《春山赴雪》 春山赴雪 第1节 名称:春山赴雪 作者:伊人睽睽 晋江vip2025-03-03完结 总书评数:7670当前被收藏数:15652营养液数:10440文章积分:487,518,400 文案: “让我们利用一场送亲,机关算尽手段百出,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 “千山万象,风雪相催。此一程山遥路远,你还要独行吗?” 武功天下第一的厌世“怪物”女杀手vs天纵奇才扮猪吃老虎的小公子/小将军 小公子林夜被送去邻国和亲,水土不服,据说活不了几天。 雪荔是邻国派来的杀手,奉命保护小公子出行。 小公子一碰就倒,一吹就灭,比美人灯还“美人灯”。 小公子边吐血边控诉:“我就快死了,我这辈子还没娶妻,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 雪荔懂了,烦人精想要的是天上的仙女。 雪荔得到主上命令,无条件满足小公子的所有要求。 雪荔想了想,只好拾掇拾掇,自己演戏上阵。 与此同时,她并不知道小公子有另一张嘴脸:邻国那杀人如麻的照夜将军。 —— 一路上面对种种刺杀,雪荔尚且得心应手;烦恼的是雇主娇气,事儿多,她得一一满足。 林夜与友人写信:“她对我真好。我觉得我二人日渐情笃,我必能迎得佳人归。” 雪荔也跟主上传信:“这些都是任务需求。等到了都城,我就摆脱他。” 排雷: (1)古代公路文,朝廷江湖相结合 (2)男女主性格都有缺点,不完美,包括文中所有有姓名的角色。作者热爱写有性格瑕疵的角色,狂爱; (3)更六休一,每周四休息 内容标签:强强天作之合轻松公路文 主角:雪荔林夜 一句话简介:少女杀手vs少年将军 立意:古往今来,英雄谁许 第1章 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 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苑寺南,梦笔桥畔识林夜。 ——《雪荔日志(后补)》(字迹斑驳模糊,疑被水泡过)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北周来的使臣,正于南周王宫中,和南周陆宰相为首的臣属和谈。 两国于百余年前曾为一国,以大河为界分裂多载,征战不断。双方臣民已厌倦战乱,此时正是谈“统一”的时机。 北周坐拥关内中原,国力本胜过南周,但南周市贸繁华,近年更出了一位妖孽“照夜将军”。将军在战场上压制北周,才导致北周使臣不得不废些口舌,来南周国都建业和谈。 北周使臣眼高于顶:“若尔等肯举国归于北周,我皇封南周国君作一居南小王,也是使的。” 南周宰执轻描淡写:“若北周皇帝向我南周称臣,我皇大度,可将大河以北的财税让出三成。” 北周使臣当即吹须:“三成?我北周富裕……” 南周宰相打断:“我江东之富,天下谁人不知?大周南北征战数年难分胜负,而今你们突然想和谈,岂不蹊跷?我听闻北周近年大旱不断、山匪频出,莫非你们是粮廪不够,想借我南周大势?” 当下,南周众臣嗤笑,北周使臣拍案。 争论不绝时,有人来报,殿门从外缓缓推开,洞开一线。 光入昏殿,尘浮于半空,飘而不落,坐于两侧的众人心中莫名生起些烦躁。宦者趋步入室,南北双方各有侍者俯首帖耳,轻声汇报:“大捷(大损),照夜将军埋骨大散关,南周退兵十里……” 北周使臣一愣,大喜,提出己方早已想了多日的要求:“节哀啊诸位。我皇帝念于两国百年前曾是一国,对尔等也不愿多加为难。这样,就按照咱们之前说的那样——南周皇帝有一位幼弟,若是能让这位小公子来我北周和亲,也算我两国善交之始啊。” 南周宰相怔住,他未说话,他身后的某皇亲哗得站起,指颤连连:“小公子生来尊贵却自幼羸弱,养病多年不见外人。相国方丈也说小公子只有避世,方保此生太平。何况自古何尝有过皇子和亲?尔等如此羞辱我国……”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正被人追杀,一路逃入了南周国都建业。 “秦月夜”是北周有名的杀手组织,甚至受北周朝堂庇护。“秦月夜”在北周那般得势,所以,当“秦月夜”楼主身死的消息传出、雪荔被认为是凶手时,满楼追杀即刻而至,她不得不逃。 雪荔是楼主的弟子,楼主在和她有过冲突后惨死。若她不是凶手,谁又杀得了楼主呢? 何况雪荔除了说一声“我没杀”后,既不给任何证据,也不在乎他们的伤亡。 从北到南,“秦月夜”认定的叛徒,插翅难飞。 建业街巷廛市间摩肩擦踵,贿货山积,何其喧哗鼎沸。有这般混乱的市廛掩饰,若还逃脱不得,只能怪雪荔自己本事不够。 晌午时分,一处白日少有客商的青楼后院中,一女翻看着信鸽送来的信件消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楼中事宜: “配合北周来的朝堂使臣,协助他们一同压住南周君臣,确保此次任务无误。” “照夜将军死了?……唔,这倒是有利于我们的消息啊。那位将军死了,南周国弱势微。” “叛徒逃到建业,而你们还没杀死她?哼,放心,我必配合你们杀……” 如此,这里明面是青楼,私下分明是“秦月夜”隐于市间的情报楼。倚于后院廊柱旁翻阅往来情报的女子,分明是“秦月夜”此处情报楼中的主事者。 她蹙眉细看这最后一张关于“杀楼主的叛徒”的情报时,忽听到一阵细弱风声,竹帘相撞声。 她没听出高手的脚步声,便以为来者是误闯此楼的平民。她头也不抬:“白日不待客……” 话未说完,她倏地一僵,感觉到陌生气息无声息的靠近。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让她旋身后翻,身子后掠数丈却被劲风迎面,撞到柱前便跌摔而下。 她闷哼一声,见满园飞花落叶,簌簌而摇。 一细窄的叶子,如冰凉蛇影,贴上她脖颈。 飞花摘叶可杀人者,她知道楼中恰有一位。 她大气不敢出,知那人武功高强,生怕自己死于此间。缓了片刻,她听到少女很淡的声音: “你说,‘我必配合你们杀’。杀谁,我吗?” 知道自己躲不过,被挟持者僵硬抬头。 二月时节,满目花飞,春景濛濛。 来人是少女之姿,戴着长纱斗笠,遮掩面容,只有夹着一片叶子抵在她脖间的手指细薄如笋,不蕴杀气,却让人胆颤无力。 隔着幔纱,雪荔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她一步步上前,威胁得人步步后退。 雪荔慢条斯理:“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把这里‘秦月夜’的杀手都召回来,随便你们做什么,别再来追我便是了。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做不到,我就换人。” 被挟持的女子汗流浃背,知道雪荔杀人如麻,也知道此女无心无情,乃是楼中一等一的“怪物”。自己打不过她,若不顺从,恐怕今日性命难保。 女子咬牙:“即使我当做没发现你,只要离开建业,‘秦月夜’的追杀仍然不会停。” 雪荔整个人笼在白纱后,风吹纱扬,她的声音亦如烟霞雪雾,淡渺无比:“你对我的关心既不让人感动,也很没必要。” ——哪个关心你?! 被挟持的女子差点冷笑出声,强行忍住,配合雪荔行事。她相信雪荔迟早落网—— “秦月夜”的追杀,天南海北,无人能逃。 即使雪荔是楼主的弟子。 可是被挟持的女子不懂,雪荔为什么要弑师?楼主待雪荔不好吗? 算了,怪物的心思,岂是常人能明白的。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忙着威胁人放过她,而有一辆华盖马车,悠缓驶入建业。 马车经过盘查,过了城南门,车中氛围十分喧闹。 车中坐着三人,一中年侍卫抱剑闭目,靠边歇息。一少年侍卫忙前忙后,一会儿剥橘子,一会儿摇扇吹风,伺候坐在中间的那位年少公子。 被服侍的小公子眉开眼笑,颐指气使: “粱尘,把那个荔枝水给我。” “粱尘,刚才窗口那阵风吹得本公子头晕,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要病死了。” “哇,这个糕点好腻,不吃了。给阿曾吃吧。” “阿曾,你怎么一路沉闷不说话,是不满意本公子吗?” 叫“阿曾”的中年侍卫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那小公子恶劣无比,一路使唤人,扰得他怒目瞪眼—— 被他瞪着的年少公子弯眸浅笑。 光线明灭间,小公子玉冠雪肤,白袍如堆。他坐在古朴车中,正是雪砌一般的人儿,清贵剔透,乌眸如流,望人时,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他这样秀致,在车中熠熠生光,却又苍白得好似随时会消融。 他发现阿曾瞪自己,当即捧着心口朝车壁后瘫,蹙眉道:“哎呀,心口好疼,一定是被恶劣仆从吓到了。粱尘,我是不是……” 阿曾翻白眼。 叫粱尘的少年侍卫乐道:“公子,你就别逗阿曾了。咱们还是愁一愁自己吧。这进了建业,就是要去和亲啊。” 小公子稀奇道:“和亲有什么愁的?” 他神往道:“听说北周用一位公主跟我和亲,和我年龄相仿,为人温柔贤惠,还不嫌弃我多愁多病身……” 阿曾目光古怪地盯着他:“你又在做白日梦了。” 小公子无赖般地摊手:“梦还不许人做一做啦?” 春山赴雪 第2节 粱尘托腮沉思:“可是公子,男子和亲很丢人啊。何况,咱们是战败国,那北周一定为难死我们了。北周早就想让你和亲,总觉得他们有阴谋,我很担心你啊。” 小公子垂下脸。 马车过觉苑寺,在拐弯时陡停一瞬,飞扬的尘埃自窗外窜入,掠在半空中。尘雾笼罩着年少的公子,在某一瞬,垂眸敛色的小公子袍袖掠地,端坐间如川如水,静谧冷冽。 但只一刹,小公子抬眸间望向二人,轻轻一眨眼,便重新显得灵动无比:“咦,你们盯着我发什么愣?莫不是被本公子的气度打动了?哎,我就知道我的魅力大。 “好啦,北周想让我和亲,很正常嘛。一则,可以羞辱我们;二则,本公子素来有‘病美人’之称,谁不好奇呢?三则……” 他的“三则”还没说完,马车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车中侍卫粱尘尚未反应过来,阿曾的手已放到腰间剑上。阿曾还没来得及出剑,一个人影便闪入了马车中。 阿曾浑身绷起汗毛倒立——这世间,竟然有快过他的人?! 闯入者是一戴着斗笠、周身雪白的少女。 车中两个侍卫都快不过她,而她随意用车中小几上削果子的小刀抵在中间小公子脖颈上。 隔着纱帘,她和小公子似是而非的一双含笑黑眸对上。 雪荔:“调转车向,不然去死。” 那小公子低着脸,却扬眸。旁边阿曾控制不住地想拔剑,小公子袖子却微微一掠,将其剑鞘压住。 小公子想了想后,噙笑:“那当然不选死嘛。” 簌簌纱扬若雪飞,小公子黑眸凝视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少女片刻后,好奇笑问:“在下林夜。敢问女侠如何称呼?” 雪荔装聋。 车身颠簸,她绷身靠着车壁,一手抵着小公子威胁人,一目余光观察着车外街上的动静。她忙着逃离追杀忙着出城,她不关心多余事情,也不会和人攀谈交情。 她此一生,千山独行,他人莫从。 第2章 “哎呀,怕怕。”…… 雪荔挟持此车,只为出城方便。 她先前让那城中“秦月夜”的主事召回了楼中留于此城的杀手们,如今又挟一辆看上去车中人地位不低的华盖马车,便是想趁杀手们反应不及时出城,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这一次,南下的“秦月夜”杀手们数量太多了。不知他们是真为了追杀她,还是有其他任务。 事到如今,她对楼中事宜既无感情,亦觉累赘。即使雪荔不怕他们,也不在乎他们性命,但她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发生冲突。 许是她过于奇怪,终成负担。师父不要她了,又已经死了,自此天高云阔,她独行人间便是。 而今,在车中三人看来,这挟持林夜小公子的女侠,称得上冷静—— 阿曾皱着眉,不知小公子为何不让自己出手。而那年纪小些、眉目俊而清的少年侍卫粱尘睁大眼睛,打量着这胆敢挟持公子的女侠。 粱尘咂舌:建业府何时这么不太平了?这女侠看起来武艺高,却怎么如此没眼色,挑中了他们这辆车?他们车中这位公子呀…… 粱尘眼珠轻轻转了一下,余光见林夜正侧着颈,防止那刀子划破他颈间肌肤。同时,林夜小公子眼中的兴味,只比粱尘更浓。 白纱斗笠挡住雪荔的身容,她一手挟持林夜,另一手指尖曲弹,向外探出一道凌厉指风。 看到那指风透过车窗的痕迹,阿曾不觉一凛:此女武艺胜过自己。 同时,外边车夫被指风所惊,声音绷起:“公子?!” 车中传来女劫匪的威胁:“照指风打在墙上的方向走。” 车夫看旁侧墙上被打出了一道印,方向正拐向他们入城时过的城南门。车夫伸长耳朵,没听到车中更多动静。他心想公子身边有两位厉害侍卫保护,应当很安全。公子不出声,大约是让自己顺着女劫匪的意思吧? 于是,马车重新驶了起来。 雪荔靠着车壁而坐,余光顺着窗边透过的光,观察外边情形。 她余光看到那个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年少公子挪动了挪动。她浑然不动,那人动一下,又动一下。 雪荔眼皮不抬。 因她动也不动,而小公子又不停试探,刀尖在林夜颈上擦出了一道细窄血痕。 旁观的阿曾:“……” 粱尘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娘子,你小心些啊,别伤了我家公子。” 林夜拢眉轻咳,悄悄抬目,望着雪荔的白纱。他小心笑一下:“女侠啊,我只是想说,让马车调转车向,其实不太好。你可能逃不出去。” 他秀目红唇,年少貌清,说话又这样和善,不知多少人会受他所惑,听他谆谆善诱。 然而,对面那斗笠少女,如若未闻,抵在他颈上的握刀手指晃也不晃。 看上去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坏蛋。 林夜一时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自己的话,但他手指自己鼻尖,郑重其事:“可能你不信,我身份十分高贵,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很重要。” 雪荔一路逃亡,虽风尘仆仆,却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慌乱紧张。她挟持此车后,甚至时而走神。此时因耳边有人喋喋不休,她涣散的目光稍微聚了聚,看向车中少年。 林夜诚恳无比:“实不相瞒,我们方才就是从城南门进城的。我进城有重要要务,这么短的时间,若我的马车重新调转向城南门……你信不信,马车上一刻重回城南门,下一刻守城卫士就会鸣箭示敌,猜出我遇到危险,派人来追杀你? “女侠啊,马车不能回头。” 粱尘无语:“公子,你怎么还教坏人如何劫持自己最好用啊?” 阿曾则嗤一声。 林夜捂胸咳嗽,取信于雪荔:“不瞒女侠,我身孱体弱,素有心疾,经不起折腾。我只是为了防止你达不到你的目的,伤害我。” 雪荔睫毛轻轻眨了眨:好聒噪。 而她的世界如茫茫雪海,已空寂伶仃太久,对外物外人既不适应,更不好奇。 劫车的少女太静了,不怒不疑,也不说话。车中一时静下,林夜微怔。 少年公子怔忡的时间很短,此时马车又行到了一处拐角。她忽然弹指,新的指风由车窗弹出打在墙上,车夫顺着痕迹转车向。车向一变,车中阿曾和粱尘一无语一惊叹,看向林夜。 ……她听公子的话,改道了。 林夜心中有些异常,兀自压下。他只是弯眸,就着被挟持的姿势,别别扭扭地指挥粱尘剥一瓣橘子喂到自己嘴边,舒服得叹口气。 -- 雪荔不像专业的劫匪,林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自觉。 马车按照雪荔的需求在城中环绕,一路朝城西门而去。车中的林夜见雪荔如木偶般对外界无甚反应,便更加大胆,不断地试图和劫匪沟通: “女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水里没毒,我喝给你看。” “咦,你为什么还不喝?哦我知道了,你怕摘了斗笠,我们看到你的脸。那我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只眼,发现对面女侠仍然不动。 林夜好失望地叹口气。 摇晃行驶的马车中,阿曾面无表情地靠壁,粱尘左看看右看看,只有林夜好忙碌地招呼雪荔: “要吃点果子吗?” “放心啦,我不会跑的。你看不见我吗?我手在你眼前挥,你感觉不到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夜蹙眉沉思片刻,他故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原来你既瞎又聋。好可怜的小娘子,又瞎又聋,还得跑江湖。” 两个侍卫嘴角微抽,而林夜一双冰玉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始终凝视着雪荔。 他以为自己如此过分,女侠应该生气了……雪荔果真动了动。 林夜眼中光微晃。 他看到周身净白的少女身子倾前一寸,从案几上随手摘了一蒲陶,塞入斗笠后。 少女吃了他的蒲陶,声音因吞咽而模糊:“没毒。” 林夜:“……?” 雪荔:“难道不是因为你怕有毒,才让我吃的吗?” 林夜的眼眸微瞠:我怕自己马车里的食物有毒?你怎么理解的? 林夜正欲开口,少女打断:“我吃了,你闭嘴。” 隔着一重纱,林夜挑眉扬目,错愕之色渐渐被温软笑意取代。马车颠簸间,他只酝酿片刻,又重新打起精神,关心劫匪:“喝点冰雪凉水儿吧。” 察觉小娘子的眼睛似在隔着纱幔看自己,林夜语重心长:“特别冰,像你。” 雪荔不想和人交流,她一道指风弹去,林夜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 两个侍卫各自撇头,当做不知。 -- 这一路挟持的体验,对双方来说都很奇怪。 世界重新清静,雪荔时而走神,时而将身心投到外面的路况上,通过指风为车夫指路。有时回过神时,雪荔发现对面那小公子,用委屈十分的眼神瞥着自己。 他睫毛密长,根根分明,其下眸清水润,看上去似随时要潸然落泪,控诉她的过分。 雪荔看了如同没看,目光平平地掠开,于是那小公子更加委屈了。 终于,马车到了城西门口。 雪荔打起精神,撩开车帘一角,观察城门前是否有“秦月夜”杀手们的行踪。 城门前行商络绎不绝,马车按序朝着出城方向行驶。马车和城门的距离一点点缩短,雪荔也越来越专注。她觉得挟持小公子的刀很好用,掂了掂,便准备拿来充当临时武器。 她不觉得出城路会平安。 她等着变数,做好开打的准备。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忽而,雪荔目光一凛,看到城门前行过一队骑士,那些骑士下马后对守城卫士不知做了什么吩咐,紧接着,大敞城门在众多进出百姓眼皮下,訇然关闭。 雪荔一下子坐直。 城楼下的百姓们炸开锅—— “发生什么了,怎么关城门了?” 春山赴雪 第3节 “官老爷行行好,我们要进城啊。” “咚——”钟鸣声自城楼上方响起,如起涟漪,震荡四方。钟鸣声涤荡神魂,吵闹的百姓们抬头,看到有卫士立于墙头,高声大呼: “照夜将军身死大散关,为国捐躯,陛下甚哀。全城禁闭,金吾戒兵,百姓服麻,建业城为照夜将军送行三日——” 雪荔握着匕首,消化这个消息。与此同时,外面静默三息,百姓哗然—— “你们是不是听错了?他那般年少,又天纵奇才,怎么就突然死了?这是不是北周的阴谋?” “照夜将军死了,建业怎么办,南周怎么办?苍天不仁,天亡我南周啊。” “好多年前,林老将军死在战场上,现在小将军也死了,以后谁保卫我们啊?” 一时间,马车外四面八方哭声震天,遍地哀嚎,无人再关心“关城门”之事。他们有的由此担忧国之命运,有的怜惜照夜将军的身世;有的晕厥,有的抹泪。 南周民众,似乎对一个将军,分外有感情。 雪荔看着他们。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尘世纷扰,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她连师父的死都不伤心,他们却为陌生人落泪。这世上的人情绪太多,她看了又看,依然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 她忽然掀开车帘,看到城楼上空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肃然魁梧的卫士们在楼上敲钟燃灯,悲声大恸:“照夜将军,末将送您一程,您一路走好——” 斗笠白纱吹拂,吹得雪荔眼睛轻闪。 她本以为白日禁城,城门前会闹一场,自己可以趁乱出城。谁知一个消息冒出来,那些百姓各个哭天抢地,吵闹不住。 最不吵的,倒是自己这辆马车了—— 自己不吭气,被自己挟持的主仆三人也十分乖顺。他们像是被隔绝在荒岛上,听不到外界喧哗。被点了哑穴的林夜坐在中间,锦袍掠地,长睫覆眼。 日光飞尘掠窗,他眉目舒展气质明润,安静得近乎圣洁,颇有几分诡异感。 少年公子似察觉雪荔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慢吞吞抬头,又郑重其事捂胸:“哎呀,怕怕。” 雪荔转着匕首的手顿住:……叠词? 还有,他的哑穴什么时候解的?照夜将军是谁? -- 一盏盏孔明灯飘摇飞空,白日中的零星火光犹如万千人间烟火,悼念那早逝的少年英杰。 照夜将军,原名林照夜,是南周唯一一个以名为封号的将军。 百年前大周二分天下,南周渡江建国,世代守卫川蜀的林家便效忠南周。林照夜自幼随父母上阵杀敌,林氏夫妇阵亡后,他又由祖父养着。林老将军也阵亡那年,林照夜年仅十二。多年来,这位少年将军坐镇川蜀战场,刑白马,誓三军,小小年纪天纵奇才,不知逼退多少次敌国大军。 林照夜凭一己之力震服四方、生生将北周军马逼出大散关的那一年,不过年方十六。 无数南周人坚信,只要照夜将军长大,南周迟早北征,收降北周,克复神州。 而今照夜将军阵亡战场、朝野皆惶,他年不过双十。 北周使臣过江逼和,照夜将军身陨川蜀,“秦月夜”随北周使臣渡江,似有所动。南周的未来风雨飘摇,不知何去何从。 第3章 雪荔奇怪:“你不是陪我同…… 城门前的对峙中,车中之静与车外对比鲜明。 雪荔郑重其事:“你是不是被妖怪附身了?” 林夜:“……?” 少女撩目:“不然,你哑穴怎么解的?” 这话如同一个讯号—— 不是他厉害,就是他的两个没用侍卫厉害。 雪荔话一落,拍案纵身,向林夜扑去。林夜似料到她的动作,也或许没料到,仅仅是机灵——小公子分外狼狈地往旁侧一挨身,滑下座具,堪堪躲过雪荔的擒拿。 侍卫之一粱尘本有些心神不宁,余光观察窗外情形,车中生乱,他为之一惊。 侍卫之二阿曾抱着剑,遵守着公子之前按住他剑不让他动的规矩。此时见女劫匪出手,他身形只晃一下,目有迟疑。 林夜坐在地上,头磕到车壁上,发出一声“咚”。他捂着头,看到白衣女匪“杀气腾腾”继续冲向自己,他忙用手在车壁上快速弹两声。 雪荔:“……” 两个侍卫:“……?” 林夜无语,痛心两个侍卫与自己的毫无默契:“动手暗号啊!” 粱尘和阿曾这才恍然大悟,扑向女匪来支援小公子。 然而晚了。 高手过招,本就寸息间分胜负。两个迟钝的侍卫慢一步,雪荔便抢快一步,拽住羸弱的小公子,将小公子抢到了自己怀里。 林夜被勒得面白:“咳咳咳。” 阿曾剑锋斜刺而来,雪荔顺着剑锋方向歪去,抓着林夜踹窗而出。白日中光影如魅,阿曾和粱尘双双跑出马车时,抬头见女匪已经抓着他们公子窜上屋檐。 笼身的白色斗笠在风中轻轻扬起,伴着空中飘摇的孔明灯,以及百姓们的伤恸感怀“照夜将军一路走好”。 还有林夜不甘示弱的快散在风中的零碎的声音:“我要晕了晕了。哎魔头武功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当我侍卫啊。我那两个侍卫太目无主人了……” 嗯,魔头。 下方粱尘大叫:“公子!” 雪荔和林夜一晃而走。 阿曾当即跃上墙头:“追——” 粱尘忙跟上:“等等我——” 与此同时,御道间快马长驰,疾奔向这城西门下的马车处。马车边只有一个被打斗波及得摇晃的车夫守着,骑士下马: “陛下召公子入宫……” 车夫一脸菜色,回忆刚才一幕:“公子不是被妖怪附身,就是被妖怪抓走了。” -- 这时的皇宫福宁殿中,南周皇帝光义帝,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宇广阔,龙涎香渺,漏更滴滴让人心灼,内宦持着拂尘躬身立于内殿门口,完全明白光义帝为何如此烦躁。 光义帝去岁秋登上帝位,雄心壮志,被寄予厚望。可是南周这个皇帝,并不好当。 民间总是嚷着“北伐”,求着“统一”。朝堂以陆家为首的宰相带着世家门阀,审度着皇室的一功一绩。北周又同样对南周虎视眈眈,想吞没南周。 南周建国百年,光义帝正青年,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愿被万般手段束缚压制。自光义帝登基,他人不知,内宦却知道光义帝日日夜夜都在思量如何摆脱门阀、加固帝权。 “陆宰相到——” 殿外唱和刚起,光义帝便摆袖迎去,到殿门前更快行两步。他握紧登殿宰相的手,激动地晃了晃,言辞恳切:“岳父帮朕!” 陆宰相之女陆轻眉,是先帝为光义帝选的皇后。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后主尚未大婚入宫,但光义帝自从登基,便称陆相为“岳父”,可见其态度。 陆相抬眸,瞥这位年轻皇帝。 光义帝愤然道:“岳父在前朝,和那北周使臣的和谈,朕都听说了。北周当真过分,竟要朕的幼弟去和亲,才肯放过我们。朕的幼弟生来羸弱,多年来,风雨不催,各类药汤补品养着,才平安活到今日……” 他说着,目有泪意:“他们竟要小公子和亲!” 朝臣们从来没见过皇帝口中的“幼弟”,只知那位被保护得极好。听说那位命薄,怕压不住福气,先帝甚至没给那位赐下封号,只将人护在玄武湖畔,好生照顾。 因无封号,世人便一律称之为“小公子”。 皇室一向亲情缘薄,陆相没想到,先皇爱护玄武湖畔那位小公子也罢,新登基的光义帝也那般在乎幼弟。难道南周皇帝亲情缘厚,与世人的认知不同? 陆相心中这样想,探究的目光便落到光义帝脸上:“……陛下,您与臣说实话,小公子十分重要吗?” 光义帝眸子似笼着一重灰,闻言一愣,小心问:“莫非北周又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陆相:“那倒没有……北周使臣一直想要小公子和亲。他们说两国皇室本出于同一脉,小公子与陛下这一脉,更是嫡系。而今照夜将军身陨,想要破局——陛下不可能北上,那只有小公子北上了。” 陆相嘴角扯一扯,慢条斯理:“据说,北周的老太后自年前生病后便整日意识不清,只是想念陛下这一脉。她想在大寿时见到小公子,北周皇帝孝顺,便要小公子和亲。 “就像他们早就提出的那样:只要小公子肯去,这一次,南周在川蜀战场的失利,他们便会退避,不要求我们纳贡朝岁。” 陆相劝说:“陛下,为国之大安,让小公子去吧。” 光义帝垂下头颅,良久不语。 这位新帝唇抿成一条线,线直而薄,可见其性情之刚愎。 他没回答陆相的话,好一会儿,他转身问内宦:“皇弟入建业城了吧?他何时能入宫?朕要和他谈一谈。” 内宦发觉陆相的目光随之落到自己身上,冷冽审度。 内宦心中泛苦:你们君臣之间的博弈,最后倒落到我这小喽啰身上。 内宦躬身答:“一炷香前有消息,说小公子刚进建业,就被人劫持了……” 光义帝和陆相皆怔,互相看一眼,怀疑是对方所为。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方没有动手,光义帝连声焦虑:“快派人去救,抓匪贼!” 光义帝紧张万分:“如此危急关头,皇弟可绝不能出事。” 陆相则沉思:小公子刚入建业就出这种事……莫非是北周给的挑衅? -- “砰——” 整个城中禁卫出动,皆为搭救小公子。而在此时刻,落到雪荔手中的林夜被朝后一甩,跌撞在墙上。 粉墙黛瓦,杏满枝头。 林夜被摔得咳嗽,呼吸困难。他迷茫看去,长睫毛上沾了落下的灰土,衬得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更加水润剔透。 而这是一偏僻长巷,粱尘他们想赶来,得花费些时间。林夜只能自救。 花香呛鼻,他一边咳嗽一边思量这些时,听到少女声平静:“你是故意的。” 林夜东张西望:“你在说什么?” 他一直笑,雪荔则一直平淡:“把我从城南门引去城西门,你是故意的。” 春山赴雪 第4节 林夜笑意一顿。 靠在凹凸不平的长墙上,他被戴斗笠的少女堵住了逃跑的可能。他不慌也不乱,甚至不在乎自己面临的危机。只有此时,他才微微掀眼皮,盯向雪荔。 隔着帛纱,他看不清她。 隔着帛纱,少女声音像一道烟岚,轻飘飘的,痕迹很淡: “我起初要挟持你走城南门,你不愿意,用言语说服我那个选择是错的。因为在我登上马车的第一时间,你比你那两个侍卫,都要更早看出我的武功高,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我从城南门走了,城南门没有提前做好拦截我的布置,我会逃之夭夭。” 林夜盯着帛纱。 他目光微微亮,又含着一丝玩味。 他似和人耳语一般,睫毛微阖,红唇擦过她的白纱:“胡说八道。” 扣着他的武功过强的斗笠少女不言不语。 倒是他生了好奇,催促笑问:“然后呢?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去城西门?” 雪荔:“因为你知道照夜将军死了,你在马车中初听那个消息,并不惊讶,说明你早就知道。你应该很了解建业,很清楚那里会有的布置。 “比如,在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了多长时间后,中枢便应该会下旨,全城闭城门,为照夜将军送行。我们马车绕城而走的那段时间,便是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去朝堂、朝堂做出反应的时间,你算准我劫持你走到城西门下时,满城禁闭的消息就应该到了。 “这样的话,城门关闭,我再好的武艺也没用。我出不了城。 “不费兵刃便把我关在了城中,瓮中捉鳖,我逃不出生天。” 林夜若有所思地偏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雪荔:“一开始。” 林夜愣住。 雪荔猜他微瞠大的眼睛,应该是在表达“惊讶”。雪荔不在意,便沉默。 林夜耐不住了:“你是说,当我第一次建议你改道时,你就看出我在耍心眼了?” 雪荔:“嗯。” 林夜费解:“那你不生气吗?” 雪荔:“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我怎么就无关紧要了,”林夜嘀咕,换种问法,“那你为什么顺着我?” 雪荔:“我没其他事做。正好我和你顺路,就顺便看看你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 他眼中的笑微收,古怪道:“那你现在看出来了吗?” 雪荔没看出来,但她行走江湖,有一条很简单的通用原则:“你想杀我。” 林夜愕然,一时间不知该问“女匪难道不该除”,还是说“你只是劫持人罪不至死”。天知道,他只是刚进城就遇到女匪,感慨建业治安乱之余,随手帮官府抓一个坏人而已。 他充其量是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的林夜道:“我不想杀你。” 雪荔:“不,你想。” 林夜:“……” 雪荔不想琢磨太复杂的人类情感,她非常随意地做了决定:“你想杀我,那我也杀你好了。” 小公子一趔趄。 雪荔说话间便直接出手,林夜看着羸弱,可他偏脸就躲了她一重拳头。 在雪荔惊疑他是否会武时,她的攻击落到他肩头,激得他侧头闷哼。雪荔趁机锁喉,欲直接杀他,而她忽见他目光盈盈,似有俏皮笑意。 她不太懂他人情绪,可这小公子每次笑,都没好事。 雪荔当机立断向后撤退,林夜偏头间唇齿一张,压在舌下的一根针朝前飞出。若非雪荔躲得及时,那般近的距离,针便会刺入雪荔脖颈,要她性命。而她此时即使躲了,那针也没入了雪荔肩头。 林夜含笑吓唬她:“针上有毒,小心一命呜呼哦。” 他以为雪荔会因此收手向他索要解药,二人从而能有商谈机会,谁知斗笠少女身形只停顿一下,重新迎上,杀气更浓。 林夜目光一缩。 那把来自他马车中的匕首,此时被握在雪荔手中,寒光洌冽,林夜只躲开要害,手臂却被撞到。 血迹晕染少年公子的青色纱罩,他见雪荔又要再攻,当即脚下踩偏几步,错步仰身后跌撞在墙头,躲开她的掌法。 林夜提醒:“你不要命了?” 雪荔奇怪:“你不是陪我同归于尽吗?” 不然怎么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毒? 林夜:“……” 哪个陪你同归于尽?我此次入建业是有重要事务的! 林夜少有地生出一种吐血感。 少女攻击再至,他抓住她的斗笠,靠一重纱的遮掩与她格挡。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他捂着受伤手臂的手指动了动,反射性地要出杀招。 雪荔敏锐,朝他望来。而恰在此时,几步外的巷林道荫路迂回,粱尘带着禁卫军赶来寻找公子,高声四呼:“公子。公子你在哪里?我们来救你了。” 缠斗在一处的雪荔和林夜同时一顿,短暂的停顿带来些偏差—— 她快了一步,他慢了一步。 当她扣着那把匕首刺入他肩头,一片浓郁血花晕湿他肩头时,林夜掀开了她的斗笠。 雪荔本想再近,肩臂却一痛,感受到林夜那枚针深入骨髓,当真带了毒。 林夜捂着肩头的血,发着抖望去。 少女身纤体薄,颊白而眉青,乌黑发丝梳辫贴颊,随风而在脸颊上轻轻一打。斗笠掀开,帛纱飞扬,露出真容的她站在一地落花中,泠泠如霜水的眼睛不看他,低头在看她自己的肩头。 杏花落于她身,像雪淋了水。她狼狈得好漂亮,既不生气,也不委屈,只是对什么都生不出兴趣罢了。 ……她像那种从深山雾霭中走出来的神秘雪女。 巷外寻人的呼唤声不绝,追兵将至。巷内簌簌花落,雪荔低头感受毒素蔓延,思考自己应对此做出的反应;林夜靠墙忍受失血带来的周身发冷感,心里却像被什么挠了一爪。 林夜知道自己这破身体,估计快撑不住了。 但他无所谓惯了,此时也不慌,还吊儿郎当苦中作乐地想:早知道是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的雪女妹妹,他就不出手……不,万一她作恶多端呢?他下手轻一点就好了。 第4章 不饿,不困,不痛,不哭。…… 雪荔听到了巷子外那些来找林夜的人的呼声。脚步声杂乱而人数众多,像一个包围圈,一点点朝着他们围来。 建业是他们的地盘,林夜又布置好了这样的陷阱,想来逃脱不容易。 而雪荔感受着刺入肩头那根针的毒素:毒性中上,随着运气而深入气脉,让人行动变缓,最后应当是晕或麻痹。 死的可能性应当不大。用毒的这位公子,看着便是遵纪守法的那类人。那类人,轻易不和人殊死搏斗。 但雪荔不同,她是从生死场中走出来的亡命者。 如果不死,就打到死。 雪荔将毒针抛之脑后,重新面朝这少年公子,再蕴杀气。在自己行动无力前,她得杀掉这个害自己的人。 她并不多看那被掀飞的斗笠一眼,一手抓向林夜受伤的肩颈,另一手运起真气,掌风扫去。林夜肩膀朝上一顶,雪荔掌风堪堪擦过他下颌。她立刻变招,拧向他手臂,又曲腿踹中他膝头,让他一个趔趄。 斗笠在地上打个旋儿,飞起的纱擦过两人衣摆,二人交错的气息急促而濡湿。 粱尘等人到了巷口:“公子!” 少女狠戾如狼,林夜身体不适,光靠躲有点吃不消。救兵来了,林夜本想传讯呼救,但听到了一个偏厉的声音质问:“小公子是被劫持到这附近了?” 林夜余光一瞥,发现带人来的首领面俊身拔,健步如飞,果然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禁卫军步军都指挥使曹刑,寡恩刻薄,靠捐官走到这一步,又素有好色冷酷之名。听说落到他手里的女子,无一不惨。 林夜望着面前小美人的漂亮脸蛋。 林夜只一瞬便做了决定,他反手抓向雪荔,眼珠子锐利又明亮:“看我的暴雨梨花针。” 少年指尖银光一闪,雪荔知他狡黠,当即招架他的新招式,掌风半途改向。然而她很快发现林夜手中闪银光的只是一片被揉碎的花瓣,根本没有针。与此同时,林夜手向上拂了一把。 矮墙边垂落的一丛花枝被他抓下来,呼啦啦如雨如瀑,落了二人一身。 这样的动静,吸引了巷外找过来的卫士们:“公子!” 这样的动静,让卫士们第一时间没发现雪荔。 雪荔不在意人多势众,她被花枝阻断视线,当她再次迎上时,靠在墙上的小公子朝她露出悠慢又顽皮的浅笑。 他苦恼:“难道真想和我同归于尽?我不想啊怎么办?” 雪荔空寂无神的眼珠子闻言晃了一下。 生死之际,敌人从不会放过她。她做好了殊死搏斗、拼着毒发也要杀掉这小公子的准备。林夜却中途反悔,想退场? 林夜见她没反应过来,竟然直接将她朝后推了一把。 林夜转头捂着手臂,跌跌撞撞跑出巷子,奔向那些卫士:“我在这儿。” 被丢在身后的雪荔愣一下后,余光看到卫士们的踪迹。 她又不是找死之人,眼下未弄明白林夜的行为,但她知道自己有了脱离此困的机会。雪荔当机立断,翻身上墙,先藏入树间,再屏息几次翻越,离开了此处。 -- 步军都指挥使曹刑跟着侍卫粱尘,带禁卫军围住此巷。 粱尘本气定神闲,觉得林夜不可能有事。但是此时,他看到年少公子青色罩纱上的血迹,当即色变:“公子,你受伤了?” 林夜摆手。 他虽摆手,却走路一步一摇,晃得人心凉,众人担心他死在这里。 曹刑观察着这位无人见过的公子。 其人苍然得近乎透白,漆睫长唇色淡,人如纸片一样薄,气如水仙一样净。这样的少年本应隽秀,偏眉目间又有一团稚气病弱与玩世不恭并存的混沌感,让他的气韵倒有些看不分明,显得中看不中用。 春山赴雪 第5节 北周使臣坚持要此人和亲,为何? 曹邢眼睁睁看着林夜羸弱万分地靠着粱尘的搀扶,向下倒去:“心脏好疼,快扶一扶我。哎我受了惊吓,恐怕命不久矣。粱尘,心口疼会影响我娶妻生子吗?” 禁卫军本要去追女匪,见小公子如此病重,又不敢离开。粱尘见林夜扶额呼痛,便小声提醒:“说心脏疼,你摸头干什么?” 林夜面不改色:“头也疼。” 禁卫军们惊疑,一下子不知真假。 若说假的吧,小公子看着风吹即倒,若当真有个好歹,他们没法向陛下交代;若说真的吧,这也太假了。 林夜抬手,抓住曹刑的手,朝曹刑感激一笑:“是皇兄知道我来了,派你们保护我吧?” 曹刑扯嘴角:“是。公子既然知道,咱们便进宫向陛下复命吧。” 林夜摇头:“那不行。” 曹刑了然:“公子放心,我们必派人去追那女匪。” 林夜责备:“我那个叫‘阿曾’的侍卫去抓女匪了。我答应阿曾,他抓了女贼,我就让他当个大官玩玩。你们武功高,万一抢了阿曾的功劳,阿曾哭鼻子怎么办?” 曹刑无言,第一次见到有人比自己还不要脸,把“开后门”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粱尘在旁心想:阿曾可绝不会哭鼻子。 他才腹诽,便见林夜扭头朝他望来,邀请他参与这出戏局:“阿曾是追女匪去了,对吧?” 粱尘连忙挺腰抬头。 他演戏水平虽不如林夜,但他身如修竹,看着正气凛然让人信赖。他大声应和道:“对,你们看,阿曾在追女匪呢。” 禁卫军和林夜一同顺着粱尘所指的方向看,见巷外一高阁乌鳞瓦上,黑衣青年抱臂而立,睥睨四方,自是那正在追击女匪的阿曾。 禁卫军众人继续面面相觑。 曹刑沉思后,决定不和这人计较:“那我们送小公子入宫?” 林夜立刻一口血咳出,粱尘连呼“公子好可怜”。 众人快崩溃,曹刑感到额上一根青筋快断了,才听这小公子虚弱又坚强道:“我要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见皇兄。” 他又不吐血了,朝几人腼腆笑:“我不熟悉建业,麻烦诸位领路了。” 曹刑瞥他:“可公子在流血?” 林夜坚持地扶着小侍卫:“我就是死,也要穿着干净衣服死。” 曹刑啧一声:……行吧。 林夜被簇拥离开前,回头看眼身后的空巷,乐观得近乎混不吝:不知道放任一个危险的女匪在城里乱逛,是否正确?不过她中了毒,以她的本事,说不定会找到自己解毒。 那到时候他再关住她好啦。 -- 出城的路被林夜毁了,雪荔只好继续逗留建业城,想别的法子。而在“秦月夜”的杀手们找到她之前,她得先把那根毒针解决了。 雪荔重新回到了“春香阁”。 这是明面上的青楼,实际上的“秦月夜”情报楼。她一路避着人走,自己之前威胁的那个女子,此时更要避开。 她之前来过这里,对路径很熟。这一次重返“春香阁”,这里没有生出新的变化。院中烟柳花树,秋千掠风,落叶飘然,几多清幽。亭榭左右有回廊,垂花石门下才有一仕女路过,雪荔便翻栏躲开。 此楼因她先前的闯入而戒严,那位女主事训话楼中人小心行事时,雪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间房,躲了进去。 这里是女子闺房,绣幕罗帷,地铺绒毡,有一些雅致气韵。帘幕遮掩,雪荔入内室,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翻找出净水和匕首,便盘腿靠墙坐下,剥开自己的肩头衣物。 那根针毒性不容小觑。 短短一程路,雪荔不断运气躲避追捕。她将毒素逼在肩处,此时低头看去,原本肤色白皙的肩部乌黑间,丝丝藤蔓状的血线朝四下蜿蜒,看着狰狞而可怖。 日光从厚帘缝隙间透出一线,雪荔脸上渗着汗,眸黑若滴水。 她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但毒素的蔓延,是骗不过身体的。 没有解药,不知如何解毒,但雪荔有最简单的法子。 半昏的屋舍中,日光淋漓如白霜。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下刺去,将那一片地方的血肉,一点点剜出来。 汗水滴在眼睫上,又落在肩头,她轻轻一颤。黑血混着肉,骨头染着红。 人若是连自己也不在乎,又还能在乎什么呢? -- 雪荔剜肉削骨,找出那根针,将毒素止住。 这间房舍暂时没有人来,而她做完这一切后昏沉迷糊,便靠着墙,昏睡了过去。 事已至此,出不了城,她心中其实有些打算的。她要想新的求生路,但她现在太累了,等她醒来再说吧。 何况对她来说——其实痛死了,被人害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 半睡半醒间,雪荔感到周身冷极了。 像被置身冰天雪地中,一直跪着,看飞雪淋身万物枯败。 但她又习惯了这种冷,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她垂头跪在雪地中,视线一点点空下,耳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起伏—— “怪物。” “她真的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吗?听说,她连自己人都杀。” “她简直不像人……那年宋家灭门,她在一个人身上割了几万刀,问她为什么,她居然说是练习刀法。” “也许楼主就是看中她这样,才收她当弟子,以后想把‘秦月夜’交给她。” “那惨了,世人会说我们这里是‘杀人魔窟’咯。” 寒意在四体弥漫,似乎也在冻住她的心。雪荔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 从小到大,这样的声音往往复复。她孑孓长行,自顾都来不及,更没有心情去看世人的想法。 她只是一直练武、练武。 “雪荔。”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雪荔昏沉的世界中响起。 雪荔怔然抬头,看到浓浓大雾中,有一道影子隔着石桌和帘幔,背对着她。那身影缥缈至极,是她记忆中长年累月的追随。 居住成长的山峦终年笼雾飘雪,无数次梦里梦外,她总是跪在雪地中,跟着这道影子。这影子,是她的师父,玉龙。 她是孤儿,自被师父捡到的那一日起,命就是师父的。习武,刑罚,试毒,师父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自小便知,这天地红尘浩荡,缘来缘去看似广大,最后能留于她身畔的,却足够稀疏。师父正是其中之一。 奇怪。自己是做梦吗?梦到了师父? 雪荔看着帘幕后的白衣身影,听那声音说:“这次执行任务回来,春君说你差点失手,放走了一个人。为什么?” 雪荔思考。 她听到自己很迟钝的声音,化在这漫天雪雾中:“忘吃饭了,那时候没力气,才差点失误。” 玉龙隔了很久,问:“为什么忘吃饭?” 雪荔沉默。 玉龙清淡的声音微重:“回答我。” “不饿,没感觉,”少女道,“就是,忘了。” 少女还补充:“忘记不算罪。” 所以不该受罚。 漫长的沉默如这场弥漫的风雪,裹挟着这对师徒。 帘幕层层如皱,玉龙始终在后而不出。一重雪飞起,拂在玉龙的衣摆上。雪荔怔看着师父衣摆上的卷云纹,见背对着自己的玉龙站了起来。 玉龙道:“你已经不在乎这些,感受不到这些了吗?” 雪荔不语。 玉龙:“不饿,不困,不痛,不哭。不疲惫,无所谓,没兴趣。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喜乐……人生一世,对你来说,已经全然寡味,没有了任何可求之处。” 雪荔不说话。 良久良久。 雪荔听到自己空落落的声音:“师父……你说,人是为什么而生存此世?又是为什么,而流连此生呢?” 也许玉龙又说了些什么,也许玉龙没说,但师父没有回答她。雪荔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回神时,玉龙的声音变得渺远:“你下山吧。你我师徒之情,就断于今日吧。” 跪于帘后的少女闻言,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看向帘拢。 雾气迷眼,少女乌发沾在冰凉唇上,风吹得她面容皲裂。或许有伤口,但感觉不到痛,便也不算伤吧。 雪荔听到自己语调平得近乎诡异的声音:“为什么? “这不是师父你让我练的武功,不是师父你想要的吗?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第5章 雪荔沉吟一番后:“我行。…… 玉龙那笼在帘幕后的身影,长久不动。 雪荔则从雪地中站起,蹒跚着走向帘帐。 此间干冷,风雪拂面,宛如刀刃相催。她没什么感觉,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到底会留下一些痕迹—— 师父说,她所练的武功,心法叫“无心诀”。 顾名思义,不得动情,心中无波,此功方成。师父说,雪荔是最适合这门功法的人。只有她练成了,天地浩大,她才能顺心如意。 雪荔不懂何谓顺心如意。只因习武的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哪有人能做到“不动情”“没有心”呢? 倘若不会喜爱,至少会欢喜吧?倘若不会痛苦,至少会不悦吧? 而想什么都没有,那便要靠人为地去压制。例如,功法不断被毁,筋骨不停被挑,身体不断被喂毒。她被扔在狼群里,被丢到荒漠中。她不停地面对生死搏斗,不断地在情绪刚起伏时便被关被罚。 活下来的是“雪荔”;活不下来的,便是山下河川中随水而逝的灰烬。 春山赴雪 第6节 她也许会成就至高奇功,但她亦会丧失喜怒哀乐。 人若没有喜怒哀乐,缘何为人呢?但雪荔不多想,她以为,至少……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有师父在。 玉龙在帘后重复:“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不适合‘秦月夜’,就此离开,再不是我弟子了。” 只隔一步,雪荔便能碰到纱帘。只掀开一角,便能看到玉龙。 而雪荔静静地站着。 风霜刮在面颊上,雪荔好像迷惘,又好像只是走神:“可是,你已经死了。你无法再命令我了。” 她骤然向前,手掌运风,催开那道帘子。 “哗——”她听到风雪化为实体,与她的手一同袭向那道帘。 纱雾濛濛,帘子遽然掀起,回过身来的玉龙衣袂吹皱飞扬。发丝凝霜,睫上沾雪,玉龙周身鲜血淋漓,面颊上也一点点沾上密密麻麻的血迹裂缝。 玉龙闭着眼。 玉龙那么平静,连死去之时都一点神色波动也无。 雪荔的心间,好像落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溅在心湖中,经年累月,在一次次的努力下,荡起了一点涟漪—— 雪荔:“师父。” 她朝着遍身鲜血的人伸手。 黑暗迅速吞没那尸体。 昏暗中,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愤怒响起—— “楼主被‘无心诀’所杀,这世间,只有她学得这种功法。是她杀了楼主!” “她不满意楼主赶走她,回来杀了楼主,想篡夺楼主之位。” 于是雪荔想起了一切:那夜她被赶下山,夜火幢幢,她在山下晃了好几日。她不知何去何从,看到有小儿向父母认错,便效仿此举,想回山试一试。 她看到了师父倒在血泊中,而她被刀剑所指。“秦月夜”的追杀倏忽而至,雪荔不可能束手就擒。 噩梦在后追逐,前路不知何去,她再次逃下山…… -- “唔。” 雪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有些口渴。 她迷惘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做了一个梦。毕竟师父早就死了,不可能再次醒过来,要逐她出师门。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雪荔低头看自己的肩头,发现剜了那块肉后,毒素没有再蔓延,她又一次“活”下来了。不,那也不叫活下来,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危险。 只要“秦月夜”不放弃对她的追杀,她就摆脱不了那种麻烦。 照夜将军的身死让城门封闭,她还有什么法子躲过“秦月夜”呢? 雪荔想事情时,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容易走神。她走神间,再次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师父。 她将思绪从师父身上移开,又突然想起一个人含着笑的说话声——“小雪荔,要努力活下去啊,别让我和师父为你担心。” 雪荔回神。 哦,是宋挽风的话。 师父一共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她,一个是宋挽风。雪荔被玉龙赶走时,宋挽风不在“秦月夜”,去执行任务去了。从那以后,雪荔再没有见过宋挽风。 此时此刻,身处建业“春香阁”中一陌生闺房中,雪荔想起宋挽风昔日说的话:“不要总这样垮着脸啊。我送你一个本子,你偷偷写点东西吧。嘘,别让师父知道。 “师父不让你有情绪。可是小雪荔,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会连活都不想活了……那样,纵使武功盖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了,宋挽风背着师父,送给雪荔一个本子。本子封皮,被宋挽风夸张地写了“雪荔日志”几个字。 这是宋挽风送给雪荔的礼物,是雪荔和宋挽风之间背着师父的秘密。雪荔称不上珍惜或不珍惜,只是事到如今,她身边,好像只剩下这个本子了。 而她一向乖顺。 靠墙坐在昏室中的少女,便摸摸自己怀抱。她的武功实在好,被追杀这么久,这本子倒一直没有丢掉。 雪荔将皱巴巴的书本取出来,抱在自己膝头摊开。 翻了几页便到了底。小册上寥寥数字,乏善可陈。宋挽风送她此物已经过去了好久,雪荔却很少留下只言片语。往往要被宋挽风催促,她才绞尽脑汁写下几个字。 此时雪荔盯着册子发一会儿呆,努力让自己有点儿心情,好写点什么。 她四处张望,抱着册子倚着懒架儿,找到了照台上一方空地。她从妆盒中翻出一支眉笔,想写字时再次卡顿。 写点什么? 好一会儿,雪荔在纸上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遇到一个怪人。” 她咬着笔杆不知还能写什么时,木门“吱呀”,被从外缓缓推开。 闺房的主人回来了。 主人劳累一天,疲惫无比。楼中华灯初上,做起夜间生意,而主人想起自己应当充作老鸨。她回屋添妆时,一开门,便见一个纤细的女孩儿趴在窗下照台上,就着昏黄的廊中灯笼光写字。 女孩儿发乌面白,漏着光看去,清泠皎洁,让真正的主人心尖一跳。 那女孩儿听到动静,漫不经心地撇脸望来。 门口的女主人反应奇快,当即跃身杀来。那咬着笔杆子的女孩儿抬手将笔朝她掷去。她在“秦月夜”中地位不低,武功也不低,她本以为自己能制住屋中这个匪贼,谁想几息之间—— “砰。” “嗯。” “啊!” 细长眉笔杆在半空中断裂成三段,三段各伴随着劲风,朝女主人袭来。女主人连续躲了两道暗器,却还是被第三段笔刺中眉心。她惨叫一声,跌在了门框上。 屋中少女仍坐在照台前,看着好恬静端秀。 少女目光在夜晚灯笼光下照出一点流波,让她显得不那般不近人情:“别弄出动静,进屋来。不然杀了你。” 这声音耳熟,女主人顿时瞪大眼—— “是你!” 她怎么这么倒霉? 白日时被这个女煞星威胁了一通,忍气吞声放走女煞星后,夜里女煞星又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让她栽了。 欺人太甚! -- 夜色渐深,华灯渐次点亮,照耀一成片皇城楼阙。 人间宫楼繁华明火耀耀,照得天上星辰如河,却兀自黯淡。 星光寥落遥远,光义帝在内宦陪同下,走过一处处楼宇和龙尾道。他最后停在一宫前,让内宦和侍从们尽数退下,自己独自提灯。 手抵在宫殿门上时,光义帝轻轻蜷缩了下,些许畏惧。 但他很快自嘲一笑:时到今日,已经无路可走。他的筹谋必须朝前,刀锋必须出鞘,如此才能坐稳帝王位,才能让四海朝服。 廊下灯笼被风吹晃,殿门幽缓开启。 光义帝提着灯笼,脚步回声空荡得让人心底发毛。他听到水声,便就着那照在青砖上月色清辉的光,顺着水声,步步朝宫殿深处行去。 内殿一丈山水屏风后,光华刹亮,视线陡阔。 十五盏鸟兽灯照得此间通亮,水流自四方伏柱的金龙口中潺潺落下,浇灌着殿中一方浴池。白水汤汤,蒸汽沸腾,浴池中,有一少年公子靠壁而坐,闭目蹙眉。 少年公子散发赤身,睫毛落雾。他独身坐拥这广阔浴池,浴池中的水汽和灯烛光辉,笼着他眉眼,照得他如一尘封多年的冰玉,流光皎然。 一重重带着药性的白水拂在他身上,少年肩臂宽阔修长,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药水下渐渐淡去,形成如枝蔓纵横一样的形状,朝他的心口蜿蜒而去。 水色如霜,少年大半身都置身水中,只隐约看到心口处的狰狞缝痕。每一次水波冲击,那狰狞伤痕就流出血一样鲜艳的嫣红色,刺得少年周身青筋颤颤。而新一波的药水,又让心口那道狰狞伤痕掩去痕迹。 他的骨血筋脉,在这满池药浴中,不断地被重塑。 其间千万倍的痛苦,让少年眉目更加苍冷、倦怠。 时冷时热,筋骨时绷时断。少年终是痛得身子蜷缩,扶住池壁来借力。 少年唇齿紧扣,头撞在池壁上。他在这时听到脚步声,快速地睁开眼,眼中瞳孔因疼痛而爆凸,布满密密血丝,呈现最原始的杀气扭曲。 光义帝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战栗,本能后退一步。 而少年公子意识到来人是谁,睫毛上一滴水溅落池中。他目光涣散,水雾晕了他眼波的同时,也掩去了他眼中的锋锐杀气。 少年公子起身便要行礼,而光义帝连忙弯腰丢灯,自池上搀扶起少年,不让少年下跪: “免礼!辛苦你了,照夜……为了朕,为了南周,你竟被逼得改头换面,不得不扮演他人。” 药浴中的少年,正是林夜。 心口血痕顺着青筋的一次次起伏重塑他的血脉、骨架,林夜在一次次重塑中撑着不倒下,而这花费了他太多力气,让他无力和皇帝礼尚往来。 林夜笑一笑。 汩汩水蒸气下,他的笑容清澈明秀:“陛下不必多言,这是臣的选择。林照夜早已死了,而今臣叫李临夜,是陛下的幼弟,即将和亲的小公子。” -- “春香阁”中,“秦月夜”四季使之一的“冬君”,屈辱而无奈地跪在雪荔身边。 “冬君”是“春香阁”的女主人,也是被雪荔来回欺负了两通的人。 冬君没想到雪荔去而复返,而且好似不打算逃了,有了别的主意。雪荔和她再打一场,冬君看雪荔肩头有伤,以为自己有机会,却再一次地输了。 “秦月夜”有四季使。春暖夏凉,秋收冬藏。 四季使中,冬君排名最末,主“藏”,并不擅杀。但她想,恐怕今日即使是春君在,亦会输给雪荔。 雪荔拢衣遮住肩头的伤,她用匕首划着冬君的脸颊:“我看你忙了一日,又真的听我的话,不曾派人追我,也没有和‘秦月夜’其他人通气。你和我没什么交情,你这么做,应该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 “我想知道,这一次‘秦月夜’南下,除了追杀我,还有其他什么任务?” 冬君不敢动弹,生怕雪荔的匕首不小心在自己脸上划出口子。冬君战战兢兢:“我回答了,您能不划破我的脸吗?” 少女清而美丽的眼睛垂下,奇怪道:“你说什么?” 春山赴雪 第7节 冬君一鼓作气:“也许您看不出来,但我是美人!即使是杀手,也不想毁容。” 雪荔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匕首上。 雪荔好诚实:“匕首不是我的,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理它,才拿在手里。” 冬君:“……” 雪荔:“不过你提醒我了。” 她将匕首朝前一递,抵在刚松口气的冬君脸颊上:“不回答我,我就毁你容。” 冬君憋屈道:“……‘秦月夜’南下的任务,是护送南周小公子平安回到北周和亲。” 雪荔沉吟一番后:“我行。让我来。” 第6章 “郑重告诉你一声,我是个…… 幽晦深宫,林夜披上锦缎软袍,走出屏风去拜见光义帝。 少年刚刚洗浴过,多年征战生涯在身躯上留下的伤痕在最近两月的“药浴”中已然看不太分明。与之作为代价的,是他心口处的凹凸缝痕,狰狞疮疤—— 那是南周神医为了让林夜可以变成另一人,而对林夜身体造成的创伤。 恐终其一生,林夜都将伴随这样的伤。 可看上去,林夜毫不在乎。 此时此夜,鸟兽形长灯下,锦衣少年拱手行礼。 他衣摆垂地,站姿松垮间见几分巍峨风骨。乌黑发梢还在滴答落水,面孔几分病弱,可他眼睛明亮眸光清澈,笑起来的样子虽然倦怠,却到底文秀万分,让人心生好感。 三分笑意后,还有几分恭敬。林夜行礼:“陛下。” 光义帝忙将人扶起,手碰到少年细骨分明、极为薄弱的手腕时,心口一颤,生起几多敬佩与战栗并存的感慨。 两个月前,北周使臣到了南周,向南周讨要小公子。南周满朝文武不知缘故,刚登基半年的光义帝却心中一紧,猜到了缘由。 恰时,林夜在川蜀吃了败仗,来京请罪。 光义帝私见林夜,和林夜说起北周的野心,自己的为难。这对君臣,在那一夜便定下了一个粗浅的计划—— 林夜改头换面,用两月时间从战场上消失,由“照夜将军”变成无人见过的“小公子”,代替真正的小公子去北周和亲。 两月后的这一夜,君臣再见。 光义帝见到将计划执行得如此完美的林夜,满心震撼:“照夜,辛苦你了。但是真正的小公子,当真不能去北周。” 林夜明白。 早在两月前,林夜就知道了一个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 李氏皇室嫡系血脉中有奇毒“噬心”。 一百二十年前,大周尚属一国,曾与一北方部落大战。那场惨烈大战,摧毁了那北方部落,也让大周皇室矛盾激化,就此一分为二。南北两国都想吞并对方,却始终未竟。 与此同时,李氏皇室嫡系血脉中,被那成为败犬的北方部落种下了“噬心”剧毒。那部落诅咒李氏世代早幺,断子绝孙,终有一日会在“噬心”下灭绝。到那时—— “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们,等着吧,血债血偿!” “噬心”自入血脉,便日夜啃食心脏,让人心脏剧痛。当有一日心脏不再痛时,便是命陨之时。 南北两周的皇室皆受奇毒困扰,更迭频繁,大都在二三十岁时亡故。然而南周光义帝之前的上一位皇帝,却足足活够四十岁才离世。北周便猜测,南周皇室找到了克制“噬心”的法子。 北周多年派人暗查,而南周也确实找到了法子。线索便在北周讨要的那位南周小公子身上。 那位小公子的母系一族既是神医,又有百毒不侵之身。在那一族的多年医治下,不只上一任皇帝活过了四十,甚至继任的光义帝,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毒素困扰。 南周小公子有百毒不侵之身,他的血,医百病、药死人,北周皇室求之。 光义帝既不确定自己日后再不会受“噬心”的困扰,又不愿意将救命的机会送给敌人。然而北周国势强盛,非南周可比,光义帝不得不想旁门左道来逃避。 听闻宣明帝无子嗣,只有一群养子养女。光义帝猜测此为“噬心”之效,宣明帝的身体已经快到强弩之末。若是北周宣明帝死了,那南周之困可解,又能趁机收复北周,统一两国,岂不是最好的法子? 林夜愿意去。 他换血、裂骨、重塑身体。他明面上和亲,实际上想要刺杀北周宣明帝。换血裂骨,也不过是为了变成被北周查询的“小公子”—— 光义帝告诉他:“照看小公子的神医,能让你和小公子换血,让你的血也有医治百病的效果。你终究不是真正的小公子,所以神医用针灸之法将那血封在你心口,你只能用三次。你要时时用神医给的药浴法子,存住那心头血。你最好不要动武,动武一次,封血针法就弱一分,筋骨寸裂,会反噬到你身上。 “若有人试探你,你可凭借那救命血,证明你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不可多用——三次心头血的机会用完,你性命恐怕……只要杀了宣明帝,你回来南周,仍是朕的照夜将军!” 林夜弯眸:“陛下放心,臣都记住了。臣自然惜命。心头血只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试探,我又不是真的想救人。我可是去杀人的啊。” 他漆黑的眼中笑意盈盈,笑容中,又透出几分沉静:“林氏镇守川蜀,祖父多年所求便是南北统一,再不必隔江而望。臣必助陛下一统大周,匡复我神州大地。” 光义帝目光动然,握住林夜的手重重晃了晃。 但紧接着,光义帝又生出些惧怕,正如计划定下后,他这两月夜夜失眠的彷徨踟蹰一般: “你真的能杀了宣明帝吗?宣明帝一死,北周真的会乱,真的会回归我南周吗?这计划太冒险了……要不算了,要不把真正的小公子给他们好了。起码,那样可保我南周平安。” 这位年轻的帝王畏惧北周的强兵强国,满是忧郁:“要是朕的一意孤行,害了南周,就不好了。 “何况,天下大势岂会因一人的身死而改变?” 林夜静看着这位在他面前显得胆小怯懦的皇帝。 他不知皇帝是真怯懦,还是只是在用帝王心术笼络他。这其实无所谓,他是战场上的将军,他不理会朝堂上那些算筹,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知道光义帝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而他也会给这位皇帝。 林夜微笑:“天下之势,起微于一人身死。以小博大,见微知著,何以见得绝无可能?” 他朝前走,光义帝扭头,看到灯火落在少年将军的面孔上。 灯火诡谲摇晃,少年白净无垢,光义帝心头一颤。两个月的改头换面,让林夜相貌变得“文秀”,可他骨子里的凛冽英气,总是出其不意的让光义帝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感。 林夜道:“南周兵力弱于北周,朝廷越来越不愿将钱财浪费在战场上。臣这些年听到些传闻,江东富裕,南渡君臣已然不想渡江了……可大周本应是一国,我林氏世代守于大散关,身在川蜀,守望长安。我知道百姓们想渡江,想故土回归,故人重逢。” 灯火落在林夜眼眸中,熠熠燃烧。明光疯狂,要将野草杂芜一并摧毁。 林夜轻声:“年前那场战败,我明明做好布置,却输得彻底……那场战败,让臣看到了很多没注意到的东西。” 光义帝在他的目光下,有些喘不上气。光义帝避开林夜的眼睛:“北周兵马强壮,这不是你的错……” 林夜闭目间,脑中便能想到兵戈、马蹄、尸骨,以及血染的旌旗。 号角响彻,鼓声隆隆。然后,之后呢?战争之后是什么?多么惨烈的败局,岂能一次又一次?不收复北周,这样的情况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久在荒裔,连年征战,他渐渐明白祖父死不瞑目的痛苦:两国本是一国,何必同胞相残,总在行这无意义的战事? 林夜眼睛轻轻一眨,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想打赢一场仗,只行在战场,是没有用的。战争发生在平日的一时一刻中,南北两国的博弈绝不只在战场。” 光义帝不解。 林夜不多说,只笑盈盈和光义帝剖心:“我一定扮演好小公子,一定杀了宣明帝。若是我做不到,事败了,陛下也可放心,这一次随我而去的人,虽得臣信任,却不知此行目的。狭路相逢,纵是事败,真相也只有我一人知道。我以死谢罪,绝不连累南周,连累陛下。” 光义帝多愁善感,当即听得双目泛泪,握着林夜的手哽咽:“苦了你了。” 林夜歪头,疑惑笑:“陛下说玩笑话了。这有什么辛苦的?比起战场上的厮杀,和亲小公子不是轻松多了吗?” 光义帝呆住。 他见少年手托腮,眸中流光,兴致勃勃地开始畅想即将到来的和亲路上的快乐—— “我可是陛下的幼弟,不管是南周还是北周,谁敢不给我面子?小公子还体弱多病,需要大家照顾,不然一不小心我一命呜呼,北周的人不得急死了? “不瞒陛下说,打仗有什么意思,我根本不喜欢打仗。要不是我爹娘、祖父逼着我,我现在说不定是行侠仗义走江湖的侠客呢。这一路北上,我终于能离开川蜀行走天下,这可是我的夙愿啊。” 光义帝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莞尔。 少年灵动,意气风发。 光义帝此前不了解照夜将军,也只听说过照夜将军的名望。如今一看,小将军活泼鲜活且有趣,不像什么战场孤将,倒像是谁家逃出家门的富贵小郎君。 咦,听起来倒是挺像“小公子”的啊。 光义帝目光落到林夜身上,发现自己看不透这少年:林夜这性情,到底是真的,还是演的? -- 无论真假,林夜都笑眯眯且胡说八道,和光义帝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可见“兄弟情深”,颇让观望的北周使臣放心。 林夜这几日在皇宫中顶着小公子的名号,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让人看尽了小公子的风采。他日子过得潇洒快乐,只偶尔间稍有疑惑: 前几日进城时遇见的女匪,怎么一直不曾来找他?建业城中封锁这几日,也没听说过发生什么大事,有什么女匪闹事。禁卫军对女匪的存在,更是迷茫无比。 纵然阿曾废物,说在城中迷了路,跟丢了人。可那女匪难道真的不需要找自己解毒吗? 就算他的毒不致命,也挺麻烦的吧。难道女匪身边有厉害医师? 小公子不禁感慨:“建业当真卧虎藏龙啊。” -- 禁卫军当然抓不到女匪,因为女匪不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已经混入了“秦月夜”。“秦月夜”是护送小公子北上的,南周哪里敢问候? 毕竟雪荔正在“春香阁”中,忙着行那冒充“冬君”之事。 她打探之后发现,如今想出城,并且摆脱“秦月夜”的怀疑和追杀,混在“秦月夜”自己的队伍中,是最方便的。待她扮作冬君,护送南周小公子出了建业,她中途溜之大吉,“秦月夜”根本反应不过来。 冬君听得迷茫:“你替代我?那我怎么办?” 雪荔若有所思:“你提醒我了。” 冬君:……我“又”提醒到你了?! 少女跳下房梁,腰肢纤纤步履悠然,朝冬君走来。少女在认出自己的人面前不用遮掩容貌,此时此刻,她乌黑的眼睛落在冬君脸上。 雪荔摸摸怀抱,发现自己没有趁手武器。她觉得那把水果刀非常好用,匕首光亮锋锐,正好在冬君身上比划比划。 寒光匕首与少女的眸光逼近,冬君一边唾弃自己的畏死,一边哭丧着脸自救:“我、我教你怎么扮演我自己。” 雪荔幽幽道:“还不够。” 她补充道:“你来扮演我,我来扮演你。这样我才能安全,至于你安不安全……总比现在死在我手里安全。” 冬君:“你!” 雪荔:“嗯?” 冬君气弱:“你……” 春山赴雪 第8节 雪荔玩着匕首:“郑重告诉你一声,我是个有脑子的奇葩。” 冬君无言。 第7章 雪荔语调平平地发表狂妄之…… 冬君心情很复杂。 在“秦月夜”中,玉龙之下,是玉龙的两位不入名册的弟子。而在两位弟子之下,便是“四季使”。 春暖夏凉,秋收冬藏。身为“四季使”之末,冬君不只见过楼主的弟子雪荔,更凭着偶尔的会面,认为自己了解雪荔。 毕竟有什么难的呢?那位小娘子,其实不像世人臆想的那样可怕。她乖戾却安静,什么时候都不会任性不会发怒。这样的少女,独来独往,少言少语,言行怪异惹人发笑,她是跟在玉龙身后的小尾巴。 小尾巴不像宋挽风一样长袖善舞,不像宋挽风一样颇能震慑楼主杀手们。她强悍的,是武功。但是玉龙楼主很少让雪荔跟楼中人一同行动,楼中人大都知道雪荔武功高,具体有多高,大家并无概念。 冬君其实没有厌恶她。可她为什么要杀玉龙? “秦月夜”是玉龙楼主一手创建的组织,玉龙创此楼三十年,便让此楼成为北周朝堂安在江湖中的一把刀、一条暗线。若没有玉龙,“秦月夜”不会存在,杀手们亦会如奔逃恶犬般为人唾弃、居无定所。玉龙给了他们一个家,他们誓死为楼主效力。 而今玉龙死在“无心诀”下。 这世间,连宋挽风都没有习得“无心诀”的精髓。除非雪荔能证明世上存在除了她以外的“无心诀”大成者,世上除了她还有人能杀得了武功高强的玉龙,不然“秦月夜”必千里追杀她。 何况,雪荔没有向他们证实的意思。 事发后,少女转身便走,对玉龙之死不置一词,更是一滴眼泪也不掉。她除了说一句“我没杀”,既不愤怒,也不好奇,更不关心。 宋挽风去执行他们皆不知的特殊任务,不在楼中,无法在其间斡旋;雪荔的冷漠,点燃了楼中人的怒火。“四季使”之首春君如今为“秦月夜”代楼主。春君配合北周南下和谈之余,亦发出追杀雪荔的命令。楼中人没有异议。 冬君在南周的建业城中忙碌和亲护送之事,闲暇之余,若有机会,她亦想配合春君捉拿雪荔。 可是、可是……春君没告诉她,雪荔不仅武功高,还是个有脑子的高手。 雪荔住在“春香阁”中,让冬君召那些平时没怎么见过冬君的杀手回城。雪荔重新拟定护送和亲行程的杀手们的名单。 她不好奇北周朝廷为什么要让江湖势力参与其中,她只要保证这些护送出行的杀手们,平时没有机会见真“冬君”。 冬君真正的心腹,在这几天被排斥在外。平时得不到机会的杀手,开始露面。 雪荔将冬君私下关押起来,每日只吊着此女一口气。待自己扮作冬君护送和亲使出城之际,雪荔会安排一个镖局护送一箱珍品出城——真冬君会被她藏在箱子里。 到那时,追杀雪荔的人,会被镖局的势力引走。 而等真冬君脱困、证明护送和亲一行出错的那一天,雪荔相信自己已经摆脱护送和亲之事,远离了他们。 到那时候,天地浩大,或许她无路可去,但师父既将她除名,“秦月夜”便不会是她的归宿。 这几日,雪荔重新戴上斗笠,一边教这些杀手们习惯自己,一边解决掉那些生出怀疑的杀手,借助真冬君来让“春香阁”臣服自己。 她有条不紊。 她确实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但她其实可以看出他人的情绪。她不理解,但她能看到。这是师父长年累月对她的训练,师父既要她无情,又要她知情。 她本应是“秦月夜”最好的一把刀的。 可惜师父不要她了。 算了,这些多想无益,离城之事更为重要。 天穹像薄透的青玉卵石,而太阳像一团晕黄的蛋。 真冬君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闺房中常日昏迷,假冬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湖泊边的石凳上,监督院中的杀手们训练——她告诉他们,谁打赢,就有资格跟她一同离开建业,护送南周小公子去北周。 “春香阁”作为一个暗点,在最近之前,都要隐藏自己不为人知。楼中的年轻人自然很久没回北周了,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冬君看到自己的实力,挑中他们一起走。 他们偶尔瞥目,看到光线从柏木缝隙间漏出,湖泊畔,少女天青色的窄薄罗衫贴靠古树。斗笠细纱曳地,天青色和树影绿光相融,冬君是如此神秘而皎洁。 刀剑碰撞声中,雪荔掀开斗笠一角,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照出来的人像。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高兴。 她扯扯嘴角。 她再告诉自己:伤心。 她将嘴角向下弯了弯。 这些有关于喜怒哀乐的练习,只是为了让她更好地融入人群。但雪荔对这些兴趣不大,或者说……她如今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只是打定主意出城,打定主意活下去。 雪荔在心中重复:宋挽风担心我,师父担心我。 每念一遍,多些力量。 想到宋挽风和师父,雪荔心中总是浮起些雾气一样的迷惘感,总有一些冲动藏在那些雾气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反应,可她努力了又努力,脑海中思绪如死水,仍是半点波澜也不起。 好无趣。 雪荔努力了一下,从怀中掏取出那本《雪荔日志》。实在没有兴趣时,她便想在这本书页上写点什么,试图从文字间找到些动力。 不过这一次,雪荔抱着自己的小本子,沉默了很久,也想不出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值得记下来。 她最后一次记录,还停留在“遇到一个怪人”上。 院中打斗的年轻人们,余光看到假冬君在湖畔坐了很久很久,腰杆挺直屏息凝神,大概是练习什么内功吧。 好努力。 他们听说冬君是因为懒怠,才被撵出北周,派来建业布置情报。没想到最懒的冬君都这样刻苦,真不知道其他“四季使”是何风采。 院中人各有各的畅想时,一道疾行而来的马蹄声到了阁楼前,带着消息而来的骑士解救了他们—— “报冬君,北周大人们召您,三日后将由‘秦月夜’护行和亲小公子,返回北周东京。” 雪荔抱着自己的日志本,闻言振作:出城的机会,终于来了。 -- 三日后,建业宫城玄武门前,北周使臣和南周大臣一同观礼,看“秦月夜”护送南周小公子启程。 旌旗猎猎,氆毯一径陈到龙阶下方。 北周和南周也许私下达成了更多的交易,但明面上,照夜将军在川蜀失利后,北周只要求小公子北上和亲,参与太后的寿辰,到北周做质,再不归南周。 “秦月夜”出行的人数十,早早随他们的领袖假“冬君”,一道等候在丹墀下,等着面见光义帝,带走小公子。 他们不知道,隔着几条街几道墙,真冬君昏迷,被装在一箱匣中。这箱匣会在城门开后,由镖局送向与和亲团相反的方向。建业城外的“秦月夜”追杀者,会在一条条线索下,误以为他们追杀的人借助镖局脱困,他们会朝镖局追去。 此时此刻,通往御街的皇城玄武门下,雪荔思考自己是否安排妥当。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车驾队列前,听一个派来的北周使臣小声和她交代:“后面的路,就是你们的事了。陛下将护行要事交给你们,你们可不能让他失望。” 雪荔颔首。 她一言不发,使臣抬头瞥少女那蒙住周身的雪白斗笠一眼。 使臣心里再次嘀咕陛下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秦月夜”这样的杀手组织做,却不让朝廷出马。 他不放心地提醒道:“你既然已经露面,就不要再戴斗笠了。我们身在建业,总得顾忌南周的皇帝面子。” 雪荔懂事地抬手,欲摘斗笠。 北周的使臣在雪荔耳边喋喋不休,雪荔心知他已相信自己是真冬君,只是不信任“秦月夜”罢了。反正认识真冬君的人,已经被她收拾妥当了,不会在今日出来添乱。而今日她若藏头藏尾,难免让人怀疑。 使臣:……没听说冬君是哑巴啊? 他正要再交代,忽见那正要将斗笠交给旁边侍从的雪荔侧头,朝一行缓缓入宫门的马车看去。 神龙殿肃穆庄严,一轮红日从檐角升腾。伴着马车轱辘的碾压青砖声,雪荔听到了车中一些细碎的声音—— 一道少年声无奈又大咧咧:“公子别睡了,快醒来啊。今日是你和亲出行的日子,咱们不能让陛下久等啊。” 另一道少年声含糊:“粱尘,让我再睡一会儿。毕竟我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啊。” 少年侍卫好无语:“你哪来的脸说你殚精竭虑啊?你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玩。你昨晚天未暗就关门去睡了啊。” 车中侍卫似乎在和他的主人拔河,雪荔听那两道声音越来越耳熟,心中渐生起些迷茫困惑。她觉得自己一定听过这样的声音…… 她还没想到时,一侧的内宦扬高声音:“公子到——” 站在雪荔身边的北周使臣踮脚眺望:“小公子来啦?南周这位小公子金贵得很,我在建业待了这么久,都还没见过。” 那行入宫门的青蓬金盖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帘掀开。 先是一个抱着剑的黑衣侍卫从车中跳下,再是一个身着杏黄色武袍的少年侍卫硬是拖拽着一个人从车中出来。 日光落在车帘上,打出几道斑驳的光影。 飞掀的帛纱后,雪荔眼尖地看到被侍卫拖着的少年郎君锦衣玉袍,发冠两侧垂下的描金发带镶嵌珍珠,与他那乌黑蓬松的发丝缠到一处。发丝贴颊,少年郎君正手托着脸,靠着车壁睡得香甜。 日光晃悠照在车壁竹帘上,托脸而睡的小公子不肯睁眼,他皮肤白皙剔透,唇齿鲜妍好看,嘟囔着和侍卫笑叹:“催我的人是小狗。” 是他。 雪荔眼皮一跳。 马车旁的粱尘叫道:“不催你的人是助纣为虐!阿曾,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帮我一起哄公子啊。” 阿曾很有自知之明:“没人叫得醒赖床的伶牙俐齿小孔雀。” 粱尘左右看看,想招呼人帮他一起哄公子。不远处,他看到了北周那一行人,还有“秦月夜”的杀手们。他目光一亮,正要细看,雪荔刷地一下将斗笠重新戴回去,遮住了自己的容貌。 北周使臣:“……?” 雪荔语调平平地发表狂妄之言:“为何要顾忌南周的面子?手下败将,不值得我摘下斗笠。” 北周使臣差点背过气。 他正要训斥“秦月夜”的多事挑衅,声音嘹亮的内宦忽扬起拂尘:“陛下到——” 卤簿仪仗浩荡,龙墀前树立数把青凉伞。长风猎猎,吹得雪荔斗笠白纱飞扬。 神龙殿庑前,呼呼长风打在深青色的凉伞与御旗上,南周臣僚冠冕朝服,肃脸拱袖鱼贯而出。他们跟随玉辂,如疏星伴月,林林待候于宫门之次。 北周使臣眼尖地注意到,乌泱泱的臣属中,南周宰执陆相不在。 恰时禁卫甲胄执戈,声震寰宇,在北周使臣面前高呼:“恭迎陛下!” 仿佛望不到头的卤簿后,珠帘卷起,玉辂车辇下压。南周光义帝着通天冠服,佩白玉玄组绶。他自辇中走出,一派庄肃。 癸未年二月末,春日融和,宝车垂络。光义帝亲临神龙殿玄武门,送幼弟和亲。 春山赴雪 第9节 太热闹了。 被粱尘扶着的林夜听到各式声音,知道大势不容拖延,懒觉是不能睡了。他努力自我挣扎一番,睁开了眼。 在看到光义帝前,他先看到了挡在身前的“秦月夜”和北周使臣。 林夜目光本随意瞥过,却在看到一道熟悉的白色纤影后,目光慢吞吞地重新飘了回来。 咦? 怎么回事,确实有点熟悉。 第8章 林夜和那斗笠少女怎么弄得…… 林夜眨了眨眼。 那戴着斗笠的小娘子触及他某段记忆,实在打眼得让他印象深刻。 雪荔也发现林夜发现了自己。 她气息沉腹,周身绷起,袖中手也握紧一把匕首——前几日从马车中抢来的削水果的匕首,因过于锋利好用而被她收为己用。 雪荔确实没料到南周的小公子会是“故人”。 她肩头隐隐作痛,想到这少年口吐银针想一针封喉的手段。 雪荔想靠这行车队的出行来逃离建业,若是不行,她不介意动用武力。 飞纱拂身,银光若雾。雪荔一边应付自己身后的北周使臣和“秦月夜”的下属,一边眼观八方,判断此地人手和宫墙各处墙头的距离与方位。 她甚至盯着光义帝在护送中走来的身形,想拿此人当人质的话,自己有没有可能逃出去。 但——嗯? 她发现林夜的目光,若无其事地从自己身上挪过去了。 ……难道自己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也是,天下戴斗笠的女子何其多,小公子也许宽厚得近乎蠢,根本没把她和前几日的女劫匪联系到一起。 被人腹诽“蠢”的林夜打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对上光义帝关切的目光,还弯起眼眸笑了笑,以示自己无碍。 说实话,昨夜药浴后,他全身痛得没力气。今日能爬起来都不容易,此时林夜不想惹事,只非常光棍地想:不管北周那边戴斗笠的女子身份是什么,只要不现在闹事就行。 纵然他不是真的想和亲,可送亲若送得“轰轰烈烈”,爹娘和祖父泉下有知,恐怕都要笑掉大牙的。 眼下,北周使臣一边拜光义帝,一边打量南周小公子。 他们看不出少年和光义帝的轮廓有多相似。光义帝眉目温润唇纹却深,可见性情并不如长相那样绵善;少年公子则温柔洁净,瞳孔清浅神色无邪,像一盏零落脆弱的美人灯。 一阵风过,林夜掩袖打喷嚏,顿时让北周使臣相信他就是那位“养在深闺”的病美人——风吹一吹,美人灯就要灭了。 满堂审度衡量之下,光义帝只有迎着林夜的笑容,心才稍暖。 他快速上前展示兄弟情深,同时在旁边内宦的提醒下,注意到北周使臣那一方送行的“秦月夜”首领,戴着斗笠,面都不露。 光义帝心中不快。 北周要挟他们和亲,他们因照夜将军的战败而无力,不得不答应。小公子是皇帝的幼弟,北周那一方只让江湖人士送行,甚至不许他们南周的兵马跟随。 光义帝心中知道北周如此要求,必然是打算在这一路上做些小动作,试探他们。光义帝因战败国的身份而不得不强忍北周的强势,可今日这种盛大场合,一介江湖门派敢这样羞辱他们,南周的颜面何在? 况且,光义帝听陆相说过,“秦月夜”在建业已经潜伏了两月有余,就是为了今日的护送出行。 光义帝不敢动北周的使臣,但一介帝王,决不允许江湖门派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光义帝左右看看:自己身边没有曹刑这样的禁卫首领跟着,而其他的文臣则代表南周朝堂,示威之事不方便。 还是交给要离开的林夜比较好。 林夜毕竟是真正的照夜将军,纵是被药物折腾了数月,不能动武,但收拾一江湖人,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吧? 光义帝握着林夜的手微微发抖:“阿夜,此行山高路远,是兄长对不住你。” 最近几日,南周皇帝向天下人公布小公子的名字:李临夜。那么小公子出行期间,想自称为“林夜”,也不至于引人怀疑。 御旗悬杆,龙墀之下,南周众臣且哀且怨。 林夜被光义帝挽着,配合光义帝。他抬头间,琉璃石一样璀璨的眼睛盯着光义帝半天。 光义帝看看他,再用余光看看那戴斗笠的“秦月夜”女首领。光义帝眼睛用力地眨一眨。 林夜认真地惊讶道:“陛下,你眼睛怎么了?陛下,你眼睛干了吗?” 光义帝:“……” 林夜握着他的手大惊小怪,劝说他保重身体,颇让光义帝讪讪。光义帝本以为自己的目的要落空,不想林夜身后那个少年侍卫跳了出来。 粱尘准确地指向雪荔:“阁下见到我国陛下,怎么不以真容相示?” 雪荔身边那位一直祈祷“看不见我们”的北周使臣立刻结巴:“冬冬冬君啊……” 光义帝几多暗示,小公子看不到,粱尘却看得清楚。粱尘行动快且敏,长身纵起,抓向那人的斗笠,想让那人露出真面目。 雪荔接过粱尘那一掌,本能地反手而攻。她反攻后,才停顿一下,觉得自己不该刺激他人。但粱尘凛神再战,显然已被刺激到。 南周这边禁卫护住皇帝,北周那边“秦月夜”也不甘示弱地安慰使臣:冬君很厉害,不会吃亏的。 光义帝心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肯为我南周出头。 北周使臣心塞:冬君惹事,要是和亲不成了,怎么跟我国陛下交代? 打斗之外,林夜长叹口气。 他那口气长得,差点把旁边的阿曾叹得背过气去。 阿曾:“你担心粱尘不是对手,打不过那女子?你也觉得那女子眼熟对不对?” 林夜煞有其事:“我不觉得。我觉得你们毁了我的送亲大典,我死去的祖先们要笑死我。” 阿曾:“……” 他真的想揪起林夜的耳朵:你身为男儿郎跑去和亲不觉得丢人,别人在这里打架你倒觉得丢人了? 林夜点评道:“何况你看这打的乌烟瘴气,尘土飞扬,弄脏我的新衣裳。” 阿曾僵硬扭头,盯着林夜的小白脸:你你你,算了。 -- 下方乱局生起时,玄武门旁的“丹阳楼”上,正坐着一对父女,观望下方南北两国的送亲大典。 这对父女,是陆相与他的女儿,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 照夜将军身陨后,南周小公子的送亲大典,标志着南北周新格局的开始。无数人扼腕,无数人惶恐,还有无数南周百姓不理解本国为什么要屈服。 陆轻眉虽是未来的皇后,却到底没入主后宫。她很想亲眼见证这一日大典,见到那位小公子。光义帝怜惜她,许她偷偷登上“丹阳楼”,在这处离大典最近的宫楼上,观望下方的送别。 她的父亲陆相,则是为了陪她。 陆轻眉颜色苍白,身量瘦薄,盖是胎中带出的不足之症。然虽单薄,此女容颜极艳,潋滟若芍药之盛。 此时此刻,她静坐雅室,冷淡:“爹不必陪我,爹身为宰执,此时应在下方带群臣,与北周使臣斡旋。” 陆相淡然:“姑且让北周觉得我南周君相不和吧。北周轻敌,我南周才有机会。” 闻言,陆轻眉抬眸,望向她父亲。 父亲俊逸儒雅。年过四十,陆相依然是美男子。 陆相则始终望着她:“你今日见到陛下了。他说他心疼幼弟,却送幼弟和亲。你还想嫁入宫中吗?” “为什么不呢,”陆轻眉语气淡,人却刚决,“陆家和建业的众世家互利却也互防。我们不是顶级门阀,想出类拔萃,最好的法子,便是和皇权依附,互相成就。只有我嫁给陛下,陆家才能自万千门阀中脱颖而出。” 陆相蹙眉:“陆家不需要你这样牺牲。” 陆轻眉:“这怎么会是牺牲?这是必要的。” 父女二人生出争执,一贯如此。 陆相不理解女儿的执拗,陆轻眉亦不理解陆相的“天真”。二人每每争及此事便不欢而散,今日旧事重提,陆相想借今日之局,劝说女儿。 陆轻眉咳嗽起来,陆相当即住嘴,忧心地望向她。陆轻眉侧脸掩袖,颜色更是透白。她朝父亲摇头,目光扫过窗前悬帘时,却一顿。 陆轻眉盯着下方的打斗:她看到了一个熟人,怎会? 陆相:“怎么?” 陆轻眉忽而侧肩,挡住了他的视线。 陆相在陆轻眉一贯清寒的眉目中瞥过一丝慌然,他正要探究,却听陆轻眉问他:“爹,下面那位少年,真的是小公子吗?” 陆相一怔。 他想到了曹刑前几夜向他汇报的事。 禁卫军虽是陛下的禁卫军,步军指挥使曹刑却暗中效忠陆家。 光义帝和谁也没见过的小公子之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每次密话必屏蔽左右。而曹刑见到的小公子虽病弱,却机灵俏皮。 试问,一个病了很多年、不见世人的少年,真的会毫无阴鸷怨恨吗? 此时女儿问起,陆相便斟酌着:“在此之前,小公子在玄武湖畔养病,谁也没见过他。” 陆轻眉从中捕捉到父亲的一丝怀疑。 陆轻眉心思其实不在这里。 她一边引着父亲转移心思,一边朝下方的打斗看了好几眼。她瞳眸幽黑,平静无比:“爹,好久不见良辰了。” 陆相:“良辰?他去潭州读书,你不是知道吗?” 下方动静再起,这一次,陆轻眉没有拦陆相。他们看到,所有人哗然跪地。 -- 粱尘和雪荔打斗,雪荔虽应付此人,却知时间推延,对自己没有好处。 她余光看到林夜,生了一个主意。 雪荔在打斗中一点点挪向林夜,粱尘没注意,却是雪荔离林夜那边还有三四丈距离时,林夜旁边的阿曾生出无缘由的警惕。阿曾见那斗笠少女穿过粱尘的剑锋,一指向这个方向弹来。 春山赴雪 第10节 指风不含杀气。 阿曾出手便挡,但那指风引走他,另一道指风趁机弹向林夜。阿曾和粱尘被雪荔引入打斗中,雪荔的指风准确击中林夜的膝盖。 “咚——” 正在偷偷打瞌睡的林夜膝盖一软,朝地上磕去。 在所有人察觉前,雪荔朝林夜飞来。林夜以为雪荔想捉自己当人质,正思考自己该不该反抗时,雪荔按住他肩。 林夜一下子清醒。他仰头,见俯身而来的斗笠少女借力落地,轻纱拂面,女香清寂。隔着纱罩,他好像又看到满墙的飞花,飞花后少女空茫的眼睛。 一个少女,怎会有那样寂寞的眼睛?她又当真是那日的雪女妹妹吗?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林夜身旁。 林夜:“……?” 众人傻眼。 雪荔虽麻木,却有一腔老道的江湖经验。她不理解他们,但多年的刑罚不断加身,她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众人观望下,这位女首领在林夜身旁跪得笔直。她跪地垂袖,双手相叠抵额,以虔诚姿势向数丈外的光义帝行拜礼。 粱尘的剑抵在她脖颈上时,她不再躲。 光义帝:“住手。” 林夜偏头,猜测雪荔拉自己一同跪的原因——她知道不能打下去。误会起初是众人以为她挑衅光义帝,只要她表示顺从,误会便会解去。 雪荔不想摘斗笠,被林夜一行人认出自己。而她拉林夜跪,是让南周地位尊贵的人,充当一把“调和剂”。 想明白的同时,林夜弯眸:好吧好吧,谁让我喜欢“日行一善”呢? 他抬手拱臂,朗声道:“臣拜别陛下,祝陛下寿与天齐,南周国盛,君臣有重逢之日。” 时间好像停了一瞬,雪荔侧头:他帮了她。 他猜出了她的主意。 猜出了她这个……怪物的主意。 雪荔安静地看林夜,林夜安静地看皇帝。 当是时,众人望着跪地的少年男女,纷纷醒悟过来。南周臣子连忙跟着小公子来跪拜,北周使臣不方便跪,便作揖拱手,委婉地向光义帝致歉。 光义帝看着跪在最前方的少年男女,再看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他既怨气得解,又在望天无言中,生出一种怪异念头:林夜和那斗笠少女怎么弄得跟跪天地成亲似的? 算了算了。 光义帝不再计较雪荔的不摘斗笠,弯身虚扶他们:“诸位请起。朕来此是为你们送行,祝你们此行平安,一路畅顺,所念皆如卿所愿——” 一场乌龙凌乱收场。 林夜抬眸,听到了光义帝的隐晦提醒,他觉得好玩:我真的会心想事成吗? 而雪荔抬眸,隔着纱幕看身边所有陌生人:如我所愿?可我又有什么愿望呢? -- 之后,护行车队先走,南周臣子和北周使臣宴饮。北周使臣不日后也会离开建业,快马加鞭返回北周都城汴梁,去向北周的宣明帝汇报和亲事宜。 “丹阳楼”上,陆氏父女眼看护行车队浩荡驶出皇城,朝未知的前路远去。 此事告一段落,陆轻眉跟随父亲下楼。 她藏着心事,再朝那行远去的车队瞥了一眼:我没有看错吧?小公子身边那个侍卫,真的是陆良辰? 陆曦,陆良辰,她的亲弟弟,此时应在潭州岳麓书院读书才是。他怎会跟在小公子身边去和亲,又是怎么认识的小公子? 看爹的反应,陆相是不知道此事的。陆轻眉心头生怒:陆良辰,你不思读书不念家族不想前程,又在背着我们胡闹什么? 第9章 “男女之间,欺负通常有两…… 从南周去北周,行路计划过庐州,经淮南西路,进入北周辖域。之后再通北周的汴京路,直入北周都城汴京。 即使南周小公子身弱体乏,经上两三个月,也能用最快的行程到达北周。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实际上,恐怕不会如此容易。 比如现在,才上路了两日,护行车队便中途休憩了七次。毕竟小公子一会儿口渴,一会儿头晕,一会儿又喊心口疼。 雪荔被“秦月夜”的人缠住,不断告状—— “冬君,你管管那小公子吧。我们只负责送他去汴京,春君从未说过,他想吃个野味我们得为他去打猎,他想喝个杨枝露儿我们得去镇上排队给他买。这哪里是公子,这是祖宗。” “冬君,小公子坐车坐得身子酸痛,问我们怎么办。” “冬君,他说无事不从容,他要停下来赏花。” 对此,骑在马上的雪荔一一回复:“原谅他。” “照顾他。” “尊重他。” 下属们:“……” 回复完了,雪荔拢一拢身上的斗笠薄纱,继续赶路。 她其实不在乎这些。 无论是小公子,还是“秦月夜”的手下,抑或是自从上路后就时不时来烦她的侍卫粱尘……在她眼中都一样。 他们都是没有意义的,聒噪的。可是宋挽风教过她,不是所有没意义的事物都要消失。她没有兴趣,是她出了问题,不是旁人的问题。所以她只要不理会,绕过他们走便是。 对如今的雪荔来说,真正麻烦的是,出了建业后,她本想独身离开车队,甩下这些手下和小公子主仆三人。但因为他们持续不断地折腾出事情,又找她来解决,导致雪荔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 她找不到机会甩开这些人。 此时,手下甲乙丙骑着马跟随雪荔,在雪荔耳边叽叽歪歪告状。 雪荔则自顾自地屏蔽他们,兀自思考:难道要杀光他们,自己才走得了吗? 隔着纱幕,雪荔的目光落到杀手们身上,再慢慢抬起,扭头看身后跟着的古朴马车。 雪荔在心中计算一番,然后放弃:人太多了,有二十以上。一一杀过去,太累。 她得想个更简单点的法子。 雪荔便盯着这行车队中的唯一马车。 她渐渐有了一个有希望的主意:那主仆三人,和“秦月夜”的人不是很对付。小公子更是麻烦精,让杀手们不堪其扰。 林夜就是她的机会。 -- “她第五次回头了。”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粱尘碎碎念。 斗笠少女再次转头时,粱尘肯定道:“她必然是在看公子。” 马车中传来少年公子疲惫而带笑的声音:“那不是理所当然嘛?本公子是这一路上,唯一值得看的宝贝了。” 骑马在另一旁行走的阿曾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车中林夜如同没听到一般,继续自吹自擂:“本公子样貌好,心地善良,脾气更好,还有钱有地位……哎,我都要忍不住看自己两眼了。前面有湖么,本公子要临湖自照。” 阿曾提醒:“小孔雀,临湖自照会吹风,你悠着点儿。” 粱尘却很赞同林夜:“公子确实值得。不过公子,我还是觉得那位冬君很危险,很熟悉。跟她一起上路,实在不安全。” 车中的林夜虚弱地咳嗽两声,没说话。 阿曾和粱尘都骑马在外,自然看不到林夜此时脸白如纸,密汗如冰水。 三月时光,春日融融,而车中的少年裹着厚衾,如同一团要消融在日光下的雪。 他知道这是药浴的缘故。 神医要将封血的针留在他心脉处,便需要药浴辅佐。但心脏的血供给全身,要封住那些血,四体的血便会供给不足。他甚至最好不动武不动用内力,以防止心脏处封血的针松动……那样的话,三次救命心头血流失,他就无法瞒天过海,让北周皇帝相信他可以化解“噬心”剧毒了。 自从接受光义帝的计划,林夜每日都在缺血中度过。缺血让他常日体寒、低烧,他整日喊心脏痛也并不全是故意折腾人的。 只是林夜总是一副顽劣调皮的模样,连他身边的粱尘和阿曾都不能分辨他是真痛还是假痛。 就如此时,林夜在车中忍痛,车外的两个侍卫还在一冷一热地侃侃而谈。 粱尘下定决心:“公子,咱们去北周一路上,护行的起码应该保证是自己人。不然若是遇到敌人,‘秦月夜’跟外人串通,咱们可只有三个人,必然打不过他们。 “这位冬君,实在眼熟。我还得试探她,最好说服她当我们的盟友,确保咱们这一路的安全。公子你觉得呢?” 林夜吊儿郎当的回答,让车外的人听不出一点他的痛:“好啊,你去试,我给你呐喊助威。” 粱尘便纵马远去。 粱尘少年心性,心粗随性。而阿曾年长一些,比梁尘敏锐几分。阿曾侧头凝视马车:“小孔雀,你还好吧?” 林夜理直气壮:“不好。我要死了,你还不进来伺候我?” 他这么有活力,又开始折腾人,阿曾便放下心,只说道:“我此行……还得倚仗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你不能出事。” 好久好久,阿曾海听到车中少年轻柔温和的声音:“放心。不到汴京,我舍不得死。” -- 粱尘去“偷袭”雪荔。 他始终觉得冬君戴着斗笠不肯摘,和他们之前进建业城时撞上的女劫匪很像。 不然冬君为何藏头藏尾?女劫匪又为什么正好挟持到他们公子? 说不定冬君早就被换了人,不是真冬君,是那女劫匪。而女劫匪不想他们和亲成功! 他们承担着和亲的大任,如果公子“嫁”的好,南北周便有统一的可能。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见不得两国统一,他得弄清冬君的真面目,提防这一路上的危险。 去汴京一路,没有他粱尘,不行。 粱尘很快灰溜溜重新回到林夜身边。 春山赴雪 第11节 无他,打不过雪荔而已。 雪荔武功太高了。 他如何偷袭,都避不出雪荔的警觉。虽然每一次偷袭,雪荔都一言不发,但粱尘承受着“秦月夜”众人鄙视的目光,更觉得斗笠后的冬君说不定也嫌弃他。 粱尘看雪荔一眼,羞愧溜走。 隔着纱幕,雪荔看到了粱尘的眼神。那一眼很复杂,粱尘跑得太快,以雪荔对世人的浅薄洞察,她没弄懂那个眼神的含义。 她思考着:每个人的行为都应有起承转合的缘故。粱尘一次又一次地和她打架,一次次输了又一次次来,这不符合常识。他难道希望她让他一次,她却没意会到? 唔,是了。 粱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宋挽风说,这个年纪的人虽幼稚,却很有些傲气。她一次次挫了粱尘的傲骨,粱尘自然生气。 所以粱尘那一眼是……对她翻白眼,责怪她不懂他的心思? 雪荔悟了。 那下次输给他好了,反正她也无所谓。而且她想靠林夜逃跑,不得给那主仆三人吃点甜头,“贿赂”一下吗? -- 粱尘爬进马车中,迎上林夜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他一身狼狈,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一般。林夜乐不可支,笑到榻上,发冠都歪了。 粱尘很无奈,红着脸跟公子抱怨:“你也许不知道,但我以前读书比较多,我不是天天练武的。其实我武功还行的,只是、只是……” 林夜一本正经:“我懂。” 粱尘:“我打不过别人,你还高兴?” 林夜看到别人惨,就忘了自己的痛。他笑眯眯:“和亲路无聊,但是每天大大小小的事,都给我提供快乐。我乐在其中有错?” 粱尘挤兑他:“你这么好的心态,确实适合和亲。” 林夜选择性听他话里的词:“我也觉得我好。” 粱尘:“……” 他被林夜的沾沾自喜无语到,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行来的动静。粱尘扭头看车外,而车外的阿曾尽责道:“公子,冬君来了。” 车中林夜和粱尘诧异对视一眼。 林夜心里嘀咕:难道他们主仆这两天太折腾,冬君终于忍不了了? 也好。 他也想会会冬君。 粱尘的顾虑其实也是他的顾虑。此一行,即使双方成不了朋友,护送者也不能妨碍他。而且比起粱尘,林夜更怀疑冬君是那位不说话的少女,别有目的…… 林夜思绪刚分散一些,便听到车外雪荔的声音:“小公子。” 她掩饰真实声线,声音带点儿很久不说话的沙哑涩感,还伴着少女的青稚感。 粱尘激动得一下子用力握住林夜的手。 林夜慢吞吞道:“咦,你会说话啊。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又瞎又聋还跑江湖的小娘子第二号呢。” 车外一片沉默,林夜想了想后,调整一下自己虚弱的状态。他将手从没轻没重的粱尘那里抢过来,掀开车帘,露出一双明亮的笑眼。 车帘掀飞,仰起半张脸的少年干净得近乎漂亮。他唇红齿白,睫毛浓长又细密,笑着的时候眼睛弯弯,波光粼粼潋滟动人。 可惜这些对于雪荔,如同隔着一重厚雾,她感受不到。 只是他在一众人中轻松的模样很打眼,让雪荔稍微恍了一会儿。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用委婉的方式让小公子独处,好让自己凑上去,提供自己孤身逃跑的机会。 雪荔便直接道:“你晚膳可以和我一起用吗?” 她补充:“只有我和你。其他人都散开。” 一阵风过,叶摇声瑟,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竖长耳朵,包括“秦月夜”那边的人,他们忍不住猜测冬君和小公子之间有什么瓜葛。 若非林夜知道不可能,林夜也要这么猜。 林夜都快忘了自己身上的痛了:“为什么?” 雪荔将自己的目的简略为:“为了快乐。” 林夜:“……” 林夜提醒:“孤男寡女,不好说快乐吧?” 雪荔:“哪里不快乐?你说出来,我改进。” “我怕,”林夜开玩笑,“你欺负我。” 雪荔本想回答“我不会”,但可能是她最近总想起宋挽风,此时她便想起了宋挽风教过自己的一些常识。 雪荔便很有条理地说:“男女之间,欺负通常有两种含义,你的担忧可以理解。我虽然可以保证不会欺负你,但你应该不会信。所以我只能保证:无论是哪种欺负,我都不怕你欺负回来。” 林夜:“……” 雪荔耐心:“行吗?” 更有歧义了。 不知她问的是“共进晚膳”行,还是“欺负回来”行。林夜少有地落于下方,半是迷茫半是试探:“行、行吧?” 雪荔满意,策马离开。 -- 雪荔一走,阿曾也上了马车,和激动的粱尘一同端详着他们这位貌美又年少的公子。 粱尘得出结论:“她看上你了。” 阿曾质疑:“可你是要和亲的。怎么办?” 林夜眨眼:“……” 第10章 “少受点苦,早登极乐。……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林夜主仆三人商议的结果,是让林夜姑且应了雪荔,看看那冬君耍什么花招。 粱尘期待道:“公子说服冬君为己用。冬君既对公子有些不便明说的好感,那公子此行成功的可能很大。如果冬君带着‘秦月夜’,保证在这一路上和我们上下一条心,我们再偷偷把自己人马安排进来……就不怕北周的种种阴谋了。” 林夜道:“我是去和亲的,我怎能和冬君有其他关系?” 粱尘反问:“可是咱们三人中,能让冬君信服的,大约只有你了吧?” 林夜一顿。 许是这几日药浴次数太多的缘故,他总觉得哪里不适,懒洋洋得提不起劲儿。此时趴在马车内的小凭几上,林夜仰望自己旁边的两个人: 阿曾,年纪太大了;粱尘,年纪太小了。 他和他们不一样。 林夜立刻开始吹嘘:“那确实。想当年,我还在蜀地的时候,是我们川蜀一枝花。跟我祖父问亲的人,那是人山人海。我走路上目不斜视,不知道哭湿多少小娘子的帕子……” 阿曾和粱尘齐齐嘴角抽搐。 他二人既然跟随林夜,自然清楚林夜并非真正的小公子。他们各怀目的跟随林夜,看着林夜改头换面,有时候也会不忍。但是—— 为何有人明明忍辱负重,却不让人觉得可怜,还觉得他欠儿呢? 阿曾:“好想打他一顿。” 粱尘:“不能打脸。川蜀一枝花就靠一张脸骗吃骗喝了。” 正逢此时,林夜吹嘘够了,感慨一般地将话往后收。 他披衣而坐,宽松文士袍托着一张微苍白的脸,发丝在颊畔缠个卷儿,看着既轻挑又秀美。他昂着下巴将两个侍卫端详一番,故作沉痛:“看来收服冬君之事,还得靠我力挽狂澜。” 粱尘的自尊劲儿被林夜激出来了:“其实给我时间,冬君对我必然也有心的。” 林夜狂妄道:“你长得不行。” 粱尘:“……” 他在建业的时候,也是端庄秀美的世家小郎君的。只是比起林夜嘛……平心而论,林夜年少华秀,本就有芝兰玉树的风姿,而今再因病弱加几分脆弱。这对世间小娘子的吸引力,便更胜以往。 粱尘暗暗怀疑,林夜恐怕比真正的小公子还要“小公子”。 不然光义帝派他和亲,北周也不信啊。 于是,两个侍卫便一起拾掇他们的小公子。其实也不用他们拾掇,林夜本就是一个非常爱美的人—— 小公子乌发油亮肌肤雪白,睫毛浓长唇如花瓣,再从箱底翻出一身衬得他气质脱俗的襕衫。他们便放任林夜出门去祸害他人了。 粱尘满意道:“没人能抵抗这样的公子。” 阿曾:“只有一个问题。” 粱尘:“什么?” 阿曾慢吞吞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冬君不爱美色。她约见公子是别有目的。” 粱尘:“……” -- 同一时间,“秦月夜”那边的人,也关心他们的冬君,和林夜小公子是何关系。 若非不可告人,就是不可告人。 而得到林夜许可的雪荔又变成那个安静寡言的冬君。无论他们怎么猜,斗笠下的少女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眼看太阳要落下山头,第三日时间要过去了。 被派来打听的下属实在急了:“冬君,你是我们的首领,按楼中规矩,我们不应过问你的事。但是我们一同送小公子和亲,一同担责,有些事,便少不得僭越提醒。” 雪荔心无波澜。 她盘算着怎样应付小公子的私会,在私会上逃走,远离这只队伍。 春山赴雪 第12节 下属见她冥顽不灵,干脆挑明:“北周那边安排了一位公主和小公子成亲。冬君若在小公子成亲前,插足小公子和真公主之间,那算什么道理?” 他一直聒噪。 雪荔猜自己一直不吭气的话,这个下属会没完没了。 雪荔倒不在乎他没完没了,只是耽误了她的逃跑时间就不好了。 雪荔便开了口:“我先帮她试一试。” 下属:“什么?” 雪荔淡定道:“小公子不行的话,北周公主没必要耽误青春。” 下属石化。 耳边清静,雪荔御马而走。 -- 无论双方怎么想,到底只是冬君约林夜私下吃一顿饭。也许二人要谈一些不方便他们听的话,他们没必要多想。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至少“秦月夜”那一方人马,是这样自我安慰的。 他们今夜歇在某座山林下的被弃村落旁,借用被弃村子的锅具来煮饭。到了夜里,篝火零零几点散在葱郁林海下,颇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在村口一溪流旁,雪荔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林夜。 四野沉静,雪荔耳力极好,只一听便能听出那些武人监视他们的动静。不过明面上,雪荔和林夜距离最近的“秦月夜”刺探者,也有七丈距离。 这足够雪荔和他们拉开距离。 林夜见冬君傻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便自己挽袖撩袍而坐。他坐在溪边的备好晚膳的小凭几前,笑吟吟:“冬君请?” 他身体不适,站也站不住,只好靠坐下来借力。 雪荔算出自己足够逃脱的距离和时间后,压根没打算和林夜寒暄。她掉头便要走,耳畔忽传来风声,一道锋锐的剑刃自树梢间向她刺来。 雪荔从婆娑枝叶间,捕捉到粱尘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不知道粱尘搞什么鬼,却想起粱尘之前对自己翻的“白眼”。人要知恩图报,既然雪荔决定借今夜机会逃跑,那么她应该“贿赂”林夜一次。 坐在小几前喝茶的林夜身子一凝。 他身子倾前,低声斥:“粱尘!” 他起身便想动作,然而手扶到小几上时,林夜轻轻一顿。这一迟缓,让他没错过一出独特的戏码:只见冬君动也不动,任由来自树上的刺杀向她袭去。她的不动让粱尘都惊讶几分,动作慢了。 而雪荔大约觉得太慢了。 又大约是她想了想后,不想受伤。 所以,在粱尘的剑锋要刺中她时,她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在习武者的眼中,粱尘的刺杀像玩笑,雪荔的躲避更像玩笑。她轻轻松松地挪开,回头对上粱尘睁大的眼睛。 林夜:“……” 粱尘:“……” 雪荔:“……” 雪荔迟钝地抬手。 粱尘以为她终于要回招,警惕将剑横于身前。却见斗笠少女拍了两下手,没什么感情地说道:“武功真好。我自愧不如。” 沉默如此煎熬。 只有林夜镇定:“这是什么?” 粱尘:“我、我不知道啊。” 雪荔觉得自己可能知道:“贿赂。” 气氛更冷了。 半晌,林夜别过脸,用半只手捂住脸,轻轻笑出声。 粱尘不懂雪荔,但是林夜脑子转一圈,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想明白了。 他笑声低悦,如沙撩耳,石溅清泉。雪荔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心中没什么感觉,耳朵却动了动,扭头看向小几前的林夜。 笑意点点落他眼周,泛出浅红氤氲色,如桃花瓣一样点缀着他。 他笑得脸红,却故意凶道:“冬君,你不要惯着这小子——他想暗中使绊,看你乱阵脚,我再来个‘英雄救美’。对不对啊,粱尘?” 林夜板起脸,想拍案发怒一下。然而他拍得手疼,便赶紧揉自己的手掌。 雪荔想:他好会笑。 他怎么不笑了? 怎么他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笑? 看不懂。 再看。 发觉雪荔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夜弯眸:“我用得着你这种低劣手段么?还不快向冬君道歉。” -- 雪荔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此时本应走了。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看那粱尘给她道歉,又在林夜面前坐下,喝了一盏茶。 林夜在说话。 雪荔在心里重复第三遍:我该走了。为什么我走不了? 因为林夜好会说,好会笑,笑起来眼睛还会闪光。 雪荔沉默着,疑惑着,思考着。 粱尘的粗糙戏码结束后,他爬上树跑开,回头时,看到树下的小公子朝他一眨眼。粱尘无奈望天,心中唏嘘:小公子的套路,太深了。 这是林夜教他的,快速拉近林夜和冬君距离的方法。 看那冷冰冰的冬君和小公子终于同席而坐、吃上了晚膳,想必法子是有用的。 下方,林夜悄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面颊烧红,若是侍卫在,便能看出他身体的不适。但他面前的是雪荔,雪荔看了如同没看。 雪荔被林夜劝了一盏茶,见小公子倾身,说悄悄话一般:“你就算不摘斗笠,也瞒不了我。” 雪荔淡然得近乎冷漠。 林夜晃着酒樽,漂亮的琉璃眼中摇着诱哄的光:“但我善良,我接受了你的贿赂。我觉得你好辛苦,私下里咱们说话时,你起码不用伪装声音呀。” 诱惑一人,要从私下卸防开始。林夜小郎君深谙其道。 此时,寒夜中传来箭只破空声,雪荔抬起头。 隔着纱帘,雪荔看着林夜:“你又来吗?” 林夜沉浸在酒香中,茫然:“什么?” 雪荔:“让粱尘刺杀一次,又来第二次?你目的是什么?” 林夜怔然,他握着酒樽的手指收力,这才听出不对劲的声音。 山林下众人休憩的地方,黑魆魆中的几点灯火被破空箭声挑破。武人们在篝火边吃喝,灌木窸窣,林中传来几声兽唳。几只大雁忽然拍翅振飞,寒光在林木间若隐若现。 林夜色变。 他蓦地起身,带着笑的声音收了,抬高声音向四周警报:“都起来!有夜袭——” 当下,黑暗中冲出无数黑衣刺客,向这行车队袭来。 林夜凝着眉,正思量刺客会是哪路人马时,听到耳边雪荔声音清幽:“这么努力做什么?” 小公子的另一方兵荒马乱,这一方的雪荔却动也不动,只把话说完:“你脾弱神虚,筋骨有异,气血不通,本就活不了多久。这么努力做什么?” 黑夜中,雪荔是真的困惑。 她也是真的在劝死:“少受点苦,早登极乐。对你来说,挺好。” 林夜:“……” 隔着幽火和斗笠纱幔,一片混乱中,林夜心中短暂生异,竟生出冲动,想看看斗笠后的少女是什么妖怪。 这么近的距离,她压根没有保护他的意思。幸好粱尘在附近,身如魅影飘至公子身边,拨开那袭向他们的箭只。 林夜低声请教粱尘:“……她在咒我吗?” 第11章 雪荔用一种“兄弟,饭否…… 粱尘忙着对付刺客们:“也可能是另类的关心你的方式。” 谈笑间,刺客自后袭来。粱尘挥剑应对,剑锋从另一方向转弯而来时,林夜忙灵敏地闪开,只是姿势难看了些。 见状,雪荔用一种“兄弟,饭否”的语气点评道:“你挺爱活。” 林夜愣一愣,迟疑地用一种“我吃饱了,你呢”的语气回道:“还、还好?” 雪荔不理解地瞥他一眼。 但她少有的关注旁人一次,已经累了,便不再发表意见。 黑夜中,敌人身着统一黑袍脸罩黑布,武器却乱七八糟,武功路数也不统一,看起来并没有严密的组织。他们冲出来时,粱尘立即赶到林夜身边,阿曾长剑出鞘,“秦月夜”的人齐齐亮出武器。 粱尘围绕着自家小公子,逼退那些试图靠近公子的人。而林夜在边撤边打斗中,找到了位置稍高些的凸石处。 他站在高处,观看黑夜中游离的星火间,那凌乱无比的战况。 林夜之前仍是笑吟吟和人闲聊,此时他负手登高、乌发拂面,凝视着夜中战斗的眼神静黑沉敛。 他观察着这混乱战斗,很容易便发现刺客们在悄然接近他。刺客们对所有人下毒手,但是那些箭只和武器,并没有冲着林夜。甚至好几次,有人试图冲开粱尘,来掳走林夜。 他们不是想杀他,而是对他另有所求。 这些刺客……看打扮是江湖人士。只是他们到底是南周人,还是北周人呢? 春山赴雪 第13节 林夜发现自己成为了那个中心的“锚点”。 无数人前仆后继想冲上来带走他,他好端端地立在这里,倒成为了一个累赘。“秦月夜”那边人手武功虽强,但他们擅长快战,不擅长时间拖长的战斗。如此,时间越往后拖,越对他们不利。 不如……“刺激”一下双方。 既让敌人失去目标,又将林夜保护起来,还能激起“秦月夜”和两个侍卫的愤怒热血,助他们拿下这伙夜袭人。 林夜主意一定,便缓缓地抬手捂住胸口:“心口疼。” 他是真的疼。 他还要自我安慰:“一定是被我的聪明累到了。” 一直绕着林夜战斗的粱尘耳力很好,瞬间听到了林夜说“心口疼”。粱尘一边横剑向敌,一边朝后急声:“公子跟我走。” 林夜从善如流。 黑夜中,粱尘带着一人打斗,艰辛程度加深。粱尘一环视,见还有一人十分清闲,并且武力高,并且离他们近。 粱尘:“冬君,帮我护一下公子!” 这本就是“秦月夜”应该做的事。 雪荔安静地看着战斗以粱尘和林夜为包围圈,向自己扑过来。 雪荔的眼睛,看着那个被粱尘保护着的林夜小公子。 她其实一直在看他。 雪荔不在乎这场夜袭,她也没有保护谁的欲望。当夜袭发生时,她便打算趁乱离开。让她没有第一时间走的原因,她说不清,她当时只是抬了一下头—— 她看到了站在微高巨石上、白襕翩然的林夜。 师父说,站得足够高,才能看到足够多的全局。林夜也是这样吗? 夜火如焚,月被云拢。小公子立在高处,身长衣飞。他的眼中倒映着云与月,血与火。敌人的刀剑差点碰到他时,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眼中有一丝笑。 他要么笃定粱尘能保护得了他,他要么本身就很厉害。 有一刻,雪荔想到了马车中那个自行解开自己所点的哑穴的少年公子。 有一刻,雪荔猜测对方和自己是一路人,都是从杀戮场中走出的恶鬼。 她的关注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很快,林夜就从那种冷静中走了出来。林夜被粱尘带着朝雪荔奔来,仓促间,少年公子从粱尘肩头探出一张苍白文秀的脸。 林夜看到雪荔时,立刻向她告状,与登高观全局的他判若两人:“我好可怜呐,冬君。” 雪荔:我好无辜呐,公子。 她压根不打算理会这无聊之战,她已经找到了逃出这场混战的最好方位。然而粱尘和林夜以为她不说话,便是接受了对林夜的保护。 林夜感动:“冬君,你人真好。” 雪荔既不救他,自然也不纠正他。 雪荔轻松无比地躲过他们的打斗,林夜竟一直跟着。雪荔懒得管林夜为什么能跟上,反正她和要他们分开了。她奔到一树下,手攀上枝条正要跃身而上,身后有冽风袭来。 林夜气血不足:“冬君等我。” 雪荔没打算救林夜,只是林夜趔趄扑前,要撞上她了。她便用轻功一旋,眼见林夜要撞上那枝条。她不在乎枝条弄伤林夜,只是林夜撞坏枝条,她不好上树…… 一叠又一叠的“冬君”下,雪荔拽住了林夜的手腕。 她又出于习武人的本能,袖中匕首倏地拔出。 匕首拔出便要沾血。 雪荔将林夜扯到了自己身后,替林夜挡住了刺客的袭杀,并一刀将人震飞。雪荔要继续上树,发觉背后灵的气息又急又凉,他的手腕轻微发抖。 少年指尖冰凉,出了细汗。发现她望来,他的眼中还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我好像不行了,怎么办?” 问她“怎么办”。 她难道应该关心? 少年跌撞扑跪,冲她而来。他想借力站稳,手朝上乱抓一番,飘飞的衣袂却被人拨开。林夜克制不住身体的难受,他一口血喷出,朝着她的方向倒来。 少女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看少年晕倒在地。 但是雪荔躲开了人,没躲开血。她被林夜的血溅了一身。 雪荔盯着斗笠上朝下滴落的血渍:“……” 她感觉怀抱湿淋淋的。 她有一种不祥预感—— 雪荔从怀中慢吞吞地取出一样东西,《雪荔日志》。 如今这书册的封皮,被浓郁粘稠的血花弄湿,黑红一片。不只扉页,书册前几页也溅了他的血。 宋挽风送她的《雪荔日志》,被林夜毁了。 -- 建业城郊陆家别苑中,这两日住了一位佳人。 如此夜深人静,陆轻眉徘徊在清波湖畔,久久伫立。 她素来体虚,这次是来郊外养病。夜风吹拂她衣袂帛纱,她冷极的眉目中蕴着一丝忧郁。她思考着和亲队离开建业那日,自己所见的那位侍卫,到底是不是陆曦,陆良辰。 那是自己的亲弟弟。 陆良辰年近十六,正是调皮好玩的年纪,被父母送去潭州求学。他此时应该在书院读书,为何会出现在小公子身边? 他昔日总喊着闯天下、志向远大这样的话,可天下何其大,又哪里有什么志向值得一个少年郎离家,欺骗父母亲人?他是否是被人骗了? 陆轻眉听到后方人声:“轻眉。” 陆轻眉沉静了片刻才回身,向来人屈膝行礼:“爹怎会来此?” 清风朗月,月光如银。深夜中向湖畔走来的那位拥有神仙风姿的中年郎君,正是陆相。 “我出城看望你娘,路过别苑。我正好有一事托付你,你多走动走动,对你身体有好处,”陆相捏了捏眉心,“你还记得去和亲的小公子吗?” 陆轻眉僵住:爹为何提起小公子?爹难道发现小公子身边那位侍卫…… 陆相轻声:“小公子居住在玄武湖畔,在北周使臣要人之前,无人见过小公子。陛下的态度含糊……我夜夜思量此事,觉得不安。 “你是女儿身,比旁人容易行动些。我不信任北周,也不信任陛下。我想让你去玄武湖畔看一看,小公子真的离开南周了吗?” 原来是这样。 陆轻眉镇定下来。 只要爹暂时不知陆良辰的荒唐,陆良辰便不会被责罚。待她弄清楚陆良辰的事,再想法子为弟弟斡旋。 而今爹有事托付与她,陆轻眉责无旁贷:“我明日便乔装启程,去玄武湖一趟。” 陆相轻轻“嗯”一声。 此时是多事之秋,陆相担心所有的暗箭已经在暗夜中布好,只待拉弓。 -- 此夜和亲团那一方,林夜的晕倒,让敌人错愕慌乱,让己方燃起斗志。 雪荔在思考:她要杀了林夜和在场所有人,为《雪荔日志》报仇吗? 粱尘冲了过来:“公子!” 粱尘发现林夜倒在雪荔脚边,忙将人搀扶起来。雪荔低头琢磨如何杀人最方便时,粱尘将晕过去的林夜推给了她。 雪荔抬头。 隔着纱幕,夜色又深,粱尘看不清雪荔的神色,他肃然起敬:今夜这么混乱,她岿然不动,不愧是冬君。 粱尘:“带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被丢来的林夜靠着雪荔肩头,气息轻软拂颈,雪荔握着自己的书册,松手就要把人扔掉。但粱尘回头看了她一眼。 从小到大,他姐姐总说,他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运气,力挽狂澜。 比如此时,粱尘一眼看到了雪荔手中染了血的书册。 粱尘急道:“你怎么还有空看书啊?看吧,书被血弄脏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公子好像带了什么药粉,可以擦掉所有污渍……” 雪荔拔出的匕首,抵在被她按着的林夜的脖颈。 雪荔眼波一晃:擦掉所有污渍? 打斗忙乱间,粱尘回头看到雪荔手中的匕首。 粱尘以为雪荔要对公子下手时,就见雪荔手忽然朝外一翻,一刀划破偷袭的一个刺客的脖子。她回头发现他的震惊,迅速丢开了自己杀人的匕首,将手朝后一背。 雪荔虔诚地拖住晕过去的林夜:“我特别会照顾病人。” -- 林夜再一次睁开眼时,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没有战斗,没有敌人,只全身酸痛,头晕目眩。也不知敌人有没有抓到。 屋中很静,木桌木椅缠着蛛网,空气中有尘土潮气。林夜一醒来,便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林夜趴伏在床上,咳得自己周身无力、眼眸湿润。他抬头, 血与汗糊在一起,他很不舒服,不想用这么糟糕的形象见人。可他没有力气收拾自己。他意识还没有清醒,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谁,只觉得自己可怜而委屈。 少年语气因意识糊涂而透着一腔亲昵,声音湿漉漉的:“我头疼脸疼眼疼全身疼,你怎么不管我?” 他说话的调子像跳舞一般有趣,而他面对的人不懂何谓“有趣”,只是在他说话时,忍不住看他。 雪荔涣散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她回忆昨夜发生的事:“你的侍卫甲踩狗屎崴了脚,在养伤;侍卫乙被树上掉下来的一窝喜鹊砸到,在养鸟;我的手下丙和丁在审问敌人。我自告奋勇,说我上,我来照顾你。” 什么甲乙丙丁乱七八糟的。 雪荔迎着林夜迷离的眼睛:“我正在上。” 春山赴雪 第14节 第12章 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 林夜意识渐渐清醒:“……” 不听解释,以为只她一人奇怪;一听解释,原来她眼中的大家都挺奇怪。 林夜揉着脖颈,老人挪步般蹭到床沿边歪着,好让自己舒服些。 平心静气,养精蓄锐。嗯。 他暂时不探究雪荔口中的甲乙丙丁是何人,他脑中转得飞快,判断如今情形。 等等,冬君说她自告奋勇,来照顾他。 她,照顾,他? 为什么? 林夜心中这样想,口上便也吃惊地问出来。而坐在角落书桌旁的斗笠少女起身,魅影一般飘到床边。 林夜手扣床沿,提防她的发难。 但是雪荔只是立在床侧,从怀中掏出一物。 林夜体弱,她那物件一取出,浓腥感扑面而来,他侧过脸便想呕吐。鉴于他许久未曾用膳饮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林夜受到惊吓,嫌恶闭眼:“拿走拿走。” 雪荔可不惯着他。 这本就是他造成的结果。 而且他脸颊与唇瓣都很白,长发乌黑贴着颊,闭着的眼睛上睫毛轻轻颤抖……他的表情好丰富,想必情绪也丰富,与她这样的人太不一样了。 雪荔并没有什么对他人的好奇心。 她只是对情绪多的人会多看几眼,觉得他、他……她将他归为“怪人”。 “怪人”林夜一边忍受身体本能的反应,一边忍受雪荔的死气沉沉:“你的血弄脏了我的书册,侍卫甲说你有药粉,可以把血擦干净。” 林夜掩口欲呕的动作停住了。 他从袖下抬起一双璀璨无比的黑眸,水润明亮。那双眼中有了丝丝笑意:“这就是你照顾我的真正原因?” 雪荔:“嗯。” 林夜控诉:“你好寡情。” 雪荔继续“嗯”。 林夜便想了想,很有架子地挽好袖子理好衣襟,朝后面的床架一靠。 他虎着脸仰身,拿乔了起来:“我确实有这种药粉。可我如果不想拿给你呢?” 雪荔心想:好奇怪。你弄脏的,你不补偿? 林夜理直气壮:“如果我就耍赖使坏了,你怎么办?” 窗外一点星光透过窗纸缝,跳着光,落在少年的眉眼上。 旁的恶人这样做,显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但是林夜面容气质清透,人又年少,他这样做来,不说雪荔本来没情绪,就算她有情绪,她恐怕也不觉得讨厌。 雪荔盯着林夜。 宋挽风教她,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很多,许多道理都是没有道理的。遇到这种人,不必拿世间规则去衡量。 雪荔不急。 他不肯,她杀了他和所有人,为《雪荔日志》报仇便是。 师父说,人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雪荔日志》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他们弄坏了,既然还不回来,以命偿还也使得。原本这里的人很多,雪荔懒得一一杀过去。可若是真的杀,她定好计策,并不是完全没有执行成功的可能。 雪荔陷入沉思。 林夜哪里知道雪荔已经在考虑如何杀人了。 可能是隔着一层斗笠薄纱,林夜无法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传达过去。那少女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压根领会不到他的想法。 林夜好着急。 林夜提醒道:“你要是好好照顾我,对我好的话,我就把药粉给你用啊。” 这么简单? 雪荔衡量了一下杀人和照顾人需要用的力气,那还是照顾人简单。唯一的问题是—— 雪荔:“我不会。” 林夜一怔。 “秦月夜”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会让一个少女连“照顾”人也不会? 林夜快速笑起来,热心道:“我教你。” 他一本正经:“首先,冬君大人,我醒来后和你说了这么多话,口渴极了。你应该喂水给我喝。” 雪荔不是一个合格的照顾者,但她是合格的杀手。她目光随意将这破旧屋子逡巡一番,便找到了林夜那两个侍卫走前留在桌上的茶壶。 那二人原本是不放心她照顾病人的。但是一则雪荔自觉自己很热情,二则他们一个崴脚一个要养鸟,良心都不太多。他们又觉得冬君不会伤害公子,就把小公子交给了雪荔。 毕竟,昨夜夜袭事件中,是雪荔护着晕过去的小公子全身而退的。 此时,雪荔从茶壶中倒了杯茶,重新回到床边。 她把茶杯放到床边。 林夜装晕:“哎呀,手好疼,怎么办?” 雪荔:“砍断手。” 林夜吃惊睁眼:“我开玩笑的呀。” 雪荔:“我也是开玩笑。” 林夜一愣后,他唇角一撇,半是责备半是笑,眼睛轻飘飘掠过她:“吓死我了。我心脏弱小,吓坏我了,你可是要赔的。” 雪荔提醒:“你还没赔我的书册。” 林夜脸颊一红,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逃避感。他挪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水呢?哪个好心的人喂我喝水呀?我要渴死了。” 雪荔确定了。 他是真的,有她不理解的一些奇怪处。 他和旁人不太一样。他的语气、动作、眼神、表情,时时刻刻,好像都在跳跃一样。从建业城初遇,他剑走偏锋,总是在她死水一般的心湖中溅起涟漪,让她注意到他。 这是什么?她不觉得这有趣,可涟漪到底是涟漪。 雪荔盯着他半晌,在林夜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她捧着茶盏的手递来,当真是要喂他喝水。 林夜弯起了眼眸。 他要求不高,见她伸手便不动了,他便自己蹭过去,弯下头颅,唇递到那破旧的有裂缝的茶杯边缘。 他昔日饮用的茶盏不是琉璃杯便是玉石杯,和此时的粗糙瓷杯不一样。但他丝毫不嫌弃,如同小鹿饮水般,努嘴抿住茶盏。 雪荔低头看他浓长睫毛,柔白颊畔,乌黑碎发。 林夜:“你手弯一弯,把杯子倾一倾。哎是朝我倾,不是朝你倾……终于喝到水了,我好感动呀。” 他嘀咕念:“多了多了,我喝不下!把杯子往后倾一倾。你有点笨,不过很好玩,我不嫌弃你。” 水液从他下巴朝下滴,落到褥子上。 雪荔有一瞬精神紧绷,手控制不住地一颤,以为自己会迎来惩罚。但是林夜只是抬起漂亮的眼睛,疑惑地看她一眼,又耐心指导她怎么挪杯子,好让他更舒服地喝到水。 如果是师父,一定会惩罚她。 可是师父已经死了。 她不用怕任何责罚了。 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像师父那样,在她贫瘠寂寞的世界里,走来走去了。 雪荔低下头,不知道这应该是怎样一种情绪。 林夜又提出要求:“你要安慰我。” 雪荔:“我不会。” 林夜便一边就着她手喝水,一边现场教她:“你就说: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累了,我很心疼小公子。” 雪荔鹦鹉学舌:“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累了,我很心疼小公子。” 林夜:“我会保护小公子。” 雪荔:“我会保护小公子。” 林夜:“为小公子的安危牵肠挂肚。” 雪荔重复。 林夜:“时时刻刻不离开小公子身边。” 雪荔顿住。 雪荔:“我做不到。” 林夜:“……” 雪荔质疑:“你是趁机偷换词,试图把‘安慰’变成‘宣誓’吧?” 林夜脸红。 他嘀咕:“做坏事被发现了,怎么办?” 雪荔垂着的眼睛,恰好和林夜悄然抬起偷窥的眼睛对视。 林夜怔住。 雪荔无话。 寒夜寂静,暗室独处,少女耐心地喂少年喝水。雪荔感受不到什么,但林夜与她再次靠这样近,她又不说话,他感受到一种突兀的尴尬与不自在。 林夜睫毛颤得厉害,就着她的手,快要喝不下去水。 他脸颊一点点泛红。 春山赴雪 第15节 索性屋中只有他一个正常人,另一个感受不到古怪。 这般煎熬下,木门被敲两下后,“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粱尘轻快进来:“咦,公子你醒了啊?” 雪荔站起来。 林夜的人来了,自然不需要她了。雪荔朝外走,和粱尘擦肩时,粱尘拦了她一下,递来一物。雪荔低头,见是自己之前丢出去的匕首。 粱尘很粗心:“这是你昨天打斗时掉的武器,我给你带来了,别再丢了。” 雪荔盯着雪亮匕首。 这匕首不是她的,是建业封城那日,她劫持林夜,从林夜的马车中顺来的。 她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屋中静得落针可听,粱尘将匕首递来,雪荔垂在身畔的手指轻动,运起内功。她准备出手时,林夜在后:“冬君。” 聚起的杀气在一瞬间凝固。 雪荔回头。 屋中不点灯烛,月色微光下,她看到林夜倚着床沿,朝她笑:“我跟你开玩笑的。” 雪荔出神。 林夜顽皮又温柔,声音因饮了水而不再沙哑,变得如泉水一般清,如他这个人一般清:“我说让你照顾我,安慰我,才肯修好你的书,是跟你开玩笑的。明明是我弄坏了你的东西,我当然会无条件地补救啊。 “真是的。你怎么那么乖,那么好说话呢?好啦,我明天帮你补书。” -- 生平第一次。 有人用“乖”来形容雪荔。 有人觉得雪荔“好说话”。 -- 雪荔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她只是静静地看林夜半晌后,接过了粱尘递来的匕首。 她将匕首占为己有。 她既没有动手杀那一屋子人,也没有觉得他们厌烦,想远离他们。 她告诉自己:毕竟我需要他把《雪荔日志》还给我。 -- 而雪荔离开后,粱尘摸摸后颈:“我刚才感觉很奇怪。你说,并肩作战后,冬君会不会对我也生起不便明说的好感啊。” 林夜慵懒道:“我刚才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吗?” 粱尘很是迷茫。 林夜鄙夷看他一眼后:“说说审问刺客的情况吧。他们为什么夜袭?” 粱尘神色便严肃起来,拉过椅子坐到床对面。 他沉默一下才说:“说出来你不信,但那些江湖人,是想救小公子脱离这和亲苦海的。” 林夜面色古怪:“救我?” 第13章 绝不独行是什么意思?拖…… 夜空几点寥寥星火。 “秦月夜”的人轮流守夜,林夜披着一层靛青袍,身形单薄。他和粱尘一道从养伤的屋中步出,外袍上的金色祥云纹在飞扬间闪出一道微光。 林夜瞥望一眼不远处守夜的“秦月夜”诸人。 他看到篝火几点散落村口,自己的另一个侍卫阿曾正和那些人说话,好吸引那些人的注意,给自己与粱尘去审问刺客的机会。 此时距离夜袭已经过了一日。 他们仍停留在这处荒废的村中。“秦月夜”的人已经审问完刺客,不知他们审问出了什么结果,而今轮到林夜他们审问。 身受重伤,还要亲自去见刺客。林夜不禁感慨人手的不足,自己的辛劳。 而阿曾那一方,围着“秦月夜”诸人,说的正是同一件事—— 阿曾面无表情,背着林夜教他的词:“昨日的夜袭已经证明,你们无力保全公子。不如让我们的人手加入和亲团。我们只负责保护公子,绝不参与你们的事。” 杀手代表掏耳朵:“我们护送南周小公子,是两国皇帝都首肯的。你们想加人,先前怎么不说?” 阿曾:“先前公子没受伤。” 杀手:“现在他也没伤啊!冬君保护了他。” 阿曾严肃:“我受伤了。” 杀手匪夷所思:“你自己扭伤了脚,好吧?你怎么不说是你倒霉?” 阿曾重复:“公子说,我很可怜,你们要负责。” 杀手:“……” 杀手们和这个一根筋的倒霉鬼交流半天,最后嘟囔:“我们去和冬君商量,昨夜的事,我们也要向上峰汇报。” -- 另一边,林夜和粱尘进入了关押刺客的屋中。 其他刺客被关在一屋,此屋关了刺客们的首领。据粱尘说,这刺客首领嘴很硬,坚称若不见到小公子,他什么也不会说。 屋中被关押的汉子蓬头垢面,手脚皆被拷住。绑着脚踝的铁环长过一尺,他被倒挂在横梁下。 屋中一星灯火点亮,汉子半肿的眼皮沉重掀开,费力地朝上看。 他高壮魁梧,被“秦月夜”折磨得一身伤痕,唇色发白,却仍铁骨铮铮:“走狗们,别费心了,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小崽子们出去问一问——我孔老六什么时候贪生怕死过?” 粱尘:“你不是想见小公子吗?小公子来了,你却不认识。” 自称“孔老六”的汉子浑身一震,仰颈瞪眼,看到一个、一个……看着便十分富贵的贵族小郎君。 孔老六只在昨晚刺杀中模糊看到过小公子的身影,他不认识小公子,但他几乎在看到眼前少年的第一眼,便觉得这应该是小公子。 小公子风灵玉秀,和他们自然不一样。 粱尘搬来椅子,林夜撩袍而坐,朝孔老六笑一笑,温和又散漫:“没事儿,我也不认识你。” 此话一出,孔老六剧烈挣扎起来——捆绑他的锁链却在他挣扎间,收得更紧,在他脖颈、脚踝勒出鲜红伤痕。 粱尘有些不忍心:“你别动了。这是‘秦月夜’的审讯工具。他们和北周朝堂关系密切,谁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工具呢?他们敢把你一个人扔着,起码说明他们笃定你逃不了。” 孔老六不挣扎了。 他沉默下去,半晌,声音都带些痛意:“是我无能,想救公子,还把自己搭进去。公子不用管我们,我们是自愿的。那甘愿当北周走狗的杀手组织,想杀我们,公子也不必替我们求情。” 林夜好奇:“我和你们素昧平生,为什么求情?” 孔老六一怔。 然后,他自嘲一笑:“如此更好,公子走吧。” 林夜朝后一仰,烂泥般地靠着椅子:“但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什么叫‘救’?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被救呢?” 孔老六瞪直眼。 他先前都没此时这样激动,痛彻心扉:“照夜将军身死川蜀,儿皇帝懦弱无能,对北周和亲。我南周大好男儿郎,谁愿意看到小公子受辱,真的去和亲?” 林夜怔住。 照夜将军啊。 真是一个离他越来越遥远的称呼。 林夜缓声:“是你一个人不愿意,还是江湖人都不愿意?” 孔老六本想挺胸,却因疼痛而龇牙咧嘴:“有骨气的南周人都不愿意。” 林夜道:“和亲是国之大策。” 孔老六:“这么多年,我们死在北周兵马下的人有多少?要不是照夜将军守着大散关,还要死更多人。北周杀我百姓,屠我骨血,凭什么和亲,凭什么称臣?!” 林夜的眼睛静黑无比。 他仰头看横梁上爬过的一只蜘蛛,眸色微散:“百年前,两国本是一国。大江大河共哺南北,生民不拘彼此,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是手足同胞。” 孔老六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心要救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惨笑:“不拘彼此?那我老母谁杀的,我爷爷为什么疯了?和我们一起的人……大家为什么愤怒?我们都被北周的兵马抢过掳过,我们有血海深仇。 “什么百年前本是一家,早就不一样了。我们不愿意牺牲小公子,不愿意和北周结亲,更不愿意辜负照夜将军。” 林夜好像被一瓢冷水从头浇到尾,有一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粱尘将手放到他肩头,无声安慰他。但林夜岂需要别人安慰? 只一会儿,粱尘便重新听到林夜吊儿郎当的轻笑声:“你为林照夜鸣不平?他根本不在乎你们,不知道你们。” 孔老六激动道:“你凭什么直呼将军大名?他不知道我们又何妨,他保护了我们。” 林夜缓缓站起:“你口中的林照夜,守着大散关,难道只是为了阻挡北周兵马南下吗?他的刀刃,在保护你的时候,也朝向更多手无寸铁的人。什么人是必须死的,什么牺牲又是应该的? “没有止息的战争滋生了你的怨恨,还有更多人南望北眺,至死不能归故土。只要战事不停,这都不会结束。个人恩怨不能大过君主之愿,君主之愿不能大过一国之愿。一国之愿,才是真正的百姓之愿。” 孔老六说不过他,只厉道:“你不要和我讲大道理,我听不懂!老子瞎了眼,没想到你是自愿和亲。你这样的大道理,去和北周皇帝讲,和我死了的亲人们讲,和我的弟兄们讲。 “你去问问北周皇帝——他和你想的一样吗?” 孔老六嘲讽道:“小公子,你太天真了。你阻止不了恩怨,阻止不了所有人。” -- 此时的北周洛阳行宫中,北周宣明帝召见一行神秘人。 宣明帝两颊瘦削,双鬓花白,枯槁之态如五十老朽。但他才年过三十。 十年前,宣明帝登基,立刻风风火火地投身于执政,盼望建起千秋不世之功。可他身体受“噬心”之苦,一日日衰弱。壮志不酬,南周未亡,他不愿意大好河山在前,自己连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 春山赴雪 第16节 烛火擦过宫殿窗棂,信鸽捎来的信落到宣明帝掌中。 黑魆魆的夜中,宫殿之外,站着一位黑衣斗篷人,乃是“秦月夜”如今的代楼主,春君。 楼主玉龙的身死,并未拦住“秦月夜”和北周皇帝的筹谋。春君将按照“秦月夜”早已定好的计划,一步步朝下走。 宣明帝佝着背看完信件,微陷的眼窝蕴着一团满意之色:“很好。南周小公子已经离开建业了。接下来,我们需要试探,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公子。得拿他的血来试。” 春君:“……我们护送小公子北上,不能对小公子动手。” 宣明帝勃然大怒。 但是他立刻被身体的颓废拖累得剧烈咳嗽起来。 宣明帝扶着木几躬身坐下:“听说玉龙死了,‘秦月夜’群龙无首,你就不想当上新的楼主吗?” 春君在黑暗中回答:“楼主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楼主身陨之由尚未查清,害楼主的叛徒也没有伏法。‘秦月夜’运转正常,暂时不需要新楼主。” 宣明帝手撑着额头,扫向映在窗纸上的黑衣人。 他心中瞧不上失去玉龙的“秦月夜”,可如今他兵行暗棋,不好为世人所知。他能放心用的,竟只有玉龙留下来的“秦月夜”。 好一会儿,春君听到宣明帝淡声:“放心,不需要你动手。我送你两个人,他们会动手。‘秦月夜’只需按兵不动,装聋作哑便是。” 春君无言。 春君走后,两道新的身影立在窗下,用怪异的腔调和宫殿中的皇帝说道:“我们不在乎你们的恩怨,我们只要雪女。” 宣明帝扶着小几的手发抖:“朕只要小公子。” 宫灯一道道熄灭,漏更声断,行宫寂静,宫人早已被遣退。两方不同的声音在晦暗风中此起彼伏,透着诡异的癫狂: “我们带走雪女。雪女是玉龙留下来的,不属于你们,属于我们。” “北周带走小公子。” “……血债血偿,复仇之火,必在大周归来。” -- 和亲团中,林夜在那审讯屋中,揪住孔老六的襟口:“如果是,我瓦解他们呢?这种和亲,你也不接受?” 孔老六胸口起伏,瞪直眼。 林夜笑:“你怎知道,我阻止不了恩怨?” 他蹲下身,贴在倒挂的孔老六耳畔。 少年乌发白襟,面容无瑕。 林夜侧过脸,收敛笑意后,整个人混泥一样好糊弄的气质消失殆尽。 孔老六瞳仁颤颤,见这公子眼眸清澈得近乎冷冽,认认真真道:“这一路和亲,我会机关算尽手段百出,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 “你有所怨,我有所求。我不管你接不接受,上了我的船,就得听我的。而千山大道,我绝不独行。” 孔老六一边被这小公子从不为外人所知的豪气震到,一边想:绝不独行是什么意思?拖我下水么? 第14章 “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夜星没入云后,浮云如烟。 雪荔坐在树上,抱着自己被血浸染的《雪荔日志》睡去。 她算着时辰,想留给小公子两个时辰休息的时间,天亮后她要去找他,让他修自己的书册。 树叶簌簌,林风浩荡,少女倚着粗粝枯枝,如同置身林涛海洋,断断续续地听到下方各类声音。 她在睡梦中听到玉龙的声音:“雪荔。” 她也听到宋挽风唤她:“小雪荔。” 她还梦到小公子回过头笑望她:“冬君。” 一只只手在噩梦尽头等待,从烟雾中朝她探来。他们像木偶,张着嘴朝她重复:“拯救我们。关心我们。帮助我们。” 玉龙身陨后,和林夜一起上路后,种种蹊跷到底在雪荔心中留下痕迹。他们化身噩梦,在梦中扰她。但雪荔不关心这些。 她连自己求生的念想都生得十分艰难,更罔论他人。她只需修好书,独自离开。 一会儿睡清醒了,雪荔便轻快地在晨曦中跳下树,去找林夜兑现他的承诺。 今日天还未亮,守夜保护公子的人是阿曾。 雪荔到林夜居住屋子前,一大片枝叶从上,朝她兜头甩下来。雪荔灵敏地避开后,她抬头,发现了树叶间的阿曾。 阿曾也看到了她。雪荔以为要进林夜屋子需要一番打斗,但阿曾竟然沉默片刻,重新把叶子拢上,挡住他自己。 雪荔听到阿曾沉闷的声音:“我睡着了,不小心压坏树枝了,对不起。” 雪荔眨眨眼,不关心什么叶子,她见前面便是屋子,直接翻窗而入。那阿曾竟然没拦她,好奇怪。 她轻手轻脚,跳入屋中后不忘重新关好门窗。因她隐约记得小公子多愁多病身,怕他吹一吹风,人就没了。 他人没了不重要,她被他弄脏的书册怎么办? 林夜陷在混沌梦境中,便感觉到有人持之以恒地摇他肩,想要唤醒他。 林夜哈欠连连。 他在做着娇贵小郎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梦。梦里祖父、爹娘都活着,无论他如何欠打,无论爹娘多少次举起棍棒,他都被祖父护在身后。 林老将军老当益壮,声如洪钟:“谁敢欺负我们阿夜?!” 小郎君就嘻嘻哈哈,冲铁青着脸的爹娘做鬼脸:“两位不太尊贵的客人,没事投胎到我家干嘛?看看,多寒碜啊。” 他这挑衅的话立刻让爹娘怒火更盛。 然后爹娘还没冲过来,天地旋转,屋瓦震屑,大厦一点点地朝下压来。 他的家,一点点消融。 小郎君茫然地看着故人一道道消失,而天摇地晃,自己被摇得快散了架。可他坚持不走,目光执拗地看着祖父方才站过的地方、爹娘手里握着的笤帚。 都不见了。 人若拥有过珍贵无比的东西,又眼睁睁看着它摧毁,那么午夜梦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幻想中清醒的。 直到一重击朝他袭来,如洪水拍岸、天泄大雨…… 林夜闷哼一声,痛苦无比地揉着眼睛,张口便是凄惨的呻、吟:“谁、谁打我?” 雪荔安静地坐在一旁。 她本理所当然,但是看到林夜醒来便扶着床板吐出一口血,乱发覆着他苍白的脸颊,让他看着薄弱无比。 雪荔心中那死水,便起了一丁点儿涟漪。那点儿涟漪,让她拢住自己的斗笠,朝后坐了坐。 她有一瞬恍然,有点明白阿曾刚才躲在树叶后、自己要进屋他不拦的原因了——这种情绪,可能叫“心虚”。 雪荔默默品味了一会儿“心虚”的感觉。感觉太浅,不太能深入。每每想深入,身体筋脉间便会有什么涌上来,压制住这种情绪。 唔,这是她长年累月的喂药、受罚的结果。 看来不必多想。 想也没用。反正任何情绪,她都感受不到,感受到了,也会很快忘掉。 雪荔的目光重新凝聚到了林夜身上,便见林夜睫毛沾雾,水淋淋的眼睛瞪着她。 他应是十分好看的那种少年。 他睁大眼睛控诉人时,未束的乌发如绸缎般密密散落,贴颊披肩。他又皮肤剔透唇瓣嫣红,宽松中衣裹着一具瘦白修长的骨架。 那骨架线条很美,是习武人眼中的极品,雪荔便多看了几眼。 林夜立刻把她当采花贼一般,盖住被子,警惕非常:“看什么?” 雪荔这次不心虚了。 她这次想的是:奇怪,隔着斗笠,他怎么知道她在看他? 要么他五感异于常人的灵敏,要么他武功强盛。 雪荔并不多想,只将怀中的染满了血的《雪荔日志》,默默地朝林夜推去,摆到他面前。 林夜:“……” 林夜恍恍惚惚,朝纸糊的半拉子窗子看了一眼。 天色灰白,露清风静,阳光晨辉藏在云后,金光熠熠,今日是个好天气。 林夜被惊得笑起来:“小姑奶奶,你没事儿吧?为了一本书,天不亮你就把我喊醒?” 他任性地把书推开,嫌恶地捂住口鼻,躲避腥臭的血味:“拿走拿走。我不修,我要睡觉。” 雪荔:“真不修?” 他抱臂闭眼,裹紧被子,轻轻哼一声。 雪荔看着他秀白的脸、乌黑的发,出神半天。 林夜以为她会生气,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冬君有脾气。一个人若是没有丝毫失控的时候,他要怎么对付? 这一次,她依然不生气。 他听到窸窣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便看到这通身雪白的少女把那本书重新塞回她怀中,她道:“那你睡吧。” 林夜怔愣,以为她有了怜悯心。 她道:“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喊你起床。” 林夜:“……” -- 雪荔离开后,一直想着他方才的样子。 她抱着自己的日志跳上树,脑中空茫茫。她将自己的思考归结为:他看着太弱了,她叫他起床的那一掌,就把他拍得吐了血。 他看着又好能睡。不如让他多睡一会儿,一个半时辰再叫他好了。 一个半时辰后,雪荔见到了哈欠连连、衣着齐整的小公子。 春山赴雪 第17节 但是他一看到她翻窗而入,就朝她递来哀怨的目光。 林夜抢声:“你知道我眼睁睁等着人,那人还迟到了,我的心情是什么吗?” 林夜趴在桌上,好奇托腮:“美丽的冬君大人,请告诉我,这是一种新惩罚呢,还是一种旧惩罚呢?” 雪荔:“说不定是一种弄巧成拙的奖励。” 他怔一怔。 他那像是永远噙笑的眼睛,清泠泠落在斗笠少女身上。 她是一个谜团。 她懒怠,平静,看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偶尔关注什么,她也永远和他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有异于常人的反应。他努力地理解,仍每每在她这里弄错。 长此以往,难道他真的收服不了这位神秘的冬君,不能让“秦月夜”为自己所用吗?不行,他要带走孔老六,要孔老六为自己所用,必须攻克冬君。 林夜生出了一腔不逊之心。 他冲着她笑,悄悄道:“没有弄巧成拙,只要被人感受到的,都是好的奖励。我感受到了你的好,并且喜欢你的奖励,你信不信?” 雪荔蓦地抬头看他,看到他发丝在唇边被气息撩得轻轻卷起,泛着金色的日光。 雪荔诚实道:“不信。” 林夜昂起下巴,不满地哼一声后,朝她摊手。 他的模样,好像她曾经有一次执行任务时,在苗疆见过的一种动物——绚丽的、骄傲的、华丽的展翅开屏小孔雀。 雪荔立刻把《雪荔日志》放到他手掌中,还认真交代道:“你的药粉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先修血迹最少的页码,我看看效果。” 她将视效果来决定杀不杀他,杀不杀这一行所有人。 林夜自然不知道自己肩负了如此大的责任。 他只嘴角抽一抽,低头瞥手掌中的染着黑红血迹的书页:“美丽的冬君大人,我的本意其实是让你给我倒杯茶,求求我。” 雪荔瞥他:“求求你?” 他立刻改口:“哄哄我。” 雪荔望向他时,见小公子朝她吐舌头,笑眯眯弯眸:“老实说,我也有事求你。就是关于孔老六的去向安排……你哄哄我,我也哄哄你。我们皆大欢喜,扯平了,好不好?” 他在混淆概念,雪荔在想:他会吐舌头。 宋挽风,他会吐舌头哎。 -- 天亮了,日破金云,晴空万里,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 “秦月夜”的人在外焦急地等候雪荔,要跟冬君汇报新的情报。 他们听说冬君去找林夜,便冷哼一声,心想冬君必去教训那不老实的公子了:竟敢不请示他们,就去审问孔老六。 冬君大人可厉害了!虽然他们听说四季使中,冬君武力最弱……但想必其他三位,武功更高吧。 一会儿,雪荔出来了。 在他们开口前,他们先听到了雪荔清渺的、若有所思的询问:“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并且很会卖弄?” 属下们齐吸口气:“……哈?!” 属下甲迅速:“谁好看?” 乙紧跟:“谁卖弄?” 丙迟钝:“哪儿好看?” 第15章 雪荔与他同时开口:“林…… 和亲一行人在废弃村落休息了几日,在林夜身体好一些后,他们重新上路。他们除了护送小公子,还将刺客们带着上路,押往下一个驿站,让“秦月夜”的人前来接管。 林夜主仆三人和杀手们之间矛盾重重,吵个不停。 林夜那两个卫士隔三差五便找雪荔告状,说“秦月夜”护送不安全,小公子需要自己的人马加入队伍。 “秦月夜”这一方自然不肯。 不光不肯,杀手们也有状跟雪荔告:林夜那一方未经己方同意,审问孔老六。小公子越俎代庖,是否代表南周别有心思? 若与一群鹦鹉八哥同行,最好的法子,便是将耳朵捂起来。 随便他们说得天翻地覆,雪荔左耳进,右耳出。 这一日,因林夜又嚷着“更衣赏花”之类的要求,众人便停在一出浩荡松林外休息。用过午膳,林夜又要“小憩”,众人继续忍。 唯一的马车,隔开了林夜三人,与那些被他们押送的刺客。 雪荔靠着树干发呆,盘算林夜到底何时把书修好还给她。 她得加快进程了。真正的冬君身为四季使之一,弱于一时,不会弱于一世。真正的冬君虽被她用镖局送走,但待那真冬君脱困,一定会来寻找和亲团,甚至复仇。 “秦月夜”是师父的心血,她本能地不想和所有人动手。 一阵热风拂过,松林如涛叶摇飒飒,少女的斗笠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雪荔伸手扶自己的斗笠时,看到路前方,三个属下过来了。三个属下半途停下,商量一番后,派出一个代表来找雪荔。 又来了。 每日一告状又开始了。 未等来人酝酿出话,他先听到雪荔十分清渺的声音:“这次要说小公子什么坏话?” 被派来的人一呆,伸长耳朵偷听的二人一窘。 “冬君弄错了,我这次是有正事的,”属下甲挺了挺胸,顺便发表意见,“而且,什么叫‘说小公子坏话’?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 不,她没有那种东西。 雪荔不言语。 甲脸色不太好,踟蹰半晌说:“我们昨夜收到了春君的最新指令。庐州‘秦月夜’新建了私密据点,我们把孔老六那些刺客扔在庐州就行。还有,春君说,若是小公子实在刁钻,我们躲远点便是。只要不招惹公子,平安将公子带回汴京,其他事不用我们管。” 雪荔意外地“嗯”一声。 这命令,有些奇怪。 他们若是远离了小公子,小公子再出意外怎么办?莫非春君希望小公子出意外? 雪荔努力从自己记忆中寻找关于春君的碎片,却只记得那是一个身量瘦高的男子。 玉龙两个徒弟,雪荔自己是个异类,从未参与楼中事务;宋挽风总是来去匆匆,完成各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任务。所以玉龙之下,真正处理楼中琐事的人,是春君。 雪荔不熟悉春君。 春君经常和宋挽风说话,从不和她说话。或许在很久之前,春君也曾和雪荔尝试过交流,只是……雪荔轻轻叹口气,在心里道:我不记得了。 诸事不上心,便诸事如逝水,逝水不沾身。 “冬君?”属下甲的唤声,将雪荔从记忆深处唤醒。 算了,春君就算要亲自来杀小公子,都跟她无关。 雪荔和属下甲面面相觑,雪荔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走,便问:“是告状要开始了吗?” 甲绝倒:“……你怎么总记得告状的事啊?我是想说,大人是否应该向春君去信,对我们行程安排做些解释?比如,临出行前,和亲队伍为什么全部换人,你得告诉春君你的考量。” 甲觉得自己这个上峰不懂人情世故,让自己操碎心。 他提醒道:“自我们离开建业,大人你从未和上峰通信过一次。我们自然知道行程忙碌,但一直不通信,春君恐会责怪。” 雪荔不通信,自然有原因。 她不了解春君,正如她同样不了解冬君。若冬君和春君往日的通信中有暗号,她却不知晓,在通信中露了馅,那就糟糕了。 时间越久,破绽越多。如今不过是靠时间拖延,等林夜修书。 雪荔便无所谓道:“你替我通信。” 甲:“啊?” 雪荔绞尽脑汁,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名字来。她拍一拍甲的肩膀:“我看好你,程甲。” 听他们说话的两个属下中的一个跳了出来:“大人叫我?” 雪荔茫然。 真正的程甲喜不自胜奔过来:“大人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属下甲脸色僵硬:“这么长时间了,大人从来没记住我的名字?” 再有另一个人恍惚问:“冬君记得我的名字吗?” 雪荔:“……” 她平静地穿过三人组,步伐加快,躲过后面哀怨目光:“上路。” -- 此时,陆相女儿、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已经来到了玄武湖畔。 玄武湖绕着整座建业城,据查,真正的小公子居住在其西南湖心小岛上。 湖畔风景如画,林木葱郁茂盛。旅人商客熙攘往复,此地白日喧嚣声震,是闹市之相。连续数日,有神秘的贵族女郎租了不同酒楼二层的雅间,只看春景。 酒楼小二们讨论贵族女郎是美是丑时,雅间中,陆轻眉正隔着竹帘,一边沏茶,一边观望湖心岛上的亭台楼榭。 她的人手查到,湖心有不算多的兵马把守。除此之外,周遭并无兵士痕迹。但陆轻眉发现平民中,有些人总若有若无地盯着湖心岛。不知是探子,还是监视者。 无人见过小公子进出。 确实如爹爹说的那样奇怪——外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小公子纵是身体当真不好,但一个少年,从未对外界有过好奇心,想过离开这片湖吗? 她那弟弟都瞒着家人跑出去玩呢。 陆轻眉决定亲自登岛,见小公子一面。 她要想个万全法子,调开兵马和探子。且事成之后,不让人联想到陆家。 春山赴雪 第18节 唔,湖心岛每五日有船进出,运送衣食物件。这是机会,她得想一想该怎么利用。 -- 和亲团那里,入了夜,林夜坐在书桌旁,用浮着一层金光的药粉涂抹一本书的某页。 他心头感慨:造孽啊。 这药,本是光义帝派的神医给他的,用来祛除他身上多年打仗遗留下来的伤痕。它不光能让肌肤莹白剔透毫无瑕疵,连粗茧都能消除。 据说,一粒千金难求。 而他竟然被那少女磨得心软,把药粉用在了她的一本破书上—— 一本破书! 比得上他的一根头发丝吗? “啪——”一声很轻的窗门扣动声,林夜头也不抬,便知是谁来了。 反正,她每日见到他,都要催问她的书。而他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行人手中弄走孔老六那波人,当然也需要应对好冬君。 雪荔跳入屋中,看到林夜竟然坐在桌边修补她的书。她很满意:他终于不拖延了。 她本来都打定主意,要是今夜他还不开始,她就为书复仇后,快速离开这个对她来说越来越危险的队伍。 一盏烛火后,林夜抬起头。金光浮在他眉眼上,他像个漂亮的玉石雕像。 玉石雕像面容白净,神情肃然:“你必须知道,我为你付出巨大。” 雪荔:“嗯。” 林夜见她无所谓,不禁气馁。 他气馁时便瞪着她,眼眸圆润唇瓣微抿,恨不得拉着所有人围观他的可怜。但是眼前人的冷血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还没等雪荔琢磨出该做什么时,他已然低头。 林夜:“算了。” 他宣布:“我自己拿报酬好了。” 雪荔不解。 隔着纱布,她见这小公子迅速变脸。他一下子拿起她的书册,盖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水灵乌黑: “你让我先修一页,我修啦。我不小心扫到了那一页的内容。我不是故意看的,但是我过目不忘。从小到大,无数老先生夸我记性好,日后必成大器。从我四岁时起……” 他洋洋洒洒开始自吹自擂。 雪荔眼花,以为自己看到一只孔雀倏一下展翅。 少女盯着他半天,在他换气时问:“你为什么不从你襁褓时开始夸呢?” 雪荔不会看人眼色:“是没想到吗?” 她语气和往日没区别,林夜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诚发问,还是挤兑他。 他被噎后,故作无事:“我偷看了那一页的东西……虽然没看懂,但你好像不生气。” 雪荔承认:“我不生气。” 林夜仍用书挡着脸,琉璃眼波光流动,噙着一丝开始跃跃欲试的笑:“那我如果乱猜,一下子猜出那是你写的札记,其实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雪荔的斗笠左右摇动,一板一眼,林夜觉得她好好玩儿。 林夜忍住心中的小痒痒,眼珠溜开:“那我要是实在伶俐聪明,一下子猜出你写的内容什么意思,又一下子没忍住,拿笔划了你的字,重新修改了一下,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原来有人的“一下子”,这么多。还有,你不是说没看懂吗?又懂了? 雪荔心口微动,问:“你改了什么?” 他观察她片刻,见她没反应,便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他默默把书递来,雪荔看到摊开的《雪荔日志》那一页,书页微皱,血迹被抹掉了,清晰的字迹浮现出来: “遇到一个怪人。”(划掉) 下一行,少年郎隽逸飞扬的字迹涂抹了一长条。 字太复杂,雪荔不认识。 雪荔的沉默,好像在林夜的预料中。他热情地指着纸上的字,既好心又欠打地念出来,声如跳动的泠泠清泉水:“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苑寺南,梦笔桥畔识林夜。” 雪荔沉默。 林夜沉默。 半晌,林夜见斗笠少女缓缓抬头。 林夜跳起,迅疾无比地抱柱挡身,大声:“你说过不生气的!你别忘了我为你付出巨大。” 雪荔与他同时开口:“林夜是谁?” 林夜:“……” 雪荔:“……” 第16章 “翠花。”“野花。”“…… 一灯如豆,星火在外。 陋室木桌旁静坐的斗笠少女静若观音,与逃跑抱柱、过于活泼的小公子全然不同。 她这样淡然而冷漠,让林夜发怔,几乎以为自己自作聪明,弄错了那一页内容的意思—— 血迹被抹后的皱巴巴纸张上,潦草地涂了日期,内容又写“怪人”。 恰恰在日志记录的那一日,林夜入建业,在马车中和神秘的斗笠少女交锋。 如今,虽然双方明面上没有叫破,但是林夜早就确定当日那少女就是冬君,而冬君也应该确定他已经看出来、只是不说而已。 她身为冬君,当日应当是为了试探这个要护送的小公子是何模样才是。幸好林夜没露破绽。 那她纸上的怪人,应该就是指他呀。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他叫“林夜”?他们同行已近半月,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对外的用名是什么? 林夜备受打击。 他紧接着自我说服:不,没有人会如此忽视我。其中必有异常,只是我暂时还没堪破。 抱柱的林夜见雪荔没有起身打他的意思,便小心翼翼挪回桌旁。他坐下后,不死心地追问一句:“我叫林夜,你真的不知道吗?快说,你在和我开玩笑。” 雪荔目光闪烁一二。 除了师父和宋挽风,她没有记过旁人的名字。姓名和性命是一样的,生和死也都是一样的。那在旁人眼中是牵绊,是记忆,在她眼中是虚无,是流逝。 都和她无关。 这分明不是了不起的错事,但是雪荔凝视着林夜的脸,微微出神。 她看到他眼中光在流动,脸上写着沮丧,眼中的神情……雪荔回忆自己学过的他人情绪的表达征兆,迟疑地将小公子此时眼中的神色,定义为“期待”。 她不记得他,他看起来很失落。 鬼使神差,雪荔轻声:“对不起。” 林夜怔愣。 他睫毛飞扬,期待的神色收一收。眼波流转间,他这一次看着她的眼神过于复杂,她已经无法用师父教过的经验去猜了。 雪荔静静看着他,见林夜缓缓地弯起了眼睛。他叹口气后,轻轻笑出声。 他柔声:“傻不傻啊你?” 他趴伏在桌上,见她的斗笠闻言歪了歪,像是疑惑。她那样乖巧,让他心中生出不忍与怜惜。 她好可爱,又看着好可怜。 而他这个人最心软,最同情世间可爱漂亮的生灵。 林夜自己也未曾反应过来,便已经伸出手,想揉一揉少女的头。但是他的手还没挨到斗笠边缘,雪荔便快速地往旁边一挪。 她挪得并不刻意,但躲闪的决心,让林夜的手顿在虚空。 林夜:“……” 林夜最擅长给自己的厚脸皮找理由了。他收回手揉着手腕,研究自己手腕上有没有旧日伤痕:“没关系,我不也不知道冬君大人的名字嘛?我们是一类人,都克己守礼……” 雪荔瞥他一眼:果然是怪人。 林夜说着说着,抬头冷不丁问:“你叫什么名字?” 雪荔不为所动。 林夜肃然:“冬君只是‘秦月夜’中的代号吧?你肯定有自己的名字,告诉我。” 雪荔不说话。 她怎可能告诉一个路人自己的名字呢?她不喜欢尘世,师父死后,她也再不想和他人有任何牵绊。 林夜拍桌,不可置信道:“你现在起码知道我叫‘林夜’了,可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冬君,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就随便叫了啊?不好听的话,不是我的错哦。” 林夜一指抵着下巴,做冥想状,故意道:“翠花?野花?山花?你喜欢哪个啊?” 雪荔不搭理他的胡搅蛮缠,她低头去看她那被血染了的书册。林夜涂抹的那一页,果然不见丝毫血迹。想来她可以放心,把整个书册交给他了。 她并不在乎他人看她的日志。 她没有羞耻这种感情,也不介意暴露任何信息……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雪荔盘算着留给林夜几天修书时间才好时,林夜见她一直端详那一页,便以为她在看自己的字。 林夜心跳加快,感觉有点微妙和难堪。 怪他手欠,发现她称他为怪人,日期又写的那么潦草,他就不满地上手修改。而后他忐忑等待,发现她不生气后,他心中又涌出期待感—— 她低着头,一直在看他的字。她觉得他的字好看吗? 她喜欢吗? 林夜小声:“我的字好看吧?” 雪荔顿一顿,轻飘飘:“嗯。” 于是,活泼的小公子满血复活,又快乐无比地指着自己的字,和雪荔吹嘘道:“我祖父手把手教我写字,教了好多年。这笔字,如今只有我会写了。” 春山赴雪 第19节 林夜语气中有些雪荔此时没察觉的伤怀。 一家为国,终身尽忠。然而除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等到了什么?等到了大散关的兵败,等到了南北两周的和亲。若不再做点什么,他愧对林家忠烈。 此时,听小公子自夸,雪荔心中疑惑一下:他的祖父?南周有过太上皇?光义帝之前那位皇帝活得是挺久,但再往上,完全没听说过。 雪荔的猜忌只在心中留下,她不管别人的事。 只是林夜好得意,好能说,一吹嘘起来便没完没了。虽然他这个时候眼眸乌黑唇瓣嫣红,很是漂亮,但是漂亮不能当饭吃。于是,在林夜换气时,雪荔打断他:“我虽然没有学富五车,但普通的字还是认得的。” 林夜眼眸明亮:她终于肯透露和她自己有关的事了。她要夸他了吗? 雪荔指着他的字点评:“但你这行字,我没几个字认识。你应该是用古字代替今字,写得生僻了。” 林夜一下子睁大眼。 他觉得自己受到羞辱,又有点儿心虚:“这样写出来,很好看啊。” 雪荔:“你平时都跟人这么写字的吗?” 林夜反应极快:“不是,我是让你看我的字……” 雪荔:“没人打你吗?” 林夜:“我可是堂堂的……小公子哎。” 雪荔:“那你以后小心被人打吧。” 林夜:“……” 沉默,有时会如震雷,让人神魂巨震时,偏无言以对。 雪荔将书册放到桌上,听到林夜带着点儿脾气的声音:“你出去。” 雪荔抬头。 她见林夜板着脸,沉着眼,分明不悦,偏又不忘贵公子的礼数。他彬彬有礼又很生气:“我错了,但是你太欺负人了。” 林夜朝外偏一偏头:“粱尘,快进屋,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外面少年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雪荔当然不用人赶,主动起身要离开。但她这样有礼,那端坐着的小公子仍是蹙眉不悦,生着闷气。在她瞥他一眼时,他抬头便瞪来。 他还生怕她不知道:“我在瞪你。” 雪荔:“……” 她不至于连“瞪视”都看不出来。 她心中死水一样的湖泊,再次轻轻荡起涟漪。她不明白心湖起伏的缘故,正如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听他的话。 走之前,雪荔轻声:“五日。” 生闷气的少年睫毛轻轻一颤。 拂身而过的少女留下清香,亦留下无情的话:“整本书册,我给你五日时间全部修好。” 林夜本不想说话,但是他看着雪荔走到了门口,门外粱尘的影子探头探脑。浑浊黑夜笼罩白衣少女,似要吞没她。 他怔然开口:“翠花。” 少女不停步。 林夜:“野花。” 雪荔要关上门。 林夜望天:“山花。” 雪荔朝粱尘一颔首,便要告退。 林夜认输道:“冬君。” 雪荔停下脚步。 她侧着身,就着廊下粱尘手中那点儿灯笼的光,看向屋中的少年郎。见那小公子朝着她,冷冷道:“我不会给你修书了。” 雪荔握紧袖中匕首,准备出手。 林夜冷着脸:“我没骗你,我的目力和记性实在太好,什么东西只要我扫一眼,我都能记住。” 这是战场将军的必要本事。 林夜:“这本书册,应该是你的日志吧?你翻开的这一页内容不要紧,我尚且忍不住看了,若是遇到其他私密的内容呢?” 雪荔想说她没有私密内容,且见林夜眼睛朝上,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指点她:“我不想窥探他人隐秘。尤其是,你是一位年少的行走江湖的小娘子,你什么也不懂,我更不应该靠着经验欺负你。” 雪荔怔忡,迟钝地松开袖中匕首:靠着经验欺负我?你脸好大。 林夜宣布:“幸好,我有一块上好牛皮。我打算帮你做个封袋,将你的书册正好装进去。这样以后你就不怕再弄脏了。我做好封皮后,会把药粉一道给你,你自己把血擦干净就好了。” 林夜:“粱尘,把她的书册拿给她,送她走。我要让她吃个‘闭门羹’。” “砰”。 一会儿,木门闭合,将抱着《雪荔日志》的少女关在门外。 雪荔倚着木门,回头看到天幕黑灰,漫天繁星—— 师父,为什么我吃了闭门羹,但是我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呢?不是心如止水,而是有点儿……想跑想跳,想去吃三碗饭。 第17章 “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 癸未年三月廿日,不知道写什么,但想写点什么。 ——《雪荔日志(后补)》 -- 雪荔想在《雪荔日志》中写点什么。 但是一则,她不知道要写什么,才算是她那起伏心情的答案;二则,她拿回来的书册依然沾满了血迹,只能等林夜把做好的封袋和药粉给她。 所以,算了。 好在那点儿起伏的情绪,于她来说实在浅淡。睡一晚上起来,再次见到被侍卫簇拥着的锦衣小公子,雪荔已经寻不到痕迹了。 稍微有点和平日不同的是,半途休憩时,属下乙鼓起勇气来寻她切磋时,雪荔出了会儿神,便同意了。 来问的下属很惊喜——冬君不言不语,冷淡倦怠,这一路上,从来没做过护送以外的事。 唔,她连“护送”都不做,只是在旁看着。众人当做这是冬君对他们的考验。 冬君和属下乙的切磋,引来了兴奋的“秦月夜”杀手来观望。属下乙用长刀,雪荔用匕首——还是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这把匕首雪亮锋利,当雪荔拔出匕首时,青光拂过斗笠,她找到了些平静。 尘世无趣而陌生,在这些无趣中,她稍微感兴趣一些的,是习武。只是越长越大,她连唯一的习武兴趣也没了。自师父死,无人逼迫,她再未练过一次武。 眼下那都不重要,雪荔被身体本能的反应牵动,迎向属下。 属下乙感觉到一种被锁住的杀气。而周遭人还在喝彩,属下乙便知道只有自己感受到了冬君的杀气。 属下乙神色肃然。 不愧是四季使之一。小小一场切磋,都全力以赴。 当下时,林夜在马车中补眠,被外面一叠叠的叫声吵醒—— “冬君好厉害。” “你往前冲啊,总往后躲没用啊。” “你根本近不了冬君身,但冬君随时能近你的身。要不是冬君手下留情……” 被喝倒彩的属下乙涨红了脸:“别小瞧人!我有最厉害的一招,请冬君指教!” 吵闹声越来越大,马车中的林夜闭着眼睛忍。他忍了又忍,还是爬起来拍着车壁,有气无力:“耽误别人睡觉,天打雷劈。” 粱尘刷地一下掀开车帘,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面孔探进来:“我跟阿曾打赌,你会在一盏茶时间内起来。阿曾说不会,他说精致的小孔雀睡觉事大,绝不会起来。看来还是我了解你呀。” 粱尘快乐地朝车外某方向伸手:“给钱。” 林夜这才发现没注意到的马车角落边,站着抱剑的冷面黑衣大侠,阿曾。阿曾冷冰冰:“没钱。” 粱尘不可置信:“你没钱,跟我赌什么?” 阿曾:“赌我的命,你敢要吗?” 粱尘:“要就要……唔唔唔!” 他被林夜捂住嘴,林夜伸个懒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谁比武啊?” 粱尘推开他的手:“冬君啊。” 林夜掩袖打哈欠的手一顿。 粱尘不跟阿曾计较,好奇问林夜:“虽然‘秦月夜’的杀手们很难相处,孔老六还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又不同意咱们加人。但是冬君人挺好的,咱们还去闹事吗?” 一路行来,林夜没有一日不给周围人找点儿事。 既然是给北周派来的人添堵,粱尘自然乐见其成,每天乐呵呵地帮着公子,扮演公子身边的跋扈恶仆,对杀手们颐指气使。 但是呢,冬君和那些杀手不一样,冬君从不找他们麻烦。 粱尘还在纠结,便见林夜弯了弯眼,认真道:“我们去看看。” 粱尘失落:“找事啊?” 林夜跳下马车,吊儿郎当:“看美人呀。” 粱尘白眼,压根不信他的胡话。 雪荔那一方,起初对切磋有些兴趣,但她很快发现对手远远不到可以和她切磋的水平,她便开始走神。她一边走神一边和人切磋,确实露了很多破绽。 属下乙看到机会,便不会放过,于是比试无限延长。 忽有一人急急向比试场中跑来,大声:“春君来信了。” 这是她派去通信的程甲,程甲拿到了春君的回信,便急急来寻上峰。程甲一嗓子,将雪荔从涣散的走神中唤醒。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然而她停了一停—— 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程甲。 斗笠飞扬,视线被一重重水浪一样的光遮挡又展开。薄纱飞起的时候,雪荔看到了林夜。 春山赴雪 第20节 两个侍卫跟着他,他高挑又修颀,走动间,像一根竹子在跳。也许是睡饱了,他气色不错。 小公子今日穿着金与黑相间的锦衣,发带被风吹得扬起,擦过他的面颊和唇。他正面朝侍卫,不知在讲什么笑话,唇红齿白神采飞扬,吸引周围好多人。 雪荔想:他身上有一种“好爱活”的生气。 而她身上有一种“不爱活”的死气。 转头间,林夜隔着重重人影,看到了站在比武场中的雪荔。 他握着粱尘的手紧了一下。 他觉得她在看他。 林夜轻轻打了粱尘手背一下。 粱尘:“?” 林夜:“我是不是太喜欢自己了?” 粱尘:“你终于觉得了吗?但是你打我干什么?” 此时,程甲已经到了雪荔身边。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机密事,便直接说了出来:“春君要我们无条件满足小公子的一切要求。” 话当此时,比武的属下见雪荔停住,瞬间抓住这个机会,横刀向雪荔肩膀砍去。 林夜正走到比武场外:“冬君——” 他的声音传来时,刀背抵到了雪荔肩头。雪荔反应不慢,瞬间出掌格挡。属下回招时,她身子一旋,抓着属下乙翻了一圈,空手震向属下乙握刀的手臂。 属下乙面容紧绷,青筋颤抖。 二人错手对掌,重新落地时,“砰”一声,属下乙的武器落地,而雪荔的斗笠没掉落。属下当下脸色灰败,知道自己败得厉害。 周围一静后,欢呼声再起:“不愧是冬君。” 雪荔收手后,被一群人围住。 她不知所措,走不掉,只好沉默。她感受不到他人的兴奋和敬佩,只觉得肩膀微疼。 那是她先前在建业挟持林夜时,中了林夜一针后,自己剜肉疗伤的伤口。伤势不影响她的行动,但在此时被利器击中,便在衣下出了血。 血在衣裳下一点点渗透。 雪荔沉静地站在众人中。 隔着人流,林夜正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周围尽是她信任的属下,属下们也对她喝彩恭维,但是这一瞬,林夜却心口一揪,觉得她有些孤独。 林夜沉默着。 粱尘:“咱们不过去找麻烦了吗?” 林夜自我反省:“我最近太心善了。” ——他明明是为了孔老六的事和收服“秦月夜”才假装关心冬君的啊。 粱尘和阿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林夜睫毛微微低垂:“但是,她受伤了。” ——她方才和属下错身而过时,肩膀有停顿一下。那是极为细微的变化,武艺不精者看不出来。 阿曾终于听懂了一句,跟上:“她何时受的伤?” 林夜不语。 他想,他知道。他猜出来了。 - 好麻烦。 想送药。 不行,他们还在吵架呢,他不能低头。 -- 雪荔压根不知道自己和林夜在吵架。 他不找她,她便觉得他在为她的书做封袋,她很满意。 于是,又过了几日,众人车马行至山岗,天落春雨。烟雨绵绵,马车陷泥,众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一座茅亭下,林夜宣称要赏雨。他青衣乌带,细雨偶尔斜掠他眉眼,润得他更加清亮了些。 杀手们怕他淋雨生病,又耽误行程,齐齐来举伞,并劝他去车中休息。 林夜摇头:“不要。” 他端坐石桌旁,没事找事:“你们的春君,不是说要你们无条件满足我的需求吗?我现在就要赏雨。” 杀手们咬牙:“赏!” 林夜托腮:“我不光要赏雨,还要住有房檐的屋子。方才咱们上山时,我听路过的商人说过了山有镇子,还有集市,我要去镇上住。” 杀手们哄他:“按照行程,月底就能到庐州。咱们快点到庐州,庐州可比小镇子繁华。” 林夜仍然是笑:“你们不听春君的话?” 众人不知该怎么答,想指望冬君。他们扭头一看,冬君靠在树后,根本不搭理他们这边的闹腾。 而林夜宣称:“我有法子治你们。” 林夜从小几的茶壶中倒了杯水,众人看到水是清透的红色。他们恍然:这是小公子之前路过一树林,非要他们去打果子,用果子做果浆。 嗯,那果子颜色是挺红的,想必味道不错。 林夜当他们面,把水喝下去。 他咳嗽起来,张口吐“血”。 林夜面不改色:“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早死。可我身体不好,你们总逼着我赶路,我可能还没到北周,就一命呜呼了。我一命呜呼没关系,和亲失败谁担责呢?何况我这辈子都还没娶妻,孤苦伶仃……” 众杀手:“……” 粱尘和阿曾:“……” 林夜边吐血,边做梦:“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 林夜折腾他们的时候,眼睛狡黠地转动,又看到了树后那抹白色斗笠。 真是的。他逗人逗得自己都累,她躲在树后,也不过来。 他心口有些麻麻的,闷闷的。他振振衣袖,不动声色地坐正了些。 坐正也不耽误他的吐血咳嗽,与天马行空的要求,与要死要活的折腾。 杀手之一小声:“……可你不是吐的果浆吗?这也算吐血?” 林夜诚恳得让人想揍他:“我帮你们提前熟悉一下。” 到处都在下雨。 薄雾在山间升起,雨水密密淋着斗笠和衣襟,周围一片绿海,尽是草木潮湿之气,伴着少年郎清越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靠在树后的雪荔闭着眼,偷听林夜说话。 一只鸿雁飞过天边,杀手们齐齐凛然抬头。更多的鸿雁跟着那只鸿雁振翅掠雨,在蒸腾水雾中疾行,在灰白天宇中染上一片黑白色光点。 这是“秦月夜”最高级别的传讯。 雾气越来越浓,有一只鸿雁穿梭飞雨,斜向他们这一方。信件被大雁落下时,有杀手抬头喃喃:“玉龙楼主的棺木,要过这里借道。” 他们朝烟雨后的山道另一侧望去。 听到“玉龙”二字,雪荔抬头。 第18章 “罚惩是这吧么什说在话…… 这鸿雁飞书带来的讯号,似乎对“秦月夜”极为重要。毕竟,除了杀手们齐齐走到山崖边,就连一直表现得无欲无求的雪荔,都从树后走出。 正在胡闹的林夜主仆三人对视一眼。 “春香阁”是去年年底才在建业出现的。在和亲前夕,南周才知道,“春香阁”是北周江湖势力“秦月夜”所建的暗点。 林夜不相信一个和朝廷搅和到一起的江湖势力只为北周朝堂做事,而没有自己私下的筹算。可他试探这些人一个月,除了觉得他们单纯,还觉得他们傻。 这行人中,唯一有可能知道“秦月夜”上层谋划的人,只有冬君。 所以,林夜对冬君非常感兴趣。 当发现雪荔都走到山崖边时,林夜探头笑问:“你们看什么?” 杀手们不回答林夜。 押送犯人的车上,四周栏木围着,孔老六把手铐甩得哗哗响:“嘿,老子知道。这是他们楼主的棺材。 “今年年初,玉龙楼主身陨,可惜玉龙楼主的老家在南周。他们想送楼主魂归故土,就得跟我们借道。小公子,你知道那楼主怎么死的吗?据说,是被楼主的乖徒儿杀死的,筋脉寸断,死前可是受了一番罪呢。啧啧啧,老天有眼啊……” 他还想再说,立在山崖边的雪荔忽而抬手。 女裙飞扬,手起若鹤。不见她如何动作,被关在栏木后的孔老六登时撞在木壁上,龇牙咧嘴。 杀手们怔愣,有一人反应过来:“我楼中事务,轮不到外人闲话。我们必抓到‘雪女’,为楼主报仇。” 林夜眨眼:“雪女”,又是“秦月夜”中的一个代号。 林夜带着阿曾和粱尘,一同走到密密枞木遮蔽的山崖旁。他特意立在雪荔身畔,手蒙在眼睛上眺望—— 烟雨蒙蒙,天地大雾。 一道江流将山下通道隔开。一路上山,是他们所行的路;一路走水路,是下方数船所行的另一条路。 数十身着黑白两色的“秦月夜”杀手立在船头,持器敛神,护着一黑色大棺在云雾水流间穿梭。隔着山野江涛,船上的杀手们,和山上的杀手们对视,又在江流湍急处目光分开。 江山苍茫,雨丝如绵。天地静谧间,棺椁和护送者的身形影影绰绰,只有天上盘旋的大雁呼啸高飞。 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只有雪荔站在他们中间,漠然旁观。雪荔仰头。 春山赴雪 第21节 雨水打在斗笠上,斗笠薄纱黏湿湿地贴着脸颊。水落在脸上,冰凉凉的。 她听周围杀手的讨论,才意识到原来在正常人的意识中,人死后,魂魄是想回家的。 想来“秦月夜”愿意和北周朝堂合作,也是为了能让师父的尸骨去南周。 而她,在目睹师父的死后,竟一直没有这种意识。整整十八年,她学习所有日常交流需要的本事,却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有。 伤心不会。 哭也不会。 师父最后不要她,必然对她很失望。 -- 这一晚,雪荔又做了梦。 仍是飞雪连天,天地清寒的山野中,溪流成冰。隔着帘幕,玉龙白衣若雪,身形模糊。 玉龙起身:“雪荔。” 玉龙要从帘后走出了…… “咚!” 雪荔用力撞到树身上,受过伤的肩膀剧痛,似又有血渗出。她看到马车中帘子打开,少年乌黑眼眸不可置信地望来。 万籁俱寂,大家在林中过夜,她守夜。她从梦中醒来,只有那大约因身体不好而睡眠不好的林夜发现。 雪荔不吭气。 她靠着树身重新闭眼假寐。 至少,她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梦。 至少,她不会在梦中让师父失望。 -- 许是因为下午时分目睹了玉龙楼主棺椁的离开,又许是连日的雨让人疲累,众人接下来的时间,闷头赶路。 过了两日,他们到了一个名叫“浣川”的古镇。 此地距离庐州不远,他们在此稍作休息,只要林夜不折腾,月底他们应会如愿到达庐州。 没人敢保证小公子这两日安静,他接下来会一直安静。但杀手们很安静。 他们包了一整座客栈,给林夜休憩。他们又哄林夜,说这两天镇上会有社火,正好给林夜解闷。林夜非常好说话,快乐地应了下来。 众人意外小公子的懂事,便对林夜好声好气了些。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 雪荔在楼上睡了一下午,黄昏时醒来。她头昏昏沉沉,有些头重脚轻,不知是不是睡多了。 她肚子是空的。不吃饭,人饿死;找吃的,好辛苦。 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给封袋”的五日时限,已经到了。 雪荔轻声:“五。” “四。” “一。” “四”直接跳到“一”后,少女从床上一跃而起,戴好斗笠,强行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出去寻找林夜。 雪荔走到楼梯口,听到下面热闹的声音。越往下声音越大,而她不用找人,便发现一楼的大厅中,众杀手把林夜主仆三人圈在中间,拿出一张地舆图和人分享。 一个杀手点着地舆图道:“小公子请看,这个位置是光州,就在咱们要去的庐州西边。玉龙楼主的棺椁不会在庐州停,但会经过光州。” 林夜惊讶:“那你们岂不是遇不到楼主的棺椁,无法祭拜了?” 无人说话,一楼大厅中弥漫起沉重感。 林夜坐在一堆篝火边取暖,噼里啪啦的烧木头声音中,他满脑袋奇思妙想:“要不,我给你们放假,你们悄悄去光州一趟?你们都是武功高手,来回一趟,想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杀手们心动,但冷静下来,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得去庐州,把孔老六等人交给新据点的人;他们得看着小公子。 看小公子这架势,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到汴京。但如果他们在途中走上半年都走不到汴京,未免太不合适了吧? 杀手们扭捏:“多谢小公子体谅。” 雪荔心想:他体谅你们?不,他想卖掉你们。 真蠢。 但她不管。 雪荔走来时,被众人包围的林夜便发现了。 他仰头含笑,眉目飞扬。她不理会,他心中微有失落,又觉得这人好小气,怎么还在和他置气。她坐到了一旁角落里,默默抱膝。 滴答雨声伴着荜拨篝火声,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林夜瞪她。 杀手们唤他:“小公子没有遇过我们这样的事,自然无从体验。” 林夜笑一笑。 常年征战沙场,他送走爹娘送祖父,送走祖父送将士。他见过的尸骨如山堆,拔过的坟前草有楼高。可他现在不是照夜将军,是光义帝的幼弟。 林夜便眼睛眨也不眨,真真假假地混着说:“父皇过世的时候,我不明白什么叫‘死’,一直以为只要天亮了,他就醒来了。我兄长想埋他,我把尸骨又挖出来。他埋一次我挖一次,然后我兄长第一次打我。” 父皇等于父母,兄长等于祖父。 可惜光义帝还没死,他不好编排。 林夜在心里扮个鬼脸的时候,杀手们恻然。 杀手们大都是孤儿,被捡回去做杀手,楼主教着、养着。在他们口中,玉龙清冷而慈善,对他们虽然严厉,但又凡事站在他们身前,保护他们。 他们从小就仰慕着楼主,心甘情愿帮楼主做事。楼主身死,他们十分难过。 有人红着眼睛:“我就不懂,雪女为什么杀楼主?楼主确实严厉,但大家都看得出,楼主最喜爱她了,楼主连自己的独门心法都教给她!” 另一人道:“何况,打骂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这几年,楼主都不管她的……” 雪荔坐在角落里低头。 不,惩罚一直有的。只是她后来长大了,对生死伤痛没感觉了,惩罚才变得无声无息。 可他们说着楼主的死,怎么开始骂她来了? 雪荔微微纠结。 她既觉得她应该起身杀人,不能允许他们欺负她;她又觉得无聊,觉得好累,不想动手…… 一盘芙蓉糕,被递到了她面前。雪荔抬头,见身前的林夜,悄悄地将手背在后,端着一盘糕点,朝她晃了晃。 少年公子乌黑的发丝微卷,缚在腰下。他伸来的手腕瘦长,指骨分明,挽起的袖子金丝如云。他的头发和袖子不知熏了什么香,闻起来,很有钱。 雪荔抿唇。 吃饱才有力气杀人。 她默默接过来,缩着膝盖抱着糕点,悄然吃了起来。 林夜偶尔一回头,见角落里白蒙蒙斗笠后躲着一只小仓鼠,不禁莞尔。而小仓鼠何其敏锐,斗笠一抬,发现了他的注视。 雪荔开口:“如果是小公子遇到这种事,小公子怎么办?” 厅中少女声音清淡,又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有些闷软。众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后怕地发现,他们这里多了一个人——冬君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里。 林夜弯眸:“如果是我遇到了我敬仰的长辈过世,我一定会去祭拜。庐州和光州不算远,我一定会去光州见长辈最后一面。” 他又轻声:“生离死别都一样。朋友、亲人……以及我那还没碰面的未来妻子!如果有朝一日分开,我一定好好告别。” 众人默然。 一人难堪道:“我们不及公子的本事。” 林夜得意纠正:“不,是不及我的任性。” 众人便想起他平日折腾起来的架势,不禁又头疼,又好笑。 气氛因林夜的插科打诨而显得不那么悲伤了,但雪荔仍坚持将话题拉回来:“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林夜迟钝一下:“对……呀。” 雪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人反应各异,但雪荔如同看不到他们,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从中察觉古怪。她需要一个确切答案。 她问得奇怪,林夜一愣后,腰板挺直,答得老气横秋,仿佛他比她大十七八岁,可以摸着她头教育她:“喜爱,尊重,信赖,祝福,遗憾。你从中随便挑一个呗。” 雪荔:……感情还能随便挑的吗? 雪荔困惑起来,又见周围一片沉默。 以前和师父、宋挽风在一起时,偶尔也会这样。 雪荔想了想,便端着芙蓉糕起身,打算回楼上吃,把地方让给他们。 她觉得自己有一件事忘了。 她边走边想,要上楼梯时想起:他们骂她,她还没杀他们呢。 可是杀了他们,林夜就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 嗯,不好杀,那就惩罚。 雪荔脑中想到师父平时用在自己身上的……她思量间,听到下面粱尘大咧咧道:“哎呀,她这人好怪,听不懂她说话。” 雪荔立刻回头。 雪荔朝着他们,清清软软道:“罚惩是这吧么什说在话句这我想慢慢们你那。” 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吗?那就好好听一听。 粱尘手中的糕点掉到地上,众人的下巴也掉到了地上。 诡异沉默中,林夜忽然笑出声,歪到旁边阿曾身上。阿曾还在苦思冥想冬君说了什么,就见自家公子仰起头,直直地看着少女的背影。 春山赴雪 第22节 公子目光明亮,润着晶莹至极的光。 -- 雪荔没回头,但她听到了林夜的笑声。他的声音一向清亮好听。 她满意:他听懂了,他和她可能心有灵犀。 林夜不满:她不理他,她和他还要冷战到何时呢? 待雪荔关上门回到房间,才想起自己真正忘了什么:她忘了找林夜要“封袋”了。 第19章 “他说为我撕心裂肺。”…… 雪荔还是做了梦。 自师父不要她后,她总是梦到师父。她尝试强行中断自己的梦,可下一次,还是会无意地梦到师父。 梦中雪荔睁开眼,雪砸到她脸上,剜肉一般地疼。 梦里的少女要比现实中小很多,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雪荔旁观少时的自己跪在雪地上,朝着那方帘拢唤道:“师父。” 帘拢后自然是玉龙。 但又不只玉龙一人。 梦中的这一次,夜间幽火照出帘拢后的两道身影。一道是玉龙,一道是宋挽风。 雪荔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用平平无奇的语气说道:“师父,我疼。” 她在山中和野兽搏斗,脸上、手脚、身上都遍是搏斗后的伤口,火辣辣的。狰狞的伤痕落在面容清秀的少女身上,看着十分惨烈。 十二岁时的雪荔,还没有日后那样厌烦生死的无谓感。她还能微弱地感知到这方世界。 帘后玉龙声音沙哑:“这是对你的训练。还是疼的话,去把这个月的药喝了。” 跪在雪中的雪荔一瑟缩。 便是旁观的雪荔,神色都僵了一僵。 她记得自己长年累月喝的那种药。不断尝试,不断改药方,每次都痛得她五官抽搐、心肺欲裂、冷汗淋淋。那药太痛苦了,可她每个月都要喝—— 喝了那药,才能断情绝爱,才能修习“无心诀”的至高层。 师父说她拥有练习此功法的最好资质。但这依然不够,她需要用药来锻体,去达到玉龙都不曾达到的境界。 玉龙曾说:“我学此功时,已经过了最佳时期。挽风不适合练习此功,只有你适合。我将你捡回来,教你养你,便是想你成为天下第一。雪荔,你想成为天下第一吗?” 没有什么想不想。 师父说想,那就想吧。 只是真的很痛。 雪地中的十二岁少女便道:“我不想吃药。我捱一捱就好了。” 玉龙没吭气。 半晌玉龙才缓缓道:“雪荔,你自己去玩儿吧。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陪你了。” 雪荔仰起脸:“你怎么了?” 玉龙咳嗽声断续:“只是风寒而已。” 但在帘后照顾玉龙的宋挽风,不快道:“什么风寒?明明是练武出了岔子,反噬己身。师父,你若是出事,我和雪荔……谁还要我们呢?” 雪荔心想:真奇怪。宋挽风应该没有生病,可为什么声音也很哑呢? 玉龙不语。 而宋挽风为了劝说玉龙,扭头朝帘外寻找支援者:“雪荔,你说说,师父病了,可怎么是好?” 宋挽风是病急乱投医了。若是平时,宋挽风会想到雪荔与他人的不同,不会指望雪荔什么。可宋挽风这一次,竟然想让雪荔配合自己,说服师父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十二岁的少女闻言,回答道:“习惯就好。” 帘内一时无言。 雪荔自顾自出主意,用自己的经验判断他人的需求:“要不去弄个更厉害的伤病,难受到极致的时候,你就忘了现在的了。” 帘内沉默的时间更久。 一片鹅毛大的雪粒子落到少女脸颊上的伤口,冻得她瑟缩一下。雪荔在忍着疼,可她还是觉得疼。她也想伤上加伤了。 她疑惑:“师父?” 玉龙病弱疲倦的声音说道:“今日不训练了,你去玩儿吧。” 停顿一下,玉龙补充:“不许自残。” 雪荔“哦”一声,毫无负担转身便走。 临去前,风雾将帘后争执的声音传来—— 宋挽风又急又怒:“都怪师父,把她变成这样。把‘无心诀’教给我,不好吗?我当真不适合吗?还是你、你……” 玉龙:“你也下去吧。” 宋挽风:“她现在像白、白……” 宋挽风及时收口。 -- 现实中,雪荔从梦中醒来,翻身坐起。 睡了又睡,睡得她骨头都软了,起来后依然头晕脑胀。难道是饿的? 雪荔没管身体的不适,她第一时间,伸手摸自己的脸颊,好像还能感受到梦中风雪那刮刀子一般的冷冽酷寒。 雪荔怔坐着。 十八岁的她,不如十二岁的她有感情。可十八岁的她,比十二岁的她清醒。 这年三月尾,十八岁的雪荔从梦中醒来,隔着碌碌时光与荣枯山河回溯往事,看懂了当年宋挽风想说却没说的话—— 白眼狼。 无论是十二岁的她,还是十八岁的她,都像个白眼狼一样。 师父死了,别人尚且悲伤,想要扶灵。她明明离得那么近,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扮演冬君扮演护行者。 她何时这样心软了?她何时做一个决定,迟迟做不下?她不能再等下去,不能再和这群与自己无关的人同行了。 她想去见师父。 他们说得对。 他们去不了,是他们没本事。但是她有本事,她其实不是白眼狼。 -- 雪荔说做便做,起床收拾要带走的行李。 她没什么要带走的,只待找林夜拿到“封袋”和药粉,她即刻甩开这里所有人。光州虽然追杀者很多,但是隐秘些,应当还是有机会在棺椁前烧纸磕头的。 只是想到林夜,雪荔脑中回想起他昨日在篝火边说的话—— “生离死别都一样。朋友、亲人……以及我那还没碰面的未来妻子!如果有朝一日分开,我一定好好告别。” 好好告别…… 她是否应该跟这群陌生人,好好告别? -- 雪荔步履迟缓地下楼,才走到楼梯口,身后有一扇门悄悄打开。 少年声音清越,却偷偷摸摸:“嘘,我在这里。” 雪荔扭头仰望,林夜形容憔悴,穿着宽大的衣带飘飞的春袍,束发带被廊口的风吹得扬起。他像个小神仙一样漂亮精致,哪怕衣衫狼狈,哪怕满面病容。 林夜小声朝她笑:“快过来。” 雪荔本就是要找他,只是她以为这个时间,他肯定在一楼折腾杀手们。此时他说话用气音,一边扒着门框,一边还左右张望。 雪荔满是狐疑。 她却听话地折返上楼,被林夜刷地一下拉进他的客房中,极快地关上门。 他的手好冰。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昂贵熏香味。许是因他衣衫不整,那味儿,更浓郁了些。她吸了吸鼻子。 林夜转回头,便看到斗笠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背后。 他不知道她在目不转睛地看他,他垮下脸,别扭道:“好啦,我认输了。我那时候不该关你闭门羹,你生气了对不对?” 雪荔迷惘。 她好一阵子没说话,又好一阵子才想起有那么一件事。 雪荔慢慢回想那想让她多吃三碗饭的一夜:“我没生气。” 林夜拉着她往屋中扯,煞有其事:“嗯,你不生气啦。你是活菩萨,你是观音婢,你高高在上怜悯众生,当然不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生气啦。” 他说话好有意思。 雪荔想接着听。 她便跟着他走,问:“你为什么做贼一样?” 二人到了窗下的案几边,林夜才松手坐下。他叹口气,哀怨看她:“昨夜和你的属下们聊天,偷喝了一杯酒。我回去就发烧了,阿曾和粱尘监督我,非要我好好睡觉。” 林夜扮个鬼脸:“睡觉又不能病好。” 雪荔盯着他的鬼脸:“能的。” 林夜:“……” 她本想传授自己的经验,但又想起自己梦中师父和宋挽风的反应……她便没说话了。她明明没怎样,林夜却觉得,她一下子萎靡了。 林夜道:“好啦,不说那个了。我知道你很着急,我把封袋和药粉给你准备好了。” 春山赴雪 第23节 雪荔抬头。 林夜以为按这个满脑子都是“我的书”的少女的心思,她必然催问。但是这一次,她没催问。她好像在出神,好像思维迟钝,又好像能说话的人,只有他了。 ……不然,她干嘛和他一个半路陌客说这样私密的话呢? 雪荔说:“我有一个朋友。” 林夜嘴抽。 雪荔:“我的朋友总是梦到一个人。我的朋友和那个人已经分开了,可她还是梦到。她逼自己不做梦,却一直做梦。她很苦恼,请问……” 林夜:“你的朋友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 雪荔:“我朋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需要看病。” 林夜:“……” 林夜干干道:“不、不至于。” 雪荔若有所思,鹦鹉学舌:“我的朋友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 林夜突然好想笑。 他好整以暇,又开始逗人了:“总是梦到一个人,原因很多啊。比如仇恨刻骨铭心,爱欲牵肠挂肚,往日追悔不及,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雪荔怔怔坐在他对面。 她好像看到一重纱帘,一重竹影,玉龙跪在血泊中,面容苍白,筋脉寸断。玉龙被血淹没,被雪消融。 她心湖中的涟漪,一点点、一圈圈荡起。 -- 雪荔轻声:“原来我对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他? 林夜蓦地抬头。 他眼睛静黑,没有一点笑意。 他捏着杯子本在玩,可雪荔说了这样的话,林夜一瞬间遍体冰寒,心海中掀起千层巨浪—— 他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也许眼前少女,根本不是“秦月夜”真正的冬君。 因为他在和亲前,特意查过“春香阁”。春香阁的女主人,没有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情郎。 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林夜捏碎了杯子,雪荔怔忡看来。 林夜缓缓笑,垂着眼柔声:“我也为你掏心挖肺啊……” 气怒与惊疑与病情一同攻身,林夜张口吐血,倒向雪荔。 片刻后,粱尘和阿曾赶来照顾病公子,质问雪荔发生了什么事。 雪荔因为头重脚轻,也因为心中有事,她大脑空白,想不起来林夜说的那个词。 雪荔道:“他说为我撕心裂肺。” 第20章 “小公子,我不知道‘撕…… 无论是掏心挖肺,还是撕心裂肺,阿曾和粱尘确认昏睡过去的林夜状态尚好后,强行将雪荔留在小公子屋中,照看小公子。 粱尘振振有词:“是你将我家公子气病的,你得负责。” “秦月夜”的杀手们震惊,对此决定不满。虽然这几日相处,他们已经不那般厌烦林夜,可是冬君好歹是他们的首领,又是女子。 即便是江湖女侠,也没有在一个“即将和亲”的贵族郎君房中长待的道理吧。 他们不肯,却见雪荔无所谓,大有赖在林夜房中的意思。众人疑惑又忧心,被粱尘笑嘻嘻地劝走。 和杀手们的想法不同,两个侍卫不觉得冬君和自家公子共处一室很奇怪。 他们三人,本就想拉拢冬君。谁知道林夜这一次吐血晕倒,是不是想把冬君留下来呢?至于杀手们担心的“男女之情”那类问题…… 粱尘干笑:不提那只抖着尾巴整天欣赏自己羽毛的小孔雀,会不会在“和亲”前意外喜欢另一女子的事。就算想生情……冬君每天戴着斗笠,连脸都看不清啊。 这怎么生情? 所以,公子所图,必有缘故。 -- 雪荔愿意留下,自然是为了等林夜给东西。 她心中默念着“好好告别”四个字,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一直到日落西山。 她发着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中暗下,雪荔转身端了油灯回到床榻边时,见林夜披衣虚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雪荔将灯台放到床边的高台小架上,同样一言不发,压根不关心一个刚醒来的病人身体状况如何。 林夜看着她这样,既是恍然,又是自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试问,一个经营“春香阁”那类秦楼楚馆的奇女子,会如此绝情吗? 她的伪装从来都不认真,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发现。 只有他沾沾自喜,以为看透她既是建业初逢之日的奇怪少女,又是神秘的冬君,便以为自己可以徐徐图之诱她胁她;只有他一叶障目,没去多想她露出的破绽。 他太傲慢了。 此女伪装真冬君待在队伍中长达一月,他至今不知她目的何为。她对他……她是不是一直在查他呢? 她有没有发现他不是真的小公子?她的伪装,是她一人的主意,还是整个杀手楼的主意? 他们是敌是友? 林夜脸色越发苍白,眼眸却被衬得更加黑泠泠,如同沾着一重薄薄白色糖浆的芝麻丸蜜果。像小时候病得很厉害时,师父喂她吃的那种。 可能是一直没吃饭,雪荔竟然觉得饿。 不能吃人。 雪荔撇开目光,先开口:“我的书册。” 林夜:“……” 你的书册。你满脑子都是你的书册。你是真的只关心你的书,还是在麻痹我? 林夜抬袖捂脸:“你欺负我。” 雪荔:“……” 雪荔探究他的古怪时,见这一脸病容的颓废小郎君放下袖子,精神一振,重新朝她露出笑容。 他不见方才那样的深沉幽静,眉目轻扬唇瓣微翘,长长的睫毛扇动间,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灵动好玩的小郎君。 林夜:“好啊,我给你。” ——无论如何,先稳住她。 林夜指挥雪荔去东北角的箱匣中拿东西,他坐在床上胡乱指挥,还理直气壮:“我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全身发冷,根本没力气下床。” 雪荔一愣,道:“我也头晕眼花全身发冷。” 她这几日一直有这种症状,只是她自己不在意而已。 林夜:“你也失血过多了?你、你……” 他本多嘴,忽然想到什么,脸刷地红了。他不记得她这几日有过打斗,那女子失血过多,还有一种可能—— 小时候,他娘平时威武,揍他时力大无穷,只有每月来癸水时会气虚。 雪荔按照林夜的话翻找他的箱匣,待她起身回头时,见床上的林夜双颊绯然,唇色嫣红,睫毛颤啊颤。 隔着斗笠,他竟然低下头,躲过她视线。 他肌肤雪白,此时整个人红透,好像要坏了。 碰碰就倒,不碰也倒。就他这状态,想活到成亲那一日,确实有点困难。 雪荔淡然,打算正事结束赶紧离开:他可别死在今天,别人以为她是凶手。 雪荔捧着那用布包裹起来的木匣走回床畔,床褥间的林夜听到脚步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事一般:“还有一样东西。那个箱子里有一个青色瓷瓶的药瓶,你也拿过来。” 他自始至终不抬头。 雪荔将东西都找到拿过去时,林夜好歹自我调节本事强大,已经神色如常。他敢抬起眼看她,只除了双颊还残留一点绯色。 林夜弯眸:“看看吧,你要的东西。” 雪荔猜到了。 她打开木匣,烛火照耀间,古檀木匣中躺着一牛皮封袋。旁边的四个小格,装好了四个白玉瓶的小药瓶。封袋上有一张纸,信纸上详细写着药粉祛除污渍的用法。 林夜心疼道:“你要严格按照我的说法用。这药粉很贵、很贵的……” 他为了腾出这点儿药,得好几天无法药浴。身体中那封住筋脉的针变得更刺痛,每日每夜折腾得他难受。 林夜语重心长:“我当真为你掏心挖肺。我要是你爹,你得负责养我知道吗?” 他本想用来利诱冬君的。但她很可能不是,也很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用心。可惜礼物都备下了,送就送吧。 雪荔发现林夜蔫蔫的,抱着被褥,目露哀怨。 林夜持续哀怨着,有力无气地指指那个自己让她取的青色药瓶:“那也是给你的。” 林夜:“你肩头有伤。” 他抬头望望天,隐晦道:“你这几日又、又出血多,敷一敷吧。我祖父留给我的,特别好用。” 雪荔翻看药瓶的手停住,蓦地抬头看他。 她肩头的伤? 林夜一边望着横梁,一边胡言乱语:“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打猎,伤到了一只林中小鹿。我的箭有毒,我本想给它解毒,可它掉头就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奇形怪状吓到了人。” 春山赴雪 第24节 他是一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 自己编着瞎话,便因为自己的瞎话,重新笑了起来,唇角朝上翘起。 雪荔见他红色的唇瓣张张合合,一道光起初在他翘起的唇角上。后来因为他笑起来,那光便闪着翅膀落到了他眼睛上,金光罩着他眼睛。 雪荔忽然倾身。 少女幽香袭来,斗笠帛纱落到脸颊上。 林夜一怔之下,她的手伸来,落到他眼睛上,碰他的睫毛。 又痒又酥,血液如凝。却不是平时封住心头血的那种“凝”。 林夜怔忡地低下脸,迷茫地看着她凑过来的模样。这般近的距离,仅隔着一重纱—— 那春日杏花下掀开斗笠,被花落了一身的洁白少女。 少女有不含情的面孔,寡然寂寥的神色,圆润的眼睛淡红的唇瓣,乌发的发梢微碎的额发。 她不冷硬不倔强,不在意不多事。她随风飘零,是浮在水面上伶仃的莲花,也是躲在雪山中与世隔绝的灵鹿。 她美丽得近乎空灵,不属于人间,却偏偏来到人间。 他隔着纱幕看她的眼睛,心跳一时急一时缓。 他有一瞬间,想掀开斗笠,看个清楚。可偏偏,他外表这样混不吝,骨子里却是矜贵君子——大概是被爹娘打出来的吧。 林夜僵硬着,屏住呼吸小声:“你做什么?” 雪荔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他给她药膏。 他知道她是劫持过他的人,没说破;他发现了她肩头伤流血,还不说破;他给她封袋和药粉的同时,把治疗肩伤的药给她。 她觉得、觉得…… 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什么。 她只是抬头,看到有什么光点落到了他眼睛上方。她想也不想地伸了手,想看一看。 雪荔困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是何缘故,不安于自己怎可能好奇。难道师父在她身上用的药失去作用了?不,师父不会允许的。她很久不用服那些药了,她再不想服用了。 难道那种用药的痛苦还会回来吗? 雪荔心头揪起,心湖中的涟漪断断续续地起伏。 她不知怎么办,喃喃:“我以为有萤火虫飞到了你眼睛里。” 林夜眨眼:“这时节哪来的萤火虫?你好奇?” 雪荔立即:“我不好奇。” 她这么快地反驳,但他无暇思考。她的手还落在他睫毛上,斗笠还贴着他的脸,他还是能隐约看到她的脸…… 林夜脸红得厉害。 他不知该怎么提醒她。 雪荔目光涣散:“原来不是萤火虫,是烛火……亮。” 而林夜耳边嗡嗡,因她的胡言乱语,脸更红。 他手扶住床板,稳住自己身形。他感到自己心跳也开始加速了,因心跳加速,封住心头血的针便扎得更深,他周身僵冷,骨头缝都开始疼起来。 他痛得厉害,可他是林夜,他从不躲避。他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得到点什么。他一定要得到点什么! 林夜扶着床板的手微微发抖,他目不转睛,轻声:“我对你好不好?” 雪荔涣散的目光回来:“好?” 林夜当她是肯定,死马当活马医:“那么,告诉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别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雪荔看着他。 她强大的五感,发现他一直在屏息。他很紧张吗? 雪荔缓缓的,一字一句:“小公子,我不知道‘撕心裂肺’是什么意思。” 林夜微笑:“足够了。” 他一直屏着呼吸,此时终于坚持不住,身子前倾,晕倒在雪荔怀中。烛火轻晃,被小风吹灭,屋中落入幽黑。 雪荔:“……” 黑暗中,少女茫然抱着少年,闻到他身上那清雅至极的香,手也沾到他的发丝。 有人屏气把自己憋晕了吗?或者是她把他弄晕的?她做什么了? 雪荔有点儿迟疑,想摸摸他脉搏查看他病情,但又有点犯懒,不愿关心他人之事。 最终,她当做无事发生,摆娃娃一般将他摆回床褥间。在跳窗扬长而去前,她甚至难得善心地为他抻了抻被角。 -- 雪荔当夜去了集市一趟,无人知道她做什么。 而她回来后,召集“秦月夜”的下属:“我打算去光州。” 她告诉了小公子一个秘密,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但她不会再留下了。 她打算一走了之。 她要用一种方式跟下属们“好好告别”。 -- 另一方,林夜半睡半醒中,完全明白了雪荔告诉他的秘密是什么。 如果她说她不懂“撕心裂肺”这个词的意思的话,说明她是白丁,而春香阁的女主人多才多艺,绝不是白丁;如果她说她不懂“撕心裂肺”这个词的情感的话,说明她情感缺失,而真冬君经营一家青楼,在建业瞒天过海,不可能不懂情。 于是,林夜召集阿曾和粱尘。 林夜说:“我要亲自出手,送孔老六他们安全离开。” -- 再有一方,被北周宣明帝托付的口音古怪的两个神秘人,带着手下,在“秦月夜”春君的配合下,顺利到了浣川这个小镇子。 星如银河在天,万家灯火落地。南周如此繁华,让百年前被赶出西域的外族人看得目眦欲裂,满心沥血。 二人站在屋顶上,眺望着小公子居住的客栈—— 身量瘦高的那人笑:“按照杀手楼给的信息,小公子就住在这里。我们派人从他身上取血,交给那宣明帝就是。” 另一人雄伟些,沉稳说:“小心行事。我们还没找到雪女……雪女逃走,不知所踪。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带回雪女。” 二人合谋声起伏,被浓夜吞没。 第21章 他应该去卖一卖他的笑,…… 雪荔和手下们分享自己的计划。 她将自己昨夜去浣川镇上买到的酒和蒙汗药拿给手下们看。 下属们面面相觑。 烛火落在斗笠少女身上,浮出一重濛光。 雪荔清渺的声音,在这间因人多而显得狭小拥挤的屋中轻声响起:“你们不能参与我的出行计划,否则事后会引起小公子他们的疑心。我会将药下到这坛酒中,你们带着这坛酒去请他那两个侍卫一起喝。” 雪荔再说自己的事:“我约小公子出门,之后甩了他,独自去光州。他找不到我,但以他爱玩的性子,也不会回客栈。他要么找我,要么看社火。等他回客栈时,一切尘埃落定。” 一人抬手示意:“我有一言:大人,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也会跟着晕?” 这么简单的问题,雪荔觉得回答好累。 幸好有另一人猛拍前者脑袋,责怪道:“笨!冬君大人就是要我们跟他们一起昏迷啊,这样之后醒来,就可以说是醉酒。蒙汗药下的剂量合适的话,应该能唬住他们。咱们到时候搬十坛酒去。” 众人窃窃私语,讨论这计划是否可行。 有人问:“我们都倒了,万一有敌人来这个客栈……” 雪荔:“我会从光州尽快返回。何况这座客栈,你们已经巡察好几日。此地僻静,这个时节没人来这边,镇上百姓又都是普通人。那些刺客也关押得很安全,轻易不可能出逃。即使真有敌人也无妨,蒙汗药有时效。” 众人觉得不安,怕如此误事。 可是冬君想去光州这件事,是此间所有人的心愿——他们都想送玉龙楼主一程。若是送不了,冬君代去,也是希冀。 雪荔便又三言两语,安排他们怎么诱拐那两个侍卫喝酒。 杀手们断续点头,不好意思:“冬君替我们跟楼主磕头,说弟兄们不能亲自送楼主,很是遗憾。” 八尺儿郎们纷纷红了眼,哑了声。 雪荔点头。 她会带话的。她只是就此告别,不会再回来了而已。 众人站起来,拱手:“冬君,保重。” 雪荔愣神,回道:“保重。” 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感受这种话代表的涵义,却心中无滋无味,什么也品呷不出来。雪荔感到无趣,只能努力压下去。 商议妥当后,众人跟着雪荔,渐次走出屋子。 准备执行计划时,有人问最后一个问题:“既然要下药,为什么冬君还要找小公子出去看社火,不连他一起弄倒?” 一个人答:“我知道。因为小公子体弱,他滴酒不沾。你平日就没发现?” 雪荔怔一下,她也没发现。不过她本来就不关心他,没发现是正常的事。 雪荔的真正理由很现实:“我怕他死了。” 众人:“……” 也是,小公子这几天,病得连床都下不了。 -- 被杀手们认为连床也下不了的林夜,此时锦衣窄袖,玉冠帛带。 春山赴雪 第25节 他正从箱匣里翻找武器,翻找适合出行的武人袍衫。做惯了娇贵的贵族郎君,他的武袍被压在箱子最下边,翻找时洒出了半屋子灰,将他自己呛得咳嗽。 阿曾抱臂靠墙,对林夜的计划从不多置一词,只照实执行。 粱尘却少年好动。他原本只是喜欢上蹿下跳,跟着林夜出行这段时间,硬是被这不靠谱的小公子锻炼出了一腔老妈子心—— “你说的事,真的靠谱吗?让我和阿曾拿着下了药的茶水去找那些杀手喝茶,你去约冬君出门,然后你甩开她,去给孔老六他们开门,放他们出来,还亲自送孔老六离开。如果事后杀手们问起,怎么办?” 林夜:“他们看管不力啊……唔,你说得对,这里面还可以做文章。” 眼看林夜真的在托腮思考更坏的主意,粱尘:“我理解你是要收服孔老六他们,但是你什么时候见过请一群杀手喝茶的局面啊?” 林夜脸朝上一撇:“他们要是知道是我送的茶,就会喝了。” 粱尘:……你是多大脸,你送的茶怎么了?你送的茶是有金子吗?金子做的水能喝死人啊。 林夜大言不惭:“上等明前龙井。寻常人喝得起吗?” 阿曾一愣,登时羡慕。 粱尘从没有过缺钱的烦恼,自然只怼人:“你好舍得啊。” 林夜便得意:“那是。鄙人家别的还好,唯有钱多。多少代的财产,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花都花不完啊……哎好烦恼。到哪里再找一个像我这么大方的公子呢?” 粱尘服气了:“你的大方里带了毒,是准备药倒别人的。” 林夜无所谓:“我又没杀人。等我杀人了,你再大惊小怪吧。” 但他即使杀人,粱尘也不会大惊小怪。粱尘知道他是谁……粱尘哼道:“我怕什么?我可是要扬名立万的人。” 阿曾在旁边听他们斗嘴半天,这会儿终于插上一句,凉凉的:“冬君武功那么高,你怎么甩开她?” 林夜朝他们神秘一眨眼:“我打算把她约到一个地方见面。我会告诉她是东边那个小树林,但实际上我会走西边的小道。我还会把约定的时间错开,错开半个时辰。” 粱尘:“那么问题来了——咱们住在一个客栈,你要怎么做到约人约到别的地方,对方一个武功高手还不知情?你怎么说服她?” 林夜眼神微飘。 他憋出两个字:“情趣。” 两个侍卫:“……” 粱尘说:“你以后一定很会骗小娘子。可怜的北周公主会被你吃得死死的。” 阿曾没说话。阿曾想到了那一夜众人在楼下烤火聊天时,冬君说反话,林夜抬头看冬君背影时的那种眼神。 他比两个少年年长,他知道那代表什么。 阿曾盯着林夜,见林夜和粱尘笑闹后,一人时眼神沉静,微有忧色。 阿曾:小孔雀在担忧什么? 林夜只是在想,要不要把冬君身份成疑的事告诉两个侍卫。他思量许久,仍是怕他们莽撞—— 既怕他们打草惊蛇,又怕他们伤到冬君。 还是他自己处理此事吧。 -- 于是,林夜找雪荔时,正碰到雪荔来找他。 林夜还没说出相约的话,雪荔便主动提出。林夜愣愣地看着她,总觉得这相约看社火的事,和他的想法过于巧合。 雪荔:“你不愿意?” 林夜:“为什么?” 雪荔:“为了快乐。” 林夜噗嗤笑起来。 他想到了她的无邪天然,登时放松下来,不相信她和自己一样怀着阴暗目的。他甚至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愧疚,有些不忍心。 林夜拿乔:“我不是随便就答应女子相约的人。” 雪荔:“是要三顾茅庐吗?那我一会儿再来问你。” 她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林夜急了,伸手拉她:“回来。” 她躲开他碰触,他只碰到她袖摆。可他仍是笑个不停,心情很好。 少年眼睛里撒了光,整个屋子都亮堂无比,雪荔目不转睛。 师父从不笑,那林夜自然比师父会笑。 宋挽风笑的很浅,那林夜自然比宋挽风开朗灵动。 他最会笑了。 他应该去卖一卖他的笑,她也许,会买。 雪荔在脑海中天马行空畅想,林夜垂下眼思量片刻后,目光又轻轻抬起,像跳动的泉流,清婉地涌向她:“我是有条件的。” 雪荔:“嗯。” 林夜便又搬出他那老一套要求了:“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 雪荔道:“如果你没有熬到和北周公主成亲那一天的话,我给你绑一个完美的女子回来,让你们冥婚。” 林夜嘴角的笑僵硬了。 可是雪荔不笑。 她不开玩笑。 她心中想:如果那时候她还活着,如果这次分别后他又遇见她,如果他还是这个要求……她就给他。 -- 次日夜,“秦月夜”的杀手们带着十坛酒去找两个侍卫喝酒,阿曾和粱尘带着上好茶叶,找杀手们品茶。 雪荔在屋中,换上黑色夜行衣,黑色斗笠,带好武器和《雪荔日志》,跳窗而去。 她不去和林夜约好的东边小树林。她往西走,要去光州。 林夜在屋中换下贵公子衣束,穿上黑色的夜行衣,戴上乌纱斗笠。他平日言笑晏晏,混没形象,此时黑衣束袖一点点缚身,烛火照得他修长挺拔,如剑出鞘。 粱尘和阿曾拿着茶叶走前,粱尘:“我还是不放心你。你不是说你不方便动武吗?要不救孔老六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林夜低头挽袖,懒懒道:“不方便动武,不是不能动武。万不得已时,还是可以的。我心中有数,不会伤筋动骨的。” 粱尘:“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林夜好坏:“你不行。” 粱尘:“……” 气愤的粱尘被阿曾拉走,林夜轻笑一声,收了那散漫模样,走到窗边,拉开窗。 他要等楼下的人全倒了,亲自护送孔老六往西边镇上逃跑。他算好了时辰,按那少女的武功,应该赶不回来的。 楼下喧嚣声渐轻的时候,林夜跳下窗,跃入黑夜。 第22章 “我好像是个好色之徒。…… 当夜戌时,关押刺客的木栏牢门打开。 众江湖侠士怔愣,为首的孔老六心有预感。当他抬起头,他看到月色盈盈之下,一玄衣劲袍的侠士持剑而立,风吹动侠士的斗笠。 那侠士掀开斗笠,望他们一眼。 是小公子。 众人瞳眸微缩。 这牢门乃玄铁所铸,就为了防止他们逃脱。若无钥匙,想劈开这牢门,来人既得拥有一把极品武器,又同时得内力充沛远胜常人。 可面前人是小公子。小公子不是常年养病吗,怎会有这身好武艺? 月光下,林夜脸色稍显苍白,却无损他的俏皮。他朝他们眨一下眼,扮家家一般,用指抵着唇“嘘”一声:“杀手们都醉倒了,你们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孔老六:他看起来好不靠谱。 但不靠谱的人劈开了牢门,众人反应过来,齐齐挣脱自己手脚上的镣铐,夺门而出。 而林夜亲自护送孔老六。 林夜带着孔老六走出牢门:“你受的伤最严重,不把你带去安全地方,我不放心。我们绝不能去庐州。‘秦月夜’在庐州建了新的据点,这是南北周和亲、南周许给北周的条件之一。一旦到庐州,你们就没有机会走了。” 孔老六恍然:“所以,小公子这几日折腾个没完没了,原来是拖延去庐州的时间。” 林夜叉腰:“不然你们真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大家就是觉得他无理取闹啊。 孔老六跟着林夜跳上屋檐,趁机朝下一看,果然见到斜后方客栈一楼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孔老六咂舌:“那位冬君……” 林夜得意:“我也把她骗走了。” 孔老六:“我们去哪里?” 林夜:“浣川镇上。那里有我的人手,他们会带你离开。” 孔老六嘲讽道:“想必我不用问公子的人手是指什么了吧。” 他此时还当林夜是软弱南周皇室的傀儡。 而林夜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问啊。” 孔老六便问了。 林夜乐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你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吗——被我救的俘虏。俘虏!” 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的孔老六:“……” 孔老六倏然警惕,跟随林夜时,步履刻意后退:“你还有多少算计没露出来?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为你做事。我们江湖人士,绝不会任由你和亲……” 林夜轻功飘逸,踩在房檐上,清风吹得他黑衣洌冽,人若飞仙。 小公子的笑容是轻松的,神色是嚣张的,但见他一身武袍,眼眸幽黑如吸人骨髓,孔老六再不敢将他当做不懂事的贵族小公子了。 春山赴雪 第26节 林夜慢吞吞地瞥孔老六一眼,戏谑道:“怎么,难道你还想赖在我这里,让我管吃管住?你交钱了吗,就想我养你?” 林夜道:“我是很贵的。哎,你们这些人,怎么都不信我的真话呢?” 他常日在胡言乱语,谁当过真呢? 孔老六试探道:“那等公子所谓的人马带我安全离开浣川,我就……” 林夜好潇洒:“你就自由了。没人管你了。不过你可别再带人来刺杀和亲队伍了,凡事可一不可二。我也没要你现在就听我的安排,你可以慢慢地看,看我在做什么。 “等你认同我了,再听我差遣也不迟。” 林夜回头朝他笑,眼眸却更幽黑:“不过到那时候,我要整个南周的江湖人士都听我调遣,为我卖命。” 孔老六怔忡。 他暗自胆寒,又忍不住被这少年气势所压,想要下跪信服。这绝不正常,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不应该有这种气势……算了,他先瞧瞧。 啊对!待他脱困后,他要先跟自己那些好友去信,让他们先放弃刺杀和亲团的计划,别落在这小公子手里。至于他不熟悉的其他南周江湖侠士,若还想刺杀,他就没办法了。 -- 浣川镇上这几夜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歌舞、击丸、灯山、瓦舍百戏……即使比不上建业、庐州那样的大城,也别有小镇独有的特色。 雪荔赶路间,一直头重脚轻,此时轻功运行一半,内力未竭,气力却衰败。 她腿软出汗,脚踩在檐瓦上差点跌倒,不得不从高处跳下,落入街巷中。她琢磨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时—— “看戏咯。” “小娘子,买花吗?” “新鲜的枣泥糕,刚出笼的,一文钱一个。” “卖香糖果子咯,建业城里最时兴的糖果儿,不甜不要钱。” 灯烛晃耀,集市喧哗将雪荔瞬间吞没。 涌流一般的人群朝她扑来,将她挤在人流中,又从她身边流走。街市行人,谁知谁面貌?雪荔茫然又无措,黑色纱笠被吹得拂在脸上,遮蔽视野。 雪荔听到卖“糖果儿”的叫卖声,便朝那方看去。 她想,她可能是饿了。 -- 林夜带着孔老六混入镇中夜间的人流中。 林夜如鱼得水,熟练地穿街走巷,指一个方向:“那间当铺,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人马……” 孔老六冷不丁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的人马?和亲一行全由‘秦月夜’控制,我没见你们主仆有机会传消息。” 林夜朝他笑,故弄玄虚:“三个月前。” 孔老六怔在原地。 三个月前,北周使臣才到建业。照夜将军还未身死,林夜就知道自己必然要和亲了? 孔老六倏然想到林夜跟他说过的那番“机关算尽完成一件大事”的话。如今再想起,那似乎不是玩笑,而是野心。 孔老六心想:难怪他坚持要到浣川小镇住客栈,看社火。 原来在很早之前,这位小公子就在一步步布局了……这位小公子,有些可怕。 孔老六跟着林夜在人流中行走,忽然,林夜透过斗笠,发现了一道黑衣少女的身影。那少女戴着和他一样的斗笠。 林夜脱口而出:“冬君?” 孔老六立刻运起内功。 孔老六正考虑先行出手占取先机,他被林夜握住手腕朝后猛地推拽。 林夜反应过来自己的鲁莽,拉着孔老六急急撤退,将自己和孔老六的身形一道藏在了一片小山般五色斑斓的灯山后。 他心跳极快。 他懊恼自己怎么方才嘴快,直接叫了她。 他又希望自己弄错了。 那黑衣少女戴着斗笠,容貌看不清身形也模糊。说不定只是背影相似,其实不是那个本应在今晚和自己有约的假冬君呢? 林夜躲在灯山后,灯火照着他的斗笠。孔老六在后兀自呼吸沉重。 林夜试探着,再唤一声:“冬君?” 他声音很轻,若是寻常人,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必然听不到。而一个机灵的不想认他的别有目的的人,此时也会装糊涂,故意装没听到。 可惜雪荔两者皆不是。 隔着人声沸腾,林夜听到了同样很轻的少女回答:“嗯。” -- 雪荔躲在一卖彩灯后的小巷中,兀自无言。 幽坊小巷不欲繁碎,每一瓦陇都置莲灯一盏。 她先前走过一盏盏莲灯,专心地算着自己身无分文,拿什么买香糖果子。她知道买卖要花钱,可是师父死了,宋挽风不在,没有人给她钱花。 怎么办呢? 不吃饭,会饿死。师父和宋挽风都不喜欢她这种死法。 雪荔越走越苦恼,没有波澜的心湖,少有地烦躁起来。她满脑子“糖果儿”时,听到了少年的唤声—— “冬君。” 雪荔反应何其快。 几乎是那声音擦过她耳边时,她运气后退,躲入了巷中。她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她茫然于他就这么喜欢看社火,没在小树林等到她,他也要坚持独自来看? 怎么办? 雪荔听到第二声唤声后,闷闷地应了一声。 自己这一身打扮,实在太像准备做坏事的夜行人了。她想了想,将自己的斗笠丢掉,甩在身后巷子里,深吸口气朝外走去。 -- 林夜嘱咐孔老六藏好,把自己的斗笠交给他保管,让孔老六自己先去找当铺,自己拖住冬君。 林夜不知道那少女有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人和自己的目的。他知道少女不是真冬君后,便对她更小心,更要谨慎应对。 林夜摆好笑容,走出灯山。他正要打招呼,却忽而愣住,手脚有一瞬僵得发麻。 雪荔从人海中朝他走来。 没有戴斗笠,穿着黑劲衣,她露出了自己的真容貌。 她从人群中走来,如鱼过水。少女乌发束辫,腰肢纤纤,杏眼琼鼻。夜间灯火的光和游离的风拂向她,少女衣袂和发辫都朝后飞扬。 金树银花不夜天,春寒料峭人无眠。 她朝林夜抬起眼。 她有皎洁的面孔,却生了一双寡情的眼睛。她的美丽空灵,不容纤尘,像高悬于天边清冷寂寥的寒月,也像荒野中漂浮无居所的冷风,她最像的—— 是一只从幽静森林中走入人间的灵鹿。 灵鹿不属于凡尘,灵鹿主动下凡,终要再次离开。 浣川镇上的社火集市中,林夜怔怔的。 他感到手脚发麻,心跳加速,喉咙微干。 他不是没见过她,他只是没这样清晰地看过她;他不是没见过美人,他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突兀地露出容貌,一点儿缓冲也没留给他。 少年公子血管中每一根筋脉都鼓鼓而跳,跳得他心脏剧痛,那封血的针让他撕心裂肺。 这是什么感受?他不懂,却坚持忍受着身体的痛,也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她记住。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提防她身份的缘故,可鼓动的心脉、跳动的心脏,又似乎在否定。 雪荔穿过人群,走到他跟前。 目光交汇时,雪荔问:“你怎么了?” 林夜喃喃:“我好像是个好色之徒。我要死了。” 雪荔后退:“别死。” 她道:“别色。” 第23章 “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 万街千巷,万树流光。林夜和雪荔一道站在巷口说话。 雪荔在想如何圆谎,林夜在面颊绯红心不在焉。他低着头,都不怎么看雪荔。 于是,又是雪荔主动开口:“我去小树林等你,没等到,我就走了。” 她说完,心湖一颤,有些心虚。然而这心虚于她这样无情的人来说不过是凡尘一点,过去便过去了。雪荔便继续淡定。 林夜支吾:“我也去小树林了。我、我弄错了和你约定的时间,没等到你,以为你先走了,所以我也走了。” 比起雪荔,他是真心虚。爽了这样美丽少女的约,让他不自在。 雪荔立刻补充自己的谎言:“没错。就是这样,我先走了。” 她瞥他一眼,他一身黑色劲衣,和平日那雍容懒散的小公子不同。她抓住这个漏洞攻击他:“你的衣服怎么像夜行衣一样?” 林夜心里七上八下,昏昏然想:她主动问我的事。 怎么,她关心吗? 林夜心里又甜又虚,年少的小公子未曾明白这感情为何,便要带着心虚,继续编造谎言。 他好是唾弃自己:“我从小就向往江湖大侠来去自由,武功盖世。我体弱,出不了门,但可以穿大侠的行头,想象自己是大侠啊。这一次和你相约看社火,没有那些烦人鬼跟着,我便想、想……圆梦。” 雪荔:“你一定哪里弄错了。” 江湖大侠不会穿夜行衣。 春山赴雪 第27节 林夜:“嗯。” 雪荔听出他声音越来越低。他又一径左顾右盼,就是不对视她。这一身劲衣,更衬得他侧脸苍然,没有血色。 雪荔想:他会不会病死在这里? 那她要离他远一些。 她还要赶夜路,去光州。若是林夜死的时候,自己在现场……遭到的审问和追杀,可能比“秦月夜”的追杀更多。 雪荔默默往旁挪。 麻烦鬼忽然抬头:“你又为何穿夜行衣?” 他看她一眼,脸更红了。 雪荔便更怕他把自己烧死了。 雪荔淡然:“我是江湖人,想穿什么穿什么。” 林夜愣一愣,眸中噙了丝笑。他心中明白此女出现在这里疑点重重,可如果她不暴露的话,他不想主动问。 阴错阳差,就当做这是一场私约,二人一同逛夜市吧。 逛夜市啊…… 林夜目中开始闪烁,悄声:“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吗?” 雪荔坚定地摇摇头,她根本不关心。 林夜微笑起来,柔声:“那我们,一起逛逛吧。” 引开冬君,孔老六就安全了。而且他可以和美丽的少女一起…… 雪荔不太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她开始觉得用言辞劝退他有点难,不如,直接动手吧。 当下里,林夜有了逛街的打算,便振奋精神,背过身去看周围有什么好玩的。雪荔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缓缓运起内力。 林夜很认真:“让我看看,冬君会喜欢看什么呢?” 雪荔袖中匕首出了鞘,寒光在黑衣下凛然一闪。她朝他走一步。 “咕咕。” 雪荔准备动手时,肚子传来一阵响。她一怔,内力泄了;林夜回头,睁大眼睛看她。 林夜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愉悦万分,也不再紧张不再害羞,甚至撑着一副看着病弱的身子骨,胆敢弯腰俯向她,笑眯眯的语气宛如哄小孩:“冬君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吗?在下为你效劳。” 雪荔从未被人用这种哄小孩一样的方式对待过。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哄。 她板着脸,而林夜弯着眼眸出主意:“买香糖果儿好不好?” 雪荔怔住,仰脸看他。 林夜:“我很喜欢吃。唔,还有云片糕、桂花糕……你别笑话我,我喜欢甜食,嘿嘿。” 雪荔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但是——雪荔:“香糖果儿。你要买给我吗?” 林夜心软得一塌糊涂:“可以啊。” 雪荔又问:“不给你钱,可以吗?” 她知道自己在得寸进尺,宋挽风教她人生在世,有时候就要脸皮厚。反正她感觉不到脸皮,厚就厚。 林夜却佯怒,伸手在她发上轻拍一下。 在雪荔睁大眼睛吃惊看向他时,他快速收回手,把手背到身后:“说什么呢?本公子在乎那点儿钱?” 他腰杆挺直,跃跃欲试:“你在这里等我。” 雪荔奇怪为什么要等,一起去不好吗? 但她不问。 雪荔怕自己饿晕,只问:“等多久?” 林夜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小树林爽约的事,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多失望,才会这样问他。 林夜心虚又心软,还带点儿心疼:“一刻钟就好。” 雪荔好乖:“嗯。” -- 林夜快速离开,找到孔老六时,戴回自己的斗笠。孔老六怕冬君发难,一直警惕,没走出多远。孔老六看到林夜追来,不禁啧啧而笑。 孔老六:“那就是冬君的真面目?” 林夜含糊应一声。 孔老六:“小公子眼光不错啊。我是支持你的——呸,和个鬼亲。小美人多好看,你喜欢她,就勇敢些……” 林夜惊吓:“喜欢?不,我是要去和亲的。” 林夜又痛彻心扉地捂脸,语气沉痛:“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 孔老六:“……” 他神色古怪,不知该说什么。而幸好,他不用掺和林夜这堆麻烦事。林夜带着他赶路,袖中手酥麻,感觉自己指间应该残留她的发香。 孔老六在身边。他不能掉价地去偷闻,但可以掉价地在袖中轻搓手指。 林夜像有什么急事在后追着他。林夜快速带孔老六到那当铺前,递出一腰牌,说了暗号。当铺小二看清寒夜中黑衣斗笠的小郎君,立刻激动抱拳。 孔老六发现这小二,身形魁伟健硕,呼吸和行走都是习武人的方式。 小二压低声音:“小主子安好。” 林夜将孔老六交给他们,嘱咐双方一番。他要走时,小二问:“我等候命多时,何时能加入小主子的队伍?” 林夜回头一笑:“就这两天。” 孔老六瞳眸缩起,猜测满客栈醉酒的人,后续可能会继续跳入林夜的陷阱;而小二则十分放心,目送小主子离开。 他们是林家的暗卫。 林家守卫川蜀,他们守卫林家的主人。 如今林家满门皆亡,只剩下一个小主子。小主子要去做一件大事,实现林家看不到南北统一、战争永无休止的遗憾。他们将跟随小主子,弥补林家忠烈们的遗憾。 -- 林夜将孔老六送去了自己的人手中,才终于放下心,急急去买什么糖果儿,赶回雪荔身边。 他怕她不够吃,又担心她干吃会噎,便好心地买了许多蜜浆凉水儿。 林夜大包小包地要赶回去时,在两个巷子的交叉口,听到一个小孩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以及街边路人的惊叫声。 一辆马车失控,朝路中的小孩撞去。 林夜登时一凛,毫不犹豫地抛下所有油纸包,凌身掠入路中,将那小孩抢入自己怀中。 -- 当林夜被失控的马车、路人的感激、小孩嚷着找爹娘的繁琐事务缠住时,雪荔安静地靠在巷边花伞旁的墙头。 一刻钟,到了。 他没来。 自己又一次犯蠢了。 师父教她行走江湖的经验,可她真正进入江湖时,仍会闹许多啼笑皆非的笑话。宋挽风又教她别信任何人,就能全身而退。 她本不信小公子。 她本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肚子不争气,她又没有钱。 算了。 雪荔虽然身体虚软头脑昏沉,但她可以继续赶路。出了镇子应该会有山林,她可以打猎。 雪荔将自己的斗笠戴回去,转身没入人流。 -- 林夜重新买了糖果,再来不及买什么糕点蜜浆。仓促赶路间,他鼻尖微微地渗了汗。 他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等过他一次,还会等第二次。然而当他赶回约好的地方,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 许是他看着又傻又可怜,那巷边卖伞的婶子好心告诉他:“小娘子等你等了一刻。” 中年婶子看到谁,便偏向谁。 她先前看那小娘子可怜,心里跟着骂负心汉;如今看小郎君失魂落魄,她便又觉得是小娘子无情。 婶子说:“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小娘子,多待一会儿都不肯。我苦苦求她,她头也不回,戴着蓑笠就走……” 戴着蓑笠! 林夜凛然间,想起了一事—— 今夜自己别有目的,假冬君自然也别有目的。那身衣容,绝不寻常。 她掉头就走,是要去做什么?会危害到和亲团吗? -- 雪荔在浣川小镇的房檐和树梢间穿梭,忽感觉到身后有气息跃上屋檐,朝她奔来。 她想也不想便弹出指风,身后林木簌簌摇动,那人在半空檐角上身子以诡异方式一斜,躲开了她的攻击。 明月下,魅影一错,雪荔的前路又被此人拦住。她袖中匕首在今夜第二次出鞘,锋刃磨着劲衣。 隔着斗笠,她看到挡路的,是同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 那人压了声,带几分漫不经心:“冬君这么着急离开浣川,要去做什么?” 雪荔不和人寒暄,迎身便是匕首寒光。 春山赴雪 第28节 黑衣人后仰着上半身在屋檐上疾步后退,吃惊她这不留余地的一刀。 黑衣人:“何不留下?说不定有人在等你。” “刺——”匕首寒光映在斗笠飞纱上。 半空树摇,剑光刀影,兵刃撞击如银月,拂在二人飘起的衣襟上。 -- 当是时,一群黑衣人在那从北周来的两个神秘人的派遣下,到达浣川镇集市上。 他们站在屋顶,腰间悬着可以装血液的琉璃瓶,俯视着下方的人间烟火。 他们从客栈方向赶来,追踪林夜的踪迹。小公子脱离保护,自然是他们动手的机会。 但是动手不会只对付小公子一人—— 高处屋檐与树影间,数不清的弓弩和火箭,朝向了下方的人群。 一百二十年前,北方部落霍丘国和大周国决战。霍丘国被赶出西域,几乎灭国。而大周国也损失惨重,嫡系皇室被霍丘国的内奸分化两派,被种下“噬心”之毒,隔江而战。 霍丘国仇恨大周。 但比起北周,他们更仇恨南周。当年,就是南周那位皇帝,杀了他们的大王。 一百二十年后,所有的恩怨卷土回归。 “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们,等着吧,血债血偿!” -- 剑和匕首挑开了高处打斗的二人的斗笠,碎片纱布淋漓如雪,飞落在脚边。 雪刃卷起的风擦过少年郎的衣袂。他站得笔直如钢板,面容沉静眼神凉漠,既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也不见方才集市寻人时的落魄。 他那几乎慑人的目光,落在雪荔波澜不惊的面容上。 林夜的剑抵着下方:“是我。” 雪荔终于开口:“我知道是你。” 他刻意变了声音,但她从他开口第一声,就知道是他。她无数次明着听他的声音,偷偷听他的声音……她的匕首,一开始朝向的就是他。 他不是柔弱无能的贵族小郎君,她也不是一心护送他的女侠。 风动叶摇,遍地如霜。无边的恩怨与猜疑化为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让人彻骨心凉。 “轰——” 下方传来爆炸声。 火焰飞舞,各处烧毁,人声惨叫。爆炸声震得屋檐和树木齐齐震动,影响到了雪荔和林夜二人。二人身形一晃,朝下看。 下方火海四处燃烧,人间炼狱就此开启。 第24章 一更“我没爽约。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 浣川小镇在一瞬间,变成人间炼狱。 数不清的刀光箭弩刺向逃跑的百姓们,那些百姓尖叫踢打,而从黑夜中奔出的陌生黑衣人提剑便迎上去。武者杀戮百姓如切瓜切菜,溅起的血让他们更为兴奋。 高处屋檐上的林夜目眦欲裂。 这些人是谁?莫非这就是假冬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自己挟持假冬君,可以救下方百姓吗? 不,救不了。下方已经开始流血了,而假冬君武功高强,自己无法快速拿下她。 越是情势危急,林夜越是冷静。 他自杀戮战场上长大,他的童年睡前故事都是听将士们的英勇作战。故事中的将军们总是英武非凡,悍不畏死。而幼年时的林夜嗤之以鼻,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为将者,次者勇,强者谋。悍不畏死有什么了不起?若能智取,不必动武。 但血债血偿。 犯我神州百姓者,唯有以血来偿还。 若假冬君若策划了此事,他必千百倍地奉还。 屋檐上,雪荔尚在观看下方的火海求生,便觉旁边冽风拂过。她立即握起匕首,然而抬眸间,她看到的是林夜如大鹏展翅般,急速从她身畔掠过,朝下方的火海扑去。 雪荔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抓住一个幼童,挥刀就要将人杀掉。林夜倏地从后跃去,一剑将人穿胸,并在燃火的横梁倒下时,他抱着小孩翻身腾空,在斜下的横梁上一踩。 他重新脱困,跃入了另一重火海中。 滚滚熊火带来的风都是滚热的。 雪荔回忆林夜方才展现出来的临场之变和绝世轻功。 她拂一下颊边发。 此情此景与她无关,雪荔掉头便走。 -- 雪荔隐入黑暗中时,那监视这场杀戮的刺杀者首领,发现了有一位高手在屋檐间飞檐走壁。 首领警惕:两位大人派他来取小公子的血。当他赶到集市,他看到下方的烟火气,便忍不住怨毒之心,做了“屠城”的决定。 两位大人说“秦月夜”不会插手此事,怎么,莫不是“秦月夜”中有人违背誓言? 他可不信小小浣川,会有多少高手留驻在此。 首领对其他人说:“你们去杀人,我去解决那个高手。” 首领蒙上面,戴上银白色的纤丝手套,踩着一树桩,跃上屋顶。 雪荔在黑夜与火焰中疾行,前方幽静阒黑,宛如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雪荔距离拐角尚有三四丈时,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腾地翻身后退,一道指风向那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打去。 幽黑中,“叮”一声脆响,她的指风击中处,一根蛛丝一般的银线,浮现了出来。 有人慵懒,用古怪的发音夸奖:“还没到跟前,就发现了我的‘蛛丝’?小妹妹本事厉害,在哪里高就?莫不是‘秦月夜’里四季使里的一个?我家大人明明说,‘秦月夜’不会参与此事。” 雪荔抬目看去。 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蒙着面,挡住了她的路。 这人发音很奇怪,却孜孜不倦想和雪荔说话,语气还越来越严厉:“莫非‘秦月夜’要违背原则,保护那小公子?” 雪荔心想:莫名其妙。 这个人疯狗一样嗷嗷叫,上来就说一堆话,简直听不懂这人喋喋不休说些什么。 她急着赶去光州,而今夜拦路的人,一个又一个。 雪荔平静道:“疯狗,让路。” 来自外族的首领对大周语言不太熟练,唯有骂人的话,一听就懂。他瞬间凶狠:“你在骂谁?” 雪荔自认为自己在劝架:“好狗不挡道。” 首领盯着她,目露轻蔑,再不多话,直接操纵着银丝,千丝万缕的杀机在幽暗中扑向雪荔。雪荔掠身而躲,她的匕首缠上那银丝一缕,银丝黏在匕首上,让雪荔在那首领冲来时,被迫挨了一掌,被激得朝后一退。 首领蔑笑:“不过如此。” 雪荔缓缓抬头,幽静的眼眸寻找着首领身上的破绽。 她被这蛛丝弄得很烦,招式施展不开。她不想被黏住的话,最好杀了蛛丝的主人。 她一向厌烦尘世人情往来,好的坏的都不愿意参与。她对打斗没有忌讳,只求目的,往往做出旁人难接受的事,惹人惊恐。时间久了,雪荔干脆因厌烦他们的神色,而懒得动手。 她懒得杀人,不代表她如今改头换面,不会杀人了。 雪荔一点点用内力,震碎了缠住自己匕首的蛛丝。她在首领洋洋得意时,破雾而出,幽魅般飘移,又在首领的斜后方再次出现。 雪荔一刀挥下,那首领回头。寒光中,他以为匕首迎向的是自己耳朵,他运气躲闪时,麻麻刺痛自手腕传来—— 他操纵蛛丝的一只手,被切掉了。 雪荔幽声如鬼魅,贴着首领:“还有一只。” -- 林夜在火海中,与三个袭击的黑衣人打斗。 他救下的小孩傻傻地躲在一边,看林夜一人,便将三个人缠得出不了手。那三人齐齐围杀,本以为可以用小孩来胁迫,然而如今,他们三个人围着一人,竟然无法抽出空去抢小孩。 刺客中一人:“你是何人?!你不是小公子!” 他们得到的情报,明明说小公子养尊处优,体弱多病。然而面前这个黑衣少年,面容是苍白了一些,可他眼神幽黑武力强盛,哪里见得一丝“体弱”之态? 若是粱尘在此,一定会着急大吼:别打了!你忘了你体内封着的针吗?那针松动了,不提心头血能不能留住,你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 可惜现场没有老妈子,也没有人能拦住林夜。 林夜垂下眼,瞥向说话的那个刺客:“小公子?你们认识我,为我而来?” 他们不再答,林夜微微一笑,瞬间扑向那多话的刺客。其余二人连忙援救,然而只瞬息间,林夜便掐住了那人脖颈,轻轻一拧,又一掌击碎此人心脉。 他另一只手中的剑,朝后斜掠,挡住身后的袭杀。 血溅在林夜秀白的脸上。 他身后偷袭的两个黑衣人见他回头,少年目光平和,但那干脆利索的杀人手段,只让人胆寒。两个刺客面面相觑,又想起自己的任务,便一人急向半空中射箭传讯,一人杀向林夜。 林夜长身如鹤,纵向那想传讯的人。 刺客的剑刺中林夜的手臂,刺客迫不及待想拿琉璃瓶子来接血。 下一刻,林夜淡然的笑音,响起在接血刺客的身后:“你在做什么?” 少年瘦白的手指伸出,来抢那琉璃瓶。少年另一只手,掐住了这刺客的脖颈。 血落在林夜的睫毛上、脸颊上。 他好是秀美,又好是妖冶。 林夜:“告诉我,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刺客被他掐住脖颈说不出话,与此同时,林夜竟拔过先前传讯刺客手中的箭只,折成三段,朝空中射处。林夜运转内力,一声长啸几乎传遍整个小镇。 火星飞溅,他长啸出口时,唇角便开始渗血。长啸声却清而悠长,那刺客趁他虚弱挥剑袭来,又用琉璃瓶来抢林夜的血。 春山赴雪 第29节 被救的小孩痴傻仰头,看着林夜如末夜英雄般,巍然而立。 -- 屠城发生之时,孔老六和当铺的小二便冲入了火海。 当长啸声响起时,那小二抬头看向夜空,神色凛然:“小主子发令,此地,杀无赦——” 孔老六瞳眸颤颤。 他见恶徒残杀百姓,当即恨得双目赤红,想也不想就冲出去。他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但是刚认识的小二跟着救人,让他心里得到慰藉。 虽然那小公子非要和亲,但是小公子的人马,起码不是恶徒。 但是孔老六满心焦躁,只觉得不够:敌人太多了,小小一家当铺,即使各个武功盖世,能挡住多少?何况,他也不相信这家当铺的人各个武功盖世。 这家当铺的人,各个了不得。 当那小二说出“杀无赦”的号令时,在孔老六呆愕的目光下,这些和他一同作战的人,齐齐甩开外表的伪装、衣容的伪装,露出了腰下、手边的弓弩、软剑、长鞭,甚至有一人藏下了一长、枪。 众人齐声:“得令——” 战势好像在一瞬间逆转。 这么多的黑衣人原本将他们围攻得喘不上气,杀害百姓的手段残忍寡情,但当己方人形成队列,一道出手中,此方的黑衣人,倒像是被他们给包围了。 孔老六观察这家当铺的人:配合无间,彼此信任,默契十足。一刀一剑都章程有序,杀不了敌人就收,而另一人会从侧方补上。 他们不像江湖人,江湖人没有这样的“纪律”。 他们像是——一支军队。 一支强大的、震慑敌人的军队。 这一方的黑衣人数量渐渐减少,被这部分人杀得回头无路。忽有一黑衣人好像认出了他们是谁,睁大眼睛:“你们……” “噗——”他脑袋被削掉。 然而黑衣人们并不畏惧,他们骁勇无比,冷笑连连:“就算你杀光我们,也杀不完我们所有人。将军派了远超过你们想象的人……” 一道清冽淡漠的声音自后传来:“将军?哪国将军,在我神州作乱?一介将军不死于战场,只使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不配为将。” 那黑衣人回头,正撞上身后人递来的剑。 林夜黑衣猎猎,衣摆飞扬,提着剑自幽暗中走出。他步履悠缓,步步上前,一点点将人逼到火海前。少年郎有雪白的脸,乌黑的眼,临危而不乱的神色,以及残忍又嗜血的手段。 少年郎嗜血的模样,忽然让黑衣人觉得眼熟。在黑衣人探查南北两周的这么多年中,他曾在川蜀见过一位戴着恶兽面具、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小郎君。 那是、那是……! 可惜他再也开不了口。黑衣人怔怔然,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剑,轰然倒向后方的火海。 而身后那家当铺的人抬头,齐齐激动迎上:“小主子!” 孔老六心情复杂又敬佩,不自觉地跟着这群人迎上。但那些人管小公子叫“小主子”,他唇嗫嚅两下,叫不出口。 林夜不关心称呼问题。 林夜道:“敌人派了很多人来屠城。他们若是知道我在这里,就晓得该是他们被屠了。” 孔老六心想:“若是知道你在这里就……”?你谁啊?凭什么怕你啊? 那些下属却理所当然:“自然!” 林夜:“你们和孔老六一起去救城中百姓,抓住那些刺客。能杀就杀,不好杀就抓活口,我事后要审问;他们想屠城,我先屠尽他们。对了,留一人逃走,去找他们背后的主使,你们派人跟着。跟不跟得住都无妨,我要今晚的事,有人知道。” 林夜淡漠:“我要世人掂量掂量,无论背后指使者是北周皇帝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要让他们看到今夜发生的事,好好掂量掂量:杀我满城者,必被屠尽。” 众人齐声应是。 孔老六满身热血沸腾,被激起一腔豪情壮志,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答应了下去,被这少年调遣。 不过问题是——小二迟疑:“我们杀人不在话下。问题是,之前怕被朝廷怀疑,调来浣川的人手恐怕不够……” 林夜抬手打断:“无妨。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会把一部分人引走。剩下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众人听令,急急而走。他们走后,方才还威武不凡的少年公子,侧过脸咳嗽,捂嘴吐出了一口血。 睫毛上的血液,弄湿林夜的眼睛,模糊他的视线。 因动用内力过于严重,他周身那被神医动过手脚的骨头缝全都泛起丝丝麻麻的疼痛感。如蚁噬心,一点痛没关系,但全身骨架都疼,便非常人可以忍受。 然而林夜不是常人。 无论身体多么的痛,他此时提剑而立,在一片浓黑深夜与火海中,都站得笔直无畏。 他绝不能倒。 他方才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了结果,敌人今夜的目的是从他身上取血,屠城只是附带的。而只有北周宣明帝需要在见到他本人前,先拿到他的血来做实验。 林夜一定会给宣明帝血,一定会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 但不是今夜。 今夜,他一滴血都不会给这些人。今夜,他一定要这些人付出代价。 -- 雪荔那一方的打斗,气氛紧张。 那首领本事不小,既会控制蛛丝,也有高超内功。可是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凡人。哪里比得上绝情断爱的“非人”呢? 玉龙实在将雪荔教得太成功。 她不在乎痛觉—— “唔。”她好像一个作战傀儡般,感觉不到痛,首领每次都因疼痛而僵硬抽搐时,雪荔握匕首的手,没有一次颤抖。 她不在乎百姓—— “救命!”无辜人再如何呼喊,首领也别想胁迫得她,她眼中只有首领这一个敌人。 她也不在乎自己—— “刺。”所以,她可以以伤换伤,露出一个破绽给这首领。当这首领抓住机会,将武器送入她胸腔时,雪荔成功换得贴身机会,砍掉了首领的另一只手。 雪荔胸前大渗血,步伐微趔趄,却到底没倒。 她暗自可惜:首领因为少了一只手,动作迟钝,没砍中她心脏。 不然她就可以死了。 既然没死,那就送别人去死。 雪荔拔掉胸前武器,首领惨叫着倒在地上,雪荔毫不犹豫地补刀,送了他最后一程。那首领临死之前都想拉她当垫背,用满嘴血的牙咬住雪荔的衣摆,仇恨目光盯着雪荔。 雪荔头有些晕,她估计是饿的。 她看到周围火海重重,人人逃跑,敌我战斗连连,分不清彼此。原本乱局之中,她可以找到点儿吃的,不用花钱。但这些人到处放火,烧掉了几乎所有摊铺。 雪荔一脚将首领踹进了火海中,算是对他的回敬。 -- 麻烦的人解决了,雪荔掉头就要离开。 此时屋檐树木到处燃烧,她无法再飞檐走壁,只能在火海中穿行。到处烟雾缭绕火光耀天,她开始分不清方向,不禁迷惘。 雪荔听到了兵器交戈声,便神色一动,朝那方才奔去。 拐两三个巷子,雪荔赶到了一处杀戮场。她的闯入,也让在此方打斗的双方人马一怔。 林夜捂着受伤的手臂,怔然看雪荔,握剑的手不禁微颤:是敌是友?若假冬君就是今夜的主谋…… 林夜苦笑:以他如今状况,他真的打不过她。 但是林夜发现,和自己对打的十余个黑衣人,同样紧张警惕地看向那贸然出现的黑衣少女。 林夜挑眉:嗯? 雪荔赶到这里,目光平平地从打斗双方的脸上掠过。 她看到了一群不认识的人,也看到了唯一认识的林夜。然而认识不认识,都与她无关。因她走到这里,她发现了熟悉的路径,找到了可以走出浣川集市的方向。 雪荔朝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 林夜和黑衣人们挡在她要经过的路径上。 雪荔波澜不惊:“借个道。” 众人傻愣,眼睁睁看着少女从他们身边走过。 雪荔的路过,似乎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插曲。 黑衣人们重新迎向林夜,来取林夜的血。林夜今夜耗损严重,要将这十来个人引走,废了不少功夫,却也到了强弩之末。眼看十来个人重新围攻向自己,林夜不禁苦笑。 一掌击中林夜胸口,林夜被击得飘然飞出去,摔在地上。他摔靠着一段焦木,正看到雪荔就在几步外,要走出巷子。 林夜不知该作何感:到底是庆幸她和敌人不是一伙呢,还是失落于她的见死不救? 一样油纸包,骨碌碌,从林夜受伤的胸口掉落。敌人击中他胸口,他胸口藏着的油纸包,自然被震得飞出,一径滚到了雪荔要踩的前方泥土上。 雪荔再次被挡道。 雪荔多少有点心烦:一次一次又一次。这是自己今夜第三次被挡路了。 她低下头,看挡住自己的是什么——油纸包散开,几颗碎了的香糖果儿,沾着化掉的软绵糖酥,静静地躺在纸包间。 香糖果儿。 雪荔怔忡。 她缓缓抬头,看向林夜。 双目汇聚,目不斜视。 一道月光照下,照得残垣如霜似雪。 那倒在残垣上的黑衣少年脸色苍白,颊上沾血,一双漂亮的黑眸也被血弄脏。但他风姿极美,像一段染了污渍的霜雪。 林夜捂着胸口无力站起,又不了解这奇怪的少女。可是当这少女朝他看来时,他忽然福至心灵,脑中冒出了一个猜想。 林夜虚弱地朝她笑,柔声:“我没爽约。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 林夜手指那些包围而来的黑衣人,委屈抱怨:“被他们弄碎了。” 黑衣人们要包围林夜,从林夜身上取血,他们已经击倒林夜,只待最后一步—— 春山赴雪 第30节 少女的匕首递出。 雪荔拦在了林夜面前。 雪荔轻声:“有我在,谁也别想杀他。” 她的匕首朝着黑衣人,眼睛则看着地上碎掉的糖果儿:“你们,不可饶恕。” 倒在残垣上的林夜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雪白的侧脸:呀,赌赢了。 第25章 二更“我们一起走。你要我,我也要你…… 残垣前,林夜用内力朝雪荔传音入密:“能逃吗?” 挡在他身前的少女发丝拂面,耳朵动了动。 当然能。 雪荔本就懒得动武。 那些包围他们的黑衣人,武功算是中上,但不算最顶尖的那类。 雪荔衡量了一下:全部杀掉,可以。但是太累。她一向不爱干活。 于是,趁那些黑衣人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如今情况时,林夜倏而起身。雪荔同时动作,一匕首挑破一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脖颈时,她身子斜斜地朝后飞了个大圈。 雪荔正好将起身的林夜拉住。 林夜此时因内力冲击,功力时强时弱,每次运气都要耗损大量内力。但幸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恐怕是个顶尖的武功高手。雪荔在他后背轻轻拍一掌,直接动用轻功,助林夜一道遁入了黑暗中。 火浪滔天,身后黑衣人们这才迟钝道:“追。” -- 雪荔带着林夜,按照她早已看好的方向,一路穿越火海,离开集市,疾行于荒野林木间。 身后的追杀一直不放。 林夜心中始终警惕,还要抽空,半真半假地试探雪荔:“和我一起走,多危险啊。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跟着我一起啊?” 离开浣川集市,只有一条大道。到分叉口前,路才能分出通往光州与庐州的区别。而在此之前,雪荔本就和林夜走的同一个方向。 雪荔不像林夜想的那么多。 她只回答:“这么危险,多亏我来了。” 林夜一怔。 林夜被少女相助,二人在寒风中飞跃间。他踩在树梢间,侧头凝望旁边的少女时,心脏不知是揪痛,还是因她的话而多跳了几拍。 心跳与心跳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疼痛太漫长,会无法分清心脏因何而疾跳。 林夜分不清。可林夜心中难免恍惚,赞赏自己今夜多走两步路,买那一包“香糖果儿”是何其英明的抉择。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少女……一包碎了的、扔在地上的糖果儿,都能让她偏心于他。 林夜疾行间,心中又软又暖。 他此人从来是个脸皮极厚的混不吝,不管旁人如何对他,他都认为理所当然,一切皆是自己的优秀造成的结果,是自己应得的。 但雪荔不一样。 他不知道她是假的冬君时,对她好,是怀有目的;他知道她是假的后,对她好,又是见色起意。 他实在是有些羞愧。 林小公子的羞愧心很少,但一涌上来,便情真意切。 荒野亡命之路上,身后的追杀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追上他们,林夜还怀着一腔天真的愧疚心,向雪荔建议:“不如你丢下我,逃命吧。我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情况,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雪荔瞥眼他睫毛上那已经黏结的血迹,胳臂衣衫被挑破后同样渗出的血。 他身上出血好多。 可他虽然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竟还能活蹦乱跳,在她的内力相助下,用轻功和她同行。 他当然不会是情报里那个“病弱难言”的小公子。 然而雪荔也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雪荔只从习武者的角度,看出他身上伤口多却不致命。可是今夜雪荔面对的那个首领却十分残忍,招招对着她的命脉,誓要致她于死地。 凭什么呢? 凭什么对她就下杀手,对小公子就不呢? 她没有在脖子、头顶挂上“雪女”的招牌,那首领到被她杀死前,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那么凭什么区别对待呢? 就像春君只和宋挽风说话,不理会她;师父和宋挽风商量事情,对她永远无言。 恐怕玉龙是她永远的心结,只是雪荔自己不知道。少情少欲的少女从不关心旁人事,此时却仅仅因为林夜伤势多而不致命,主动提出了问题。 林夜闻言一怔。 他在撒谎与诚实间犹疑,然而他一抬头,看到快速朝后掠去的蓊郁草木上,少女踏风而行,眼眸清澈空洞,她侧过脸专注望他。 他的心蓦地一空。 林夜说了实话:“因为他们想取我身上的血。北周宣明帝想在我到达汴梁前就得到我的血,好知道南周有没有李代桃僵,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至于宣明帝为什么要林夜的血…… 林夜本在迟疑她若是问了,自己该如何撒谎;然而雪荔根本不问,她好像并不关心。 林夜狐疑:她到底在关心什么?关心他的血吗? 她……关心他? 她在乎他吗? 林夜心中才一甜,便立刻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拍醒自己这个自大的毛病。 他很快不用纠结,因前路有人挡道。寒风中,两道白影飘然踩在树冠处,下方傀儡如鬼魅,朝林夜和雪荔包围而来。 那两个白影操着苍老却正宗的南周人口音,幽幽道:“两位小友,留步。” 林夜和雪荔倏而停步。 林夜心中一凛:“南周人?” 今夜诸多计划背后的那个人,当真有些本事。他们在浣川做下布置,又屠城又追他。而那人还不放心,怕林夜仍然逃走,便在离开浣川朝西的唯一官道尽头,安排了江湖人来阻挡。 到现在,林夜才有点相信自己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的结果:他们背后的人,是一位将军。 一位林夜从不知道的异族将军。 他笑起来:“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应该不是南周人吧?我南周可没有异族口音的将军。我实在好奇,那主使者是什么身份,竟能驱使血统纯正的南周人叛国,只为取我的血?!” 他虽在笑,双目却一点点发寒,带着怒意。 两个老人中的一个抚须道:“呵,他可指挥不了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不过是和他谈交易罢了。两位小友恐怕听过我们的名号,若识趣,那小娘子可以跑,只把这小公子留下便是。” 另一个老人却不赞同:“兄长,那小娘子根骨极佳,是上等武学奇才。若是可以做我们的傀儡……” 最开始说话的老人端详雪荔,本沉静的眸子大放异光,连声:“不错不错。嘿,两位小友,都留下来吧!” 同时间,雪荔观察着上方的两道白影,是两个白须飘飘的老人;下方多得数也数不清的,是身上甚至带着尸斑的不成人形的傀儡人。傀儡人手脚被丝线牵着,他们麻木着脸佝着背,趔趄扑来。 好狗不挡道。 雪荔心想:今晚挡道的狗可真多。 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挡道的狗,有些本事——他们呼吸绵长离地而飞,还能同时操纵死人。 雪荔认真了些。 -- 若是真正混迹江湖的人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两个操纵傀儡的白衣老人,是南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木偶双老”。 传说“木偶双老”住在湘西境,是一对双胞胎,横行江湖四十年,从无败绩。但这两人醉心于研究死人,日日与死人为伍,颇让江湖人不耻。而这二人也知道自己不被他人待见,很少在江湖上活动。 他们虽然恶名在外,却当真很少参与天下纷争。 而今夜,“木偶双老”出现在这里。识相者都应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但是可惜—— 林夜摆着一张无辜脸,朝他们道:“听过你们的名号?不不不,我从不混江湖,我从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林夜心情平静下来。 他已经决定必杀叛国者,但他也察觉这二人武功很厉害,自己少不得需要旁边少女的配合。他便带着一腔忐忑心,悄悄看向雪荔,朝雪荔使眼色,装可怜恳求她。 雪荔却误会了林夜的意思。 雪荔学着林夜的样子,也抬头看一看两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说:“我混江湖。但我也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她本就谁也不认识。 谁的名号,谁的名字,在她耳边都是耳旁风。微风掠耳,过去便过去了。她连“林夜”的名字都没记住呢。 雪荔平常的话语,点燃两位老人的怒火。 他们冷笑:“不识好歹的两个小娃娃,没有家里大人教过你们礼貌吗?” 林夜天真:“我家大人都死光啦。” 雪荔也在天真说:“我家大人也死光了。” 两位老人快被他们气死,尖啸一声,下方傀儡们喉咙里发出浑浊的音,张牙舞爪地冲向二人。 当务之急,林夜:“冬君!” 他生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叫她,但雪荔于打斗上,从来天赋异禀。 她快速观察两个老人和地上的傀儡们,瞬间做了决定:“那个胡子短的老爷爷在操控傀儡,他和下面的傀儡交给我。你去杀那个胡子长的除了轻功外就没什么本事的老爷爷。” 她直白的话,一下得罪了两个老爷爷。 春山赴雪 第31节 胡子短的老人气笑:“竟敢一人挑衅我和我的傀儡们?小女娃,我要拿你做我最新的尸王!” 胡子长的老人被踩痛脚,而那痛脚是他一生之痛,不禁气疯:“我除了轻功外,没什么本事?好好好,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长胡老人拔身而下,想去偷袭雪荔,却被横空刺来的一剑挡住。 林夜半空踩树,从高处吊下来。衣带飞扬间,这从斜刺里钻出的少年朝他一笑。 黑夜阒寂,黑衣少年面白唇红,故意大声说:“我们家冬君妹妹真厉害,一眼就看出你没什么本事。我一试之下,老爷爷,你好像确实没什么本事啊?你平时和你兄长走江湖,都靠你兄长的名气护着吗?” 林夜这个嘴巴,当即让长胡老人热血冲脑。林夜长身持剑,运气迎上。 -- 雪荔是将她眼中武功差的那人,留给了林夜。 但她眼中武功差的,也成名数十年,从无败仗。 多亏林夜并非常人。在遇到雪荔前,林夜也曾认为自己天赋异禀,若不是被打仗耽误,他一定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游历大好河山。 林夜今晚见识到雪荔的真正武功,他不敢再做“天下第一”的梦了。 可他依然敢做“杀掉这对木偶双老”的梦。 他不需要事后审问,获得什么口供,弄清什么真相。叛国者,必须死。真相,他自己可以查。 林夜的杀气凝聚于剑上。他风流又清雅,眸中始终含笑,而那笑意冰凉无比,让那与他交战的长胡老人都不禁胆寒,多看了这少年一眼。 背后主使者,从没说过,南周的小公子武功盖世啊。 真正武功盖世者,是雪荔。 雪荔一人对付傀儡,以及操纵傀儡的短胡老人。 打斗间,飞叶穿云,月光照得树林间遍地霜白。 雪荔只一把匕首,便让傀儡们近不得身,更时不时获得贴身机会,给那短胡老人一刀。短胡老人江湖经验丰富,绝不给雪荔贴身机会,他越打越心惊,竟生起了“想收服这少女,恐不容易”的怯懦想法。 好可惜。 他本来见这少女资质好,想让少女当“活死人”,成为自己这一群傀儡尸身的首领“尸王”,听自己号令,帮自己更好地管控死人。 毕竟,那背后主使者,请动他们兄弟出山的礼物,便是事成后,给他们一门秘法,可以让活人保留微弱的一丝神智,操控自己的身体。 虽然尸身会腐烂,活死人会死得更快……但那条件,仍是“木偶双老”无法拒绝的条件。 如今打起来,短胡老人发现自己若不杀掉雪荔,不可能拿下雪荔,也不可能拥有什么“活死人”。他只好放弃那个想法,打算杀掉这少女—— 这么好的资质,即使成为死人,也会是死人堆里最出色的傀儡。 当短胡老人战术变化的一瞬,雪荔便察觉了。 武力、意识、思路、筋骨……她统统不缺。她在十多年的杀戮场中活下来,她是玉龙养出的最出色却最不为人知的杀手。 什么四季使,其实全部不如她。只是玉龙不让世人知道罢了。 而今短胡老人从留情到下杀手,没人比杀戮场中走出来的雪荔更清楚。雪荔心中平静,只觉得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 打斗多累啊。 她一向喜欢简单的杀人方式。只是这老头子总在躲,那些傀儡又数量太多,她抬手都累。 而今有机会了。对方武力变强,只要她一点点变弱,老头就会让傀儡们尝试包围她,给她致命一击。只要傀儡们全都包围了她…… 她就不用东奔西跑了,她可以一举杀干净了。 腐朽的尸臭味包裹着少女,一片浓云将天上月亮遮蔽。雪荔被密密麻麻的傀儡们包围,林夜打斗间抽空一看,都为她心揪。 他看到少女受了伤,少女被尸体带毒的爪子抓碰到。她武功已经很厉害,却奈何不了这么多的尸山。短胡老人嘎嘎大笑,而雪荔在包围圈中,手脚被傀儡丝一圈圈缠住,被一点点吊了起来。 林夜:“冬君——!” 他恨不得冲过去救她,可长胡老人绊住他。 林夜一眼眼地看那少女被傀儡们包围:黑色劲衣被抓破,她脸颊上落了脏污的粘稠的血渍,双目闭合,手脚高悬。 被悬挂的少女柔弱可怜,闭着眼,肌肤如雪,唇瓣如血。山林中清风过,吹不散这一林尸臭味,只吹动少女乌黑的发辫,耳畔与额上的碎发。 林夜心中生怒,剑气让长胡老人跌出三丈。他嘶声:“冬君醒醒——冬君——” 他心焦如焚,脑中弦一破,内力一瞬间盈满脉络。当那长胡老人再纠缠而来时,他与老人对掌间,用了几个巧劲便骗住老人。 那老人被骗之际,林夜凌空飞起,长剑当胸。 血溅上林夜眼睛时,林夜看到林中那绑着少女的傀儡丝收紧。 他喉头发干,遍身是伤,气力衰劫,周身剧痛,可他仍忍痛动身,冲向那操控傀儡的短胡老人。他想着只要杀掉这人,她就有救了。 林夜心中稍有空茫。 她都要因他而死了,可他除了一声声唤“冬君”,尚不知她真名。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在傀儡丝即将刺穿她肩胛时,静静地睁开了眼。 夜风吹拂,林叶如涛。 少女漂亮的杏仁眼清透寂静,望着周边密密麻麻的傀儡,以及那远方有些得意的短胡老人、朝老人持剑而去的林夜。 她没有什么杀气,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没有喜。 所以她的气息总是那般平和微弱,不为人察觉。当她抓住傀儡丝,朝着第一个傀儡举起匕首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高强的武功面前,人数从来不是问题。 谁会觉得切菜很累呢?雪荔觉得。雪荔虽觉得累,可一堆菜已经围到了身边,她也没忍住挥刀子的欲望。 林夜偷袭向短胡老人时,见这老人竟然浑身一震,惊恐地看着前方,大骇尖叫:“怪物,怪物!她是怪物!她被我的傀儡丝刺穿了,她行动一点也没慢…… “她不怕疼不怕血,她死不了……哈哈哈她死不了。怪物,怪物杀人了!” 这老人因长胡老人的死与雪荔的反杀而近乎疯了,林夜又与他交战,将他钉在树上。那老人死前仍在喃喃什么“怪物”,林夜确保此人死了,才回头看—— 他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看到黑衣少女是如何面无表情地切菜切瓜一样地杀人。 她脸上、身上被腐肉、尖爪刺拉,她根本不在乎。有傀儡还带着残留的意识去掐她已经受伤流血的部位,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 只有杀。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映着山河万川,也映着死尸遍地。 林夜也不由地怔在原地,被这一幕惊吓到。 怪物。 是了。不知痛不怕血,杀人如麻面不改色,不是怪物,又是什么呢? -- 雪荔杀干净了最后一个傀儡,才跌跪在林间落叶堆上。 她亦杀累了。 她垂下头跪地,低下的睫毛上沾着血肉和汗水,眼角余光看到飞舞的落叶,和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少年公子。 她想:他应该和世人一样,被她的开杀戒吓到了。他也怕她。 她其实并不愿动手,多辛苦啊。 可是他给她买了“香糖果儿”。 她虽然没有吃到嘴里,虽然现在又头晕眼花恐怕要饿晕了,她依然因为那包糖果,愿意开杀戒。 师父说,知恩图报;宋挽风说,白、白…… 她不是白眼狼。 她会救林夜,也会去光州送师父最后一程。她不是白眼狼。 -- 雪荔目光平静地从林夜面上滑过,重新累得垂下头。 雪荔贴地而跪,已经从地面的震动,感受到了那些黑衣人正在靠近。 黑衣人要对付小公子,小公子很危险。 所以雪荔说:“走……” 她话没说完,便看到了遍地飞叶与血尸中,林夜朝她走来。她猜他是否是要杀掉自己这个怪物时,他穿过遍地尸血,踩过一个个早已腐烂多时的死人,走到了她面前。 他弯下腰,与她一样跪下。他没有躲开她的目光,没有避开她的凝视。他微笑着,目光清明而虔诚,抬臂将她搂抱入怀中。 雪荔怔忡。 月照银河,天地大寂。 漫天飞叶模糊视野和思绪,弄混现实与想象。而雪荔听到抱她的少年声音轻柔温暖,像泉水一样缓缓沁入她的五脏六腑:“我们一起走。你要我,我也要你。” 这是顶美的一幕。 这是顶盛大的一幕。 第26章 “不要。你在占我便宜吧…… 接下来路程,换林夜带雪荔走。 和雪荔用轻功带着林夜不同,林夜选择的是背着少女疾行。 她小小一团,伏在他背上,轻飘飘的像浮羽。 林夜不知是担心她受的伤,还是疾掠的风太快,让他听不到太多杂音。少女的发尾时不时擦过他脸颊时,他便要胆战心惊地问一声:“你还醒着吗?” 方才林中傀儡作战,他分明看到傀儡丝刺入了她的心脏。她也确实流出了很多血。可她没死。 正是因她没死,那长胡老人才大惊失色乱了分寸,给了林夜机会杀掉人。 林夜也觉得雪荔很奇怪。 可是他自己有三滴足以起死回生的心头血,他自己身上的故事就足够传奇了。这世上有人被刺中心脏还活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林夜只是怕她断气,时不时问一声。 春山赴雪 第32节 而每一次,伏在他背上的少女,都轻轻地回应他:“嗯。” 雪荔静静地趴在林夜背上,搂着他脖颈。 她感觉不到太多痛,流血过多也只不过让她发冷、犯困。而且她在杀人前,本就一直头晕眼花,所以如今伤上加伤,对她来说,反而无所谓。 雪荔在看的人,一直是这个背着她疾行的林夜。 【宋挽风,他说他要救我哎。】 好奇怪。 这世上还没有人说过要救她,连宋挽风都开玩笑,说宋挽风和师父都死了,雪荔也不会死。宋挽风经常笑着揉她的头:“小雪荔,再努力点,成为天下第一,我和师父等着你保护我们呢。” 雪荔便恹恹点头。 她这么厉害,她需要被救吗? 可是林夜将她背起来的时候,也许是雪荔在发呆,也许是天上的月亮照着银河实在壮美,她没回答的片刻,便把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 雪荔低头,轻轻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嗯,还是那种带点儿苦药味的却闻起来就非常昂贵的贵公子才用的熏香。除此之外,还有血味。 他也流了好多血。 他为什么要救她呢? 他救了她,她是不是又得回头救他呢?一来一往,他们的交集是不是就会变多?这就是宋挽风说的“人情往来”吧。 而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面对这些交际,雪荔便又开始厌烦。 她虽厌烦,却仍乖巧地不说话。 雪荔发呆间,听到林夜喃喃自语:“再努力一点儿,你一定可以的。” 雪荔茫然:“……” 她要努力什么? 雪荔不知道自己要努力什么,但秉着“知恩图报”的原则,她轻声回答:“好的。谢谢你。” 谁知林夜反倒一愕。 他侧过头似想看她,但只看到她的发辫他便脸红,重新挪回目光。这些细微变化,雪荔是不知道的。 雪荔听到林夜惊笑的声音:“哎?你说什么啊。我是在鼓励自己啊。我怕我自己坚持不住,把咱俩置于危险中。你不知道我有多脆弱。” 雪荔:“……” 怪人。 雪荔不吭气了,但林夜却好像觉得有人说话的感觉不错。风声灌耳间,一片沉寂后,林夜又试图和雪荔搭话:“你说说话啊。” 雪荔不解。 林夜:“你不说话,我一个人走夜路,有点不安啊。” 林夜又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说话了啊。我提前和你说,我这个人,话特别多……” 雪荔知道他话多。 她脑海里一瞬间便能浮现无数不同的场合。 不管他是虚弱还是生龙活虎,他的嘴巴从没有停过。他一直在自吹自擂,一直在眉飞色舞,神采灵动……总有光落在他身上,他好像一直沐浴在阳光下。 但他说个没完没了,而她此时又身体不适,很不愿意听他说话。 于是,雪荔想了片刻,找到了一个话题:“你怕吗?” 林夜睁大眼睛:“被追杀吗?走夜路吗?我怕……” 他的“怕”没说完便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发辫摇晃,在他脸颊上一晃一晃,晃得他心头发软。林夜脚下趔趄,差点气息中断,从半空中跌落。 林夜及时补救,面容如染胭脂。而他听到雪荔清渺的声音:“你怕我吗?” 林夜愣一愣。 他再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长胡老人死前、林中傀儡堆成尸山的诡谲一幕。 林夜望着天上的银河,半真半假道:“我怕你丢下我不管。” -- 林夜从没走过这段路,但他对这段路称不上陌生。 在和亲之前,林夜就看过地舆图,仔细查看过自己的计划会经过的城镇。他是一定会来浣川的——他需要来浣川,带自己的人马加入和亲团。 和亲团不能被“秦月夜”把控,必须由他控制。 如今计划执行中虽出了些小意外,但整体仍在按照他的步骤走——他今夜被袭是意外,可若是他受伤严重,“秦月夜”护送此行的杀手们便责无旁贷。 短短一个月,小公子接连两次受伤。小公子要加自己的人马入和亲团,杀手们必然无话可说。 林夜清楚浣川附近的地形,浣川往西南三十里,有一座无名山。他将带少女去山中躲避,希望身后追杀者被山路困住,一时间找不到他们。 等他恢复些体力,或者等他的人马解决完屠城者,再或者客栈中的杀手们和两个侍卫醒来……天亮后,一切便会迎来转机。 林夜带雪荔上了山,找到了一处灌木掩着的曾是野兽栖息的山洞。 他一边咳嗽,一边用稻草铺陈在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放下。 -- 雪荔:“我不行了。” 山洞阴冷,石壁光秃,还有一股野兽栖息后的骚臭味。爱洁的小公子一直在皱眉收拾。他被她的话吓一跳,跪在她身边。 他拂开她的脸颊查看她,见她面颊毫无血色,他心口一跳。他又见她黑衣胸襟处渗了大量的血,一片乌黑。他想查看,却迟疑不敢。 到最后,林夜只握住雪荔冰凉的手,咬着牙试图传输内力给她。 林夜的脸比雪荔更白,目中生出哀意与无力感。 他自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控中,可若有人在此过程中受伤、甚至死亡,他情何以堪?她是这样美丽的少女,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感情充沛的林夜快要掉下泪来。 然而他握住她手腕时,碰到她的脉搏,不禁怔了一怔。 雪荔靠着石壁,虚弱地半坐在微潮的稻草堆间。 她十分的平和。 此时她既头晕,又觉身热。她既因失血而身冷,又因半日不曾用膳而无力。她的气力在一点点流逝,就如她的生命在伴随流血而消逝一般。 这不让雪荔惊慌,只让她欣慰,甚至开心。 雪荔非常虔诚地看着林夜:“我觉得我要死了。” 林夜:“……” 他唇动了动,目色有些古怪。 但他没有说话,他怕是自己弄错了。 他便仍握着她的手,聆听她的脉搏;同时间,少年扬起乌漆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 在这一堆杂草混乱的狭小山洞中,浑身脏污、眼睛明亮的少年,有种狼狈美。 雪荔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快死了,回光返照,才能看出一点小公子的漂亮。 雪荔交代遗言:“我死以后,你可以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面子上,挖个土把我埋起来。也不用花费很多力气,挖个小土堆就行,我不长。我想埋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倒数第二棵树旁,那里背阴,不晒。” 林夜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和病友交流病情。 少女畅谈自己的遗言,甚至因为畅谈遗言,而比往日多话了一些:“你要是觉得挖土很累,就把我缩一缩、叠一叠……” 林夜费解她的用词:“缩一缩,叠一叠?” 雪荔一本正经:“对啊,我全身都很软的。唔,人死后可能会变得僵硬,那你得叠快点,不然你力气这么小……” 她语气停顿一下,因一时间不知道他力气到底算大还是算小。 一个武功高强却体弱气虚的小公子身上的秘密,必然很多。她以前没管过,现在当然也不会管。 雪荔便掠过此段,继续畅谈:“等救你的人来了以后,你就安全了。如果你以后想起我的话,可以送点香糖果儿摆到我的土坑前吗?” 她记得深刻:“我到死都没吃到糖果儿……” 林夜握着她的手,聆听着她的遗言。而他的目光越来越软,笑意越来越浓。 雪荔便想:师父还说我没有同理心,小公子不也没有吗? 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怪人。 少年俯下身来,凑到少女面前。 雪荔不明所以。 这个小公子脸颊绯红,眼眸噙笑,似很不好意思。他却硬是厚着脸皮凑过来,轻轻用他的额头,抵了她的额头一下。 他的气息又软又凉,雪荔被凉的,“啊”一声睁大眼睛。 雪荔懵然间,看到抵额的小公子抬起星子一般的眼睛,轻轻笑起来:“你可以有很多糖果儿吃。你不用忙着交代遗言,因为——” 他替她遗憾:“你不是不行了,你只是生病了。” 雪荔:“……” -- 雪荔得知自己生病了以后,沉默很久。 林夜又忙碌起来,忙着将稻草往她身边堆,忙着用内力烘干稻草,忙着撒驱赶蚊虫的药粉。 而过一会儿,林夜又听到雪荔恹恹而持之以恒道:“我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林夜已经知道她的奇怪点了。 林夜一边忙活,一边笑着安慰她:“你只是发烧了而已啊。没事的,我会照顾你,你不会不行的。” 雪荔:“……” 林夜奇怪:“你都烧了好久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雪荔摇头。 春山赴雪 第33节 林夜一愣,目光闪烁。 雪荔得知自己只是发烧,根本不是要死了后,争取无果,便闷闷地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发呆。 她还以为无聊的人生可以结束了,谁知道…… 林夜倾身而来,自下朝上看她。 他的发丝落在稻草上,仰起的眼睛里盛着一整个星河。 他笑眯眯:“你真厉害。如果是我,我生病第一天就会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会倒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可你不光没事,还救了我。你真了不起啊,某某某。” 雪荔被他夸得有些茫然。 雪荔又抓住他话里的奇怪处:“某某某?是谁?” 林夜夸张道:“你注意到了啊?那你有没有发现,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咱们也算共患难了吧,你都知道我叫什么,我却不知道你叫什么,是不是不太好?” 雪荔不吭气,目光漂浮着挪开。 林夜警惕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又忘了我叫什么了。” 他气急败坏:“我明明都告诉过你!” 雪荔闭上眼:“好冷,好困。我发烧了,有点糊涂。” 林夜:“……” 他无奈地瞪着她,半晌叹口气,任劳任怨,低头整理稻草。 -- 林夜小公子备受打击。 他整理好稻草堆后,坐在一旁。他担心雪荔的身体,便一直握着她的手查看她的脉搏。她的身体底子是好的,但是他实则不好。 只这么会儿功夫,林夜便感觉到体内气血混乱,血腥味时时压到喉咙口,心脏也在一阵阵地抽搐。 冷汗渗上林夜的鼻尖。 林夜快速地用转移注意力法,来熟练地应对身体的不适。 他揉着自己的脸,三省吾身:是他不洁净了吗?是他风餐露宿后,太病歪歪了吗?是他长得太普通吗? 他在川蜀时,追着他的年轻小娘子可多了,向他扔花的妹妹们可多了。怎么到这里,假冬君连他名字都记不住? 林夜浮想联翩时,发觉自己握着的少女的脉搏异常。他低头查看,见她烧得更厉害了,但是她的脉搏跳得很慢。 林夜盯着雪荔的脸,若有所思:“你心情不好吗?” 雪荔愣住。 她只是在想自己死不成的事。枉她连坟墓位置都挑好了。 雪荔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心情不好过。” 林夜:“……” 又是一个怪答案。 她身上的疑问太多了,林夜正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盘问一番。而他才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有异动。 他与雪荔对视一眼,雪荔点点头。 他们都听到了。 追杀者来了。 -- 少年少女屏着呼吸,躲在山洞中。 林夜面色如雪,将雪荔的手紧紧抓在手中,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方才已经布置过这个树洞,此地轻易不会被人发现,但也不能太大意。 他和假冬君都受了伤,恐怕不好对付那些人。 黑暗中,林夜另一手握住自己扔在草堆上的剑。 他们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声渐远。 林夜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湿了一片。 林夜思索着那些人今夜会不会搜山,他和雪荔被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外面鸦雀无声,林夜喃喃自语:“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不知道,”雪荔回答,“我去问问他们?” 说话间,她握着匕首便要站起来,钻出山洞去会敌人。 林夜被她吓一跳,啼笑皆非地扑过去搂住她腰肢,硬将她拽回来:“不不不,你想多了。咱们待在这里,如今是最安全的。” 雪荔乌漆的眼珠子凝视他。 她被他拽回来,视线一点点低下,看向他搂着她腰肢的手臂。 林夜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脸颊突得一红,忙不迭地松开手,往后面退了退。 他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但无论心中多么惊涛骇浪,他面上都保持着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小将军一定可以学会的“波澜不惊”。 林夜波澜不惊地朝雪荔望一眼。 雪荔的回望也十分的波澜不惊。 林夜心里抖了抖。 林夜面上一本正经:“权宜之计。我怕你出去,我又不是要占你便宜。” 雪荔:“哦。” 林夜伸长耳朵,没等到下一句话。 他睫毛闪烁,郁闷瞥她一眼。她是真的反应不大,便轮到他心里不是滋味了。 但是林夜从不会被这种小烦恼击倒。 他和雪荔说:“咱们今夜养精蓄锐。他们在外面巡逻,提心吊胆,生怕咱们从暗处出去,给他们一击。等咱们养好精神,再对付他们也不迟。” 雪荔点头。 林夜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但是看她抱着膝盖乖乖点头,脏乱的脸上黑眸如水,他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她好漂亮啊…… 他忍不住偷偷看她,明知不该,却无法克制。而他再一次偷看时,对上雪荔探过来的目光。 小公子内心一窘。 他感到脸热,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便听到少女慢慢说:“你好爱活。” 林夜迷茫:“……夸我还是损我啊?” 而雪荔抱着膝靠着山壁,观察着他,很平静地说:“你身体不好,动不动就倒下。你是有点武功,但我看你的状态,你这武功时好时坏,至少你现在就应该十分难受吧?” 林夜眸子幽黑。 他的嬉皮笑脸一收,跪坐于一旁,身姿清拔,颇有凛杀之气。 雪荔不关心他是不是警惕心起,她只是说着自己的观察:“你一整夜都在自救,还想救别人。坏人们屠城,你看上去非常愤怒。为什么呢?” 林夜缓缓抬眼。 他不笑的时候,浓长睫毛下,便有一片阴郁肃然之色。 他温声:“什么‘为什么’?” 雪荔:“你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如果苦痛常在,如果多灾多难,如果病魔缠身,如果和亲非你本意,如果许多事都在乱你的心,毁你的路……那么你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人是为什么而选择活着? 她找不到这个答案,她便永远没有求生欲。 林夜怔怔然看她。 他被说的,跟着她一起思考人生道理。 好一阵子后,这个少年手一挥,懒得想了。他是武人哎!他干嘛动脑子想文人才想的酸段子?爹娘得笑死。 他俯过身,鼓起勇气揉一揉她的发顶,说:“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找答案啊。“ 雪荔困惑,都忘了推开他摸自己头的手了:“一起找?” 林夜:“对啊。咱们不是一起同行吗,你不是会跟着我一起和亲,一起去汴京吗?这么长的路,咱们总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啊,对不对?” 雪荔沉默片刻。 她低下头:“不对。” 她被他说得有点心动,可她仍是摇头,记得自己是要去光州。 自己不会去庐州,更不会去汴京。自己想……想去哪儿呢?等去过光州后,她也不过随便走罢了。 难道那时候,她还会回来找小公子吗? 小公子还接受她吗? 雪荔想这些时,没有说话。 林夜把空间给她,也没再打扰她的思路。林夜背过身去铺自己今夜休憩的床,他要解外袍时,犹豫了犹豫,朝后方看一眼。 少女无动于衷。 林夜便哼一声,刷一下解开了衣带,脱掉外衫——冒犯不冒犯的,既然没人在乎,便是抛媚眼给瞎子。 林夜慢吞吞:“说起来,你被傀儡丝刺中,为什么不会死啊?” 他只是随意聊,并不抱期望。 谁知道雪荔沉默一下后,竟然回答了他:“因为我心脏的位置,不在傀儡丝抓的位置。我师父用药改了我的身体……没人能摸准我的命脉。” 师父? 她果然不是冬君,因为真冬君没有师父。 林夜心中沉吟,口上随意:“……这么私密的事,你不应该告诉我。” 雪荔偏头:“为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共患难吗?” 春山赴雪 第34节 林夜回头朝她笑,开玩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用来杀你怎么办?” 林夜发誓,他在幽暗中,真的看到她的眼睛微微亮了。 雪荔问:“你要杀我吗?” 林夜:“……你为什么表情这么期待?” 雪荔:“不,我现在没有表情的。” 林夜噗嗤乐,弯起眼睛:“对,你就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一颦一笑都要靠你自己去指挥……” 他说得快乐起来,听到雪荔问他:“你是在笑话我吗?” 林夜一怔。 他想说“为什么要有这种想法”,但他看着她的眼睛,又一下子迷失其中,喉头话被堵住,一时间没说出来。 一时没说出,便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林夜生出懊恼。 雪荔一直在观察他丰富的表情。林夜纠结半天,沮丧地叹口气,朝她摊开手:“算了,吃糖吧。” 雪荔愣,低头看向他手心。 少年干净的手心,摊放着一块本应碎掉的香糖果儿——那是她没吃到嘴里的甜食。 林夜朝她眨眼:“你以为我傻吗?我专门去给你买糖吃,怎么会饿到你呢?我没有爽约,我真的去买了……我本想补偿你,所以买了两包。一包被追杀我们的人弄碎了,还有一包,特意留给你的。” 林夜眉目温润而俏皮,炫耀满满:“我对你好吧?” 雪荔从他手中抓过糖,塞进嘴里。 林夜弯下腰来观察她,小声:“甜不?我最喜欢吃甜食了。” 雪荔不知道甜不甜,正如她不知道他对她好不好。万事如水逝,她没什么感觉。 她低着头,闷闷地吃糖。在少年喋喋不休地烦她时,少女忽然开口:“雪荔。” 洞口泄入微弱的一线光,照在林夜抬起的明眸中。他的眼睛波光潋滟,星河蜿蜒。 洞口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灵乖巧的少女吃着他的糖,望着他的眼:“我的名字,叫雪荔。夜、夜、夜……” 她绞尽脑汁想他名字,林夜认栽,大方说道:“你叫我‘阿夜哥哥’好了。” 雪荔:“不要。你在占我便宜吧?” 小公子睁大眼睛:“咦,怎么做坏事,又被你发现了?” 第27章 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 癸未年三月最后一日,他对我说心悦、爱慕。 ——《雪荔日志》 这一夜,那些追杀者搜寻整座山,躲在山洞中的少年少女却丝毫不慌。 至少,他们都表现得丝毫不慌。 林夜问:“哪个‘雪’,哪个‘荔’?” 雪荔便拿着匕首,要找空地给他写字。但她视线一转,发现地上被他铺满了草屑,草屑干燥而温暖,却没地方写字。 林夜盯着她手中的匕首。 雪荔便想起了自己这匕首,是从他马车中顺来的。 他此时盯着看,是不是看出来了?自己要还给他吗?可是她拿走的东西,难道不是她的吗? 雪荔困惑间,见林夜目光从匕首上挪开。他面颊很白,这一路却一直绯红,此时更红—— 在雪荔提问匕首前,这位小公子抬起眼,悄悄看她一眼。 林夜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淡定道:“哎呀,没地方写字了。那怎么办?不如就写在我手上吧。” 雪荔:“哦。” 她收回匕首,一手握住他手指,一手在他掌心写字。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狭小洞中只闻到二人极轻的呼吸声。 雪荔捏着他的手指,心无旁骛地写字。而林夜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时不时飘移一下,又时不时挪回来。 他的手指冰凉,却十分僵硬。雪荔写字时,感觉到他掌心的微颤。 雪荔想:可能是因为他太虚了吧。 雪荔写好后,抬头看他。 她的眼睛像雪水一样落过来,林夜便感到头脸更热,浑身颇不自在。他心中哀嚎,幸好她平时戴着斗笠,不然自己的好色之名,怕是要坐实了。 真是的。 他也没想到她这么好看啊。 她一眉一眼,都让他心尖发抖啊。 不过林小公子心中再如何想,面上都一贯是撑得住大事的。他捧着自己的掌心,好似认真地瞥了一眼,就笑吟吟道:“很好听的名字啊。” 他心中则想:“雪”不是姓。可见她是孤儿,估计是她那个所谓的师父给她取的名。 确定了。 她和真冬君一点关系也没有。 寒夜青山中,虫鸣在灌木间偶尔掠入几声。 洞内,林夜夸人的话想也不想,张口就来:“青天皓雪,荔枝红透。不是一个季节的物什,却因为一个名字,凑到了一起,可见寓意很好啊。” 雪荔问:“什么好寓意?” 林夜夸夸其谈,眉目飞扬:“冬日盼着夏日,雪中盼着荔枝……这难道不是好寓意吗?雪、雪……阿雪,你的名字很好,充满了希望,可见你师父十分疼爱你。” 雪荔:阿雪是谁? 林夜心中微动。 他想到祖父给自己取的那个字,因为自己尚未及冠,一直没用上的那个字……和她的名字,也有关联啊。 他因为这重联想而心中雀跃。 他本就是一个十分活泼好动的人,又年少轻狂,自然欢喜间,便蠢蠢欲动,想和这样美丽的少女建立些关联。 然而还没等林夜琢磨出与她攀关系的话题,雪荔低下头。 他心里一咯噔。 少女面色平静:“不是我师父取的名,是我自己取的。” 林夜:“……” 雪荔低头玩着手中匕首:“师父在大雪天捡到我,所以师父给我取名‘雪里’。后来楼中誊录名字时,负责誊抄名字的弟子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又不敢问我师父,我的名字就被记成了‘雪粒’。 “我只是雪中的一粒尘,一粒米,一粒沙。不值一提,不为人知,无人在意。 “后来宋挽风说,这个名字不好,让我重新取一个。我当时第一次出山,看到夏天,看到荔枝。我就给自己取名‘雪荔’了。” 林夜怔忡。 他想:宋挽风又是谁?! 但他无暇想那些,只听她轻描淡写的讲述,他心头就涌上针扎一般细密的心疼。她的声音又一贯无谓……有时候便是这样,她自己不觉得难受时,总要有旁人代她难受。 林小公子甚至生出些不安。 他为自己的出身而不安——虽然他现在东奔西跑十分辛苦,可他童年时是“混世魔王”,少年时是“林小霸王”。他从不缺爱。 面对不幸的人,他的幸福像一种讽刺。 林夜不擅长应对此事,却到底靠着自己强大的心理素质,故作无事地劝慰他人:“至少现在好啦。你现在叫‘雪荔’,寓意不挺好的嘛……” 说完,林夜涨红脸,为自己的胡言乱语,想扇自己一巴掌。 但是雪荔点头:“对,我自己给了自己很好的寓意。” 林夜眼中慢慢涌出了笑。他看着黑暗中她的脸与眼睛,想凑过去靠近。可他僵硬着,他不敢。 -- 林夜用聊天来安抚这少女:“你武功那么好,我好羡慕你啊。” 雪荔:“羡慕?” 她头又开始烫了,声音闷闷的。她从膝盖间露出脸,眼睛因发烧而水润迷离,懵然看他——这又是一个从来和她无关的词。 林夜知道生病了很难受。他见她这样,便想关心她。 可他和她有男女之别。他怎么关心她,才不算唐突呢?发烧的病人,恐怕也无法靠内力自愈吧? 林夜心中纠结,口上笑嘻嘻地和她聊天:“对啊。你应该比我小吧?我像你这么大时,武功可能还不如你七成厉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了。 雪荔平静说:“小公子今年未及双十弱冠。我今年十八岁。” 林夜心里道:好耶,问出她年龄了!只差生辰八字就……停! 林夜啊林夜,你怎能如此堕落?人家生辰八字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况你没听出人家是孤儿吗,哪有什么生辰八字? 不过林夜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虽然没有生辰八字,但她日后可以和他一起过生辰啊。 他这样理所当然,也不怕旁人听到了打他。 索性林夜只是想一想,此时正因情怯,没有将他的一腔自大表露出来。 林夜兴高采烈地和雪荔规划她的未来,指手画脚道:“阿雪,你武功这么厉害,以后肯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你可以游历天下,打败一个个江湖高手,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五湖四海都不放在你眼中。哎,不过你还要很努力才行,到你这个程度,往上走肯定很难吧?” 他双眸明亮,好似把她的武功当成了他自己的,兴奋地畅谈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然而雪荔不感兴趣。 她闭上了眼:阿雪是谁? 春山赴雪 第35节 林夜安静下来。 她睁开眼,见他委屈而沮丧地看着她。 林夜小声:“我这么惹你烦吗?” 雪荔本不想理他,可大约是他生得好看,他委屈的时候更是无害无暇,连雪荔都不厌烦。这尘世间,竟然有她觉得不烦的事务。 雪荔没多想,只回答说:“我想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后,我想出去,杀光那些追杀我们的人。” 林夜:“……杀光?” 雪荔理所当然:“他们害我没吃到‘香糖果儿’,还拿着琉璃瓶想收集你的血。他们是仇人,我当然要杀干净仇人。” 林夜语气复杂:“……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吗?” 雪荔:“嗯。” 林夜心想:很好。可能不需要他的人马,也不需要杀手们和两个侍卫。也许他们明天追过来救他的时候,会发现整座山已经被雪荔杀空了。 林夜想到这里,被乐到了。 林夜逗她:“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吗?” 雪荔:“不知道。但我不能放过仇人。” 林夜想了想,问:“然后呢?” 雪荔:“什么?” 林夜清而亮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又是些多种情绪混在一起、从而看起来很复杂、让雪荔看不懂的眼神。 林夜声音轻柔,似怕惊醒她:“杀光这些人,你打算做什么?” 雪荔迟疑,低头闭嘴。 林夜催促:“你说嘛。我又打不过你,你就算说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的计划啊。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我关心你一下啊。” “我不交朋友,”雪荔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却犹豫一下后,选择告诉他,“我要去光州。” 林夜眉目一动。 雪荔:“我要去见一个必须见的人。” 而林夜如今知道,光州有玉龙楼主的棺椁。她和玉龙楼主…… 林夜试探问:“为什么必须见?” 雪荔想一想:“刺激。” 顶着一众“秦月夜”的追杀搜查,混进他们的人群中,在师父棺椁前烧香磕头,确实十分刺激。 一般人做不到,但她不一般。 林夜:“……” 林夜面不改色:“然后呢?” 雪荔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林夜说出口:“不回浣川找我了吗?” 雪荔愣愣看他。 林夜目光闪烁,仰头望洞顶:“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哦,你是冬君,要护送我……” 雪荔:“你明知道我不……” 她的话被狡黠的少年打断:“啊,你不是累了吗,你睡吧?我帮你守夜。” 雪荔呆愣。 林夜低头,他忽然俯身过来,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跪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坏蛋。我们共患难,我对你一直很好。你应该看得出,我值得信任吧?” 雪荔心想:当然不值得信任。 但她没说出口,她要听听他打算做什么。 林夜说的是:“你病了,发着烧。我如果放任不管,这么冷的山夜里,过上一宿,你明天不要说大杀四方,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我想、想……” 他结巴一下:“想抱着你睡,用衣服裹一裹你。人的体温是可以传递,可以治病的。” 他满心紧绷,白皙面孔红如烟绯,眼中水光盈盈,紧张得舌头打结:“我真的不是想唐突你。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雪荔打个哈欠。 雪荔说:“好吧。” 林夜:“……” 他的一腔说服喂了狗,她压根不在乎。 少年唇角动一动,到底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挪过去,将她抱入怀中,用自己的外衫包裹住她。 当少女被他搂在怀中时,林夜登时忘记了那所有失落。她乖乖地在他怀中闭上眼,睡前叮嘱他:“两个时辰后叫我,我要去杀人。” 林夜喉中轻轻“嗯”一声。 他用手轻轻盖住她眼睛。 她的睫毛和脸颊蹭过他掌心,他低头目不转睛,一动不动,逼迫自己“四大皆空”“不生妄念”。 -- 林夜在黑暗中出着神。 他一直在沉思,又时不时低头瞥她睡颜两眼。 入睡的少女和平日一样安静,睫毛纤长唇瓣嫣红,鼻尖呼吸蹭着他手心,又轻又暖。他的心漂浮不住,只遗憾,无法看到那双灵气满满的杏眼。 她说她要去光州…… 林夜屏着呼吸,用手背抵到她额上,试探她的体温。 她说她要去光州见非见不可的人…… 林夜抱着她,试图用体温带给她温暖。他在寒夜冷风中聆听自己心动之声,宛如骨裂玉碎,宛如夜昙花开。 她说她要杀光那些人,她是在保护他…… 林夜听着洞外的动静,又低头观望少女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笑容下一瞬又凝住,有一种与骨血筋脉撕扯完全不同的痛感,如冰霜一般覆来。 那冰霜寒意沁满他心房,让他心头沉沉跌下去—— 明日过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 雪荔这一觉,又梦到了师父。 她梦到了自己十二岁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派她出山执行任务的那一天。 那一天,山中只有雪荔和师父。 帘拢之外,年轻的杀手们恭敬等候,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好奇着楼主将要交给他们的小妹妹,是什么模样。 入梦的雪荔站在一旁,知道他们必然会失望。 他们会失望于小雪荔的残忍和无情,惊骇于小雪荔的奇怪与另类。 但是这个梦境中的年轻杀手们是不知道的,十二岁的雪荔也不知道。 女孩儿在帘拢内站着,看玉龙为她整理好包袱,将一件件吃的用的物件,塞满她的小包袱。 玉龙叮嘱她:“不要和别人一起玩,他们的话你也不要接。” 雪荔无所谓:“哦。” 玉龙面容清雅,气质高邈若云似月。即使在梦中,雪荔也无法看清玉龙的面容。 玉龙在她面前俯下身,冰凉的手抚摸她面颊:“大家笑的时候,你跟着一起笑。大家伤心的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哭。总之,不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雪荔:“哦。” 玉龙:“还记得我教你练习各种表情吗?高兴的,伤心的,烦恼的,生气的……下山后,你也不要忘记,每天对着湖水、镜子练习。你要记住这些表情,这些情绪传递着世人的感情,会暴露他们内心的缺陷,而这就是杀手一击必中的机会。” 雪荔仰起头。 雪荔乌漆漆的眼睛望着师父:“这些表情我本来也有,只是我现在没有了。你一边用药剥夺我的情绪,一边又要教我学习他人的情绪。可是如果我自己有情绪的话,我不就能轻易看懂,不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非常麻烦地去学习了吗?我现在像个木偶一样,模仿别人,还四不像。” 在雪荔真实的记忆中,这一天应该无风无雪。但在雪荔的梦中,猝然飞起的风雪模糊了师父的神色。年幼的女孩儿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清玉龙。 只能听到玉龙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玉龙落在她颊上的冰凉双手:“你要学成‘无心诀’,就得这样。你想小小年纪成为武功最强者,就得这样。这世上高深的功法没有捷径,想打破年纪的限制,就得付出别人舍不得的代价。 “你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雪荔怎么会后悔呢? 她虽然没有天下第一的梦,可是师父有,那她就有吧。十二岁的她已经渐渐没太多感情,她又哪里还有“后悔”这种情绪呢? 雪荔问:“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玉龙俯眼望着她。 玉龙慢慢回答:“我永远陪着你。” 少女便无所谓:“那我永远不后悔。” -- 雪荔倏然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她心跳有些快,应当是梦境带来的。 她心中那泊死水一般的湖,涟漪荡得她心尖微抖,而她茫茫然地想到:骗子。 说永远陪着我,但你失信了。 你既不要我这个弟子,又死在了我回山找你认错的时候。 为什么呢? 我没有后悔,你先后悔了。因为你会后悔,而我不会吗?我做错什么了吗,因为我忘了吃饭,杀人差点失手吗?可我还是杀了啊,我还是赢了啊。 还是说,你真正后悔的是,你想要宋挽风那样的徒弟,不想要我了呢? 春山赴雪 第36节 “阿雪?” 小公子轻柔又如洌冽清泉一样的声音,缓缓流入她心湖,拂开那片片让人不宁的涟漪,将生气一点点注入其中,让她周身暖融融。 雪荔发着呆,迟钝地反应过来:爱救人的小公子在给她输送内力;自来熟的小公子管她叫“阿雪”。 她不叫“阿雪”。 但是雪荔不想说话。 林夜明显感觉到,睡一觉醒来的雪荔,又变得冷漠了。 他手试图碰她时,她扭头躲了一下。他有点尴尬:“我想看看你还烧不烧。” 雪荔没回答。烧不烧,都影响不大。 雪荔抓住匕首,问:“什么时辰了?” 洞中光仍很暗,林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她。她还被搂在他怀中,而她坚定地推开他,他的黑色外衫从她身上脱落,搭在了他膝头。 只着中衣的少年跪坐安然,苍如月下薄霜。 他看着自己的外衫被丢在稻草上,动也不动,仍微笑:“你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不睡了吗?” 雪荔摇头。 她爬起来:杀人更重要。 杀不掉这些人,这些人可能反杀回来。 雪荔要朝外走,林夜拦住她。他要碰她手时,又被她躲开。 林夜轻轻地笑一笑:看来昨夜她那么乖顺,是病得糊涂;如今天还没亮,她清醒了一些,便不想和他如何了。 可他…… 林夜一点点捡起自己的衣衫:“等一等,我叮嘱你两句,告诉你那些人的人数,用过什么招。这样,你会容易些。” 雪荔想了想,坐了回去。 她靠着石壁,听少年解说。 她盯着他有些湿润的眉眼,但是他抬头时,她又移开目光。他再一次低头讲说时,她又偷偷看他。 天光乍破,万籁静中,微有亮光。 短暂的微妙暧、昧与长久的纯真美好同时存在此间,像流水一样环绕着懵懂的少年们。 林夜说完了这些,咳嗽两声。怕被人发现,他捂住唇,指缝间好像有渗血,他将手背到身后,朝她仰头笑了笑。 他又虚弱,又顽劣。 林夜慢悠悠道:“好啦,我都讲完了。你记着这些,拿着我送你的匕首,去大杀四方,来护我平安吧。” 雪荔本要走,但是他刻意将一句话中的某几个字咬得很重。 雪荔抬头。 林夜重复:“我送你的匕首。” 雪荔:“……” 她低头,看向自己握在手中的那把非常好用的水果刀——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因为太好用了,她一直在用。 林夜好似洞察她的想法,哼道:“当然好用啦。我的东西,有不好用的吗?就算一把小刀,那也是天山陨铁锻造出来的,是我祖父亲自给我请回来的。” 雪荔犹豫。 她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回去他的匕首。可是…… 雪荔厚着脸皮,淡然问:“我能借走用一用吗?” 林夜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飞快说:“可以啊。记得还就行。这可不是水果刀,记住,这是天山陨铁打造的——它还有自己的名字呢。” 如果粱尘在,就会无语地骂林夜:一把只算得上中上品的用来削水果的刀,骗人家小娘子说是“天山陨铁”,要不要脸啊? 可雪荔不知道。 雪荔好奇地打量自己手中这把“天山陨铁”,问:“它还有名字?” 一般有名字的刀,确实有名。 林夜盯着少女的眉眼,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它叫……问雪。” 雪荔刷地抬头,看向他。 他扮个鬼脸。 雪荔站起来:“好。如果我下次遇到你,就把‘问雪’还给你。” 林夜跟着她站起。 林夜竖起三根手指:“我还有最后三句话。” 雪荔看向他。 林夜这一次却沉默了许久。 他将自己的外衫披上,束一下发,又整理仪容,系好腰带,拿袖中帕子擦了擦自己染了血迹的脸。 雪荔心想:他好像一只弄脏尾巴却依然漂亮的小孔雀。 一整片山风拂向他,像一整个春日的苏醒。这位小郎君笑一笑,收敛了平日的调皮: “建业一别,浣川再见。想必你也看得出,我昨夜见你真容,如木如石,浑噩间不知今夕是何年。实在抱歉,我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动了意,心悦你的脸,爱慕你的心。虽然我可能只是好色,但总觉得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机会了。” 雪荔在偷看小孔雀那五彩斑斓的“尾巴”。 林夜沉默一下后:“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黎明天凉,雪荔靠在石壁上,眼睛怔怔抬起。 微风吹拂他飘扬的衣带与发带。乌黑的发丝拂过面孔时,少年站在清晨未亮的风口,春光与山风落在他眸中,他跳跃的眼波清澄神色专注: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山风浩浩,唤醒一整个春日辰光。此心欲问雪,问雪雪可应? 第28章 “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 癸未年四月第一日清晨,我回答小公子说,我不心悦我,也不爱慕我。 ——《雪荔日志》 山洞微光中,雪荔看着林夜。 有一瞬,日光从薄薄的云翳后跃出,拂来的辰光和山间风一道浮照在林夜身上。晦暗与光明交织的片刻时间,重重光华流动,照得林夜像浸入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池中一样,十分明亮。 雪荔因少年的这番美貌而出神,因他的“我觉得你可爱”而看他。 然后呢? 他的前一句在说什么?后一句又在说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雪荔应该为此说些什么。 雪荔本不想说些什么,可她或许是被此时他眼中莫名其妙的期许神色打动,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雪荔亦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不爱慕我的心。我不懂你。” 林夜眸子黯下。 他怔忡看着她: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不肯死心,继续听了下去。 雪荔又慢慢回忆他的第三句话:“千山大道,我独行此路,不和旁人同行,不需旁人相送,更不需要旁人保护。” 答非所问的回答下,少女幽声清如山中寒泉。寒泉浸彻之后,少年的心事一点点凝冻成冰,日初后,会融化成水、成烟。 林夜的眼睛泛上雾气。 雪荔非常淡然地背过身。 她先倾身凑到洞口,观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她接着朝外走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雪荔有一些良心,只是不太多。 林夜一看她回头,心又好软。 他半开玩笑:“快走吧,不然你就要看到我丢人哭泣的模样了……还有。” 他踟蹰片刻。 他厚着脸皮,一口气说完:“我知道这没可能。但如果你突然想回来的话,就代表你同意我的请求……我在客栈东树林等你,你喊‘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 他故弄玄虚,说着就没音儿。雪荔被勾起好奇:“然后?” 林夜朝她露出笑:“我腿断了都会爬过去的。” 雪荔困惑此人的奇思妙想,却点头。 她心知自己发烧生病,小公子照顾了自己一夜。自己去光州前,为他解决这一山追杀他的黑衣人,是“投桃报李”。她不想和世间人有牵扯,那便要把所有纠葛斩得干脆。 日后雪荔死于不知名之处,世间无人牵挂无人在意,才是最好的结局。 雪荔从山洞消失。 她还发着烧,可她的武力经过一晚,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林夜倾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满腔挫折带来的抑郁,身体因动武而攒下的一股子隐疾,当即朝他倾灌而下,浇得他透骨凉。 林夜靠着山壁跌坐而下,侧过脸便张口吐血。这一吐血,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他的指缝间全是自己的血。 少年耳边嗡嗡,视力模糊。 林夜一边这样凄惨,一边还要捂着心口庆幸:幸好我现在孤身一人,不然祖父他们得笑话死我。 雪荔是不知林夜的惨状的。 少女在晨风中走在树梢叶间,顺着风声,踏过露水,一个个寻找那些追杀黑衣人的踪迹。 她先找落单的,快速解决落单者的性命;她再顺着脚印,去找同伴。解决两个人后,雪荔又换上他们的衣服,低着头朝他们的人寻去,试图蒙混过关。 春山赴雪 第37节 当有黑衣人发现她不是同伴时,雪荔抬头,她手中的匕首,如月华一般撩向几人。 “来——”有人试图呼喊,雪荔贴身,匕首吻上那人脖颈。 血迹飞溅,落在雪荔的脸颊上,沾在她的睫毛上。 雪荔一边忍着发烧导致的头晕,一边在心中默默数数:五个。 还有十五个人。 追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个。已经死了五个人,其他人必然很快会发现不对劲。他们会聚集到一起,警惕风吹草动。以她目前的身体,十五人一起上,她会打得不轻松。 雪荔偏着脸,冷静地想着自己怎么诱杀这座山上的黑衣人——她扮作“小公子”,出现在山道上。 那些人本就是为了小公子而来,一定会追来。 他们的轻功水平不一,不会同时追上她。只要他们散开,她就有一一击破的机会。 于是,当日光照在山中半人高的杂草间,背对背而站的黑衣人们,中间有一人发现了什么:“在那里——” 一个发带飞扬的黑衣少年踩着树冠,以极快的速度在林木云岚间穿梭。他们以为那人是小公子,因为那人戴着小公子同色的青色发带—— 林夜实在是一个贪靓的少年。他穿着夜行衣戴着斗笠,都不忘在暗处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束上足够好看的发带。 雪荔当然没有他的发带。雪荔隐约记得那是一条青色的带子,她在山间随便找到长树叶、草屑,扎在发间。 只要她逃得飞快,便可以以假乱真,让那些本就不熟悉小公子的人,以为她是小公子。 少女轻功轻灵,如灵鹿一般快速飞跃。 林夜在山洞中恹恹地捂着脸调息。 这个清晨,雪荔并不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她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林夜在这一日,捧着一颗诚挚万分的心,向她告白过。 -- 晌午时分,林夜扶着一根树枝,充作拐杖,在山中趔趄行走。 他好了一些,从虚弱中昏昏然清醒,盘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林夜便撑着身体,出来探查情况。 鸟鸣啁啾,血腥味散在风中。当他找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林夜便确信,雪荔应该把人杀光了。 他呆呆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她是真的走了。 真是的。 说走就走,完全不打算回来找他,跟他说一声。她冷酷无情,一点儿不在乎他们的情谊……不过,他和她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呢? “哎,我好惨啊。”林夜捂着心口,幽幽哀叹一声。 他居然被人拒绝了。 一定是因为对方误以为他是专心去和亲的,不想破坏和亲小公子和北周公主的婚姻。必然不是因为她看不上他,觉得他又丑又蠢又弱又残又话痨。 林夜叹口气。 “公子!” “小公子!” 呼唤声和脚步声渐近。 先赶来的人是阿曾。阿曾快速扫视小公子全身,他微微皱了眉,只是不语;粱尘紧跟着赶到,大呼小叫地抓住林夜的手,一摸到林夜凌乱微弱的脉息,粱尘少年差点晕过去。 粱尘:“你你你……” “你不要命了”的话还没说出来,“秦月夜”的杀手们也绷着脸赶到了。 粱尘咽下去自己的话,杀手们看似沉着、实则焦急地簇拥向林夜。杀手们心中暗沉:他们和林夜的两个侍卫一起喝了下药的酒,昏睡一天后,噩耗接二连三。 其一,他们没收到冬君“事成”的消息;其二,关押孔老六等人的牢门打开,牢中人已逃;其三,他们接到四方情报,得知浣川镇上昨夜发生屠城之事。 冬君虽然没有赴约,可小公子去了。小公子若是在浣川镇上出事,他们如何向上交代? 虚弱万分的小公子抬手,制止了他们告罪的话。 林夜虽然在笑,眼中神色却带着威压:“别说话,先让我哀伤一会儿。” -- 众人默默护着小公子回去。 当林夜又叹一口气时,粱尘真的忍不住了:“你已经叹了十二次气了。你到底是有什么必须叹气的理由?你昨夜那什么,不是成功了吗?就算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尽,也不是你的错啊。” 林夜长吁短叹,又一本正经:“你不懂我。” 粱尘:“我又不是你肚中蛔虫,我当然不懂你。” 林夜继续哀怨:“连我都是到今日才懂自己。” 这话稀奇。 总觉得他又要说一些废话。 但是他的废话又一向有趣。 所以阿曾和粱尘齐齐伸长耳朵聆听,只有杀手们心情沉重,没空关注林夜的贫嘴。 林夜痛心反省:“我明明猜到她不懂,我还非要说出来,她果然拒绝了我。我现在才知道我在做什么。” 粱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林夜回头,惆怅看着身后被山雾笼罩的小小山径,脑海中又浮现少女那清秀安静的面容。林夜为自己找了个准确用词—— “怨夫。我现在就是被抛弃的怨夫。” 阿曾和粱尘:“……” -- 五日后,雪荔出现在了光州。 她找到了护送玉龙棺椁南下的这行“秦月夜”杀手们的踪迹。 他们一路走水路、山路,不在大城镇停歇,只在傍晚时分、夜深时分才赶路。如此自然是为了避开世人眼线,不因北周人进入南周而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他们很看重送玉龙魂归故土这件事。 棹舡欸乃,山水碧绿。少女一身雪青色裙衫,袖中挽着匕首。她长身纤纤,戴着斗笠,站在山岭绿水间的一只长窄扁船上。 穿过山岭,渡口清晰。此地雾气湿重,距离那渡口越近,细细的雨水便越来越密,滴滴答答溅在江水中。 雪荔凝望着渡口的两只晕黄灯笼。灯笼被风吹得咣咣相撞,在雨中如两只浑浊眼睛。 再往后不到二里地,有一座将军庙。今夜,杀手们带着棺椁停歇于将军庙。 这里她走向师父的最后二里。 最后二里…… 雨水纷然,水势浩荡。 大江拍岸,山岭间的水流声让雨水声模糊,让感官跟着变得迟钝。在哗哗水流和雨水声交融到一起的时候,四方水中忽有暗影漂浮,接近雪荔所站的扁船。 “哗——” 水破如注,杀手们从水中窜出。 雪荔拔身,在竹竿上一踩一踢。竹竿飞起,横向扑来的杀手们。雪荔在船头移行换位,船只一头翘起。耳侧利刃划破空气,江水被打斗声激起一丈高的小瀑布,袭向这些人。 水声与雨声飞落在雪荔斗笠上,众人视野受限,雪荔趁机再退一人。身后忽有怒喝声,原是那船夫也扔了草帽蓑衣,从一块空心船板下取出一把剑。 雪荔旋身,一掌拍向船夫胸口,身子则踩着那柄剑,掠到了船舱顶上。 一岸霜痕,半江烟色。船只在水面上摇晃,吱呀吱呀。少女站在船舱顶部,昂然笔直。 飞雨淋漓,渡口上潜伏的杀手们顷刻现身。为首者摘了蓑笠,阴阳怪气道—— “你早知我们埋伏在这里?” “不是说你难以识破他人的感情吗?看来你也是懂情的啊。” 雪荔不知他们在嘲讽她。 雪荔只平静说:“你们是杀手组织,本就树敌很多;而今又身在南周地盘,聪明的人,应小心行事,不招惹地头蛇。但你们大张旗鼓,跟所有人说你们要停歇在‘光州’。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这么做,我便猜,你们是为了引我上钩。” 杀手们看着她。 为首者目光复杂。 曾几何时,他也和“雪女”一同执行过任务,看到过“雪女”的怪异。 当众人制定这个诱捕雪荔的计划时,他不赞成。因他认为——“那是个怪物。怪物没有感情,不会来送楼主最后一程。” 可雪荔来了。 他们在光州东渡口布下这个陷阱,又请求“夏君”襄助他们执行杀“雪女”的任务。 “秦月夜”四季使,春暖夏凉,秋收冬藏。其中“夏君”主杀。 雪女是玉龙楼主教出的最厉害的弟子,只有夏君前来,他们才能确保雪荔必死于此。但是夏君踪迹神秘,无从联系。 虽则如此,众人仍出现在东渡口,向雪荔发出挑战。 为首者厉道:“我们绝不允许你再侮辱楼主。” 雪荔道:“让开。” 她承载着很多人的意愿。 她想到自己计划离开浣川时,浣川客栈中那些杀手的请求。 雪荔认真说:“很多人拜托我,送师父最后一程。” 一个杀人凶手,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可笑。 为首者:“若我等不许呢?” 站在船舱顶上的雪荔,闻言微微抬起脸。 黄昏光暗,水声幽婉。 雨水落在她的斗笠上,又透过斗笠薄纱,沾到她的面颊,冰冰凉凉。她想她是不太能感觉到这种感觉的,但她此时无疑是在意非常的。 春山赴雪 第38节 玉龙死前,她没有见到玉龙最后一面。 她总是要见玉龙最后一面的。 雪荔拔出了袖中那把匕首。 匕首的寒光掠过她眼睛,许是发烧多日,让她一阵头晕。头晕中,她想到了一个少年带着笑的声音——“它叫‘问雪’。” 此时此刻,雪荔握着“问雪”,既天真,又淡漠: “你们若不允我上岸,我便杀出一条血路。今日,我必须见到师父。” -- 百里不同云,千里不同风。 黄昏之时,浣川下了一场小雨。客栈中气氛僵凝,无人敢大声出气。 杀手们弄丢了孔老六,他们的冬君又再未回来。而小公子带回了刺杀他的人中的活口,将人关到了曾经关押孔老六等江湖人的牢房中。 林夜回来后,就倒了。 整整五日,只有阿曾和粱尘在审问犯人;据说,林夜半睡半醒,病情反复。 粱尘指责:“这都是你们的错。” 杀手们低头。 春君迟迟不来新的指令,孔老六丢失,冬君失踪。当林夜好不容易醒来,要亲自去审问犯人时,杀手们自然不好拒绝。 林夜裹着大氅,恹恹地搬去了牢房坐着。 阿曾和粱尘审问那个抓到的活口,林夜则指挥杀手们为他端茶倒水、把桌子椅子等不合他意的物件全换了—— “这个水能喝吗?我要吐了。呕。” “这是给我吃的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忍心拿这种喂猪吃的东西喂我吗?” “这椅子,呃,硌得我腰疼。” 杀手们额头青筋直抖,才要忍不住,便见这病弱小公子耷拉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捧住心口,又开始了:“因为你们的疏忽,我被孔老六挟持,在浣川镇上差点被杀掉……” 被抓住拷打的那个刺客,闻言冷笑。 林夜又轻飘飘:“据说‘秦月夜’是北周最厉害的杀手楼,谁知道刺杀我的人,是不是你们……” 杀手们:“我们奉命保护小公子,绝不会伤害小公子!” 林夜张口吐血,但他往空杯子里吐的,是他刚喝的茶水。 林夜趴在桌上,仰起脸,萎靡不振地看着说话的杀手。 林夜:“我受伤了。” 杀手:“……” 林夜:“我伤心了。” 杀手:“……” 林夜:“我差点死掉。” 杀手目光躲闪。 林夜宣布:“我被抛弃,被拒绝,被人无视心意。她不会有错,我也不会有错,那这是谁的错呢?” 林夜控诉:“你们的错。” 杀手:……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话题。 杀手夺门而出:“在下这就去给小公子换新茶杯新椅子。” 人一走,杀手们再无人敢冒头。林夜趴在桌上叹口气,望向被审问的那个“活口”。 阿曾站在活口旁边,心里松口气:随便他找谁,不找我就行。 林夜果然开始找事:“你们奉北周宣明帝的旨,来取我的血。这事儿,都有谁知道呢?” 活口冷笑。 活口是条好汉。 粱尘审了他几日,他一句有用的消息也不肯吐出去。此人如今遍体鳞伤,不吃不喝,虚弱无比。但是在林夜慢吞吞走向他时,此人还朝着林夜啐一口唾沫。 粱尘:“你!” 林夜一把掐住了活口的脖颈。 活口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看向这个长得漂亮精致的少年。 活口操着异族不熟练的口音,嘲弄道:“终于不装了啊。你不是真正的小公子,你会武功。你还在骗所有人。” 林夜面无改色:“谁告诉你,养尊处优的药罐子,就不能是武功高手了?” 林夜困惑:“难道宣明帝这样认为?那可糟糕了。他要是见到我,因为我会武功而说我不是南周小公子,那我可太委屈了。” 林夜眼中含着丝丝笑意。 但是这个活口当日在浣川小镇中,看过林夜杀人的模样。他再不把林夜看作无害少年了。 林夜弯起眼睛。 他心情很差。 因为动武而生病,因为养病而身体处处不舒服。 因为他喜欢的少女走得头也不回,拒绝他的爱意。甚至他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给林夜的眼睛,染上了一重阴霾。 林夜笑眯眯:“什么都不肯说,是不是?那就让我猜一猜,这口音,这长相,你来自西域吧?据我所知,西域周边小国国力微弱,早被我……照夜将军、还有北周那边的将军打服了。西域小国应该只想依附于北周或南周才对。 “难道是你们这个小国依附了北周,为了向宣明帝送上投名状,自告奋勇来杀我?” 活口目露不屑。 林夜慢悠悠:“哎呀,看来我是猜错了。你不认为自己来自西域小国?那你来自哪里?为什么要为宣明帝效命?宣明帝能给你的,我可以十倍给你。” 这个活口一怔,然后大怒:“你诈我?!” 活口吼道:“狡猾的大周人,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多!” 林夜盯着这人的眼睛。 林夜:“哦,你知道的比我以为的多?你知道宣明帝要我的血的原因?” 这人目露得意。 林夜慢条斯理地笑。 他心想,西域人还是蠢。他们永远学不会中原人的阴谋诡计,他们那原始的野心和急于炫耀却忍住不炫耀的野心,很容易出卖他们。 林夜掐着此人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小公子看着这样虚弱,可他手上的力道,让活口涨红了脸,眼睛凸起。 这个活口终于意识到林夜要掐死他。 活口艰难道:“如果、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你只能充当一个、一个诱饵……诱饵是走不到北周的。” 林夜立刻说:“谁告诉你,我仅是一个诱饵?” 屋外忽然有鸽子飞落,有箭声刺穿半空。粱尘侧耳,听出这是林夜的手下传递消息的动静。他当即冲出屋子,去捕获那消息。 牢房中,阿曾沉静提醒:“小孔雀,你失态了。” 林夜一怔,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已经生生将这活口掐死了。 林夜低头看死人铁青僵硬的模样,眨眨眼:难怪手指头疼。 阿曾看着他,说:“你没获得有用消息。” 林夜停顿一下。 他从不怪罪自己,理直气壮说:“他说我是诱饵。宣明帝可不会把我当诱饵,宣明帝把我当救命稻草。‘诱饵’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要么是他不熟悉中原话,说错了,要么就是他背后的人,想用我吊出点什么东西出来。 “为什么用我吊?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知名的,目前只有少数人知道——我的救命血。那活口背后的主子,和宣明帝合作,说不定也是想要我救什么人。宣明帝取血的心思,符合活口背后人的预期,双方才会一拍即合,一起来刺杀我。” 林夜托腮,思考道:“最近有什么重要人物死了吗?有谁想救命,需要小公子那可以救命的血呢?” 阿曾:“你。” 林夜:“啊?” 阿曾:“照夜将军死了。” 林夜:“……” 他疑惑一下,又很快睁大眼睛:“胡说。不可能是有人想救照夜将军,我了解我——我没有那么好的人缘!” 阿曾:“……” 他敬佩地看着林夜。 阿曾肯跟随林夜,最直接的理由便是,林夜的脑子。一个“诱饵”,就能联想这么多……照夜将军小小年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有原因的。 可惜,去年年底一场大战,照夜将军输得很惨,损失惨重。 阿曾恍惚之时,粱尘手中拿着一张纸条,自屋外扑向林夜——“纸条从襄州送到浣川,你的人马把消息拦截了。写纸条的人,说自己叫扶兰明景,是什么公主。那人说自己发现了一桩关乎国家大事的秘密,想知道的话,就去襄州。” 粱尘纳闷:“扶兰明景是谁?好怪的名字。你的人干嘛拦截这样的消息啊?这消息到底想送给谁?” 阿曾在旁目光闪烁。 他知道“扶兰氏”。扶兰氏一族,乃朱居国王室,居住于西域一带。扶兰氏好歌舞,和南周北周都有打交道。 在阿曾跟随林夜的时候,扶兰氏一族已经很久没有过消息了。他们以为,扶兰氏一族已经搬迁,可能前往河西深处定居了。 如今,扶兰氏的公主,不光现身,还离开西域,来到了南周襄州?目的何在? 阿曾沉思间,林夜拿过纸条细看,粱尘在旁抱怨:“那些杀手们,不让我碰纸条,全靠我武功好。” 林夜抬起头,微笑。 林夜说:“冬君消失,孔老六逃跑,抓来的活口也死了。群龙不能无首……走,该是我收服这些杀手的时候了。” 林夜主仆三人步出牢房,第一滴雨从黑沉沉的屋檐角滴落。 春山赴雪 第39节 院中杀手们蓦地起身,警惕地看着林夜。 寒夜中,密密麻麻的人站在树上屋顶,手中武器指向杀手们。他们是林夜安排在浣川小镇的暗卫,是林夜的人马。 大雨倾覆,宛如千钧雷霆。林夜一步步走上前。 -- 光州东渡口,雪荔杀上岸,又冒着大雨和杀手们打斗,一路朝将军庙杀去。 二里路如同黄泉归途,幢幢树影间的寒剑,如照耀黄泉路的索命鬼火。杀戮、反杀,这条夜路昏暗,染满血迹,充满不祥。 春雨玎玲,值此霹雳之时。雪荔一步步走上前。 第29章 “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 夜如墨,雨如洪。天地间烟雾起,一派肃杀。 浣川客栈院中,“秦月夜”的杀手们亮出兵器,朝向那些站在墙头树上的陌生人手。杀手们一贯是埋伏别人的,而今,他们竟被人埋伏了,实在是耻辱。 “刺拉拉——” 杀手们看去,见阿曾从客栈中搬出一张椅子,粱尘撑起伞。林夜小公子撩袍而坐,朝他们笑一笑。 林夜永远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雨伞挡住少年半张苍白的脸,他下半张清秀的面孔,因雨水阻挡与伞面遮掩,被衬得几分森然,如恶鬼修罗。 杀手们对危险感知十分敏锐。他们神色凝重,一边警惕着四方人马的偷袭,一边派出一代表,来和林夜谈话。 杀手甲高喊:“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夜袍袖中藏着那张刚收到的来自一个叫“扶兰明景”的人的纸条,他和杀手们对话,在悠然间,显出几分吊儿郎当的混账气质: “没什么,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在下又一直在生病,没空和诸位谈一谈。可惜诸事纷扰时不我待啊……我只好和诸位谈一谈了。” 林夜掰起手指头,和他们算账:“让我看一看哦,我们离开建业,不过一个月余,也就五十天不到。在这五十天中,我被刺杀两次,生病无数次,被挤兑更多次。可我宽宏大度,一向不和诸位计较。” 听他说“宽宏大度”,连粱尘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杀手们沉住气。 林夜侃侃而谈:“好嘛,这一次,我南周的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城,我自己也差点死了。敢问诸位,我南周和北周都和谈了,为何还杀害我百姓啊?” 杀手甲说道:“此事与我等无关,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北周既与南周和谈,绝不会派人屠杀南周城镇百姓。” 林夜任性道:“里面那个抓住的活口,说是你们北周派刺客要杀我。我还未走出南周,若死在和亲途中,你们就说这是南周的责任,是南周不愿意和亲。北周趁机发难,对南周出兵。” 他胡言乱语,信手拈来。 了解里面那个“活口”是怎么死的阿曾和粱尘,心中啧啧。但是杀手们不懂政务,真有些被林夜唬住。 林夜继续:“你们说保护我,可是我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客栈里睡得酣畅。我被孔老六抓去镇上的时候,你们去哪里了?你们的冬君说和我相约,可我没见到她啊。哦,对了,你们的冬君现在还消失了。” 林夜振振有词:“这叫什么?这叫‘潜逃’!她必然知道你们对我的阴谋,怕事后问责,她才逃跑的。” 杀手乙气愤:“冬君大人绝不会潜逃!” 林夜慢悠悠:“那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难道和人私奔了?” 他回想起雪荔说过的“刺激”,“有一个必须见的人”,心里哀伤祈祷:没良心的小美人可千万不要是和人私奔啊。 杀手乙大怒:“你!” 杀手甲抬手,拦住被激怒的同伴。他硬着头皮和小公子交涉:“敢问小公子,你说孔老六挟持你……孔老六人呢?” 林夜心想:当然是被我成功策反,正在一步步被我洗成我自己的江湖人手啊。 林夜面上无辜:“我怎么知道?屠城那夜,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杀手甲:“他既然当初想刺杀公子,为何这一次挟持了公子,却不杀公子?” 林夜立刻捂胸:“你好残忍,好冷酷。我怀疑你是盼着我死。该不会真的像‘活口’说的那样,这一次是北周派人杀我,你们避嫌躲开吧?” 杀手甲头疼:“那个‘活口’……” 林夜:“死了。” 杀手们齐齐看向他。 杀手们还不知道林夜武功盖世的事,林夜眼珠转一圈,飘向旁边。 粱尘在旁一下子懂了,站出来昂首挺胸:“怎么了?那人在公子走近时,想偷袭公子,被我、被我……徒手捏死了。” 杀手们:“……” 林夜托腮欣赏着他们的表情,见诸人用眼神交流后,依然是那个杀手甲站出来,硬撑:“这些事赶到一起,确实有些蹊跷。请小公子给我们时间,我们必然给公子一个交代。” 林夜打断:“不给。” 林夜摇晃着手指头,轻轻松松碾压他们的怒火:“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众杀手请示。 雨声哗哗浇在伞面上,伞后的少年秀美妖冶,图穷匕见:“我南周呢,不是没有人手。我要我的人手加入和亲队伍,和你们一同保护我。毕竟你们已经失责整整两次……再来一次的话,我可没那好运气了。 “你们的冬君就此失踪,踪迹不定。我不向北周问责,不向‘秦月夜’问责。我可以压下此事当作不知,由你们内部去解决这些疑点。毕竟,你们也不想担上‘刺杀小公子’的罪名,对不对?” 杀手们犹疑,又心沉下去,觉得哪里奇怪。 小公子想给和亲团中加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小公子这一次旧事重提,暗处的人马用武器对着他们,他们又失职在先……这一切,看着像一张密密织好的大网。 就好像小公子早就在织这张网,选中今夜,逼迫他们不得不首肯。 可是怎么办呢? 冬君为何消失?春君为何让他们对小公子宽容,若惹不起,躲开也好?这真的不是在支开他们吗?为何孔老六那些江湖人在无人协助时可以逃出客栈?为何浣川小镇被屠城,而抓来的刺客说是北周干的? 为什么。 为什么冬君说去光州后会返回,却一去不回头? 大人物们各个有一笔账,操棋控子,默默盘算,隐瞒了他们这些小人物。小人物们身在棋局,被夹在中间,架在火上。他们的前途和性命,悬在旁人掌骨一念之间。 -- 此时此刻,光州东渡口和将军庙之间的距离,随着双方打斗而一点点缩小。 雪荔武功实在是高。 杀手们杀不掉她,但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杀手们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却无法阻拦雪荔。 子夜时分,雪荔突破重重包围和截杀,看到了将军庙。 她越是朝前走,朝她袭来的杀戮越多。将军庙被风吹开,雨水飞扬,雪荔看到了庙中正中间摆放的那口棺材。 她在看到那口棺材时,心倏地一空。 “师父。” 雪荔喃声。 风雨斜掠,一重杀机自斜后方挥来,砍向雪荔的头颅。雪荔的斗笠在袭杀中被掀飞,被砍成两半,而雪荔凌身,横着那把匕首朝四方划了一大圈,拨开众人试图贴身的杀戮手段。 寒雨之下,少女的面孔露了出来,黑发湿漉漉地贴着雪白的颊。 杀向她的杀手们,有一些人晃了晃神。 首领喝道:“别被她骗了!” 众人凛然。 雪荔是何其出众的杀手,她已经抓住他们失神的片刻机会,冲出了包围圈,一掌用内力击碎了四扇庙门。 杀手们全都出来围杀她,如今庙中只停放着那口棺材。 雪荔好像看到苍山皓皓,玉龙坐在帘拢后,望着天地间漫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隔着雨幕,雪荔与棺材“对视”。 雪荔轻声:“师父。” 【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既然你我终要归于黄土,我为什么就要遵循世间礼法,来送你最后一面呢? 我明明不在乎这些,我为什么仍是来了呢?】 天地大雨如针,浩浩荡荡围成一个圈,笼向少女。 雪荔横着匕首,被人撞倒后,跪在雨地中。 雨水淋湿视野,少女握着匕首发抖,目光一眨不眨地朝着那口棺材。她声音抬高,微厉微茫,震荡人心—— “师父!” -- 雨势越来越大。 浣川客栈院中的杀手们,与屋顶树上的暗卫们,缄默敌对。 林夜坐在伞下观望他们,幽幽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来自北周,想平安回到北周。游子归家,总要任务顺利推行才对。” 静谧融入夜雾中。 很长时间,院中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水淋漓声。而在更久的缄默后,“哐哐”几声,武器收回,“秦月夜”和亲团杀手,一起向小公子低了头。 -- 光州将军庙中,雪荔踏入此间。 周围全是要杀她的人,雨又这么大,到处又潮又冷。雪荔和他们周旋许久,她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火苗,无法给师父烧纸钱。 雪荔最后,干脆跪在台阶下,朝庙中磕了三个头。 不只为她磕,也为留在浣川客栈中的杀手们。 少女跪地时,纵入庙中扑向她的杀手首领,看到了少女的神色。 首领怔了一怔—— 雪荔的眼睛清澈淡然,像月光像玉水,没有污秽。 她双掌合十,仰望着棺材,雪青色的衣襟和乌青色的发丝缠在一起,让人想到“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这样空廖寂静的诗句。 春山赴雪 第40节 若不是知道她没有感情,首领也要将此误解为“虔诚”。 可是,谁又能说,雪荔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呢? 若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雪荔怎会明知他们在此诱杀,依然前来?若是有感情,楼主尸身上“无心诀”的痕迹,还能是谁留下的呢? 首领的动摇只有一瞬,他和周围杀手们配合,在杀手们的帮助下,袭向雪荔。 在雪荔跪地弯腰的时候,刀尖自后,刺入了雪荔的身体中—— “嗤。” 首领持着利器的手微抖,在目睹雪荔的专注时,连他也有几分不忍。 可杀手最不缺的就是狠心。 沉闷的声音伴随利器入体声,大量血花自白色衣襟中渗出。 一片静谧中,雪荔肃白着脸,磕完了最后一个头。 -- 浣川客栈中,林夜收服了“秦月夜”那些杀手,疲惫地回到客房。 粱尘跟随着他:“冬君为什么一去不回头了啊?你和她谈了条件?你确定她不会回来了?她是冬君啊……‘秦月夜’肯定会向他们上峰汇报这里的异常,冬君再回来了怎么办?” 林夜无视他的好奇。 林夜发号施令时,沉静之势总与平时的嬉皮笑脸不同:“传讯给朝堂,让他们派人来救护被屠的浣川镇,向北周施压。北周必然不承认,让他们扯皮去吧。” 粱尘:“还有……” 林夜:“她不能有自己的事?不能有别的任务?人家堂堂四季使之一,谁规定人家必须和一个病秧子绑在一起啊?” 粱尘:“呃,我是说……” 林夜进了门,见粱尘跟着进来,他脸更垮。林夜转身面对粱尘,一口气快速道:“好啦,我被人家抛弃,被人家拒绝。你满意了吗?我伤心欲绝,每天躲被窝里又哭又闹。” 粱尘:“……” 他感觉自己不小心听到了小公子心碎的秘密。 但是—— 粱尘望天:“我只是想问你,你认不认识扶兰明景,我们接下来去不去襄州而已。你急什么?” 林夜:“……” 粱尘朝他眨眼,忍笑:“你那日走时,不是说你不和冬君私下约见吗?怎么,你们又遇到了?你和冬君,呃,你对她,呃,她对你……” 林夜面无表情,“砰”地关上门。 -- 光州将军庙中,磕完三个头的雪荔,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她后背被利刃刺中,血迹蔓延。因为失血,雪荔的脸色非常白,如霜似雪。 首领想刺她的心脏,可她的心脏长在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一刀下去,她死不了。虽然死不了,但是加上之前的“木偶双老”,短短时间,两次被伤到同一个部位,雪荔的耗损亦是惨重。 “她没死……” “怎么回事?” 杀手们的惶然中,刺中她的首领起身要逃,强大的内力从后罩来。首领的手腕,被少女纤细的手从后扣住。 众人看到雪荔的眼睛。 那双眼睛,空茫如鬼火。少女轻声如呓语:“轮到你了。” 雪荔朝首领扑来,匕首纵向首领。四方杀手们齐齐上前来救,与雪荔再次缠斗到一起。 重伤之下,这些人依然留不住雪荔。 要到事后,他们才能意识到,雪荔没有在将军庙中,取他们一滴血。此时此刻,雪荔扣住首领,一路将首领逼出了将军庙。 出了将军庙,雪荔的强大可怕才真的展现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雪荔之前和他们打,一直是在收着打。雪荔好像不想取他们性命,不想在玉龙的棺材前弄伤他们。 但是他们伤了雪荔,雪荔也绝不饶恕。 出了将军庙,雪荔擒住首领,凌身飞出了包围圈。身后人追杀者众,雪荔轻功足够了得,和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 两日后,雪荔用匕首,刺在那被自己擒拿的首领的右胸上,作为对方刺伤自己的回报。 之后,雪荔解开了那首领的穴道,示意那人可以走了。 此时他们和追杀的杀手们相距已远,二人靠坐在一树林中的枯树前。雪荔烧着篝火,被放开的首领愣神。 首领看着少女洁白淡漠的侧脸。 她衣衫破损,血迹斑驳。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雪荔此时无疑虚弱,但她看着火苗的眼睛又乖又静,丝毫不见对自己处境的担忧。 首领犹豫片刻,站在雪荔后方:“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雪荔跪坐在地,专注地烧火,好烤猎物给自己吃:“因为你没有杀了我。” 首领:“……我是要杀你的。我不知道你死不了。” 雪荔告诉他:“我的心脏位置不在你刺的位置。你下次可以换个地方刺。” 首领面色古怪。 雪荔回头,仰着脸看他:“或者,你想现在就试一试吗?” 她寡淡的眼中,有了几分期待。 这样单纯得近乎奇怪的女孩儿,当真穷凶极恶,连自己的师父也不放过吗? 首领茫然间,说:“难道你真的没杀玉龙楼主?” 雪荔见他不准备动手,便重新低了头,恹恹地抱膝,守着自己的火苗:“我早就说过,我没杀。” 首领忍不住:“既然你没杀,你为什么不报仇,不找真凶,也不找证据说服我们?” 雪荔不吭声:她为什么要做那些麻烦的事? 人死如灯灭,师父又不会复活。她忙来忙去,好累的。 这些想法,雪荔已经学会不和人分享了。她虽然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目光,但也不愿意总是看到。 首领想了想,放缓语气:“春君下令,‘秦月夜’对你的诛杀令永久有效。不光我们试图杀你,夏君,秋君,冬君……他们全都会行动。只要是‘秦月夜’的杀手,见到你,都会杀你,你逃不掉的。你虽然不在乎,可如果你不是凶手的话,玉龙楼主应该也不愿意你受苦。你……” 首领说:“你不如去找‘风师’吧。如今楼中,春君是代楼主,能压住春君命令的,只有‘风师’了。如果你不是凶手,‘风师’远比我们了解你,了解玉龙。你也不想楼主死的不明不白吧?你可以找‘风师’,起码让‘风师’知道发生过什么……如此,玉龙楼主大约也会欣慰吧。” 雪荔怔住。 找宋挽风? 她从未想过找宋挽风。 宋挽风一向行踪不定,总在执行不为人知的任务,和四季使中的“夏君”一样神秘。师父死了,雪荔没想做什么,只想离开罢了。 真是奇怪,人怎么有这样多的感情?师父为什么要欣慰?宋挽风为什么想知道消息? 雪荔抱着膝盖,毫无兴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首领离去前,给她建议:“如今你在南周地盘找人,最好有南周的厉害势力帮助你。比如江湖门派中的厉害人物,南周朝堂中的厉害人物。若你认识朝堂中的人,是最好的。江湖势力,到底不如朝堂。” 首领沉默片刻:“希望你我早日查到楼主身死的真相。他日若证明楼主非你所杀,我会向你谢罪。若证明楼主确实为你所杀,我还会杀你。” 首领离开,雪荔独坐幽林,擦着那把名叫“问雪”的匕首。 风吹树林,声如涛涛江海,自四面八方围过来,将她困住。 她谁也不认识。 她不想报仇不想找凶手,亦不想找宋挽风。但是师父真的会欣慰吗?会从地下爬出来,告诉她,“我很欣慰”吗? 雪荔垂下眼。 她谁也不认识。 她只认识一个南周朝廷的边缘人物——要去北周和亲的小公子,什么什么夜。 她要去找他吗?要告诉宋挽风点什么吗?好麻烦啊。 -- 浣川客栈中,林夜定下了去襄州的新计划——他说自己这次差点死,说明行踪泄露,需要改道保平安。杀手们不好有异议。 他转着手中那张纸条,笑吟吟道:“来自西域小国的扶兰氏公主,邀人去襄州,说有一桩关乎国家大事的秘密。我这人嘛,天生好奇,当然要过去看一看——看那位西域公主,为何来我南周,又在搞什么花招。” 林夜浓长睫毛下,眼珠轻轻地转一下。 刺杀他的黑衣人来自西域,常日隐居的“木偶双老”重出江湖,朱居国公主现身襄州……林夜手指轻敲木桌,心想这其中必有关联。只是他知道的讯息太少,目前还联系不到一起。 既然西域公主有秘密,他就去听一听。 反正如今和亲团的“秦月夜”杀手们,一边忙着联络他们的上峰询问如今情形,一边在听小公子的嘱咐。 换言之,林夜想如何去北周,不再由旁人说了算。 暗卫们和杀手们在院中巡逻,客房中,阿曾抱剑闭目假寐,粱尘则一边削水果,一边看那小公子挑选衣物:“西域公主这消息,到底是想传给谁?” 林夜背对着他,漫不经心中透着霸道:“当然是谁收到,算谁的咯。” 林夜找到了一件文士袍,披在身上,回头朝粱尘挑目:“你说,她给南周送消息,会不会也给北周送消息啊?” 粱尘怔住,渐渐正襟危坐。 北周…… 是了。林夜的暗卫半途截到信件。那西域公主既然没有特意送信的对象的话,她可以被南周送,为什么就不可能给北周送呢? 这么说,襄州此时—— 沉默寡言的阿曾骤然开口:“襄州会汇集各方人马。刺杀公子的,试探公子的。北周人,南周人。怀着秘密的,暗中搞事的。江湖人,朝廷人……只要有人收到西域公主这封广撒网的信,便会去襄州。” 林夜心想:甚好。 那我有一出大戏,正好可以挑在襄州演义。 粱尘有些不安,小声问:“咱们要通知朝堂吗?” 春山赴雪 第41节 林夜自大:“我凭本事截到的消息,干嘛要和朝堂上那些废物分享?” 粱尘:“可是万一出事……那西域公主,说关乎国家的大事……” 粱尘为国而忧心,念个不停。林夜穿戴好衣物,回头饶有趣味地看他一眼,眼睛轻轻一眨。 奇怪哦。 怎么到了现在,陆家依然没有派人来接触他,来找粱尘呢? 当初离开建业那日,他特意让粱尘露面。粱尘这个傻瓜自然不知他是故意的,可难道陆相那日没有看到粱尘吗?他拐走了陆相的小儿子……如今已经一个月了,陆家该接触他,和他交手了吧? 他有一笔大生意,要和陆家谈。 他为将,陆氏为相。将与相从来没机会碰面,陆氏名门也瞧不起林氏那种武将家。如今趁着这次和亲出行,林夜借着粱尘这个傻小子的名号,必然可以和陆氏牵上线。 林夜边想着这些筹谋,边晃悠悠要出门。 他推开门,凉风灌入,立刻咳嗽起来。 粱尘被吹得一惊,站起来:“你去哪里?” 林夜叹气,目中又浮起几丝惆怅的笑,轻声:“我去东树林。” ……在离开浣川前往襄州前,他醒过来后,日日去东树林,就怕错过了雪荔。 他心里知道雪荔不会回来。 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万一、万一……哎。 -- 林夜在浣川停了五日,还是选择上路了。 在林夜离开三日后,雪荔回到了浣川。 浣川小镇在朝廷派人援救后,从屠城的危机中解除,渐渐缓了过来。街上依然有卖香糖果儿的,雪荔摸摸自己的口袋——她身无分文。 雪荔回到浣川客栈,看到的是遍地空寂,故人已去。 她本就不抱希望,可是看到落满了灰土的桌椅,又恍惚着想到曾有一日,她昏昏沉从楼上下来,看到林夜坐在篝火边,托着腮笑。 衣带和发带缠在一起,他眉目飞扬,火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煞是好看。 雪荔沉默地离开浣川客栈,前往东树林。 东树林也是空荡荡的,众鸟飞离,叶落飒飒。 草茸茸,柳松松。年少的雪荔立在林木中,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树冠仓木—— 飞叶落到少女发间,睫上。 雪荔仰着脸,声音纯澈如冬日空气,在林木间回荡:“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 那个说断了腿都要爬过来的人还在等她吗,说话还算数吗? 第30章 “哎呀,这是谁家小娘子…… “三。” “二。” “一。” 雪荔在心中数数。 树叶声哗啦啦,满空飒飒。整片树林像浓郁海洋,雪荔像是被困在孤岛中—— 数三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雪荔拂开那被风吹到自己脸上的落叶,心中无悲无喜。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来试一试。 而今她已经努力过了。 她找不到小公子,自然无法让小公子帮她找到宋挽风,那么宋挽风对师父的死知道多少、师父在地下会不会欣慰,便都不关她的事了。 无用功后,她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 她要做什么呢?唔,浪迹天涯吧。去哪里呢?先随便走吧。最好遇到几个仇敌,让她死得痛快,可以快速下黄泉去。 雪荔理一理自己的衣容,转身便打算离开这片东树林。但是她要离去时,听到了几声鹦鹉叫声。 鹦鹉叫得难听:“阿雪,阿雪——” 她越是走,那鹦鹉叫得越急促,似乎生怕她走了。 雪荔确实对一切都无所谓,可她到底是武功高手。武功高手的五感异常敏锐,这粗嘎的鹦鹉叫声,对她耳朵的折磨,便远胜于常人。 雪荔转身抬头,朝树上找去。 她很容易看到了一棵奇异的树——树本身只是粗壮些高大些,并不神奇。神奇的是,有一只色彩鲜妍的鹦鹉被拔了羽冠上的一片毛,成为了一只“秃鸟”。 秃头鹦鹉脚上拴着细长的链条,被绑在树上。它拍着翅膀试图起飞,无数次的挣扎后,它终被细链锁着,拽回树身。 秃头鹦鹉五彩斑斓的羽毛飘飘然,朝下落去。秃头鹦鹉绿豆般的小眼睛,和树下的少女四目相对。 鹦鹉翅膀便拍得更厉害,叫声更尖刺:“阿雪、阿雪——” 雪荔耳朵嗡鸣。 她有些不情愿——她预感有意外要发生了。 她厌烦所有意外。 本来找不到小公子,她掉头就可以痛快走了。如今却…… 鹦鹉拍翅:“阿雪救命,阿雪救命!” 雪荔:“再叫,我就拔光你的羽毛,把你煮了吃。我已经……” 她算了一下:“我已经一天不曾进食了。” 鹦鹉的绿豆小眼滴溜溜转。 不知道它是听懂了雪荔的话,还是看到雪荔朝自己走来、觉得自己有救了。总之,这只秃鸟安静下来,它拴着细链从树枝上飞下,朝树身下被枞木掩着的地方飞去。 雪荔蹲下身。 在鹦鹉的帮助下,她发现了一个树洞。雪荔将手伸到树洞中,从里面挖出了一罐子鸟食(应是给秃鸟留的),一叠……唔,是一封信。 雪荔打开信纸。 信上字迹风流潇洒,快要飞出纸去。信中则写的是白话文:“阿雪,你知道我是谁吗?” 雪荔心想:猜到了。 信的下一句立刻写:“我叫林夜。” 雪荔:唔。 她看着这封信,便可以想象到小公子趴伏桌前、托腮写信的模样。在她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她的眉毛轻轻舒展,明丽的眼睛亮了亮。 林夜特意留了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了他离开的时间。算起来,他们正好错过。 林夜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他平日那样不着调,这封信内容却写得几分严肃: “思来想去,先前是我疏于考虑,只想着自己,却没想过你的处境,你其实不应该回来。这里如今没有你的位置。你若是回来,恐怕东窗事发,于你不利。” 许是怕信件被别人截取,林夜写得很隐晦,但雪荔大约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她不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一定会现身。 不是现在,也是未来。 雪荔不想和“秦月夜”大动干戈的话,她确实不应该回去和亲团。 林夜此行有自己要做的事,危险重重。她既与他要做的事无关,那她便不应涉险。 小公子在信的最后,违心地写道: “我每天都等你,怕你回来,和我们发生冲突。到我离开的时候,你依然没有回来,我十分欣慰。” 雪荔发现“欣慰”的“慰”字,墨汁浓郁。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笔端与墨汁才在“慰”上停留没多久,这句话便被小公子公然划掉了。 小公子重新写了一句:“我不欣慰,我一点也不开心。你这么不在乎这里发生过的事,我每日每夜都要哭湿几个巾帕。” 雪荔:? 她不信。 但她觉得有趣。 她津津有味读这封信,想象小公子写信时是如何眉飞色舞,如何张口就是谎言,如何哄她诱她。她的人生若是单调,他的人生便是被打翻的画板子,五颜六色,光华斑斓,引得…… 引得她看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终于写完了他那废话连篇的信,信末说:“总之,收不到你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遇不到我,便是最好的机遇。此后山高水长,遥祝君平安,一路顺遂。 “那只鹦鹉,是抓来等你的。若你来了,请解开它的链子,放它自由吧。若你不是‘阿雪’,也请你解开它的链子,将信放回去。好心人可以去浣川镇县令处,得推举得大用。” 雪荔:“……” 这就没了吗? 只给好心人推荐,不给好心人金银财宝吗?不怕好心人……比如现在的她,饿死吗? 林夜从不缺钱,锦衣玉食,恐怕从来没想过好心人想要金银,而不是所谓的“推举”。 雪荔抿着唇。 她心湖中荡起让她不甚明晰的情绪,虽不知是什么,但总归不是痛快。 雪荔在树洞中摸,竟然摸到了一只炭笔。 雪荔想着林夜的脸。 她想表达一下她此时这不痛快的情绪——她在脑海中将自己记忆中的他人的负面情绪筛选一遍,最后挑中了粱尘曾对她翻过的一个白眼。 她不会翻白眼。 但是她会别的。 春山赴雪 第42节 于是,雪荔坐在地上,靠着树桩,将信纸摊开在自己膝盖上。她低头,在信纸的背面,画了一张小人的脸—— 圆圆的脸,三根毛,还有一双绿豆眼。 这是林夜。 小人眼睛朝天,眼珠快要看不到了。 这是“对林夜翻白眼”。 之后,雪荔将信封叠起,收回自己怀中,又解开了锁住鹦鹉的细链,这才重新上路。 -- 此时,玄武湖西南湖心小岛,在四月中旬的某一夜,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的火灾。 当夜,送粮食上岛的三艘船在卸货时,船上仆从和检查货物的岛上卫士发生冲突。推搡间,他们碰到了船舱中的火炉煤油。因无人注意,等到火势扩大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卫士们连忙来帮助船只灭火。 在这片混乱中,船上有一位穿着绀色侍女服饰的贫家女,低着头,在自己这方人的保护下,悄然避开卫士们,上了岛。 上岛后,贫家女绕到一树后,抹开脸上涂着的灰,才露出自己的真容—— 长眉秀目,身形伶仃,神色清冷。 这不是寻常贫家女,乃是乔装打扮的陆相的女儿,陆轻眉。 陆轻眉一直在寻机会上岛。她耐心地在镇上打探消息,寻找机会。她收服运送货物的船家,又用自己的人手一一调换。再潜移默化之下,讨到了岛上侍女穿的服饰。 到四月中旬这一夜,陆轻眉认为万事俱备,这才弄出了动静,找到了上岛的机会。 此夜天寒,云间无月。 陆轻眉扮作侍女,低眉顺眼地行在岛上小径上,沿着树荫,朝中间的楼阁一步步靠近。 她心脏跳得极快。 这不仅是因她怕计划泄露,也是因为此间确实不同寻常。陆轻眉踩着青砖小径,越走,心越沉—— 天幕灰铅,宫灯招摇。假山丛丛,楼阁飞檐。 此处阴气极重,无一不透露出,这是南周真正的小公子居住的地方。 但是奇怪的是,她走这一路,准备了一肚子谎言和借口,竟然连一个人都没遇到。 无论是侍女,还是侍从,或是岛上的卫士,全部没有。 陆轻眉越走越慢。 她站在一月洞门下,眼角余光看到了洞门边草丛中的一抹红色与女式裙裾。 黑夜沉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晰,但隐约猜到那是一个尸体,以及……渗出的血迹。 陆轻眉脸色更白。 她见血便晕,一向体弱。此时不是晕倒的时机,陆轻眉掩着身体见血而引起的不适,面色如常,掉头便作无事状。 走。 今夜不应登岛。 她要快速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走出月洞门时,一片树影被风吹得朝她倾斜而来。阴影拉长,她被罩在树荫下,与此同时,一柄寒刃,自后抵在了她脖颈上。 陆轻眉一动不动。 她垂目,看到地上映出了两道影子—— 一道是她的,一道是挟持她的人。那身影颀长,肩膀微阔,个子高她一截,应是个男子。 她轻声:“大人饶命,婢子只是起夜如厕,什么也不知。” 她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不知能不能唬住身后人。 果然唬不住。 听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声音在她耳后响彻,带着慢悠悠的嘲讽意味:“如厕啊?好的,那你继续如厕吧。” 陆轻眉看着影子,见那人手举起什么很长的东西,朝她刺下。 陆轻眉:“且慢!” 她呼吸急促,语速飞快,在寒刃要刺中她脖颈时,她的话恰好说完:“我乃建业名门陆氏嫡系长女,我父乃当朝宰相,家中子侄俱在朝为官。你若杀我,陆家绝不轻饶。” 寒刃停留在她脖颈处。 陆轻眉攒紧手指,指尖掐得掌心一片阵痛。 她不敢大意,听到身后人阴阳怪气道:“陆家长女啊?这么喜欢找死?” 陆轻眉镇定:“我从不找死。我还会……帮阁下不死。” 身后人嘲笑一声。 陆轻眉以为对方不信,但对方用匕首抵着她脖颈,慢吞吞道:“那就发挥你陆氏女的特长吧,带我出岛。” 陆轻眉快速:“好。” 出岛之路不应如此顺利,但今夜恰恰如此顺利。因为一路行去,陆轻眉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估计是身后人的杰作。 船只上的火已经灭了,卫士们发现了岛中的异常,齐齐返回岛上搜查。陆轻眉平静地告诉身后人出岛的法子——不能坐船,恐连累陆家、连累船夫,最好凫水游出去。 陆轻眉知道一条顺着玄武湖游出去的路线。 她当日上岛时,本就打算如果计划败露,跳水而走。 身后人古怪:“凫水?” 陆轻眉:“怎么,阁下不会凫水?” 她脑中快速转:长在建业,玄武湖贯穿整片建业,建业子民很少有不会凫水的。若身后人不会,那他的身份…… 身后人快速:“我会。” 陆轻眉收回自己的试探。 二人跳下水,陆轻眉便发现那挟持自己的人松了手。 她身体虽弱,却屏着一口气,趁机用肘臂推开那人,朝另一边游去。她在水下掉头,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努力挥舞着自己的四肢,却仍不可避免地朝湖下沉去。 陆轻眉来西南湖心岛一趟,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愿唯一的线索死在湖中。 陆轻眉向少年游去,少年睁大眼睛,目光警惕。陆轻眉因体弱而头痛,不及看那人的神色,只示意那人抱着自己,不要挣扎,自己带他游出去。 湖面上火光重重,脚步声纷沓,吼声激烈—— “来人,快来人!” “不见了!” 少年郎眉心一沉,当即抱住了湖下陆轻眉的腰身,选择拼一把。若此女将自己送向死路,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拉着她一起死。 子夜之时,一道湖畔石桥下,“哗啦”出水声后,两道湿漉漉的影子从水中跌撞爬起来。 陆轻眉此时已经虚弱万分,她昏昏沉就要跌回水中。那少年却倏地收手,揽住她,将她抱上了岸。 半刻钟后,陆轻眉抱膝拢臂,曲腿坐在石桥旁的青苔阶上,终于有了力气,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踩在半腿深的水中,正低头蹙眉,拧着自己湿透了的衣袖。他神色极不好,睫毛湿哒哒地滴着水,唇瓣紧抿。 陆轻眉一看之下,怔住了。 他长发湿润贴脸,身量修长如竹,周身散发着一股藻臭味。夜波流动,一重重映着他。少年这身装扮十分邋遢,偏偏眉目昳丽,妖若艳鬼。 陆轻眉生在建业知名的大世家。世家子弟,一向容颜出色。尤其是她的母亲,乃绝世佳人,世间追逐。即便不提她母亲,父亲陆相,也是世间出了名的美男子,但是此时、此时…… 这个少年,是陆轻眉在同龄中,见过的长相最为出众的人。 若非他气质阴冷,她都要猜他是哪家名门子弟了。不过此时,陆轻眉已经大约猜出他是谁了—— 陆轻眉缓缓开口:“小公子。” 少年顿一顿,头也不回。 陆轻眉:“陛下为保护小公子不去和亲,让小公子隐居于玄武湖西南湖心岛。小公子若不愿意,为何不向陛下提出异议?” 少年慢悠悠:“你陆家不想号令群侯,把皇帝踩在脚下,威风凛凛吗?你们怎么不和皇帝商量商量——哎呀,你去当个傀儡皇帝,天下的事我来说了算?” 陆轻眉蹙眉。 她心想:真正的小公子,嘴好毒。 她想到和亲团离开那一日,自己见到的那个假的小公子——春风和煦的美少年,虽不如眼下这个少年美艳,却一眼便让所有人认为那就是小公子。 恐怕真正的小公子出现,谁也不会信。 陆轻眉低头思量。 那少年拧干净了衣服,回头看她。 他打量着这个瘦薄的陆氏美人,忽然恶劣十分地叫一声:“嫂嫂。” 陆轻眉抬头。 少年阴阳怪气:“嫂嫂这么迫不及待地私会我,小心我兄长知道了,赐你们陆氏死罪。” 不等陆轻眉开口,他又兀自笑开:“哦对,我兄长不敢赐你们死。他想坐稳皇帝位,当好南周的皇帝,还得靠你们陆氏呢。啧啧啧,一个个当着缩头乌龟,躲在江南不敢北征,都说自己是正统。” 他乐不可支:“我兄长做着正统皇帝的美梦,你们陆氏做着天下第一大世家的美梦。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可惜哦,北周不灭,我兄长不是唯一的皇帝;北周汴京张氏大族还在,你们陆氏这种才起来没多久的小世家,不过是江南自封的名门,根本拼不过张氏,也成为不了那‘天下第一大世家’。” 少年端详着陆轻眉苍白冷淡的脸色,恶意满满:“你们就慢慢做那‘陆与王,共天下’的美梦吧。不过你小心,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能在宫里活几年?我那兄长,可不简单。” 陆轻眉垂眸:“是么?” 昏暗小巷,天光若水,照在少女清雅的眉目上。 她坐在石阶上,长发贴颊,唇瓣青白,落魄间不见狼狈,贞静娴雅如寻常闺秀。可她眉目间蕴着刚毅倔强之色,这便又不像寻常闺秀了。 少年故作恍然:“我错了,你也不简单。简单的人,不敢私会小叔子。” 陆轻眉:“我不曾私会你。” 少年戏谑:“谁信呢?与其日后别人说,还不如你一开始自己先认了。哎呀,陆氏,啧啧。哎呀,李氏,啧啧。” 这少年猜忌恶毒,对当今局势却十分清楚。 春山赴雪 第43节 他知道北周的存在,知道南周光义帝的心病;他甚至知道陆氏的心病,知道陆氏对成为大世家、与北周真正豪门张氏相抗的渴望。 少年转身便要走。 陆轻眉:“你去哪里?” 少年头也不回:“你管我?对了,嫂嫂最好用你们陆氏的势力,帮我隐瞒出逃的事哦。我兄长若是知道我走了,若是知道你今夜相助……你可能就当不成皇后了。” 陆轻眉站起来,她想开口,却捧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她挣扎着离开这里,跌跌撞撞走到小巷一家门户前,敲了门,说了几句话。好一会儿,有陆氏暗卫急急赶来,询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何湿淋淋地出现在这快到郊区的荒僻地方。 陆轻眉来不及说那些。 她嘱咐他们去隐瞒湖心岛今夜发生的事,借用陆氏权势,暂时瞒住皇帝,不让光义帝知道小公子已逃。 只要隐瞒一些时日,陆氏安排妥当,当小公子逃走的事情传开时,没人会和陆家联系上。 小公子杀人,逃出湖心岛……果然如父亲猜的那样,其中必有秘密。 陆轻眉思量着这些时,忽然听到空中鸣箭声。 连续三声短促箭鸣,代表陆氏的传讯。 陆轻眉在这家临时借用的屋子换好衣物时,暗卫拿着一封信回来了: “大娘子,信从襄州发来,刚到建业,便被我们拦截。有一位自称‘扶兰明景’的人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大娘子,要告知相爷吗?” 在这个玉露徐降、夜色渐浓的夜晚,博学的陆轻眉疲惫地靠着陌生屋舍的墙,闭上眼:“爹出城去陪娘亲,这些琐事不必烦他。襄州……我亲自去一趟。” --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候,真正的冬君,窦燕,脱离了镖局的掌控。 那镖局收了假冬君雪荔的钱财,把真冬君窦燕关在箱子里,一路朝南运送。窦燕武功不济,花了很长时间才得到他们的信任。 又在某一深夜,窦燕杀光了这些人。 雪荔只让这些人送货,这些人发现窦燕是美人后,竟想欺辱她。他们见色起意,却不知她是“秦月夜”四季使之一。即使在四季使中排名最末,窦燕杀这种寻常江湖人,也易如反掌。 窦燕脱困后,便急急联络春君,告知和亲团出了事,雪荔冒充自己进了和亲团。 窦燕写信用词夸张,一边抹泪一边气愤:“她穷凶极恶,极为残忍。过了这么久,和亲团的人说不定已经被她杀光了,小公子也要被她害死了。春君大人,护送任务若是失败,北周朝堂会不会和‘秦月夜’反目?” 春君的回信很快。 春君压根不提窦燕的诸多担忧。 他似乎十分忙,只仓促写了一行字:“去襄州,执行另一任务。” -- 五月初,雪荔出现于襄州。 没有旁的原因,实在是她太穷了。原来没有零碎钱,没有师父和宋挽风的支援,行走江湖是这样麻烦的事。 雪荔想搞点钱。 她在一家茶馆喝免费的白凉水时,听两个路过的商人讨论,说襄州是大城镇,襄州赚钱的机会很多。雪荔便若有所思,打算来襄州碰碰运气。 此时,雪荔站在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静静地观望,已经观望了一个时辰。 那小摊贩的神色从一开始的好客,慢慢地变得鄙夷。客来客往,这少女这样好看,却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包子。 她一直这样看,周围路人神色有异,弄得他生意都不好了。 雪荔目不转睛。 小摊贩眼珠一转,笑眯眯朝她招手。 雪荔眨眨眼。 小摊贩神神秘秘地说:“小妹妹,你没有钱,是不是?喏,我告诉你一个赚钱的主意——你啊,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朝左边拐,遇到第二个巷子就拐进去,里面第三家门,你敲开。嘿嘿,保管你赚到钱。” 他贪婪又垂涎的目光,落到雪荔的面颊上,腰身上。 雪荔偏头思考。 她说:“谢谢。” 小摊贩一愣,有点心虚。 雪荔身后,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山泉一样潺潺流动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俏皮与灵气,惊笑间,温柔轻语: “哎呀,这是谁家小娘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雪荔怔忡。 她缓缓回头。 日光在后,天光乍亮。 摇着一把折扇的少年公子金质玉相,一身杏衫白底的宽袖道袍下,衣领襟口皆有卷草暗纹。少年腰间悬着流苏佩玉组与宝剑扇袋香囊等物。风一吹,叮铃咣当声并不乱,反而清脆。 他用扇子挡住阳光,俊容上一半光亮一半光暗。一线流光下,小公子掀开眼皮,栗色的长睫毛,掩不住他的清亮目光。只看她一眼,他便低着眼睛笑,目色欢喜。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为荡人心魄的了。 她恐怕,好色。 第31章 “你要知道,这是你对付…… 襄州城中的寻常街口包子铺前,雪荔意外与林夜重逢。 她没什么感觉,但是林夜见到她,则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感。 雪荔不太能关注他人的情绪,但林夜展现出来的欢喜笑容,连她都忍不住看了又看。 林夜握着扇柄,啪地把扇子一合。他如此风雅,整条街的路过小娘子都悄悄看他。 雪荔注意到了。 林夜笑吟吟:“没想到我魅力这么大,你追我追到这里了。” 雪荔张口,他立刻在她开口前伸手制止:“停,你不必说,让我先快乐一会儿。” 雪荔向来安静,便乖乖地不说话。 林夜乌黑的眼眸对上她,怀疑她其实什么也不懂。这样一想,林夜心中便又无奈,又好笑,满腔柔软心绪如棉花,飘飘然,让他无处安放。 可他必须安放。 林夜自来熟地问:“你来襄州城做什么?” 雪荔奇怪:“不是你魅力太大,我追你追到这里的吗?” 林夜一噎。 他瞪她一眼,佯怒:“我开玩笑的。” “我也是开玩笑的,”雪荔这才说道,“我是来,讨生活的。” 她要在襄州城中赚一大笔钱,好带着钱去游行天下。 她此时见到小公子,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有一重记忆陡然苏醒,让她警惕:她曾说过,下次见面,要把“问雪”还给小公子。 可她此时有点不想还了——雪荔什么武器都会用,但她平时懒得用武器,她没有自己专属的武器。 “问雪”非常适合她。 她似乎有一种招惹麻烦的潜能,一路都遇到很多人,追她杀她拦截她。游行天下,怎能没有一把合适的武器呢? 雪荔悟出了一腔狡黠的心思:她要拿钱,把“问雪”买下来。 她不知道“问雪”价值几何。 她现在没钱,她得先赚很多钱。在她赚到很多钱之前,她不能让小公子想起“问雪”,朝她询问。 雪荔直勾勾地盯着林夜,脑中转着直白的主意。 林夜被她这样看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又突突疾跳两下。他兀自红了脸,又兀自镇定下来,侧过身。林夜矜持:“你别这样看我。” 雪荔:“?” 林夜用扇子抵着下巴:“你要知道,这是你对付郎君非常有用的武器。遭你这一手的郎君,无不折服于你。你,咳咳,要慎用。” 雪荔淡然非常:“我学会了。” 林夜怔一下,转过脸来看她。 雪荔生怕他问起“问雪”,少女主动询问:“你来襄州做什么?你的侍卫甲和乙呢?杀手丙丁他们呢?” 无论什么时候,林夜听到她将人称呼为“甲乙丙丁”,都要忍俊不禁。 林夜自我强调:“我叫林夜。” 雪荔望他一眼,不语。 林夜又继续:“我的两个侍卫不叫甲和乙,长得像大叔的那个叫阿曾,和你年龄差不多的那个叫粱尘。而且我的队伍现在人员增加了。除了你曾经的手下,我也招了些人马。他们现在还在城外,应该很快就来了。” 雪荔只关心:“你们来襄州做什么?” 林夜:……你真是油盐不进啊。 他不想说实话,便模糊了一番后说:“被追杀。他们在后方保护,我先进城了。” 雪荔心想:哦,是了,追杀他的人一直很多。他这是当逃兵啊。 林夜洞察她的想法,严肃纠正自己的形象:“我这是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容易的成功。多亏我机智,我的主意可以让我们兵不血刃,你信不信?” 雪荔无所谓信不信。 雪荔只觉得他这副炫耀自己的样子,像是一重光落到他周身,让他显得……明亮非常。 林夜试探她:“那你……要和我走么?” 他屏住呼吸,心脏颤抖,聆听着她的回答。 她果然说:“不。” 寒暄结束,雪荔背过身,走过包子铺。 春山赴雪 第44节 包子铺的伙计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已经听出这少女和少年公子是旧识。伙计躲在包子铺后,见林夜出了一会儿神后,朝雪荔追去。 林夜根本没听到之前雪荔和包子铺伙计的对话—— 林夜:“你去哪里?” 雪荔:“讨生活,赚大钱。” 林夜:“啊?” 雪荔:“方才我得知了一个赚钱的方法,我要去赚钱。” 林夜斟酌一番,算了算自己的手下这会儿还进不了城,他左右无所事事,不如跟着她:“可以和我分享吗?” 雪荔侧头看他:“你也没钱吗?” 林夜弯着眼睛,轻轻地“嗯”一声。 他这一声“嗯”,既含糊,又清脆。他好像不懂她在说什么,又好像他早有调皮之心在伺机行动。他用纯而无辜的眼睛盯着人看,谁的心都会化掉。 可雪荔的心不会化。 但雪荔无所谓:“那我带着你一起赚大钱。” 林夜郑重其事:“你可要罩着我啊。我身脆体薄,干不了重活。” 他补充:“轻活也不一定干得了。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雪荔后悔了,默默地朝旁边挪,想远离林夜。林夜比她还不识眼色,硬是凑上去挨着她。 少年少女相携而去,包子铺伙计从包子笼后钻出,匪夷所思地看着二人的背影: 他怀疑那女孩儿脑子有些问题。 是个人都能看出那少年衣着看似朴素,实则华贵无比。她竟然以为那公子穷? 伙计啐一口,继续卖自己的包子:又穷又蠢的小娘子,带着那个有钱却同样蠢的小郎君,去得到些教训也好。 等他们吃了亏,嘿嘿。 -- 五月时节,南周的襄州城中热闹非凡时,北周汴京的枢密院机速房,人员往复进进出出,机关咔擦声不绝,而此间竟然鸦雀无声。 枢密院机速房,是北周中枢的情报机构。每日大大小小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都会传到这里。 而今,掌枢密院机速房的人,是知枢密院事。 机速房内殿,一张素色屏风后,坐着一位年轻非常的郎君。 这位郎君衣着紫色圆领宽袖长袍,腰系玉带,坐于案前独自下棋。棋子纷纷落在棋盘中,黑白之子衬得他手指葱白如玉,指骨修美。 捧着一方卷宗进入内殿的小官在屏风口朝他作揖行礼,恭敬非常:“小张大人,来自襄州的情报,刚传入汴京,便被我们截获了。” 年轻郎君只看棋盘,温声:“陛下知道吗?” 小官讪笑:“枢密院是朝臣办公之署,机速房又专事情报。若有情报,自然是先送来给我们。” 年轻郎君淡声:“陛下乃天下共主,臣子怎敢擅专?” 小官便知他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了,沉吟一番,小官凑近些,躬身轻声:“陛下这些日子,好像又病了,除了奏折,不理会他事。这样的情报,陛下根本不会在意。” 年轻郎君这才抬手,向他讨要那方情报。 小官将卷宗送上时,抬头瞥到年轻郎君春水一般的眼波、温润如玉的面容,心中不禁唏嘘。 如此风华之态,方才算得上是张家未来的家主。 张家坐镇关中,享誉海内外,繁盛二百载,家中子弟不为官,便求学。唯一可惜的是,自大周朝分为南北,张家依然显贵,却到底不如昔日繁盛了。 如今张家家主在北周朝担任宰相,兼枢密使。 而张家家主之子,张秉,便是眼前这位年轻郎君,为知枢密院事,掌机速房,足不出户,遍阅天下情报。 枢密院中官员,称呼张秉为“小张大人”。 “小张大人”张秉快速翻阅了这封传来的情报,眸色微闪。 这份情报,是来自襄州的一封信。写信人是一个叫“扶兰明景”的西域公主,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家的秘密,若是有人找到她,她会与人分享。 扶兰氏…… 张秉手指扣着案几,微微垂目:是西域朱居国的那个王庭扶兰氏吗? 可据他所知,扶兰氏已经灭绝了啊。难道有漏网之鱼? 张秉将情报还给那小官,小官知道郎君意思,便翻阅起来。 小官看完后说道:“我们要派人手去襄州吗?” 张秉温声:“陛下前夜私召我父亲,说如今重中之重,是要南周小公子到达汴京。” 小官疑惑,不知张秉说这个做什么。 张秉又道:“禁卫军不曾出动,但最近许多江湖人的消息传到汴京,皆送到了陛下案头。” 张秉的意思,莫非是宣明帝召见江湖人私下行事? 小官愤愤不平道:“陛下十分信任‘秦月夜’,让一个江湖杀手楼执行那些藏头藏尾的任务。如今不只‘秦月夜’,陛下连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门派都召见,却把我等扔在一旁……陛下、陛下被‘秦月夜’蒙蔽了。” 小官说着江湖传言:“那玉龙楼主总是出入汴京,和陛下私会。妖言惑众,陛下若是信了那玉龙……” 张秉:“玉龙已死。” 小官一噎:“可现在的‘秦月夜’,几乎成了陛下的私兵。陛下为何一直避着我等?” 富贵险中求。 小官悄悄观察张秉面容,他看不出这位年轻郎君的态度,却到底一咬牙,决定赌一把前程。 小官大胆说道:“避着我等也就罢了,为何陛下连张氏都避着?张氏乃关中名门,君臣相合,于国有利,陛下却、却把张氏当摆设。” 张秉叹口气。 君臣之间,一向是本难算的账。宣明帝雄心壮志,提防张氏,并不意外。 张秉说:“陛下伟壮,行事自有主张。我等臣属,听令便是。” 小官心沉。 张秉又似无意间想起一事:“上个月,南周浣川镇被屠,南周光义帝向北周施压,认为是北周做的。多事之秋,陛下不愿生事,便让我等商议赔偿之事。只是私下里,有一日,陛下喝了酒,曾和我说:小公子和亲,算是南周讨了便宜。我北周兵力本胜过南周,要不是为了让小公子平安和亲,北周怎会和南周和谈?” 小官茫然,说道:“陛下是为了太后的寿辰,陛下孝顺。” 张秉含笑,见这人没听懂,他便说得更直白一些:“南周误以为北周屠杀他们的浣川镇,对我们几多不满。那小公子中途改道,不肯走原定路线,说是不安全。小公子去了襄州,陛下十分不悦。” 小官呆呆看着张秉。 慢慢的,小官将张秉说的这许多话联系到一起,渐渐拼出了一粧事情。 小官瞠目结舌,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 他看着张秉似笑非笑的眼睛,心脏砰跳,还是选择投诚,声音发着抖:“小张大人是说,陛下反悔了?” 宣明帝雇佣江湖人,雇佣“秦月夜”的杀手。宣明帝不把自己的心思摆到明面上,不让北周朝堂加入此事。宣明帝明明疑心重,对襄州传出的情报却不闻不问,这说明,宣明帝有了其他心思—— 宣明帝很可能,派他信任的人,去刺杀那即将和亲的小公子。 襄州,很可能是宣明帝选择动手的地方。 宣明帝不想要小公子“和亲”了,他要小公子来当“俘虏”。只要江湖人抓到活的小公子,送到宣明帝面前,北周朝堂不知,这桩事,便和南北周的和谈无关。 南周弄丢了小公子,关北周什么事? 北周得到了一个俘虏而已。 北周甚至会发难,责问南周的小公子去了哪里。一旦宣明帝从成为俘虏的小公子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宣明帝便会贼喊捉贼,借助小公子在襄州失踪这件事,撕毁南北周的和谈之约,向南周出兵。 宣明帝一直想南伐,想收复南周。 换言之,宣明帝坚持要南周送上小公子,宁可和谈也要得到小公子,才是张秉一直以来不解的一件事。张秉怀疑那小公子身上有关乎宣明帝的秘密,只是那秘密被“秦月夜”把持,不为张氏所知。 死去的玉龙楼主很可能知道小公子的秘密,才和宣明帝一拍即合,让“秦月夜”南下护送小公子。 此时此刻,想起这诸多事件,张秉轻轻叩着棋盘,微微颔首。 小官战栗询问:“陛下如果真的派江湖人去杀小公子,要小公子当俘虏,我们怎么办?” 张秉:“我们?陛下不愿臣子知道,臣子便不知吧。” 小官颇为不甘。 小官咬牙,说道:“不瞒郎君,小官的侄女,和长宁郡主是闺中密友。小公子是长宁郡主的未来夫婿,长宁郡主可能很关心小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张秉微微撩目。 长宁郡主叶流疏,是宣明帝收养的养女。 宣明帝因身体弱,收养了很多养子养女。那即将和南周小公子和亲的长宁郡主叶流疏,正是这批养女中的其中翘首。 只待小公子入汴京,宣明帝便会封长宁郡主为公主,从而和小公子成婚。 张秉是世家公子,他无缘联络陛下的养女。可若是想知道宣明帝的秘密,他必须和长宁郡主有联系。 张秉叹笑:“若是长宁郡主关心自己未来夫君,不想守寡的话,可以向在下递话。在下愿意和郡主喝杯茶。” 小官拱手应是。 小官退出书阁后,张秉将藏在袖中的一枚棋子,啪一声扔在棋盘中—— 他赢了。 今日种种,为结识长宁郡主。结识长宁郡主,为刺探小公子的底细。刺探小公子的底细,为刺探宣明帝的秘密。 拿捏住宣明帝的秘密,张家才能坐稳关中第一世家之位。 此局繁密而寂寞。 张秉笑一笑,撩袍走出屏风。 不知谁可与他对棋? -- 同一时间,南周建业的陆轻眉,坐上了前往襄州的马车。 为她牵马备车、准备包袱衣物的暗卫惊讶,却不多言。 春山赴雪 第45节 陆相极为宠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因大娘子身体差,陆相总是希望大娘子不要困于建业,多出去走走。大娘子如今肯离开建业,无论她是要去做什么,陆相知道了,恐怕只会欣慰。 跟随她的贴身暗卫只奇怪:“扶兰明景是谁?” 车中传来大娘子轻淡的声音: “扶兰氏,是西域一个名叫朱居国的王室姓氏。但我对西域了解不多,如今怪事一件接一件,我只能亲自去一趟襄州。” 马车辚辚,车帘摇晃。 车中寂静,陆轻眉面前摆着一盘棋局,独自下棋。 逐鹿者,不顾兔。 真小公子逃就逃了,只要日后那真小公子还有所求,她便有机会报复那人。她现在要去襄州,得到更多的讯息,才能应对这盘大棋。 -- 襄州城中,雪荔和林夜按照那卖包子的伙计指的路,来到了某一处巷中的第三家门。 雪荔以为自己来赚钱,万万没料到,这里竟是一家藏在巷中的“花柳之地”。 她说了自己的来意,被开门的人上下打量。 对方打量她的眼神露骨而挑剔,让人不太舒服。雪荔已习惯任何人看她的奇异目光,和她一起的林夜皱了皱眉,暗自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那人不光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睛打量雪荔,也用那种眼神打量他。 林夜:“……” 林夜还没发作,便见这管事满意地笑了笑。 管事:“小娘子和小郎君主动来我们,倒是罕见。不过我们出的价格,肯定会让二位满意的。这年头生计不容易,谁不是讨口饭吃呢?两位跟我来吧。” 平平无奇的木门前,林夜去拉雪荔,雪荔一躲,他只拽住了她的袖子。 林夜小声:“阿雪,我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雪荔踩过台阶,答非所问:“赚钱总会吃苦些。” 林夜涨红脸,目光闪烁:“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想他堂堂川蜀小将军,每日不是上战场,就是琢磨怎么打胜仗。 他什么时候有机会和年少的小娘子长时间相处呢?他纵是肚子里懂得很多,但是一碰到雪荔的眼睛,便不知该怎么说。 林夜愁苦,雪荔认为他好麻烦。 他事儿好多。 他一向事儿多。 雪荔当做看不见,压根不问,自顾自跟着管事走。 院外普通,院中却奇花异卉,别有洞天,他们的视野一点点开阔。 管事慢悠悠介绍:“咱们这儿的人,白天不用上工,只是夜里忙一点。就二位这样的姿色,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头牌’,二位放心吧。” 雪荔心想:头牌的意思,大约是第一。 她没有上进心,她怕麻烦,她便当做没听到。 林夜在后执着地拽着她的袖子,试图将她往回扯。 林夜暗暗用上内劲。可雪荔武功实在厉害,她坚持装聋作哑,倒是林夜脸色渐渐苍白,额上渗了汗,只能徒然松手。 林夜愤怒瞪她。 正好到了拐角处,管事回头,分开这对小情人:“两位不要拉拉扯扯了,进了这种地方,何必多想呢?有侍女会领你们去换衣服。” 两边花盆后,果然默默站着两名神色木然的侍女,呆滞地看着林夜和雪荔。 林夜盯着雪荔,半晌,轻轻笑出声。 算了。 他浑然放松,大无畏道:“好吧,你如此坚持,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他朝雪荔眨眼:“如果我遇难了,你一定要救我啊。” 管事不高兴道:“遇什么难?我们这里是正经生意,你情我愿的。” 林夜翻个白眼。 雪荔盯着他的白眼。可惜稍纵即逝,她没看够。 她回过神,见林夜盯着自己。她怕他一直跟着烦她,她迫不及待想摆脱他,便点头应了:“如果我看到,我会救你的。” 林夜小声嘀咕一句“没良心”。他估计雪荔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场所,而他其实也糊涂。一旦他弄清楚了,他和雪荔证明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雪荔必然跟他走。 她这样单纯的少女,流落在外,多危险。 林夜跟着侍女去换衣。在一间房中,他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迅速结识了一个小侍从。他从这人口中,得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果然是他以为的那种地方。 林夜心急。 他生怕雪荔被骗到,抓住这侍从的手,也不多找了:“和我走一趟,我需要一个证据。” 小侍从哑声:“你干什么?” 林夜不耐烦地用扇子直接点了此人穴道,抓住这人就推开窗子。如此紧急关头,争时夺刻,他直接用轻功带着人,凌波飘逸,飒然无双。 林夜记得雪荔被带去了一个方向,他抓着人一路追问,却谁也不知。 林夜越问,心越沉。 最后,他在东北角长廊的拐角口,遇到了一个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发呆的侍女。这侍女战战兢兢为他指了路:“她去了那里……” 侍女指的是院中最华贵的那家三层楼阁,被葱郁草木遮掩。 被林夜抓来的小侍从抱着一旁柱子,因轻功而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小侍从还没休息一会儿,再次被林夜扣住。 小侍从惨叫:“我不行了,别带我了好不好?” 林夜彬彬有礼地鼓励他:“你再坚持一会儿。努力一下,你可以做到的。” 小侍从崩溃:他要坚持什么,努力什么?他只是一个人质啊! 三层阁楼四面门窗紧闭,林夜收扇提剑,一脚踹开大门。 他怕事慢生变,大门轰然倒塌时,林夜将小侍从扔进阁楼,高声喊道—— “阿雪,这里是暗娼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要是想赚钱,他们要你做什么,我可以给你十倍价。你被骗了,你快出来——” 林夜的话咽了下去。 门被撞开后,尘土飞扬,满地跪满、坐满了惨然的男男女女。他想救的少女,如山大王一般,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正在翻看什么书册。 雪荔安静地看书。旁边有人试图反抗,才偷偷站起来,雪荔手腕一抬,一把匕首飞出,就将那人吓得重新跪了回去。 大门轰然倒地,雪荔抬眸,和林夜四目相对。 雪荔:“这里现在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弄坏了我的大门,要赔钱。” 雪荔又说道:“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给我十倍价。你的话算数吗?” 林夜:“……” 世间少有让他恍惚惊疑之事。 此间昏暗,人人哭丧着脸,更有胆小者小声抽泣。空气中气味不好闻,男女神色各异,妆容浓艳,庸俗的胭脂之气在门撞开的灰尘中飞散。 管事躲在角落里发抖,认出了门口的提剑少年,哭出声:“小郎君救命啊!” 林夜后退一步,又惊又笑,此时当真恍惚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抢劫啊!” 雪荔被胭脂粉末呛得咳嗽了一声,然她端坐,淡然纠正:“不,我在赚钱。” 第32章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踮…… 林夜拉着雪荔绕过那些求饶的楼中人,“蹬蹬蹬”出门,沿着青石小径疾走。 他先前因为着急而动用了轻功。好在只是轻功,又未曾打斗,此时筋骨中的微弱刺痛,尚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此时急需和雪荔私下说话,又嫌弃这里屋舍中的脂粉气,便拉着雪荔出了那阁楼,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雪荔不知是真的乖巧,还是知道他筋脉的问题,她竟听话地任由他拉着走,没有反抗。 毕竟,她若反抗,他必然打不过她。 雪荔只是临走前,顺走了那本管事之前被强逼着交给她的此间账簿——哇,好多钱。 这小小巷中一院落,里面别具一格,有楼有亭有湖。 林夜和雪荔到湖畔的一丛柳树后,体内动武带来的刺痛让他疼得松开了少女的手腕。 春风习习,杨柳依依,湖波荡起的圈圈涟漪,吹得人心中急躁缓和。而本已不多的急躁,在林夜转头看向雪荔时,也化为了乌有。 日光一重重荡在雪荔面颊上,日光清波下,少女抱着一本账簿,抬起脸时,风吹起她耳畔的发丝,她秀目琼鼻,雪颊朱唇。 她如梦似幻,让林夜稍微恍神一下。 有些热。 林夜顺手就将自己丢在袖袋中的折扇取出来,扇了扇风。 他上下打量着雪荔:“厉害啊,阿雪。” 雪荔静而疑惑地仰脸望他。 林夜:“我才多久没见你……一炷香时间有没有?你就把这楼给收服了?上上下下,你全打趴下了?” 雪荔听不太出他人的语气,但她学过观察他人的神情。 她此时仔细看林夜,他眉目噙笑,虽是啧啧而叹,但笑中带欣赏,不见、不见……他人通常看着她的那种惊吓古怪、欲言又止的眼神。 雪荔:“你不骂我?” 林夜一愣。 他一手叉腰,仰头一笑,狂放无比:“我干嘛骂你?你不用一炷香就把人收复,只靠武力,也实在很厉害了。说实话,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武功,我还用什么脑子?我也一路打过去啊。 “那个管事竟然敢骗我们卖身,这么小的地方,买得起小爷……呃,我吗?要是当年的我,我一挑长、枪,带上兵……冰冷的下属们,肯定扫平这块地方。光天化日有青楼就罢了,还敢搞暗娼?对了,你知道暗娼是什么意思吗?” 雪荔:“不知道。但是不重要。” 春山赴雪 第46节 林夜笑起来:“你说得对,那种污秽的东西,不适合你这样的仙女妹妹。哼,小爷……呃,我非要他们吃点苦头。” 他实在是一个本应张扬无比的小孔雀。 话里话外皆见自信,潇洒,明媚。 可他苦于如今身份,又不想在美丽的少女面前露出不文雅的一面,几句狠话便竟然说得磕磕绊绊,很是……让她一直想看他。 雪荔心湖上笼罩的一重阴霾被风吹散,涟漪被风吹得徐徐荡起。 她抱着账簿仰望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林夜昔日可是川蜀的混世小魔王,通常是他惹事,别人给他擦屁股。只是如今他不好惹事。他虽然不好惹事,看到雪荔惹事,却一下子有一种亲切感。 林夜露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抬手拍雪荔肩膀,如同训兵:“我看好你。” 他手一顿。 因雪荔往旁边一挪,躲开了他的碰触。 林夜目中一黯,稍微讪讪。 他转而庆幸周围无人,没人看到他丢脸的模样。他便将一手背后,一手继续摇自己的折扇。 林夜低头,控诉:“我夸了你半天,你都不笑一笑。” 雪荔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林夜:“……” 林夜被她僵硬的笑容吓得怔一下,莞尔:“真是个小木偶。” 雪荔认真:“我不是木偶。我只是做不好这个表情而已。” 自然,她难以体会他人的情绪,即使照着湖水练习,依然有很多表情都做不好。反正师父如今死了,没人会训练她的表情,她干脆不做表情了。 林夜笑一笑,不提这个话题,他给雪荔出主意:“这里的房子,如今易主,成了你的了吗?你光从他们手中把房子账簿抢过了还不够,还得去官署登记。不然你走后,只要那管事上官署告发你,官府便会捉拿你。” 雪荔抱紧自己的账簿。 林夜吓唬她:“会有很多人抓你。就算你不怕他们,他们一直烦你,追着你不放,你也很累是不是?何况现在是在南周地盘,你从北周来,不熟悉这边的势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没必要得罪他们对不对?” 雪荔沉思片刻,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雪荔:“你帮我。” 林夜:“我为什么要帮你?” 雪荔:“我给你……” 林夜板着脸:“我很贵的,是金钱买不到的那种。我不帮别人,只帮自己人。自己人指的是,待在我身边的人,保护我安危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侍卫,我的……我喜欢的人。” 他目光飘移,脸微红。 雪荔则一想到与他人建立关系,便瞬间排除了他,准备自己解决此事。 不过她仍记得一事——“我要把‘问雪’从你手里买回来。” 林夜疑惑:“谁是‘问雪’?” 雪荔愣一下,低头看自己袖子。 隔着袖子看不到匕首,她奇怪林夜怎会记不住他自己给出的武器的名字。 她才生出猜忌,林夜脑子转得飞快,拉长音调:“它啊……它也很贵。” 雪荔看他那副又要开始了的样子,她静静说:“我不想杀人。你别逼我杀你。” 林夜:“……” 林夜暗暗伤心自己和雪荔之间寡淡的感情。 雪荔犹豫一下,抱着自己的账簿,转身便走。 她走得干脆,反而是林夜不甘寂寞,又追了上来。 林夜暗自叹一声自己的心软,调整好状态,好奇地跟着她,小心询问她:“那些人折辱你了吗?不然你这样乖,根本不会主动打人。他们咎由自取,总有原因吧?” 她这样乖。 雪荔被他一次次说“乖”,她都要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乖了。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小公子,世间没人这样说过她。 雪荔回答道:“那个管事派一个侍女领我进一屋,让我换一身衣服。那衣服上脂粉味重,我师父说,那会遮掩人的嗅觉,让我变弱。我便拒绝,那侍女出去帮我另找衣服。我待在那身衣服旁边,屋子一个机关门忽然开了,有一个男子跑出来,要抱我。我扭断了他的手,还没如何,他先大哭大闹,说我要杀人。” 雪荔敷衍:“断只手而已。” 林夜弯眸:“就是,断只手而已。” 湖波细纹荡在一前一后的少女与少年面颊上。 雪荔三言两句说完了:“许多打手过来,说要教训我。我自然不好坐以待毙,就出了手。他们叫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算了算,觉得可以一路打出去,我就一路打出去了。等我打到没人再出来的时候,那个管事就说把房子送给我了。” 雪荔琢磨,原来赚钱如此容易。 不过“问雪”很贵的话,她买了匕首就不剩多少钱了。还是得赚更多的钱。 雪荔想到了之前那个卖包子的小二:或许可以通过那个人,把这座城中的“暗娼”全部抢过来,为她赚钱? 林夜严肃道:“阿雪,楼里很多人都是被迫的。你收服了这里,找官署打点关系的事另说,能不能把楼里那些人放出去?他们未必愿意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 雪荔:“见不得人?” 林夜想了想,用她能理解的话说:“就像那个侍女逼你穿你不想穿的衣服,那个从机关门后冒出来的男子想抱你,你师父逼你杀人,我想摸你的头。” 他扮个鬼脸:“不过我只是想,可没逼你……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雪荔:“我师父也没逼过我。” 林夜:“但你也不喜欢……” 雪荔:“我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你若是再说我师父坏话,我便杀你。” 林夜沉下脸,倏地停住脚步。 雪荔一直沿着湖畔走,一直听他在后方说话。他脚步声瞬停,她立刻感觉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停步。她又走了一段路,身后脚步声没有跟来,雪荔才有点儿茫然。 她停下步,回头望他:不走了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不到一丈距离,林夜想: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安静的,寂寥的,空落落的……看着人,怪让人心疼的。 她武功那么强,总是反驳他。他心里愤怒她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可只消她这样回头看他,他……许是好色之名太强,他实在是个凡夫俗子,为美色折腰。 林夜任劳任怨地重新走向她。 他那点儿不快,在他走近、雪荔告诉他“我会放了那些人”时,消失殆尽。 林夜俯眼望她,她仰脸看着他。 清风静拂,他身上的苦药香拂向她,她发间的芳菲也掠向他鼻端。林夜乌漆漆的眼睛低下来,静看一重重水波荡在她脸上。 一瞬的寂静,林夜大脑空白,心跳微乱。 一瞬的寂静,连雪荔都感觉出了异常。 她不适地别开眼,要朝后退,林夜却伸手,握住她手腕。 雪荔短暂的失神,竟在他握住她时,她才注意到,低头看向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他手指瘦而长,骨肉匀称,可惜皮色带着病弱苍白色。若是剖开肉露出白骨,他将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骨头了。 雪荔乱七八糟地走着神,心口如同在春日中,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冷、使人沉醉的飞雪。 林夜俯身,一点点靠近她:“你说,他们要你做什么,我可以给你十倍价。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雪荔缓缓抬头。 她糊涂的:“啊。” 林夜清黑的眼睛看着她。 雪荔慢慢问:“是你说的。我是问你,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给我十倍价,你的话算不算数?” 林夜俯下眼,浓郁睫毛掩住他昳丽神色。 林夜握着她手腕的手指生了汗:“他们要你做什么?” 雪荔问:“你的话算数吗?” 林夜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少女手腕。他怕她突然挣脱而走,他提心吊胆,但她一直没走。 别样的悸动在心中如杂草丛生,他的心间春日飞雪,而心湖映出冰雪融化后的春水之光。 他既挣扎于自己不过是好她美色,又困于自己此时身份不应与她从往过密,可他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的林夜,不是二十九岁、三十九岁的他。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靠近、自己的喜悦。 林夜垂着眼:“算数的。” 雪荔静片刻,否认:“不。” 林夜怔住。 雪荔:“我去浣川东树林找你,你说你腿断了都会爬来找我,你没有。” 林夜倏地抬眸,瞳中荡起震动之色。 雪荔推开他手腕,转过肩膀。林夜慌然迈步,重新来握她手腕:“我留了鹦鹉给你……” 他重新拽住了她手腕。 她反身便倾过来,眉目如冰山玉水,他被内力震得朝后退一步。 少女气息冷冽而轻灵,她旋肩凑向他,朝向他脸颊:“那个男人要我亲他嘴巴,给我一块银子。你要给我十块银锭吗?”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踮脚亲向他。 “啪嗒。” 少年手中的扇子掉地,落入湖中,涟漪如万蝶振翅。 春山赴雪 第47节 第33章 “你好风流多情啊。”…… 林夜呆若木鸡,看着少女凑来的面容。 她好像不觉得她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没有喜悦,没有害羞,没有好奇,没有迷惘。他福至心灵,忽然明白是她想要拿十根银锭,才这样对他。 林夜怔忡。 有一瞬,他生出挣扎后的窃喜。 他想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他逼迫的,不是他诱导的。 她虽然无知,但她又能损失什么呢? 而他、而他……他从小到大没有对什么女孩子的脸喜欢过,他此时无疑喜欢雪荔的长相,胜过了对她奇怪性情的质疑。 他只是贪靓。 他日后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 待他到北周汴京,刺杀宣明帝若是成功也罢,若是不成功,他少不得赴死。他需要掩饰背后的筹谋,为背后所有人的辛苦去守口如瓶、去保护他们。 即便诸事不顺,他要靠成亲来蛰伏,他和缥缈的北周公主,隔着国仇家恨,必然只成就一对怨偶。 他此一生,恐怕都不会与年轻又漂亮的小娘子有过多交集。而今雪荔就在他面前,他日后未必能再次见她。 他只消—— 只消什么也不做,便会有一个容貌让他心动的少女,亲他面颊。哪怕如朝露如春雪,到底会留驻。 林夜目光一眨不眨,看着雪荔靠近她。 她清而黑的眼睛,倒映出他的丑恶算计,他的阴险用心。 林夜怔忡。 在雪荔要贴上他脸颊时,林夜忽然身子一晃,脸色惨白,做出体弱不堪、向后跌倒的模样。 他趔趔趄趄朝后跌两步,掩袖咳嗽。他好不容易咳完,眼眸乌黑水灵,无辜非常地看着雪荔:“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方才方才喉咙忽然不舒服。你是要做什么来着?” 雪荔淡漠看着他。 她神色是一贯的无精打采:“为什么?” 林夜睫毛颤一颤。 他心里想:因为我还有良知啊。因为我不能哄骗一个年少女孩亲我啊。我如此高尚,我自己都要掬一捧辛酸泪,可我居然没法说。 能说出口的居然是—— 林夜放下袖子,白净的脸上露出纯然之色:“我不会给你十块银锭,太贵了。” 这么离谱的话,连雪荔都一瞬感到费解。 但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很容易接受了这种说辞:“哦。” 宋挽风说过的,世上总有人不愿做生意,只能强求。强求太麻烦,雪荔不爱管那些。 他既然不给钱,她当然不亲了。 还是琢磨打下城中所有“暗娼点”赚钱的计划更简单。 雪荔掉头便走。 林夜拽住她,将她往回扯了扯。他没用什么力气,只为吸引她的注意。 林夜低着眼,看自己拽住的一截袖子:“你……你去东树林了?” 雪荔神色涣散飘移,走神好一会儿,才单薄敷衍:“啊。” 林夜依然低着头,好像专心琢磨她的衣袖。 她的衣袖干干净净,不像他那样暗纹丛丛。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始终低着头在看。 林夜声音很轻:“你是……为我去的吗?” 不等雪荔回答,他像是不想知道答案一样,快速说:“你既然没见到我,觉得我失信了,厌恶我,你又为何想亲、亲、亲……我呢?你不怕我再次失信,说话不算数,不给你银锭吗?” 雪荔道:“我不厌恶你。” 林夜缓缓抬眸。 他眼中盛满了一整个春日,一整片湖泊,波光粼粼日光流转,璀璨至极。只是此时的雪荔,是看不到的。 她沉浸在自己漂移孤零的世界中,说着自己的事:“我不厌恶任何人。” 也不喜欢任何人。 林夜听雪荔说下去:“你不算完全失信,你留了鹦鹉给我。世上大约有很多事是无能为力的,你既然等过我,那我再信你一次又何妨?” 她心里道:只是没想到这人这样穷,十块银锭都舍不得付。 十块而已。 她在心里大言不惭地腹诽,林夜面上却是温温笑起来。他重新高兴起来:“你说得对。” 只是他一直在等她,日日去东树林。有一日下雨,他淋雨得了风寒这样不体面的事,他不想说了。 林夜恢复了过来。 他重新变得兴致盎然,提醒雪荔:“你说带我赚大钱。如今你赚到钱了,我还没有。阿雪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雪荔很想说话不算数的。 林夜立刻控诉:“我在小树林等你,我给你留鹦鹉。方才我担心你被欺负时,我多紧张,你没看到吗?我……” 雪荔被他吵到了,朝后退一步。 小公子委屈地望着她。 他胡搅蛮缠起来,寻常人确实头疼。 雪荔想了想:“我买下‘问雪’,你不就有钱了吗?” 林夜立刻:“那本就是我的……心爱之物!对,我特别珍爱,那是我祖父留给我的遗物。你要买走我祖父的遗物,我不舍得有错吗?” 他眼神飘虚一下,重新斩钉截铁道:“我可以卖啊。但我不得想一想价格几何吗?我连祖父遗物都愿意割爱,你说好带我赚钱,怎能说话不算数?” 雪荔哑口无言。 林夜见好就收,朝她吐一下舌头,乖巧地来牵她的衣袖,温柔道:“阿雪,记得带我赚钱,还要保护好我哦。” -- 林夜厚着脸皮,硬是在下属到来前,跟定了雪荔。 有什么赚钱的活计,是肩不肯挑、手不肯提的麻烦精也愿意做的呢? 雪荔稍微思考了一下:无。 她打算随便带林夜逛一逛,然后找机会甩开麻烦精,溜走。 林夜不知道猜没猜到她的想法,他跟她跟得紧,一路说话。 他说话语调一向飞扬,语速飞快。他又调皮爱逗人,一路走下来,雪荔倒也偶尔愿意和他说两句话。 林夜心中腹诽她话少,但他不知,雪荔和他说的话,已经算是多的了。 一个厌烦尘世的人,怎会对尘世有丝毫兴趣? 而今日陪着这个分明对活着非常有兴趣的人,雪荔安静走着,竟真的找到了一个赚钱的不辛苦的活计——有一家人要嫁女儿,在整条巷中邀过客对对联,送红包,算是讨个吉利。 领雪荔和林夜去看对联的管事笑眯眯:“太守这几日要给儿子娶媳妇,就是我们家娘子啊。我们老爷高兴,家里跟过年似的。” 太守儿子娶妻? 林夜目光闪了闪。 他想到扶兰明景说的“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 他进了襄州城,城中一片太平,写信的扶兰明景又在哪里? 他不认识扶兰明景啊。他昔日在川蜀,只知道扶兰氏算是西域小国,平时不擅斗、不侵犯南周边境,他没有查过那位西域公主。 如今进了城,扶兰明景到底在哪里? 雪荔正跟着管事,轻声问:“如果我们不擅长文墨,也能拿到红包吗?” 管事哈哈大笑:“当然可以啊。咱们老爷这是做善事,讨彩头,又不是真的想要什么对联。唔,小娘子你看,那边还有乞丐来对对联呢。小娘子和小公子一表人才,一看便知书达理,总不会连乞丐都比不过吧?” 如此,雪荔放了心。 雪荔只是说:“我不知书达理。” 管事愣住。 这奇怪的说话方式,让领路的管事回头,看向二人。 领路管事目光在雪荔和林夜之间穿梭,林夜眼见他要怀疑,连忙抓住……雪荔的袖子,大声笑:“妹妹你说什么呢?哥哥我学冠古今,学富五车啊。你年纪小不会对对联,难道我不会吗?” 雪荔:“……” 管事和善地笑了笑,继续领路。 二人终于到了一张桌子前,上面尽是写好了的上联。管事将笔墨留给二人,便礼貌客气地离开,去招待其他客人。管事嘱咐二人写好后,拿着对联去找账房先生支钱。 管事走后,现场一片安静。 雪荔望向林夜。 林夜眼眸清澈,谦虚非常:“阿雪先。” “你先,”雪荔面不改色,“给我做个示范。我这位‘学冠古今、学富五车’的哥哥,一定可以让我大开眼界。” 林夜:“……” 他乃混世魔王。 他靠打仗来赚军功,靠一张脸来骗年轻郎君和娘子们的喜爱,他从不靠笔上功夫。 他肚中亦没有什么文墨。 不过林夜才心虚片刻,转念一想,自己再差劲,难道会比一个江湖女侠还差吗? 春山赴雪 第48节 他好歹被爹娘的棍棒打着,被迫悬梁刺股读过书。即使是一看书就昏迷,他也读完了好多书啊。 江湖女侠又有什么?只有她那个奇怪的师父,训诫她。她识字,都出乎他预料了。 于是,林夜挽袖拿笔,自信满满:“阿雪学着点儿,看我大显身手。” 雪荔点头。 上联是“风云三尺剑。” 林夜挥笔写下联:“剑下一亡魂。” 上联是“春风不渡月。” 林夜写下联:“那它要渡谁。” 林夜字迹风流洒脱,不管他写的什么,看起来总是十分唬得住人。 他又生怕雪荔看得太懂,弄清楚他的肚中乾坤,他便用自己家学十多年的古篆书书写,力求让自己的字,为人看不懂。 林夜微笑:“阿雪请。” 雪荔也不知谦虚为何物,提起笔便站到了桌旁。 她挑到了一幅“孝悌忠信礼义廉”的上联,她连意思都不是很懂,而林夜在旁眼巴巴看着。 雪荔认真地写了下联:“一二三四五七。” 比起林夜,她的字像是初学写字的幼子。但因为笔力强盛,字写的铿锵有力,倒也算是“可以一看”。 林夜立刻抓到她的尾巴一般,笑起来:“这算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连装都不装吗?” 雪荔认真道:“我这是‘无情对’。” 林夜:“……” 雪荔反问:“难道不是吗?” 同样不学无术的林夜支吾半天,含糊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雪荔满意。 于是雪荔接着去写对联,林夜便在旁边欢呼:“哇,字真好看。” “阿雪这个对的好。怎么会这么好呢?我都想收藏了。” “阿雪回头给我也写一副呗?我收藏起来,以后陪我进墓里。” 雪荔不知何为欢喜,也不知原来这就是“吹捧”。她只是被他一叠声地夸,心里不再觉得他是麻烦精,不觉得他很聒噪了。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高兴,只是写的很尽兴。写完后,雪荔甚至礼貌地把笔让给林夜,让林夜再发诗瘾。 她虽不会开口夸他,但林夜会引着她夸—— “阿雪看,我这个字好看吧?” “嗯。” “阿雪,我这个对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应该裱起来的。” “现在裱吗?” “呃,那也不用,回头我再给你写。” “嗯。” 二人美滋滋互相夸奖,雪荔尚且淡定,林夜的漂亮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偏偏他生得好看,他的骄傲在旁人眼中不见讨厌,只觉得他俊俏灵动。 走来路过许多人,许多人都看这对少年少女。 那少女多么安静,少年便有多张扬。少女眼睛多么薄情,少年脸上的笑容便有多动人。 只有一位秀才路过,嘴角直抽,匪夷所思地看着那对“草包”:世风日下,好不要脸的一对小孩儿。 -- 雪荔和林夜领完红包,互相分一下,各自都很满意。 林夜玩出了兴致,又嚷着要去街市上逛一逛。 雪荔不太愿意,她要攒钱买“问雪”,攒钱跑路。 林夜哄她:“你很缺钱吗?不如你来给我当护卫,保护我的安全,我给你这个数。” 他忐忑地诱哄,忐忑地报出一个数——那是比雪荔从“暗娼处”赚的还要多的一笔钱。 雪荔怔住。 雪荔反问:“你不是很穷吗?” 林夜望天:“谁说我很穷?” 雪荔指出:“你让我带着你赚钱。” 林夜永远有理由:“你没听过,越有钱的人,越爱财吗?” 眼见雪荔要质疑,林夜叹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金钱的可贵。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懂了,没人会嫌钱多。” 雪荔心想:你多大年纪?你骨龄都未满二十,你好大言不惭。 雪荔:“所以你是守财奴?” 林夜一噎。 他板起脸:“我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雪荔:“别取我的。” 她无所谓他如何修饰,反正她不会花自己的钱的。 雪荔继续走路,林夜不甘寂寞地追上去:“那你要不要来当我的护卫啊?你嫌钱少,我再加啊。” 他真的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他见她不吭气,便一直往上加钱。 雪荔坚定不理人的心思,在他的砸钱下,竟微微产生了动摇。 她从不因别人而动摇什么,而今竟然动摇……雪荔停下脚步,望着林夜,思考原因。 林夜疑惑眨眼。 雪荔轻声:“你是个祸害。” 林夜:“……?” 雪荔:“也许我该杀了你。” 林夜睁大眼睛,惊笑:“那谁陪你玩,陪你解闷?而且杀人还得挥刀,你也知道我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和我打斗,多累啊。有这功夫,我们玩一玩不好吗?” 雪荔心想有道理。 可她从不玩。 从不玩的雪荔,被好玩的林夜拉着去逛街了。 他腰下的玉佩宝剑璎珞撞击得叮咣响,像一根挂在狼狗面前的肉骨头,香气飘飘,一路勾着人。 -- 林夜和雪荔在西集市闲逛,到一卖面具的摊贩前,停了步。 西集市很多人在此时跑开,口中嚷着“太守家的新娘子在坐花车,撒金叶子。快去看看,晚了就没有了。” 呼啸声如狂风过境,西集市空了大半。 卖面具的摊贩也想离开去抢金叶子,偏偏林夜和雪荔站在他摊位前,他不好离开。 摊贩压着不耐:“客人想买什么?” “这个,”林夜笑嘻嘻地指着一幅狰狞青铜兽面具,“我喜欢这个。” 雪荔目光落在狰狞恶兽上,微有疑惑。 摊贩心里高兴,口上道:“啊这个啊,很多人喜欢……” 林夜微笑着抬脸:“很多人喜欢?” 他说着话,将那面具扣到了自己脸上。 一瞬间,翩翩风雅小公子,变得阴鸷残酷,气质陡变。明明只是普通一张面具,落到林夜脸上,却忽有肃杀森然之气,震慑他人。 雪荔岿然不动,若有所思。 摊贩面如土色,实在夸不出“喜欢”。 林夜摘了面具,笑一笑。他扮个鬼脸,让场面的僵硬缓和。 摊贩干笑:“小郎君刚才太吓人了,跟会变脸似的。那面具好像长在小郎君身上,哈哈,我都被吓到了。” 林夜笑而不语。 他手指轻轻拂过这张面具。 昔日他还是照夜将军的时候,因为父母死的早,祖父离世时,他又只有十二岁。他孤身支撑整只大军,从十二岁撑到十九岁。他想震慑三军,靠他的本来面容是不行的。 没人会信服一个半大孩子。 于是林夜戴上足够唬人的恶兽面具,一直戴到照夜将军“身陨”。 如果写信的那位扶兰明景就是扶兰氏的后裔的话,如果她就是失踪的朱居国公主的话……她在西域,一定听过照夜将军,知道照夜将军的特征。 林夜是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人的。 他必须让那位西域公主来找他。 林夜将狰狞面具扣到脸上,满意非常:“就它了。” 摊贩麻利说好。 林夜转向雪荔,兴致盎然之下:“不如你也……” “不要,”雪荔后退一步,直白道,“你好丑。” 林夜:“……” 他露出伤心神色,可面具之下,她又看不到。 春山赴雪 第49节 林夜硬撑道:“这是好男儿本色。我有高贵品格,偶尔扮丑,是‘情趣’。” 雪荔:“我不玩情趣。” 林夜扁嘴,付了钱后追上她,拉着她去看街上那太守家还没过门的新嫁娘的花车。 人越多,躲在暗处的西域公主看到他的可能性,越大。 -- 林夜和雪荔找到一比武高台。 雪荔坐在台阶上,戴着狰狞兽面面具的林夜坐在她身畔。 前方一条巷中欢呼声震天,华丽花车四面隔纱,载着美丽的新嫁娘游街。花车帷帐勾银描金,四方有侍女持着花篮朝下方撒金叶子。而新嫁娘端坐车中,蒙着面纱,谁也看不清容貌。 雪荔也想捡金叶子。 但是人太多了,她讨厌人。 林夜则捧着心说他如何心痛,如何害怕人多,如何需要安静。 无论他是真是假,结果都是二人找到了一处比武高台。他们坐于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花车的游行,却不会被人群挤到。 林夜心中算着自己戴面具走了这么久,又待在这样显眼的地方看花车,应该被很多人看到。他等着扶兰氏找到自己……林夜这样计算时,花车游行离他们越来越远,而近处巷口,传来大呼小叫。 粱尘咋咋呼呼:“公子,公子!” 林夜和雪荔扭头。 林夜看到阿曾站在墙头。 阿曾见到戴着面具的他后,青年周身肌肉一瞬紧绷,眼神变得锐利凌厉。但只一刹那,阿曾就控制住了自己外放的情绪,从墙头跳下,朝这方走来。 粱尘本是英俊美少年。大概是跟林夜混一起,混得久了,粱尘染上了一些林夜的毛病——粱尘这样一路奔过来,雪荔听到了他腰下一串铃铛清脆声音。 雪荔瞥一眼:五颜六色。 这是林夜的风格,不是粱尘的风格。 粱尘准确地找到了他们,雪荔犹疑:小公子的下属们来了,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可是小公子说雇佣她的价格,实在挺好的……他怎么不继续说了呢? 他再说一说,她也许就应了。 雪荔眼巴巴俯望林夜。 面具后的林夜眨眨眼,不太懂她。 林夜跳下高台,雪荔坐在台上专注看他。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十分的情投意合。 粱尘扑过来,看到林夜完好无缺,松口气后抱怨:“都怪阿曾。我让他引路找你,可他太倒霉了。一路上我们碰到三场斗殴,两家夫妻吵架,甚至还被泼了一头黑狗血,才找到公子你……” 林夜咳一声,矜持眨眼。 只是隔着面具,粱尘不太能悟到小公子的矜持。 粱尘转而看向雪荔。 他眼睛微微亮,被这小美人的容颜所惊艳。 他以前没见过雪荔的真容,他分明弄错了。粱尘恍然道:“你便是公子要找的未婚妻吧。你们青梅竹马故地重逢,实在不容易啊……” 走过来的阿曾脚步一顿:他总觉得这陌生少女身量很熟悉,腰肢纤细个子高挑,有点像…… 但他不好盯着一个分明十分美丽的少女看。他不多看时,便听粱尘对那少女极尽示好。 林夜想打断,心口却忽然一阵疼。他咳嗽起来,被阿曾扶着诊脉,错过了打断粱尘的好机会。 雪荔偏脸,眨眨眼睛:未婚妻?青梅竹马?谁?她吗? 她和林夜吗? 她低下眼睛去看林夜,粱尘欣慰:“你和公子幼年时走散,公子这些年一直找你。如今重逢,你要体谅我们公子。对了,你们感情真好,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林夜受不了了,终于止了咳:“闭嘴。她不是……” 林夜辩解的话没说完,又听到好多声下属的声音—— “小主子!” “郎君。” “小公子。” 啊,紧随着阿曾和粱尘,被林夜抛在城外的来自川蜀的暗卫,以及“秦月夜”护送此行的杀手们,全都赶了过来,包围住他们。 林夜紧张地看眼雪荔,担心“秦月夜”的到来,让她害怕。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从高台上跳下,轻飘飘地落到了林夜的身旁。 杀手们迟疑,暗卫们看向她:“这位是?” 林夜避免粱尘那种误会再发生,赶紧开口:“他乡故友。” 雪荔少有的善解人意:“青梅竹马。” 林夜:“……” 雪荔:“……” 二人改口。 林夜:“青梅竹马。” 雪荔:“他乡故友。” 林夜:“……” 雪荔:“……” 一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们。 紧接着,杀手们姗姗来迟,却并没有错过这场大戏。他们的加入,让气氛成功僵凝—— “秦月夜”中一人走出,抱拳:“原是冬君大人回来了。” 杀手们齐齐恍然自己为什么觉得这少女身量眼熟。这少女身形,不正是他们见惯了的冬君大人身形吗? 冬君大人并未抛弃他们! 被小公子压得抬不起头的杀手们齐齐振奋,拥住雪荔:“冬君大人!” 雪荔:“……” 林夜:“……” 事情在雪荔紧接着说出的三句话后,达到真正窒息之境—— 雪荔若有所思:“所以,小公子抛下你们,其实是进城来找他的青梅竹马?他幼时和他的青梅竹马走散了,他如今虽要和亲,但他念念不忘旧情,要来襄州找人?” 雪荔看向林夜,更加恍然:“你非要买这么丑的面具,是因为这是你和你的青梅竹马的定情信物?” 林夜百口莫辩。 雪荔评价:“你好风流多情啊。” 林夜朝后倒去。 众人围住他,大呼小叫:“小公子怎么了?你怎么晕倒了?” “公子醒醒啊。” “小主子身体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群魔乱舞,场面失控。 第34章 此“想”非彼“想”,林…… 林夜醒来,发现自己入住一家临时租赁的僻静院落,而自己才找到没多久的雪荔,并不在身畔。 他一时惆怅,一时失落。 粱尘端着一碗棕黑色药汁进屋,看到的,便是小公子拥被而坐,几分寂寥。 抱着被子靠在床榻边的林夜瘦薄而懒怠,望他一眼:“阿雪呢?” 粱尘干咳一声。 他此时已经大约猜到这乌龙是怎么回事,在面对林夜的质问时,便有些尴尬。 林夜手一抬,制止了他的回答:“别说话,让我先伤心一会儿。” 粱尘:“……” 捧心伤怀的林夜缓一会儿,重新面对粱尘:“呜呜呜,我想她。” 梁尘:……你这不是还没缓过来么? -- 此时,夜星如火,悬于银河之间。 雪荔躲过那些暗卫和杀手的巡察监视,悄悄摸到林夜的住处。她试图跳下窗进屋,在房檐上,遇到了于此轮岗的阿曾。 阿曾很想询问雪荔和他家小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双双听到了屋中林夜对粱尘的质问:“我想她。” 阿曾无言。 雪荔淡然。 阿曾望天:他真的不太想懂年轻人的“情趣”。可是林夜确实年少,他跟随林夜的时候,确实没想过林夜会和神秘的“冬君”扯上关系。 “秦月夜”神秘而危险,雪荔亦然。林夜难道不知吗? 阿曾横出剑:“我等此行有要务在身,冬君既然走了,何必再寻我家公子?” “是他想我,”雪荔盯着阿曾出鞘的剑,“因为我没交代完就走了。” 阿曾扯嘴角。 一瞬间,阿曾周身气势陡变,不再是平时那个寡言得近乎没存在感的影子青年。他气势冰冷锋利,如江涛拍案般,袭向雪荔。 春山赴雪 第50节 雪荔微仰头,看着寒风如刃席卷自己—— 林夜身边,卧虎藏龙。 这个阿曾,必然也一身秘密。 她不感兴趣,但为了钱财,她必须打败阿曾,下去见林夜。 -- 寝舍中,粱尘正向林夜辩解:“当时你忽然晕过去,大家都过来看你情况。冬君便趁这个机会溜走了,没人拦住她。” 粱尘感慨:“她以前干嘛非要戴着斗笠?我还以为她貌若无盐,不好意思给人看呢。这要是我,我肯定天天招摇过市,让人看我有多好看。” 林夜道:“是啊。这何尝不是一种出名方法呢?” 粱尘点头称是,很快反应过来林夜在挤兑自己。他立刻撇清自己:“胡说!我是要建功立业,名扬天下……我可不是要靠什么美貌走捷径。” 林夜煞有其事:“如果你像你娘一样有‘绝代佳人’的相貌,你真的不想走捷径吗?” 建业名门陆家,陆相的夫人,粱尘的娘亲,那是上一辈子的绝代佳人。粱尘少年心切,一心一意想名扬天下,不愿缚于爹娘名望之下。 粱尘嫌弃道:“只有你这种不思进取的人,才会这么想。” 粱尘不想讨论自己的身世,快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叫她‘阿雪’?你把冬君的真名都搞到了,为何不告诉我们?她之前为什么离开,她现在为什么出现,她如今又为何再次不见了?” 真假冬君的事,林夜此时还在斟酌。 他手指在床间敲了几下,决心定下:自己必须要开始处理“真假冬君”的事了。 他要在襄州干一件大事。 他必不能让乱七八糟的因素影响自己要做的大事。 林夜:“阿曾呢?让阿曾来见我。” 粱尘应了声,说阿曾在守岗,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于是,屋檐上刀剑激烈之时,屋中,林夜挣扎片刻,终于一推被子,意兴阑珊地起床了。 粱尘惊:“起这么早?你不睡懒觉了?” 林夜叹息:“不能睡啊。我得戴着那个恶兽面具,在襄州城多逛几圈啊。” “恶兽面具”,便是他昨日从市集上买来的。 昔日照夜将军戴的是狻猊面具。只是林夜昨日逛一圈,发现街市上的面具做得不真,只有他买的那个“恶兽”,和狻猊有几分相似。 扶兰氏来自西域,必然听说过照夜将军大名。希望扶兰氏能借面具猜测他和照夜将军的关系,从而来找他。 粱尘不太明白林夜在做什么。但相识半载,粱尘已对林夜的智谋从起初的半信半疑,到如今的叹服至极。到目前,和亲一行,离不开林夜的筹谋。 今日林夜分明有些心思,粱尘便忙碌起来,在旁递水递巾,耐心等候。 林夜用清水洗面,不只用巾子擦净,还要敷上细白的粉末,遮掩他颈上、手背上的一点儿伤势。他因为自行封闭筋脉,心脏处气血供养不足,肤色便过于雪白,旁人稍微抓碰一下,便会留下淤青。 粱尘在旁看得心惊:“你昨日刚进襄州,怎么能受这么多伤?” 林夜弯眸。 那自然是雪荔不小心弄的。 但他不说,雪荔不知道,旁人也不知道。 林夜处理完自己的伤势后,开始编梳他那一头乌发。桌上有整整五盒的发带与簪子供他挑选,在粱尘快睡着前,林夜挑好了今日要用的簪子和发带。 他紧接着挑衣服。 在粱尘看来,小公子要选的那些衣物,颜色相同,样式相似。林夜从袖口、襟口的纹路开始搭配,终在粱尘叹第三次气时,选好了衣物。 再是挑选配饰,挑选香草。 这番操作下来,粱尘几乎崩溃。他从站改为了坐,趴在桌上。 粱尘评价道:“阿曾说得对,你就是一只孔雀。” 林夜不搭理粱尘的嘲笑,继续挑衣带。 粱尘在后聒噪:“我实在想不通,你昔日好歹是一位战场上的名将。整个南周北周,提起‘照夜将军’的大名,谁不敬佩?可是你不当将军后,怎么这样磨磨唧唧,整天涂抹脂粉?你不烦吗?” 林夜:“怎么会?我觉得很有趣啊。” 粱尘吃惊:“从提剑到提绣花针,哪里有趣了?” 林夜坐在妆镜前,将自己的一绺发丝镶上珍珠。 他兴致盎然:“以前在战场上,脏兮兮,血淋淋,我是实在没条件。要是能有现在这么清闲的功夫,谁愿意天天糊一身血呢?” 林夜唏嘘:“做了小公子,我才知道我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粱尘支吾:“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上阵杀敌……” “错,”林夜说,“将在谋而不在勇,所有的蛮力都不值得赞许。若可以兵不血刃,谁愿意天天见死人?” 林夜沉默片刻。 此时,端坐妆镜前的少年,褪去了平日的顽皮,露出了几分深沉底色。这底色凝重黯然,让粱尘有些畏惧。 林夜微笑:“总之,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可以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的利益。你小小年纪还没经历风雨,你以后就明白啦。” 粱尘道:“我可和你不一样,你就是和个亲,我能做更多的事。我要游历天下,要建功立业,要扬名立万名垂青史,让所有人都看得到我!” 主仆二人这番对话,让粱尘观察林夜。然而林夜正经不过一瞬,又重新吊儿郎当起来—— 林夜自吹自擂:“我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打扮自己,就是我的日常。你不知道,我娘还活在世的时候,一直想给我生个妹妹。可惜她和我爹不太行,到他俩死,都没给我留个妹妹。我小时候啊,我娘恨我调皮,就骗我说我是女孩子,要文雅。” 粱尘瞠目结舌:你娘真是勇士。 林夜翘着腿,手上晃着自己的发带:“邻街那些小郎君惊为天人,天天追着我。我呢,一是孝顺,二还是孝顺……我就天天穿得花枝招展,骗那些小郎君的糖吃,哈哈哈。” 粱尘嘴角直抽:你真不要脸。 林夜继续不要脸:“如今我找到打扮自己的快乐,明白了我娘那段时间为什么对我和颜悦色,都不拿狼牙棒抽我了。” 粱尘脸快裂了:这得多恶劣,才能让亲娘下手打啊。 林夜说着自己的歪理:“要不是我长得好看,你们怎么会看我胡闹却不忍心发火呢?我现在意识到,兵不血刃,就是要像娇养小娘子一样娇养自己。我喜欢当个漂亮的小娘子……” “啪嗒。” 紧闭的窗棂被从外掀开。 阿曾奄奄一息地瘫在屋檐上思考自己和雪荔武功到底差多少时,雪荔正推开窗棂,跳入林夜的寝舍。 雪荔刚跳入,便听到林夜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当个漂亮的小娘子”。 雪荔脚步顿下。 雪荔与林夜目光相汇,踟蹰后,她轻声:“不好意思,我有点迟钝。我没注意到你想当个漂亮的小娘子,以前可能唐突了你。” 林夜虚弱,单手捂脸。 在林夜无力的凝视下,粱尘狂笑着出门:“你们聊,我去看看阿曾。” -- 在林夜假晕变成真晕的这段时间,雪荔去填了自己肚子,又在天亮时蹲到那哄自己去暗娼点的包子铺伙计。 伙计因她平安无事而畏惧,然而伙计并不知道哪里还有暗娼点。雪荔想到林夜说自己现在得来的钱财不太干净,需要找官府报备。 在没找到新的暗娼点赚钱前,雪荔回来找林夜。 毕竟林夜说想雇她,价格又那么好。她来问他,他是否还愿意。 雪荔因为目的不纯,少有地琢磨了会儿人情世故。 如今,雪荔关心地询问林夜身体如何,又建议病弱的小公子上床躺着。 林夜受宠若惊,又疑惑她在做什么,便按照她的提议,重新拢着被子坐在了榻上。 “刺拉。” 木椅划过地板。 雪荔将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她回忆自己幼时生病时,师父如何对自己。她坐在椅上,双手合拢,握住林夜的手。 林夜手指冰凉,在被她握住时轻轻一颤。 雪荔摸到了他凌乱的脉象……他的脉象很奇异,通常习武人摸到,会忍不住探寻。 雪荔不探寻,只专注眼前事:“你别死。” 林夜诚恳:“我没死。” 雪荔回忆先前林夜和粱尘的对话:“我知道你在想我。” 此“想”非彼“想”,林夜分明想多了,眼神微飘:“才睡了一觉而已,我还没开始想你呢。” 睡? 雪荔想到话题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林夜:……他刚起床啊。 雪荔:“若是睡不着,你便想想你杀了……吃了多少药。数一数,就睡着了。” 林夜一言不发。 她虔诚地哄他,但他的脉象依然那么乱那么弱,独独不见平稳,且越跳越快。 雪荔抬起眼,看到一张锦被后,小公子面颊飞红,睫毛微颤,目如玉水。 他试图将手从她手中挣扎出去,因她在出神,他没挣过她的力气。 林夜便扭头,脖颈一片绯色。他别扭道:“阿雪,你别这样。” 他低头,睫毛飞颤,轻声细语:“我害怕。” 雪荔失神。 林夜趁机飞速地将手抢回去,躲入被衾下。 他只露出上半身,乌黑眼睛眨呀眨:“你到底是有多大的难题求助我,需要施展‘美人计’?” 雪荔:“……?” 原来这是“美人计”。 春山赴雪 第51节 雪荔喃声:“师父为何对我施展美人计?” 林夜失声:“你说什么?!那老匹夫对你……” 他身子微僵声音微拔,一下子着急。 他倾前身子语气古怪,雪荔在他说“老匹夫”时望过来。林夜哼着别过脸:“貌美老人,可以了吧?” 师父才不老。 雪荔不想多说,只说自己如今所要的:“你想雇佣我,还算数吗?” 林夜抬眸望她。 雪荔说自己的条件:“我只在襄州待十日。十日后,你付清钱财,你我两清。” 雪荔善良道:“你来找你的青梅竹马是不是?她有什么特征,我若是遇见了,可以帮你。” 林夜盯着她的脸。 林夜脸红道:“好看。” 雪荔:……好看算什么特征呢? -- 雪荔走后,林夜独坐屋中沉吟片刻,再次敲窗,唤阿曾进来。 阿曾先告诉他:“冬君武功极高,我不是她的对手。这天下,年轻一代,恐怕如今没人是她的对手。老一辈的……估计也不多。” 林夜若有所思。 但林夜唤阿曾,不是为了这些。林夜轻声:“她不是冬君。” 阿曾面无表情。 他不算惊讶。他和心无城府的粱尘不同,他早怀疑雪荔身份有问题。 林夜一边想一边说:“我半途换道来襄州,北周宣明帝对我的布置,便会被迫转移到襄州。北周的布置因我的换道而稍微滞后,为我争取了些时间……这争取出来的时间,我需要你离开襄州一趟,找到真冬君,把真冬君看押住。” 林夜:“虽不知道北周会出什么招对付我,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起码要保证真冬君见不到和亲团中的杀手们。他们无法里应外合,和亲团才是我说了算。” 阿曾犹豫:“我若是离开了,只凭粱尘,恐怕保护不了公子。” 林夜目光闪烁:“唔,我已经为我雇了一位新护卫。” 阿曾好笑:“她会保护你?” 林夜天真:“我靠真心感化她。” -- 雪荔和林夜谈好条件后,便去见这和亲团中的“秦月夜”部署们。 昔日她抛下他们在先,而今她要回来,少不得与这些人联系。 众杀手对雪荔微有怨言,却不敢质疑冬君。 他们询问雪荔这些日子去了哪里,雪荔轻飘飘回答:“任务。” 杀手们便不再多问。 如四季使这样的地位,执行秘密任务,自然随时离开。在冬君离开后,他们尝试联络春君,告知冬君离开之事。 春君只说让他们静候,冬君很快回来。 春君不会和这些普通级别的杀手说太多秘密,而在真冬君窦燕赶来襄州前,雪荔靠自己昔日的假身份,再次为自己争取了些信任。 杀手门想起昨日见到的冬君和林夜同行的模样,问:“冬君大人回来,是被小公子感化的吗?” 雪荔想了想:“我被钱财感化。” 杀手们:“……” -- 雪荔重归和亲队伍,杀手们扬眉吐气,和小公子的暗卫们说话时,不再如昔日那般,被压着一头。 而大约是林夜交代过什么,暗卫这边对待雪荔毕恭毕敬。 在雪荔发现阿曾失踪的时候,杀手们来督促雪荔和春君联络。 杀手道:“小公子非要改道来襄州,找他那青梅竹马。春君要我们监视小公子,既然冬君回来了,冬君应当向春君说明情况。” 雪荔应下。 她不会和春君联络的。但是为了取信这些下属,她得装作去和春君联络。 连续三日,雪荔一心寻找暗娼点,暗娼点没那么容易找到。到了晌午时分,雪荔进了一家僻静客栈,讨点吃食。 -- 连续三日,林夜戴上恶兽面具,领着粱尘,大摇大摆地上了街市。 大街小巷无数人偷看林夜这面具,又各个被吓得别过眼,不肯多看。 林夜晃了半日,终在晌午时拉着粱尘,进了一家酒楼,讨口水喝。 进了雅舍,林夜便如烂泥一样瘫坐下去,扔掉面具:“哎,好累。” 粱尘气息不乱,却很紧绷。 少年侍卫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看下方是否有人追踪他们:“你这么招摇过市,还戴着面具,不怕被人发现照夜将军没死吗?” 粱尘好生紧张:“有人怀疑你就是照夜将军的话,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了?” 林夜好整以暇地喝茶:“放心,没人会觉得我是照夜将军,顶多觉得我拿‘照夜将军’耍心眼罢了。” 粱尘不服气。 林夜清黑的瞳眸中浮着笑意:“因为,我和林照夜,一点也不一样。” 粱尘怔住。 是了,照夜将军不畏生死,林小公子手指破个口子都嚷疼;照夜将军只爱刀剑,林小公子骄奢淫逸;照夜将军杀敌破阵无数,林小公子是一只天天梳理尾巴的小孔雀。 他和昔日判若两人。 秀美的、调皮的、娇气的小公子,永远不会再成为林照夜。 林夜轻声:“我不是照夜将军,除非我自己说……即便昔日部下面对面,也没人觉得我是他。我和他,早就越走越远了。” 气氛微沉闷。 林夜满不在乎,粱尘心里却难受。 粱尘从窗边挪开,笨拙地转移话题:“你让阿曾离开,执行什么任务,不肯告诉我。冬君向你告假,你痛快地放她离开。如果你只是想逛街,你应该找冬君,不应该找我。” 林夜仍是笑。 待粱尘抱怨够了,他才说:“来和我一起玩双陆吧。每赢一步,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好不好?” 粱尘:“真的?你怎么不找冬君?” 粱尘飞快地扔了骰子,自己赢了,他立刻得意看林夜。 “我不能找阿雪陪我,”林夜示意粱尘开局,慢吞吞,“她身份成疑,我不能感情用事。” 林夜:“她不是真正的冬君。” “轰——”一道雷光划破天际。 -- 乌云密布之时,襄州城外密林中,阿曾正和一个女子前后追赶。 他断定那人应是公子说的真冬君,他绝不能让真冬君先于自己见到杀手们,为难到公子。 窦燕在林木间穿梭,暗惊身后人的执着。 他们已在林中绕了三轮。待她气力不足,她难免输给对方。 不行,她必须去襄州。 春君此次交代的任务关系重大。她先前已经搞砸一次,这次若是再次搞砸,她性命难保。 窦燕狠下心来,三枚银针藏于唇齿间。 乌云拂过一片片翠绿林木时,她倏地转身,迎向身后追逐的高手。 -- “轰——”寒光刺破天际,照得人面容森寒。 大风猎猎,雪荔推开这僻静客栈摇晃的大门—— 脸色发白的貌美老板娘眼中噙着一汪茫然的神色,正伏在柜边。 雷电声与大门推开声同时而至,老板娘受惊一般地抬起头,看向客人。 客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小娘子,目如秋水,雪腮拂发。 客人看上去貌美安静且无害。但真正无害的少女,不会独行于此乱世,且看到这样的客栈,也没有目露慌色。 客栈无客且破旧,只有一个老板娘,连小二也没有。 雪荔掉头想退出去。 然而那老板娘在迟钝片刻后,已经迎上:“客官喝茶吗?咱们客栈的第一壶茶,是免费的。” 雪荔走入客栈。 -- 酒楼中,林夜和粱尘玩着双陆。 捣衣杵状的黑白两色双陆子各归一边,摆好厮杀阵势。两枚骰子各自落到二人手中。 粱尘消化着林夜告知他的讯息,半晌才问:“她不是冬君,为何要扮演冬君?那她是谁?” 林夜:“我如今,大约猜到了。” 粱尘:“啊?” -- 雪荔找到客栈角落入座,只等随意吃完午膳便走。 春山赴雪 第52节 那老板娘急急去准备她的饭菜。 雪荔听到后厨磨刀的声音,她当做听不到;她听到老板娘和什么人激烈争吵,又泣哭不住,她继续当没听到;她还听到楼上木板上传来的撞击声,轻微的“救命”呼唤声。 雪荔平静地喝着自己的茶水。 好一会儿,那老板娘端着酒菜上来了。 老板娘站在桌边不肯走,雪荔撇开有毒的饭菜不吃,只在喝茶。 老板娘心里七上八下,终是害怕。她扑通跪地,小声哭泣:“求女侠饶我一命。我已经把太守家郎君让给你家娘子了,何必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雪荔:“……” 太守,郎君,让给你家娘子。 她敏锐捕捉到这是一桩麻烦事。 而今,她若是堵住耳朵,掉头就离开这麻烦客栈,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砰——” 四方刀剑破窗,好些人从四面杀来,朝向雪荔和这可怜的瘫坐在地的老板娘。 -- “砰——” 狂风刮开窗子,林夜掷下一把骰子,粱尘赢了。 粱尘棋子先行,而林夜眸子幽邃: “秦月夜的玉龙楼主,已陨。楼主之下,有春夏秋冬四季使。四季使各掌一部,春君则是如今的代楼主。倘若有人不同意,春君便做不成真正的楼主。因春君之上,玉龙之下,还有二人。 “江湖传言玉龙被自己的徒弟杀害,秦月夜追杀那不孝徒。阿雪明确说过自己有一位师父,她还提过一个叫‘宋挽风’的名字。阿雪混入和亲团,能伪装成冬君……寻常人,不敢伪装冬君。 “她既要清楚秦月夜的部署,还要让和亲团的这一行杀手不认识真正的冬君,只能说明,她和真冬君见过面,互相交过底。换言之,我们还在建业的时候,阿雪躲入我的马车中,不是为了看小公子是何人物,她是真的在躲避秦月夜的追杀。” 林夜修长的手指,敲在棋盘上,擦过那精致的马状棋子。 林夜轻声:“真冬君和她不是朋友,是敌人。能压住真冬君的人,只有——” 粱尘喃声:“风师,雪女。” 风师无双,雪女幽秘。 粱尘:“她是……” 林夜将自己的白马落盘,堵住粱尘的黑马。白马从四面八方袭杀向黑马,刀光剑影,让粱尘无路可逃。 棋盘走到胜局时,粱尘脸色发白,林夜一锤定音:“她是雪女。” 雷声降下,大雨倾覆,遍地烟起。 第35章 林夜忽然摘下斗笠,盖到…… 雨水噼里啪啦,沿着纸窗蜿蜒。室内像是被纸糊着,当纸被打湿时,雅室也凝上了死一般的寂静。 粱尘怔忡盯着棋盘上被推翻的双陆子,无声消化“她是雪女”所代表的含义。 林夜忽而侧过脸,手指在唇前轻轻“嘘”一声。 粱尘同时听到了动静。 粱尘手扶到腰间细长剑鞘上,一步步朝雅舍木门挪去。 林夜端坐原处。 粱尘走到门旁,听到门外轻微的呼吸。他扶着剑鞘的手指握紧,另一手猛地打开门—— 哗然雨水声从走廊窗边吹入室内,一个年轻小娘子站在门口,被他惊吓到。 这小娘子只退后一步,便定下神。 她脸长得几分幼态,湿漉漉的披帛曳在地上,发鬓间花冠几点潮湿,唇瓣间的唇脂也淡了色。她十足狼狈,可无论是容貌还是目光,都不见褪色。 登时间,漫天遍地,只见少女面容稚嫩,眉目明丽。 林夜在内许久没听到动静,他绕过屏风朝外走,便看到粱尘挡在一个陌生女子身前,面红耳赤。 林夜咳嗽一声。 粱尘惊恐,赶紧退回林夜身后。 林夜这才看向那少女,他将人从头发丝打量到腰下禁步:“扶兰氏?” 小娘子笑了起来。 她眉目深邃,明媚之色颇有西域不羁之风。而她一身周人装扮,瑰丽之容,便极为打眼。 她的大周话说得不算差,婉婉如黄鹂鸟鸣:“我叫扶兰明景。我在大周叫‘明景’,你们可以叫我‘明姑娘’。” 林夜弯着眼,不动声色地纠正这位西域小娘子不够准确的称呼:“那么,明小娘子找在下,是何事?” 粱尘在后咳嗽一声,探出头:“不是你……哎呀!” 他那“不是你把人勾过来”的话还没说完,腰就被林夜背在后的手打了一下。淅沥雨声中,明景打量着他们。 外面有些细微动静。 明景手放在唇边,轻轻“嘘”一声:“我在逃婚。” 粱尘:“啊?” 明景:“有人在后面追我。” 粱尘:“啊?!” 明景期盼而可怜地哀求他们:“小郎君能帮帮我吗?那些追我的人好厉害。” -- 客栈中,一场寒雨注下,十来个陌生人冲入屋内。 羸弱而美丽的老板娘被吓傻一般,跌坐在地。 雪荔提醒:“你们要杀的人是她。” 闯入者中有人狞笑:“呸,你们是一伙的,受死吧!” 而坐在地上的老板娘才醒悟过来:“你不是来杀我的,现在这些人才是来杀我的?” 雪荔坐在桌前喝茶。 老板娘忽然鼓起勇气,扑上前抱住雪荔的腿:“小娘子救我——” 刀光袭来时,雪荔手中茶杯向外一洒。无力之水被注入内力,一瞬间如千钧重,打向这些人。 有人被击退,有人仍冲来。 雪荔拍桌凌身,桌子飞旋腾空。老板娘被吓破了胆子,躲在一张桌下。长桌移位,雪荔撑桌而起,跃至桌面,抢下那即将被毁掉的一桌饭菜。 偷袭者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雪荔捏住脖颈,朝外一抛,摔至墙面。 另一个方向袭来的人碰到少女的衣角,想从后困住少女。雪荔衣角一掠,横肘朝后一抵,那人不退。他猛力攻击下,觉得自己拔出了什么。 随即此人手腕一痛,一抹雪白之色划过他眼前,白光回到了雪荔的手中。 “噗——”一抹之下,血光飞溅。 客栈瞬间连死两人。 躲在桌下偷看的老板娘,看到雪荔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的血迹,顺着雪荔盈白的肌肤,在她腕间蜿蜒。 红艳血色,衬得少女容色清透,秀美无害。 众人惊骇。 这场打斗本应势均力敌,但雪荔武力太强,这些人不需要她拼力。不过一刻钟,闯入者纷纷惨死。雪荔落座,继续喝自己那壶茶。 雪荔心想:城中杀人,之后大约会有人找上来。在没完没了的缉拿和报仇发生之前,她得尽快离开襄州。 可惜林夜还欠她钱,可惜她还没攒够买“问雪”的钱。 雪荔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时,老板娘战战兢兢从桌下爬出来。 一地尸体,让这老板娘惊慌,但她到底心中有些数。老板娘朝后方灶台的方向瞥了好几眼,那里模糊有人影。 雪荔捏着箸子夹菜时,老板娘忽然开口:“那、那菜有毒。” 老板娘涨红脸:“我起初以为小娘子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悄悄下了点儿药……哎你别吃啊。” 雪荔还是吃了。 雪荔不怕这些寻常毒。 她的体质早已被玉龙改变。如今世间,能让她有所反应的,大约只有玉龙每月给她服用的药物“噬心”。 在玉龙死后,那药物不必再服。这世间,应该没什么能毒倒雪荔的毒了。 雪荔面色如常地吃饭,老板娘忐忑观察。 老板娘见雪荔没有中毒之迹,才疑惑地放下了心。 文静的、空灵的少女,即使杀了人,她周身不见污垢,眼中不见杀气。这样的小妹妹,走在街上必然吸引年轻小郎君们。 谁能想得到,她杀人如切菜呢? 老板娘踟蹰半晌,“扑通”跪在了雪荔脚边。 雪荔本在发呆,外界突然发生的动静将她唤醒。轻颤睫毛下,雪荔淡定地撇过脸,当做没看见。 老板娘:“……” 老板娘捂着脸开始哭泣:“我本来要嫁入高太守家中,给他儿子做夫人的。但是我不愿意,我想和我、我情郎在一起……” 雪荔的目光稍微聚焦:嫁入高太守家? 她想起一事:她和林夜,曾在某大户门前写对联赚钱。那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要嫁入太守府中的。 好巧。 春山赴雪 第53节 空荡荡的客栈中,一时间只听到老板娘的哭诉:“我和木郎商量怎么办时,有一位女侠从天而降,拍胸脯和我保证,说她愿意代我嫁。我满心欢喜答应她,谁知她不是什么好货。” 老板娘虚弱的哭声,因自己的惨状,而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那贱蹄子从我这里套走消息后,扮作我去接近高太守家的郎君。我和木郎要出城时,发现自己被那贱蹄子的人追杀——她一定是怕我不小心泄露她的身份,想杀人灭口,当她的高门少夫人!” -- 酒楼中,明景贴着墙,打开窗缝一点,指着下方长巷中的几个晃荡的人影:“喏,就是那几个人,是来追我的。” 明景苦着脸:“好多人追杀我,我逃到襄州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借一个要嫁人的小娘子的身份,躲入这城里大官的家。我以为江湖人不敢跟官员作对,可我发现你们大周真的很乱啊……” 粱尘在后强调:“南周。我们是南周。” 明景自顾自:“其实躲到太守家中,确实安全一些。问题是,这太守着急给他儿子娶媳妇,非要我过门,还要我住到他们家里。也不知道急什么?” 明景朝雅舍中的两个少年郎求助:“追杀我的人才被太守府吓住,太守府又关着我,不让我走动。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不会见死不救吧?” 粱尘听得同情。 林夜却托着腮,好奇问:“你说的关乎国事的大秘密,就是你被追杀这样的事?” 扶兰明景一顿。 她望着林夜清澈的目光,一瞬咬住唇,心间生出一种模糊的直觉:这个小郎君不像他表现得这样无害。如果自己回答不好,他也许不会管自己。 明景眼珠一转:“那……当然不是啦。” 她指着下方巷子里逗留的人,娇嗔道:“我安全后,才会告诉你们那个秘密是什么。眼下我不安全——如果被他们找到了,我又会被关起来,被要求成亲。我只是想借太守家躲追杀而已……你们若是帮我,我就和你们合作,告诉你们那个大秘密。” 粱尘抱臂,林夜笑而不语。 明景有些着急。 “蹬蹬蹬”的上楼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着这好整以暇的二人,不禁心中打鼓。 她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可她此时是真的不想回去——明景大声:“你们是南周人对不对?我和你们的照夜将军是情人,你们的照夜将军要是知道你们对我见死不救,他黄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明景手心捏汗:她听说南周人,都特别崇拜照夜将军。 而这两个少年郎,戴着和照夜将军类似的面具……说不定就是照夜将军的崇拜者。 粱尘:“……” 林夜:“……” 明景觉得他二人的表情好微妙,但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时间探查了。 明景扑通跪地。 少女哭丧着脸,十分没尊严地双手合十:“我我我不装了。我是真的需要帮助啊,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见这位西域公主被逼到这个份上,林夜估计此时应当诈不出来什么了,他微微一笑,站起来:“走。” 明景疑惑。 粱尘飞快掀开窗,抓住林夜朝檐下翻去。明景还在发愣间,少年另一只手拽过她衣帛,将她朝下扯去。 风雨袭面,明景被吓得要尖叫,忙捂住嘴——她她她也会飞檐走壁的,这没什么。 -- 破败的刚死了一地人的客栈中,老板娘还在凄声絮叨。 若不是外面在下雨,雪荔早想走了。 雪荔一边走神,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这老板娘抱怨。 老板娘生得貌美柔弱,说着说着便哭泣起来。她眼圈通红,泪水如珍珠般眨落。如此风致楚楚,实在让人怜爱。 老板娘泪眼婆娑地看向雪荔。 雪荔避开她眼神,继续吃茶。 老板娘:“……” 她微傻眼,心想这人怎么毫无同情心,毫无好奇心? 老板娘咬牙说下去:“我和木郎不敢逃出城,生怕到了野外,尸骨全无。我们找到一家客栈,买下来经营,想躲一段日子。谁知道贱蹄子手眼通天,这都能找到我们。” 雪荔眼神重新涣散。 她吃饱了,也不渴了,开始等待雨停,好离开这里。 她仰望着头顶横梁,目力出众的她,看到了天花板上方东南角的枯草绳间有血渗出来。 枯草当然不会有血,血只能是来自楼顶。 雪荔移开目光,换一个方向发呆。 老板娘见这少女仍然不问,她几乎怀疑这人是哑巴。 老板娘被激出了一腔斗志:“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找我爹?因为我还是想和木郎一起逃。如果我爹发现了,会打断木郎的腿。” 雪荔心想:我不想问。 老板娘:“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求助太守府?小娘子,我只想躲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回太守府的。” 雪荔心想:我不想知道。 这老板娘非要说。 她不光说,说完难处后,她开始嘤嘤泣哭。 雪荔出色的耳力,又听到了闷闷敲击声,来自这客栈的后厨。 雪荔望着后厨方向的门帘出神,老板娘跟着望过去。这一下,老板娘也听到了那沉闷的声音。 老板娘脸一白,跌坐下去:“那、那坏人前几天第一次来追杀我们,幸好我和木郎当夜醒着……我和木郎敲晕了他,把他关在后面灶房里。我们不敢杀人,呜呜呜,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坏人出来啊,不然我们都要完蛋。” 雪荔不关心,不在乎。 她一句话不问,一点好奇不表露,而那躲在灶房中的所谓情郎大约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提着一把斧头就从灶房冲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容长脸儿后生,长挑身材,容貌端正清奇。这大约便是老板娘的情郎,木郎。 一地的血和尸体间,木郎看也不看,只警惕地盯着雪荔:“你若是报官,我们也拉你报官——说你杀了人。” “木郎胡说什么!”老板娘斥一声,转头来求雪荔,“我只想平安出城,求小娘子送佛送到西。” 老板娘道:“几个月前,我和木郎在城外郊林里埋了金银器物。若是小娘子肯相助,我们愿送上一半!” 木郎:“妙娘!” 妙娘目光灼灼而坚定地盯着雪荔。 雪荔抬起了眼。 雪荔:“收拾包袱。” 这一对有情人愣神。 雪荔:“走。” 二人恍然,当下里千恩万谢。木郎拉拽着妙娘急急往后奔,去收拾行李。雪荔也起身,寻找巾布擦拭自己匕首上的血。 她在墙根找到了一块搭在木登上的白色巾布。 她擦拭匕首时,看到墙根有溅上的血迹,地上土质松散,偏新。 雪荔面不改色地挪过目光,走向客栈外。 她望着天地浩雨,唯一的忧虑是:没戴斗笠。 送这对情人出城,她得淋雨了。 -- 林夜三人,躲开那后方的追逐者,沿着小道朝此城角落偏门而去——据明景说,她探查襄州许久,这里最方便出城。 粱尘:“你早探查好了,怎么不自己出去?” 明景鼓腮,哀声:“我想寻求人庇护,我一个人哪里安全了?” 雨水落在几人的斗笠上。 隔着纱帘,明景滴溜溜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林夜身上。 她非常好奇——粱尘武功高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但粱尘跟随的这位小郎君,瘦弱单薄,面白如玉。 他俊美是俊美了,可看着羸弱不堪,不会武功。 连翻个墙,这位郎君都懒洋洋伸手,要粱尘拉他一把。 既然弱成这样,方才为什么不干脆留在酒楼中? 林夜发现明景在偷看自己,他转过脸,朝人露出笑。 明景一点也不尴尬,她跟着露出笑容,甜甜地搭上话:“小郎君,你这几日,一直戴一个面具招摇过市,我都看到啦。你是引我来找你对不对?你为什么戴这样的面具?” 明景步伐轻灵,不见疲色:“你和照夜将军有关系?” 林夜煞有其事:“我有时候午夜梦回,梦到我就是照夜将军。” 明景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 一边辛苦地带着两人跑路、一边还要聆听身后追兵声音的粱尘,闻言翻个白眼。 明景:“你这人说话真有趣。” 她叹口气:“可惜照夜将军早就死了。听说他在战场上身中数箭,五马分尸。那北周的和他打仗的将军得多恨他,他才死得这么惨啊。” 林夜脚步一趔趄。 他怪声询问:“你听谁说的?” 明景翻眼皮:“你们戏文上都这么说的啊。哦,还有好多话本,有话本写他是装死逃跑,他爱上了一个江湖女侠,跟着人跑了……写得还挺感动的。” 林夜不想多话,可是……林夜实在是个促狭的性子,他提问:“照夜将军的情人不是你吗?” 明景:“……” 若不是时机不对,粱尘笑得要从墙上掉下去。 明景含糊:“咱们快逃吧。” 林夜从善如流:“说到逃跑,你是怎么摆脱太守府监视你的人,跑到那座酒楼附近,才被追到?” 明景因跑动,而气息有些凌乱:“太守府中有个地道,他家郎君偷偷告诉我的。我偷偷沿着地道跑出来……可惜这地道没有通向城外,不然我就不需要找人帮忙了。” 春山赴雪 第54节 地道? 林夜脚步微顿。 粱尘高声:“追我们的人近了,公子快走。” 风声雨声吹拂,林夜听到了身后杂乱的脚步声—— “今日下雨,他们跑不了多远,我们已经吩咐关城门了。” “这时候才吩咐,不嫌晚吗?!” -- 城门这时候才关闭,不算太晚。 阿曾戴着蓑笠,扣着一个僵硬着身的妙龄娘子,进了城。 窦燕哀怨,跌跌撞撞地跟着阿曾的脚步。 密林中的那场打斗,她武功不如对方,一定会输。窦燕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赌一把:天降大雨,赶路不便,而这里离襄州这么近。此人抓住她,是否会去襄州城中躲雨借宿? 她急着进襄州城。 无论是什么法子,只要先进城。 阴错阳差之下,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窦燕堪堪跟着阿曾进了城。 窦燕轻轻舔一下自己压在舌尖下的银针。 她心中琢磨着逃跑之计,柔柔和身前的高大青年说:“郎君,妾身脚麻了,身子又被你打得好痛。妾身打不过你,必然逃不了。能不能先……” 阿曾回头。 她似想对他抛个媚眼,然而一重雨帘哗哗浇落,窦燕被雨呛得咳嗽起来。她目光迷离,有一瞬间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阿曾淡声:“省省吧。等见到公子,把这些手段对公子用。” 窦燕一顿:公子? 寻常男子称为“郎君”,王公之子可称“公子”。但王公之子皆有封号爵位,不必被人含糊地称“公子”。 这世间,据她所知,有一人是被称为“公子”的。 窦燕心跳疾快:不会这么巧吧? 事实便是这样巧。 阿曾带着窦燕翻入了一荒草杂生的别院。进了大厅,窦燕看到了很多武士凑在廊下,赏雨聊天。 阿曾抹把脸上的雨水:“小公子呢?” 小公子! 窦燕心一沉。 她定睛看着这些武士——这些,便是被雪女拐走的“秦月夜”的自己人吗? 杀手们没有看窦燕,他们已经被林夜训练得十分恭敬,回答阿曾的话:“天才亮没多久的时候,冬君出去了。吃过早膳后,小公子和梁郎君也出去了。” 冬君! 窦燕目光闪烁。 阿曾看看天色:“天快黑了,他们还没回来?” 众人齐齐摇头。 窦燕忽然开口,柔声询问:“你们说的冬君,是一个杏眼微圆、看人时总是走神、平日言行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像仙林小鹿那样的小娘子吗?” 众人目光齐齐落到她身上。 阿曾看着她,若有所思。 窦燕不好意思:“妾身以前见过这位妹妹,和这位妹妹一见如故。” 若不是阿曾从林夜那里知道“真假冬君”的故事,阿曾就要被她的真诚打动了。 窦燕道:“外面下好大的雨,你们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们不着急吗?” 她转向阿曾:“我不知道郎君你为什么抓我,想必中间有些误会。我要见你们的主人,我和他说。” 阿曾不置可否。 窦燕便尖叫撒泼起来:“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你们欺负人——” 众人骇然。 -- 雪荔和两个拖油瓶,走在出城的小道上。 身后没有追兵,但他们很快没路可走。 一道小巷口,雪荔站在最前方,观察着城门方向:“城门封了。” 妙娘和木郎握着手,各自惶惑。妙娘又要哭泣,雪荔朝旁挪一步,躲开对方的眼泪:“不如我扮作你出城,引走追兵,之后你们再悄悄出城。你们先告诉我,你们藏金银的位置在哪里,我们到那里汇合。” 木郎心动。 妙娘却握住情郎的手,盯着雪荔的眼睛:“除非我们平安出城,不然我们不敢信你。” 雪荔淡然。 她只是试一试,对方不信也罢。 雪荔说:“你们今日出不去了。” 城门关了,他们自然出不了城。 二人害怕:“该不会那个假新娘跟太守说了什么话,太守捉拿我们吧?” 雪荔继续观察外面情况。 她看到一堆人马络绎不绝,又看到有人前拥后簇。一辆高轮马车徐徐前来,四方通衢被官兵围住。 雪荔听明白了:“太守来了。” 妙娘结巴道:“亲、亲、亲自抓我?!” 雪荔很冷静:“你不像那么值钱的样子。” 妙娘:“……” 雪荔忽然眉目一动。 身后二人发觉这少女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凝到了斜前方。 他们听到雪荔轻声:“他来了。” 二人察觉少女语气下压着的情绪——那是和他们说话时,没有的情绪。 他们不能让雪荔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而雪荔此时无疑正在对什么产生兴趣。二人探头观看,雪荔动了。 雪荔回头看他们:“你们今日必然出不了城,我去会会他们,待人走了,你们悄悄回客栈吧。我改日再找你们。” -- 林夜那一方,看到关闭的城门,明景和粱尘都颇紧张。 林夜笑起来:“哎呀,出不去了。” 粱尘:“公子!” 林夜摊手:“瞪我干什么?今日本来就不可能出去。你们该不会真觉得,就我们三个,可以逃出去?” 明景气恼他的轻松:“那你干嘛一路跟着?我以为你愿意帮我呢。” 林夜望着她。 少年幽静的眼睛,让明景微生惧意。 林夜微微笑:“我跟过来,是因为——我要看看这出逃婚戏,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 粱尘茫然。 明景脸色微变。 但林夜转脸不再看她,只是看着那停下来的马车。 马车中被人扶下一个中年郎君,中年人不苟言笑,在身边人说了几句话后,朝这一方看来。 林夜打招呼:“哎呀,高大人。” 身后的粱尘硬着头皮跟随,明景茫然又畏惧,到底厚着脸皮跟上——拜见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公爹。 -- 高太守皱眉看着他们。 高太守严厉的目光落到明景身上:“胡闹,你到底在做什么?” 明景支吾不敢言。 林夜噗嗤一笑,吸引众人注意后,他笑眯眯手指自己:“高大人不要责怪她了。她是为了在下……”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林夜露出沉痛神色:“在下昔日和她本是青梅竹马,无奈我们有缘无份,在战乱中分离。多年后,我有事经过襄州,想和她见一面……” 高太守盯着他:“青梅竹马?谁能证明?” “我。”清而凉的少女声音从后传来。 林夜后背一僵。 他实在不情愿,可是在众人目光渐渐露出惊艳色时,他不得不回了头。 细雨之下,落汤鸡一般的雪荔,发丝贴颊,眸清面白。 一层清薄烟雨笼罩着她,她是不属于尘世的灵物,走入众人的视野,泛着一重剔透霞光,如梦似幻。 林夜忽然摘下斗笠,盖到了雪荔头上。 他的动作,让雪荔想说的话停顿一下。 林夜找补:“我心善,见不得小娘子淋雨生病。” 春山赴雪 第55节 众人:“……” 第36章 他口、口中……她怎么知…… 城前雨下,两拨人马对上。 躲在巷后的妙娘和木郎,看到雪荔和那些人似是旧识。二人目光惊疑,彼此屏住呼吸,生怕那些人发现自己。 妙娘目光时而落到雪荔身上,时而落到那个一身狼狈的明景身上。雨水遮掩妙娘眼中的神色,雨声也隔绝了远处的动静。 在那城门下的对峙中,有人撑伞服侍,高太守皱眉看着这些小儿女的胡闹。 他国字脸上满是厉色,林夜和粱尘、雪荔面不改色,逃跑的明景则气势越来越弱,左顾右盼,不敢对上这位名义上的“公爹”的目光。 明景不光躲高太守的视线,还和众人一起,好奇地看雪荔。 第一眼,哇。 第二眼,哇! 那一路和她拆台试探的小郎君,看起来也不是真的不为女色所动嘛。小美人站到他身畔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把斗笠给了小美人。 雨水如注下,周身洁白的少女戴上斗笠,看起来更为神秘了。 只是,她是谁? 若是旁的南周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被郎君如此亲昵地用斗笠相护,必然害羞无比。可明景悄悄打量,隔着一重纱,她看不到雪荔有没有脸红,倒是那把斗笠给人的小郎君,脸一点点红透了。 明景还没看够,粱尘赶紧把自己的斗笠给林夜。 林夜瞪粱尘一眼:显得自己好娇弱。 明景瞪粱尘一眼:看不到小郎君的红脸了。 又迟钝又敏锐的粱尘:“……” 高太守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这几个年轻人的眉来眼去:“你要证明什么?” 高太守盯着雪荔。 林夜心中揪起,略为纠结:他既欣喜雪荔的陡然出现,又怕雪荔与众不同的发言,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大局当下,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若是坏了自己的事,自己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雪荔心中平静无比。 有了斗笠,不用淋雨,她心中说不出的平静。 雪荔仰着头,望着太守和那一方的人马,轻声说道:“他确实有事才经过襄州,路过襄州时,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走失的青梅竹马。他不会和你家未来儿媳做什么的,因他此次出行,正是要去成亲。不过是旧日一些遗憾,长大后惦记而已。” 林夜揪起的心脏,慢慢放了回去。 他唇角噙一丝笑,凝望着雪荔。此时不好多看,林小公子努力克制自己心脏的狂跳。 雪荔继续说:“他托我替他找人,告诉我,他那青梅竹马的特征。他整日戴着面具在城中瞎晃,都是为了找故人。如果他存着不好的心思,怎么敢这样光明正大呢?” 林夜:“……” 明景在旁听得恍惚,经雪荔这样一说,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和这位小郎君有些什么旧情,而自己失忆了。 不不不。 她在今日前,绝没有见过这位小郎君。她今日来见这位郎君,也不过是因为这位郎君弄出的动静太大。 她虎落平阳,被人从西域追杀到大周。她尝试自救,给大周很多地方发了消息。要么没人理会,要么没人能找到她。 这位小郎君,是最近唯二和她试图接近、交涉的人。另一个肯联系她的人,信件来自北周的汴京,藏头藏尾,不断试探,却不肯露出真面具。 明景常听说,大周人都傲慢无比。若非情不得已,她也不愿意和这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交流。 明景抿唇聆听,看还有什么瞎话能出来。 高太守问:“那你是何人?你如何证实这只是‘故友重逢’,而不是别的什么心思呢?” 雪荔想一想:“我是他的情人。” 林夜眼睛瞬间明亮,惊讶地看着她。 粱尘心跳剧烈,紧张无比:公子和雪女? 公子和雪女?!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色变,重新打量林夜和雪荔。 林夜面红耳赤,幸好有斗笠白纱相挡。 雪荔没有害羞那种感情,她只有权衡利弊后、自认为最合适的谎言:“若非我是他的情人,我深深知道他和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旧情,我怎么肯帮他寻人呢?若非我知道内情,我怎么会不嫉妒,不生气,还心甘情愿帮他呢?” 她语调如死水无波,但死水不死水,此时并不重要。 高太守被她奇怪又寻不到什么错的话语弄得无言以对。 而淋漓雨帘下,太守那方有一位典史喊道:“你说谎!你方才还说他是要成亲的。” 雪荔对答如流:“他是一个风流多情的人。一面要成亲,一面舍不得我,一面还怀念青梅竹马。但他总要长大,总要把多余的情愫断了,和未来夫人一生一世齐眉举案。”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众人望向林夜。 林夜望天:“不错,我正是这样风流多情的人。” 小郎君话音清雅语调活泼,实在不让人讨厌。而众人被他的厚脸皮震到。 -- 雨水之下,阿曾带着窦燕,纵马来寻公子。 马到巷口,阿曾便察觉到了紧绷的气氛。窦燕抽抽搭搭地下马,跟随阿曾猫在巷口。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悄悄望向巷外—— 一行人马中,窦燕一眼看到白衫飘然的雪荔。 众人包围,七嘴八舌,雪荔站在一个戴着斗笠的郎君身旁。窦燕相信,斗笠之下,雪荔的表情必然是平静非常的。 一重寒意冻结成霜冰,霜冰一点点爬上窦燕的心房,让她浑身僵硬。 雪女。 她的噩梦重现。 -- 城楼门下,太守冷不丁看向林夜。 高太守目色幽邃:“我家即将过门的儿媳,名字叫什么?” 粱尘心中叫糟。 他们只知扶兰明景的名字,并不知道明景所替代的真新娘的名字。 林夜心暗自沉下。 明景一片惊慌,懊恼自己先前提防这两位郎君,没和人说清楚。 眼下怎么办?明景想悄悄靠近林夜,给林夜一些提示,然而太守冷酷的目光盯着她,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林夜面上带笑。 他袖中手暗自曲起,准备聚起内力。 他心中飞快算着这样多的敌方人手下,自己和粱尘能否拿下这位太守。对方武功必然不济,可这里是城楼门下,楼上的兵马都对着他们—— 襄州是军事重地。 南周和北周两大战场,川蜀算一个,江淮算另一个。川蜀的重地是金州,江淮这一方的战场重心,便是襄州。 他不是无的放矢无缘无故要来襄州的,他是特意来此军事重地的。 此时若他和敌人打起来,自己真的能赢吗?雪荔武功是高,但如何保证雪荔一定帮他呢? 一层细汗,爬上林夜脊背。 他保持微笑,正要缓缓开口下令时,清泠的少女声,清晰地穿过雨帘,在林夜耳畔响起:“妙娘。” 雪荔望着高太守:“你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我情郎的旧日青梅竹马,名字叫妙娘。” 太守一行人,无话可说。 粱尘和明景各自惊讶,林夜目光闪烁,猜测雪荔这三日的新际遇。 林夜收了自己的杀机,款款上前,温声:“是呀,高大人,你看,我没说谎。连阿雪都知道我想见的旧日友人,名字叫‘妙娘’。” 林夜望向一旁的明景,伤感:“妙娘要嫁人了,我也要成亲了。物是人非,我们真的只是叙旧。妙娘要备嫁,需要做的事太多,平日不好出门。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和妙娘见一面。” 林夜认真道:“我们真的不是要私奔。” 明景肃然起敬。 雪荔开始走神。 众人呆滞。 粱尘嘴抽。 圆、圆、圆回来了。 这么离谱的谎言,林夜和雪女在没有对过谱的前提下,竟然圆了回来……那高太守还有什么话说? 高太守无言以对。 高太守说:“既然如此,那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你们了。小友既然只是拜访我家儿媳,来登门做客便是。难道我还会将客人赶出去吗?” 林夜诚恳道歉:“是小子考虑不周了。” 林夜如此嘴甜,态度如此良好。众目睽睽之下,高太守不愿做恶人,他朝周遭看一眼,身边人便懂事地低头,准备了结此事了。 高太守漫不经心:“妙娘四日后便会与我儿成亲。” 明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她不敢动作,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郎。 林夜反应快:“那小子到时候便厚着脸皮登门,讨杯喜酒喝。” 高太守颔首。 高太守又问:“小友如何称呼?” 春山赴雪 第56节 林夜作揖行礼,风采翩翩,尽显贵族郎君之风雅:“晚生林春山,叨扰大人。” 林春山。 雪荔因走神而飘移的目光挪了回来,落到了林夜身上。 -- 大雨之下,有人撑伞跟随,高太守走向自己的马车。其余人簇拥着明景,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明景带回去。 明景只来得及仓促朝身后救星眨眼:记得救我啊。 太守上马车前,身边典史不甘心地小声说:“大人,你真的信了他们的鬼话?这些年轻人,不可能如此简单。” 太守沉默。 典史喋喋不休:“最近襄州来了很多奇怪的人,天南海北,鱼龙混杂。这些人目的不明,咱们更要小心应对。如今郎君要成亲,闹出这种事,小人怀疑他们啊。” 飞雨掠上太守紧绷的面容。 典史:“若是他们误了咱们的大事……” 太守:“闭嘴。” -- 太守那一方人马撤退,林夜三人这一边,气氛便轻松下来。 躲在暗处观察他们、随时准备援助的阿曾松口气,朝身后的窦燕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去见公子。 阿曾和窦燕从巷中走出时,雪荔正转头,看向林夜。 隔着纱幕,林夜心情极好,笑弯了眼睛:“看我做什么?” 雪荔盯着他晃啊晃的春柳一样的身影:“你不是叫林夜吗?” 林夜愣住。 他目光落到雪荔身上,那璀璨的眸光,如石子落星湖,比此时的雨水更为清透。 他捂着心口,夸张笑:“我好感动,你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不枉费我日日夜夜烧高香,跟菩萨佛祖祈祷……” 粱尘心想:有病。 然而雪荔不觉得林夜有病。 她文静地看着林夜,待他夸张完了,她才说:“是的,我记住了。” 雨声淋漓,四野人潮。 林夜一瞬间心颤。 他一瞬间望着她的斗笠白纱贴身飘飞,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情愫。这一瞬的动然,让能言善辩的他失口,喉塞。 他只顾呆呆看着她,朝她走:“阿雪……” 满腔的话没说完,那一方要上马车的高太守,忽然回过头来,高喝:“林春山——” 远处走来的阿曾和窦燕脚步停住,林夜和雪荔回头看去。 马车之前,高太守的身形被大伞遮掩,他的声音传来:“小公子亲临襄州,何必遮遮掩掩呢?” 林夜掀开斗笠风纱。 他人都在此时成为陪衬。大雨之下,只有高太守和林夜四目相对,目光各自冰寒。 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这是在告诉林夜——襄州城知道他是小公子,知道他是要和亲的。他方才说的鬼话,高太守一字也不信。但是高太守不会挑明,太守只是警告他:小公子若无他事,早日离开此城为好。 在林夜进城后,高太守早在盯着和亲团的动静。 林夜性子张扬,和亲团本就显眼。南北周和亲的希望落到林夜身上,身为军事重地的襄州,不可能不关注林夜。 明景已经被人推上马车,听到太守的话,她吃惊地掀开车帘:小公子?!他就是南周送去和亲的那个小公子? 面对周遭各类惊疑目光,林夜缓缓笑起来。 林夜重新向太守拱手,笑吟吟:“在下实在不想大张旗鼓啊……没办法,本人太过出众,即使不想被人认出,也躲不了啊。” 他彬彬有礼:“太守大人,你将襄州治理得非常好。此为兵马重地,百姓安居乐业,不见丝毫被战火所扰的模样。我进城几日,听人人都称颂大人。我必向皇兄上书,让皇兄嘉奖大人。” 高太守眸子微缩。 他疑心混乱,不知这小公子是当真这么觉得,还是小公子猜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他做的事十分隐秘,这位小公子才进城三四日,绝不可能知道什么。 可万一,这位小公子改道来襄州,本就是光义帝悄悄让小公子来查什么呢? 照夜将军死后,他们这些边官,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担忧。 高太守从少年郎言笑晏晏的模样中,判断不出来什么,只道:“不敢当。先前是我得罪小公子,小公子经过襄州,我襄州蓬荜生辉。明日本官在府中设宴,为小公子洗尘,不知小公子是否赏脸?” 林夜一口答应:“求之不得。” -- 试探到此方中断。 高太守一行人离开,躲在暗处的妙娘和木郎,始终没敢现身。雪荔去看过后,发现他们已经趁没人注意时,悄悄走了。 大约他们被城楼下的剑拔弩张吓到,又躲回了客栈,处理那些尸体了。 雪荔琢磨着今夜再去见那对情人,商量出城之事。她走回林夜身边时,目光顿了一顿。 林夜身边多了两个人。 侍卫甲,以及…… 窦燕低下头,躲过雪荔的目光,委屈道:“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知道。” 雪荔目光挪开。 雪荔道:“你什么都可以说。” 窦燕暗地目光一闪,面上却做出疑惑而茫然的神色。 雪荔忽然发现,窦燕有山泉般的眼睛,风致楚楚的气质,和妙娘很像。不过她不管闲事,又对自己的认人本事不抱希望,便避过此事。 雪荔只说:“你此时出现在这里,小公子必然已经知道你我身份了。你说不说,都无所谓。” 窦燕惊讶地看向林夜——她这次是真惊讶。 林夜咳嗽一声。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别过脸:“哎呀,我也没有那么算无遗策。” 雪荔:“我没说你算无遗策。” 林夜扁嘴。 阿曾忍笑,粱尘哈哈笑出声。 -- 窦燕被他们带回去,被关起来,被审问。 窦燕十分配合,从始至终没试图和“秦月夜”的杀手们交流,自然也没受过任何折磨。 林夜在问话前,试探着问雪荔要不要听。雪荔摇头,她不关心。 她只是有点踟蹰。 但是在她踟蹰结束前,林夜已经去问窦燕话了。 窦燕所说的事情,和林夜猜出来的差不多。只是林夜奇怪,窦燕为何会出现在襄州附近,莫非是春君要窦燕回到和亲团? 窦燕诚恳而怯怯:“是啊。小公子,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和亲团被弄得一团糟,时不时有人刺杀,欺辱公子。若是我在,这些事便不会这样频繁。不瞒小公子,我武力是弱,但我擅长这些谈判、交际。 “雪女大人不擅此事……小公子还是将我留下吧。” 林夜笑眯眯说好。 出了看押人的屋子,林夜笑容顿收,转头告诉阿曾:“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阿曾挑眉。 林夜懒懒道:“不错,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是真正的冬君,她若是想回到和亲团,她有无数种方式和杀手们联络。这些人,毕竟是她指派的。但她提也不提……我本来以为你去找她,会花费很多时间。但你只用了几日就抓到她,说明她本就在要来襄州的路上。 “秦月夜很可能给她指派了更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比她恢复冬君身份、回到和亲团更加重要。” 阿曾若有所思:“那你能猜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但是,”林夜插手挺腰,大言不惭,“宣明帝现在烦我烦得不得了,这重要任务肯定是围着我转。” 林夜叹息:“我实在过于重要,没办法。” 阿曾忍不住:“……你谦虚一点吧,小孔雀。” -- 次日夜,林夜一行人,去赴了高太守的宴席。雪荔不去,林夜乐得轻松。 明景没有出席宴席,太守在席间向小公子敬酒。林夜为难之时,粱尘跳出来,说自己代林夜饮酒。 粱尘说:“我家公子身体不好,神医交代他不能吃酒。可我们不能不懂礼数,我代公子向大家敬酒。” 粱尘豪爽无比地一饮而尽,又朝杯中倒了第二盏酒。 粱尘将酒朝向四方:“昨日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惊扰了诸位。实在抱歉,我们人生地不熟,大人不要跟我们计较。” 高太守眸子微眯,他身边官员们也惊讶。 他们的注意力一直在林夜身上,没想到林夜身边这个小侍卫,一点也不露怯,说话也非常得体。仔细看,这小侍卫容貌俊俏神采风流,并不寻常。 众人纷纷回酒。 当粱尘一杯杯和他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阿曾正沿着林夜昨日告诉他的酒楼附近的地道,摸索着前行,去和明景汇合,商议事务。 当醉醺醺的粱尘跟着林夜回府,高太守一方人看粱尘醉倒、笑着离开时,粱尘掀开被褥,爬上房檐。 寒夜之中,粱尘蹑手蹑脚地蹿到马厩,顺走一匹马。今夜太守府喧嚣至旦,城楼看守不严,他趁机出城。 他去执行林夜交给他的重要任务。 林夜说,自己会说侍卫吃醉了酒,病了,几日下不了床。有阿曾在,没人会非要见到另一个侍卫。 春山赴雪 第57节 -- 林夜安排粱尘走后,出门送高太守的人出府。 雪荔刚从客栈小情人那里回来,她本要从屋檐上跳下,不小心看到了站在府邸门前的林夜。 月光如银,照着昨日雨后的一方水池。水池清光摇晃,庭前晚风徐徐,院中湖水蛙影与少年身影一同波动。 雪荔不看林夜。 她在看水洼中的青蛙和少年。她渐渐不听蛙鸣,只看少年光影摇曳,潋滟满目。 她抱着膝盖,守着这一汪水洼,如同守着自己唯一的谁也夺不走的珍宝。 林夜立在府门口,演了一晚上戏后,非常疲惫。他回身时,忽然抬头,看到树影婆娑,雪荔正坐在屋檐上,抱着膝盖发呆。 他眸子轻晃时,心口随之颤,偏又停顿一下。他不知道雪荔有没有看到粱尘的出行,她会不会泄露自己的计划。 站在月光下的少年公子,眉目清淩如春水,仰头朝她招手。 坐在高处的少女怔一下,抬起了眼睛。 她望他片刻,他执着地挥手。她犹豫之后,轻快地从屋檐上跳下。 酒壮人胆,月光又这样皎洁。好风好月好时节……嗯,他必然不是为了见她,他只是必须试探她。毕竟,她这几日知道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妙娘”。 林夜朝她撒娇:“我有些头晕,你陪我出去走走,醒醒酒好不好?” 雪荔:“你口中没有酒气。” 林夜一噎,面容又飞红,睫毛颤个不住。 他口、口中……她怎么知道啊? 他不敢多想,只刹那间羞赧无比。 林夜佯怒:“我身体弱,闻到酒味都不行,好不好?” 雪荔:“那你别靠近我,我方才饮酒了。” 林夜:“……我就不。” 雪荔困惑看他,他别过头不理她,快速下台阶出门。雪荔想了想,跟随上他。 -- 寒夜之中,有两个来自异域的神秘人士,攀爬上城楼,再无声息地潜入城中。 他们的人马潜入此城,他们在子夜时分,趁着兵士们轮岗换防之时,静静地看着襄州城中发生的一切。 二人立在屋檐上,藏在树影后,看到粱尘乘着一匹马,急速出城。 马蹄达达落在夜中,高处的二人交流: “高太守不信任小公子,开始暗自动作。” “小公子也不信任高太守,派他那个侍卫出城,搬救兵去了。” “襄州城现在汇集了各方人马。宣明帝请我们擒拿小公子,可小公子看上去十分聪慧,恐怕不好擒拿。” 二人相视一笑。 个子高挑、体格劲瘦的那人很轻松:“无所谓,这是大周的事情。高太守藏着的事情会不会败露,和我们无关。小公子会不会落到宣明帝手中,也和我们无关。我们看他们狗咬狗就是了。” 沉稳的那个人操着异族口音,慢慢说:“据先前刺杀得回来的情报说,小公子身边跟着一位武功高手。她不会是冬君,冬君没可能在浣川杀尽我们的人。那位春君也不和我们说实话啊……我怀疑,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雪女。” 个子高挑的那人手臂打开,懒懒松筋骨:“……这一次襄州城中的变动,必能逼出她。只要看她的身法,我便能认出她的武学根基。若是这些废物都没本事逼她真正出手,我会下场的。” 沉稳那人道:“这世间,如今大约只有你能逼她动真格了。如果真是她,我们便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二人声音如魅,在夜中渐渐沉落。 而暗处,林夜先前在浣川屠城事中派出的暗卫,跟着这二人。这二人武功太高,暗卫不敢太靠近,自然也听不到二人在说些什么。 暗卫只负责观察,博弈之事,自有小主子。 第37章 他一瞬抱紧她。 林夜和雪荔沿着后巷河道散步。 明月皎洁,林夜不知到底算不算醉。他坚持说醉,又坚持散步,雪荔无所事事,可有可无,便由了他。 他见她答应,走路都雀跃地跳两下,发带轻扬。 他好像是跳在她心口。 忙碌两日,林夜终于找到机会,询问雪荔关于那“妙娘”的事。 他猜雪荔不在乎告不告诉他,从她口中得情报应该很容易。雪荔果然不在乎,随口说出自己在陌生客栈的遭遇。 林夜若有所思:“妙娘,明景……这二人说的话,有些对不上啊。两个人中,必有一人撒谎。或者,她们两个都撒谎了。” 林夜垂眸思考:“你说那客栈有些不对劲,在我看来,你遇到妙娘,就有些过于‘巧合’了。我为了见明娘子,花了那么多心思。你怎会路上随便走走,就恰好进了这么一家客栈,遇到一个逃婚的被追杀的新嫁娘呢?” 雪荔随口:“也许我运气好。” 林夜无奈笑。 他嗔道:“阿雪,你对什么都不上心,可你心里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雪荔不停步,他主动拽她衣袖,让她回头。他轻轻晃了晃她的衣袖,春水一样的眼波凝望着她:“我、我很担心你。” 他迟疑又犹豫,为自己这一边的许多秘密与计划不能告知,为雪荔的坦诚相待。千言万语,只让林夜声音微绷:“我担心你受到伤害,担心你被骗。” 雪荔怔然。 她盯着林夜的眼睛。 她缓缓说:“我不会被骗。” 她看着林夜,目光却渐渐涣散:“我本就谁也不信。” 如此,便轮到林夜失神了。 他露出几分受伤的神情,眸中隐晦的暗色一掠而过。 雪荔本就不太能察觉他人的情绪,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然也听不懂林夜此时在低喃些什么:“他们怎能把你变成这样……” 没有正常人会像雪荔这样。 她无知无觉无情无欲,她对万事万物都寡淡以待。他不信她天生便是如此。她那师父,那位神秘的玉龙楼主,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她口中的“宋挽风”,是否也做过些什么? 她全然不知。 而他只窥片段,已然心如针刺,略有隐痛。 林夜捂住自己心房,脸色微白。 雪荔目光挪到了他身上:“你病犯了吗?” 林夜摇头。 他脸色煞白,却仍是眼睛带笑,朝她道:“我只是善良罢了。” 雪荔:“……?” 小孔雀都这样痛了,却还要坚强地自夸:“我这人就是心软,看到别人吃苦,就忍不住同情。哎,我小时候见到路上要饭的,都要给点钱,养到我家去。我就是因为心软,才走到这一步啊。” 林夜唏嘘。 雪荔没有那种“照顾病人”的意识。她一向觉得病痛之类,忍一忍便过去了。如今林夜面色难看,扶着墙叹气喘息,雪荔只安静地陪着他。 雪荔甚至在听他说些什么,并且在他一直自夸时,她发表了意见:“那你家一定很大。” 林夜迷惑。 雪荔如今钻进钱眼里:“如果你见人就要救,看人可怜就要给钱,你家一定很大,你也非常有钱。” 林夜眼神飘忽一瞬。 他口上含糊:“那是啊。我毕竟是南周的小公子嘛。父皇疼爱皇兄关怀,我当然很有钱嘛。” 他此时开始为欺骗她而心虚,但雪荔不知信多少,只轻轻“唔”一声。 他猜她应该信了时,又微有困惑:她说她不信任何人。是否代表,他说的每一句话,于雪荔而言,都如过耳烟云,她压根不在乎? ……他于浣川无名山上的思慕,对她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吗? 林夜蹙眉,再次捂住心口。 雪荔眨眼。 林夜闭着眼,小声笑:“哎不行了。我不能想你了……一想就难受,我这病是要好不了了。” 雪荔还没说话,闭着眼的小公子就像是能洞察她的心思,快速说:“好不了,我怎能陪你玩呢?我不能好不了。你容我缓缓。” 雪荔愣住。 她以为她是被无理取闹的林夜拉出来,强行陪他醒酒的。可是林夜却说陪她玩。他们在玩什么呢? 吹风吗? 比谁更容易得风寒,更容易生病吗? 或者是猜粱尘今夜骑马潜行,目的何在?再或者是高太守在筵席上给出了什么讯息,林夜想让她猜? 雪荔思维涣散,已经飘得足够远。 她听到林夜喊她:“阿雪。” 她没有应,她只是被惊醒,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月光和柳影交错,斑驳光影落到那靠墙的少年身上。闭目的林夜,不见昔日的调皮胡闹,十分的沉寂,冷肃。 林夜闭着眼睛,淡淡笑:“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说。但是,你注意保护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我便顾不上你了。可我不想伤你,你若觉得不对劲,就躲得远远的,知道吗? “你武功那么好,只要你不想插手,没人勉强得了你。我周身的秘密太多,我十分抱歉……只有不看你的眼睛时,我才能说出这些话。 “对不起,阿雪。” 夜风吹拂乌发,乌发碎丝拂过雪荔的面颊。 漆黑之中,雪荔安静地看着林夜。 春山赴雪 第58节 如果这便要道歉,那么她常日身上的诸多伤势算什么?他人加诸她身的猜忌误会与杀戮算什么? 如果这便要道歉,她昔日,又是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寒风寂寂,林夜在黑暗中平缓心事。他自觉自己已经提醒过她,更多的不能再说了,他深吸口气,睁开眼。 林夜眸子在睁开一瞬,与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少女对上。 他大脑空白,登时忘了章法。 雪荔忽然说:“你抓到的那个真冬君,你别信她。” 林夜看着她:她第一次提醒他,告知他关于“秦月夜”内部才知道的情报。 雪荔:“她长袖善舞,即使被你抓到,她也不会说实话。四季使中,冬君不以武功见长,她一定有自己真正的手段。如果只是普通的擅长交际,不会位列于四季使中。 “我不了解她,但我不信她。你也别信。” 雪荔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交代道:“你别被骗。”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林夜倏地伸手来抓她。他直直地盯着她的手腕,而雪荔一如既往地躲开,只让他碰到他衣袖。 林夜晃着她衣袖,轻声温和:“好,我知道了,多谢阿雪告知。我当然不会信她的,我不会被骗不会受伤,你放心。” 雪荔并不关心他会不会被骗会不会受伤,闻言也并无触动。 只是林夜抓着她的衣袖,好像不想放开了。 林夜朝着她眨眼,神秘而顽劣:“阿雪,我们做点儿坏事吧。” -- 于是,雪荔领着林夜,到达那个客栈。 她拽着林夜站在客栈房顶,看林夜摇摇晃晃地站稳,蹲下身翻开一重稻草,要掀开瓦片朝客栈里偷看。 雪荔:“你会武功。” ——却一路让她带着他走。 林夜:“不要这么计较嘛。我这么虚弱,万一一提内力,就咕咚一头摔下去了怎么办?你说的客栈,就是这里吧?妙娘和木郎藏在这里,这里还埋了很多死人?” “至少我离开时,很多血迹还没处理干净,”雪荔心不在焉,又恹恹道,“我为什么要陪你做这些?” 林夜回头。 他仰着脸哄她:“玩儿嘛。” 月光落在他眼中,他星子般的眼睛在刹那间如雪水泛光,雪荔思考着“玩”的意思。 雪荔说:“我不帮你。” 林夜知道她怪异,便连连保证:“放心,我不连累你。阿雪只用坐在一旁帮我放哨就好,我不劳烦你。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很刺激吗?你昔日还想要‘刺激’呢,难道这样还不算刺激?” 他胡言乱语能言善道,说得天花乱坠。雪荔一个字也不信,可雪荔也没有说不信。 今夜确实是动手的好机会。 先前太守宴请林夜,城中大半官员聚于太守府,这样偏僻的客栈,平日巡逻人就少,此夜更少。 在太守宴客的时候,雪荔来客栈和妙娘商议出城之事。妙娘和木郎必然以为雪荔来过一次,客栈不会来第二次人。 前日的追杀者死后,新的追杀者还没发现这里。 妙娘和木郎今夜应当少有的放下戒心,睡个安稳觉——毕竟,他们和雪荔说好,在太守府迎亲那日,雪荔会趁乱送他们出城。他们要养精蓄锐。 雪荔猜的不错,客栈中少有的清净,林夜和雪荔掀瓦入室,走在一片诡谲的寂静中。 雪荔如自己说的那样,她只放哨,不做事。 她对这些兴致缺缺,当林夜提出去后院查探情况时,雪荔只坐在墙头,看着林夜。 林夜在后院中寻找土坑痕迹:处理尸体,木楼木屋总是不便。若真的像雪荔说的那样,这里死过很多人,那对看着无辜、实则非常狠的一对情人,最好将尸体处理干净。 这年头,襄州因是军事重地,对药物看惯极严。让尸体融化的药水不好买到,最简单的处理尸体的法子,要么剁碎,要么,埋。 林夜不太信对方会选择埋人……但他还是想试试看。 林夜在后院墙根挖土,他忽而语气急促:“阿雪。” 雪荔跳下墙,落到林夜身畔。 林夜蹲在地上,挖土的剑鞘上落满土粒。而松散土堆下,发丝干枯,其后露出了一张僵硬发黑的死人脸。 林夜不敢挖得太深,死人只露出半张脸。尸臭味漂浮,半张脸已经腐烂得不太能看清容貌。从腐烂程度,可判断出此人死了许久。 林夜目色沉郁。 他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声音也不如平日那般跳跃。 他语气冷冽,感到挫败:“我认不出男女。” 雪荔轻轻地从旁伸手,在腐烂的头骨上摸了一下。林夜眸子一缩,他见雪荔神色平平,收回了手:“女。” 林夜下巴微绷。 这只是一具尸体,证明雪荔所言不虚。更多的尸体在哪里呢? 他不想看下去了,轻叹口气:“埋回去吧。你心中有数了,对不对?” 雪荔:“嗯。” 她多看了林夜一眼。 她看林夜安静地将土重新填回去,好让此处恢复原样。 他初见到死得这样难看的尸体,并不见平日的咋呼胆小,反而十分沉寂平静。她闻到难闻的味道,他也丝毫不嫌弃。 他像是看惯生死,早有预料。 活泼的小公子,沉郁的小公子……他身上藏着秘密。 雪荔挪开了目光。 -- 从客栈离开后,林夜很快恢复自己平日的活泼。 生死对他影响不大,他既不报官,也不报不平,他还意犹未尽一样,拉着雪荔:“来都来了,咱们去做今夜第二件事吧。” 雪荔偏头:“也是玩?” 林夜一愣,然后点头:“对。” 雪荔便跟着他——去公使库。 大半官员今夜聚集太守府,官署空了大半,林夜要潜入公使库,查看公使库账簿。 林夜如数家珍:“军粮、马匹、兵士、赋税、来往官员的花销……这些账目,全藏在公使库中。我知道这里重要,高太守必然也知道这里重要。我想让你去官署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好给我时间查账簿。” 雪荔眨一下眼。 林夜:“即使要做假账,也会露出很多痕迹。” 雪荔:“你看起来很熟练。” 林夜笑得微妙,眼神飘忽:“我当然熟练啊……咳咳,人生在世,谁还没做过一点假账呢?”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管辖川蜀兵马重地时,有些事,没必要让朝廷知道,他便会去平账。他会用的手段,高太守必然更熟悉。 他对襄州城有些不太好的猜测,他此夜需要证明。 只需要雪荔……林夜哄雪荔:“你帮我,我给你加报酬。” 雪荔本觉得累,不想做事。但他这样一说,她立刻说条件:“你把‘问雪’卖给我。” 林夜:“……” 雪荔:“你明日还要去见高太守,帮我搞定暗娼那里的账,让那些人报了官后,官府也不抓我。” 林夜:“……” 雪荔说完,便朝后退一步,做好与人“讨价还价”的准备。毕竟,他要她做的这些事,他完全可以交给他的手下,并不是非要她。 雪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更胜一筹的本事。 然而寒月之下,林夜只是笑盈盈地望着她,目光略带嗔怪。他轻快无比:“好啊。” -- 子夜过半,更夫已歇。 火把于幽巷飞出,如夜星落入凡尘。 雪荔坐在官署外一条街的墙头,看着野火蔓蔓,疯狂熊烧。当众多兵马急急赶去救援火灾,当火灾连高太守都惊动时,火光映照雪荔的眼睛。 微弱的刺激从骨血中生出,在心头窜起。 她这才动然。 下方的人马到处寻找谁人放火,他们越是慌乱,雪荔越觉得人生不是真如死水无波。 同时间,林夜在公使库躲开看管的吏员,一步步深入后院。 官署发生骚乱,许多人喊着“救火”,公使库的人马被调走,林夜这才轻松地摸入真正关键的地盘。 他在幽黑中,摸索着跃入库房的窗口。 他从一排排书架间穿梭,从怀中取出夜明珠借光,慢悠悠地打开第一本书册。 -- 高太守从睡梦中被叫醒,匆匆赶去官署。 官署的这场火浩大,而众人找不到纵火者。眼看许多重要文牍要被烧毁,高太守忽然醒悟过来:“去公使库。” 高太守面沉如水,目中锋芒厉色深入,他极快地下定决心:“去放火烧公使库!” 众人呆滞。 高太守吼道:“还不快去?” 他从这场火灾中得到启发,开始算起火时间,他生怕公使库已然发生意外。贼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文牍绝不能被人传出。 吏员们四散开,仓促无比地奔去公使库方向。 春山赴雪 第59节 高太守追在他们后面吼:“小心,不要靠近火!” 下方人动,雪荔藏在高处,亦在树木间飞纵。 风吹动她乱发,事情从缓变急,雪荔少有波澜的眼睛,明亮无比。 -- 阿曾在窄长的地道间行走,他不点火烛,用手敲击两边墙壁,借由声音判断方向。 他摸到几块实心的砖,说明地道不只一个方向。他只心中默记,并不多事。 阿曾在黑暗中潜行时,难免地想到下午时分,林夜对他和粱尘各自下达命令时的场景—— 阿曾那时皱眉:“出城危险,我已有经验,应该由我去办事。粱尘武功不济,他留在城中查密道更好。” 粱尘登时不服气:“什么叫我武功不济?我文武双全好不好?” 林夜笑着看阿曾:“你运气不好,关键时候会影响大局。他运气好,会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阿曾不悦:“……你当初要我跟你的时候,没说过你这样迷信。” 林夜眼珠乱转,不好意思道:“临时抱佛脚嘛。” 此时独自在地道中行走,阿曾心中浮起一丝笑:林夜的安排,看似随意,其实是最好的。 -- 林夜所租赁的府邸中,窦燕被关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翘着腿。 已经整整两个时辰,没人理会过她了。 窦燕被绑坐在椅上,两手被缚于身后。此时,极轻的一顿后,窦燕双手展开,从椅上跳起,绳索脱落。 她解开了绳索。 她到门口,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看—— 明月皎皎夜如霜,庭前清静,院中如常地有三四个卫士巡逻,并没有更多人手。 窦燕眯起妩媚而漂亮的眼睛,轻轻笑了一笑。 她神色悠闲,重新返回椅子前落座,将那被自己解开的绳索,熟练地套回自己身上。 看管“冬君”,用这么少的人手,那位小公子不是小看她,就是另有计划。 按照浣川发生的屠城后续来看,按照那位曾郎君出城抓她的手段来看,南周这位小公子绝不简单。 他是否想放她偷偷出去,好跟着她,查出她背后的人,查出她来襄州到底做什么? 哼,她不会如他的意的。 窦燕闭着眼,回忆春君告知自己的讯息。她悠闲坐等,欣赏一切的发生—— 襄州城的一切布置,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这里密集了一张大网,南周的江湖人,北周的江湖人,混乱的襄州本地太守,南周朝廷的暗访者,北周朝廷的暗访者。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人马…… 林夜已经踩入了他们的陷阱。 他也许确实有几分聪明,可他们的布置,早在得知小公子要路过“襄州”时,就已经开始。宣明帝要这个人,“秦月夜”必为宣明帝办到。 收网之日,很快就要到了。 -- 太守府中,一派混乱。 子夜时分,官署失火,太守被叫走,太守府中人各自不安,忐忑等待太守的回归。 明景在自己的闺房中得知消息,从床榻间跳起,趴在窗缝间观察外面情形。 即使她不是大周人,她也知道未嫁新娘,早早被关入夫家,绝不正常。她肯被关入,只是为了躲避身后追杀自己的人。 可她并不愿意成为笼中雀,就此失去自由。 她有大事要做,她不能被困于这方小天地。 如今,南周的小公子来了襄州。 她要试一试自救。 明景下定决心,悄悄打开木门。门外守着的侍女才回头,便被明景从后颈敲晕。 明景在寒夜中提裙奔跑,月光如银洒落她裙裾。 她心跳剧烈,风吹得周身激起小小战栗。她很快找到了太守府郎君告诉她的密道,攀着扶梯下密道。 地龙空旷阴冷,潮湿水声滴答。明景在地道中行走,心跳越来越快。她拐弯不知多久,直到与一人撞个满怀。 那人飞快捂住她的口:“别叫。我是小公子派来帮你的人。” 明景眼眸明亮,抬起头。 -- 公使库失火,火光照得天光大亮。 林夜咳嗽着退出库房,循着火光朝返回的路离开。他额上渗汗努力记忆方向,烟火熏得他眸红喉痒,呼吸艰涩。 他掩住口鼻,趔趄躲避横梁与飞页窜起的火星子。 一片晦暗,一片浓烟。 林夜行得十分艰难。 高太守有些手段啊,这么快就发觉了关键,也狠得下心来放这把火。 林夜暗自叹息,却并不慌。 他屏着呼吸,在火海中撤退时,有守着这一方的人发现了动静:“火里有人……呃!” 一根发带飞出,缠住这人的脖颈。头顶一片木梁倒下,这人脖子被发带勒着,一同倒入了身后的火海中。 林夜呼吸沉重。 他额上渗汗,后跌两步,喘口气后,再次猫腰而行。 越来越多的人守着火海,誓要将火中有可能的贼人困死。 林夜一边要躲避烟火,一边要判断人流数量。可惜他只有一根发带,他身上的利器不能杀人,更不能留在火烧现场。 艰难中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发丝和衣袂都染上黑烟,沾上火星。 有人在外吼:“大家散开!不要靠近火!” 林夜眼前发黑,脸被烤得发烫。他快要撑不住时,拐弯之间,又一道人影拦在前方。 火灼灼火海快要吞没他,少年目中布上血丝,戾色浮现。他手曲起准备杀人时,闻到霜雪一样的气息。 他的手被扣住了。 视野模糊的少年郎颤声:“阿雪?” ——她来救他? 她来救他! 少女不言语,火海滔天,言多必失。她找到林夜,便拽住少年的肩,朝自己来的方向凌身穿行。 -- 天蒙蒙亮,红光要从云后破出。 雪荔和林夜跌跌撞撞地奔入一巷中。 万籁俱寂,狗吠浅浅。 身后追兵众多,火海让雪荔也眼睫沾雾、目中模糊。她趔趄着要撞入眼前的墙壁时,身后的林夜忽而拽住她,反握住她的手。 “轰——” “轰、轰——” 前后两声爆炸声,自官署和公使库的方向传来。剧烈爆炸声震得天地撼动,那样猛烈的爆炸并不寻常,分明是藏了易爆物在里面。 巷中,林夜咬牙朝前扑去,将带自己出来的人笼入身下,捂住她口耳,不让她受到惊扰。 昏昏天光,火海遥远。 清晨的寒风与肌肤的灼烫对比鲜明,刺得人骨血颤颤。 失去发带的少年玉冠早已歪了,衣容不整至极。 他乌发如云散落,血液蜿蜒额间,雪白脸颊沾灰,却昳丽得近乎妖冶。他模糊地去摸身下人的脸,好是不确定:“阿雪?” 少女被他的发丝笼罩,轻声:“嗯。” 他一瞬抱紧她。 第38章 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 清晨时分,城中戒严。 昨夜官署、公使库失火,高太守满城捉拿纵火者。一大早,便有很多官兵押送着有纵火嫌疑的人前往官寺,听从候审。 雪荔坐在陈府巷口所摆的竹桌前,小口地喝着一碗豆奶。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的余光已经看到巷外官兵捉了三批人马去审问。 陈府,是“妙娘”的娘家。 不错,隔了五日,二人又来到了那个对对联的陈家巷子里。 天未亮时,林夜和雪荔从火海中逃出,二人视力慢慢恢复,林夜却不急着回府。 天亮后,林夜大摇大摆地带雪荔去刚开门的成衣铺。林夜大手笔地为二人各备一套新衣,二人便来到陈府来吃早膳,沾喜气 陈府为嫁女,连摆七日酒席。不可谓不奢侈。 所以,林夜笑眯眯:“这么有钱的人家,还没把女儿嫁出去,就急急忙忙把女儿扔去公婆家,必然有些问题。咱们去看看。” 雪荔无异议。 当雪荔乖乖地坐在桌前吃陈府为客人准备的早膳时,长袖善舞的林夜已经钻去人后,熟门熟路地找到曾见过的管事,和那管事热情聊天。 春山赴雪 第60节 林夜极得人喜欢,东拉西扯说了一通,便让那管事对他和颜悦色。他还极会来事儿,他花大钱让陈府一个仆从替管事先看顾巷中的客人,非要请管事坐下来吃顿早饭。 林夜嘴甜无比:“我和阿雪上次来的时候,就见陈伯你十分辛苦了。小生说句僭越的话,为主人家张罗亲事自然是分内之事,但如果把自己累倒了,仁善的主人家,心里也过不去啊?一顿早膳用不了多少功夫,我和阿雪从巷口买了包子,新鲜的。我们又吃不完,陈伯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被称呼“陈伯”的管事心里熨帖。 他哪里在乎一顿饭呢?他来操办诸事欠,必然先垫了几口饭菜。 但是人年纪大了,连续几日劳作到底有些吃不消。若是旁人巴结,他必然警惕。然而这少年郎既不是城中的熟面孔,又生得俊俏、通身一派富贵相,看起来便是花钱大手大脚的“糊涂孩子”。 陈伯便想:我就指点指点他,教他出门在外,不要这样“露富”吧。 陈伯和林夜说笑着朝这方桌椅走来。 雪荔耳朵一动。 她一边喝着豆奶,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蒸笼下偷了一个包子,藏到了帕子里。 待陈伯和林夜入座的时候,雪荔神色如常,谁也不知她偷拿了什么。 林夜热情招待陈伯吃饭,雪荔抱着碗坐在一旁,林夜还为她找补:“我妹妹不善言辞,但心里也和我一样敬爱你。” 陈伯噗嗤乐了:“你这小子……没少挨你爹娘的棍子吧?我是什么人,敢叫你们这样的人物‘尊敬’?” 陈伯这样说,却还是不客气地开始用早膳。 正好,巷口又有官兵推搡着,领着一大叫“冤枉”的江湖人去牢房。 林夜张望:“昨夜的火灾,这么快就捉到凶手了?” “哪儿能呢,”陈伯一边撕着包子,一边慢条斯理,“最近一个月,襄州城多了很多江湖人。这江湖人一多呢,他们不守规矩,喜好打抱不平,城中犯事多了,官吏们还捉不到他们,颇让太守头疼。” 陈伯冷笑,垂着眼皮:“太守大人一直想不出法子收拾这伙人,如今城中出事,太守正好可以把这批人关起来。” 林夜眸子微眨。 此行径有两种可能:一,高太守和城中这些很可能为他而来的江湖人不是一伙的;二,高太守和他们就是一伙的,只是官员和江湖人,找不到光明正大地理由商议事务。 如今借着纵火案,太守明面上将他们一网打尽,实际上很可能是找机会和这些江湖人碰头。 哼。 难道说,他很有可能帮了这高太守一个忙? 难怪他还疑惑,小公子一来城中,城中就失火两处,太守怎么不去试探小公子。敢情太守有可能是奔着江湖人去的。 林夜心中念头转得飞快,口中只忧虑:“看管这么严,不会对太守府家郎君的婚事有影响吧?听说城门都封了……我还想带着妹妹去吃喜酒,看热闹呢。” 陈伯:“不会。” 林夜望去。 陈伯犹豫。 到底是吃人手短,片刻后,陈伯压低声音:“这事儿,小郎君你不要跟人乱说,自己知道就好。城门封不了几日的,到我们办婚宴那日,城门就会打开。毕竟,聘礼还得帮我们送回老家呢。” 林夜惊讶:“老家?” 陈伯赧然:“我们家主子祖籍不在襄州啊。好不容易家里小娘子嫁人了,主子一家人归乡心切,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说到这里,陈伯浑浊眼中也泛起泪花:“游子难归家啊……小娘子有了归宿,咱们都放心了。” 林夜:“陈伯祖籍哪里人?” 陈伯敷衍:“小地方……你不认识的。” 林夜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心想他若是有女儿,必然女儿嫁去哪里,他跟去哪里。他哪里舍得自己女儿独自在一个地方生活呢? 哎算了,他想那么多干嘛。 他哪来的女儿?那和他和亲的北周公主,都还不一定和他成夫妻呢。 林夜陪着陈伯感慨了一会儿,待陈伯吃了三四个包子,巷中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来访,陈伯急匆匆起身去迎客,让他们自行来去。 陈伯一走,林夜落座,刚要准备吃……他定睛一看,笼中已经空了。 林夜:“……” 他盯着雪荔。 雪荔正揉着自己的腮帮发呆。 她不关心林夜和陈伯的互相试探,她摸着自己的腮帮,想的是天未亮、眼睛还被烟火熏得模糊的那个时刻。 那时,林夜将她扑倒在巷中,拿手摸她的脸。 他事后解释,说是他当时着急,因为眼睛一时看不见,而不能判断敌友。他要确认她的身份。 可是他摸她脸。 她平时都愿意和人挨着,他却摸她脸。 他从额头摸到下巴,摸了眼睛摸鼻子。在摸到她嘴巴时,他忽然醒悟过来,倏一下收了手。 雪荔被扑倒在地,被他笼着。 红润日光刚从云翳后破出,微光照着她的眼睛。当她的眼睛一点点光明时,她看到的是林夜绯红的脸,散落的乌发。 她不确定他的脸那样红,是不是被太阳照的。就像她也不确定,他的发丝落下来,那样浓那样黑,她一瞬间的心头急躁,是什么缘故。 她只记得鼻端蹭到的少年公子身上那兰花一样的气息。 她心想着他又换了新的熏香,新的熏香闻起来不那么苦了,让他像春日花骨朵一般,又漂亮又香甜。 她嗅了一下。 而林夜慌慌张张起身,背过身和她说“得罪”。 雪荔心间浮起一种古怪的低落的情绪,那种情绪包裹着她……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是很有兴致。 此时坐在竹桌边,雪荔摸着自己的腮帮出神,听到林夜抬高的控诉声音:“我辛辛苦苦忙碌,你连一个包子都不给我剩?!” 雪荔回神。 他瞬间移开目光,躲过她眼睛。 他眼睛不看她,也不看过往的客人。 他冲着墙发火:“我昨夜醉酒,头晕眼花全身发软。我给你买新衣裳,带你吃早膳。你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我就把我想吃的都拿过来。” 他好伤心:“你连……呃。” 一个包子小巧菁英,冒着热气,被捧在一张帕子里,递到他面前。 林夜怔然。 雪荔:“我怕那个陈伯好能吃,吃光了所有。我提前给你留了一个。” 她安抚他:“不吃饭会饿死。我当然知道。” 林夜:“……” 林夜只好珍惜地捧着那一只包子,慢吞吞地吃起来。他吃着吃着发现:“这是我的帕子吧?!” 他立刻看向雪荔。 雪荔立刻别开目光。 林夜一下子好笑,故意板着脸:“你不要以为你不看我,我就不知道是你顺走我的帕子的。难道我的帕子出现在你身上,能有别的原因吗?” 少年郁闷:“我又不是登徒浪子。” 若他是登徒浪子,凡事就简单很多。此时、此时……她就不清白了! 雪荔解释:“我总要有东西来放包子。我没有巾帕,但你有很多。包子是给你吃的,你忍一忍就好了。” 林夜很擅长调整情绪:“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没关系,虽然你是借花献佛,但我依然领你的情。谁让我们阿雪突然懂事了呢?” 他感动道:“先是救我,再是给我留吃的。你以前可从来不管我的,我感觉到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这可能就是伯牙子期所求吧。” 雪荔目光闪烁。 他夸得太真情实感,她一时都犹豫,要不要诚实告诉他,自己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好有性命把“问雪”卖给自己。 她越来越离不开“问雪”了。她不见得喜欢一把武器,她只是需要一把好用的武器。 雪荔又开始发呆时,林夜则是一边小口嚼着包子,一边悄悄觑她。 大火弄毁了二人的衣裳,他在成衣铺中为她挑了一身新衣服。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衣裳,但新衣裳穿在她身上,让他有说不出的心动感。 小美人身着浅石青色短衫,配着素色长裙,从腰际到裙尾,绣着一丛密密梅花。梅花瓣浅浅地飘落她裙上,那些绣纹生在衣裙上,却埋在他心口。 他还喜欢她乌黑细密的发丝,左右各有一昔小辫。 在他的央求干涉下,少女的发辫上,系着白色长结,发端顶处又用玉色牙梳束住。 清风细细,她发间的长结、额前的碎发都拂着她的脸颊,一派皎洁。当她的杏仁眼望过来时…… 林夜急急喝粥,被粥呛得咳嗽起来。 雪荔:“……” 林夜羞耻后,迎上她目光:“哈哈,我是不是很厉害?你是不是不明白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跟你解释一下……” 雪荔立刻:“厉害。” 林夜自夸的话被噎住。 雪荔清水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你非常厉害。” 林夜的脸,重新一点点红了。 旁边有一秀才路过——正是几天前和他们在陈家巷中擦肩而过,鄙夷两个“白丁”互夸的那位秀才。 这次秀才又路过,又听到了这两个少年人的自吹自擂。 秀才再次鄙视地看了林夜一眼。 林夜:……忍。 林夜冲雪荔笑:“那咱们一会儿再去做点好玩的事儿?” 一整夜折腾,雪荔倒是不累,她只是在昨夜奔波后,重新变得恹恹。 何况她看林夜,一直在打哈欠,眼睛都熬红了。林夜看着她时,她又想到了他摸自己脸的那个时刻。 春山赴雪 第61节 雪荔应了。 -- 林夜带雪荔穿街走巷,去了陈伯说的一个酒楼附近逛——陈伯说,这个地方胡人比较多。 若是扶兰明景没有撒谎,当真有来自西域的杀手追杀她的话,那些来自西域的江湖人,就应该出没在这附近。 雪荔静静地跟着林夜。 林夜走在前,负手翩然:“我知道,你好奇那个明小娘子异国特征并不明显,我怎么判断来自西域的江湖人,和中原的江湖人。” 雪荔并不好奇。 但是林夜和那个妙娘一样,都喜欢自说自话,压根不需要雪荔问,他就迫不及待要摆弄他自己的学识:“按照明小娘子的说法,她被追杀很久了,一路逃到襄州。那来自西域的人,必然也潜伏在这里很久了。但是中原的江湖人,是奔着我来的。我才到这里没几天,他们就算比我早,也早不了太多。” 林夜煞有其事:“所以,西域人此时必然怡然自得,但中原人都风尘仆仆。我们可以从这个特征下手,分辨西域人多不多,明小娘子有没有撒谎。” 雪荔跟着他,一声不吭地听他侃侃而谈。 她忽然对他的话题产生了兴趣——他能判断对方是不是风尘仆仆? 若她有这种本事,游历天下会方便很多。 雪荔问:“怎么判断?” 林夜一怔,没料到雪荔会搭话。 林夜朝那路旁开着门的客栈看,来来往往人流繁密,他一看就头晕。 但他还是认真看了几眼,指点雪荔:“你看这个眼神哦。这个人眼睛呆滞,目光浑浊,一看就是赶路赶多了,他累得慌,这说明他刚来襄州没多久。你再看那个人的衣饰左角,绣着一只张大口的野兽。咱们中原人没这种绣法,这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再看那个……” 他说了半天。 林夜意犹未尽收口:“学会了没有?” 雪荔盯着他侧脸,平静道:“过了。” 林夜:“嗯?” 雪荔:“你撒谎撒过了。眼睛浑浊的人可能是天生,和来自哪里并无关系。杀人如麻的人,也可能长着干净的眼睛。” 雪荔道:“你撒谎撒的好不用心。你要不要再斟酌斟酌?” 林夜低下头,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一下。 他盯着她的脸,认认真真:“我觉得我撒的挺认真的啊。这都是我的真情实感,宝贵经验……” 他还要胡说,然而他心情好,他自己说着说着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得眼睛弯弯,眉目流波。他伸手便习惯性地要摸她的发顶,她身子一躲,他没碰到,但他还是笑个不停。 雪荔心想: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孔雀。 等着吧。等我买到“问雪”,我就不理你了。 -- 如此,雪荔已经知道,林夜根本没什么要紧事。 要查城中西域人多不多,他应该会派他的下属去查,他自己应当懒得亲力亲为。他一晚上不睡,一早上折腾,分明是逗她玩。 雪荔觉得他也许在“欺负”她。 可是奇怪,她并不想像宋挽风教她的那样,教训欺负她的人。 她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或许她损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雪荔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情绪更加恹恹。 二人离开了那人流混乱的巷子,林夜察觉到她一瞬间的不开心,侧头问她:“怎么了?” 他有些不安:“我就是……平时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好不容易出门,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不愿意的话,咱们回去就好了啊。” 雪荔说:“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去了。” 林夜眨眼:“你困了?” 林夜当即不再胡闹,而是陪着她回府邸去。 她回府邸可以去睡觉,但他睡不成,他需要应付高太守的试探。 这短短半日的乱晃,也许是他最近最清闲的一点时光了。 他回去后,就要安排事务了。 林夜不感到遗憾,反而边想,边露出了兴味神色。 雪荔看他,她一直有个“忍不住看他笑”的习惯。 林夜发觉了,就开始尝试感化她。 小小长巷,摆脱行人,二人的路越走越静,巷子则越来越长。 林夜:“阿雪,我发现你不笑哎。” 雪荔:“我会笑,我每天都练习。” 她说完便心虚,想起来自从师父离世后,她练习表情越来越敷衍。而自从她离开浣川后,她更是再没练习过一次。 可是,她会笑的。 雪荔为了证明自己会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以前更加僵硬的笑容。 雪荔:“我不是木偶。” 林夜:不是木偶的人不会特意强调自己不是木偶啊,傻阿雪。 他的心砰砰跳,热血涌上脸。在自己变得糊涂前,他快速别脸,走得快起来。 林夜语气有点急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嗯,很好。你就要这样,和我在一起……我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是说一起笑……” 雪荔:“我为什么要笑?” 林夜:“这都是你的人生啊,你以后会感激我的,我提前说不用谢啦。” 雪荔正要再辩驳,眸子一瞠,被吓了一跳——他忽然凌身而起。 少年一跃到了墙头,如白鹤一般涉水而过,乌色发丝和白色衣袍交融,日光落在他身上。 这刹那的惊艳,让雪荔仰着头。 林夜站在墙头,定定神,满心欢喜无处发泄,一定要做点什么。 林夜实在是一个足够调皮的少年。无论起因是什么,当他在墙头上走着玩时,他的起伏情绪便去得飞快,重新雀跃起来。 雪荔仰着头,在下面跟随着林夜。 红日在上,清风徐徐,走在阳光下、踩着墙头的少年郎,周身是她永远没有的生机。他的昂然快乐让她困惑,可他那样一蹦一跳自己玩得愉快,又让她……看得移不开眼。 林夜还在笑:“阿雪,你不上来吗?我们比一比谁先掉下去。嗯,我肯定不会掉的。” 林夜乐道:“谁掉下去,请对方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自说自话,料定安静乖巧的雪荔,肯定不和他胡闹。 雪荔在下面叫他:“林夜。” 他一怔,转过肩低头。 清风吹着少女的发辫与裙裾,她站在日光找不到的墙下角落,洁净得没有一丝污垢,纯然无比。 有一刹那时间,林夜俯身看着她,她仰头看着他,他们都没有说话。 雪荔终是慢慢说:“林夜,你把‘问雪’卖给我吧。我现在有钱了。” 林夜静静垂眸。 他的眼睛如长河,如春夜,如星湖,如玉石。正如他的心,时而灵动无害,时而矫情好斗,又时而如幽邃深渊,花簇芳菲下遍是荆棘长刺。 而他的筹谋算计,永不会向世人展开全貌。 他既是秀美无双的小公子,他也有雪荔还没看到的那一面。 可无论他是谁,雪荔都记得,这一日的清晨,春柳一样的美少年站在墙头,日光也比不上他明耀。 徐风吹拂衣袂,墙上的小公子张扬地挑一下眉。 他轻松:“好啊。” 接着,他报了一个数。 那个数目,是雪荔最近攒下的钱的九成九——她从暗娼赚来的钱,她从林夜身上赚来的钱,她敲诈妙娘赚来的钱,她在街头对对联赚来的钱,她做点零散活计赚来的钱。 他轻松地估计出来,让她血本无归,一分钱不剩。 雪荔仰头看着他。 “林夜。”她说。 林夜得意吐舌:“嗯?” 雪荔用一种暮气沉沉的“你死了”的语气和他说:“你是大坏蛋。” 林夜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听到这么幼稚的评价,乐得在墙上左摇右晃:“哈哈哈哈哈哈那你买不买大坏蛋的东西呢?” 雪荔:“……买。” 林夜:“哈哈哈。” 他乐不可支,笑得从墙上摔下来,雪荔立刻:“你输我一顿饭钱。” 第39章 “这个游戏,我不陪你们…… 癸未年五月中旬,林夜是个大坏蛋。 ——《雪荔日志》 那半个晚上、半个上午的闹腾,以林夜的忙碌、雪荔对他的不再搭理中断。 他们回到府上后,林夜不是在和高太守互相试探,就是在嘱咐他的人手忙碌各种事宜。在婚礼前的前三天,小公子租住的这家府邸人员进进出出,门前络绎。 像是沸水汩汩,像是暗夜火烧。 春山赴雪 第62节 林夜忙的时候,不再开玩笑,也不再问候雪荔一句,尝试和她沟通一句——他知道她不好控制,便从最开始将她排除在外。 雪荔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情绪大约出了些问题,让她比平时更加恹恹。她勉强打起精神,去和那对想出城的妙娘小情人沟通出城事宜。 反正她买到了“问雪”,她和林夜的雇佣关系也结束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亦有她的不欢迎旁人同行的小径。 林夜那一方的动作定在婚宴之日,雪荔这一方的出城计划,也定在了婚宴那一日的开城门时候。 三天时光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太守府迎新娘的那日。 雪荔从天亮时就不在身旁,而林夜问也不问,只欢欢喜喜地打扮一新,带着礼物登门,和宾客们共同去太守府上做客。 高太守没露面,管事则恭敬地将林夜迎到贵宾席间,说新嫁娘与新郎官稍后会来。 林夜这边在席上吃茶,唢呐声吵得他头疼。 他揉着额头埋怨这糟糕的品味时,阿曾悄然从人后出现,俯身到他耳边:“我们收到情报,粱尘回来的路上,他被人截杀了。粱尘向我们发讯号求救。” 林夜蹙眉。 席间有人偷看,见这位病弱小公子刹那间脸色苍白,神情不虞。 有武功高手动用内功,才从嘈杂喜乐中,听到小公子微弱的声音:“你带‘秦月夜’的人手去援助,务必让粱尘平安回来。” 阿曾退下。 席上许多人互相交换眼色,有的露出放心神情,有的唇角浮笑。 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林夜。 林夜看上去好像坐立不安,有侍女奉茶倒到他身上,他因失态而责骂人。侍女泪眼汪汪时,林夜负气,以“更衣”为借口离席,再未归来。 -- 此时,雪荔这一边倒是渐渐远离喧嚣。 太守为了儿子的婚事当真费了心思,当日开城门,重开商路水路,讨个吉利。 因城门重开的缘故,妙娘他们终于可以出城。 城门下问询时,雪荔一派淡然,妙娘和木郎磕磕绊绊。好在进出城的人太多,城卫没有为难他们太久,便轻松放行。 三人御马而行,沿着汉江一路北上。 密林如云,苍莽万里。 许是一路没人说话,气氛沉闷让人不适,妙娘纵马追上雪荔,庆幸而笑:“多谢小娘子护送我们。方才若不是你,城门口那关,我和木郎都过不去。” 雪荔没搭理她的话。 雪荔拂开面颊上的乱发:“你埋钱财的地方,在哪里?” 妙娘抬手遮目,看了半天,道:“应该不远了。” 雪荔:“已经走了很远了。你埋钱财的地方,这么远吗?” 妙娘心里一咯噔,和木郎互看一眼。二人都有些紧张,不知雪荔为何如此。 妙娘尴尬笑:“几个月前埋的啊……只是当时一直没下定决心离开。小娘子,你别这样凶,我害怕。哈哈,你老是问钱财,荒山野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越货……” 她声音越来越小。 因雪荔看了她一眼。 雪荔平静:“是么?” 她一向如此说话,调子没太多起伏。只是此时林密路遥,她的声音在林木中回荡,难免听起来空旷阴森。 妙娘打个哆嗦。 她握着缰绳的手发抖,但她到底比她那个情郎强。 妙娘夹紧马肚朝前奔到雪荔前面,故作无忧:“这个方向。小娘子跟着我,我来带路。” -- 太守府那一方,新郎穿戴齐整,要准备去迎接新嫁娘。 新郎官却心情郁郁。 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这桩婚事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他想对新嫁娘多些了解,父亲却说没必要。 他们似乎认定只要婚娶结束,他就会和妙娘成为最恩爱的一对。 然而半个月前,父亲却突然对他说,他想了解未来妻子,不如让妻子来家中住一段时间。新郎以为父亲开明,满心欢喜地迎接未婚妻来家中小住。 他这位未婚妻,脸颊圆嫩,眼眸深邃,偶有调皮之色,颇有潇洒之势。 她生得明艳又性子活泼,高家这位郎君,一见便喜欢上了。 他什么都愿意和未婚妻分享,未婚妻却总是想出门,和他爹生出龃龉。 婚礼之前,昨夜,他未婚妻要被送回陈家待嫁。他向她保证,今日二人便能再见。 然而……新郎官一夜未眠,想着未婚妻那个古怪而怜悯的神色。 寒露染霜,她对他露出笑容,然她转身便走,毫不犹豫。新郎官做了一夜噩梦,总是梦到她抛弃自己,不要自己。 天未亮,他被喜乐声吵醒,呆呆在帐中坐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梦都是相反的。 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见到妙娘了。 打起精神的新郎官来到庭前,向父亲拜别,准备出门迎接新娘。然而,他一来到庭院,便傻了眼: 爹娘不在。 席间半数人离席不在。 席位空了一半,尚在座的诸位官员、客人也神色凝重,像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这里明明华灯彩绸,却不像婚宴现场。 一个管事看到新郎出现,诧异地将新郎拉到一旁,私语道:“谁叫郎君你过来的?” 新郎官茫然:“吉时已到,我该出门迎人了啊。怎么司仪不在,华车不在,我爹又去了哪里?” 管事神色复杂地看一眼这位天真的郎君:太守用郎君的婚事布了一场大戏,周遭人都知道婚宴另有他用,只有新郎官不知。 太守家这位郎君天真稚嫩,没有忧愁。太守也不愿让他手沾鲜血,太守只需要他活着,日后继承这份家业便是。 管事沉声:“主人有事出府了。郎君在府上稍待,凡事等主人回来再说。” 高郎君被管事硬拽去一偏廊下,他伸长脖子往宾客席看,越看越是不安:“为什么要稍等?阿伯,良辰吉时是拖不得的。 “对了,不是都说,咱们襄州城来了位‘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吗?我之前央求爹,说想拜访,爹说那位小公子今日会来……我怎么也没看到啊?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管事支吾:“啊,那位小公子、小公子,发病了吧。” -- 被咒发病的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出现在太守府与陈家相通的地道中。 林夜走在这片昏黑中,旁边有一位暗卫托着夜明珠,为他照亮前路。 这处地道中,此时不只有林夜和暗卫,还多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窦燕。 窦燕昨日昏昏而睡,醒来便出现在这里,看这位小公子手捧夜明珠,俯身朝她笑。 她被他吓得一激灵,猜自己昨夜大约被下了药,才会一睡睡到现在,醒来又在浑然陌生的环境。 见她醒了,林夜笑意浅浅,起身端正:“窦娘子不是说想投诚吗?今日是个机会,随我一起走吧。” 他说罢,长袖一甩,便悠悠然背身,行于逶迤狭窄的地宫长径上。 窦燕怔愣一会儿,反应极快,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咦,这是哪里啊?小公子,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林夜解释:“这是襄州城下的一个地道。” 他侃侃而谈:“前几日,我和一位小娘子在酒楼偶遇,那位小娘子说太守府中有地道,我便觉得好奇怪。那酒楼没什么特殊的,离城门口又还远着,太守府何必挖那么一条地道?有什么用呢?” 窦燕鹦鹉学舌:“对啊,有什么用呢?” 林夜:“我猜那位小娘子,可能根本没弄清楚真正的地道在哪里。我让人暗查,东躲西藏,花了好多精力……” 林夜的感慨声变轻,他们转瞬间走到一个拐弯处,林夜朝窦燕颔首笑:“你在这里的第三块砖上,用内力击打五下。” 窦燕:“……你自己怎么不敲?” 林夜无辜道:“我怀疑一会儿可能出现不太安全的情况,我身体不好,也许需要内力自保。” 窦燕:……这话,你这么诚实地和我说,合适吗? 林夜朝她眨一眨眼:“你若是打不开,我就杀你。” 他旁边的暗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窦燕。 窦燕权衡一下,嗔笑道:“小女子已经向公子投诚,怎会不尽力?” 她走上前,用上内力,重重敲击五下。 当下轰然,整面墙、整片天地开始旋转。 天地旋转间,窦燕被摔得跌在墙上,她惨叫一声“救命”,便双手乱伸希望有人救自己。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暗卫惊呼一声“公子”,毫不犹豫地抓住林夜,避开旋转的石门,护住林夜的安危。 窦燕气恼,咬牙,只好靠自己。 待变化停止,窦燕被摔得眼前金星乱转,三人落到了不再乱晃的空间。 窦燕被方才的尘土和砖瓦弄得灰头盖脸,捂着嘴咳嗽不住。而她抬头,定睛一看,林夜正望着前方,露出惊喜的笑:“你来了。” 狭窄的地道前路出现了一段空旷地,石门开启又关闭后,有一人茫然而立。听到声音后,有人急匆匆奔来—— 那人凤冠霞帔,手持却扇,戴着镶嵌金丝的甘红色斗笠,提裙跑向他们。 那人奔跑的步伐说不出的别扭,想要迈开脚步,又被繁琐的裙裾束缚住。那人跌跌撞撞,甚至在奔到林夜身边时,还趔趄了一下,全靠林夜伸手扶了一把。 窦燕盯着那人细长的指尖,染着丹蔻的指甲。 她还没看清,林夜便甩开人,半恼道:“别抓我,你好重。” 好娇气的郎君。 窦燕在旁戏谑:“小公子怎能对小娘子这般无礼?我是江湖人士,才不介意。这位小娘子,便是太守家的儿媳妇吧?哎,小公子的罪过大了,好好的新嫁娘,你居然把人拐跑了。” 春山赴雪 第63节 窦燕哀声:“小公子身边那位‘小情人’,可是不好相与的哦。那位小情人,可是一言不合,会杀人的……就像小公子你现在威胁我这样。” 当日城门下林夜和太守的对峙,雪荔的圆谎,窦燕是看到的。 此时,林夜想起雪荔,目光轻轻眨一下,哼道:“我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窦燕不信:“是吗?” 林夜不搭理窦燕,他接到新娘,便宽慰地笑一笑:“咱们走吧。” 他自信满满:“我之前琢磨过,这条地道其实是可以出城的。等咱们出了城,和太守府错个肩,就安全了。” 窦燕干笑:“就、就我们几个人,保护新嫁娘吗?” 林夜天真地看着她笑:“对啊。” 窦燕提醒他:“你能摸出这条地道,是因为太守府透露给了你。万一这是陷阱呢?小公子,不需要我提醒你吧——想杀你的人很多。” 新嫁娘瑟缩一下,凑到林夜身畔。 林夜伸手抚了一下新嫁娘的手臂,仍朝窦燕笑:“这不是有冬君大人的加入吗?阿雪总和我说,冬君大人深藏不露。我想给冬君大人一个机会。冬君大人觉得呢?” 窦燕盯着他。 窦燕一时又困惑,又忐忑。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看看那位紧跟在林夜身旁的暗卫,再看看瑟瑟发抖的新嫁娘。 窦燕眼波轻轻一眨,露出玩味的笑。 窦燕叹口气,意味深长道:“好吧,小女子尽力而为。不过小女子只想保护小公子,那位新嫁娘,自己担待些吧。这条地道可能不简单,小心刀剑无眼哦。” 林夜说:“没关系,我保护她。” 窦燕心里呸一声“负心汉”。连雪女的情都敢负,你等着被雪女追杀吧。 她袅袅而行,和那暗卫一起,一前一后,护着柔弱的小公子和新嫁娘,继续走这条路。 -- 时过晌午。 今日不算好天气,云层厚密,林木莽长。河水越走越远,而天上的太阳,也几乎被埋在高耸的树冠后,看不分明了。 妙娘和木郎说着饿,马匹又跑不动了,想停下来歇一会儿。妙娘连说两次,雪荔才同意停下。 雪荔跳下马,将马拴好,走向那对靠树而坐、说些甜言蜜语的小情人。 头顶已经完全看不到太阳了,又一重云笼天,树冠将云切成一片片沥青色的碎光。 雪荔轻声:“我们离藏宝地方,还有多远?” 她如幽鬼般乍然出现,让妙娘吓了一跳。 那位木郎紧绷着脸,想要发火,被妙娘安抚下去。 坐在地上的妙娘抬头,朝雪荔讨好笑:“很快了,离我埋珠宝的地方,顶多再走、再走……不到一里。” 雪荔点头。 妙娘的眼波妩媚而清盈,她捧着干粮:“小娘子要吃一些吗?” 雪荔答非所问:“既然离藏宝地方只剩不到一里,为何你一直带着我在这里转圈,不再前行了呢?” 话音一落,此地倏静。 林风飒飒而吹,叶屑飘然纷落。 木郎身子紧绷,手伸到腰侧。 妙娘怔忡,脸色一点点发白,不安问:“我、我们迷路了?” 雪荔抬手,打个响指。 二人看不清她如何动作的,只见高处一根发簪,叮一声朝下跌来,落入雪荔手中:“这是我一刻钟前留下的记号。一刻钟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妙娘注意到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妙娘和木郎根本不知道他们一路同行,雪荔是如何当着他们的面做下记号的。 妙娘糊涂道:“可、可能是因为没太阳,我弄错了方向?怎么办啊木郎?” 她目露慌色,向自己的情郎求助。 木郎安抚她:“没事的……” 话没说完,雪荔忽然出手,手中捏着的木簪朝木郎扎去。 木郎随时紧绷着精神,雪荔毫无征兆地动手时,他刷一下起身飞跃,以极快的动作攀上高树,躲开了那一重攻击。 雪荔抬头盯这“窜天猴”一眼,移开目光。 妙娘仓促站起:“小娘子这是真的要杀人越货吗?!还是觉得我们骗了你……” “你们难道不是一直在骗我吗?”雪荔声音清幽。 少女不喜不怒,不悲不笑,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紧张的男子和慌乱的女子。 雪荔厌烦一切,又不得不应付一切:“我知道你们一直在骗我。我只是想拿到钱财便走。但是眼下看,你们可能没有埋下钱财。” 雪荔若有所思。 飞叶落到她睫上,她轻轻地眨一下眼:“你们应该只埋了陷阱。” 雪荔轻声:“这个游戏,我不陪你们玩了。” 妙娘站起来:“你在说什么啊?真的有钱啊,没有钱,我和木郎怎么生活?” 雪荔朝向她。 雪荔问:“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这样,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呢?” 木郎在一旁警惕万分,而妙娘仍是美目流波:“我听不懂小娘子在说什么。” 雪荔:“我指的是,冬君。” 妙娘脸色瞬变,目如鹰隼,盯住她不放,眼中笑意一丝也无。 风吹乱叶,雾起如烟。幽魅一样的美丽少女空灵静美,踩着落叶朝他们步步走来:“我说对了吗?真正的——冬君。” -- “滴答、滴答”。 地道潮湿,偶尔听到漏水声音。 窦燕和暗卫一前一后,将林夜和新嫁娘围在中间。 这条道路漫长又曲折,中间密道多次变化,林夜一一指出,全靠窦燕上前用内功来换道。 窦燕顺服无比。 四人行在狭窄的空间,脚步声轻微,只有暗卫手中的夜明珠发着微弱的柔光,为他们引路。 窦燕心中烦闷渐渐升起。 而在这里,林夜幽声笑一声。 窦燕嗔道:“小公子又使坏,故意吓人。” 林夜弯眸:“不好意思,只是一直干走,觉得有些寂寞无聊。不如我讲个故事,冬君大人觉得如何?” 这么紧急的逃命时刻,讲什么故事?这么晦暗的环境,讲什么故事? 怪吓人的。 但窦燕当然不能忤逆小公子。 窦燕点头:“小女子洗耳恭听。” 林夜清越如山泉的声音,伴着他们的脚步声,响起在这片幽暗地道中: “三个月前,大约是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遍天下的时候,襄州的高太守发现自己的儿子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儿子挑选了一门亲事——陈家大户。 “陈家是落败的世家,祖上是富过的。可惜大周分为南北后,襄州成为了军事重地,而陈家的强盛势力恰恰没有逃到这里。陈家虽落败了,但和以军功崛起的高家,倒也算般配。今年五月中旬,陈家女妙娘,嫁入高家。” 窦燕心中狐疑,小公子为何讲这个襄州城中人尽皆知的故事? 她忙着探路,便心不在焉地听着。 林夜继续笑着讲述:“这本是一门好亲事,然而架不住陈家女另有所爱,不愿嫁去高家。年轻的小女儿不懂两家长辈的筹谋,她在纳吉之后,和自己的情郎说好私奔。 “恰恰在这时,有一位来自西域朱居国的扶兰氏公主来到了襄州城。扶兰氏在西域惹出了一些事,不得不逃往大周避难。她逃到了襄州,而身后追兵不断。为了得到官府庇护,扶兰氏公主和那出逃的妙娘换了身份,愿意代妙娘嫁入高家。 “但是明景小娘子没有想到,大周人心难测,高家将她关入了家宅中,限制她的出行。她本是为躲避追杀而来,若是被关在高家,又算什么呢?她便千方百计地想要逃出去,惹得高太守不满。” 窦燕的脚步声微缓。 林夜笑问:“不走了吗?” 窦燕声音微僵,故作欢喜:“我们好像快走出去了啊。” 林夜“嗯”一声后,示意她继续带路,自己则继续讲下去: “明景小娘子一直没明白高太守为什么要关她。她出身西域,不了解中原人的花花肠子。她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却没想到从她和真妙娘换身份开始,高太守和陈家就发现了。 “高太守和陈家的筹谋已经持续太久,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而改变计划。若是她假扮的妙娘出现在陈家,陈家作为妙娘的母家,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假的。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关在高家。 “有高太守看着,她逃不出去,当然也影响不了高家和陈家的计划。” 窦燕声音紧绷:“高家和陈家有什么计划?” 林夜:“唔,这个嘛,目前还没有证据,咱们容后再说,总之不会是一些好的事情了。明景小娘子逃不出去,她不知道,真正的妙娘,也没有逃出去。 “高家和陈家的筹谋,从一开始就将妙娘当了牺牲品。你可知北城门的西南偏三巷的路尽头,有一家客栈。你若是进了那家客栈,便会发现有刺客追杀那里的老板娘和伙计。那里的老板娘和伙计会告诉你,他们是妙娘和木郎,想逃出城,明景的人马却追着他们不放。 “其实这不过是很简单的计策——引蛇出洞。他们想将关注明景的人引过去,一网打尽。杀死所有人,不影响他们的计划。 “不然,客栈死了那么多人,官府不会一直不知。而明景若当真有那么多的人马,她自己怎会被困在高家出不去?她无意中卷入了别人的大阴谋中,她还活着,只是别人需要她这个靶子而已。” 路越走越窄,黑魆魆的地道中只有四人脚步,窦燕后背出了一层汗。 窦燕的声音都带着颤,不自在的在地道中空落落地回荡:“那么,真正的妙娘和她的情郎呢?” 林夜偏头:“我想想。” 暗卫的夜明珠微光落到小公子眼中,小公子在笑,那笑意却是森凉无比的。 春山赴雪 第64节 林夜缓缓说:“真正的妙娘和情郎,应该已经死了,被埋在客栈的后院里。如果你去过那家客栈,就会发现那里已经死了很多人。这些人死得不明不白,真正的妙娘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因何而亡。” 那个他和雪荔从客栈后院挖出来的腐朽女尸,那个被雪荔摸出是“女”的头骨。 她曾花容月貌,曾怀着一腔少女天真想追慕自由。生逢此世,此情天理不容。连父母,都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 他们默许高太守杀害自己的女儿,默许女儿为他们的大业做出牺牲。 夜深人静,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无声无息地魂不归家。 晴天朗日,陈家宴请四方客人参加喜酒,宾满四堂。 地道中的流水滴答声,像是腐朽的潮湿的青苔,攀着水贴着皮,让人周身不自在。 前方出现一道石门,已经没路了。 窦燕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林夜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哎,路走到尽头了。我猜,推开这扇门,我们会发现已经出了城。洞口应该是襄州北西北部沿着汉江水朝上,洞外应该有很多人等着我们。 “也许高太守在,也许很多兵马在。” 窦燕僵硬。 林夜扣住她手:“推开这扇门。” 窦燕:“小公子……” 林夜:“推开它。” 窦燕:“公子……” 林夜强硬:“推——” “轰——” 林夜抓着窦燕的手,强大的内力一同轰在面前的石门上。光线骤然明亮,如天破裂,照得地道中人双目不适。 阳光如雾,沐在少年公子身上。 衣袂被寒风吹得飘扬而起,林夜抬目眯眼,亲自从暗卫手中接过那颗夜明珠,悠缓朝外走。 他朝着门外的世界,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好一会儿不见了,高太守。 “或者,我该称呼你们为——叛国贼。” 第40章 “可我,有小公子啊。”…… 地道不知不觉变成了地洞,蜿蜒向上的路尽头是一处石门。当石门推开后,林夜在前,诸人随他一道拾阶而上。 天色晦暗,不见日明,只见风云。 高太守果真在此。他沉着眼,冷然看着林夜。 就好像当日城楼下二人初露锋芒的那次—— 今日是太守府办喜事,但高太守出现在数里之外的城郊树林中。他面容沉冷,身后是几十辆车马、兵士。 此地沉寂如死。 高太守与他身后那些车马、人士,全都虎视眈眈,盯着从地洞中走出的四人。 不知不觉中,窦燕从打头阵,躲到了最后方。 暗卫在侧,弯刀朝向敌人。林夜站最前,戴着斗笠的红裳新嫁娘,悄然立在林夜身侧偏后一步。 寒风洌冽,吹扬林夜的衣袂和衫带。 林夜笑吟吟朝高太守打招呼,目光却落在高太守后方的那些兵马上:“若我所料无差,这些车中,应当不是什么聘礼彩礼吧?这些车根本不是陈公运送货物的车马,而应当是……辎重车。” 林夜盯着马车,望着车轮,觑着车轮在地上压出的重痕。 林夜感慨:“大意了啊,高太守。兵器、粮草,可都不算轻。你用普通的牛马货车运送辎重物件,这些车马又能行几里路呢?少不得中途停下歇息,这不,就被在下赶上了。” 高太守:“区区小儿。” 林夜颔首:“对。区区小儿,只靠一双腿,就走到了你们车马经行的地方。不过这也得感谢高大人,若没有你挖取的地道,我也走不了这么深。这地道,若没有个一两年,是挖不出来的。” 林夜眼中笑变得冰冷:“你早有叛国之心,只是应当还没来得及和北周通敌。不然,你也不至于选在儿子婚宴之日,借婚事聘礼来掩饰自己的不臣之心。这么一看,我倒是来襄州来的,很及时。” 高太守神色冷淡。 他风尘仆仆,两鬓斑白,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笑,眼角皱纹深厚。 他身后的兵士们警惕持着刀剑,朝着林夜这几人。虽然对方只有四人,但是对方能走到这里,便绝不好对付。 毕竟,原本按照高太守的计划,林小公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撞见他们的行事的。 高太守盯着林夜:“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的?” 林夜并不藏私,浅笑而答:“那便怪你们掩耳盗铃,动作太大了。陈公家的掌事说,府上小娘子婚后,他们就要回老家去,要落叶归根。我追问老家在何处,陈伯却含糊,说我不认识,他不肯告诉我。” 林夜张狂:“笑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地名?” 他身后三人:“……” 敌人们:“……” 林夜:“那陈伯死活不说,我便只能猜,他们要回去的老家,可能根本不是南周的地段。” 树林中萧萧瑟风落在林夜眼中。 他笑意浅淡,近乎漠寒:“襄州这个地段,是江淮战场的必取之地,承接南北大周。大周南北分江而治,两岸百姓不得往来,否则算是‘偷’‘贼’。襄州离大江这么近,必然有许多百姓,故土是北周的国土。然而只要南北不统一,他们便终生回不到故土。 “只有这样的老家——陈伯才是不能说出口的。 “退一万步,襄州挖了这么一条地道,如果只是陈家归故土,你提供一条方便大道,那也不必藏得这么严实。何况我也不信,陈家富贵到,需要几十辆车押送货物出行。 “你们不走地道,说明人数太多,要押送的粮草或兵器太多,不好走地下。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高明岚,你和北周相通,卖国求荣,将军草兵器运往北周。 “你已然叛国!” 高太守比林夜年长两轮,而林夜目无尊长,直呼“高明岚”大名。 高太守尚未开口,他身后的兵士们已然怒了,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 “黄口小儿,胆敢羞辱我们大人。” “大人都是为了我们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是我们襄州,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林夜的声音不高却森寒:“襄州是我南周国土。一分,一寸,以方……都不送给北周!” 林夜盯着他们:“尔既为兵,为谁而战,又为谁而屈?” 风声裹着少年公子的声音,如冰刃如霜雪,哗然泄洪一般,刺向众人心头。 单薄病弱的少年公子,负手而立,巍然之势,傲然之气,竟稳稳压着在场之人。 一地死寂。 高太守在这时,叹息着:“小公子……你昔日躲在建业玄武湖畔,世人皆不知你。若是早知你如此聪慧,我的计谋便会更‘圆’一些,绝不会给你察觉的机会。” 高太守淡淡看着他,慢慢抬起手:“你既然发现了,我便不能留你活着了。动手!” 林夜背后传来一声女子轻笑。 窦燕笑盈盈的:“小公子,小女子是真心想向你投诚的。可惜小女子先投诚了别的人,对不住了啊。” 她倏地伸臂张手,自后向林夜袭去。 那个捧着夜明珠的暗卫疾奔向林夜:“公子。” 窦燕嘴角勾着嘲弄的笑,瞥一眼那个暗卫:自己此时的站位,离林夜如此近。林夜就算会一些武功,可这么近的距离,背后又无人,拿什么防备自己? 林夜果真仓促而躲,却躲不开窦燕的攻击。 窦燕屈指如爪,要拍向林夜时,林夜旁侧那戴着斗笠的新嫁娘刷一下握住林夜手臂,将林夜朝身侧拽。 那人直接与窦燕对一掌。 滂湃内力相攻,窦燕闷哼一声,被拍得向后纵去三丈。 她惊怒不住地跪地抬头,风吹树叶,内力相阵下,那人的斗笠被撕裂成碎,片片飞天。 那人抓着林夜落地,从腰间甩出一把软剑,横向敌人。 这人…… 这人个子中等,眉目如冰,遍是杀气。 凤冠霞帔影响此人的打斗,此人豪爽无比地将裙裾撕开,又将袖子挽起。此人瞬间从新嫁娘变成了一个武者的样子,腰背挺直,目视群雄,眉眼看上去十分眼熟。 不光窦燕觉得眼熟,高太守也觉得眼熟。 高太守心中生起一些困惑:他何曾认识小公子的手下? 无论窦燕和高太守觉不觉得眼熟,他们起码都认出来:这人不是本应嫁人的明景,而应当是林夜的暗卫。 林夜从这假新娘背后探出头,他先朝窦燕一笑。 窦燕正要惊起,那个掌夜明珠的暗卫大喝一声,将夜明珠丢下,持剑逼向窦燕,让武艺不经的窦燕颇为慌乱。 林夜又朝着高太守眨一眨眼,笑眯眯:“服不服啊,高大人?” 高太守此时了悟,林夜根本不信窦燕。 林夜把窦燕待在身边,既是试探,也是为了看住窦燕。林夜劫走的新娘也是烟雾弹,是哄他来追的。 那么真新娘…… 高太守:“妙娘在哪里?!” 有人保护,林夜振振衣袖,从后方走出,懒洋洋地笑:“你我都不要开玩笑了。高大人,哪有什么妙娘? “你亲自派人杀害妙娘。她早就死在城中客栈中,死在你和她父母的谋算下。你想问的人,是明景。你想知道,扶兰明景在哪里。” 林夜朝他戏谑眨眼:“明景此时,就在你以为我会在的地方。” 高太守一震。 春山赴雪 第65节 -- 三刻钟前,高太守并没有出城。 高太守知道自己家的那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是假的。 毕竟他杀害了真正的妙娘。因为真妙娘的死,陈公差点和他翻脸。幸好他用大义稳住陈公,然而,襄州又出现了一个“妙娘”—— 来自西域的、被人追杀的扶兰氏小公主,扶兰明景。 高太守不关心扶兰明景的身世,只是如此危急关头,他和陈公的计划容不得闪失。为了不夜长梦多,他将计就计,用婚事和家宅困住扶兰明景。 他的傻儿子天真地告诉明景,家中有地道。 高太守猜,明景从那地道逃出去,只能到达城中一个酒楼附近。明景不会知道那个地道真正的机关如何用,但是小公子借由明景的口,会知道地道的存在。 高太守身为襄州的父母官,军政一把手,他知道近日许多江湖人来襄州,都是为了捉拿林夜。 正好,襄州的官署和公使库相继失火。前一把火是贼人放的,后一把火则是高太守自己放的。 高太守以此为借口,将城中江湖人当做纵火嫌疑人,押入大牢。高太守在牢中见了这些人,告诉他们:小公子会在婚宴那日,出现在那座酒楼附近。 他们想捉拿小公子的话,随意。 条件是,这些江湖人不要插手襄州城中正在发生的其他事宜,不要过问高太守在做什么。 江湖人守义,答应了高太守。 今日良辰吉日,装作婚事华车的辎重车出城之时,高太守亲自带着这些江湖人,和他们一道埋伏在城中那座酒楼附近。 良辰至,小公子不至。 江湖人还在耐心等候,高太守则色变,怀疑林夜找到了地道中的机关,在地道中去了别的不应该去的地方。 高太守所筹谋的事,可比这些江湖人的“捉拿小公子送给宣明帝”重要的多。 高太守让自己的管事代替自己,稳着这些江湖人,陪他们继续等候。高太守自己则下了地道,熟门熟路地用机关连开数门,用最快的行路方式出了城—— 高太守赶上了已经出城的辎重车,在辎重车前,他遇到了从地道尽头走出来的林夜。 而襄州城中的酒楼附近,江湖人士还在埋伏,还在紧盯着那扇被篱笆掩藏的木门——高太守告诉他们,这便是密道的出口,小公子想救新娘子的话,会从这里出来。 时间缓缓流逝。 众人渐渐生出猜忌:“高大人是不是耍了我们?” “这当真是密道?怎么看也不过是普通的篱笆。” “高太守人呢?敢骗老子,老子宰了他!” 无辜的管事被凶悍的江湖人士包围,被吓得面如土色,吞吞吐吐说不出个章程。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细微的“刺刺”窸窣声,那扇被他们关注很久的篱笆门,有了动静。 一个娇而脆的少女声音如蜜糖般,从他们望穿秋水的篱笆门传来: “哎,你们还在哇。 “不好意思哦,小公子说我蠢,弄不明白这地道。我不服气,非要试一试。我在地道中迷了路,多走了好多路才找回这里。真是辛苦你们了。” 死一般的静。 众人僵硬扭脖颈,朝后看去。 明景身着霞帔,衣着与那跟在林夜身边的假新娘一模一样。但她是小娘子,明媚娇俏,又有一身不受拘束的洒脱感。 她坐在篱笆门后方的巷子墙壁上,手中握着一根玉笛把玩。美丽的少女新娘浓妆艳抹,目若秋水,她说话间,绯红裙裾飞扬。 一阵风过,她脚上的绣花鞋晃啊晃,让许多人深深不耻。 他们呆若木鸡,明景“咯咯”笑起来。 明景手指点腮:“真好玩啊。幸好我来了,不然我还见不到这么多有趣的、心狠手辣的中原人。” 江湖人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一人质问:“小公子呢?” “小公子忙着对付更厉害的人,”明景娇滴滴,低头睥睨这些人,“我来和你们耍一耍。” 她趁众人愤怒时,一把银针先从袖中飞出,向这些人掷去。 -- 一把银针如梭,朝雪荔掷去。 襄州城北的荒林中,雪荔飞身凌空。叶落还身,银针伤不到她丝毫,她轻盈无比地落地,踩在堆积的树叶上。 雪荔落地,便发现了问题:脚下有陷阱。 她若再动,脚下松开,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机关便会发作。 妙娘笑嘻嘻提醒:“别动哦,那是炸药。我们想了好多法子,才埋下来对付你的。就算你武功盖世,不让你动,你还不是笼中雀?” 雪荔抬眸。 她的眼睛清澈安然。 看起来她已经落在下方了,可她眼神仍是这样寡然无欲,没有兴趣,就好像……他们针对她的埋伏只是“作秀”,她不在乎,也瞧不上。 妙娘脸上的笑微顿。 那个木郎回到了妙娘身边。 木郎一声口哨后,雪荔发现树冠高处有许多人攀着绳索滑下来。他们小心地落在妙娘身后,生怕触动了这里的机关。 雪荔若有所思:他们应当是知道她内力强,武功高,所以才藏在树冠那么高的地方,一直屏着呼吸不敢下来。 看他们这灰头盖脸的模样,他们应该已经躲了很久了。 为了抓她一个人,对方真是兴师动众。 雪荔仍是乖乖的,浑不在意。 妙娘自觉胜利在望,却也不敢大意。妙娘道:“雪女。” 额发凌乱,雪荔淡淡瞥她。 妙娘:“你怎么知道我才是真冬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根本不关心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我又很少以真身份出现在人前。你怎么猜到我才是真正的冬君?” 雪荔盯着她:“那个假冬君,和你长得很像。” 妙娘错愕:“你会在意?!你竟然看了?!” 雪荔:“我原本不想看。可是林夜不停问我,我就多看了你们几眼。那几日,我常去客栈。我不相信我的认人本事,可他也说像。你足够心狠手辣,但我认识的假的那个,比你差很多。 “再加上你一直试探我,一直试图哄我跟你出城。我离开浣川后,就没有掩饰过踪迹,‘秦月夜’根据情报,猜出我到了襄州,是很正常的事。 “既然我到了襄州,那么‘秦月夜’的追杀,就会跟过来。我恰恰知道你们在襄州城有阴谋,你是真冬君这件事,便不难猜。” 妙娘惊疑:“……你还没出城的时候,还在客栈中的时候,就知道我是真冬君?” 雪荔安静:“嗯。” 众人一派悚然,却大多不信,觉得她是自我吹嘘。 只妙娘警惕问:“你既然知道我是真冬君,为什么还敢跟我出城?你主动步入陷阱?我不信雪女是一个蠢货。” 风吹动雪荔发丝。 她随意地立在乱叶间。 她当然不蠢。很多东西,她能一眼看透。她一眼看透,可她不在乎。 陷阱也罢,不是陷阱也罢。她就是要走这条路,不会为任何人所拦,所改道。 雪荔声音清幽,清幽中甚至带着一抹天真:“你说有银钱。林夜说不可能,是骗我的。我不信你,也不信他。我就来看一看。” 雪荔道:“你果然骗了我。” 而林夜没有骗她。 这里真的没有埋金银啊。 妙娘不可置信:“就这样?” 雪荔想了想:“还有——拦下你们,截杀你们,不让你们和高太守汇合,是林夜雇佣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妙娘:“你说什么——啊!” 雪荔刹那间拔身而起。 少女手中木簪飞出,她鞋履凌空的同时,木簪刺地,以微乎其微的差距抢在脚下土地上,让那机关发作不得。 而“问雪”拔出,第一道寒光便杀向妙娘。 妙娘疾步后退,木郎迎身伤挡。他的手臂瞬间出血,趔趄后退。他惶然害怕时,见雪荔身子再次后退,重新踩回了那机关上—— 一根簪子,当然拦不住机关。 簪子断了尖,回到了雪荔手中。 雪荔撩目:“别慌,只是试一下刀。真杀戮,还没开始。” 众杀手们哆嗦,并气怒。 妙娘:“不愧是雪女,连这机关都拦不住你。不过你走不出这里,我们却行动自如,你要顾着机关,到底不如我们灵便。你说截杀,也未免可笑。” “就算你是雪女,”妙娘笑盈盈,“可我们这里,有三十人。三十个出自‘秦月夜’的杀手,武功已是顶尖,就算是你,也不得不认真。” 雪荔仍是闷闷不乐的。 她只用那双冰雪一样的眼睛,盯着妙娘:“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废话?” 妙娘一滞:废、废话…… 雪荔:“你在等假冬君和你汇合,配合你一起发动这座大型机关吗?那你不用等了,她不会来的——她被林夜拦住了。” 妙娘惊怒:“林夜……你、你们。” 雪荔恹恹道:“嗯,我们联手了。” 她手中“问雪”再一次抬起,她另一只手中把玩的木簪轻轻摇了摇。这是她要出手的预示,妙娘厉喝:“别等窦燕了,摆阵——” 雪荔再次凌身跃空。 -- 城中酒楼外,江湖人士和明景对峙。 一把银针丢在地上后,江湖人士没人受伤,当即瞧不起这位小娘子:“你一人能拦住我们?” 春山赴雪 第66节 明景承认:“我拦不住。” 她美目流波:“可我,有小公子啊。” 她坐在墙头,拍了两下掌,当即,身后“秦月夜”的杀手们涌出。 这些人,是林夜给的。 林夜说他们是和亲团里的杀手,各个武力不错。明景可以用这些人,挡一挡江湖人。待林夜那一方赢了,便来支援明景。 明景心中忐忑,但她决定相信小公子一次。 明景坐在墙头,握着自己的玉笛,低头徐徐吹起。 当下里,魔音入耳,众人内力狂乱,当即恍然: “堵住耳朵。她会用笛子控制人,她是魔女……” -- 城北林距离雪荔那场打斗,大约一里的距离,林夜正和高太守等人对峙。 窦燕想离开这里,却被那假新娘和暗卫两相截杀,根本走动不了。她本不擅长武艺,此时落入下风,难免焦虑。 可恶的小公子。 她走不开,姐姐那里,如何对付得了雪女? 不错,那个假的“妙娘”,是窦燕的姐姐。 “秦月夜”四季使中的冬君,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姐姐更聪慧些,更狡黠些,更不喜庶务些。所以,平日繁琐事务,都是窦燕在管。而杀人越货这种事,则是姐姐在管。 窦燕在建业弄丢了雪女,搞砸了“和亲”第一线的事,姐姐在襄州为她补救——只要姐妹二人联手杀了雪女,春君便不会追究窦燕失责之事。 此时姐姐正等着她。 她却被困在林夜这边! 而林夜,正和高太守四目相对。 林夜轻声:“高太守还在等什么?等‘秦月夜’的援助吗?他们不会来了。” 林夜微笑:“但我可以给高太守继续拖延时间的机会——我想知道,太守为什么要叛国。” “你给我机会?”高太守觉得可笑,“小公子,容我提醒你,你这一方,只有你的两个暗卫,我这边……” 他话停住了。 兵士们抬头,看到林夜打个响指,四面天幕如夜涌,不知多少暗卫出现在离这方荒林中,举着弓箭、刀弩,朝向他们。 高太守这一方的兵士们齐齐亮出武器。 双方却都没动。 高太守的目光,沉沉回到了林夜身上。 满目荒色,杀戮随时会起,周遭杀气沸腾,林夜看起来却如此无害。 他白袍飞扬,金色发带拂过面颊,掠过他因病弱而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眉眼。可他眉目又如此皎洁明亮,如星如月,精致至极。 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一个翩然可亲的小郎君。 就如高太守那个不懂事的儿子。 无论如何看,林夜都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就如高太守心里见不得人的煎熬。 寒风瑟瑟,林夜朝他笑:“我的暗卫来得晚了些,让高大人久等了。实在没办法啊,我毕竟不是你的地道的设计者,我能猜到你一定要出城,要朝北走,我却不知道,你们的地道最后到底通向哪里。我的人马出城,只能埋伏在附近。他们还得找路过来呢。” 林夜笑问:“现在,高大人可以说一说,你为何而叛国了吗?” 高太守目光沉沉。 许是煎熬刺心,痛苦难熬。许是知己难寻,日夜踟蹰。高太守需要有一个人,听一听他的声音。 高太守空茫的声音,在这片林中响起: “因为,照夜将军死了。” 林夜目光一缩。 高太守目光一点点赤红,青筋在额上跳跃:“狡兔死,走狗烹。照夜将军年未及冠,身陨川蜀。你以为他死得很正常吗……他是被这天下,被南周朝堂害死的!” 林夜眸子幽静。 风与云吹拂着他的眼睛。 他猜到了高太守要说什么,要如何引起众人的激愤,甚至高太守可能想策反他。 但林夜没有动,林夜想听一听—— 他长在川蜀,守卫川蜀,死在川蜀。而千里之外,和他一样守着边境的另一位将军,如何看待他,评价他,背叛他。 第41章 抬头间,凌乱的双目湿润…… 萧风瑟瑟,荒野漫林。 乔装打扮的将士们护着辎重车,严守以待。高太守的话,他们并不意外,显然他们早知道高太守在做的事。他们仍然信服太守,追随太守。 将士们仇恨悲愤的目光,赤红无比,怒盯着阻拦他们的人,尤其是那位自作聪明的小公子。 在讲述中,太守幽邃的目光微弱地涣散,陷入到自己初听“照夜将军”死的那一日—— “二月末,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到襄州。随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陛下派小公子和亲、我等沿路照拂的消息。小公子,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情?” 林夜如何知道呢? 高太守自嘲。 他想,养尊处优、被光义帝保护得非常好、不肯让世人见一面的小公子要去和亲,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光义帝压根不想和北周动兵,宁可送自己最疼爱的幼弟,以男儿身受辱和亲,都不愿意和北周宣明帝大动干戈。 若高太守还有一丝侥幸,随着“照夜将军”死,他便一丝侥幸都没有了。 他们这些边关将士,自大周分化南北后二百年来,心心念念,都是想要北伐,想回到中原重建关中。如今南北周两大战场,川蜀已然失势,江淮战场又能支撑多久? 更何况,也许除了他们,没人想战。 士族们偏居江南,因江南富庶、远近无忧而“乐不思蜀”。如今连光义帝都这样做,高太守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林夜:“照夜将军死,你便断定北伐无望,陛下不想北伐?” 高太守睥睨着这个富贵病弱相的小公子:“你可知,川蜀战场上,最后和照夜将军对阵的北周将军,是何许人?” 林夜眸子微眯。 那与另一个暗卫一起控住窦燕的假新娘身形一顿,闻言侧过头,看了高太守一眼。 高太守一字一句:“北周寒光将军,杨增。在杨增被调去川蜀战场之前,杨增是江淮战场上北周的主将。” 将士们哗然,显然,他们全都想起了和他们隔江对峙的北周寒光将军,杨增。 高太守嘲讽道:“照夜十二岁挂帅;十三岁刑白马,誓三军;十四岁时他在金州开战,以一万兵退敌三万;十六岁,他收复大散关,再差一步,便可收回西京长安;十七岁,他说服西域十六国归服南周,以自己名字‘照夜’被封爵。此等丰功伟绩,即使是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也总该听过一些吧?” 林夜望天。 他被夸得得意,眉目弯弯:“听过,听过。” 高太守见他如此不诚恳,心中生怒,而想到自己的不忿,只会更怒—— “杨增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能在川蜀大败照夜?!” 林夜目光微飘,不过此时对方满心愤懑,自然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听起来,太守对杨将军很了解啊。” 高太守如何不了解杨增? 在杨增被北周调去川蜀战场前,高太守和这位杨将军,对峙了将近十年。 他一日日老去,看着杨增从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长成威武不屈的一代名将。 平心而论,高太守是佩服杨增的。杨增用兵不算差,且越战越勇,毫不畏战。在杨增被调走后,北周新派来江淮战场的那位将军,不如杨增。 杨增只是,欠了些运气。 起初他少年气胜,多次中高太守的计谋,有兵败之险。后来杨增懂得排兵布阵了,但他运气不佳,不是天刮大风就是粮草迟缓。每一次摆在杨增面前的好机会,都被荒废掉。 高太守自认摸清杨增战术。 他多次向朝廷请命,请求支援兵马,从襄州开始北伐之路。朝廷只是搪塞,直到杨增被调走,高太守也未能和敌军真正大战一场。 然后,就是这样的杨增,今年年初,在川蜀大败照夜。 今年二月,照夜心急,欲攻下凤翔,直逼长安。他中了敌军陷阱后,以自身为诱饵,和杨增两败俱伤,共陨蜀地。 主将死,南北二周落得一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朝堂上,光义帝和北周使臣达成盟约,派小公子去和亲。 高太守说:“我了解杨增,更和照夜多年手书论古今,算是‘忘年之交’。照夜不是纸上谈兵之徒,杨增绝不可能让照夜进入陷阱,和照夜同归于尽。这只能是阴谋。” 林夜轻声:“什么阴谋?” 高太守:“试问如今天下,最不愿意照夜活着的,一定不是杨增,而是光义帝。” 林夜声音平静:“荒谬。” 高太守陷入自己的愤懑中:“光义帝如果本来就要和亲,他必然要川蜀一战失利。我不相信照夜死得那么轻易,我和他祖父、和他爹娘相交,他绝不是那般鲁莽之辈。可若是军队中有叛徒,他被自己人背叛了呢?” 林夜打断:“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就因为这样,选择叛国?” 高太守:“这绝不是一面之词。你看着吧,陛下最后牺牲的,一定是我们。一开始是照夜,然后就要轮到我。我身死无谓,可我身后的百姓、将士们怎么办?高氏守襄州近百年,我如何眼睁睁看着我的百姓为此受死?” 高太守目光赤红:“川蜀此时情况一定更糟糕。我城中有流民从那边逃来,告诉我川蜀一战失利,照夜身死后,他们的光景就变差了。北军南下,肆意杀戮,奸杀抢掠无恶不作……” 林夜眸子微颤。 他脸色微白时,旁边的假新娘蓦然开口:“小公子。” 假新娘是男声。 林夜恍了神。 春山赴雪 第67节 林夜微笑:“谎话。照夜如果真是你口中那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即便身死,也一定早有觉悟,会安顿好身后百姓。” 他心想是的,他定下假死计划后,分明为身后事做好了安排。 西蜀会乱一阵子,但不会太乱。西蜀虽然没有了照夜,可还有很多将士。那些将士们不会任由北军南下,攻城略地。 林夜定定神,朝高太守戏谑笑:“高太守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你因为照夜将军死了,就要叛国?你们连面都没见过吧?这忘年交情太值钱了,不得感动死他?” 他笑意转凉:“你的地道,挖了不止半年。” 照夜仅死了半年。 高太守语塞。 林夜:“除非你告诉我,你挖地道那么多年,是为了去地下乘凉避暑。而照夜死后,夜里托梦给你,哄你叛国……” 高太守打断这位小公子的不庄重:“我身后有几十万兵马、百姓要养。朝廷粮草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脱,一日迟一日,我如果不自己想法子,襄州城吃什么喝什么?” 林夜:“你便把襄州送给北周了?” 高太守心一横。 他傲然:“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照夜既死,他身死也是迟早的。 他不畏死,可他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妻儿,他走在街头看到满城的百姓。襄州作为军事重地,若不出兵,便要被围攻,绝无其他可能。 等到小公子和那北周公主成亲,两国盟约一成,襄州的归属…… 光义帝才登基半载,看不出什么雄才大略的样子,但北周那位宣明帝,却是野心勃勃,紧盯着襄州。若等到宣明帝开口要襄州,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高太守如何护城中百姓平安? 既然总要和亲,总要称臣,不如现在就屈服。 襄州城中来自北周的、被困在南周而归不得家的百姓,本就极多。那与他家谈婚论嫁的陈家,便是其中翘首。 高太守想着,挖一条地道,再走水路,可以送这些人回归故土。而自己,已经和北周隔江的那位新将军谈好了,自己把人、兵器,全都运送过去。 自己投诚,换得全城百姓生存。 林夜:“身为守将,你以狭隘之心谈论政务,是为不忠;身为父母官,你杀戮被扯进来的无辜百姓,是为不义;你妄图相信敌人的怜悯心可以救人,是为愚蠢。” 高太守:“我不相信敌人的保证,难道相信你吗?” 高太守抬手。 他废了这么多口舌,这位小公子连动容之色都没有,他也生出厌烦。 高太守道:“你我都是鱼肉。只是你这条鱼,跳得太高,引起了宣明帝的垂涎。眼下,我只要将你送给宣明帝,襄州就能又换得半年安定——动手!” 林夜同时下令:“动手——” 四方的属于林夜的暗卫们,弓箭在手,黑箭刺空。属于高太守那一方的兵马高喝一声,丢下辎重车,向林夜这一方袭来。 窦燕趁机再动,假新娘同时动手。 窦燕发现,这位假新娘武功实在高。另一个暗卫已经掠入战场,这位假新娘则一边控着她,一边偶尔杀几个敌军,看起来,游刃有余。 窦燕心焦:自己离不开,姐姐那边,是否…… 高太守的目光,隔着刀剑与战士们,和林夜对视。 高太守唇角溢一丝笑:“我的手段,不止如此。小公子不如早日认输,还能少死几个人。” 林夜学着他的话,笑道:“我的手段,也不止如此。高太守不如现在就投降,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 襄州城中,笛声婉婉。 明景坐在墙头,一只长笛在手,便可扰乱武人们的内力,让他们运气时,内功紊乱,心神被摄。 林夜派给她的“秦月夜”的杀手们爬起来,趁机下场,收割敌人。 江湖人中不乏聪明人,渐渐有人了然:“这小娘子又不是小公子,我们和她浪费什么时间?” 更多人了悟。 有人抓住那个被吓得煞白了脸的高府管事:“太守呢?小公子人呢?!” 管事战战兢兢:“城、城北……” 有人便道:“撤。” 墙头吹笛的明景急了,加更多内力入笛声中。 这是他们扶兰氏的家学,昔日靠此手段御兽,在一代代先人的改良之下,如今“魔笛”已能驭人。虽需要非常多的内力,虽持续时间不长,但总是一个思路。而今,她有事相求,必然要向小公子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扶兰氏是值得救的…… 明景握笛的手指一点点发白,她太过吃力,鼻下渗出一丝丝血迹。 很多原本已经被人唤醒的江湖人,重新陷入了她的魔音下。 笛声愈发悠扬,无数人内力凌乱,眼前幻觉不断,拼命醒来,便迎来杀手们的凌空一刀。 扶兰氏是值得合作的…… 明景鼻下、眼睛、耳朵,都开始一点点渗血。下方杀疯了的人,在她的干扰之下,敌人各个渗红了眼睛,失去神智。 明景年少,这“驱笛驭人”的手段对她耗损太多。她有一瞬提不起内力,便见很多内力强于她的人,挣脱了控制。 那些人拼着反噬也要冲出杀手们的围猎,朝城外奔去:“别在这里和这小妮子浪费时间,去城外捉拿小公子。” 越来越多的人脱困,杀手们擅长杀戮,但敌人数量太多,又要逃,他们便有心无力。 明景眼睁睁看着,直接跳起,叫道:“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 下方有一武人抬头,寒目盯着这个在墙头上搅局的小女娃,他凉笑一声,当下和身边人交换眼色。身边人替他拦住杀手,他自己摸到墙角,攀上墙头。 这人如一座山般,挡住明景的视野。 明景握笛的手颤颤,看到这人抽下长刀,那刀竟在一瞬间变成两把,一左一右形成刀影,如雨般围来,密不透风。 此人喝道:“只知道耍些下三滥手段的女娃娃,今天让你见识爷的本事。” 刹那间,明景怔立原地,大脑空白。 她身后无路。 她若是输了,扶兰氏就完了。 少女红衣猎猎,发丝乱颊,眼与鼻下皆是血,断断续续的笛声仍在持续。她唇放于笛孔上,空茫而无望地看着那两把刀从侧方向她砍来。 -- “哐——” 长刀被匕首打断,城北林中偷袭的木郎还没耍出多少威风,便被雪荔的匕首砍断了脖间动脉。 木郎死前双目圆瞠,绝望地发现即使自己做了很多准备,却仍在雪女手下过不了十招。而雪荔甚至被机关所困,无法自由行动。 雪荔一掌拍在木郎尸体上。 木郎尸体贴着地面朝后飞去,卷起一大片飞叶。倾而,叮叮咣咣声不断,早被布置好的机关沾上了木郎的尸体,被卷上木郎的身体。 妙娘色变:“快躲!” 雪荔在高空中飞跃,看到木郎卷起的一道机关下,爆炸发作。她踩树攀上树枝,树枝一丛丛倒地。盎然绿意间,她如轻盈蝴蝶,一直跳跃。 妙娘等人逃脱机关的爆炸后,转身仰头,看到一片片炸空烟雾和火焰下,有白衣如云如烟,清泠无比。 妙娘怔怔然。 杀手们目中发寒。 他们见雪荔终于从机关阵中走出,只发丝凌乱些,身上受了些小伤,雪白的颊面上沾了些灰。 少女用宁静而漂亮的杏眼朝他们望来,他们感到胆颤。 木郎…… 木郎尸骨不存,被雪女当扫帚,扫了一遍机关。他们埋伏在这座树林中的机关,被木郎那一具尸体,扫干净了一半。 而更可怕的是,雪荔脱困了。 一阵风过,众人敛容。 妙娘目中拂过恼色,心想若是窦燕在,自己就不用如此被动。她和窦燕心意相通,一同操纵这些机关,机关便不会被那个废物毁去一半。 而雪荔目光落到妙娘身上:“轮到你了。” 妙娘拔身朝后跑,其他杀手们纵身来阻拦雪荔。妙娘拨动机关:“开阵——” -- 城北林的另一方战场,高太守和林夜的对峙,也到紧张时期。 林夜这边的暗卫是他从川蜀带来的,各个厉害。但是高太守这一方的人手,也是将士出身,同样擅战。 将士本不该于此阴晦处动兵戈,他们将忌讳犯了个遍。 日头一点点暗下,林夜这一方,渐渐有所不支。 高太守发觉了,隔着人海朝林夜吼:“小公子要不认输吧。” 林夜笑吟吟:“不急不急,我还有手段。” 高太守撩目:“你等的,该不会是你那小侍卫去搬的救兵吧?那你不用等了,我早派人拦截去了。” 林夜靠着树身,咳嗽着掩去自己身体的不适。听到高太守的叫阵,林夜眸中幽亮,明白高太守已经看出自己的某步棋了:粱尘。 粱尘借醉酒而出城,去四方州郡搬兵马,说襄州要反。粱尘拿着小公子的腰牌,还有他自己的腰牌。 阿曾请不来的人物,粱尘一定能请到。 而今日婚宴上,林夜身边人借口说“粱尘回来,被围,求救”,那是一条假消息。他们还没收到粱尘的消息,林夜只是需要这个消息欺骗敌人,同时让自己从婚宴上脱身,前往地道。 没想到,高太守看出来了。 风吹寒林,腥风扑鼻。 林夜心中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不愧是高明岚啊。 自和亲一路,他一路布棋,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对棋对得有来有往。 可是,他一定要赢。 春山赴雪 第68节 他为这盘局做了无数准备,押下了全身身价。他的爹娘、祖父、历代祖先在黄泉下看着他,整个川蜀的百姓、将士都在看着他。 他必须朝前走,必须是赢家。 -- 襄州城中巷战剧烈之时,那两把刀眼看着要砍中明景,忽有一把剑从远方丢开,击开那武器。 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响起:“喂!” 手心捏满了汗的明景抬起头。 一个黑衣少年长身如竹,站在离她隔着一道墙的屋檐上。黑鳞一般的瓦片被踩得朝下跌了几块,少年眉目清隽,染上黄昏的晕色。 他叉腰怒道:“搞偷袭,要不要脸啊?欺负小娘子,要不要脸啊?” 他开口时,人还在三丈外,话音落,便已到了一丈之内。 偷袭的武人一掌拍向明景,明景要从墙头跌下时,梁尘抱住她将她捞回去。那一掌,拍向梁尘,梁尘运气相抵。 二人各自被震得后退一分,这少年被内力震得翻上屋檐,气血翻涌,鼻下渗血。但他随手一擦血,凶悍的目光盯着那敌人,口上还招呼她: “别怕,有我在,他们动不了你。” 扶兰明景趴在墙头喘气,抬头间,凌乱的双目湿润无比。 梁、梁……她只记得小公子身边这个侍卫,姓梁,却不记得叫什么了。她一心一意和小公子试探,没想到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粱尘。 待突然出现的粱尘好不容易击杀那个武人,奔到明景身边。他看她眼鼻耳皆渗血,却还要吹笛。 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停停停,不用这么拼命吧?” 明景不搭理。 粱尘拼命摇着她:“你要相信我们公子啊,他布下的计划,绝对不是让人送命的计划。你若是死在这里,不就见不到我们公子了吗?” 明景气息不定,一口血喷出。 粱尘趁机抢过她的长笛。 明景看到许多江湖人已经逃了出去,不知会不会影响林夜的计划,心下着急又无力,滚滚滴下两滴热泪。 粱尘:“……” 他既目瞪口呆,又有些尴尬,不太敢看她。 而明景仰头急声问:“你、你不是不在吗?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粱尘摸鼻:“我去搬救兵了啊。救兵还没进城,我担心公子,提前回来了。公子呢?” 明景跺脚大哭,指着那些武人:“他们去杀公子了,你还不快去救公子!” 粱尘:“……” 他又得出城?! -- 天渐渐黑了。 城北林中杀手们的对决,落入尾声。 黄昏暗色浮上这片树林时,妙娘无计可施。 再没有其他杀手走出,雪荔洁净的衣衫上染了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是无论如何,雪荔都从这座半成的阵中走了出来。 妙娘跌靠着树身,浑身脱力。 她仰着头,冷然看着走近的雪荔。 妙娘:“你杀了这么多楼中人,‘秦月夜’和你势不两立。” 雪荔:“好奇怪。今日若胜的是你们,便轮到我来说这话了——你们这么多人杀我,我和你们势不两立。” 妙娘语塞。 雪荔蹲下来:“林夜在哪里?” 妙娘目光闪烁,微妙笑:“哦,他啊……原来他真的是你的姘头,你这么在乎他啊。” 雪荔:“他还有最后一笔钱,没给我。” 妙娘不语。 雪荔见她不答,便手扶到她颈上。妙娘脖颈发凉,抬头看到雪荔的眼睛,心下一沉。 妙娘:“慢、慢着。” 生死一线,妙娘犹豫一下:“此地被我提前布了许多机关对付你,我只能告诉你,小公子那边的敌人更多。如果我不告诉你正确的方位,你是不容易和他们遇上的。” 雪荔心想:无所谓。 她是去讨价的。晚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手上用力,妙娘脸色失血。 妙娘惨声:“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可否饶我一命?” 雪荔轻轻摇头:“你欲杀我,我绝不会放过你。你只能和我谈一个条件:给你留个全尸。” 妙娘抿唇,目中生恼:死都死了,她在乎什么全尸? 妙娘想装个英雄,但是她骨骼渐渐被捏碎时,绝望之际,她惨声:“我、我、我和你谈!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你向我发誓,不杀我妹妹……这些局都是我布下的,小燕不在这里,小燕是无辜的。” 她眼中落下泪水。 她气息已弱,可她紧紧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雪荔的手,用力得脸上青筋都在颤抖:“求你、求你放过我妹妹!” 雪荔垂下眼看她。 她看到妙娘眼中的绝望,看到她求生的意志。可妙娘竟为窦燕求饶……为什么? -- 城北林的另一道战场上,高太守这边援助的江湖人纷纷赶到,而林夜那一方的救兵迟迟不到。 骤然间,高太守拔身而起。 他抓过旁边人的武器,掠过人群。林夜正在观察局势,高太守从侧后方袭来时,他好似没有发觉。 假新娘此时正在人群中,发现林夜那一方的危险。 假新娘惊怒之下,内力拔高,周身骨骼响个不停,他的面容、身高开始一点点变化……在周围人惊叫“缩骨功”的时候,假新娘手脚伸长,容颜变硬,浑然变作了另一个身材高大、眉目深邃的青年。 青年掠向偷袭的高太守,最后仍差一点距离,他拔剑扔去:“林夜!” 高太守听到“缩骨功”,又听到耳后风声,他一回头,便双目如冰凝缩,朝深渊坠去—— “杨增……” 阿曾迎面投来一剑,高太守心念紊乱时,不妨身后的林夜忽然转身。 少年公子的手,接住了这把丢来的剑。黄衫托袖,少年手持长剑,翻身如魅撩剑如电,拉近双方距离。 阿曾和林夜,一前一后。一硬朗,一飘逸。 窦燕尖叫:“太守小心!” 长剑穿胸,高太守低头。他看到刺穿自己胸口的剑,血水从心脏渗出,他迟钝地开始感觉到寒冷。 他不能理解地盯着眼前这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他又僵硬扭头,看着身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夜使出惊鸿一剑,袖扬带飞,仿若鹤舞。 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轰然倒地。 第42章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 高太守死得这样快,众人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 打斗的将士们停下来了,满是贪婪的江湖人茫然了,和他们对打的暗卫们警惕观望,防止他们会暴动。 “太守死了?” “不可能,太守怎会死?” “是你、是你——”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落到阿曾和林夜身上。 方才,这二人配合好得何其讽刺。此时,这二人背身而战,一空手一持剑。在他们脚边,躺着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高太守摔地后,从后胸刺入的剑锋从前胸窜出,整片身前被抹得一派绯红。他圆瞪着眼睛,不甘心地看着如同深渊一般幽暗的天穹。 他死得突兀而不情愿。 他圆睁的眼,微张的嘴,复杂的神情,到底是想说什么? 将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太守,希望这只是一个“伪装”。下一刻,高太守会忽然拔身,杀了那小公子。 但是没有。好一阵子,风密天寒,高太守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死了。 将士们狂怒,仇恨的目光扎向林夜:“是你、是你——” “弟兄们,杀了他,为太守报仇——” 阿曾神色肃然,当即身子绷得更紧,提防着这些“疯子”。他背后的林夜则忽然高声,喊道:“慢着。” 谁愿意听小公子的废话? 但是林夜下一刻说:“我可以救活高明岚。” 背对着他的阿曾,骤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 而那些仇恨的、身上沾血的将士们,以及贪婪地想趁机抓住林夜的江湖人,虽不信林夜的话,却全都迟钝地停住了脚步。 阿曾:“小孔雀!” 他语气略微不赞同。 春山赴雪 第69节 林夜朝他笑一笑,漫不经心:“哎呀,没事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他朝前走,微微笑着。 他让开步子,让这些仇视他的人和贪图他的人,都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林夜深吸口气,再次重复:“我可以救下。” 有人不屑怒问:“你又想哄骗我们什么?你何时救?” 林夜:“现在——” 他抬起手中剑,剑光拂过他蜀锦长袍,一点点向上。 从这一刻起,林夜真正的计划,真正想在襄州城中发动的“大事”,才真正开始。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但幸好,最终仍回到了他定下的轨迹中—— 林夜手中的剑,蓦地刺入自己心口。 阿曾:“小孔雀!” 暗卫们疾步:“小主子!” 林夜抬手,制止他们的动作。 林夜忍着剧痛,颤颤叹口气。他望向那些茫然的将士和江湖人,他朝地上的高太守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眼。 血从他胸口渗出。 就如同,一根丝线,一直紧绷。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却忽然有一瞬,“刺——”他扯断了这根丝线。被锁在心口的血,先是僵了一下,然后便如珠落玉盘般,迫不及待地从他体内渗出。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血,渗过他的衣袍,落在他的剑上,落在他曲着的手掌上。 林夜哈哈笑起。 万籁俱寂的城北林中,少年的笑声荒唐,听起来空旷而疯狂。 林夜那双温静含笑、调皮灵动的眼中,布上了血红色。他感受着体内血液的崩溃与流失,看着这些人惊呆了的目光,他笑声更多。 林夜朝后跌了两步,蹲跪在地。 他染血的手,伸到高太守面前。 血丝一滴滴落到高太守微张的唇间,林夜则抬头,疯狂的目光盯着这些看呆了的人。 他语气也沙哑:“你们认真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在——” 一息,两息。 风吹,叶落。 什么也没发生,但无声息间,有什么从蛰伏中苏醒。 众人有些猜到他在做什么,却又不解他在做什么。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睁睁看到、看到—— 高太守已经死寂的心跳,重新起伏起来。 高太守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珠在眼眶中转。 高太守捂着胸口,迟钝地从地上坐起。 他看到了林夜,林夜手中滴落的血,林夜胸口渗出的血。他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的记忆好像中断了片刻,又好像仍在连贯地持续。 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 他又活了? 救他的人,是林夜? 那个笔直长立、担忧看着林夜的人,是杨增? 杨增不是死了吗?杨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小公子在一起?小公子杀了他,为什么能救活他? 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 或是,难道他没有死? 一片阒寂中,林夜看到重新睁开眼的高太守,眼中神色仍是那样漫然又游离的怪异色。林夜缓缓倾身,凑到高太守耳边: “高明岚,我是林照夜。” 高太守目光骤缩。 林夜轻声细语:“你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 高太守茫然震惊中,看到林夜缓缓起身,面向和他一样迷糊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假新娘婚服的侍卫,其他所有人,包括林夜自己的暗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夜朝着四方缓缓笑:“诸君,我来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位江湖好汉,我知道,你们要么来自南周,想阻止我和亲;要么听北周宣明帝的命令,要抓走我。或者还有来自西域的朋友……我不太清楚。 “我起初疑惑你们为何大张旗鼓要捉拿我,但事到如今,我猜是浣川之事,惹火了宣明帝,宣明帝不想要我和亲了,他想直接在襄州派人掳走我。 “这招好啊!我若是俘虏,不是和亲的小公子,那宣明帝怎么用我,南周朝廷就插不上话。南周会为了我得罪北周吗?不会。但北周很可能会因为我只是俘虏,而重开战局。 “高大人这一方,江湖人这一方,或者还有如今没到场的‘秦月夜’众人,今夜你们种种所为,应当都是为了撕毁两国和亲的协议,直接将我掳去北周汴京,直接送到宣明帝面前。 “但是诸君,你们一点也不好奇,宣明帝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吗?你们真的相信,两国皇室血溶于水,彼此思念,思念得不惜和亲,只是为了让皇室老人见到我吗?” 周围死静。 林夜手抚着自己渗血的心口。 这都是灵丹妙药啊,浪费真可惜。但他如今只能浪费了。 林夜手指摩挲着自己从心口渗出的血,慢悠悠抬目,说话间,仍是那股嬉皮笑脸的讨人厌味道: “你们应当也好奇,为什么我可以让已经死了的高太守,死而复生吧?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应当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人死不可复生,”有一个江湖人,粗哑着声音,急促说道,“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心中有一种猜测,可是他们不敢相信,他们觉得怎么可能。 而这位看起来有点疯的林夜笑眯眯,证实他们的猜测:“不错,我的心头血,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不不不,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灵丹妙药’。谁喝了我一口心头血,都能百病除尽,长命百岁。” 林夜好像觉得这很好玩。他因失血与体内的后遗症而周身剧痛,他跌靠着后方,阿曾伸手来扶他。 林夜摇摇头,推开阿曾。 这条路,他必须自己走。 林夜手指间沾着来自自己心口的血,他幽黑的目光欣赏自己指尖的血,他同样看到周围人瞬间变得或吃惊、或茫然、或贪婪的目光。 林夜仍是笑:“蠢货们,这下明白了吧?北周宣明帝,真正想要的,是我的血啊。” 宣明帝不是想试探他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吗? 为了试探他,宣明帝在浣川屠城。可林夜不会被人牵着走。他当然要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他绝不会只证明给某个人看。 仅仅一个宣明帝知道,怎么够? 这潭浊水,必须搅得足够混,才精彩啊。 没有更多的人下场,他怎么下这盘以“天下”为题的棋局啊? 林夜眷恋地欣赏着自己的血,黑夜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众人听到他幽声说:“我的血,可以帮宣明帝治病。但我的血不只可以帮宣明帝治病,我可以帮任何人治病、活命。比如高太守,他死的时候,心脉还没有完全停。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过来。 “诸位,你们不想要这样的血吗?你们还想为宣明帝卖命吗?” 江湖人目光闪烁,将士们蠢蠢欲动。 高太守怔忡地看着林夜,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位“忘年之交”。 他看到林夜目光变得幽冷睥睨,引诱着在场所有人:“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 宣明帝不是想隐瞒他的血的秘密吗,他偏不隐瞒。 宣明帝不断派人试探、刺杀,他就要将血的秘密宣之于众。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宣明帝是为私心,而不是什么大义。宣明帝是贪婪,而不是什么明君。 从此以后—— 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当林夜的血不再是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后,想要他的血的人会变得何其多。宣明帝若还想得到他的血,便不能再行隐晦之事,必须正大光明地配合他的和亲,一步步走。 甚至,当他的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宣明帝会怕人抢走他,会真正派人保护他。 他就是要,牵着宣明帝的鼻子走,让和亲这条路,必须由他说了算。 林夜周身还在渗血,他滴血的心口,看得众人着急,想要劝他珍惜。而林夜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公然宣布: “回去告诉你们的陛下,和亲是和亲,俘虏是俘虏。我只和亲,绝不为虏!” -- 天凉风吹,黑夜暗如幽火。 遍身是血的林夜,俄而抬目,看向了一个方向。 他的傲慢、放肆、疯狂,在看到那个人影时,倏然收住。 他喃声:“阿雪。” 失血过多让他视野模糊,而他恍惚看到雪荔朝他走来。 就好像,黑夜中,下了一场雪。 雪荔从那片黑白相间的飞雪中走出,她本身就是那片飞雪。 雪荔清泠泠,幽静静,越过数不清的人头,看到了林夜。 她从死了的冬君那里得知方位,心不在焉地朝此地赶来。她赶来便看到一场大戏,没头没尾。她不关心戏的开幕与落幕,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以及人头后最好看的那一颗。 好多人。 雪荔想:不会又需要我动手吧? 不,不行。 春山赴雪 第70节 这一次,人太多了。她已经在冬君的阵中受了伤,她再动手,连她也会受伤。 雪荔想要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想要转身掉头躲开是非地,但雪荔一眼看到了林夜。 他流了好多血,双目涣散,看着凄然。 雪荔在自己未曾想清楚时,步步朝前走。 她身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无烟火气,而身前那些将士和江湖人,大约没想明白该拿林夜怎么办,竟眼睁睁给雪荔让了路。 林夜似从怔忡中醒来,也朝她走去。 身边人勃然按住兵器,踟蹰着是否动手,何时动手。 高太守分明活了,他扶着树身,呆呆站起。他只是盯着林夜,脑海中回荡着那句“我是林照夜”。 照夜、照夜……照夜这个孩子! 高太守双目噙着泪,万般情感涌至心头,他痴痴地看着雪荔走到林夜面前,林夜站到雪荔身前。 无论何时何地,雪荔的眼睛都是干净而平静的。 林夜轰然朝她倒去。 她没有躲。 她想若是她躲了,以他此时的状态,他可能就要摔死了。 雪荔被撞得跌坐在地,林夜伏到她身上,趴到她怀里。他全身剧痛,周身冰冷,意识模糊,可他摔下去时,如同闻到雪香,如同听到梵音。 林夜露出天真的、伤怀的笑。 他心里住下了一个小娘子,洁净如仙,灵动如鹿,安静如夜。 他想到幼年时,阿爹搂着阿娘,哼的一首儿歌: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林夜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抹着自己那来自心口的血,抵到雪荔唇间,朝她口中塞去。 他轻道:“阿雪,别浪费……” 他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 落叶漫天,天上皎月爬云。 夜幕覆盖下的山林中,雪荔静静跪坐,任由少年公子伏身晕倒。 他胡乱伸来的手指摸到她面颊,坚持地塞入她口中。她不知那是什么,又因他此时的状态而心神恍惚,她便松动了口,任由他的指尖递入。 她的舌尖,碰到他柔软的手指,微腥的血液。 他的血,顺着她的喉口,流向她的五脏六腑。 雪荔闭上眼,任由林夜晕在怀中。 天地阒寂,一轮皎月悄然爬上树梢,落在二人身上。月光如飞雪,笼罩着少年男女。 -- 将士们:“太守、太守……” 江湖人咬牙:“别管了,先拿下小公子。他的血……等拿下他,我们再说!” 阿曾横剑于胸,挡在雪荔和林夜面前:“谁敢动?!” 高太守张张口,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千条人命和林夜告诉他的秘密,在他胸口摇摆,他迟迟做不下决定。 而他的人手不再等他做决定,眼看着江湖人奔过去,将士们跟着出手。 林夜的暗卫们重新拾起兵器:“保护小公子。” -- 雪荔静跪于地。 向她和林夜冲来的杀戮,她好像一点也听不到,看不到。 她闭上眼,舌尖抵着少年的手指。甚至在他晕倒过去后,他的手指朝下滑落,她倏地抓住他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细细舔去他指尖上的血。 她分明感觉到,一股热意,自他的指尖传来。他的血,蕴含着庞大无比的力量。 她感受着这股力量流遍全身,她发现自己在冬君那里受到的伤,在飞快地愈合。她同样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强大,自己的心跳在跳动。 她听到了风声,感受到了风吹拂着脸颊的寒冷。 她听到了怒喝声,感受到了那些声音的杂乱,声音中蕴着她还没明白、但她瞬间感受到的情感。 这一刻,整个天地在她眼中,变得有些可怕。 她可以感受到林夜的心跳,尝到他血迹的味道,咬着他柔软的手指。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听到他的呼吸声,感受他的战栗感。 她注意到缥缈的花火,察觉到他人的怨气。 她有强大的五感,可她好像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此时此刻,她在感受——整个天地,如地龙翻身,活了过来。 雪荔闭着眼睛。 她脑海中,浮现雪山中帘拢后的玉龙。玉龙说:“你此生此世,都要为了强大的武功,而丧失对世间万物的感知。” 她脑海中,出现言笑晏晏的宋挽风。宋挽风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我该怎么和你说呢?你永远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知道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仇视她的人,一个个红着眼:“是你杀了楼主。” 哀其不争的人,一遍遍质问她:“楼主死了,为什么你不掉眼泪,为什么你不难过?” 雪荔看到玉龙倒在血泊中,静静的,冰凉的,好像要融化在飞雪中。 雪荔看到宋挽风越走越远,独身长行,说她不懂,说她永远不必跟随。 雪荔听到自己忘恩负义的话:“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查真相”。 她听到林夜的笑声,拂过她耳畔。她看到他踩在高墙上跳跃,看到他背着她奔在山间小道,看到他在火海后的小巷中将她扑倒在地。 林夜的笑容,玉龙的朦胧,宋挽风的背身,冬君死在树林中的绝望。雪山的冰冷,天地的无情,世事的磋磨,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雪荔。 他们的声音形成一道罡风,罡风如冰刃,庞大澎湃,朝她的心湖袭来—— “阿雪。” “雪荔。” “小雪荔。” “雪女。” 那些声音,最后融为一句:“阿雪,别浪费。” -- 阿曾和数量不够的暗卫,无法保护中间空地上的雪荔和林夜。 阿曾不敢保证雪荔会出手。毕竟在阿曾眼中,雪荔冷漠得十分残酷。如今林夜晕倒,阿曾只能在二人周围游走,试图将所有伤害他们的兵器拦截。 但阿曾只有一人。 窦燕抓住机会,抓过长剑,袭向中间那二人。 长剑眼见要刺中,忽然被一只手握住。 雪荔睁开了眼。 雪荔将林夜放在地上,站了起来。她空手握着窦燕的剑,窦燕动也动不了,看着雪荔的血沿着剑锋滚落。 雪荔像是倏然清醒,像是倏然变得很不一样。 雪荔迷离的目光,错过窦燕,看向混乱的人影。再有敌人袭来时,“问雪”拔出,杀人伏敌——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林夜。” -- 当粱尘和他的救兵赶到时,此间已沦为修罗场。 阿曾疲累,窦燕倒地,高太守发怔。双方伤亡惨重,动弹不得。 月色下闪烁的白光中,只有雪荔站在血泊中。她被众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畏惧地仰视着。 第43章 “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 癸未年五月廿日,林夜渡血于我。我承其情,杀百千人,救他性命。 ——《雪荔日志》 那一日的事,以雪荔杀戮、粱尘来援收尾。 粱尘用小公子的手信,要求诸城出兵时,他们尚且忐忑。当粱尘亮出“陆氏”腰牌时,众官署迫不及待地出兵支援,不敢得罪这位出身于陆家的小郎君。 粱尘心情复杂。 他走出家门,离开书院,便是不想世人只将他当做“陆氏”。然而如今情至危急,他依然要用自己别扭的不愿提及的身世,来帮人救己。 恐怕,他亮出自己的腰牌后,那些人会拍马屁,连夜向他父亲告密。 他当日逃出书院,路遇林夜。那是一段传奇的开始,他分外喜欢这段路程这段故事。他还未走到终点,未护送林夜到北周,未看林夜大显身手。 他怎会愿意回去做“陆氏小郎君”呢? 可他忤逆不了父亲。 粱尘心中郁郁,却强打起精神,照料这一帮“老弱病残”。 高太守“叛国”之罪坐实,被关了起来,等候押送建业候审; 春山赴雪 第71节 将士们和满城百姓皆被审讯,责问他们知道多少,根据实情而判生死; “秦月夜”那些追杀雪荔的杀手们折在城北林中,被林夜派去城中援助明景的杀手们,此时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所为,大约已经背叛了“秦月夜”。他们神秘的“冬君”首领,不知要将他们带去何处。 而窦燕,嗯,暂时还没人顾得上理会窦燕。她只是如先前一般,又被关了起来。 阿曾受伤严重,雪荔亦受伤惨重。 林夜更是在刺心脏后,情形惨淡。大夫们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保住林夜这条性命。 阿曾和雪荔自去养伤不提,林夜昏迷三天三夜,高烧不住时又浑身冰凉,气脉时而能摸到又时而虚弱得如同死尸。 粱尘胆战心惊日夜照拂,只有阿曾态度如常。 阿曾很平静:“他会醒来的。他可是‘林夜’。” 不得偿所愿,怎敢赴死? 不大志所成,岂敢中途夭折? 林夜昏昏沉沉,时好时坏。五日后,他到底从病魔下再一次挺了过来。 五月末,林夜刚刚好一些,能下床走路。他任性地非要去见高太守一面——建业来人,押送“叛国贼”高明岚回朝受审。 叛国罪当诛。 如无意外,这应当是林夜最后一次见到高明岚了。 半昏屋室中,高太守蓬头垢面,手脚被缚。 他此时还是官身,便没有受到太多折磨。但他先前被“杀”,虽然林夜救他活命,可并无人为他处理伤势。 高太守活着,身体却非常虚弱。 他此时并不在乎自己虚弱与否。他靠着白墙,日夜沉思,双目呆滞。 林夜开门而入,落座室内,看到的便是这番颓靡无比的高太守。 高太守见到的,也是一个病弱不堪的林夜—— 六月时天,林夜披着貂裘。审讯室内烧起了炉火,烤得高太守额上渗汗,而林夜坐在火边,一丝汗也没有。少年肌肤透白,颈上青筋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憔悴伶仃、病骨支离的小公子。 高太守心中骤痛,难以想象林家的血脉,如今只剩下一个林夜。可林夜病成这样……疼爱他的人,黄泉之下,如何忍看? 高太守还记得自己和林夜祖父的通信,记得林老将军托付他照看林夜。隔着千山万水,高太守没有照看过林夜什么,但他和林夜通信多年,他深深敬佩这位小辈,并对林夜抱有期许。 他常想着,自己是不成了。可是照夜还年少,还没长成。如果照夜在,只要再给照夜十年……照夜一定能收复河山,统一南北,换大周神州一统。 此时此刻,命运兜转,时岁斗移,高太守和林夜,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故人相见不相识。 但林夜抬起的眼睛,是一团明耀万分的火,带着烧不尽的少年意气与野心。病骨无法折服他,磨难不能摧毁他。 他走在一条旁人没有行过的千山大道上,高太守不知他会何去何从。 高太守低喃:“照夜,你到底在做什么?” 林夜弯着眼睛,笑一笑。 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高太守,高太守晦暗的眼神渐渐亮起。若是林夜的计划可成,若是北周臣服于林夜,那襄州不就可以保住了吗? 高太守语气急促:“我愿意助你!” 他用热烈的眼神盯着林夜:“照夜,想办法救我一命,让我跟随你。你连杨增都愿意收留,让杨增帮你办事,我的才能只会在杨增之上。我们联手,你的计划会实现得更容易。” 林夜噗嗤乐。 他因笑而牵动心脏,登时痛得面无血色。可他这个混不吝,再痛,都要哈哈哈笑完: “不一样。杨将军呢,是心有大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战胜了,还和我一起‘死’在西蜀。如果不是我救他,他就真的死了。他想弄清楚原因,而我恰恰要去见宣明帝。这才是我们合作的前提。 “我和你有什么前提呢?” 林夜起身:“叛国者当诛。我不和叛国贼合作,也不会救叛国贼。” 高明岚怒声:“那是因为南周朝廷不作为,亏待我等军士……” 林夜打断:“那你就去有作为,你就去当那把刺入猖狂小人心中的刀!” 高太守滞住。 林夜离去前,最后看他一眼:“我此时留你活命,是为了让你在被押送建业的一路上,好给无数前来刺探你的江湖人提供机会。他们会不停试图劫狱,不停问你——小公子的血是不是真的‘灵丹妙药’,是不是真的可以生死人,医百病。 “我需要你当个证据。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去告诉所有朝你打探消息的人:是的,小公子就是这么厉害。 “我要释放天下人心中的贪欲,我要这贪欲和宣明帝为敌,要间离江湖人和北周朝堂,要制衡宣明帝。 “此后,你我不会再相见了。” -- 高太守于当年秋问斩,问斩时有人来救,他拼力杀一佞臣,死于乱刀下。林夜彼时身困北周,自顾不暇。 二人余生再未相见。 -- 当下里,林夜走出关押高太守的房舍,扶着墙便感到头晕。 他晃得跌晕时,旁边有人伸手来扶他。 林夜恢复神智,定睛一看,恍然笑道:“原来是明景小娘子。” 明景有些不好意思。 暑天下,少年公子披着白裘,风吹衣扬落拓风流。她越看越喜欢,便越发热情。 明景好歹记得自己是扶兰氏公主,不可掉了身价。 她尽量让自己端庄一些:“我是来谢小公子救命之恩的。我当初和自己说过,我给大周南北都送了消息,谁最先救我,我就把我知道的那个了不起的消息告诉他……” 林夜抬手打断。 他笑眯眯:“听起来,你要说的话很长。那不如找个时间,详细和我说。此时我有要务在身,恐怕没精力听你的话。” 明景有些茫然地朝墙角角落瞥了一眼,那里站着粱尘。 粱尘朝她耸肩,意思很明确:看吧,我已经告诉你了。他此时是不会听你说话的,他有别的事要做。 明景着急:“我要告诉你的事很重要,是关于你们国家的大事。你真的不关心吗?” 她比他要着急。她要拿着这个消息卖他人情,换他庇护呢。 从之前襄州的事,明景已经看出来,这位和亲的小公子非常聪慧。有这么聪慧的脑子和这么高贵的出身,扶兰氏复国可望。 林夜十分无辜:“我关心啊。可是我又不是皇帝,必须日理万机。你就不能缓缓,再告诉我?” 他捧着心脏忧伤道:“我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你们就接二连三地来找我,拿琐事烦我。我会累死,会早衰的。那怎么行?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明景盯着他这副病歪歪的破身子,他说“长命百岁”,她觉得他在开玩笑。 明景匪夷所思半晌,不甘心地扁嘴:“好吧,我稍后再找你。不过你现在,要去哪里啊?要去审问那个窦燕吗?” 肉眼可见,林小公子素白的脸,添了些桃红色。 他不自在地撇过脸,含糊道:“我去看望病人。” 明景恍然:“阿曾吗?他确实伤得挺严重。” 林夜目光闪烁:“阿雪。” 明景:“……” 她再次瞥向远处的粱尘,远处的粱尘再次给她一个“我说吧”的眼神。 -- 雪荔的情况,是他们都不太清楚的。 那夜雪荔大杀四方,杀得敌人肝胆欲碎,也将自己人吓得不轻。阿曾担心雪荔杀得失去神智,粱尘赶来后有点不敢和她对视。 雪荔见他们到来后,便晕了过去。 而这些日子,他们照料着公子,雪荔却关紧门窗,不需要他们照料。 粱尘领着大夫在门外苦口婆心,屋中少女理也不理。实在无奈,粱尘只好把药留下,又将一日三餐送来。 如今距离那日襄州之变,已经过了五日。林夜都苏醒过来了,他们依然没有见到雪荔。 林夜清醒后,听粱尘说起情况。他心不在焉,却决定亲自去看看雪荔。 这时候,雪荔蜷缩着身子,伏身睡在床上,陷入自己的梦魇中。 林夜的那滴血,好生可怕。 她开始感知周围所有人的情绪,这么多的陌生,这么多的异常。甚至她自己的情绪变化,都让雪荔感知到。 她为这些东西,第一次生出“畏惧”。 她此前不知何谓畏惧,今日却因为畏惧而陷入梦魇。 雪荔在梦魇中,回到雪山,见到玉龙。 她已经习惯自师父死后,自己经常梦到玉龙。 这一次,雪荔站在风雪之外,看着那竹痕斑驳。 竹帘后玉龙朦胧得如梦幻的身影。少女低下头,看到血从竹帘下渗出,朝她脚下蜿蜒而来。 雪荔第一次注意到梦境的寒冷,此间的荒芜。 雪粒子拍打在她颊面上,雪荔朝着竹帘轻唤:“师父。” 一如既往,帘后的人没有回答她。 而雪荔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间的落雪,她喃声:“我好像……拥有感情了。” “不可,”玉龙的声音响起,“无心诀要求你心无旁骛,要你牺牲自己对外界的感知。如果你有了情绪,心中有了波澜,你如何更上一层楼?” 雪荔不说话。 玉龙:“你要成为天下第一。” 雪荔轻声:“我努力练功,也会成为天下第一。” 春山赴雪 第72节 “但你会花费长久的时间,你无法再事半功倍,”玉龙变得急躁,玉龙的身影在竹帘上晃动,玉龙要从竹帘后走出,“雪荔,不要产生感情。” 天地间的大雪,和玉龙的声音一道回响,震天撼地,袭向雪荔:“无心诀。” “天下第一。” “封印感情。若你不会,我会下手。” 雪荔仰头,凝视着从帘后一点点走出的玉龙。 她就要在梦中见到玉龙的样子了。她心脏不可避免地疾跳。疾跳的心脏让她害怕,但她目不转睛。 玉龙从帘后走出,雪荔趔趄朝后一退—— 她看到的是周身染血的师父,倒在血泊中的师父,筋骨尽碎、死于“无心诀”的师父。 这样的师父跪在雪地中,看着她:“封住感情。” 雪荔朝后步步退。 雪荔轻声:“可是……我想挽留你。” 玉龙空洞的滴血的眼睛,隔着风雪,和雪荔对视。 雪荔心间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大:“我想知道谁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你。我想为你找到真凶,为你报仇。如果我的感情再次失去,我便会忘记这些,会不在意这些。” 雪荔声音发抖:“我不想忘了你,我不想不在乎你。 “那种感觉,实在、实在——” 一滴血不可能让她情绪与常人无异,但是一滴血,救了她的心。 那滴血在她心中生了种子,枝蔓缠上她心口。 她不曾看到开花结果,但她已经觉得孤独,觉得自己像白眼狼一样。 雪荔湿润的眼睛抬起,望着天地飞雪:“我应该查真相,应该为你复仇的……” -- “笃、笃、笃。” 平缓的三下敲门声,将雪荔从噩梦中唤醒。 她醒来后伏身,怔坐在床头,看着自己沾满冷汗的手掌发呆。 “无心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否现实中的担忧,照入梦境中? 真实的玉龙已经不可能睁开眼,梦中的玉龙则放大她这几日心中的慌乱。 情是什么? 是一些嘈杂的声音,混乱的心绪,自己不拥有的东西。 她的心间没有昔日那样平静,这让她困惑茫然。她生惧生忧,而甚至,连这样的情绪,她都没有感受过。 人如何面对自己不拥有的东西呢?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继续。 这一次,清亮的、带笑的少年声音如月光下的山间清泉,缓缓流入雪荔心房:“是谁还在睡懒觉,不肯给尊贵的小公子开门呢?” 少年慵懒打哈欠:“我备下了好多好吃的,要是那个谁再睡懒觉,就吃不到了哦。看看哦,我备下的有,唔,三脆羹,紫苏鱼,旋索粉玉棋子,姜虾、白肉夹面子、海红、牙枣、霜蜂儿、梅汁……” 雪荔不饿。 雪荔被他的“报菜名”,说饿了。 雪荔怔坐在床边。 她散着发,神色迷惘,心中渐渐宁静下来。 很奇怪,她这几日听到很多人来人往,皆不舒服。她不愿意见他们,不愿意面对这个在她眼中变得不一样的世界。但是林夜的声音缓缓流来时,她不觉得惊慌。 她重新获得宁静。 也许是,她本来就经常听他的声音吧。 林夜还要继续报菜名,不妨木门“吱呀”被拉开,少女出现在他面前。 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光骤亮,光华陡注。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襄州混乱一夜,雪荔从黑夜中走来,如飞雪沐身,如灵鹿出林。 此时的雪荔,散着发,垮着眼。她好像刚睡醒,杏眼湿漉,唇珠丰润,既天真无邪,又透着一腔不谙世事的少女妩媚。她望过来,林夜一口气哽在喉间。 他骤然脸红。 他睫毛飞颤着别开眼,咳嗽了起来。 雪荔静静地等他咳嗽完了,才说:“你离死又近了一步。” 林夜:“……” 他瞪她一眼,斥责道:“说什么呢?又咒我死。多亏是我,不和你计较。旁人不得呕死,记恨你?” 他语重心长劝:“阿雪,好好说话。” 雪荔看着他。 她冷漠的心,在他熟悉的插科打诨中、明亮染笑的眼睛下,一点点生温。她看着他,就好像快要忘记先前的噩梦,忘记心中的不安。 二人四目相对。 林夜目光又要闪烁着飘移开时,雪荔问:“你不是带了很多吃的吗?在哪里?” 她看着这个两手空空的小公子。 林夜调皮地朝她挤一下眼睛:“看望病人,不得带些吃的喝的吗?可我听粱尘说,你一个时辰前刚吃过,你也不需要吃得那么勤吧?你天天睡觉,吃多了,身体会不舒服。” 他脸皮好厚,偏灵动可亲:“我是为你着想啊,阿雪。我是来探病的,意思到了就行了嘛。你不会和我真计较的,对不对?” 雪荔迟钝点头。 她想说“你看着比我更像病人”,但她还没说,这自来熟的林夜就绕过她,堂而皇之地走入她屋中。 雪荔茫然了一下,以为这是正常的,便也关上门,回屋面对他。 -- 林夜言简意赅地和雪荔说了一下如今情形。 他知道雪荔最挂念的,便咳嗽一声,强调道:“你放心,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了你。你好好养伤,不必为钱财担心。” 雪荔点头。 她此时心中最重要的已经不再是钱财了,若不是他提醒,她已经忘了他欠自己好多钱。她心里想的是玉龙,想的是师父。 她还在想,林夜的血……林夜的血,这么厉害吗? 雪荔的目光,落到了林夜胸口处。隔着白裘,她看不见他的心口。 林小公子涨红脸,侧过头,挡住自己身体,警惕道:“你想干嘛?” 雪荔挪开目光。 林夜有些了解她,不放心地提醒道:“杀了我,我就死了,就没人给你钱了。你要想清楚哦。” 雪荔点头。 她恹恹问:“那你来做什么?” 林夜捂腮。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腔小心思。那小心思熨帖着他的心房,无论在睡梦中还是在清醒,他明明病着,可牵肠挂肚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他觉得、他觉得…… 林夜垂下眼,又抬起眼睛,悄悄觑她。 他实在觉得她漂亮。 襄州之乱那日救他的雪荔,尤其漂亮。 粱尘讲述中那个为了他大开杀戒的雪荔,尤其动人。 而这样的少女安静地拢着膝,坐在床榻上,乌发如云拂肩,托着她皎洁秀美的脸颊。他在心中惊叹一万遍,他却不敢惊动她,怕她离去。 林夜踟蹰半晌后,垂下头小声:“既然你没有什么大伤,我能再雇你,让你帮我做事吗?” 又要做事? 雪荔立刻抱住被褥,朝床榻上倒去:“我没有好。我受伤了,我起不来床。” 林夜:“……” 他瞠目结舌,又好笑地看着那个瞬间躲入被褥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雪荔。 他有时不懂她,有时又会福至心灵,奇妙地察觉她的可爱。 比如此时,他便迟疑着看出来,雪荔在犯懒,在躲懒,在逃避“做事”。 她不想干活,她只想躺着。 林夜眼睛弯着,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至极。 他顺着她的意,笑吟吟:“好吧,那看来,你只好继续养伤了。” 雪荔点头。 林夜逗她:“既然你因我而受伤,看来我得负担你养伤时期的各种费用,对不对?我又这样有钱,当然不会委屈你,对不对?” 雪荔眼睛清亮如雨。 昔日她没有感情,此时她的心脏好像朝好的方向跳了一下。 雪荔不厌恶这些,她便继续点头。 她实在可爱的……他几乎想弯下腰抱抱她揉揉她,但他终究只敢侧过头咳嗽,掩饰自己的心绪。 待他好不容易控制住,回过头,便见被窝中的雪荔偷偷摸摸地探出头,好像很好奇他怎么病成这样。 雪荔少有的有良心,轻声:“你要不回去休息吧。” 春山赴雪 第73节 林夜犹豫一下,说:“我若是走了,你是不是不会让人来陪你?” 雪荔点头。 林夜:“生病的人,是非常脆弱,非常寂寞的。你若是不想见旁的人,烦旁的人,我也走了,你会不会害怕呢?” 雪荔本想说自己不会,但她想到自己如今状态,便有些困惑。 她不说话,林夜忽然自来熟地探身来,摸到她被衾。 他想当个体贴的小公子,为她拢好被褥。但他不小心摸到了她细白柔软的手指。他心中一颤,本能地握住了她手指。 雪荔低头。 林夜知道自己该放手,但突然间鬼使神差,他想到: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在乎他的心思。 林夜手指轻颤,心跳急促,却八风不动:“在我老家,探病的人要握着生病人的手,哄着病人睡,病人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雪荔:“建业有这种风俗?” 林夜认真点头:“是的。” 雪荔:“哦”。 -- 一室之中,少女乖乖地闭着眼睡在被衾中。林夜掩着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心慌气短地握着她手,哄她入睡。 他为了做得像个样子,不引起她的怀疑,他干脆两只手一起,握着她一只手。 他硬着头皮,为她唱着儿歌,把这“老家的习俗”,编得像点样子。可混世小魔王会唱什么小曲呢,他只会唱山间那种情歌: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他目光眷恋地望着她的睡颜,贪婪地追随着她。 她的一眉一眼,都生得非常的…… 林夜探出手指。 雪荔忽然睁开眼:“林夜……” 她话没说完,便见林夜受惊般地朝后一缩,他整个人狼狈地后仰着身,从床畔边跌下去。 这变故太快了。 雪荔吃惊地从床上爬起来,竟然没拦住他。 “咚——” 林夜摔跌在地。 -- 下一刻,衣衫不整的雪荔急匆匆出门,去找大夫: “林夜在我房中晕倒,流血了。” 众人目光诡异,又纷纷着急:“流血?心口伤势恶化了?” 雪荔说:“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子里流出来。” 众人:“……?” 第44章 “你像点样子好不好?”…… 无论如何,因为林夜的一场闹剧,雪荔开始走出屋门,重新和众人有了交际。 林夜则被粱尘和阿曾轮流批评—— “鼻血?鼻血!” “你像点样子好不好?” 林夜一边略微羞耻,一边靠着自己极厚的脸皮,继续淡定自若。更重要的是,林夜不好意思缠雪荔,终于肯见扶兰明景了。 因林夜尚在养病中,二人便在林夜的寝舍相见。 夜半天光泻,门窗半开,屋外侍卫可窥得屋中情形。 林夜招待客人招待得光明正大,绝不给外人一丝遐想的机会。 明景自然是不太懂中原人这些礼数的。她在夜中来到小公子的房舍,乖乖坐到案几前探病。 明景望一望少年郎君羸弱却秀美的面容,心中生起些向往。 他们的孩子,该多漂亮啊。 明景正襟危坐。 林夜自然不知明景在想些什么。 他为明景倒茶,素白修长指骨拂过青玉色茶盏。当他正经起来时,举手抬足间彰显大国之风:“此次能窥破襄州的阴谋,多亏明小娘子的相助。” 明景不懂谦虚,露齿而笑:“叫我‘明景’便是。” 她又有点疑惑:“我也没做什么。” 林夜摇头,客气间,他真的感激明景:“若非你向天下传书,说襄州城中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我也不会来襄州。若非你潜伏于太守府,发现太守府有密道,我也不会一刚进城就怀疑太守。你事事引导我去查,若非你递了钩子,鱼也浮不上来。 “这桩关乎国事的秘密,当真是一份厚礼。我承你大恩,若你有什么需要相助的,我自然倾囊相待。” 林夜的感谢还没落到实处呢,就开始耍无赖了:“不过提前说好,若你提出难实现的要求,你就再想想。” 明景起初在笑,后来有些云里雾里。 再到最后,她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景惊道:“什么?你以为‘高太守叛国’这件事,就是我说的大秘密?” 林夜困惑。 明景呆滞半天,开始坐立不安。 她歪头比手指,将拇指和食指间距离一点点缩短:“小公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你想的那般深刻,我十分肤浅?” 林夜茫然。 想了想,他还是茫然。 他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明景再顾不上欣赏他的美貌了,一口气说出:“我指的秘密,是霍丘国。” 林夜挑眉:好实诚的小公主。 明景稚嫩的面上,浮起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懊恼与仇恨相见的神情: “小公子,霍丘国的复仇,已经生根发芽,席卷而来。” -- 远离襄州,有两骑快马,相携而行。 襄州如今被重兵包围,北周和南周朝廷各有所怨。“秦月夜”牵扯其中,折损不少。这二人在兵马围城之前,便迅疾出城,披星载月,远离那座是非之城。 天光暗下,星河铺出一条逶迤曲折的夜色小径。二人入了深山,将马拴好,一前一后地走入一山洞中。 夜风冷寒,吹拂二人斗篷。入洞之时,星光倾泻,照亮二人面容。 身材高大者,是一位青年郎君。他走路闲散,神色倨傲。 身材魁梧者,是一位中年郎君。他步履沉重,面容深沉。 二人的共同点是,眉目深邃,眼珠微蓝。他们非大周人士。 -- 深夜烛火映照窗棂。 明景激动之下,在屋中疾走: “小公子,你们南北两周斗得厉害。你们不知道如今的西域,和你们想象的,已经不一样了。最近三十年,西北沙漠海出来了一群人,是我们没见过的。他们好战嗜杀,烧杀抢掠。他们有强壮的男人,悍勇的女人,肥硕的马匹,锋利的武器。 “我阿爷派人追查他们很久,认出他们是西迁部落中一族遗民,在沙漠海重新建国。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发现绿洲,找到铁矿,赶走我们。 “我阿爷的人深入打探,九死一生后,好不容易探出的消息是,那个国家,便是那个一百二十年前,和你们南北周结仇的霍丘国。 “霍丘国被你们打败后,就一直往西走。连我们居住西域者,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何况你们。最近十年,西域四十六国,在一一消失。我阿爷怀疑,小国都是被霍丘国灭了的。 “他们开始追杀我们扶兰氏。半年前,我们向大周求援,但不管是北周还是南周,都不回应我们。” 林夜目光微闪。 朱居国向两国求助的时间,正是南北两国议亲的时间。两国忙着和谈大事,确实不在意周边小国的生死存亡。 明景眼中润着一腔湿意,她吸吸鼻子:“我阿爷说,这很正常。谁手中有兵、有钱,谁就是爷。我们以前只是你们的应声虫,谁给奶我们就叫谁爷,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都不会信任我们。 “那群人冲入我们的绿洲,掳杀我们的人。我的勇士们保护着我,带我逃出朱居国。 “他们一直追杀我,等到我逃到大周的国土上,这些追杀才少了。我就猜,他们害怕你们,不敢在你们的国土上大张旗鼓地行凶。 “霍丘国敢屠杀朱居国,是因为我们弱小。我们这样的小国,夹缝生存,必须要依附于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只能选择霍丘、南周、北周。 “霍丘国灭我家国,我绝不会依附他们。我便看向你们——北周和南周,谁都可以。谁先找到我,我就跟谁。” 烛火照耀着异国少女明丽而坚定的面容。 明景朝着林夜,目中水光粼粼:“扶兰氏王庭现在应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希望小公子帮我。 “小公子今日帮了扶兰氏,我发誓,扶兰氏日后千百年都敬奉南周,还会帮你们统御西域,绝不背叛。” 林夜听得漫不经心。 他笑:“可你现在什么也没有。” 明景连忙:“我有些旧部,只是数量少而已。离开大漠后,我让他们分散开,不和我同路。我怕我们全都被杀死,朱居国的人,能活一个是一个。我、我的旧部,全是女兵……” 林夜诧异:“女兵?” 春山赴雪 第74节 明景苦笑。 朱居国太弱小了。无男人可用,女人便要持刀上阵。男人战亡,女人便要站出来保护老幼。 明景语无伦次:“我听说你是要去和亲的,你们中原女人都比较柔弱,我的女兵可以送给你,以后保护你的夫人。但是现在不能送,现在我还需要她们。 “我、我了解西域四十六国的全部势力,我、我会多国语言,可以和他们交涉。虽然他们现在一定被霍丘国灭了大半,但是你们想要统御西域的话,你们的兵马无法长时间深入大漠,你们需要我。 “对,我还会‘御兽’。我们扶兰氏的‘魔笛’在西域非常有名,以前我们那么小都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本事。只是霍丘国太强大了,他们不怕我们的‘魔笛’…… “我不想扶兰氏消失,我想扶兰氏被铭记。我听说大周很厉害,你们的文化很厉害,你们可以统治这么辽阔的国家,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要向你们学习。” 少女竭尽所能,想要和林夜谈条件。她还没学会中原心计,不知道当她暴露所有筹码时,选择权便在对方手中。 明景见林夜沉默不语,心中越来越沉。 泪水在眼中打转,她煞白着脸,又鼓起勇气,盯着林夜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无论你需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扶兰氏如今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你所用。你的事结束后,我、我……我需要你给我一片土地,让我们定居,免受奔波之苦,不受大国侵扰。请求南周庇护我们。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做。我可以给你暖床,给你生孩子,保证不会让那位公主知道……” “停,”林夜打断。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异国公主,判断她话中真假。 林夜心中那盘棋局再阔一面,刀光剑影越发深重。他盘算着局势微妙,口中只逗趣一般笑:“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明景一怔。 她目光黯下,眼中又有泪渍,但她很快擦拭掉,诚实道:“我阿爷教的。我们灭国那日,天好晚,烧了好大的火。我从睡梦中被喊醒,发现外面已经乱了。 “我阿爷让我和哥哥们分批跑,把一模一样的话教给我们。我哥哥们往西边跑,我往东边跑。我后来联系不上哥哥们,可能他们遇到了霍丘国的兵马,已经死了。 “我可能是扶兰氏王庭最后一个人了。我不能让阿爷和哥哥们白死。” 少女怔怔然。 她想到那一夜无边无际的大火。 烈火焚去她对无上圣主的信仰,让她明白圣主从不睁眼。若圣主显灵,便不会让敌人凶残,子民凄然。 这世间唯一会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对于弱小的小国来说,生存,是第一要务。 弱小的西域公主没吃过什么苦,但从那一晚开始,她的人生被劈成两半。前一半已经结束了,后一半,她需要自己挣出来。 林夜问:“你如何肯定你说的是事实?你可有见过他们?” 明景比划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用‘圣主’向你发誓!霍丘国三十年前重现西域,出了一个很厉害的王,我们都叫他‘白王’。白王收服了西域最知名的四大刺客: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四大刺客,神鬼亦可杀。我们西域的奶嬷嬷们讲故事,都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他们想杀你,你只能提头等着。 “白王下面,还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将军。就是这位将军指挥了诛杀西域四十六国的战争,还把你们南北周蒙在鼓里,让你们一无所知。 “我们死了很多人,才打听到:这一次,出手的人,是四大刺客中的‘白虎’,和那位乌尔吟将军。白虎名字叫‘白离’,是白王的小儿子……” -- 远离襄州城的山间山洞中,篝火燃烧,在石壁上跳跃,映照两张异族人的脸。 年轻的瘦高青年,玩味地看着旁边那位跪地祈福,念着繁复的庄重的祈祷词。祈祷幽秘诡谲,从男人浑浊的喉咙中散出,飘逸在火星中。 此乃夜间祷告,是西域诸神之上的圣主所传。如今远在他国异乡,有人虔诚,有人敷衍。 青年打个哈欠,伸手揉一把自己的脸:“赶路好久,你不累吗?” 他是白王幼子,白离,亦是西域四大刺客中的“白虎”。 旁边那位年长者,抬目瞥一眼前者,说:“你太懒散了。” 他是此次计划的真正执行者,霍丘国的将军,乌尔吟大将军。 入了大周后,为了入境随俗,为了不被人视为异类、不被人无故提防,乌尔吟为自己起了一个大周名字:卫长吟。 从沙漠而出,穿绿洲,过山麓,渡长河。卫长吟和白离遵守本国白王之命,执行这推迟了一百二十年的“复仇”计划。 一百二十年年前,霍丘遗民在沙漠海中生不存一。一百二十年后,在伟大的白王带领下,他们卷土重归。 卫长吟临行前,向伟大的白王发誓,一定为白王夺下大周,助白王一统天下。 大周国,无论南北,都要向伟大的白王称臣。 “白虎”,即,白离,眼中浮出些微纯然的欣赏之色:“老卫,现在该做什么呢?我们已经在圣火的指引下看到,雪女重现,就是那位小公子身边那个小美人。哎呀,我第一次见到她……很不错的苗子。” 襄州城北林中,雪荔杀戮之行,旁观者一清二楚。 若是连林夜队伍中的人,都开始怀疑雪荔到底是何身份,那么白离和卫长吟这样的本就在找寻“雪女”的人,自然一眼认出。 白离啧啧道:“那个春君,防着咱们。他什么也不说,看来并不想把雪女还给我们。他应当还是想把雪女带回他们‘秦月夜’。” 卫长吟淡漠:“他们已经带不回去了。” 卫长吟从地上站起,目光幽邃:“你对上雪女,有几成把握?” 白离笑得缓慢,乃是习武人的自傲:“玉龙楼主把她养得很厉害,但她还没真正长成。‘无心诀’最高一层,她离得还远。现在我若使出全力,雪女必死我手中。” 卫长吟提醒道:“我们要得到雪女,而不是杀掉她。你不要胡来。” 白离满不在乎:“知道。你的计划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卫长吟:“用上玉龙没用的最后一份药,让雪女彻底归顺我们。让……” 他话音忽然收住,神色瞬厉。 猎风拂来。 那没骨头一样的贴墙而靠的白离倏然站直,迸发出一身锐气,他鬼魅般地飘挪一丈,袭向洞口正在靠近的神秘人。 青年攻击密不透风间,神秘人及时开口:“是我。” 神秘人披着斗篷,从洞外走入。由暗转明,星光落在来人身上。 神秘人掀开斗篷,洞中篝火光将来人容貌映得一清二楚。 洞中二人怔道:“是你……” -- 诡谲如浓郁泼墨,浸染这片天地。 自明景离开后,林夜独坐幽窗下,思忖良久。 霍丘国、霍丘国…… 大周南北皇室嫡系身上被种的奇毒“噬心”,便来自霍丘国。 明景带来他不知道的消息,说霍丘国正在沙漠海崛起,在猎杀西域诸国。 如此一个正在崛起的强悍部落,又和大周有着一百二十年的仇恨。南北周都是对方的眼中钉,对方藏在暗处,南北二周还在互斗。 而林夜毫不怀疑,即使自己将这条重要消息上告朝廷,朝中人也没人在乎。 在矜贵的大周士族眼中,西域部落不值一提,永远不会成为大国的威胁。在傲慢的南周臣民眼中,他们的敌人只有北周,北周要他们的小公子和亲,他们怨愤并仇视北周。 霍丘国可能将大周国视为毕生大敌,但大周国无论南北,都将瞧不起霍丘国。 此夜,明景走后,林夜仰靠着长椅,宽松长衫拢着他瘦薄的身子。他指骨不受控地在椅背上轻磕,宣告他的焦虑。 他和南周建业的臣民不一样,他没有长在富庶无忧的江南,他常年面对的便是乱战、兵祸。林夜从不敢小瞧西域,从不觉得西域不会影响大局。 他欲与扶兰明景合作,但是光义帝愿意吗,南周愿意吗,北周的意志,更如何左右? 这道难题摆在他面前。 林夜在夜中咳嗽,心想:强大的敌人已经行在深夜中,暗自潜伏,只待日出。大周南北必须统一,一致对外。 -- 城外山林,鸟雀拍翅。 神秘人向洞中二人颔首:“我回来了。我们的合作,可以开始了。” 二人目光闪烁。 白离重新靠回石壁上,烂泥一般地笑:“是你啊。” 他本能看向卫长吟,想看卫长吟是否早已猜出来人的身份。 卫长吟面色如常,大步走向来人,八风不动,嘲弄并警惕:“秦月夜的人,看来是抛弃宣明帝,彻底选择我们了。” 来人淡漠:“秦月夜从不是宣明帝的走狗。” 神秘人声音在静夜中起伏幽微:“你们有所求,我亦有所求。‘秦月夜’和霍丘国本就不可分离,若非如此,你们不会大张旗鼓来中原。当你们出现的时候,命运齿轮便开始转动了。”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打着哈欠:“我懒得理会你们这些用脑子的人。我只问,我们下一步到底去哪里?” 卫长吟:“金州。” 神秘人:“金州。” 二人异口同声,皆看了彼此一眼。 -- 金州,乃川蜀战场的军事重地。 命运是无情的。 它俯瞰众生,玩弄众生。到今日起,一切前因早已种下,诱引向那唯一的结果。 长达一百二十年的仇恨,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自此时起,归入正途。 -- 黎明下的襄州城中。 雪荔在细雨中走街串巷。 她失去的情感太多了,如今即使恢复,也远弱于常人。但这远弱于常人的情感,对雪荔来说,也足够珍贵。 比如说,她开始知道食物好不好吃了。 以前她可以尝出味道,但是食之寡味。好吃不好吃,她感觉不到。 尘世让人困顿,让人了然无趣。 春山赴雪 第75节 而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雪荔咬着一串蜜果,被刺激得眯起了眼。 她不知道自己品味出来的味道,在常人口中叫什么。她此时只是记下这些味道,待她回去问、问……问林夜吧。 她只和他好。 但是林夜最近身体很差。她问他要不要出门时,他都说不要。 雪荔站在清晨的细雨中,想着林夜:他身上的血那么厉害。旁人觊觎,她也觊觎。 她想恢复更多的情绪,爱恨情仇,酸甜苦辣。她想尝一尝“感觉”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如果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话,他是不是也可以让师父死而复生? 按照林夜的习惯,他一定会漫天要价,才肯满足她的愿。 没关系。 他漫天要价,她也不生气。 起码—— 人生有了指望。 人生不再是一座孤城。 少女站在巷口咬着糖果,忽而一阵风吹过,一辆马车拐过巷子。 那马车溅起地上一片水洼,水花溅得高,不光弄脏雪荔青竹色的裙尾,也有几滴泥点落在少女无暇洁白的面颊上。 不通世情的少女脸颊上沾着泥,抬起眼眸。她并不愤怒,只是朝马车前挪,挡住马车前路。 马车未停,车帘掀开。 如玉佳人坐在车中,云鬓花颜,神色倦怠。车中佳人看也不看拦车的人,便朝下丢来一包鼓囊囊的钱袋:“拿去买身新衣。” 皎皎云中月,不瞥泥下草。 马车擦肩时,雪荔看到了马车车厢旁的标记:一丛兰花。 她在建业时,见过这个标记。 建业名门,陆氏。 这辆马车驶向一个方向。雪荔盯着马车的方向,半晌后想起来:这是林夜居住的巷子,她也正要回去。 -- 潜在的危险已经到来。孤狼无法独生,林夜想,他得寻求盟友。 盟友、盟友…… 黎明时,雨丝落窗,斜在窗下那本就一夜未眠的少年公子身上。 林夜目露茫然,他的眼睛,在微凉的飞雨下,显出几抹落寞之色。 而在这时,门被敲响:“公子,有客来访。” 林夜回神。 门外侍卫恭敬道:“来访者,自称来自建业,陆氏女,上轻下眉。” 林夜恍悟。 陆轻眉。 名门士族自有傲气,只通报姓名,便要求被访者知道她身份。恰恰林夜确实知道—— 陆轻眉,建业第一大名门,陆氏长女。 其父为陆氏家主,也是南周当朝宰相。陆轻眉则是南周皇室钦定的未来皇后,只因其体弱,常年不出门,不见客。 光义帝已经登基,想来不久便会大婚。在这样的时刻,陆轻眉不留在建业备嫁,走千里路,来襄州面见林夜。 陆氏,正是林夜搭上粱尘这条线,想求的“盟友”啊。 第45章 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 林夜在雨下凉亭中接见陆轻眉。 四面清风飞雨,潮气一层层氤氲而上,将凉亭外的梧桐树打得蓊郁碧绿。 林夜很是有些矫情——他如今生着病,本应卧床,但他不想让陆氏女看出自己体弱,便硬撑着摆出架势,要来凉亭中见陆轻眉。 来之前,林夜还怕自己穿得太厚,惹那位未来皇后鄙夷。但是见到陆轻眉后,他便安心了:陆轻眉穿得与自己一样厚实。 暑日雨闷热,林夜披轻裘,陆轻眉着氅衣。 青山淡渺,雨雾生烟。二人在凉亭中对坐下棋,容颜清雅,气质高邈。远远望去,倒有些相配。 只是落在石桌横竖棋局间的黑白棋子,彰显二人的相处并非和谐。 林夜眉目漫然:“陆娘子,稀客啊。” 陆轻眉投下一子:“临出建业时,你有意让我们看到,陆良辰跟在你身边,从那时起,你就在邀陆氏入局了。如何能称‘稀客’?这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到的吗?” 林夜微笑:“我不知道来的人,会是陆娘子。” 陆轻眉:“不,你知道。我爹是宰相,不可能出建业。陆良辰是我爹娘的唯一儿子,恐旁系子弟前来,分量不够。我也不愿意让我爹知道良辰被你哄骗……良辰不懂事,请郎君将他还给我。” 林夜正色看她。 或许她真的是他在等的盟友。 林夜一边试探,一边无辜:“是在下和陆小郎君投机,小郎君主动跟随的。我不曾拐,更不曾骗,也没有拦住他。若是陆娘子执意要他归家,他愿意走便走好了。” 陆轻眉望一眼林夜。 来之前,她以为这位假的“小公子”是用什么威胁住了弟弟,困住弟弟。而今看,他也许没她想的那么卑鄙。 陆轻眉出行的目的,如此轻松地达成了一半,她的神色不再那般冰冷,而是温和了许多。 陆轻眉便也愿意夸一夸他:“郎君此次一举堪破高太守阴谋,小女子前来的一路上,途中听闻世人皆夸小公子聪慧。我此来,是中途收到朝廷旨意,配合朝廷押送高太守回京。郎君的良善,小女子会向陛下美言的。” 林夜噗嗤笑。 他懒洋洋地丢开手中棋子,身子往后一退。 林夜懒懒道:“陆娘子,你就不要和我兜圈子,说这些无用的寒暄话了。你最应该问的,是我兜兜转转一大圈,用陆良辰把陆家能说得上话的人找过来,我的目的是什么?” 陆轻眉从善如流:“郎君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朝着她笑。 陆轻眉端坐安然。 林夜倾身,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写了三个字:“将相和。” 陆轻眉眸子一顿,平静之色,瞬间被一种震撼覆盖。她猛地倾身看他,盯着他的脸,颤声:“你、你、你是……” “相”,自然是宰相。“将”,又能指谁呢? 这个年纪,这个扮相,这般气魄,又和光义帝遮遮掩掩。他应是、应是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林夜手指抵在自己唇前:“嘘。” 他朝她眨眼:“现在,我够资格,和陆氏谈一谈了吗?” -- 雪荔听说,林夜和一位神秘女客私谈,不见任何人。 凉亭周遭皆有侍卫把守,严禁任何人前往,包括鸟雀。 若是平时,雪荔会掉头便走,觉得这和她无关。 但她刚在外面逛街时,被陆氏女的马车溅了一身泥,而且,她还想问林夜自己尝到的果子是什么味儿。 这些侍卫,本就不是雪荔的对手,端看她想不想进去。 此时她想。 于是,她走到一处枞木浓郁、没人查看的树木后。她借着屋墙、树木间的距离,躲开侍卫们的搜寻,如履平地,窜上了凉亭旁高耸的梧桐树上。 她趴在树上朝下望一眼,心中便有些波动。 她看到浓密树荫掩映的凉亭下,雨水哗哗飞溅,美人如玉,郎君如画,二人各自倾身细语,快要贴到一起去了。 雪荔乌黑的眼睛朝下盯着那二人,她一言不发,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泥点。 -- 凉亭下,那二人自然不知道有第三人在场。 林夜从没想过有人会窥探:粱尘躲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跑来见他姐姐;阿曾在养伤。侍卫们武功已经很厉害了,能躲开他们眼睛的,只有雪荔。 但是雪荔会偷看吗? 林夜不怀疑:雪荔对他们的事,毫无兴趣。 林夜和陆轻眉继续密谈。 陆轻眉:“你既然与陛下合作,又为什么找上陆家?你想两头通吃?” 林夜责怪:“说什么呢。” 林夜:“我本来看好的合作对象,就是陆家啊。以前是条件不允许啊,将相和会引起朝廷忌惮。如今情况不同了,我毫不怀疑,你们的根基势力,要比陛下更稳更多。连陛下都依附你们,我干嘛不讨好你们呢?” 他朝陆轻眉笑眯眯:“我虽然很有钱,可也比不上冤大头……啊,我是说,陆家豪门,更不在意一路上吃喝、养兵种种钱财了。你们也有所求的嘛,如果我成功了,你们可以借助我上位,成为天下第一大世家。” 他为陆轻眉画了好大一个宏图:“哇,关中张氏,看起来多了不起对不对?陆家偏居江南,难道不想北上,不想和张家过招吗?我看好你们哦——张氏多少年了,他们家的底子估计早就腐朽了。陆家才兴起没多久,正是拼一把的好时机。 “左手牵陛下,右手拉着我,咱们一起北进,多好。” 陆轻眉:“可陆家不和三心二意的人合作。” 林夜好说话:“如果陆家和我合作,我立刻踹陛下下桌。陛下的根基,没你们深。” 陆轻眉:“你又有什么?” 林夜自夸:“现在满朝畏缩,只有我主北伐,你们需要良将良才。想与王共天下,不能只靠尔虞我诈的政斗对不对?得有真正的权势啊。” 春山赴雪 第76节 陆轻眉:“……” 陆轻眉被这少年的态度,弄得生了兴致。 她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但是这种神色,又透着另一种漫不经心的涵义—— 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 你随便编,我随便听。 你我都不走心,谁也别哄谁。 林夜顿了顿。 林夜发现这位娘子,和粱尘一点也不一样。 粱尘咋咋呼呼,又非常好骗,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此时他说的眉飞色舞,陆轻眉仍是沉浸下棋。 甚至在他停下时,她挑眉望一眼,眼中询问:怎么不继续了? 林夜:“……” 他心想,好吧,那我只好放大招了。 林夜轻声:“陆娘子,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你我相谈这一盏茶功夫,你从未唤过我一声‘小公子’。” 偷听的雪荔心想:什么意思? 下方林夜笑吟吟:“你知道他了,是不是?” 亭下方寸间,一片诡谲死静。 陆轻眉撩起眼眸。 她漆黑的眼中,映出林夜朝她倾身而来、上半身伏在石桌上的顽劣笑容。 陆轻眉反问:“你也知道他,是不是?” 林夜蹙眉:“不算完全知道,只是陛下跟我说过几句。他在南周是隐形的,他什么模样都不重要。” 陆轻眉同样倾身,轻言细语道:“那我告诉你一个,如今建业已经传开了的小秘密——玄武湖畔,有位重要人物,给弄丢了。” 林夜惊讶瞠目。 陆轻眉清寒眼中一丝笑也没有,语气却轻柔:“陛下已经托人去找了,但是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怕他任性,故意躲着我们。不知道他的走丢,会不会对郎君你的和亲,造成影响呢?” 二人目色交错,盯着对方,眉目间刀光剑影。 林夜正要继续,忽然神色一凝,余光看到一大片树叶,飘飘然飞落。 此地只下雨不吹风,二人说话的片刻时间,更是一点风也没有。好端端的,哪来的叶落? 林夜心中一动,倏然后坐正,高声道:“阿雪,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陆轻眉眉目闪烁,略有异色。 林夜继续诈人:“阿雪,咳咳,我看到你了。你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 依然没有声音。 林夜一本正经:“我数三下,你再不来,我就要找人……” 林夜忽然见对面陆轻眉眉目波动,睫毛颤了颤。陆轻眉一向平静,然而她高频的眼波流动,让林夜察觉古怪。 他本不好意思盯着女郎的眼睛,此时他不得不盯紧陆轻眉颜色浅灰的眼睛—— 哦,她的眼睛中,倒映着一个小美人。 雪荔就站在林夜身后,看着林夜毫不自知的大声嚷嚷! 林夜一下子站起。 他动作太大,衣摆扫过石桌,旋身间,头晕目眩,身子一晃。他闻到清凉的雪一样的气息,少女的手伸来,在他腕上点了一下,他便站稳了。 雪荔一点便走,若无其事。 她只是仰头看着他,眨一眨眼,似在问:你说第一句话时,我就下来了。你怎么还在诈我?你没听到声音吗? 雪荔瞥他:他的五感现在很弱。是因为生病,还是其他原因呢? 这样弱的人,身上的血,还有用吗? 林夜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到她,眉目中就浮起了春色昂然一样活泼的气息。他看着她脸上的泥巴,噗嗤乐,又找帕子给她:“你去哪里了?怎么弄的?” 雪荔:“买糖果。” 林夜:“甜不甜?” 雪荔:“什么是甜?” 林夜:“就是……呃,别管了。你喜欢吗?啊,我问错了,你什么也不喜欢,对不对?” 他说着笑起来,自以为猜中她的心事,好是快乐。 雪荔却看他一眼:“不对。” 林夜怔然。 陆轻眉坐在桌旁,安静地看着林夜和陌生少女的互动。 陆轻眉若有所思:本是偷窥的少女,却得到林夜的关心。林夜压根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偷听,只在嘘寒问暖。 方才和她对话的狡黠少年,此时像愣头青一样,向陌生少女献殷勤。那少女嘛—— 眉目清秀,琼鼻朱唇。小娘子像水做冰砌的玉石,清寂寂的。 雪荔开口:“我有事找你们。” 林夜眸子一顿:找他便够了。找陆轻眉做什么? 陆轻眉也眼波微惑: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马车在巷口溅起飞泥,泥点又弄脏了谁的衣物。 林夜虽不知道雪荔为什么找人,但他一向向着她。他蹙着眉,为雪荔考虑:“我和陆娘子是商议重要事情……阿雪,你不好偷听的。” 雪荔:“不算偷听。” 她眨一下眼:“你诈我的第一声,我就跳下来了。” 林夜因她的聪慧可爱,而笑一下。 她奇怪看他,不知道他笑什么。 他拿着帕子,想要为雪荔擦去她脸颊上的泥污。但是有外人在场,他不好唐突,便将帕子塞入了雪荔手中,暗示她自己擦干净。 她不知道有没有弄明白,林夜只说自己的:“我忙完了,你再找我,好不好?” 雪荔执着:“什么时候?” 林夜古怪看她一眼,没料到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不像是她平时的作风。 或许,她真的有重要事情吧。 林夜便给了她一个时间,雪荔颔首,走得非常痛快。她这般痛快地离开,便换林夜怅然若失地目送她背影了。 好没良心的阿雪…… 陆轻眉托腮:“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的。” 回到凉亭,林夜掩去眸中神色,随意笑:“我只是有世间郎君都有的坏毛病嘛,娘子你长在大家族,对这样的事情必然很熟悉。” 陆轻眉轻声:“我不熟悉。我爹终身只娶我娘一人,良辰日后会成为陆氏家主,也只会娶一人。便是陛下,都愿意为我散去三宫六院。我当真不知道郎君你说的坏毛病是什么。” 林夜语塞。 不愧是陆家,好霸道。 他理直气壮:“那我提前祝你与陛下百年好合,千万别变心哦。不过我又不是你们陆家人,我不做什么,爱好世间美色,我有什么错?” 陆轻眉心想:是么? 只是美色吗? 不过她也没什么经验,此事又和他们的谈判没什么关联,她姑且一听便是。 就算这位小郎君三心二意,那也得北周那位公主出手。 林夜不想和陆轻眉讨论自己的私事,他把话题扯回去:“那么重要的人物走丢了,陛下什么反应?” 陆轻眉好稳:“陆氏得到情报,陛下私下里派人去找。但陛下并不大张旗鼓——陛下更着急的,是另一桩事。” 林夜:“哦?” 陆轻眉:“金州本月初地动,一群山贼挖出了一座石碑,上面写着‘光义大兴’几个字。石碑现世后,许多人开始做一个梦,说先祖赐福显灵,在梦里亲口告诉他们,此朝为‘中兴之世’。蜀地已经派当地的誉王去剿匪,要把石碑供起来。” 不知为何,陆轻眉分明没太多情绪,说出的话就是透出一股子阴阳怪气:“陛下受誉王邀请,亲自去金州,打算祭祖,贺此中兴盛世。在你我说话的功夫,陛下说不定都快到西蜀了。陛下这脚程,可比你这位和亲的郎君,快多了。但凡你用陛下那脚程走,此时你应该早到了北周。” 林夜:“……” 此消息太过离谱,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微妙的合理,林夜已然说不出话了。 他在襄州智谋百出,光义帝跑去西蜀,先皇托梦此世为“中兴”? 兴了吗? 兴在哪里了? 而且还是西蜀,还是金州……为什么会在那么离谱的地方挖出一块石碑? 林夜不禁问:“朝上无人阻止?” 陆轻眉:“阻了,没阻住。” 她轻描淡写:“多亏林小郎君智谋盖世,解陛下后顾之忧。你在襄州的壮举传去建业的时候,陛下高兴得,当天就出行了。” 林夜:“……” 林夜镇定:“无妨,陛下必有自己的缘故,我等臣子不当过问。对了,你有没有见过真小公子?” 陆轻眉脑海中,浮现泅水那一夜,自己遇到的那位冶艳如艳鬼的郎君。 陆轻眉淡然:“没见过。” 她不欲让这位假公子知道,真小公子的出逃,有陆氏插手。 陆轻眉:“所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合作呢?” 林夜:“霍丘国。” 春山赴雪 第77节 -- “霍丘国。” 雨水密密,粱尘和明景在一座长廊下躲雨。雪荔从旁经过,便听到他二人的只言片语。 雪荔没想偷听别人的话,便加重自己的脚步声,让明景和粱尘齐齐回头。 明景露出警惕之色,粱尘则一看到来人是雪荔,就重新放松了下来。 粱尘安抚一旁的明景:“不用慌啦,这是雪荔。她嘴特别严,不会把我们的话告诉别人的。对不对,雪荔?” 明景狐疑,见雪荔点头。 明景靠在粱尘身旁的柱子上,好奇地打量着雪荔:她才加入这个队伍没几天,已经从很多人嘴里听过“雪荔”了。 明景本想向林夜献殷勤,好让林夜接受自己留在队伍中。但林夜总是和她说着说着,就跑去找雪荔,颇让明景郁闷。 此时此刻,明景上下打量着雪荔:真是雪做的小美人啊。 雪荔和她平时在街上看到的南周女子都不一样,雪荔身上,有一种不入凡尘俗世的淡渺感。雪荔和身边人格格不入,到现在,明景只看到林夜经常出现在雪荔身边。 对小公子来说,雪荔代表着什么呢? 她是不是应该巴结这个小美人呢? 明景朝雪荔露出笑容。 异族少女颜色鲜妍,露出皓齿。她朝雪荔热情挥手,一身中原小娘子的妆容加上她特有的五颜六色的装饰,让她整个人像花蝴蝶一般。 若是以前,雪荔不会注意到。但现在,雪荔被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吸引到,便多看了一眼。 明景朝她更用力地笑。 雪荔继续看。 明景继续笑。 雪荔看。 明景……快笑不下去了。 粱尘在此时冒出来。 他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娘子之间的奇妙氛围,他只靠着自己的一贯好运气,轻易化解了那份尴尬:“雪荔,我和明景在说‘霍丘国’。霍丘国派人追杀扶兰氏,她逃到咱们的地盘,公子打算收留她。她以后就和咱们在一起了,你没意见吧?” 明景便朝队伍中的“前辈”,继续努力地笑。 雪荔怔一下。 她有什么意见? 她又不和他们在一个队伍。 她便摇了摇头。 明景好感动,跳过来要搂住雪荔:“你心真好。大家都说你可神秘,可不好打动了,我好怕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的话,小公子说不定就不要我了……” 她扑了个空。 雪荔一躲,避开了她的手臂。 明景微僵。 雪荔并没有朝他人解释的意识,她只是问:“霍丘国?” 粱尘那个大嘴巴立刻点头:“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和咱们是敌人。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雪荔想,不是这样的。 她应该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但她的记忆一向不走心,一向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什么也不记,此时贸然想起,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了。 想不起来,雪荔便不想了。 这二人朝自己打招呼,雪荔看他们说完话,便朝外走。 明景怔一怔,看向粱尘:她不喜欢我吗?她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粱尘朝她安慰一笑,习惯地主动和雪荔说:“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赏雨吗?” 雪荔摇头。 粱尘:“你去哪里?去找公子吗?我劝你别去——” 他神色几分别扭:“他现在根本不理我们,哼。” “他在忙,你晚上戌时再找他,他就有空了,”雪荔回答,“不过我不去找他。我要出门。” 雪荔张开臂,让二人看自己衣袖和裙摆上的泥点。 少女在廊口张开手臂,乌发雪腮,衣衫轻扬,雨点密密在后……那一刻,粱尘和明景都因她的纯然之美与异样言行,而发呆。 雪荔:“我要出门买身新衣裳。” 粱尘脸红了,眼睛挪开:“公子给你钱了吗?” “不,”雪荔展示自己得到的钱袋,“是陆娘子给的。” 粱尘的目光,重新落到了雪荔身上。 粱尘目色微厉,和之前的玩笑不一样:“她为什么给你钱?” 雪荔便把巷口的马车冲突说了。 粱尘神色更冷。 他夺过雪荔手中的钱袋子,高声:“你别要她的钱。你傻不傻?她根本没看到你,根本不在乎你,她以为一点钱财,就能把你收买了?她目下无尘,你可别被她的长相骗了!” 明景吃惊:“梁郎君……”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西图澜娅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雪荔的目光则往上抬,盯着粱尘抢走的钱袋子。 粱尘教育雪荔:“我跟你说,她就是给一顿打,再给一颗甜枣,就那么哄你心甘情愿为她去死:哼,陆家人都这样,高高在上,看不起人。咱们有公子撑腰,不用看她眼色。” 雪荔若有所悟,举一反三:“要人做事,便要打一顿,再给一颗甜枣?” 粱尘:“对啊,你听我说……” 雪荔:“我会了。” 粱尘无语,大声:“你会什么了啊?你别转移话题——她有嘲讽你吗,有恐吓你吗?或者她是不是根本不记得你?她就是一个大麻烦……” 雪荔轻声:“大麻烦到了。” 粱尘不在意:“我哪有麻烦?我们继续:她天天装模作样,心眼全都钻到名利里去了,眼里……” 明景在旁尴尬:“粱尘,粱尘。” 明景眼珠乱转,雪荔安静重复:“你的麻烦到了。” 粱尘:“……” 粱尘一本正经改了口:“但她有时候也很好心,比如她非常疼爱她的弟弟,从不打骂她弟弟一句,原谅她弟弟的所有事。她是世间最好的姐姐。” 粱尘这才转身,朝身后撑伞的、徐徐行在走廊上的轻帛丽人露出笑容:“陆娘子安好。” 陆轻眉抬眸,冷淡瞥来。 -- 雪荔当夜,埋伏在林夜屋中,等待林夜回来。 她当真学会了—— 给一顿打,再一颗甜枣,便能骗得林夜为她掏心挖肺,用他的血救她师父。 雪荔安静等待,她等得快要睡着,才听到窸窣声音,林夜回来了。 雪荔伏在横梁上,朝下瞥一眼,看到林夜垂着脸,脸被烛火照得熠熠发光。 她一下子怔住,竟下不去手打一顿。 雪荔心想:能不能先给甜枣,之后再打? 第46章 她呼吸落到他腮畔:“给…… 林夜和陆轻眉达成了初步合作:陆氏提供钱粮,林夜执行他的计划,双方联手,对暗地里可能窥探的霍丘国做些布置。 日后若南北统一,陆氏要分一杯羹。 谈完这些,陆轻眉便急着离开这里。 她打算用陆家去查些关于霍丘国的情报,看霍丘国对南周渗入到了什么地步。同时,她也要求带走粱尘。 林夜可有可无,依然是那句话:粱尘若愿意走,自己绝不阻拦。 只是,陆轻眉和他达成的协议,陆氏会认吗? 陆轻眉轻描淡写:“这便是我家中内务,不劳郎君费心了。” 好吧。 功德圆满,陆轻眉要去揪她那不听话的弟弟,林夜则要回去休息。 屋舍寂静,时过戌时。 林夜靠在木门上,缓一口气。他点亮烛火,观察这家临时住处,只觉得到处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情味。 好累。 与人斗智,层层算计,真是让人精疲力尽。 可他这样辛苦,旁的人也不是很领情。 光义帝竟然跑去西蜀,要去封什么中兴盛世。对光义帝来说,和亲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皇位,是莫须有的一块石碑。 还有陆家。陆家也不在乎和亲,在乎的是世家荣兴。如果林夜不能给他们提供利益,林夜相信陆家随时会翻脸。 春山赴雪 第78节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林夜叹气。 他想念各种温暖的物件,想念家中的宝剑,热闹的人声,暖和的被褥…… 此时阿曾病着,粱尘躲着,“秦月夜”的杀手们在为襄州城发生的事而进退两难,暗卫们则要巡察此院安危。林夜就不折腾他们了。 林夜靠门而坐。 横梁上的雪荔俯看着他。 一缕月光与屋中烛火交映,一同映在林夜身上。 林夜坐得随意,一点没有贵公子平时的作风,他看起来,沉静得近乎伤怀,看着很……让人想保护他。 林夜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 他睁开眼,重新环视屋舍。 生气重新回到他身上,他眼中浮起些明亮之色。林夜站起来,朝自己床榻走。他已经走到了床榻,却仍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 林夜困惑。 难道雪荔没来? 不,她应该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如果她也走了…… 林夜心中有些迷惘,他强行忘掉自己的不安,左顾右盼:“阿雪,我看到了你。你快出来。” 雪荔伏在横梁上。 其实她和他的距离很近。 若是平时,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应该会察觉到她的气息。 但是现在,雪荔看林夜就像睁眼瞎一样。她明明没有掩饰什么,他硬是找不到她……他的武功,在襄州事变后,差成这样了? 雪荔收好自己的布置,一跃而下。 林夜仍在四顾,带着笑找人:“阿雪,我回来了,你不是说找我嘛。阿雪,我要生气了……” 他一转身,一片衣料掠上他的眼。 他混沌间,伸手去抓那抹衣料,并没有抓到。他仰头看去,被从天上掉下来的什么玩意儿一吓,朝后跌了一步。 林夜膝盖弯磕到床板,跌坐下去。 他瞠目结舌,看着落下来的这个玩意儿—— 嗯,这一定是雪荔。 就是、就是……她戴着一张面具,面具上一片惨白,中间歪歪扭扭写了“仙女”两个字。 试问,在半昏的屋中,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仙女”,谁不惊吓?尤其是这“仙女”,还俯身朝他倾来。 林夜朝后挪,一边被她吓得心跳砰然,一边忍不住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像是“喜极而泣”,而是要厥过去了。 雪荔困惑。 “仙女”面具后传来嗡嗡的说话声,林夜心想自己真是有毛病,隔着这么闷的一张面具,他都觉得她声音又清又静,和别的小娘子不一样。 这位“仙女”说:“我想让你开心点儿。” 林夜挑眉。 他先疑惑,她何时待自己这么好了? 林夜对雪荔一向有耐心的引导方式,他谆谆善诱:“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子,我就会开心?” 雪荔:“你以前说,你想要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这世间没有你说的那种人,但我想满足你,我便想,这样的人,大约便是仙女。” 雪荔扶正自己的面具:“我以前答应过给你。可你还没死,也没见到北周公主,便不需要冥婚。世间没有仙女,我只好拾掇拾掇,自己上了。” 林夜眼波轻晃。 他声音中,带着一种闷闷的、柔柔的、说不出的味道:“你、你还记得我说的话?” 雪荔点头。 她答应过的事,她都记得。 林夜侧过脸,垂下眼,好像忽然羞涩,不敢看她隔着面具露出的那双美丽眼睛。 他心口揪一下,又松一下,他感觉心口有些痛,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自己剜的那块伤口渗血,还是血脉被封引来的后遗症。 他的手,揪住身下被褥,指节白得如笋般清透:“何苦戴面具呢?” 雪荔无邪:“因为我不是仙女啊。” 林夜心想不—— 他还没想完,雪荔已经倾身。 她从来不爱和人身体碰触的,几乎不让任何人碰到她,但她此时俯下身,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林夜因为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挣得不是很用力。 他只是心乱如麻,怕她发现他凌乱的心跳。 雪荔手抵在他的脉搏上,半晌后说;“这是元气衰竭、绝脉之兆。你若不好好休养,很快便会死。你那么爱活,到时候就不好了。” 林夜莞尔。 他仰头看着这一整张“仙女”面具俯下身来,烛火盈盈,心中涌上无限冲动。 林夜伸手摸到面具边缘。 他刻意停了一下,但雪荔并不在意。 林夜的勇气大约只有这么一点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他便撑着这口气,颤巍巍的,掀开她的面具—— 惨白的像鬼一样的面具一点点向上掀开。 一张秀丽的少女面容,在他眼前,如同画作一般铺伸开。 先是小巧的下巴,再是微凸的唇珠,然后是冰雪一样莹润的肤色,小小的鼻梁,那双勾魂摄魄一般无情却动人的眼睛,乱糟糟的额发…… 雪荔俯着脸,看着他。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 他的呼吸已然紊乱,她仍是平静的。 他脑海中浮现些很不雅的纵情念头,他一手搭在她脸上,另一手揪被褥,揪得自己快痛晕过去。 林夜一寸不敢动,一目不敢错。 林夜缓缓的,迷惘的:“阿雪。” 雪荔:“嗯?” 林夜:“你到底是有多麻烦的事求我,才牺牲这么大,对我这么好呢?” -- 大雨倾覆,粱尘跟在陆轻眉身后,看她撑着伞。 她起初想与他分享同一把伞,被他摇头拒绝。她大约对他有气,便也不再问,而是独自撑伞前行。 粱尘从后面看着黑色巨伞下,陆轻眉清薄到极致的背影。 她弱骨纤纤,一身病态。 他不知道她赶了多久路才来到襄州,亦不知道这场并不凉的夏日雨会不会让她病倒。 粱尘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少年旧事:姐姐总是缠绵病榻的那一个,他总是活蹦乱跳的那一个。 家中人都开玩笑,说他是抽走了她的生机,才害她总是病歪歪。 粱尘曾为此愧疚,而陆轻眉得知弟弟为何躲着她走,一向淡漠的她,竟会主动来找他。她为他拭泪:“我打一个长生结给你,你打一个长生结给我。我们都长命百岁,好不好?”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粱尘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渍: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不再出内帷,开始学习中馈事宜;他再拿着自己的功课问她,她都会说“别烦我”。 是了,她是要成为皇后的人,自然瞧不上他的不学无术。 粱尘抹把脸上的雨水,见走在前面的陆轻眉收了伞。 不知不觉间,粱尘已经跟着陆轻眉,走入了一座空旷的中堂。 中堂四面门扇巨开,在黑魆魆的夜中,像一只蛰伏的趴卧巨兽。檐角的灯笼像巨兽的两只诡谲眼睛。 陆轻眉回过头。 她依然是粱尘熟悉的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已和林郎君打好招呼,你收拾妥当行李,我们明日便出发。林郎君照顾你一程,陆家已经备了厚礼谢他,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爹娘如今还不知道你从岳麓书院逃学的事。我跟山长打了招呼,让他装作不知。只要你乖乖回去读书,他不会向爹告状。 “你若是嫌读书闷,明年暑日,江陵府会办一场学子间的博学会。山长到时会推荐你去。” 粱尘盯着陆轻眉。 他突兀地笑一声。 上次见时,少年还十分青涩。如今半年不见,少年面庞少了些肉,多了些锋利。他看陆轻眉的眼神,也带了些锐意。 粱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你还是这样。” 陆轻眉蹙眉。 粱尘:“你凭什么问也不问我,就为我安排好所有事?我去哪里,我读什么书,我以后要做什么……是不是你打算一手包办,容不得我拒绝?” 陆轻眉心中蓦地窜起一团火气。 她平时情绪很少,只有在面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时,会莫名气怒。 但是……淡定。 陆轻眉告诉自己,她做了几个月准备,亲自来襄州,不是为了和他吵架的。 她不想在林夜的地盘,让人看陆家笑话;她觉得可能是家里待粱尘太严苛,才让他这么不听话。 陆轻眉:“你不想去博学会的话,想去哪里?习武吗?也可以。陆家可以请名师……” 春山赴雪 第79节 粱尘打断:“我不想和你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小公子身边。我要陪他走完这一程路,我的朋友们也都在这里。你告诉爹娘也无妨,我反正不回去。” 陆轻眉不动声色:“那你何时回家?” 粱尘:“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再回去。” 陆轻眉额头青筋簇地一跳。 陆轻眉尽量耐心:“良辰,不要任性。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梁尘:“为了我好,就不应该捂住我的耳朵眼睛。我在山上读书时,觉得尘世平顺得近乎死气沉沉,好是无聊。我偷溜下山,才发现我以为的无趣,却是世人的水深火热。阿姐,这个世道变得这样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走过去?就因为我姓陆吗?” 陆轻眉劝着自己心平气和,却忍不住讥笑:“为什么?因为你的朋友们在这里?你的朋友们?他们知道你是谁吗,你敢说吗?” 粱尘被她的笑容刺到:“我是谁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因为我是谁而结交我。我们有共同的追求……你自大骄傲,又懂什么?” 他朝前走一步:“你不能嘲笑我的朋友,更不应该瞧不起他们。我们都是一样的……” “陆家人,和别人从来不一样,”陆轻眉淡漠打断,“世情如长夜,长夜路漫漫,若没有我等与皇室平衡,天下会不成天下。我们有自己必须做的事。我理解你此时玩野了,少年人又总有一腔天真的意气。你想不靠陆家,建功立业是吧?我可以给你一个时段。三个月够不够?最多半年,不然我没法和爹娘交代。” 粱尘无力:“你就觉得,我所求只是建功立业?” 他伸手指门外:“陆家很重要,可脚下的尘埃也很重要。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高太守做了些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浣川差点被屠城,百姓被屠尽吗? “你低下头,看一看你脚下的尘埃好不好——你先是陆氏女,再是南周未来皇后,可你都不看陆氏所依附的天下百姓。你不看他们生活在怎样的年代中,面对着怎么的煎熬。如果没有这天下人,陆家又算什么? “天下难道只剩下皇室和陆家了吗?” 寒风过,院中竹树交加,亭台轩敞;堂内,陆轻眉咳嗽。 梁尘关心地朝前一步,他姐姐却侧身躲开。 微潮的氅衣已让她周身发寒,她强撑着说下去:“世事浑浊,也不必你出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那般热忱。 斜雨浇天地,细雨转滂沱。 梁尘朝前走,眼睛像淬了火一样明亮:“为什么要你保护?阿姐,我和所有人都一样,我也是愿意牺牲奉献的。如果世事浑浊,我就当劈开浊世的那把剑!” “放肆,”陆轻眉声音很低,“你被林夜哄骗了,被他教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跟我立刻回家……” 粱尘大声:“林夜没有骗我,是你眼中只看着你那一亩三分地的权势。你整日做梦如何让陆氏权势更大,如何和皇室联姻。爹早说让你不要当皇后,你为了陆家,非要当。你为什么非要为了陆家而活? “我这一路上,见到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建业繁华,可南周其他地方并不是。建业人不思北伐,可天下还有很多百姓想回归故土。王与士族,将士,百姓,没有什么区别。阿姐,你脑子好,如果和我一起,帮一帮……” “咣——” 一道耳光,甩在了粱尘脸上。 粱尘呆若木鸡,脸颊滚热。他被打得脑子空白,迟钝一会儿,才抬头看她。 而箍掌的那女子,周身气得发抖,眼眸潮湿泛红。她虚弱倚在廊柱上,看上去,比粱尘还要糟糕。 夏日闷雨急下,一阵比一阵更寂。 夜色被雨水混在一起,朝下泼去。中堂前聚满了水,蜿蜒成一道小水洼。水洼照应着中堂上的这一对姐弟,扭曲,倔强。 陆轻眉:“那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粱尘脱口而出:“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他蓦地伸手摸到怀中,甩出一荷包。荷包被树枝勾到,一截长生结孤零零地丢在水洼中,映着二人苍白而冷硬的面孔。 -- 屋舍中,林夜仰望雪荔,抚着她面颊。 他希望她没有求,只是单纯让他开心一下。 然而—— 雪荔说:“是的,我有求于你。” 雨水闷闷地拍打着窗棂,烛火被窗缝透出的一缕小风扰得左右摇曳。 屋中静一瞬,林夜还是微微笑:“好吧,你想求我什么。” 雪荔:“我想求你的血。” 林夜看着她。 他想到自己在襄州事变上,向天下人宣传的话,说出自己那珍贵药血的价值。他待价而沽,等着天下人为他的血打得头破血流,间离宣明帝和世人的关系。 他真的没想到,第一个向他求血的人,会是雪荔。 而更想不到的是,林夜竟然不生气,想的竟然是:她武功那么高,没有直接一刀朝自己扎来,取自己的性命,说明她心中还是在乎我几分的。 他要为她这几分在乎而感动吗? 雪荔看着他的眼睛。 雪荔:“林夜。” 他瞳色幽黑,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挪开,与他另一只手一起,撑在了被褥上。 林夜吊儿郎当地笑道:“你管我要,我就要给吗?如果我不愿意给呢?” 他不愿意给,早在雪荔的设想中。 雪荔认真回答他:“我可以帮你,走完你的和亲路,送你平安到汴京。你所图甚大,树立越来越多的人当敌人。你的侍卫甲太老,侍卫乙太小,其他人更没办法在真正高手中过上几招。你需要普通的高手,但你更需要顶尖高手。” 雪荔指自己。 林夜眸子闪烁:“我所图甚大?阿雪,我只是和个亲而已,我没有什么谋求啊。” 雪荔摇头。 被他掀开的面具覆在她额发上,她晃头间,她的脸和面具一起晃,看起来娇憨可亲。 林夜不由自主地瞥一眼,心不在焉间,听到雪荔说: “你本身武功不差,就算不是我的对手,也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高手了。我几次碰到你的脉搏,都能感受到你磅礴的内力。你从来不用,因为你的筋脉被封住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体内血液流动,你都会不舒服。你一旦运气,就会痛不欲生。 “这就是你总在生病的原因。你元气耗损,身体会越来越差……除非你解开那封印。但我想,你并不愿意解开。你几次濒临死亡,宁可赌命。你所谋求的,比你封住筋脉这种代价,要多的多。” 林夜怔忡看她。 他真是想不到,雪荔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还以为,她从来不看他,从来不管他在忙什么,从来不理会身边人的来去代表什么。 他知道她是有脑子的,毕竟他和她也合作过几次。但他没料到,她聪慧到了这个地步。 糟糕。 林夜心想。 他因为从没提防过她,从不觉得她会在意,恐怕无意中,他在她面前泄露了很多心思。 怎么办? 她会是他的敌人吗? 林夜的手指,曲起抵在被褥上。 这一次,他不再因她而心神凌乱患得患失,他偏头,诱哄地露出笑:“哦,那你能猜到我图谋的是什么吗?” 雪荔:“霍丘国。” 林夜瞳眸骤缩。 雪荔如数家珍:“今天来的那个陆家女和你的侍卫乙有关系,对不对?不然侍卫乙反应不会那么大。离开建业的时候,侍卫乙突然和我出手,出了一把风头……当时的风头,是不是你故意让他做的,好让陆家看到他? “你在襄州说破你的血的秘密,为了让北周和天下觊觎你这种血的人打破头,你好躲在暗处,渔翁得利。如今新的娘子来到你身边,她和你的侍卫讨论‘霍丘国’。我便猜,你将她留下,就是为了图谋霍丘国。 “你可能想用霍丘国对付北周,或者联合北周对付霍丘国。但是南周、北周、霍丘国三方势力,都被你算入了棋局。 “你最终目标,是要北伐,要南北统一,对吗?” 林夜静静看着她。 他心中翻起千重浪。 他真是想不到……林夜:“你这些话,有和别人说过吗?” 雪荔摇头。 雪荔又像是突然领悟过来他的不安一样,说:“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只要你一点血。” 林夜不动声色:“你要我的血做什么?我当日已经给了你一点血,你的伤应该好得很快。” 雪荔:“我是为了我师父。” 他蓦地掀起眼皮,看向她。 他眼中神色,一瞬间冷寒至极,如一把锋利雪刃,扎向她。 雪荔岿然不动。 林夜语气带一丝怒:“你师父已经死了!” 雪荔:“你让太守死而复生。” 林夜冷然:“那不是真正的‘死而复生’。因为高明岚当日并不是真的死,他还有一点心脉在跳,我才能救活他。可你师父……” 他不想刻薄,但他真的不悦:“你师父死了起码有半年,你拿着我的血,也救不活人。” 雪荔却单纯而执着:“不一定。我师父是顶尖高手,我师父临死前如果感觉到危机,说不定也会想办法护住自己一点心脉。” 雪荔轻声:“我不是白眼狼。” 林夜红了眼睛,恼怒极了:“你对你师父不是白眼狼,就要对我做‘白眼狼’吗?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取血?是往我心口剜刀子!你觉得我能受得了几刀?” 他气得心脏起伏,再不复平日对她的温柔。 他好失望好生气,眼中流波闪烁,没有一丝笑意:“你方才还说我心脉很弱,需要养护。你现在就要我拿刀再捅自己一刀,为了救你那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的老师父?你怎么不直接动手,你和我商量什么?” 雪荔怔住。 她心中浮起一丝……茫然与委屈交织的微妙情绪。 明明昔日,只要她付出代价,他几乎满足她所有愿望。 雪荔发现少年公子眼尾发红,眼波染水,乱发贴着颊腮,他雪白的脸上浮着一层绯红色。他唇瓣嫣然,说话飞快,说完话就抿起唇,唇色更艳了。 让人想摸一摸。 春山赴雪 第80节 不过雪荔想,此时摸的话,他大约更加…… 昔日她不一定注意到林夜的情绪,但她此时看到了。这种情绪并不难……雪荔轻声:“你在生气?” 雪荔不理解:“你生气什么?” 她比划道:“如果我要剜你心脏一刀,我当然要先让你身体养好,不然,你不就死了吗?你那么爱活,死了多不好。” 林夜:“难道不死,我就不痛吗?” 雪荔困惑:“你平时不就经常痛吗?再痛……不能忍一忍吗?” 林夜气得,扭过脸,再不想理她了。 她又道:“如果救不活师父,就不救了啊。但我起码要努力,我不能试都不试。” 林夜:“我不会努力。” 雪荔:“我会。” 林夜寒着脸,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你死心吧,我不会给你的。” 雪荔发丝落到他肩头,她呼吸落到他腮畔:“给我吧。” 林夜睫毛飞颤,闭着眼躲开她,绷起的唇间渗出一个单薄的音:“绝不。” 而雪荔竟然凑过来。 她大约为讨好他,做足了准备,此时无师自通地伸手,晃一晃他肩臂。 雪荔声音空灵而悦耳:“给我吧。” 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但可能他此时体弱,她随便晃一晃,林夜竟被她推倒在床上。少女重心前移,怔怔然跟随。 林夜被压在床间,她迷糊地跌入他怀中,鼻尖撞上他胸腔。她硬邦邦的面具,磕到林夜下巴上,他闷哼一声。 雪荔心想:鼻子好、好……是痛吗? 屋中巨大的一声“咚”,惊动了外面的暗卫。暗卫敲门:“公子?” 门中传来小公子惊怒的声音:“别进来!” 第47章 “阿雪,偷走我。”…… 屋外疾雨长行,屋中烛火撩过帷帐,两道人影交叠在床上。 林夜仰身瘫床,四肢发麻发软。 她一头撞上来,他不光下巴被那面具磕得出了红,他的魂魄也好像被从胸膛中撞飞出去,飘到半空,俯望下方这出闹剧。 雪荔稳住身形后,不好意思地爬坐起来:“对不起。” 少年公子鼻尖触到芳菲暖玉,手指滚烫间摸到她腰肢。他其实一动未动,是她自己挪过来的。 林夜只是眼睛落到她脸上,眼神……空茫,幽暗,冷静。 雪荔被他这种神色,看得有点迷惘。 她感觉到气氛略微不同,却又不懂哪里不同。她不识情爱,仍保持这种跪坐姿势,伏在他腰间。 林夜动也不动,雪荔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扶了扶自己脑袋上的“仙女”面具。 事到如今,她是不是仙女,他恐怕都不会轻易如她意。 怎么办呢? 雪荔静静地想:已经给了他一颗甜枣,他不领情,自己是不是该给一顿棍棒? 雪荔还没想明白,就见躺在她身下的少年公子抬起手,向她的方向顺来。 她以为他是要帮她戴正自己的面具,便乖乖等着他。 林夜的手指拂到她肩头,停顿一息。他倏地出招,雪荔格挡间,压住他肩头将他朝下按,歪颈避开他的手。 林夜手侧成切状,再次袭来。 他一点杀气也没有,可他实实在在地朝她出手。 雪荔一瞬间,有一种被人扇一巴掌的感觉。她的心火一下子跳起,又一下子朝下跌,她反手就朝他的手掌推去。 林夜继续。 他用上了真气,身子不动,唯有手上出招。雪荔并不躲,近距离交手,并不畏缩。 她只是—— 她的手掌,拍在了床板上。 “轰——”门外心惊胆战、怕公子遇害的暗卫打个哆嗦。 暗卫十分尽责:“公子?” 门中传来公子微急促的喘息:“没事,我在房中玩一玩。” 暗卫心想,什么游戏,能玩出这么大动静? 暗卫又听到屋中“砰砰砰”不断,再一刻,他听到哗啦啦,像是床板坍塌的声音。门外暗卫急得不行,可屋中公子总说没事,还催他走开。 尽忠职守的暗卫只好走开,转头就和同伴们说起:公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屋中拆床玩。 屋舍中,少年男女的呼吸声变乱。 那张床,到底在二人的打斗中,塌了。 雪荔头上的面具掉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她的长发半束半扎,黑漆漆地落下来,揉着一张因打斗而浮起些晕红色的面颊。 她紧盯着身下的林夜。 林夜瘦薄的胸口起伏不断。 他的发丝已经乱了,沾上汗后,像一片被打散的浓郁墨汁,在脸颊、肩颈等处肆意逶迤。一番打斗,让他睫毛沾水,眼眸神色迷离。他仰着头看她,手向上抬—— 不是他自己自愿的,而是雪荔揪开他的发带,用他的发带捆住他的手。 雪荔眼中浮着冰与火交融的神色。 林夜却笑。 他漫不经心,又很倨傲。这般模样,似不为人屈服,似在说,他不愿意做的事,谁也逼不了他。 可是,雪荔何时逼迫他了?她在和他商量,他一言不发就对她出手。 床板坍塌后,林夜后背被硌得疼,身上又有一个武力强悍的小美人压着。林夜一边因空气中流动的尘土而咳嗽,一边清清喉咙,想要说话。 雪荔先开口:“骗子。” 林夜怔住。 他茫然:“什么?” 他的手被她托着,发带箍住手,手腕被勒得疼。林夜仰头,看到雪荔清泠泠的眸子。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林夜依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雪荔扣住他,一边将他拖起来,用发带捆住他,一边慢慢说:“我曾问你,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为什么你活得这么辛苦却依然要活。你说只要我和你一起走这段路,你可以和我一起找答案。 “我在找答案,但你已经忘了。我在尝试靠近你们,理解你们,我努力去想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我想师父一定想活着,就像你想活着一样。我想如果能救师父,我便想救师父,就像我救你一样。 “可你不愿意。 “如果你是对的,为什么努力靠近你的我是错的?如果我是对的,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襄州那一夜,我和冬君交手后,看到千万人围着你,你剜自己的心脏取血。我以为那时候,我看到了答案……难道我弄错了吗?” 林夜被她拖起来时,他反手握住她手腕。 他顿了顿,试探地将手抵到她腮畔。 一条发带,因他的动作而绷直,雪荔大约是自信自己的武功,任由他动作。 林夜:“那么,阿雪,你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雪荔垂着眼,眼中波光盛着水,像流沙一样。 林夜伸手掬起,托到她眼睛下,她的眼波,似要从林夜指尖散去。 他听到雪荔轻声:“因为……生而无罪。” -- 凡人生而无罪。 人生漫长,千万条路通往千万个未来。千万种可能中,总有雪荔的一条路吧。 她的存在,是否毫无意义? 她从雪山下来,孤零零地在人间行走。不知何往,不知何归。尘世越来越枯燥,但林夜的血,唤醒她的感知。 雪荔睁开眼,看向这个于她来说陌生无比、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人间。 没有人回望,没有人同行,人间的雪,漫漫然,已在她身上覆盖了十八年。 人生于世,不应毫无意义。 如果可以救师父,如果参与师父的故事,如果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死……这条漫漫人生路,对雪荔来说,是否终于有了路径? 她想走过去看看。 -- 后半夜雨停,廊下只有“滴答”水声。 粱尘闷闷地坐在湿漉的廊口台阶上,听着雨声。 他体魄健康,无论如何淋雨也不会生病。但他想,昨夜吹了些风,姐姐可能要病了。 昨夜那道巴掌,让姐弟二人之间出现了裂缝。 陆轻眉让他有本事再不要回去、再不要依靠陆家,而他也任性无比地说再也不回去。之后,陆轻眉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粱尘心中懊恼,他才和姐姐说一会儿话,便好像吸走了姐姐身上的所有血。 春山赴雪 第81节 陆轻眉何其决然,她分明看到了弟弟的后悔,但她掉头走入雨中,伞也不撑。 她踩入泥水洼中,将粱尘扔掉的长生结捡起来。她走入廊下,幽静光中一盏灯笼摇晃,侍卫们跟上她。 她再未和粱尘说一句话。 此时粱尘坐在黎明的廊下风口,离院门只隔了一道墙。 他耳聪目明,听到一道墙外传来的马车吱呀声,那应当是陆轻眉的马车。 她要走了…… 粱尘呆呆地坐着,听到一声少女的咳嗽。 一道粉红裙裾从廊柱后冒出来,还有一双靸鞋。“哒哒哒”,靸鞋踩过湿漉漉的台阶,犹犹豫豫地跳了上来。 紧接着,明景的眼睛,从柱后探了出来。 粱尘立刻别过头。 明景好自来熟,毫无自觉地朝他露出笑容,走了过来。 明景:“我有东西给你。” 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递出一方矮长的乌木匣。粱尘怔了一怔,明景朝他不断眨眼睛,示意他接过。 粱尘狐疑:“你给每个人带了礼物?” 明景嘿嘿笑,笑而不语。 粱尘心想:这个怪公主,一点也不像公主。是了,她当然不是。西域朱居国的小公主,当然没有大国之风,他不应该要求她什么。 粱尘打开匣子,心中腹诽瞬间消失: 昨日雨,今日阴,廊旁树丛簌簌被吹得朝下洒水,像落汤鸡一般。而树丛旁的廊口,少年手中的乌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枚长生结。 是干净的、叠得齐整的长生结。 昨夜他分明把长生结扔在了雨地中,让长生结溅上了泥水。 明景小声:“我早上练功,在院中遇到你姐姐。她带着很多侍卫,似乎要走了。我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把这个给你。” 明景问:“你和你姐姐吵架了?” 粱尘握着长生结的手微微一抖,心脏痛得猛然一缩。 姐姐如何把长生结弄干净的?她又不习武,没有内力可以烘干物件。她那样傲慢,必然也不会假托仆从之手,她…… 明景站在粱尘身边,想了想,说:“我也有很多哥哥。” 黎明为少女的眼眸渡上一重盈盈浅光:“我是扶兰氏王庭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七个哥哥了。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我出生后,我阿爷格外宠爱我。哥哥们经常捉弄我,我转头跟我阿爷告状,我阿爷就打他们……” 明景轻轻叹口气:“扶兰氏王庭被火烧的那一夜,霍丘国的马蹄踩入我们的王座。我二哥哥死在了马蹄下,三哥和五哥去为他报仇……那一夜,火好像怎么也灭不了。” 她低头,轻轻拨一下自己这身大周的裙裾,语气不见哀伤,有一种大恸之后的麻木:“我七哥哥把我藏到圣主庙里,说霍丘国和我们一样信仰圣主,必然不会烧圣主庙。后来,我跑出去的时候,看到了七哥哥被烧焦的尸体,就在圣主庙门口,他抵着门。” 粱尘抬头看她。 他眸中惊讶,一时无措。 之前他虽然知道她遭逢灭国之难,但他从没有实质的感受。此时她说起,他才想到,她也不过十几岁啊。 明景朝他露出笑容:“我是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哥哥姐姐,都是一样的。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很好。时间像沙子一样流走,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呢,陪在身边的,可能只有那么点儿血亲了。” 明景道:“我的哥哥们应该不在了。我好羡慕你,你还能和你姐姐吵架。” 粱尘蓦地握紧手中长生结。 明景在旁催促:“去见她,去追她啊——” 粱尘跳起,像是初初睡醒一般往外跑。 跑到一半,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来抱一下明景的肩,大力地握了握。明景惊讶笑,粱尘:“我、我回来再说——” 粱尘攀上墙:“姐姐——” 长巷幽深,陆轻眉坐在车中。 她发了低烧,神智昏昏。然而此地不欢迎她,天未完全亮,她便驱车离开。 清晨风好凉。 也许并不凉,只是她病着,才觉得这样冷。 陆轻眉拢住自己的肩臂,忽然听到模糊的少年声音从后方传来:“姐姐,姐姐——” 那像是她的幻觉。 她出神一会儿,仍能听到那道声音,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陆轻眉心跳猛快,掀开车帘,朝后望。 粱尘在深巷中奔跑,追着马车而来。 他踩在水地中,泥洼弄脏衣摆,发尾甩在半空中,又黏糊糊地沾上脸颈。少年勇猛,跑起来,像一只豹子。 他追得气喘吁吁,看到车帘掀开,他便停下了步子。 他亦有踟蹰。 陆轻眉冷淡回望。 半晌,粱尘深吸口气,朝那渐驶出巷子的马车高喊:“我就是要做一把剑—— “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 “等我成功了,我回去找你。你好好吃药啊……” 陆轻眉睫毛轻轻颤,手指搭在车帘上,微微瑟缩。 她重新回到车中,垂着眼,心中慢慢想:良辰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争名逐利,不肯俯首看尘埃? 父亲劝过她,陆良辰也劝她。她想为陆家搏一个更好的未来,她错了吗? 她此时依然不能理解粱尘,但是陆轻眉想,她有一件事可以做:先帮粱尘瞒住家里,不要让陆家人打扰他吧。 而她,要先去查霍丘国的情报了。 -- 黎明时分,林夜那间塌了床的屋舍中,林夜依然和雪荔对峙。 雪荔用发带,将林夜绑在塌了的床柱上。 林夜被她绑了一夜,昏昏沉沉。雪荔像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林夜手背在后方,碰到自己的发带。 他尝试着解绳子,抬眸间,看微弱天光照入窗棂。烛火早灭了,浅浅的白光落在雪荔身上。 她目不转睛。 林夜迟疑一下,说:“阿雪,你是不是……不开心?” 雪荔怔住。 她问:“什么叫‘不开心’?” 林夜惊讶她对感情的无知,到了这般境界。但他心中大约有数,他此时需要麻痹她,让她注意不到自己在解绳索。 林夜便想一想:“就是,心脏沉沉的,往下压,提不起劲头。看到我,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看着我,唔,想打我一顿,掉头就走。” 雪荔轻声:“我不会掉头就走的。我想要你的血呢。” 林夜沉下脸。 雪荔则垂下眼,手指摸到自己心口。 她摸着砰砰的心跳:原来,一夜的情绪起落,这种没办法的感觉,就是“不开心”。 那她不开心好久了。 雪荔又问:“那么,什么叫‘开心’?” 林夜随口胡诌:“就是看到我就心脏跳得很快,整个人飘飘然,很想和我说话,很想搭理我。唔,不会捆绑我,不会欺负我。开心的小娘子呢,是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的……” 雪荔抱着膝盖。 她坐在角落里,听着他胡言乱语。 然而在他的胡言乱语中,她摸着自己的心脏,真的体会到了一种情绪:“我本来很开心的。” 林夜疑惑。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灵活,经过努力,已经把那绳索解开了大半。剩下的绳索若要解开,窸窣声会很大。他需要更多地和雪荔说话,转移雪荔注意力。 可他此时,真的只是想转移她注意力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为什么要—— 林夜小声问:“什么时候很开心?” 雪荔:“昨夜刚见你的时候。” 林夜听到自己心脏“砰”地一下,像炸开的烟火,烧得他晕晕然。 他掩饰般地笑,躲开目光:“自然。你来找我取血嘛,当然是兴高采烈来的。” 雪荔:“不是。我本来,是想问你糖果是什么味道。” 林夜茫然。 雪荔解释:“我昨日吃到了一种浆果,我感觉……嗯,很开心。我尝出了味道,但我不知道那种味道叫什么。你和陆家娘子在说话,让我走开。” 林夜眸子一缩。 他轻声:“阿雪,我……” 雪荔并不在意,只是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觉:“后来糖果吃没了,我没买到。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味儿。真是的。” 林夜怔怔看着她。 他凝望着她冰雪一样的淡然的眼睛。 她抱膝坐在墙根角落里,日光薄薄倾斜。她始终不知道她此时的孤寂,不知她的遗憾,不知她的怅然。 而林夜已经心跳失常,时快时慢。 春山赴雪 第82节 说不出的怜惜之情,氤氲在林夜心口。 他经常得意自己的心软,而此时的心软,让他心乱如麻。 他心乱如麻,竟然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想着:要不,给了她吧。 她好乖,好安静。 她好漂亮,又好可怜。 她这样看着他,怎么办呢? 坐在地上、被绑在床柱前的少年公子仰着头,空空地看着高处横梁,也看着空气中飞窜的尘埃。 林夜莫名开口:“阿雪,我的血,只能用三次。” 雪荔抬眼。 林夜不看她,始终看着上方什么也没有的空气。 他语速很慢,似斟酌,似犹豫,似随时想说服自己停下来。可他声音如流水一般,仍然缓缓流入了雪荔心间: “襄州城那夜,我已经用了一次。我只剩下两次机会。我要去北周,中间可能发生各种意外,我不能乱挥霍那血。” 雪荔实在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少女。 她问:“三次以后,你会死吗?” 林夜心不在焉:“会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这世间这么操作的人,只有我一人。我也没有经验嘛。” 雪荔道:“我记住了。我只要你一次血,不管我师父会不会活过来,我都会跟在你身边,让你不需要用到第三次机会。” 雪荔静道:“我知道你想活着。” 林夜又笑一笑。 他慢悠悠:“阿雪,这个和亲计划,涉及的人与事太多了。我不能任性,我的性命也不应由着自己乱来。我是要去北周的,可你师父又在哪里呢?若是救你师父,是不是我又得改道?我不能让整只和亲队,因为一点私心,而跟着我冒险。” 雪荔望着他。 她知道,他一定有下文。 果然,林夜朝她笑:“阿雪,我不能有私心,但你可以。” 他温柔地看着她。 他将手从后方伸出,雪荔见到绑他的发带果然已经松了。她无动于衷,显然她早就知道了。 此时此刻,黎明光亮,屋中的少年男女沐浴在日光下。 林夜朝雪荔伸出手,郑重其事:“阿雪,偷走我。” “阿雪,带我走。” -- 天一点点亮起,粱尘和明景去用早膳的时候,听到暗卫们在讨论着什么。 粱尘入座,听到他们说:“真的啊,昨天公子屋中的床都塌了。” “轰——那声音可大了!我还听到屋里面有女孩儿的声音。我想细听呢,公子恼羞成怒,把我骂走了。” “啧啧啧,你们说,床为什么塌了呢?” “是啊,这得多大的动静,才会把床给弄塌了啊。” 众暗卫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昨夜关于林夜床板的私事。 一会儿,杀手们来用餐。他们如今和“秦月夜”脱离关系,已经完全联系不到杀手楼,心情茫然又郁闷。 杀手们听到暗卫的讲述中涉及到了女孩儿声音,便也跟着讨论了起来: “咱们这些人里,有几个女子?” “对啊,几个呢?” 两拨人明知故问,七嘴八舌。 明景听得睁大眼睛,耳朵伸长。她恨不得凑过去听得更清楚些,而粱尘在旁一拍桌子,吓人一跳:“你们不要胡说八道。” 他们争论间,阿曾一瘸一拐地走入堂中来用膳食。他正在养伤,每日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阿曾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听到粱尘唾沫横飞地力争小公子是一个“君子”。阿曾面不改色,刚坐下咬一口馒头,粱尘就冲过来,夺过他的碗。 粱尘很激动:“公子的床塌了,肯定有别的原因啊。阿曾,你说,对不对?” 阿曾慢吞吞,很冷静:“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众人眨眼。 阿曾:“公子呢?” 众人恍然大悟,连忙跳起,纷纷扑向堂外,去寻公子——这个时辰,公子该起了吧? 一刻钟后,阿曾一瘸一拐地到了林夜的寝舍前。 寝舍门开着,众人沉默盯着空荡荡的寝舍。阿曾从他们身后瞥去一眼,看到屋中的打斗痕迹,坍塌的床木,扔在地上的帷帐。 他依然很平静:“啊,小孔雀又被‘冬君’偷走了。” 众人:你为什么要说“又”? 粱尘不解:“发生了什么?” 阿曾想到自己曾经在浣川客栈中,见过的林夜盯着雪荔的眼神。 当日心头悬着的那把刀,在今日,终于砸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气,轻飘飘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私奔吧。” -- 此时的林夜和雪荔,已经出了襄州城。 雪荔说她的计划:“秦月夜会把我师父的尸体送去南宫山,因为在我小时候,我师父带我在南宫山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应该是我师父的故土。我们要去南宫山,找我师父。” 林夜眨眼:“怎么找,跟杀手们抢人吗?我怕。” 雪荔摇头:“挖坟。” 雪荔变戏法一样,拍一拍马匹行囊中的两把铁锹:“小贩跟我说,这种铲子挖土最方便。” 林夜不想问她是不是被骗了,林夜只是好奇哦。 他伏在马背上,委婉提醒:“那是你师父的坟墓。” 虽然他心中乐开花,正想看看糟老头子被逆徒挖坟。但是,咳咳,他还有一丁点儿良心。 雪荔想一想:“是不是不太好?” 林夜:“当然啊!” 雪荔便再想一想。 片刻后,雪荔把两把铁锹都扔到林夜怀中。 林夜手忙脚乱去接的时候,雪荔道:“那你挖,我看。” 林夜:“……” 他诚恳道:“你师父有你,真是福气。” 她不懂他的揶揄,以为自己被夸,心情很不错。他笑个不停,倒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挖就挖。 第48章 “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窦燕被押送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颇有战战兢兢感。 她已经从姐姐身死的噩梦中缓过来,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南周小公子这只和亲队中的“秦月夜”杀手队,此时已经明显脱离真正的杀手楼组织。 那么,她这位真正的、还活着的唯一冬君,会受到些什么对待呢? 姐姐一心杀雪女,是为了补救窦燕在建业任务的失败。而今姐姐死了,雪女赢了。雪女会如何对待她,她又该如何看待雪女呢? 此时,死亡已是最简单的结果。如果……如果她有希望活下去,窦燕在踟蹰自己该怎么办。 窦燕被关了十日左右,好不容易被放出去,不知被人带去哪里。她一路上绞尽脑汁试图套话,然而两个押送她的暗卫却显得心事重重,并不搭理窦燕。 窦燕心中一咯噔:发生了什么事? 窦燕被领着,一路朝后院去。越走越偏,越走越深,窦燕心中越发不安。最终,窦燕惊讶间,被领入了一院落:她认得这处院落,这是小公子居住的屋宅。 窦燕眸子微闪,抿起唇:看来,小公子终于要审讯她了。 问吧。 如果她有机会,自然要为姐姐报仇。 窦燕做足准备,甚至在被人推入月洞门时,她露出一丝笑,媚眼横波。想来,若不是手被缚在身后,她还要拂一下发丝,对林夜展露出一个临危不乱的巾帼形象。 窦燕走上台阶,发现此间情况与她想象的不同: 好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围着林夜那间屋舍,看他们探头探脑的架势,窦燕怀疑林夜出事了。 窦燕心中一喜,面上做悲伤吃惊状:“小公子死了?” 旁边的一人,立刻愤怒地瞪过来。 窦燕认识这人:林夜身边那个小侍卫,粱尘嘛。 粱尘还没说话,一少女声音清脆道:“那你失望了。小公子只是与人私奔了。” 粱尘:“胡说,是绑架!” 明景偏头朝他望去,牙尖嘴利:“小公子不是很聪慧吗?” 粱尘:“聪慧的人就不会被绑架?” 明景:“聪慧的人被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 少年与少女你一句我一语,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窦燕被他二人吵得迷茫又头痛,在一片混乱中,终于听到一个稳重点的声音:“你们过来看。” 春山赴雪 第83节 开口的人,是阿曾。 阿曾叫的人,自然是粱尘和明景。 窦燕尝试探头探脑,却被暗卫们挡着,根本看不分明。 那一边,粱尘和明景奔过去,见阿曾蹲在那散了骨架的床边,指着床木边缘的一道疑似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看这里。” 先前,众人发现林夜与雪荔一道不见,皆有些发愁。 一部分人当即被派出去追寻踪迹,但是他们并不抱希望:雪荔武功那么高,如果她刻意掩去踪迹,找到她并不容易。 另一部分人,留在此间屋中寻找痕迹。 因为阿曾坚称:“小孔雀如果要走,以他的本事,他也许挣脱不了,但他可以留下线索。” 他们在明景怀疑的目光中,跟着阿曾,在屋中寻找线索。而今,明景睁大眼睛,没想到阿曾真的找到了一道划痕。 明景仍不相信:“万一是小情人床头打架留下来的呢?” 粱尘:“公子是要和亲的,哪有什么情人?” 阿曾:“仔细看,这是一个箭头。” 阿曾盯着这道划痕,判断林夜是在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个线索。这道指甲划痕轻易地入木三分,必然是带了内力。林夜既然借用内力留下这么道深痕,必然有所指引。 阿曾顺着箭头的方向,默默起身,往坍塌床木旁边的屏风走了两步。他挪开屏风,在屏风下的砖上踏了两步。 阿曾面无表情地蹲下。 粱尘跟随,小声:“空心的?” 粱尘和阿曾一同打开那块砖,明景冒出头,惊讶地看到砖下埋着一个小匣子。 众人皆惊疑,想不通林夜为何在自己住的屋舍中特意挖空这么块砖,下面藏着东西。 阿曾打开匣子,众人屏着呼吸,登时被一片金光闪烁差点闪瞎眼睛。 明景睁大眼睛:“你、你、你们……你们小公子太有钱了吧?” 她激动得脸颊绯红,颇有些不甘心:“他真的非要和亲吗?他没有娶别的小娘子的可能了吗?我……” 阿曾微滞:知道他有钱,没料到他这样有钱。 粱尘淡定:哦,一般有钱罢了。 阿曾不言语,翻看木匣中金光闪闪的财物:皆是金锭子。 沉甸甸的金锭子分量极足,装满这么一个匣子。若是拿出来,这些金子,恐怕养活十个人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粱尘想不通。 阿曾道心微乱,一时间动不了。粱尘嫌弃地挤开他,自己翻找匣子中的金子。他敲打又掂量,试图从金子中翻找出什么证据,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只言片语。 金子全部足量。 木匣也没有机关。 粱尘怔住:“小公子想告诉我们什么?” 明景小声发表意见:“……让我们把钱分一分,卷起铺盖各回各家?” 粱尘郑重反驳:“不,应该是怕他走了,我们这队人钱不够花,他特意留给我们的。” 明景:“他人走了,把金子留给我们,不还是散伙的意思吗?” 粱尘被反问得滞住。 但他坚持:“不、不可能!” 他心中微慌:昨日才和姐姐吵了架,今日才义正言辞告诉姐姐,说自己要做番大事业。如果小公子突然不想干了,他怎么办? 真的回陆家,继续读书吗? 他要向姐姐屈服,证明姐姐是对的,自己是错的? 粱尘和明景七嘴八舌讨论起这一匣子金子的意思,阿曾在旁心不在焉地发呆,有暗卫加入讨论:“小公子可能是觉得我们最近过得太苦了,想给我们发点月俸。” 月俸! 恹恹的杀手们闻言激情复苏,也加入讨论:“应该是的。自从我们跟着小公子上路,从来没领过一枚铜板。小公子虽然为人……活泼、爱开玩笑一些,但是为人很大方。也许他就是想给我们发月俸呢?” 窦燕横那开口的杀手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刻意讨好林夜,把“性格恶劣”说成“爱开玩笑”。 杀手被那捆成粽子的美人瞪一眼,心中莫名,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窦燕冷笑一声:都是她的昔日下属罢了。 她别过眼,换杀手们觉得这小娘子不知道在兀自骄横什么。 众人讨论得越来越像回事,简直要定下一个“林夜不愿和亲,特意留下金子,让他们分了后好跑路”的因果。至于林夜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决定,有可能是昨日陆娘子拜访,和林小公子推心置腹,让林小公子豁然开朗。 有人说得振振有词:“南周许多人都不愿意小公子去和亲,认为是屈辱。那些江湖人不停来救小公子,就是为了打破和亲计划。而陆娘子……年轻貌美,气质出众,是建业陆家的大娘子。小公子很可能和陆娘子一见钟情,一拍即合……” “放屁!”粱尘涨红脸。 少年跳起来,怒瞪那头头是道的人。 而明景望天,眼珠乱转:此时,在场一众人,只有她知道粱尘和陆轻眉的关系。 粱尘怎能忍受自己姐姐受辱:“陆娘子是要嫁去皇室,做皇后的。她怎会和公子做出有辱门楣的事?” 暗卫不以为然:“皇室嘛,啧啧。陆家嘛,啧啧。世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多了……不然你如何解释陆娘子的马车一离开,小公子就不见了呢?我看,先前那些卫士不应该兀自出城追什么痕迹,我们应该派人去追陆娘子的马车,说不定能找到小公子。” 粱尘气得倒仰,愤怒指着那人,目色锋锐,将人吓得后退一步:“那你说说,雪荔为什么也不见了?” 暗卫被他吓得不敢开口,旁边杀手一人倒是插话:“冬君大人应该是被小公主雇佣,护送小公子出行。先前小公子不就这样做过嘛。” 窦燕在旁想掏耳朵:叫谁“冬君大人”呢?真冬君正在这里站着呢。 粱尘左看看,右看看。 他咬着牙关,为了姐姐的名声,大声道:“那我还是支持小公子和雪荔!小公子和雪荔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不服气的人三三两两地反驳:“小公子和陆娘子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粱尘:“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对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双方互不服气,眼见着要打起来,窦燕被吵得头疼,忍不住开口:“你们光想着儿女私情这种事,是不是把小公子想的小气了些?他不能是暗示别的吗?一堆金子,闪瞎人眼,绝不寻常。难道他和你们平日的相处中,没有流露出类似的线索踪迹吗?” 阿曾深深地看她一眼。 不愧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很擅长琢磨这些事务。 阿曾沉声:“不知窦娘子有何见解?” 窦燕微微笑:“我若是说了,你们可以不杀我,将我留在队伍中,让我陪着你们一道吗?” 她心中想:留在这和亲队伍中,只要雪荔回来,她总有为姐姐复仇的机会。 而她会慢慢恢复和“秦月夜”主楼的联系,将这些脱离杀手楼的杀手们,重新带回组织,赢得春君的信任。 眼下,这是她唯一能选的道路。 阿曾不置可否。 林夜当日不杀窦燕,此时自然也不会杀窦燕。林夜分明拿窦燕有用……毕竟,这位是“秦月夜”真正的冬君。她知道的,没有说出口的,远比这和亲队伍中的普通杀手们多得多。 林夜和雪荔不见,阿曾当即让人将窦燕带过来,便是想试探窦燕。 他到底曾作为“杨增”,是北周鼎鼎有名的寒光将军。也许他在对阵用计上确实不如林夜,比起林夜更是差了许多运气……可如今群龙无首,阿曾是最适合的领袖。 阿曾心中甚至想:小公子那般洒脱地离开,是否也是考验他呢? 林夜是否也想看看,事到如今,阿曾是敌是友,愿意陪着这只队伍走到哪一步。 窦燕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便美目盈盈,尽量维持着美人的骄矜与聪慧,尝试着开导他们:“小公子的生平,或者小公子的喜好,是否有和金子有关的地方?或者他父皇,他母亲,或者他去过哪里……” 众人目色闪烁。 有些人已经想到了。 阿曾一锤定音:“金州。” 窦燕眸子微眯,微疑惑:金州?她调查过小公子的生平,和金州毫无关系。这位侍卫这么说…… 明景在此忽然恍悟一般插话:“是了。霍丘国捣乱,如果想对你们南周动手的话,霍丘国一定会在南周边境搞些动作。自从照夜将军收复金州,金州此时也算是南周与北周、西域诸多部落的交界处了。这盒金子,很可能真的指金州。” 而阿曾已经站起来:“小公子指的是金州。他要我们先去金州,他日后会和我们在金州汇合。” 众人半信半疑。 阿曾已然:“把先前追踪他们的人手召回来,我们即刻出行,前往金州。” 众人被他肃然气势所慑,当即应是。然而出门时,许多人心中嘀咕:说着和亲,这条和亲路怎么越走,离北周越远了呢? 他们还会去到北周吗? 偏偏宣明帝在襄州输了一场,此时大约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这只和亲队伍再出新招。 -- 和亲队伍前往金州,次日便登上路程。 林夜和雪荔正日夜兼程,赶向南宫山。 在南周与北周、西域交界的地方,有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关,共同构成川蜀战场,被世人称呼为“西线三关”,把控着关陕与汉中的要塞。 金州,所处仙人关,与三泉死守相助,形关门打狗之势,防止北周军队由凤翔进入南周蜀地的可能。 南宫山,位于金州东南侧。若是到了南宫山,登山而望,可见金州。 林夜牢牢记得陆轻眉告诉他的消息—— “陛下受誉王邀请,亲自去金州,打算祭祖,贺此中兴盛世。” 当林夜从陆轻眉口中知道那番话的时候,他便因为自己某些不便言明的原因,想要去金州。 如果金州兵变,林夜想从南宫山赶去金州,会比此时身在襄州,要合理很多。 何况,林夜在襄州说破北周宣明帝觊觎他血脉的故事,引得天下豪杰们竞相侧目。雪荔这样单纯的人,都想要他的血。更罔论其他人呢? 春山赴雪 第84节 林夜跟随雪荔离开,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暂时躲避有可能的追杀。 他确实心甘情愿随她而走。 但他同样有自己的筹谋。 林夜虽然被雪荔带走,但在起初的生气后,他便因为自己的一腔算计,而觉得对不起雪荔。他便千万倍地对雪荔好,为她出主意,教她怎么躲开“秦月夜”那些杀手,平安到达南宫山,登山挖她师父的坟墓。 其实他不出主意,雪荔也能做到。 但是雪荔第一次感受到旁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出主意”,她心中感觉很奇怪,闷闷地想了许多日。 而雪荔对林夜也是很不错的—— 他大病初愈,雪荔记得他此时身体很差,便如突然开悟一般,学着照顾一个病人。 她不太会照顾病人的情绪,也不懂煎药那些事,她笨拙地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脏活累活,全都自己来。 夜间,雪荔划着小舟,与林夜一道行在大江上。 她让林夜坐在船舱中,怕他第二日又病倒。她如此务实,也不知林夜从哪里看出她的好,感动得热泪盈眶,隔着一道帘子,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雪荔飘飘然。 她低头望着竹筏上的灯笼,再仰头看天上的星火。 她耳边如流水般,飘着少年郎喋喋不休的笑声:“阿雪,你待我实在是好,管我吃管我喝,我早上起晚了,你也不叫,哼,和粱尘他们那些没良心的人不同。当然啦,我也投桃报李,对你格外好。 “阿雪,咱们珠联璧合,再对一下进入南宫山的计划……” “林夜。”少年郎噙笑的声音,被雪荔打断。 林夜“嗯”一声。 他隔着竹帘,托腮坐在船舱中,裘衣覆在膝盖上。 云在青天,人映于水。隔着一重重星火,他目不转睛地偷窥着少女。 他看她翩然,看她洁净,看斗笠拂过她的面颊,乌发掠过她的衣袂。如此灵动的佳人,为他划船。 此生何求呢? 雪荔低头望着水中的星辰:“这种心情,是什么感觉?” 林夜挑眉:“嗯?” 雪荔:“你说这些话,我心情很好。我为你划船,我很情愿。你为我出很多主意,情愿跟我走,我心中有些感受……” 她说得混乱。 然而林夜毕竟是林夜。 他坐在舱中轻笑,掀开帘子:“那是‘感动’。阿雪,你因为我而感动。” 雪荔转身,见少年公子从船舱中摇晃着走出来。他身子颀长,伸展懒腰,像一把长剑拔身破雾…… 他朝前走一步,她往后退一步。 她退到竹筏边,再一步,便要掉到水中去了。 雪荔单纯:“我不会泅水。” 他不动了。 少年兀自笑一笑:“身在南周,怎能不会泅水呢?我教你。” 雪荔:“救完我师父后,你应该还是要去北周和亲的。北周没有南周这么多水,我不需要泅水。” 小公子便闷笑,揶揄她:“阿雪,你好不爱学习,不爱努力哦。” 雪荔眨眼。 林夜笑着笑着,肃然:“我从来没保证能救活你师父。我的血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而且半年过去,你师父若成了一堆骨头,更是毫无作用。” 雪荔点头:“我明白的。无论如何,我很开心。” 开心…… 林夜垂下眼,撩起眸子直直望来,眼中浮着少女看不懂的神色。 夜风寂静,少年眼中那种神色转瞬而逝,雪荔怅然自己不懂的情感如此之多。 她不觉出神,而林夜回神,笑道:“我也来划一会儿。” 雪荔:“不……” 林夜站到她身后,清雅熏香气息拂过她后颈,细细密密的,像是什么蚂蚁爬过,激起人一重鸡皮疙瘩。 雪荔专注感受,她尚未感受明晰,那种感觉又瞬间远离。 他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半身距离。他伸手向她时,姿势为了躲开她,而有些别扭。 少年的手扶到竹竿上,饶有趣味:“怎么划呢?阿雪,教教我好不好?” 他一把掀开她的斗笠,嫌弃地扔到竹筏间。 白纱拂动,在竹木间滚到脚边,擦过二人的衣摆。雪荔抬头,撞上他星光眸子。 他像是不知自己长得好,只是弯着眼笑:“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雪荔:“我觉得你意有所指。” 林夜轻声嘟囔什么“好聪明”,口上正经:“看清你怎么划船啊。来嘛,来嘛,离开你,我怎么办嘛阿雪?” 她抵制不住他的撒娇,轻声教他。 她一心一意地教他,不知他站在她身后,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飘掠到她脸颊上,再恍恍惚惚地挪开。 此夜,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少年少女依偎着,竹竿一重重掠过欸乃绿水。 夜风传送少女的清甜气息,她的发丝偶尔拂过他手臂,她清盈的声音麻醉他心神。 林夜手软心麻,头脑昏昏,坚持地在心中告诫自己:克制,克制。以毒攻毒。 红颜骷髅,百岁皆亡。 为色所迷,终可抵挡。 他此行没错:也许看过她师父惨烈的尸身后,看到人死后腐朽无救的模样,他会放下对她的执念吧。 第49章 “阿雪,别往前走。”…… 北周皇宫御书房,烛火斜窗槅,宛如碎冰。 “砰——” 张秉进入御书房时,一白玉盏朝他的方向砸来,落到他脚边,碎得淋漓。 旁边的宫人立刻下跪,颤声:“陛下息怒,小张大人来了。” 张秉,宫人口中的“小张大人”,既是北周关中大世家张氏家嫡系郎君,又在朝中枢密院机速房担任要职。 张秉垂着眼,向宣明帝请安。 他目光落到碎了一地的瓷器上,透过瓷器上反照的烛火微光,他微微抬眸,瞥到了怒火正盛、铁青着脸的宣明帝。 他同样看到—— 一张屏风横在宣明帝身后,颇不寻常。 张秉在一瞬间,便判断出屏风后有人,不便现身。 张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宣明帝揉着额头,喘着气瘫坐在御座上。 宣明帝冷声:“张南烛,南周的事,你知道了吧?” 张秉温声:“臣身在枯井下,闭目塞听,犹如坐井观天,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 宣明帝心中冷笑。 他不信掌管机速房的张秉会不知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张秉这般温和谦卑,确实让他帝王之心得到吹捧。宣明帝缓了一下脸色,才懒洋洋提点着君臣心照不宣的话:“南周襄州城中发生的事。” 张秉这才恍然:“臣今日才收到,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告,陛下恕罪。” 他俯身欲请罪,宣明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 张秉自然明白宣明帝为何召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 他掌管枢密院机速房,襄州城事变,张秉一清二楚。他父亲张相,恐怕都不如他清楚。他捏着这道情报,迟迟不上奏,便是等着宣明帝召见他,向他问政。 世家与皇室之间相处的微妙分寸,被这位世家郎君,玩弄得得心应手。 此时宣明帝因病而头痛,“噬心”之苦折磨着他。他满心恼怒,只觉得那位南周小公子可恶—— 自从那位小公子在襄州城说破血脉秘密,说出宣明帝需要林夜的真正原因,这些时日,宣明帝寝食难安。 宣明帝怀疑着身边所有人,芥蒂着龙椅下每一个朝臣。 他日日夜夜,怀疑臣子们猜测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才需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猜测那些皇子、养子们蠢蠢欲动,想谋夺自己的皇位。 宣明帝恼恨林夜至极,偏偏“秦月夜”无用,江湖人士一再失败。如今自己的秘密被天下人盯着,宣明帝只好召见自己的臣子—— 他朝张秉叹气:“朕只是想试试那人的血,延年百岁,统御神州。那小公子却沾沾自喜恃宠而骄,如今可恶——江湖人不为朕所用,各个想独自行动,夺得他的血。 “他当真蠢不堪言。人心险恶,他便不怕有人拿他当药人,抓他去做实验吗?北周和南周的和亲,系于他一人身上,他岂能如此胡闹?朕要写书质问南周那位皇帝——朕还得派人去保护那小公子的安全,别让那小公子当真着了旁人的道,来不成汴京!” 张秉随着宣明帝,应了两声。 这位年轻郎君清致淡泊,颜色皎然。他连做戏也做得不太用心。 士族郎君的傲慢让宣明帝不悦,然这出戏,宣明帝依然要唱。 宣明帝问:“张南烛,你觉得朕该如何是好?” 张秉温和:“陛下,南周小公子性子骄矜任性,不知我北周的善心,误会了我等。我等只要教他不要误会罢了——北周当真有心和南周和亲,北周的公主,当真在等着小公子。” 宣明帝挑眉。 烛火照着他英武却苍老的面孔,照不清他眼中浑浊而幽邃的光。 张秉说得平静:“陛下不妨请长宁郡主出山,由郡主亲自去说服那位小公子。” 春山赴雪 第85节 宣明帝沉默片刻。 宣明帝道:“放肆。流疏……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尚未婚嫁,流疏如何出山?岂不让世人嘲笑?” 张秉微抬眸,目光掠过屏风。 烛火在屏风上拨开一道光影,光影如同风雾,映出其后的佳人身形,影影绰绰。 张秉面不改色,始终平静:“长宁郡主本就是小公子的未来夫人。小公子如今误会北周诚意,以为我们只是将他当药罐子。但陛下龙体正健,分明是疼爱子侄,哪是他以为的那般?必是南北分离太久,南周皇室不信任我等,在小公子耳根边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张秉实在能说会道,虽神色淡淡,语气矜贵,身上有着世家讨人厌的贵气,却到底让宣明帝脸色好了起来。 张秉:“旁人既能误导小公子,我们也能将小公子带回正途。长宁郡主若亲身相迎公子,想必小公子会信任我们。” 张秉又想了想:“听闻长宁郡主花容月貌,仙子下凡。臣僭越,私以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傲气不敌绕指柔。”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宣明帝缓缓道:“流疏,你听到南烛的话了吧?你此行是为两国,为了两国和平,你应将小公子平安带回我国都。此任务艰巨,你可愿为朕分忧?” 幽静温柔的女声,从屏风后传出:“陛下,儿臣愿往。” 张秉抬眸。 佳人修长的身形,从屏风后徐徐步出。 她如莲开,她如兰盛。美人莲步轻移,云鬓低垂,玉净花明。 张秉目色微闪。 这便是长宁郡主,宣明帝收养的义女,叶流疏。 说是义女,封了郡主,但是当真公主都要为国分忧时,这位假的郡主,自然要为皇帝陛下做一切该做之事。 张秉想起数日前,自己在茶馆中,被小官引荐这位郡主。 当日他与郡主隔帘而谈,请郡主为国之大义,走一趟南周。郡主当日未说什么,但是今日夜,宣明帝对郡主出行之事,动心了。 难说不是这位郡主的功劳。 “自民间选出,被陛下收为义女,封为郡主。天下罕见,陛下喜爱。” 张秉垂下鸦色长睫,看到叶流疏走到他身旁,躬身朝宣明帝行礼: “父皇,儿臣愿往。” 张秉看到宣明帝的眼神,当即说:“臣会安排人手,用手中情报送郡主私密出行,前往南周。陛下放心,此行不会被人知道。” 宣明帝满意点头。 宣明帝又对叶流疏道:“朕送你一侍女吧。此侍女服侍朕多年,是宫中禁卫所收的徒弟,一向隐于暗处。她可保你安全。” 张秉唇间噙一丝笑:侍女? 他玩味地想,手掌情报局,他可不知宫中哪来的女高手。恐怕宣明帝说的这位女高手,不是来自“秦月夜”,就是来自宣明帝自己不为人知的势力。 宣明帝必然瞒着他们这些臣子一些东西,张家至今还没查出。 宣明帝眸子看向张秉,微带笑意:“是不是,张南烛?” 张秉恍然:宣明帝是要枢密院机速房为那位女侍卫捏一个身份,好让郡主放心。 张秉便应了。 叶流疏向宣明帝感恩道谢,伏地而跪:“儿臣必不辱使命,将南周小公子带回汴京。” 叶流疏起身之际,正逢张秉退出御书房。二人擦肩而过,眸子轻轻拂过对方眼波。 叶流疏朝年轻的小张大人露出浅笑。 张秉朝她极轻地颔首—— 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 只要她拿住小公子,让张家知道宣明帝到底生了什么病,那么,张家便会保她。 宣明帝反复无常,君心难测。 而张秉向她递出橄榄枝。 他未必真的要她如何,他也不曾要求她必须达成什么目的。他只要她带回来一些消息—— 两国和亲在即,张秉不愿破坏和盟。 而叶流疏,又想要什么呢? 张秉出殿时,望着昏昏天幕间的繁星,想起那日烟雨午后,郡主与他隔帘观雨。 他道:“郡主有如此容貌,想来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些。” 叶流疏轻声:“张郎君,我不愿意作为谁的傀儡,为谁谋事,又为谁而行腌臜。我有如此容貌,又从一介民女,走到今日地位。我想做些该做之事。 “我不确定我到底想做什么,但一定不愿意成为尔等郎君争权夺利的工具。郎君若允我自由,允我公正,我便与郎君合作一场,也无妨。” 张秉怔然片刻后,含笑:“娘子想去做什么,便做吧。 “在下向你保证——我不会比陛下更恶,也不做良善人。我坐幕后下棋,郡主安心走到棋局中便可。无论成败,我都会保郡主。” 叶流疏当日,轻轻看他一眼,低语:“不愧是你。” 她再未说什么。 他亦再未说什么。 雨声淋漓,水流滴答。安然听一场雨落,自然宜人。 -- 此时,林夜和雪荔,已经到了南宫山下。 事情稍微棘手:“秦月夜”护送楼主棺椁入南宫山的队伍,早在半月前便来了此地。他们登山归送楼主棺椁后,一直守在南宫山上。 那便有些麻烦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如果守着南宫山,不肯离开,那他们登山后,怎么挖坟呢? 雪荔道:“我可以模仿宋挽风的笔迹,给他们写一封信,让他们下山。” 林夜惊讶,心中又古怪:“哟,你还会模仿别人的字呢?你怎么不模仿我的?”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雪荔困惑了一下,压根没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也并不急着明白:她当真写了一封信,用杀手楼的联络方式,送往山间。 林夜想看她的信,她没让。 二人在山下等了半日,终于等到一队人下了山,骑马跃入黑夜中。 林夜满心疑问,不知为何宋挽风一封信,就能将人调走。若是这么好用,雪荔以前怎么不用? 可她不向他解释。 她冷静判断:“下山了十五人。山上还留了三十人。下山的人中,不包括我曾见过的武功好的那几人。有一位首领,当日能从我手下过数十招,已然很厉害。如果他不下山,我们便近不了师父身。” 林夜耸肩:“那就把其他人也引走吧。” 雪荔疑问看她。 他坏笑,挽袖:“哼,你会写信,我也会——” 雪荔看他笑容调皮,脸庞跃着日光。她看得出神,凑上去:“你写什么?” 林夜故意道:“我的信就敢让你看,我对你多么诚实。你看啊——” 雪荔惊讶念出:“举报?” 林夜毫不脸红:“对——” 南宫山下的镇中,次日收到了一封信:无名客向当地官府告状,说有一行北周人占着南宫山不肯离开。北周人如何能在南周这般行动自由?迟迟不走,是否是细作? 林夜又朝南宫山附近的江湖门派送信:神秘的“秦月夜”派人驻扎南宫山,要将此地占为己有。秦月夜若是要拿南宫山当据点,周边那些江湖门派,是否要臣服? 林夜阴阳怪气,左怂恿,右遗憾:朝廷和江湖,看到如此大患,可如何睡得着啊?他就睡不着。 雪荔评价:“你好坏。” 林夜笑眯眯。 雪荔手摸到自己袖中的“问雪”,道:“该干活了。” 林夜看到“问雪”的刀鞘,怔了一怔。 他最近太愧疚了,愧疚心,让他看到这把匕首,更加不安。他卖了她那么贵的价格,只是一把普通水果刀…… 林夜抿唇,再写一封信。 雪荔:“这次又是送去哪个门派?” 林夜笑着遮掩一下:“不是,是我自己的信,往金州送一封。放心,不会暴露你。” 雪荔奇怪看他一眼:她从来不怕暴露。 只是,他为什么要往金州送信呢?金州,难道有他认识的人,熟悉的人吗? 林夜小公子……雪荔压下那些疑点,并不多问。 -- 六月时节,南宫山所处的镇子,非常热闹。 不是民间百姓其乐融融的那种热闹,而是江湖人血拼的那种“热闹”。 林夜负责去镇上官署那边捣乱,让官署不停派官吏找山上江湖势力的麻烦。雪荔则扮作“秦月夜”的杀手,不断去镇上被林夜的信引来的江湖门派门口前捣乱。 二人天赋异禀,林夜恶作剧无拘,雪荔做坏事没有压力。 二人轻而易举,点燃了南宫山下的火。 起初,只有十人不到下山,之后,在官府和江湖势力的不断挑衅中,南宫山变得不太平。 雪荔当杀手,埋伏在江湖势力门前,一把飞刀下去,便让下方人叫骂不住: “那些北周佬偷袭我们!老大,给他们一些颜色。” “杀手又如何?偷鸡摸狗的鼠辈,怎么比得上我们?” 雪荔淡定,伏在墙与屋檐上,一家家惹过去。当山下江湖势力和杀手们打作一团时,雪荔飞身上书,轻盈离开,深藏功名。 春山赴雪 第86节 黑夜中,林夜伏在官署的屋顶上,朝下面放了一把火。 他看着下面的混乱,哈哈大笑,粗声粗气地叫嚷道:“南周的小官们听着,我们‘秦月夜’,身受陛下的信任,为陛下做事,尔等自当让道,为我等解决那些江湖门派。” 官吏们与长官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南周与北周和亲,本就屈辱。这杀手称呼“陛下”,自然不是南周的陛下,好是刺耳。 长官耳朵软,心思重,还在迟疑,但是那把火扔到官署中的时候,官吏们先提起了武器,攀梯子爬树,要来捉拿这少年:“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人怕得罪北周,我们不怕。” “捉拿‘秦月夜’杀手。一个江湖小门派,当真以为我南周官署是泥人吗?” 众人的面孔上映着火光。 林夜趴在屋檐上,哈哈大笑,又继续牙尖嘴利地刺激他们。 一把箭自下射来时,林夜一趔趄,眼见要躲不开时,一只手伸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朝往下倾倒的屋檐上拖去。 少女声音清静:“林夜,别玩了。” 雪荔道:“我们走。” 山下“秦月夜”、混乱江湖门派、官署打得厉害,熊熊燃烧的大火让百姓们紧关屋门,不敢生事。 明月朗朗,林夜背手,和雪荔一道走在南宫山的登山路上。 林夜眉飞色舞,指手画脚:“我当时可厉害了,我就把声音放粗,朝他们一吼,他们全都吓软了脚。哎,你不知道我有多威武,你错过我的风采,可太遗憾了。” 他吹嘘起来,好是夸张:“这世间,就离不开我呀。我这么有本事,这么机灵,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想当年,我一把枪在手,放倒十人是不成问题的。今日但凡我武器在手,你我一同杀上山去,何必在乎那些留在山上的杀手?你我所向披靡,江湖人要把咱们称为、称为……” 他看一看自己的玄衣,再看一看她的雪衣,一拍掌,定好了绰号:“黑白双煞!” 雪荔:“……” 她心想:好烂的名字。 以前宋挽风教她认字时,从山下带回来的话本,十本里,九本都有“黑白双煞”这个名字。 林夜说完便脸红。 他自己没什么文化,读书不求甚解,生怕自己的白目被雪荔发现。他悄悄瞥她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他便放心下来,继续吹嘘。 明月照在他身上。 林木葱郁,满空泥香。 少年郎君走在曲折山道上,走路好不老实。他蹦跳间,发尾轻甩,发带飞扬,托着他秀气的面孔、浓长的睫毛、熠熠的双目。 他那般鲜妍,灵动,明明为了骗人而穿一身玄衣,明明之前还病歪歪的,然而他一使坏起来,整个人便生机勃勃,看着面颊都红润好多。 好、好……好俊的一只雄孔雀。 小孔雀在展翅。 雪荔想:我不要惊动他。我想看他开屏。 林夜说得晕晕然,忽然回头,看到她,怔了一怔。 林夜问:“你为什么这个表情?” 雪荔眨眼,不明白。 林夜伸手,顿在半空中,又生硬缩回。他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唇边,将唇间肉朝下扯了扯:“不太高兴的样子。怎么啦,我放火欺负人,你生气了?” 雪荔怔忡。 雪荔说:“我没有不高兴。” 她补充:“我很开心。” 林夜茫然看她——她沉着脸,抿着唇。 雪荔伸手摸到自己唇间,摸到唇角的朝下拉垮。 她明白了:“啊,我一开心,切换错表情了么?” 林夜:“……” 雪荔喃声:“原来开心会脑子不够用么?” 她兀自沉思,林夜呆呆看她,忽然噗嗤笑出声。 雪荔朝他看去,林夜板脸,眼中笑意却止也止不住:“你看吧。我以前让你多笑一笑,你还不以为意——你要是听我的,多练习笑容,现在就不会弄错了。” 雪荔:“没关系。你会笑。” 林夜眸中笑一顿。 雪荔:“你笑得好看。” 林夜的笑彻底停下。 夜风朝他拂来,他闻到山间草木芳香,也闻到少女身上的清气。他心跳砰然,朝她恍恍惚惚走了一步。 二人已经登临山路半道,雪荔不知道他的此时异常。她说完话,就朝身后看—— 山下火光熊熊燃烧。 雪荔轻声:“我上一次上山的时候,也是这样。” 林夜:“什么?” 他站在她身旁,跟着她朝山下人间火光望去。 雪荔:“师父赶我下山后,我没有地方去,在雪山下一直徘徊。后来有一晚,我看到城镇里亮了很多火光,我有点无聊,就走过去看—— “一家人以为我要饭,给了我一副碗筷。我躲在屋子下,听屋里的人说,那一天无论什么事,我师父都会原谅我。” 林夜茫然,心中飞快转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雪荔仰头,看着高空中的月光。 她轻声:“但也不一样——那晚,天上也有火光,和地上的火光相对着。那日没有月亮,还下了雪,但是天地间的火光又多又亮。山下的人都说,无论如何,我师父会等我。” 月光落在雪荔的眼睛中:“我想向师父认错,想回去雪山。我没有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我想回到师父身边……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但是如果我错了,只要道歉,师父就会原谅我吧? “人世间,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夜和今夜一样,我闯过杀手们的围堵,登上山峰。我要去找我师父——我看到师父倒在血泊中,飞雪弥漫,师父眼睛再也没睁开。” 月光照在前方,雪荔恍恍惚惚,朝着月光照耀的方向看去。 她看到一片绿得几乎墨黑的树木后,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就如她当日,看到玉龙遍身鲜血,沉静地盘腿坐在飞雪中。 雪荔凝望着坟墓。 她不知,在她身后,林夜周身冰凉,心口一点点揪起。 雪荔浑浑噩噩地朝那座坟墓走去,就像当日,她浑浑噩噩地走向师父的尸体,被迫忍下弑师之罪—— “阿雪,别往前走。” 林夜扣住她手腕。 少年公子的眼睛亮得,噙着一汪明月下的湖泊水光,一晃之下,痛得他喘不上气。他握着她的手冰凉,指尖用力,抓得她有点痛。 他躬下身,又强逼着自己站直。 他声音好轻,一字一句,呼出的白气落在夜风中,凉得他自己带了颤音:“阿雪,你回去找你师父的那一晚,应该是……除夕之夜,阖家团圆。”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只雪荔不团圆。 背着天地间的烟火,走向刀锋的时候,她该多孤独,多害怕,多迷惘……他们怎能不要她?他们怎能这样伤她的心? -- 林风瑟瑟,万籁过静。 数道黑影,收敛所有气息,躲在玉龙楼主的坟墓后,等着雪女的到来。 第50章 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 除夕? 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看着树木后那座坟墓。 经过林夜告知,雪荔才后知后觉:是了,那时候,应该是除夕。 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觉,对人们不感兴趣。她在山下随便找了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睡了好多日。 有时候路过的人,以为她是乞丐,打赏她一点铜板,她也懒得去城中换饭吃。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雪荔无聊了,就吃一吃。 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 那时猪彘不如。 猪彘尚知生死,有感知,她什么也没有。 当有一日,她睡在城隍庙中,忽然被城中的鞭炮声惊醒。 也许是空气中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着,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总之,她茫茫然地进了城,看到千万家灯火。 她在雪地中独行,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 千万家灯火都在庆祝着些什么,雪荔囫囵中听到庆祝的人说“什么都会原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挣扎着克服自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说服自己上山。 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 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 她得到了什么呢? 隔着时光,雪荔与半年前的自己对望。 半年前的自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继续上山;半年后的雪荔,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 她凝望着坟墓,看到寒夜中锐光一闪,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向冲了过来。 雪荔动也不动。 顷刻间,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看到了那从黑夜中袭来的刺杀。 春山赴雪 第87节 林夜拔身迎出,黑色袍衫在夜风中一掠,将她护到了身后:“阿雪,当心。” 雪荔目不转睛。 她眼中倒映着月光与星火,也倒映着少年公子飘逸的身形。 他步履轻盈,如凌波踏水,嗖一下从她身边飘起,浮起一些他身上的气息,落在她鼻端。 少年徒手运掌,手掌拍人,身子腾空。 敌人弯刀向他砍来时,林夜手掌撑地,就地扑躲,做僵死状。敌人从另一方向再袭,林夜翻身跃起,旋转一圈。他招招式式有先有后,却都正好困住袭到身前的敌人。 明月皎洁,少年的身法凌厉而漂亮。 黑袍飞扬间,他白色里衬流动着微光。林夜被吹乱的发丝缠着飞扬发带,林间树叶被簌簌吹飞,飘落如卷浪,擦过他漆黑幽静的眼睛。 他在这一刹那,沐浴月光,杀气弥漫,再一次变成了雪荔不认识的陌生少年。 飞叶袭向眉目,雪荔静目而望。 他明明不喜欢动武。 他先前剜心之伤,此时未必好全。他前两日还在客栈中撒娇说痛,指挥她为他忙碌。 他明明知道,她的武功足以对付所有坏人。 林夜、林夜…… 雪荔朝前走。 她眼中只盯着林夜一人。 黑夜中,骤然喝声响起:“住手!” 雪荔还没来得及出手,来袭杀他们的杀手们便听话地朝后退。丛丛树影后,月光散落,步出一个黑斗篷中年男人。 而林夜退回到雪荔身侧。 他内力紊乱气血翻涌,退回来后就一个趔趄。他暗道不好时,雪荔伸手扶住他。在他诧异时,雪荔朝他气脉中输送了一段内力,将他凌乱的脉息安抚下去。 林夜看她。 雪荔则看向走出来的斗篷男,以及那些跟随着斗篷男的杀手们。 斗篷男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微长的脸。 男人神色很复杂,盯着雪荔:“是你啊。原来你来南宫山了。” 雪荔问:“你是谁?” 男人:“……” 林夜在后忍笑。 他摸鼻子,稍微自得:怎么说呢?他有时候,真的忍不住得意,自己能让阿雪记住自己是谁。 阿雪天天“林夜”“林夜”地喊他,比旁人亲昵的称呼,更让他欢喜。 坟墓前的对峙,雪荔的直白,并没有让黑衣男人震怒。 他早已习惯了雪荔的风格,言简意赅介绍:“你从浣川赶往光州,在光州渡口御敌。当时你在庙中给你师父磕头,我趁机偷袭你,你带我离开。” 雪荔恍然:是有这么会儿事。 雪荔:“你到这里了啊。” 那人无语:“我本来就负责护送楼主回南宫山,自然会出现在这里。我当日让你去找风师,解你身上的疑点,你没去吗?” 雪荔想一想:“我正在去。” 她指一指身旁的俊美少年:“他在帮我。” 林夜眨眼:他既不知道雪荔在找风师,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帮雪荔找风师。他怀疑雪荔早忘了这件事,此时是随意拿出来搪塞人的。 林夜朝着黑衣男露出了一个粲然笑容。 他眉眼弯弯,生得俊俏而讨喜,然他站姿笔直,身法极好。 黑衣男看一眼这少年郎略微微妙的站姿,见这人竟然将他们的雪女护在身后,不禁怔了一怔,心里觉得古怪。 黑衣男强迫自己不要问,不要看。 如今多事之秋,“秦月夜”自家的事已经格外乱,他压根不想再掺和雪女的事了。 黑衣男轻飘飘看眼雪荔:“我听说了你在襄州的风采。你杀了冬君啊……春君震怒。” 雪荔回答:“春君不是一直在怒吗?” 黑衣男:“……” 他竟然反驳不了。 他叹口气:“总之,你当心些吧。我最新得到的情报,说是春君已经召回夏君,让夏君来对付你了。四季使中,夏君主杀,他的刺杀……也许连你也躲不了。” 雪荔点头。 雪荔道:“我引走了大部分人,你猜到我要上山,在这里拦我?” 黑衣男:“山下那手段,我猜到有人想引走我们。我便将计就计,让人下山,装作被引走的模样,又从后山偏僻小径重新上山……那个位置,你们应该没发现。” 雪荔问:“那么,打吗?” 黑衣男嘴角抽了一抽。 黑衣男没好气:“打什么打?你连冬君都杀了,丝毫不讲过去情谊,我们这几个人,哪里是你的对手?” 雪荔:“不一定。我如今受了些伤,没有好全。打起来,你不一定……” 林夜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林夜冲陌生人笑:“真是的,我家阿雪就是喜欢开些玩笑,哈哈。诸位大侠都是英雄好汉,还和我们阿雪是旧日朋友,肯定不会以多欺少对不对?” 黑衣男:“……” 他目色古怪地看眼这位胡说八道的小郎君,仍是猜不出这郎君的身份。 黑衣男只道:“如果是旁人来,我自然不让。可是你来……徒弟拜见自己的师父,有什么错呢?你应当是在查玉龙楼主身死之谜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南周不太欢迎我们,幸好有风师写信召我们,我便下山……等等,风师的信,当真是自己写的吗?不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雪荔的嘴巴还被林夜捂住。 而林夜睁大眼睛,面不改色指天发誓:“当然是风师亲自写的啊。你们楼主没了,‘秦月夜’群龙无首,风师要当楼主呢。你们还不快去辅佐?晚一点,春君说不定就上位了。” 林夜煞有其事:“几位兄弟,听我一言,谁上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站错队啊。” 杀手们:“……” 黑衣男虽觉得他胡说八道,偏偏这人对“秦月夜”如今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 南周一行,让黑衣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玉龙楼主没了,雪女叛逃,冬君死在雪女手中,和亲队中的杀手们,也失去了联系。 宣明帝交给“秦月夜”的任务,似乎一件也没有完成。 “秦月夜”,还会有未来吗? 这样想来,黑衣男难免觉得萧索。 他领着人手下山,去投奔他自己都迷惘的未来。 他唯一的信念,是希望雪女能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他并不知道雪荔和林夜上山,想要挖他最敬爱的楼主的尸骨。 临下山前,黑衣男突然想起一事,问雪荔:“你知道‘秦月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我们明明只是一个杀手组织,为何掺和进朝廷之事,进退两难?” 雪荔在自己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片刻。 她终于想起来了,回答黑衣男:“师父当年创立杀手楼,取名的源头,应该是‘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但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用这句诗来命名。” 黑衣男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带着人手默然下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林夜站在雪荔背后,垂眼沉思:奇怪,怎么独独是用这样的诗命名呢。这诗,可是将士思乡、寄托故情之句。 玉龙楼主,怎么偏偏选了这样的名字? 雪荔转头来看林夜。 林夜扬着小白脸:“怎么啦?我思考一下你们‘秦月夜’的楼名,冒犯到你了吗?你都不算楼中人了。” 雪荔看着两手空空的林夜,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的铁锹呢?” 林夜:“……” 他惊呼:“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 雪荔:“……” 林夜讨饶:“我落在那个官寺屋顶上了,怎么办?” 雪荔:“……你自裁谢罪吧。” -- 自裁,自然是开玩笑。 次日,官寺的人扑灭火海,爬上屋檐寻找闹事少年的踪迹时,会在屋顶上找到两把铁锹。他们会百思不得其解这两把铁锹的用途。 今夜,林夜苦哈哈地拿着“问雪”,开始挖土。 他心中为这把可怜的匕首默哀。 它不过是一把削果子的小刀,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既被雪荔拿来杀人,还被他今夜拿来挖坟。 林夜挖坟间,雪荔就在一旁看着。 林夜不断偷看她,盼她中途反悔,盼她意识到挖师父坟不好,盼她怜惜他、不要让他浪费那点血去救一个死人……林夜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希望玉龙楼主已经死透了。 他沉思间,听到雪荔开口:“你为什么救我?” 林夜专心挖土:“啊?” 雪荔:“就刚才,为什么挡在我前面。你应该知道,那些人,不会是我的对手。” 林夜随口:“手抽了呗。” 雪荔抿唇。 春山赴雪 第88节 淡青色的发带覆着他的乌发,一同落在他的漆黑衣衫上。他露出的白色里衣被土埋了一半,雪荔坐在旁边的树下,看到他低垂的侧脸,微颤的睫毛。 他的睫毛好轻,被风轻轻一吹,就在抖动。 林夜发丝落在他脸上、肩上,影响他挖土进度。他便停下来整理一下发丝,余光看到雪荔始终盯着自己。 林夜别过眼,心不在焉:“没什么啊。就是觉得,你那时候一定很伤心。“” 他沉默一下,轻声:“我不愿意让别人在你伤心的时候,欺负你。” 他抬起脸,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也不算动武啦。那些人没动真格,很快被那个首领拦住。我没怎么动用真气,我没事。” 说话间,他咳嗽一下。 一口血落到他掌心。 林夜顿时尴尬地将手背到身后,懊恼地擦了一擦。 雪荔心间一颤。 林夜无所谓地朝她笑一笑,眼睛琉璃一般剔透光华。他有些不愿她看到自己的狼狈,又觉得一把“问雪”,想挖出棺椁,不知得猴年马月。 林夜朝雪荔建议:“阿雪,不如你睡一觉吧?睡醒了,我就挖好啦。” 雪荔怔一下,摇头。 她轻声:“你身体不好,我得看护你。” 若不是林夜说亲手挖师父坟不好,她此时都不会让林夜干活。 林夜佯怒:“说什么呢?我年轻力壮,哪有身体不好?我好得很。你,快去睡觉。我命令你——难道离开了襄州,你就忘了我有多任性多难搞了吗?” 雪荔默然。 她并未体会到林夜的一腔善意,她只是习惯性地顺从他。 她坐在树下,闭上眼,灵敏的耳朵,仍能听到沉闷的“笃笃”挖土声。 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在少年手中匕首和土屑不断交错间,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于是,再入梦境。 再入梦境的雪荔睁开眼时,愣了一愣。 她习惯自己的梦境飘着无尽的飞雪,连日的山雾,散不去的冷气。 她习惯梦境的冰冷刺骨,师父的可望不可及。 然而这一次,雪荔第一次在梦中看到草木葱郁,四季如春。 没有雪。 有风,有日。有花,有草。 雪荔怔然旁观这梦境中的陌生环境,听到有人唤她:“雪荔。” 雪荔听到自己奶声奶气:“来了。” 她提裙奔跑起来,踩过草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路过湖泊时,雪荔趁机朝湖中望了一眼:梦中的女孩儿粉腮玉容,跑动间双髻晃动,脸上尽是软肉,眸子清澈微圆。 她此时还没有长出日后的杏眼,她满脸稚嫩天真,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雪荔奔跑向前方,前方柳树依依,一青衣携一半大孩子而立。 青衣自然是师父,孩子看着十岁左右。雪荔盯着梦中的孩子,迟钝地、怀念地看着对方的一眉一眼。 被带回的人青涩,目有郁色。孩子初来乍到宛如刺猬,靠在青衣身旁,警惕地看着跑来的幼女。 这是……这是宋挽风小时候的样子。 雪荔听到玉龙告诉她:“日后,新来的孩子和你一样习武。你比这孩子入门早,不要欺负人。” 雪荔听到自己青稚的应声。 而她此时才想起:这里是南宫山,不是她日后和玉龙居住的雪山。 梦境这段,是玉龙有一日,从山下带回来一个孩子。 玉龙早年,带着雪荔和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许久。 雪荔自小被玉龙带着,宋挽风是后来者。 长大后,宋挽风总是开玩笑地说:“师父更亲小雪荔,不是很亲我。不然,为什么师父不教我‘无心诀’呢?” “无心诀”,是宋挽风的一个遗憾。 宋挽风习了一段时间“无心诀”,雪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日,玉龙突然叫停,不让宋挽风继续研习精进。 此时金州与南宫山,都是北周地盘。 日后,照夜将军会在他十四岁时收复金州,让南宫山成为南周地盘。 南宫山是玉龙的故土,从那时起,北周杀手想送玉龙魂归故土,要与南周交涉。杀手们因此,颇有些厌恶照夜将军。 而在梦中这段时光,北周人可以自由进出南宫山。 雪荔应该在南宫山长到八岁,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三年。宋挽风虽比雪荔大五岁,但宋挽风入门晚。虽宋挽风坚持叫雪荔“师妹”,但玉龙和雪荔都不曾承认过。之后,他们跟着玉龙一起,搬去雪山。玉龙到雪山后,才开始创立“秦月夜”。 杀手楼创立十年,威震武林南北,成为北周宣明帝一把暗刀,直到玉龙死。 如今想来,玉龙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南宫山的那段时间,是他们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在南宫山时,雪荔开始入门“无心诀”,她的感知开始一点点剥离。 当时也许发生了很多事,当时也许有过争执,然而如今想来,雪荔只朦朦胧胧地记得:玉龙总是坐在山巅前,望着云雾缭绕,不知在看什么。 梦境中的幼女雪荔,没有日后那样清冷寡情。 她总依偎在玉龙身上,总是跑去找玉龙。 她问玉龙:“我能下山玩吗?” 玉龙:“山下是北周和南周的战场,你不要离开我的视野。” 过一段时间,雪荔又跑去问:“他们说,我是你的女儿,是对的吗?” 玉龙站在山巅前,背影缥缈朦胧,被渡一层薄薄山雾烟气:“上山打猎的人说的吗?你是我捡来的,我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子。” 雪荔似懂非懂,半途加入的宋挽风习惯了山中岁月,过来领不懂事的师妹:“师父,我带她去打坐,不打扰你。” 过年的时候,师徒三人在半枯的柳树下用膳。 玉龙始终清冷,玉龙教出来的雪荔,也不食人间烟火。二人都没有“热闹”的想法,但新来的宋挽风,带着许多烟火气,将山下的习俗带来南宫山。 宋挽风笨拙生硬地讨好着冷淡的师父,稚嫩却残酷的师妹。 十岁大的孩子在灶房准备了一桌饭菜,在除夕夜红着脸,磕磕绊绊地感激玉龙收留自己。 孩子又自作主张,看一眼一旁托腮的小女孩儿,害羞道:“我也会照顾好师妹。” 小雪荔如梦初醒,偷喝玉龙杯盏中的酒液,被刺得一激灵。 玉龙朝她望来,雪荔乖巧坐好:“没看到就不算偷。” 宋挽风被她逗笑。 要用膳时,宋挽风拦住她,说道:“要许愿的。” 许愿便许愿吧。 山下万千灯火,烟火照耀凡尘人间,升至寰宇。寰宇间绽放烟火,山下百姓家中放出的五彩缤纷的火花,映照着山中师徒三人的面孔。 年仅五岁的雪荔双手合十,认真许愿:“我愿,和师父、宋挽风,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 宋挽风同样许愿:“我愿,和师父、师妹,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不分离。” 玉龙沉静地看着他们。 雪荔偷偷睁开眼看师父。 宋挽风小声催促:“师父,你也许愿啊。” “砰——” 山下的烟火爆竹声大,雪荔和宋挽风没有听到玉龙的声音。两个半大孩子相依着去看半空中的烟火,讨论着山下的热闹。 -- “咣——” 匕首声碰到硬物,沉闷的声音,将雪荔从梦中惊醒。 林夜趴跪在坟墓边,她醒来时,他身边堆满了小土坡。林夜察觉到雪荔醒了,头也不回,唤道:“阿雪。” 挖到棺木了。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的光砸下来,落到坟墓旁的柳树上。柳树长青,蓊郁叶飞如女子长发。雪荔仰头看柳树,一瞬间,想起了一事—— 她和宋挽风跟随玉龙离开南宫山的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教雪荔杀人。 那时雪荔过于年幼,玉龙教的杀人方式,日后她不怎么会用,但雪荔幼年时,是用过的:襄州城中真冬君之一,死前所用的机关术。 雪荔在幼年时,跟随玉龙学过。 雪荔离开南宫山时,曾做了一个精密的机关布置。 时隔多年,她几乎忘了。此时—— 一阵风起,山坡更低一些的地方枞木摇晃。枝叶间银光闪烁,与太阳炽烈的光交错,密密如云,不辨真假。 林夜伸懒腰打哈欠,侧身望来。 初醒的少女眼中清明,一瞬间拔身而起,修身纵行,一掌朝他拍去。 那一掌中的猎杀之意,让林夜周身冰冷,生起“她要杀我”的念头。 可他不肯信。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掌法朝他拍来,他闭上眼,以为自己命绝于此,他整个人被雪荔扑倒。 春山赴雪 第89节 少女撞来,二人在地上滚一圈。身后,“噼里啪啦”巨响声不断,溅起火星子——林夜挖到边缘的棺木盖板飞出,如一道厚实大门,挡住暗器。 林夜迷离间睁目,雪荔抓着他腾身跃起。 她用掌法震起棺木,用棺木挡住从某个方向袭来的暗器。脚下密密扎满荆棘一样的尖刺,无从落脚,雪荔攀上树身。 她不记得自己幼年时设了哪些机关,但那时她个子小,机关不会在高处。 往高处走,才能躲开。 雪荔肩头被尖刺划伤,她因久违的痛而顿了一下。林夜猛地抱住她腰身,转身避开一暗器。他摘花飞叶,飞叶成器,砍向那段机关。 雪荔回神间,带林夜伏跪到了柳树间的枝木上。 林夜靠坐在树桩上,她趴伏在他怀中。雪荔低头,林夜侧头,二人齐齐向下方看—— 棺板被掀开,棺材被打开了。 -- 棺木中的尸身已经死了半年,可是颜色鲜妍,宛如生前。没有腐烂,没有尸臭。 更让林夜瞳眸瞠大的,是那张脸—— 面容普通,眉目俊逸。双手盖覆,闭目安然。 然而再怎么安然,再怎么生动得宛如生前的一具尸体,林夜怔怔看着趴伏在自己身上的雪荔—— “玉龙楼主是女子?!” 清晨的日光与暖风,照在枝叶斑驳的柳树上。 柳树密叶簌簌,浓密枝木托着二人。雪荔俯看着尸体,林夜仰望着她。 妄念。 他跟着她来挖坟,本做好看到一个糟老头子尸骨腐烂的模样。他想看到白骨森森,想劝说自己红艳易老,时光催人,再美丽的皮囊都会死去。 他不应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可是,这里不是白骨。 楼主尸身不化,楼主不是他以为的男子。 清晨树木枝叶间,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的少女。 他的心跳声蓬勃有力,他的妄念如藤杂生。他对自己的警告,被风吹开: 命运是否递下暗示。 命运是否,护他妄念? 在林夜杂念丛生、看雪荔看得出神间,他听到雪荔清寂的声音:“这不是我师父。” 第51章 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癸未年六月望日,倘若师父是谎言,那么死亡也许也是谎言。倘若抛弃是谎言,那么养护也许也是谎言。倘若我的过去是谎言,那么我的现在也许也是谎言。 ——《雪荔日志》 下方的机关已经发完了,风呼呼吹着,半晌没有动静。 林夜还在恍神,雪荔已爬起,轻灵无比地顺着树身滑了下去。林夜慢半拍后,不放心地跟上她,心中暗忖:“这不是我师父”,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二人一前一后,擦过脚边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尖锥子一样的机关。 林夜大约是为了让雪荔放松些,拽着她衣袖跟随,还畏畏缩缩地问她:“为什么有机关?” 雪荔漫不经心:“我小时候埋的。” 雪荔的眼睛,探向那棺材中躺着的陌生女子。 林夜还在追问:“那为什么先前‘秦月夜’的杀手在这里为楼主守坟,却没有触发机关?” 雪荔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没说话,林夜自顾自给出了答案:“有人提前告诉过他们这里有机关,让他们不要误触。阿雪,连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做的机关,谁会记得呢?” 他开玩笑:“一定是特别关心你的人咯。” 雪荔轻轻地“嗯”一声。 他二人是聪慧之人,心中此时都有了答案。林夜想让雪荔承认,雪荔却态度平和,并不是很在意—— 她的感情,到底比旁人要浅淡些。 即使猜到宋挽风可能与“秦月夜”的杀手们联络了,雪荔也没有想太多。风师和杀手们联络天经地义,只是方才离开的杀手们没告诉她罢了。 雪荔这才顿悟,为什么自己假装宋挽风写字,能骗走这些杀手。 因为这些杀手之前就收到过宋挽风的传书了。他们自然以为新的一封,也来自宋挽风。 宋挽风,可能就在南宫山附近。 师父离去后,唯一师兄的存在,让她微微欢喜。 雪荔心中如蒙着一重浅浅薄雪,薄雪如山岚迷雾。她伸手拂开,一步步朝前走,却被更多的迷雾笼罩。 她想查明真相,她想念宋挽风。 雪荔和林夜到了棺椁前,林夜担心棺椁上也有什么机关,但雪荔直接伸手去碰棺中人的脸。 他差点被她的胆大吓死,索性什么也没发生。 雪荔一点点检查这具尸体:“她嘴里噙了‘妄生花’。‘妄生花’可保尸体百年不腐。” 林夜立刻跟上:“这说明,至少下葬时,尸体就已经被调换了。而将尸体装入棺材的人,可能没见过真正的玉龙楼主。不然,他们不会给一个假货嘴里放‘妄生花’。” 雪荔点头:“如果调换尸体,说明背后人不想被发现。既不想被发现,那必然希望尸体早日腐烂,让人不辨真伪。而今尸体鲜活如初,说明在起初便错了。” 林夜:“要么,尸体在更早的时候就被换了,而之后埋葬尸体的杀手们,没见过真正楼主。要么,他们在将尸体放入棺椁中时,出了一点意外,这点意外可能迷惑了他们……总之,最后装入棺椁的,不是你师父。” 林夜疑问:“是不是有谁想救你师父,或者你师父的尸体上藏着什么秘密,那人不想被发现?你以前,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雪荔摇头。 她说:“我不记得。” 林夜心中一顿。 怎么会不记得?她对周围人事,总这么不在乎吗? 他没多问,因雪荔去检查更多的痕迹了。 雪荔转而说:“她体内也有‘无心诀’的痕迹。她也是被‘无心诀’杀死的。” 雪荔蹙起了眉。 一夜之间,好像玉龙引以为傲、宣称天下没几人可以练成的“无心诀”,成了大街小巷的通货。 好像人人都会“无心诀”似的。 林夜追问:“什么‘无心诀’?” 雪荔便大略讲了玉龙的死因。 林夜越听,心中越沉。 林夜喃声:“练就‘无心诀’的人,无情无欲吗?不能动情吗?是否……感知不到外界的好坏,他人的欺辱或关怀?爱恨,生死,存亡,皆是没有意义的?” 那雪荔…… 雪荔安静的眼睛,困惑地望他一眼。她不解他平日那般聪慧,今日为何总揪着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夜心中空茫茫,揪作一团,心乱如麻。 他何其聪敏。 他瞬间捕捉到雪荔平日的异常,明白她为何那样奇怪。他心中迷惘又惊痛,偏在少女的凝视下,勉强掩了下去,只脸色苍白一些。 林夜强笑:“原来如此。看来你师父骗了你,修炼‘无心诀’的人,还有其他人。你若是拿着这具尸体交给‘秦月夜’,便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了。毕竟,你若心狠杀了你师父,便没必要杀另一人,还保存那人的尸身。” 雪荔:“但我不会去找他们证明清白。‘秦月夜’内部,应该出了些乱子。他们能弄错我师父的尸体,当然也不会承认我的清白。我要自己查。” 林夜轻声:“阿雪真聪明。” 雪荔:“她的发间有东西。” 她和林夜联手,检查死人的尸体,将人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林夜不了解杀手楼,找不出更多的痕迹,而雪荔又闭着眼,伸手摸索死人的长发。 她在死人的颅顶,摸到细细密密的银针细孔。 林夜惊疑。 他跟着上手抚摸,顿了一顿,喃声:“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摸不出来……” 他猛地伸手,握住雪荔的指尖。雪荔不明所以,看林夜碰触她粉白指尖。 林夜一个个检查她手指,蓦地抬头:“阿雪,你手上,没有习武人通常会有的厚茧。” 他又张开自己的手,让她看。 晨风吹过,少年眼中没有一丝笑意:“你看,我也没有。我是不怎么习武,才没有。你怎么也没有?” 他是因为假扮小公子的最开始,被神医抹去了属于照夜将军的所有痕迹,才没有茧。因为这样,他的皮肤格外白,格外透。 他为此吃足了苦头,雪荔为什么也没有? 雪荔:“我师父不让我身上有这种东西。茧这些东西,会影响我在生死关头的判断。我自小习武,就三日一磨茧。” 三日一磨茧,就为了成为天下第一? 她说得稀疏平常,林夜只怒火满怀。 他怔怔看她,她从他手中拽出手,再次抚摸死人的头颅,去琢磨那密密麻麻的银针细孔是什么意思。 林夜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跟着她一起去摸那银针痕迹。他自此一言不发,而雪荔并未注意。 那些银针细孔密布在死人的头颅顶盖中,被蓬厚的头发遮掩。寻常人摸,未必能发现。偏偏遇到他二人这样特殊的情况,恰恰发现。 他们不知道银针细孔代表着什么,也许是毒,也许是别的。他们只是先记下。 春山赴雪 第90节 雪荔静静地看着尸体。 她不认识这具尸体。这具尸体也许是“秦月夜”中的杀手,被人嫁祸杀死;也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而死在这里。 她只知道,一切都是谎言。 师父的尸体是假的,那么师父本人还活着吗?她会在哪里?假死是师父的脱身术吗?可当日她上山时,分明确认过师父的死亡。 谎言具有欺骗性。 眼下尸体留下的线索,代表什么呢?她追着这尸体,能找到师父死亡的真相吗? 师父的尸体若是假的,那师父当日赶她下山,会是假的吗?她被追杀半年的委屈算什么呢? 师父对她的抛弃若是假的话,昔日养护她十八年,会是假的吗? 若万象中存着谎言,倘若她镇日被谎言包裹,她自己,也是其中谎言一则吗? 清晨风歇,太阳出来后,天热了起来。日光闷闷投射,雪荔的脸颊被烤得闷疼。 她看着这具自己不认识的尸体,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她本就迟钝,此时更加迷惘。而忽然,旁边少年伸手,拉了她一把。 他手好凉。 他轻轻扣住她手腕时,冰凉感,激得她一个瑟缩,回了神。 林夜拿袖子挡在她发顶,遮住阳光,弯下身朝向她:“好啦,阿雪。你太累了,歇一歇吧。也许睡一觉后,许多问题就解决了呢?” 雪荔仰头望着他。 她不言不语,目色宁静。可她这样空荡荡的目光,让林夜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好是心疼她,却又无能为力。 林夜佯怒:“怎么了?干什么这么不高兴地看着我?你不应该为我开心吗?尸体是假的话,你总不会还要拿我的血去救人吧……这个人心脉还有吗?还能救活吗?有的话……呃,你挖我的心脏吧。” 他闭上眼,做出大无畏的样子来。 可他先前分明和她一起检查过死人的尸体,知道这人心跳早就停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 雪荔怔然片刻,道:“我不要你为陌生人而受伤。” 林夜肩臂微僵,垂下眼,轻声:“我能抱你一下吗?” 雪荔不懂。 明明没答应,少年却倏地展臂。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她鼻尖碰到他胸腔,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气。 当她的鼻尖撞上时,她被他抱住时,日光照着她时,她感觉到的不是冰冷刺骨,而是一些暖融融的温度。 她平时,不太能感觉到这些。此时感觉到,少女眼睛便有些发酸。 此间坟墓堆土,棺木诡谲。日光徐徐,遍地荒芜。 林夜抱着她,轻轻抚摸她后背:“傻阿雪,别哭别哭,我陪你。” ——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 这个时节,金州城中,出了一桩事。 光义帝已经到达金州,在别观休憩。 离开建业后,没有朝臣们在耳边聒噪,奏折又由身在建业的陆相一手代劳。光义帝不管心中如何想陆相“代劳”之时,他面上都做出十分感恩状。 为了表示自己离不开陆相,光义帝到金州后,全然不管建业朝事。 时至六月,别观凉爽。 光义帝每日闲暇,不是养鸟作画,便是招人手谈。到后来,也许太无聊了些,也许身边怂恿者多了些,光义帝开始招名妓入馆。 六月中旬,下方有内宦奏请,说誉王世子“回来了”。 光义帝这才好像后知后觉,想起了自己来金州的目的—— 那块刻着“光义大兴”的石碑。 明面上,光义帝为石碑而来,为“中兴”而来。 他要得到这块代表上苍祥瑞的石碑,祭祀先祖,向天下人告,南周气象一新,就此步入“中兴”。 得知誉王世子回来,光义帝正搂着一位名妓,目色微顿。 帘外的内宦跟了光义帝许多年,最清楚这位皇帝,当即在外躬身相告:“禀陛下,誉王去山中剿匪,为陛下拿回那石碑。无奈中了山匪奸计,誉王惨死山贼之手,实在可惜。世子为父报仇,不顾身边人相劝,便登山去剿匪。 “此地教化恶极,那些山匪竟然拿誉王家全家性命威胁世子。世子不屈,一家子尽死山中。世子化怒为勇,终剿杀山匪,逼得那些人流窜逃跑。世子这才将石碑带了回来。” 内宦没说的是,为了一块石碑,誉王府上下死了七十二人。 他知道光义帝并不关心。 光义帝果然不关心。 光义帝搂着名妓的手忽然用力,让怀中美人吃痛娇嗔。美人仰头想撒娇,却见这位皇帝神色淡淡,并无多少欲色。 光义帝问:“金州有川蜀兵马驻扎。为何世子负伤上阵,却不向川蜀兵求助?” 内宦讪讪:“陛下,照夜将军死后,川蜀兵可不好管束。再者,金州原来是北周地盘,这几年才回到咱们手中……誉王和那些将士,恐怕都有些私仇。” 光义帝叹道:“何必呢。” 但他不计较。 显然,王侯与将士交情不好,实他所愿。 光义帝又问帘外人:“石碑带回来了?世子怎么不来见朕?” 内宦为难道:“听说世子受了重伤,下榻不便,特意向陛下告罪。” 光义帝目光低敛。 他叹道:“誉王是朕叔父,此事至此,于情于理,朕都心中不忍。这样罢,朕去誉王府一趟吧。” 世子卧病在床,本闷闷不乐。听闻皇帝车辇驾到,他当即鞋也不穿,便赤着脚奔出门廊。 光义帝看到一团白影扑来,尚在警惕,那白影就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 白影颤抖着,朝他仰起脸:“陛下,臣何德何能,竟劳您大驾呢?” 光义帝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正要做足姿态将人拉起来,却是一看到来人的脸,他眼睛微妙地抽搐两下: 半跪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只着中衣,因奔出仓促,而中衣带子不展。他乌发披散,身长肩瘦,一把好风骨。 但是少年抬起脸时,脸上大片大片的脓包,覆着厚厚的中药。 那些脓包与中药,让他脸不成样。何止无法被人看清,是观看一眼,都要强忍住,才不露出惊惧之色,不被吓得倒退。 少年脸上完好无损的,只有一双眼睛。他眼睛如墨玉,晶莹剔透,乌黑噙水。少年眼睛漂亮,神色却阴郁。 光义帝想到内宦告诉自己的世子伤情:脸被伤到,就此毁容;手筋也被挑了,日后不能再习武。 堂堂一介世子,落到如此下场。 光义帝毕竟是光义帝。 他眼睛镇定地落在少年郎的眼睛上,不看他脸上其他部位。 光义帝屈身,扶起少年:“你家人尽亡,朕是你‘堂兄’,自会照顾你。微言,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这样生疏。” 世子字微言。 李微言。 光义帝眼中含泪,说到激愤处,声音哽咽:“朕昔日见誉王进京,豪爽无畏,风姿甚伟。朕那时还想着,待国泰民安,便召你们一家回建业常住。谁料到,世事难料。” 李微言道:“陛下不说出来,臣属怎么知道呢?我爹娘身死时,还以为一辈子见不了陛下。陛下要去见见我爹娘吗?” 光义帝一滞。 李微言意识到自己话有歧义,改口道:“臣说的是,去宗祠看我爹娘牌匾。不过陛下日理万机,死光了人的宗祠又不祥,陛下就不去了吧。” 光义帝本不想去。 但李微言这么一说,光义帝必须去。 光义帝心中微妙。 李微言说话实在不中听。 但他想到李微言刚刚全家死尽,又被山贼弄了一脸脓包,日后恐怕也要毁容了……少年心性偏激,此时有些激愤,倒也正常。 更重要的是,光义帝还没看到石碑。 光义帝便和李微言一同去了宗祠,给誉王夫妇上了柱香。出了宗祠,光义帝不动声色地问起石碑之事。 李微言这才恍然,带光义帝去看石碑。 李微言:“幸臣不辱使命。全家七十二口人,好不容易换了一块石碑回来,一点都不曾磕碰……” 身边的内宦都快忍不住这少年郎阴阳怪气的说话风格,光义帝却始终温和,保持微笑。 光义帝和李微言走在庭院中,听李微言说他如何保护那石碑,如何将石碑运下山。人走到庭院中段,光义帝听得连连点头时,忽见李微言抬头看一处,周身气势一变。 李微言厉声:“陛下小心——” 他朝光义帝扑来。 光义帝莫名其妙间,被少年扑倒。少年扑棱着跌撞爬起,似要做什么,但又无力跌倒。而高处寒光从枝叶间露出锋芒,朝下方的光义帝射去—— 李微言高声:“陛下快躲!” 光义帝被吼得头痛,慌乱爬起的身体沉重间,被一道射到他面前的箭只绊住。 旁边的内宦吓傻了,瘫坐在地。 好一阵子,他看到四面八方扑下来蒙着面的敌人,才尖声高呼:“来人,快来人。陛下遇刺——” 光义帝今日私服出访,没有带太多卫士。誉王府场景凄凉,遍是白幡,仆从寥寥无几。 -- 当日下午,一则消息传遍金州府衙,让官署中人震惊间,各个想昏厥: 那些山贼卷土重来,袭击了誉王府,绑走了小世子和光义帝。 春山赴雪 第91节 石碑似乎激起了山贼们的愤怒,他们从山下下来,不光劫走光义帝二人,还对百姓滥杀,放火猖狂。 他们在街上砍伤许多无辜百姓,占地为王,直到川蜀兵来,他们才嚣张地抢着人质,逃跑。 山贼们放下狠话:“想要皇帝老儿的命,先拿十万两黄金!” “老子们反正走投无路,不做人了!” 众人慌然:“救、救陛下——” 阿曾带领着和亲团众人,到来金州。他们还未和当地官府面见,便看到此地混乱,百姓慌张,兵士满街抓人。 众人疑惑。 明景和窦燕对视一眼,二女各自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去找街上逃跑收摊的百姓打探消息。 阿曾始终淡定。 阿曾和一摊贩讨价还价,在对方心慌意乱收摊前,他买下了一帽斗笠,戴在头顶。皂纱笼下,挡住阿曾的脸。 粱尘疑惑:“你好端端的,买斗笠干嘛?” 阿曾淡然:“防晒。” 粱尘:“……?” 阿曾:“一路走来,我看此地四面环山,地势低洼,这正是暑日闷热之地势。我预计此地会非常热,戴上斗笠,遮遮太阳罢了。” 明景和窦燕回来。 听到阿曾的胡言乱语,窦燕嗤笑:“你好骚……” 她还没说完,便见明景眼眸明亮,惊呼:“阿曾哥,你懂的好多。” 窦燕无言间,见小少年粱尘半信半疑,也拿起一斗笠盖到头顶。粱尘比划半天,似乎觉得有用,大手一挥:“我给咱们人人买一顶斗笠。” 窦燕:“……” 窦燕和阿曾对视一眼。 隔着斗笠,她已然看不清那青年的眼神。但这无碍她想象,斗笠之下,那人必然面无表情。 ……这么离谱的谎言,粱尘他们都信。离开林夜的和亲队,太好骗了吧。 窦燕不禁思考,自己卖了这只队伍回“秦月夜”复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 南宫山上,过了一宿,雪荔和林夜把尸体放回棺木中,用土重新埋好棺木。 雪荔昨夜又做了一夜噩梦,睡得并不好。 一早上的忙碌,她沉默无比,林夜却依然活泼快乐,引着她说话。 二人埋好坟墓后,他神神秘秘地从包裹中掏出一物:“阿雪,你看这是什么?” 雪荔抬眸,看到他手掌间,摊着一封信。 信……她看到的信纸折叠这一面,画了一个绿豆眼小人,小人在翻白眼。 雪荔迟钝的:“啊。” 林夜笑吟吟:“我昨夜帮你整理包袱,从你包袱中翻出来的。” 他眨一下清泠泠的眼睛。 他做出感动模样:“阿雪,你待我真好。” 雪荔:“……什么?” 林夜高声宣布:“这不就是我在浣川树林给你留的信吗?你一直收着,说明你记挂我,始终没忘记我。哼哼,要不是我聪明,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林夜展开看信。 他就着阳光,将信展到半空中,欣赏许久,美滋滋道:“这小人,画的真好。这是你的自画像吧?代表你和我的心在一起……” 雪荔眨眼。 她闷闷的心,因他的自作多情,而不得不落到他身上。 雪荔解释:“画的是你。” 林夜:“嗯,你心中有我。” 雪荔:“我画的是你在翻白眼。” 林夜笑嘻嘻:“哪里是白眼?不管不管,无论我多可恶,你都心里亲近我。” 雪荔:“不是的。明明……” 她话没说完,一只道尖戾鹰鸣声破空。一只灰鹰盘旋,自重重云翳后拍翅掠空,向二人投来。 林夜一声呼哨后展臂,让那大鹰落在臂间。 他看到信件,神色越来越肃然:“阿雪,我不能陪你玩了。金州出事了,我得去金州。” 雪荔站在林夜身后。 她盯着林夜的修长背影,也盯着林夜身前的万丈深渊。 云雾一重重漫上山峰,云雾缭乱间,雪荔恍惚着,想到了玉龙。 此时的林夜灰衫拍身,和她记忆中的玉龙盘坐山崖的姿势重合—— 雪荔问:“林夜,你面朝的方向,是哪里?” 林夜:“金州啊。” 风吹拂雪荔发丝。 十多年漫长岁月,真如水逝。 刹那间,雪荔回头。她好像重新变回当年那个五岁幼女,站在玉龙身后,看玉龙整日坐于山崖峰顶,朝远处眺望。 玉龙看的方向,是金州。 玉龙一直在看金州,直到她带着两个徒儿离开此地。 金州有什么? 雪荔听到自己悠缓而平静的声音:“林夜,我和你一起去金州。我去找宋挽风。 “金州太守,是宋挽风的父亲。” 第52章 二人独处 林夜和雪荔一道下了南宫山,往西北方向的金州赶去。 一路上,雪荔发现林夜开始尝试与和亲队联系——他们用鹰传递消息,以呼哨声呼唤,鹰隼往复迅疾。 只有军中才惯用鹰隼联络。 以前在浣川、襄州的时候,他还用鸽子的。不料到了金州附近,他开始召唤鹰隼。 林夜看起来,很熟悉这里。 雪荔见林夜这么快就能和那些人联系到,便想到林夜跟自己走,也许是林夜本身的目的。毕竟,此时他们身在金州附近,而和亲队也在附近。 林夜的目的是什么呢? 唔,也许是,他和自己同行,比跟着和亲队安全。 自他在襄州大闹一场,觊觎他血的人,必然极多。 雪荔心中想着这些,却并没有自己被欺骗的更多想法。她神色恹恹,心神死寂,又恢复了自己服用林夜血前的模样—— 师父的尸体不是师父,对她打击很大。 只是她自己,未必意识到。 而林夜意识到了。 林夜与她下山一路上,一直装作好奇的模样,引着她讲她师门的故事:“……所以说,大名鼎鼎的玉龙楼主,真的是女子?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男的呢。她那么神秘,那么了不起,还和宣明帝……咳咳,是我小看这天下女子了。” 雪荔闷闷点头:“是女子。” 林夜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更多地引着她开口:“你师父比你大多少?” 雪荔想一想:“她自己说,她十五岁时在雪地捡到我。我们在南宫山住了几年后,她带我和宋挽风搬迁,我们去了更北方的天山雪海居住,我一直叫它‘雪山’。” 林夜估算了一下,玉龙楼主应该是在“雪山”时期,才开始创立“秦月夜”。 秦时明月汉时关……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林夜眨眼:“你师父好看吗?” 雪荔愣一愣。 她印象中,只有师父掩在竹帘后缥缈模糊的背影。当她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的时候,她自然也对玉龙的美丑失去了判断。雪荔此时才开始回忆自己记忆中的师父…… 她还没回想出名堂,便见旁边那少年公子跃跃欲试地发表他的见解:“你师父若是活着,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龄。习武人本就老得慢,更何况她还是盖世高手,那必然看起来更为年轻。她教养你们两个徒儿,我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听你寥寥几句,其实她很少生气对不对?” 雪荔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随着他的话,轻轻点头。 玉龙虽然对她严苛,但是玉龙其实从不生气。她如何对徒儿,只是她应该如何对待,她不因情绪而影响她的做事风范。 而到今日,雪荔其实已经不明白,师父感情那般淡漠,是不是有“无心诀”的缘故。 师父一直说,自己修炼不成“无心诀”,只有雪荔从小开始研习才行。然而,师父也是身怀“无心诀”的。 她那生死不明的师父,此时“无心诀”,修炼到了第几重呢? 长路漫漫,少年同行。林夜更自信了,挺直腰背侃侃而谈:“少生气的人,脸上皱纹也少。玉龙楼主,必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雪荔清宁的眼睛,落到了林夜身上。 她若有所思,想到了昔日许多江湖人对师父的吹捧,和林夜此时简直一模一样——目光明亮,神往至极。 雪荔便问:“你想做我师公吗?” 林夜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他震惊地扭头看雪荔,瞠大的眼眸中满是控诉不平,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小公子生气至极:“你冤枉我……我今年都未曾弱冠啊。” 春山赴雪 第92节 雪荔心想,年龄又不是问题。 不过看他这么大的反应,显然她误会了。 他明亮湿润的眼睛瞪着她,光华在日光下波光流连,煞是好看。 雪荔看得出神,反而是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拿袖子扇风。 小公子嘀咕“好热”之类的话。 雪荔便回了神,说道:“不是最好。你是要和亲的人,你若看上我师父,谁去和亲呢?” 林夜听她说“和亲”,心中便有一腔烦躁。 好奇怪,他坚定要和亲,坚定要借助北周那位公主行方便之事。此心到今日也不改。旁人若提此事,他嬉笑便过,可也许是前些日子,陆轻眉提醒过他“金屋藏娇的人不能和亲”,而今雪荔这个当事人又说……他好生不快。 旁人可以说,她怎能说? 他对她…… 林夜失了神,捂住自己微痛的心口,怔怔想着心事:他对她如何呢?他又想如何呢?她修炼“无心诀”,根本不懂他心事的啊。 而他的心事,又仅仅是因为她好看吗? 若是她不好看了,他便会失去兴趣吗? 林夜脸色苍白地捂胸,额上渗汗。雪荔一见他这样,便以为他又要病倒了。这些日子二人相处,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病体。见此,雪荔毫不犹豫地伸手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又熟练地从他襟口伸手进去,摸出药丸,喂到他口中。 雪荔:“平心静气。你心脉有问题,若想保持现状,最好平心静气。” 林夜缓了过来,嘀咕:“那不就和你一样了……” 无心无欲什么的…… 雪荔看过去,林夜立刻笑吟吟,大声:“我什么也没说。” 他转移话题是一把好手,才平稳下来,又要好奇旁的事。林夜自信满满地推测:“玉龙楼主是女子的话,想必‘风师’也是女子吧?这样,你们师徒三人,平日相处会便利些。” 雪荔:“宋挽风是男子。” 林夜:“……” 林夜小公子宛如石化,脸上的笑僵硬了。 他不可置信:“你们常日相处十多年……你和一个男子相处了十多年……你师父是女子,风师却居然是男子?这世上怎有这样奇怪的道理?!” 雪荔:“……” 她不太懂他在震惊些什么,质疑些什么,愤懑些什么。 林夜心中急躁,不复方才的淡然。他见雪荔朝前走,他急急跟上,拽住她衣袖,先撒娇:“等等我啊。我好可怜的。” 不等雪荔问他“哪里可怜”,他便迫不及待打听宋挽风:“他是不是和你师父年龄差不多,你和他之间年龄差得挺远的?你们平日是不是说不到一起去,毕竟你武功高强,听你平日话的意思,你师兄不过尔尔。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平日总欺负你?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因为你总是说你师父,很少说起你师兄。你必然很讨厌他对不对? “他是不是身世古怪,让你们很提防?毕竟你说他父亲是金州太守……一介太守,怎会把儿子送上你们那种杀手门派呢?这不合乎常理。谁家富裕人家舍得呢? “要不就是,你们平时接触的很少对不对?他是太守儿子,肯定要经常下山。他自认为自己是贵族郎君,和你们江湖门派到底不同。你们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雪荔被他扯着袖子,感觉话语如流水,如机关,急促砰然,从她耳边哗哗流过。 多亏是雪荔。 多亏她如此安静,才能将林夜的话听清,又能耐着性子一句句回答: “宋挽风只比我大五岁。我平时少说话,但是宋挽风的话很多……唔,没有你多。 “他对我很好,他没有欺负我,我也没有不喜欢他。我很少说师兄,是因为……我以前,不太能想得起来他。因为师父赶我下山,我记得很深刻。宋挽风却没有。 “我不提防他。宋挽风说,我们是一家人。他父亲确实是金州太守,但宋挽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很少去见他父亲。我不知道缘故,也许背后有些家族龃龉事,但我从不关注。他只和师父讲,不会和我说的。 “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确实经常下山,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山下的新鲜物件。师父训斥他,说他不该动我凡心。宋挽风就避着师父,偷偷给我带礼物。” 雪荔轻声:“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宋挽风了。” 就连玉龙身死,这样重大的事情,四季使齐齐出动,宋挽风依然没有现身。 曾经,雪荔丝毫不奇怪。 而今,雪荔不禁思考:一年前,宋挽风到底是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才会失去消息这么久?连师父的葬礼都错过,连雪荔的事情也不过问? 林夜听雪荔回忆宋挽风,她越说,他越不甘心。 他鼓腮气闷。 半晌,林夜不死心:“你这个人,向来不懂旁人对你的好坏,让旁人伤透了心,你却无所谓。你怎么知道宋挽风是送你礼物呢?也许他给你东西,是嘲笑你呢?我以前啊——” 林夜眼睛朝上望。 他漂亮的眼睛翻上天,不惜拿自己旧日的恶劣来举例:“我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往人衣服里丢毛毛虫。我娘揍我时,我就说这是礼物啊。但是阿雪,这不是礼物,这是‘使坏’。你被使坏了,你都不知道。” 雪荔不解他为什么坚定要证明宋挽风不好。 雪荔只举出一例:“我的日志书册,是他送我的。难道是想害我?” 林夜:“……” 他说不出违心话,憋出一句:“那、那确实挺好的。” 他狠狠瞪她一眼,不顾忌对她的爱护了,伸手就毫不犹豫地敲她头颅。且为了躲开她的反击,他一拍就跑,不惜运起轻功飘远几丈—— “啪”。 雪荔额头被人轻轻一拍。 她睁大眼睛,闻到小郎君起袖时清雅的气息。 她为这熏香气息而心神摇晃,下一刻,便见林夜飘远好几丈,警惕地躲着她。 林夜见她不反击,还要问:“那宋挽风到底是怎样一人?” 雪荔想一想:“大家说宋挽风温柔善良,简直不像杀手。” 林夜捕捉到她话中关键:“大家说?” 雪荔点头:“嗯。因为我感觉不出来。” 林夜愤懑不快的神色,在她这句话中,重新瓦解。他神色重新变得温柔轻软,像绵绵的云朵般,飘向雪荔。少年公子叹息一声,回到雪荔身旁。 林夜只道:“所以,你去金州,是要找宋挽风?” 雪荔点头:“我要查清师父身死真相。” 当她愿意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一向清醒淡然:“棺椁中不是师父的尸体,那尸体必然有些出处。出现在杀手楼中的尸体,也许我不认得,但宋挽风有可能认得。他一向比我关心身边人和事。那尸体死于‘无心诀’,我要查清楚那具尸体和师父的关系,这种关系,很可能带我找到师父。” 雪荔:“无论生死,我要找到师父。” 林夜半晌说:“只要你师父还有心脉,我便会取血救她。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 雪荔望向他,做出一个表情。 他立刻夸张:“哇,你又哭给我看。” 雪荔:“?” 雪荔摸自己的脸:“我又做错表情了吗……呀。” 她脸颊被他伸手捏了一把,他哈哈大笑跑出一丈。 夕阳余晖落在少年身上,林夜沐浴在金光下,华光流离间,让雪荔想到昔日有个瞬间,她以为他脸上落了金色虫子。她以为那是萤火虫,其实那是林夜自己身上的光。 林夜站在夕阳中,发带洒扬衣袂飘飞,清逸灵动得不似世间凡人:“阿雪快来,咱们马上就进镇子了。今夜可以在镇上休息,吃点热乎饭菜。” 进城镇啊,雪荔低下头。 林夜:“怎么啦?” 雪荔:“我不太看得懂别人的表情,我有点……” 林夜恍然:“害怕?” 他双手叉腰,昂首而笑,骄傲自得:“那有什么关系?有我呀。你看不懂什么,就问我呗。我这个人,最会察言观色啦。” 若是粱尘在此,必然要挤兑小公子,说这样自大的人,绝不可能会察言观色。 然而雪荔不是粱尘。雪荔被林夜笑容吸引,便乖乖地追随他。 林夜将通身洁白、脂粉不施的少女上下打量一番,脑中浮现出一只经自己打扮后、五彩斑斓的雌孔雀模样。 少年心旌摇曳,面颊绯红,小声嘟囔:“再给你买身行头。” 雪荔:“嗯?” 林夜脸热,躲开她眼睛。他欲盖弥彰,煞有其事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咱们一点点买过去,你留个心眼,一点点感受,说不定就知道啦。” 雪荔心想:不,我现在开始能感受到了。 她并不多说,她只是跟随他。 她唯一好奇的是:“我们要这样一路玩去金州吗?你真的不着急吗?南宫山上时,你收到信件,分明脸色变了的。” “哎呀,你都注意到我脸色变了,好感动,”少年公子先是夸张地演绎一番,然后便洒脱无比地解释,“我确实不着急啊。咱们按照正常行程赶往金州,就可以了。” 他教育雪荔:“阿雪,这天下,不是我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我们在帮别人做事,便不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我身体这么差,当然要先顾着自己舒服,才能考虑他人。 “光义帝有可能落难,但那不是我让他落难的,我也不是他的勤王兵马。我赶得过去救他,便得一个功劳。赶不过去,也就算了。 “这世上,没什么事,比我们自身更重要。 “所以阿雪,开心点。别想你师父,想你师兄了。想一想——一会儿住什么客栈,吃什么佳肴,赏什么夜景;明日怎么敲诈林夜的钱,给你买点好的有趣的玩意儿。林夜那么有钱,整日花枝招展,干嘛不把你也打扮打扮呢?” 他心态非比旁人,好得不得了。一段话说下来,小郎君脸不红气不喘,说起自己也摇头晃脑。在她明眸望去时,他朝她扮了个鬼脸。 雪荔喜欢看他这样。 所以她也学着轻松下来。 她被他拉着进镇,看他吹毛求疵挑客栈。无论旁人说他如何难搞,她都觉得他很好相处。 第53章 好、好一只……雄孔雀带…… 再次上路的时候,林夜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斗笠戴上。 春山赴雪 第93节 灰色粗纱落下,挡住少年郎君的容貌。而和他同行的雪荔,却大相径庭—— 雪荔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 她的长发被用五彩缕扎束,被好玩的林夜梳了小髻,又有乌黑发辫委至两边窄肩。发尾上束着小小铃铛,随着雪荔走路,铃铛像秋千一样轻晃,打在腮畔上。 她还有颜色鲜艳的鹅黄胭红衣裙,腰下系了细碎的银坠子,腕上戴着臂钏。 她在额上点花钿,眼尾描金箔。 这一番打扮下来,雪荔不像是行走江湖的潇洒女侠,她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 林夜虽然觉得漂亮极了,却又有点担心叮叮咣咣的饰物与过分鲜妍的妆容,会遭到雪荔的排斥。 雪荔不排斥,她觉得很不一样。 最吸引她的,是手臂上的臂钏,发着银色的微光,流离无比。 她疑心自己喜欢,却又不确定。 雪荔奇怪的是:“为什么你戴斗笠呢?我不需要吗?” 二人此时在客栈一楼吃堂食。 林夜轻咳一声。 她听到他一本正经道:“我英姿勃发,走在街上实在打眼。万一街边路过的小娘子,对我一见钟情怎么办?” 雪荔:“……?” 林夜矜持道:“何况,若是世人觉得我比你好看的话,岂不浪费了我给你打扮的一番心力?我便决定退一步——咱们接下来的路程,我都戴斗笠,不抢你的风头。” 雪荔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然习惯。 她问:“谁对你一见钟情了?我知道吗?” 林夜:“……” 她还解释:“我不太会看别人的眼色。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隔着斗笠,他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扔下一锭银子在桌上,就起身朝客栈外走:“全都是!周围全是爱慕我的人,你、你、你……小心点吧你,哼。” 雪荔茫然。 第二日申牌时分,二人到官道旁界碑边的一茶棚歇脚。 界碑上写“金州”二字。再往前二里,便入金州境域。 日头当晒,天气燠热,二人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要了一碗鹌鹑馉饳儿,分着吃。眝目间,来了一队腰扶刀剑、身着军士服的壮士。 雪荔见林夜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那行人。 林夜用指尖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听”。 雪荔猜到他的意思,便招手唤来茶棚小二。林夜在小二耳边嘀咕两句,得了一点赏银后,便眉开眼笑地挪开步子。 一会儿,雪荔和林夜,听到茶棚小二忙前忙后,和新来的那十来个壮士闲聊:“军爷,小的这里有刚酿的黄酒,给你们斟点?不知几位爷这么匆忙,是上哪里去啊?” 几位军爷被伺候的舒坦,心情大悦。 他们再见隔壁桌只有一对年少的男女,便也不警惕,大咧咧地晃着酒碗:“去金州啊。金州城的事,你听说了吧?” 小二颤声:“是说皇帝被山贼绑走的事吗?这两日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说这事,可皇帝那么大的官,还能被山贼绑了?” 军爷们摆摆手,嗤笑:“所以才说金州乱。有王爷,有将军,有太守……真出了事,你说谁管事?谁都不服谁啊。” 小二闻言唏嘘点头。 小二原是金州本地人,在郊外做些小买卖挣点闲钱。他多年不住在城中,但对城中事,也了解几分:“以前照夜将军还活着时,能压住那几个大官。照夜将军死了半年,小的平时跑城里,都不知道官府谁说话管用。” 众人皆点头。 有一人按捺不住八卦心,压低声音:“我有一个消息,你们别传出去。且听我说:金州城外有川蜀兵驻扎,那可是和北周对着干的军队,岂是一般军士能相抗的?这一次陛下在金州城出了事,论理来说,应当是川蜀兵出兵,直接和那些山匪开战,救回陛下吧?你们说,金州城何必舍近求远,把我们这些勤王兵调过去?” 小二糊涂,只好干笑。 军爷说的这些话,涉及政务,他已然听不懂了。 林夜则侧头,透过帛纱,看向那讲八卦的军士。 是啊,这位军士讲的,正是他奇怪的。 时间过了这么久,为何金州之乱依然没有解决?他给粱尘他们去信,他们只回答“情况复杂”。 林夜现在十分好奇:总不会川蜀兵跟着山贼一起乱,反了吧? 他亲自带出来的兵,本绝不可能和山匪同流合污。然而去过襄州城,和高太守高明岚谈过一番话后,林夜自己对川蜀也没有多少信心。 他来金州,不只是为光义帝,也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桩心病。 去年年尾那一战,他和杨增二人,各自惨败,近乎全亡…… 林夜神游间,雪荔正听那嘴巴不严实的军士趴在桌上,小心而激动地宣告自己知道的未经证实的秘密:“川蜀兵没有救陛下,是因为川蜀兵不好出手,他们有别的事。我听说,那些山贼,竟然去挖照夜将军的坟了。” “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茶棚中人全都拍案而起。 一个个激动的面红耳赤的人中,坐着安静的雪荔,和神游归来的林夜。 林夜反应何其快,立刻一拍桌子,激动跳起:“怎么有人敢对照夜将军这样大不敬,是不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中吗?” 于是,压力给到了雪荔身上。 雪荔:“……” 雪荔发觉林夜死命地扯她衣袖。 她站起来,声音清幽:“我很生气,照夜将军是我最敬仰的将军,不应该受这种侮辱。” 林夜心里怪怪的。 他既欣慰她听懂了此时氛围,又因她没表情的“敬仰”,而心中怪异。 二人拉扯着重新落座,才听那多嘴军士把话讲了下去:“总之,那些山匪敢挖照夜将军的坟,川蜀军一下子火了,去抢照夜将军的尸骨了……” 林夜陷入沉思:照夜将军坟中的尸骨,是谁的来着? 他已经不记得了。 时隔半年,尸体应该腐烂了,不会被人认出来了吧?但是……万一呢? 这片土地的百姓,对林照夜的感受,正如襄州城百姓对高明岚的感受。 谁都不能羞辱照夜将军,哪怕是林夜自己。 林夜大约明白粱尘他们为什么说情况复杂了——山贼不光挟持誉王世子李微言,还拿着光义帝威胁他们。山贼不只劫走皇帝,还用照夜将军的尸骨,让川蜀兵投鼠忌器。 川蜀兵是照夜将军亲自带出来的,他们对照夜将军的感情,可能远胜过一个本应在建业城中花天酒地的光义帝。 山贼把敌人的仇恨分成了不同方向,一心只救皇帝的人,便少了。金州宋太守焦头烂额,只好召其他兵马入城勤王。 林夜不禁玩味:厉害啊。 能把对手仇恨分化,抓住川蜀兵和光义帝之间的矛盾,让川蜀军和光义帝离心,或许还想试探照夜将军身死消息的真假。 唔,这背后出主意的人,肯定不是山贼。 他以前和这附近的山贼打过交道,那伙山贼,没这种脑子。那么,是谁给山贼们出了这种主意?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好了,不要说了。”军士们叫停那个大嘴巴的军士。 如此劲爆的消息之后,军士们放下酒碗离开茶棚,接着赶路。而稍过一刻,林夜和雪荔也离开茶棚。 二人骑马走在芦苇荡中。 雪荔开口:“我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感觉这里的事情,会很麻烦。” 林夜笑望向她:“你也发现了?” 雪荔点头。 而雪荔不愧是雪荔。 她往日恹恹也罢,如今有了情感,却依然没什么进取心:“要不我们离开吧。” 林夜:“……” 雪荔:“你也说过,这里的事不是我们惹出来的。麻烦事总有人解决,又不一定必须是我们。你的侍卫甲乙丙丁应该在城中忙碌,你把事情交给他们吧。” 林夜瞠目:“阿雪!” 雪荔道:“我开玩笑的。” 她解释:“我见你闷闷不乐,想逗一逗你。” 林夜怔然。 他的心在一瞬间何其软,他不好说什么,只哭笑不得:“阿雪,你学坏了。” 他解释:“我在思考时是这样的,并不代表我闷闷不乐……” 他沉思出了结果,一勒缰绳,马匹赶到了雪荔身畔。 马尾甩到雪荔那匹棕马上,棕马鼻间呼气长嘶,雪荔一动不动,见林夜侧身伸手,修长的手掠到她眼前,安抚她身下的马匹。 林夜的衣摆,落到雪荔粉白的腰间系带上。 雪荔盯着看时,听到林夜轻缓的声音:“阿雪,你帮我做一件事。” 雪荔抬头。 林夜说话有点怪:“我进城去救百姓,你和阿曾联系。以他性情推测,他应当会去川蜀军走一趟……唔,陪川蜀军一同救陛下。” 林夜犹豫后,脸上狠厉之色一闪而逝:“情不得已时,你销毁照夜将军的尸体。” 林夜怕她会问背后原因,他踟蹰着该如何说谎。他不愿对她说谎,可他此时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雪荔问也不问,打马而走:“好。” 林夜:“阿雪。” 雪荔回头看他一眼。 她平日分明不在乎旁人情绪,也不太能察觉他人的喜怒哀乐。然而此时夕阳之下,雪荔回头间,鬼使神差,看懂了那掀开斗笠朝她望来的少年,眼中神色凄艾无奈。 林夜提醒:“我们曾有约定,我给血救你师父,你来保护我。但是,我也说过,我不一定能救。” 春山赴雪 第94节 雪荔:“我们说好了的。” 她没多说,但是林夜从她清淡的眼神中读出她的想法—— 结果如何,雪荔都认。 这样的女孩儿…… 怔忡半晌后,林夜弯眸。 他柔声:“好吧。那我们……金州城中再见。” 林夜见她纵马长行,自己摸鼻笑一声,心中但觉轻松。他同样勒马而走,疾驶入城。 雪荔去会照夜将军的尸骨,林夜去会城中被劫持的百姓。只要双方皆有所成,那些山贼总会跟他们谈光义帝,将光义帝交出来。 -- 正如林夜所料,当发现照夜将军的尸骨被山匪偷走后,阿曾就抛开众人,独自前往川蜀军。 和亲队的其他人则一筹莫展:东市一整条街,被山贼劫持。山贼把誉王世子关在其中,日日消磨。而那些可怜的百姓,山贼更是每一个时辰杀一人,向城中示威。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三日。 和亲队的暗卫们和杀手们各自尝试过,他们有进出无碍的本事,却不能把所有人救出来。 他们向宋太守递名帖,要求宋太守出来主持公道。 宋太守是个神人。 无论粱尘如何游说,说太守此时是掌权的最佳时期,那宋太守都坚持装乌龟,自己缩在府邸中压根不出门。 众人气愤不平。 下午时分,几人踩在屋檐上,拿着一柄窥筩(望远镜),相继观察东市情形。 窦燕是其中最慵懒的一位:她根本不关心南周的百姓活不活,她用窥筩观察东市情形,只是因为她之前没见过“窥筩”这种小玩意儿。 小公子真有钱,这种西洋玩意儿都拿出来给人耍。 窦燕嫉妒地想着这些时,明景要看不下去了:“我再去会会他们。” 粱尘一把拽住她:“那些山匪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排阵法子,根本不露破绽。咱们连声东击西都做不到,也只能救一两个人。” 明景眼睛红了:“之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救不了城里人。现在换了地方,我还是救不了吗?” 粱尘心颤。 明景:“要是谁都救不了,我何必跟你们一起上路?我自己一个人躲躲藏藏,也能躲过西域追杀我的人。” 她的话,激起粱尘周身一层战栗。 他不禁想到:是啊。他离开家,不就希望凭借自己,做一番大事吗?怎能因为救不了几个人,就不去救了呢? 粱尘羞愧万分:“我和你一起去。” 明景微红的眼中露出欢喜之色,朝少年一笑。 眼看这两个没头脑的小朋友就要手拉手去送死,窦燕在旁倚着树身,忍不住开口:“我相信你们两个能救出人,但是你们若是惹怒了那些山贼。他们会怎么报复呢?” 粱尘:“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窦燕鼓掌,转头看向身后的杀手们:“看看人家这悍不畏死的气概,你们怎么没有?” 杀手们:……他们觉得这位小娘子怪怪的,一路上总是对他们冷嘲热讽。 窦燕:“山贼们当然拿不住梁小郎君和明小美人,毕竟你们都是高手嘛。如果我是山贼呢,我就把你们想救的百姓押到街头,一个个杀过去,看你们还敢不敢救。” 粱尘和明景:“……” 粱尘气恼垮肩:“我当时应该和阿曾换换任务的。阿曾处理这种事,肯定比我擅长。” 一道含笑的、声调微扬的俏皮少年音在此时响起:“那怎么办?好奇怪啊,小公子把你们扔下,自己就跑了,难道不给你们备下一个‘智慧的头颅’吗?如果没有这个‘智慧的头颅’,那小公子不杀某人,又是为什么呢?” 这声音…… 粱尘惊喜转头:“公子。” 明景跟随:“小公子。” 拿着窥筩耍玩的窦燕一个激灵,差点把手中窥筩摔出去。 暗卫们和杀手们齐齐回头,窦燕一头冷汗地回头,看到自己身后所倚的树枝上,一个杏衣少年郎垂坐安然。 少年郎戴着和他们一样的斗笠,灰纱飞扬,身如春柳。 他连真容也不必露出来,和亲队便找到了主心骨。 粱尘急声:“东市那边被山贼围住了,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人。誉王世子被他们关在里面,东市附近的百姓也被山贼们关起来。他们非要拿十万黄金谈判……那个没用的太守只会说自己向中枢传书了,中枢会给钱的。 “可笑。一地官府,被山贼欺压,还当真想给钱。说出去,滑天下之大稽。” 林夜颔首。 林夜随机点名:“窦小娘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窦燕干笑:“小公子说如何办,我们就如何办。小女子全听公子吩咐。” 林夜好奇问:“那我留着你做什么?我人手不够吗?” 窦燕:“……” 林夜坐在枝叶间恣意而笑,日光打在簌簌枝叶间,一道道斑光衬得少年明朗万分。 林夜看起来浑不在意,只是重复:“窦小娘子,回答我,我们该怎么办?” 窦燕僵立。 她知道林夜在逼着自己站队——若是她对和亲队一点益处都没有,和亲队为什么养着她? 和亲队中的杀手如今和“秦月夜”几乎没有了联系,即使那些杀手心中觉得不对劲,小公子身边也有雪女那个“假冬君”,以假乱真,唬住和亲队中的杀手们。 那么,窦燕的用处,到底是什么?林夜逼着窦燕,必须走到和亲队这一头。 赤裸裸的阳谋展现在日光下,窦燕却没有旁的办法。 窦燕低下头,轻声:“那我们,便和山贼谈吧。” 林夜从容:“怎么谈?” 窦燕美目流光:“宋太守不敢出面,如今能和山贼首领说话的,便只有小公子了。” 林夜:“我怎么保证成功?” 窦燕心里骂这个坏蛋分明有主意,偏要她说。可她为了保命,只能说:“山贼那边如铁桶,不好直攻,但他们不在乎百姓生死。我们可以李代桃僵,从内部分化……” -- 东市一处关押百姓的屋舍中,李微言从嘈杂的哭声中醒来。 茅草发臭,空气闷热,蚊虫咬得他脖颈手臂一片红。 少年揉着额头,目有戾色。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劈头便骂:“吵死了,哭丧是不是太早了点?还是你们排了个队,好时时刻刻保证有人哭?” 和他关在一起的百姓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众人本哽咽着互相自勉,战战兢兢担忧着下一个时辰,不知谁会沦为丧命鬼。 此间气氛低靡,然而李微言一醒来,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全来回骂他: “要不是因为你收服不了那些山贼,我们怎么会沦为人质?” “你怎么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人家照夜将军十二岁能带兵,你就以为你行啊?人家十几岁就把北周军打出大散关,你连个山贼都打不过。” “你和我们不一样咯。你金贵,那些山贼不敢杀你,敢杀我们呢。” 很难想象,百姓们敢骂当朝王侯。 又很难想象,王侯和他们骂得有来有回。 李微言抬头,自己那张长满了脓包、丑陋不堪的脸对着四面八方的百姓,他一张嘴,舌战群儒不落下风: “我收服不了山贼怎么了?是我愿意去的吗?那不是我爹战死了,皇帝非要我去的?怎么不要那些将士去啊? “你们骂我倒是一把好力气,敢骂陛下吗?你们在这里骂陛下一句,我明日被救出去,就让陛下诛你们九族。 “我当然和你们不一样咯。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吃都能说,你们有点力气只会用在我身上,我是你们婆娘啊?” 他骂得奸且俗,有人捂住孩子的耳朵。 众人气得面孔燥红,而正逢山贼刷地拉开门:“吵什么吵?小世子,你再惹事,下一个轮到你。” 李微言牙尖嘴利:“你们敢吗?” 山贼神色镇定。 显然,这些天,做了反贼,他已经见识这位奇葩,而面不改色了。 山贼把一锅喂猪狗一样的粗粥砸到屋中空地上,鄙夷关门而走,不愿和这小世子饶舌。饿极了的百姓们一窝蜂般扑过去抢食,李微言自然不去——没人会给他留食物的。 众人恨不得他是最先死的那一个。 稍微用食物安慰肚子后,屋中气氛重新低靡,没人再吵骂了。 李微言闭上眼,窝在角落里,要重新假寐,旁边伸来一只温热的手。 他警惕睁开,看到一个女子。 此女头发枯黄,额有红斑,脸侧胎记,双唇厚实,一只硕大的黑痣点在唇角。她这样丑陋,却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 此女身边,总有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目光挪移,显然,很关心这女子。 被关的这几日,大部分人对李微言深恶痛疾,只有这位丑陋女子会在没人时,将帕中的一块干粮递过来。 李微言瞥她两眼,不理会。 女子声音低柔:“郎君何必如此?你恶言恶语,不过是让百姓们不承你情,为他们自己生计而努力。你连饭食也让给人,然而没人会记得。百姓们出去后,只会记得你的恶。” 李微言:“别自作多情了。饭菜里万一有毒,得不偿失啊。” 女子登时一怔,不禁看向那些抢食的百姓。 李微言朝她笑得玩味,脸上的脓包一抖一抖,煞是吓人:“你那馅饼大的善心,就别来揣测我芝麻粒一样的良心了。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可倒霉了。我身边所有人,都是要被我咒死的。” 女子恢复得很快:“是么?我也咒死过我的所有亲人。” 李微言:“……” 女子:“左右关着也是无事,不如交流一下?” 春山赴雪 第95节 女子温柔地和李微言说话,李微言爱答不理,女子依然从容。 她自然从容。 她身边有武功高手如自己的侍女,即使被关押在此地,她也不惧。 她是来自北周的长宁郡主叶流疏。她来金州,是因为张郎君告诉她,和亲队来了金州。只是,如今她不小心被关进来,却不知道小公子身在何处?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钻出,惊讶道:“不好意思,二位让一让。” 李微言和叶流疏都是镇定的主儿。 二人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到他们身后的墙壁被挖出了一个洞。草屑纷落,一个少年郎从洞中,悄然钻出一个头。 林夜摸头:“哎,我的斗笠呢?” 他没摸到自己的斗笠,便顶着一张秀白脸,抬头笑。 他要笑时,怔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抬头便面对两张各有特色的丑脸。 林夜被震了一把,才迟疑打招呼:“我是来帮你们逃命的。” 两张丑陋的男女脸,一左一右打量他。 林夜少遇到这么奇怪的情况,他想钻回狗洞中,扭身问身后人:“我没钻错地方吧,窦燕?” -- 日头正烈,天光当好。 雪荔正在军营外一里的山坡土坑旁,和戴着斗笠的阿曾,面面相觑。 坑中的“照夜将军”的棺椁,果然不见了。但按照常理,阿曾此时应该关心陛下被带去了哪里,而不是围着一座坟墓转悠。 树叶簌簌摇,热风如浪涌。 雪荔看着阿曾的斗笠,又想着林夜的斗笠:怎么他们都有,自己没有?自己是被排挤了吗? 阿曾则被衣饰美丽、花花绿绿的少女,惊了一把:好、好一只……雄孔雀带出来的雌孔雀。 雪荔主动和阿曾打招呼:“你是来救陛下的,还是来看照夜将军的尸体的?” 阿曾反问她:“你是来救陛下的,还是来找照夜将军尸体的?” 阿曾严肃答:“我是来救陛下的。” 雪荔盯着他的斗笠,一边羡慕,一边漫不经心:“那我也是来救陛下的吧。” 第54章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 如今已经到了川蜀军的城口驻军扎地,于情于理,阿曾和雪荔都要登门拜访,说明来意。 阿曾递上小公子的名帖,军营中只一会儿便有人相迎。雪荔亦步亦趋跟着阿曾,一贯沉静。 此军果然军纪严明。寻常时候,旁人会对雪荔这样的小美人进入军营而疑惑。一路走来,此军中将士目不斜视,毫不作意外之状。 阿曾微恍惚。 昔日他还做北周的寒光将军时,无数次幻想过击破这只大军,攻下金州,踏入这只大军的主营。 金州城破后,大散关亦败于南周的照夜将军之手。 彼时寒光将军杨增正隔着大河,在江淮战场和襄州的高明岚对峙。听闻金州城破,杨增目眦欲裂,恨不能亲赴金州收复失地。 原本只要再一次机会,他就能打赢高明岚了。宣明帝却忽然调遣他去凤阳。 杨增总是欠缺了那么些运气,而照夜恰恰是最机灵的那一类人。 杨增心中不服,越是欠缺运气,便越发用功自勉。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前那一场同归于尽的败仗,他竟要靠照夜背自己出战场。 为什么呢? 明明北周军占了先机,他为什么在最后峡谷关,遭遇照夜亲军,最后两败俱伤? 杨增想不明白自己欠缺的那一抹运气到底在哪里。 他被照夜救了,便欠照夜一条命。照夜做他的大事,杨增跟着照夜寻找答案。只是那时候,心灰意懒的杨增想不到—— 他的心头大患,林照夜,摘下狰狞狻猊面具后,其下是那样一副跳跃的性子。 杨增不知道,川蜀军中将士,知不知道林夜的本来面目与性情。 杨增更是经常想,那样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若是再给林夜十年,只要林夜早生十年…… “两位请进。” 领路士兵带队到了主帐前,阿曾不再想了。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在下军务繁忙,招待不周,请多加见谅。”主帐中的将军,阿曾认得,姓孔。 照夜之下,川蜀军有三员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 阿曾昔日钻研过,孔将军是儒将,在军中更多担任军师之责,照夜还“活”着时,孔将军不显山露水,更像是照夜的“奶嬷嬷”;陈将军性急,建了不少功,是林氏家族世代忠士;赵将军面容老实,心胸狭窄,报复心重,行兵剑走偏锋,昔日北周军不少死于他的报复之下。 林夜早告诉过阿曾,自己“死”后,川蜀军中最有可能担任主帅的,便是孔将军。孔将军昔日和阿曾打交道不多,阿曾不被认出的可能性很大。 阿曾戴着斗笠,确保对方看不清自己面容。他拱手行礼,说明自己来意。 孔将军摸着胡须,面容沉稳,真的像是林夜形容的“老狐狸”。 夏日本就炎热,此营还四面铺毡,屋中更是闷出了一股奇怪的味儿。所有人大汗淋漓,只雪荔冰肌玉骨,皮肤白皙,容色秀美。 孔将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雪荔好几眼:得知小公子的和亲队到了金州后,他便打探过这只和亲队。 听闻襄州事变中,有一位少女以一抵百,救小公子于危难中,硬生生撑到了和亲队请到的援兵。 眼下这位少女,应该就是那位在襄州事变中大杀四方的少女,“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了。 此女不容小觑。 雪荔初初有常人拥有的种种感触,她便走神了起来,同时心不在焉地听孔将军推脱。 孔将军为难道:“在下知道两位的来意。陛下被掳,建业问责。一日三道书信,在下也十分惶然。在下早就兵分两军,一军去护城中百姓,一军去救陛下。不想中途那些山贼有旁的心思,中途趁夜折返,挖了照夜将军的棺椁……照夜将军,对我们的意义,和旁人不同。 “陈将军听到照夜将军棺椁丢失,便大为震怒,亲自带人去追了。 “在下怕出意外,便派赵将军去救陛下。无论是棺椁还是陛下,都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孔将军擦汗:“这一次山贼分明有来头,我与他们打交道多年,他们从没有这样的本事。恐怕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既有可能有高人指点,对方必然不会只想偷一具死人棺材,只为劫走陛下。所以在下不能将军中兵马全然派出。金州军事重地,不容有失。” 孔将军拉拉杂杂说这么多,只为一句:自己只能给阿曾二人配上十来个士兵,多余的,一个人都不会给。 阿曾不要什么十来个士兵。阿曾要的是孔将军一封手书,好让自己和孔将军派出的军队合作,一同救出陛下。 孔将军见他不要兵,便看二人顺眼许多,当即应了。 前后两刻钟时间,雪荔便和阿曾出了军营,朝北方山地赶路。 据孔将军说,那些山贼逃窜去北方了。 仓木遮天蔽日,烈日炎炎如烤。 闷热中,雪荔仰头观察天色,听阿曾在旁说道:“咱们去和赵将军汇合,一起商议救陛下之事。” 雪荔心想,棺材走的,应该也是这个方向。 二人行路不知多久,入了一片浓郁山林。进入此林,阿曾便想到昔日和照夜“山地战”的那几年,不觉头痛。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林夜若知道他故地重游,会如何追问。那必然是:“好不好玩,刺不刺激,有没有忆当年啊?哈哈哈,当年谁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呢……” 草木簌簌,蝉鸣阵阵。 阿曾心中浮起一丝笑。 雪荔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去,阿曾迟一拍才感觉到,发现林木中隐隐约约闪着的寒光。二人目光对视一下,轻易判断出:敌人埋伏。 身为北周将军,他根本不关心南周皇帝的死活。他坚持来此救人,其实是为了夺回照夜的棺椁——绝不能让人发现棺椁中死人的身份有问题。 “照夜”必须死了,此行和亲才不会节外生枝。 阿曾抽刀出鞘,雪荔与他同行。阿曾步步谨慎,雪荔面色如常。 雪荔扭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在小心些什么。 襄州城战尚且不惧,小小山贼,他反而紧张? -- 此时金州城中东市的这间关押人的屋舍中,百姓们齐齐捂住嘴,屏住呼吸,看着这位冒出来的林夜小公子。 小公子从李微言身后墙壁的狗洞中钻出来,脸上沾灰,睫毛染污。他吓了这里人一跳,却没有吓到李微言。 李微言靠墙抱臂,恹恹地垂着眼,听那小公子小声和周围人打招呼。 少年公子本就生得好,性情更好。他一来,便大方介绍自己是途经此地的和亲小公子,身为皇亲国戚,看到大家遇难,十分心痛。 关在这里的人原本多痛恨李微言的无动于衷,在听到林夜自报家门后,便有多感动。 同是皇室宗亲,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样大? “小公子”三字,如石落水。 叶流疏轻轻一掀眼皮,她旁边的、宣明帝派来跟着她的侍女,目光如锐刀。 李微言眼睫轻轻一扬,又飞快垂下。 旁人还在感动小公子“事必躬亲”,就先听到李微言的幽笑声:“大江南北都在传,小公子和话本里的唐僧一样。吃你一块肉,无病亦无灾。小公子是怕我们饿死在这里,亲自来喂养我们的吗?” 百姓们一怔。 他们有的人不知道小公子现在的威名,有的人没想到这层。但是李微言这么一说,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各异目光落到林夜身上,目光不如先前纯粹,带着些犹豫和试探。 林夜扶额,回头望一眼看那个誉王世子。 这位挑事精此言一出,日后自己在金州,不光得提防江湖客,还得提防普通百姓对自己有可能产生的恶意了。 麻烦呀。 林夜笑吟吟:“自然。如果诸位马上要死了,我当然会立刻挖骨割肉救你们。不过,如果你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 叶流疏轻柔的声音在此时插入:“小公子勿怪。誉王世子直言直语,并无恶意。小公子说的‘马上’,却是何意?” 春山赴雪 第96节 林夜的目光,落到脸上红色胎记的丑女身上:忽然之间,此女说话开始文绉绉,显示涵养。 她恐怕…… 林夜眼中笑意加深:窦燕真是本事了。用机关带人挖个狗洞,随便一挖,便把自己送到了如此“卧虎藏龙”的地方。 既有一个说话难听的誉王世子,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丑女。 时间紧张,林夜也不和他们多寒暄,直说自己的计划:“明日午时,我会现身,与山贼的首领谈判,让他们放人。但今日,我的人手会一点点进来,把你们都换掉。窦燕通机关,那些山贼防着外面,不在乎里面,机关术可以草草挖到你们被关的地方。我的人手会做些伪装,扮成你们。 “明景带来了些女兵,可以送女子离开此地,只有十人名额,你们抽签决定;我的暗卫和‘秦月夜’那一方,皆是身强体健的男子,可以把此地关押的五成男子换走。对了,我建议,先让老者离开……我的手下若扮作老人,与敌人谈判时,或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有小孩不能离开这里。哎,别哭别哭。你们到时候往后面躲呗。” 门窗关得严实,林夜被人簇拥到中间。这里住了太多人,味道十分不好,林夜面上却始终保持着耐心的安抚笑容。 他实在会安抚人心,知道稍微透露些计划,让这些人看到希望,他们才能更好的配合自己。 有人不安地问:“小公子,你不是要花钱赎我们吗?为什么还要把我们换出去?明日直接给钱不好吗?” 李微言嗤笑一声。 还不等他的难听话说出来,旁边的叶流疏蓦地伸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掐。 他痛得叫出声,一打断,林夜流畅的话便如春风流水般,涌入众人心房:“那我也不是冤大头嘛。能少掏点就掏点呗。” 林夜捂着心脏,装痛:“何况我还要花钱赎陛下呢。总得陛下回来,再讨伐山贼啊。” 一屋子的老少笑了起来。 被关押数日,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希望。 但是有人小声:“他们一个时辰就要杀一人……” 林夜道:“这简单。誉王世子不是在这里吗?何况,从此时起,这里不能有一个人和山贼接触:我怕你们中有内应,和敌人联系。” 众人惊悚。 叶流疏和李微言皆眼皮一跳。 内应……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李微言抬头,与林夜对视片刻。 李微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慢吞吞道:“自然,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杀人,当然也能救人。” 林夜:“昔日不曾听过誉王世子这样能说会道。” 李微言抬起自己耷拉着的手腕,懒洋洋:“你若是手筋脚筋都被挑了,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也会学点口头功夫来自保。” 林夜惊讶。 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誉王世子身上的变化。他努力回想,自己昔日是否见过誉王一家。 誉王,他见过;李微言,日日关在家中习武,确实不曾见过。 叶流疏在这时又一次柔柔插话:“小女子也会一些乔装易容的简单法子,或许能帮小公子的忙。” 她垂下眼,似是自卑,以秀掩面。 林夜朝她笑一笑。 只是,林夜扛望着叶流疏的脸,微迟疑。 叶流疏闻弦知雅意,当即摸了一摸自己粗糙的面孔,自嘲道:“小公子便不必找人易容我了。小女子如此样貌,心中尚有自知。敌人会分外注意我……若是误了小公子的计划,小女子难辞其咎。” 李微言在边上道:“那么,我必然也不可能易容逃出来了,对吧?” 林夜感动:“二位大义,在下没齿难忘。” 叶流疏微笑,李微言冷笑。 百姓们七嘴八舌商量出逃计划,叶流疏一旁的侍女满意:郡主若是和这位小公子患难见真情,他们这一行的目的,便达到了。 此地粗陋,郡主不方便露出真容。但只要度过此劫,郡主之美,谁不倾倒? 宣明帝必要带走林夜。如今不能强硬,生怕襄州之事重演,那便只能,美人计了。 -- 与此同时,粱尘和明景带着小公子的手书,正大光明前往山匪驻扎之地,要求谈判。 山贼把他们领进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则在疯狂记录此地地貌特征。 林夜是一分钱不会掏的。 当时商议计划时,明景颇为理解,赞同公子:“十万两黄金,做梦呢。皇帝落到山贼窝,本就丢脸。真的给了钱,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啊?” 粱尘则迟疑:“十万两黄金,很多吗?一国皇帝,还是值得这个价的吧。” 明景跳脚:“不能给。那是一国威严,真给了,你们南周的面子往哪搁?” 粱尘:“南周哪来的面子?咱们都和亲了啊,债多不压身。” 粱尘想到一种可能,小心翼翼:“公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没钱了?你们家几代家业,这么快就被你花光……啊!” 少年惨叫一声,因旁边的明景狠狠踩他一脚,将他挤到身后。 明景分外紧张,因紧张而结巴:“不不不,小公子不会缺钱的。小公子要养咱们这么多人,要执行那么大的计划。只是花钱要花到刀刃上,对吧?” 那二人吵架,林夜忽然问:“昔日,敌军叫阵照夜将军的首级,给的价码是多少?” 二人茫然,倒是林夜身后的暗卫中一人,给了肯定答案:“一万两白银。” 林夜沉默片刻,拍案而怒:“岂有此理,有眼不识泰山。和这些山贼打什么价?全都杀了。” -- 金州某一间不被人注意的房舍中,来自霍丘国的大将军卫长吟,正坐在一盘棋局前,窥着其中黑白子。 他定定坐了一个时辰,靠在门槛边的青年,白离长长打个哈欠。 白离醒得迷糊:“老卫,我睡了一觉了,你还在研究这周国的棋子?” “有意思,”卫长吟回答,“中原传承千年,朝代更迭,文化博大。只一盘棋,便能模拟出两军对战之势。若百年前,我霍丘早早学会敌人的心术,便不会退出西域,被逼入沙漠海。” 两百年间,沙漠海寸草不生,燥热无水。 霍丘国一路往西,一路往北。国民越来越少,圣主的庇护越来越让人怀疑。若是神明有眼,为何不睁眼看看那些挣扎于生死之间的信徒? 若非找到绿洲,找到铁矿,得见明君白王,霍丘早就亡了。 霍丘国举国信仰圣主,卫长吟只信仰白王。 圣主从不睁眼,一国的未来,是在刀与血中,由白王带领他们,一步步杀出来的。 日光斜入,落在棋局上。 黑子落光中,白子藏阴影。一半明一半暗,卫长吟缓缓地掷下一子,说:“我们的人手,正在如常潜入大周吧?宣明帝和那位‘秦月夜’的人,没有为难我们吧?” “他们有求于我们,为难什么?”白离从袖中飞出一把匕首,百无聊赖地在手中抛着玩,“我只是不懂,我们为什么和一群山贼合作。” 卫长吟:“我们从未与山贼合作。我只是借他们的手,试探一下金州。借此事,可以试探出金州的兵力,试探出金州那些人物的心计。” 卫长吟慢条斯理:“我从不怀疑,一群山贼,绝无可能真正困住光义帝,真正让金州陷入困境。可是有人把刀递了过来,这么好的机会,焉能不用?” 白离:“递刀者是谁?” 卫长吟:“谁知道呢?他们南周自己出了问题,光义帝离开建业跑来金州,金州有人想他死于山贼之手。仅仅为了一块石碑?光义帝真的相信一块石碑,就代表‘中兴’吗?白离,不要小瞧世人,也不要小瞧这位皇帝——他必然有他不得不来金州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我们还不知道。” 卫长吟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虽然不知道南周皇帝为什么非要来金州,但是如果可以让南周皇帝死在金州,就是对南周最好的礼物。 “另外,我确实想知道,照夜将军是不是真的死了。若是真的死了,还能不能救活。世上出现了玉龙,又出现了某方面可以‘起死回生’的南周小公子。我得确保,照夜将军绝不是‘假死’,也绝不可能‘复活’。” 白离打哈欠。 他当真对这些心术毫无兴趣。 原先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其中大显身手,而今半年过去,白离一次手也没有动过。一切筹谋,全靠卫长吟暗中动作。 那么,白离来南周,又有什么必要呢? 白离:“我只关心打架。” 卫长吟:“别急。和亲队来金州,雪女必然跟着一起来。雪女的最后一味药,到了喂她吃下的时机了……白离,你很快就可以和那位雪女交手了。” 白离站直,目中露出兴奋之色。 他转着手腕,眼中光寒锐如火:“我早就想和雪女比试比试了。雪女是‘无心诀’传人,在她意识还在的时候,我必须和她比试一场。” 卫长吟不语。 他是将军,只看全局,不看私事。他不关心单人斗殴,只关心全局战争。他需要一场战争,一场足够大的战争…… 他在此屋和自己下棋,遥借山贼之手,观察整片金州的势力分布。 在无意中,命运拨动弓弦,安排两位将军的对峙:卫长吟第一次和林夜真正交手。 他们皆不知道。 -- 下午时分,金州北部山地中,阿曾和雪荔落入敌人陷阱。 他们和山贼交手并不困难,只是山贼逃得飞快,数量又散。 山道路崎岖,转弯极多,山洞极多。对方熟识地势,往往钻个洞就不见了踪迹。雪荔和阿曾在林中飞奔穿梭,发现这一只山贼队伍,没有负重。 身后有人气急败坏:“停下来!停下来!” 刀兵招来,来的却不是敌人,而是一位灰头土脸的将军。将军带领的队伍,也各个灰扑扑,像在土堆里窝了许多天。 将军从山林中走出,阿曾严实地戴好斗笠。将军一眼看到的,便是雪荔这样的少女,在山地中美丽得突兀。 阿曾试探:“陈将军?” 对方脸黑:“鄙姓赵。” 阿曾和雪荔双双失落:……不是那位去找棺椁的陈将军啊。 赵将军沉着脸:“我们在这里埋伏许久,试图把敌人一网打尽。你们两个从哪里冒出来?知不知道你们耽误了时间,他们又带着陛下跑了?他们本就活跃山林,比我们更熟悉这片地方。如今跑了,又要追逐……你们担得起责任?” 雪荔眨眼:“不是棺椁,是陛下?” 赵将军:“自然。” 雪荔看向阿曾。 春山赴雪 第97节 雪荔惊讶:“原来你真是来救陛下的。” 阿曾百口莫辩,遂认。 -- 二人与赵将军说好,他们配合赵将军救陛下的行动,去附近刺探情况。赵将军见二人武艺高强,又听到二人的来意,到底迟疑地点了头。 阿曾和雪荔又在山林中一通忙活。 其间,和敌人交手两次;迷路三次;被鸟屎淋了一次;最近的一次,就快要问出棺椁的去向了,敌人咬舌自尽。 入了夜,雪荔建议分开行动。 阿曾说好:“你我二人都能自保,分开确实行动更方便。” 雪荔摇头。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你的运气十分好用。我若是与你走相反的方向,我一定可以得偿所愿。所以,侍卫甲,你想去哪个方向呢?” 阿曾:“……” 相处半年了,阿曾忍无可忍:“我叫‘杨增’,我比你年长,你可以叫我‘杨大哥’。” 阿曾本心想往左,但想到雪荔说自己运气有问题,他便犹豫说了个“右”。雪荔转头就往左边道上走。 雪荔:“杨大哥,等我救到陛下,就和你汇合。” 她心中想:等我找到照夜将军的棺椁,就和你汇合。 阿曾也说:“等我救到陛下,就和你汇合。” 他心中也想:等我找到照夜将军的棺椁,就和你汇合。 第55章 “但你死了。” 夜幕点上繁星,屋外燃起了篝火。烤肉香渐次传来,让屋中饿得饥肠辘辘的百姓耸动鼻子。 但是他们一点也不着急。 这间屋子被关了将近三十人,如今一半人都换成了小公子的人手。另一半人没有换,是因为小公子说,一则小孩与老人不方便替换,二则,若是换的人太多,对方会生疑。 他们相信小公子的话。 因为,自从小公子谈话后又消失,从白天到夜里,这间房,再没有人被拉出去斩首。 小公子在实现他对他们的承诺——明日中午,小公子会和山贼谈判,带走另一半没被替换的百姓。 夜色渐深,屋中第一道鼾声响起后,更多的人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人影摸到李微言身边。 李微言刚生起警惕心,便听到女子低柔的声音:“是我。” 哦,是这间屋子里的那个丑八怪女子。 李微言睁开了眼,果然,一点星光寥寥让他能看清旁边人。在幽黑中悄悄靠近他的人,正是叶流疏。 叶流疏:“下午易容时,我管小公子讨要了一点药。世子脸上的伤太严重,我帮世子上点药吧。” 李微言心中冷笑,却不置一词,任由这女子靠近。 他更生了兴味:这女子一直在“小公子”长,“小公子”短。 叶流疏讨要的药膏,只有薄薄一层,被她藏在袖内。此时她将药膏抹在手中,指尖碰向李微言的脸。 据说,世子在和山贼的战斗中弄伤了脸,几乎毁容,之后疗伤不及时,脓包和疤痕层层叠叠,覆盖了他大半张脸。 从世子这双眼睛,可以看出世子本是俊美少年。 一个俊美少年家破人亡,又被如此毁容,那他性情乖僻残戾些,可以理解。 冰冰凉凉的药膏,抹在李微言脸上。 叶流疏面不改色,好像不曾被这些伤痕吓到。她不害怕,李微言却要故意吓她。 李微言凉凉道:“摸到我的脸,相信我这不是易容了?” 背对着他们,窦燕扮演的妇人和另一个暗卫闭着眼,却伸长耳朵,将那二人的谈话听入耳中。同时,那跟随叶流疏的侍女,在寒夜中睁眼,也在偷听叶流疏和李微言的对话。 叶流疏抚在李微言脸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抬起了眼:“我从不曾疑心世子是易容。” 李微言冷笑。 李微言一把捏住她手腕。他手筋挑断,没什么力气。这样轻的力道,叶流疏都可以挣脱。但叶流疏并没有,她见这少年世子逼近,贴她耳,如蛇吻。 李微言看似亲昵:“承认吧。任何人看到我这样一张脸,都会怀疑我易容了,我也许不是真的誉王世子。你这脸未必是真的,便怀疑我也是假的。” 叶流疏盯着他的脸。 一点星光下,这张坑坑洼洼的脸因神色狰狞,而更显可怖。 叶流疏忽然道:“小公子给的这药膏,当真好用。” 李微言挑眉。 叶流疏:“才上了一点,世子脸上的伤,就好像愈合了点,看着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 李微言眸子骤然一缩。 他像是瞬间被什么惊醒,猛地甩开叶流疏的手,朝墙根角落靠去。他眼睛闭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脸,凉笑:“你看错了。你看习惯我的丑陋,便自以为我的伤好一些了。我自己摸着,倒没什么变化。” 叶流疏便说是。 叶流疏便继续为他上药。 李微言沉默不语,并未再避。 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她。她怀疑他身份的时候,他也在怀疑她的身份—— 什么出身的女子,会手无缚鸡之力,却有这种勇气? 她知道自己是誉王世子,被捉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讨好自己。她有什么目的?总不会是见他毁容,便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吧? 叶流疏:“听说世子和陛下一起被捉,世子怎么和陛下分开了,倒是和我们躲到了一起?” 李微言:“我为保护陛下,身先士卒呗。” 好端端的话,经由他口说出,总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叶流疏沉默。 明日生死难料,她身边还有侍女看管她,她此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明日之事,那小公子的安排,实在让人不安。左思右想,此时能和她讨论互救的人,只有李微言。 叶流疏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非常明确自己手下摸到的伤势,在极不明显地愈合。他确实在好转,他为什么不承认? 大约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包括那位今日当英雄的小公子。 叶流疏轻声:“他在骗我们,你应该跟我一样猜到了。你为什么不当场指出,反驳他的欺骗?” 李微言眼睫一颤,挑起明眸,看向叶流疏。 叶流疏知道自己一定要给出点什么实质道理,才能得到李微言的信任。叶流疏便说:“今日下午,小公子挖洞挖到我们屋子,话里话外说,他会把他的人手全部替换成这里的百姓,让真正百姓离开。 “他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百姓,明日中午他会动刀枪。所以,胆小的人全都争前恐后地逃了,没那么畏惧的人、又想看小公子风采的、或者是没有合适身份逃走的人,才留了下来。 “然而这话分明是谎言。他只是用这话来安抚我们,让我们不要狗急跳墙而已。” 李微言生了兴味。 他见到的聪明人还不够多。 下午时的小公子算一个,此时面前的丑女也算一个。 李微言凉凉道:“何以见得他是说谎呢?” 叶流疏:“我们已经被关了数日,难道他的人手日夜不停,天天在挖洞,想从地下挖出一条路,来偷梁换柱?他如果真的有这么明显的动作,不管是从人手,还是周围地势的变化,山贼们都能发现异常。但是山贼们很安静。 “和亲队才来了几天?除非地下本就有洞,不然,我不相信他们几天就能挖出不被人发现的地洞,还能准确地挖到这么多屋子中。世子,东市这边关押人的屋子不是一两间,那位小公子得多了解这里的地形,又得有多少手下,才能挖出这么多地洞?” 叶流疏轻笑:“他若当真有这种本事,挖什么地洞,直接大批部队冲过来,冲也把山贼冲死了。” 黑夜中,装睡的窦燕暗自点头。 李微言眼亮如雨,盯着叶流疏布满红斑胎记的蜡黄色面容。 李微言抓住她手腕,眯起眼睛:“你夜里找我,说这么一番话,倒是其心可诛。” 叶流疏诚恳道:“我没有旁的心思。不然,下午时分,我便会当着小公子的面,说破。我相信小公子会救我们,但我担心自己的安危。我向世子投诚,只是希望世子和小公子看在我配合你们的份上,明日多多护我。” 李微言颔首。 李微言道:“原来如此。不然你不睡觉,拉着我拉拉杂杂一大堆,我还以为你想嫁我,在讨好我呢。” 叶流疏吓一跳。 她当真被他的乖戾吓到,脸色变了一下,才浅笑:“世子说笑。世道艰难,我只为自保。” 李微言沉默片刻。 在叶流疏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轻声:“明日和我在一起,我护不住大多数人,一个你,还是护得住的。” 叶流疏立刻千恩万谢。 -- 美人在骨不在皮。 叶流疏相信郎君们会看中她的相貌,但她不相信她的相貌可以左右局势。 在此局中,她必须先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走向小公子。 她与张秉合作在先,先于宣明帝。 比起嫁给小公子,叶流疏更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若她此行得不到小公子青睐,若她失败,她得有活下去的筹码。 -- 黑夜中,繁星当空,阿曾一人在野外的树林间穿行。 春山赴雪 第98节 鸟鸣声幽微,他踏着仓木的影子和松柏间漏下的残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不知走了多久。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树林。碎石和断屑零零散散地从山壁上滚下,砸在阿曾时长时短的影子上。 在这道树林组成的天然屏障中,阿曾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背运,可能再一次生效了。 山贼发现不了他,他也发现不了山贼。 当初选择朝“右”走,可能从一开始就挑错了方向。 阿曾想:雪荔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找到照夜的棺椁了。 可是,雪荔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棺椁吗? 自己遇不到棺椁,难道是真的要去救南周的皇帝? 阿曾心里微微后悔,为自己残余的那点傲气。如果当初,他和雪荔开诚布公,告诉雪荔说照夜将军的棺椁有多重要,那么雪荔便会帮忙抢棺椁。 但转念一想,阿曾又觉得,雪荔既然被林夜派来,林夜一定吩咐过什么吧? 雪荔对他们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这条路越走越无望,阿曾的步伐越来越慢。“掉头找雪荔”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响。他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他终于决定掉头,而在这时,阿曾听到了鸟雀被惊飞的鸣叫声。 鸟鸣高亢而尖锐,带着颤音。阿曾翻身上树,藏到树间是,他透过稀薄星光观察—— 往山壁更低一些的山道上,树林丛密,有影子在树木间偶尔闪烁。那些影子穿着和树木颜色十分贴近的玄服,若非阿曾无意中被鸟声提醒,他当真发现不了。 更惊讶的是,阿曾看到了棺材。 十个人,扛着一具棺材,在黑魆树林中潜行。 阿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狂烈。 这会是照夜的棺材吗? 怎么只有十个人?是陷阱吗?那些去追山贼讨要照夜尸体的陈将军带领的人手去哪里了?他们没发现这几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恰好发现? 要偷偷摸上去杀人吗? 会不会错了? 他的可悲运气,当真会带他找到棺材? 阿曾极其不信任自己的运气,又因为附近看不到陈将军的人手,而更生怀疑。如果陈将军的人手不在附近,很可能说明这些人是“障眼法”,自己弄错了。 可是如果放任这些人离开他的眼皮,他又不肯死心。 思来想去,阿曾决定先偷偷跟上,顺便留下记号,看能否和陈将军的人手汇合。 -- 天快亮的时候,雪荔仰头透过树影,看天上灰云。她通过这样,来判断时辰。 四周完全是树的天下。树冠密密匝匝,树林像是披着繁星和铁甲的沉默勇士,它们好静,俯望着亿万年光阴的悄然流逝。在这片寂静中,雪荔听到脚步声。 少女回头,发现自己和赵将军的人马又偶遇了。 天色灰蒙,像在下一场雪。 山林这么大,他们却走了相同的方向,碰面时,赵将军那一方目露怀疑。雪荔不怀疑,她还抬手,擦了一下眼睫上凝着的露水。 雪荔擦掉眼睛上的露水,心想:可能走错方向了吧。 算了,还是回头找杨大哥吧。 大概杨大哥走的是正确方向。杨大哥的坏运气,可能传给自己了。 雪荔掉头便打算直接走,却被那位赵将军拦住。赵将军观察她秀美面孔:先前自己瞧不起这小丫头,但是这小丫头在这树林中活了一整夜,还全须全尾,这便了不起了。 何况,这小丫头这样漂亮——穿着这样鲜妍的裙裾,敢在树林中晃。 她虽然打扮得像娇美柔弱的小娘子,可她的眼神寂静淡漠,绝非寻常小娘子的眼神。赵将军猜,这位,恐怕就是那些江湖人口中的高手吧。 赵将军:“小娘子武功很高?” 雪荔在看自己发辫上沾到的树叶,她耐心地揩掉落叶,专注极了:“我武功高不高,决定于你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很认真:“我可以武功高,也可以武功不高。” 赵将军眼角一抽。 赵将军踟蹰许久,终下定决心,邀请道:“我们已经找到了陛下的踪迹。小娘子既然是来救陛下的,便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 她偏头思考,自己是该去找棺材,还是救南周皇帝。 赵将军:“那些山贼为了不被我们追上,又仗着自己拿捏我们的软肋,便公然分路,挑衅我们。我已经追了他们许多日,已经大约确定,陛下必然在前面这只队伍中。但是看护陛下的人手,必然是山贼里的厉害人物……我们需要小娘子的帮助。” 他向雪荔拱手抱拳。 雪荔朝他们眨眼,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们有吃的吗?” 赵将军:“……?” 雪荔:“我一下午一晚上没吃饭,我饿了。” 赵将军赶紧让手下给雪荔干粮,雪荔咬了一口难吃的饼子后,便决定跟着这只队伍去救陛下。 她懒得走回头路。 回去找杨大哥,多累啊。找棺材,多辛苦啊。既然前面有人带路,自己先走走看呗。 雪荔无所谓地想:虽然答应了林夜找棺材,可是林夜说了“顺便”啊。 那就“顺便”呗。 -- 次日午时,戴着斗笠的林夜,前来和山贼交涉。 按照昨日说好的条件,他们在东市前的宰杀场交换人质:林夜带来了他们要的金银,他们把百姓放出来。登楼先搜身,不许林夜带任何尖锐之物。 山贼首领怕林夜这一方使诈,便站在角楼高台上,和林夜一道观看下方街口的人员进出。过一会儿,有山贼登上高台汇报:“老大,这家伙骗我们,那些牛车停在集市外,兄弟们数了数,虽然不知道确切数字,但肯定没有十万两黄金。” 首领魁梧高大,当即一脸凶相地看向对面那瘦薄的少年郎。 首领凶狠向前:“你敢耍我?” 林夜后退一步,似被他吓的,靠在栏杆边。 林夜扶住自己的斗笠,既好脾气,又十分无语:“废话,当然没有十万两黄金。我连陛下都没见到,我疯了才给你们钱。” 林夜叉腰仰头,光明正大得很:“何况,整个金州官署搬空,也没有十万两黄金。这里是一万两白银,是我和金州太守宋大人一起凑出来的,能拿出这些,已经不错了。” 首领气笑:“你拿来钱,我们当然把陛下交给你们。不然……” 林夜靠着栏杆,干脆整个身子贴上去借力:“哎,我好怕怕。” 角楼高处风热,少年衣袂翩扬,转而在山贼匪夷所思的目光中,露笑:“壮士,我帮你出个主意呗——真的有十万两黄金,你敢拿吗?” 首领一滞。 风吹斗笠,林夜面容在白纱后若隐若现,玩味非常:“你知道十万两黄金,是多大的一笔钱吗?一国之君当然值这个价,但是真的一下子拿出这些钱财,你们走得出金州城吗?壮士,你信不信你们前脚拿到钱,后脚就被射死在城门口?” 对方脸色变得难看,却没有发作。 林夜笑吟吟:“所以,咱们直接开诚布公吧。你们根本不会把陛下交出来换钱——除非你们蠢得没边了,那就当我没说。” 首领当即看一眼向自己汇报的山贼。 那山贼也被这内容大胆的谈话吓到,弓着身便懂事地爬下角楼,不敢再听了。 林夜在楼上侃侃而谈:“说实话,我也没那么想救我皇兄。我皇兄送我和亲,那是多大的羞辱啊。但我又不能不救,天下人看着呢——所以,咱们都各退一步呗。 “我拿这些银子,赎东市里被你们关押的百姓。百姓一边出东市,你们一边带着装运钱财的牛车,退出东市,出城去。如何?你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啊,你拖不起时间。勤王兵马赶到,你们这些山贼哪有活路?你们现在其实骑虎难下,既然都做反贼了,咱们便开诚布公:虽然你们拿陛下当人质,可是南周天下,陛下未必那么重要。” 林夜如此试探。 山贼目露异色,却不惊。 林夜便知道,对方身后有高人指点,对方知道光义帝对南周来说,没那么重要。 南周是世家天下,建业是陆家说了算。光义帝一心匡复帝业,和陆家结亲,提出“共天下”的倡导,本身便说明,光义帝没本事压住陆家。 那么在金州,光义帝便是一个既重要、又不重要的大人物。 首领生硬地问:“你到底要什么?” 林夜轻声:“我可以送你们平安出城,你们放了百姓。之后,我给你一个联络方式,你传书告诉我——教你拿陛下做人质的人,是谁。” 首领大笑。 首领一下子放松:“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林夜弯着眼睛。 首领豪气冲天:“我这就让我的手下出东市,探查出城的路上,有没有川蜀兵埋伏。如果你给出的路径是安全的,我便放人。咱们一边放人,一边运银钱出城,如何?” 林夜:“那我皇兄呢?他还会不会回来呢?” 少年公子如此低语,声音轻凉,可见另有心思。 山贼首领心中更加松弛,心想:不过如此。这位小公子,看起来也没有神秘人说得那么厉害啊。 首领便嘲弄道:“川蜀军不是早派兵了吗?各凭本事呗。” 林夜:“哎呀,你们给我出了一个难题。那可是我皇兄啊。” 如此,林夜似为难,却还是点了头。 不过,林夜提出一个要求:“我要你们先放誉王世子。世子是我堂兄,我们自幼一起玩,感情极好。” 首领目光一闪,眼神微妙。 他露出一个林夜暂时看不懂的嘲弄与得意并存的眼神。 首领很快答应。 下方行动开后,便有山贼去打开门,放李微言出门。李微言不肯,坚持自己和叶流疏患难见真情,自己若是出去,便要叶娘子和自己一道离开。 门口来提人的山贼不耐烦皱眉:“老大要的是世子,臭婆娘滚开。” 叶流疏被推开,斜刺里却冲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扑过来抓住那山贼尖叫:“我呢,我呢?大爷,我可不可以出去啊?我的孩子被关在另一个屋,我想出去看看……” 被关押数日,好多人看似都坐不住。 李微言被放出的这日,妇人扑着伸头朝外探,门口的山贼连忙来拦。叶流疏被人甩开跪在地上,她的侍女站在一旁,她透出侍女身后的缝隙光,看到那疯疯癫癫的妇人纠缠山贼。 春山赴雪 第99节 那妇人哭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啊?大爷,世子,让我跟你们一道出去好不好?” 叶流疏知道,那妇人,是林夜的人。 那妇人,是窦燕假扮的。 窦燕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装作想闯的样子。 山贼不耐烦,想甩开她,但这屋中有更多的人围上去,皆是林夜这边替换的人马。这些人装作农人,商人,装出各地口音,齐齐往外闯:“是不是陛下救我们了?” 又有人道:“凭什么世子能出去,我们不能?” 李微言凉凉道:“因为我是世子啊。” 便有人怒火冲天,一拳打向李微言的脸:“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都是人,你还打了败仗,老子却因为你被关!” 乱哄哄中,许多人朝李微言挥拳揍去。 李微言被一拳打中,他软绵绵倒在地上,却笑出声。少年笑声空洞得诡异:“我等着看你们干蠢事。造反怎么样?” 那些林夜的手下,装百姓装得十分敬业,竟让真正的百姓偷摸混在其中,跟着打了李微言几拳。李微言鼻青眼肿,脸上脓包流血,他笑得阴沉,那些偷袭的人惶恐后退。 门外山贼们看他们拉扯,吓了一跳,冲进去:“别打架……停下来,都给老子停下来!” 变故在此时发生。 争执间,一人倏地拔出山贼腰间的刀,用尽力气,一刀斩去——血溅到墙根,山贼半边脑袋飞了出去。 李微言眸子一下子缩起:这个人不是小公子替换的人,是屋中原本就关着的人。 这个人,杀了看门山贼,张口大喊:“弟兄们,咱们逃出去。不想死的人,都跟我出去……小公子会救我们。” 死、死人了。 屋门口,充满惊恐意味的震惊之后,众人争前恐后,跟在那人身后,踩着死去山贼的尸体,朝门外抢:“放我们出去。” -- 李微言在混乱中被拨开,歪倒在墙根角落里。他低垂着长睫,想着那个最先杀人的人,慢悠悠擦掉自己唇边的血—— 昨夜,李微言和叶流疏低语:“所以,你觉得真实情况是什么?” 叶流疏:“真正替换的,其实只有我们这一间屋子而已。其他屋子的人,我们又见不到,他说换就换了,我们哪里能证明?他还指出,我们这里可能有内应……所以我怀疑,他那些话,是故意说给内应听的。让内应以为,所有人都成了小公子的人。让内应,去着急传消息。” 今日,李微言看到山贼们奔来的身影,屋中人朝外疾走的身影,他亦朝外走——找出内应了。 他朝外走,正碰到凶神恶煞冲来的一个山贼。 山贼弄不清情况,却一眼看到世子殿下。新的山贼冲来,一剑劈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李微言被一推便退,后退间,正好避开敌人的第一波挥砍。少年世子看也不看,猛地踢向墙根下的长凳,长凳狠狠砸向山贼,“但你死了。” 第56章 小情侣的高光 装满金银的牛车按照山贼要求的路线,堂皇行在出城大道上。山贼特意查过,这条路上没有埋伏。 隔着一条巷,牛车的“哒哒”声,敲打着一巷之隔的一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双门禁闭,门无守卫。运送牛车的山贼耀武扬威,朝那阀阅吐口唾沫—— 那是本州父母官宋太守的府邸。 因金州地势的特殊性,宋太守为官二十年,无论是向北周称臣,还是如今向南周称臣,他都毫无建树。连山贼们张狂路过,他只顾大门紧闭,问也不问。 山贼猖狂万分,只等拿到这大笔钱财。即便之后东躲西藏,但既然他们都反了朝廷了,又有何惧? 而他们东市那边的小头领,正在角楼中,听那林夜与他讨价还价。 明明已经说好价格,林夜却又开始无赖般地纠缠:“壮士,要不再少点钱吧?花那么多钱赎这些百姓,只是为了向朝廷交代,我很肉痛啊。” 头领斜他一眼:“劝你别耍花招。” 斗笠之下,那少年公子好似笑了一下,小声嘀咕:“你就这么确定每辆牛车都装满了银子?” 他那一腔压着嗓子的少年腔中,带抹顽劣般的狡黠。这狡黠,压低声音,听起来只像是无用抱怨。 头领脑子却瞬间发麻,如雷电击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块头结实的山贼头领张手便掐住林夜的脖子。林夜艰难地呜咽一声,用手去推那人掐他脖颈的手。 斗笠快从少年发顶摔落,纱幕飞扬,头领看到小公子年少而苍白的面孔。 林夜被他按在栏杆上,身子被往下压。林夜后怕地朝后方望去,角楼离地至少五丈,若一失足,可不要粉身碎骨? 少年公子脸色都变了。他抓着头领的手也挣扎不掉,因对方的力道而呼吸艰难,又因呼吸艰难而双眸染雾,如一重乌泠泠的星河。 此时那星河潋滟,波光晃动,看着分外可怜。 林夜咳嗽着:“大、大侠饶命。我开个玩笑而已……” 头领卡着他,俯眼睥睨。他因自己控住一个身份尊贵的小郎君而得意,伸手便要扯林夜的斗笠:“故弄玄虚……” 变故在此时一触即发。 下方脚步声杂乱交叠,乌泱泱一片人从一个方向冲出来,让周围那些整装待发的山贼们悚然一惊。尤其是,他们看到跑在最前头的那人高呼:“兄弟们,都出来吧。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人马包围,你们中全都藏着小公子的人手——” “胡说什么?!”一个山贼冲上去,就要宰了他。 那人机灵一躲,而山贼们发现乌泱泱冲出的百姓中,很多人确实看着十分奇异—— 比如,扮作妇人的窦燕不装了,她刷地一把扯下自己发间的木簪。那木簪看着分外普通,经她一折,木簪被硬生生掰开,其中竟迸射出数枚银针,在围上去的山贼们反应不及时,瞬间取了三人性命。 山贼们怔愣。 窦燕朝他们嫣然一笑,陡得旋身退到一旁,抓过一个山贼的身子,便挡住一波攻击。而在她身旁,三三两两的林夜带来的暗卫与杀手们,配合窦燕,一同杀向山贼。 头领在上方疾呼:“拿下他们!他们人手太少了,不是我们对手……” 他大怒之下,一掌甩向林夜,将林夜打得跌在栏杆上,半晌爬不起来。头顶抓着林夜的衣襟:“小公子在我手里,你们不在乎了吗?” 下面那个最先喊叫的人到处跑:“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人手包围了,把各个房门打开……” 各个关押百姓的屋子,都听到了外面的混乱打斗声。门中关押的人纷纷生出希望,伏在门边,开始拍打木门:“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 那最先喊叫的人灵活地躲开山贼们,还要振臂高呼,骤然间,一把长凳从后面袭来,重重地挥到他面门,把他打得一个趔趄。 长凳打得那人头脑昏昏,那人定睛一看,抓着长凳冲来的人,是李微言——誉王世子。 李微言手筋无力,挥凳子挥得自己累极。然而他动作何其狠,那人趔趄一步,听到李微言嘲弄的声音:“真能跑啊。一条凳子都弄不死你?” 那人委屈万分:“世子殿下这是何意?我是小公子的人……” 在旁打斗的窦燕狐疑一下,十分不确定。昨日易容人太多,她消极怠工,当真没太多印象。 李微言轻笑,又是一凳子挥去:“我过目不忘,你能骗到我?你是山贼藏在我屋里的那个内应吧?你不惜杀一个弟兄,也要跑出来通风报信。” 那人本在装同伴,长凳再袭面门时,他眼冒金星间,听到李微言的话,当即面露凶光。 这人厉声高呼,改了说辞:“关住门,这里到处都是小公子的眼线……啊!” 惨叫间,四方木门有的已被撞破。门后的百姓们看着外面这些杀斗,再听那人的话,当即四顾:看谁都像小公子的人。 可是谁是小公子的人? 小公子又是谁? 山贼们大喊:“谁让你们出来的?都滚进去……” 他们因那内应的报信而紧张,一个个慌起来,也不全去围杀那十来个混进来的敌人,只去重新关百姓。而百姓们觉得此间有人助自己,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老实,肯重新被关。 山贼和百姓争执间,报信的内应迎上李微言。李微言看着虚弱不堪,失了凳子后便连连后退,被揍得全无反击之力。那人冲到李微言面前,把少年掀翻在地。 他掐住李微言脖颈,低怒:“你在搞什么……” “刺——” 一柄匕首从腹部插入,内应低头,看到李微言握着匕首,朝他微笑。 李微言在他耳边,送上临死谶语:“你失去价值咯。” 同时间,林夜被头领压在角楼围栏上。下方生乱,各类“全是小公子的人”的消息让人心头烦躁。这人收紧掐人力道:“你敢骗老子?让你的人全都住手,不然,老子宰了你……” 林夜咳嗽不住,手指惨白,费力地指自己脖颈,示意对方稍微松开,给自己说话机会。 头领微松手:“别耍花招……” 林夜如游鱼一般,跌撞着爬开,后背靠到了头领的斜对面角楼栏杆上。林夜望向头领:“你以为你还有一争之力?” 头领:“你连武器都没有。我摸了你脉搏,你气脉甚虚,难道还要说你是‘经世之才’‘武学奇才’?” 下方,窦燕奔到了角楼下,朝上一望,看到了少年飞扬的白衫与斗笠皂纱。窦燕蹲在地上,砰砰之间,便把自己和杀手们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物件,组合到一起。 那都是些簪子、耳钉、革带等平时看来寻常的物件。 但这正是窦燕的本事——擅长机关。 她极快地将这副机关组合成一具大物件。 角楼上栏杆边的林夜笑眯眯,拉长声调:“我当然不是武学奇才……” 窦燕声音自下方传来:“小公子,接着——” 一样物件从下抛上,林夜转身翻下角楼。 头领见他身形如白鹤振翅,当下惊住,暗惊这小公子莫非寻死?头领扑到栏杆处朝下望,见那白衣洌冽的少年公子踏着角楼墙壁游走,只下滑一丈,便接到了窦燕从下方扔上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林夜将那东西朝墙壁上一卡,坠落之势瞬停。他骤然提口气朝上纵来,上方的头领碰触到少年仰起的目光,当下挥动腰下刀朝下砸。 头领这才看清,林夜手中抓着的,是一个小巧的木弩。 林夜借墙壁之力重新翻上角楼,他搭起手中木弩,朝头领射了一箭。这么近的距离,头领根本躲不开。锋锐箭宇割破喉咙时,头领看到林夜再次朝上攀飞,朝他漫不经心地笑一声: “忘了告诉你,我诸武精通。” 林夜根本没用内力没用轻功,只靠一架木弩,杀死了头领,并借力攀爬上角楼檐顶。 白衣少年立在高处,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你们是我的人马,我已赎下你们的生死。随我一同杀出去,让他们有来无回!” 日光掩入云翳,天边骤起大风。站在高处的林夜,巍然如剑破日。 下方百姓们推搡间,哗啦啦冲破山贼们的阻拦。 他们在林夜的呼吁下,感受到一股激荡之气满胸臆。 春山赴雪 第100节 他们误以为四处都是小公子的人手,自己十分安全。他们跟着那些反抗的人,抓住自己身边能找到的所有武器,挥舞着武器发起冲锋——锄头,铁锹,笸箩。 东市陷入血腥和混乱,众人跟随着高处的少年,高呼:“让他们有来无回!” -- 午日,北部树林中,跟踪棺材的阿曾开始感到焦灼。 跟了半日,他看出这十几个扛棺材的人,武功非常不错,恐怕是山贼中的佼佼者。他若动手,可以安然退出。可他若想杀光所有人,抢走棺材,便没那么容易了。 更难的是,阿曾发现,流水声潺潺,隔着水声,他隐约听到了别的动静。他不敢远离这方棺材,用极快的脚程奔走,才心中狠沉,发现另一队山贼,要和这里的人汇合了。 另一队山贼,也扛着棺材。 对方必然是用“鱼目混珠”之法,若对方汇合,阿曾必输。 阿曾既然确信自己跟着的这具棺材是真的,他又何必犹疑? 当下里,山道绿林道中的山贼们放下棺材,正在休憩,阿曾便从更高的山道上斜处,朝他们俯冲。十来个山贼纷然仰头,冷笑:“果然来了。” 打斗间,山间起风。 -- 风起之时,雪荔捂住半张脸,揉去眼睛里被溅入的松叶屑。 赵将军和她站到一起,指给她看:“下面这些人,绑走了我们的陛下。我们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从他们手中抢回陛下。” 雪荔望去,浓密树荫遮挡的山道下方,果然有一行山贼,扛着一具黑色棺材。 雪荔疑惑。 赵将军解惑:“娘子且看他们的脚程,咱们跟了他们半日,看他们这行速,棺材肯定是空的。他们用障眼法,让我们以为这是照夜将军的棺材,陛下不在这里。但是我已经跟踪他们许多日,我确定,那个人,便是陛下。” 赵将军手指下方棺材边一个走路趔趄、压着头的人。 赵将军:“这个人衣服下,有绳索绑着。山贼怎会绑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一路嘟囔,要求很多。养尊处优的人,自然是陛下……” 他还要洋洋洒洒说许多推论,雪荔打断:“你们去攻击这只队伍。我去抢回陛下。” 赵将军一噎,默默点了头。 战事一触即发,士兵们在赵将军的指挥下,冲向这只山贼队伍。雪荔找准时机,准备入队偷袭时,蓦地顿了一下眼,听到了旁的打斗声—— 她的耳力实在出众。 隔着半条溪流,她听到了打斗声。她顺耳望去,看到了阿曾和山贼们的打斗。 兜兜转转,她又和杨大哥碰上了。 阿曾那边战斗激烈,他又显然没有雪荔这样出色的耳力,能隔着溪流听到另一方的动静。阿曾没发现另一只山贼队遭到了攻击,他只在之前的探查中,知道另一只队伍在靠近。 阿曾生怕自己的打斗引得另一方关注,不遗余力之下,他和山贼们抢那副棺材。棺材闷闷摔在溪流中,顺着山势朝下跌。阿曾和山贼们一同扑飞过去,奔向棺材。 高处另一方山贼和赵将军的打斗中,雪荔收回目光,全力迎接自己的任务。她按照赵将军的说辞,解救那位有可能是“陛下”的人时,目光掠过了山贼中的另一个人。 十分沉静,一言不发,那人躲在木棺边缘后,打量着前方战斗。 雪荔目光和他对上。 那人目如炬火,幽不见底。 风吹颊畔,发丝拂眼。雪荔在动手救人间,思考:对方用空棺材来掩饰陛下的行踪。那么,对方会不会,用一个假陛下,来掩饰真陛下的行踪呢? -- 山间风动,林如涛波,万里簌簌之声不绝于耳,遮天蔽日。 来自霍丘国的白离站在一百年古树高处的树冠上,轻松地踩着枝叶,找到了不远处的打斗双方。 白离目光幽亮,看到了一抹鹅黄与绯红相错的身影掠入打斗场。 白离一直在寻找“雪女”在哪里,半晌没找到,不禁满腹狐疑:卫长吟明明告诉自己,多方证明,雪女没有出现在金州城中,那就应该是来追这些山贼了啊。 白离目光忽然一顿,挪了回去,看向那个一片黄一片绯的身影。 白离认真看去,这才惊讶认出:雪女! 白离挠头嘀咕:“雪女什么时候换打扮了?弄得我紧张一把,差点都没认出来。” 以前的雪女一身素,白衣在打斗场中极为打眼。今日的雪女一身艳,唔,在打斗场中也打眼得很。 白离笑一声。 风吹得他衣襟猎猎而扬,站得越高,他感受到越多的风。他余光看到一道早已被安排在树林中的人影抬头,那是卫长吟给自己派的人手。 白离本不屑一顾,但他跟随卫长吟来大周国,自然听卫长吟的安排。 白离从怀中取出一个玉色细颈小瓶。他打开瓶塞,迎风而展——浩大的风,吹着瓶中的粉末,洒向前方,洒向雪女。 今日大风,是那位“秦月夜”的神秘人,为他们提前算出来的。 白离带瓶子来树林,是卫长吟安排他,为雪女下最后一次药。 最后一次药对旁人无影响,旁人甚至察觉不到这方药的存在。但雪女常年泡在药罐中,体质早已与他人不同。这最后一次药,对雪女来说,是致命之毒。 此药深入骨髓之际,雪女早已无救。 而在雪女无救之前,白离跃跃欲试地揽了这个今日下药的活计—— “都别和我抢。我要和雪女打一场……我要看看,她现今的武力,到哪一步了。” -- 金州城中,山贼们纷纷撤退出东市,带着装银钱的牛车,往城外逃去。 有一人在其中,忽然提醒道:“这条出城路,是小公子提供给咱们的。头儿被小公子杀死了,这条路还安全吗?” 乱糟糟中,没人看清是谁说的话。 这些没了主心骨的山贼们本就心乱,生怕东市那些“百姓”追杀而来。呸,什么百姓,那全是小公子的人手。真正的百姓肯定早不见了。 奇怪,他们之前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山贼们乱哄哄中,改了道:“我们不走那条路,我们换一条路。” 那个开口提醒的人说:“跟我走。” 身后,林夜声音凛冽:“别让他们跑掉。” 山贼们跟上那提醒自己的声音,他们在深街巷中穿行,护着牛车往一个方向逃。他们进了巷子,突然发现前方是死路,而在这时,细悠的笛声响彻天地。 那笛声悠缓,山贼们的心血随之鼓动,气脉混乱。 他们慌然抬头,看到墙头立着一道红衣少女。少女吹笛间,他们气短血热,心头一阵阵的躁动。 他们发现不对劲:“捉了她,她是妖女。” 吹笛的人,自然是明景。 明景立在墙头,用笛声困住山贼。一把匕首从斜刺里袭来,打断明景的笛声。明景趔趄一躲,跺脚嗔怒:“粱尘,你还不动手?” 山贼中,响起清亮的笑声:“这便动手。” “啊——”惨然间,一个山贼被抹了脖子,动手的人,是他们中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个黄衫少年郎。 他们纷纷醒悟:“你不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没见过你。” “错,咱们见过,”粱尘又是一刀递出,“咱们昨日谈判时,不是见过了吗?” 同时间,林夜自角楼跳下,跃马而上。 林夜伏在马背上奔驰,斗笠甩开一重乌黑发尾与青色发带。身后跟随的百姓们追着这位公子,听到公子唇间一声呼哨:“诸士听令,不降即杀。” 空气中充斥着杀兴奋后的血腥和弓刀味道,东市的百姓们遍是兴奋与愤怒:“不降即杀!” 被吹到巷子里的山贼们听到了林夜的声音,怆然抬头,听到一众沉冷的应答:“是。” 他们仰头,看到两边墙头、屋顶,站满了黑衣卫士们,有的提弩,有的拔剑。 他们回头,看到林夜纵马而来,雪衣猎扬。被风掀飞的斗笠下,少年双目幽亮,沉稳幽邃,不见方才面对他们头领的怯懦。 四面八方,好像全都是林夜的人手。但是怎么可能? 到这时候,才有人后知后觉,他们被骗了—— 东市中,只有关押誉王世子的那一间屋子,有小公子的人。其他屋子里,都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误以为帮手在自己中间,得到了勇气,响应小公子的号召;山贼们也以为小公子的人手在百姓中,以为东市变得不再安全,头领在众目睽睽下死亡,他们慌得逃跑。 林夜用谎言、谈判、金钱,诱发山贼的贪欲、侥幸、惶恐。 谎言密密麻麻织出一道大网,山贼们被林夜赶入了大网中。 此时,响彻天地的笛声、站在墙上的暗卫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穷途末路间,山贼们逃无可逃,咬住牙关:“和他们拼了!” -- 东市中,百姓们艰难地和少部分山贼战斗,在窦燕等人的帮忙下,百姓们得救。 窦燕不得不佩服林夜这大手笔,同时她心中疑惑更深:一个自小被养在建业玄武湖畔不见世人的小公子,真的能有这种手段? 这种冷静,这种气概……真的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郎君可以拥有的吗? 混乱中,李微言爬上马背,窦燕听到女子惊讶的声音:“世子去哪里?” 窦燕看去,见是那个丑女,扶住李微言。 丑女是叶流疏。在侍女的保护下,叶流疏从混乱中全身而退,还跑出来搀扶被打得鼻青眼肿、好似又受了点伤的李微言。 李微言抓着一道弓,道:“我去帮小公子杀山贼。那些山贼捆我辱我,害我丢了陛下,我岂能放过?” 窦燕惊讶,肃然起敬:这小世子都手筋脚筋废了,还这么有干劲?不愧是誉王世子……难道南周的皇亲国戚都这么勇猛?自己在北周怎么没见到这么多厉害的皇亲国戚? 窦燕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站错队时,又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自己面前驶过。 大风卷尘,叶流疏咬牙,上马而追:“我和世子一同去帮忙。” 窦燕:“……” 窦燕心想:你们都这么勇敢?或者林夜魅力惊人,一夜之间就收服了这些人? 那林夜怎么没收服自己?总不会是瞧不起吧? -- “轰——” 春山赴雪 第101节 北部树林的打斗中,棺材被砸到了溪水中。棺材木盖在打斗中,钉子松弛,棺木掀开,棺材朝下闷去,里面的尸体滚了出来…… 阿曾和山贼们同时袭向尸体。 山贼们不装了,连声:“带走那尸体,那是照夜将军。” 阿曾横刀挥去:“休想!” -- 一溪上下流,双方山贼的打斗,在此时都传到了对面。 赵将军这边大吼:“动手——” 雪荔刹那间掠入战场,抓向那个靠在棺材上、被赵将军认为是“陛下”的人。那人也在这时高呼:“救朕!朕是皇帝,朕许你千金宝马,只要你救朕!” 雪荔应付着山贼的攻势,与那自称是皇帝的青年对视—— 雪荔是见过光义帝的。 当日离开建业,和亲团朝光义帝拜别,光义帝祝他们此行平安。 但是雪荔不认识光义帝。 她从不注意自己身边人,不在乎身边人的来去,也不看他们长的什么模样。她分明见过光义帝,却又如同没见过一般。关键时刻,雪荔从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到参考。 然而,雪荔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在落地抓向那人的刹那间,中途改道,朝向另一个被自己看到的“不言不语”的青年。 赵将军大怒:“你做什么?快救陛下——” 雪荔掠到自己看中的青年身边,抬手就解开了此人穴道。而赵将军那一方没料到这人被点了穴道,赵将军本人一怔,见那被解了穴道的青年身子一软,朝后跌去。 青年跌坐在地,形容萎靡,却快速开口:“救照夜。照夜的尸骨,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赵将军这才迟疑:“陛、陛、陛下……” 众人弄不清楚状况,那被山贼作伪的装作光义帝的人眼看局势转向,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朝雪荔刺来。几多山贼都发现雪荔才是他们的威胁,直直杀来。 真正的光义帝被雪荔朝后一推,他撞上树木,跌得头晕眼花间,见那美丽少女凌空飞跃。 山贼们齐围,大风之中,被人看不清、注意不到的粉末吹来,渗入雪荔的皮肤。雪荔分明没有受伤,但她一瞬间感觉到什么不同,半空中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一下停顿,便见空棺材朝她砸来。 光义帝高声:“小心——” 雪荔被棺材砸到,落到地上后退数步。她一掌震飞棺材,尘土飞扬间,光义帝看到草叶和木屑一道被少女劈展开,漫漫如扬尘。 目光清寂的少女,脸颊渗血,细密血珠落入她眼角。 光义帝心揪起来,见雪荔身形一掠,抓过旁边一士兵手中的弓箭。雪荔腾身掠空,人在半空中,将溪流另一方水流之中的混战看得清晰无比。 光义帝仰头,看到雪荔搭箭上弦。 飞叶与血流模糊视线,雪荔第一次声音抬高:“杨大哥,我要火——” 踩在溪水中的阿曾,这时候已经发现了另一处的战斗。他自己应付此局,听到雪荔那声后,脑子一顿:火?火! 一山贼偷袭而来,阿曾的剑拔出,刺向水流中的尸体。水流哗啦,各类声音让人头脑混乱,疲于应对。那山贼又反身来维护尸体,挥动的长刀和阿曾的剑在交错间,激起一重火星。 雪荔的飞箭赶到。 飞箭带着势不可挡之威,完美地与火星结合。轰然一下,星火燎原,瞬吞尸体。 卷起的落叶挡住了水流,大火熊熊遮蔽尸体,无人再能认出被火烧掉的尸体到底是谁。 无边的缄默下,满是尘埃的空气中充斥着火烧气息。溪流两侧,两方人马怔看烧起来的尸体,又痴望向那半空射箭的少女。 第57章 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 林木枝摇,岩石间水流湍急。 杂草丛生的河道边,当火苗燃上照夜将军的尸骨时,一切便都结束了。 河道那一边的山贼们,怔然看着从棺木中滚出来、被火吞没的尸体,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完了。 全都完了。 有人试图扑火,被阿曾拦下。 有人仇视那射箭的人,怒目而望——雪荔安然从树木间落地,轻盈淡然。除了她眼角的血,她看起来静雅,丝毫不觉得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雪荔不在意周围人那惊艳与畏惧并存的眼神。 她既救到了光义帝,又毁了照夜的尸体,完成了自己对林夜的承诺。在她看来,此事便已终了。雪荔便摸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角方才被棺材磕了一下,此时血流到眼睛里,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周遭风声滚滚,长风吹拂衣裙,风中传来的草木气息,让雪荔不禁回想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异常。 有什么东西,像灰尘一样,落到了她身上。无病无害,全无异常,感觉就像是寻常尘埃。可那股被风带来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她应该在什么时候闻到过,她应该有印象。 她只是对自己的过去,总是没有兴趣提不起劲头。此时想来,竟全无线索。 雪荔发着呆。 光义帝也在发怔。 立在山贼与将士间的少女衣着鲜亮,腰肢窈窕容色明媚,自顾自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她杏眼染血,琼鼻朱唇,发辫上系着铃铛与彩绳,正是世间一个寻常闺秀的打扮。 他看到她凌空弯弓、射箭如泓的飒爽一幕,亦看到她飘然落地、捂脸思考的纯然一幕。 纯真与凌厉是同一人,空灵与强大是并存的。 在此之前,光义帝以为世间佳人,大体应是陆轻眉那副端正如古画仕女的模样。 在此之前,光义帝以为女子习武者,大体是宫中养着的女死士那副英武有余、容貌寻常的模样。 赵将军在这时下令:“拿下那些山贼。” 众人惊醒。 将士们去拿下山贼的时候,赵将军犹犹豫豫地来向光义帝请安:“陛下受惊了,臣救驾来迟……” 赵将军不认识皇帝,请安请得非常不安,生怕是假的。而光义帝大约猜出他心思,换平日,光义帝必然会寻借口敲打一番,但眼下,光义帝也没有那份心力了。 他颠沛流离数日,吃尽了苦头,已然憔悴许多。 光义帝摆手。 其举手抬足的雍容气度,让赵将军一下子低头,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皇帝。赵将军忙和身边副将一同搀扶光义帝,陪皇帝走出将士和山贼的杀戮圈。 光义帝疲惫地靠坐在一方山石上,一边拿臣属递来的帕子擦脸,一边指指雪荔:“这位小娘子是谁?” 赵将军:“是‘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小公子派她来配合我等。冬君,还不快来向陛下请安。” 雪荔手捂着一只眼睛,露出的另一只眼睛,目光泠泠间,清澈水光倒映着皇帝的影子。 光义帝讶然,一瞬间想到了建业宫城门下一别,那戴着斗笠的少女杀手,和林夜并肩行礼。自己当时啼笑皆非,哪料到过了这般久,冬君又走入了自己的视野中。 旁人皆认为雪荔应该去向皇帝请安,皇帝再宽慰她一番,双方其乐融融,做足君臣和睦的架势。 但是雪荔好像不在意他们看自己的眼神。 她看向一个方向,望着浓密枝叶,拔出了自己袖中那之前一直没有出鞘的匕首“问雪”。 雪荔轻声:“谁在那里?” 如此凶急关头,赵将军不敢大意,忙拔剑保护皇帝。连光义帝都脸色陡白,担忧哪里又有恶徒冒出来。 风吹叶摇,叶声如涛。 他们谁也看不见密密匝匝的树冠深处,藏有什么危险。 然而伴随着雪荔那声问,天地间响起青年人豪爽昂扬的笑声。笑声铺天盖地,震得满天叶落如蝶。 阿曾那一边,有将士们插手后,他心情复杂地摆脱那些不死心的山贼、已经被火覆灭的尸体,急匆匆赶向这边。 阿曾听到了树林中的笑声。 阿曾看向雪荔。 第一次,阿曾在雪荔脸上,看到了认真的神色。 在阿曾的认知中,雪荔武功非常高强。武功极高的人,即使她并非刻意,但当身边没人能威胁到她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地走神,发一会儿呆,心神再回来。 然而此刻,雪荔目光静而亮,如临大敌。 树林中的笑声停了,万籁俱寂。 阿曾握紧手中刀柄。雪荔骤然凌空,躲开一把飞叶,众人反应不及,一道人影斜飞入场。众人看也看不清,只听到高空中武器“砰”的清脆撞击声。 下一刻,雪荔落地。 三丈之外,站着一个青年人。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深邃,嘴唇很薄。他眼中神色雀跃兴味。 他戴着黑色的皮质半指手套,是一种叫“指虎”的武器。指套背部,五根指间各有尖锐的锥子一样的利器。 青年人笑眯眯打招呼:“雪女好哇,我叫白离。” 阿曾眸子骤然一缩:他听明景说过,西域四大刺客中的“白虎”,是霍丘国国王白王的儿子,名字正是“白离”。 白离用半指手套背部的锥刺物轻轻擦着自己脸,弯起眼睛:“你以前不认识我,但以后,你一定会记住我——” 话音未落,他身形再次消失。 阿曾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他同样发现雪荔如魅影般飘离而走。这样的武功,根本不是他这种层次可以插手的。 阿曾沉着脸,走向赵将军:“保护好陛下。” 赵将军不认识这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但是如此关头,也顾不上很多。他联手阿曾,一同让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皇帝,生怕那武功高强的白离青年,会溜进来掳走他们的皇帝。 他们再经不起皇帝走丢了。 但是白离并未理会光义帝。白离的兴致,始终在雪荔身上。 他在打斗中,眼睛越来越亮—— 不愧是雪女。 他对她满意得不得了。 春山赴雪 第102节 跋涉千里来大周,卫长吟为掀起一场复仇之火。白离为求一个顶尖高手,决战云端。 白离笑眯眯:“雪女,这样吧,你直接跟我走。我放过在场所有人。你是玉龙留给我的,本就应跟我走。” 玉龙。 雪荔不喜欢看旁人总笑……笑得不如林夜好看,那就不要笑了。 雪荔手中匕首差一点刺入白离肩头,青年后空翻避开,听到少女清幽开口:“你认识我师父?” 白离攻势逼近,说话间,雪荔便被击得退后,跌摔在树桩上。白离手上的五指爪刺一下扎入树身,雪荔翻身,半边树木哐然朝地下砸,被人活生生劈开。 下方慌乱躲避,高处绕树,“问雪”和指虎初次交手,皆是近战不屈。 满空落叶淋漓,风声猎猎。 -- 此时,来自东市的战火,已经烧到金州城门口。山贼们争先恐后外逃,林夜放出“不降便杀”的话,陆陆续续,有许多山贼扛不住,向林夜屈服。 而到这时候,城门那边安排的将士才站出来,说接应小公子。 林夜护好自己的斗笠,不让对方将士看到自己容貌,产生一点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确定自己以前作战时戴着狻猊面具。而见过自己的亲信们,不是死在最后那场战火中,就是被自己带走,充当现在的暗卫跟随。 但是,谁说得清呢?万一川蜀军就是有人认出他了呢? 林夜这边打起精神和将士交涉山贼之事,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他倏地回头,喊道:“停下!” 但是晚了。 “咣——” 一支箭摇摇晃晃地,射入了攀墙外逃的山贼脖子里。 被射中的山贼目眦欲裂,目光空茫:“你、你、你……” 他从墙头上掉头栽下。 随着这支箭,山贼们发现自己逃跑无望,一个个认输下跪。粱尘站在林夜身边,他明显感觉到林夜的呼吸变重。 粱尘心想:林夜发怒了。 林夜的目光,穿透斗笠搏杀,看向射箭的人——骑在马上、从后面追赶而来的李微言。 李微言武功已被废,这么近的距离,只有一把弩,能为他所用。 林夜:“谁给他弩的?” 叶流疏骑马而来,恰恰在此时赶到。 闻言,她勒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是她给世子弩的。她以为,世子没了武功,只有这种小弩能勉强一用。 怎么,小公子不高兴吗? 没人敢当出头鸟,李微言则听到了林夜的发问。骑在马上的世子晃过半张脸,遍是脓包的脸朝林夜望来,一双妙目盈盈波动。 叶流疏心中捏汗,生怕李微言一开口,就惹火小公子。但李微言大约对林夜印象不错,并没有面对他人时的那类讥讽语气,只是慵懒:“我爹死在他们手中。” 言外之意,李微言想杀光这些山贼,如何都是有理的。 林夜垂下眼,半晌深吸口气:“投降者不杀。岂能出尔反尔?” 李微言:“看不出小公子是这么有纪律的人。那之前怎么骗我们呢?” 杀都杀了,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 林夜深深看那位世子一眼,吩咐旁边跟过来的某位将军:“这些山贼投降了,你们派人把他们关起来,待陛下回来后审问。” 这位将军一愣。 他觉得小公子吩咐人的口吻,好是理所当然。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皇帝的幼弟。可能这类人,天生习惯发号施令吧。 将军便压下自己心头的不满,勉强应下。他见林夜带人纵马仍要出城,忙问:“城外危险。小公子还要做什么?” 林夜:“我的……朋友还在城外,陛下还在城外,我去支援他们。” 林夜淡声:“川蜀军落魄了。这么小的一件事,却让陛下蒙辱至此,再不解决,便要你们拿头来换了。” 将士们面有怒色,却眼睁睁看着林夜带着他自己的人马长行而出,并不好阻拦。毕竟,城中山贼掳押百姓为质,他们不敢下手,还是这位小公子出面解决的。 李微言跟上林夜:“我和你一起救陛下。” 林夜不回头:“世子不要一言不合,再次杀人就好。” 李微言讽道:“听闻小公子被‘秦月夜’的杀手们护送,没想到小公子却有一颗菩萨心,连山贼都不想杀。杀手们听了,该多心寒。” 叶流疏纵马追上:“世子殿下,小公子,我和你们一起去……或许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林夜和李微言皆一顿,微有狐疑:怎可能有用得到的时候?这个女子,有点奇怪。 算了,回来再说。 -- 北部林中,将士们已经拿下那伙作乱的山贼。被护在中间的光义帝,百无聊赖,亦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光义帝询问赵将军和阿曾:“依两位的功夫看,冬君能赢吗?” 赵将军和阿曾都说不出所以然。 光义帝沉了脸,惊讶万分:“那个‘白离’是谁?江湖上有这么号人物吗?” 阿曾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处战斗,紧张万分。他耳听八方,回答光义帝:“这位白离,有些身份,小公子日后会向陛下汇报的。” 光义帝垂下眼:林夜真的来金州了。 不去庐州,去襄州。不走襄州,走金州。不算远的和亲路,被林夜走出了九九八十一难。林夜啊……他为什么要来金州? 上方战斗,白离武功其实是高于雪荔的,雪荔也能感觉到。但是白离却不尽全力,在收着打。他好像只是在试探雪荔的武功,试探雪荔全方面的反应。 雪荔目中宁静。 她并不慌乱,见招拆招。即使发现自己可能不是白离的对手,她心中并无所谓。 白离笑:“你是不在乎生死呢,还是觉得你能赢了我呢?” 雪荔不搭理他。 在这时,林中响起悠缓的笛声…… 笛声悠悠然拂动,带着诡谲的力量,萦绕人心。 阿曾第一时间,以为是明景来了。但是他转瞬觉得不对:一路相处,明景的笛子,吹得分明比这个好。 为什么吹笛子?难道笛子能影响局势? 不可能,他问过明景,以雪荔如今的身法,西域魔笛,根本控制不住雪荔。 阿曾好整以暇,却发现半空中,雪荔的身法忽然乱了。 他眸子骤顿。 雪荔感觉到自己的气神在一瞬间被抽乱,她大脑微空,经脉中血如同火烧,肌肤上密密生起战栗感。不光如此,她的头开始隐隐发痛,心脏被那笛声牵摄,咚咚剧烈狂跳。 高手间的对决,本就是瞬间之事。 白离一掌拍来,如青天爆雷,雪荔避无可避。 那一掌有三重之力,第一重力拍来,雪荔一口血吐出,朝后跌去。她快速稳住自己身形,脚踩到旁边树身上,扶住枝头站稳。 第二掌随后。 雪荔捂住头,感受到隐约的痛感。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她知道! 她根本避不开白离的第二掌,但是白离发现她受到笛声影响,硬生生抽回掌功。内力反噬,激得白离闷哼一声,朝后跌退数丈。 白离摔在树身上,清明的眼睛里浮现血红之色,恨怒道:“谁吹的笛子?给我停下!我需要这种卑鄙手段吗……” 他声如巨浪,扫向整片树林。笛声停顿一下,似被吓到,却仍然战战兢兢地继续。 下方的阿曾拔身而起,朝树林中扫荡而去:“谁?!” 白离发怒,已经知道是卫长吟派来跟着自己的那个手下吹的笛子。 卫长吟根本不信他,怕他打不过雪荔,拿不下雪荔,就让人辅助。然而白离不知道,他只以为那人是卫长吟随意派来的,反正卫长吟总是给他屁股后面派跟班。 但是卫长吟这一次,显然是要不择手段,先拿下雪荔。 急什么?! 雪女的最后一味药已经种下了,卫长吟急什么? 笛声颤抖急促,阿曾去林中扫荡找人。白离满腔怒火,也要冲去把人揪出来。雪荔的攻击从后袭来,激得白离不得不反手去截。 白离看到雪荔面色苍白如雪,眸子清黑染水,眼角的血迹漫到眼中,给她添上许多妖娆之色。 白离:“喂!” 雪荔依然不搭理。 她十分冷静。 她眼睛受了伤,视力模糊;树林中的笛声又让她非常不舒服。时间越久,她的状态会越差。在她差到极致前,她要先解决白离。 她答应过林夜的。 这么厉害的高手,林夜不是对手。她答应过林夜,会保护林夜。和亲一条路才走了多久,她不能任由这样的高手走到林夜面前。 少女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杀气。 白离:“喂,你可别冤枉我……” “问雪”如月如雪,挥出一道虹光。少女扑向白离,白离手间指虎张开。白离目露厌色和恼色:“我不和你玩了。” 笛声幽微,赵将军紧张万分间,见光义帝脸色苍白。 光义帝趴伏在巨石上,微微发抖,捂住心口。 赵将军一下子慌神:“陛下,陛下怎么了?” 光义帝亦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笛声、笛声……让他有些不舒服。虽不舒服,却可以忍受。但是自己并不通武功,反而身边这些将士是有武功的,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影响? 春山赴雪 第103节 林中马蹄声溅落。 林夜和李微言等人,纵马疾奔。 天地间笛声幽微,跟随的明景身子一僵,张皇地看向四方树林:魔笛声?这是……属于扶兰氏的魔笛声吧?怎么会?扶兰氏应该灭国了啊,朱居国已经不在了啊。 是她听错了,还是扶兰氏有遗民活着? 马蹄声骤停,林夜捂住心口,感受到心脏的剧烈狂跳。 旁边的粱尘:“小公子?” 林夜摆手。这股痛意,并不明显,他可以忍受。只是奇怪,为什么? 而跟随在后的叶流疏,眼尖地看到李微言身子僵硬,脸颊肉绷。他似在忍着什么痛苦,痛得想弯腰伏倒。但李微言又硬生生挺住,在马背上坐得笔直。 如果不是叶流疏骑马在最后,如果不是叶流疏看到李微言疼得划破他自己的掌心,叶流疏根本发现不了。 李微言面色如常,甚至和其他人一起关心林夜:“小公子怎么了?” 明景这时候如梦初醒。 她将长笛置于唇下,勉强笑一下:“下作手段而已。小公子放心,我能压下去。” 另一道笛声在幽林中响彻,将先前那道压下。 -- 藏在树林中颤巍巍吹笛的人吐出一口血,被强大的魔笛音反噬,知道自己不是后来者长笛的对手。 这人畏畏缩缩地钻入灌木中,听到青年冷声:“找到你了。” 他抬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压过灌木。 阿曾抬手向他抓来。 那人慌得,连忙再次吹笛,试图紊乱阿曾心神。 但是阿曾不受到影响,何况,天地间,还有明景的笛声渐渐高亢,如鹂鸣林,如凤穿云。 少女的笛声抚慰周遭人的心神,阿曾那一边的追打,让吹笛人跑得跌撞,口边长笛也吹得断断续续。林夜本就受到的影响不多,此时更加不足为虑。 林夜望向树林,余光已经看到了那抹绯然影子:“阿雪。” 林夜等人赶到的时候,白离和雪荔的打斗剧烈时分。 那笛声对雪荔的影响,分明比所有人都多。 白离听到马蹄声,又听到笛声吹得断续,而有另一道笛声响起。他暗骂一声,知道对方的帮手来了,而这个雪女,还对他纠缠不住。 白离眯了眼。 他不想和受伤的雪女纠缠,也不想胜之不武。但是雪女这样倔强,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白离笑道:“那就先送你半死吧——” 雪荔感觉天地间静下,只有她的心脏咚咚狂跳,不由自控。白离的身形变得缥缈,她受到笛声影响,眼睛又出血,实在看不清。 寸息之间,周遭好像有千万个白离晃动,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 雪荔抬眸,“问雪”握在手中,暗自注上内力。她知道自己状态不好,没关系,同归于尽亦是胜。 雪荔无欲无望的眼睛冷淡薄凉,不知恐惧不知后退,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拉着白离一起输。 雪荔已经准备要出招了—— 风吹面颊,刮得生疼。只是一阵风,便让人脸颊出血。 血珠子飞溅,飘到雪荔鼻间。 雪荔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血,但她下一刻看到白离的脸上裂了血。白离亦发现不对劲,伸手捂脸:“风刮出血——” 他面容沉下,顶着那阵狂风,运掌凝气。 下方的林夜从树木间御马而出,隔着数丈距离,看到雪荔和白离的缠斗。雪荔在中间分不清白离在哪里,林夜却隔着距离看得分明,看到白离拍向雪荔眉心。 林夜失声:“阿雪——” 下方的光义帝等人惶然。 雪荔的“问雪”没有挥出,白离的掌法也没有击中雪荔。一个人出现在雪荔身后,搂住雪荔的腰身,将她朝后拖去。同时间,铁扇飞出,斩向白离的手。 风声赫赫,白离瞬退数丈,大笑:“风师……好好好,天下英豪聚于此!今日输给你们师兄妹二人,咱们改日再战。” 白离毫不恋战,说退便退。 他旋身入林,从阿曾手中抢过那个几乎半死的吹笛人,跃入寒林深处。那样高超的轻功,待他纵出好远,将士们才反应过来:“追、追……” 树林之前,林夜握着缰绳的手一僵。 溪流上方,雪荔被一个青年从后抱住。那人控住她的手臂,熟悉的气息,让雪荔没有反抗。 那人眉目含笑,高雅如天人,无奈的笑声让雪荔抬头:“小雪荔,怎么能自伤呢?” 跟随林夜的杀手们怅然而激动:“……风师大人来了。” 林夜目光静寒,僵坐马背。 他看着那位风师大人以风为刃,逼退白离,又在众目睽睽下,抱住雪荔,护着雪荔款然落地。 风摇叶落,青年低头,少女仰头。师兄妹之间的亲昵信任,非他人能比。 本被明景笛声压制下去的心间沸血,重新淋林夜心头,冰凉与滚热何其煎熬。 众人围上去:“那就是风师大人吗?” “风师大人真厉害。” “我怎么觉得,风师大人和冬君大人,看着十分暧、昧……” 好奇的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粱尘惊呼:“公子你怎么吐血了?雪荔快来,我们公子晕倒了——” 林夜在马上坐得端正隽永,他的斗笠被风吹开一角。 在雪荔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后,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她,这才朝后跌退,捂胸蹙眉,施施然晕倒过去。 第58章 “同一种手段,用两次,…… 某方面来说,林夜很了解雪荔。 他赌对了。 一看到他晕倒,即使雪荔自己眼睛视力还模糊着,雪荔仍过来看他。 粱尘咋呼间,和几个身边人将小公子从马上扶下。光义帝那边也过来查看,粱尘特意给雪荔留了个位置。雪荔蹲过来,摸了一下林夜的脉搏。 她没摸出所以然——他的身体状况一向这么虚。 雪荔便握住林夜的手。 此时出来一样变量。 粱尘呼吁众人散开,给小公子留些空隙。雪荔蹲在地上握住那少年的手,长久不动。有一人好奇地跟随在雪荔身后,看到雪荔如此,此人吃了一惊:“这是做什么?” 问问题的人,自然是风师,宋挽风。 光义帝眯眸,看向这位江湖人士。旁边的赵将军欲训斥此人不向陛下见礼,光义帝却摆手制止。 光义帝同样盯着雪荔握着林夜的手,若有所思。 在他们后,李微言和叶流疏,这才慢吞吞地、一前一后地上前。 李微言思考方才自己为何感受到心痛,敌人的花招,按理来说不应该针对自己才是;叶流疏同样思考李微言方才为何受到影响,却装作他没有受到影响。 他为何隐瞒?仅仅是为了不让众人担心? 但是这行人,其实没人担心他啊。 杀手楼这行杀手们萎靡数日,迷惘数日,几乎以为自己等人已被“秦月夜”放逐。此时见到宋挽风,他们颇为激动,认为自己并未被杀手楼抛弃。 他们中有人,便紧张回答风师的话:“小公子闹腾,我们都降不住。只有冬君大人在时,他会听话。” 冬君大人…… 宋挽风挑眉,看了一眼师妹的后脑勺。 师妹没有反应。 宋挽风叹口气,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伸手捂在雪荔眼角处。雪荔被刺一下,另一只完好无伤的眼睛,极轻地眨动一下,侧头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奇怪:“疼?” ……她有“疼”这种想法? 当着众人面,雪荔不想说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只轻轻摇摇头。 宋挽风温和看师妹:“为何握着小公子的手?” 雪荔:“之前我生病,林夜就这样哄我的。” 光义帝等人面色各异,却见宋挽风微微一笑。宋挽风说:“是嘛?可你如今也是个伤员,岂能劳碌,这样吧,我来替你握。” 雪荔松了手。 松手时,她感觉自己袖子被轻轻扯了一下。 那感觉太细微,她低头看向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小公子白色袖摆下,他的手指试探地勾住她手指,怕她不知道,又撒娇一般地晃了晃。 雪荔的心,好像被拨弄一根羽毛。 又痒,又软,又麻,还让人迷惘生乱。 雪荔感到自己心跳快了一拍,她茫然地低头,盯着林夜的脸。少年睫毛浓长呼吸匀称,睡得好是安稳。她心口静湖中“啪嗒”一声,绽了一点火星子。 她有一瞬想凑过去,哄他睁开眼睛,看他那双狡黠的眼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在宋挽风握住林夜手时,粱尘“啊”一声,感觉自己被什么扎了一下。 粱尘:“……” 什么打了他一下?他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晕”过去的秀美少年郎。 粱尘扯嘴角,干干朝向宋挽风:“这位郎君,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们陛下请安啊?" 春山赴雪 第104节 宋挽风做惊讶:“陛下?” 李微言已经站在外围饶有趣味地看了半晌,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 李微言凉凉道:“江湖人士,向来如此。陛下,臣昔日就和我父王说,侠以武犯禁,金州境内,不该有这么多江湖人。” 雪荔捂着眼睛抬头。 宋挽风微笑:“臣不算江湖人吧。臣父亲是金州太守。想来世子殿下身份尊贵,没见过臣。” 李微言上下打量他一番,说话不留情面:“确实没见过。许是你太普通了,以前没入过我的眼。不过不说你,就是你爹,咱们那位‘菩萨太守’,我也没入过眼。如今是虎落平阳,自己落魄了,才知道自己昔日狭隘,遭人讨厌。” 众人:“……” 世子这张嘴,骂人也骂己,真让人不好接话。 好在李微言面对一人时,还有礼数:“臣向陛下请安,护驾来迟。” 光义帝看着李微言这副鼻青眼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便知这位世子在和自己分开后,吃了不少苦头。光义帝慨叹,俯身让李微言起身:“微言,辛苦你了。” 君臣情深间,宋挽风也不得不松开了林夜的手,向皇帝见礼。 光义帝当真是一位仁善君主。 遭此劫难,众人不安,然光义帝自己明明那般惨淡,却安抚众人,还说要嘉赏他们。李微言目光幽幽地打量光义帝,光义帝回头间,又和自己这位堂兄弟双目噙泪,感动万分。 而众人都见过面了,发现他们中,还有一人,是没人认识的。众人甚至不解,这个人和他们全然无关,为何跟到这里。 叶流疏发觉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才盈盈走上前,向光义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北周女子叩见君主之礼。 众人色变——“和亲团”中人,在出行间,都恶补过北周礼数。而不属于和亲团的少数几人,则因为金州原先属于北周,他们也非常熟悉北周礼数。 只是如今金州算作南周地盘,没人敢再行北周之礼了。 叶流疏温婉清浅的声音,在寒林中回荡在众人耳畔:“小女子乃北周长宁郡主叶流疏,拜见南周陛下。 “先前襄州生乱,北周与南周生出些龃龉。臣女得知,恐南周陛下因襄州之事而对北周生出误会,也担心小公子对小女子生出偏见。小女子便带了仆从,未禀我国陛下,悄然离京,前来投奔小公子。” 光义帝盯着此女:“你脸……” 叶流疏说得流畅,摸一下自己便是红痕胎记的脸,苦笑一声:“世道不好,小女子只好做些乔装。小女子愿服侍小公子,待小公子醒来,向小公子解释北周与南周的误会。” 脸上的伪装让她做不出太多表情。 但这番言论,已经让人听得感动。 一旁的阿曾,第一时间去看雪荔。雪荔却捂住眼睛在发呆,想来她又一次神游天外,对耳边听到的话并不在意。 李微言冰凉的目光如针,扎到叶流疏身上:“所以,你利用我一路,是为了见你未婚夫啊?” 雪荔的神游天外,被“未婚夫”三个字吸引,落到了叶流疏身上。 光义帝今日一直在感动:“好!朕就让你去陪伴小公子,你如此慧黠,且放妥心思,你与小公子的婚约,两国见证,无人反悔。” 昏迷的林夜,若不是在“晕”,此时真要惊跳一起。 好、好乱。 来了一个宋挽风,本就让他头疼;又来一个叶流疏,还要贴身服侍他,那怎么行? -- 众人返回金州。 金州宋太守和川蜀军的几位将军收到消息,全都来迎皇帝。 东市被救的百姓们听说皇帝车辇回来,全都来围,激动地追着车驾,好多人呼喊: “陛下,陛下代我们感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小公子让我们知道,原来那些山贼并不可怕,我们自己要是能团结,那些山贼关不住我们。” “陛下,陛下,怎么没见到小公子回来啊?” 民心如此,一路逐车,光义帝不得不现身,又迎来御街两旁百姓们的瞻仰欢呼。光义帝微笑抚慰子民,说待小公子身体好了,会让子民见到公子的。 比起小公子得到的拥护,誉王世子李微言那边,便冷清很多。好些人路过,还要翻一下白眼:他们在被关期间,没少被这世子嘲讽过。 李微言压根不在意——因为皇帝喜欢他。 光义帝亲自拉着他,一道坐上车辇,与他闲话家常。之后,光义帝这一次带足了人手,又和誉王世子一道回了誉王府,去看那块碑石。 当日傍晚,筵席庆贺之后,宋太守是最后一个见到许久不归家的儿子的人。 宋太守露出诧异神色,似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宋太守还未开口,宋挽风便抓住雪荔,声称要带着师妹一同住回家。 雪荔想着林夜。 站在太守府邸前的巷道上,宋挽风哄着雪荔道:“我知道你如今在和亲团中,但是小公子生病,长宁郡主既然来了,你凑过去做什么?” 雪荔:“之前我生病……” 宋挽风笑叹:“小雪荔,不要打扰人家未婚夫妻啊。他们日后要成亲,事关两国结盟,如今正是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你不见连南周皇帝都默许了吗?” 雪荔怔忡。 小公子见到未婚妻了,还会想要天上的仙女吗?她还需要帮他找天上仙女吗? 宋挽风见她不语,奇怪看她一眼。 他觉得她不理解,她从来不理解世间所有交际与感情。但是这一次重逢,雪荔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比如他此时粗陋的解释,她没有质疑。 她是懂了,还是……那位小公子,改变了她一些呢? 宋挽风失笑。 他想怎么可能呢。 “无心诀”下,他不能让雪荔生出任何情绪,小公子怎可能做到他十多年都做不到的事。 雪荔此时无精打采,只能是因为“无心诀”了。 宋挽风知道如何与雪荔相处,知道自己必须直白,她才能懂:“好久不见,师兄格外想念你。我给你带了许多礼物,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你不要去见小公子,你跟师兄回家住。 “师父身死之事……我已经知道了,却一直因师父生前交代的任务而回不去,害你受了很多委屈。我会和春君联络,让他撤销对你的追杀。我也会和他们解释,你绝不可能杀害师父。” 他抬起手,本想碰一碰她,又想起她五感敏锐,不喜欢被人碰触,手便顿住了。 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她受了伤、眼角泛红的杏眼。雪荔清晰地看到宋挽风眼中的惊痛与疼惜色。 她怔然望他。 十八年人生,雾罩山岚,她宛如白活。 她从不知道宋挽风怜惜她,不知道宋挽风见到她受伤,会伤心。 雪荔垂下眼:“你可以碰我。” 宋挽风愣半天,试探地用手在她受伤的眼角旁轻轻擦了一下。她果然未躲避,他便露出既欣喜、又怅然、还苦涩的神色。 这般神色过于复杂,雪荔便又有些不懂了。 宋挽风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抱一抱她,柔声:“没关系,雪荔。这一切……很快会结束了。我会带你走,我不会让人伤害到你。等这些结束后,我们去找师父,我们永远在一起……” 雪荔便想起一事:“师父尸体有问题。” 宋挽风一顿:“嗯?” 雪荔:“我去了南宫山,发现……” 斜后方一条巷外传来少年尖锐的惨叫声,那声音好熟悉,她转肩看去。 她看到了站在屋檐上龇牙咧嘴的粱尘和明景,那两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察觉她目光,两人一道向她热情挥手。 二人沐浴黄昏余晖,看着好生灿烂。 宋挽风在旁不动声色:“你的朋友们?” 雪荔不吭声。 -- 而粱尘那一方,龇牙咧嘴,当真不怪他。 都怪林夜。 叶流疏得到皇帝特许,来照料林夜。林夜屋前,却排排站了许多暗卫,不断地说什么大夫说了,小公子要静养,不能见外人。 前后脚功夫,光义帝那边也派人来请小公子,问候小公子有没有醒过来,光义帝要召见小公子。 前屋热闹、暗卫头疼时,林夜已经换身衣物,催促粱尘与自己一道出门。 粱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乐呵呵跟着去了。阿曾猜到林夜要干什么,一眨眼就躲得没了影。从后门翻墙时,林夜和粱尘又遇到了从街上回来的明景,明景好奇问他们一声,明景便也被林夜抓着一起走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趴伏在太守府外的屋檐上,拿着窥筩(望远镜)观察太守府门前动向。 热风吹拂,日头余晖高悬,粱尘和明景蹲在屋檐上,皆有些木然。 明景奄奄得如被霜打:“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粱尘热晕了:“我是不是快中暑了?” 只有林夜捧着窥筩,一直看太守府。 粱尘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啊?直接让雪荔不要走不就好了。” 明景很有想法:“你不懂。如果我哥哥来找我的话,我肯定和我哥哥走。你们只是朋友,哥哥可是家人啊。” 林夜心头一顿,口上镇定:“认识的时间久了点,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必是家人。何况,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这样的话,你们没听说过吗?” 明景:“我来自西域,我是个中原白丁,我听不懂。” 粱尘:“我是听懂了,但又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而没有听懂。” 林夜谆谆善诱:“试问,我的‘和亲团’中武功最厉害的人要被她师兄拐走了,那怎么行?阿雪那么乖,别人说什么她都信,我却看那个宋挽风不是好人。什么好人,会在师妹被人欺负半年后才登场啊?我格外关心‘和亲团’中每一个人的安全……” 粱尘:“你关心我的话,就别让我陪你晒太阳了呗。” 明景娇滴滴:“小公子关心我的话,帮我找些男人,我想生孩子。” 林夜手中“窥筩”一抖,他忘了监视,扭过头,睁大眼睛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明景。粱尘同样惊呆了,并面红耳赤:“你你你,你羞不羞人啊?” 明景奇怪。 明景道:“你们想清楚哎。我们扶兰氏灭国了,朱居国没了,我不得重建吗?我是扶兰氏遗留的唯一血脉啊,你们知道我有多珍贵吗?我得生好多好多孩子。” 她说话时,提到“唯一血脉”,微有迟疑。 春山赴雪 第105节 她想到先前自己跟随林夜去救光义帝时,林中那抹笛声。 世间吹笛人千千万,但扶兰氏的“魔笛”可以驭人御兽。那道笛声对雪荔产生影响,对小公子产生影响……为什么没有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呢? 那是“魔笛”吗? 如果是的话,扶兰氏还有人活着吗? 林夜眸子微闪,也想到了林中的笛声。粱尘没想到,粱尘沉浸在明景的雄心壮志中:“你是打算靠你一个人,生出一个国家的人来?” 明景手叉腰:“怎么,不行吗?” 粱尘震惊地上下打量她,少女娇小,面孔稚嫩,却如此、如此强悍。 林夜哈哈笑,镇定地拍明景的肩臂:“我看好你,有如此雄心,一定会成功的。” 明景面容绯红,朝小公子嫣然而笑。她正欢喜英雄所见略同,却听粱尘喃声:“当你的男人,好辛苦好可怕啊啊啊……” 他被明景追打。 林夜:“别玩了,他们出来了。” 三个人便一起蹲下,轮换着拿窥筩盯人。三人知道雪荔武功高强,便不敢靠近,只有借着窥筩,才能弄清情况。 粱尘嘀咕:“我还是不懂,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 明景悄悄看林夜,小声:“为了雪荔啊。” 粱尘:“为什么?” 林夜抿唇。 晚风吹拂衣袂,发带擦过脸颊时,碰到他眼睛,为他眼睛蒙上一重雾色一般的昏光。这种昏色短暂地遮蔽眼睛,就像试图蒙蔽他的五感一般。 他同样困惑。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又为什么非要做贼?他明明应该和叶流疏互相试探,或者去见光义帝,他为什么要站在数条街外的屋檐上,悄悄尾随雪荔。 这样很讨厌。 对于一个聪明绝顶、事事有筹谋的少年郎来说,他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可他无法停下。 二人听到小公子沮丧而空茫的声音:“我不知道……” 粱尘要追问,明景拉拉他衣袖,让他不要问了。 三人站在屋檐上,沉默地观看,林夜一会儿沉下脸:“他摸她脸了。” 明景:“什么?雪荔会让人摸她?我不信,我看看。” 粱尘也去抢窥筩。 林夜心烦,坐在地上把窥筩扔给那吵闹的二人。他垮着脸生闷气时,听到两个人大呼小叫:“哎呀,他抱她了啊。” 林夜大惊:“什么?” 他立刻抢过窥筩看。 这一看之下,气血翻涌,热流如电涌上心头。他一瞬间气血太急,心脏骤痛,不觉弯腰捂住心口。 林夜忍着那腔心口的刺痛,刺痛感眼见要流遍全身。他越是着急,心口越闷,气血越是不足。转眼之间,他便看起来虚弱万分。 林夜暗道不好,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倒下去。 林夜:“他们在说什么?” 两个跟随的少年摇头不知。 林夜长不出千里耳,听也听不到,看那二人贴得那么近,只是着急。 林夜干脆翻墙:“再凑近一点。” 粱尘:“再凑近一点,就会被雪荔发现啊。” 林夜:“不管。我自有法子。” 三人只好凑近,为了听清那二人的话,三人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粱尘和明景挺小心的,但林夜此时状态分外不好,一次翻墙时,差点从墙上摔下,让二人心惊不住,齐齐守住小公子。 他们最后,仍未听清雪荔和宋挽风在说些什么。 雪荔听到细碎的声音,便扭头朝不远处的屋檐看去。那边的粱尘只觉得小公子灵敏非常,在他腰上重重一推,把粱尘推到前面。而林夜生怕雪荔发现自己,他朝后一翻,便从屋檐上翻下,掠入了巷子里。 于是,墙头上,粱尘和明景干笑着,朝雪荔打招呼。 雪荔仰着头望他们。 明景觉得自己这样子好傻,脸颊滚烫,硬生生扯起嗓子朝太守府前大喊:“雪荔,我来找你玩——要不要一起逛街啊?” 雪荔愣住。 粱尘也跟着大喊:“我我我路过,给小公子买药!” 太阳余晖已落,天边绯红烟云消弭,华灯零零散散在四方屋檐上点亮。那大喊大叫的两个少年在屋檐上跳动挥手,何其活跃。 雪荔的眼睛,被蒙上一重华灯状的浅光。 她耳边听到宋挽风问“是不是朋友”。 宋挽风被两个少年的吼声吓了一跳,摸摸耳朵,失笑道:“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你武功很高,根本不需要他们这样喊,你也能听到吗?” 宋挽风思忖:“这样看,并不是朋友啊。” 雪荔垂下眼。 宋挽风:“走吧,天暗了,咱们回府吧。你不是要和我说师父吗?” 雪荔“嗯”一声,她看到粱尘和明景的身影不见了,想他们大约跑开了,便跟上宋挽风。但是进府前,鬼使神差,雪荔又朝后方望了一眼。 这一次,她看到粱尘和明景又一次出现在屋檐上。二人没有面朝她的方向,而是相向而站,面色凝重。 粱尘和明景着急间,忽听到很轻很淡的少女声音:“怎么了?” 二人一惊,这才意识到隔着很远距离,雪荔用内力传声,和他们说话。隔着两条街……雪荔武功实在好。 粱尘和明景:“公子吐血晕倒了。” 二人以为林夜翻身到巷子中等他们,结果他们跳下墙,便见墙头血如梅花溅落,花下少年奄奄一息,怎么也唤不醒。 这、这是要先找大夫来,还是先带公子走啊?公子此时,承受得住挪动吗? 二人争论间,便感到一阵风落,宋挽风和雪荔一道出现在了身旁。 宋挽风用怪异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们,雪荔则跳下屋檐,跪到了林夜身边,将林夜扶了起来。 昏光长巷间,雪荔抱住少年公子,抚摸他心脏,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次不是假的。 雪荔抬头看宋挽风:“我送林夜回去。” 此时此刻,宋挽风看着雪荔乌黑的眼睛,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只好点头,雪荔和林夜身影如魅般飘开,宋挽风看着林夜的这两个手下。 宋挽风:“同一种手段,用两次,真的不累吗?” 明景被青年看得脸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不答。粱尘则仰头,朗声挑衅:“管用就行。” 他一知半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感觉到宋挽风和林夜的敌对。管它是什么呢,他肯定向着林夜啊。 运筹帷幄的小孔雀,天生肆意,豁达灵慧,带给身边人安全与快乐。小孔雀从没有得不到的。如果小孔雀得不到,粱尘就帮忙。他见不得小孔雀不好。 第59章 林夜茫然:“才几日不见…… 最终,雪荔还是握着林夜的手,陪坐在病榻前。 屋廊上的灯笼光投入一丝光,又隔着内外间,那光也微弱不堪,在窗上映出竹柏的斑驳影子。雪荔看到极弱的光落在林夜脸上,屋中无灯,润玉笼绡,荼蘼如雪。 那光停在他的浓长睫毛上,她又疑心那是萤火虫。她伸手欲捕萤火,手递到他脸前一寸,感受到他微浅的呼吸。 他睡得安然。 发冠摘了,外袍褪下,掩在厚实被褥中的少年公子面白如玉,乌发如绸。若没有他睁眼时那份过于闹腾的性情,安睡时的林夜,好是乖巧昳丽。 雪荔早已意识到,他生得好。只是玉骨青青,颓然半枯。 他藏着一身秘密。 比如此刻,雪荔能听到屋廊上叶流疏和内宦使臣面对暗卫们的拉锯战。来的人都想见林夜,但是暗卫们拦着,应当是林夜不想见。 雪荔想:真奇怪。林夜不想见他未婚妻吗?那他下午时还和粱尘他们跑去街上找她? 应当是找她吧。 不然他生着病,为什么跑去太守府? 雪荔轻问:“你找我做什么?” 沉睡的林夜自然回答不了她。 寂静中,外面的争执声弱了,脚步声杂乱远去,雪荔握着林夜冰凉的手,开始感到一丝……微弱的伶仃感。 少了林夜的活泼,这间屋子空旷寂寞,雪荔有些不想待了。 雪荔为林夜传输了点儿内力,想他应当养上两日就好了。雪荔这才起身,跃窗而走。雪荔踩着树枝和屋檐走在高处,快要出府时,她听到了一道自己曾经听过的脚步声停在这座府邸外。 雪荔朝下望去。 府前两盏大灯笼下,在叶流疏和光义帝的人离开后,林夜府邸又迎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雪荔已经不记得他样貌和名字了,但是她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来人分明是个走江湖的,粗声粗气,却谦卑:“小公子在府上吗?请、请向小公子通报一声,孔老六有事求小公子帮忙。” 孔老六。 雪荔站在屋檐上,根据下面那人和守卫结结巴巴介绍他自己的话,雪荔才恍然想起来:是那个第一波试图劫走林夜的江湖人。 那波江湖人当初被“秦月夜”抓住关押了,浣川之后,雪荔就没有见过。雪荔还以为孔老六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这座府邸,是光义帝临时为林夜批的府衙。门前的守卫由两名杀手充作,这两名杀手显然认识孔老六。昔日的旧仇涌上,二人对这个刺杀过小公子的人没有好感。 一人没好气:“公子不见客。” 孔老六低着头:“秦月夜的人不光无辜杀人,连我面见公子,都要阻拦吗?” 两位杀手一愣,另一人大怒:“当初浣川客栈,你逃跑了,小公子说不管了,我们就当没这回事,放你们一马。我们何时无辜杀人了?公子确实不见客。你想刺杀公子,以为我们会让你使花招?” 春山赴雪 第106节 孔老六猛地抬头。 他胡子拉碴,眼眸赤红,眼中的恼恨意让两个杀手警惕。 孔老六朝前走一步,喷出的气息让他胸口起伏,说出的话如六月寒霜:“使花招?谁使花招,还不好说!我有两个朋友,从襄州后就失踪了。我们最后一封联络信,那两位朋友跟我说,他们跟在‘秦月夜’后面,想跟着‘秦月夜’一同杀公子。” 杀手们大惊。 二人连声:“胡说。‘秦月夜’收到的命令,一直是保护公子。如果我们要害公子,为什么要阻拦你?” 孔老六睥睨着他们,冷笑:“我懒得和你们说,我要见公子。我当时确实袭击过你们,但我从来没想过杀公子。我只是不想公子去和亲,何况公子和我解释后,我也再没有动过其他念头……但我那两个朋友失踪,最后见过的人是‘秦月夜’的人,这是实打实的。” 南周和北周的恩仇历历在目。 南北江湖客之间的仇怨亦难化解。何况杀手楼这样跟随朝廷的江湖组织,恐怕北周江湖客,亦未必瞧得起。 孔老六:“说不定就是你们明面上说保护公子,其实打算杀害公子。我的两个朋友撞上了,你们就杀害了他。你们如果说我错了,就让我见公子。 “我不相信你们,我要见公子,让公子帮我找我的两个朋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端端的两个人,纵是死在了襄州,也不可能尸骨无存吧?” 他说的那般愤懑,让守门的两个杀手都生出疑惑。 二人心中不安。 “秦月夜”多日来对他们不管不问,襄州事后他们再无法联络上层……这一切,本就是这一行人心中日益生根的一根刺。冬君来去神秘,襄州城有追杀公子的江湖客。那些人中,真的没有“秦月夜”吗? 无碍。 如今冬君回来了,风师也来了。如果其中有误会,他们应当可以解释。 二人便犹豫着,决定让孔老六去见林夜。唯一的问题是,林夜当真在生病。即使他们放孔老六进去,林夜也醒不过来。 二人商量:“要不,让阿曾郎君出面吧……” 高处的雪荔,身子掩回枞木间,看下方府邸门口,孔老六抹把脸上的灰污,跟着两个杀手进府。 雪荔闭上眼,兀自沉思:孔老六的两个朋友,在襄州失踪了吗? 尸骨无存的那种失踪吗? 而恰恰,雪荔还知道一个人尸骨无存的失踪——玉龙楼主。 这两者,都和“秦月夜”有关。这两者,会有关联吗? -- 宋挽风等了雪荔一夜,生怕雪荔一去不回。幸好半夜时候,宋挽风听到院中风声过,这才放下心,知道雪荔回来了。 他坐在屋中一片漆黑中,垂下眼皮,露出沉思的神色时,唇间微微带一分笑。 黑漆屋中突兀响起一道四秩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回来金州做什么?” 宋挽风抬眼皮,看向屋中另一个人,金州的父母官,他的父亲,宋太守。 宋太守漠然道:“你当初选了玉龙,就不应该再和我有联系。江湖官府从来两别,莫以为你们北周江湖朝廷势力难分,南周就也一样。照夜将军……和你们以为的不一样。” 宋挽风失笑,柔声提醒:“父亲,照夜将军已经死了。” 宋太守一怔。 宋挽风起身,他轻功甚高,在江湖人眼中都走路无声,更何况在宋太守这个不通武艺的人面前。在宋太守看来,他这个不熟悉的儿子,就像黑夜中的魅影,无声而去,飘然而至,摸不透心思。 宋挽风温温柔柔:“父亲,我理解你。当初金州城破,落到了南周的照夜将军手中,你吃足了苦头,脊梁骨也被打断了。从那以后,你虽为太守,却畏惧照夜将军至极,根本不敢管金州事务。 “可是如今照夜将军已经死了,父亲总该振作起来。” 宋太守静谧坐在昏暗中。 他平静重复:“我是问你,你来金州做什么。如果无事,你就离开这里。” 宋挽风沉默片刻。 他轻轻笑:“离开……你觉得我是杀手,就会杀害你的子民。我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祸?” 宋太守:“我从来不管‘秦月夜’的事。我只知道,‘秦月夜’每一次出手,都会带来腥风血雨。玉龙如此,你如此,雪女也如此。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管不了你,但我身为金州父母官,绝不会任由你们在金州境内作恶。” “作恶……”宋挽风喃声。 宋挽风蓦地回头。 黑暗中,青年温雅的面容酡红,双目赤红间带恨:“当初是你抛妻弃子,撇下我和娘亲,只顾着你的子民。若非师父救下我,我早就死在战乱中了。娘亲死于你的心凉,我活下来,让你这样不安? “你亲手把我交给‘秦月夜’,又觉得我是杀手,不配为你子女。你觉得我回来金州,就是要毁掉你的基业?父亲,你未免太看得上自己了吧。” 宋太守冷漠无言。 良久,宋挽风收敛情绪,嗤笑一声。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摸到一脸水渍。 他嘲弄:“也许就是这样,师父才不让我练‘无心诀’……” 情绪太多太偏太狭,是“无心诀”大忌。在玉龙眼中,雪荔是天生的习武奇才。他不是。他无论如何努力,师父眼中,最重要的,只有师妹。 可是……玉龙死了。 而宋挽风和雪荔的人生,还在继续。 玉龙留下的残局,还桎梏着宋挽风和雪荔。 半晌后,宋挽风平静下来,淡笑着和宋太守说:“父亲放心吧。我这一次回来,是为了我师妹。我只想带走我师妹。你的事,还不到时候呢。” 他微微笑,慢悠悠:“爹如果不想我在金州多待,爹如果觉得我是黑暗中咬人的毒蛇,那就帮我劝劝小雪荔,让她赶紧跟我走吧。东窗事发在即,小雪荔不该留在这里。” 宋太守抬眸,黑冷的眼睛看着他:“东窗事发?你果然,另有筹谋。” 宋挽风朝他彬彬有礼道:“我只是遵照师父之意,为师父办事。爹如果不服气,就去找我师父吧……只要你找得到。” 宋挽风飘然而去,堂屋中只剩下宋太守一人枯坐。 宋太守闭上眼,心中涌上万千雾雪一样飘零无根的念头。 玉龙啊……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玉龙。 那位清风敛月的飘零女子,那位眉淡枕霜的无双佳人。她孤寂地走在雪山中,从起初一人,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再到后来,她身后跟着太多人。 她在南宫山上,他在金州城中。她枯望远方,他兢业理事。 如今的玉龙楼主声名远播,人尽皆知。然而在很多年前,宋太守记得自己攀上无名孤山,第一次遇到玉龙,那只是一个秀美冰冷的小娘子。 那年她只有十五岁,她抱着一个婴儿,满身是血地站在一地尸骨中。 一地尸血,死不瞑目。官府不曾上山过问,山中人已经死光。 过路的登山的宋太守,彼时只是一介书生,被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他摔在雪地上,雪地发出“格格”声。枝木间簇簇雪粒飞落,落到书生肩头,让书生打了个喷嚏。玉龙回头看他一眼,迷茫地抱着怀中的婴儿。 书生斗胆说了一句:“小娘子,你的孩子许是饿了。我、我去为你的孩子找点吃的……” 大雪封山,书生没有逃走,而是为婴儿找来了一头奶鹿。那年山洞昏而冷,书生和玉龙一同待在山洞中,呆呆看着玉龙怀里的婴儿。 书生问:“她叫什么?” 少女清幽:“不知道。” 书生:“那小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我是青龙……” 书生没听清:“什么?” 那少女停顿了一下,改口:“我叫玉龙。” 午梦千年,窗阴一箭,近二十年光阴转头空。如今宋太守独坐屋中,观望各方人马在金州的登场。 平生故人,已去万里。余下残魂,饮尽枯荣。他没有过问,玉龙为雪女,留下了怎样的一局棋。他的儿子宋挽风,又在中间,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 次日,宋挽风和雪荔用午膳。 午膳简单,因宋挽风自己没太多食欲,又知师妹对万事万物没兴趣,便也懒得张罗。雪荔看眼桌上的两三道菜,便想起平日每一次用膳时,林夜那夸张的膳食。 他自己吃不了多少,却偏爱热闹,最后拉着所有人一道。 门被人“笃笃”敲。 窦燕声音在外:“风师大人?” 屋中,雪荔看向宋挽风,宋挽风朝她颔首笑:“你说师父尸体不对,我便让窦燕过来一趟。我那时候不在山上,对师父的事情不清楚。冬君总比你我知道的多一些。” 窦燕进屋后,先向宋挽风行礼,再向雪荔行。 窦燕低着眼睛不看雪荔,只怕自己一看,便想到姐姐的惨死,会因自己的仇恨,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宋挽风用手揉额头,靠着墙面:“你们说吧。” 雪荔观察宋挽风:一夜过后,他在自己家中,却好似没有休息好。他看起来很疲惫苍白,眼尾也有些红。他不舒服吗? 雪荔收回目光。 她向屋中两人说起自己看到的南宫山上尸体的异常,并关注着两人的反应。窦燕震惊非常,宋挽风则微微失神。提起玉龙的死,宋挽风便似不想多听,闭上眼,可颤动得厉害的睫毛,可见他的心中不平静。 窦燕面色凝重,进屋之后,她终于愿意看雪荔一眼:“雪女大人还记得那尸体的模样吗?” 雪荔点头。 宋挽风看她一眼:她竟然会去记。 窦燕浅笑:“那雪女大人说吧,我根据大人的描述画一幅画,看看这具尸体到底是谁。” 半个时辰,雪荔在旁偶尔清泠泠地说两句话,告诉窦燕尸体的特征。窦燕低头作画,笔下窸窣不住。宋挽风一直靠墙而坐,沉默无比,一句话也没有说。 好久,雪荔道:“好了。” 宋挽风这才起身,去和雪荔一同看画像。 窦燕不愧是冬君,她笔下的女子,和雪荔在南宫山上看到的尸体,有九成像。那女子鲜妍如生,发浓脸白,眉骨低颧骨高。这女子不算好看,更和真正的玉龙相差甚远。 宋挽风蹙着眉。 窦燕观看良久:“这个人,不是‘秦月夜’的人。‘秦月夜’没有这号人物。” 雪荔眼皮微颤。 宋挽风以为雪荔不懂,他一边听窦燕说话,一边向雪荔解释:“冬君处理各类杂物,每年会登山拜访师父。她对‘秦月夜’楼中人,记忆深刻。我原本也记得……只是我和师父吵架后,便不过问了。” 吵架? 春山赴雪 第107节 雪荔茫然片刻,才想起一件旧事。 但她此时并没有揪住那件旧事不放,而是向窦燕确认这女子的样貌。 窦燕分外肯定:“杀手楼分为四部,每部又各有三道,每道下再有数十名弟子。我曾陪春君整理过楼中档案,我确信这个女子,不是楼中人。那便奇怪了,这人死在‘无心诀’下……这世上会‘无心诀’的人,应当不多吧。” 她狐疑的目光,在雪荔和宋挽风二人身上转。 雪荔则忽然问宋挽风:“你离开这么久,到底执行什么任务?” “师父交代我的任务,杀几个人,”宋挽风微笑,“小雪荔,我们的任务都是不能向别人泄露的。” 雪荔:“你在金州吗?” 宋挽风一怔。 雪荔目光笔直:“你若在金州,金州城中杀手楼执行过的任务名单,你是否能拿到?” “我应当可以,”宋挽风缓缓说,“不过,你怀疑什么?” 他用奇异而幽亮的眼睛打量她:她竟真的在思考师父的死亡真相。 她真的在乎吗? 雪荔垂着头,轻声:“我有怀疑。” 她却没说她怀疑什么。 玉龙的尸体失踪了,而孔老六的朋友在襄州城见过“秦月夜”的杀手后,也失踪了。她怀疑不只一个人失踪了。失踪的人,一定会有去向。找到这个线索,便能找到师父。 窦燕不可信,林夜未必可信,宋挽风也未必可信……她其实不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她想查师父的生死时,她便要对身边人学会保留。 毕竟……雪荔捏了捏自己的指甲。 她记得救光义帝那日,来自霍丘国的白离不知道给她身上带来了什么东西,让她心痛欲绞,头裂欲炸。事后想来,那也许是药。而那种药,她非常熟悉。 年年月月日日,她都浸泡在那种药中——那种玉龙为她准备的药。 她已经很久不用了。 如今,那味药,为什么再次出现了?它再次出现,代表着什么? -- 林夜那一方,正拥被而坐,和阿曾、粱尘、明景三人面面相觑。 那三个探病的人无话可说,只见林夜一人痛心疾首,捶床而叫:“两个时辰了!窦燕被叫过去两个时辰了也不回来……你说,他拉着阿雪,到底有什么好说的?” 林夜双目泛空。 他喃喃自语:“不就是好久不见吗,叙旧需要这么久吗?粱尘,你要是和我很久不见,你有这么多话想和我说吗?” 不等粱尘发表意见,林夜就自己下了结论:“哪有那么多话?阿雪又不爱说话……总不会她只是和我无话可说,见到宋挽风,就成话篓子吧?” 他想到雪荔会围着宋挽风说话,心中便难受非常。 他想到雪荔会用信赖的目光望着宋挽风,会对宋挽风露出笑容……不肯被他碰被他抱的人,如果对别的人露出笑容,他会呕死。 粱尘抬眼,看林夜这副不悦模样,再想想宋挽风那副高洁清雅的模样。粱尘忍不住说句公道话:“你病了。” 林夜抬头。 粱尘:“你确实好看,也确实光鲜。但是你身体不好,病容总会有些影响。而宋挽风不只是雪荔的师兄,还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 林夜打断:“我也很健康。我、我马上就及冠了。” 阿曾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 林夜憋回去,朝粱尘哼下巴:“你继续说。” 粱尘摊手:“我说完了啊。我就是觉得,你抢不过宋挽风。” 粱尘心想,咱们还是想想和亲的事,想想那个叶流疏怎么回事的事,想想你该怎么和光义帝解释你出现在金州的原因…… 林夜振振有词:“我一个人可能抢不到,但是这里这么多人呢。你们难道不反省一下,我们阿雪对你们有没有感情?” 林夜扫他们一圈,嫌弃道:“怎么就没人像我一样努力?你们知道阿雪那种顶级武功高手的存在,对这个队伍有多重要吗?你们知道那种永远被人保护的感觉有多安全吗?你们不知道,你们只想着自己。” 三人:……难道你想着我们? 林夜:“虽然你们在阿雪眼中都不重要,但是沙子多了也是龙卷风呢。” 三人:沙、沙子……他们是沙子? 林夜大义凛然道:“所以,你们这些平时不努力和武功高手打好关系的人,赶紧去和阿雪打好关系。最后,我力挽狂澜,帮我们和亲团挽留这绝世高手。” 粱尘嘀咕:“我们又不是要去当武林盟主,要什么绝世高手……” 林夜的目光立刻朝他横过去:“就从你开始吧。你现在立刻去找阿雪,别让那个宋挽风总缠着阿雪。等你把阿雪哄出来,就给我发消息,我立刻到。” 林夜很有计划:“咱们一天站几波岗,耗也耗死宋挽风。” 粱尘:“……” 阿曾沉重地叹口气:“去吧。不然我们要在这里坐着,被他再念上半个时辰。” 粱尘悚然一惊,连忙推门而出。 阿曾这才和林夜说起孔老六的事,林夜的任性神色一收,沉下面容思考。 明景在旁托腮捂脸,惊叹连连:小公子这变戏法一样的表情,每次都让她敬佩。 -- 如此,雪荔住在宋太守府中,却日日不安宁,有时候是宋挽风找她,有时候是粱尘、阿曾、明景厚着脸皮找来。那三人又不说什么事,就想哄她出府。 雪荔对其他人没兴趣,但是阿曾找来时,她想到孔老六可能和阿曾提过朋友的事,便愿意出府,和阿曾说话。 宋挽风不愿意雪荔和和亲团的人多往来,但是凡事总要徐徐图之,宋挽风只好放雪荔离开。 阿曾戴着斗笠,和雪荔在街上行走。 雪荔扭头看他的斗笠好几次,些许羡慕。她用手揉揉自己受伤的眼睛,视野依然有些模糊。 如果她也戴斗笠的话,是不是就更看不清了? 阿曾见她揉眼睛,便问:“没涂药吗?” 雪荔摇头。 她不解释她为什么不涂,阿曾也不问。阿曾十分尴尬,他实在不擅长和这样的女孩儿说话……林夜何时到? 林夜这几日,确实十分忙。 林夜既要过问孔老六的事,又要应付光义帝,还要和李微言打交道,再琢磨杀手楼的事,白离出现代表的含义。甚至,川蜀军几位将军的上门应酬,长宁郡主叶流疏的每日一堵门…… 雪荔正在斗笠和孔老六之间选择话题,遥遥听到少年清如泉流的声音:“阿雪!” 阿曾轻吐口气。 雪荔扭头,捂着半只眼,模糊地看到街尽头,跑来了三个人。她看到那三个人都戴着斗笠,两个少年郎,腰肢劲瘦;一个少女衣着粉白,裙摆绣兰。 他们都有斗笠,只有她没有。 两个少年身量、斗笠,太像了。连腰下叮叮咣咣的挂饰都好像。 他们好热情:“阿雪!” 雪荔沉默。 等三个人到了面前,雪荔模糊的视线,还没从他们的斗笠上挪开。她判断不出来,但闻到一者有花香,另一者有药香。她便面朝药香:“林夜。” 被她挑中的少年郎,僵硬了。 没被她挑中的少年,震惊了。 林夜茫然:“才几日不见,你都不认得我长什么样吗?我已经这么不重要了吗?” 雪荔:“……” 第60章 摸呗。我是为了以后不被…… 掀开斗笠后,林夜、粱尘、明景三人绝不会认错。 所以雪荔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戴斗笠。而且……林夜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那种“不太一样”太细微,她一时间看不分明,便盯着他,看了半天。 视线模糊,依然没看明白。 林夜既被她这种清凉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面红耳赤,又因众目睽睽下,她认不出他而心中暗自生恼。林夜还有一番自己的架子:阿曾他们看着呢,他不想当众和雪荔吵。 林夜恨恨想:这么没良心的阿雪,我再不理她了。 他掉头便走,走一截,发现没人跟随。林夜回头,白色斗笠如烟笼雾,纱帐后少年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走?” 雪荔眼睛轻轻晃了一下。 她便跟随着,朝他走去。而身后的粱尘也要跟上,被明景拉拽住。 阿曾无言地看眼什么都不明白的粱尘:这傻小子,居然还没刚入队没多久的明景看得分明。 粱尘迷惘:“公子叫我们走啊。” 明景:“你好笨,雪荔弄错了你和小公子,你这时候凑上去,不是找公子骂你吗?” 阿曾无言地看眼那娇俏可人的异国公主:好吧,这位小娘子,也没弄明白情况。 偏偏阴错阳差,粱尘恍然大悟,接受了明景的说辞。 明景洋洋得意:“我们自己去逛会儿街呗。” 阿曾:“你们去吧,我有事。” 三人中,阿曾的斗笠笼得最严实,生怕路遇故人被认出。阿曾转身就走,还能听到身后明景和粱尘的争执—— 明景:“我们去街上帮我挑几个看着好生孩子的郎君……” 粱尘震惊:“这、这能挑吗?不怕别人打你吗?” 明景:“提前做准备啊。” 粱尘:“你、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要和亲,你哪来的时间生孩子……还一个国家那么多的孩子……” 明景跺脚:“我肯定是为以后挑啊。现在我哪有时间?” 春山赴雪 第108节 她捧脸,快乐畅想未来:“等到我帮小公子完成你们要做的事,小公子答应送一块地给朱居国。我都看好了,我想要庆州。那里草原肥沃,粮食充足。以后我就带着我的孩子们搬去庆州,在大周国的庇护下,重建朱居国,重振扶兰氏。” 粱尘本觉得她天方夜谭,但是她一遍遍说,一遍遍做计划,粱尘便也开始觉得,明景也许是对的。 弱小的国家,夹缝求生,必须依附于强大国家才能生存。她渴望扶兰氏长存,被铭记,被尊重。她跨越千山万水,弃下故土蛰伏仇恨,寻找的从不只是一个“庇护”,而是“生存”。 建业陆氏没有过这样的需求。 粱尘从未接触过,但他在这条和亲路上,渐渐学着认知这方广袤天地。天光云阔,每个国家都在寻求生存的权利。 粱尘便笑呵呵,陪着明景一道去玩。 明景知道这位郎君不是普通的侍卫,似乎在南周拥有很厉害的出身。这只队伍卧虎藏龙,她本是厚着脸皮在和亲团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讨好所有人。此时,明景见这位出身高贵的南周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粗鄙,便也十分欢喜。 欢喜间,明景压下自己心头的那点儿不安:“魔笛”声,可能是听错了。毕竟世间模仿扶兰氏的驭人手段很多,那笛声并不熟练,未必是扶兰氏的遗民。 她自己暗自调查便是。 另一边,雪荔默默跟在林夜身后。 林夜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朝她大声强调:“我在生气。” 雪荔耳朵被吼到。 她正兀自走神,冷不丁被他喊这么一句,目光便落到他身上。而他见她终于开始意识到错误,这才哼一哼,继续在前面走,等也不等她。 但是雪荔的脚程,又从不会跟不上任何人。 雪荔默默地观察林夜。 生气? 也许林夜以前生过气,但雪荔从未注意。她如今能够看到旁人的情绪后,才第一次见到林夜生气。好稀奇,永远笑眯眯的少年公子,原来会生气。 生气是什么样子的? 她自己从不生气,认识的林夜又是一贯好脾气。今日这番情形,反倒让雪荔看出了好奇。 雪荔却越看越迷糊:林夜的生气,和她知道的“生气”,看起来不太一样。 因为林夜看着不像是和她闹脾气。 他一路走,一路散财。 雪荔跟在林夜身后,二人从人流少的早晨穿过大半条街,走到了晨间东市中。经过山匪事后,东市恢复生气,正在重建。摊贩和百姓们将此围得水泄不通,而林夜戴着斗笠,他们也不知道走过的林夜,正是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小公子。 可林夜依然凭着卓越的交际本事,买了一大堆礼物—— 茶、酒、胭脂、布匹、簪子、玉佩。 琳琅满目间,百货纤丽星繁。只要是林夜看上的,觉得好看的,他全都买下。他一路买,一路雇人,把他买下的物件送回府邸去。 林夜这般豪气,惹得摊贩们眉开眼笑。而雪荔和林夜终于从闹市中挤出,林夜兴致盎然,大有再回头逛一遍的冲动。他一回头,看到的是身后少女清泠泠的眼眸,正打量着他。 林夜又一次哼一哼。 他把自己怀中刚买的荷包丢过去,雪荔接过:荷包中放着一对银坠子,银坠子上雕着兰花枝叶。 雪荔猜测:“要我给你送回府邸吗?” 林夜:“……?” 他神色十分不可置信,主动掀开斗笠来瞪她。 雪荔还在思考:“这是耳坠,你的府邸只有新来的异国小娘子,和真冬君是女子,可以用耳坠。但这只有一双,你总不好一人送一只。所以应该不是送给她们的。” 林夜:“……” 雪荔观察着这对坠子,坠子在日光下闪着银鱼一般的流光,吸引着她的眼睛。她心里生出喜欢,想林夜真会挑礼物。 雪荔道:“那么,就是送给长宁郡主的吧。你要去讨好你的未婚妻吗?” 林夜:“……” 他受不了了,他沉脸道:“我和她没什么关系,能不能成亲都不一定。我不喜欢她那样的,你不要总挂在嘴上,像逼婚一样。” 他很有些委屈:“我都不见她的。你却日日见他。” 雪荔抬眼,惊讶看去。 林夜刷地一下,把斗笠纱帘重新拉下,挡住他容颜。林夜不想自取其辱了:“送你的。” 雪荔怔住。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银坠子:“为什么?” 林夜看着恹恹不快:“我有钱,我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小心买了一对耳坠子,看你一身素净真凄惨,送你了呗。” 雪荔:“谢谢。” 她垂下眼,认真地端详自己手掌中的耳坠。她长这样大,没收过女孩子都有的礼物,她连耳洞也没有。但她依然喜欢这样会发亮的物件,这是属于她的,她独自拥有,不与他人分享。 雪荔再次重复:“多谢。” 她妙盈盈的安静眸子望来,林夜怔忡间,便觉得自己心脏好是柔软,想要迫不及待向她屈服,买尽世间稀奇巧物来讨好她。 钱财在外,物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少女的美。 她站在人流外,纤尘不染,眸清肤白。她仰头端详坠子时,日光跳跃在她乌睫和唇珠间。她并未露出笑容,她眼中流动的光,已让林夜望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想:不笑就不笑吧。 不用被逼着笑的雪荔,自由地做她自己的雪荔,才是最珍贵最美好的。 林夜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却又唾弃自己的心软。在雪荔眼眸望过来时,他别过眼,掉头就走。 雪荔眨一下眼,追上他。 过了一会儿,林夜脚步放慢。因他到底身体不好,如今气血反复,多走段路,便有些头晕脑热。他又不肯在雪荔面前做出虚弱的模样,只好走得慢些。 雪荔看出了他的虚弱。 但她不懂。 平时他无病也要叫三分痛,让所有人都顾忌他、伺候他。今日他分明不适,又为何不停下脚步?他要走去哪里?再走些时候,都要走出内城了。 又半刻时间,林夜到底撑不住了,找个借口去喝茶。雪荔和他一道去二楼雅间喝茶,雪荔自作主张,说要请客。林夜居高临下瞥她一眼,甩帘入雅间。 卷帘放下,雅间燃香,雪荔坐到他对面。 楼下人流熙攘,尘嚣张天,叫卖间喧哗鼎沸。不经历战争的金州,不被南周和北周战火卷席的金州,这几年经贸开放,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楼下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想那照夜将军身骑白马,狻猊面具威武不凡。他孤身一杆长刀,冲入敌方军营……谁知敌人早有预料……” 说书先生,说的是照夜将军最后那场大败之战:去年年末,照夜将军和寒光将军大战于凤翔,中计兵败,近一万大军埋骨凤翔。多亏陛下仁善,并未治罪。却不想今年二月,照夜将军年轻气盛,受不住战败之辱,再次出兵凤翔,就此身陨。 说书先生感慨:“若是照夜将军早生十年,大周就统一了。” 楼上雅间内,熏香缕缕生紫烟。伴着隐约说书声,不知是不是雪荔如今视力模糊,她看到案几另一侧,林夜疲惫地靠着墙,清隽的眉目被笼罩出模糊的影子。 雪荔侧耳倾听楼下说书,想着,就像襄州百姓信任高太守一样,金州这一方,人人敬爱照夜将军。 可惜照夜将军英年早逝。 楼下唏嘘和喝彩声不绝。 楼下说书告一段落,安静下来。楼上雅间,喝了半盏茶后,林夜苍白的肌肤重新有了红润色。他靠着铺着软垫的墙壁,窗边暖风徐徐,拂他发带与衣衫。 出了些薄汗的少年惬意地抿口茶,其慵懒模样,颇有几分浪荡风流。 雪荔仍是安静坐着。林夜转头看窗外景致,不和她说话,雪荔开始感觉到一丝寂寞。 雪荔慢慢挪到窗边,跟着林夜一道看街景。 雪荔忽然指着下方两个在吵闹的商贾,声音清而软和:“林夜,他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她回头看他,正碰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 林夜手中玩着茶盖,眼皮上掀,波光粼粼的一双眼撩向她。林夜慢条斯理:“一个在说‘聒噪’,另一个在说‘好蠢’。” 雪荔:“哪个在说‘聒噪’,哪个在说‘好蠢’呢?” 林夜回答了她。 雪荔趴在窗口,绞尽脑汁,半天憋不出新的话。 她悄悄觑林夜,见林夜正在看她。这一次,林夜没有躲开她目光,而是目中光华闪烁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目光渐渐柔软。 他到底心软了,倾身低语:“骗子。” 雪荔:“什么?” 林夜:“你是看不懂复杂些的表情,但这么简单的表情,你一直能看懂。你以前就懂,没道理现在不懂了。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雪荔心头一跳,略微心虚。 她口上却认真:“以前只是一知半解,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就像……‘学以致用’。” 林夜哼一声。 他往后靠,一针见血揭穿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学以致用’,但是你想用这种法子找台阶下,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雪荔:“……” 被看穿了啊。 雪荔又想一想,揉了揉自己眼睛。她心中数数,听到林夜问:“你眼睛怎么了?” 雪荔一顿。 她捂着半只眼睛,另半只眼睛望向他:“林夜,我疼。” 林夜:“……” 他一时惊怒,不知她是真是假。 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不爱做各类表情,也不对旁人的事给予反应。她平时风刀霜剑见得多,大风大雨闯过来,百战不屈。眼角那一点疤痕,就称得上“疼”吗? 可是她真的受伤了啊。 她真的疼,怎么办? 雪荔见他表情变来变去,许是她一直跟着他学习他的表情,此时她懵懂间,意识到自己似乎摸到顺脉了。 雪荔便兀自说:“我认错你和粱尘,不能全怪我。一则,我眼睛受了伤,这几日一直看不太清;二则,你身上气味和平时不一样。” 雪荔静静道:“平时你要么一身药香,要么熏着香料,很昂贵清雅的那种。但今日……” 春山赴雪 第109节 雪荔耸耸鼻子,闻了一下,他惊慌地朝后退。雪荔“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林夜睁大眼睛,微微僵硬。 而雪荔捂着鼻子,诚实地看着他:“林夜,你抹粉了。 “你为什么要抹粉?你先前和粱尘说,当小娘子很快乐,你现在依然这么觉得?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你真的想当女孩子?” 林夜瞪着她半晌。 他忽然自暴自弃,大叫一声后,伏到桌上,呜咽拍桌。雪荔惊疑间,见他从双臂间抬起脸,湿润乌黑的眼睛看着她。雪荔真的从他额上看到被他抹乱的雪白粉粒,正是那类修容的膏脂。 林夜气愤道:“都怪你。” 雪荔眨眼。 林夜:“粱尘说,你有了宋挽风,就不要我了。粱尘说,宋挽风比我高比我好看比我英俊比我年纪大比我武功高。我整日病歪歪,动不动连累你,你是好心才照顾我。” 他告状告得添油加醋,理直气壮。 林夜垮着脸:“我也曾容色冠京华啊。我以前走过街巷,小娘子都朝我扔花,我理都不理的。我文武双修才智双绝惊才绝艳,世人都说我是奇才。我只是生病了……你就觉得我不好。我怎么办?我只好打起精神嘛,涂点脂粉遮遮病容嘛。” 世间情爱总是不讲道理,辗转反侧数日,林夜忐忑半晌,还是纠结着向那涂抹面容的脂膏伸出了手。 他爹娘都没这样嫌弃过他!他被打骂最多的原因是“调皮”,从来不是“不如人”。 此时此刻,林夜自觉自己受了天下的委屈。少年公子浓长的睫毛颤呀颤,额上的一粒白粉随着他说话,而轻轻晃动。 雪荔看得目不转睛。 林夜伸出手腕,本想炫耀自己曾经的强壮。但看到他如今纤细的手腕,他脸皮再厚,也炫耀不下去。 林夜好伤心:“你还认错粱尘和我。什么眼睛受伤,那都是借口。你认不出来,说明你本来就对我不在意。我敢说,如果我易容一下,你肯定认不出我。旁的人都能认出,你也认不出来。” 在雪荔眼中,他漂亮而精致。 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喋喋不休地发脾气,是很生机勃勃的一幕。她一向喜欢看他闹腾,不爱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 如今他这样,她眼睛追随着他,眼睁睁看到他额上的那滴没弄干净的粉粒,随着他的说话,而飘飘然落下,沾到了他的睫毛上。 林夜仍浑然不知,喋喋抱怨。 而林夜一抬头,既怔住,又大受打击—— “你笑了。你竟然笑了!你从不笑的,你不稀得给人一丁点笑容的……阿雪,你这个坏蛋。你看我狼狈,看我倒霉,竟然看笑了?” 他气得头晕眼花。 少女迷惘抚摸自己唇角,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雪荔一直以为,笑容需要努力做表情才可以。她沉浸自己的情绪中,见林夜跳起来,气呼呼转身要出雅间。 雪荔起身。 林夜连卷帘都没掀开,只觉身后一阵风无声飘过。他的腰肢被人从后点了一下,立即发软发麻。他毫无防备地跌后,雪荔顺手扶住他的肩,将他按坐回此间唯一的小方榻上。 林夜惊讶张眸,看少女俯身而来。 他膝盖在榻木边缘磕一下,瘫坐在榻,登时脸红。他睫毛乱颤,别开目光时,看到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听到雅间外路过客人和小二的说话声。 林夜大脑空白,又心猿意马,一瞬间不知想了多少不该想的。 他袖摆落在榻褥间,袖中手指蜷缩又松开,口上结结巴巴:“不、不、不行……” 他只说不做,连武功都不用一用,不推一推。 雪荔:“什么不行?” 雪荔跪到他身前,手抚到他脸上:“你别生气了。我摸一摸你的脸吧,摸到你的骨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即使看不见,即使闻不出,我也不会认错你,或者认不出你。” 林夜怔然,仰起脸望她。 雪荔自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可以摸吗?” 那、那自然…… 小公子眸子闪烁,别着眼不看她,眼睛盯着屏风。他支支吾吾半天,雪荔以为他不愿意,起身要退,林夜忽地抬手搂住她腰肢,将她拽回去。 郎君的手在腰后拂过,雪荔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慌慌松开。林夜脸红蜿蜒到了脖颈,大半张脸,如红梅点雪,艳得生出妖冶惑人美。 而这样秀美的小公子,嘀咕一句:“摸呗。我是为了以后不被你认错,绝没有其他心思。你不许觊觎我。” 雪荔:“……” 第61章 “所有的,都是林夜。”…… 雅舍外,时有脚步声路过,沙沙如春日雨。 那春雨一样的脚步声敲在雅舍内,每一次路过,都让林夜心尖颤一下。他颤得心脏都有些疼,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雪荔便在寸息间。 雪荔的手指抚在他脸上。 此时他坐她跪,二人的姿势已然有些亲昵。可是雪荔不懂,林夜在挣扎几番后,抱着唾弃之心,窃喜于自己的微微欢喜——无论她目的是什么,她总在亲近他。 无论她和宋挽风怎样,“林夜”应当总有些位置。 在她那纤尘不染的心中,在她被“无心诀”封住的空茫内心中,他又占据了几分位置呢? 林夜明澄的眼睛宛如星辰铺满雨花石,雨花石上倒映着雪荔。 雪荔低下眼,手指落在他脸上,亦有些出神。 这种出神,与旁日的出神不一样。旁日她是不在乎身边来去的人与事,才任由自己目光涣散思绪飘飞;此时她分明专注,却专注得思维飘散。 她想、想…… 她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凝望林夜后,也学到了几分目光躲闪。 他好生漂亮。不是寻常郎君的“英武”,不是类似女子的“女相”,而是因骨架完美皮相出色气质干净,而呈现的一种“漂亮”。 雪荔没有摸过像他这样好的头骨。 她手指落在他脸颊上,一寸寸抚摸,在心中记下每一块骨肉的位置。她心中感慨好优越的骨相时,便感觉到手心下的这具骨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雪荔垂下眼。 正逢林夜撩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偷看她。 她看到他喉结滚动,她的目光随之下移时,他慌得偏过脸,身子绷得好紧。 林夜小声:“摸、摸、摸够没?” 雪荔:“你、你、你为什么结巴?” 林夜一愣,然后大怒:“你学我说话!” 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乖巧下的恶劣。 是了,雪荔必然是有一腔残忍的。即便那残忍再天真,她也绝不善良。善良的人不可能有“雪女”的封号,善良的人不会在这时候欺负他。 林夜推雪荔,脸颊绯红:“摸好了,你就松手。” 雪荔“哦”一声,心中遗憾地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手。她松开手后,反而是林夜倾身,抓住她袖子,他红着脸追问:“什么感觉?” 雪荔:“很好。” 林夜心中想:必然是夸我长得好。是了,我自然长得好。就算如今生病,也比宋挽风那个老男人强。我年少体盛,正是当打之年。 雪荔也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小孔雀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 他只是脸颊通红不敢抬头,却扒拉着她衣袖不放:“怎么个‘很好’?” 雪荔想一想:“如果我喜欢收集人头骨的话,你会是我最喜欢的那个。” 林夜一怔。 林夜弯起了眼睛,露出笑容。 他嗔她:“什么鬼话?动不动说‘喜欢’,哄得别人当真了怎么办?” 雪荔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只盯着他那宛如会发光的笑容看。而林夜撩目,显然发现她喜欢看他笑,于是他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林夜大度地上手,悄悄摸一下她眼角:“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他笑眯眯:“不然真的看不见了,以后再也不认识我了,那我得伤心的日日哭晕过去。” 不待雪荔多说什么,他便变戏法一样的,从怀里掏出珍贵的治疗疮疤的药膏。他如今走到哪里,瓶瓶罐罐的药物都会带许多,行事格外方便。 雪荔惊讶。 雪荔说:“把你吊起来倒挂,摇一摇,你身上肯定能掉出来好多宝贝。” 林夜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下子笑倒,乐不可支。雪荔不懂他为什么笑,却也心情不错。 他拉着雪荔坐下,先用清水帮她清洁眼睛,再为她上药。这一次,药膏抹开的时候,雪荔到底从淡淡的花香中,闻到了林夜身上自带的被掩盖的清苦药香。 少年微凉的衣摆,拂到她眼角。 林夜美滋滋:“我以后都为你上药。” 雪荔不语。 林夜又自我否定:“不行,不能这样说。你最好不要受伤。” 林夜念叨道:“离了我,你怎么办?谁照顾你啊?你那个好师兄,都不知道为你上药吗?” 雪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林夜眼睛转悠,神色灵动,洋洋得意道:“你也不喜欢我碰啊,但我不是死缠烂打成功了吗?这么没有毅力的兄长,赶快扔了吧。” 雪荔瞥目望他,觉得他对宋挽风意见好大。然而她眼珠刚转动,他便大呼小叫:“别乱动,药膏要抹到眼睛里了。” 雪荔忙正襟危坐。 她看不到的地方,林夜扮个鬼脸,得意于自己的聪慧。 他不遗余力地在她耳边絮絮念宋挽风的坏话,雪荔蹙眉似不快,他又轻松住口,转了话题:“那个白离……就是那天在林子里和你打的那个青年,他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你打得过他吗?” 雪荔:“可以。” 林夜按在她眼角的力道微重一分,斟酌用词:“我是说,你轻松一些,不受伤的话,可以赢吗?” 雪荔:“习武怎会不受伤?” 林夜语气急了:“靠聪明才智啊,为什么非要冒险?你这样聪明,你肯定有法子的。” 春山赴雪 第110节 雪荔不语。 她回想那个白离。 武功到她和白离这个境界,没有任何弯道可抄,只有实打实的真本事。雪荔从没遇到那样棘手的对手,她知道对方也一样。事实上,白离比她武功高,她总得剑走偏锋一些。 而且,雪荔想赢。 雪荔静静地想着。她昔日没动力没思绪,万事万物皆无兴趣。而此时棋逢对手,她发现自己也有用心的时候,也有不愿输的时候。 她又想到她丢弃武功已经很久了,自师父过世,她再没有每日练武过。也许,她应该把武学捡起来…… 雪荔想着这些的时候,轻轻“啊”一声,因冰凉的药膏没落到她眼睛中,少年的手指却碰到了她睫毛。 林夜严肃:“阿雪,别受伤。” 雪荔抬起眼。 林夜垂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眼尾:“如果你打不过他,你就告诉我,我想别的法子。不要和他拼命,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那天,我看到你们在半空中,他的指虎都要碰到你喉咙了,你也不躲……我的心都要被你吓停了。” 林夜伤心道:“任何事情,都不至于让自己受伤。你要先爱护自己,别伤害自己,别让我担心。” 雪荔的眼中,倒映着林夜。 她想到玉龙说,别自伤。 宋挽风也说,别自伤。 而林夜说,你受到伤害,我会担心。 ……这些,都是担心吧?他们,都挂念她吗? 习武本就容易受伤,担心和担心看起来也不太一样。师父和宋挽风的担心下,她依然要吃苦受伤;而林夜,不希望她受伤吗? 为什么? 林夜涂好了药,抬起眼,与少女的眼睛对上。 说了半天话,他已经不脸红了。他朝她笑一笑,转肩要去收自己的药膏,他手指被雪荔握住。 林夜一顿,低头看向她握住他手指的手。 雪荔也迟钝低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握。 雪荔迷惘片刻后,对林夜轻声:“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林夜一愣,心间何其软:傻阿雪。他早就不气了。 可他很好奇:“若我还在生气,你还要怎么哄我?” 他浮想联翩,想得重新红了脸。他咳嗽着,想向雪荔提出自己的建议:比如,抱一抱他。 就像她和宋挽风在太守府前那个拥抱一样。她师兄有的,他也要。 小公子面红耳赤心跳砰砰间,听到雪荔想了想:“你若是不生我的气,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小秘密。” 林夜呆住了。 他挣扎于“拥抱”和“属于雪荔的秘密”之间,哪个更有吸引力。 林夜到底沮丧地放弃自己想要的拥抱,问她:“什么秘密?” 雪荔朝他递出手:“我应该被白离下了药。” “什么?”林夜大惊,一把抓住她手腕,为她摸脉,“是中毒了吗,我怎么摸不出来?阿雪,你哪里不舒服吗?那你还一直和我闲聊,应该去找大夫啊。” 林夜心急,开始思考光义帝有没有带那个厉害的神医出来。 雪荔摇摇头。 雪荔道:“那天我有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到我身上,和我多年来用的药是一样的,但比我以前用过的药,感觉更剧烈一些。我当时觉得头痛,心悸。笛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她细细描述她当时的感受,林夜认真听着。 她没有告诉宋挽风,她本也不想告诉林夜。但是林夜在生气,她总要有个什么来哄他。 林夜脸色渐渐凝重:“说起来,确实有些古怪。那时候,我也感觉到心悸,但应该感觉没有你这么强烈……” 林夜回忆当时自己的记忆。他的记忆非比寻常,宛如定格。那日他的全身心都落在雪荔身上,然而如今回想,他仍能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当日其他人的反应。 林夜喃声:“你当时感受特别不舒服。我也感觉奇怪,而陛下当时被人簇拥着询问,看样子,陛下也受到影响。可是粱尘他们都没受到影响,明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受影响,因那笛声,并没有明景平时‘魔笛’那么强大的威力。 “如果当日的阴谋是针对你的,为什么我和陛下会被连累到?我们和你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林夜喃喃自语。 他心头忽然一跳。 林夜盯着雪荔:“我和陛下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身上有毒。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曾为李氏皇族嫡系体内种下一种叫‘噬心’的毒。时移境迁,‘噬心’在南周皇室嫡系这里,因为……我的血的缘故,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我们体内可能还有些余毒,但并不严重。” 林夜沉下心。 他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他受到影响,必然是心口那三滴心头血的缘故。光义帝受到微弱影响正常,那么雪荔呢?为什么雪荔感受到的,比他们都强烈? 林夜:“噬心之毒只在皇室血脉中,怎么会在你身上……阿雪,你师父平日给你服用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抓住她手腕,又急又恨:“是‘噬心’吗?玉龙怎么会有霍丘国的毒?她为什么给你下毒?你服毒多久了,平日有什么感受?不行,我们得找陛下。” 他说话间便要起身,雪荔却按住他。 雪荔很冷静:“我与你们的感受不完全相同,不一定是‘噬心’。我师父不会害我的。” 林夜气怒。 都这样了,她还为玉龙说话! 但他抬头,看到雪荔微空的眼神。 她由玉龙养大,长在杀手楼。她常年杀戮,常年孤寂,常年没见过正常人。长年累月,她只有玉龙和宋挽风。 他怎能苛责她的不幸? 林夜压下千头万绪,勉强笑着安慰她:“是了,那‘噬心’之毒,已经过了一百二十年。我们中毒会心悸痛苦,但你好像并不会。玉龙楼主才多大,怎可能拿到那种毒?是我关心则乱了。你师父养你护你,必不会害你的。” 雪荔低着头。 半晌,她才极轻的“嗯”一声。 林夜心间发颤,口中笑问:“首先,我们得找这毒到底是什么。你有线索吗?” “有的,”雪荔的情绪从来很淡,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那日,我在指甲中藏了点儿风吹过来的东西,事后我用内力逼出来一点,放在帕中。但我还没想好,怎么查这种毒。” 林夜千丝万缕的担心,在这时轻轻舒缓。 他忍不住倾前身子,抱她一下:“好聪明的阿雪。” 雪荔清水眸子看他。 林夜笑眯眯:“有这点药粉,就足够了。我身上的血不全,恐怕作用不大。唔,陛下的血对毒也有反应……我去求陛下,让陛下出点血。陛下身边有一位神医,很有本事。那神医拿着血和药粉,说不定真的能复原出点什么。” 雪荔点头。 雪荔只是问:“陛下会给血吗?” 林夜迟疑。 通常来说,天子尊贵,肌体无损,不会赐血给任何人。换做旁人,想都不必想。然而,光义帝和林夜有合作,这样的君主,愿意赐血,是有可能的。 只是,那到底是“噬心”。 北周皇帝受困于“噬心”,需要小公子解毒。光义帝未必愿意研制出真正的“噬心”解药,救治北周的皇族。何况,雪荔身上的问题,也未必是“噬心”。 是了,绝不能承认是“噬心”。否则光义帝绝不会赐血。 林夜笑道:“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是位好说话的皇帝。” 雪荔点头。 林夜想的问题,她也想到了。她并不在意。无论那药粉是什么,她都不在意。 生死有命。 她没有林夜那样珍爱人生。人生走到哪一步,她都不会挂心。倘若她命中注定折损于此,那便折损吧。 死亡应当…… 雪荔还没多想到“死亡”的事,林夜就抓住她衣袖晃了晃,笑眯眯:“好了,我们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咱们好不容易出来玩,去给朋友们买点礼物呗。” 雪荔吃惊并困惑:“朋友?” 谁?谁是她朋友? 林夜一看她的反应,便重新发挥自己的特长,开始老气横秋地教育人:“你平日遇到什么难处,靠的就是朋友帮扶啊。俗话说,出门在外靠朋友。身边人多重要啊。独来独往要不得。沙子再小,聚起来就是龙卷风。” 他又一次拿“白离”举例:“如果你身边朋友们多,遇到白离这种凶悍的人,朋友们全都聚过来保护你,用人堆也能耗死他嘛。” 雪荔心想,不,那种顶尖高手,再多的人也不过是送死,拦不住对方一丁半点。 他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停下来喝口茶间,听到雪荔天真道:“沙子再多,不还是沙子嘛?” 林夜:“……” 雪荔见他脸色不对,便忽然聪明地转过脸,当做不知。她喃喃自语:“好吧,给朋友买礼物。我去给宋挽风买礼物。” 林夜:“……?!” -- 林夜和雪荔玩耍的时候,行宫那边,光义帝正在查看投降山贼们的审讯情况。 文牍堆在案头,光义帝一页页翻看,一向温和的眼中神色幽邃不可探测。光义帝手指轻叩着案面,思考着文牍中的内容: 审讯中得知,这些山贼受人指使,才敢绑架世子,绑架皇帝。他们铤而走险,想赚一大笔钱,把光义帝卖给什么人,他们钻入西域去躲上几十年。 然而,背后人是什么人,却问不出来。 知情的人,都死在那日的追杀中了。 光义帝眯起眼,回想当日救自己时,众人的英勇无畏。川蜀军,誉王世子,林夜……全都义无反顾。而就是在这种义无反顾中,知情的山贼头领死了,嘴堵死了。 那么,是谁呢? 光义帝思量间,想到了林夜。近而,想到了林夜身边的那位冬君,雪荔。 这些人中,林夜的嫌疑应当是最小的。可林夜说不清他为什么来金州,他的嫌疑便仍存在。而雪荔……那样高强的武功,那样美丽的少女…… 春山赴雪 第111节 光义帝想得出神。 外面侍从来报:“陛下,誉王世子求见。” 光义帝顿一顿,让人请李微言入室。 李微言锦衣玉带,身高体瘦,却顶着一张脓包满满的面孔。他进堂行礼后,光义帝怜惜一瞬:“微言这脸上伤,到现在都好不下去吗?朕身边有一位神医,去为微言看一看吧。” 李微言自嘲:“陛下挂心,臣却不必神医劳碌了。臣护驾无功,家破人亡,这副样子,大约是报应吧。” 李微言打起精神:“臣找陛下,是商议祭祀之事。陛下来金州,本就为石碑而来……” 光义帝微笑打断:“山贼祸事仍有余情未清,祭祀之事先不急。微言,你觉得,小公子如何?” 李微言心头一顿。 他抬起丑陋的面孔,一双乌灵的眼睛幽黑万分:“臣不认识小公子。” 光义帝笑:“你自然不认识。朕只是觉得蹊跷,怎么和亲团好端端的襄州不走,要绕路来金州。怎么他一来,正好遇到救驾之事?” 李微言似乎是不明白光义帝的意思,便保持沉默。 光义帝道:“小公子身边那位冬君,当日救朕于危难之中,朕心甚慰。这一次罹难,朕才发现身边没有武功强者,是何其不妥。听闻北周的宣明帝和‘秦月夜’结盟,便是让杀手楼充作他的私兵,只听令于他一人……” 不知是不是光义帝的错觉,烛火光下,世子的睫毛微扬,其下流动的眼中光如湖心下湿漉漉的漆黑石子。漆黑雨花石上,一瞬之间,染上黏糊糊的青苔海藻般葳蕤的疯狂笑意。 然而光义帝再看,看到这位少年世子只是兴奋。 不等皇帝说完,李微言就迫不及待道:“臣为陛下分忧,请那位冬君来当御前死士,陛下觉得如何?” 李微言说话调子一贯很奇怪,皇帝还在犹豫,他已积极地离去,自告奋勇去为皇帝办事。 燃犀烛照,满堂幽微,年轻皇帝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被无限延长,廊风簌簌照竹叶,颇有几分扭曲隐晦。 光义帝在堂中踱步半刻,又召人进来:“小公子醒了吗?宣小公子进殿,朕和他商议一些事务……事关誉王世子,要他速速来见朕。” 内宦躬身退下。 内宦分明听到光义帝在李微言面前挑拨林夜,而今又召林夜,事关李微言。 内宦垂着眼,不敢多问帝王心术。 -- 落日余晖将天边照得一片通红,又是一日走到了尽头。 林夜甩下自己身上的所有杂务,陪雪荔玩耍。雪荔亦是甩下她查师父真相的杂事,陪林夜胡闹。 二人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蹲了半个时辰了。 起初,只为买礼物。后来,林夜看雪荔望得专注,便扭头和摊贩商量,让摊贩教二人捏泥人。雪荔有些吃惊,又起初抗拒,但在林夜的热情与以身作则下,她也蹲在他身边,弄出了一手泥。 一排失败的小泥人,堆在两个少年脚边。 雪荔和林夜的手指掌骨间便是泥洼,二人却仍兴致勃勃。他们越挫越勇,手下的泥人,渐渐有了些模样。 天太热了,捏泥人戴斗笠不方便,林夜便将斗笠仍在一旁。 彼时有一队军中骑士路过,铁蹄踏青砖,飒沓如星火。忽有为首将军扭头,望了这边一眼,觉得少年几分眼神。然而这些骑士要去行宫向陛下汇报事务,为首将军来不及细看。 林夜只兴致勃勃玩泥人,还要教雪荔如何玩。 林夜:“哎呀,要这样捏。看看我捏的好不好看?” 雪荔:“我第一次玩。你不要老叫唤我,我耳朵疼。” 林夜气呼呼:“我怕你寂寞,你还说我叫唤。哼,我不理你了。你慢慢给你的宋挽风做礼物吧……” 他语调怪怪的,拉长调子后,见她仍不理,他便也扭头,不理她了。 摊贩在边上坐在躺椅上,摇着扇子看这两个半大少年少女戏玩,只觉得好笑。 林夜自己的泥人又一次做失败了。他干脆蹲在雪荔身边,看少女专心地为她掌心下的泥人抹匀泥浆。 他看她忙活,看得津津有味;看她心灵手巧,看得与有荣焉;他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她。眼见小泥人在少女掌中渐渐成型,雪荔抿着唇十分安静,林夜则惊叹连连,用力鼓掌。 雪荔感觉到脸热,也许是太阳照的。 林夜低头托腮,衣摆垂地,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手中的泥人:“现在,你还说,沙子多了,依然是沙子吗?” 雪荔摇头。 林夜满意。 他满意中,又带点儿嫉妒,慢吞吞道:“那是什么呢?是给宋挽风的礼物么?他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多礼物吗?” 雪荔手指轻轻揩过泥人的眉目,洒掉多余泥水。最后一抹泥被凃好,日光红晕落下,墙角半边被罩入阴暗中,另半边光,落在她托起来的泥人上。 小泥人锦衣绣服,银冠玉带,一眉一眼,生动伶俐。 林夜在旁看,越看越觉得眼熟。 雪荔说:“是林夜。” 林夜低着的睫毛微微一颤。 雪荔的手托着泥人,一点点举起。林夜的眼睛追随着她,一点点抬起。 他看到向晚风清,发丝擦眼,少女举着这枚她亲手捏的泥人,抬到比眉毛还高的地方,任由金灿灿的光落在泥人上。少女的眼中映着夕阳也映着泥人。她脸上沾着泥点,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作品,极轻的声音,如烟花般,在林夜心口炸开: “所有的,都是林夜。” 心间万蝶振翅,耳边琳琅诱语。 林夜蹲在少女身旁,眼中映她,神色涣散。这是红尘万丈亦是人间炼狱,他置身其中,看到红尘之情,如雨噼里啪啦地浇覆,笼罩,淹没他。 脸上沾泥点的雪荔,绝不是最美的小娘子。 脸上沾泥点的雪荔,在林夜眼中好生漂亮。 难道这,仅仅是好色么? 【林夜,你还觉得……仅仅是好色么?】 第62章 “我的,好不好?”…… 癸未年六月末,我和林夜一起捏泥人。我送泥人给他,他送斗笠给我。我很喜欢。嗯,我应当是喜欢。我们还约好去看日出。我不知道日出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说我看了就懂,我虽然不懂,但我要去。看日出,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雪荔日志》 雪荔这一日,收获满满。 只是在她捏好许多泥人后,林夜变得非常沉默。他跟在她身后,她看他时他会笑,她与他说话时他会应答。但依然有什么地方不同。 五感强大如雪荔,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用那种幽若的、晦暗的、审度的目光看她。 算了,他既然不说,她也懒得问。她今日,本是很开心的。 雪荔抱着满满一袋子泥人,走在夜风中。这些皆是她亲手捏的。捏的每一个泥人,都是林夜。她自觉捏得非常像,只是林夜看着这些泥人,反应很奇怪。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她当他是害羞。 夜里,雪荔跟着林夜,在林夜府邸前,和逛街回来的粱尘、明景相遇。 那两人去喝了酒,明景腮帮绯红,睫毛湿润。她在幽黑下的灯笼光影下,刹那间,只看到五颜六色的小公子身边,站着一位小美人。 明景揉眼睛,一时间没有认出来那是谁。 雪荔从自己的袋子里,分泥人给他们。 见者有份。 不只他们有,门前的杀手卫士们都有。 众人惊异,明景迷糊地抱着小泥人,观看小泥人:“咦,怎么是小公子?这里怎么有两个小公子?” 林夜瞪她一眼。 到这会儿,这位小公子抬头望天,才有了点害羞的意思。 他不看,夜风却将雪荔的声音传得分明:“我自己做的。这是礼物,每个人都有。你有,他有,杨大哥也有,还有、有……” 她半天想不起来名字,偷偷看向林夜。 林夜是她肚中蛔虫,立刻提醒:“窦燕。” 雪荔便记下:“这个给窦燕。” 明景赶紧说:“我叫明景。” 粱尘也醉醺醺地抢入其中:“什么‘他’啊?我叫粱尘!雪荔,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记住吧?” 雪荔看着他们,认真将他们记入心中。雪荔轻声:“我记住了。你们都是朋友。” 林夜睫毛微微晃一下,感觉有松叶屑落入眼中,让他视线恍了一下。 粱尘爱不释手地把玩这泥人,他嘿嘿直笑,比较每一个泥人和林夜本人的区别。明景则感动得不得了,她来南周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明景还以为,雪荔是一个冷冰冰、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的杀手。 但是雪荔是第一个送她礼物的。 明景双眸湿润,借着醉意就扑过去。雪荔本能后退,但一个醉鬼的走路方位本就不准,东倒西歪,明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摇摇晃晃间,雪荔还是被明景抓住了一只胳膊。 雪荔愣神。 明景仰头,含泪望她:“小雪荔,你真好,你也是我的朋友。呜呜呜,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一旁的粱尘不满了:“喂,我不是吗?” 小公子也在这时候笑吟吟插话:“我不是吗?” 明景迟钝扭头,看向冒出来的两个少年郎。她看到林夜便眼睛明亮,为少年公子的容貌而倾倒。 眼见她摇摇晃晃地要扑向林夜,粱尘眼疾手快把她扣住,生怕林夜被她撞倒。另一旁,林夜抓住雪荔,将雪荔朝后一拽,拖出了明景的怀抱。 林夜朝雪荔眨眼:“没吓到你吧?” 雪荔摇摇头。 春山赴雪 第112节 她怎么会被这种事吓到? 她看到明景耍酒疯,觉得好奇而稀奇。她在旁看了半天,才挪开眼睛,朝林夜说:“我要走了。” 发带擦脸,林夜抓着她手臂的手指颤一下。 他心事重重,自黄昏泥人后,就总在想心事。然而此时,他抬头看天色,又看到府邸门上的牌匾,忍不住问:“都回到这里了,不、不留宿吗?” 他支吾:“我准备了客房,服饰,刀剑,香袋,冰水……” 粱尘看过来:你何时准备的? 林夜偷瞪粱尘时,雪荔说:“宋挽风要我每日回太守府,不然不许我出门。” 林夜回头看她。 幽夜中,少年眸子明澈而湿润,黑亮之下,蕴着许多她暂时读不懂的情绪。她试图探究,他却松了手,后退一步,朝她笑一笑:“好吧,改日再见。” 雪荔睫毛轻颤:改日? 林夜:“改日一起看日出啊。” 雪荔:“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林夜笑吟吟:“你不懂,你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和我看过一次,你就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了。” 他这样说,雪荔便想了很多,问:“为什么不是明日?” 林夜眼中笑意闪烁,柔意快要藏不住。 他心跳时快时慢,当她看他时,他不敢毫无私心地回望。他心乱如麻,只好躲开目光,随口胡诌:“我很忙的……” 一旁醉酒的明景恰恰听到这句,大着舌头应和:“是啊,小公子好忙。我没见过他这么忙的,好奇怪,我们不是和亲吗,为什么要抓山贼,见皇帝啊?” 粱尘:“哎呀,你闭嘴吧。我带你去喝醒酒汤……” 粱尘一手夹着晃悠悠的明景小美人,一手晃着雪荔送他的“林夜”小泥人,做个“再会”的口型。他健步如飞,带着明景进府邸去了。 而府门前,雪荔看着林夜,林夜也朝她笑,向她告别。 雪荔转身欲走。 她又觉得自己错过什么,回头望他,见他仍在用目光追随自己。她一回头,他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雪荔道:“孔老六找你做什么,改日,你能告诉我吗?那些事,也许和我师父有关……看日出的时候,你告诉我。” 林夜眼亮,然后弯起眼眸:“这是约我呀。好吧。” 雪荔心中满意。 她等了半晌,林夜没有别的动作。 她不禁失落,她盯着他手中抓着的那具斗笠,又抬头看他的眼睛。林夜不明所以——他一向能看出她的需求,但是这一次他没看懂。 林夜困惑:“怎么了?” 雪荔轻声:“如果我和粱尘、明景、杨大哥,都是朋友。难道我和林夜不是朋友吗?” 林夜怔怔看她。 朋友啊…… 他听到自己心间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妄念与失落。他知道黄昏时看到泥人是“林夜”时,那一刻自己快压不住的妄想—— 如果,他不只想当“朋友”呢? 可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有理清。 林夜目有愁绪,但他又重新恢复调皮的样子,朝她扬眉,笑得无忧:“是朋友啊。怎么了?” 雪荔:“我送了你‘泥人’,你不送我礼物吗?” 林夜:“……” 他彻底愣住了。 他恍然大悟,当即去摸自己全身上下。 糟糕,他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叮叮咣咣,遍是有用之物。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不提,光是小刀匕首银针药物就几十个……可这么多琳琅之物,他竟找不到一样适合送小娘子的。 黄昏时,雪荔捏的泥人那么好。他只顾着看她夸她,为她喝彩,自己都不曾做成功一枚泥人。 若这是定情现场,他便是一个何其失败的郎君。 雪荔眼睁睁看着林夜小公子的脸一点点红透,他摸遍全身后,手捏到自己脖颈下,摸到了爹娘给他的护身符。 他挣扎几番,犹豫迟疑,总觉得送出护身符,是要与人定情的意思。可是人家又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只有这个最珍贵了啊。 小公子天人交战半晌,眼见就要扯下护身符了,雪荔开口:“我想要斗笠。” 林夜:“……” 少年公子湿润漆黑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个词:茫然。 雪荔眼神微微飘一下。 她心跳快几分。 她很少提要求,也从来不喜欢什么。但她已经几次注意到斗笠,注意到他们都有,只有自己没有。今夜送林夜回府,粱尘和明景有,门前的护卫都有……她亦是和亲团一员,为什么独独她没有? 雪荔盯着林夜:“我要。” 林夜松开了护身符上的红色绳索,失笑。 他何其聪慧。 先前心乱,此时只看她眼神飘移方向,便知她心结。 傻阿雪,他和阿曾是怕被故人认出,没办法。其他人是粱尘在胡闹啊。不过除了救她师父以外,这是雪荔第一次朝他伸手要什么,他总要给她。 林夜故意摊手:“没有了。每个人头分一个,已经分完了。” 雪荔静片刻,无所谓地“哦”一声。 少年微凉的手从后递来,她没用武功抵抗,他轻松扣住她手,转过她肩,让她回头。 林夜那清泉般的声音离得很近,流过她耳畔,带来一阵酥痒之意:“我的,好不好?” 一袭薄纱朝她覆来。 薄纱如沙,朝她遮来。雪荔抬起头,见林夜抬手,将他手中一直抓着的那顶斗笠,覆在了她发顶。 他低着眼睛为她整理发容,不让斗笠弄乱她的发丝。他的斗笠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袖摆擦过她脸时,她亦闻到那种气息—— 脂粉带来的花香,在一日闲逛后,已经彻底消弭。 此时此刻,她闻到的,是少年公子本身的气息:那种微苦的药香与常日清淡熏香相融的气味。 她的心灵,在这方白纱天地中,时而宁静若水,时而凌乱如鼓。 他的手拂过她肩前发带缠绕的发辫,撩起眼眸,静静看她。 无声的、怪异的氛围,流动在二人之间。直到一阵风过,雪荔斗笠上被撩开的轻纱覆落,挡住二人交融的视线,隔断天地。 静默片刻后,林夜胡乱地把药膏塞入她手中,叮嘱她:“回去记得给眼睛上药。” 雪荔也似心不在焉,随口应了。 好久,林夜站在原地出神,才发现雪荔离开了。 他当即哭丧着脸。 阿曾在屋顶上喝酒,无语地把玩着雪荔送来的“林夜”小泥人,好笑:雪荔怎么会觉得,人人都喜欢林夜,想要收到林夜的小泥人啊? 不过,嗯,确实人人都喜欢林夜。 阿曾瞥眼,看到下方松柏长林后,长廊楼阁相断,青石小径上,另一个当事人慌慌张张。那位少年公子正飘飘然入府,嘴里嘀咕不住:“怎么办,我好像不只是‘见色起意’啊,呜呜,我觉得她怎样都好看……我不能这样啊……“ 阿曾:“……” 算了,少年人嘛。 当初跟随小公子时,他没意识到小林夜年少,还情窦未开。如今横生枝节,在经历半年的心理纠结后,也、也不算特别意外。 -- 不提窦燕从粱尘那里接过雪荔送自己的“泥人”后,心情是何等复杂。 这厢月上中天,雪荔悄无声息地翻墙,潜入太守府,摸向自己居住的院落。 她刚跳下墙,便察觉到了另一道气息。 果然,她一抬头,看到中堂门开,冰魄玉色的青年郎君青摆委地,坐在窗下。他一边翻着书,一边在书桌后撩目:“从哪里回来啊,小雪荔?” 雪荔心想,好奇怪,师父不在了,宋挽风就管我。 他以前也没这样管过她吧。 以前……雪荔眼眸轻晃,因昔日的情薄,她不关注万物,已经不太记得了。 宋挽风读书间,便感觉一道气息飘过来。 他本能蹙眉:他对风极为敏锐。少女飘来时,他便闻到了她身上、另一个人的气味。 那是谁? 不言而喻。 宋挽风抬头,雪荔皓白的手腕已经从自己的袋中,摸出一个“林夜”小泥人,递到了宋挽风面前。 宋挽风一怔,与“林夜”那绿豆般大的眼睛面面相觑。这泥人浓妆艳抹,五彩缤纷,神似真人。泥人咧着嘴在笑,手舞足蹈,看着像是在嘲笑他? 宋挽风额上青筋一跳。 雪荔的斗笠被她自己撩开薄纱,她皎洁的眼睛望着他:“送你。” 雪荔:“你送过我很多礼物,我也送你。” 宋挽风眸子一眯:她怎会懂得“回礼”? 他扣住雪荔的手腕,摸她脉搏。但她的脉搏一向如此,玉龙给她服用的药,从来不会在她身上体现出现。那药封住的是她情绪,她的身体无恙……可她既然习练“无心诀”,怎会懂得这些呢? 她的武功倒退了? 还是,林夜对她的影响,大到这种地步? 这种影响,会对雪荔身体造成伤害吗? 春山赴雪 第113节 宋挽风一念之间,转过许多心思。 他面上只顾接过这个咧嘴“嘲笑”他的“林夜”小泥人,轻笑试探:“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你觉得我会喜欢?” 雪荔想当然:“我送朋友礼物。我做了很多泥人,大家都很喜欢。” 宋挽风失笑:“小雪荔,我是你师兄,不是你朋友。” 他顿一顿:“……绝不是朋友。” 雪荔睫毛一颤。 她要收手时,他又接过了那个泥人。他放下书册,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泥人,低垂着眼眼皮,似笑非笑:“你送了每个人,一个‘小公子’?” 雪荔点头。 她一路走,一路分泥人。 黄昏后她从摊贩那里离开,便一直在分泥人。每个分到泥人的人,看着都很高兴。她看到旁人开心,自己似乎也开心了起来。 她记得宋挽风,特意为宋挽风留了一个。只是宋挽风的情绪,和旁人,看起来不太一样。 宋挽风摸着这个泥人,喃声:“你雕刻小公子……你能记住小公子的长相啊……看起来你加入和亲团这件事,不算完全是坏事。我们小雪荔长大了,开始懂事了。” 雪荔眸子明亮,朝他点头。 宋挽风笑:“怎么办?我还担心你在这里很危险,想带你离开这里。小雪荔该不会不想走了吧?” 雪荔怔一下。 雪荔道:“我和林夜有合作,他帮我救师父,我送他去北周和亲。我不会离开和亲团的。” 宋挽风睫毛微微一抖。 雅致无双的青年低着眼睛,所有神色被长睫遮掩,所有情绪掩在烟灰色的眼眸深处。 他手指擦过这泥人,微微笑:“救师父啊……是了,他是南周小公子,身怀那样厉害的血……可是师父已经死了半年,未必……” 雪荔道:“不一定。” 二人皆沉默,都知道这个“不一定”,包含着太多含义。 这条路越走,雪荔越觉得,玉龙的谜团很多,“秦月夜”的谜团很多。 她刚刚触及这些,已然有许多猜测。那么宋挽风呢?没有丧失过感情的宋挽风,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在他眼中,玉龙和“秦月夜”,代表着什么? 雪荔低头观察宋挽风。 只是宋挽风一径垂眼,收敛所有情绪,她探查不得。 他只是笑一笑,把她的泥人收下。 他站起身,俯身望向雪荔时,重新变成了平日那个温柔的宋挽风:“小雪荔,下次可不要送我‘小公子’的泥人了。我可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你和他总在一起。” 他半真半假:“我一直想你远离这些,和我离开。” 他做出烦恼模样:“但是我们小雪荔喜欢待在和亲团中,这怎么办?我舍不得小雪荔困扰啊。” 他始终在笑,却和林夜那无忧的、感染一切的笑容,全然不同。 雪荔仰头望他。 宋挽风抬手,摘掉她头上的斗笠,笑叹道:“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们先不争执和亲团的事情了,你先练武吧。” 雪荔眨眼。 宋挽风佯怒,敲她额头:“不要以为我忘了,那天救光义帝时,你打不过那个刺客……小雪荔,虽然你和他之间有差距,但差距不应当大到那个地步。你这半年,是不是一次都没练过武?” 雪荔目光飘移。 她竟然学会躲开视线了。 宋挽风好笑,故意板着脸教训她:“师父怎么教你的?武功一日不练,便会荒废。你这半年都不练,吃老底能吃多久?从明天起,我监督你开始恢复晨练。” 她瑟缩一下。 他的眸子便软了。 回想起什么,宋挽风轻声:“别怕,我和师父不一样。你别怪师父,她是怕你受欺负,才急于求成,总惩罚你。但是你如今已经很厉害了,师父、师父也……我不会罚你的。 “小雪荔,捡起武功吧。别让自己有朝一日对敌,只能为人鱼肉,毫无反击之力。” 灯笼光照在他眼中,有迷离的雾一般的重影。但只要一样“温柔”,便让雪荔点头。 她本就在思考是否要重新捡起晨练,宋挽风既然也这样说了,那就开始吧。 -- 于是,连续好多日,雪荔没有功夫去找林夜。 宋挽风武功不如她,但是监督一个人练武,他还是做得到的。何况,他实在熟悉她,清楚知道她的武功底子,哪一步又是她的极限。 兄妹二人在庭院中练武时,宋太守偶尔路过,会在廊下观望,目中露出复杂之色。雪荔看去时,那位太守便会蓦地扭头,快步离开。 雪荔心想:真奇怪。 待她恢复晨练节奏了,她便要出府,开始和宋挽风一起查,“秦月夜”杀戮名单中,是否有人失踪,像玉龙那样。孔老六的两个朋友,是否还能回来。 同一时间,李微言在寻找法子,错开宋挽风无微不至的对他师妹的看护,来见雪荔。 同一时间,光义帝终于和林夜见面。这对君臣,自建业相别后,这是第一次私下交谈。 内殿中,龙涎香缕缕成烟,在一丈屏风上染出花枝丛林的景致,格外清雅。 屏风后,林夜被赐座,向光义帝阐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金州——他当然不会说,陆轻眉和自己联络,陆轻眉告诉自己,光义帝跑来金州。他只会说,自己在襄州展示小公子的珍贵血脉后,自己被江湖人绑架,绑到了南宫山。 而南宫山,正好在金州附近。 林夜的手下跟随林夜留下的线索来救他,发现了金州城中异变。林夜得救后,自然赶来救援陛下。 如此,说得过去。 光义帝叹口气:“你何必将自己的血宣传得人尽皆知,害自己落入险境?” 林夜笑:“若不如此,天下人如何知道宣明帝的心机?北周不是一块铁板,若那些臣子发现他们皇帝病入膏肓,臣心不一,朝局必然动荡。臣只是见不惯北周逼我们和亲,给他们一点麻烦而已。” 光义帝摇头,似无奈他的少年意气。 不过林夜这样年少,有一腔锐意,倒是正常的。刚极易折,总比那类老谋深算的人,来得让帝王放心。 毕竟,光义帝一直怀疑林夜来金州,是因为林夜察觉到了一桩已经发生过的阴谋…… 光义帝压下自己的心思,问林夜:“你被江湖人绑走后,莫不是那位冬君大人救的你?” 林夜眼皮一跳。 他本能觉得光义帝在这时提起“雪荔”,很是奇怪。可光义帝一脸温和好奇,林夜又觉得这是自己多日来牵肠挂肚,自己闹出的一桩心病。 他想起“雪荔”,便心慌气短,难免疑心他人。 林夜含糊道:“毕竟是杀手楼……北周派来的杀手楼组织中人护送臣和亲,楼中人武功确实十分高强。” 光义帝:“比你昔日如何?” 在皇帝面前,林夜少有的谦虚,没有自夸:“比臣厉害。” 光义帝若有所思。 光义帝这才说起自己召见林夜,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些日子,朕派人审问了那些山贼。他们受幕后人指使,才生出这类毒计。你所说的霍丘国的卷土重来,朕也知道了,但朕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光义帝起身踱步。 他修长的身影在屏风上映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誉王全家尽亡,山贼中知情者都死光了。活下来投降的山贼,根本不知道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模样。而誉王世子单枪匹马,从山贼那里抢回石碑……他那日又邀请朕去看石碑……” 林夜袖中手微缩。 他听到光义帝缓缓踱步,语气越来越低:“两月前,小公子从玄武湖畔离开了……” 林夜眼皮一跳,连忙表现出第一次听到的吃惊模样。 光义帝却并没关注他,喃声:“李微言脸上的脓包,一直不见好……” 光义帝转头,这位皇帝幽声:“林夜,你说,真正的李微言,会不会已经死了。现在的李微言,才是朕那位真正的幼弟,真正的小公子……” 光义帝的幽声追到前面,林夜蓦地抬头。 -- 少女的剑光逼到眼前,李微言蓦地抬头。 太守府内院墙头,一丛杏花后,李微言托腮而坐,似笑非笑地看着庭中少女的练武。 墙外杂乱的打斗声因距离遥远,而显得轻微。墙下雪荔手中的匕首,朝着那墙头偷窥她的少年。只要她一击,他躲不过。 杏花纷落,照耀雪荔明眸。 杏花簇簇下,那绿意扶疏般的少年伸个懒腰,朝她招手打招呼:“我是李微言,誉王世子。我可以叫你‘雪荔’吧?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雪女?” 第63章 “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 行宫内殿,光义帝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夜。 林夜的反应,符合光义帝的期望:起初迷惑,然后眼睫飞跳,眸中光火影动,最终露出“恍然”之色。 林夜喃声:“陛下说的是,誉王全家遇难,死于山贼之手,只留誉王世子一人。这世间,再无人证实世子是真是假。他既毁了容,便无法让人看出他的真实样貌;他手筋脚筋被挑,那再不能如以前的世子那般习武,也说得过去;他性情阴鸷言语偏激,都可推于家中事变,导致人性情大变。 “世子如今的一切蹊跷,皆有缘故。臣不能辩。” 林夜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一事:在救光义帝那日,自己在城门前,目睹李微言拉弓射箭,杀死一名山贼小头领。 李微言当初给的说法是,那山贼杀自己父母,羞辱自己,自己要报仇。 可若是从结果推论,李微言杀那个山贼,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小头领,捏着李微言的一些把柄?李微言是否,本就认识那伙山贼? 时至今日,当日光义帝在世子府遇刺,光义帝和李微言一同被擒拿,二人却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全都透出了些蹊跷。 然而林夜心中念头如电转,面上只做出一派配合皇帝的“谦卑”与“恍惚”,做出茫然状。 光义帝拂袖退后案后,默然片刻,问:“你可曾见过小公子?你对朕的幼弟,有何了解?” 林夜眼波闪动。 他反问:“当初是陛下引臣去玄武湖见神医。臣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陛下忘了?” 春山赴雪 第114节 光义帝扶额失笑:“最近事多,朕心乱了。” 但他并不完全信任林夜。 在林夜扮演小公子出建业前,光义帝只当林夜是那位战场上骁勇飒爽、少年风流意气的林照夜。但是在浣川、襄州的事一一传回建业后,光义帝便开始重新审度这位昔日的照夜将军。 林夜表现出的足智多谋,让光义帝暗暗心惊,暗暗思忖:林夜是否在与自己的合作中,隐瞒了自己一些事。正如,自己也在其中,隐瞒了林夜一些事。 此时此刻,光义帝沉思片刻,露出苦笑。 他涩声:“朕的幼弟,自小体弱多病,又身怀那样奇异的气血,便被看顾在玄武湖畔,不得离开。此次他出走,朕担心他的安危,却不知他如何想。” 林夜眸子微微动了一动。 光义帝转向他,吩咐他道:“你既然来到了金州,那便等朕的祭祀大典过后,再离开此地去北周吧。这段时间,你去探查探查那位世子,看看他的真假、目的。你也去查一查那些山贼,查那山贼真正效力的人是谁,山贼藏着的石碑,是怎么被李微言拿到的;誉王府上下和山贼,以前是否有些交情……” 林夜惊讶。 光义帝笑:“照夜啊,你昔日一心打仗,未曾顾忌身后。也许在你身后,誉王府并不和你齐心。” 光义帝又静了一瞬,说道:“昔日,金州属于北周。誉王虽是朕的亲戚,却也是北周宣明帝的亲戚。之后你收服金州,誉王向朕称臣,心中如何想,却谁也不知。 “去年,你和北周寒光将军在凤翔开战。你本想一举夺回凤翔,却兵败于凤翔,损失三万大军。朕从不曾追你旧责,因朕知道,战场伤亡,在所难免。只是三万大军啊……照夜,你是否想过一种可能呢?” 林夜静立不语,脸色却微微苍白,朝皇帝抬起冰玉般剔透的黑眸子。 他听到光义帝说:“是否有可能,誉王与你心不齐,誉王仍心向北周,暗自投诚北周……” 林夜半晌后,露出一丝笑。 这位少年公子的笑意很浅很苦:“陛下,臣已经不是林照夜了。” 光义帝道:“朕自然知道。如今你身为小公子,国事便是家事。你去查吧,查出什么,都来报朕。” 话说到此,林夜自然只能拱手称是。 他出了行宫,粱尘便凑过来问他,好奇皇帝召他是何事。 林夜一扫方才在殿中的沉着,捂着心口朝粱尘苦哈哈笑:“陛下又召我做白工,哎。为了让我查誉王世子,不惜把去年凤翔那场大战提出来说……” 粱尘心一惊。 他知道那场大战。他就是在那场战后,认识的林夜。 彼时林夜驱车入建业,陆良辰逃出岳麓山游历四方。粱尘初见林夜,便见那位少年将军的沉冷漠寒,皆因一场战败。被战火卷席的少年将军意志消沉满身杀气,和今日的温和俏皮,全然不同。 粱尘不想再看到那时候的林夜了:“那场战争……” 他观察林夜的神色。 夕阳之下,林夜背光而立。天边烂烂晚霞铺落他身,流金般跃入少年眼眸。少年本身的眼神,则被遮蔽,完全不能探视。 粱尘只听到林夜看似浑不在意的声音:“往事不可追啊,我不想追啊,为什么所有人都非逼着我追呢?这一查,万一查出点什么不好的,我可是很为难的啊。” 林夜长吁短叹。 粱尘放下心:他喜欢林夜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多大的事情,小公子只要不放在心上,他便也跟着不放在心上。 粱尘见林夜扶住下巴,突发奇思妙想:“或许,我该和陆娘子联络一番。” 这一话,瞬间让粱尘警惕:“联系我姐姐?你找她做什么?你不会又想让她出面吧?你你你,你别总和我姐姐联系啊……” -- 林夜那一边,当真听皇帝的话,去查山贼,查李微言。 北周来的长宁郡主叶流疏,当真辛苦。叶流疏登门几次,从没见过林夜一次。林夜生病时,养伤,不见客;林夜不生病时,奉旨办事,不在府。 叶流疏忍不住微微笑:“小公子真有意思。” 跟着她的侍女很着急:“来金州半月,你见不到小公子一次,怎么完成主子的任务?” 叶流疏瞥侍女一眼。 她来金州执行任务,修复自己和小公子的感情。这件事,侍女明显比她上心。自然,侍女是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她的所有言行,恐怕都会被这侍女汇报给宣明帝。 她若想自由,首先得摆脱这个侍女。 叶流疏沉思间,执笔写了几封书信,交到侍女手中,让侍女出去办事。 侍女伸手便来拆信:“郡主写了些什么?” 信件被人当面拆看,叶流疏依然心平气和:“是派人去查那几个重要人物。和亲团的人,我都不认识。只有对他们多些了解,我才好针对。” 叶流疏微微撩目,若有所思:“不对,我何必让人去查呢?和亲团的人,许多都是‘秦月夜’的人。你应当很了解才对……” 侍女道:“属下并不起眼,冬君那类的大人物,平时岂是容易见到的?属下还是帮郡主去送信调查吧。” 侍女快速出门,叶流疏则望着侍女的背影思忖,眼中笑意盈盈:是这样的吗? 但她有另一种看法:这位侍女,也许不是“秦月夜”的杀手。 奇怪,宣明帝派来的人士,如果她不是“秦月夜”的,为何不否认?如果她是“秦月夜”的,为何不主动去找和亲团里面的几位杀手去交际,反而催着叶流疏这个真陌生人去? 好玩的是,如果宣明帝派的人不是杀手楼中人,却借着杀手楼的名号行事,那这个侍女,到底代表的是哪个势力? 此时,叶流疏对小公子的兴趣,都没有对自己这个侍女的兴趣来得大了。 -- 此时,金州城中郊外某无名山林,烟火袅袅,白离被呛得咳嗽不住。 寒木栖鸟,百禽入林,夜色渐起,白离寒着脸,正蹲在篝火边,烤着一串野兔肉吃。 身后脚步声窸窣,踩在层层落叶间。 白离的余光,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来。他当做没看到,仍低头,拿着树杈,拨动火苗,盯着自己的野兔肉发呆。 卫长吟站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半晌后,卫长吟蹲下来,无奈道:“还在生气?” 白离不理会。 卫长吟解释:“我让吹笛人跟着你一道去山林,对付雪女,自然有我的目的。我是为了引出另一人,而不是让吹笛人插手你和雪女的战斗,让你胜之不武……” 白离冷声:“你有什么目的?” 卫长吟不语。 白离当即大怒,扔掉手中树杈跳起。 白离掉头就走,走半途,他心中气不过,回头伸手指着卫长吟鼻子,大骂道:“你根本是觉得我吹牛,觉得我不一定打得过雪女,才想让吹笛人控制雪女。那药才刚入体,你就让吹笛人动手。若是雪女出了差错,我怎么办?” 卫长吟仰望着那个发怒的青年。 卫长吟缓缓道:“你很在乎雪女。” 白离气笑:“我当然在乎!难道你不知道,雪女和我的关系?她是我的、我的……” 白离想不到按照大周话,那样的关系应该怎么表达。他憋出来一句:“除了玉龙,我在大周最在乎她。你当真不知道?” 卫长吟:“我自然知道。” 卫长吟瞥他:“但是,我们定下这样的计划,你却很在乎她。最终结果,可能让你失望。” 白离顿一顿,淡声:“我不在乎。我只求一件事:她全须全尾,她的武功不受损。只要保证这两样,其他的事,随便你做。” 卫长吟:“她会恨你。” 白离嗤笑:“无心诀下,她哪来的‘恨’?我只要她好好地回到我身边。但是你在做什么?那天吹笛人的笛声,很可能让她当场重伤,坏她武功。她此时还没归顺我们,她若是和玉龙一样,不惜玉石俱焚,我要是死了,你的计划恐怕就落空了。你怎么回霍丘国,向我父王交代?” 卫长吟叹口气。 夜幕渐落,野地荒芜。他干脆坐下,看着那烤兔肉的篝火。 卫长吟道:“白离,我不是想你受伤,更不可能让你死。你无数次和我说,雪女的武功不如你。我正是相信你的话,才派你去执行任务,才确信你不会死。除非你骗了我,不然我的计划不会出错。” 卫长吟抬头看他:“你是白王的幼子,也是西域四大刺客之‘白虎’。你对霍丘国的意义,远比我重要。我即使自己死了,都不会让你死……请你相信我。” 他眼中的虔诚真挚,让白离失神。他对霍丘国的无限信仰,让白离敛目。 他是霍丘国最优秀的大将军,他花了十年时间来做这个计划。是啊……他对霍丘国的忠诚和爱护,远胜过白离。白离如何能怀疑他呢? 白离渐渐犹豫。 白离再一次说:“我的底线一直不变:雪女回来,全须全尾。” 卫长吟颔首:“放心。我不会再对她出手了,下一次和她当面,便是她回到你身边的时候。” 白离不安的心,这才渐渐放下。 但白离又不愿意轻易谅解。 他别扭半天,扭头问卫长吟:“你得告诉你,你那天让吹笛人跟着我,到底是什么目的?你要是说不出,我还是不信你。” 卫长吟沉默半天,见白离目光灼灼,便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叹口气,捏捏眉心。 算了,左右这件事造成的结果,很快就会公示出来的。 卫长吟道:“你可还记得,朱居国的王庭扶兰氏?” 白离一愣。 卫长吟:“那你记得,我为何灭掉朱居国吗?” 白离脱口而出:“那个魔笛,不是吗?那个吹笛人……” 卫长吟打断,眸色幽幽地看着四野林海:“扶兰氏亡国,却逃出了一位小公主。那小公主一路逃向大周国,我派人追杀。我派去的追杀者,最后一次回来的消息,出现在襄州。之后,再无消息。而南周小公子的和亲团,却多了一些人。 “我怀疑,那位扶兰氏小公主,将她的魔笛,带去了和亲团。朱居国的魔笛,是我势在必得的。扶兰氏王庭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人,只有那位小公主,完整掌握了魔笛。我让吹笛人跟着你,便是想试探和亲团,看那位小公主,在不在和亲团中。” 白离当即想到了那日压住吹笛人的另一道笛声——那也许就是卫长吟在追的“魔笛”。 卫长吟:“控制雪女,非真正的‘魔笛’莫属。若能得到魔笛,我不会留残次品。如今试探已成,我只要坐等魔笛来找我便是了。” 白离愣愣地看着他。 白离不再怀疑卫长吟对自己武功的不信任,他心中升腾出的新情绪,充满后怕与敬佩。 白离怔怔说:“大将军,用大周话说,你实在是一个擅棋者。你擅长布局、设局,花十年时间一点点将敌人引入你的陷阱中。北周南周没有你这样的擅棋者,他们一定会输给我们。” 卫长吟淡漠:“未到结局,不可谈输赢。” 白离若有所思:“你和我以为的那种将军不一样。不过我想起了一个人,他们都说,南周那位照夜将军很擅长布局……是个十分聪明的少年将军。可惜,死了。” 春山赴雪 第115节 卫长吟:“是啊,可惜。” 卫长吟起身:“若是照夜早生十年,这盘棋,倒未必完全控于我手中。而今……诸子已投,局面分明,我等静待结局便是。” 白离感兴趣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卫长吟微微一笑:“我们看戏便是:金州要乱了。” 白离笑:“那我们要不要再添把火?” 卫长吟沉思后,说:“好……让我们的兵马,悄悄聚集吧。” 于是,四野阒寂,无数夜空中的蝙蝠尖戾着飞向四方,将许多消息传递向金州各处隐秘角落。 -- 太守府偏西门的内宅别苑中,李微言僵硬地坐在墙头。 雪荔就在内墙下,她坐在石桌前,仰目凝望他。李微言动也不敢动,只因他方才已经领教过了——他想跳下墙,一片飞叶掠过,在他颈上割出一道口子。 李微言伸手抚摸颈上的血口子,暗自无奈。 李微言苦笑:“我叫破你是‘雪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点脑子的人,此时应该都猜得出你是大名鼎鼎的‘雪女’吧?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利用你的身份做什么……” 又一片薄薄的绿叶朝他擦来。 李微言大呼小叫,赶紧改口:“别别别!我本来是想做点什么,但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了,我不敢威胁你了。求你放我下去好不好?” 他面颊全是伤,那么丑陋,但他一双眼睛溯冰濯雪,眼尾弧度圆而饱满。看着人时,少年这双眼含情多波,宛如三月桃花,足足让人心脏砰跳。 可惜他面对的小娘子,是雪荔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物。 雪荔道:“外府墙外的打斗,是你做的?” 李微言摸鼻子,又笑嘻嘻,痛快承认。 他告诉雪荔,他想来太守府看雪荔,但是自己和太守没什么交情,宋挽风又防贼般防着所有人。李微言只好派人在太守府闹一出事,让双方大打出手,自己才寻到机会爬墙,偷窥雪荔。 李微言揉着自己脖颈被割出的血刀子。 他说着说着,语调又开始奇怪起来:“你又何必这么怕我?连说句话都不肯?就算我想对你做点什么,也有心无力吧。” 雪荔:“也是。” 李微言:“……” 日薄西山,半天赤金。他听到少女清静的声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李微言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也没有叶片如刀片,割向自己了。 他试探着跳下墙,雪荔只安静坐在石桌边。他走到石桌边坐下,为自己倒杯茶,雪荔依然不动。李微言便尝试着喝茶,然后一口气喷出来。 雪荔:“……?” 李微言惊跳:“这水都凉了,你怎么不换壶热茶?太守府这么虐待你,连壶热水都不给你?快,你赶紧抛弃那个宋挽风,和我一起走吧。” 雪荔眉目舒缓。 她开始觉得这个少年世子,咋咋呼呼,和……林夜有些像。 雪荔幽声:“和你走,做什么?” 李微言正在低头擦拭自己衣袖上溅上的茶渍,闻言,他扭头看向雪荔。少女不动气不动怒,静谧清幽,好像只是单纯好奇,并不在意他尚是个陌生人。 李微言眸光微晃。 半晌,他半真半假笑:“和我进宫,去当死士头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不好?” 雪荔登时没了兴趣。 她摇头。 李微言好奇:“为什么不?我听说,‘秦月夜’的楼主玉龙,和北周宣明帝就是这种关系。玉龙是宣明帝手中的刀,宣明帝给予她在江湖势力中无上的权势。我还听说雪女如今被‘秦月夜’追杀……既然如此,你何不叛逃‘秦月夜’,来南周和我们混呢?南周的皇帝……就是我堂兄,也会像宣明帝信任玉龙楼主一样,信任你。” 李微言说的,自己都眸中发亮,开始畅想:“等你靠着我堂兄,获得无上权势,你就杀回‘秦月夜’,带着南周的江湖门派,收服‘秦月夜’,让那杀手楼听你的话,任你为所欲为。到那时候,谁还敢说你叛师?” 雪荔恹恹道:“宋挽风已经在和春君联络,要春君收回对雪女的追杀令了。” 李微言不知道他们杀手楼具体的人物和事务,但李微言可以谆谆善诱:“靠男人有什么用?男人是靠不住的,你要靠自己。” 李微言怂恿道:“靠自己杀回去!杀光不听话的人,剩下的全是听你话的人。到时候,你想说宋挽风弑师,大家都会相信。” 雪荔对他的建议不感兴趣。 雪荔不吭气,任由李微言大谈特谈。 李微言见她不为所动,最后失望一笑,眼中光都暗了:“原来不蠢啊。” 雪荔:“你若再说这些废话,我便要送客了。” 李微言咳嗽一声。 他收了自己方才那蛊人嘴脸,往后倾身,上下打量着雪荔。他的眼中收敛了那嬉笑神色,轻声:“好吧,我和你说实话吧,什么让你到光义帝身边做死士头领,都是哄骗你的。” 李微言冷笑,垂下眼:“我那位堂兄,我是了解的。表面温和,本性多疑。他不可能真想让你去当死士……男人嘛,都一个样。我和你说实话吧,他看上你了。” 雪荔眼睫微掀。 李微言凉凉道:“皇帝看上一个江湖女子,当然不好明说。他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暗中心思,只能让臣属去猜咯。恰恰,这世间,再没有人如我这般了解他了。 “你若当真随我到他身边,入了宫,他就会折断你的羽翼,打碎你的傲骨,将你困在他身边。” 雪荔静静看着他。 李微言:“他是一个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哈,虽然你们都看不出来。” 他眼中覆上一重阴霾雾色,雾色如碎冰,在他眼中缓缓流动。 余晖渐落,天地微暗。太守府内外华灯初亮,微光照耀这对少年儿女。 雪荔:“我本就不去。” 李微言:“他会想尽办法……眼下只是我来当说客,你还好打发一些。不如,咱们合计一番,帮你躲过这一劫?” 雪荔看向他。 雪荔:“为什么?” “为什么?”李微言偏头思考,然后笑,“看着你们所有人倒霉,就是我的乐趣啊。你得罪他,他不如愿,我怎么都很高兴。” 李微言帮她出主意:“你当真是不想见他?那……” “不,”雪荔道,“可以见。” 李微言惊道:“你不要说你想弑君。” 雪荔:“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微言:“……” 雪荔思忖:她确实想见光义帝一番。因她想到自己需要光义帝的血,需要光义帝身边那位神医,好去琢磨雪荔自己身体中,是否残留什么毒素。 她当然不会告诉李微言实话,她只说自己对光义帝有所求,需要光义帝出点血。 李微言:“这不还是刺杀吗?” 雪荔:“我不想刺杀。” 李微言:“你怕?” 雪荔:“我懒。” 李微言:“……” 雪荔轻声:“经历山贼之事后,皇帝身边的护卫,明里暗里,会比以前多很多。刺杀一个人,无论成功失败,都会被不停追杀,会无处可归无路可走,会颠沛流离百口莫辩。 “逃亡一路上,得动脑子躲开追杀,得不断说谎不断和人试探。这一切,都很累。 “我不想再经历了。” 李微言定定看她。 李微言半晌说:“是啊。无处可归无路可走,颠沛流离百口莫辩。当恶人,确实辛苦。” 雪荔望过去时,那少年转过了脸,只露出半张布满脓包的丑陋面孔。 廊下灯笼摇晃,墙边杏花飞扬,遍地枯粉。一派静谧间,李微言转而笑嘻嘻:“但是当恶人,很好玩啊。” 雪荔不说话,听李微言道:“那,咱们就合计一个主意吧。左右我堂兄也不是真的想让你当死士,你又是真的想见他……” 二人便如是那般地商量一番。 李微言临走前,拍胸保证:“放心,我们照计划行事。我们是朋友了,我肯定帮你。” 朋友? 雪荔怔然看他一瞬。 此话如同触发机关,雪荔道:“稍等。” 李微言茫然,见雪荔垂下眼,似很纠结。她便保持着这番纠结,返身离开院落。稍一瞬,雪荔提着一个布袋子出来,珍重无比地从袋中掏出……一枚小泥人? 李微言再定睛一看:小泥人,眉眼弯弯手舞足蹈,色泽缤纷金质玉相,这不是“林夜”吗? 李微言困惑看雪荔。 雪荔目光明亮:“送给你了。” 李微言恍恍惚惚地抱着“林夜”小泥人离开,始终猜不透雪荔为什么送“林夜”给自己。 警告? 哼。难道他会怕林夜? 第64章 咦,林夜要陪她舞剑吗?…… 蝙蝠拍翅,自黄昏后的枞木后窜出,吓了林夜一跳。 林夜心有余悸,扶正自己发顶的斗笠。 阿曾、粱尘、明景、窦燕,带着下属们,全都跟在林夜身后,陪林夜在山林下的荒村中打探消息——光义帝要林夜查山贼和誉王府的关系,林夜想了想,山贼被关押着,眼下问不出什么,不如从住在山贼窝山下的百姓村落中打听消息。 连续几日,倒也没什么重要消息。 春山赴雪 第116节 蝙蝠拍翅惊吓林夜的时候,众人都围上去关怀小公子,只有窦燕鄙夷地抱胸:几只鸟,有什么怕的? 不过,窦燕确实觉得林夜干活消极怠工。 他们一行人晃了好多天,窦燕自己本就不是真心想帮南周朝廷做事,窦燕中间各种找借口拖延时间,林夜都一一应允。窦燕不得不怀疑:林夜也没兴趣。 为什么? 这小公子不听他们皇帝的话? 林夜长长叹口气。 他神色恹恹,拄着竹竿做的拐杖,在山林中跋涉山水,觉得好生愁苦。 不在府中待着,是他想不出法子应付那位日日堵门的叶流疏;在野外晃悠,他又想念雪荔;然而想念雪荔,他心间乱糟糟,不知怎么面对雪荔。 宋挽风把雪荔带走了。 林夜心中颇有一腔怨念:纵然我不寻你,你便永远想不到找我吗? 难道真的要等他约她看日出,她才肯出太守府,和他见面吗?然而他又用什么理由频频约她:他已然心乱,已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林夜再叹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听小公子叹气叹了一路,但是谁去问,都要被小公子一番埋汰找事。小公子折腾起人来,是真难磨。 粱尘听林夜叹气,心间痛苦,朝明景挤挤眼睛。 明景偷笑,正想去吓唬林夜一番,眼看阿曾上前,不禁怔了一怔。 阿曾严实地戴着斗笠,走到林夜身边,压低声音:“有人跟踪我们。” 林夜叹口气。 阿曾面不改色:“跟了一路,一直没甩掉。在金州,有这种跟踪我们的本事的人,并不多。我怀疑是公子的故人。” 林夜的故人有哪些呢? 就是照夜将军那些故人啊。 重返金州,旧事早已掀开一角,总有破光之日。 林夜打起精神,低声:“你把其他人引走,我会一会那跟踪的人。” 阿曾颔首。 接着,林夜颐指气使,胡乱找理由把手下都批评了一番。 粱尘和明景莫名其妙被训,很是不服气,叉腰就想和小公子干架。窦燕则抚一抚耳边发,唇角噙笑,若有所思地打量林夜。而无论他们什么反应,他们都被阿曾劝走,去另一个方向探查百姓。 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渐渐远去—— 明景:“他自己心情不好,干嘛和我们吵架啊?” 粱尘:“话说,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明景:“是不是南周皇帝给他的任务很麻烦?” 粱尘气愤:“我想起来了,他还说要跟、跟……陆家长女写信。写什么啊?我可不想再见那位娘子。” 窦燕插话:“我提一种可能哈:他有可能是慕少艾,却求而不得。” 粱尘和明景一起呆住。 窦燕拉援助:“那位不说话的阿曾郎君,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阿曾扶好斗笠看前方:“前面有炊烟,我们去问问。” 他们的说话声不算低,听得林夜又笑又无语,摇摇头。林夜拄着拐杖朝与他们相反的路径走,一路出了村子,走到了村边溪流边的狭道上。 天幕昏昏,少年独行,斗笠飞纱之下,晚霞为衣摆镀重鎏金华光。 林夜朝身后撇过脸。 他笑吟吟:“阁下跟了一路,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阁下也不现身?” 身后的村屋拐角处,跟踪者一一现身。林夜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人,为首的中年郎君着青灰色披风,唇下有须,面容文雅;后方四五个郎君窄袖武袍,气势巍峨,满是英武。 中年郎君拱手笑:“见过小公子,在下姓孔。” 林夜思考一下。 他故作恍然:“川蜀军中三位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阁下看着胡子一大把,看起来年纪不小,恐怕就是那位‘孔将军’了。” 孔将军目露明光,明光若雪粒子,闪在他眼中。 孔将军朝前一步,听林夜茫然笑问:“不过我和川蜀军不打交道。孔将军跟踪我做什么?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少不得猜忌啊,孔将军。” 孔将军怔然。 孔将军看向跟随自己的武士。这几位武士,自然也是军中军士。孔将军思量片刻,朝几位军士颔首,让他们退后。 林夜如同没看到身后的小动作,自以为自己做了提醒,便拄着拐杖继续沿着小溪流卵石前行。他走路走得不老实,拐杖拄着石头,人却跳来跳去,发尾从斗笠钻出,一甩一甩的,让孔将军更加怔忡。 孔将军默然跟上。 林夜奇怪回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孔将军低头,半晌笑:“不瞒小公子,小公子和我家小主人,十分相似。” 林夜心间顿一顿。 但他连握拐杖的手都没多用力一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我以为孔将军好歹是个将军,没想到还是仆从出身啊,失敬失敬。” 孔将军摇头。 孔将军跟在这少年郎君身后,夕阳之下,目中浮起许多追忆之色:“我不是仆从出身,只是我早年,被一户好心人家救了,便跟着当兵。那户人家有一位小郎君,自小就调皮得很,我跟在后照顾多年,便跟着身边人,一起叫一声‘小主子’。 “我家那位小主子,和小公子看着年龄相仿,身量相仿,连面容……可能都有几分相似。” 林夜睁大眼睛。 他朝后看人,风习习吹,他的斗笠撩起帛纱,露出他几分姣好天真的面容:“咦?你们小主子长得像李氏人?那可稀奇了,得赶紧带过来看一看——皇室血脉混淆,这可不是小事。” 孔将军无力,颊边肉刹那紧绷。 其实孔将军不记得照夜应当长什么模样了。 照夜十二岁继承林家遗愿,拜为将军。那时照夜太年幼,他无论做什么,在看惯风霜的将士面前,都像是小孩子耍游戏。为了服众,照夜只能戴着凶悍面具。 不敢哭不敢笑,怕敌人不服怕同伴不敬,怕年少力薄怕有心无力。他将永远冷静,永远沉着,永远不苟言笑。他要独当一面,便不能是一个稚嫩的半大孩子。 条条框框,将照夜困在那具狻猊面具后。他就此失去自我,再不能露出本性,只能做世人的“照夜将军”。 时日推移,照夜得到众人敬爱,而孔将军已经快忘了,十二岁前的照夜是什么模样。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被亲人宠爱得无边无际的孩子,那是一个上房掀瓦胆大妄为的孩子,那是一个站在墙头跑跳玩乐、摔断腿后又大哭大闹的孩子。 那是林氏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应当一日日长大,一日日成熟! 前几日,有军士向孔将军汇报,来金州的那位小公子,有些可疑。 孔将军便派人跟踪。 孔将军一步步走向小公子的时候,孔将军在一点点恍惚:若是、若是……照夜掀开面具,照夜露出本性,照夜长大一些,照夜是不是就应该是眼前小公子的模样? 眼前这位小公子容止雅丽,眉眼带笑,他浑身叮叮咣咣,衣服五彩斑斓。这位小公子多日来游山玩水,嬉笑怒骂皆活灵活现。 若是照夜不用担负那么多责任,是不是就应该是如此备受宠爱的小公子的模样? 孔将军想得满是心酸,林夜却不耐烦,笑着提醒:“孔将军,你想睹物思人,最好不要找我。我是南周小公子,你冒犯不起。” 孔将军沉默半刻。 溪流声过耳,孔将军压低声音:“那日北郊山,照夜将军的尸骨,被小公子手下的冬君大人一把箭火,彻底毁坏。小公子为何要毁坏照夜将军的尸骨?” 林夜打哈欠:“多稀奇啊。你我都明知,照夜将军的尸骨如果落到敌人手中,肯定要被拿来做文章。当时那个情况,自然是毁了最好。” 孔将军目光灼灼:“可若是不毁,顺着那条线索,也许就能摸到山贼们的老窝了。” 林夜便做吃惊后怕状,朝后一退,抚摸着自己的心脏,惊笑道:“原来当天,那么多将士找不到照夜将军的尸骨,不是不想找,而是想顺藤摸瓜啊?失敬失敬,我毁了你们的计划,那可怎么办?” 孔将军老脸一红。 当日派去追尸体的人,是陈将军领的队。陈将军性情急躁,确实被山贼们的障眼法骗了,没找到真正的照夜将军尸体。尸体反而被后来的冬君、和亲团找到,被一把火毁掉。 如今林夜这样说,孔将军何其羞愧。 孔将军却也不肯轻易认输。 孔将军说:“我私以为,着急毁尸灭迹,很可能是尸体上藏着秘密。小公子初到金州,第一件事就是毁照夜将军的尸体……我不得不多想。” 林夜嗤笑:“胡说,我第一件事,明明是救我皇兄。” 林夜又随口问:“你想什么啊?” 孔将军走近他:“你当真不是我家小主子?”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不是。” 他如此不当回事,孔将军眼中浮起薄怒之色。然而孔将军瞬间又想起,若是这少年公子真的是照夜,自己有何脸面发火呢? 他愧对照夜。 孔将军压下火气,露出追忆之色,凝望着天边晚霞:“那时候,小主子被五万敌军困在凤翔。小主子向我发急报,让我支援。我确实派了兵,陈将军亲自带兵,但是兵马在林中迷路……是一位樵夫指错了路。事后,陈将军救出照夜,但是我军惨败。我们杀了那个樵夫,陈将军想自裁谢罪……照夜却收到建业召见,他伤病未愈,便匆忙入京。 “那时候,好大的雪。连个好年都过不了,他就要进京面圣。我们都怕皇帝会扣押照夜,治照夜的罪。幸得陛下仁善,未曾责怪。然而照夜自那以后,身体便不好。今年二月,他遭到敌袭,身陨川蜀。” 林夜低头,看着自己的拐杖。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孔将军,做足了一个陌生人“想劝却不好劝”的表情。 孔将军望着斗笠后少年模糊的容颜,眼睛一点点红透:“我知道,凤翔那一战,有很多疑团,我们什么都来不及说。照夜也许怪我们救援不济,也许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内应……这些误会尚未解开,他的人就没了。” 林夜只好说:“孔将军,都过去了。” 林夜又尴尬说:“这么私密的事,你似乎也不应该找我说。我难道真的和照夜长得很像?好吧好吧,你如果真的把我当‘替身’,我就勉为其难当一把啦。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是南周小公子。你我今日所有谈话,若陛下问起,我都是会如实告知的。” 孔将军怔愣。 林夜摸鼻子,笑嘻嘻:“我毕竟是小公子嘛。” 他的嬉皮笑脸,成功让孔将军产生怀疑。 这怎么会是林照夜呢? 照夜不会面对将士生死,而轻描淡写始终在笑。照夜不会听到他们的痛苦,而无动于衷闻若不闻。孔将军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照夜的真容,可照夜再如何荒唐,也不应该是眼下这少年这副“无所谓”的模样。 春山赴雪 第117节 他想说,小公子便姑且一听。 凤翔三万将士的身陨,照夜在乎,小公子不在乎;川蜀军可能存在的背叛与内应,照夜愤怒,小公子无所谓。眼下这少年,分明身量相似,面容相似,声音相似……可那也许只是孔将军太过思念照夜,而产生的臆想。 林夜不是照夜。 林夜永远不会是照夜。 夕阳下暖风徐徐,林夜眼睁睁看着这位孔将军,由起初的感慨哀伤,神色越来越冷硬,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充满审度与评判。 林夜洗耳恭听半晌,见这位孔将军似乎不打算再诉苦了,他朝这位将军笑一笑。拱手行礼后,他晃着拐杖,打算去找自己的同伴。 而孔将军自然看不到,背过身后的林夜,乱发拂双眸,眸幽如子夜。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凤翔那孤立无援的一夜。风平浪静下,暗流裹着血腥和算计。四面楚歌,敌我难分,他并非接受不了兵败,但他如何接受身边人的背叛呢? 三万将士埋骨凤翔。 杨增也在其中被哄骗。 那场战争,得益者到底是谁? 在襄州的高明岚说破一些事后,在光义帝到达金州后,他当真试图不知,可他实在聪慧——他尚未查,便已然有猜测了。 无法流遍全身的心间血,如刀子般,裹挟而上,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寸寸剜着林夜的心脏。 将不在勇,而在谋。 他自小被如此教诲,而今想来,这似乎是一种幸运,可也是一种诅咒。 孔将军自然不知那少年公子的苍然,孔将军只是看着林夜的背影,不死心地追问一句:“如果、如果你是照夜将军……小公子会原谅我们吗?” 林夜哈笑一声。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焕如锦绸。小公子的笑声裹在那烟霞锦绸中,分明清朗,却也透着些许厉狠狂意。 林夜转头朝向孔将军,干脆利索:“不原谅。” 孔将军愣住。 林夜:“如果我是照夜,那我绝不原谅。背叛者都要付出代价,不然我不就白死了嘛?” 孔将军脸色惨白。 他朝后跌退一步,透过小公子的斗笠,看到的是十二岁前的照夜——那个孩子,坚韧冷厉,心性孤寒,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孔将军跌撞后退,不远处跟随的军士露出担忧之色,朝这里快步奔来。 而林夜好似只是逗人玩,看孔将军神色大变,他便重新眼中浮笑,又变回了好说话的小公子:“可我又不是照夜。我哪有资格替照夜说话嘛?喂,孔将军,你没事吧?你这么大年纪,被我气中风了,我可怎么跟我皇兄交代啊?” 军士们赶来,便听到林夜如此没良心的“关怀”话语。 孔将军好似老了十岁,摆摆手,用怅然复杂之色,盯着林夜。 林夜朝他露齿一笑,林夜正要再说话,粱尘便急匆匆奔来,隔着老远就大喊:“小公子,不妥了!雪荔被陛下召进宫,说去当什么死士头子去了……” 林夜色变。 孔将军见这位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小公子,瞬间迈步奔向他的人马。 几个年轻儿女从远方奔来,簇拥住林夜,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孔将军并不在乎的事。那些年轻郎君与小娘子,只奇怪瞥了孔将军这一方一眼,他们便吹起口哨纵马而去。 孔将军怅然若失。 他想那应当确实不是照夜。 可他又想,若是照夜活着,该有多好。 然而,照夜活着,重新受四方掣肘,进退难行,又算什么好呢? 孔将军叹口气,弓着腰背,正要朝林夜那一方相反的方向走,却也有鹰隼传来一道消息:“陛下设宴,召诸将随行。” -- 林夜那边,听到的消息,是李微言派人传给他们的:“陛下想效仿北周宣明帝,召江湖人,建一只独效忠于他的私兵,朝廷臣子不得干预。陛下想让冬君大人做那死士的头子,已经宣召冬君入宫了。” 李微言告诉他们:自己试图拖延,他们想阻拦的话,尽快赶去。 阿曾骑在马上,沉思:“这消息,不太对劲……” 李微言和他们,何时有这么好的交情了? 但不等阿曾的思考说完,林夜身下的马便如纵风般,一掠而过,将众人甩在了身后。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咬牙:算了,先救人吧。 林夜则满心惊怒。 召雪荔进宫?雪荔不通俗事,既然答应送自己和亲,便绝不会出尔反尔,中途答应光义帝的邀约。雪荔奇怪的性格,必然会得罪皇权。而光义帝脾性再好,也见不得一个跑江湖的小娘子这般忤逆自己。 林夜纵马一路,满心冰凉,想到了自己会见到雪荔与众将士敌对、千军万马拿她一人、她孤立无援的场面。 林夜从未这样着急过。 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琢磨李微言这套传话的古怪,满心都是自己一定要保护雪荔。他不能让人伤害到雪荔,也不能让雪荔扬长而去,再也找不到。 林夜在行宫苑前下马,匆匆入宫。 阿曾等人一路追逐,然而他们身份低于小公子,不像小公子那样刚到宫门前便能入内。林夜在内苑中疾奔时,阿曾等人还在宫门前一一验证腰牌,等候通行。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内苑彩幢连天,池有流灯,辉罗耀列。 内侍与宫女们停下向小公子请安,林夜如一阵风般飘过,顾不上看满园的奇异风景。他只在皇帝寝殿前堪堪停步,向内请示。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林夜的心越发向下沉。 内侍掀开帘子请小公子入室,林夜仓促间振振衣冠。入了内殿,十六盏花树灯烛火光直映眼底,雪荔正站在殿堂最中央,而李微言正和光义帝,一站一坐,位于高阶之上。 林夜一眼看到雪荔:满室华光,只她清凉无汗,纤尘不染。 林夜拱手便道:“陛下,不可!” 雪荔回头,看到了他。 她依然是眸清神静的模样,光义帝的逼压,并不被她放在眼中。她在回头时,看到林夜,原本眸子如雨水般清亮,却在看到他鬓角湿意与颈上薄汗时,雪荔怔了一怔。 林夜朝她宽慰一笑。 李微言站在光义帝身后,大半边身子掩在烛火后,如幽魅般,观察着他们。 光义帝奇怪:“林夜,你说什么?” 林夜仰头看向光义帝,言辞恳切:“陛下,南周与北周的和亲协议之一,便是‘秦月夜’护送臣北上。冬君一路相护,臣的安危全靠冬君相护。” 光义帝烛火下的眼眸,微微晃动。 光义帝玩味:“全靠?” 他旁边的李微言慢悠悠地解释一句:“就是说,他离不开冬君,不能让出冬君。是不是啊,小公子?” “是,”在皇帝和世子惊诧的目光中,林夜竟然真的应了,“臣与冬君情谊深厚,恕臣不能将冬君让给陛下。” 殿中烛火照屏,玉屏火光摇曳。烛火的赤色光拂过林夜的眼睛,他清澈的眼中蕴着冰雪刀剑,又在墙壁上投下浓郁的光影。 此间无声,落针可闻。 雪荔轻轻扯林夜袖子:“林夜……” 林夜低声:“别怕,阿雪。陛下是仁善君主,不会为难我们的。” 林夜垂着眼,感觉威压寒色落于己身。光义帝审度的目光,将对他产生猜忌。可他无路可退,如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出雪荔。 林夜思忖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来挽回局势,他听到雪荔轻而凉的声音:“林夜,我没怕。陛下也没有抢我的意思。” 林夜意识到自己恐怕弄错了什么。 他抬头,看到光义帝背后,李微言歪靠着锦玉屏风,满脸的戏谑捉弄之笑。 而雪荔在林夜耳畔,轻声:“我告诉陛下,我生了病,需要陛下一滴血,和陛下身边的神医来治病。陛下说,君主之血不能随意给人。誉王世子便建议,我表达一下我对陛下的敬仰,陛下将血给我便是。陛下欣然应允。” 林夜:“……” 林夜看向雪荔,恍惚:“你表达一下你对陛下的敬仰……你如何表达?” 雪荔道:“我为陛下舞剑。陛下今夜设宴,宴请金州臣属与将士,我将舞剑,为陛下助兴,来换取陛下一滴血。陛下同意了。” 林夜无言。 而光义帝,此时才悠悠缓缓地审判这位臣属的忠心:“小公子初初入殿,便大呼小叫说着‘不可’。不知道,是哪里‘不可’?” 林夜知道自己被李微言耍了。 李微言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报复他这几日对誉王世子身份的调查,此时得意非常。 而众目睽睽之下,林夜面对光义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确实不可。” 事到如今,不只光义帝,雪荔也在用不同寻常的目光窥视林夜:他为何而来,又为何紧张,为何撒谎? 林夜面不改容,一揖而下:“臣以为,阿雪虽是江湖儿女,但亦是女子。世间从无良家女子跳舞,取悦君臣的道理。但是阿雪毕竟是江湖人,不拘小节,又有求于陛下,陛下给阿雪一个机会,亦是我主仁善。 “臣左思右想,觉得、觉得……不妨臣与阿雪一道舞剑。这样,既全了君臣情谊,又不至于坏了阿雪名声。” 雪荔圆润的杏眼,轻轻眨了眨:咦,林夜要陪她舞剑吗? 第65章 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雪荔日志·林夜记》 -- 雪荔没见过北周的宣明帝,她并未意识到南周的光义帝脾性有多好——林夜与雪荔共舞剑,这样离谱的事,光义帝都应允了。 皇帝应下此事后,雪荔便去后堂换衣。 毕竟是舞剑,宫人要检查他们的衣物,取下他们身上的利器。这些,雪荔都可以接受。 雪荔在廊下灯笼光影中行走时,听到身后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既像猫影,又像夜风。她听出了脚步声属于谁,便并不惊讶。身后脚步声撞来,一个少年公子抓住雪荔的手腕。 雪荔回头,看到林夜微汗的鬓角。 幽夜灯笼摇曳的光落在林夜眼睛中,雪荔看得出神。 春山赴雪 第118节 她看到林夜朝她身边那位领路的宫人笑一下,林夜借着袖子遮掩,递过去一块银锭。他一指抵在唇上,冲领路宫人露出讨好的神色:“给我一刻钟,好不好?” 雪荔看到那宫人红了脸。 而林夜则抓着雪荔的手腕,将她推入旁边一道槅门后。宫人在外守着,防止他人窥探。 雪荔和林夜站在屋中的木门边角墙后,此间漆黑,屋外的灯笼光投来昏昏影子。 也许是为了不让外面的宫人听到内容,雪荔听到林夜用很轻的、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唤她:“阿雪。” 雪荔恍惚着,轻轻应了一声。 她听到他松口气,他笼着她手腕的手指退开,小声:“得罪了。” 雪荔在黑暗中并不说话。 五感的强大,情感的恢复,让她感受到林夜的无处不在:他身上的药香,沾了汗的袖摆,湿润的说话气息。 那些气息混成完整的林夜,在幽暗中笼罩着她,吞噬着她的感触。 林夜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雪荔在走神,并未听清。他生出担忧,轻轻拽了她袖子一下:“怎么了?” 雪荔这才回神。 少女的声音在幽暗中同样轻微,没有汗渍,清凉如霜,是林夜分外熟悉的:“没什么。刚才走神了。” 林夜便放下心。 在他看来,她除了与人打斗时,其他时刻经常目光涣散,神识飘移。她对尘世间许多事不感兴趣,与人说着话的时候,走走神,并不奇怪。 可是雪荔自己知道这一次的走神,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闻到他无所不知的气息,想到的是他在大殿中面对皇帝的撒谎。 雪荔是在林夜面对皇帝撒谎时,意识到李微言在答应帮她后,又拿她的事去哄骗林夜,让林夜着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雪荔想,林夜应当是很聪明的,他不应该中李微言那种挑拨离间的计。 偏偏林夜信了。 他不但被李微言骗了,他还顺着那话,继续撒谎,陪她舞剑。 为什么? 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雪荔沉默中,发觉林夜用手指轻轻拽一下她的衣袖。她低头,借着窗外微光看到他袖中露出的一截素白手指。这是林夜的小习惯:他总是悄悄拽她。 林夜好像在笑,湿漉漉的气息擦过她鼻尖,弄得她一阵怪异,身子不自觉紧绷。林夜用气音说:“只要你和我提前练好招式,我摆摆花架子就可以了。” 雪荔:“那换完衣服,我找你练习花架子。” 此时,她的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她将林夜看得一清二楚。 他长浓的睫毛上沾着汗水,弯起来的眼睛清如水,眼波像浸在桃花瓣中。他在幽夜中用这种眼神看她,雪荔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有什么很浅的流水波纹,在她的心湖中荡过。 林夜道:“好呀,一会儿来找我。” 他心满意足,好像这就是他来追上她的目的。 雪荔到底没忍住,问他:“怎么会被世子骗到?” 林夜怔了一下,含糊道:“百密一疏嘛,没想到他是大坏蛋。” 雪荔还要发问,林夜又在她袖口拽了一下。他道:“你把你不能留给内侍的东西给我,我一会儿出去,拿给粱尘他们,让他们替你保存。” 雪荔“嗯”一声。 她习惯了他的心思细腻,便低头从袖中取出“问雪”,放到他手中。 黑暗中,她可以准确地摸到他手指,但是林夜好像依然没适应黑暗,看不清她。他一阵乱摸索,雪荔避让了一下,却还是被他手指不小心碰上。 他很慌乱地睁大眼睛,说句“不好意思”,才接过“问雪”。 他催促:“没有了吗?” 雪荔从怀中取出自己那换了牛皮封罩的《雪荔日志》,投到林夜怀中。林夜这一次没有碰到她,他在封皮上抚了一下,便猜出雪荔交给自己的是什么了。 他眼睛明亮。 林夜笑吟吟,快要压不住他的气音:“我能偷偷看吗?” 雪荔:“无所谓。” 林夜立刻教训她:“不能随便给人看。” 雪荔:“我没有随便。” 林夜又在偷偷笑,抱着日志书册,他点头又摇头,面颊白嫩眼波轻柔。 林夜弯着眼睛,十分满足地将她交来的日志收好。雪荔见他并不是很在意那把“问雪”,他随意丢入袖袋中就不再管。 雪荔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武器。 林夜顿一下,擦了一把她的刀鞘,再次随意地丢入袖袋中。 雪荔:“……” 林夜嘀咕:“以后给你更好的。” 他们一道听到了外面宫人刻意放大的声音:“宋郎君来寻冬君大人吧?婢女向宋郎君请安。” 雪荔看到林夜的脸刷地垮下去。 他瞪了雪荔一眼。 -- 林夜走后,宫人再得一银锭。 宋挽风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给了宫人一锭银子,就将雪荔重新推回旁边的槅门后,说要一刻钟时间,请宫人守门。 宫人:“……” 宋挽风将雪荔推入槅门后:“你有没有什么物件,不想交给内侍,需要我帮你保存的?” 雪荔:“……” 少有的,她心中涌上一重怪异的情绪。 宋挽风发觉她的沉默,误会了:“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雪荔缓缓摇头,她回答:“我此时没有物件,需要你帮我保存。” 宋挽风颔首。 宋挽风又问:“南周皇帝为何让你和小公子舞剑?那位皇帝想做什么?他对你莫非有所求,你为何又愿意?” 雪荔思考一下。 白离给她下的毒的事,她原本谁也不想告诉,因她不信任所有人。但是那日林夜委屈不已,她为了哄他高兴,便与他分享了那个秘密。而宋挽风……宋挽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更不需要她哄。 她没必要告诉宋挽风,自己身上的秘密。 而在雪荔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告诉师兄秘密,便心生愧疚”之类的世俗念头。 雪荔便只清清静静:“你为什么觉得他有所求?” 宋挽风顿一顿。 他无奈轻笑,叹息一样:“小雪荔,你才下山没多久,不清楚俗事约定成俗的一些隐晦暗示。比如说,今日是七夕。” 雪荔茫然。 宋挽风:“七夕之日,皇帝宴请群臣,观你舞剑……今夜你小心一些,不管行宫中那些侍从侍女,给你递什么食物什么水,你都不要碰。” 说到这里,宋挽风的交代大约结束。 宋挽风转身要去开门,又忽然回头,朝向她的方向,微微眯了眼,无奈道:“小雪荔,与师兄说话,你都走神。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跟着和亲团走?” 雪荔蓦地抬头,冰雪一样的眼眸看着宋挽风。 雪荔:“你看得见了?” 宋挽风:“将将适应黑暗,回头便看你又在走神。” 雪荔心中算了下宋挽风恢复视力的时间,又去算方才林夜在黑暗中碰到她手指时的时间。 雪荔睫毛轻轻颤了下。 两者时间是差不多的。 在她的眼中,宋挽风和林夜的武功水平,应该半斤八两。那他们适应黑暗的时间,应该差得不算太多。那也说明,林夜碰到她手指的时候…… 他是故意的。 雪荔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抿抿唇。 -- 当夜,金州行宫觥筹交错,大半臣子都受光义帝宴请,来行宫参与七夕夜宴。 宋挽风与宋太守坐于一处,阿曾、粱尘等和亲团坐于一处,孔、陈、赵三位大将军带着将士们坐于一处,姗姗来迟的叶流疏被皇帝邀请,坐于王侯应坐的位置上。 是以,叶流疏身边,左边是托腮举箸、等着看戏的誉王世子李微言,右边应是来到金州的小公子林夜。只是念于林夜要去和雪荔一同舞剑,此时并未落座,叶流疏的右边位置,便是空着的。 叶流疏撩目,望向高处的光义帝。 冕旒珠帘挡住光义帝的神色,叶流疏无声地朝着南周皇帝的方向行一礼:感激陛下将小公子安排在自己身畔。 叶流疏垂下眼,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袖中一荷包中藏着的药粉。 那药粉,是她为小公子准备的。只要一粒米般的分量,便足以让一成年男子神智迷离,情与欲相融难消。 若林夜愿意与她正常相见,她并不愿意这样对待林夜。可惜了,他不愿。而她不会放过他。 如今,叶流疏便要思考,自己怎样趁乱,将那袖中药下给林夜,又能得到与林夜独处的机会,不惊扰他人。 许是叶流疏盯着旁侧小公子空置的座位久了,她听到左边传来少年的奚落哑笑声。 李微言凉凉道:“神女有梦,襄王无情。好惨啊,叶郡主。” 叶流疏回头,望向李微言。叶流疏微细长的眼眸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色:“世子殿下,脓包会皱吗?” 李微言一顿。 他在烛火下的眼眸,瞬间如蛇影般,刺向这位郡主。 春山赴雪 第119节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抚摸脸颊,他告诉自己,脸上的伤口绝对不会出问题。他因体质的缘故,每日都要为这些伤势费心。他绝不会出纰漏,更不可能被叶流疏看出来。 李微言弯眸:“叶郡主说谁的脓包?” 叶流疏便盯着他的眼睛,随意笑:“一本医书上的。” 李微言冷目看她,他正要再冷嘲热讽一番,一声浑厚的编钟敲击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席面中央的玉阶高台上。 那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离地一丈,浑圆如鼓。人站在玉台上,每一步走动,都如同敲撞鼓声,发出“笃笃”之声,与下方的编钟演奏乐相合,为皇帝提供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 圆形高台四方,斜斜拉着四面纸糊一般的屏风。灯笼火光在夜风瑟瑟中,偶尔打到屏风上,映出枝木交错的光影。 下方的和亲团中,窦燕托腮而坐,懒懒道:“一个舞剑而已,布置得这样讲究。” 一旁的粱尘自豪道:“这便是我南周的大国气象了。在北周,你们恐怕欣赏不到这样的乐美吧?” 窦燕笑:“小弟弟,正因为你们赏歌舞,玩物丧志,你们才打仗输给北周,要派小公子和亲啊。” 粱尘脸沉下。 他正要叫嚣,一旁明景兴奋地压低声音:“别吵别吵,我们要给雪荔和小公子喝彩。一会儿得让他们看看,咱们和亲团有多团结。” 粱尘立刻点头:“就是!” 他看向阿曾。 阿曾在这时候也不忘戴着斗笠,正在拨弄帘帐躲开夜风。粱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曾分明不想玩这种过家家一样幼稚的游戏,却也不想粱尘一直盯着自己不放。 阿曾仰天:“就是。” 阿曾瞥向窦燕。 窦燕心不甘情不愿:“……就是。” 四方在此时传来惊呼声,众人仰头,便见林夜小公子衣白罩乌,束着高冠马尾,在众人簇拥下,慢吞吞地登上高台。他实在心态好,斗笠蒙面,白纱飞扬。 光义帝和李微言道:“小公子性情活泼如斯,与众不同啊。” 李微言神色幽微。 他慢条斯理:“难怪陛下偏疼小公子。” 叶流疏撩目:疼?疼到送去和亲吗? 四方灯火暗下,众人感觉到一道白雾般的光影飘过眼前。一阵茫然中,只有宋挽风抬眸,望向高台。而果真,灯烛微光再次亮起时,众人恍然:高台四面屏风上,映出两道影子。 一道秀拔如竹,属于男子;一道瘦薄纤纤,属于女子。 他们在屏风后摘下了斗笠,屏风外的人,只能透出屏风观赏剑舞。脚步声笃笃,如鼓音在台上响起,两柄秋水剑在少年男女手中相错,编钟声渐次交替,四面八方一派静谧。 众人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枝木花簇,花飞叶落,两道人影英秀交错,剑光砰然于屏风上时远时近。 台上的光义帝观望下方人表情。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甚为惊艳。光义帝这才满意。 他是有试探之意,但他亦想彰显南周之雅风。他要看舞剑,自然不能只是平平无奇的舞剑。原本只是一个雪荔,若再加一个林夜,光义帝便生出了这种“隔屏而观”的主意。 如此看来,效果甚好。 光义帝特意留心一下叶流疏。 叶流疏看得专注。光义帝目光挪开时,自然不知叶流疏袖中手发抖,一点点摸向旁侧属于林夜的酒樽。她动作十分轻微,希望此间所有人的注意都在舞剑上,不要注意到自己。 -- 高台上,屏风相隔,雪荔和林夜四目相对。 二人手中剑相抵,秋水剑映照眉心,也照出彼此明眸中的浅浅人影。秋泓一般的眼波,在方寸之地周旋。四方风声瑟瑟,如林涛,如夜歌,涌向高台上的二人。 高台风大,他们为了舞剑之美,并未着束袖窄袖,而是按光义帝的建议,宽袖博衣。 -- 下方观看席间,行宫侍女端递茶点时,听到宋挽风极低的一声笑:“是否有些无趣?” 宋太守紧张:“逆子,别胡闹。” 侍女偷看,见宋挽风手中晃着一根箸子,朝她笑了一笑。侍女被这位郎君的笑弄得满心砰然时,见这郎君手中箸子“嗖”一下飞出,扎向高台上的屏风。 朝向这一面的屏风,映着林夜的腰身。 箸子直击屏风。 台上林夜,倏地发现后方什么东西极快地戳破屏风,朝他袭来。他一凛之下旋身而转,一根箸子丢在台上。他旁侧,雪荔的剑光横来。 林夜提剑的手一紧:因他方才的避开,他和雪荔早已排好的剑招断了,他无法再按继续摆花架子了。 雪荔似意外他的意外,出剑动作微慢。 这番变故,落在下方一众习武者眼中,谁看不清? 粱尘拍桌,大怒:“卑鄙!” 他当即抓过案头一枚刚剥好的栗子,朝高台砸去。这一面屏风,映出雪荔仙子一般飘逸的背影,粱尘的栗子,直刺屏风,逼向雪荔。 雪荔即刻瞬躲,栗子叮咣砸到脚边,吸引了她原本恹恹的神色。 林夜叹口气。 意外频出,舞剑却要继续。节奏已乱,不得不真刀实剑。好在他面前的少女是武功高手,并不会畏惧他的变招。倒是他需要提防她的真实实力,不在其下受伤。 下方观看席间,宋挽风那一方,另一根箸子,朝上丢去。 粱尘手中飞盘扔出。 箸子和飞刃尚未碰到屏风,便当空击中,一道朝屏风后的两道人影转向袭去。 林夜和雪荔各自眯眸,错步躲开时,看到粱尘的飞盘带着内力破开屏风,砸到台面上,在鼓面上戳出一道裂痕。 二人步伐转快,而下方,宋挽风和粱尘的相斗,激起了旁侧将士那一方席面上的兴趣。三位大将军交头接耳商量一番,那位陈将军哈笑一声:“有意思。” 陈将军案前的酒樽,朝玉台屏风丢掷而去。 阿曾手在桌上一拍,桌上那杯酒液摇晃的酒樽,朝半空中泼开,迎向先前陈将军的酒樽。众人再听一声推拉案几声,赵将军趁阿曾和陈将军相斗、粱尘和宋挽风相斗之隙,将案面上的一枚果子,砸向屏风。 如此,窦燕也不得不出手:不然事后,小公子很容易找她麻烦。 果子在屏风上砸出果汁,盘子箸子在浆果液中划开细长影子。果汁与屏风上的树枝影子交错,如烟花般绽放,托着屏风后的刀光剑影。 李微言看得目不暇接:“好精彩。” 高处的光义帝目光闪烁,并不叫停,笑看下方的各自试探与暗斗。 每个人都十分忙碌之时,叶流疏的药,终于下到了酒樽中。不知一旁的李微言,笑意加深。 -- 皇帝不阻拦,席间明争暗斗便愈发激烈,台上剑舞则愈发精彩。 林夜被那些将士们的试探弄得应付艰难,两三道试探来自不同的方向,他要同时避开,不得不使出一招很久不用的“拂花剑”。他的剑招才变,感觉到下方气氛凝重,而身前的雪荔似意识到什么,猛地抓过他的手,在他腕上轻点后,将他朝前一扯。 林夜跌撞,跌向雪荔。 他闻到清雪一样的气息,脸颊擦过她的脸颊,又被极轻地推开。 雪荔手中弹指带劲,袭向四方屏风。 “轰——” 剧烈之声后,四方屏风纷然倒地,下面众人的暗斗尚在继续,台上的鼓声已停,林夜和雪荔面对而站,四下阒寂。 林夜鬓角湿漉,手腕发麻,提剑的手微微发抖,凌乱的眼眸,看向前方。 雪荔经常看到林夜的宽袖长袍,林夜却不曾见过雪荔穿这样的仕女一样的服饰。 她的额发被风吹开,露出眉心的花钿。 她本已美极,冰肌玉骨,圆眸秀鼻,乌发束辫。今夜,侍女们为她梳了高耸的发髻,她站在他面前,腰肢细窄,长袖曳地。夜风袭面,烛火映照,少女罗衣帛带飞扬。 她像是古画中翩然走出的仕女。 古画仕女提灯,而雪荔提剑。 下方传来粱尘带头的“好”的喝彩声,众人纷纷醒悟,夸赞这方舞剑。而林夜透过湿漉的眼眸,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雪荔。 她阻止了他的出招,帮他避开了那些人逼迫他的出招。她是看出他力有不逮,还是她看出他的身份有异? 阿雪…… 林夜怔然朝前一步,然而更多的喝彩声包围向他。粱尘怕宋挽风那边再次出手,极速跳上高台,一把搂住林夜。林夜摇晃数步,被粱尘拽住:“小公子,你舞剑很好看啊。” 林夜只看着雪荔。 内侍尖锐声音传来:“陛下有赏,冬君还不快去谢恩?” 林夜看到雪荔望了他一眼,便被内侍领下台,去见光义帝。林夜恍恍惚惚跟着她一道去,他有些忘了光义帝说些什么,自己又回答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光义帝用什么理由留下雪荔说话,而自己又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席面上。 他看不见旁侧的叶流疏望他的古怪眼神,也看不见李微言看戏的表情。 他端坐席面上,眼睛只追随着雪荔。 他呆呆而坐,昏昏中听到光义帝朗声:“今夜七夕佳节,朕与民同乐,不知礼乐可会民间的曲调?” 林夜低头,看一眼自己桌前的席面,又忍不住抬头,看向数丈外那与光义帝仰头说着什么的少女。 从未听过的民间乐声在耳边悠缓响起,曲调轻快缠绵,应了七夕之景。 没有听过的民间乐声,与林夜记忆中的另一民间歌谣相重,听得他心浮气躁,心脏砰然。 火树银花不夜天,觥筹交错饮馔丰厚,乐官的奏乐没有歌只有曲。 林夜听到记忆中,一向嗓门粗爱吼他的娘亲,偶尔也有温声细语的柔婉声音:“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追随她。” 林夜心脏慌乱,面红耳赤。他端着案上的酒樽,时而抬起,时而放下。他不知旁边叶流疏的紧张,他透过长浓的睫毛,窥视雪荔的背影。 林夜听到记忆中,爹有时候也来哄他入睡:“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旁边有脚步声过来,粱尘偷偷摸摸地摸到林夜身边,抓他手腕查看他身体:“方才那般惊险,你没受伤吧?你心脉怎么跳得这么乱,中邪了?” 林夜听到记忆中,祖父偶尔喝醉了,会笑呵呵地哼着曲,讲爹娘的故事:“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 林夜朝粱尘摇头,躲开粱尘要再试他脉搏的手指。夜风又暖又凉,林夜听到心口生花,花绕藤生:“我完了。” 林夜听到记忆中,他跟着祖父寻找战场上的尸骨,把爹娘的尸骨拼在一起,耳边又是那样熟悉的歌谣:“他在唱呀——” 满堂烛辉,光耀人间。林夜朝粱尘说:“我给你的日志书册呢?”粱尘一边“哦”,一边奇怪:“你到底怎么了?” 春山赴雪 第120节 林夜听到记忆中,自己坐在祖父的坟墓边,夜间烧纸声与鸟兽凄厉啸声混在一起,死去的家人化作风月雨露陪伴他:“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 在粱尘翻找日志的时候,林夜目光失焦,喃喃自语:“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意思了。我认输了,我愿意等她,愿意等她回头看我。” 林夜听到记忆中,自己在神医的针灸和药浴下,一步步改名换姓改变容貌,夜中难以忍受辗转反侧发出呻、吟:“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粱尘茫然:“你说什么?” 《雪荔日志》回到林夜手中,林夜摆手让粱尘离开。他自己翻开这个字迹偶尔模糊、内容单薄简单的书册,一页页朝后翻。他并不是想窥探什么,他是想留下什么。 而林夜想,不爱记日志的雪荔,恐怕很久都不会发现他留在其中的秘密。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 耳边乐曲声婉转缠绵,杀人用计皆如意啊,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林夜翻开最新的一页,以指点血,写下新的日志: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第66章 她会喜欢他的陪伴,喜欢…… 满堂欢宴,曲乐婉转。 林夜不吃不喝,只趴伏在小案上,隔着人影重重与灯烛罗列,悄然觑着雪荔。 他安静看她,同时看着自己心间的昙花生根破土,枝叶繁茂,在幽微暗夜中,灼灼秾华。那样美的花,伏在他的心房中,他守着心间的花,怕昙花只有一夜之华。 烛火偶尔落在林夜的长睫上,照出他眼中几分朦胧的笑意。 他恍然想出,自己先前都在做些什么,在自欺欺人些什么呢? 他分明心动。 他分明恋慕。 他怕他守不到花开之日,怕那昙花天亮即败。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雪荔身怀“无心诀”。 “无心诀”下,断情绝爱。她的武功有多高,她与尘世的情爱缘分便有多浅。她有多不在意身边所有人所有事,她便有多不在意他。她既不在意他,那自然也不会懂他的情,问他的心。 无论他做出什么,无论他有多喜爱,无论他为她做多少事,她都不会在意。 他不必逃避。 心间钝痛的同时,带来的是窃喜——他可以表达他的爱意,他可以喜爱她,他可以为她做无数事。 她既不会生情,那么他明明要去和亲却对她生情这件事,就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他将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耐心地等待她—— 终有一日,他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后,他可以回到雪荔身边。他不在意她是否喜爱他,是否懂他的心,他只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 雪荔不是想游历天下吗? 他可以陪她。 雪荔不是想寻找“人生值不值得”的意义吗? 他可以陪她。 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养花人护花,护花待花开。如今只要耐心地为花浇水,那一生只开一次的花,一定有绽放之日。到那时,他心中的小娘子会与他同行人间吗?她会喜欢他的陪伴,喜欢他吗? 趴伏在小方案上的林夜,眼中、唇角,都噙着一丝笑。 他的眼睛望着谁,怎样的情意流连眼中,坐于他旁侧的叶流疏,不可能毫无察觉。叶流疏满心惊疑,顺着林夜的目光,看向远方的雪荔。 那位江湖女侠已经和光义帝说完话了,大约周围太吵,她有些茫然地站一会儿,左右看看。她的目光还没有看到这边的小公子,身侧便又有宋挽风去拉她说话。 叶流疏看到自己身旁的林夜动了。 叶流疏看到林夜端起了那杯加了料的酒樽。 叶流疏的心提到嗓子眼,登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让她顾不得贵女礼数,她伸手拦一下林夜:“小公子,我有话……” 林夜的锦缎云衫流云一般,从旁擦过。他淡笑:“稍后再说。” 然而没有稍后,林夜直接走向了宋挽风。 -- 宋挽风正将雪荔拉到角落里,看雪荔有没有在方才的争斗中受伤。 宋挽风滔滔不绝,雪荔的目光渐渐飘移,感觉有些饥渴。她走神的时候,听到宋挽风无奈地咳嗽一声,雪荔抬头看向师兄,旁侧却另有一把清泉一样的少年声加入:“阿雪,累了吧?” 宋挽风垂着眼,看到雪荔没有焦距的目眼眸,在听到林夜声音后,轻轻地闪了一下。 他静静看她。 她的情绪永远少于他人,所以她类似于他人的情绪哪怕再浅淡,都让宋挽风心中揪起,生出不快。 雪荔回头:“林夜。” 自然是林夜。 林夜自然非常地把自己的酒樽递给了雪荔,在宋挽风微敛的凝视下,他快速将酒樽中水喂给雪荔。林夜笑吟吟:“一整夜没吃没喝,还要听人训话,累了吧?” 雪荔被他喂水,怔一下后,就着他的手,咽下酒樽中的清液:“不累。” 宋挽风眉心微蹙,如何看不出来,雪荔这般淡然,显然是平时就被林夜这样对待,雪荔并不提防林夜。 林夜:“那就是烦。” 雪荔:“嗯。” 林夜:“哎呀,可怜的阿雪,快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烦恼都跑开,可别缠着阿雪了啊。” 他说话俏皮有趣,调子抑扬顿挫,雪荔眼波如雨,似想笑,却也没笑。但雪荔这样的眼神,已然让宋挽风警觉。 在宋挽风看向林夜时,林夜朝他弯眸一笑。 小公子琉璃般清透的眼中看不出挑衅,但林夜确实在挑衅宋挽风。 宋挽风慢吞吞:“小雪荔,不要相信陌生人。忘了我教你的了吗?” 林夜笑:“知人知面不知心。阿雪,这话是我现在要教你的。” 雪荔左看看,右看看。她默然离开,回到席间去喝酒液,吃糕点。她不理会他们任何一人。 宋挽风和林夜:“……” 二人追上雪荔。 -- 另一边,叶流疏看到酒樽中酒液,被林夜喂给雪荔喝。她悚然一惊,猛地起身,生怕那药带出什么糟糕的情况。 叶流疏起身间,撞翻桌案上的细颈酒壶。酒壶骨碌碌滚地,酒液漫然流地,弄湿她的郁金色裙裾尾摆。叶流疏犹豫一下,仍决定离席。然而就在这档口,旁边伸来一只懒洋洋的手,将她拽拉回去,重新跌在席间软垫上。 伸来的少年手指枯瘦,没有多少力度。但叶流疏本身便是柔弱女子,被人一扯之下,竟真的被拽回了原处。 叶流疏眼睁睁看着那杯酒好像要被雪荔喝完了,她心慌意乱,转头,美目中蕴出怒火,瞪向身旁人。平时轻柔婉约的声音,此时冰冷锋锐:“世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微言托腮,烛火照在他眼中,几分妖冶诡谲。 李微言眼中既映着身畔的发怒佳人,又映着远方听到动静、朝这边走来的几位侍女。 李微言似笑非笑:“别去啊。这会儿过去了,反而引人怀疑。郡主怎么方寸大乱了?” 是了。 叶流疏盯着李微言的眼睛,慢慢冷静下来。 那杯有问题的酒已经空了,她此时过去,雪荔若是出事,众人很容易怀疑到她身上。而只要雪荔在席间多转一转,多吃几样食物,日后,酒液出问题的可能,便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查出。 换言之,她还有时间补救。 错误已经发生,她起码要让这个错误,完成一样她的目的。 叶流疏眉目舒展,重新露出浅笑,轻声细语:“妾身听不懂世子殿下在说什么。” 李微言晃着空杯子,慢悠悠:“夜宴最乱的时候,便最方便人动手脚,对不对?掺了药的酒液中,会让谁方寸顿失呢?我手中捏着这个把柄,是不是应该要求些什么,才合乎常理,让郡主更为放心呢?” 叶流疏的心,渐渐沉下。 她听懂了李微言的暗语。 她透过少年郎那张丑陋的面孔,看入他琥珀石一样的眼睛中。而她又透过那样漂亮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劣迹斑斑,脏污魂魄。那魂魄露出狰狞恶意的笑,朝着她耀武扬威。 事情已经发生,叶流疏越来越清醒。 叶流疏唇角浮起一丝笑。 她余光同样看到了侍女们朝自己走来,恐怕侍女们看到了那洒了酒液的酒壶,要来替换。 叶流疏抓紧这片刻时间,倾身凑近李微言。二人距离渐近,李微言呼吸微顿,看这位明丽之际的女郎俯下身,贴到他耳边:“你不也有把柄捏在我手中吗,世子?” 女子轻柔的呼吸带着酒香,迷人心神,吞人骨血。 李微言握着酒樽的手微用力,手背上青筋浮动。 叶流疏垂眸,与李微言自下而上仰起的眼睛对视。叶流疏浅笑:“北郊林救南周皇帝那日,林中两道不同的笛声先后响起。当日受到影响的人,有冬君大人,有你们陛下,有小公子……但是,还有你啊。” “还有你啊”这几个字,如蛇一般,钻入李微言耳中,让他身子绷起。 叶流疏呼吸贴耳:“你到底是何人呢,小世子?” 叶流疏:“你留下的破绽,此时若是说破,是否会影响你坐在此间、想要达成的目的呢?我从未将这些话告知皇帝陛下,小世子想要我现在去说吗?” 叶流疏起身。 旁侧少年的手,再次伸来,将她拉回座位。 侍女在此时赶到,屈膝行礼,惊讶地看着世子搭在郡主腕间的手,忙挪开目光,不让自己多看:“郡主,酒液洒了,婢子来换酒。” 叶流疏柔声:“多谢。” 叶流疏:“我与世子在开玩笑,世子恼了,是不是?” 侍女们低头,耳朵却伸长,心中嘀咕:叶郡主不是要和小公子成亲的吗,为何此时与这位世子殿下混在一起? 叶流疏的美丽面孔,迎着李微言的粗陋面容。 春山赴雪 第121节 李微言脸黑如盖。他看起来十分不情愿,但他到底收回了手。 李微言:“扯平了。” 叶流疏立刻:“是。世子今夜什么都没看见,我那日也什么都不曾看见。” 李微言冷笑一声,却撩目,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后,别开目光,继续看戏。 今夜七夕戏码已经如此充足,他伸长脖子等待雪荔那方出错,叶流疏紧张地怕雪荔那方出事。但一直到筵席散退,雪荔和宋挽风走出行宫,他们想看的、怕看的戏码,都没有发生。 叶流疏既松口气,又满心困惑:那据说一粒米般厚的药粉,就能让人情不自禁。怎么在雪荔身上没有发挥效果? 她的药不灵了,或是那药无法作用女子? 无论如何,这……总是好事一件。 只是可惜,过了今夜,她很难找出借口再去寻林夜了。林夜根本不愿和她私下相处,她又不是看不出。她日后,该怎么办呢? 叶流疏咬唇,而李微言看她烦恼的目光,不知想了些什么,少年郎眉目流转,重新噗嗤笑出声。 他坐等新的热闹。 -- 那药,其实是发挥了作用的。 或者说,幸好那药是被雪荔所喝。而雪荔,又是一个武功足够高的人。 她在席间,便感受到了异常。可她情绪本就比旁人浅,玉龙多年改造她的身体,会让任何药物进入她的身体,效果都要比旁人差一些。 也许常人辗转反侧,心脏砰跳,情迷意乱。可在雪荔身上,她只是脸热一些,气短一些,头脑昏沉一些。 雪荔晃了好几次脑袋。 此时,宋挽风已经将林夜再次赶走。而那少年这一次倒好打发,笑一声后便走了。宋挽风与雪荔坐在席间,一边思考林夜的异常时,一边观察身旁的雪荔:“哪里不舒服?是不喜欢这里吗?” 雪荔茫然。 她仰头看宋挽风,依然不懂自己怎么了。她贫瘠的人生经验,让她想到了曾经有一次,她昏昏沉沉了好几日。那时,她已经想到死后埋到哪里,林夜却说,她只是染了风寒。 想到这里,雪荔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若是那时候就死了,多好…… 但她又随之怔忡,心想若那时候就死了,日后她便不会饮到林夜的血,不会生出感情,不会感受到玉龙对自己的不同,不会拥有这么多朋友…… 宋挽风更担心了,伸手在她眼前晃:“小雪荔?” 雪荔的眼睛,染着一重水,随着他的手指,晃来晃去。 宋挽风一怔,心间生漪,看她的眼神变得幽黑深邃……而雪荔揉着她的头,小声:“我可能得风寒了。” 她的声音沙哑,透着少女不为人知的憨态。 宋挽风眼神微变,瞬间抬扇,挡住一旁宋太守与其他人,对雪荔的窥探。宋挽风弯下身,脸埋到自己的铁扇下,迎着雪荔皎白微红的脸颊,湿润的眼睛。 他有些恍惚。 他此时看着她,目光却穿越席间的乖巧女孩,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往。 他看到大雪纷飞,看到竹帘生烟,看到玉龙坐在帘后,雪荔跪在帘外。雪荔生了病,玉龙却不让她吃药。他端药走过帘帐,低头看向玉龙睫毛上的霜雪,想问玉龙,何时可以让师妹不再淋雪。他和玉龙争执,他质问玉龙…… 雪荔哑声:“宋挽风?” 她握住他的手指。 宋挽风心如刀割之时,感觉到她的手指也在发烫。 他低头观察她片刻,心不在焉地温声笑,敛去眼中神色:“看起来是发烧了,嗯,咱们回府吧。” 雪荔神智有些迷糊:“回家吗?” 宋挽风顿一顿。 家? 他轻轻笑一声,那笑容既悲凉,又温柔,还带着许多怅然与决然之色。他温声哄她:“嗯,回家。” ——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回家。 -- 当夜后半夜,淋淋下了一场雨。 雪荔在自己的客房中打坐。 雨敲屋檐,沙声如竹。她喝了药,却依然心中慌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她的情感不如旁人强烈,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十分折磨她—— 就好像,被蚂蚁咬噬。 咬噬并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不停地咬,不停地爬。她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总受到这磨人的影响。 雪荔些微心烦。 她此前从不知何谓心烦,可她今夜失眠了整整一夜。她尝试用内力压下这种反应,然而始终不如意。 到了天亮,雪荔站在窗前,望着雨丝缠绵,天地生雾。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这不是病,而是白离弄在她身上的毒素,在她还没有得到神医研制的解药前,就要发作了。 这一次,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想一想,雪荔为之雀跃,她快速撑着一把伞出门:她要去找朋友们告别。 林夜知道她的身体问题,她要去找林夜商量。她还想问问林夜,他愿意埋她吗?如果她要死了,陪不了他去和亲,他还救她师父吗? 第67章 “什么‘亲’?是我知道…… 雨水绵绸,烟雾如织。 雪荔去亲王府邸寻找林夜,得知一大清早,林夜就带着一众人去城东区煮粥赈济了。 金州虽炎热,但刚下一场雨,远近皆无灾情。林夜这粥赈,倒是来得莫名其妙。雪荔想,他要么是别有目的,另怀心思;要么,是为了那位光义帝的好名声,才趁着过节第二日,忙不迭地为皇帝笼络民意。 无论林夜是哪个目的,雪荔都不是很关心——她自己尚面颊温热,心跳不宁呢。 天降薄雨,路径模糊,但这对雪荔这样的习武者并不太困难。半个时辰后,雪荔便到了城东区,看这里搭了雨棚,浩荡近十里。 虽是大雨,却不影响人流。原来金州的乞儿、流民、穷困者并不算少。 前来领粥的人太多,雨水滴滴答答敲搭屋棚。雪荔站在人群后,一时看不到和亲团的人。那些人,多半是被人流吞没了。雪荔便朝人群中走去。 有人趔趄推搡,不满地回头想叱骂,见白裳少女端然执伞。 雪荔衣容简洁而仪姿如剑,乌发只用一根鹅黄发带缠束,曳在腰后。随她的行走,发扬绦飞,衣摆托身,甚是飘逸。有人不小心挤过来,她手中伞微抬。伞面轻轻一晃,将人格挡开,伞下的秀色眉目,得以窥见一角。 有人看呆。 雪荔平静地走过。 雪荔没关注这些。她在嘈杂声音中辩听到“小公子”,一路走下去,雪荔听到了关于林夜的许多话—— “天不亮,小公子就来搭粥棚了。我爷爷刚过来的时候,说那小公子和他的侍卫一起在搭梯子干活。” “上午的时候,几位将军带着兵马来这里转悠了一番。不知道那小公子怎么和人说的,那些士兵也留下来,帮着一起干活了。喏,他们在那边呢。” “小公子人好心善,一开口就是笑。哎哟,笑得老婆婆我,心里暖烘烘。这么好的小公子,不知道会娶谁家好女郎。” “嘘!这话也不兴说。小公子是要去和亲的。” “我听说,宣明帝膝下的几位公主,都是收养的,根本没有皇室血脉?” 雪荔一路走,一路听。 她沿着施粥棚从左走到右。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之前见过了林夜,短短一上午,林夜就做了这么多好事。更想不到,她转悠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 “雪荔!”一道笑吟吟的少女声从旁侧蹦跳过来,热情地要给雪荔一个拥抱。 雪荔眼疾手快地躲掉,没被人抱住,但被人抓住了手腕。跑来的明景依然鲜妍,朝气满满。 少女稚气的眉眼中闪着泠泠笑意,耳下的银坠子晃打双颊,银光闪烁。她提裙冲来,像一阵风。这是一个和雪荔完全不同的少女,却凭借她的迟钝和快乐,比谁都快地进入雪荔世界中。 雪荔眨眼:“明景。” 明景立刻快乐应道:“哎!” 雪荔扶腰带,想取礼物。但她偏头,一时没想到她没带小泥人,怎么给朋友送礼。明景则没注意到,只乐呵呵:“我忙了一上午,刚才听到领粥的人说,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小妹妹’。” 明景望着雪荔,还是手痒,她快速地伸手,在雪荔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雪荔眸子微晃,如秋水流波。 明景因雪荔没躲,而陶醉无比:“好软啊。武功这么高的人,脸却这么软……咳咳,我是说,世上好看的美人多了去了,但是说‘仙女’,我第一个想到你。” 明景很是羡慕:“你这几日在太守府,是不是住得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惨。” 她妙盈盈的眼睛等着雪荔追问,雪荔没有追问的意思。明景毫不尴尬,迅速接着说:“小公子天天拉着我们东奔西跑。今天给某个村子修房屋,明日去找山上猎人谈话,后天找誉王世子府上仆从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牌……” 雪荔:“哦,你们在查东西啊。” 明景愣住。 她和雪荔四目相对,懵然小声:“我们在查什么?” 雪荔:“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 明景:“……我现在知道了。” 明景追问:“他在带着我们查什么?” 雪荔不说话,她本就是安静的人,方才说错话,此时更不会开口了。明景抓着她的手晃,哀求不住。雪荔垂眸,思考该如何摆脱她。 按照世间约定成俗的道理,她似乎不应该对朋友出手。 一道甜腻的女声含笑响起:“明景,你又偷懒了。” 一个梳着斜髻的明艳美人越过人群,袅袅奔来。雪荔抬头,那女子是窦燕。窦燕原本眉目噙笑,觉得明景这个异族小公主偷懒得很好玩,却不妨走出来,遇到了雪荔。 窦燕眼中的笑,如霜一般冻住。她的脚步停下,不知该近该退。 雪荔:“你此时应该在对比‘秦月夜’中人员和失踪江湖人的名额。” 春山赴雪 第122节 窦燕讨巧道:“小姑奶奶,打两份工,谁也不能得罪,我很辛苦的,好不好?” 她说完,见雪荔没有发怒征兆,仍是寂静安然的。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她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姐姐,可她又平静接受自己活着,身上从无一丝杀气。 雪荔为什么留着她?雪荔不怕她报仇吗? 窦燕恍神一瞬,手中不停,将那哭丧着脸的明景拽过去。她不欲和雪荔说太多私密话,便简单直白地结束了话题:“小公子一刻钟前就离开这里,往南边去了。” 雪荔并不言语。 窦燕则以为她不信,自嘲:“他多智近妖,筹谋极多。有什么事,他也不会跟我们直说。” ——在襄州城中,林夜分明被雪荔绑走,日后却出现在了金州。窦燕便知道,那位小公子一举一动,皆有暗招。 雪荔:“多谢。” 窦燕背影僵一下。 雨水敲打草棚,她手上抓着明景。明景感觉到手背被抓得痛,窦燕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而窦燕垂着眼,紧绷着双颊,眼中神色被烟雨罩得十分迷离。 半晌,窦燕强忍着,朝雪荔嫣然一笑:“大人,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明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窦燕一眼,凑过去朝窦燕笑嘻嘻:“窦燕姐姐,你和雪荔不对付吗?你们有秘密吗,告诉我好不好?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你也不要瞒我啊。” 窦燕被缠得不耐:“哎呀,你好烦。” 雪荔看着两个女子打闹着离开,心中宁静间,也有微弱的羡慕之意。那羡慕却很淡,她很快收回目光。 -- 雪荔按照窦燕新的指路找人,离开赈粥地方一里地。雨地泥泞,天地大雾,她已经有些懒怠,不想一转眼,她在一个巷口,真的看到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背影。 雨天出门人少。 那公子却仍怕人发现一般,伏在巷口墙角观察许久,飞快地闪身进去。杏黄衣摆一擦,一簇湿淋淋的果子从墙头砸落,“咚”地坠在巷口地上。 一道魅影掠入了长巷。 林夜正观察周遭情形,判断有没有人跟踪。忽有一指,从后戳在他肩头。 林夜身如电旋,手掌如劈朝后斜去,同时另一手中三根银针已然捏起。身后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也可能是撑着伞不方便,“咚”一声,林夜将人扣下,银针抵到了来人的细颈旁。 黑伞骨碌碌滚到巷中,溅起了一点水花。 林夜反身时便察觉异常,碰上少女乌黑清淡的眼神,他强行停在她颈前。因强行中断,林夜手背青筋微跳,激得他捏针的手指隐隐发白。 雨水落在林夜睫毛上,他诧异低头:“阿雪?怎么会是你?” 墙壁湿滑,花叶簌簌,雪荔被他半拥。 他俯身这一刻,一手握她手臂一手压她脖颈。他的气息朝她卷来,她一瞬间头晕目热。昨夜那整宿让她紊乱不宁的感觉,像冲破囹圄般,破牢而出,朝林夜扑去。 雪荔的睫毛颤抖,眼中雾濛濛。 林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如今看到她,是何其欢喜。他眉目中蕴起笑意,快速收了自己的自卫手段,拉着她手臂上下打量她:“我没弄伤你吧?” 林夜眼波一转,开始习惯性地哄人:“我怎么会弄伤你呢,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刚才我出手时,你怎么不躲啊?是不是怕我收不住力会受伤,你才想硬吃我一掌?那怎么行?” 他变戏法一样,板着脸装老成:“以后不许这样。不然、不然,我会生气。” 他冲她笑。 雪荔被他笑得,更是头晕。 她心跳更乱,被他从墙角扯出去时,他快速收手,她失了他,竟然趔趄了一下。林夜惊愕,伸手再扶。 他终于发现她的懵然了,伸手摸她额头:“这么烫,怎么了?” 雪荔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轻轻抿唇。 她是个惯常忍耐、习惯忍耐的人。 她原本找他,是想说自己的病。可是眼下看到他,她又如坠迷梦,糊涂中忘记了自己的病,按照本能回答:“我没事。你怎么了?” 林夜眼眸轻轻飘了一下。 他朝人烟罕至的巷外瞥了一眼。许是雨水吧,雨水落在他眼中,流出一重稀薄的玉磨成水一样的光泽。他漫不经心地弯腰,捡起被雪荔丢开的那把伞,撑在她头上。 他又照平时习惯的那样,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擦脸上的雨水。 雪荔如被什么激一下,瞬间反握住他手腕。 手指碰触,林夜一愣。 雪荔也愣住了。 她快速收手,低下头,往旁侧挪开一步,喃声:“你别靠近我。” 林夜沉默一瞬,心间像被针扎一般,痛意不强,却绵密。想他昨日才明白自己心慕她,今日便被她躲避。半晌后,林夜弯起眼睛笑,随意找借口:“我看你淋湿了,给你擦水嘛。” 雪荔低着头,捂着自己心脏。 林夜看一下手中微湿的帕子。他以为她看不到,便兀自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把帕子收回去:“哎呀,我的帕子也湿了。” 而雪荔垂下的眼眸,恰恰看到了地上小水洼,倒映着小小的少年影子。 少年小小,长入心中。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飞色舞,她因此而更为恍惚。少女心中沉沉,觉得自己的病情好是严重。她睫毛下的眼珠,微微泛上红丝。 雪荔按着自己手腕,听着自己的脉搏,轻声开口;“林夜,我……” 她声音太低,被雨水盖住。而林夜凑过来的声音,在她耳边清亮:“嘘。阿雪,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雪荔抬头。 他用手背来给她擦脸颊上的雨水,眼眸的挣扎之色淡去后,少年的眼波如暖玉一般熨着她又冷又热的肌肤:“不要问,不要想,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只能说,我今日跑到这里,本就是想一人独去那个地方。没想到你会来……” 他无奈笑,眼流柔波。 他深吸几口气,才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雪荔:“……嗯。” -- 林夜这一路,当真走得偷偷摸摸,一直怕人跟踪。他先前独身时,需要自己聆听声音,少不得动用内力,骨血中便泛起钻心一样的痛意。而如今雪荔来了,就好了,雪荔武功胜过他,轻轻松松就能告诉他,哪里没有人,哪里的人少,背后追踪者是不是被引走了。 跟踪林夜的人,似乎很多。 他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清晰,快要藏不住了。 然雪荔谨遵约定,他不说,她不问。她并不在乎他是谁,她此时唯一多想的,大约只是自己要死了。 自从碰到他,他身上的清雅熏香扮着药香,一股脑往她鼻尖钻,让她心尖发痒发麻。这种感觉,比之前的蚂蚁啃噬还要强烈得多,雪荔再是能忍,也到底眸子微湿,出了些汗。 二人一前一后,躲人并奔行,她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如有凉意沁心来,她怔一怔,便不想松开了。 林夜靠在巷头用一个小孩引走摊贩,回头松气:“人走了,我们继续……” 他目光,落在雪荔抓住他手腕的手指上。 雪荔面颊微红,眼睫闪烁。遇到不愿面对的事,她干脆扭头不面对。而她抓着他的手,仍不肯松开。 林夜满心狐疑。 今日的雪荔,好奇怪。然而她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要和他、和他……少年眼神飘忽一下,镇定地手腕一翻,握住她手。 他手指微微颤抖,雪荔愣愣低头。 林夜别过脸,小声解释:“怕坏人太多,怕我们走散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雪荔:“……嗯。” 她靠向他。 两个少年路过一处秦楼楚馆,正好看到一个醉醺醺的郎君搂着衣饰单薄的小娘子,摇摇晃晃地走出。那郎君抱着佳人,调戏间,扭头就在美人的唇上亲了一口。 林夜立刻将伞朝下一罩:“别看,别听。” 他紧挨雪荔,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 蚂蚁噬心的感觉再次涌上,雪荔被他晃得心头如荡秋千。恍恍惚惚间,她想着意外看到的那一幕,唇抿得更紧。 -- 最终,林夜和雪荔翻墙,进了一处有些旧的宅院。翻墙前,二人丢了伞。 这宅院好似空了很久,只有三四个老仆看守着院子,再无旁的生气。院中草已经长得半人高,仆人拔了东院的草,西院的藤蔓又快将屋子埋没。 雨水叮叮咣咣地落在墙角的水缸中,雪荔被林夜拉着走过时,看到一只青蛙从水缸中跳出。 他拉着她过一道月洞门,上方忽然有一重网,朝两人身上罩来。而林夜好像早就知道,他袖中一物朝上刺出,锋锐寒光与那网的一角碰触,那网编重新收了回去。 雪荔仰头,什么也没看见,想到这是一道机关。 雪荔看向那被林夜用来刺网的物件——她的“问雪”。 他还没还她呢。 林夜碰上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眼珠飘开,如同没看见她的神色,心安理得地将那把匕首重新收了回去。 雪荔:“啊。” 林夜:“啊什么啊,小点声,别让那老仆听到声音了。” 他们走过长廊墙根,飞翘檐角不知为何会有一口水桶。在他们走过时,那水桶朝下跌落。而同样在雪荔出手前,林夜如有先知,脚朝上一踢,就将水桶重新踢回了廊檐上。 雪荔:“哎。” 林夜:“哎什么哎,多脏啊,那木桶是漏的,浇我们一头水。” 雪荔仰头,看着那只水桶:不像是精密机关,倒像是有人曾经在屋顶玩耍,那人走后,把木桶丢在屋檐上。长年累月过去,玩耍的人离开太久,已经忘了檐上的水桶。 这处宅院,不算太大,却五脏俱全。一路奔跑,亭台池榭,假山碧湖,分样不少。 天地万物皆相通,雨如雾如烟,它们化成相似的风,包裹着二人。在奔跑中,雪荔渐渐感觉到不那样燥热难受,她眉目微微舒展开。 “到了。”林夜带着她,进了一偏静院子。 进去后,雪荔无意中侧头,看到林夜静白的侧脸,幽寂的眼眸。这是与平时不同的他。雪荔迟钝一下,见林夜振振衣容,整理一下被雨水冲刷凌乱的衣摆和发冠,这才朝院中走去。 这个院子和其他院子不同。其他院子有榭有廊,此间只有一间厢房。林夜推开厢房的门,雪荔本要跟进去,他回头看她,神色有点犹豫。 林夜低声:“阿雪,你在外面等着。” 雪荔:“嗯。” 春山赴雪 第123节 她走远些,靠着墙根而站。林夜站在十步开外,侧头望她片刻。他到底没再说什么,推开那扇厢房门,进屋去了。 这其实是一间祠堂。 一间很小的、灵牌摆得密密麻麻的“林氏”祠堂。 林家原本故居蜀地,在满门只剩照夜一人后,照夜身在哪里,哪里便是故居。十四岁的时候,照夜兵到金州。自此,金州成了南周的领土。而照夜在金州买了宅子,把祖宗们的灵牌全都迁搬过来,做个念想。 重回故地,林夜本是不想回来这里的,省得被人看破,怀疑身份,百般试探。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一趟。 林夜站在潮湿而遍是尘埃的祠堂正中央,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照夜”的牌位。他被这里的泥土味呛得难受,怕外面的雪荔听到,勉力忍着喉间的咳意。 这番忍耐,让林夜脸色苍白,眼眸湿润。 林夜莞尔:“真是的。不想见我就不见呗,你们还用尘土呛我一鼻子,有点过分了啊。” 林夜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那些牌位。 他懒洋洋道:“不好意思啊,爹娘、祖父、还有各位祖宗们,我现在身价太贵了,飞黄腾达,你们八辈子都赶不上。我百忙之中回来看你们一眼呢,你们就不要要求太多了。什么纸钱都是没有的,咱们意思意思得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郎,脸颊柔白,睫长目清,神态一派闲然慵懒。 他一边笑一边说话,语气是平时那类轻松随意、满口胡诌的样子。想来若是爹娘看见了,跳出来又想追打他。他都能想得出那二老的语气—— “人家都说,三岁看老。你三岁时,就这副没骨头的样子。我看你三十岁,也软塌塌像泥一样,站不直!” “我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啊?” 林夜想着想着,笑出声:“咱们就委屈一下,凑合着过呗。” 回应他的,是满堂寂静,满园风雨。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衣摆,鞋履。他看到自己因方才动用轻功、而不自觉痉挛的手指,又看到自己鞋履上擦不干净的泥土。遍地是风雨,他再是小心,踏进这里,也沾染了一身泥污。 而那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不当林照夜了。 林夜低头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的新身份,让我没办法认你们。左右你们等了这么多年,应该也不着急了,就再多等等呗。 “哦,其实也没必要等。一个个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这运气真好,转世投胎没几年,就能看到南北一统,夙愿了却哦。” 林夜手指自己:“全靠我。” 他抬起头。 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眼中浮着碎玉流光一样的笑意。笑意沾着水雾,更加剔透欲滴:“娘,你不是总担心没了林家,我就养不活自己吗?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我攀上了一群大人物,不是公主就是将军的,还有建业的大世家呢。 “爹,你不是一直想去汴京,看什么十景吗?我很快就会到那里,会替你看的。 “祖父,你就别总盯着北边唉声叹气了。我的兵都打出大散关了,原本都要打到长安了,但是运气不好,出了点小问题。没关系,我这次回金州,就是来解决这个小问题的。” 林夜笑眯眯,如数家珍。在他口中,他没有不如意,他样样心想事成。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在天之灵,会不会识破他的谎言。 南周对照夜将军有太多赞誉,太多期望。而对于林夜来说,他最初想的,只是让林氏满门安心,让祖父、爹娘他们,不要带着遗憾,始终北望而不得。 他会解决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中遗留的问题。 他会统一大周南北。 他还会剑指霍丘,让霍丘的阴谋不能得逞。 而在这一切之后—— 林夜握住自己痉挛得生痛的手指,低声:“我有了喜欢的人。她去哪里,我跟着她去哪里。我不会让人惊动她,我等她自己愿意。你们若真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她,好不好? “让风雪终有散,春山赴雪明。” 林夜走出祠堂,见到雪荔坐在廊下,衣曳如云片。 黄昏了,雨水淅淅沥沥在檐下流成小溪,他默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雪荔慢慢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夜本想一笑带过,但他此时有些累,他便沉默半晌:“……嗯。” 雪荔缓缓的:“哦。” 林夜却低声:“阿雪,你到底怎么了?” 雪荔不吭气。 林夜没有平日嬉皮笑脸的心思。他朝旁边微斜,靠在斑驳淋水的廊柱上,手指揉自己的眉心,恹恹不快:“阿雪,我好累。你别让我猜了,我此时不想猜——你告诉我,好不好?” 雪荔侧头,看向他。 少年公子歪靠着廊柱,伶仃,病弱。他此时不是骄傲明耀的小孔雀,少年郎眼睛微闭面无血色的样子,像一段惨白月光。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廊上溅水,滴答如花。雪荔的手指,轻轻覆到他搭在廊头的手指上。 他手指动了一动,没躲。 雪荔的声音,在风雨中,润物细无声:“我原本以为我病了,快要死了。我来找你告别。” 他遮眼睛的手指微跳。 先是慌,再是怔。她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她发现她弄错了。 雪荔并不看他,她仰头看着廊外的风雨,手指依然搭在他手上。她另一手,比划一下:“我见了你后,病情好像缓解,又好像更严重。” 林夜:“……我不懂。” 冰凉雨水打在少女的睫毛上,为她燥热的心,添一分凉意。 雪荔在看廊下密密的雨线:“我想要亲你。这就是我的病。我大概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我一直在找原因。方才见那一对从青楼里出来的情人时,我才明白。” 林夜轻声:“什么‘亲’?是我知道的那样吗?” 雪荔大约并不是很明白,她一直在仰头看雨,没有回答。 而少年的气息从旁侧贴来,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一下:“是这样吗?” 第68章 我可以,咳咳……就是……… 少年的靠近只一刹,下一刹便快速后退。这像是,一只蝴蝶栖过树枝,一只蜻蜓点水而过,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 风连连,雨潇潇。 刹那间,风消雨住,天地失声。 雪荔坐在凉雨风廊下,感受着脸颊的凉意和热意,紧随而至。今日是数日来少有的凉爽天气,她本因这天气,而症状好了些。再让她吹吹冷风,雪荔相信,自己完全能压下去心头那股燥意。 然而,然而—— 林夜倾身靠近,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又重新退开。 好一阵子,雪荔呆呆地坐在廊口。她迟钝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手掌好像摸到了那点气息。当她转头看向身侧时,她的心跳,重新变得凌乱起来。 神色恹而苍白的少年公子,就靠着廊柱,在观察她。 他方才还脸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此时脸颊却像染了胭脂,双眸也亮得不行。 林夜本是狐疑而迷惘,带着一种开玩笑的心试探她。在雪荔捂脸转头,静谧的眼睛微低,目光落到他脸上时,林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何其聪敏。 他立刻看出,她此时的症状,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林夜原本因为动用轻功,而脑壳一抽一抽地疼,手指也抖得自己心烦意乱。他此时发现雪荔的异常,瞬间心跳加速,比她还要慌乱起来。 心脏那超负重的心跳,为他供血,让他面颊绯红时,他痛得更厉害了。 但此时,林夜完全不想晕过去装死了。 尤其是,雪荔先是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靠近。但她并没有动武,没有打他。而且,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后,她的表情,让林夜心高高提起—— 雪荔面容皎白,脸上神色仍是清寂寡淡的。但她目光一点点下挪,落到了林夜的唇上。 林夜不敢想象,自己昨日才明白何谓情起情落,今日便遇到这样荒唐而惊喜的事。他虽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可他也没有品格高尚到,此时带她去看病。 林夜盯着雪荔。 雪荔盯着他的唇。 风雨斜来,雪荔恍惚中,听到林夜很轻的、似怕惊扰她的声音:“要再试一下吗?” 雪荔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了,应当是回应的。因为林夜一点点从廊柱方向挪过来,坐到她身旁,脸朝她贴来。这么近,他动作又那么慢。他好像在等着她拒绝,漂亮的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眉一眼的表情。 雪荔想,自己应当是没什么表情的。 她不太懂俗世间表情的生动,她私下里,也不愿意应用。她只会顶着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直看他—— 林夜的气息,本要落到她脸颊上。 在靠近的那一瞬,雪荔忽然扭头,撇过脸。她这一撇,让他的唇,挨到了她唇上。 登时间,林夜瞬间慌了,颤抖着朝后退。雪荔却快速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她握住他瘦极的手腕,摸到他脉搏的虚弱和凌乱,而雪荔感觉到自己唇间的滚烫。 她并不心动。 可她为之心跳紊乱。 雪荔怔然看向林夜,林夜湿润的眼睛,也在看着她。 她一言不发,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试图挣扎时,她仍没有松开。林夜的眼睛如同蛾翼拍翅,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了一丝笑。 林夜小声:“别怕。” 雪荔本也不怕。 而林夜再次靠近,唇瓣与她相贴。他微微发抖,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退开。雪荔不喜欢跳得很乱的心脏,可她喜欢他这样的贴近。就好像风雨如晦,天地大寒,有人与她相依。 她欲独行人间,可她依然因为意外的靠近,而脸颊一点点生热。 雪荔缓缓启唇:“林夜,我不舒服。” 她说话间,气息落在他唇上,羽毛一般撩着他面颊。他本已手足无措,欢喜与慌乱并存,她开口时,一股热意自下向上,拂上林夜身体。林夜一下子色变,意识到自己失态。 春山赴雪 第124节 他有点害怕,想向后退开。 雪荔倏地动了。 她蓦地起身倾向他,他此时状态本就很差,她扣着他肩时,林夜轻易地被她推靠在了廊柱上。林夜怕她发现自己的失态,忙伸手推她。可雪荔打定了的主意,本就很少改变。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唇,伸出舌尖,轻轻拨一下他的上唇。 林夜:“阿雪——” 他如被踩尾巴,快要跳起。雪荔趁机而入,学着他先前的话轻声:“你别怕。” 林夜自然不是害怕—— “唔。”他仰颈,喉结急促地滚动一声,呼吸被少女吞咽。 雪荔发觉这样子,确实缓解了自己的燥乱。他的气息香甜柔软,起初无措,却在某一瞬,他恍恍惚惚伸手,抓住她手腕,将她朝他怀中扯去。 发丝贴颊,呼吸变乱。 风雨飞斜,掠入廊下。 少年男女情乱而天真,许多反应皆靠着本能。林夜好歹懂一些,雪荔全然不懂。林夜因懂,而不好意思。雪荔因不懂,而全凭本能。而那本能啊,要互相追逐,要你来我往,要一口咬住自己想要吃到的糕点,要将那灵蛇一样滑动的东西吞咽。 林夜仰着颈,颈如火烧,呼吸乱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雪荔同样迷离,她平日好英武,此时变作小小一团的样子,跪在他怀里。他手指颤抖胡乱乱动,雪荔无意中抓住他手指,他一抖之下,紧扣住她手指。 林夜撇过脸,呼吸湿润:“阿雪……” 雪荔:“你不要了吗?” 林夜不知道,他茫然地仰头看着她,她眼眸潮湿而血丝微流,面颊染绯而唇瓣鲜妍。这是他喜欢的小娘子,他稀里糊涂地爱慕她直到如今心旌摇曳的地步。 他与她十指相扣,在荒废的故园中,与她这样荒唐! 他陷入挣扎,可又见不得她难受。 林夜颤抖着伸手来抚摸她额头,摸到她颊上的滚烫。雪荔轻轻“唔”一声,他手心一抖,她似觉得舒服,将脸埋在他掌心,轻轻嗅一下。 雪荔闭眼又睁眼:“我还想要。” 林夜抿唇看她。 雪荔道:“你受了内伤,我帮你疗伤。而你,亲亲我——” “亲亲我”三字落,林夜眼眸泛起流火一样的重光。 他忍不住抬手,将她抱到自己怀中。与此同时,一股极细的内力自雪荔指尖,掠入他腕内,帮他抚慰他那乱得不行的气脉。 林夜一时痛,一时又有爽意如电,激得他清澈眼眸再一次目光迷乱。 他呜咽,她也呜咽。她吞噬,而他骨子里的狠厉掠夺性被激起来。有一瞬,他变成了曾经的照夜。 她顺势靠近,大约是喜欢他的气息,他尚犹豫,雪荔转过脸颊,迎上他雨点一般的气息。他怕她发现自己的腹下难堪,勉强与她之间保持着距离,不密切相挨。 好在雪荔也不追求与他寸息不离。 她只要亲亲。 她此时需要,又喜欢他那清如泉水一样的气息。也许她往日便习惯,此时自然不拒绝。她不必去多想什么,林夜懂她,明白她。他只要与她亲昵,她便为他疗伤。 他今日又因用武功而受伤了。 雪荔心想,他帮自己,自己帮他,自己没有占他的便宜。 二人气息缠绵,在试探中,彼此肌肤越来越热。些许异样情愫随着身体颤抖而蓬勃生出,雪荔发现自己仍想要更多的,她在他怀中侧肩换姿势,手捧住他脸颊。 林夜的眼尾,好像被她擦出了一片落霞红色。 雪荔小声:“林夜,你的心好乱,你会死吗?” 少年呼吸滚热,闭着眼,胡乱回答她:“我不会那么倒霉吧?” 雪荔还是担忧地捂住他心脏,为他传输内力,而她好喜欢他的眼睛。 她本来只想要亲亲,此时她无知无觉地扬起颈,便想亲他的眼睛。林夜一愣,而他倏忽间听到脚步声,登时唤道:“阿雪。” 林夜别头,她的呼吸湿漉漉地沾落在他颊上:“阿雪,阿雪。” 神智迷糊的雪荔反应过来,这才听到了脚步声。 两个老奴提着灯,窸窸窣窣地开院门:“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另一个说:“风吹灯笼的声音吧?你太多心了。这里是祠堂,谁会来这里?” 先开口的老奴说:“夫人老爷跟我托梦,让我来祠堂看看……” 覆着斑驳藤蔓的古木门被推开,两个老人踏入偏院。雪荔从廊下爬起,一把将林夜拽起。她的轻功让她像羽毛一样飘起来,转瞬间,林夜就被她拖拽到了屋顶上。 二人趴在屋顶上,皆是狼狈不已。 雨还在下,雪荔观察下方时,她见林夜忽然抬手,展开他那湿而沉的袖子,将她和他一同罩到下面。雪荔怔怔看林夜,他朝她一笑,目光仍是湿润的,唇瓣仍是嫣红的。 还有些……肿。 雪荔心乱一派,此时被冷雨一吹,她明白过来自己和林夜做了些什么。她和林夜屏住呼吸,听下方两个老人争执,退开祠堂门检查,一会儿一咋呼—— “这里的尘土没了,有人来过这里。” “这地上有泥,过来看看……” 雪荔看林夜,林夜捏捏喉咙,朝下方:“喵,喵——” 他一边叫,一边朝雪荔眨眼。 雪荔呆呆看他半晌,误解了他的意思,尝试着朝下:“啊呜,喵——” 林夜一下子噗嗤:“咳咳咳……” 雪荔扑过去,伸手捂住他的嘴。 祠堂中的两个老人,听到两声猫叫声,这才放松下来,暗自嘲笑自己紧张。他们检查了门窗后,相携着出去,还嘀咕:“怎么听到有人咳嗽?” 另一个说:“你耳朵不好使。我听到的就是风声。别折腾了,这么大的雨,两只小猫多可怜,肯定是来躲雨的。猫都不喜欢人,咱们躲远点,别吓到两只小猫。” 爬满藤蔓的古木门重新关闭。 林夜和雪荔这才从屋檐上跳下。 雪荔一落地,旁边的少年勾住她手指,轻轻捏了一捏。雪荔偏头,看林夜弯下身凑过来:“小猫阿雪,喵喵喵。” 雪荔呆呆的,朝后仰:“喵……” 林夜本自己玩,一看她配合,登时大乐。 林夜喃喃自语:“好可爱呀。” 林夜:“我没有做梦,对不对?” 雪荔迟钝:“嗯……” 少年心神摇曳,满心春情难以自控。他初识情爱,手舞足蹈面红耳赤眉目粲然,张臂就想抱她。雪荔被吓到般后退一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孟浪。少年努力按捺自己的激荡,眼睛却像水洗一般,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雪荔原本已经没事了,但是她看到林夜站在自己面前,那样的清俊,那样的风流。雪荔睫毛颤了颤,想靠近他。然而她再听他咳嗽,便又按捺下来,心想他要是因为帮自己而死了,那就不好了。 雪荔目光略微涣散时,林夜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夜站在廊下,将她护在里面,全然不管即使雪荔如今生病,雪荔的身体也不是他可以比得上的。林夜低头,努力不生遐思,不去看她的唇,只将目光放到她眼睛上。 林夜此时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用手背擦她颊上的雨水,眼睛亮得如夜火般:“阿雪,你觉得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雪荔:“朋友。” 林夜怔了一怔,他垂下眼,抵在她颊畔的手指颤了一下。他仍是笑,笑意却浅了很多:“你想要别的感情吗?” 雪荔平静:“不想。” 林夜愕然,猛地抬头。他从没想过,她会回答得如此干脆。但是雪荔别过眼,她不知道一瞬间想到了些什么,低下眼睛,睫毛挡住了神色。 她站在他身边,纤纤细细,看着好乖。 林夜的心瞬间软了。 这么乖的阿雪,他还求什么呢? 或许是那位玉龙和宋挽风,又教过她一些什么奇怪的道理,她才这样。没关系,他不难受。今日之事,她主动找他,他已经雀跃得想长啸三声了。 林夜便仍旧保持着好心情,大胆地伸指戳一下她的睫毛,在她看过来时忙将手缩回去:“怎么,还是难受吗?我可以,咳咳……就是……随便你……” 雪荔摇头。 雪荔:“应该有人给我下了药。” 林夜闻言点头:“我回去就帮你查。我先送你回太守府……你若还是不舒服,来、来找我就好。” 雪荔点头。 林夜眼睛弯起。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只找我就好。不要找别人。” 雪荔点头。 林夜好不放心:“因、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格外守诺言,你要找第二个守诺言的人,也不容易,对不对?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和你相处久的,未必真心待你。认识时间不久的,也未必不会和你倾盖如故……” 雪荔:“你好像快晕了,你还要说下去吗?” 林夜:“……” 他硬撑道:“胡说什么?我起码会送你回去。我怎么会晕?我现在身体很好。就、就这种事吧,男的就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 他支支吾吾,信口胡诌。雪荔未必信,然而她默默跟着他,看他眉飞色舞,她便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他走到院门口要翻墙时,忽然回头朝她递手。 雪荔望着他伸来的手。 雨丝飞斜,擦在脸上,像一只蝴蝶栖过树枝,一只蜻蜓点水而过,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也像林夜落在她脸上、唇上的呼吸。 雨水润着他的眉眼,分明逆光,他却那样的鲜亮。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指尖相挨,他立时将她拉拽上墙。 第69章 林夜立刻:“你笑了啊。…… 是夜大风,风动如万马奔腾,夜火幽微。 春山赴雪 第125节 金州特意拨了一家宅邸,给叶流疏充作郡主府。大风刮廊,廊下铁马灯笼叮咣乱撞,窗子又被吹得“呼呼”作响,扰得府邸主人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身怀武艺的侍女主动出门:“婢子去叫人把灯笼摘了。” 侍女指挥府中仆人摘灯笼时,听到马蹄从聚,自府外而来。下一刻,“轰”的门破声和风卷落叶之景一同袭来,灯笼中的微光,映着府外数道人影腰间所悬的寒铁冰刃。 侍女和众仆匆匆奔向府门,看到门外武士们巍峨冷毅,身披玄甲。而为首的少年公子则金质玉相,锦衣华冠,提起衣摆就朝府中走。 少年公子一抬头,侍女认出,这位是南周小世子,林夜。 林夜抬手朝前一挥,一言不发。 当即,他身后的武士们闯入郡主府,分列两队,直袭府中人。府中仆从或呼或逃,奔走呼救,寒铁刃出鞘,血光迸溅。抱着灯笼的侍女转身便跑,一个少年武士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侍女运掌而袭,粱尘则笑:“原来会武功。” 林夜从旁走过:“拿下。” 粱尘积极响应:“公子放心,今夜这里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 侍女一边打斗,一边朝内宅逃。侍女怀中灯笼叮咣几下,摔得粉身碎骨,替侍女挡了好几重杀招。粱尘的剑再次袭来时,侍女扑倒在地,在地上一阵翻滚。 眼见内宅有屋舍点了灯,侍女边疾奔,边高呼:“郡主快逃,南周要杀人灭口——” 粱尘挑眉:“还挺能跑的。” 内宅屋舍灯火摇曳,叶流疏披衣点烛,俯身于高架台前,听到木门被人从外踹开。夜风吹得她衣扬发拂,她一双秋水眸转头望去,正与踹门而入的林夜四目相对。 林夜脸色过白,神色恹恹,唯有一双目如冰玉,还有几分神采。 叶流疏芙蓉面柳叶眉,佳人明丽,夜色再添她一抹慵色。 林夜关门入室,拉开一把太师椅坐下,大马金刀,气势凛冽。他这副强硬肃冷之态,与平日的玩笑戏弄宛如两人。林夜本不应该引人猜测,但他如今状态不佳,只能雷厉风行,抓紧时间获取情报。 前日,他和雪荔在林园亲昵,风雨之下他吹了风,以他如今的体质,榻上躺个两三日好好休养才是正理。偏如今多事之秋,林夜无法休息,不管是光义帝要求他做的事,还是光义帝送雪荔一滴血、让神医研制,或是孔老六两个江湖朋友失踪,再抑或是雪荔被人下药的事,都需要林夜来查。 在林夜病倒之前,他起码需要解决一件事。 林夜排查诸多线索后,便带着手下围了郡主府。 如此,林夜坐在椅上,眉目不虞。而叶流疏不急不缓。 她拨好灯芯,便怡然入座。家中仆从都已被押管,叶流疏便自己为林夜沏茶,缓缓笑:“想见小公子一面,真是不容易。” 叶流疏回忆道:“半个月前,小公子初初生病,妾身便想侍疾。然而小公子三推四躲,一个病人,却不知整日在忙些什么,总让我扑空。我心中不解至极,因我不曾和小公子有过龃龉,你我有和亲之约,小公子即使对襄州之事有些误会,也不至于连见我一面、听我辩驳的机会都不给。” 叶流疏手指抚过玉白色瓷盏,叹道:“何况,我在金州半月,多次听人提起小公子。人人都说小公子有时倨傲有时好玩,行事可能乖张,但绝不是一个自恃身份、目下无尘的王侯。那小公子对我的躲避,便极为有意思了。” 叶流疏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七夕那夜的舞剑少女。 衣袂翩然,少女秀拔。那样的雪肤乌发,杏眼桃腮。她有一身好武艺,性情又极为安静。 叶流疏从一介平民,走到今日郡主的身份。她了解世间郎君的低劣—— 那清灵的如同林间灵鹿的少女不属于人间。已见过脱俗之美,谁会留恋尘世之庸? 叶流疏那杯下了药的酒,被林夜阴错阳差喂给雪荔后,叶流疏就知道,总有东窗事发的时候。林夜自己也许不愿见她,但是如果雪荔出了些事,林夜一定会查。 她下药之事,并没有隐秘得无人得知,再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世子李微言稍稍点拨,林夜迟早查到自己身上。 叶流疏浅笑:“小公子比我以为的,要来得快一些。” 林夜盯着她。 林夜目色几动,眉目渐渐松开,露出思量之色:“你是想引我见你?” 林夜:“若当夜那杯酒被我饮下,你我今日之局,恐怕就是你为主,我为辅了。” 林夜靠着椅背,懒洋洋道:“叶郡主,你想筹划些什么?我不妨与你说些实话,我如今心情很是不好,不愿和人兜圈子。你有话直说,最好能交代些我愿意我知道的。要是你不配合,就直接用刑吧。” 叶流疏手指一跳,像是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我是北周郡主,是你的未婚妻。” “我就是看你是郡主,才专程走这一趟,不然你此时就在用刑了。至于未婚妻……呵,谁知道呢?”林夜朝她笑,不是往日那种灵动的、活泼的笑容,而是压着眉目,既有几丝阴鸷,又有几丝混不吝,“南周的刑,你还没领教过吧。我便给你个机会……” 叶流疏坐得端正笔直。 林夜抬手打响指:“来人,把拶指搬进来,给郡主开道小菜。” 门外侍卫应声,接着开门,两人目不斜视,搬进来一架拶指。叶流疏脸色微变:这种刑具极为普遍,北周也有,是用夹板夹住五根手指,通常用来对付女犯人。 叶流疏仍撑着不语,而林夜就那么淡漠看着。风从外吹入,他侧头咳嗽两声,两颊泛上低烧引起的晕红色。他的眼睛没有情绪,就那么看着两个侍卫扣住叶流疏的肩,将叶流疏踢跪。 叶流疏趔趄倒地,脸色青白。 自她成为郡主,她太久没经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了。她终于慌乱,被人抓住手时,她不经意抬头,望了林夜一眼:林夜就那样托着腮,露出浑不在意的笑。 厉寒,弑杀,兴奋。皆在那双笑眼中。 叶流疏一瞬间遍体冰凉,想到了曾经自己身为野草平民时,所见过的那类草菅人命的凶悍贵人。而即使自己曾见过的人,也没有林夜这般理所当然。 他本性,绝非善类。 “慢着,”夹板夹到叶流疏手指,叶流疏意识到林夜不会叫停,终于认输,“小女子有话相告,不会让公子失望。” 林夜俯眼瞥她片刻,朝侍卫们点个头,他们才拿着拶指离开,并体贴地重新关上门。 叶流疏伏跪在地,乌发散落如云,垂目忍受着巨大的耻辱。她心中发誓她一定报复回来,而她口上轻轻柔柔:“今夜之局,其实就是我想要的。” 林夜:“哦?” 叶流疏抬起脸。她如今已经知道林夜不会被她的美貌打动,但她的常年习性,仍让她眉目含雾,愁绪满怀,遍是惹人怜爱的情态。 她没有上位者的傲骨,她只有左右逢源的卑微。 叶流疏噙着泪:“不瞒公子,我受宣明帝所托,来南周寻找公子,想要解释襄州城中的误会,让公子相信,宣明帝未曾对公子生出杀心。但我到了金州,第一次见公子救东市百姓、救光义帝的风姿,我便知道公子聪明绝顶,不会相信我的辩解之话。” 林夜若有所思:“你知道,你也许完不成了……” 他垂目看她:“是七夕那夜,你下药给我时,你便知道了?” 叶流疏点头又摇头,苦笑道:“我是见到公子对雪荔娘子的态度,才意识到公子可能另有筹谋,我未必能完成这趟和亲。而我尚有一法自救——虽然陛下会赐死我,但另有一人,也许会出手保我。” 林夜:“继续。” 叶流疏:“那位郎君,姓张。” 林夜眉心一动。 他不再揉眉头了,而是一点就通,了然道:“北周汴梁大世家,张家的郎君?” 他玩味:“张家和宣明帝,不睦,对吧?” “自古君臣,和睦者少,猜忌者多。陛下任用‘秦月夜’,建私兵,皆为了摆脱朝臣对皇权的威胁。而张郎君,因为陛下的不信任,而十分为难。张郎君和我说,他想要君臣和睦,此次和亲,也许能改变陛下的态度,”叶流疏声音如流水潺潺,真话与假话夹在一起,这是她想出的自救法子,她越说越顺,“张郎君想拿到陛下的一些把柄。而我身边的那位侍女,就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林夜慢悠悠:“所以说,今夜我拿下你那侍女,是帮了你一个忙?” 叶流疏赧然道:“若我那侍女在旁,有她监视,这些事,我便不敢告诉小公子。我想与小公子合作,各取所需。” 林夜:“说。” 叶流疏:“小公子拿下那侍女,可以顺着那侍女,去查她背后的秘密。我试探过她,她不是‘秦月夜’的杀手,但她含糊其辞。我先前只听说过陛下身边有‘秦月夜’这样的江湖组织,如果那位侍女不是来自‘秦月夜’,她会来自哪里呢?我觉得,小公子会对她背后的秘密,感兴趣。” 林夜脑海中,瞬间浮现了“霍丘国”几个大字。 但他不知道叶流疏知情多少,便只垂着眼,观察这位小娘子。 乌发披散,女子面白,被烛火映出朦胧之色。叶流疏轻声细语:“小公子可以追着我那侍女,去查她背后的秘密。而我摆脱了那侍女监视,也能做一点我想做的事,不再受人胁迫。如此,你我各取所得,难道不好吗?” 林夜手扶着下巴,喃声:“所以你给我下药,并不是一定要我受辱。你真正想的,是我拿下你身边的所有人,还你自由。叶郡主啊,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不提他确实对“霍丘国”非常有兴趣,他语气不可捉摸,叶流疏便要为之捏一把汗。 她仓皇抬目。 林夜弯眸:“你又想在我金州地盘,做些什么事?” 叶流疏忙辩解:“我只是一介小女子,小公子已经对我生出疑心,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求一个自救——张郎君保我的前提,并不是我一定打动小公子,而是我给他些有价值的消息。我只要给出一些消息……一些小公子可能不在意、但张郎君很需要的消息,我的性命就能保住。” 林夜漫声:“我为何成全你?” 叶流疏失神呆坐。 直到林夜俯身,凑到她面前,轻声:“除非,你想查的消息,是帮我查的。你带回北周什么消息,是由我指认的。不提你我未来会不会成亲,今日你的生死,都在我一念之间。叶郡主,好自为之。” 他起身撩摆,望着她露出笑,转身开门。大风拂袭,夜如涌泉,少年公子大袖翩飞,身如夜潭孤雁,欲展翅而飞。 这一瞬,叶流疏仰望他的背影,心中万念凌乱,只看到他一人。 人生中,经常有许多瞬间。 那一瞬间,做出的决定,会定生死,会决定未来走向。 如同,叶流疏在做野草枯芥时,努力爬到一纨绔贵族膝下,求献求媚。如同,叶流疏在幽闭残酷的封闭地牢中,学习美人计,学习刺杀,学习侍君,好让她在后来,得以见到宣明帝,又在一次次任务后,成为郡主。 如同,那日烟雨茫茫,她隔帘与张秉饮茶;她在宣明帝与张秉商议国事时,擦肩而过,望了张秉一眼,给了“合作”的暗示。 无数选择,生死一念。她靠着这许多选择走到今日。而今夜,叶流疏望着林夜疏朗背影,意识到,她似乎又到了定生死的时候—— 也许只要她让林夜出了这扇门,林夜就会杀她。 叶流疏:“小公子。” 林夜回头。 叶流疏看到他眼中无所谓的笑,便知道自己再一次赌对了。她缓声:“公子想要我查些什么消息?” 林夜:“你去查,从建业玄武湖畔逃跑的小公子,和金州附近的山贼,是不是有勾当。” 叶流疏猛然一惊,蓦地抬头—— 小公子?! 他难道不是……那她的和亲…… 她不敢多想,面无血色,怔然应下。 -- 雪荔这两日,不是练武,就是去见光义帝。她求光义帝一滴血,而神医检查她的身体,琢磨她身体的问题,是否能和皇帝的血有所关联。 借着这个缘由,光义帝两日内召见雪荔三次。 雪荔淡然,倒是宋挽风觉得不对劲,暗自打探,又找借口,将她关在太守府中练武。宋挽风给的理由是,玉龙死得奇怪,自己和雪荔要查师父死因。光义帝作为一个仁善君主,自然只能退让。 雪荔无所谓。 她这两日一直在睡觉。 春山赴雪 第126节 那日后,她会在练武时走神,想到风雨长廊下,与她面颊相贴的小公子何其亲昵柔软。她甚至偷偷溜出府去看,然而林夜病了,睡得昏昏沉沉。她几次都赶得不凑巧,没见到醒着的他。 雪荔心间怅然。 那种感觉,像是心湖飘雪,绵绵不住。雪不化水,不成冰,只是飘落,便让雪荔很有些怪异感。 而雪荔对付自己的异常,最常用的法子,就是忍耐,练武。当她整日整日地练武时,宋挽风早出晚归,和窦燕去查失踪江湖人的线索。在这段时间,雪荔的心,渐渐的,重新平静下来。 她喜欢平静。 唯一的坏处时,练武练得太累了,她夜里便睡得多,睡得久。偶尔半睡半醒间,她会想到林夜站在雨后廊后,问她“你想要别的感情吗”。雪荔猝然惊醒,又重新入睡。再一次睡梦中,雪荔陷入旧日梦魇。 她又梦到了玉龙。 -- 雪荔在自己的梦中醒来,被枕褥的冰凉刺得发抖,睁开眼。 原来以前,自己盖着这样的被褥,总是被冻醒。她曾经习惯了这样的冰冷,但是最近,大约是生活得太舒服,雪荔好久没这样冷过,竟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雪荔抱着冰冷的被褥:“林夜……” 可她的梦境里,从来没有过林夜。 少女拥被半晌,听到外面压低声音的争吵声。雪荔轻手轻脚地跳下床,朝屋外走。她逆着风雪走一段路,看到不远处的廊下灯笼冒着微弱火光,火光映照宋挽风和玉龙二人的身影。 雪荔呆呆地看着。 这段故事确实发生过。 在去年……应该是去年吧,在她生出感情前,她不太去记时间。那时候,有一夜,自己被争吵声惊醒,出去查看,便看到宋挽风和玉龙在玉龙屋舍外,风雪笼罩那二人。 宋挽风跪在地上,玉龙坐在廊下的石桌边。 玉龙瘦薄,宋挽风仰面而跪。 他们依偎得很近,他仰着头,她低着头。 那样的姿势,即使如今雪荔入梦,依然觉得有些奇怪。 宋挽风揪着玉龙的衣带,努力压低声音:“我没有错,我只是带几个山下的玩具给雪荔。你不能说我错。” 玉龙清清冷冷,呼吸在雪中凝成霜雾:“你让弟子接近雪荔,让弟子和雪荔说话。你带山下的玩具给雪荔,你还教她藏起来,不要被我发现。你在动摇她的‘无心诀’,我决不允许。” 宋挽风凉笑。 他声音悲戚:“她快被你逼死了,你发现不了吗?” 玉龙似在怔忡,许久不语。 可是许久后,她依然说:“不会。” 宋挽风声音沙哑:“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她的情绪越来越寡淡,她越来越不在乎我们,不在乎所有事情。她被‘无心诀’影响的,对尘世都失去兴趣了。” 雪荔沾在青年的睫毛上,宋挽风喃声:“她已经不想活了……你的大业,非要她来吗?难道你真的失去她时,你就会无动于衷吗?” 雪与夜,让站在松树下的雪荔,看不太清玉龙的神色。 玉龙低头敛目,很久不语。 而宋挽风膝行,再一次的:“你让她停下来吧。我来练‘无心诀’。如果你需要这么一个人,我来当那个人……” 玉龙抬头。 很少表达情感的她,这一刻,即使隔着山水和梦境,雪荔都窥探到玉龙一刹那的警惕与防备。 玉龙:“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你若是动了雪荔,我会杀掉你。” 宋挽风:“你到底是在乎她,还是不在乎她?你到底是要她活,还是要她死?你自己弄得清吗?你——” 他胸脯起伏,他激愤难忍,他拽住她衣襟让她低头,让她看到自己的神色:“我能比她做的更好,我不觉得我会输给她。凭什么你只选她,不选我?我哪里比不过她?” 宋挽风惨笑:“你总说,我资质不如她。这是真的吗?我当初入门,明明很快。可你看过后,就废了我的‘无心诀’。凭什么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你以为我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情吗? “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我和‘无心诀’的融合,要比雪荔快得多。可你一直在乎她,不在乎我。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选她,不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玉龙垂眸,她不说话。 她只道:“你离开这里吧。” 宋挽风眸中浮现血丝,他不可置信地瞠目,不敢想象她为了不让自己接触雪荔,要将自己赶走。他笑声愤怒低凉, 他揪住她衣领要再说什么,玉龙却忽然侧头,看到了黑夜中松树下的少女身影。 宋挽风后知后觉,侧头望去。 宋挽风眼眸中还泛着一些血丝与泪意相融的神情,他苍白而颓废,满面阴郁。可是面对黑夜中站在雪松下的雪荔,他仍调整情绪,勉强露出一丝笑。 宋挽风含泪温和:“小雪荔,我在请教师父功法,吵醒你了吗?你去睡吧。” 雪荔:“嗯。” 玉龙看着她。 玉龙的面容被风雪遮掩,隔着梦境,雪荔什么也看不出来。 雪荔转身离开。 现实中,她被吵醒后,安静离开,不闻不问,压根不想知道玉龙和宋挽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什么那么奇怪。 而进入梦境的雪荔回头,朝向身后梦魇中的人,轻声—— “不要吵架。 “我无所谓,我都可以。你们不要吵架。 “我去睡了。改日,我带你们回家。” -- 雪荔倏地睁开眼,胸口沉闷,心绪不宁。 她已不是旧日的浑噩少女,她这次入梦,至少窥探到: 一,宋挽风和玉龙藏着秘密,他们很奇怪,还不让她知道。 二,宋挽风离开雪山那么久,不插手“秦月夜”的日常俗务,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玉龙赶他下山,他已经插手不了了。他告诉世人说,他去完成玉龙教给他的一桩麻烦任务,但其实,玉龙那时候是赶他下山,没有任何任务交给他。那么,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宋挽风到底在忙什么?玉龙死了,雪荔被追杀,他也忙得顾不上回头? 三,玉龙在最后那段时间,不只送别了雪荔,她也送别了宋挽风。她的死,便不会是意外,而是有预谋的。那么,玉龙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她还……活着吗? 雪荔倚着墙,白着脸发呆。 然后她听到屋外的喊声,来自窦燕:“雪荔,快出来,我和宋郎君查到了失踪人的线索,来找你一起查。” 雪荔推开窗,果然看到窦燕和宋挽风站在窗外。宋挽风察觉雪荔的目光,抬头朝二楼眺望,露出春风沐雨一样的清朗笑容。 然而,雪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境中,他悲凉忍怒、双目赤红、跪在玉龙面前的惨然。 雪荔发着呆。 她又听到了别的动静。 “咣——”是锣声。 哪来的锣? 不只坐在窗下屋中的雪荔迷茫,就是窦燕和宋挽风都愣一愣。他们扭头,看到一个玉做的小公子衣着鲜亮,走得飞快,身后跟着苦哈哈的不太情愿的宋太守。 宋挽风眼皮一跳,而林夜笑吟吟地闯入此院:“正好,窦燕这线索,还是我们发现的。我如此善良,当然来陪阿雪一起调查事情。” 他仰头,朝楼上的雪荔一笑。 雪荔仍在四顾:哪来的锣声? 她看到了—— “咣!”锣声再响得嘹亮。 粱尘和明景站在屋顶,敲响大锣,一左一右,为下面造势:“公子无双,乐于助人。英武大度,我辈楷模——” 满院,死一样的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中,粱尘和明景还在房顶上又蹦又跳,大声助威。宋太守目瞪口呆,眼皮直抽。宋挽风和窦燕也呆住了,只有林夜,笑意点点,靠着厚脸皮,很满意两个属下的相助。 而阿曾躲在院门外,用斗笠严严实实地将自己挡住:他不认识那群丢人现眼的人。 雪荔看着这一切,忽然,她弯起眼睛,露出了笑。 连日的疲惫,梦境的萎靡,琐事的纠缠,皆在此时,化为烟云,化为尘埃。雪荔趴伏在窗前,阳光星星点点地落在她颊腮上。 那样的明丽,开怀。 下方林夜立刻:“你笑了啊。粱尘,明景,再大声点,让我们阿雪再开心一会儿……” 第70章 “……郎君的事,你不要…… 一行人,一起走在乡道上。 包括宋挽风、窦燕,以及林夜带来的几位年轻人。 就像林夜说的那样,这条线索,是林夜提供给他们的——据林夜说,他们和亲团众人在查一些事的时候,从百姓那里听到了一桩诡谈。 诡谈说,每月望月日子时过半,便有死了的人重返阳间,杀人报仇,平反自己的冤屈。待冤屈平反,这些“鬼”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世间自然不可能有鬼,而但凡此类诡谈,必有相近的事实为佐。 林夜一行人打听之下,找到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爹曾是兵士,在去年年末的大战中死于战场。但女孩的娘坚称自己看到过丈夫的鬼魂重返阳间,丈夫一定有冤情。女孩的娘要求验尸,要求见丈夫的尸体,但大战中的尸体都葬于乱葬岗,岂能轻易找回? 那位娘子在半年时间中,不断地击鼓、告状,后来病死于家中。如今家中只剩下五岁大的孩子。 而这小女孩,是自己看到了娘的“鬼魂”。 一直沉默的雪荔突然开口:“小芸娘是怎么死的?” 林夜一面向她,眼神便柔软许多,添了些笑意:“据说,是思念丈夫,病逝的。” 雪荔不懂“思念”这类感情。 她有自己的一腔道理:“一个日日伸冤、想找亡夫的人,会因为思念亡夫而病死吗?” 林夜立刻拍掌而笑:“你们‘秦月夜’,不是在找‘失踪的人’吗?这小芸的爹娘,某方面来说,不正好是‘失踪’吗——你们想一下,若事情有另一个方向:他们确实没死,只是被人造了一个‘死’。有人需要他们‘失踪’,而这个‘失踪’的过程,正好被人看到了。 “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小芸娘。那位娘子四处鸣冤,会容易将这件事扩大,引起上层的注意。所以小芸娘也必须‘死’。而小芸娘的‘死’,又被小芸看到了。” 春山赴雪 第127节 雪荔:“他们会来对付小芸。” 粱尘在此时凑过来插话,兴致盎然:“所以,公子和我们决定跟你们一起合作。我们本来查的是别的事,居然查到了你们想知道的。” 四下微静。 林夜微妙地望他一眼。 雪荔无知无觉。 宋挽风也深深地看粱尘一眼。 粱尘茫然,不知自己惹了什么。只有窦燕在旁忽然嗤笑一声,为他解惑:“小粱郎君,你如此丝滑地插入小公子和雪荔的话中,融入得这样和谐,岂不知容易引起别人的醋劲儿?” 粱尘:“……?” 宋挽风微微笑,侧头看向林夜:“劳公子相助,我心中惶恐。” 林夜笑眯眯:“不用惶恐,我毕竟与宋郎君不同。” 宋挽风挑眉询问。 林夜好整以暇:“我这个人,最是性急。但凡能从床上爬得起来,今天能做完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但宋郎君似乎与我不同。 “听阿雪说,宋郎君去完成一桩你们楼主交代的任务,离开了一年才完成。而今查一件事查这样久,还查不出线索,便也很正常。” 林夜的话,暗藏些暗示。 阿曾若有所思地看眼宋挽风;窦燕偏头,也轻轻地看了宋挽风一眼;而宋挽风眸子微低,有点无奈地笑一笑。 宋挽风解释:“多事之秋,人手短缺,信任之人太少,我难以调遣。” 林夜立即:“我对‘秦月夜’的人员变动不感兴趣。” 林夜又冲雪荔笑:“我只觉得天气好热,如果这会儿是黄昏,下一场雨就更好了。” 雪荔看他一眼。 明景真的抓耳挠腮,暗暗问粱尘:“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关?” 性情开朗让粱尘很少去想一些尘世阴暗面,而出身于建业陆氏,又让他见惯尘世间的阴私龌龊。此时,粱尘感到宋郎君和林夜隐隐针锋相对,他只含糊应付着明景。 雪荔思考着二人的话,抬头询问:“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小芸家,从小芸那里找线索?” 宋挽风和林夜交错的眼神,落到雪荔眼中。二人各自挪开目光,又各自看向雪荔。一者目光温润,一者清亮如雨。 雪荔后知后觉,感到些许微妙。 而宋挽风抬手招她:“是,我们先去小芸家。小雪荔过来。” 雪荔走过去。 宋挽风伸手拂了拂她发间,低声轻道:“真是的。出门在外,怎么这样不懂照顾自己?发上沾了叶屑,你也不知道。” 雪荔眉目一动。 青年的手在她鬓发间轻柔擦过,她这样的武功,可以听到任何轻微的声音。此时她没有听到旁的声音,只能说明,宋挽风的手只是在她发间撩拂,并没有什么叶子。 雪荔想开口。 宋挽风低头,用目光看她。 这样简单的眼神含义,雪荔看懂了:闭嘴。 雪荔睫毛轻轻眨一眨。 原来宋挽风是真的在说谎,他为什么撒谎? 另一边,林夜侧脸看乡间牛羊草木,掩饰住自己神色。 他看上去吊儿郎当,可他本性确实是个“君子”。宋挽风可以与他的师妹亲昵,可以用那种亲昵刺激自己,然而林夜不能在外表现得和雪荔亲昵。 他既担着个“和亲”的名,她又是和他无亲无缘的妙龄小娘子。他不能坏她闺誉。 林夜垂着眼,再次想到了荒芜林园祠堂外的那个吻。 那不代表什么吗? 不,他不接受。 那一定可以代表些什么。那动摇他心、让他对“和亲”生出动摇之心的雨……一定代表着什么。只是她不知道,他需要引着她知道。 粱尘和明景咬耳朵说话时,腰间被石子撞了一下。 他怒气冲冲回头,身后只有那戴着斗笠装神秘的阿曾,以及那位望着他、沉着眼的小公子。粱尘在阿曾和林夜之间看了半天,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林夜朝他道:“没点眼力劲儿。没看到阿雪发上落叶子了吗?如果下雨了,阿雪不就淋雨了?” 粱尘:“……?” 他恍然大悟,从包袱中取出一新的斗笠,丢到雪荔怀中。雪荔抱着斗笠,望向林夜。 粱尘叉腰:“这是我们公子为你准备的。” 林夜用袖扇风,扭过头看风景。 总之,一路行走,雪荔都无知无觉地被隔绝在宋挽风身畔。宋挽风轻易不给林夜那边人接近雪荔的机会,连迟钝的明景都反应过来,颇有些愤愤不平,林夜倒是很安然。 雪荔也很安然。 她的心思都在失踪的人,在小芸身上。 何况,在遇到林夜前,她的日常起居几乎都是由宋挽风一手接管的。她非常习惯宋挽风在自己身边,管束自己。她很多时候,甚至依赖宋挽风的这类管束:自己言行异于常人,总是闹出误会或笑话。若有宋挽风一手接管,她不用思考不用做任何举动,尘世间的交际,便不会那般复杂了。 只是今日,雪荔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她暂时还没想到原因。 她被哭声惊回现实中—— 小芸的家中,小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先在他们到来前,有邻居婶子在哄小孩。在他们几个到来后,那几个婶子便迫不及待地逃走,把孩子交给他们。而他们才明白那几个婶子逃跑的原因:小芸一直在哭。 小孩哭声刺耳尖厉,如鬼挠墙。 进屋的几个年轻人都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宋挽风自告奋勇。毕竟,他初识雪荔时,雪荔只有五岁。玉龙向来不理俗务,宋挽风为了讨好师父,自行拉扯带大雪荔。他应当有哄孩子的经验。 然而宋挽风很快败退:他不行。 耳边哭声连绵不绝,宋挽风恍惚间望向雪荔:原来不是自己多会带孩子,而是小雪荔太好带。小时候的雪荔,在不哭不笑不闹之前,本身就很乖巧了。那时候的雪荔…… 雪荔与宋挽风对视。 她耳畔传来窦燕压着嗓子、故作甜腻的哄人声:“小芸别哭,我是你娘的朋友,听说你家出事,我来看看你。可怜的孩子呀……” 哭泣的小孩坐在地上,抽抽搭搭,脸上一道黑一道红,茫茫然然地睁开眼。 窦燕声音婉转容颜妩媚,她对小孩露出笑,明景立刻凑过去配合:“不错不错,我们都是你娘的朋友……” 小芸看到明景,哇地一声,哭声更大了。 明景:“……?” 她大受打击,自顾自怀疑,在朱居国的时候大家都夸她美丽,而今她竟然把小孩吓哭。明景恍惚着被拽出屋子,见到坐在台阶上托腮的林夜。 明景抓住小公子诉苦:“本来窦姐姐都能让她停下来了,她一看到我就哭。难道我长得很吓人?对你们中原人来说,我的长相很奇怪?” 林夜一怔。 他侧头,上下打量明景一番。少女面孔稚嫩眸子清澈,若真说与中原人有异,那也无非是眉眼深邃些,眸光色浅而潋滟些。然而这是美人胚子的长相,明景再如何,也称不上“吓人”。 更何况,林夜不觉得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分得清美丑。 除非…… 林夜喃声:“她见过与你长相相似的人……” 明景心一紧。 她想到了光义帝被救那日林中的魔笛声。 明景干笑:“不会吧?朱居国扶兰氏王庭,难道真的受圣主庇护,除了我之外,还有人逃出来?当夜那么大的火,那么多的敌人,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从未撒谎。” 林夜随口:“也不一定是你的亲人。和你相似的,或许是西域人……” 他捕捉到了什么,正要深想,粱尘和阿曾全都先后从屋中逃出。两人看到他们,粱尘先惊奇:“小公子,我们都尝试哄那个小芸了,你怎么不去?” 阿曾点头:“宋郎君都努力过了。” 宋挽风正站在篱笆花旁,脸色苍白神色憔悴,显然被孩子的哭声荼毒得不浅。听到他们讨论自己,宋挽风扭头,朝他们无奈一笑。 林夜捂耳:“我不去。我最烦小孩子哭了。” 阿曾:“真的吗?雪荔在里面……” 捂着耳朵坐在台阶上的小公子神色微顿,而粱尘佩服道:“不愧是雪荔。她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就站在一旁。我们都受不了,只剩下雪荔和窦燕……” “吱呀”,门开了,窦燕也趔趄逃出来。 粱尘改口:“只剩下雪荔了。” 话音一落,粱尘便见自家公子兔子一般跳起来,振振有词道:“我虽然烦小孩子哭,但我最会哄小孩子了。从小到大,经过我手的小孩,就没有再哭个不停的,我进去看看。” 林夜谴责他们:“真是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出马。我花钱养你们,何用啊?” 林夜进了屋后关上门,小孩子哭声一停,不提门外人如何惊疑,林夜自己都惊疑:难道我真的这般厉害?我做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做了什么的那个人,是雪荔。 雪荔在屋中转悠一圈,从灶房提了一把斧头出来,插在小孩子面前的地板上。木板被震得晃动,林夜撩开脏兮兮的门帘钻进来,便看到斧头轻晃,雪荔站在小芸面前。 小芸怯怯抬起眼。 雪荔淡然:“再哭一声,我就杀了你。” 林夜心想:这么简单就能止哭? 事实上,这自然不可能。因小芸只是起初被雪荔吓一跳,然而她小小年纪,大约不是很懂“杀了你”的含义。再一想到爹娘都不在,自己分明看到爹娘回来过,为什么他们都说自己说谎呢? 小芸捂着脸:“呜呜呜……” 林夜开玩笑:“哎,这小孩哭得,跟雨点似的。狂风骤雨,也得有廊庑挡着啊。” 雪荔侧头,看向林夜。 春山赴雪 第128节 这一次,小芸哭声更震天了。 林夜走到雪荔身后,探头看小芸:“你再哭,这位姐姐就吃了你。” 小芸再次被吓到,打了个嗝,断续停下来,抬头怔看向他们。 林夜胡乱笑:“是真的。你娘应该给你讲过‘不听话的小孩被吃掉’的故事吧?喏,这个姐姐就是干这个的。哪家小孩不听话,她‘嗷呜’一下,就把你吃干净了。你这么大的小孩,她一顿吃八个。” 小芸被震到,眼睛瞠大。 她捂住自己的嘴,止不住哭,却努力止,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打嗝浑音。 林夜一时叹气。他想着这可怜的孩子,从此以后,恐怕要独自长大了。他幼时失去父母,尚有祖父。而小芸又有谁呢?父母皆亡,她若真的还有亲人,她便不会被丢弃在这里,说些被别人斥为“谎言”的话,流连父母的回顾了。 林夜蹲下身。 雪荔俯看着林夜,她见他一直在笑,眼睛中盛着星光,尝试让小孩平静,并打探消息:“你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告诉哥哥,哥哥就不让这位姐姐吃你了。” 小芸仰头,看着雪荔。 小芸眼中噙着泪,又怕又好奇:“一顿吃八个小孩?” 林夜一看有戏,忙回头仰脸,朝雪荔眨眼。 雪荔便接话了:“你这么大的孩子,我一顿吃不下八个。我应该可以把你分为两顿吃,上午吃四肢,脑袋,下午吃身体,内脏……” 林夜:“……停。” 小芸发抖,看起来又要哭了。 林夜惊叹,敬佩地看雪荔一眼,回头哄小孩了。而这小芸在惊怕之下,努力抑制着哭声,终于能沟通了。 众人长舒口气。 -- 一个时辰后,众人拼凑出从小芸那里汇知的故事—— 在小芸娘死之前,小芸天天跟着她娘去村子外的义庄。 宋挽风:“义庄?” 林夜板着脸:“别打岔。去年年末南北周在凤翔大战死的人太多,便有义庄的人自告奋勇去帮忙运尸。而小芸住的村子,死人都是由这片地方的义庄来接收的。” 窦燕和宋挽风对视一眼。 窦燕说:“义庄也不是一人开的吧?” 林夜露出有点儿玩味的神色:“这便是蹊跷点了——去年自告奋勇去搬运将士尸骨的人,和今年为小芸母亲收尸的人,都有一个叫‘钱老翁’的人。今年年初,钱老翁以‘年纪大’为托词,离开义庄。但钱老翁可怜小芸娘,还是为小芸娘收了尸。 “如果世间没有怪力乱神的话,大家会更倾向于相信一个六十老叟的话:小芸和她娘都看错了,小芸爹没有冤情,死了后被一把火烧在乱葬岗中,不留尸骨。小芸娘死后倒是有个墓,也不可能从墓中钻出来。世人会认为,小芸和她娘在说谎,向义庄讹钱。” 雪荔:“看来我们得去找这个‘钱老翁’。” 阿曾道:“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万一有敌人暗中盯着小芸,我一人足够应付。” 众人应好,其余人向村中人打听钱老翁住处。 依然是宋挽风和雪荔同行,窦燕在中间,林夜等人被隔绝在另一头。眼看着林夜周身气压越来越低,冷不丁找借口来指挥粱尘和明景跑东跑西,不断地挤兑两人,粱尘和明景苦不堪言。 且相处一天,他们大约看出小公子是为什么而迁怒他们。 他们得自救。何况,林夜刚从病榻上爬起,就和他们奔跑,身子如何吃得消?林夜不叫嚣“累”,手下自然要懂事一些。 于是,下午时分,顶着太阳,粱尘和明景一唱一和,叫嚷着“饿了”之类的话,要几人在林中歇息,吃些干粮。 宋挽风瞥他二人一眼:“只要我们不停下来,今晚说不定可以在钱老翁家中借一顿晚膳。” 粱尘嗤笑:“人家六十老叟,你是做了什么大善事,好意思蹭人家一顿饭吗?” 宋挽风和颜悦色:“我是杀手。我不杀人,便是行善。” 粱尘和明景被他震住。 窦燕在旁津津有味看他们斗嘴,闻言一声笑:两个少年人,还以为能压住宋挽风呢。宋挽风不稀得和他们计较罢了。若真计较起来…… 明景转头看雪荔,可怜兮兮:“雪荔,我饿。” 雪荔望着明景半晌,扭头看宋挽风。宋挽风顿一顿,无奈认输。 窦燕惊叹。 窦燕更惊叹的是,从头到尾,林夜都很安静,没有参与他们的斗嘴。这简直不像她认识的林夜。 众人吵吵闹闹的时候,林夜听他们要歇息,终于舒口气,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擦擦自己腕间淋漓的冷汗。他平日爱撒娇爱装弱,爱动不动晕倒,但此时他若虚弱,只会给宋挽风机会。 他已经拖着病体走到这里,岂会将机会让与他人? 林夜靠着树桩坐下。热风拂面,热气浑浊,他头脑昏昏沉沉。 昏昏沉沉间,林夜听到粱尘夸大的声音:“雪荔,这里风景好不好?” 雪荔声音很静:“嗯。” 粱尘:“那边风景更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雪荔:“嗯。” 闭眼假寐的林夜,听到了雪荔的脚步声,感受到少女朝自己靠近的气息。分明夏日炎热,但她的靠近,便如飞雪淋心,让林夜登时间僵住,觉得不那般闷热了。 林夜屏着呼吸。 他感觉到雪荔站在自己身畔。 雪荔站在林夜所靠的古树旁,眺望这里的风景。离开村落后,这里是一段苍郁的松树林。松树林没什么奇特,风景也不见得另类,夏日枯热让树上的鸟儿都恹恹耷拉着脑袋,偶尔有气无力地叫一声。 蝉鸣聒噪。 热风吹拂少女眉眼,雪荔道:“风景很好。” 粱尘惊呆了:“真有好风景啊?” “不对吗?”雪荔低头,看向自己身畔的少年公子,“下面的风景更好看吗,林夜?” 闭目的林夜睫毛一颤,缓缓睁眼抬眸,望向低头的雪荔。松柏树荫笼成一片光斑交错的阴影,雪荔便站在半明半暗的树荫下,俯脸看她。 雪荔自言自语:“必然更好看,你才喜欢。” 她蹲下来,坐到了林夜身旁。 粱尘和明景对视一眼:过程有误,但结局,竟然歪打正着。 二人得意看宋挽风,宋挽风眸子静黑,其一瞬间的幽晦让粱尘凛然防备。但只一瞬,宋挽风仍是那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粱尘以为自己因排斥此人,而看错了。 -- 雪荔坐在林夜身边,颇有些紧张。 她自顾自地找借口凑过来,脸颊微热,少有地体会到“心虚”之感。可是林夜一整日如此恹恹,她想了很久,才找到机会靠近他。 雪荔:“你还好吧?” “不好,”林夜开始咳嗽,捂着心口,朝雪荔抱怨:“你忘恩负义,忘记了我对你的好。” 雪荔不言语。 林夜:“那天下雨……” 雪荔长睫低下。 林夜秀白的脸,不知是热,还是旁的缘故,快速得绯红。他脸这样红,看着都不那样病弱不堪了。 雪荔:“这就是‘挟恩图报’吧?” 林夜大恼:“我哪有?” 雪荔:“你一上午,提醒了我无数次。” 林夜:“我哪有?!” 雪荔掰起手指头:“一会儿是黄昏,一会儿是下雨。一会儿是狂风骤雨,一会儿是廊庑。” 林夜:“……” 他赧然:“原来你听懂了啊。” 他抱怨:“我怕你忘了。你好像压根不在乎,我还以为是我做梦。总之,都怪你。” 雪荔:“你还没还我东西,怎么会是梦?” 林夜茫然。 雪荔提醒:“我的日志书册,你拿走后,就没给我。我交给你的匕首,你也没还。宋挽风说,知恩图报。我确实知恩,所以没催你,可我看你,好像压根忘了。” 林夜大惊。 他又大为委屈:“你找我说话,原来不是关心我,只是来讨要你的东西?” 林夜本想发脾气,然而他此时虚弱,动气都头晕,便只好保持着温柔和善小公子的形象。 林夜色厉内荏,只好继续有气无力地把书册给她,却不给她“问雪”,而是把自己腰间的佩剑送出去。林夜扯谎,说自己没带着“问雪”,改日再还。 雪荔点头,她好像压根不觉得林夜会在她的日志上胡乱涂抹,看也不看,就收入怀中。而雪荔一扭头,便看到林夜盯着她。 雪荔:“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林夜摸自己眼睛:“什么眼神?” 雪荔抿唇,她对世人的贫瘠了解,让她无法形容出他的眼神——那种轻软的、柔和的、潋滟的、明亮的……如何形容呢? 而林夜见她不说,也不是很在意。他靠着树身,想了想,悄声:“我那天,帮你守了你的秘密。没人知道你那天被下药,我守口如瓶,对不对?” 雪荔点头。 树木灌木交错间,林夜的余光看到宋挽风的目光时不时掠过这边,似乎怕林夜如何拐了雪荔。 林夜:“那你也帮我守一个秘密——日后,如果有郎君说喜悦你,爱慕你,想与你长相厮守。你都要告诉我,与我分享。你如此可爱,讨人喜欢,我怕你被骗。” 雪荔:“为什么?” 林夜字正腔圆:“因为我们是朋友,比旁人关系更好的朋友。” 雪荔惊讶看他:“我是问你,为何说我‘可爱’。” 林夜凶巴巴道:“……郎君的事,你不要管!” 春山赴雪 第129节 第71章 “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雪荔陪林夜坐在树荫下。 林夜喋喋不休抱怨许多话,他因为不舒服,起初声音非常轻,像小猫哼唧。若非雪荔耳力好,她也要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他这么轻的声音,引得雪荔想起了“小猫”,廊庑台阶溅起的水花,烟雨连天少年依偎…… 她也想起了那一日。 雪荔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余光看到旁边少年被树枝划拉的一段杏黄色锦袖。她心中生出烟雾一样的感触,她不知所措,不知所求,不知所往。 “林夜”,在那个“不知”的后面。 林夜声音渐渐抬高,凑过来到她眼皮下:“我和你说话呢,你都不听吗?” 雪荔被他惊吓,骤然抬头。他也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到,后仰一瞬,她又倾身扶住他。二人紧挨,雪荔目光从他唇瓣上挪过,撇过脸:“没人会爱慕我的。” 林夜被她看得心慌意乱。 他嘀咕:“骂我不是人?” 雪荔侧头望来,林夜一本正经:“世间人来人往,多的是夫妻情缘。我坚信,我娘那样的母老虎都有我爹喜欢她,阿雪这么乖这么漂亮,这么能打这么聪明,喜爱你的人必然多了去了。” 雪荔不信。 她始终淡着一张脸,神色寡而厌,林夜便知,自己的话,不在她心上。 林夜柔声:“无论你什么样子,都有人喜爱你。万一王八绿豆看对眼呢,这是很难说的。” 王八绿豆什么的…… 雪荔转头看他,他朝她扮个鬼脸,笑意盈盈。 雪荔未必相信他的话,却确实喜爱他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林夜是一只很鲜艳的孔雀。当他神采飞扬时,他会带动身边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快乐。当他精神萎靡时,他虚弱的模样又会带得周边一派暗冷暗沉,让人处处不自在。 雪荔曾习惯了那种天寒地冻的冰冷。 可当她在梦境中被冻到时,当她因为听不到林夜声音、看不到林夜身影,而不自觉寻找他时,她便明白,她似乎开始习惯林夜的存在。 林夜倾身,伸指在她跟前晃,佯怒道:“又当着我的面,背着我偷偷想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他理直气壮:“我比你弱,你要照顾我,就从‘分享秘密’开始照顾吧。” 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没想到雪荔真的开口:“我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一怔。 少女清盈妙水般的目光,流到他脸上:“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林夜心跳几跳,他出神间,控制不住地倾身,握住她袖边手。发丝撩过面颊,他喉咙滚动双唇张开,他想说什么,发丝沾到他唇角,好像卡住了他的千言万语。 任他伶牙俐齿,在喜爱的小娘子面前,他只是一个口拙的笨郎君。 宋挽风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干粮吃了,休息够了。我们该继续上路。” 林夜和雪荔一同抬头,看到半人高的灌木外,宋挽风面容俯下。 阳光落在宋挽风眼中,他神色幽微。当宋挽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有一种“半途找小伙伴玩耍,被长辈逮到”的心虚感。 夜里,几人在乱葬岗外一茅草房中,找到了两鬓斑白、佝偻着腰背的老人。 钱老翁听说几人是小芸娘的亲戚,来处理孩子的事,当即唏嘘不已。老人家为他们倒茶,雪荔发现,钱老翁虽然年纪大了,倒茶的手却很稳,看着也不抖。这样一双手,分明还能继续在义庄收尸,为何年初便离开了? 钱老翁叹息解释:“死的人太多了。可能人年纪大了,看不得太多死人。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三万尸骨……你们几个年轻孩子,晓得那是多少吗?堆都能堆出一座山。” 钱老翁坐在墙根,月光从他身前的窗槅照入。他抬头时,月光清晰地照出他脸上的皱纹。 钱老翁:“所以,别人说照夜将军如何好,我是从不说的。要我说,他就罪该万死。” 林夜也坐在墙角,和钱老翁正好在对角线上。 当月光将钱老翁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晰时,月光便无法捕捉到林夜一丝一毫的表情。 钱老翁气愤不已:“那么多人,都是跟着他死的。要不是他刚愎自用,这么多人怎么会死?他们这些将军,就知道打仗,打来打去,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粱尘忍不住:“话不能这么说。照夜将军只有打赢战争,才能让一座城、一座郡的百姓不用受战乱之苦啊。他把战线往前推,就是为了不连累百姓。” 钱老翁语气抬高:“在他攻下金州前,金州是北周的,我们也一样生活。” 粱尘冷笑:“五年前的金州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从我爹的……书本里看到不少的。那时候战线就在金州,金州被夹在南周和北周之间。北周皇帝凶悍得很,不停扩军,让人上战场。你不要以为你年纪大,就不用上战场了。” 钱老翁面红耳赤,鼻息大张,显然被气得不行。 雪荔平静打断:“为什么总在说照夜将军的事?我对他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钱老翁为小芸娘收尸骨时,有没有看到尸骨的异常。” 林夜在旁笑:“对呀,粱尘。干嘛总提不相干的事?哎,我都听困了,出去吹吹风哈。” 林夜起身,冲他们一笑,负手摇晃出门。粱尘硬邦邦说一句“我陪公子”,跟着摔门而出。明景和窦燕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挽风垂下眼,若有所思。 听说林夜来金州的第一把火,就是让雪荔烧了照夜将军的尸骨。而今夜老人的话,又让粱尘气愤不平。这其中,莫非有些联系? 或者,这世间总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有的人说照夜是被害死的,有的人说照夜没有死…… 宋挽风思绪飘远时,钱老翁瞥过那些杂话,终于说回到了小芸身上。 钱老翁不承认什么诡谈中的鬼魂说法:“咱们金州战乱多,很多老人为了哄小孩,让小孩别出家门,都会说夜里有鬼,鬼会吃人。老头子我收尸四十载,就没见过鬼。小芸这孩子也是可怜,摊上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娘……” 窦燕语气玩味:“小芸娘是疯子?” 钱老翁连连叹息:“她娘小时候溺水过,脑子一直不正常。那个村里很多老人都知道。我好心帮将士收尸,到乱葬岗焚烧,小芸娘就非说夜里看到丈夫。她那个闹腾啊,天天来找我,我只能躲……” 雪荔慢条斯理:“所以,你离开义庄,其实是为了躲小芸娘?” 钱老翁一愣,装傻道:“反正这活不好干。我听上面的话收尸,小芸娘说我杀她丈夫。但我知道她脑子有问题,只躲着她,从不多说什么……不信你们去问村里人,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小芸娘病逝了,还是我可怜她一家子,为她去收的尸。” 明景:“但是小芸也说夜里起夜,她看到她娘在土坡上走。” 小芸不知道何谓死亡,只知道娘被拉走了,再也不回家了。她想找娘,邻居婶子们轮流看着她,不让她跑。有一日守夜的婶子睡着了,小芸便从家中偷跑,往乱葬岗跑去。 小芸爬坡时,便看到月牙惨白草木染霜,她的娘在高耸的草叶间行走。她喊着“娘”追过去,中途被石头绊倒,摔下山坡。待小芸再爬起来,已经找不到娘亲的踪迹了。 小芸擦着眼泪告诉他们:“我娘说,我爹‘死’后就是这样的,她亲眼看到的。那我也亲眼看到我娘‘死’后,跟我爹一样。他们都会回来的,对不对?” 钱老翁言辞激烈:“小孩子的谎话,如何当真?我收了一辈子尸,没见过这种事。” 雪荔:“那你现在还收尸吗?” 说话的几人中,只有雪荔和宋挽风没表现出太多质疑。钱老翁对这师兄妹二人的印象便不错,放软口吻:“不收了。老头子年纪大了,要享享清福,再不做这种事了。” -- 当夜,众人回去,踩着月光,核对那钱老翁的说法。 明景烦恼:“我还是更相信小芸的话。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错,”窦燕慢悠悠,“小孩子是最会说话的,而且会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小芸很可能听老人家的故事听多了,她娘又一直在她耳边说什么‘你爹活着’‘我亲眼看到’这样的话,小芸就相信了。小孩子可能做梦梦到了娘,就以为娘还活着。” 窦燕笑着说:“我们不是本来在查玉龙楼主棺椁中那具不认识的尸体是谁吗?失踪江湖人,和小芸爹娘这种普通人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孔老六,非说我们‘秦月夜’让他朋友失踪。这世上呢,眼馋‘秦月夜’和北周皇帝关系的江湖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只是想陷害‘秦月夜’呢。” 粱尘道:“窦娘子,你该不会因为金州是宋郎君的地盘,就想说服我们,包庇宋郎君吧?” 一直很少说话的宋挽风,这才抬头,看一眼那挑衅自己的粱尘。 他更知道,挑衅自己的不是粱尘,而是粱尘身后的那位小公子。 宋挽风温声:“金州不是我的地盘。我父亲是太守,但我只是一个江湖杀手。我父亲耻于和我同伍,诸位这么说,传到宋太守耳中,他说不定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粱尘咬牙。 人家轻飘飘把“断绝父子关系”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粱尘左右看看,为自己拉一个帮手:“雪荔,你怎么想?” 雪荔冷不丁被喊一声,抬起头。她诚实道:“我在想,小芸爹娘‘鬼魂夜游’,是什么样子。” 明景便陷入回忆:“就是人死后的样子吧?怎么喊也听不见,不回头,手脚僵硬,直直往前走。一个母亲要是真的听到自己孩子的唤声,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这么说起来,如果小芸没撒谎,该不会是真的鬼怪吧。” 林夜:“不是。” 雪荔:“不是。” 林夜一怔,看向雪荔,雪荔也正在看他。林夜便心暖,知道他与雪荔想到同一件事了。 其他人茫然,林夜咳嗽一声,带着一股子“独守秘密”的小得意,告诉众人:“我和阿雪,在浣川的时候,曾经被‘木偶双老’追杀。那两个老头子出身于湘西,学了一手超绝的赶尸术,把死人做成‘傀儡’,威震江湖。” 众人“啊”一声。 粱尘喃喃:“所以,小芸爹娘很可能真的死了,但是被做成傀儡了?也不对啊,‘木偶双老’离群寡居,没听过他们收徒弟,谁能学会他们那一手本事?” 林夜托下巴:“当时,‘木偶双老’是替人办事,来追杀我和阿雪的。如今我大约猜到,请动那两个老头子的人,必然是霍丘国的人。霍丘国的人应该给了那二人很好的条件,才让那二人出手。但我不知道,对于这样的一心修炼傀儡的老头子,什么样的条件,会是他最感兴趣的?” 明景乱猜:“徒弟?金银?权势……” 窦燕慵懒:“更好的傀儡吧。” 林夜抬头,眸子静黑。 窦燕被吓一跳,不由站直:“我姐姐以前精通机关术,她最感兴趣的,就是杀人、机关了。除了我以外,只有机关能打动我姐姐。可我姐姐当时在襄州,却……” ……却为了她,死于机关中。 窦燕低下眼睛,目色幽暗。 她有什么本事,为姐姐报仇呢?她即使日日待在仇人身边,她又能拿自己的仇人做什么?雪女…… 窦燕眨掉眼中水雾,怕自己引起周围人的猜忌。她不动声色地看眼雪荔,雪荔停了脚步。 月过林木,满林沙沙,照拂少女。 雪荔:“我离开一趟。” 林夜:“我陪……” 雪荔:“杀手楼的事,外人不要参与。” 林夜露出受伤表情,然而他还没开始用这副表情去哄雪荔,宋挽风就恰时插入:“我和小雪荔一起。诸位放心吧。” 他特意看一眼林夜,那小公子被打断表演后,十分不悦,却到底没说什么。 -- 雪荔和宋挽风二人返回钱老翁屋舍。 雪荔没告诉宋挽风自己要做什么,宋挽风亦只是陪伴她,并不多问。 春山赴雪 第130节 门被“砰”的砸开,钱老翁被吓到,回头时满脸怒容:“又是你们!” 雪荔刷地出手。 林夜送给她的腰间剑出鞘,锋利之芒非先前的“问雪”可比。寒光划亮双眸时,雪荔便知这是一把极品武器。唯一不妥的是,长剑太有林夜的风格,挂满了坠子、流苏、璎珞…… 剑光与月光交错,在墙头削出了一道印记。 钱老翁身子晃动,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回头看那刻在墙上的印记……他耳边听到雪荔清澈的声音:“秦月夜办事。” 钱老翁回头看向二人。 雪荔一步步上前:“你的惊讶晚了一拍,吓比惊要更早。说明你见过‘秦月夜’的人。我的同伴之前与你合作过,他们离开前,将你的住处告诉我。先前人太杂了,我不想多说,如今他们离开,我才能回来找你。” 宋挽风站在门口,静静地观察着雪荔诈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雪荔悄然变了很多。她不再是一味用“杀”来解决事情,她开始思考开始用计。 “无心诀”下,人也会愿意用计吗? 还是说……那个小公子,本事大的,足以盖过“无心诀”? 雪荔在一步步离开他们的掌控,让他越来越陌生。 宋挽风打量着雪荔,雪荔已经走到了钱老翁面前:“先前你如何将尸体交给我的同伴,便也如何交给我。” 雪荔又顿一顿:“不,也许称不上‘尸体’。他们未必死了。” 钱老翁脸色变化极快。 在雪荔看来,他好像张口要说什么,但他脸上又露出惶恐之色,闭上了嘴。这种后怕的神色,让雪荔忍不住朝四方看。然而这破旧茅草屋,不应该有她看不出的监视才对。 钱老翁低下头:“先前早就钱货两清,老头子只会收几具尸体,担不上什么合作。我又不知道什么,小娘子何必找上我?” 雪荔微静。 她赌对了。失踪的普通人,和失踪的江湖人,确实是同一个案子。 原来钱老翁真的和“秦月夜”合作过,那么出现在玉龙棺椁中的尸骨,是否经过这老人家的手,运到了雪山上?也不对,金州在南周,雪山在北周,在今年林夜和亲之前,南北周不应该有通路的可能。 难道他们暗中有什么法子?被他们运的人,到底是死还是活?若是死人,莫非真的有人学会了“木偶双老”的绝学,要做傀儡?若是活人,这么多的活人,到底被带去了哪里? 师父知道吗,宋挽风知道吗? 雪荔侧头看宋挽风。 宋挽风本就在幽暗中观察她,他柔声:“要用刑吗?” 钱老翁惨然哆嗦,砰地跪下磕头:“老头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两位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 用刑可以,但钱老翁未必说实话。不如想法子,让这老头故态复萌。 一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做收尸这种事?大约是缺钱吧。若是想让他再做一次,便得先想法子让这人重新缺钱。想让一个富翁缺钱,也许难一些。但是想要一个老头子缺钱,却很容易。 雪荔一瞬间便想到了很多法子。 不过为了不引起钱老翁的警惕,她觉得,让老头子沾上点赌瘾,更方便些。 何况,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本就有赌瘾……不然,他收尸赚下的钱,他和“秦月夜”合作赚下的钱,又到了哪里呢? 宋挽风不提意见,只做陪伴。当那钱老翁不断进出赌坊时,时间已经过了五六日,雪荔眉目舒展,颇有些快意。 她往日懒得关心这些。 玉龙的死亡真相,是她第一次想查的事。她离真相越来越近,她便有了许多紧张与雀跃感。 也许这就是“人”存在的意义。 从赌坊出来后,雪荔如数家珍,和宋挽风说:“接下来,我需要一具尸体。不过我不知道‘秦月夜’到底怎么和他合作的,也不知道杀手楼要的人,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这尸体的度,便有些难把握。” 宋挽风垂眸看着她:“难把握的,仅仅是这个吗?” 雪荔:“还有,尸体出现时,怎么自然些,让他放心。” 她仰头看宋挽风,目光清明:“我有法子。我来扮演这尸体吧,或死或生,我都能办到……” 宋挽风扣住她手指。雪荔被他抓痛,怔然。 宋挽风:“不要和我提‘死’字。师父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雪荔仰头愣神,看到宋挽风眼中又是那样看不懂的神色。他侧脸躲过她目光,重新收敛情绪,叹息:“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只要你不伤害自己。” 雪荔脑海中,浮现梦境中玉龙的那句话:“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你若是动了雪荔,我会杀掉你。” 宋挽风和师父,说了相似的话。 她对他们来说,这样重要吗?那么她以前生无可恋时,他们是否十分难过呢?他们…… 雪荔走神间,听到宋挽风低声:“我来扮你想要的尸体吧。你只要答应我,查清这些,就和我离开这里。” 雪荔抬头:“为什么?” 宋挽风俯下身,望进她眼睛:“你依然不懂吗?” 雪荔纯然的眼中,漆黑如曜石,静得无暇。 宋挽风凝视着她的眼睛,有点无奈地笑:“我心慕你,你不懂吗?” 雪荔:“……” 她瞠大眼睛。 宋挽风:“我们一起长大,相依为命。我照顾你衣食住行,安排你的所有下山行程,给你带许多礼物……这些心思,你从没想过吗?” 雪荔站在人流外,十分的迷茫。 迷茫的……仿佛这不是她自己的人生。 宋挽风垂眼,眨去眼中流连的光,喃声:“师父走后,我便只有你了。我其实根本不想你查这些,我怕你受到伤害。但你想查,我便陪着你。 “喜爱,爱慕,欢喜……你亦在尘世间走了这一遭,总该知道一些吧?假使你一直不知,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宋挽风抚摸她脸颊:“雪荔,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街头人烟熙攘,集货喧阗。雪荔面颊出汗,目光迷离。她望进宋挽风眼睛,因宋挽风许愿的“永远”,而心生波澜。 永远和师父、宋挽风在一起,这是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在她被“无心诀”影响的那些年,她也依然希望时光不改。只要师父和宋挽风一直在,她什么也可以忍受。 雪荔朝后,轻轻退一步。 再退一步。 -- 这个时候,林夜正在山野间的乱葬岗中,和粱尘等人翻看宋太守给的名册,对照死亡名单。这里埋葬的许多人都没名字,或者没记录,想查清楚,势必要当初的义庄人马出面。 而义庄人前来,也记不清死人数量。这番工作,便推进得十分辛苦,让众人苦不堪言。 晌午时分,粱尘累得瘫在桌上:“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查那些将士的死亡名单啊?你该不会觉得,那些尸体数量也不对吧?但是三万人啊,怎么查啊?” 林夜慢悠悠:“只要查义庄人有印象的便可。” 他坐在竹棚下,翻看义庄人给的名册,品呷着茶水:“他们记得清的人,会在名单上勾划一笔。有的人家里会来祭拜,他们便需要拿这名单给家人看。若是有人祭拜,名单上也有,但是坟墓不对或者干脆没有……这便奇怪了。” 粱尘:“万一义庄只是贪财捞钱而已呢?” 林夜:“那我也为朝廷捉出一批蛀虫嘛。” 他的好心态,进退皆可,让人佩服。 林夜手指叩着竹桌,忽然叫笔墨。待他一声长啸,唤一只鹰隼前来取信时,林夜站在竹窗边,才说:“希望陆娘子能尽快收到这封信……” 粱尘登时坐直:“陆娘子?陆轻眉?你该不会又联系、联系……那谁。” 同桌喝茶的窦燕投来疑惑目光,明景托着腮发呆,对此见怪不怪。 粱尘支吾后,别扭无比:“陆娘子是未来的皇后,你一个要和亲的人,干嘛总联系人家?你这两日,已经送了好多封信了,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们?” 林夜笑眯眯:“只是一些猜测而已,当不成真……” 他调侃的话没说完,感到一阵风,拂面而来。 雪荔出现在他面前,目光清亮,握住他手。 雪荔:“你说的对。” 众人茫然,林夜眨眼。 雪荔握着林夜的手晃一晃:“宋挽风喜爱我。” 林夜瞳眸猛缩。 粱尘、窦燕、明景全都有了精神:“哇。” 窦燕忍不住伸手:“你怎么回答的?” 雪荔仍看着林夜,目如明火:“王八绿豆会看对眼,你也是好人。” 她风风火火,转身便走。而这一次,林夜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回来!” 第72章 我一向顺着你……你若因…… 林夜情何以堪? 那日才说要雪荔告知他人的喜爱,却不妨来得如此之快。林夜要如何反应? 尤其是——旁边三个顶着眼睛看闲事的好奇者。 林夜先板下脸:“你们歇够了,还不去找义庄的几位老者校对名簿?哪个坟墓里多埋了人,哪个坟墓里的人空了……难道要我亲自去挖坟才行吗?” 粱尘和明景分明不舍得这出戏码,还是窦燕勉强镇定下来,揪着那二人离开。不过临去前,窦燕也轻轻看了雪荔一眼。 窦燕恍然:原来是这样。 她还以为风师对雪女近乎控制一般的关爱,是兄妹情深。原来难道是情爱之心?也是,人家师兄妹从小长大,青梅竹马。 她心中无端生起几分苦涩:原先自己还想挑拨风师和雪女的感情。如今看来,自己的仇是真的很难报了。 如此,竹棚空了下来,林夜给雪荔倒茶,让她坐下,分明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 然而雪荔不想在此处多待。 雪荔站着,不肯坐:“你自己喝茶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春山赴雪 第131节 林夜:“什么事?是去回复宋郎君的话吗?我想宋郎君等了那么多年,应该也不在乎这短短几个时辰吧?” 他语气有异,话音有笑,眼中无笑。雪荔多看了他一眼,恰逢他抬头看来。目光触及,林夜捏着茶盏的手腕一紧,连语气中的笑都快要维持不住。 而雪荔明眸皓齿,端然不受影响。 林夜遍心狼狈,几乎要恼羞成怒。可雪荔频频看外边,分明是想走的意思。如此时刻,他与她闹别扭,生分不说,她也未必会为他驻足。 林夜根本不知自己在她心中,几分重几分轻。 想来先生情的那个人,总是卑微无奈许多。他年纪轻轻,尝尽世间悲欢离合,竟还要再受这份苦。 而无论林夜心中如何恼如何怅,如何起伏不定,他仍快速做了决定。 林夜放下茶盏,笑问雪荔:“你会答应他吗?” 雪荔:“嗯?” 林夜坐在竹桌边,仰着头笑吟吟:“宋郎君向你诉说爱意,你会答应他吗?” 雪荔漫声:“会吧。” 林夜心顿住。 他道:“为什么?” 雪荔沉静一下。 她从不与外人说自己的事,她的心思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可模模糊糊中,雪荔又不想将林夜当做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也觉得,若是他的话,应当不会觉得自己是怪物,应当会理解自己一二分。 雪荔低头片刻后,道:“我想万事万物皆不变化,天地之间,唯有我与师父、宋挽风三人。” 林夜怔住。 雪荔撇过脸,看向竹棚外。 竹棚简陋,她想到的是更简陋的雪山。离开雪山后,她无数次怀念那里,每一次都在梦境中旧日重现。她以前并不想为什么自己总做梦回到雪山,而她近日渐渐开始想,也许那是“思念”。 她不理解尘世,不适应尘世。只有待在雪山中,她心中最为宁静。她只要每日练武,玉龙一直在,宋挽风大部分时候都在。 她希望时光停留在那时候。 雪荔道:“诸事皆了后,我想回去雪山,和师父、宋挽风,继续以前的日子。” 林夜:“……所以,你会答应他?” “也许吧,”雪荔并不肯定,“只是他希望我查完钱老翁的线索,就和他离开。但我不想离开。” 林夜:“因为你还要彻底查清你师父的死因。” “不只如此,”雪荔回头,语气清泠间,带着一往无前的天真,“还因为我答应你了啊。” 林夜怔然。 雪荔轻声:“我答应过你,护送你完成和亲的。我不会半途离开。” 林夜失魂般盯着她。 他原本心凉如冰,沉入冰川之下。而她随意一句话,就将他定在原地,将他重新从寒水中救出来。他的心死心活,皆在她的一念之间。 林夜倏地站起来。 他动作起伏大,腰下环佩撞到桌子,璎珞又勾住桌沿。他要朝她走,却被桌子勾住,他一下子气恼,觉得自己今日的丢脸难堪都怪这桌子不好。 林夜在桌上狠狠敲了一下,胡乱地去解自己的环佩勾带。他解得心烦,越结,那勾带缠得越紧。林夜大怒,找尖锐之物要直接划断流苏绳索时,少女的手指在他眼皮下递了过来。 雪荔伸手握住他那缠成一团的流苏勾带。 他腰间不禁僵住。 林夜悄悄撩目,看雪荔垂着眼,极为耐心地一一解开。 是了,她冰肌玉骨,心无尘埃。她永远不会失控,不会生气,不会不耐烦。这样乱的绳索,她也能静下来解开。而他庸人自扰,总是万般不如她。 雪荔:“解开了。” 林夜又一次抓住了她手腕。雪荔微蹙眉,抬头看他。 林夜小声:“我只说三句话,好不好?” 雪荔怔望着他秀白的面容,如烟般笼着的眉目,他的嫣红唇瓣一张一合。 曾有一个时刻,他们离得非常近。 她分明有事,但她看到他,便会走神,想到那一日,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他亲起来是什么感觉呢”。而雪荔可以一边走神,一边回应现实中的人:“嗯。” 林夜垂着眼,始终抓着她手腕,目光也凝聚在她手上,并不知道少女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他支支吾吾,十分心虚:“第一句,倘若宋郎君不愿你留在山下,要立刻带你离开,你便不要立刻答应与他好。不然……你事事听他的话,没了主见,不好拿捏他。女儿家还是要有自己的主意的。” 雪荔回答:“自然。” 林夜目光微微亮起。 他快速抬头看她。 雪荔快速挪开目光。 林夜有了几分希冀,便有点儿带着颤音的笑了:“若是旁人也爱慕你,也像宋郎君这样向你告白,并且没什么条件,随意你做你愿意做的事。你也会答应那个旁人吗?” 林夜偷偷加条件:“这个旁人,脾气挺好的,文武双全,智谋出众,和你也玩得好,长得也不错,还……” 雪荔:“不会。” 林夜怔住。 他感到自己又开始心死,但他不死心地咬牙问:“为什么?” 雪荔:“旁人和宋挽风怎能一样。” 雪荔拍开他的手:“好了,三句话结束了。我走了。” 林夜失落之下大惊,没料到自己追问的一句都要被当做“第三句话”。他登时急了,也顾不上黯然,缠着雪荔不放,非常厚脸皮地使出耍赖招术:“不不不,那个不算,我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第三句话…… “你和宋郎君在查钱老翁,查到重要线索了对不对?带上我吧,带上我吧。我查的案子和你们要查的重合了,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 -- 两个时辰后,黄昏下的乱葬岗上山小径上,雪荔、林夜,和宋挽风面面相觑。 雪荔轻声:“……所以,事情就成这样了。” 林夜太会撒娇,太会得寸进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昏脑涨,被他又哄又求,心便软绵绵的飘如云翳。她带着林夜回来,和宋挽风在乱葬岗相汇。 不提宋挽风被她丢在街巷中有多寥落,此时还要看雪荔带回来一个顽劣少年,宋挽风…… 宋挽风:“雪荔,你让我情何以堪?” 雪荔低头:“对不起。” 林夜这时候倒不耍赖使诈了。 他不是竹棚中那个闹别扭的少年郎君了,此时黄昏山坡下,少年公子玉冠琳琅,两袖风扬,摇摇地站在雪荔身后,身如玉气如竹,端的是一派好风流意态。 林夜朝宋挽风露出不好意思的客气笑容:“师兄莫怪阿雪。是我求着阿雪,阿雪闹不过我,才同意的。” 宋挽风额上青筋微微一颤:“师兄?”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我想了想,我与阿雪年岁相当,唤郎君一声‘师兄’,是正常的。” 宋挽风似笑非笑看向他。 少年公子目如琉璃,蕴着狡黠之色。而宋挽风一眼便看出这个坏少年,在打什么主意。宋挽风也知道,雪荔将自己抛下,去找的人,一定是林夜。 林夜对雪荔的影响,实在太大,且越来越大。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宋挽风必须纠正。 宋挽风便慢悠悠说:“第一,小公子即将弱冠之龄,我家雪荔堪堪年过双九。差着一岁,那便是天差地别,实在与你称不上‘年岁相当’。第二,雪荔从不叫我‘师兄’,你便也不必与我攀什么关系。” 宋挽风顿一顿,道:“修习‘无心诀’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师兄妹吧。我和雪荔的功法不一样。” 林夜登时捂耳,笑眯眯:“哎,我不好听你们江湖人的什么武功秘法的。我听说你们的秘法都不能随便告诉人,这样不好。” 宋挽风眸子眯了一眯。 他一时间,也判断不出来林夜到底听没听说过“无心诀”,对“无心诀”了解多少了。 雪荔:“宋挽风,我们上山吗?” 宋挽风看看二人,他正要说什么,雪荔忽然传音入密,告诉他,雪荔和林夜的计划。宋挽风这才知道,原来林夜出现在这里,是早有计划,那二人定了主意,显然要瓮中捉鳖,非要钱老翁露出马脚不可。 宋挽风深深看眼林夜。 他负手淡声:“那便上山吧。” 如此,他想从雪荔那边听到的回应,因有林夜这个外人的存在,而不好旧事再提。唯一让宋挽风稍有安慰的,便是林夜到底知些礼数,虽硬凑过来,却没和雪荔如何亲昵,让他难以忍受。 -- 那三人就着夕阳余晖上山。 喝得醉醺醺的钱老翁刚从赌坊出来,正沿着山道晃悠悠地回自己的茅草屋。他满心愁绪,因自己又在赌坊中输了笔钱,明日的酒钱都得赊账了。 这年头,到哪里再找一桩大买卖呢? 钱老翁陡然看到三个人在山道上走,正是前几日跑来调查小芸家事的人。因为这三人,听说义庄最近人员调动频繁。这三人,绝对不寻常。 只是林夜调查中,没有表露身份,这里人只知道他大约有些身份,却并不知道他就是小公子。 此时,在看到那三人的身影时,钱老翁机灵地蹲下去,往灌木中一缩,躲过了那几人的目光。 而他哪里想得到,对于雪荔这样的武功高手,他的一举一动,何其清晰。 雪荔走在途中,突然唤一声:“宋挽风。” 宋挽风回头,碰上雪荔目光,便了然了——计划要开始了。 宋挽风便道:“天色晚了,赶了一整日路,晚上还要忙碌查案子,不如先在此歇歇脚,养足精神吧。” 雪荔和林夜都说好。 三人便找到几棵老树,在树下找了位置歇息。而这树,正好在钱老翁躲藏灌木的两丈之外。钱老翁屏住呼吸,生怕被那三人发现。他尤其警惕雪荔:那日,雪荔吓唬他的刀法,实在让他印象深刻。 “秦月夜”中杀手,有这种本事的,想来也地位甚高。 好在雪荔站在树下一会儿,旁边两个郎君皆露出疲色,雪荔却不见风尘。雪荔转头看两位郎君:“我去打些野味,好不好?” 春山赴雪 第132节 宋挽风关怀:“山岭枯寂,乱葬草深,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安全些吧。” 林夜则无所谓地笑:“师兄,你莫要小瞧阿雪。阿雪的本事,可在你我之上。阿雪不是鸟雀,是鸿雁,你不能关着她。我全然支持阿雪的所有决策,阿雪,你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师兄的。” 少年公子拍胸保证,宋挽风瞥他一眼,淡声:“我不是你师兄。” 雪荔道:“不要吵架。” 她没有再和二人贫嘴,跃然上树,翻身而走。林中只剩窸窣草木声,躲在灌木中的钱老翁悄悄探个头,看到那一青年一少年,正背对着自己,一靠树而坐,一坐在树桩上。 一者温玉如水,一者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的那个少年郎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望地。似乎这里的一切混乱,都让他颇有兴趣。 温润的那个,则懒得理会。 钱老翁看出来,雪荔一走,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极为古怪压抑。钱老翁拿捏不住,雪荔那个武功高手离开了,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偷跑,而不被人发现了。 没等钱老翁偷溜离开,钱老翁听到宋挽风低哑的温润声音:“林夜,离开雪荔。” 林夜好像没听到。 宋挽风重复了一遍,林夜歪头朝他看来,眼里满是挑衅的笑:“师兄在说什么?该离开阿雪的人,应该是你吧。” 宋挽风靠着树身,一派挺拔。他真的不像杀手,而像是名门中的落拓郎君。宋挽风仰目看着山间惊飞的鸦雀,缓缓道:“我和雪荔相识十三载,十三年中,都是我陪伴在她身边。她早已习惯我,我也习惯她。我离不开她,正如她离不开我。” 宋挽风微笑:“十三年的情谊,在我的人生中,已占据大半时光。这份情谊,恐怕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那又如何,”林夜只在起初声涩,但他很快扬眸,仍是朝着宋挽风笑,“阿雪认识我不过半载,便能让师兄生出如此危机,让师兄用情谊裹挟,来逼我让步。这岂不是说,我的半载时光,堪堪与师兄的十三载时光所差无几?若当真假以时日,师兄恐怕就胜不了我了。” 林夜洋洋得意道:“相识得久,不如‘一见如故’。我与阿雪便是那个‘一见如故’,师兄只是一个旧人——啊!” 他忽然惨叫一声,狼狈跳起,只因宋挽风袖中忽然飞出一团铁扇,朝他迎面袭来。那铁扇旋转间,擦向林夜的脸,林夜朝后仰身躲避,铁扇在他颈上流出一道血印子。 林夜脖间辣痛,他摸到血粒子,不禁眯了眯眸。 林夜:“师兄说不过我,便要动武?到底是欺我年少?” 躲在暗处的钱老翁呼吸沉重,双眼大亮,炯炯有神地观察那两人的斗法。他哪里知道,在他看得津津有味时,草木簌簌飘向一个方向,雪荔无声无息地趴伏在树身上,正俯于他上方。 雪荔推开林木叶子,看向两丈外那打起来的青年与少年。 宋挽风执扇而立,一把铁扇如生于他掌,几番功夫,就激得林夜步步后退。林夜却也不肯服输,全不顾忌形象,爬滚打摸,狼狈地只知躲避。 钱老翁便看出这少年郎的武功不济。 钱老翁暗道可惜。 林夜嚷道:“宋挽风,你再这样,小心我跟阿雪告状!” “一介男儿郎,动不动撒娇卖痴,与女儿家告状。这就是你的气节吗,林夜?”宋挽风说话轻柔若风,声如鬼魅,在林夜四周时近时远,“也好,我只消杀了你,你便无法告状了。” 林夜大惊:“你敢——” 宋挽风朗笑。 笑声振林,林如涛涌。 宋挽风平日一派温润模样,此时这般双目幽亮、诡谲贴近,竟有几分疯魔癫狂之态:“我们且试试。” 宋挽风飘然现身于林夜身后,手中铁扇被他一按,亮出尖刺,朝下拍去。藏在树上的雪荔,一眼看到宋挽风眼中无情无欲、淡然漠寒的模样。她一时心跳加速,只觉得宋挽风此时不是做戏,他是当真想杀了林夜。 雪荔从树上扑飞而下:“林夜——” 她的动作何其快,只一纵身,便与宋挽风拍下的铁扇交了手。而几个回合后,雪荔就将失神的林夜扯开,拉到自己身后。雪荔回头看林夜,他双目中泛着茫然之色,发带已乱,睫毛沾雾。 林夜喃声:“阿雪。” 雪荔心间一空。 她朝向宋挽风,语气微促:“你做什么?” 宋挽风好整以暇:“雪荔,他身份特殊,今日已然撕破脸,恐怕是落不得好了。你我师兄妹二人若不在此杀了他,待他回头得势,他便会伏杀我等。” 林夜反驳:“我不会。” 他习惯性地拽着雪荔衣袖,轻轻晃一晃:“阿雪,我不会伤害你。” 雪荔目光闪烁。 宋挽风淡笑,朝前走:“也许他确实不会伤害你,但他会除我而后快。若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雪荔,你此时站谁?” 雪荔脸白如纸。 躲在暗处灌木中的钱老翁捂住口鼻,觉得酒醉都要被这出戏折腾没了,他激动而清醒:杀手楼要内讧了吗? 林夜:“阿雪。” 宋挽风:“雪荔。” 林夜:“阿雪,你别听他的。” 宋挽风:“雪荔,看着我。” 雪荔抬眸,看宋挽风一步步朝前走来。她低垂下目光,见到月上柳梢,遍地草木阴翳如藻。而在那飘浮的海藻中,身后林夜的影子上,袖子的方向,蜿蜒长出了一把匕首。 宋挽风步步逼近:“雪荔,你是要与他一同杀我,还是与我一道杀他?回答我——” 林夜似见不得雪荔挣扎,他手中握住匕首,目光变得森寒仇视。他一把推开雪荔,在和宋挽风相距五步之时,手中匕首顿起。宋挽风铁扇不动,身后夜光如水,影子摇晃。 林夜忽听到雪荔很轻的声音:“林夜。” 身前风起,风吹衣扬,林夜茫然间怔站于兄妹二人中。 他慢半拍地回头,看到寒夜之下,少女目如冰雪,波光涌动。他好像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朝雪荔露出宽慰的笑:“阿雪,没事儿……” 而灌木中的钱老翁已经瞠大眼睛,看到了雪荔挥出的那一道剑光,曾在方才一瞬间,自后掠向那少年。 杀、杀、杀人了…… “轰——”林夜倒地。 雪荔怔怔然看着他,甚至上前一步要接住他的身体,宋挽风则脚步一晃,抓住雪荔的手臂,将雪荔拖到了三尺之外。 林木之中,林夜倒在地上,胸前衣襟露出一点血花。他目光渐渐涣散,似不敢置信一切的发生。他凄然地朝雪荔的方向望去,颤巍巍伸出手…… 宋挽风捂住雪荔的眼睛:“别看。” 他轻轻捏一下雪荔的手腕,提醒她:“走。” 雪荔一动不动。 他抓过雪荔的手臂,带着她纵入树林深处,伪装出一派“落荒而逃”的模样。 -- 而在那师兄妹二人走后,钱老翁才从灌木中爬出来,哆嗦着凑到少年公子的身边。 钱老翁伸手在少年的鼻间探了探,又摸人颈间动脉。此人身体温热,还有一丝热气,恐怕没有死。但那兄妹二人却以为这人死了,后怕逃走。 钱老翁眼珠开始转,醉酒之下,贪婪之心,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想操持一桩旧买卖。 有人需要将死而未死的活人,他负责将人送去,从中赚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钱老翁枯槁的手抓住林夜的肩臂,将人往一个方向拖:“小兄弟,别怪我。没有人救,你本来就是要死的。左右是死,不如给老头子留点买酒钱?” 鸟雀无声,月入云翳。 钱老翁吭吭哧哧,佝偻着背,如拖麻袋般拖着少年郎的身体。他并不是朝着乱葬岗的方向拖,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 宋挽风和雪荔躲在树枝间,静看着钱老翁的动作。 宋挽风:“通知窦燕他们吧,该跟踪干活了。” 雪荔半晌没应,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她感到心乱。 她忘不掉林夜闭目前看着她的笑容、迷离的眼神,她看到林夜趔趄倒地,还有那些伪造的、被她从山中野兽身上顺来的血……那真的是做戏吗? 雪荔身子一动。 宋挽风扣住她手腕,呼吸艰涩。 这出假戏,恐让雪荔动了真念头。他如今已然不再怀疑,“无心诀”恐怕真的开始失效了,否则雪荔不会如此。 如今时刻,宋挽风也顾不上计较什么“无心诀”。 几番压抑下,青年的笑声听起来缥缈抽离:“雪荔,别让我们前功尽弃。是他要装尸体,是他要主动入局,是他和你一起做了决定,最后通知我。我一向顺着你……你若因此怪我,我也是会伤心的。” 第73章 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雪荔到底没有因为那个她自己都理不清的私心,而影响他们的整个计划。 宋挽风留在原地盯梢,雪荔去将窦燕等人找了过来。粱尘和明景这才知道林夜无故离开的原因,当下也觉得这个计划比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义庄调查要进展快些,同意跟随。 于是,前些日子才一起调查过小芸家的几个年轻人,又一起聚在了乱葬岗。 只有阿曾因为保护小芸,而没有和他们一起。 年轻人一起窝在山坡后壁,由宋挽风隔着半空给他们指点:“喏,往东北角看,对,就是那条河道。旁边那个凸起的小土堆,就是你们公子的‘坟墓’。” 众人一起围观小公子的“坟墓”,因知公子不过是假死,他们更多的便是好奇心。 粱尘惊呼:“那个钱老翁挖坟是把好手啊。这土堆的,要不是宋郎君说这是刚埋的,我还以为风吹日晒,这小坟都好多年了。” 窦燕感慨:“难怪那老头子在义庄干了大半辈子,确实有些本事。” 明景忧心忡忡:“小公子被埋在下面,会不会原本没死,却被这老头子给闷死?” 众人眉心微跳。 宋挽风在他们吵嘴时,悄悄觑雪荔一眼。雪荔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只安静地伏在旁边的青藤上。只有在明景提到“死”时,宋挽风才从雪荔清宁的眼眸中,看到一丝迷惘波动。 她似乎无措,揉了揉眼睛,眨眼后,再次盯梢去了。 宋挽风还在观察,手臂被旁边的窦燕推一把:“宋郎君,我们小公子不会真的被闷死吧?那可不行,小公子是要和亲的,如此死得不明不白,光义帝得杀了我们。” 宋挽风朝他们露出安抚之笑。 这笑意浅淡,许是连敷衍都有些懒得做:“不会的。看到河边那根在风中摇晃的芦苇杆了吗?那芦苇杆插在土堆上,正是钱老翁为了保证小公子能呼吸正常而特意插的。” 春山赴雪 第133节 明景放了心。 粱尘差点跳起:“所以那老头,以前是真的干埋活人的事啊?那小芸的爹,是不是没有死,却被他埋了?小芸的娘,是不是也这样?那孔老六的两个朋友……” 窦燕:“嘘,那老头儿又来了。” 离埋人过了一日,钱老翁酒醉后清醒过来,有些不放心,来河边看看。 钱老翁围着土堆转悠,他心细,仔仔细细地看自己昨日留下的细节,确定没有人动过这坟墓,他露出既放松、又愁苦的神色。他怅然地围着土堆,用脚踩踩土屑。 钱老翁喃声:“难道没有人来过?” 钱老翁踱了几步,隔着太远距离,众人看不清那老头子的神色,只能各自猜测。钱老翁忽然抬头,警惕地朝四方看,躲在土坡后的年轻人,全都把头藏了回去。 雪荔躲了一会儿,仗着自己武功高,又再一次探头。 这一次,雪荔看到钱老翁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枝杈。他偷偷摸摸地绕到土堆旁边的柳树边,拿树杈在树身上勾勾画画,念念叨叨。 粱尘:“他在写什么?” 明景:“也许是画呢?一个乡下老头哪里认字?我都……” 粱尘的目光惊奇望来,明景脸颊一红,连忙捂住嘴,求助地看向雪荔。雪荔则盯着老人家甩动的手腕,轻声:“我有点眼熟……” 众人惊奇。 雪荔忽然:“宋挽风,昨日你盯梢时,有发现他这样写画吗?” 宋挽风想了想:“似乎有。” 雪荔看向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挽风温声:“因我以为,这不重要。反正我们的目的是引出和钱老翁联系的人,只要那人肯出现便好。” 雪荔:“若那人不出现,这样的写画,也许是少有的重要线索。他在旁边树身上刻画,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很难发现。” 宋挽风微笑:“是么,我没想到。怎么办?要我自裁谢罪吗?” 雪荔怔然,有些不理解地看向他,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一旁几人已经看出师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不敢轻易加入话题,只有窦燕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哎呀,那老头走了。” 雪荔仍看着宋挽风。 宋挽风别开目光,无奈叹口气:“我近几日心情不好,做事难免恍惚出现疏漏。你多包容些,不要和我计较。” 雪荔更是不解。 但她忽然想起宋挽风的“心情不好”,是否是因为她的没回应呢?她并不是没回应,她只是一直在忙,一直在东奔西跑……雪荔想张口,宋挽风抬手:“先顾眼前事吧。” 如此,钱老翁离开后,几人跳将下去,观察这土堆。 粱尘紧张地蹲在那根芦苇杆边,琢磨这么细小的杆管,能否为土堆下的林夜提供空气。而其他人则和雪荔一道,在看那老头用枝杈在土堆旁柳树身上的勾划。 横竖撇捺皆有,还有圆点、小人、曲线、火苗。 明景看得晕乎乎,宋挽风神色平静,窦燕眨眼思考。雪荔目光聚在这些勾划上,脑海中,渐渐想起了另一种十分相似的勾划: 她和林夜曾在南宫山上,从玉龙棺椁中的女尸发顶摸到的勾划。 自然,此时钱老翁的勾划,和当初雪荔摸到的勾划,顺序什么的全然不同。 然而他们记录的标准是相似的,都是由这几个符号组成的。这是……一种文字吗?一种他们都不认识的文字? 雪荔轻声:“明景。” 明景抬头:“啊?” 雪荔:“西域有文字吗?” 宋挽风和窦燕双双眸缩,而明景思考半天,悄悄看一眼粱尘,才小声和他们说:“没有。据我所知,西域四十六国没有文字。文字需要时间、智者、以及大国的倾授,才能造出来。西域四十六国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撇嘴,又眼睛亮晶晶,深情无比地望着土堆,抚摸自己耳边的明月珰,笑起来:“不过,如果我帮小公子做事,以后扶兰氏,说不定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文字了。” 宋挽风则问雪荔:“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雪荔摇摇头。 她并没有告诉宋挽风自己的发现,她不确定,她需要再思考。如果这种相似的符号不属于一种已经出现的文字,那便是一种正在生成的符号。 雪荔听林夜和明景说过,来自西域西北沙漠海中的霍丘国正在崛起。 那出现在女尸发顶的符号,和此时钱老翁写下来的符号,会不会都和霍丘国有关?雪荔不在意他们和霍丘国有没有关系,她真正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是—— 万一这些,和玉龙有关呢? 万一,玉龙知道这些符号的涵义呢? 宋挽风见雪荔不回答自己,他眸中笼上一重烟雾般的迷色。他笑一笑,挪开了目光:“明日再来看吧。” 雪荔:“只能再给一日时间。” 其他人不解看来。 雪荔:“林夜撑不过三日。” 宋挽风深深看她一眼,温声:“那我们便祈祷,明日钱老翁联络的那个人,会现身吧。” -- 几人并未离开,轮流巡逻,盯着那河道边的土堆。 河道边的路径,离乱葬岗、村落、义庄都不算迂回。一日下来,不断有行人出现在这条路径上。有时是商人,有时是牧童,有时是村中织布的妇人。众人没法从这么多的来往人流中,看出谁是可疑人士。 太阳落了月亮升,月亮落下日光起。一日时间再次轮替,当太阳余晖铺洒河流,河流被映得荔红万里时,何止其他人,就是最冷静的雪荔,都开始生了燥意。 粱尘盯着落日:“最后一个时辰了。” 雪荔点头:“若是还是没人出现,我们便只能放弃这个计划,先救林夜。” 其他人无话:林夜若可以撑三日,这已然是了不起的本事。除了雪荔,众人本事应该在三日左右起伏,这对他们的计划区别不大。 而话说,雪荔为什么不自己扮尸体呢?她的憋气水平,可不是他们比得过的。 雪荔垂下眼,颊畔发遮挡了她的神色。 她想到林夜那时候说的:“什么话?我也要查将士们的失踪啊,这种脏活累活苦活,当然是我干,谁也不能和我抢。” 那个少年摇头晃脑:“我可是装病……啊呸,是真的病了好久的人。谁比我更了解一个将死之人应是什么模样呢?你和宋郎君既然不确定那钱老翁要的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其中的度,就交给我来把握吧。毕竟,我可是最机灵的小公子。” 那个最机灵的小公子,如今被埋在土堆下,他还撑得住吗? 雪荔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颤一下,心间又有些浮躁。 而这一次,粱尘振奋的声音鼓励众人:“看那边,真的有人朝这个土堆过来了!” 一个戴着蓑笠的黑衣人,在金乌西坠、归鸟啼鸣时,急匆匆朝路径上赶来。这个时间,再往前走,便要赶夜路。所以通常这个时辰出行的人很少。 而这个人走到土堆边,先去摸那棵柳树。 他应是摸到了符号,才来看这个土堆。这人走到土堆边蹲下,他背对着众人,众人隔着距离,一时间还看不清他背对着他们在做什么,心中都有些着急。 黑衣人面前,一掌之后,土堆塌陷,插在土石间的芦苇杆歪倒。黑衣人盯着散开的土堆,看到了下面埋着的年少郎君: 黑发雪肤,眉目清秀,唇色嫣然。 黑衣人一看之下,便知道这人还有活气,买卖没有出错。他弯腰捞人,手随意朝下一捞,忽然被箍住。他眼睛缩起,看到纷纷坍塌的土粒间,少年郎君雪白的手腕从土堆中掠出,准确地扣在了他腕上。 少年公子徐徐睁开了眼,神色倦然,目如噙雪。 林夜幽幽道:“等到你了……” 黑衣人一震,拍掌而下。林夜躺了三日,哪里是这人的对手?他只堪堪转了个肩,由这掌落在肩头,暗自吃下了这一掌。 林夜唇间渗血。 那掌风震得土堆哗啦啦如洪似泥。 高处的众人,这一下全都看见了。粱尘起先振臂:“就是他,快抓住这个人。” 旁侧有风。 粱尘眨个眼的功夫,便见雪荔飘前数丈,如同雾行千里,看得他暗自咂舌欣羡。 再说那土堆边的黑衣人,发现自己似乎着了道,当即大怒。一掌之下,他没有拍死这个将死少年,便运起第二掌。林夜趔趄咳嗽,稍微找到些气力,反手格挡,肘击朝上,竟让那第二掌落了空。 黑衣人更怒。 林夜仰天而坐,唇下渗血,他周身无力,却还是笑嘻嘻的:“我要是你,就不打,先逃命……” 黑衣人没料到这郎君会提醒自己,怔了一怔,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这少年说的是实话。确实,如果这少年是假死,那这里的一切必然是个陷阱,说不定是那个钱老翁违背了他们的生意! 此地不宜久留,黑衣人抽身欲退。他肩臂才动,身后一道劲风带着内力,撞到他背上,他朝前吞了满嘴土。 黑衣人眼见要撞上林夜,林夜坐在一片土屑中,大惊失色,胡乱嚷道:“阿雪救命……” 林夜听到很轻的少女声音擦过他耳畔:“嗯。” 他浑噩抬眸间,雪荔倏然跪于他身畔,握住他冰凉手腕。 林夜本能朝她笑,看她平静的眼波开始晃动。他见雪荔身后的黑衣人扑袭,本要提醒,雪荔已经回了头。 黑衣人并不了解雪荔。但是这一瞬,黑衣人看到了杀气——那种旁人几乎从未在雪荔身上找到的杀气。 那黑衣人撞到雪荔的剑上,雪荔似嫌此地拥挤,左支右绌间将那黑衣人逼退一丈,再迎身。林夜瞠目,见寒光明亮,雪荔腰间的剑哗然拔出。 远方的窦燕只来得及高呼:“不要杀了他,他是线索——” 雪荔的剑,堪堪停在了黑衣人的颈侧。 而黑衣人抬头,先是茫然,然后恍然,嘿笑:“雪女……” 林夜从雪荔身后探出头,厉斥:“雪女什么雪女?你是霍丘国探子吧?” -- 钱老翁在家中呼呼大睡,做着大梦。 他赌钱又赌输了,但他不着急,天上会掉钱下来。嘿嘿,如果这钱掉不下来,他就向县衙告发。做这种生意,买卖两方都很怕见官。他早年荒唐,没了家当,妻离子散,本以为老年会格外惨淡……没想到啊,年纪大了,他还有这种赚钱的门路。 呸。那瞧不起他的老婆子、儿子、孙子,他们都要后悔,都要付出代价。 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死了,还得靠他埋呢。 “砰——”木门被撞开。 钱老翁美梦被惊,骂骂咧咧地发着起床气:“谁?!” 他怒气冲冲掀开门帘,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意气风发的年轻钱某,而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子。无论来找茬的人是谁,他都不可能有本事喝骂。 春山赴雪 第134节 钱老翁满是皱纹的脸上,硬生生堆积出僵硬的奉承笑容。而这粗树皮一样的笑,真的冻在了他脸上—— 雪荔站在最前方,粱尘在后,宋挽风在侧,窦燕守住有可能逃命的窗户。明景则一手押着一个已经被捆绑起来的、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男人,另一手扶着林夜。 林夜歪斜地靠着门,既是羸弱,又是轻松。他一边拿帕子捂着唇角的血,一边朝钱老翁打招呼:“意不意外啊,老钱?” 雪荔的剑抵在钱老翁颈上:“说。” 山间狂风咣咣撞门,夜中无月,遍地死寂。 -- 事已至此,几乎败露,钱老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明景脚上一踹,将那个被捆着的黑衣人也踢跪在地。那黑衣人愤怒地回头瞪视,钱老翁却没什么气节,抹着眼泪便开始诉苦。 这桩事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钱老翁哭哭啼啼:“老头子是没办法啊。是他们找上我,说他们想要一些活人,但又不想被发现。我在义庄干活嘛,这世上还是有些尸体的——家人以为死了,没救了,其实还存着一口气。这种人本就是要死的,老头子把他们卖走,赚一点差钱,他们不用死了。这岂不是美哉?” 明景冷笑:“这么说,你还是菩萨心肠,大家都得感谢你咯?” 钱老翁想说什么,悄悄看眼雪荔,又咽下了话。这个少女是这里长相最空灵的,却也是最可怕的一位。 雪荔:“谁与你做生意?‘秦月夜’吗?” 钱老翁惊讶看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清楚。钱老翁眼神飘忽闪烁,肩膀忽然阵痛,是被雪荔捏的。他连忙大叫:“我说、我说。不、不一定是‘秦月夜’啊。他们说他们是‘秦月夜’的人,还有标记,我又没见过,自然就当是了。不过真正和我联系的,都是他这个样子的……” 钱老翁手指颤巍巍指向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啐一口。 林夜托着腮,想着叶流疏与自己说的那位身边侍女:叶流疏身边有一位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女。那侍女也是打着”秦月夜“的名号做事,却实际不是杀手楼中人。 那个侍女和霍丘国有关,眼下这黑衣人的长相嘛,很可能也是霍丘国人。 这事情便有些玩味。 宣明帝和杀手楼有合作,“秦月夜”知道自己的名号经常被霍丘国人拿来用吗?如果玉龙楼主真的是世人口中那类的巾帼,她会真的……不知情吗? 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合作吗? 宣明帝难道忘了大周国和霍丘国之间的仇恨,忘了“噬心”之苦吗? 这可是——叛国啊。 林夜目色幽静,漫不经心。他素来思绪敏锐,眨眼间便想了很多。而他不说话,在众人眼中,便只是一个羸弱的刚吃了些苦头、如今正需要休息的小公子。 林夜听着那黑衣人在雪荔的逼迫下,开始吞吞吐吐,说这一方的隐秘联络: “确实,我是被卫长吟卫将军派来这边,运转这些活死人的。那些记号,确实是我们和这老头子商量好的。呵呵,失踪的江湖人?我们确实需要啊,我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卫将军会带领我们,打赢这场战争……” 黑衣人眼中的光狂热无比。 而追问更多的,他则哈哈大笑:“你们问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卫将军不会把具体的计划透露给我这种小人物的,卫将军早就料到了我可能被抓到,怎么会给你们逼问的机会? “卫将军战无不胜!” 他激动非常:“卫将军智谋双全,会夺走金州、大散关、凤翔……你们所有的南周、北周……全是我们掌中物……咳咳咳!” 他痛呼躬身,因粱尘受不住,一拳挥去。 连窦燕平日慵懒,此时神色都凝重起来。窦燕掐住这人的脖颈,哑声:“你们真的在襄州安排了人手,真的在找活死人?什么样的人可称得上活死人?我姐姐那样的……” 林夜开口:“窦燕。” 窦燕怔一怔,松开手:是了,这必然和姐姐无关。姐姐是雪荔杀的,雪荔怎会犯下错误? 可是、可是……林夜和雪荔都说过,他们见过“木偶双老”的傀儡术。 这世上,是否存在真的“死而复生”? 毕竟,林夜拥有那样神奇的血…… 在窦燕思绪混乱时,雪荔声音清泠泠,问道:“我不会问你不知道的,我只会问你知道的。你和钱老翁的这桩生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黑衣人正要回答,雪荔却抬手,封了他的口。 雪荔:“把他和钱老翁隔离开,各自审问。” -- 又是一整夜。 雪荔坐在草屋外的长凳上,里面的人还在审讯,而她在想着黑衣人和钱老翁给出的时间:这桩生意,开始于十年前。 卫长吟策划了整整十年,来完成一桩买卖活死人的生意。他们此时知道对方想要的,一直是活人,而不是死人。不过是义庄那里的买卖,更不容易引起世人的怀疑,他们才和钱老翁做生意。 断断续续,长达十年。 去年年末,凤翔战场,让他们收获巨大,得到了很多他人眼中已死、实际上却活着的人。 钱老翁就此有些害怕,不敢再继续这笔生意,从而离开义庄。而黑衣人这边,大约是因为卫长吟有了新的指示,也开始懒散下来……当然,也可能是他们需要的人,够了。 而小芸娘,则是因为到处宣传丈夫没死,被黑衣人灭了口。自然,这也不是真的灭口——黑衣人把人带走了,外人眼中,小芸娘死了。 他们要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实验吗?他们又能把人藏在哪里?“秦月夜”涉入其中,而“秦月夜”是个杀手楼,杀手楼接触到的生死,必然比旁人更多,会比旁人更有机会做这样大的买卖。 雪荔不知道,“秦月夜”有没有做这样的买卖。 她不知道,浑浑噩噩的十年,到底是怎样的十年。 十年前,金州活人生意开始;玉龙带着她和宋挽风离开南宫山,前往天山,建立“秦月夜”。 秦时明月汉时关…… 旁边有药香浮动。 黎明之下,雪荔侧过头,看到林夜坐在她旁边。 林夜朝她笑一下:“屋中人都在审讯呢,我听得有点烦,出来吹吹风。” 雪荔不语。 她盯着他。 门口堆着碎石堆,乱葬岗的紫藤绿萝会自己生花,风一过,藤萝上的花吧唧掉地。重重花影,落在林夜脸颊畔,照出一重光。她在林夜疲而懒的瘫墙坐姿下,轻轻地伸手,摸了摸他手指。 林夜猛惊。他本满重心事,出来冷静,万、万想不到…… 雪荔揉到他手指上的伤口,她低下头:“这是那个人用刀划伤的。” 林夜眨眨眼,茫然的:“啊。” 雪荔摸到他手臂上的好几道刺痕:“这是被地上石子刮到的。” “这是被山石磕到的肿起来的包。 “这是掌风弄伤的。 “这是我的剑划过去的……” 疏朗房屋外,篱笆间零落花香浮动。林夜握住她抵在他胸前的手指,心脏砰跳,如同被人轻轻攒起搅动。他半晌叹口气,开玩笑:“你在乎啊?” 雪荔静一下后,恍惚着问:“你是觉得我是木偶,没有感情,不会在乎吗?” 林夜手指发抖,眼眸微微睁大。他圆润明亮的眼中,含着薄薄水光。 在山间劲风呼呼响彻的间隙,少女抬起脸,熹微晨光将她面容照得皎洁如雪,她无欲的眼神中流动着繁星照水般的清波:“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第74章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 夏日晨风徐徐。 这是一整日里,少有的凉爽暇日。 好一会儿,林夜找到自己有点儿干的声音:“真在乎呀?” 雪荔茫然:“不知道,只是……问一问。” 林夜的心口起伏,眼眸光动:雪荔好像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她低着头在看他的胸口衣襟处皱巴巴的地方。她知道现在自己用剑挥出的剑光只划破了衣物,应当伤不到他,那日的血也是动物的血。可她总是在想他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她心中更是有些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涌成一种称之为“后悔”的情绪。雪荔想: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没有被林夜唬住,没有让他去扮演假死,就好了。 她就不必如此不自在了。 她分明知道那里没有血,但她的手指仍抚摸过去,直到手指下的少年躯体僵住,林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乱碰。他既然不愿,她便不碰,便只是低着头看。 林夜的声音轻缓如溪中,带抹平日少见的抑着的带着颤的哑音:“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木偶吗?” 雪荔:“我本来就不是。” 林夜:“那我如何将你当木偶看,又如何觉得你没有感情呢?” 雪荔怔一下,仰了头。她幽静眼睛如水下雨花石,清盈极了。而她也看到他垂下眼,又悄悄撩起那双眼,俯望着她。 林夜悄声:“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雪荔:“道歉?” 林夜的眼睛在黎明浅光下,如刚刚过去的子夜。他声音也很低,大概是怕被屋中那几个会武功的人听到:“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是我犯了点儿错,以为你不会伤心不会在意……我明明想过要待你好,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忽略你的感受。阿雪的感情再浅,也不过是比寻常人情绪的起伏弱一些。 “你亦是人,怎会没有感情?” 雪荔盯着他:“如果我真的没有感情呢?” 林夜:“你沉浸于其中,被许多疼爱、呵护围绕着。这种心,像春雨润无声,也像黑夜笼万物。你也许无法察觉,但应有所感应。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笑起来,像个狡黠的小狐狸:“你见证一切,便也会拥有一切。” 雪荔许久没说话。 她缓缓的,语气既寡凉,又空茫:“我不懂。” 林夜耸肩:“总有一天会懂的嘛。我们又不是明天就要分离,明天就有重要要务闹得天崩地裂。时间这么多,慢慢来嘛。” 雪荔垂下眼。 她有一刻,在万般茫然中,真的生出了许多向往。似乎林夜向她描述了一个精彩缤纷的万花世界,而她站在阎浮世外,望了又望,借着门内涌出的一道光隙寻找那万花光华。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 但她今日已经开始为之忐忑。 春山赴雪 第135节 雪荔手指抽动,林夜顺势松手,看她将手收了回去,撇过肩,少女重新去看篱笆和树枝。 林夜压下心中失落。 但他又不安分,一会儿,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雪荔。雪荔扭头,林夜神神秘秘地摊开掌心:“看——” 一条如银河般明幽烁烁的手链,系着星星、月亮一样的小巧饰物,摊在他掌心。 林夜侧着脸笑,还带点儿紧张:“咳咳,你这几日和宋郎君一直在忙,我也在忙。我忙的时候呢,路过街市,看到一家天竺来的商人卖这条手链,我想你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玩意儿,就买下来了。” 他大方道:“世人都爱玉爱翡翠爱琉璃,这类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所以你不必推辞了。” 其实他买了好多好多……不过不着急,他一点点送,免得吓到了雪荔。 雪荔低头看他手心的链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林夜睁大眼睛:“我当然知道啊。和你玩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你眼睛发直、挪不开步的样子,这不叫‘喜欢’,叫什么?” 雪荔恍然:原来这真的是“喜欢”,她没感觉错。 她便伸手,从林夜掌心拿走链子。林夜见她眸光宁静,唇儿微抿,便当即凑过来:“要戴上吗?我帮你系……” 雪荔不言语,因林夜已经伸了手。他低头为她系手链,口上又喋喋不休地絮叨些注意闲话,雪荔则盯着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唇瓣看。 而她的失神很短,因林夜无意中撩袖时,她又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擦伤。 他自己似很敏锐,立刻抬头望来。雪荔神色如常,林夜便压下狐疑,心想太阳还没出来,她应该没看见,也应该没那么在意吧。 戴上手链,雪荔伸手抚摸手上的链子。 林夜过来拨动链子上的银星与明月,饰物撞击,映着少女皎白手腕。雪荔晃一晃手腕,一时间,满目银光流雪,遍是华色。 林夜看得怔住,眼神有些痴然,喉口不禁发干,心脏极快地咚咚跳两下。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勉力而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长凳,生怕自己做出难以自控的事。可他如何忘怀?佳人在侧,转着手腕玩耍链子,眸子清清唇瓣微敲,他只要再逗一逗,她就能笑了…… 雪荔转着手腕时,察觉林夜又扯她衣袖。她再一次侧头看他,眼中光依然清清静静的,但不如方才那般幽寂零落了。林夜笑嘻嘻,再次朝她晃着自己的手,伸袖子:“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玩,但不如银链子,你不要嫌弃哦。” 雪荔:“什么?” 林夜努嘴:“你自己看啊。” 她便来抓拂他的衣袖,俯身望去,伸手朝他袖中探去。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抬头看他一眼,林夜故作无事,只耳根微红,小声催促:“还在里面。” 雪荔:“小刀。” 林夜:“不是不是。” 雪荔:“一本书。” 林夜:“也不是!” 雪荔:“玉佩?” 林夜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她的手指拨动,鼻尖又闻到她凑在身前的香甜气息。他僵硬着身,感觉到这次游戏有些自找罪受,渐渐撑不住:“哎呀,你好笨,还没找到吗?我、我自己来吧……” 雪荔按住他手臂:“不,我来。” 林夜:“咦,你不服输吗?” 雪荔低头,想半天:“以前没有,现在,也许有点吧。” 雪荔从他袖袋中,掏出了一只……草编的什么东西。 她眨眨眼。 林夜脸颊红得厉害,睫毛急颤。他猜到经过一整夜折腾,这小物件被他袖子里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一通撞,已经快不成形状。 但是没关系。 万事可靠小公子的“脸皮厚”来救。 林夜镇定地从她掌心捧过那草编小物件,解释道:“这是我被埋在那土堆下边的时候,无聊中用草编的……林中小鹿。好不好看?像不像你?” 雪荔不说话。 她看到了林夜发间的一点儿土,衣领上的草屑。众人挖他时,帮他清理了一番,但也不可能太仔细。林夜平时衣着鲜亮容颜明澈,此时他灰尘满身污垢淋漓…… 小孔雀都是很喜欢洁净,很不喜欢漂亮的羽毛被人忽视,被人弄脏的。 她先前执行任务时,观察到的那只孔雀,仅仅因为掉了几根羽毛,便不肯开屏展翅。 那么林夜呢? 他在土下面被埋着的时候,应当不会像她一样,什么也不想吧。尘世中人思绪总是很多,而雪荔早就发现,林夜的情绪,似乎比常人还要丰富许多…… 他会,难受吗?她又,为什么想这些呢? 林夜低着头炫耀自己的草编小鹿,强词夺理,要说服雪荔这真的是一只小鹿。雪荔不吭气,他便更是解释许多。直到少女伸手,摸了摸他头。 林夜猛地抬头。 而在这时,屋中门“吱呀”被推开,屋内的人走了出来:“应该问不出来什么了。小公子,雪荔,你们也休息够了吧?” 先是粱尘和明景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打招呼,窦燕随后,宋挽风跟在最后面。宋挽风在整个审问中几乎不说话,但此时天蒙蒙亮,他一眼看到了雪荔和林夜并肩坐在长凳上,凑得很近。 众人走出时,雪荔没反应,林夜则把什么东西塞入雪荔手中后,骤然往旁边挪开,自如地朝他们笑起来。 林夜打哈欠:“我早说没什么好问的了。你们非不相信,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让我开开眼?” 众人尴尬,因为林夜再一次料事如神。他和雪荔早早躲出去,他们也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众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和钱老翁接应的霍丘国人,只是卫长吟手下的一个小喽啰,不知道紧密情报。 粱尘不服气:“小公子一定有见解吧?” 林夜哼道:“那是自然。” 林夜先是朝他们望一圈,本想做足姿态,但他此时因为身体不洁、急着回府、并不愿意在这山间多待,便干脆言简意赅:“按照钱老翁的说法,他去年年末从义庄离开,连续半年没有做这桩买卖。上个月又突然开始……说明霍丘国人最迟应该在上个月,重新和钱老翁联络了。看这个霍丘国人的得意,那位卫长吟很可能亲自出手,给他吃了什么定心丸,否则一个长期被派到南周当探子的人,对一个大将军那么推崇做什么……再加上明景被追杀来南周避难,我便怀疑,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很可能已经踏足南周。” 更有可能已经身在金州。 还有可能已经召兵准备战争。 而这些话,因林夜并不相信这里面的几个人,所以林夜只是朝他们笑一笑,并没有说出来。 倒是雪荔在一旁缓缓开口:“我们可以用这个霍丘国人,调出他背后的人。钱老翁和他联络,那他便需要带尸体回去复命。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回去复命,然后跟上他,找到他背后的大本营。” 林夜不吝夸赞:“阿雪果然和我心有灵犀。” 宋挽风微眯了眼,轻声:“雪荔又要跟踪人吗?雪荔若是走了,小公子的安危,谁来保护呢?” 雪荔和林夜同时一怔。 二人都没想到,宋挽风会关心林夜的安危。 宋挽风垂眼:“我只是替雪荔想而已。雪荔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是担心我若不提前提醒,日后小公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雪荔要找我算账。” 雪荔一下子想到柳树上所刻的符号。她怔看宋挽风:她当时的质问,让宋挽风不开心?她只是…… 明景举手:“这也用不上雪荔吧?我可以办这件事啊。” 粱尘一愣,道:“你武功不济,我陪你吧。小公子,追踪敌人大本营这件事,你交给我和明景吧。阿曾不是在小芸那边吗?我们正好可以和阿曾商量一下,怎么办这事。” 明景轻轻看一眼粱尘。 她压下心头的不自在:她是因为记挂那魔笛,想找到扶兰氏的遗民,才自告奋勇。粱尘却不知道,还担心她…… 林夜:“好了,就这样办吧。大家都没意见的话,这里就交给粱尘和明景了。” 林夜打着哈欠,朝他们摆摆手,兀自要先下山去。窦燕在茅草屋前站半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抛下宋挽风和雪荔,跟上林夜。窦燕殷勤:“小公子,我和你一同回府。” 林夜哼笑两声,瞥一眼窦燕。窦燕被看得脸红,生怕小公子说她“侍主三心二意”之类的话。而林夜大约是真的累了,并没有说什么。 林夜回头,朝身后目送他的其他人摆手道别。 日光从天边渐渐浮起,红日光微,林夜在一瞬间怔然,看到了雪荔乱发拂面,眼波清寂。 她静静地看着他。 旁人都或者礼貌挥手、道别、含笑、点头,只有雪荔格格不入。林夜的心,倏然一空。 他走路不觉脚下虚浮,差点跌倒。旁边窦燕手忙脚乱来扶,又警惕非常:“这可不怪我,你别诬陷我害你啊。” 林夜不语,再一次回头看雪荔。 其他人都转身了,粱尘和明景在商量什么,宋挽风开口说了什么,转身进屋。而雪荔依然站在屋前,望着林夜。少女姝丽,面上不见悲喜,也不追赶他,只是在看他。那是怎样的眼神……是寂寞,或是别的? 林夜心乱间,听到窦燕被他袖子打到的吃痛声:“小公子,你在袖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多重啊,打人真疼。” 林夜三心二意:“我没藏什么啊……” 他随意摸自己的袖子,他对自己的物件太清楚,隔着布料一摸,便摸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心里一顿,停步打开袖袋,面色淡淡。 窦燕狐疑地跟着他停步。 金玉交缠,物是他物。林夜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包银两。 窦燕嘴抽:“小公子,我知道你一向有钱,但你也不需要出门在外,带这么多银子吧?你不觉得沉吗?” 林夜困惑:“我没有啊……” 他倾而收口,捧着这包银子,想起了方才天蒙蒙亮时,雪荔凑在他身边,在他袖中乱摸的一幕。她摸了那么久都没摸到他想给她的礼物,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摸不到,而是在忙着,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袖中放银子吗? 为什么? 她觉得他缺钱花? 不,雪荔知道他有钱。 他想到了方才靠着长凳而坐,雪荔手指一一拂过他的伤势,她那时的眼神,与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一样的。像是雪落,像是花散,像是烟消。 “如果我会在乎呢?”少女的声音清娓幽廖,在他耳边炸开时,如电击心。人瞬间顿悟,又瞬间心痛如绞。 心似浮羽过,羽过复转空。而少年低颤的睫毛,在清晨晨风中,沾上了露水。 对一个不通俗事、不会关心别人、不会照顾别人的小娘子来说,她觉得最重要的,会是什么呢?她初入凡尘,武学盖世,聪慧淡然,难倒她的,一向只有“银钱”。 雪荔心心念念要赚钱,要远走高飞。 雪荔接受他的雇佣,为他开出的大价钱而卖命。 可雪荔又不是很在意钱财。她可以花光钱财买一把“问雪”,她亦可以在不知如何待他时,送出自己攒下的所有钱财,要他去治伤。 不会关心,不会照料,不会爱人。可她依然有“心”。 他想要她有情,可她学会的第一种情,怎能是“伤心”?怎能是伤心?! 窦燕观察林夜,见林夜抬头抹把脸,突然将那包银子扔给她。她错愕接过时,少年衣袂从她眼前飘过,转身朝返回屋子的小径奔跑。鼠灰色薄衣飞扬起一道半月弧光,少年公子穿越草木篱笆,踩过落叶水洼,他像一只在枫林雨雪中疾行的清拔白雀。 春山赴雪 第136节 雪荔沉闷的眼中光终于动了动。 重返的林夜睫毛染露,目光明亮,到她面前时,他还在喘气。他朝她露出明朗的笑,雪荔睫毛颤动,见少年忽然上前。林夜张臂将雪荔拥入怀中,抱紧了她。 林夜在她耳边,呼吸温热柔软,还带着一丝颤:“我不怕被说‘轻浮’‘骗子’。再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不能看着你受委屈。那时明明是我自作主张,你怎能怪自己呢?我会去养伤的,你别放在心上。 “……别叫我‘林夜’了,叫我‘阿夜’好不好?” 他本名,并不是“林夜”啊。 骄阳初蒸悬在天边,破云穿屋,赤红光华照得杉树树梢染金吞刺。烟岚云岫散去,视野变得清晰。浮光明灭间,花叶翠微间,雪荔撞到他肩膀,露出的眼睛从他肩膀后抬起,浮起银鱼一样的光。 屋前的众人听到动静,齐齐吃惊看来,宋挽风更是脸色猛变——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 第75章 “别惊动我的爱人,等她…… 未等雪荔做出反应,一掌烈风般的劲力就从门框方向拂来,向林夜袭去。 而林夜早有所觉,他拥抱雪荔,一触即分,向后疾退。雪荔还怔站在原地,鼻尖沁着林夜身上的苦药香气,便见劲风自身后来,林夜趔趄向坡下跌退。 震惊到极致的粱尘和明景这才双双反应过来,急俯冲下去,一左一右地拉拽住林夜。粱尘更旋身一掌,接过那道风劲,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少年气盛,分明被击得胸闷,粱尘仍仰脸挑衅,朗声:“宋郎君这是耍什么威风?莫忘了是我家公子佯装尸体,才帮你们堪破此局。” 窦燕也在此时从坡下赶到,满面古怪神色。她看一眼笑嘻嘻的林夜,见那少年公子面染桃花目噙桃水,便心中既惊又咯噔,硬着头皮迎上宋挽风:“风师大人,莫不是有些误会吧?” 林夜从后探头:“什么误会?” 护住他的几人急急瞪他,恨不得立刻封住他那惹事的嘴。 而坡上方的篱笆后小屋凳前,宋挽风拽住雪荔的手腕,扣她的手指颤得厉害。他运扇成风向下袭杀林夜的时候,同一刹那飘至雪荔身侧,紧扣住自家师妹,似乎生怕师妹年少无知,被那登徒浪子诓骗了去。 其实雪荔站在原处,一步也没动。她幽静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下方的林夜,宋挽风扣她手腕的手指发抖用力,她感受到宋挽风情绪的跌宕,才稍稍偏脸,看向宋挽风。 雪荔从宋挽风脸上看到了何谓“面如冰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的。 宋挽风称不上什么好脾性,但也很少生怒。他将所有的情绪掩在温润如风的皮囊下,无论对谁,都是三分笑。笑深笑浅,皆是礼数。 “秦月夜”中人都说宋挽风温润如玉。宋挽风何尝有如此近乎……气急败坏的时候? 上一次他这样的时候…… 雪荔恍惚间,想到了前几日梦中那一幕,即去年发生的那件事。那时候她起夜看到宋挽风和师父争执,那时的宋挽风,大约也称得上“情绪不稳”。 宋挽风少有的情绪,都在雪荔和玉龙身上。 雪荔垂下羽睫。 宋挽风硬邦邦道:“雪荔,我们走。” 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如此强硬,冷冰冰地盯着那下方被护在众人身后的林夜,可他心间惊惧惶然,唯恐连雪荔都站到对方,不听他的话,要向着林夜。 如果……连雪荔都向着林夜,他该怎么办呢? 雪荔静静地看看林夜,又看看宋挽风。 雪荔轻轻的:“嗯。” 宋挽风睫毛下阴郁覆霜的眼眸一顿,他的师妹是他的定心丸。他不知她到底懂不懂,懂了,又能懂多少。但此时此刻,雪荔的一步不动,并未走向林夜,乖乖由他抓着手,都让宋挽风的心重新平静了下来。 宋挽风恢复理智。 他深吸口气,揽住雪荔,不再管身后那堆杂事,拽着雪荔便跃至高空,凌空飞去。若说他有什么武学比雪荔出色,大约便是这身出神入化的宛如扶风而走的轻功了。 雪荔并未挣扎。 只是在被宋挽风拽上茅草屋顶时,雪荔回了一下头,朝下方的小伙伴们看去。 她看到众人身后,林夜探出头,朝她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少年依然目如明水面如美玉。雪荔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是啊,好了起来。 原来这几日的低落,怏怏,都称之为“不开心”。她并未明白自己在不开心什么,然而林夜朝她挥一挥手,她便不那样郁郁了。 可惜,宋挽风和林夜似乎不对付。 对了……林夜刚才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叽叽歪歪的话,让她叫他什么来着?她被他冲过来一抱,何止宋挽风愣住呢,雪荔自己也很迷惘啊。 不过,她不讨厌。 她甚至,心中湖水凝结,绞成一朵浪花。那朵浪花顺水漂流,在飘至山巅时,高高地向上跳跃了一下。冬日雪寂,心间浪花溅落的水花熠熠多辉,真是不错。 -- 而林夜这边,窦燕等三人簇拥着林夜一道下山,都有些欲言又止,好奇而纠结地将小公子来回打量。 原本粱尘和明景商量着,说要去找阿曾。待他们和阿曾商量好,阿曾守着小芸,他二人则和那霍丘国探子周旋,给霍丘国探子逃脱机会,再顺着踪迹寻找霍丘国在南周的大本营。 如今,商议事宜还未开始,两个少年急匆匆地给屋中捆绑的人点了穴道,先奔向小公子,来听八卦。 窦燕上上下下地打量林夜,满是惊叹:厉害啊,竟然敢喜欢雪女。明明都见识了雪荔武力的可怕与为人的漠冷,林夜还敢飞蛾扑火,不怕被雪女一剑斩了吗? 雪女有情? 绝无可能。 窦燕更相信,雪荔不会在乎林夜的。相处这般久,她虽然不知道雪荔身上“无心诀”的效力,但她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出雪荔不通人情,也对世俗间的人情没什么探究欲望。 何况,天平的这一端是林夜,另一端,是宋挽风。 窦燕好整以暇,想看一出戏。宋挽风和林夜都不是好东西,都在利用她,谁输了,窦燕都拍手叫好。窦燕还恶意满满地想,最好雪荔也在其中受点儿罪。 而粱尘则晕乎乎,他走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宛如情窦初开的那人,是他而不是林夜。 粱尘恨不得立刻冲去阿曾那里,说公子的情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就说,公子待雪荔可真好,动不动找雪荔,动不动给雪荔送这送那,前几日还把一水果刀给他,拿着图纸让他找人重新锻造。他一眼看出,那是雪荔当初从建业马车中顺走的那把水果刀。林夜骗了雪荔一路,终于良心发作,要给人家真兵器了。 粱尘那时还以为林夜是善心发作了,如今看来,林夜这是预谋已久。 也是,雪荔那般漂亮的小娘子,像一尊雪人般,晶莹剔透的,谁不多看两眼呢?雪荔又那般可爱,虽然脾气怪一些,让人捉摸不透,但是为人挺好的。毕竟,雪荔那么高的武功,陪他们走这段和亲路,都不要什么雇佣费。小公子赚大了。 再者,林夜的心上人若是雪荔的话,粱尘就不必担心林夜总和自己姐姐联络、是否暗藏情愫了。他是觉得姐姐为了家族非要当皇后,有些不妥。但姐姐若和林夜有些什么,粱尘心中也觉得别扭…… 粱尘已经想了很远,开始想林夜和雪荔的孩子会取什么名字,陡听到旁边明景低落忐忑的声音:“小公子,难道你不和亲了吗?” 林夜眨眼。 粱尘醒过神,和窦燕一道,看向林夜。 明景低着眼,手指绞着衣摆。她颇为纠结,可她愿意跟随他的理由,让她不得不关注他:“叶郡主如今就在金州。南周和北周和亲是国策,郡主亲自追到金州,可见北周对你们婚约的重视。而且,你们的光义帝,也在金州盯着你啊……你若是反悔了,我们都会被问责的。” 粱尘这才后知后觉,开始忐忑:“对、对啊。” 如果小公子真的要悔婚,他是不是要动用陆家的势力帮小公子。可是两国大策,制定规则的人也包括他父亲陆相。陆家怎可能帮小公子? 明景低着头。 她很喜欢林夜,也很喜欢雪荔。她喜欢这里的新朋友们,但她始终记得,她来自朱居国,她是扶兰氏的后裔。她千里迢迢逃至大周寻求大国庇护,她不是为惹事而来。 若小公子不能帮她,她也绝不会为了小公子,同时得罪北周和南周。 明景轻声:“若你要悔婚,那我、我……” “告别”类似的话哽在喉间,蕴得明景双眸泛上水汽,半晌说不出来。粱尘隐有所觉,怔然看她,轻轻扯了扯她袖子。明景沉默几句,还是仰头,打算狠心把话说完。 然而林夜弯起眼眸,打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要悔婚啦?” 这下,陪他下山的三人,全都睁大了眼睛。 三人齐齐盯着他,连最没有良心的窦燕,眼中都写了几个大字:朝三暮四,拈花惹草,下流无耻,始乱终弃…… 林夜纵是早想过他们的反应,也被三双眼睛瞪得有点心虚。 他侧过脸躲开目光,干咳一声,肃下脸气道:“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真把我当登徒浪子了?” 明景呆呆道:“纵然我不希望和亲一事有任何闪失,可你方才抱了雪荔。你若说这不代表什么,连我也不能原谅你这样欺负雪荔。” 一提起方才事,林夜脸刷地涨红。 他这样害羞,倒惹得人更是狐疑。 林夜气恼:“我何时说那不代表什么了?那就是我的心意啊……你们没有误会啊。不通世情的人是阿雪,又不是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他想大声说出心事,可事到临头,还是因紧张而被唾沫呛了一下,说话微磕绊:“我我、我是心悦她呀。” 窦燕:“那你是想三妻四妾?或者金屋藏娇?小公子,不提叶郡主性子好坏,同不同意你这么做,雪女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也会杀了你的。她是不通世情,但她不是傻子。你可万不要将她当傻子耍弄。” 林夜脸黑。 他要辩驳,明景又突发奇想:“莫非你想两头骗?那、那不太好吧?” 粱尘:“那当然不好啊!小公子,我是向着你的,但如果你骗两个小娘子的感情,你便太让人失望了。我一向瞧不起那些负心汉,说什么行大事不拘小节。这种人想要享受小娘子们背后带来的势力或权财,自己左右逢源左哄右骗,世人问起,便说是无奈,说是人家小娘子对他恋而不舍,他没有办法。 “我不信没有办法。不过是办法麻烦些,负心汉想投机取巧罢了。这种人,何其虚伪。一朝负人,他日也会负我。” 窦燕和明景听得,都深以为然,三人齐声:“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小公子!” 林夜:“……” 林夜:“喂,我平日是怎么对你们的,让你们对我有这么大的误会?我何时说我要左哄右骗了,我一句话还没说,你们便为我定了罪。若世上的青天大老爷都是你们三个这样的,不知道会出多少冤屈错案。” 三人登时心虚。 窦燕目光闪烁:“小公子的意思是,你另有主张?” “嗯,”林夜轻声,叹口气,“我和叶郡主,会商量出一个章程的。放心吧,我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会让阿雪受委屈……而郡主那里,她本也不是真心的。既然只为权势,那必有余地。” 何况,叶流疏有求于他。 叶流疏让他顺着那监视侍女的线索调查,如今那线索一步步往霍丘国的方向引。若那监视侍女真是霍丘国人,再加上如今自己查到的霍丘国和钱老翁的这桩买卖,也许……这能指向背后那位宣明帝。 宣明帝若与霍丘国联手对付南周,世人会如何看待呢? 君主若叛国,那关内张氏大世家,会和君主站在同一边吗?叶流疏似乎说过,她和北周宰相之子张郎君有合作。 唔。林夜想,看来他得再去和叶流疏谈一谈了。 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他不会与叶流疏真的成亲了。无论雪荔回不回应他,他都不能让雪荔受委屈。他要干干净净地守着雪荔,等着雪荔。 春山赴雪 第137节 他的心中人,值得他的珍惜。 想着这些,林夜露出了笑容。 而在旁观三人眼中,少年公子的笑容几多烦恼,几多甜蜜。林夜平时咋咋呼呼脸皮极厚,何时这样羞涩?而羞涩的少年公子面如桃红,眼噙秋波,众人才懵憧地想到,他只是一个少年郎。 是呀,林夜尚未及冠呢。 他平时本事太大,太厉害。很多时候,众人都忘了他只是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慕少艾,这本应是林夜这个年龄该有的……然而大家都忘了。 林夜回过神,见他们三人发呆,他又更加害羞,脸红得更厉害。分明他和雪荔什么都没有,但他此时之紧张,宛如旁人的洞房花烛。 他还不能一味羞窘,他还得咳嗽一声,厚脸皮吩咐道:“那什么,今日之事,你们知道就知道了,但是不要乱传,不要让别人都知道啊。” 粱尘:“为什么?你想瞒着人?是了,此事必然不能让陛下知道。” 林夜轻声:“倒不完全是那个原因……陛下和叶郡主,我都有法子应对。我也不是不愿公开,我只是不想逼迫阿雪。倘若知道的人多了,许多人便管不住眼睛管不住嘴巴,会影响到阿雪。若为了我好的人多了,不停说不停看,阿雪会不舒服的。” 明景怔忡,茫然:“这不好吗?你若喜欢雪荔,我们帮你,这不好吗?雪荔那样迟钝,若没有人帮你,我看她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醒悟。” 林夜摇头,又轻轻叹气:“我就是怕这样……我不要她被影响。 “我不要大家知道我的心事后,因关心我或敬重我的缘故,去和阿雪说些什么,去鼓励阿雪些什么,怂恿阿雪和我在一起。 “我要阿雪自由自在的,做她想做的事,喜欢她想喜欢的,爱她想爱的。我不要人们去影响她,鼓动她,逼迫她。我不要那种结果——似乎她不回应我,便是她对不起我,她做错了什么。 “我不是哑巴不是瞎子不是残废。我想做的事,自己会去做。想说的话,自己会开口。想爱的人,自己会去追。我不需要旁人助什么帮什么,我只要阿雪开心。” 日光出山林,天间此时大亮。明耀的日光落在林夜面前,三个年轻男女对情爱的见解何其天真浅薄,在今日竟听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宣言。他们心中触动,见林夜跳跃一下后,朝前奔走,将他们甩至身后。 少年公子满心激荡,穿行在绿林幽海中,衣飞带扬,轻灵肆意。他转头朝他们笑,又仰头望他们身后的日光。他眸子明灿光华,蕴着何等的柔意。 他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灵,如痴如醉,珍之若命—— “别惊动我的爱人,等她自己愿意。” -- 于是,接下来几日,众人各忙各的。 粱尘和明景去和那霍丘人周旋,林夜一个人带着下属们干活,查将士们的死。他想查出多少人没死,而是被钱老翁的那桩买卖带走失踪了。 孔老六从林夜这里得到了消息,也拍胸脯,保证自己会联络江湖人们,一起查这桩失踪买卖。他们严肃下来,都想知道这些年,江湖人中失踪了多少人。多少人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失踪”了。 林夜也尝试爬墙去找雪荔。 他没报多少希望。 事实上,他也确实见不到雪荔——宋挽风当真动了怒,防他如防贼,太守府四周被调来了许多暗卫。林夜围着太守府走一圈,不得不承认,他爬个墙,恐怕还没见到雪荔,先会被射成刺猬。 没办法。 林夜调皮地想,等多两日,宋挽风防不住了,自己再想办法。 而他趁这段时间,把正事好好安排吧。若他所料如差,金州应该要出些事了。若那位霍丘探子口中的“卫长吟”将军,真是那般足智多谋擅长布局的话,此时金州的局,应该要开始收线。 林夜与卫长吟其实都在暗处,两国的两位将军,恐怕要在金州交手了。 -- 而粱尘这一方,好几日干活之余,百爪挠心。 终于有一日,他在征求林夜同意后,跑去乱葬岗山中另一头,去找了那守着小芸家的阿曾。 深夜星烂,遍地银华。 阿曾躲在树深浓郁处,闭目假寐。他听到粱尘的脚步声,但他不做声。小芸家院子被窦燕布了机关,一般人进入其中,很容易迷路。而粱尘何其坚忍,踅了半个时辰也不肯离开,最后终于在梧桐树上,找到了阿曾。 粱尘神神秘秘:“我告诉你一桩关于公子的秘密。” 阿曾挑眉。 关于林夜的事,他自认为,自己比粱尘知道的要多。但是粱尘这般激动,阿曾也生出了好奇。 粱尘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等阿曾给反应,便迫不及待倒豆子:“我告诉你,小公子喜欢雪荔!就是‘秦月夜’那个雪女!那个冰雪做成的小美人雪荔。他不想成亲了,他想和雪荔成亲生子,跟雪荔仗剑走天涯。” 阿曾:“……哦。” 他重新合上了眼。 粱尘不满,喋喋不休:“你反应怎么这么冷淡?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难道公子早就告诉你了?公子和你,比和我更好?你给我睁眼,给我好好说清楚!” -- 雪荔那一方,夜里,她从屋中出门,正要跃墙。她忽而掀目,看到宋挽风站在墙根,靠树闭目,正作假寐。 雪荔抿唇。 她绕过宋挽风。 以她的武功水平,她本不应惊动任何人。然而她的衣袂才擦上墙,她便感知到不对,有金银色的光擦过自己的裙摆。雪荔向下一拂,抽出了一根极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大的金线。 这样的线,伤不到人,却挂到了她裙裾上。 雪荔正研究这根丝线,听到宋挽风淡声:“这是蜀锦新用丝线的研制废品。这种新技法,和蚕丝融合,不算坚韧,却薄纤黏乎。织蜀锦是用不上这种线了,但凡物生来,自有其用。我思来想去,想不伤到你,又能黏住你,便只能在你的院落外,挂满这种线了。” 雪荔朝下望,那靠墙而站的青年脸色青白,疲惫无比地看着她。若是旁人,大约会心虚。然而雪荔淡然非常,并不在意。 宋挽风无奈道:“三更半夜的,小雪荔不睡觉,打算出门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你,如今多事之秋,你去哪里,都要由我相陪吗?” 雪荔盯着宋挽风。 宋挽风笑容收了:“你是不是要去和小公子私会?” 雪荔:“不是。” 宋挽风却不信她:“那日之事,我没有与你说明白吗?你为女他为男,他在大庭广众抱你,便是不合礼数,便是轻浮孟浪,是欺辱你。对于欺辱你的人,你应当如何?” 雪荔眼波微闪。 大约下山久了,被林夜的活泼蛊惑多了,雪荔心中渐渐生了一腔叛逆。这种叛逆并不强烈,但已足够雪荔去想,如果那就是轻浮,她还做了更轻浮的事。 如果宋挽风知道她亲了林夜,是不是要晕过去? 如果宋挽风知道她还想亲,只是找不出借口,是不是要气晕过去? 宋挽风仰头望着天上皓月,目中浮着一重朦胧浅光:“雪荔,我心中有你,我已告知你。我不求你如何,但你如今必须和我回雪山了。你身上出了些问题,我们需要回山想办法。这红尘对你影响太深,不是好事。如今你已经知道钱老翁的事,也猜到‘秦月夜’可能参与其中,那我们回雪山,一同调查师父的死因,调查整个杀手楼,不好吗?” 宋挽风:“难道比起师父,林夜更重要吗?” 雪荔低头。 她轻声:“师父是最重要的。” 宋挽风紧绷的精神微松。他靠着树身,感觉后背密密麻麻的汗意。 雪荔仍然低着头:“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一下子怔住,他袖中手扣抓着铁扇,手掌微微一松,扇子差点落地。他大约没料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仰头看着那站在月华下的白衣少女。 雪荔缓缓道:“我不答应你回山,因为金州的线索,我还没有全部弄明白。我此时不打算走,也没有打算找林夜私会。” 宋挽风压着烦躁,柔声:“那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雪荔:“赚钱。” 宋挽风:“……我陪你一起。” 雪荔:“……嗯。” 小半个时辰后,宋挽风面无表情地跟着雪荔,站在了林夜的府邸外。还没等宋挽风抓住雪荔掉头就走,守门人得到通报,林夜跟幽鬼一般从天而降,热情地迎向他们。 宋挽风淡声:“雪荔。” “啊,”少女慢吞吞,“我没有找林夜‘私会’。我找他赚钱。” 宋挽风被气笑:长本事了啊,小雪荔。山下生活的荼毒这么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个会发出“我愿意”的声音的奇葩。 那个奇葩果然激动地冲过来毛遂自荐:“我愿意啊,阿雪。我可愿意啦,我这个人特别会赚钱!” 第76章 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绑…… 赚钱归来,已到翌日。 林夜到天亮时便离开了,他有他的事要做。只临走前,他当着宋挽风的面,把自己赚的钱也送给雪荔花。那小公子拍胸吹嘘:“我不缺钱,我就是为了陪阿雪玩。我的钱都可以给阿雪。” 之后,宋挽风继续陪着雪荔。 雪荔想去县衙查找州志,寻找金州这些年失踪人员的记录。正好宋挽风是太守家郎君,由他陪着,这项繁琐的任务便好进展一些。 宋挽风全程沉默。 雪荔并不在意,如常做自己的事。 到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没有日光。二人从县衙中出来,走一条窄长巷。巷口有小贩卖糖人,雪荔便耐心地等人捏了她想要的糖人,一路舔着,慢悠悠出巷。 天边不见落日,只有浓郁的云翳铺天盖地,整片天地幽暗非常,乌云滚滚。 宋挽风在她身后,忽然开口:“这几日的事,我仔细思量过了。你若当真对小公子有几分好感,我并非不能通融。” 雪荔咬着糖人上的金色糖边,她转过脸,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望着那鼓腮吃糖、眼神清淡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他说自己的心思:“我只是不愿失去你,不愿你离我而去。但你若非要林夜插足其中,我比你年长些,自然要让着些你。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绑走他,带他一同回雪山。” 雪荔眼睫下掠过一重金羽般光华流离的眼波。 她依然慢吞吞地嚼着糖人,看宋挽风到底要说些什么。 宋挽风何其温和,只错着光,踩在巷边墙下走。高墙瓦石如鳞,挡住日光,不落到宋挽风身上。 宋挽风如一道影子般幽魅,声音又带着一腔无奈的轻柔:“倘若非他不可,便就非他不可吧。只是他担负和亲大事,南北周两国都不会善罢甘休。你既舍不得他,那便不能由他娶叶郡主。你如今情窦方开,许是不懂自己的心事,但为防止你日后后悔,我只能告诉你,林夜绝不能娶叶流疏,你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宋挽风就如一个关爱妹妹的兄长般,推心置腹,和雪荔出着主意:“你我二人联手,再有窦燕与和亲团中‘秦月夜’杀手们的配合,带走一个小公子,应当还是做得到的。” 雪荔终于将她口腔的糖,咽了下去。 她先是轻声:“我不喜欢林夜。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任何人。” 宋挽风微笑,他不置可否。 他心想他曾经也以为她不会喜欢。而今无心诀分明失效,什么样的意外不会发生呢?但雪荔如今恰如三岁稚童入世,过于天真简单,极易受人蛊惑。她此时的话,当不得真。而他的眼睛,已经看得分外清楚了。 春山赴雪 第138节 雪荔手中的糖人,几乎快吃完了。但她喜欢这股荔枝味,便仍小口舔着手中木棍。雪荔垂下眼,含糊道:“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回雪山呢?自你我重逢,你三句话中,两句话都是带我走。” 宋挽风:“我想和你回雪山,也是为了查师父身死真相。” 雪荔:“查真相,为什么就非要回雪山呢?雪山也许有线索,可是如今的金州线索还没找完,为什么要急着回雪山?” “我并不喜欢林夜,也不想绑住林夜,将林夜困在我身边,”雪荔偏头,她睫毛仍垂着,目光仍盯着自己手中的小木棍,“如果我没有看错,其实你非常厌恶林夜,你根本不想和林夜有任何交情。而今你却说,要和我一道带走林夜。” 宋挽风沉静。 雪荔:“为了说服我回雪山吗?可我已经说了,我此时想查清师父身死真相,我不愿意回雪山。即使你让步,我也不愿意回。” 雪荔转着手中木棍,最后一丝甜味也被她舔干净了,开始有木头的残屑味,那实在有些苦。 雪荔吐掉口中的木棍,终于抬起了眼睛,看向那走在墙角阴影中的青年:“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林夜?” 宋挽风:“我是因你而在乎。” 雪荔摇头:“不。你在乎他在乎到……愿意忍下厌恶,说服我,带他一同回雪山。为什么呢?林夜有什么重要的吗?他身上,有一样东西非常重要——他的心头血。” 乌云朝中央涌动,沉闷雷声嗡嗡隔云,似要冲破云雾。 巷中,雪荔轻声:“宋挽风,你也和世人一样,想取他的心头血吗? “你想要他的心头血,做什么呢?” 一片阒寂,宋挽风静静地侧过身,看向几步外的小师妹。 -- 金州城外北郊山林中,白离提着一只刚猎到的野兔子,晃悠悠地朝他们栖息的山洞踅去。刚推开山洞门口层层叠叠的树枝叶影,白离便看到洞中静下,所有正在谈事的人员转头看他。 这些人围着卫长吟。 他们全是这一次跟出来的霍丘国士兵,在秘密进入南周后,一点点汇合过来。如今,第一批将士集合,来叩见卫长吟,听卫长吟要如何实行那复仇之法。 白离朝他们笑:“你们继续啊,我再出去转一圈。” 众人沉默,卫长吟抬手:“其他人都出去,白离,你留下。” 白离意外地挑一下眉:他还以为如今的计划,不需要自己呢。 待众人走后,白离把自己的兔子送了人,兴奋地伸个懒腰:“要我做什么?是不是要对雪女下手了,要我出手?” 卫长吟摇头。 卫长吟踱步:“雪女那边,出了些意外。那位传话的人告诉我们,‘无心诀’似乎开始失效,雪女和小公子同进同出,总能看到二人凑在一起。他们在查一些东西……那位,提醒我们,小公子似乎非常聪明,而雪女也绝非庸才,那二位若查下去,我们的计划可能会提前暴露。” 白离打个哈欠。 卫长吟知道他不感兴趣,但为了让这位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配合,为了不让白离和自己失心,仍耐心地解释下去:“前去金州和钱老翁做生意的人,已经失踪五日而没有消息。整整五日,该发生的事,恐怕都发生了。我们要做好准备了。” 白离慵懒:“你派去的人,知道的又不多。你何必慌?而且,你说不定又有什么目的……” 卫长吟眉目幽邃。 白离一个激灵:“你真的另有目的啊?你放这个人去和钱老翁接触,莫不是想钓鱼?” 卫长吟国字脸上浮起一丝笑,但他并不多解释,只说自己要交给白离的任务:“你去金州一趟吧,寻机会,送敌人一场机缘,帮我杀掉一个人。” 白离:“谁?” 他附耳过去,卫长吟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白离眸子闪烁,哈哈一笑:“你们这些人,心可真毒。好吧,我专程走一遭,一定帮你们完成这个计划。” -- 傍晚时分,金州行宫中,光义帝正和誉王世子李微言下棋。 自光义帝获救,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李微言脸上的伤疤结了痂,却仍迟迟不脱落。此时他和光义帝下棋,光义帝偶尔抬头,便直面他那肌肤凹凸的伤痕累累的半边脸,心脏为此一咯噔。 光义帝却仍是温和。 光义帝手中的黑子落盘,天边闷雷划破纱帐,落在李微言素白修长的执子手指上。 光义帝一边盯着李微言的手指看,一边听廊外内宦传来的新消息:“陛下,奴才没有在小公子府邸见到小公子。那些和亲团的人说,小公子出门查案了,自昨夜起便没有归家。” 李微言心里顿一下。 他抬头,看向对面若有所思的光义帝:“陛下,臣是不是该退开啊?” 光义帝回神,笑着摆摆手:“不必。堂弟如今也是朕的左膀右臂,听一听这些消息,帮朕出出主意也好。你我都是一家人……小公子也是自己人啊。” 他声轻如羽,话压在唇舌下,不等李微言回味,光义帝便让内宦进殿问话。 片刻后,内宦跪在地砖上。 李微言有些烦闷,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大约是天太阴沉了,下棋又太费心,他难免不虞。他勉力压着那股烦闷,听内宦躬声汇报:“……今早有家门户商人承认,昨夜小公子和冬君大人,在他家中帮忙砌墙干活。那商人本不认识小公子,是奴才去查探,他才认出来的。据说,小公子是陪着冬君大人赚钱。” “赚钱?”光义帝匪夷所思,笑一笑,“他家财无数,哪里在乎什么金银?如此用心,大约只为身边人吧。” 光义帝若有所思:“小公子和冬君,年岁相仿,都是少年人……恐怕很是相投。” 他的目光落到了李微言身上。 李微言瞬间便知道这位皇帝想听到什么。 李微言凉凉笑道:“那可糟了。冬君大人是陛下看上的死士头领,上次被一出剑舞糊弄过去了,陛下仁慈,没和小公子算账。小公子总和冬君大人凑在一起,实在太不识趣了。” 跪在地上的内宦头脚伏地,压根不敢抬头。 李微言眼中流动着恶意的笑,朝光义帝进谗言:“陛下,祭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虽有神碑,召陛下之赫赫威名,可是如果有什么不长眼的,又来行刺陛下,就不好看了。而且陆家那边日日催信,询问陛下何时归建业。陛下要祭祀,好像陆家不是很赞同哪。 “如果陛下一味仁慈下去,祭祀结束后,陛下找不到借口留在金州,陆家那边必然架着群臣,要陛下回建业。到时候,冬君大人也要跟着小公子北上了。好可惜,这么好用的刀,明明是陛下掌中物,小公子偏要抢。哎,我就看不得他这么欺辱陛下。” 跪在地上的内宦听得一头冷汗,恨不得一头撞死,听不到小世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而光义帝不愧是皇帝,仍冷静非常,脸色都不曾变。 光义帝询问内宦,慢吞吞:“朕要小公子去查山贼之事,小公子进展如何了?怎么许久不曾见朕,向朕汇报?” 内宦:“小公子最近在查川蜀军的将士名单……” 光义帝皱眉。 李微言拍案,一掌推开案上的棋子,趁机弄乱棋局,摆脱自己即将输了的局面。李微言阴阳怪气道:“查什么将士?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川蜀军难道是他亲戚?还是冬君要查,他在讨小美人欢心?” 李微言转头就向光义帝告状:“小公子别有用心啊,陛下。” 光义帝沉着询问:“他查什么将士?” 林夜这些日子在金州的动向,并非无迹可寻。光义帝要林夜办的事,久久得不到进展。而今林夜忙别的事,光义帝难免不满。而登内宦递上详细的文书,汇报林夜是如何查的,光义帝面色便沉如墨水,颇为难看。 李微言见光义帝不制止,便拿起那汇报文书看。李微言一目十行,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哦,他在查去年年底凤翔那场大战的死亡名单啊。怎么回事,小公子这是在起什么疑心?” 李微言说许多,见光义帝默许,他便尝试着:“我看,小公子是被冬君这样的草莽被带坏了。那冬君上次讨要陛下的血,说是治她的毒,可我看她健康的很,谁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 光义帝同样想起此事,他眉目闪烁,召人询问那位神医,是否从雪荔身上得到什么进展。 很快,神医的回话送到案前:陛下的血和冬君给的血,似乎有些关联,但还未能实验出结果。此事尚无进展。 李微言冷笑:“等有进展就晚了。” 李微言扭头便朝向光义帝:“陛下,您不能继续仁善,由他们胡闹了。冬君今日已经查去金州的府衙,明日是不是要查行宫。冬君多么可爱伶俐,必然是被小公子蛊惑的。小公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对什么起了疑心。臣只知道,他这么闹下去,金州的祭祀可能办不成了——将士们都抗议呢。” 光义帝垂眸半晌:“世子有何良计?” 李微言心头一顿。 他一向随口胡说,十句话中不见一句真心。而他随意的话,竟让光义帝有了回应。这岂是他蛊惑的?这分明是,光义帝要他说出皇帝的心事。 帝王心术啊…… 是了,这位皇帝玩弄帝王心术,一向是把好手。 李微言心中冷笑,口上干脆大胆道:“不如直接下手吧。陛下,派人直接擒拿冬君入宫,审问冬君到底是何居心。陛下不好动小公子,但一介江湖草莽,就容易很多了。 “我们将她困于宫中,折断翅膀,臣来审讯……假以时日,臣必送给陛下一个合格的死士。” 光义帝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光义帝淡声:“你听到世子的话了吗?” 伏地冷汗的内宦一怔,立刻:“奴才听令!” 李微言眸子微缩。 光义帝又忽而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前俯身。仍坐在棋盘前的李微言怔愣,忽而意识到,“擒拿冬君”这样的任务,被揽到了他身上。而他不做评价,幽幽盯着那位光义帝。 纱帐飞扬,光线更暗,又一道闷雷声划破天空。 李微言想,今夜必起暴雨。 而在暴雨前,光义帝执笔于书桌前,写了一行字。他唤那个内宦上前,将字条给出。从李微言的角度,他看到那位内宦觳觫发抖,满头冷汗。内宦躬身伏拜,拿着皇帝的手书退了出去。 李微言笑吟吟支颌:“陛下下了什么令?是给臣免死金牌吗?或者帮臣调遣三军,擒拿那冬君?” 李微言起身:“臣这就接旨。” “你这孩子,朕还不知道你?”光义帝笑骂,“誉王上下为朕效力,全家尽亡,你手里哪还有什么人手?朕调遣三军,不过是给你充个面子。听说那位冬君是武功高手,朕不知武功高手到底高到什么程度,但多派些人马,总是够的。” 光义帝叹笑:“先好生请人吧。若不从,再动兵。” 光义帝又无奈叹气:“朕虽是皇帝,看似风光,下方那些打仗的将士们,未必真的听朕指令,不过是面子上顺从,谁知道真的能调多少?若是照夜还活着,调兵便简单很多。” 光义帝:“将军守国门,轻易不出兵。只希望此次,他们给朕些面子。” 李微言心想是了,将士血气重,虽敬皇帝,却也未必完全顺服。若没有一位帅才调兵遣将,皇帝想调动这只大军,也艰难很多。然而光义帝还是要调,是当真那么想要冬君,还是皇帝想试一试,川蜀军对他的听令,到底有几分。 李微言陷入思考,发觉光义帝凝视着他。 李微言便拱手道:“陛下既给了人,臣便不能坐视不管。臣亲自去一趟吧。” 光义帝笑骂:“你如今手筋脚筋俱废,出去做什么?好好待在这里,与朕一同下棋等消息吧。莫非你是贪那功劳?放心,只要冬君回来,功劳就是你的。你是朕的堂弟,朕总要想法子……照拂你。” 照拂一个手筋脚筋俱废的废物王侯吗? 李微言的心一点点朝下沉。 光义帝不让他走,莫不是不信任他?看来,当初光义帝在誉王府中遭山贼擒拿一事,让这位皇帝对李微言的信任,减了许多分。上次冬君舞剑之事,也是因为李微言暗中作梗,没让光义帝得偿所愿。 这位皇帝看似温和,其实未必不知情。 帝王心术、帝王心术…… 李微言沉沉地落座,又被再一次响起的打雷声惊动。他朝皇帝拱手:“陛下,臣既然不回府了,要不派一个人去臣府中,跟臣那位烧饭的老翁说一声吧?” 春山赴雪 第139节 他在光义帝疑惑的眼神中解释:“那是……臣的奶娘的半聋父亲。奶娘死后,臣懒得见府中杂人,便只留了老翁。” 光义帝叹息一声,点了头。 李微言便起身走到帐外,站在光线阴郁的长廊下。他知道光义帝在盯着自己的背影,他知道这里的所有话都会被监视。但无妨,他亦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法子。 李微言如常地嘱咐,内宦得到光义帝颔首,才告退离去,前往誉王府上递话,说世子今夜不回府云云。 -- 光义帝和李微言继续下棋时,誉王府中的半聋老翁得到了内宦的传话。 那传话内宦在老翁耳边吼出消息,许多遍后,老翁才憨憨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状。传话内宦离去后,老翁便急急忙忙扯了身上的做饭兜布,抓过一根烧火棍就从后门潜逃出去。 老翁记得小世子告诉自己的暗语:若是不用早膳,便是皇帝要对世子下手;若不用午膳,是对小公子下手;若不用晚膳,便是对雪荔下手。倘若三餐俱免,不言早晚,那便是光义帝要对所有人下手了。 小世子传来的话中不言早晚,那便是……皇帝要动手了。 而昔日小世子嘱咐他出逃,让他去找援兵。小世子和那位雪荔有约定,小世子帮那位一个忙,那位若有可能,便要帮小世子一次。 -- 雷声嗡嗡鸣声震耳,雨兆鲜明。 叶流疏站在自己府邸寝舍的窗口,抱臂而望天上繁云。 她想着前几日林夜夜里潜入府中,和她说的那番话。 霍丘国吗……宣明帝怎会和霍丘国合作?天下百姓昔年遭霍丘国如何羞辱,当牛做马,任意贩卖,不似人族。那般的屈辱历史,时隔一百二十年的风霜,她也经常听人说起。 她不信小公子的一家之言,她要证据。 -- 雷声嗡鸣在天,县衙外的巷中摊贩探头,纷纷嘀咕着“要下雨了”,各自卷了货物归家。 没一会儿功夫,巷中只剩下了墙根下站着的宋挽风和雪荔。 宋挽风全身罩在墙下阴影中,雪荔仰头,只看到他一丁点雪白的下巴,和几分奇异的笑容。 宋挽风莞尔,慢悠悠:“我要小公子的心头血?我为什么要小公子的心头血?你为了林夜,这样冤枉我吗?” 雪荔道:“你若不是盯着林夜的心头血,你应早就出手杀他了。” 宋挽风笑吟吟:“为何啊?” 雪荔望着他噙笑的眼睛:“你再伪装得天衣无缝,伪装成一派贵族郎君的娴雅模样,你本质仍是杀手。你与我是一样的,遇到威胁,你想到的绝不是虚与委蛇,你想到的法子,一定是杀人。” 雪荔眸色淡渺,语气清寂:“旁人都忘了,你是风师。你装成好人,他们都不提防你。可你不是好人。你和我,都不是好人。” 宋挽风眼中笑意加深,渐渐幽亮。 他从未想过,“无心诀”的影响变弱后,还有这样的好处。雪荔会看向他,会打量他,会思考他。多少年啊……长达十三年,雪荔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过。 正如,玉龙的目光,也不落在他身上。 宋挽风幽声笑:“那我为什么就一定想杀了小公子呢?” “因为你讨厌他,”雪荔恹恹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他,但你好几次动了杀心,我能看出来你的杀心。可你每一次都没有动手——曾有一次最合适的机会,便是林夜假死的那一次。那一次,我以为……” 她那时躲在树上,看到宋挽风拍向林夜的那一掌。 她清晰地看到宋挽风噙着笑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变快,她一下子从树上扑纵而下。后来,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她担心林夜出事。她偷偷摸林夜的心脉,然而林夜依然活泼依然爱笑,看上去毫无异常。 可是雪荔也相信宋挽风绝不会失手。 他是杀手。 他是师父培养出来的“风师无双”。 他那时都没有杀林夜,在雪荔看来,宋挽风一定有更大图谋。而宋挽风在图谋什么呢? 雪荔仰头,询问:“是师父吗?” 宋挽风玩味重复:“师父?” 青年模糊的形象,在雷声阵阵后,开始清晰起来。他蛊惑般低头,朝向雪荔:“说下去。” 雪荔:“你也像我一样,需要林夜的心头血,去救师父吗?然而我与林夜约定时,并不确定林夜到底能不能救师父,因我不知道师父的心脉到底有没有消失。可你也这样做……这说明,你知道师父还有救,是不是?” 雪荔朝前走:“你一定回过雪山,一定见过师父。你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劲。你不想让我查金州的事,不断催促我回雪山。你发现林夜与我是朋友,干脆生了主意,想让我绑走林夜……你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77章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声, 第一滴雨,似乎已经悄然落下。但县衙外长巷深处的这对师兄妹,只深深凝视着彼此。 他们调动所有的感官与满是刺探的警惕之心,防备着对方。 防备…… 发现雪荔对自己生出防备心的宋挽风,眸子轻轻眨动,昏暗的天色如夜雾般流溢他眼中。雪荔就站在他面前,但有一刻,雪荔看不清宋挽风的神色。 看不清也无妨,她本就不太能看懂常人的情绪。 她只听到宋挽风宛如呓语的重复轻喃:“我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 雪荔点头。 雪荔道:“你没有那么伤心。要么你已经伤心过了,要么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 宋挽风俯眼凝视她,语气略生嘲弄:“小雪荔,你又怎知正常人的伤心表现,应该是什么样的?” 雪荔眸子轻轻压了一下,长睫有一瞬低敛,挡住她神色。 她想,她大约知道一些。 原本她是完全不能感知的。即使饮了林夜的血,万事万物的感知对她来说仍要迟钝很多。但那时候,林夜假死倒地的时候,雪荔大脑刹那间空白,她禁不住地上前想抱住林夜,保护林夜。 而她再次回想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过往诸事如浮雪薄雾,隔断她与尘世的感应。迟来的心间抽痛也许弱些,但对于从未感受过的雪荔,已然鲜明十分。 林夜仅是友人,她便如此舍不得。难道宋挽风对师父的情谊,尚不及她对林夜的吗? 而雪荔回忆自己认真告知宋挽风,说起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师父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惨淡胜雪。宋挽风靠倚着窗台,手撑着额头,低眼沉默。 他的伤感,太淡了。 此时回忆往事,诸多痕迹可循。雪荔并不好斗,但是,她轻声:“宋挽风,你露出的破绽好多。我没法看不见。” 既然开了头,索性说个明白。 宋挽风倚着墙,修长身子上的衣摆被风吹得飘扬而起。他笑吟吟问:“哦,还有什么破绽?” 雪荔:“你是金州城中太守府上郎君,你在金州的行事,应该比所有人都方便些。按说有人大量失踪这样的事,应该由你最先查到,但是递线索的人,却是林夜。 “我们拜访钱老翁的整个过程中,你都不甚积极。我们审问他时,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但你一言不发。 “还有,我本只是试探,正如窦燕所说,金州城中失踪人口,未必能和襄州城中失踪江湖人对应同一件事。两者相似的,仅仅是‘秦月夜’在襄州出现过,而你作为‘风师’,金州是你的地盘。 “你想在金州做出点什么,太容易了。你几次三番想让我回雪山,我觉得,你是不想让我查清背后真相,要遣走我。你一直帮我查,是为了知道我的进度。当我找到霍丘国那个探子后,你突然向我告白,说你喜欢我,再提回雪山的事。” 雪荔不悲不喜,不怒不哀。这样的女孩儿扬起清水般的眼眸朝人望来,所裹挟的清澈淡然,更让污浊之人心如刀绞,遍身骤冷。 雪荔看着宋挽风:“宋挽风,你真心喜欢我吗?还是,仅仅想用情感裹挟我,想带我走呢?你明知我身怀‘无心诀’,为什么觉得情感能够裹挟我?你在试探我吗?为什么要试探我?” 宋挽风温声:“小雪荔,你确实是个怪物。情感难以裹挟你,你思考事情只用理性。你对我没有感情,才会这样怀疑我。昔日我们的情谊,在你这里,其实一文不值,是不是?” 雪荔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原来,这样的她,依然是怪物。她还以为饮了林夜的血,她成了正常人,会吓所有人一跳,偷偷让世人接受她呢。 不过无所谓,她并没有旁人那样激荡起伏的情绪。 她不那么伤心不那么失措,便能从千思万虑的线索中抽丝剥茧,紧盯着宋挽风。 雨水“哗”地浇灌而下。 墙下的师兄妹都没有躲。 宋挽风:“你的怀疑到此为止吗?” 雪荔:“不。我还怀疑,是你杀了师父。” 宋挽风蓦地掀开眼皮,眼中浮起一重红血丝,染着万千惊怒与哀伤相重的火焰。他语气变了,不复方才的冷静、往日的温和,他声音染上一重尖锐讥诮之意:“凭什么这么怀疑?” “师父的棺椁中被换了人,‘秦月夜’那些运送棺椁的人却不知道。要么换尸体的人是知道内情的人,要么是有人做好了这一切,把棺椁钉死了,才交给运送棺椁的人,”雪荔淡声,“师父和那具女尸,身上都有‘无心诀’的痕迹。师父若被‘无心诀’所杀,为什么那具女尸也被‘无心诀’所杀?莫非是撞破了什么?是撞破了同一件事吗?” 雪荔凝视他:“我下山后,已经长达半年。追杀我的人很多,想抓林夜的江湖人也很多。我与许多人过招,我甚至和那位霍丘国的厉害刺客对峙……可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无心诀’的痕迹。只有你,宋挽风。” 雪荔出神一下,雨丝溅在她睫毛上,她的视野变得昏暗而模糊。 长睫让她看不清前方,可她也没必要看清。雪荔的手,缓缓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那是林夜拿走她的“问雪”后,用他的佩剑暂时替代。 雪荔的拇指反复扣在剑鞘,她不知要不要拔剑:“宋挽风,你真的不会‘无心诀’吗?你身上的‘无心诀’,真的被师父废干净了吗?你不是一直愤恨,为什么我学‘无心诀’,你却学不了吗?你是否因此和师父生出冲突?” 宋挽风盯着她:“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雪荔摇头:“我不定义任何人。我不了解任何人。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宋挽风,要么告诉我你隐瞒的真相,要么让我试试,你身上是不是有‘无心诀’的功法。” 宋挽风靠着墙:“我打不过你,我也不学‘无心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但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按着我的计划走,一切会回归原点。” 雪荔:“原点是什么?” 宋挽风:“你、我,与师父,回到雪山。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人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 雪荔掀眼皮:“谁打扰了我们,谁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宋挽风惊笑:“小雪荔,不要这么聪明,也不要质问我。” 雪荔又道:“所以,你确实如我想的那样,想取林夜心头血?” 他不置可否。 雪荔:“你想怎样取?我已和他有过约定,他会帮我。我告诉你这些,你还要按照自己的法子,伤害他吗?” 暴雨伴着雷鸣声,墙头簇花长叶被浇打得颤颤点点,狼狈非常。而墙下的宋挽风半身已经湿透,他只是笑:“你不信我,正如我不信林夜。我不相信他会乖乖给你心头血……他有大用处。” 雪荔睫毛轻轻一抖,她淡声:“你想取不只一次血。” 宋挽风垂下眼,淡声:“小雪荔,在我心中,只有你和师父。我会为了你们,不遗余力,在所不辞。我会为了让事情回到原点,而做出所有努力。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雪荔:“除非你告知我真相。” 春山赴雪 第140节 他微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雪荔:“但我只允许你取一次血,我不允许你杀林夜。” 宋挽风掀起浓睫,夜雾如潮涌在眼底,浑浊见压抑阴郁:“想杀林夜的人,绝不只我。” “轰——” 银白电光如游龙,划破长空,宋挽风倏地凌空而起,电光浮照一瞬间,雪荔手中的剑哗然出鞘。 雪荔:“那便先让我试试,你身上到底有没有‘无心诀’。” 二人一起一落,身如白鹄掀飞。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绝妙武学,在暴雨雷电中,针锋相对。雪荔的剑攻向宋挽风时,她听到了隔着两条街,有迭迭脚步声朝这个方向靠近。 错落而有秩,并不混乱,闷闷雷雨下,马蹄声如地动翻身。 那是川蜀军的人马。 -- 小公子府邸中,林夜正看着这漫天大雨发愁。 他和叶流疏约好了今日再会,他会给叶流疏关于霍丘国的一些证据,好让叶流疏能向那位北周的张家郎君张秉交差。在林夜想来,若宣明帝有问题的话,自己和张秉借由叶流疏拉上一条线,更有利于自己。 然而一刻钟前突然天地大暗,雨如瓢泼。 林夜抓着一顶斗笠,反反复复地犹豫。若是赴阿雪的约,他自然风雨无阻。可是旁人的约,值不值得呢?他现在的身体,冒雨出行一趟,很可能会染上风寒卧病在床啊。 这半年来,林夜吃够了命比纸薄、药比膳食的苦,能不生病,他还是不想冒险的。 堂门大开,窦燕翘腿坐在一旁嗑瓜子,看林夜抓着那蓑笠,已经纠结了整整一刻钟。 窦燕佩服他:“见个美人,你都见得这样犹豫?叶郡主难道会亏待你吗?” 林夜白她一眼,到底下定决心,戴好斗笠便要鼓起勇气撑伞出门。堂外忽然有下属气喘吁吁疾奔而来,面色凝重。来人这样仓促,窦燕都不禁停了嗑瓜子的动作,好奇探头。 下属不是只自己一人而来,而是领来了一位从宫中出来的内宦。 那内宦见到小公子便拜,继而着急说道:“小公子,出事了。川蜀军中陈将军闹事,听了一些流言,便带兵冲向行宫。陛下让奴才出宫,请小公子去平叛乱。” 窦燕惊住,盯着林夜的背影:奇怪。川蜀军如果暴.动,请小公子做什么?金州的父母官宋太守好端端地坐在他府邸中养老,为何光义帝要小公子出面?宋太守都把控不住川蜀军,小公子就能? 林夜眼皮疾跳,生出不好预感,他握着斗笠的手指一顿。 他看向那内宦:“陈将军听了什么流言,就要闹事?” 自他走后,川蜀军掌控在孔、陈、赵三位将军手中。而三位将军中,陈将军是最冲动易怒、容易被人利用的一人。 内宦面露难色。 林夜笑吟吟:“你不说清楚,我便不去。陛下虽然召我平乱,但眼下危急的,想来并不是我。” 内宦脸色发白,不再犹豫了,只是声如蚊蝇,窦燕需要用上内力,才能隔着暴雨浩荡,听清那内宦说些什么:“陈将军听到了一些不妥的流言,那流言说,川蜀军有人绕过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陛下想让照夜将军死,那叛徒在中间做手脚,今年二月份,照夜将军死于战场。” 内宦喉间发苦,想到陛下给出的命令,自己满头薄汗:“陈将军一听之下,暴怒非常,直接带兵出营,前往行宫,要进宫面圣。可他带着大军,岂是面圣之心?陛下想让小公子说服那位陈将军,让他冷静。” 窦燕观察林夜面色。 林夜面如止水,眸色幽静,出奇的平静。 似乎今日之局,他早有预料。 然而、然而……林夜握着斗笠的手指发白,他轻轻笑一下,笑容很无奈。显然他即使料到了事情一定会发生,却也不愿意事情如此发生。 窦燕还在观察,见林夜深吸一口气,淡声:“我知道了。” 林夜不再笑,戴上斗笠,一声哨声出手,唤得府中下属。登时间,站在堂下的内宦发现悄无人声的院落中,树上、墙头、屋顶上,站满了黑衣侍卫们。 这里的暗卫和杀手已被林夜收服,完全听令于林夜。 林夜长身出门,窦燕慢半拍,跟上林夜。然而窦燕靠近林夜时,林夜侧头,朝窦燕低语了两句话。 窦燕惊讶挑眉。 林夜道:“去吧。” 窦燕抬头,看一眼这位面如静水沉渊的小公子。他此时周身肃冷,眼中无一丝笑,看她的眼神睥睨凌厉,带着暗暗震慑之气。 满身肃杀气势扑面而来,窦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林夜:“去吧,若完不成任务,所有人都会死在今日。” 他给她的任务,和内宦递来的消息,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窦燕无法将两件事顺成同一件事,可是窦燕盯着林夜的眼睛,生不出质疑。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应下:“是,小公子给我一刻钟,我会完成任务。” 于是窦燕旋身翻墙而走,那内宦跟随着林夜,看林夜带着下属匆匆出门。内宦擦把汗,头疼地颤巍巍爬上轿子,回返行宫向陛下汇报。 -- 皇帝行宫建在城西,风雨势如雷火,陈将军正带着自己手下的精锐之兵,御马长行,疾奔向行宫。 陈将军面容被雨浇灌,眼前的雨水搅得天寒地冻,万物旋转。他浑身滚热又冰凉,握着马缰的手用力得发抖。一重重雨水覆盖眼睛,他一遍遍擦,脑海中又一遍遍浮现自己看到的最后一面的林照夜。 他总觉得,是他对不起照夜。 去年凤翔大战,他陪照夜布兵掠阵。照夜被五万大军困在凤翔,发出求援书。他亲自带着三万大军去支援,然而遇到一个樵夫指错路,迷路山林。事后,凤翔大败,三万大军输得惨烈。那是照夜最大的一场败仗,陈将军杀了樵夫,亦觉得无颜面对照夜。 他希望照夜狠狠骂他一顿,打他一顿。 但是凤翔战败后,照夜就被建业的皇帝老儿急召,前往建业去面圣了。 世人都说皇帝老儿是个仁慈君王,南周拥有这么一位皇帝,是百姓之福。这位光义帝没有谴责川蜀军,也没有责备照夜。凤翔之战那么大的惨败,光义帝轻飘飘揭过,根本没有给朝臣们大做文章、风闻奏劾的机会。 为此,陈将军感激那位陛下。他努着一口气,心想之后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好对得起照夜,好回报陛下。但是陈将军还没有等到胜仗,照夜先死在战场中…… 他初听这个消息,晕眩荒唐之感一如今日! 一如今日! 今日,他在城中喝酒,听到隔间宋太守也在饮酒。陈将军从来瞧不起那位整日装聋作哑、不干实务的菩萨太守,所以即使隔着两扇门,陈将军也没有去跟同僚打个招呼的心思。但是陈将军听到了隔壁的醉话,听到宋太守神神秘秘地和人嚷道,说光义帝在川蜀军中安插了内应,想让照夜死。 陈将军踹门而出。 他质问宋太守后,便召集自己手下所有兵马,直奔行宫。他是个粗人,他不觉得自己在逼宫,他只觉得如果不带兵马,不带所有弟兄们问个清楚,照夜死不瞑目! 如果川蜀军中有光义帝的内应,那么照夜的死、去年凤翔的战败,就说得清了。 可是陈将军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他们战败,要照夜死?难道是为了促成和亲吗?难道是为了向北周称臣吗?为什么…… “吁——”前方有人挡道,黑压压一片,若寒潭鹤影。 陈将军等人勒马停下,看到道路尽头,那黑压压的人马,是小公子那些手下。那些人不算军队,江湖人参半,立在高处的墙头檐顶,弩弓朝向他们。 小公子骑马在前,灰白斗笠遮挡他的容颜神色。 满是血腥杀气的川蜀军扑面而来,寻常人会被这杀气震得后退,但小公子岿然不动,一直看着陈将军的兵马到了面前。 陈将军素来瞧不上这位和亲小公子——一个为国牺牲的贵族小郎君,诚然可敬,但也窝囊。 陈将军眉目沉压:“让路!” “陈将军留步,”林夜声音淡漠中带着一重凌厉压力,如卷刃般袭向前方人马,“你如果这样带兵往前走,便是反叛。今日之局无法收拾,陛下再好说话,也会治你谋逆之罪。” “我想要个真相,”陈将军起初声音低,他抬起头后,满眼血丝,盯着那不识人间疾苦的贵族小郎君,“我只是要一个真相!” 陈将军怒声:“我们在前浴血而战,我的弟兄们为的是什么?内应是谁?是谁背叛了我们?那个内应害死了照夜,是不是也害死了三万大军?皇帝一定知道些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我不服气,我不服气!” 林夜:“真相自有大白一日。但你如此冲动,今日走到行宫,便再也出不来。即使照夜将军在,他也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你懂什么?!”陈将军大怒,刷地抽刀,他身后的弟兄们跟着一起抽刀,这位将军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你养在富贵之乡,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你不知道我们边境荒裔的日子是如何撑过来的。你没有陪照夜走过这条路,你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你根本不知道林老将军死后,川蜀军是怎样一个烂摊子……我们为你们效力,保家卫国,皇帝却要杀照夜!” 陈将军怒道:“小公子,我看你是和亲的小郎君,也有几分大义,我不为难你。你让开——” 林夜冷声:“冲动易怒,热血上头,不动脑子……你就没想过今日这事,徒徒让你听到,是一个局吗?照夜已经死了……” 陈将军冷然:“是不是一个局,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质问皇帝,要从皇帝那里知道那个内应是谁。” 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掉内应,为照夜报仇。让开——” 他前方的人马显然不让,而陈将军没有多少耐心,直接挥刀向前,先斩向林夜的马。擒贼先贼王,他如今急着去行宫,拿下林夜,便可畅通无阻。 然而一击之下,面前那小公子勒马长跃,马一声高亮长嘶,硬生生上跃旋身,避开他的刀背。陈将军刀柄一旋飞向林夜,林夜以臂来挡,磅礴内力震得陈将军向后摔跃,翻下马身。 陈将军惊怒看那小公子:“你会武功?好,既然不肯让路,弟兄们,上——” 他率先冲向林夜,林夜眼皮微抬,隔着斗笠,凝望着这位昔日同伴。 林夜眼皮重新垂下。 运起内功后,他五脏六腑开始生出一股麻痛。然而今日之局,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些什么事。陈将军这里已经出事,其他人只会更糟。有人在后布局,林夜必须压下此局。 想到这里,林夜也不再多话,凌空运掌,身如雁翎,带着手下诸人,一同袭向这些军人。 -- 县衙外的长巷中,雨水哗然如洪,洪涛般的雨水中,雪荔和宋挽风的身影上下翻飞,打得眼花缭乱。 宋挽风不是雪荔的对手,但他轻功比雪荔好,便有一击之力。而雪荔腕间剑如雪飞,丝毫不见手软。她自然要全力出招,招招点向宋挽风的死穴。对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轻功,她若不出狠招,便逼不出“无心诀”。 可是对招了近百招,宋挽风仍然没有用出“无心诀”。 雪荔不禁疑惑:是自己想错了,误会了他?他真的不会“无心诀”? 宋挽风的铁扇在雪荔走神间,厉狠扇出,夹着飞花银针,卷向雪荔。雪荔翻身后退,错出几步,掠到了数丈之外。雪荔还要再出手,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进入了巷中。 为首的赵将军高喝:“冬君听令!” 雪荔和宋挽风一道回头,雪荔没有认出这位赵将军,是昔日和她配合,一同在北郊林中救光义帝的那位将军。她看到数不清的军马包围这片巷子,而赵将军下马,朝她奔来。 一丈之外,赵将军停下,无视巷中的打斗痕迹,朝雪荔拱手:“冬君听令,陛下宣冬君进宫,向冬君问一些话。” 雪荔没心情:“不去。” 赵将军:“你抗旨?” 雪荔奇怪道:“我又不是南周人,抗什么旨?” 赵将军一滞。 寸息间,军队摆出攻击阵势,迎向雪荔。雪荔这才认真看向这只军队,而宋挽风在后幽声笑:“小雪荔,你看,南周那位光义帝,不是什么好人。他觊觎你啊,他说不定也觊觎林夜的血……他真的舍得让小公子和亲吗?” 雪荔偏头,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声音在风雨中模糊无比:“小雪荔,你没有见过世间之恶,万事倾轧,翻身难堪。好与恶只在一念之间,你我不妨先联手,摆脱这些人再说?” 雪荔:“好。” 春山赴雪 第141节 她如此干脆,话音一落,便拔身而起,剑锋先对上赵将军。 狂风大作,宋挽风顺势而起。二人的配合无间,转瞬之间,军队便生出一方乱。但是这只军队本就是为擒拿雪荔而来,自然早做准备。风与雪裹挟而来,密密大网朝雪荔和宋挽风扑去。 二人疾退,并肩之下同进同出,对方将军沉着道:“我等军人,自然不是尔等江湖人的对手。但军队阵法,也不是你们江湖人可以闯出去的。儿郎们,列阵——” 巷中风雨急促,雨如墨压。 而如果将视野一点点拉高,我们俯看向整片天地,便可以看到,在离深巷整整三条街外的葱郁古树间,白离正挽着一张弓,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的乱斗。 白离玩着自己手中的弓,他看着如此轻松,旁人自然不知,这张弓重数十磅,全力拉开,可取十丈外的人头。 临走前,卫长吟把这张弓送给白离。卫长吟说,有臂力拉满这张弓的人,大约只有白离这样的高手。卫长吟要对战局进行影响,但又不想白离深入局中,过早暴露。 于是,白离隔着三条街,立于树上,一点点拉满手中长弓。远方敌人人头攒动,变化得非常快,雪女和风师的身影飘逸灵动,更是难以捕捉。除了白离之外,恐怕无人有本事出手。 白离眯起一只眼,对准自己的目标—— “砰——” 长箭飞出。 三条街外的县衙巷中,宋挽风与雪荔共同对战敌人。箭鸣声极轻,在风雨声中,被浩大雨声遮掩。连雪荔都在那箭快要面前时,才察觉出头。而她身前身后皆是敌人,避无可避。 宋挽风厉声:“雪荔——” 无双轻功腾然如魅。 嗡鸣长箭刺中宋挽风的身体,撞得宋挽风向后摔退三丈,跌摔在墙头。而他紧抱住雪荔,将雪荔完好地护在自己身前。雪荔的脸颊、睫毛,溅上他的血。 雪荔大脑空白,她迟钝低头。 生死交织的刹那间,她看到玉龙流血的身体,看到林夜宛如死尸,看到宋挽风血流如注。 宋挽风朝她露出苍白的笑,缓缓闭上了眼:“……小心。” 第78章 “陛下,我才是小公子。…… 幼年时,大约十岁左右,雪荔在读书识字。 某本书的某页,她总是读不懂,翻来覆去地读了一整个月。自从修习“无心诀”,她对世间俗事的理解越来越困难。起初能模糊感应,到十岁时,已经非常困难。 她反反复复地读某一页,每一个字都认识,那些字连起来,尽是她不理解的东西。 她连烦恼都很淡,既然读不懂,每日便读同一页。于是,一月后,执行任务归来的宋挽风回到雪山,见到她还停留在一月前的认字阶段,颇为惊讶:在他的认知中,雪荔应是一个聪敏的妹妹。 那年,宋挽风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如冠玉人如春柳,行动来风采翩翩,少见日后的温雅无双,有几分俏皮色。 他在冰雪封路后的山洞中找到刚与野兽搏斗过的少女,将女孩儿拥入怀中,无视洞中那些森森血腥气,笑着问她:“到底在读什么,为何一直不见进步?” 年少的女孩儿闷声回答:“读不懂。” 宋挽风:“哪里不懂?来,师兄教你。” 她妙盈盈的黑漆漆的眼珠子盯他片刻:“你不是我师兄。我习武比你久,你也不会‘无心诀’,你不算是我师兄。” 她说话那样直白天真,又那样伤人。幼年时的体贴已经完全褪去,宋挽风几乎可以想象,她日后会是怎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冰雪做的妹妹。 可他没有办法。 玉龙非要如此,他除了多陪陪雪荔,他不能忤逆玉龙。 而雪荔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严重的话,她从怀中取出书本中的那页。她怏怏不快地用手指点了点,宋挽风便看到她读不懂的那几个字:“舍己救人,誓死不孺,同生共死。” 宋挽风笑起来:“哪里不懂?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知道,”雪荔答,“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死便死了,和另一个人有何关系。为什么要绑在一起?如果世间人都要绑在一起,那我日后杀人时,是要连任务对象的亲朋好友全都杀干净吗?” 宋挽风:“你不舍得杀吗?” 雪荔:“我会很累。” 宋挽风:“……” 他想她还知道累,说明她尚未被玉龙荼毒至深。 宋挽风便搂着她,哄着她,握着她的手指,耐心地教授她:“小雪荔,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雪荔蹙眉。 宋挽风抬头。 十五岁的少年凝望洞外漫天飞雪,他在漫天雪雾中,看到那执伞朝他们走来的盈盈佳人。那人冰肌玉骨铁石心肠,可那人会执伞走在风雪中,寻找他和雪荔。 那是他的师父。 风雪凝在宋挽风的眼睫上,他喃喃:“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目光盯着前方,雪荔从他怀中抬起头,看到玉龙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被少年搂抱在怀中的雪荔听到宋挽风重复:“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轰——” 漫天飞雪如霰如雾,在天地间卷成龙卷风,向抬起头的雪荔扑袭而来。 那风雪扑袭到面前时,风消雪散,闷而绵长的雨水替代风雪,哗啦啦朝雪荔浇灌而下。无论是雪还是雨,雪荔握着宋挽风的手,都感受到了彻底的寒意。 有一瞬间,雪荔忘记了所有。 她只觉得冷。 她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雨水覆面,睫毛沾水,浓郁的血从宋挽风胸襟间渗出。雪荔本能地握住他手,传输内力给她,而她耳边炸起那位赵将军鼓舞将士的声音:“风师死了,冬君还活着。拿下她,向陛下复命——” 雪荔猛地抬头。 她眼睛中落着雪,寒得人心间一顿。 而赵将军也不愧是见惯生死的一国将军,冷静非常地回望雪荔:“陛下说了,冬君武功高强,我等若是手下留情,难免被她所慑。不如放开手脚,生死勿论——” 大批将士向雪荔扑来。 雪荔感受到宋挽风趴在她肩头,挣扎着推她肩膀。她从未见过宋挽风这样虚弱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样小的力气。那支箭直刺心脏,血水汩汩流出,宋挽风的手指越来越凉。 雪荔忽然明白过来,他会死。 他会像师父一样死,会像师父一样出尔反尔,会像师父一样,再也不陪伴她。说过的所有事,隐瞒的所有秘密,弄不清楚的所有情感,都将随着死亡而消弭。 人为何而留恋此生? 又为何分明留恋此生,而奋不顾身呢? 雪荔耳边,听到宋挽风极轻的声音:“雪荔,逃……走……” 前方刀剑劈来,雪荔一步不退,她用半只肩膀挡住那刀剑。充盈的内力让刀剑无法向前一步时,她肩膀也被刺得渗出了血。她骤然卸力,敌人们轰然后退撤步,雪荔抱住宋挽风,抓住他的手。 她不去看他身上的血,不去看那只箭,不去看他紧闭的眼睛。 雪荔轻声:“别睡,宋挽风。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将他背在背上。 他奄奄地靠伏着她,朝下的脸颊贴着她颈侧,湿润的长发覆下。他似乎摇头,握住她手催促她什么。他体温越来越低,越来越难以说出话,而雪荔背他起身,她低道:“我们找大夫。” 她又道:“再不行的话,找林夜。” 雪荔:“你护住自己心脉好不好?只要还有一口气,林夜就可以救你。” 背后的人说不出话,而身前的敌人何其多。宋挽风是风师,他那样超绝的轻功,如果不是为了她挡箭,他不会这样。而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又只有宋挽风能瞬移到她面前。 他若要救她,他是必死的。 谁射的箭? 雨流如注,周遭将士们手中弓箭、刀剑皆有,许多箭簇尚落在雪荔脚边,雪荔满脑困乱,判断不出杀害宋挽风的敌人是谁。她看过去,他们都长着一样可恨的面孔,而她甚至没心思报仇——救人,先救人。 她想走,敌人却不想她走。 她也许原本可以抽身自如,可是如今背着一个人,那人生命垂危经不起大动作,她不敢动作太大。她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可此时此刻,她不愿意宋挽风离自己而去。 雪荔轻声唤他:“别睡,宋挽风。” 她的颈边,滴落了水。她余光看到了那是血,但她当做那是雨。 她听到宋挽风低声:“逃……” 雪荔:“护住心脉,坚持一下,好不好?给我、给我……” 她盯着这些敌人,心中稍有地生起烦闷,目中有了烦戾情感:“给我两刻钟。” 赵将军被她的大言不惭气笑:自己手下所有兵马,从巷外开始布置,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此繁密布置,雪荔竟然说两刻钟可以逃出去,分明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赵将军大喝:“摆军阵!” 又有将士道:“放箭,不要和她近身搏斗。” 乱箭齐发,雪荔躲得跌宕踉跄。她少不得在其间受伤,可那全然不重要。而敌人发现射箭是如此有用,密密麻麻的箭镞对准他们。他们也许杀不了雪荔,但他们伤到雪荔,困兽之争,不足挂齿。 宋挽风在雪荔肩头艰难地抬起头。 他看到她应对得何其辛苦,又知道在雪荔的脑海中,没有“害怕”“认输”这样的想法。他颇为无力地笑,无心诀,到底有没有失去效力呢? 若是失去效力了,她此时就应该丢下自己逃跑。 若是没有失去效力,她更应该只顾她自己,放弃自己这个累赘。 小雪荔啊…… 雪荔听到耳边青年的一声叹息。 骤然电光明澈,闷雷滚动,巷口一棵树被雷电劈到。天光大亮之际,左右两侧后方同时甩出锁链铁爪,扣向雪荔的手脚。雪荔腾身御空,又有长箭错落破开雨帘,朝那被逼到半空中的少女射去。 宋挽风在这时忽然发力,陡得和她换个身位,从她背上翻滚而下。他手中铁扇张开,敌人以为他要对敌自己,纷纷以攻为退。然而宋挽风旋身,铁扇旋出之际,骤风裹挟内力,却是迎着雪荔。 他爆发出的绝顶内力裹着风雨,硬生生让雪荔朝后掠出数丈,翻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与此同时,雪荔眼睁睁看着宋挽风被数箭射中,跌跪在地,垂下了眼。他一下子跌倒在地,整张后背被血弥漫,他费力地抬起眼,冲她沙哑而吼:“还不走——” 敌人踩过他的身子,他再也没动一下。 “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春山赴雪 第142节 千山风雪,裹雨而来。雨水如墨,天地阒寂。雪荔怔怔地看着那再也没爬起来的青年,怔怔地看着那些敌人踏过宋挽风的身体,朝她奔来。 而她情感是何其淡漠。 如此时刻,她心间痛得动弹不得,她口中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痛。 好痛。 刀剑没有落到她身上,死亡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这么痛? 那疼痛让少女眼睛泛雾,好像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要从那雾中发泄而出。而还没有等到情绪到达,雪荔的眼中已浮起血丝,冰雪般的刺骨戾气从她眼眸中凝出。 身后巷口,一个老翁喘着气撞过来,被这巷中的血腥杀戮吓到。那老翁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冬君快逃!我们世子让我传话,皇帝要对付你——” 赵将军带着军队冲上前,生怕自己完成不了皇帝的命令,雪荔逃走。 可是他拐了街,看到雪荔就站在街头,一步也没有挪开。她盯着他们,手中的染了血的长剑一点点抬起。 那是怎样冰凉的眼神。 那样怎样一个执拗残忍的少女。 他们迎面之际,雪荔不退反进,直入战局:“谁射的最后一箭?” “咣——”剑入人体,快速拔开。 雪荔:“谁杀的我师兄。” 她的剑与赵将军的刀在雨水中撞出火星,巨力微寒之刃逼得赵将军虎口麻痛,而少女另一手运气而袭,拍向赵将军面门。赵将军看得清晰,仓促间却避不开,幸好旁边有箭相挡,让雪荔的方向改了一下。 雪荔的攻击让赵将军吃痛倒地。 赵将军捂着喉咙,惊怕抬头。正好有将士们冲过去包围,雪荔身子腾空而起,像是要跃墙而走。赵将军连忙嘱咐:“别让她逃——” 他看到雪荔长身而立,白衣乌发,目如凝霜。霜雪中,泛红血丝下,她的眼中没有感情,她整个人像是被打开开关、杀红了眼的山中恶兽。 雪荔的剑在朝下滴血,她拎着这把剑走在雨水中,步步朝前:“我不逃,谁杀的我师兄——站出来——” “哐——” 刀剑再撞。 -- 风雨如晦,刀剑撞击。 行宫前方的战斗中,陈将军的刀砍了林夜的斗笠,那少年郎掀着他一同朝墙头撞去。陈将军拔着人手臂,要将人掀飞时,林夜下盘沉下,右掌如切,朝陈将军颈侧砍去。 林夜目光漆亮,容貌俊朗,他在近身对敌时,忽朝人一笑。如此俏皮狡黠的神色,熟悉得让故人几分恍惚。 巨力如刀,劈得陈将军眼冒金星,轰然摔倒,坐在雨地中。 陈将军心脏咚咚直跳,满手沾满血和泥。但他并没有即刻翻身迎敌,而是震惊地抬头,望向林夜:“林家‘惊涛掌’,你为何会林家的掌法?!你和林家有什么关系?” 身后的卫士与将士们还在死战,林夜心中焦虑地算着时间,不知窦燕的救兵何时才能到。而陈将军没有第一时间反击,他倒是舒了口气——他手臂至今还震得发麻,肌肤下的气血流动越来越慢,针扎般的刺痛感越来越强了。 林夜朝他胡言乱语,笑道:“什么‘惊涛掌’?我随手打出来的掌法,又是什么林家啊?陈将军不打了吗,那我和别人玩了。” 他凌身便欲走,陈将军咬牙追上:“别走——” 林夜轻功腾空,朝巷外奔去。身后的人紧追不舍,林夜蹿得飞快。他稍微慢一拍,就会被身后的长刀砍到后背。陈将军面色狰狞,却见自己追的少年公子在趔趄到巷口时,步子突然凝滞停下。 林夜回头朝他笑,大无畏道:“看我霹雳梨花掌——” 陈将军惊而警惕:“什么——” 他刀背反过,防备前方。林夜头顶的墙头,霎时间飞出一个黑衣斗笠青年。那青年的刀斩向陈将军,陈将军武力不弱,将人骗到身前,看着斗笠道:“又是一个故弄玄虚的——” 陈将军一掌震飞新人物的斗笠。 林夜躲在那黑衣青年身后:“老杨救命——” 青年斗笠碎裂飞空,雨水漫漫,他挡住陈将军的攻击,并运气再上一步,将人击得猛退三丈,虎口热辣辣地流出血。但陈将军精神恍惚,只顾盯着这新来青年的脸,大震:“你、你……” 林夜笑眯眯:“他叫‘阿曾’。” 阿曾回头,看眼林夜:“小孔雀,你还好吧?” 窦燕在这时终于奔到巷口,看到自己没有晚,松了口气。 后方打斗厮杀仍然剧烈,天边雷雨下得更密。陈将军不可置信地抹把脸,再抹把脸。他盯着眼前身如皓剑、武力威武的青年,只觉得眼睛快要瞎掉。 这人、这人……不就是凤翔大战中,他和照夜一同面对的敌人,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吗?照夜明明说过,杨增已经死了。 北周那边的所有信息都显示,寒光将军杨增死在凤翔一战中。 是照夜骗了他,还是照夜也被杨增骗了? 陈将军目染赤红寒意,连道三声“好”字,惨然上前:“杨增,你没有死,是吧?正好,我三万将士死于你手中,照夜也被你连累而亡,你还我三万将士的性命——” 他的刀劈出去,被阿曾挡住。 林夜二指切出,抵住陈将军的刀。陈将军猛力而抽,竟抽不出来。他虎目血丝与怒意相融,瞪向林夜。林夜笑叹一声:“我说你没脑子,你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你昔日便不是杨增的对手,今日就能打赢吗?” 陈将军:“要你管——” 他又忽然收口,惊怒问:“你怎知道我昔日……你到底是谁?!” 林夜朝他眨一下眼,却故弄玄虚不肯说。陈将军一时之间目光在林夜和阿曾身上挪动,见林夜朝阿曾点一下头:“乱葬岗那边没事?” 阿曾:“没事。粱尘和明景心中有数。” 林夜盯着远方行宫,行宫被笼在烟雨中,模糊如梦。林夜道:“这边的战场,就交给你了。” 阿曾淡淡应一声。 林夜转身便走,大袖翩飞,顺便交代窦燕配合阿曾在此地行动。窦燕心中疾跳,预感小公子在透露给自己什么了不起的讯息,忙应下来。 而陈将军盯着阿曾,他怕不远处的战斗中将士和卫士们听到自己的声音,禁不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有死,又为什么和小公子在一起?” 阿曾凝望着他:“事到如今,你认出了我,也依然认不出他吗?是我的伪装太粗陋,还是他的伪装太成功?” 陈将军猛盯向那个要走出巷子的少年公子,他头脑像被一道激雷劈中。他一直不敢设想一种可能,可是、可是……他忍不住朝前跌撞追去,阿曾伸手拦住他。 陈将军怒:“放开!你这个北周蛮子,如果不是你,我们便不会输的那么惨。” 阿曾淡声:“你们输得惨,我也一样输得惨。你们三万大军尽没,我的五万大军也没了。你怨恨我,我也一样怨恨你们。” 陈将军:“那你还——” ——“还和他混在一起”的话无法说出口。 阿曾道:“如今出了些麻烦,别人拦不住你,小孔雀才只好将我调回来拦你。他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而他要去做一件事。你和我,配合一场,演一出戏吧。” 陈将军满目狐疑,一脑子疑问。他黝黑的皮肤涨得通红,憋满了困惑。但是阿曾的刀朝他挥来,附身之际,阿曾在他耳边低声:“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闷雷滚动,雷声挡住雨帘中的切切私语。 -- 林夜在飞雨中疾奔,他几声呼哨,便有许多只鹰隼从高空俯冲而下。他急急地撕破衣帛,用指尖血写字,再由鹰隼重入雨帘,传递消息。 暮色已暗,大雨更重,凡尘灯火寥寥而亮,民间百姓并不知道今夜川蜀军面临的挑战与危机。 如此甚好。 林夜想,起码,没有将百姓扯进来。 他将轻功运到极速,几乎是跌撞着翻上一家府邸的墙,从墙头上摔下去。他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又爬起来,朝那灯火通明的后院寝舍疾奔而去。 叶流疏坐于寝舍中,叹息口气,吹灭灯烛。木门被风从外推开,一个半身浴血的少年郎君站在门口,灰裘青衫,发带擦颈。他朝屋里走,雨水灌得他衣袖沉重曳地,面白如浸雪水。 叶流疏深吸口气:“小公子?” “嘘,”林夜见她这里暂时平安,便舒一口气,直直过来,抓住她手腕,与她边走边说,“带着你的人手立刻出城,朝南走。出去后就不要回来,顺便帮我传递几个消息。我怕我的鹰被人中途猎杀,消息传不出去。” 叶流疏平日贵女风范,雍容雅致,关键时候,她倒是只面色白一分,神色极为冷静。 叶流疏:“霍丘国攻城了?” 林夜眼中笑意古怪:“暂时还没有……但是自己人先坐不住了。” 林夜朝她道:“我有朋友已经在赶往金州的路上了,如果顺利,你走得快些,可以和她相遇。你帮我传几句话——王与陆,共天下的话,是不是只要保住‘王’,就可以了。” 叶流疏双手冰凉,心跳如鼓。 她镇定颔首。 二人穿过泥径假山,绕到府邸后门,叶流疏由被带路的人改成引路的人。她换了个方向,打开一道机关所挡的门。林夜意外了一下,深深看她一眼。 叶流疏噙笑:“南周地盘,我这个北周蛮子,总是要多几个心眼的。” 林夜便又和她说了几句话。 叶流疏眼中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惊怕地看他。但林夜面色冷沉双眸幽静,叶流疏手指发麻,只知道如此危急关头,自己绝不能拖后腿。 叶流疏低声:“……你当真说的是实话,可有证据?” 林夜干脆利索:“没有证据。富贵险中求,要找证据的话,这桩事便落不到你头上。实在是敌人逼得太紧,都打到家门口了,我必须反击……叶郡主,我们要不要合作,就看你的诚意了。” 叶流疏半晌:“公子保重。” 林夜摆摆手,示意她自行想法子出城,他则要去忙别的安排了。叶流疏立在墙下雨檐边,沉思半晌,反身去叫府中自己信得过的仆从,带人趁乱出城。 -- 行宫中,李微言和皇帝下棋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消息传过来。 光义帝起初淡定,但后来,淡定的那个人,变成了李微言。川蜀军不好调动,孔将军坐镇后方,不肯出兵,只有赵将军肯卖皇帝面子,出兵擒拿冬君。 光义帝又给宋太守一个消息,让那宋太守在吃酒的酒楼中说些胡话,激怒陈将军。陈将军打上行宫前,林夜作为陈将军昔日的上峰,林夜若不想陈将军被戴上“谋逆”罪名的话,一定会出手制止陈将军。 如此,林夜也被调走了。 光义帝焦急地在宫殿门前静立,听着新的消息。赵将军那边始终传不来雪荔已经被擒的消息,而陈将军那里,则是双方打斗离行宫越来越近的消息。 陈将军兵马强盛,想打上行宫,林夜的和亲团确实阻挡不了。但是林夜怎可能阻挡不了?林夜可是、可是……照夜将军的身份一旦揭出,难道那位陈将军不听吗?难道,林夜还是不想暴露身份? 兵马离行宫越来越近。 光义帝不得不吩咐:“让宫中卫士全都去宫前守着,绝不能让陈将军带兵入宫。” 内宦匆匆下去,宫室变得寂静,华灯照着光义帝颀长身影。 李微言靠着廊柱而立,盯着光义帝的背影。 春山赴雪 第143节 李微言眼皮轻轻掀开,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将士们被光义帝用私心哄走了,宫中卫士也被光义帝调出去了。如今宫室只剩下自己和皇帝,若想做些什么,这是最好的机会。 李微言朝光义帝走去。 光义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并没有在意。李微言笑嘻嘻:“陛下,喝口茶吧。” 光义帝叹息:“微言,你说朕这位幼弟,小公子……” “刺——” 茶盏咣当摔地,茶渍溅落茵毯,滚热水花溅得光义帝手背一颤。 而光义帝身子僵住,缓缓低头,看到自己腰腹处,插着一把匕首。 握着匕首另一头的素白手指尽头,是李微言毒蛇一般的阴凉眼神。 李微言朝前倾身:“陛下,我才是小公子。” 第79章 “哐——”…… “哐——” 雨落如针,漫天银墨。 连着雨棚、水缸、墙石,县衙府外的巷中,赵将军被人前击,撞墙一径后撤。漫天盖地的雨水和墙头花叶砸下来,赵将军也被砸到了雨水中,咳嗽不住。 身前少女再击。 水如浪溅,地表皲裂。赵将军仰摔在坍塌的雨棚黑布上,剧烈咳嗽间,喉咙再次被掐住,人被揪了起来。他耳边听到少女没什么情绪的清薄声音:“谁杀的我师兄。” 雨水砸下来,赵将军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那将他按在雨地中的雪荔。 他沉着的眼眸中,终生惊骇。 此地是如何一人间炼狱:一个时辰前,他奉命带人缉拿雪荔。那时他认为这位女杀手武功再高,也不过只有一人。千军万马在即,将士们将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如何会拿她不下?陛下实在多虑。 而今他想,陛下仍未多虑。 那位风师的死亡,如同一道开关,让雪荔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翻云覆雨的恶鬼。这恶鬼拥有最秀美轻灵的面容,最幽静安然的杏眼,平时任谁见到她,都觉得她乖巧安静,与旁的杀手不同。 “秦月夜”的杀手有百样面。 大开杀戒的雪荔,不畏生死的雪荔,明明也受了伤,明明肩头、颈侧、臂上尽有血迹。可她的动作不曾迟缓,她好像完全察觉不到痛,并不在意痛。雨水黏连长睫,她的眼睛如冰雪般干净,她的手中却染满了人血。 周围人已经倒了一片。 雪荔最后对上的,便是赵将军。她不急着杀他,她有问题要问:“谁射的箭,谁下令你们射的箭。” 赵将军想要冷笑。 他一动之下,面上肌肉震痛。他强声艰难:“杀了我们,也无用。你敢抗旨,敢和我们为敌,陛下会下令缉捕你,你会成为南周的逃犯……没有人会护你,没有人会再敢护你!” 他痛恨这小女子的不受规训:“即便是那位总与你同进同出的小公子,他也护不住你。” 雪荔不在乎那些。 雪荔手指收紧,她手下的赵将军面容便愈发涨紫。她重复问:“谁要害我师兄。” 赵将军惨笑,盯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受谁的指令,你又招惹了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赵将军发泄怨气,痛恨又痛快:“想折断你羽翼,将你关入囚笼中的人,是我国陛下。他几次三番向你递橄榄枝,你都故作不知。陛下岂能容你? “你杀得了三军,突破得了我阵,你敢杀上行宫,敢对陛下出手吗?你只是一介草莽,不如早日认输……” 雨水连绵后,雪荔抬起眼。 已经入夜,周遭阒黑。此间打斗惨烈,遍地或昏或死的人们后,县衙府前的灯笼也不敢挑亮夜火。而雪荔依旧抬头,眺望那昏昏暮雨遮挡的行宫—— 那里布满兵马,戒备森严。 雪荔提着剑站起。 血顺着她的手腕向下淌,她好像依然没有知觉般,盯着那座行宫,唯有眼眸中的血丝蜿蜒弥漫:“有何不敢?” -- 雪荔步步朝行宫方向走,雨水弄混视野。根根长睫上挂着水,小腿受伤让步履沉重,这些让雪荔想到雪山冬日屋檐上的冰凌。 她少时被罚跪,宋挽风总是陪她蹲在一边。 他用掌风融化冰凌,看那冰凌从屋檐上掉下,在他掌间哗然变成水。少年眉目温润,望着她:“小雪荔,看,下雨啦——” 下雨了吗? 雪荔看着天地间的浩雨。 【宋挽风,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雨? 这么大的雨,报仇变得好困难,走到行宫的路变得好漫长。人生对我来说本就苦极,为什么你和师父,总是一次次地为难我?】 还在挣扎着爬起的军士再次列队,试图阻拦她。赵将军的喝骂声,将士们的刀剑铮鸣声,铺天射来的箭镞声,咣咣铛铛。漫天遍野的声音中,雪荔只有一次回头,看的是那被众人抛在身后、躺在雨地中、再也没有了生息的宋挽风。 好荒唐。 她对他的怀疑还没有解除,他隐瞒她的秘密还没有告知她,短短一个时辰,天翻地覆,他为救她而死。 尸体总是被她抛在身后,雪荔总要往前走。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看。她只知道往前走,只知道要迎着刀,劈开剑,踏过满地血肉,为宋挽风报仇。 她脑海中有了魔障,那魔障不停地重复。 玉龙第一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砰——”雪荔劈开阻拦她的寒剑烈刀。 她眼中漫着的血丝像暴雪一样炸开,墨红混杂,浓郁阴冷。千钧般的敌人刀剑和浑浊雨水席卷而来,她终于沙哑着声音,抬高音量:“走开—— “别拦我!” -- 行宫寝殿,静可落针。 灯烛被打翻,叮咣茶盏落地声不绝,却没有内宦在外问候。自然,内宦都被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将将安排出去,此时此刻,同处此间的人,只有光义帝和李微言。 李微言步步向前。 光义帝步步后退。 光义帝手按着自己被匕首扎的腹部,看着沉痛苍然。然而李微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望之哂笑:“陛下,何必装模作样?你连血都没有出啊。” 光义帝眸子微眯,按着腹部的手一顿。 光义帝撞到身后的台柱,他盯着李微言,余光则逡巡着这座大殿,不动声色地寻着逃出殿门的机会。光义帝勉强镇定:“微言,朕与你何怨何仇,有些什么误会,让你对朕下这样的手?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说出冤情。朕一向大度,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李微言重复对方的话,忍俊不禁。 李微言冷眼:“陛下,我是小公子这件事,我是你的幼弟这件事,你看着好像并不吃惊。我在建业玄武湖畔,被关整整十九年……你看着,也很平静。你其实连我的面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你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我才是小公子,可你早就在提防我了。” 光义帝茫然:“微言,你在说什么?你怎会是小公子?朕又怎会知情?” 李微言握着匕首的手发抖。 他手指自己的匕首——自己可以公然带武器进出皇帝行宫,看上去是皇帝对誉王世子的恩宠,其实何尝不是光义帝对誉王世子的“诱杀”。 他再用手指光义帝的腹部——那里被捅一匕首,却一点血都没有出。而光义帝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世间奇才,不出血,只能说明他没受伤。没受伤,只能说明光义帝里衣后穿戴着藤甲衣。光义帝为什么要在行宫中穿戴藤甲衣?自然是防人啊。 李微言的手指,最后,慢慢地抚摸到了自己面颊上的疮疤。 那里血肉模糊,狰狞不堪。他清透明亮的眼睛配着那样惨烈的伤口,往往让人不敢直视。他靠着这种“不敢直视”,混淆众人注意,李代桃僵,装作誉王世子。 可是李微言知道有人怀疑。 李微言嘲弄道:“我脸上的伤,一直不好。你不是一直在怀疑吗?你自己怀疑,也派那个叫‘林夜’的人查我,查誉王府上下。可你查不到真相——誉王府上下,是真的死了。他们真的为你而死,为了你那块石碑——一块刻着‘光义中兴’的石碑,让你千里迢迢跑来金州。建业多少人反对啊,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的踪迹,最后失踪的方向,就是金州。 “你不放心其他人啊。你这种人,怎可能让人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当然会亲自来追查我。 “而我何其了解你——‘光义中兴’,那是你做梦都能笑出来的夙愿。你们姓李的,世世代代,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好处都想得到。你才不在乎南周到底有没有中兴,只要上天说你‘中兴’,那你就‘中兴’了。你一定会为追我而来金州,也一定会为‘光义中兴’的石碑而留在金州。皇兄,你看,我是不是很了解你啊?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可我躲在阴沟里,早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光义帝脸色苍白。 他作伪的茫然神色收了收,盯着李微言。 若说之前只是七分怀疑,如今他当真确定了。 光义帝:“是你将我引到金州的?那块石碑到底怎么回事?山贼又是怎么回事,誉王府上下死亡是怎么回事?你作恶多端,还不回头?” 李微言嘲弄地看着他。 光义帝冷然蹙眉:“李……” 他的话卡在喉咙中。 李微言笑出声:“皇兄,你想不出来我叫什么,对吧?因为小公子没有名字啊,小公子是你们豢养的一个鬼,只能被关在玄武湖下……那里多冷,多可怕,全都没关系。反正你不会去看我,我只是一个血袋,一个药囊。当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死。” 李微言露出奇异的笑,柔声:“可你到底需不需要我呢?你自己也不确定。‘噬心’的毒看似解了,可你也怕复发。所以你要继续关着我,继续折磨我……我这辈子都要被关在黑暗中,无人理会无人说话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他笑出眼泪:“我逃出来后,才知道原来天下人是这么说小公子的——皇帝幼弟,自幼多病,帝王疼爱。” 光义帝叹气。 光义帝垂下眼,看着李微言眼眸中泛着的水光。 光义帝心想,到底是一个少年郎。性格阴鸷些,也到底是少年。被关押了将近二十年的少年,再邪恶,也邪恶得十分“天真”。不然,怎会让自己看出破绽呢? 如今之局,是稳住这个人,等皇帝自己的人回来救命。 光义帝叹道:“你脸上的疮疤,是怎么回事?” 李微言抚摸自己斑驳不堪的脸颊,微笑道:“是真的伤口啊。我的伤口愈合远比正常人快,我没办法,只好每天都在脸上划几道。伤口叠着伤口,只有这样子,才能骗过你们。” 光义帝大震。 什么样的人,会狠得下心,每天在自己脸上弄出伤口?何况,他盯着李微言——看这少年的眼睛,便看得出,少年本应眉目昳丽。 光义帝:“你何苦来哉?何必非要逃?你若不愿意在玄武湖,告诉朕一声便是。” 春山赴雪 第144节 光义帝不等李微言回答,又甩袖冷道:“你执迷不悟,行宫刺杀,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你又哪里以为,行宫是任由你自由来去的地方?” 李微言眉眼弯弯:“我想杀你,从来不考虑后路。” 他手中的匕首照亮他那双璀璨至极的眼睛。 他朝光义帝扑去,光义帝心中咚跳,这才从少年眼中,看出决然之意。光义帝再顾不上装模作样,转头就往殿外跑,他口中高呼:“你以为朕唤走了侍卫,这里就没有人了吗?这里全是朕的人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李微言冷笑:“我也有帮手。” 他追上前,光义帝往殿外跑。这二人都没有武功,趔趔趄趄间,李微言手中匕首几次要扎到光义帝,都让光义帝逃掉。而光义帝终于奔到了殿门前,大喜松气。 光义帝猛地掀开帐帘,高呼:“来人——” 雨水潮气与血腥气,铺天盖地,从殿外墨夜中卷来。 光义帝身子僵住。 从后奔来的李微言,看到一柄长剑从夜雨中递出,抵在光义帝胸前。 光义帝趔趄后退,李微言的匕首从后抵上;而光义帝朝前,看到遍身湿透的雪衣少女持着染血的剑,一步步将他重新逼回殿中。 李微言在后:“陛下,你今日必死于我手。” 雪荔在前:“是你下令杀的我师兄吗?” “咣当——”风卷过,门帘重新落下,殿中所有火光灭掉。 光义帝跌跪在地,面白如鬼。 -- 光义帝跪坐在地,看着李微言和雪荔二人,渐渐明白过来:“……你们联手了,是么?” 雪荔不言,她手中的剑指着光义帝。 李微言则凉笑着解惑:“不错。谁让你想对雪女下手,却不了解雪女。我和雪女联手,本就说好了合作。只是我也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让人去请雪女,我也没料到雪女来得这么及时。” 光义帝困惑:“雪女?” 他只知道雪荔,不知道“秦月夜”的风师雪女之名。 雪荔则道:“我不是因李微言而来。我为宋挽风而来——是你下的令吗?” 光义帝支吾:“自然不是……” 李微言痛快道:“是他。” 他冷笑着,快言快语:“他一直想囚禁你,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他今天派了军队去擒拿你,不管谁死了,都是他做的。他这个人,最喜欢做这种事……” 光义帝大怔,看到雪荔眼眸更为冷寒,忙为自己辩驳:“你不要听李微言的一面之词,朕是被冤枉的。宋挽风是谁?是、是……宋太守的儿子,对,朕想起来了。朕为何要杀他?朕要的是你。” 李微言:“可是风师不死,雪女怎会前来?” 雪荔的剑抵在皇帝咽喉上,皇帝咽喉渗出些血。 光义帝满面惨然,看出这少女的决然,比李微言更可怕。李微言对他有怨,愤愤不平。可是雪荔的仇恨很平静,而雪荔这么平静的仇恨,确实让光义帝找不到源头。 光义帝是真的疑惑,真的觉得自己冤枉。 他想拿下雪荔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宋挽风。看雪荔此时的模样,宋挽风死了?雪荔觉得是自己下的令?也许是那些将士们捉拿他们的时候,杀死了宋挽风。光义帝当然不能承认,可他无论承认与否,雪荔都不会相信。 毕竟,有李微言在。 光义帝要自救。 他还有一步棋……他最后那步棋还没到。在自己得救前,他得想法子和这二人周旋。 光义帝跪坐在地,颈间一片红。 外面风雨哐当,撞得廊下灯笼摇曳,门帘时而被风掀开,几重光影投在殿中,阴森如地狱。 光义帝仍温和地,对雪荔无奈惨笑:“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对你的心,想来你心中有数。那日初见,你从天而降,在众多山贼中一眼认出朕,救朕于水火,又凌空弯弓射箭火……那一刹那,朕要如何说起?霹雳惊雷不过如此,一眼万年不过如此……朕既仰慕于你,又知道宋挽风和你同是‘秦月夜’中人,怎会伤宋挽风,来寒你的心?” 雪荔道:“所以,你是因为仰慕我,才决定杀了宋挽风?” 光义帝:“……” 雪荔:“你杀了宋挽风,想威胁我?” 李微言哈哈大笑,分明愤恨,却乐不可支。光义帝满头冷汗,连连道:“不是、不是……” 光义帝发现自己说不清楚,又转而望向李微言,试图与李微言沟通:“你又是如何布下今天这一局的?便是要杀朕,朕也要死个明白。” 李微言冷笑。 他又不是傻子,会任由这皇帝靠谈话来拖延时间。 李微言抓着匕首就要给光义帝一刀,雪荔却伸手阻拦。雪荔盯着光义帝:“让他拖延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李微言怔忡。 雪荔眼中泛着雪水一样迷离的光:“我要思考。” 她不在乎光义帝是不是拖延时间,不在乎光义帝是不是有救兵。她只要弄清楚光义帝是不是下令杀宋挽风,只要弄清楚夜里射来的那只箭,光义帝知不知情。 她不相信人的言语,她相信自己的思考。 她一定要为宋挽风报仇,她一定要知道,光义帝到底做了些什么。 李微言垂下眼,沉默半晌,他自嘲一笑,承认:“我早就在为你布这一局了,陛下。” 他陷入恍惚中,一点点道出。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其实不过几个月。四月中旬,李微言跳入玄武湖,逃离那座困他的牢狱。他不识水性,同行的陆氏女陆轻眉救了他。上岸后,他和那位陆氏女分道扬镳。 他厌恶警惕那陆氏女。对方典雅端庄,是光义帝的未来皇后,是他名义上的嫂嫂。他用言语威胁陆氏女不要说出那晚的事,便一路往北逃。 李微言一直在想,怎么报复光义帝对自己做下的这些事。 那时候,走到哪里,哪里都在传说小公子和亲之事。李微言一时想干脆去找和亲团,搅和得他们鸡犬不宁,一会儿又愤恨,心想凭什么追上和亲团。 北周要小公子做什么?旁人不知,难道李微言不知道吗? 北周和南周是一样的,李氏皇族是一样的藏污纳垢,一脉相承的戴着菩萨面具。李微言怨恨光义帝,又岂会愿意北上,去救北周那位宣明帝。 到底要如何报复光义帝呢? 李微言在经过金州时,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李微言笑道:“山贼们发现了一块石碑,这是我的杰作。我和山贼们一起做下这件事,让这块石碑的消息传去建业。我告诉山贼们,皇帝扛不住‘中兴’诱惑。那时候的山贼们,铤而走险,愿意和我做下这件大事,绑架一位皇帝。” 光义帝狐疑:“山贼有这种胆子?” 李微言耸肩,慢悠悠道:“谁知道呢?反正我一怂恿,他们就同意了。我们一起杀了誉王府上下……” 光义帝大怒:“你杀皇亲?!真的是你杀的?你如此恶毒……” 李微言阴森的眼眸,落到光义帝身上。 光义帝喘着气,他颈间被雪荔的剑抵着,他不敢大动作,生怕雪荔的剑朝前再递一寸。他知道雪荔站在幽黑角落里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心中当真觉得冤枉,当真觉得宋挽风生死和自己无关,他便越发做出平静无奈的模样。 光义帝平缓呼吸:“所以,当日你邀朕去誉王府看石碑,那些山贼,真的是你安排的?” 李微言目光奇异。 李微言喃喃笑:“有时候,冥冥中,我也觉得上天站在我这边,想助我杀掉你。那日分明是你主动来誉王府探我的病情,那么好的机会啊……我当然忍不住动手了。” 所以之后,李微言被关在东市中,光义帝被山贼们押往山间,难寻去处。山贼们其实并不在乎东市关押的百姓和李微言,山贼们真正想抓走的是光义帝。 那时候,即使没有林夜,李微言在得道山贼们得手的消息后,也会装模作样地从山贼手下逃脱,再救下那些百姓,成为金州的大英雄。 他原本计划着,杀了光义帝,自己顶着假世子的名号,逍遥一辈子。毕竟,这世间,除了光义帝,还有谁认识那玄武湖畔不见天日的小公子呢? 被逼疯的人,也想走在阳光下。 李微言睫毛低垂,柔声:“可惜啊……” 可惜,林夜从天而降。 李微言在城门前射死那知道真相的山贼,林夜就此怀疑李微言。 李微言是躲在浑浊泥污中不见天日的小公子,林夜则是沐浴辰光光华曜日的小公子。李微言阴郁狭隘,林夜风华倜傥。李微言心怀叵测,林夜光风霁月。 不,林夜本身就是光。李微言畏惧灼灼日光,怕自己被焚烧,怕自己被林夜认出来。 好在李微言躲了过去。 好在林夜太忙了,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他身边那群人好像各个有一堆麻烦事,林夜一时半会顾不上李微言。 于是,李微言继续实行自己的计划。 当光义帝对雪荔生出向往时,李微言心中便有了想法。李微言便每日与光义帝凑在一起,多说些雪荔,多引引光义帝对雪荔的倾慕。七夕剑舞那夜,光义帝求而不得;光义帝一定会再次出手。 还有…… 李微言喃声:“我发现,陛下你对林夜的猜忌,也实在不少。” 雪荔空寂的眼神,在听到“林夜”时,死水般的眼波终于轻轻晃动,眼中散乱的光聚起,再次望向光义帝。 李微言道:“林夜查将士们的失踪,去义庄调查凤翔那一战……陛下就坐不住了。” 李微言朝向雪荔:“今日之事,缘由既是陛下想得到你,也是陛下要制止林夜继续查凤翔战事。如果陛下成功将你囚住,陛下就可以和林夜做交换,做谈判。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一定会要求林夜停止查那些事,要林夜付出不少,来换取你的平安。” 李微言垂下眼,惨笑:“你看,他就是这种人。他再心慕你,你也必须为他的霸业让路。他们李氏都是这样的……为了解毒,将我母族世代囚禁,日日研制药物。我自小便被试药,自小不停地死去活来,我没有一日身体是完好的,没有一日是不受伤的,没有一日是不想死的。可我死不了,只要我的血不流干,只要我的血还有用,他就不会让我死。” 李微言轻声:“他要隔断我与尘世的联系,要我永生永世被困玄武湖,要我成为痴傻无知的蠢货,要我像白纸一样对万事万物一无所知。” 雪荔的目光,怔怔然,落在李微言身上。到这一步,雪荔才意识到,李微言是真正的小公子。 如白纸一样……隔绝尘世……痴傻无知…… 雪山上永远消不掉的雪,玄乎湖畔永远逃不出的囹圄。 她在山间日日消磨,李微言在湖心日日腐烂。雪粒枯于山间,微言消于湖畔。 雪荔面上的雨水变得又冷又烫,她眼中光渐渐空落,提着剑的手握紧又松开。 玉龙师父是否在做和光义帝一样的事?光义帝如何对李微言,玉龙便如何对她?是否是这样呢?宋挽风又知道多少……不,她不能这样想。 师父是在乎她的,宋挽风是在乎她的。 师父,宋挽风……他们真的……在乎吗? 雪荔心神空茫刹那,光义帝觑得这个时机,动作极快地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朝殿门扑去。到如此时刻,光义帝猜那些内宦应该回来了,他用尽大气大喊:“来人,护驾——” 李微言急声:“雪荔!” 春山赴雪 第145节 雪荔回头。 “刷——” 帐帘再次被掀开。 光义帝充满希冀的眼神,在跌出殿门时,冻结在原地。雪荔和李微言追上去,看到殿外,雨势浩大,天地生烟。 烟雾雨幕中,湿漉漉的林夜鹤氅曳地,青衫染泥。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 林夜静黑的眼睛,在看到雪荔身上的血时,急速缩颤。 林夜手中剑抵在一位铠甲铁衣的将军脖子上。那位将军,雪荔没认出来,李微言却认出,那是孔将军。林夜押着孔将军朝前走,低敛的眼眸,朝向光义帝。 林夜慢吞吞:“陛下,你是否在——等孔将军救你呢?安插在川蜀军中的内应,一朝之间落于我手中,陛下你如何想呢?” 第80章 这座行宫寝殿外,布…… 这座行宫寝殿外,布满了铁甲将士。这些铁甲将士森然怒视着最前方的林夜,却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他们的将首,落在林夜手中。 而他们的将首孔将军,一言不发,满面悲怆。 林夜咳嗽着笑:“陛下,进殿谈吧?难道陛下想将士们都听到这些话吗?” 光义帝脸色惨白。 他此时的脸色,是真正的绝望。先前李微言和雪荔相继逼迫,光义帝尚觉得自己不会输,因为自己还有一颗棋子。那颗棋子本是为李微言准备的,此时,当这枚棋子被林夜拔掉,落到林夜手中…… 大势已去,光义帝还能说什么? 密雨连绵,李微言和雪荔一前一后地挟持着光义帝,将光义帝重新逼回寝殿中。林夜扣押着孔将军进殿,殿门在院中将士们面前阖上。 墨雨浓浓,殿外窃窃声不断。陛下遇袭,他们一方在此坐镇,一方派人去请宋太守:当下时机,群龙无首,那位总被人无视的太守,应当站出来主持大局,救援陛下。 一道殿门与卷帘纱帐,将雨声隔绝在外。 沉闷殿内,不点灯烛,只靠着窗口掠入的电光,照得此间一片惨淡。 光义帝摔坐在椅上,他面无血色地看着林夜与那被挟持的孔将军。光义帝维持着自己的几分尊严,试探事情是否有挽回机会。他勉强笑:“林夜,你这是做什么?孔将军做了什么,你要挟持他?” 光义帝面朝孔将军。 孔将军面上全是水,鬓角花白,平时有将军威严之风,此时只见疲惫恍惚。他眼睛浑浊,不受控地想扭头去看那持剑的少年公子。少年公子故意错后而站,孔将军稍微一动,便是往剑上送命。 光义帝急道:“孔将军,你没话说吗?” “陛下不必问孔将军,”林夜温温和和,“我点了孔将军的穴道,他一句话也说不了。说实话,臣已经听了太多谎言,我们开诚布公一些吧。” 林夜的目光落到李微言身上。 殿中本也无光,李微言却仍挑到了屋中更暗的角落里。他像一条毒蛇般藏在阴影中,手中匕首的雪亮寒光,朝着光义帝的后背。他不在乎其他人要做什么,于他来说,他布局所有,今夜的一切目的,都是让光义帝死于自己手中。 林夜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不去问她身上的血的缘故,不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必须冷静。 林夜朝李微言笑:“想来,这位便是真正的小公子吧?小公子用自己当棋子,布下一出戏码,将陛下引来金州。陛下不放心他人,坚持出行……我昔日一直不理解其间缘故,但若是皇室中的私密事情,陛下要亲自出手,便可以理解了。” 林夜手中剑颤了一下,孔将军的脖颈便勒出了一道浅红痕迹。 林夜的目光落到孔将军身上。 连他那样清澈的眼波,也在此时恍了一恍:“这出戏真有趣。小公子要杀陛下,陛下装模作样入局,也是为了擒拿小公子。为什么是金州呢?因为川蜀军有一位将军绕过了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这种投靠很私密,陛下暂时不想让朝臣知道,也不想让我这位和亲的假小公子知道……陛下便要亲自来金州,稳住这位投靠他的将军,让这位将军出手,在最后时刻进入行宫,捉拿李微言。” 随着林夜的讲述,雪荔和李微言脑中如展开一张军势舆图。 川蜀军分三批。孔将军向来坐镇主营,轻易不出兵。于是,明面上,皇帝只能调动最听话的赵将军,让赵将军去擒拿雪荔;皇帝还要调走陈将军,便用了一出流言,骗走那最激愤好骗的陈将军,在行宫前和林夜开战,和林夜互相阻拦。 于是,只剩下孔将军。 在光义帝的计划中,今夜,也是他为李微言设的一个局。他要弄清楚李微言的真实身份。当李微言暴露的时候,本不该出现在行宫中的孔将军带兵出现,擒杀李微言。 孔将军是光义帝的暗棋。孔将军轻易不离军营。任谁也想不到,孔将军早早投靠了皇帝。那赵将军算什么?孔将军才是坐镇一切的那个人。 李微言唇角浮起凉笑:“原来如此……我便说,陛下身着藤甲衣做什么?我知道他提防我的刺杀,却以为他把所有兵马都派出去了,哪来的人马回来。谁想到,孔将军如此不显山露水。” 李微言望向光义帝,若有所思:“孔将军是何时投靠陛下的呢?” 林夜慢声:“若我所料无差,是去年末凤翔那场战争吧。” 南周三万军马和北周五万军马的对决,林夜不觉得自己会输。他更料不到,不光他自己输得惨,北周那位大将军杨增,和他一样输得惨。他们一起打到某个地方,火药爆炸,那如同一个早就为他们设好的陷阱。 林夜早就怀疑军中有内应了。 在照夜之下,孔、赵、陈,三位将军都跟着林氏出生入死多年。林夜不想怀疑他们任何一位,恰逢光义帝召他去建业,林夜便先将此事放于脑后。 之后,便是林夜和光义帝偷梁换柱一般的计谋了。 林夜忙着从照夜变成小公子,他的大部分心力都放在这件大事上。凤翔的事,金州的事,川蜀军的内应……恍如前世烟云,他不愿意多问多管了。 但是这一次回到金州,当不断有人来试探他是谁,当他发现凤翔一战中可能失踪了很多将士,林夜便不得不重提旧事。 那便查吧—— 林夜喃声:“如果我料得无错,陛下会派一位将军去拦阿雪,派一位将军来拦我。当我分身乏术的时候,应有一军出乎意料出现在行宫,响应陛下的召唤。在见到如今局面前,我并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这支军队一定会出现。藏在背后的内应只有一次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怎能错过呢?” 于是,林夜带人埋伏,又潜入军中。 他押下孔将军时,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但是孔将军看到是他,忽然呆住,束手就擒。如此,林夜才能轻松地押着孔将军,来到光义帝面前。 雪荔垂下了眼。 她心想,原来如此。皇帝要对付林夜,擒拿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召孔将军的一部分原因,都是对付林夜。宋挽风是死于别人的算计中吗? 不,她不在乎是不是算计。她只要手刃凶手。如今看来,光义帝对宋挽风的态度好是陌生,而若那箭不是光义帝下的令,又是谁呢? 雪荔的心神,回到了方才雨幕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身上。 同殿中的李微言,则恍悟,轻喃:“原来如此。凤翔那场战争,果然有内应出卖军队。出卖之人,是孔将军?孔将军是听陛下的令吧?那么,凤翔战争中的三万将士,陛下当然不想调查了……” 此事好荒唐。 荒唐得李微言笑了出声。 他自觉自己潜逃出建业,满心恶念。可他觉得自己比起光义帝,简直纯如白莲。 李微言惊叹地看着光义帝:“难怪陛下不责备照夜将军的那场败仗。难怪陛下在几个时辰前,听到林小郎君这些日子都在查凤翔大战中的将士名单,就会色变。 “难怪我诱惑陛下这么久,陛下都不为所动。而陛下一听到林夜在查将士名单,立刻决定出手。这才是陛下不能被人碰的逆鳞,这才是陛下藏着的秘密。” 李微言眼眸发亮。 他不觉得哀伤,他觉得兴奋而可笑:“皇帝和自己的内应相互勾结,隐瞒战中大元帅,让照夜将军惨败,让南周打输那场战。南周输得惨烈,照夜将军无话可说,如此、如此……” 林夜轻声:“如此,陛下才能和北周的宣明帝,开启和谈。” 雪荔的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她撩起眼睛,看向林夜。 林夜松开了手中剑,似失去力气,无力地看着光义帝发笑。他总是笑,他的笑容明朗,如阳光般让雪荔喜爱。而他此时的笑如流水落花,好是悲伤落寞。 他早有预料,他只是装聋作哑。 可装聋作哑的结局并不好,他还是得撑起来查清真相。 而他方才所挟的孔将军难堪地闭上眼,浑浊的眼泪,痛苦无比地从眼中渗下。他发出“啊、啊”的喉咙咕隆声,他好像有话想说,于是再次睁眼急切地看向林夜。 但林夜点了他的穴道,林夜现在也不打算解开。 林夜望着孔将军的眼睛,轻声:“你是林氏收留的老将,自小陪着照夜长大。纵你不认同照夜的布局,不认同照夜的战术,你怎能试图害死照夜呢? “你或许有难处,或许觉得照夜错了,照夜不应该坚持打仗坚持北伐……可照夜也很难。他为什么要理解你呢?” 孔将军呼吸猛滞。 林夜垂下眼。 他轻轻笑了一下:“照夜将军未及弱冠而陨于战场,他秉持家族遗愿,死前愿望一直是南北归一。林家祖训在上,林老将军,林将军,谢夫人,照夜将军……他们毕生都为此而战。 “可是他们不明白,南周的皇帝不想要战争,也不想要北伐。新登基的光义帝想的是偏居江南,富裕一生。” 林夜眼中光些许模糊。 那些模糊的水雾,让他眼睛微微泛红:“照夜整日喊着打仗,喊着北伐,让陛下多为难啊。陛下烦恼极了,心想这只会打仗的蛮子懂得什么,南周中兴,若是打仗,这中兴之梦,就不会落到自己这一辈了。 “陛下何其年轻,何其壮志满怀。北周宣明帝的壮志是收复南周,南周光义帝的壮志则是‘光义中兴’。如此,只要那嚷得声音最大的照夜死了,输了……南周与北周和亲了,就再不用想什么战争了。 “照夜身陨,是最好的结局。那般厉害的将军都身陨了,还有谁敢质疑陛下的决策呢?陛下的帝王心术玩得一向好,满心筹谋对的从来不是北周不是敌人,甚至不是我早已提醒过陛下的、对我南周虎视眈眈的霍丘国……而是他麾下臣子。 “间离文臣武将,间离照夜与建业群臣。让照夜消失,让和亲开始。不过是将小公子送给宣明帝而已……陛下不在乎。若是、若是……” 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他的眼睛和光义帝对上时,双方都知道林夜没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光义帝和林夜搞了一出“假公子”的计划,让林夜去刺杀宣明帝。若是林夜成功,光义帝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收复北周。若是林夜失败,光义帝会与这个假公子划清界限。他将一个真照夜送给宣明帝,他不在乎照夜落到宣明帝手中,会赢得什么结果,他只要他的皇位稳固。 林夜轻轻笑一下:“陛下难道没想过,宣明帝得到一切后,挥师南下,陛下的‘中兴’梦,要如何继续?” 光义帝镇定道:“他不会。他的把柄落在朕手中。” 在场几人,瞬时明白。 李微言的笑声,在空荡的殿中刺耳尖锐。 李微言失声道:“原来陛下不只在照夜将军麾下安插了孔将军这位内应,陛下还与北周那位宣明帝联络了,和那位宣明帝一起说好,要让照夜死在战场上,两国开始和亲。原来是这样……如此,你的把柄在宣明帝手中,宣明帝的把柄也在你手中,你二人互相牵制,谁都不会说出这桩秘密……可你是否将宣明帝想得太天真了些?!” 林夜声音紧随着厉道:“陛下可知宣明帝在与什么人合作?陛下觉得宣明帝不会南下,可宣明帝的每一次出招,要的都是南周的命脉。他甚至……” 林夜想说宣明帝很可能为了对付南周,和霍丘国合作,已然叛国,背叛自己的臣民。 但林夜转而一想,光义帝难道不是吗? 光义帝难道没有背叛自己的臣民吗? 宣明帝好歹是为了扩张领土,光义帝为的,却仅仅是皇位稳固! 光义帝盯着这几个年轻人,半晌突得站起,语气铿然,高声怒道:“你们懂什么?!你们到底懂什么?朕如果不这样,如何收回皇权?你们可知渡江一百二十年,世家崛起,陆氏在建业如何压制我李氏皇室……而李氏因为身体中的毒,连对付陆氏都很难。到了朕这一辈……毒素终于压下去了,但朕放眼一看,南周哪里还是朕的南周,南周快要改姓‘陆’了!” 光义帝双目赤红,胸膛起伏。电光照得他面容扭曲,殿中三人看着这恶鬼般的君主,无言。 他方才唯唯诺诺,但是提起自己的地位,他双目中燃着激荡火焰:“什么‘王与陆,共天下’……做梦!朕在一日,陆氏就不要想分割皇权。你们难道看不见吗?朕这一次来金州,已经数月,建业分毫乱象没有生出,朝务井井有条,除了偶尔来两道奏折请朕回建业,根本无人记得朕……陆相坐镇建业,南周早就是陆氏的一言堂了。 春山赴雪 第146节 “朕要收回帝权,要压下陆氏为首的世家。照夜必须死,战争必须停,宣明帝必须和朕有默契……我李氏皇权……” 他疯了般开始念叨,忿恚不怿。 他念叨着“噬心”之毒的可怕,念叨着整整一百二十年,李氏皇族被这毒害得人口凋零,竟连臣子都斗不过。到他这一辈,嫡系只剩下他一人,他必须肩负起兴国之业。 对了,小公子是幼弟,其实也是嫡系。 但光义帝不以为意,眼中根本没有那位真正的小公子。 李微言算什么嫡系?只是一个药囊,一个血袋罢了。光义帝先前在李微言面前装可怜讨饶,可光义帝其实根本看不上李微言——一个被关在玄武湖畔的废物,这一辈子,都应该像他的母系一脉,被关在那里。 光义帝不会让李微言逃的。 虽然光义帝已经不被“噬心”所困,可是人生一世,谁没有生老病死?他要实现自己的伟业,他也需要李微言随时奉献一切,救自己的性命。 电光刺穿窗槅,殿中三位年轻人三足鼎立,而被困最中间的光义帝来回踱步。 光义帝双目发赤面颊酡红,提起自己的伟业何其兴奋。他不在乎伟业中的背叛和阴谋,他是帝王,所有臣民都应该为他的“中兴梦”让路。他要拔出陆氏,要杀尽照夜,要与北周平分天下。 他要、要…… “嗤——” 尖锐的匕首入脖颈。 这一次,没有藤甲衣相护,光义帝怔怔扭头,看到李微言站在自己面前,握着匕首的手朝下渗着血。 满殿阒寂。 巨厦之崩,非一日。洪河之决,非一时。 李微言凑近他,朝他笑,呓语般:“我不在乎你的帝王梦,不在乎你的浩大心术。只要你无法得偿所愿,只要破坏你所有的筹谋计划……我就很满意。” “你、你……”光义帝呆怔着朝后摔。 与此同时,孔将军扑上前似想救他。而林夜的剑自后递出,孔将军低下头,便看到从胸前渗出的剑锋。他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郎。 孔将军双目流着血与泪。 他想着多少年的光阴,多少年的陪伴。他有什么错?照夜一意孤行,非要打仗……陛下都不想打仗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打仗?照夜刚愎自用,太过年少,一定会输得很惨的。 他受林老将军托付,他不忍心看照夜输啊。 他也没想杀照夜,他只是、只是…… 孔将军倒地时,终于穴道得解,血漫着他的身体渗出,他艰难地去拽林夜的衣摆:“若你早生十年……” 若照夜早生十年,孔将军未必不会站照夜。可照夜太年少了,敌人又何其强大。 林夜俯首,看着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人。他一点点用剑锋,割掉那片衣摆。他握着剑的手发抖,低下的下巴苍凉如霜,眼眸却漆黑静默:“即使晚生十年,这一局,我也不会输。” “咚——” 鼓声从外传来,雷电破雨,整座行宫中华灯亮起。殿中人听到外面的喧哗声: “陆娘子入城,号陆氏法令,捉拿刺杀陛下的贼人。” “随我一同进殿救援陛下——” 殿中三人倏然清醒。 李微言朝他们道:“你们走吧,人是我杀的,我……” 雪荔忽然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雪荔的手那样凉,冻得李微言一僵。而他抬头,便看到少女睫毛上沾着的血。 雪荔抓着李微言:“我带你走。” 李微言惊愕。 连林夜都惊愕,一时想不到雪荔为什么要救李微言。 但外面鼓声越来越聒噪,林夜亲自请来的救兵陆氏入城,林夜不得不压下满心烦郁,去应付另一遭事情。当时林夜挟持孔将军,并未动陛下,眼下三人中,大约只有林夜有辩驳的机会。如今光义帝和孔将军一起死在殿中,只有林夜有借口拖延时间。 林夜便压下燥意,朝雪荔叮嘱:“你先送李微言去安全地方,然后到行宫后的西门口与我汇合。陆轻眉是我请来的,她不会为难我们……我骗走他们,就去找你。” 雪荔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目光殷殷盯着她,而殿外鼓声越来越急,撞门声剧烈。雪荔便朝林夜点头,抓着李微言的手飞上房梁,一掌击向悬梁上方的瓦木。 -- 雨势何其大。 整座行宫灯火蜿蜒,布满将士,“捉拿刺客”声不绝于耳,此地变得何其危险。 雪荔带着李微言出宫,轻功绝妙。她在出城前,将李微言丢到一个与将士搜查的方向南辕北辙的地方,便打算离开:“你躲在这里,之后自己想办法吧。他们不知道谁杀了光义帝,你还是安全的。” 她旋身便要走。 李微言冰凉的手握住她手腕,紧扣住她。少年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你为何救我?” 雪荔眼睫朝下低了一下。 她声音很淡:“你和我的处境很像。我理解你。” 李微言大震,被她拂开手,见她如一缕烟般飘离而去。他躲在灌木中,淋着雨,整个人恍惚浑噩。一时间想着幼年时生不如死的机遇,一时想着方才杀死仇人的快意,一时又想着雪荔的眼睛,想着雪荔与他说的话。 她的处境…… 他们还会再相遇吗? -- 雪荔放走李微言后,并没有按照自己和林夜约好的那样,去西门出城的方向。她走的是北门。金州行宫建在西北方向的半山腰中,西处平缓,北处陡峭。而朝北登山,会遇悬崖湍流。 雨下得这样大,水涨得这样急。对于雪荔这样的高手来说,跳崖落水而潜,是最快的离开方式。 雪荔在黑夜中疾奔。黑魆魆的夜色与绿郁郁的森木被抛在身后,脑海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也被抛在身后。她越行越快,满身鲜血快要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她终于冲上了悬崖…… 山道弯弯,林木丰茂,悬崖边有人转身,衣扬如惊涛拍岸。 林夜站在那里等候她。 雪荔手中的剑,登时拔出,朝向林夜。 林夜盯着她:“阿雪!” 雪荔一言不发,雨水弥漫她的眼睛。 林夜:“你为何不走我指给你的路?我若不是觉得你眼神不对,若不是多想了一分,便会与你错过。你为何如此提防我?是宋挽风对你说了些什么,还是你遭遇了些什么?阿雪,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当真是来救你的。” 林夜声音急促:“陆轻眉已经进城,封锁整座城。她虽和我有合作,可光义帝死,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你走得任性,又带走李微言,难道你要替李微言担责?整个南周捉拿你,把你当凶手,这可如何是好?你与我回去,我们一起去找陆轻眉商量……” 雪荔打断道:“照夜将军,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雨势更急,林夜一下子怔住。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幽暗下去,定定看着她。 雪荔:“我今日杀了不少将士,那些都是你的昔日部下。如此算来,我们应当是仇人吧?而且,我是北周人,你是南周人。我是江湖杀手,你是朝廷官员,我们本就不同。装聋作哑可以通行一段路,真相道破后,便很难同行了。” 林夜凝视着她。 他刹那间感到心脏绞痛,但比那绞痛让他更难忍受的,是她冷淡的目光。 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才让她这样提防他。 是、是…… 林夜的声音在雨夜中缥缈如烟:“是因为我骗了你吗?你猜出了我是照夜将军?你何时发现我是照夜将军?” 雪荔眼神微微涣散:“很久了。你没有瞒过我,我本也觉得这些没什么关系。你在林氏祠堂中与你家人说话,我就站在十步外的雨廊下。我将你的话听得很清楚……到金州后,你便开始用鹰隼传讯,鹰隼是军人传讯的方式……你在和亲团中带来的那些暗卫武功不算高,可纪律严明,我和赵将军打过后,便知道那些路数,都是军人的路数。 “我查钱老翁,你查凤翔将士。我关心师父的死,你关心凤翔将士的失踪……再加上方才你与光义帝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一句点明自己是‘照夜将军’,但你说的话太私密了,只有照夜将军本人才能知道。 “你既想瞒我,又不想瞒得太严重。你很纠结,露出很多线索给我。 “我师兄死了,我要去找真凶。南周上下追杀我,我并不在乎。反正我被追杀也不止一次。而你我之前的合作,便算了吧。你去和你的亲,我去行我的路……” 她自觉自己说得十分清楚,越过黑灌便要跳下悬崖。然而林夜猛地朝前扑来,扣住她手腕,满目含怒,将她紧扣住不放。 他呼吸时冰时烫,怒视着她:“阿雪,你真的好没有良心!” 雪荔:“我本就是怪物。” “不,你不是,”林夜抓着她手腕,呼吸急促,“你那么聪明,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你只是不说。你不想与我搅和,是你怀疑我。你不能怀疑我,我绝不会是你的敌人,我绝不是……” 雪荔:“倘若我是你的敌人呢?” 林夜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发烫,猛地颤抖。 他目光幽亮而固执:“你不是。我会想尽办法让你不是。阿雪,你如果非要走,就带我一起走。我不去见陆轻眉了,我不管行宫皇帝的身死后事了,你带我走,我们一起想办法!” 雨水落在雪荔的眼睫上。 林夜的目光灼得她战栗。 林夜一字一句,与她一同淋在雨中,听到下方瀑布的喧哗洪涛声:“你不要听别人的话,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只告诉我,你此时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你到底正不正常——”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泛着一重薄薄水汽,比雨更清润。 雨水好模糊,她今夜思绪已经分外混乱。而她耳力出众,已经听到了将士们追捕的脚步声在离悬崖越来越近。 雪荔喃声:“我正常……” “正常还是不正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林小公子便倾身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只肯听他想听到的话。他在冰凉雨中拥着她,朝她露出笑:“那你听着,我心中慕你。” 雪荔抬头。 林夜发着抖:“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做所有事不是因为要算计你,我跟着你不是要试探你。你遇到的所有坏事不是我做的,所有嫌隙不是我造成的……我一直喜欢你,你带我走,好不好?” 雪荔头脑空白。 悬崖雨中,笼着令人窒息的云雾。她被他握着手,竟忍不住跟着他一同发抖。 她几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今夜的遭遇已经让她满心烦乱短暂失智。林夜喋喋不休缠缠绵绵,所有词她都懂,凑在一起她不懂。而无论她懂不懂,敌人的灯火耀亮山间,搜寻到了这里。 来不及了。 山势峥嵘,暴雨逶迤,雪荔抓住林夜的手,带着他纵前。电光闪过,雷声轰鸣,二人跃下湍流,坠入白雾中。 ——第一卷完—— 第81章 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 春山赴雪 第147节 癸未年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地官赦罪。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夜。 ——《雪荔日志》 梦境寒冷已不必絮,更多的感受是,痛。 痛不欲生,头重欲裂。呼吸起伏间尽是颤音,不知苦捱了多久,周身已遍是冷汗。 雪荔进入这个梦境,感受到如此剧烈的痛,便意识到这是往日自己服用玉龙师父给的药物后会产生的痛感。她情感已如此淡漠,至今想起那些年服用的药,仍感到害怕。 人若习惯了舒适的环境,若被好好养护,自然不会去喜欢昔日之苦。然而进入这个梦境中,雪荔并不挣扎。她几乎是自虐般,承受着、体验着自己曾经的痛。 即使这样,宋挽风也不会复生。 她想要自己痛一些,想惩罚自己。 而这种苦捱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雪荔感受到身体没那么痛了。她借着梦中自己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洞寒窟中。 是了,在雪山的时候,她每月服用药物的时候,就会将自己关在寒窟中。 此时,雪荔看到寒窟通向洞口的方向,外面的天光被两道人影挡住。她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恍惚认出那是玉龙和宋挽风。 雪荔心口突得一跳。 现实中,玉龙和宋挽风从没有一次去寒窟中看过她。那么这场梦,便与现实毫无关系,只是她自己日思夜想、杜撰出来的吧。 她不清楚自己的情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当她在梦境中幻想出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场景,雪荔盘腿坐于洞中,呆呆看着洞口挡着天光的男女。 玉龙一身素青,宋挽风一身明灰。 玉龙娥眉曼睩,骨清神秀。年岁如流水,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她眼波永是孤零零的,连雪荔都看不出来,她常年在想些什么。 宋挽风则目如山水,神采毅然。他当得起风师之名,衣袂翩飞间,眉目间蕴着说不出的山水之灵,点点烁烁间,总是含着三分笑意。 雪荔扶着石壁:“原来我这么想念你们。” 她眼眸有些红,跌跌撞撞扑向前:“师父,宋挽风。” 她没有走出去。 好像有一道无形无状的“空气墙”,挡住了她的路。她伸手拍打,无法朝前多走一步。她有些茫然地望去,仍能看到洞口的玉龙和宋挽风,可她无法靠近。 玉龙开口:“不要过来。” 雪荔静谧:“……什么?” 宋挽风开口:“雪荔,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和我们,不是一边的。” 雪荔拍打“空气墙”的动作停住。 她的目光从宋挽风身上,移到玉龙身上。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只是看到那总是冷冰冰的师父,在梦中,露出了几分称得上“动容”的神色。 玉龙:“我早已赶你下山,你何必跟随?” 明亮的光,被挡在玉龙身后,只露出蒙蒙的黄边。 雪荔凝望着那重光:“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玉龙道:“我已不要你了。”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永别。” 雪荔绷住身子。 梦境与现实浑噩的界限,在雪荔的怔忡中,一点点打破。雪荔渐渐想起了这是梦,又渐渐想起了现实中,宋挽风被乱箭射杀于金州县衙府外的雨巷。 现实中心间的绞痛感,与梦境中服用药物的痛感,交错着融于一处。雪荔眼睫沾水,波光欲溢,不由伸手去摸眼睛。 雪荔听到了漫天的风雪猎猎掠空声,感受到了风雪在骨头缝中渗出的寒凉感。 她看着师父身后走不过去的明亮晕黄天光:“为什么走不过去?是因为……你们都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吗?” “哗——” 此话一落,飞雪裹霜,呼啸着朝雪荔迎面扑来。浩大风雪形成一片门帘,雪荔掀帘睁眼,面前骤暗,她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雪荔怔坐着。 好一会儿,她捂着疼痛的心口,目光涣散双耳失聪,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而后,她听到了身畔极轻的呼吸声。 雪荔缓缓地扭头,看向身旁那个人—— 少年公子靠着山壁,缩着肩收着腿,姿势很不舒服。他面色颓然而睫毛浓长,蹙眉而睡。 一道惨白月光照入山洞,浮在少年少女身上。 此时,是他们从金州逃走后的第三日。陆轻眉入金州后,封锁整片城池,一门一户地搜查过去,要找“刺杀陛下的刺客”。 光义帝身亡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世人还以为光义帝“遇袭重伤”。那位陆氏女封锁了所有消息,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而雪荔和林夜逃亡三日,才堪堪摆脱了追兵。 雪荔半边身子都是血,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衣容。她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并不影响她的行动。林夜情况则糟糕很多,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许多次都有晕眩之症。可林夜不知道图什么,坚持跟着雪荔—— 即使雪荔并不理会他。 他们逃亡的一路上,雪荔没有和林夜说一句话。而林夜大约是状态很差,也没有喋喋不休地烦她。 三天过去了,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宋挽风身死那日发生的事,她猜想那些事应和照夜将军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应当与林夜无关。 林夜既与光义帝离心,那便没必要为光义帝做事,去杀害宋挽风。何况林夜擒拿孔将军时说的话,已经表明,林夜和李微言一样,与光义帝站对立面。 再者,雪荔已经开始怀疑,光义帝也不是杀害宋挽风的凶手。光义帝那日表现的,对宋挽风的身死非常茫然。正如光义帝所说,宋挽风死了,他无法拿捏雪荔,又得罪一个宋太守,他何必呢? 不是林夜也不是光义帝,那会是谁呢? 雪荔思考这些时,目光再次落到昏昏沉睡的少年公子身上。 他这几日,吃了好些苦。一尘不染的衣袍早已落了灰,本就清瘦的面颊更瘦了一圈。原本神采奕奕的小孔雀,如今如一只落汤鸡,遍身污泥不提,整个人都快要被吸干血了。 既然如此狼狈,为什么仍紧跟着她不放? 雪荔脑海中,想起暴雨夜瀑布间,少年那声嘶力竭的“我爱慕你”。 她心头疾跳,又猝然起雾,茫茫然地看着他。她连“喜欢”都不太能体会得到,“爱慕”又是什么?那些足以支撑人或生或死的感情,雪荔觉得害怕惶然。 她连自己的师父和师兄都弄不明白,她哪里弄得明白旁的人呢? 而林夜跟着她,分明在吃苦。 雪荔俯下身,观望月色下沉睡的靠壁少年。她伸手,轻轻在他颈上抚摸。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她摸到的,则是他虚弱的呼吸、气脉,不流畅的筋血。 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雪荔抿唇,垂下眼。 她曾与林夜说,林夜用心头血,尝试救玉龙。如今她还没找到玉龙,宋挽风便死了。她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机会“起死回生”,倘若有的话—— 难道她既要林夜救玉龙,也要林夜救宋挽风吗? 她记得,林夜说过,他只剩下两次用血的机会了。而倘若他真的用完两次机会,便轮到他命陨的时候。何况,如今真正的小公子,李微言现身了。 雪荔若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渴求,应该合作的人,大约是李微言。只是不知,李微言如今又在哪里。 而且……宋挽风的心脉若是消失了,大约也救不回来。而林夜…… 雪荔思索片刻,起了身。 照夜将军伪装小公子,林夜应该有很多他需要做的事。他为什么非要和她掺和在一起?她不懂情,也不会回应他的情,她如今还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做……追杀她的人又那么多,林夜跟着她,多危险。 他与她分开,才会安全,才会更好地去做他想做的事。 他既然下不了那种决心,雪荔便帮他下吧。 雪荔将腰间剑放在林夜身旁,又将身上值钱的钱财留给他。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洞,将昏睡的林夜抛在了洞中。 -- 雪荔离开后,便想尝试着重返金州。她想回太守府一趟,重新检查宋挽风的尸体。 金州戒严,雪荔以为自己想混进城,会非常困难。让她意外的是,她不用想法子混入城了,宋挽风的尸体出城了——宋挽风身死七日,宋太守要埋子下棺,将儿子葬在城外的宋家陵中。 宋太守不想和帝王求问“谁杀的自己儿子”这件事,他和陆轻眉交涉后,得以出城葬子。风师既死,“秦月夜”许多人出面。而和亲团这边,窦燕、阿曾也带着人出面,和“秦月夜”杀手们互相制衡。 宋家陵在城外一名叫“云澜”的小镇东一里。云澜镇上有一座长明寺,在死者下葬前,宋太守将儿子的棺椁暂停在寺中。 雪荔做了些伪装,换了身衣服,戴着斗笠,装作香客的样子,混入寺中。 长明寺明松暗紧,她在外围走一程,便看到了这里的很多暗线布置。南周朝廷兵马和“秦月夜”大约交涉些什么,杀手楼帮着做布置,和亲团的人也跟着做布置。 寺中小径清幽,竹林葱郁。窦燕和阿曾走在小径上:“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杀害风师的,难道不是光义帝吗?为什么杀害风师的刺客,会有可能折返?该不会是想让雪女背锅吧?” 阿曾不说话。 他沉郁着眉眼。 那晚,行动寝殿中发生的事,殿外人一无所知。事后,他们只知光义帝遇刺,生死不知。陆家那位长女嘴十分严,和亲团被扣押,将士们被看押。而林夜、雪荔、誉王世子、叶郡主同时失踪,行宫的卫士们一口咬定,那几人都有嫌疑。同时,粱尘和明景也失去了踪迹。 阿曾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可他不知缘故。 他尝试联络那几人,信如泥牛入海,无人回复。 同时,陆轻眉几次敲打和亲团,要求见林夜。阿曾有苦难言,根本不知道林夜在哪里。而窦燕打听不出来,“秦月夜”杀手们为什么要在长明寺做布置。 窦燕觉得自己处境微妙:“我尝试以冬君的身份,联络春君。但不知道是我太久没联络的缘故,还是杀手楼改了暗号的缘故,没人回复我。” 阿曾看她两眼,叹口气。 窦燕美艳的目中迸出火星:“郎君这是什么眼神?” 阿曾:“你被排挤了。” 窦燕:“……” 阿曾淡然道:“许是你太久没用冬君的身份,‘秦月夜’当你死了。或者风师当日,没有将你的事情告诉你的上峰那些人……所以如今,你已经完全不知‘秦月夜’内部的安排,‘秦月夜’行事也不会再知会你。” 窦燕默然片刻,忍怒道:“这都是谁害的?如果不是雪女冒充我的‘冬君’身份,我姐姐又被雪女杀掉,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何况雪女冒充‘冬君’也罢,一条消息都不与杀手楼发,‘秦月夜’难道不会怀疑冬君已经出了问题吗?雪女自作主张,才导致了我如今的尴尬地位!” 阿曾很淡定。 二人说话间,穿过一花木廊。马上到中秋,寺中除了停尸,还在置办中秋要用的花草祭祀物。 窦燕骂了一通,阿曾只道:“所以,‘秦月夜’如今的布置,似乎又是针对雪荔的。你应该感到痛快才对。” 窦燕一怔,默然。 她姐姐死在雪荔手中,如果杀手楼要用宋挽风的死来诱杀雪荔,对窦燕来说,大仇得报,她自然应该快活。可是、可是…… 窦燕想到那个少女清寂的眼睛。 春山赴雪 第148节 她想到昔日少女与他们同桌而坐,他们说笑不断,雪荔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但并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凶残。相反,雪荔非常的安静,甚至寂寞。 往往,只有林夜能引得雪荔开朗一些。 那样的女孩儿…… 窦燕低头,轻声:“宋挽风又不是雪荔杀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算要报仇,也应该是南周朝堂……和雪荔有什么关系?‘秦月夜’到底在做什么?不行,我得去弄清楚。” 她好歹是冬君,她总有她的法子。如今情况不明,窦燕再无法装聋作哑下去。 她匆匆而走。 阿曾想拦她,叮嘱她一件事。扭头间,他看到一个斗笠人从旁穿廊,匆匆而过。 阿曾心神晃了一下,窦燕回头疑惑:“怎么了?” 阿曾疑惑着摇头。 他再看那个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那斗笠人如此快的行程,更让阿曾起疑。阿曾想了想,多加派了寺中人手,用来阻止“秦月夜”。 -- 雪荔听了许多话,才知道原来他们要用宋挽风的死,来诱她出现。 为什么? 他们是认为她是杀害光义帝的凶手,还是他们觉得她既弑师,又杀兄呢?那么多将士,没人站出来? 雪荔若有所思,脚步微缓。 前方有人过来,雪荔转个身,钻入了旁边的半月洞门。又拐了几条路,她终于听到有小厮隔着墙小声说:“东西都在这里,一起处理了吧。” 淡淡的血腥味隔着墙传来,闷闷的呼吸声说明他们抬运的东西很重。 雪荔微扬目,跃墙而走——找到了。 -- 长明寺的香客房中,宋太守刚刚送别方丈,关上门。 屋中坐着一个黑衣斗篷人。 斗篷遮挡那人面容,那人活生生在房中出现,让宋太守惊得顿了一顿。缓过神后,宋太守一言不发,坐向屋中的另一榻上。 二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整间屋子。 宋太守抬头,鬓间花白,几日劳碌后,他脸上皱纹更深。这位太守眼中写着深重疲色,看也不看对面的人,以袖盖脸,淡声:“这是我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日后,你不要再出现,不要再联系我了。” 那人掩在斗篷中,轻轻哂笑:“自然。只要这件事做成,日后你我再无干系。” 神秘斗篷人说:“宋挽风的尸体被放在长明寺中,雪荔只要活着,就应该会来刺探。她不可能放心宋挽风的尸体,落在你们手中。她想活死人……林夜的血,不就是她最大的砝码吗?” 宋太守默然。 二人坐在寝舍中,各自心事重重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倏忽间,外头生乱—— “起火了!” 神秘人倏地起身。 宋太守仍麻木地坐着。 二人焦急等待消息,听着外头人头攒动,纷纷奔走。宋太守观察着神秘人,听到神秘人急促的呼吸。神秘人在屋门前踱步,几次想推门而出,又硬生生忍住。 外面很乱,屋中人煎熬。 而不知过了多久,侍卫气喘吁吁在外松口气:“报太守,火已经扑灭了,没什么损失。” 屋中二人俱怔。 神秘人笼在一片黑中,什么也看不清。宋太守却挑眉,不可置信:“没什么损失?你确定?宋挽风的棺椁,也没有人碰?” 外面有和尚跟着侍卫来安客人的心,含笑解释:“檀越放心,是有香客来寺中敬香,不当心点了佛幡,才引了一场火灾。寺中停放棺椁不是一两日,主持早已托付过,不带香客去接触棺椁的。” 屋中人神色幽晦。 忽而,神秘人回头,看向宋太守:“中计了。” 宋太守眸色闪烁。 神秘人:“立刻派人去押小厮,看他们那里是否丢东西……若是丢了东西,即刻去捉人!” -- 长明寺中乱哄哄一团。 宋太守审问一通,才从小厮那里审问到,方才失火时,他们都跑去救火。等小厮们回来,他们回答太守,说箱笼中箭只都在,没有少东西。 这便更加奇怪了。 宋太守见其中一个小厮神色不自然,便将这个小厮与其他小厮隔开,单独审问。这小厮撑了没多久,便惨白着脸认了:“是、是少了一支箭……就是老爷前几日吩咐小人去处理的梨木箭。” 箱笼中的箭只,是那日暴雨夜拼搏中射出来的箭。宋太守讨走了这些箭,说要去烧给儿子,做祭祀用。大部分箭只出自军方,乃是竹制箭,或寻常树木做杆的箭只。只有一支箭与众不同,那便是宋挽风身上的第一支箭—— 梨木为杆,黑鹰为羽。 而今,梨木箭丢了。 宋太守大怔,怒道:“不是早就让你们烧了吗?” 小厮冷汗淋漓,支支吾吾求饶道:“小的生了贪心,见那梨木材质实在好,又见老爷特意叮咛,便觉得那梨木能换不少钱财……小人丈人要过生辰,小人便想……” 宋太守怒不可遏,一掌箍下。 神秘人在后无声无息,如鬼魅般飘来:“她可是很聪明的。” 宋太守:“怪我大意,我应该亲自盯着的……” 神秘人倒是很平和,甚至笑了一声:“并无干系。我弄错了,我以为她更在意救宋挽风这件事。其实她更怀疑‘宋挽风死亡真相’这件事。即使不是丢箭,也会是其他东西。一旦她对其他事情产生怀疑,她的目的本就不在棺椁。” 宋太守呼吸沉重,打人的手一顿。 神秘人叹道:“带人在整个云澜镇搜吧,若能挽回事态,还是有利于我们的。要注意当铺、铁匠铺、武器铺这些地方。” 宋太守正要叮嘱,听到外面有隐约的炸开烟火声。他脸一白,颓然道:“来不及了,今日是中秋……” -- 中秋之夜,整片中原神州,观灯赏月,祭拜月神。民间街巷间,人流若海,熙攘接踵。想在密密水流中,寻找一滴水,谈何容易。 侍卫们带着人入镇,按照太守给出的地名,一个个铺子排查过去,不停询问,是否有女子拿着一支箭,朝他们问过话。 雪荔拿着那只梨木箭,堪堪与追逐她的人擦肩。这只梨木箭,她拿到手,便察觉了异常。因为除了箭身上被污染的血腥气外,这只箭,是一只机关箭。 那种小孩子玩耍时用的机关箭。 箭杆收缩,遇物回撤。论理来说,这只箭只要碰到人体,箭锋就会缩回箭身。这样的一只箭,如何杀人?又如何让宋挽风中箭吐血,殒命当场? 雪荔握着箭的手指冰凉。 她出一间当铺时,发现外面人潮涌动,宋太守派的侍卫们已经开始包围这里。她当即换个方向走,而在这样争时夺刻的错位时间中,雪荔终于在一家武器铺,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 那武器铺老板端详着她给出的箭,连连颔首道:“不错,前些日子,是有人来拿着这只箭,问能卖多少钱。箭只这种东西太蹊跷,何况此箭材质又非寻常,最近陛下遇刺,到处抓人……哎,人心惶惶,我不敢接活。” 雪荔:“那人什么时候来问的?” 武器铺老板想了想:“七日前吧。那人风尘仆仆的,特意赶了远路来,又急匆匆走了。说是七日后再来……小娘子,你是来替那人卖箭的?你们什么关系?” 如是,雪荔心中有了数。 七日前,是暴风雨后第二日。太守府处理宋挽风身上的这只箭,小厮千里迢迢跑来云澜镇卖。是因为那小厮知道,七日后,宋挽风的棺椁会在云澜镇上的长明寺停留,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卖箭。 小厮的一意贪婪,给了雪荔寻找真相的机会。 “搜!那边——” 侍卫们的吼声冲来,雪荔走出巷子,斗笠被风吹开,正好与一个侍卫四目相对。 雪荔袖中手指微动,她寻思出手时,旁边忽窜来一戴着面具的少年郎,拾起一面具扣在她脸上。 苦涩药香拂鼻而过。 那人一把拥住雪荔,拽着她往人流中走,笑吟吟:“娘子,你出来玩耍,怎么丢下为夫一人?” 只一刹那,身后生疑的侍卫,愣了一愣,怀疑自己弄错了。然而想了想,他们仍纵步冲入人流中,努力寻找目标。 -- “砰——”烟火在天上炸开,云澜镇中灯火如流,自高处看,正是一片火海如昼。 长明寺的正殿屋檐上,黑衣神秘人长身而立,目光穿越香客们手中所持的灯烛。暮色四合,寺中陈瓜果,祈长明,寺前蜿蜒火龙后,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浮光如梦。 “中秋祭月,地官赦罪——” 钟声告天,佛偈诵声与道家玄机相重,不佛不道,半佛半道。我有何罪,赦我何生? 枝叶飒飒,灯火生烟。风吹开神秘人的斗篷—— 浑圆月下,青年眉如山目如水,容颜俊逸气质风雅。 正是本应死了的宋挽风。 -- 镇上巷中,雪荔被少年拉着跑入人流。二人跌跌撞撞,相握的手指微微渗汗,彼此的呼吸也沾了紧张的颤意。二人穿过逆流人潮,三拐四绕,再次甩开身后人。 深巷中,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皎月如水,雪荔和面前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郎对立而站。 “中秋祭月,地官赦罪——” 箫鼓频喧间,杂耍人中烟火烧起,喝彩声高,白色烟雾隔着街,照得孔雀面具一派明亮。这样明亮的光,让雪荔想到梦境中,玉龙和宋挽风身后挡住的光。 她如坠虚梦,如堕幽渊,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她浑浑噩噩地伸手,掀开面前少年郎的面具—— 眉目秀致乌发雪肤,苍白肌肤下血色全无,少年眼中却仍流着一派浑然天成的灵动韵味。 正是被她抛弃的林夜。 第82章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夜火的光落在林夜脸上。 白色的孔雀面具罩在发顶,他的睫毛像金色的蝴蝶。蝴蝶拍翅间,巷外灯火的流光,便落入了他眼睛中。他的眼睛像金色的碎光浮跃的海,波光潋滟,雪荔的影子,便落在那样的湖中。 春山赴雪 第149节 有一瞬,雪荔觉得自己在被金色的星海包围笼罩。 有一瞬,雪荔沉浸于这样如梦如幻的感知,看他看得出了神。 而巷外灯火成游龙,游龙走过这条街,雪荔看到了外面大街上混于人中、正在寻找她的侍卫。她朝墙角一错,贴墙而站,不忘拉过林夜一起。 巷外的侍卫便没发现他们。 而雪荔知道,他们一定还会回来。 雪荔冷静了下来。 她收于怀中的那只机关箭,熨得她心头冰火两重天。这样的时刻,她哪有功夫看林夜呢? 雪荔便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林夜毫无自觉,便跟上来。 他脸色苍白眸子清黑,容貌俊秀神色活泼。来到云澜镇,他将之前脏了的衣物换下,此时少年公子白衣绣金,玉质金相,又有了风流雅致小公子的感觉。 他伸手拽她衣袖,开始喋喋不休了:“阿雪,你怎么抛下我不管了?你不知道我头晕眼花,还在发烧吗?我离了你,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啊。万一他们把我当刺杀皇帝的刺客抓了,你难道不救我吗?” 雪荔坚持朝前走。 林夜见她不对他动手,便又有了更多的勇气。 他好是心酸——第二次了,已经第二次了。谁家郎君示爱后,宛如“没有示爱”过呢? 没关系,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不理会才好呢,她若是理会……他就得担心她要拒绝自己的示爱了。 林夜在心里朝自己扮个鬼脸,面上仍是做着聒噪的样子:“你即便不管我,也不能挑今日啊。今日多重要的日子,你让我好伤心。我在荒山野岭醒来,见不到你,我既怕你被狼叼走了,也怕我自己被狼叼走了。” 林夜小声坚持:“阿雪阿雪阿雪……” 雪荔不禁回头,正对上他满是灵气的乌黑眼眸。 他知道自己漂亮精致的时候有多招人,便自觉朝她笑,想要笑得她恍神,屈服于他。而雪荔则是很认真地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这个重要日子,会对追着她不放的人造成影响吗? 林夜大约没想到她会回头和他说话,这是数日以来她理会他的第一句。小郎君不知道是自己本就在发低烧,还是自己被这天大的喜事砸下来,有点晕晕然。 林夜茫然且欢喜,还带着一腔小羞涩:“今日是中秋节呀。” 雪荔困惑。 林夜:“中秋佳节,祭月祷告,地官赦罪,阖家团圆。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起玩乐的……” 他说着就想咬自己舌头:这话,岂不是让雪荔联想到玉龙和宋挽风吗? 到今日,他自然知道那日雪荔在行宫前发生的事了。宋挽风的事……他作为一个爱慕雪荔的男子,不太好评价。最好不提。 林夜干脆望天道:“我的家人都没有了。” 他在心里补充“我只有你了”。 雪荔:“……” 她有些不理解地看林夜一眼,到底扭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而林夜一看,她有和自己说话的可能,便连忙跟上。 一个理由不成,他再给一个理由。林夜说话如石破天惊:“今日是我生辰。” 雪荔无动于衷:那又怎么了? 林夜锲而不舍,笑吟吟跟着她,又来拽她的袖子。他开始胡诌:“我过生辰,便是及冠了,是大人了。你不晓得,郎君的二十岁生辰格外重要,我家中人都没了,没人在乎我的生辰。我的生辰又与中秋是同一日,每年大家过中秋,更不在乎我了。 “我好可怜。我也没有别的祈求,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至少今夜,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不管我嘛。” 雪荔不信。 他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照夜将军那般威风,过生辰既不会可怜,也不会无人在意。背叛他的人很多,在意他的人也很多。她不信他生辰在今日,不信他胡乱说的理由是真的。他只是在用俗世情感来试图牵绊她,可他不知道,她不受这些牵绊…… 林夜忽然重重拽她袖子一下,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 雪荔看去,见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错开几个平民,有几个侍卫在人群中找人。 此时林夜和雪荔都没戴斗笠,二人头顶罩着的面具也掀开了,俱露出容颜。雪荔一下子微僵,心想她真是被林夜弄得糊涂了,竟然没有乔装就这么走出来了…… 她被林夜拉拽到一旁,正好有一座灯山从中间抬过,挡住了那些侍卫逡巡的目光。 而风声,将那边侍卫的说话声传来: “小心搜查人群。大人说了,敌人是一男一女,他们可能做乔装,会扮作夫妻、兄妹,咱们都睁大眼睛,看仔细些。” 雪荔眸子闪烁。 而林小公子如幽鬼般凑过来,在她耳边幽幽感叹:“你看,他们都知道,‘敌人是一男一女’。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雪荔回头看他,又撞上他流着金色灯火光的漂亮眼睛。 她心跳微烫,跳得快了一分。 林夜手指攀着她的袖子,指节一点点绕上去,恨不得在她袖上打个死结,好绑住自己的手指。小风拂过,镶着珍珠的发带擦过少年脸颊。 过近距离让人心跳生乱,让人略微不自在。幽巷凉风将他身上的药香气拂向她,他脸颊赧热目光明澈: “阿雪,连我们的敌人都知道,我不会离开你,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还要……拒绝吗?” -- 雪荔不知道。 她心有些乱,有些迷惘。她分明是一人独闯长明寺,敌人竟然觉得是她和林夜一起闯的。敌人……为什么默认林夜和她在一起?敌人是过于不了解她,还是过于了解林夜呢,或者……是了解她和林夜之间的关系? 她不知道她与林夜有什么关系。 但是,难道在旁人眼中,林夜与她的关系,是这样“共同行动”的吗? 那么,她抛下林夜,林夜岂不是会危险? 雪荔心间迷乱间,便被林小公子如愿坠上了。林夜好是心满意足,中秋佳节,节日虽与他的想象差得很远,不能与佳人同乐,可是不理会身后那些数不清的追兵的话,雪荔到底与他同行一街, 这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颇让林夜沉迷,并为之振奋。 雪荔忽然说:“那边又有人。” 林夜看去,果然,前方又有侍卫来找人。这一次来的侍卫,准备得更全:他们拿着画像,在对比街上的人。 雪荔一下子将林夜送自己的面具拉拽下,那是一只雪白的林间鹿,还有两只小小的鹿角,完美盖住雪荔巴掌面颊。而她转头看林夜,觉得不太妥当:敌人在找一对男女,林夜和自己一起,不就很危险吗? 她是否要在这一批侍卫起疑前动手呢? 雪荔看了看人群:比肩迭迹,项背相望。 这样多的平民,她便是动手,也不方便。 杂技团的喧腾声、买卖摊贩的吆喝声、百姓们的喝彩声混在一起,他们身后传出飞过来的一道长龙火光。火星飞溅间,百姓们飞涌着,将他们朝一个方向挤:“西域来的杂技团,箱子里大变活人——有哪位乡亲想尝试一下啊?” 人流中,侍卫们的目光朝这边追来。 林夜在雪荔手掌上挠了一下。 少女睫毛一闪,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看林夜戴上那张孔雀面具,朝她眨一下眼,笑嘻嘻松开了她的手:“不会被发现的。阿雪,看我的。” 站在人群中的雪荔,便看到她的孔雀少年如同飞一般,扑出人群,热情地朝着西域来的杂技团踊跃伸手:“我报名我报名!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啦。” 白鹿面具下,雪荔仰着脸,怔怔地看着林夜与那腔调怪异的杂技团人沟通,自如地主动要去钻那箱子。那只孔雀分明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却何其自如,几句话就让西域人相信他会是合格的演出配合者。 有人喷火,有人走竹竿。 侍卫们被人群挤来挤去,满头大汗地抓着手中画像,努力辨认人。 雪荔站在台下,迟钝地看着身边路人们的热情:“好啊,大变活人,从没见过。” 人群让雪荔陌生,她有些不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一道。大约是台下只有她一人,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关注到她,雪荔一边警惕着,一边看台上的表演。 周围人喝彩。 有一个人和雪荔说话:“你不鼓掌吗?你家郎君难道不是为了搏你一笑,才钻进去玩耍的吗?” 雪荔迷惘地看了旁边人一眼,迷惘地跟着他们一同鼓掌。她看到台上的西域人叽里咕噜地说腔调古怪的话,笑吟吟地把孔雀少年关入木质箱子里。 舞台上火焰滚烫,烟雾缭绕。西域人向四方展示他们的箱子,雪白刀剑突然从各种方向,刺向箱子。噼里啪啦,密密麻麻。血肉穿刺般的呼啦声如破汁,台上西域人戴着面具跳舞。 群魔乱舞,火如流动热浪,烫得人面颊滚辣。人群欢呼:“再来,再来!” 雪荔的头皮一下子炸了。 她感到自己心脏一下子跳高,喘不上气。 人群中的少女突然跳上看台,将人吓了一跳。许多人来拦她,台下的侍卫们也狐疑扫来一眼。雪荔不管那些,她蹲到箱子面前,手在箱子上拍打一下。 刀剑真的插在箱子上,西域人凑过来,想说服这位小娘子。雪荔一掌之下,竟然震碎钥匙,打开了箱子。 雪荔弯腰—— 一片哗然声音中,看客和侍卫们目光全都落来。雪荔只弯腰跪在台上,看到那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腿脚弯曲。他身子柔软,虚虚匍匐,趴跪在箱中。 雪荔抖着手,摘掉那张孔雀面具。 林夜乌发如绸,闭着眼,皮肤白皙睫毛纤长。她听不到呼吸声,他静得如同死去。 原来箱子分为内外两层,刀剑插在外面的箱子中,并没有刺入里面箱中的人。而外箱,扔着一只被剑刺破皮的流汁水果。雪荔跪在台上,掀开那张面具,光线骤亮,安静的沉睡般的少年感应到流光,睁开了眼。 雪荔盯着他。 西域人追过来,这才意识到这少女在做什么。西域人爽朗一笑,大着舌头,往箱子里面探头:“我都说了没危险啊,你怎么不信?” 林夜神色怔忡,被脸色冷白的少女拉出箱子。林夜看出她眼神不对,便乖乖跟随,只在被她拉着手时,小声问:“我吓到你了吗?” 雪荔不说话,只抓紧他手指。 雪荔看向那些神色不善、已经反应过来的朝他们围来的侍卫们。 雪荔轻声:“现在,我们得一起逃了。” 林夜眼睛微微亮起——她说“一起”。她拽着他的手,不再试图扔下他不管了。 春山赴雪 第150节 第83章 “你来,上榻。”…… 中秋夜,过得好生刺激。 雪荔往年没有过节的意识,她也没有过节的心情。但是此时此刻,她拉着林夜在人群中飞窜,紧紧抓着林夜的手,即使二人手心出汗,她也不放。 烟火与灯烛渐次绽放盛开时,雪荔品味到一丝畅意。 身后追兵们:“站住!那是杀害陛下的刺客,擒拿有奖赏三百……” 风吹面颊,少女眸子更亮。 何谓过节?何谓欢喜?她只是与林夜同行,便心中安宁而已。 听到有奖赏,许多街上人都生出跃跃之心。才有一个摊贩远远看到少年少女奔跑过来,他紧张地想上前阻拦,装模作样。不想那少年何其机灵,与摊贩目光一对视后,路过的少年抓过他摊上的一片笸箩,就罩到了他头上。 摊贩被扣在笸箩下半晌挣不开,听到外面乒乓声不绝,人群阻拦或尖叫,而少年活泼带笑:“天上掉钱咯——” 掉钱?什么钱? 摊贩急急忙忙地丢开自己头上的笸箩,冲出去撸袖子,想跟众人一同抢地上的铜钱。后面的侍卫们追过来,气喘吁吁,被人群阻挠,气得抽出了刀:“都让开!阻我公务,想去坐大牢吗?” 怕官之心与爱财之心交错,街上人有的让,有的不肯让。有的叫嚷,有的喝骂,有的谄媚指路。半明半暗的长街向前逶迤延伸,其间灯火明耀,照亮人间百态。 趁着这片凌乱,雪荔和林夜跑出了官兵们的视野。 林夜与雪荔说道:“他们摆明要捉我们两个,今夜肯定出不了城。不如我们今夜在镇上住一宿,之后再想办法出城。他们以为咱们明日出城,咱们就多晾他们几日。等到他们防备松了,咱们就能出城了。” 林夜目光狡黠:“退一万步说,宋挽风的棺椁总要送去宋家陵下葬吧?他的棺椁不能一直停留在长明寺中,这就是机会啊。” 他说罢,又觉失言,扬起长长的睫毛,有些忐忑地偷看雪荔。 他怕自己提起“宋挽风”,便勾起雪荔的伤心事。 而雪荔并不见伤心,只是出神一瞬。 她心中对宋挽风之死产生怀疑,但她此时并不完全信任林夜,所以并没有说出来。而她只是目光空洞的瞬间,便见林夜受不了一般地缠上了,依偎着她,轻扯她衣袖。 少年低低撒娇:“对不起嘛,我不应该和你说生死。” 雪荔怔然。 这条巷有些暗,外面喧哗声如水流般逝去。几点昏昏灯火落在林夜眼睫上,他觑着她,小声:“方才变戏法,你是不是以为那是真的,你担心我出了事?” 他浅浅地笑一下,睫毛如蝶翅扇动。他藏起自己的窃喜,白皙细腻的面容在雪荔眼前生动万分:“你担心我,那就不要抛下我嘛。” 不合时宜,雪荔怔然间,心跳微微热一分。 与他挨着,好生不自在。而她明明此时警惕多疑,又哪来的心思想别的呢? 雪荔便别过脸,躲开他对自己的影响。可她抓着他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少年手指柔软手心冰凉,被她的体温熨着,渐渐有了热度。她遗忘此事,他好像也忘了,刻意不提,只与她一同在巷中走,涩涩药香味袭到雪荔鼻端。 除了药香,她还闻到花香。 雪荔抬头,朝四方看了看。 林夜:“怎么了?” 雪荔轻声:“我想……” 林夜眨着眼望她。 雪荔头越仰越高,看着高墙上露出的紧闭窗棂。墙上有稀疏藤蔓,另有百合树生得高,簌簌白花长在窗边。夜中芳香寂寂,她若有所思:“这个楼,似乎是一家客栈。” 林夜立时明白:“阿雪喜欢这里?那我们今夜就歇这里吧。” 雪荔困惑:二人此时正在被满城通缉,如何住客栈? 林夜却有法子。 片刻后,雪荔带着林夜翻身上墙,窜上窗台。林夜有礼貌地从外敲窗,屋中人没理会,林夜回头朝雪荔小声:“应该没有人,太好了。” 但是雪荔已经听到了屋中声音。 她惊疑地看他一眼:他状态差的,听不到离得这么近的声音了? 雪荔正要拦他,林夜已经自外推开窗,跳入了屋中。雪荔只好跟随,见林夜探头朝内,大咧咧地笑:“阿雪,快来。哎,怎么有人?” 林夜的声音一下子紧绷。 跳入窗内的雪荔听到屋中女子尖叫声。 然后林夜声音一下子紧绷,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阿雪,别看!” 他倏忽转身,来捂身后跟随他的少女的眼睛。五根手指罩向雪荔眼睛,雪荔透过少年指缝,看到屋中帷幔被风吹开,赤身空裸的肥胖男人正抱着一个衣衫半裹半露的女子。那二人如痴如醉,正拥在一起…… 水声啧啧伴着女子尖叫声、男人怒骂声,还有胡乱的窸窣穿衣声。 林夜尴尬非常,少有的结巴:“不、不、不好意思。” 雪荔去掰林夜捂她眼睛的手指,他忙乱不肯。雪荔平时并不觉得林夜高大,许是他太活泼,又总装病弱,他在她面前总是矮一头。但此时争斗起来,雪荔掰开林夜的手指,见他整个人扑将过来。少年身形颀长修美,笼住她的目光。 他比她高好多…… 雪荔仰头,朝后退了一步。 身后那被打扰的男女大约收整好了自己,那个男人气怒问:“你们是谁?不说话的话,我叫人了!” 林夜耳根通红,目光闪烁。他一时间都不敢回头,只顾着挡雪荔的眼睛。 雪荔道:“你叫人,我便先杀了你。” 男人:“你!” 看起来纤细柔弱、浑然如雪的女孩儿徒夜闯入,声音清清澈澈,无所谓地推开她身前的少年后,说出这么一句话。屋中人惊疑,那个女子躲入帷帐内,男人警惕看着他们。 林夜这时候终于缓了过来,硬着头皮回头。他目光不敢乱看,余光见他们勉强穿戴整齐,他才松口气。 林夜镇定笑:“你不敢叫人。你若是敢,我们闯入的第一时间,你便喊人了。” 林夜松开了与雪荔紧握着的手,大方地从怀中扔出一钱袋,钱袋砸到地上。迎着男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林小公子望天,慢吞吞说:“看郎君这样子,大约是背着自家夫人,在外面偷腥吧?我就不告状啦,你们拿着银子离开吧,今夜这间屋子,我借用了。” 男人:“你、你等着!” 林夜鹦鹉学舌:“我、我等着。” 如此不合时宜,雪荔弯唇,噗嗤笑出了声。 那屋中男女倒不如何,林夜却反应极大,猛地回头来看雪荔。雪荔目光闪烁,别开眼,余光见到少年眸光何其明亮。缓缓地,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而那对男女狼狈离开后,林夜与雪荔站在屋中。林夜的耳根又开始红,他支支吾吾:“你、你凑合一下,与我睡一屋吧。” 雪荔盯着他乌发下的耳根看片刻。 近日来东奔西跑,万分疲惫。今夜得此清净屋舍,心中稍静。 雪荔轻轻地应了一声,心中想:他为何脸红得如此厉害?方才那对男女在做什么,让林夜这样害羞?会是她想得那样吗? -- 今夜中秋,金州行宫中,不见半分节日之喜,气氛愈发凝重。 光义帝遇刺,生死不明,御医与神医连日候在行宫中,不许离宫。陆氏女陆轻眉入住行宫,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捉拿刺客,第二道命令便是让神医们医治陛下。 然而,这不过是对外的障眼法。 如何医治呢? 光义帝早就没有呼吸了。 已经过了七日……再不下葬,尸体都要放不住了。 皇帝寝宫中这几日放满了椒香、龙涎香、檀香等香料,而时日推移,那些香料越来越掩饰不住尸臭味。恐过不了几天,其间异常,便会为人察觉。 自光义帝遇刺,建业不断传书,一日比一日急迫。这样的大事,再有陆氏扛着,秘不发丧,到底压不下去的。 此夜,再一次进入寝宫的神医,跪在女子身边,战栗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今之计,是让陛下尽快下葬。 陆轻眉静坐长榻。 金簪玉叶,郁金黄裙,青灰披帛。女子容颜端秀威仪,又神色清冷身形纤瘦,目有厌色。这本不应该是她承受的结果。但她偏偏来了。 陆轻眉淡声:“不能下葬。若无人继位,陛下不能薨。” 神医愁苦,匍匐在地。 陆轻眉蹙着眉,面对整座空旷行宫,默想着为今之计。 林夜将她哄来金州,分明用的是“王与陆,共天下。是否只要王活着就可以”的借口。南周皇帝得活着,陆氏才能保住如今地位,陆轻眉才能是未来皇后。可陆轻眉没有料到,自己赶来金州,光义帝已经死了,林夜潜逃,至今不知动向。 陆轻眉心中有怒,面上却一派冷静。 她必须得找到林夜,质问他到底是何意,他必须给她一个解释。 但在那之前,陆轻眉得先找出来一个皇帝——南周李氏皇族人口凋零,嫡系统共没有几个人。光义帝尚未成亲,连点子嗣血脉都没有。陆轻眉要去哪里找出一个嗣位皇帝? 而陆轻眉想到自己关押着的将士们,所诉说的那夜见到的情况。 那夜,将士们被威胁在外,不入寝宫,却分明看到,寝宫中,有誉王世子李微言。 李微言……林夜早就在查李微言,又透过叶郡主之口,让她生疑。而陆轻眉比他们都知道更多的内情,比如,她是亲自放小公子离开的那个人。 那位誉王世子,很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陆轻眉轻声:“陛下有遗诏吗?” 跪在地上的神医茫然:“陛下遇刺,何曾……” 陆轻眉淡声:“陛下遗诏,让位于誉王世子。” 寝宫中跪着的人悚然发抖,兀自不敢抬头。 这位女郎清幽幽,她坐于榻边,一动不动,口中已缓缓说:“陛下巡察金州,与誉王世子颇为投缘。思及李氏嫡系子孙不畅,陛下便想将誉王世子认回嫡系。陛下说,若百年之后他仍无子嗣,帝位便传于誉王世子。此事,帝王起居录有记,陛下的遗诏也有记。只是,陛下的遗诏,我一时间找不到了。不知道宫中跟随陛下多年的内宦,知不知道陛下将遗诏放在哪里了呢?” 跪在地上的内宦满头冷汗:“奴才、奴才……” 而记录起居录的官员猛地抬头,怒盯着陆轻眉:“胡说!陛下分明……” 陆轻眉淡声:“拉下去,教他学会说话了再来。”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矫饰遗诏之事,何其重大。今夜寝宫中跪于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性命悬于陆轻眉之手,他们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却再无人反对。 陆轻眉轻舒口气:“找到遗诏,陛下才可过世。” 陆轻眉又道:“李微言……还没找到吗?” 陆轻眉再道:“粱尘、明景,踪迹依然寻不到?林夜的消息,也寻不到?再去查。顺便问问宋太守,他带着自己儿子的棺椁想做局,为我找出刺客……这刺客,还没抓到吗?” 春山赴雪 第151节 -- 云澜镇的客栈房舍中,林夜坐立不安,远远坐在桌边。他为自己倒一杯茶,不想那茶水冰凉,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不敢乱看。 因雪荔在帐中,她说她要处理身上的伤口。是呀,东躲西藏数日,她身上受了不少伤。虽然不严重,但这屋中既然有药物,林夜便积极说服她上药。 雪荔倒是听话地去上药了,只林夜隔着一道纱帐坐在桌边喝凉茶,满心惶惑。 他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自己此时身体不好,耳目都不明晰,也听不到什么不寻常动静,不算欺负雪荔。 可是也不对。他分明听到了衣物窸窣声。 林夜趴在桌上,将脸埋入双臂间,脸颊更热了。他目中生出许多挣扎,那挣扎之意,让他眼尾泛红双目噙水,痴态重了,便显出几分呆滞来。 林夜烦闷间,听到雪荔的声音如烟一般,从帐中飘出:“你将身上财物都给了那男女吗?若是明日官兵查到他们,他们说出实情,怎么办?” 林夜打起精神:“不怕。他们不敢说。那男子背着家中夫人偷腥,绝不敢提自己在客栈的事情。而那女子应是个妓子,被召来客栈,本就应是口风严实的人。只要那男子不傻,便会给女子许多钱财,好堵住女子的嘴。即便官兵询问,只要不上大刑伺候,他们应该不会出卖我们。而我们的敌人应该不会上大刑,毕竟镇上人多,他们连方向都弄不对。” 林夜洋洋得意起来:“何况,我还有别的思量。这些钱财,银子下有我烙下的记号。一旦当铺、钱庄这些地方认出这些记号,陆轻眉那边就能找到我的踪迹了。我如今,很需要和陆轻眉联系,但因为我怀疑追杀我们的人有问题,便不太方便暴露,只能让陆轻眉来找我。而若是追杀我们的人先发现……那就靠阿雪救我咯。” 雪荔声音很轻,透着疑惑:“妓子?” 林夜:“我说这么说,你只记住这个吗?你不为我的聪明才智,拍手惊叹吗?” 雪荔重复:“妓子?” 林夜沉默一瞬,有点别扭:“她、她就是啊。你看不出来吗?” 雪荔:“没看出来。如何看?” 林夜平日好为人师,喜爱老气横秋传授人经验。可他此时结结巴巴半天,硬是不想与雪荔说这些。 雪荔追问两句,他甚至生气,恼怒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经验。我只是聪明了些,脑子好一些。我看那女子和寻常女子言行不一样,并不代表我会流连花柳之地啊。我、我可洁身自爱了,与寻常男子不同。” 他有些嫌恶地皱皱眉:“我有洁疾的。” 雪荔默然。 一位风里来雨里去、腥风血雨长伴生平的人,说自己有洁疾。 一位经常遇到意外事故、动辄杀人逃亡的人,说自己有洁疾。 然而她竟然很理解。 毕竟是林夜。 毕竟他平日无事时,就将他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整洁。他恹恹躺在病榻上时,也要熏香要抹粉,要不露病容。林夜若说自己随身戴着小妆镜,雪荔都能理解。 奔波数日,她为了乔装进城才换了一身粗服。而几日不见,林夜从灰扑扑的小泥人,重新摇身变回了富贵倜傥小郎君。 问题是,雪荔又没有问他这些。 雪荔坐在帐中,一边艰难地扭着颈,试图将药粉倒在后肩上,一边轻声:“你去不去花柳之地,我又没问。我问你如何识人,你不想说,便罢了。” 隔着帐子,林夜声音带着恼:“我就是不想说。” 雪荔“哦”一声,不再问了。 她躲在帐中为自己上药,因光线昏昏,因疼痛,因伤在身后,种种难处,让她蹙眉。雪荔干脆不想处理了,她拢衣物时,听到帐外传来少年犹犹豫豫的声音:“阿雪,我之前见你衣裳后出了许多血。你是不是上药不方便?要、要我帮你吗?” 雪荔停顿。 林夜:“我并非要唐突你,只是怕你不管伤势,关键时候,伤势拖你后腿。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伤……” 他紧张之下,愈发滔滔不绝,好多聒噪。 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喋喋间,听到少女清静的声音:“你的伤,不是比我更严重吗?” 林夜愣一愣,笑道:“我的都是内伤,不是外伤啊。我和你不一样……你不要将我当男的,当我是你的姐妹……不不不,你还是将我当男的吧,我是男子,对你怀有非分之想,你一定要在意……” 雪荔迷惘,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帐子飞起,烛火摇晃,林夜见少女的手腕从里递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他睫毛颤抖眼睛圆润,仓促间,还是看到她衣衫半解,长发散颊。 透过帷帐,少女伏身,露出一张雨后芙蓉般的面颊,眼眸亦如水洗。 雪荔轻声:“你来,上榻。” 第84章 我许愿——我喜欢雪,我…… 林夜以为,自己这样不安分,绮思满满。若是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衣衫半褪,他必然把持不住。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想为雪荔上药,心疼雪荔的伤,少不得要管住自己的绮思。 林夜做了这般多的思想斗争,自觉自己可以做好一个君子,这才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他不敢与雪荔对视,膝盖在榻上一磕,差点撞倒到床上。 察觉少女明眸晃来,他以袖捂脸:“你别看我。” 雪荔眼睛眨了眨。 她很少关注世人,世人中,林夜已经是她少有的经常回望的小郎君。而即使是这样的小郎君,在她如今心事重重的时候,本来也不应吸引她的注意力。可是,不一样。 林夜总是不一样。 他连慌张的样子,雪荔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也不好多看。如今,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雪荔背过身,安静坐着。好一会儿,她感觉到少年清朗的气息从后靠近,他薄薄袖子擦过她肩头,雪荔颤了一下。林夜手便不动了,他语气听上去有些低落:“很疼?” 雪荔:“不算疼。” 这些算什么呢? 比不过她少年时服药的痛,也比不过宋挽风身死当日带给她的绞心之痛。而想起宋挽风…… 雪荔垂下睫毛,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胸前衣襟上抓了一下。她为的是确认怀中那只机关箭还在,然而她的动作,在背后少年看来,是躲闪——那种受伤后的疼痛带来的瑟缩。 林夜的心脏顿时又软又痛,呼吸都放轻。 他想他高看自己了。 他哪有什么绮思? 他看到她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那般多的血粒子,他的心疼得绞成麻绳,恨不能替她受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林夜屏着呼吸,将笼着纱罩的灯烛靠得更近些。灯台摆在床头,他就着昏光,凑近少女纤薄的肩膀,拿着纱布与棉签为她上药。 雪荔的衣裳扯到肩下,林夜的手指落到她肩上。 他手指冰凉,她又是一颤,林夜的声音紧绷,低声:“这样也疼?” 雪荔:“不疼。” 然而这世间的疼痛,自有一种,是郎君觉得你痛。雪荔分明觉得没什么,身后林夜的呼吸已经快要听闻不得,他落在她肩上的棉签,力道更轻了。 林夜满目沾着绯红色的胭脂。 她的身上好些伤,旧伤留下的疤,新伤添上的疮。她以前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许多旧疮疤,林夜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昔日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是他孤陋寡闻。他先前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军人身上的伤,已然很多。他没想过雪荔武功这样好,身上却也有这么多伤。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无法替她承受,又无法让时光倒回去保护她。在此之前,雪荔不理会他,他面上带笑,心中总是几多失落。而今他想,他不能怪她的。 他早就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岂能要求她与世人一样呢?她吸引他的,本就是她的独特啊。 他能做些什么,转移一下雪荔的注意力,让雪荔不那样痛呢? 林夜心中转念几篇,雪荔感觉到清凉的药膏涂抹到肩侧。屋中寂静,烛火昏昏,多日奔波让人疲惫,而此时闻着那些药香,雪荔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发丝落到脸颊上,雪荔垂着眼。 她心神涣散开始走神的时候,亦生出了困顿之意。 雪荔混沌生困间,忽然听到身后少年开口:“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并非我故意隐瞒。” 他一句话,让雪荔已经快耷拉下去的眼皮,重新抬了起来。 雪荔没说话,而林夜知道她在听。他手指沾着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旧伤上,缓缓说下去:“你猜得不错。我本名并不叫林夜,我本名是林照夜。 “我没有在建业长大,我在蜀地长大。许多事情,其实你都从传闻中听到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便死在战场上了,从此由我祖父带大我。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也死了,从那以后,林家就剩下我一人了。 “照夜将军的事,你听过的传闻很多。那些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好辩说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和光义帝合作,要扮演小公子——我爹娘、祖父,生平夙念,都是南北统一。我想完成他们的愿望。” 林夜轻声:“除此之外,我没骗你什么。” 雪荔沉静的声音落到他耳边:“完成愿望,靠和亲吗?” 林夜怔一怔,无奈地笑了一笑,慢慢说:“在我原来的想法中,我扮演小公子去北周和亲,应去刺杀宣明帝。宣明帝一死,南周就好出兵收复北周了。我可是照夜将军啊,若给我兵马,我如何打不赢一场战争呢?” 床帏内的墙壁上,映着二人身影。 雪荔侧头,看到身后少年薄薄的影子。 他好是清瘦,远比一个正常的将军瘦得多。这必然不正常,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吧。毕竟,他身体那么差,气血至今不畅。 雪荔低下眼睛。 她轻声:“原来?” 林夜“嗯”一声,他专注地为她上药,发丝落到她背上。有些痒,雪荔微微发颤,轻轻动一下,而林夜以为是疼,动作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讲故事:“因为我现在发现,这法子行不通了。这天下,如今并非只有大周国,西域沙漠海中出来的霍丘国虎视眈眈,正等着北周和南周开战,他们好从中渔翁得利。 “现在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北周,而是霍丘国。霍丘国和北周的筹谋还没出来,我得提防他们。” 雪荔再次摸了摸心口处的箭只。 林夜怅然道:“而且,我发现,北周的君臣问题,和南周不枉多让。南周的陆氏家族妄想成为第一世家,牵制皇族。而北周的关内张氏,亦觉得宣明帝脱离他们的控制,在暗自调查皇帝。我此时很矛盾,我既希望北周能与南周联手,共敌霍丘国。我又怕南北周联手,会让世家更加强大,皇权彻底衰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脸,吐下舌头:“我是武将,是不太懂他们文臣这些弯弯绕绕啦。但是文臣当道,对我们武将肯定不算一件好事。我只会打仗,不懂他们的算计。” 雪荔声音清澈干净:“人生做好一件事,便已经很好了。” 她并非安慰他,只是诚实:“我觉得你很厉害。” 林夜怔一怔,弯了弯眼睛。他小声笑:“阿雪,你真好。” 雪荔不解。 林夜:“我跟许多人说,我很厉害。但是他们都说我吹牛皮,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我每次吹嘘,你都特别捧场,相信我的话。” 春山赴雪 第152节 林夜脸颊微微热,兀自喃喃:“人生若有一人认真听自己的话,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那又有何求呢?” 雪荔道:“可我并不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呀。” 林夜声音低落下去,轻声:“那是我欺瞒你在先,我不怪你。” 屋中一片静谧。 好一阵子,林夜听到雪荔问他:“那你如今是什么打算呢?” 林夜想了想:“霍丘国暗中动手这么多,他们总要走到明面上。如果宣明帝真的和他们联手的话,他们一定会有大动作的……南周光义帝出了问题,皇帝生死难料,人心惶惶,若我是霍丘国那位擅谋的卫大将军,我便会抓住机会,出兵试探,宣布霍丘国的回归。” 林夜眉目低沉,他思考时,手上不觉用力。雪荔真感觉到痛的时候,竟习惯了一动不动默默忍受,让林夜没有察觉。 林夜低声说下去:“我与叶郡主定了些计划,与陆娘子也定了些计划。我需要叶郡主那边配合我,也需要陆娘子的信任……我需要和陆娘子确定计划的如常执行。” 他陷入思索中,冷不丁听到雪荔清静的声音:“那你应该回金州,见陆娘子。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林夜回神。 他怔怔然,盯着少女雪白的后背。 他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半晌,他只道:“……也许我与你此行目的,有相通性。” 雪荔声音很冷静:“为什么相通?你怀疑杀害宋挽风的人,便是霍丘国的人吗?” 林夜不说话。 雪荔微微侧头,借着墙上影子,去探身后的少年。 林夜半晌轻声,带几分哄:“阿雪,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事,好不好?你只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就好了。” 雪荔沉默。 她无法确定。她心中有怀疑,她的这份怀疑,让她担心,自己会伤害到林夜,自己和林夜不是朋友。如果她所在意的,她不能拒绝的东西,恰恰是林夜的对手……她如何自处呢? 她不觉得自己会站林夜。 可是林夜紧追着她不放,她该怎么办? 身后为她上药的少年,语气刻意活泼,闲聊道:“你别看我如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我以前,可威风啦。我爹娘和我祖父,都特别疼我。我娘从小就提着棍子,追我能追一条街……” 雪荔惊讶:“追你追一条街?” 林夜懒洋洋:“昂。” 雪荔:“为什么?” 林夜煞有其事:“揍我啊。” 雪荔好吃惊。 林夜摇头晃脑,笑嘻嘻说道:“有一次,我娘手里的棍子都打断了,我都没事。我爹纳闷,说我是不是石头脑袋,他和我娘特意带我去看大夫……把我祖父气得,抡起棍子打他俩。” 雪荔:“你们家都这样喜欢打人吗?” 林夜不以为意:“武人嘛,都比较白丁,识字水平不高……” 他说着就往回找补:“但我不一样,我文武双全,能诗赋能打仗,你见识过的。” 雪荔狐疑:她什么时候见识啦? 她悄悄侧肩看他,身后少年不知道瞥到了什么,猛地深吸一口气,慌乱地颤着手把被衾往她身上捂。他说话开始磕绊,只厚着脸皮坚持:“别、别回头看我,我给你上药呢,你不能乱动……总之,我小时候,因为我娘揍我,我家断了整整十二根木棍呢。不过我娘还是疼我的。打是亲骂是爱,她只有对我这样凶。” 林夜唏嘘。 他无所谓地笑一笑,并不是很伤感。 他十二岁便成为孤儿,但十二岁前,他感受过满满的爱意。那样浓烈的爱意造就今日的他,那样无私的关怀让他选择成全家人的夙愿。幼失怙恃而少年有成的人并不多,照夜将军的威名,足以让他告慰先祖。 他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 即使到今日,遭遇背叛遭遇厄运,林夜依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亦觉得是上天与先祖们冥冥中的保佑,才让自己在孤勇和亲的一路上,遇到雪荔。 他定下那样计划的时候,又哪里想得到,自己会遇到这样喜欢的小娘子呢? 林夜满腔爱意难以诉说,他听到雪荔喃喃间说道:“打是亲骂是爱的话,那我师父和宋挽风,也算疼我了。我师父罚我,大约与你爹娘打你,是同样的道理。” 林夜滞住。 此时,他已上妥药。雪荔衣衫半解,松垮层叠,她回身望他,半个肩头明晃晃地勾着他的眼。他的眼睛无处安放,听到雪荔问:“所以,我也是有人疼的,是吗?” 林夜怔怔看她。 她的眼睛干净神色困惑,她不理解俗事,妄图从林夜这里,为她自己的人生寻找答案,为她吃过的苦找到理由。她那般在乎她师父和宋挽风,林夜又要如何在她耳边,说些长辈的坏话呢? 何况,林夜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他想得太多,还是他关心则乱。在他眼中,玉龙和宋挽风……对雪荔并不算好。 而今迎着少女的眼睛,林夜有点无措,不敢回应。 林夜好一会儿,冲她露出温柔的笑意。他没有躲闪她的凝视,他微微倾身,靠近她面容,小声:“无论如何,我疼你啊。” 雪荔怔住。 她入定一般地看着他,他清黑的眼珠子宛如琉璃,晃在雨花台上。风吹雨花台,琉璃珠子挂在水边,泠泠生霜。这样漂亮的眼睛,让人不自觉沉迷,相信。 雪荔心跳快了一分。 她低下头。 帐中生热,他试探地,轻轻伸手,来勾住她手指,讨好她一般的,晃了晃。 林夜轻声如小猫撒娇:“阿雪……” 雪荔打断他的撒娇:“你不和亲了吗?” 林夜一愣。 他心中想不明白她这样问的动机,但他自然要为自己说些好话。林夜摇头如拨浪鼓,十分认真地说:“不和亲了。如果霍丘国真的有问题,宣明帝真的有问题……我会寻求新的合作,刺杀宣明帝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我不必用‘和亲’去解决,我要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他眼睛眨了一眨,想到了北周张氏的郎君,张秉,张南烛。 不过在叶郡主的消息传来之前,他不打无把握的仗。 林夜便只笑着说:“我和叶郡主说好了。我心中不爱叶郡主,郡主对我也无男女之情。我与她都有所求,纵然姻缘合作是利益捆绑最容易的一种合作……但这种合作,并不绝对。若有更好的利益,婚姻自然是要被抛弃的。” 林夜隐晦地朝她表决心:“虽然明面上,这门婚姻还在继续,和亲路还要走下去。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娶叶郡主。我……我不会娶我不喜欢的小娘子。” 他低下脸,观察她的反应。 雪荔盯着他。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读懂自己的暗示,而他也不着急,只是勾着她的手指,好玩一般地,晃了晃。他手指勾得她发痒,雪荔低头,望着少年的指尖。 他玩得不亦乐乎,好是快活轻松。 有时候,雪荔好羡慕林夜。 她不羡慕他的聪明,她羡慕他对世事敏锐的洞察,羡慕他与生俱来的灵动与开朗。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话,雪荔听过,却很少见过。林夜是这样的,他计划满满筹谋满满,他雄心壮志执行自己的一套计划……而好像计划失败,也影响不到他的好心情。 他十分擅长哄自己,说服自己。他接受世事的不完美,接受自己不是神不是无所不能。 尽全力,听天命。 雪荔好羡慕林夜。 他拥有她永远不会拥有的对世事的洞察能力。当她想理清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因为对俗事的不能理解,总是被困其中。而这些……是因为“无心诀”。 倘若,她没有“无心诀”,她是否可以像林夜一样呢? “林夜。”雪荔轻轻唤他。 林夜嘀咕:“说了叫我‘阿夜’啊,怎么记不住?” 他笑着大声应,抬起脸:“嗯?” 雪荔空寂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她拢着凌乱的、单薄的衣物坐在榻上,发丝披散,面颊雪白,眼眸微大。她通常不看人,偶尔看人的时候,这样专注的目光,让人何等的怦然心动。 林夜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坐直。 斑驳纸窗上时而映出外面的缤纷天地,烟火璀璨。那些璀璨的光伴着爆竹声,落在纱帐上,像着了火,又烧到了林夜的脸上。 雪荔问林夜:“你先前说,今日是你生辰,是真话,还是假话?” 林夜一愣。 他弯起眼睛笑:“假的呀。你不是知道吗?” 雪荔睫毛落下,盖住眼中神色。她轻轻地“嗯”一声,觉得有些冷,将衣衫朝上扒了扒,起身便要下床。林夜低下头颅片刻,在少女经过时,他忽然从后伸手来抓她的手,让她仍坐在床褥间。 他从后靠近,似怕吓到她。 药香味从后沁入雪荔鼻端,雪荔低着眼,看林夜俯下身,又在她面前仰起脸,自下而上,望她的眼睛。 他扒着她手指,笑道:“如果刚才那句‘假的’,是假的呢?” 雪荔睫毛颤抖。 林夜声音颤抖:“阿雪,说话呀。” 雪荔目光如清雪,落在他眼睛中。雪荔极轻的声音,如烟火般,在林夜心脉间炸开。 她说:“倘若‘假的’是假的,倘若今日当真是你的生辰,我为之前抛下你的行为,向你道歉。并且,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林夜怔忡。 他扒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林夜喃声:“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 雪荔:“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 她平静地看着他:“大到一个国家的覆灭,小到一粒灰尘的驱逐,只要你让我去做,我都可以答应你。” 林夜看着她。 她静静地回望。 某一瞬,林夜恍悟,热血渐渐涌到颊上。他足够聪明,足够敏锐,他刹那间便领悟到雪荔真正在答应些什么—— 倘若他请求她,应下他的求爱,接受他的爱意,与他相伴与他同行,她都会答应。 她并不算喜欢,甚至抗拒这些,可她依然会答应。 若是林夜足够强硬,足够聪慧,他就应该说一个足够占尽好处的愿望。他这样的自信而强大,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不到,他唯一得不到的,恐怕只有她的心。 春山赴雪 第153节 而雪荔将这个选择权,交到他手中。 若是他许愿,她将接受。 “啪——”绚烂烟花,落在帐中少年男女的眼睛中。 林夜与雪荔屏着呼吸,都看着对方。 过了许久许久,林夜缓缓露出笑容。 他朝前倾身,张开手臂,将雪荔抱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到她小小肩头,眼睛望着窗外的烟火。窗外百合花树淋淋漓漓,落花如雨,在窗上透出错落的影子。屋中雪荔侧头,林夜的呼吸如一道极轻的吻,落在雪荔耳畔的发丝上。 帐外烛油烧尽,帐内林夜眼中映着烟火熠熠,亦倒映着心上人的执着不屈:“我许愿——我喜欢雪,我希望雪也喜欢我。” 怀中的少女抬头。 林夜抱住她,捂住她,不让她挣脱。 将将及冠的少年在她耳边笑,朗声道:“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这漫漫春山。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琼醴晨露。你会赏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饮琼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你意识到爱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绝,只需感受。” 第85章 小孔雀,你哄骗雪荔随你…… 清晨鸟鸣啁啾,窗棂紧闭。 雪荔和林夜坐于屋中帷帐内的床榻上,盘腿而坐,手中转着一只小箭。 离他们被困云澜镇,又过了两日。 日光透帐缝隙,在雪荔面颊上照出细细的白绒毛,显得她秀美而稚气。坐于她对面的林夜少不得心猿意马,偷偷看她。而雪荔正拿着自己摆弄的那只小箭,向林夜展示。 她手指在梨木箭杆上微凸的机关按钮上碰触,轻轻的“咔擦”声后,箭锋便朝杆中伸缩,卸了大半锋锐力度。 雪荔:“我在长明寺小厮们处置的那只大箱子里翻找到这只箭。这只箭与别的箭不同,如无意外,它就是刺中宋挽风的第一只箭。我记得当时那箭正中他心房,他中箭便开始渗血,气息变弱,渐渐奄奄一息。” 雪荔整理思绪:“如果是早有准备的话,早早备好血袋,在箭射出碰触身体的时候,他正好捏破血袋,是可以造成这种效果的……他是风师,轻功无双,感受到的风的变化会比寻常人快。只有他可以利用这样的时间差,让我以为他中箭。” 雪荔摸着箭身,又缓缓回忆道:“之后,他为我挡箭,身上又中了其他箭。我当时心乱如麻,见他没了气息,便以为他必死无疑。但倘若他利用得到,之后那些箭不刺中要害处,便只会给他人造成‘必死’印象。” 雪荔沉默下去。 她心中有这样的怀疑,而她不确定真假。她没有证据,只凭着一只机关箭,就要怀疑宋挽风吗?寻常师妹,若与人相依为命,恐怕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但是正如宋挽风所说,她总是与人不同。她的淡漠情感不足以支撑她无条件地相信身边人,她的理智驱使她抽丝剥茧,去怀疑一切。而若唯一的可能压倒其他一切可能,那便是真相。 雪荔此时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然而、然而……在宋挽风遇害前,她正与他发生分歧,她就要从他那里逼问出他隐瞒的真相了。 怎么就会在那般恰好的时间,他那样死了呢? 许多时光过去了,在雪荔对林夜重新建立起信任后,雪荔和林夜分享自己得到的这番情报。她说了许久,见林夜不吭气。她悄然抬目,正看到他在偷觑她。 那样的眼神,分明不是认真听人说话的眼神。 雪荔静一下,心想:他说他喜爱她。 雪荔:“林夜。” 林夜回神,咳嗽一声,道声哈哈。他往后方仰了仰身,袖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玉石眼,含糊告饶道:“我在听啊。你是说你怀疑宋挽风没有死,骗了你嘛。” 他本就不喜宋挽风。 不过林夜有一腔聪慧,只怕自己此时在雪荔耳根咬坏话,事后雪荔和宋挽风重归于好后,雪荔会认为林夜不安好心。 于是林夜正儿八经,虚伪地为宋挽风说了说情:“这只是你的猜测,证据不足,还是不要下这种结论为好。” 雪荔点头。 雪荔回忆当日发生的事,缓缓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天的第一只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距离县衙到底多远。雨太大了,打斗又混乱,我想不出来。” 林夜正要安抚她“慢慢想”,雪荔眉目忽然一抬,她倾身,捂住了他口鼻。 林夜不动用内力,便从雪荔的动作中,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朝她轻轻点头。 雪荔便撇开纱帐,拉着他的手窜出帐子,直奔窗棂。她推窗翻身而出,带着一个林夜,也飘逸轻灵。林夜不知宋挽风的轻功是有多厉害,但是雪荔这样的轻功,已然让他羡慕。 他且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被她保护的滋味—— 旁人还享受不到呢。 几乎是雪荔带着林夜翻窗窜出的一瞬,木门自走廊的方向,传来叩门声。 雪荔攀着客栈外墙,踩着窗棂朝外延伸的一截断木。她与林夜紧贴着墙,墙边百合树的花叶簇簇压低,埋在二人身上。林夜屏住呼吸,雪荔则贴着墙,听里面动静。 客栈小二在叩门,并回头朝人笑:“官爷,这家客人不应,想是出了门玩耍,不在客房中吧。” 另一道声音不耐烦地问:“你不是说,没有见到有人下楼出客栈吗?” 小二苦哈哈地笑:“官爷,小的客栈里每日迎来送往,客人繁多。小的是没见到,但万一真的有客人在小人不坐堂的时候出了门,小人也不能过问啊。” 那走廊上的官爷们似乎在讨论,半晌后,声音威严的官爷下令:“把门撞开,搜查一番。” 门传来撞击声,雪荔很快听到屋中闯入了凌乱脚步,在四处翻找。他们在找人,又利用公务而抢占值钱财物,在客房中磕磕碰碰,砸坏花瓶与杯盏。小二呼天抢地的求饶声,与官爷们不耐烦的训斥声,如沸水般炸开锅。 官爷们搜查的脚步声,渐渐走到窗边。 林夜将自己腰下的剑,解开递给雪荔。雪荔望他一眼后,握紧了剑鞘。 林夜贴墙间,额上出汗,呼吸生乱。他不敢大口呼吸惊动雪荔,雪荔只看一眼他的脸色,便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他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好,而她又没办法让他好好养病。 她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屋中脚步声变重,雪荔说服自己摒弃杂念,手指抵在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 那屋中人的脚步停在了窗下,“吱呀”声悠缓,墙外贴墙的少女,已经看到屋中人搭在窗杆上的一只手。剑光映彻雪荔眉眼,雪荔的剑正要出鞘,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乙字房中住着的那对男女有嫌疑,快过来查!” 屋中官爷们当场撤退,小二唉声叹气半晌,也关上门窗,跟着他们继续搜查去了。 遥遥听到小二愁苦的声音:“这都什么事儿?刺杀陛下的刺客,怎么会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呢?官爷是不是弄错了……” 待屋中没有了声息,雪荔才拽着林夜,重新从窗口翻了进去,关好窗棂。进屋后,林夜身子一晃,跌坐在桌边圆凳上。他气短血凉,胸口沉闷,却仰头,朝着那低头望她的少女,露出无所谓的笑容。 雪荔:“林夜,你需要休息。”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 他抓着她的手,朝她讨笑:“我不是为了你啊,我也在查真相啊。我如今又联系不上陆娘子他们,被困在这座小镇上。若是不想办法与你一同逃走,我会很危险啊。” 他耍赖无辜道:“你可一定要保护我,不要抛下我呀。你若是抛下我,我为了逃跑,少不得又动用武功。你知道我的,我最好不要用武功。每用一次,身体差一分……阿雪舍不得我惨死,对吧?” 雪荔:“我会保护你。” 林夜怔一怔。 她说保护,自然用尽全力,与他人的随口一说全然不同。他心中感动与欢喜并存,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朝她露出笑容。他知道她喜欢看他笑。 然而雪荔的目光轻轻撇开。 林夜一愣。 他忍不住摸自己的脸,怀疑难道自己变丑了。他惊慌间,见雪荔推开他的手,又走到窗口,开窗偷窥了一番楼下巷中的人员进出情形。 雪荔轻声:“我们得尽快离开云澜镇了。” 这话倒是无错。 宋太守派出整个云澜镇的官兵,搜查刺客。官兵们一日日缩小范围,查的越来越严密。总有一日,雪荔和林夜会面对撞上他们的时候。这家客栈,藏不了多久。 林夜狐疑:“那宋挽风……尸体不怕腐烂吗?咳咳,我们先不提宋郎君到底死没死,尸体总应该有一具吧?他们不急着让人入土为安,就只记得要搜查刺客?搜查什么刺客?他们要把你定为刺杀光义帝的凶手?” 林夜嘲弄:“阿雪,我现在禁不住怀疑,整个江湖怕你恨你追你杀你的人那么多,有多少是真的与你有仇,有多少是借着某些名义试图坏你名声,除掉你。” 林夜:“你平日总待在雪山,哪里来的这么多仇?除非……” 他没说下去,雪荔心中为他补充:除非追她杀她的,殊途同归,本就抱着相似的目的。 雪荔不想讨论这些,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如果宋挽风棺椁始终不急着出城的话,我们要如何出城呢?” 林夜:“阿雪有何见解?” 雪荔:“杀出去。” 林夜:“……” 他目光挪开,生硬地转移话题:“对方把云澜镇围得滴水不漏,我的那些做了印记的银两,也出不了这座城。无法给陆娘子传递消息、让陆娘子引开敌人的话,我们就得想法子自己引开敌人了。” 雪荔眉目微动。 林夜异想天开道:“不如,我去夜闯长明寺,做出探查尸体的样子。敌人会被我引去长明寺,你趁机……” 雪荔:“我不会抛下你的。” 林夜静一下。 他晕晕然,目光粲然地望着她笑,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到底没有白费。雪荔已经想出了主意:“我那日闯长明寺,看到阿曾和窦燕他们也在长明寺……” 林夜扬眉。 他们是没办法联系阿曾他们的。敌人监视着阿曾那些人,若是雪荔与林夜出头碰面,想必敌人很快发觉。若要向阿曾他们传递情报,让阿曾联系上陆轻眉,倒是有一种简陋却好用的法子。 雪荔低头,与他对视:“我想试探一下——我想赌一把,看看敌人,有多想捉到我,有多了解我。林夜,我们乔装打扮吧。” 林夜一愣,然后弯眸:“那我要和你扮相好。” 雪荔:“……” 他开始任性耍赖:“我不管我不管,我这么可怜这么委屈,我身体这么差,你就应该让着我,听我话。我们肯定能想出满足我又满足你的主意,只要你心疼我……哎哎哎,你去哪里?你才答应不抛弃我的,你得对我负责!” -- 林夜和雪荔那边商议出逃计划的时候,必然无人想到,粱尘和明景进入了一重他们之前从未注意过的山地。 金州城中光义帝出事的那日,乱葬岗这边的计划正在同一天发生。他们在钱老翁那里钓出来的霍丘国探子,终于在那日“出逃”,粱尘和明景紧坠其后。 二人怕打草惊蛇,便只二人亲自跟踪,让其他侍卫回去通知林夜。 却不防那日金州宫变,林夜忙碌于行宫光义帝之事,之后又惹上了“光义帝遇刺”的官司,林夜和雪荔同时失踪。侍卫们只好与陆娘子一道焦急地等候林夜的消息,与此同时,粱尘和明景跟随霍丘国探子,跳入河流。 春山赴雪 第154节 他们顺河而走,过一段水流湍急处,发现那里竟有一处水下通道。如此再无退路,二人只能前进。再入山林时,四方草木葱郁苍树参天,二人迷失方向,已不知身处何地。 到二人意识到迷路的时候,一众人包围了他们。 那被他们跟踪的霍丘国探子从树后冒出来,面上狰狞肌肉因仇恨而显得更为诡谲。他激动地和周围冲出来包围的人说:“就是他们。他们查钱老翁,查到我身上,还想用我钓鱼,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如果不是卫将军有先见之明,教我怎么带路,我说不定真的会被玩死在他们手里。” 霍丘国探子心有余悸:“他们那位小公子,脑子转得好快。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怕被套出情报。” 旁边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霍丘国话,安慰那探子。 粱尘和明景被包围其中,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却看得懂敌人们张狂掂量的神色、嘲弄兴奋的表情。粱尘握紧手中刀柄,一点点走上前,将明景护在自己身后。 他扭头,小声和明景说:“他们人多势众,我先挡着,你逮到机会就跑。” 明景目光却空洞非常,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个眼神……粱尘猛地扭头,看向自己身前。 他余光看到明景要上前,他伸手拦一下,仍没拦住少女朝前的步子。明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迈步,铃铛撞在裙裾上,沙沙作响。她冲着那些正在嘻哈嘲笑他们的人群,幽幽然说出粱尘听不懂的西域话。 明景说的,是朱居国语言。 她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喃喃道:“三哥,你不是死了吗?” 错乱嘲笑他们的敌人,触及少女盈盈噙水的眸子。他们窃窃私语,打量着这位明丽青稚的朱居国小公主。 他们听说过她呀——朱居国王庭扶兰氏的掌上明珠。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呵护。 扶兰氏的魔笛传男不传女,而这位小公主何其受宠,她是王庭中唯一由祖父亲授“魔笛”的小公主。她亦是他们知道的,于“魔笛”上天赋最好的扶兰氏后裔。 这一辈的扶兰氏年轻郎君,最多用魔笛控制兽类。扶兰明景,却已经可以控制人。 霍丘国人从沙漠海中走出,他们早早听闻这位小公主的声誉。他们的白王,曾向扶兰氏求娶这位公主。那位倨傲的朱居国王,却一口拒绝,彰显傲慢。 傲慢又如何? 扶兰氏亡于霍丘国的铁蹄下。 圣主在上,烧毁朱居国王庭的夜间大火,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今,这位小公主望着他们,目光发直,满是惶然。而他们洋洋得意,因为从他们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低着头的年轻郎君。 相似的面容,一左一右,站在林中。 粱尘生出不好预感,他抓住明景的手,不让她继续走。他快速问:“怎么回事?” 明景不说话。 她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此时猜出怎么回事了—— 她有七位英武不屈的哥哥,自小疼爱呵护她。大哥保护阿爷而死,四哥与六哥带着兵马和敌人拼死浴血。二哥死于马蹄下,七哥死于圣主庙外,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 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 五哥呢? 为什么只有三哥活着?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当日救光义帝那日,她在林中听到的魔笛声,到底出自谁的手!朱居国富饶自娱,不参与大国之间的争斗,到底为何而灭国! 烈日炎炎,瀑布声切,满场敌人,为什么站在敌人中间的,是她的三哥?! 粱尘扣住明景手腕,敌人似笑非笑地包围他们。粱尘轻声急促,不断小声:“明景,冷静。咱们先想法子逃……” 敌人迸发出大笑声。 他们说:“逃?你们想逃到哪里去?我们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卫将军早早布局,就是为了引出朱居国小公主来到我们身边啊。小公主,我们要的是你的‘魔笛’,如果你当日乖乖嫁给我们的王,你阿爷听话地把你奉上……你们朱居国,就不会亡国了。” 所以,留在钱老翁那里做计划的人,即使没有明景,霍丘国中的卫将军,也要想法子让明景出现。粱尘是被她连累的,被她带到虎穴的。 烈日光灼,林中蝉鸣。蝉鸣声聒噪又遥远,一片晕眩下,明景眼中水光凝露,悬而不落。 她盯着人群中的三哥看—— 她的三哥低下头颅,声如蚊蝇:“明景,我没办法……扶兰氏想强大,想长存,必须有大国庇佑。因为你的任性,我们遭遇亡国。但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只要你的‘魔笛’在,只要你帮助控制那位雪女,朱居国会重建的。” 明景恍惚:“因我而亡国?” 她的三哥抬起头,目光变得狂热而魔怔,眼中泪意和她相对。 他朗声:“朱居国必然崛起,必然重建!只要我们兄妹一起,卫将军答应我,日后会分给我们一片国土,我们想挑哪里都可以……” 明景长睫上,那滴泪水终于无声滚落。 粱尘握紧她手腕,腰下刀刷地出鞘。 明景的三哥,扶兰明恩,举起了手中所托的长笛。他定定地看着明景:“明景,让他们见识‘魔笛’的力量吧……只有这样,哥哥才能保你活下。只要你听话,我们都可以活下来。” 霍丘国人中迸发出嚣张的喝声,他们高呼着朝中央二人扑去:“抓住他们,卫将军会奖赏我们!” 漫山遍野的敌人,朝他们扑涌而下。明景朝山坡上看,有一瞬,她希望绿野滔滔如沸水,如烈火,灼烧他们,摧毁他们,不见骨血不见人身。 仁慈的圣主从不睁眼。若是扶兰氏的结局本可以挽回,在这场漫长的和亲旅途中,她的逃亡与自救,意义又在哪里? -- 云澜镇城西门口,例行检查。 车帘刷地拉开—— 检查此门的人,为首者,是阿曾。 和亲团出来的侍卫和宋太守派出的侍卫一同搜查刺客,检查人流变动。宋太守的人,更多的布置放在城中,他们发现了市集上最近出现一些钱财,银两下刻着“林”字。他们认为这是林夜在求助,确定林夜和雪荔被困城中,他们便一个当铺、一个客栈、一间民舍地搜过去。 这一次,宋太守的态度分外强硬。 宋太守一向被人戏谑为“菩萨太守”,不干实务。这次少有的干实务,和亲团那方因为群龙无首,倒被宋太守的人排挤开。 今日,他们在城中又发现有人拿着“林”字银两去钱庄换存,窦燕靠着自己和“秦月夜”的关系,硬是挤了进去,想知道些情形。若是真的遇到林夜和雪荔,窦燕也能出些力。 而不重要的阿曾,则被派来城门口的搜寻。 而他们都想不到,阿曾掀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车中人: 一个灰色文士袍、脚踩银靴的小郎君,依偎在一位白衣轻裘、玉带墨冠的公子身边。那公子华贵,衣饰上绣纹卷草,折扇上镂金镶玉。他眉目噙着三分春意,笑吟吟地托着扇柄,弯腰与怀中小郎君调戏。 公子温柔小意:“小雪,再喂我吃一枚果子好不好?我不要旁人,就要小雪亲自伺候……” 小郎君声音偏中性:“不要。” 公子低声笑:“那我喂你吃好不好?” 怀里小郎君正在摇头,发冠琳琅撞出脆响声。车帘陡掀,小郎君僵硬一下,被公子扣着下巴,喂进去了一枚果子。 忽来一重烈日光刺入车内,年轻公子不悦地蹙起眉,看向掀帘人的目光,泠泠中带着薄怒色。 公子敲扇,虽怒,却温润清雅,无端矜贵:“放肆。没见过龙阳之好吗?我的车队,你们也敢搜?” 阿曾眼皮轻轻地抽一下,看向公子怀中的小郎君。 小郎君骨瘦神清,略为纤巧。少年眉目清秀涂脂抹粉,看着柔柔弱弱,车外巡察侍卫看得如被雷劈。 那化身色中饿鬼的贵族郎君,便扣着另一个同为男子的小郎君的腰,恋恋不舍地揉了又揉,当着外人面,也如此放浪形骸。而他怀中小少年,埋于郎君胸怀中,乌发坠腰,拥着同伴不放。 小郎君斜倚软茵,只露出小半张脸。 公子掐小郎君腰肢一下,小郎君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脚轻轻地踢了公子膝盖一下。公子吃痛,目光却露笑,那样柔软的春水一样的眼神…… 铃铛脆响,观望人再多,他也情不自禁,低头在小郎君脸上偷了一个香:“你和我撒娇吗?再多一些。” 脸颊生热,柔软馥香。小郎君怔怔地抬头望他,捂住自己被亲的脸颊。 车外的阿曾眼皮抽得更厉害。 小郎君大半边身子被郎君的宽大衣袖罩住,旁人看也看不得。但是小郎君露出的半只眼睛,清黑,幽静,淡漠,融融如春雪,如山雾。 如此时刻,那双眼睛,瞳光不聚,无神无光。 那是阿曾习惯的一双常日走神的杏眼。 小郎君咽下喉中果子,徐徐张口:“嗝。” 四下阒寂,热风灌城门。 公子心疼不已,手指抚摸怀中小少年腮畔后,扇指他们:“发什么呆?我的小雪都被你们吓得打嗝了,你们如何赔偿?” 阿曾:“……” 他很想问,雪荔,这么关键的时刻,你在走什么神?小孔雀,你哄骗雪荔随你做戏的时候,如此男女无忌的吗? 第86章 “他的情爱,终抵不过我…… 云澜镇上,这几日,有些银两底部刻着“林”字印。 对宋太守来说,这便是雪荔二人试图求救、联络旧部的信号。宋太守和陆轻眉并不算合作,他能离开金州城,不过是说帮陆轻眉找到刺客罢了。而今诸事正在脱离控制,宋太守当然不能放开这条线索。 他已经弄丢了一只箭,此时不能再将这线索,送给和亲团那些人。 搜查范围一日日缩小,这一日,宋太守提前得到线报,说有一对男女,去集市买卖银器,用的便是有“林”字印的银锭。宋太守早早将阿曾等和亲团人赶走,让他们和自己的一部分人马去检查城门。 宋太守则亲自与神秘人同行,前往市集捉人。 窦燕厚脸皮凑了上来。 窦燕是“冬君”这件事,“秦月夜”内部不置可否。当窦燕非要跟随时,他们并没有阻止。一路同行,窦燕不停扭头观望身旁那位与太守错开数步、跟在太守身后的“神秘人”。 穿斗篷、戴斗笠,这神秘人当真是怕人认出他的面容。 窦燕同时发现,这搜查,说是宋太守为首,宋太守其实一直听这位神秘人的命令。便是“秦月夜”派出来的杀手们,也听这神秘人的话。 这便有些蹊跷了。 市集越行越嘈杂,其他人蹲守摊位,等着逮捕嫌疑人。窦燕则蹲在神秘人身旁,美目流连,将人瞥了一眼又一眼。窦燕笑吟吟:“郎君,你和‘秦月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春君会把自己的得力下手派来给你用?我先前找春君借人,他可从来没理过我。” 神秘人面容坠在阴影中,宛如水月镜花。 他声音清哑,如砂砾磨水,听在人耳,既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小娘子又是何人?为何时而说自己是冬君,时而说不是呢?” 窦燕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是冬君,在和亲团那里,却称雪荔为冬君。和亲团那边的杀手们,其实已经不太相信。窦燕却始终硬撑着坚持。 春山赴雪 第155节 这位神秘郎君一直在笑:“我听闻,冬君是双生花。你的姐姐死于雪女之手,你不想报仇吗?” 窦燕一顿。 窦燕道:“郎君连这个都知道啊。怎么办,郎君让我觉得更熟悉了。莫非郎君是故人,故人为何不和我相认?” 她说罢,唇舌张开间,便有银刺从舌下卷飞而出。她和神秘人相距不过寸息,动手何其便利。但那神秘人反应何其快,窦燕舌下银针刺出时,他掌心在腰下某处一拍,窦燕的银针便被吸了过去。 窦燕惊讶朝下望。 前方官兵们冲出:“抓到他们了!” 二人也不再内讧,起身奔去。窦燕略微心疾,边跑边在脑中想主意,看若是抓的人真是雪荔林夜二人,自己要如何想法子周旋。她并非觉得雪女不该死,可雪女不应该死得糊涂。 尤其是……死于故人之手。 窦燕余光见那神秘人步伐竟比自己还要慢一分,好似很犹豫踟蹰。 她冷笑一声,待自己与神秘人赶到摊贩间,看到被抓的人,她不觉庆幸又失望—— 不是雪荔二人。 被抓到的人,是一个商人,与一位婀娜女郎。 女子身形高挑纤细,身着白衫,戴着雪白斗笠,发辫随风掠耳。行走间,刻意放缓步子,腰肢款摆,很是风雅。 商人身量更高些,只是略微胖,身着黄罩襕衫,腰系青玉带,冠束白镶带。商人手持金扇,扇风间,风流意态抹去了他的几抹痴肥,看上去很有些金光灿灿的光华模样。 从背影看,女子步伐不够轻盈,商人身形姿势皆不像。但这二人同行,衣着打扮与那两位十足相似……商人被错认林夜,女子被认作雪荔,对陌生人来说,并不算太离谱。 那小娘子见到官兵冲出来,吓得嘤嘤而泣,躲到商人身上。商人则拿着被当做证据的银两,拼命辩驳:“这不是我的钱,是昨日有位郎君翻墙到我府上,逼着我们打扮成这样,今日巳牌来街上走一遭。我若不走,他们就要把我的事告诉我夫人……” 那小娘子怯怯补充:“阿郎与我私会,七夕那夜,恶人抢了我们的客栈客房,把我们赶出去。没料到,我弟弟今日本要去陈员外家中做客,却被绑了。绑我弟弟的女匪逼着我今天必须与阿郎相见,不然就要杀我弟弟……” 窦燕狐疑:“你弟弟?” 小娘子涨红脸。 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闭着眼睛大声道:“陈员外家中郎君有龙阳之好,和我弟弟交好……” 众人惊且笑,但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肃然相对。只窦燕百无禁忌,噗嗤乐笑,前仰后合。 而那神秘人陡然失笑:“中计了。” 神秘人问小娘子:“你弟弟今日本应去陈员外府上?” 小娘子抖一下:“不、不是,他们约好去城西山寺赏花。” 他猛地掉头,直接上马,越过宋太守,朝官兵们下令:“去城西门,拦住所有出城车马。” -- 城西门口,阿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车中有龙阳之好的二人。 车中熏香扑鼻,夸张的香气,让凑过来的另一人,那太守派来的守城人呛了一下。 守城人看一眼车中人的样子,又忽然想起什么,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陈郎君今日要带人出城赏花。” 车中公子一边拥着怀中人,一边不悦敲扇:“知道了还不让路?小心我回去跟我爹告状,今年给你们的孝敬钱,全部免了。” 守城人连忙赔笑:“陈郎开玩笑了。” 论理说,宋太守只是将他们这批弟兄派来城门前检查过往行人,真正看中的人,则被宋太守带走。太守是金州太守,不将小小云澜镇放在眼中。待抓到刺客后,太守回返金州,承受陈员外怒火的,则是他们这群小喽啰。 既然如此,何必得罪陈郎? 守城人便要放行,看到旁边阿曾沉默,警惕了一分,询问:“郎君可看出异常?” 阿曾盯着车中二人片刻,那公子摇着扇子,用扇子挡住半只眼,朝他挤了一下,调皮无比。阿曾绷着脸,默默让路:“没有异常。” ……只要公子逃出这座城,应该就能和他们联络了。 守城人便挥臂吆喝:“检查一下他们车中是否有刀具尖锐物,没有的话就放行。” 守城人又转头弓腰,向车中人赔笑:“陈郎见谅,镇上出现了一个刺杀陛下的刺客,咱们也是配合检查……” 车中公子露出嫌恶嗤笑声,下巴扬了扬,示意他们随意检查。而守城人那帮弟兄,也不敢检查得太仔细,怕遭来陈郎君的怒火。他们稍稍检查,便开城门放行。 城门半开,车马过也。 车马一出城,车夫便被丢下车。马车陡然加速。 城门下的人远远看着那辆车突然加速,又连车夫都弃而不用,心中难免咯噔一下。还没等他们彻底怀疑,城中大道尘土四溅,身披黑氅的神秘人掠马而来,厉声下令:“追上那辆车——” 城门前的官兵们手脚顿时冰凉。 眼见着簇簇黑影从他们身前飞出,纵马出城,齐齐向那辆疾行的马车袭杀而去。神秘人在城前下马,冷眼瞥了无所事事抱臂而立的阿曾一眼,撩袍登上城头角楼,眺目望去—— 尘土滚滚,车马避让。只有一辆车行得歪歪扭扭,时而颠簸,却越走越快。 出城纵马而追的人,各个是“秦月夜”的精英。但是对上那辆马车,神秘人并不抱希望。 偏这时,守城人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哆哆嗦嗦地爬上城楼,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大人,属下是搜了那辆车的,车中并没有藏着武器。” 神秘人轻哂:“难道你们以为,雪荔杀出名,靠的是便利的武器吗?” 他语气怪异。 既是骄傲,又是惆怅,还带着许多分涩意。 斗笠让他视野并不算清晰,他也不愿看得那般清晰。而模模糊糊中,他仍看到马车中车窗打开,一个少年打扮的人如游鱼一般钻了出去,跳上了车盖。 那少年作男儿打扮,可只要她站出来踩在车盖上,那番气势…… 神秘人想:集市间那位妓子,如何能模仿得了呢?连三成像都模仿不出来。 他犹犹豫豫,到底只是中计,还是有时候,他也希望雪荔棋高一筹,躲开自己的算计,反将自己一军呢? 神秘人便这样看着—— 雪荔翻上车盖,迎上那追杀马车的数位杀手。杀手们骑马而来,自然追得上四只轮子、走得颠簸的马车。杀手们翻身窜上车盖,雪荔凌身便与他们缠斗。 三人从三个角落窜上,一人被击飞,一人被抢了武器。还有一人,在与雪荔对打十数招后,被甩下了马车,被石子和尘土淹没。 车盖上的少女迎风而立,英武悍然,众莫能敌。 与此同时,车门紧闭。车中的另一个人,好端端坐在马车中,始终没有现身。 远观战斗的神秘人,目光微低,落在马车车厢上,神色闪烁。 林夜……始终没现身。 怎么,是习惯了被雪荔保护,心甘情愿吃口软饭,还是觉得雪荔受了伤也无所谓?神秘人想将林夜想得卑鄙一些,可多日相处,他又分明知道,那位小公子机智过人,不可小觑。 雪荔在车盖上杀敌,林夜在车厢中做什么呢? 神秘人看得心中不宁,旁边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武功何其高,骤然出现,将神秘人惊了一跳:“怎么,下不去手了?” 神秘人侧过头。 悄无声息摸到他身旁的人,是霍丘国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白离突然出现在这里,不只神秘人惊吓,城楼下的宋太守等人也吃惊。宋太守目光凝重: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神秘人面容掩在斗篷斗笠下,灰蒙蒙的目光,看向白离。 神秘人淡声:“你来做什么?” 白离听出他语气的冷漠疏离,嗤笑一声。白离戏谑道:“我也不想来啊。但是老卫要我通知你,魔笛已到,距离我们拔营出手,只剩‘雪女’了。老卫开始聚兵迁徙了,我来带你一同走。” 神秘人慢条斯理:“我自然找得到你们。” 白离望向那马车上的战斗,轻笑:“随你。不过你确定不需要我出手吗?真让雪女逃了,下一次见面,就是非生即死了。你……也忍心吗?” 神秘人默然片刻。 他低头,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便请‘白虎’出手吧——箭射马车车厢。” 白离早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 卫长吟算无遗策,卫长吟告诉白离,这位神秘人会需要白离走这么一趟。白离一向无羁肆意,自觉自己混迹江湖,算个狠人。不过比起这位神秘人,白离坦诚,他没有狠到对方这个地步。 至少,白离从来对雪女狠不下心。 不像此人。 不如此人。 说话间,一把数十斤重的长弓,便被抵在城墙上。长风掠空,白离弯弓搭箭,梨木箭搭于弦上—— 长箭如泓,流光飞出。 雪荔那边,她巍峨一人耸立车盖间,行走的马车车速不快。她与敌人周旋,本也知道追上来的杀手不会是她的对手。她在等,她等着看那背后人有多了解她,会出什么样的招对付她。 车盖上的打斗剧烈无比。 风声在耳,四面八方不断有杀手飞上马车。黑影簇簇,雪荔应战间,专注间,难免忽视远方的杀招。 一向安静的车厢,车门突然被推开,林夜的声音迸发而出:“阿雪——” 车盖上的少女倏地扭头,看向那只飞箭。 有一瞬,时间变慢,天地空白。雪荔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看周遭一切狰狞褪色,扭曲变样。一切事物消失,一切声音消失,一切时间停滞。 只有那只箭,穿破风云,呼风唤雨。 汗滴悬在雪荔长睫上,汗滴滴落,如同雨粒。此时此景,与暴雨夜那日一模一样—— 那日忽然旋身挡于她身前的宋挽风。 今日打开车门、看着那只箭朝车门射来的林夜。 当日雨声阻断雪荔对声音的感应,今日的战局同样让雪荔迟钝一分。可雪荔是武功高手,她知道自己武功真的高强,当她听到声音时,当她回头时,箭离林夜只剩一丈。 暴雨那日,箭离宋挽风只有一丈。 雪荔手心攒汗。 她如鹤如鹞,起身跳起,一跃缩地。在奔行的马车移速中,雪荔朝下方的林夜扑去。林夜同时钻出车厢,拔下发间簪,砸向马匹与马车之间的绳索。 大风吹得林夜衣袂鼓风,他专心盯着马匹,不在乎身畔安危。 这又与那日的宋挽风不同。 雪荔刚夺走敌人的武器,又因杀敌而丢弃。可她若要救人,又不是只依赖武器。狂风中,雪荔身形绷直如弓弦,内力流遍全身,以身作刃,劈向那只飞箭。 春山赴雪 第156节 长箭被她当空截断,射箭人蕴于箭身上的内力,在“咔擦”箭断声中化解。 “嘶——”马匹扬蹄长鸣,噼里啪啦的声音中,马车与马匹之间的车辕绳索,被林夜斩断。 雪荔身子朝车下坠去。 她没有落到地,少年的手臂递来,搂住她腰肢。修美洁白的少年弯腰如满月,将她横抱捞入怀充满力量流畅之美。他手掌在她腰上一拍,她借力起飞,踢飞一窜上来摸刀的杀手。 她攀着少年手臂跃上马背,坐于林夜怀中。马匹驮着二人,扬长而去。 -- 马缰握于林夜手中,马纵如飞卷起飞尘,雪荔忍不住回头,朝远方的城楼看。 那只箭。 那么远的距离,一击便中。那人就在城楼上。 当日杀宋挽风的人,今日杀林夜的人……就在城楼上! 雪荔抑不住心头腾升的一片滚热怒意,她想跃身回返,想回云澜镇看那个恶徒,想与那个恶徒当面对峙。 只有林夜抱紧她,在她耳边低语:“回去是陷阱,我们逃出来了,才有可能顺着线索追查他们。阿雪,不要急,你已经发现了那个人,我们一定有捉到他的机会……我陪你,我陪你。 “无论如何,这条路,我陪你走。” 少女在他怀中发抖,睫毛颤动齿关打颤。她的满腔愤怒,冰寒哀意,在少年公子的拥抱中,在风中轻微流动的药香中,渐渐平缓下去。 -- 城楼上,神秘人低笑。 白离:“哎呀,逃了。不愧是雪女。” 白离以为神秘人会流连,神秘人反身朝城楼下走,越走越快,越走越面色冷沉:“不必追了。我们进行下一步吧。” -- 明景那边,明景与粱尘落于霍丘国人之手。 霍丘国人在迁徙,离开原来的山地。初来乍到的明景,被他们好生款待。那位卫将军甚至来见了明景一面,温和安抚明景,向明景做出许多承诺。 前提,自然是明景用魔笛,帮他们做事。 明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要求粱尘在自己身边。 卫长吟目光在明景身上打量两下,微微笑起:少年慕少艾。若扶兰氏小公主喜欢一个小侍卫,那小侍卫扔给她也无妨。反正,他们都逃不出去了。 粱尘被带上来后,身上全是伤。一张俊秀的脸青紫不断,明景见到他,便扑簌簌掉眼泪。 她知道这位小郎君的真实身份——建业陆氏郎君,那是多么显赫的名门。恐怕自小到大,都没人敢碰他一下。今日却因为她,他遭遇这种厄运。 明景帮粱尘解绳索,低低道:“我找到机会,你偷偷跑吧……” 粱尘:“不,我不走。” 明景:“粱尘!” 粱尘:“好不容易打进敌人大本营,他们又在迁徙,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这种机会可不多,我若是拿不到些情报,岂不是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 粱尘目光明亮,握着她的手:“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干番大事业!对了,他们要你做什么?你们叽里咕噜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明景盯着他半晌,想到自己三哥,想到扶兰氏扑朔迷离的命运,想到三哥对自己的利用。 她稚嫩的面颊上,眼中浮起些迷离色。 她低下头:“没什么。” 她打起精神,又学着昔日模样,和粱尘跳脚道:“这里不是好地方,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可以想办法传递。你待在这里,可比我危险多了……” 粱尘哈哈笑。 他一笑之下,青肿的面颊因为吃痛,而龇牙咧嘴。 他仍哥俩好地将手搭在明景肩头,吊儿郎当地笑:“说什么呢?咱们一起被抓,当然也要一起逃啊。明景,我看那位卫将军有求于你,这不就是当卧底的好机会嘛。” 明景愣住:“卧底?” 粱尘喋喋不休。 他们的处境这样糟糕,他却乐观地与她讨论很多。他好像真觉得自己像雪荔那样武功高,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明景昔日和他一样天真,此时却也不禁羡慕仰望他。 好傻…… 粱尘扶着明景的肩,见少女失神低头。他眼中流动的光微微跳跃,眸中浮起几分神色。 他其实听懂了西域人说的所有话。 他们既不知道粱尘是陆氏小郎君,也不知道陆氏的家学渊博到了何等地步。粱尘被父母送去岳麓书院读书,被迫学习的,本就是诸国语言。 粱尘不爱学那些,也不爱卖弄。世人总认为他无忧无虑,是一位没有烦恼的贵族郎君。他即便要建功立业,那些野心,也应当搭着陆氏这架梯子。 但是不是的。 粱尘听懂了西域人的所有话,也听懂了明景的左右摇摆。 粱尘啧啧叹气:难办呀。 明景那位三哥说扶兰氏因明景而亡国,实在该杀。扶兰氏灭国,明明是因为扶兰明恩的背叛。扶兰明恩死,明景才能是唯一的王庭后裔。只怕明景下不去手。 这位小公主初见时摆出强势姿态和小公子做交易,然而认识久了,他们都看出来,明景没什么心眼,是一位被保护得非常好的西域小公主。 小公主要成长,世事走得太快,给的机会太少。 粱尘心想,没关系,我来争取,我来帮她。 他会陪明景走这段路,他要赢得陆氏小郎君该有的荣华…… 外面传来喧哗声。有霍丘国人嘲弄地说着自己的语言:“杀手楼的叛徒来了。” 帐中徘徊的明景一顿,她没意识到粱尘同时一顿。明景嘀咕:“什么叛徒?” 她走到毡帘前,掀开帐篷一角,和粱尘一道朝外偷望。 身高腿长、慵懒肆意的青年白离,慢悠悠地走在最前方。周围人欢呼迎接,卫长吟亲自出来,白离露出笑容。 跟在白离身后,是一位穿着黑斗篷的人。那人渐渐摘掉斗笠,掀开斗篷,鹄峙鸾停。 阳光从高耸的树冠间错落洒下,趴在帐篷前的明景和粱尘看得分明,摘掉斗篷的青年宽衣博带,雅致无双,眉目中丝丝缕缕的笑意,曾与他们日夜相处。 两个偷看的少年人看得吸气。 宋挽风走在最前面,沉默的仍穿戴斗篷的“秦月夜”的春君大人,跟随在他身后。白离让开路,宋挽风走到卫长吟面前,二人四目相对,都露出一丝审度的笑意。 卫长吟用生疏的大周话,缓缓说:“看来宋郎君得偿所愿,要正式与我等合作了。” “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吗?”宋挽风微微笑,垂下眼,声音低哑,“而今,将执行‘兵人’计划了——” 粱尘和明景嘀咕:“什么‘兵人计划’?” 明景摇头,茫然非常:“没听过啊……” 他们接下来齐齐吸气,因他们看到卫长吟让路,后方林木中交错的、佝偻着腰背、死气沉沉的人,匍匐着、浑浑噩噩的,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身上,围着苍蝇蚊虫,散发着血肉模糊的腥臭味。 嫌恶嚣张的霍丘国人甩鞭怒骂,看那些人跌倒,又毫无知觉地再次爬起。长鞭、刀剑,无所谓地招呼而下。霍丘国人发出喝彩声,那些人不断跌倒,不断爬起,无知无觉。 围观者看的兴奋,有良知者看的心寒。 两个少年人心跳咚咚:“那、那是死人吗?” 粱尘胆大一下,定睛看了半晌:“不是。眼珠会动。” 明景结巴:“可是、可是……” 活人怎会这样? 二人同时想起孔老六失踪的友人、金州城中小芸失踪的爹娘,以及,凤翔大战后人数对不上的将士们。 阳光隐去,山间风动,黑云压沉耸如鬼魅,林木间横七竖八躺着络石藤。宋挽风背脊刚直,和卫长吟一道往前走—— “兵人计划第一步,半死之人数以万计,不腐不烂,刀枪不入,以一敌十。 “第二步,‘雪女’为‘兵人’之首,号千万兵人,上阵杀敌,敌不可挡。 “如今魔笛已到,雪女最后一味药已经入体。魔笛起,兵首伏。这上万个不会死的兵人,便是我们与南周开战的最大杀招。” 此时此刻,宋挽风朝卫长吟温声:“我已多次试探,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雪女身上的‘无心诀’已然开始失效。所以,若想计划成功,我们要在‘无心诀’彻底失效前,让雪女回到我们身边。” 宋挽风幽幽看着树林中那些半生半死、不成人样的兵人。 阳光炽烈,他透过他们,看到暴雨夜雪荔对自己的质问,也看到乱葬岗上雪荔对林夜的几次回顾。他看到玉龙坐于南宫山端,眺望远方而无望;车马追逐,雪荔以身破箭救林夜。 去日欢欣,皆作平生。风雪已至,尾大不掉。漫长的风雪包围他们,他们本应葬于风雪中。 嫉恨、恼怒、愤然、哀伤、求而不得……种种情绪凝于心间,沉甸得让人绝望,最终化为执拗与偏见:“他的情爱,终抵不过我们师兄妹之情。” 第87章 “阿雪……我喜爱你。”…… 暮色四合,出林过野,前方正是一片高低错落的屋宇。昏昏天幕下,华灯渐次亮堂,让这片天地添了许多分温馨色。 林夜和雪荔从马上下来,林夜在前找路,雪荔在后牵马相随。 林夜朝她说接下来的计划:“那些敌人没有追杀我们,我们安全了。既然之前已经见过了阿曾,他们便会与我联系。想来很快,我就能和陆娘子说上话了。咱们先在这里的客栈歇两日,打听一下如今情况。” 雪荔道:“站在城楼上射弓的人,非比寻常。那么重的弓,寻常人根本拉不开。那张弓与我手中的这只机关箭,都应是特意定制的。若是打听些消息,便说不定可以找到射箭人的行踪线索。” 雪荔:“我想再见那人一面,亲自问他为何要射箭。” 林夜颔首。 她说得很有条理,可见已从之前那射箭引起的震怒中回过了神。而林夜想到很快能与陆轻眉开始合作,便也一身轻快。 佳人在侧,不再离心。诸事预料,尽在掌控。人生还有什么更得意的吗? 林夜一得意,便忍不住翘起尾巴,满肚子促狭念头,冒着坏水往外钻。 他走在黄昏的青石街上,轻轻跳两步,回头朝身后小美人笑:“咦,你真的不去偷棺材,不去试图救宋挽风啊?” 他晃着手指:“我的心头血可是能用的哦。这么好的机会送给你,你都不用?” 雪荔望着他飞扬的发带与衣袖。 春山赴雪 第157节 她轻声:“可是生命只有一次。” 林夜愣一愣。 雪荔眼中映着千家万户的烟火,也映着跳跃怔愣的少年郎。发丝拂过面颊,她感到一丝寒意,目中生出一片朦胧烟岚:“师父与宋挽风的生命只有一次,林夜的生命也只有一次。”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也许是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倘若不要了,错过了,也许本也不该一次次修正。” 她的冷心冷肺,听得林夜定定望着她。 他有时觉得她薄情心冷,有时,他觉得……她是被伤了心。 可是阿雪啊,你懂得你在伤心吗? 雪荔游离的目光,最终回到了少年身上。林夜沉静地望着她,不故意逗弄人的时候,他睫毛浓长眸清面秀,何其的隽朗都丽,翰逸神飞。不怪从没人认出他是照夜将军,他和传说中的照夜将军差距太大,他更像是风流无双的浊世佳公子。 雪荔有时候觉得,也许照夜将军是假的,林小公子才是真的。 雪荔凝视着林夜:“真好。” 林夜扬眸:“嗯?” 雪荔:“那只箭朝车厢中射来,分明指着你。我知道那只箭想杀你,我试图救你,但我怕我救不到。当日暴雨中,我便想救宋挽风,可是宋挽风站到了我身前。” 林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轻声:“阿雪,你一直为自己没有救到宋挽风,而生自己的气吗?” “不算吧,”雪荔想了想,慢慢地思考,“应该是害怕。” 她习惯了自己是武功高手的身份,身边所有人也恭维她只要这么练武下去,总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雪荔不曾对此骄傲,却也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杀不了的人。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救不到的人。 可是那日的宋挽风……雪荔没有救到他。 分明过去了好些日,雪荔却从未走出那一日。她做梦回忆师徒三人的过往,她在清醒时想:倘若我当时……宋挽风是不是不会死? 哪怕拿到了机关箭,哪怕怀疑宋挽风,雪荔的这种念头,仍没有完全消下去。 然而,如今雪荔不会这样想了:“我可以救人的。只要我愿意,只要你信任我,只要你一心盯着马匹,把后背、自己的安危全然交给我,我便可以救到你。” ……她本可以救到宋挽风。 她应该没有做错。 林夜的眼睛,慢慢地软下去。 万家灯火背对他,三两步外就要走到新的客栈中了。林夜叹口气,弯了弯眼睛,朝她走来:“阿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受不了。” 他在雪荔的困惑中,走到了她身前。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张开手臂,将雪荔抱入怀中。雪荔一时觉得不应该,一时又觉得他的气息好舒服。她僵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脸颊低下,轻轻贴上他胸襟。 林夜耍赖:“我是病人,让让我。” 雪荔没见过这种天天把“我柔弱”挂在嘴边的小公子,而她又心知肚明他确实身体状态差。她便任由他抱,少年的气息熨着她,轻轻柔柔,格外珍惜,又有些用力。 她说不明白这种感觉,她很在意他的话:“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的笑声贴着她耳朵,弄得她发痒。他思考道:“像一粒雪融,一片叶落,一朵花败。” 像她对尘世少有的期许被掩埋,像她从刀刃冰剑中看到故人的光影,像她在伤心,在失落,在难过。可雪荔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她的眼神像要哭出来,但她不会哭,也没有眼泪。 这让林夜怎么办呢? 他只好陪着她,替她伤心,替她难过。他不要脸皮不要回报,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总害怕这片雪落入悬崖,融于冰中,再不复存。 -- 过了几日,宋太守埋了儿子后,悻悻回金州,并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陆轻眉也不理会他,因陆轻眉此时非常忙碌。她得到了阿曾从云澜镇传来的消息,阿曾和窦燕等人赶回金州,同时,借助阿曾的情报,陆轻眉终于和林夜恢复了联络。 林夜似乎被一些事耽误了,他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说自己回不去。 他和雪荔逍遥在外,在调查一些事。林夜的回信好歹说明一件事——林夜暗地里布置的计划,要借由陆轻眉的手,开始执行。 光义帝生死不知,阿曾等和亲团人配合,由陆家女执行林夜定下的计划,此时是最稳妥的。 于是,二人便鸿雁传书,开始做一些布置,等敌人一点点咬上钩。 与此同时,建业的陆相带着数位官员驱车前来金州,为皇位空悬之事——金州医师们无法拖延,众臣的怀疑与日俱增。陆轻眉宣布光义帝病逝。 陆轻眉拿出了一份遗诏,诏李微言为帝。 在陆轻眉拿出遗诏、宣告光义帝病逝的时候,陆轻眉的人手,终于在李微言即将逃离出金州前,找到了李微言。陆轻眉驱车前去,在一家烟火寥寥的农舍后院,见到了李微言。 李微言被陆家侍卫五花大绑,伏在地上。周围鸡叫狗吠声不断,陆轻眉踩着氆毯下地时,抬眸便看到篱笆墙后,稻草与鸟毛在李微言发顶飘落。 被绑着的李微言仰头,目光桀骜不屈。 算下来,好多月不曾相见。陆轻眉没有忘记那夜玄武湖水的冰凉刺骨,也没有忘记李微言当日对自己的挟持。人生漫长,报仇之日,岂不是转身便至? 而今她高高在上俯视他,相貌昳丽尽妖的少年公子,不过是她掌中物。 陆轻眉的眼神倨傲冷淡,对身边侍卫下令:“松绑。” 侍卫摘掉了李微言身上的绳索、口中的脏布。李微言胸口呼吸起伏,不等陆轻眉施舍,他便凉凉笑道:“嫂嫂,好久不见。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可惜啊,你不能如愿。” 少年明明在笑,眼中的不逊却如冰碴般尖锐:“我是不会顺着你们的意的。” 陆轻眉垂眸,观望他的脸。先前她得知,誉王世子脸上疮疤不消。她怀疑那疮疤有问题,而今见到李微言,她才能真正确认李微言在李代桃僵。 陆轻眉:“杀了陛下的刺客,其实是你吧?你不想活命了?” 李微言笑出了声。 他的眼神更是尖厉:“你抓我,不过是想我做陆氏的傀儡。南周如何,不都是听你们陆家的话吗?既然如此,嫂嫂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去?我看你和我那兄长也不如何情深啊……他尸骨未寒,你就开始着急选下家了。” 少年慢慢从地上爬起,妖冶的面容凑来。身边侍卫想拦,被陆轻眉用眼神制止。 李微言俯到她面前,与她冷淡面容相对。 李微言轻声:“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凡是你们想要的,便是我不会给的。凡是你们不想给的,才是我要的。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的朝政、你们的君臣博弈,你们全死光了,才好呢。” 他笑容放大,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我那兄长没有子嗣,李氏皇族快绝种了吧?你们才病急乱投医,找到我身上……但我宁可死,都不会做你的傀儡。” 李微言抬手,摸着自己手腕。 他血脉的秘密,此时并未公开。可是光义帝身边的神医还在,只要那个老匹夫在,这些人,总会知道他血脉的秘密。到那时候……他依然是一个药人,一尊血袋。 他受够了这种日子。 他恶极了身上的枷锁。 他恨怨他们所有人——那些无止尽的权势更迭与野心争斗,那些阴谋下如他这样无人在意的存在。难道有朝一日给他登顶之位,他还要感恩戴德吗? 皇帝——什么皇帝! 光义帝那样的皇帝吗! 李微言彬彬有礼:“陆嫂嫂,我文不通武不就,连书都不认识几个字,只会偷摸拐骗,做尽恶事。我少有的善心呢,告诉我,你们别找我——若你想用刺客的事威胁我,那便杀了我吧。” 他两手相并,递到陆轻眉眼前。 李微言浑不在意:“来,杀了我吧。” 陆轻眉缓缓开口:“小公子似乎从头到尾,将我视作恶人,也将你兄长视为洪水猛兽。想来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小公子才如此仇视我。然而我可以说,我并不是恶人。” 李微言望着她笑,他的眼神写着:与我何干。 李微言诚恳:“嫂嫂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嫂嫂千万别对我有期待,我会忍不住欺负你。” 他见陆轻眉坐在篱笆后院中的矮凳上,裙裾曳地,披帛拂云,身纤若柳,眉目间还带着三分奄奄病气。而即便病弱,她也端的上典雅高贵,远比那位叶郡主更像郡主。自然,叶流疏是从民间爬上去的野人,陆轻眉才是真正的贵族典范。 然而李微言恨极了这些贵族。 李微言:“若是嫂嫂不杀我,我便走了。” 他见她动也不动,背身便洋洋朝外。身后传来女子咳嗽后,清淡的声音:“南周若无皇帝,朝臣会生野心。陆家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压下众士才得来的来之不易的繁华和平,都会因此而打破。” 李微言无所谓地撇嘴。 陆轻眉似出神:“皇后出自陆氏,才能稳妥。我承认如此,陆氏会权势更煊赫。可如此,也是为了南周不生乱。原先,南周有北周那样的庞然大物为敌,君臣本就不该生异心。而今,霍丘国虎视眈眈加入战局……在此危急关头,南周皇位若是生乱,野心勃勃的敌人便会趁乱生事,犯我南周。 “小公子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金州,只是为了光义帝吗?你可以认为我为陆氏奔波,但得我奔波好处的,本就有万千黎民。你可以认为林夜和我的合作是昭昭野心人尽皆知,但若敌人犯我山河,守在前方的,会是林夜。” 李微言回头,看向她。 他目光闪烁,他并未被她的话打动,他只是吃惊贵族女会说出这种话。 李微言含笑:“我不在乎天下,也不在乎黎民。” 陆轻眉敛目:“公子不必将话说得那么满。公子生于苦难,心中念头不达,自然对诸事理解异于常人……我亦并非逼迫公子,公子且随我回宫,凡事多思多想,总无坏处。” 陆轻眉借着病色,轻声细语地撒谎骗人,哄人如信手拈来:“光义帝本无遗诏,我拿你出来不过是为了堵人之口。你亦无德称帝。待我父亲前来,朝事有了章程,到时,我必不阻拦公子。 “公子若肯随我走,刺客之事,便由我处置,不会扰到公子。反之,我若认公子为刺客,公子怀着那样奇异的血到处逃……难道公子真的想死吗?公子逃出玄武湖,总不会是真的求死吧?” 李微言觳觫一颤,目射戾色。 他刹那间便听出来陆轻眉的言外之意:陆轻眉之前装得那么平静,可她其实已经和神医聊过了,已经知道他血脉的秘密了。倘若他不跟她走,她便会将消息放出去,让天下人共同眼馋他的血。 他当真求死吗? 他岂会当真想死! 起码、起码……雪荔说,他们处境相同,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弄明白。雪荔救他后失踪,他虽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些担心她。 雪荔和他们都不一样。 李微言垂下眼,眼中阴郁之色,因想到雪荔而柔软几分:豺狼恶虎横行于世,只有一片雪干干净净。 李微言半晌说:“我若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当什么皇帝。” 陆轻眉道:“可以。” 李微言忍不住嘲她一句:“我更不会继承我那兄长的遗志,和陆氏联姻,求娶嫂嫂。” 少年的眼睛如琉璃玉,琉璃玉上遍布斑斑裂纹。他的眼睛有多漂亮,面容有多美艳,神色便有多乖戾,多么的不讨人喜欢。陆轻眉迎着他这样的挑衅,仍是眉目清弱,气质高雅。 她说出的话,则让李微言色变:“娶我,你还不配。” 李微言怒视着她。 半晌,他轻笑出声,吊儿郎当问:“那么,嫂嫂找到了刺杀光义帝的刺客?” 春山赴雪 第158节 陆轻眉左右看看。 此农舍篱笆外,正好有一恶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边啐着路边玩耍的小孩,边哈哈大笑着行走。那恶棍看到这农舍院中坐着一位仙子般的女郎。 那恶棍登时吹口哨,眼冒金光。 陆轻眉掩帕咳嗽:“就他吧。” 李微言:“……” 侍卫们朝恶棍走去。 李微言上下打量着陆轻眉。他第一次见识陆家的权势,陆轻眉的高贵与冷血。他过于卑微,从不曾见过这样的贵族女——可以傲如云月,亦可以漠视人命。 她天生是合格的弄权者。 ……他厌恶她这样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又暗示他,似乎她和林夜有什么计划,在帮助南周。 怎么可能呢?他看不懂。 左右他没有归处,便随她看看、给她拖后腿呗。 -- 当陆轻眉终于带走李微言的时候,雪荔正与林夜因为客房而争吵。 雪荔想要二人同住一间,林夜大惊失色,坚持要二人各住一间。 客栈柜台前的小二,第一次见到这种“小娘子想同房,郎君想分房”的场景,不禁好笑,又看得津津有味。 为不让人看热闹,雪荔和林夜在客栈外争执。 雪荔有自己的道理:“我先前把所有钱财都给了你,身上没有钱财了。如果一直在外面住客栈,我住不起两间房。” 林夜面红:“我有钱啊。” 雪荔道:“你不是我的雇主,我和你之间又没有合作。我们无亲无故,我不能花你的钱。” 林夜茫然:“……我雇你不就好了?阿雪,你以前也不这样呀。” 他分外委屈,想着她以前很好说话,还有一腔狡猾,偷偷吃他的用他的。怎么如今就要泾渭分明了?难道是因为他向她告白,她意识到情爱的不同寻常? 可是……如此住一间房舍,岂不是更不应该? 他被她弄糊涂了,涨红脸,满心绮思。他能在小娘子邀请同住一屋时,忍着欣喜而做出君子风范,坚持拒绝,多么不容易啊。 她一点也不懂他。 林夜怨怼而委屈地瞪她一眼。 雪荔被他瞪得,眨了眨眼。 她最近有些不想看他的眼神,总是他看过来,她就、就……心中很奇怪,想靠近,又想躲藏。而人的本能,又让人对所有未知,都抱着十二分警惕之心。 雪荔便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在林夜哀怨地撒娇扯她袖子时,雪荔扛不住,说了实话:“你身体不好,我想照顾你。” 林夜一怔后,眼眸倏地明亮。 他迎着她的目光,几乎要心软点头。他心肝砰跳,好一会儿目露挣扎,为自己说好话:“我没有身体不好啊,我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问题呢?” 他笑起来:“你放心吧,我没事的。我知道我的身体,我又岂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倘若真的撑不住,我一定会央求你的。” 雪荔看他片刻,轻轻点了头。 她看出他气血亏,不过是强撑着精神陪她。她虽不知他为何要强撑,但已经想到要照顾他。若是二人同屋而住,她为他输送内力,帮他理顺全身筋脉……他反而不领情。 没关系。 反正他身体差,她夜里偷偷找他为他输内力,想来他也发现不了。嗯,他必然发现不了。好几次了,她发现他昏昏沉沉,离得很近的声音都听不到。 雪荔心中打定主意,面上顺从林夜。 林夜狐疑看她一眼,既失落又欢喜。他去交房钱时,心里小声嘀咕:若是她再坚持坚持,说不定他就动摇了呢。 不不不,若想与佳人同房,无论如何,也应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才对。 林夜畅想着遥远的未来,重新高兴起来。似乎他明日就可以脚踩北周,拳打霍丘,解决所有问题。那样美好的未来,与雪荔傍晚时想与他同屋而惹起的一腔窃喜意,让林夜在客房中辗转反侧。 他怀着美好期许,抱枕拥褥,睡了过去。 轻轻“咔擦”声,来自窗棂。 旁屋便是武功高手雪荔的屋子,如果路遇敌人,雪荔都发现不了的话,林夜更不指望自己。所以他一径睡得舒服,当然想不到自己客房的窗棂被从外撬开,而他睡前还在偷想的小美人雪荔,翻窗跳入了他屋中。 雪荔很满意自己的机灵。 关好窗,她轻盈无比地打开纱帐,爬上床榻,钻入其中。帐内满是少年身上清苦的药香味,雪荔嗅了一嗅,觉得没有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每日熏香,他本身的气息要更好闻些。 雪荔低头看林夜。 摘掉发冠的少年乌发散于枕间,黑亮如锦绸,又浓又长。他的脸一半埋于褥中,露出的半张脸上,明明闭着目,却好像也噙着一丝笑,让人看着无端心情愉快。 雪荔伸手戳了他脸颊一下。 她大约太用力,他在睡梦中吃痛地蹙眉,嘟囔一句含糊的话。 雪荔淡定地将手背于身后,做出无辜无知的模样。她心跳很快平稳,因她发现林夜并没有被惊醒。雪荔放下了心,却也不敢再摸他了。 她掀开他被褥一角,将他手腕扯出,手指抵在他瘦白的腕骨上。 他的脉搏难寻,筋脉之力太弱。或许是雪荔做贼心虚,难免紧张,她好一阵子才摸到他腕脉,指尖已微微渗汗。雪荔凝神,真气蕴于指尖,一点点传向林夜体内。 她的真气传得不顺,林夜几乎很快吃痛,身子一颤——他气血淤堵严重,筋脉打结,强行自外打开,少不得会痛。 雪荔连忙放手。 那少年没被惊醒,还在睡着,只眉目轻蹙。雪荔偷偷摸摸继续伸手,继续悄悄传内力…… 如是几次,梦中少年呼吸渐渐变重,身子如鱼打滚般,要被痛得将将醒来。雪荔每次都在他快受不住时急急伸手,而最后一次,他的睫毛上沾了水,汗水落在睫上如银鱼之光。 雪荔冷不丁,想到那日暴雨,站在雨中悬崖边的林夜。 那时他睫毛上沾着的水,和现在一模一样。 雪荔心尖似乎也被点了水,她的动作少了平日的沉静,有一样物什从怀中掉出。林夜浑浑噩噩睁开眼时,窗在骤然间被风吹开,纸页哗啦啦,雪荔慌得退出帐去追书。日志落在榻板上,月光从窗外照入,被风吹开的一页记录,并非雪荔笔迹——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雪荔脑海中,想着雨中悬崖边,少年声嘶力竭朝她喊“我爱慕你”。 雪荔耳边,夜中静谧,少年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她,说梦话一般:“阿雪……我喜爱你。” 日志,记忆,现实。 文字,图景,声音。 明月悬窗,风灌帐飞。恰似亭亭雪,杳杳云,云雪堆入帐。千声万象混入云雪中,在霎霎眼间融为一体,如刀如刃,锋利磅礴。它们朝雪荔扑将裹覆,兜头淋尽她身。 第88章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 风与月从窗边一同照入,哗啦啦纸页翻飞声中,雪荔只来得及慌乱捡起自己的日志,如同捡起少年慕艾一般的心事。 她抱着书,如坠幻梦,如飞云端。她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日志上被林夜写了字,她不懂情,但她看得懂字。这明明是林夜的秘密,雪荔却慌慌张张地出汗,宛如这桩秘密,是她与林夜一同做下来的。 她听到现实中林夜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像钥匙与锁孔交叉那一瞬的凝滞契合感。 雪荔抱着《雪荔日志》,朝床上爬坐的散发少年看去。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怎么提起怀中书本中林夜字迹的事情? 怎么询问林夜为什么要在她的日志上写字? ……而她不知道吗?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遍山风雪,敌涌如海。雪荔小小年纪,已经认识了许多敌人,打过了许多场艰难战斗。她在襄州城外那么多人的战斗中走出,她在金州城郊弯弓射箭于危难中救光义帝,她又在金州行宫外和数不尽的将士厮杀,冲破他们的警戒线杀去行宫…… 她虽年少,胜战已足够煊赫。 然而没有一场战斗,比得过她此时的紧张。何况她都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雪荔抱着日志的手微微出了汗,发丝擦过她湿润漆黑的眼睛。她茫茫然地看向林夜,却见林夜拥被呆滞一瞬,打个哈欠,歪身抓过枕头,重新睡了过去。 雪荔迷惘。 刹那间,屋中重新剩下月明,风清,纸刷,以及少年郎重新入睡后的平缓呼吸声。 雪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夜只是梦魇,他实则并未清醒。这一霎,雪荔有点说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丝恼意。她咬着唇,瞪他片刻,终是不敢再在这个客房中待下去。 雪荔重新翻墙关窗,回到自己隔壁的客房。 长夜漫漫,一日时光好像已经结束,却又好像才开始。 林夜在客房中睡得时轻时浅,梦魇再至;雪荔钻入自己房中的床上,如同做贼一般,将四方纱幔全都从银钩上扯下,牢牢地盖住床角视野。 如此,雪荔觉得安全。 如此,雪荔躲入被褥中,将油灯也藏入其中。她屏着呼吸,就着昏昏的油灯暗光,从头翻阅自己手中这本《雪荔日志》。 这本日志自宋挽风送与她,一两年来,寥寥数篇,乏善可陈。雪荔在下山前,找不到什么新鲜事来记录。而下山后,雪荔发现,自己的日志中,记载的事迹,十篇中九篇都与林夜有关。 有时是林夜第一次送她礼物,有时是林夜教她什么叫不快什么叫开心,有时是林夜和她开的玩笑话让她觉得有趣。 她不爱记日志,若是只看这日志,恐怕外人要以为,她总与林夜在一起。事实上……她和林夜分离的时间,确实远不如二人常日相伴的时间。 他陪她玩耍,陪她查案子。他送她许多礼物,她收也没地方收,却每次都很开心。如今,那些礼物,那些银光闪闪的代表少年情谊的物什,还留在金州太守府的府邸中。 雪荔甚至不知道,宋太守有没有把她的东西全都丢出去。 如今想来那些礼物,似乎有些不甘。然而因为林夜始终和她在一起,雪荔平时并未在意过不待于自己身畔的礼物。 她不明白感情,不审度感情。明明林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仍没什么真实感。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与当初没什么二样……直到她看到日志中少年偷写的一篇。 她不怪他在自己的日志中乱写乱话。 春山赴雪 第159节 她只是在想,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林夜的喜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快乐,是么?即使她不回应他,即使她不知所措,林夜依然喜欢她,并不伤心并不逃避,是么? 他的喜欢……到底有多少呢? ……和师父、宋挽风的区别,有多大呢? 次日侵晨,雪荔下楼,看到五色缤纷的孔雀少年在楼下大堂中,一手托腮,一手懒洋洋地撕着一笼包子,吃得味同嚼蜡。他好像在想事情,眉目微微蹙着,日头金光从窗外洒入,正好落在他蹙起的眉弓上。 像振飞的翅膀。 雪荔心头一跳。 她感觉到熨着《雪荔日志》的胸怀处,因为这一瞥眼,而闷闷地生烫。她挪开目光转过脚,便想反身回客栈,躲开林夜。然而楼下的林夜眼尖,他一边掩口打哈欠,一边弯着眼睛,热情地朝雪荔打招呼:“阿雪,这边这边,我为你占好座了。” 稀稀拉拉的大半个堂中用早膳的客人,都朝楼梯上的少女看去。 雪荔沉默走下楼,坐到林夜那一桌。林夜肌肤柔白,眼下有半青眼袋,可见他昨夜睡得并不好。雪荔再次躲开目光,心想他睡得好与不好,必然与自己无关,自己也没有做什么。 睡了一夜,林夜宛如没有睡一般,醒来觉得全身酸痛,像被人打了一顿。他满是狐疑,却因怀疑这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而不敢声张,生怕雪荔就此不让他跟随了。 心中事满满,林夜面上仍一边打哈欠,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备好的早膳推到雪荔面前。 一笼包子一碗粥,再加一碟小菜。不算丰盛,但远行在外,也没有更好的了。 林夜吃不下去,然而他托腮看着雪荔吃,便看得津津有味。雪荔平时没感觉,今日却在他的明亮目光下,有些吃不下去。她微微侧了身,想躲开他眼睛。 林夜没有自觉。 他看她早看得习惯了,而她平时从未感觉过,他也没想到她会害羞。 林夜趴在桌上,看着雪荔面颊的绯色,担忧道:“阿雪,你脸好红,你该不会又生病了,自己却不知道吧?” 雪荔摇头,小声:“没有。” 林夜觉得她连声音都有些奇怪,小猫哼叫一般。平日清冽淡然的少女,如此异常,林夜更觉得她是生病了。 他笑嘻嘻:“我看看。” 他伸手来摸她额头,雪荔像被烫到般朝后仰一分。她想跑开,又怕自己一瞬消失,林夜会收不住力而跌倒。她僵硬坐着,嘴中塞满包子,鼓着腮,一动不敢动,等待林夜那命运一般的宣判。 林夜收回手,摸摸他自己的额头。 他疑惑看她一眼。 雪荔别过脸,将脸埋入粥碗中。 她察觉林夜幽幽静静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奇怪,昔日他也这样,她从没觉得他那种洞察万物的眼神,有这样可怕。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心事,但她又害怕自己都不懂的心事,会被林夜看破。 林夜好一会儿,移开目光,揉揉自己脖颈,若有所思地笑:“看来是这客栈风水不好。阿雪昨夜没睡好,我也没睡好。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好像被人打了好久……对了,我还在梦中梦见了阿雪了。” 雪荔低着长睫。 林夜弯起眼睛:“阿雪有没有也做梦,梦见我呀?” 雪荔摇头。 她勇敢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当即夸张地手捂心脏:“好伤心。这么绝情的话,不要当我的面说出来。我好歹也是美少年,你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雪荔弯了弯眼睛。 笑意如流光,在她眼中轻轻流动。 她没有完全笑出声,但这个接近笑容的表情,仍让林夜感到动力满满。林夜愈发凑近,叽里咕噜地与她说话,逗她笑。她面颊雪白睫毛闪动,躲在早膳后不搭理他,林夜眉飞色舞,说得更加有趣,也让雪荔的眼睛弯了好几次。 青春年少,风光正好。 连林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雪荔笑起来的动作习惯,学的是他。 而吃完早膳,两人便牵马重新上路。林夜说:“我想过了,如果那天暴雨中射宋挽风的人,在很远的地方拉弓的话,确实可以骗过你的感知。我早上问过镇上的人,他们这里的武器匠没人能打造那么重的弓,但离这里不到五里的一个村子有个老师傅,那老师傅有本事打出这种重弓,咱们去问问。” 雪荔点头。 二人当即上路。 一路上,林夜感觉雪荔总是偷偷看他。 但他目光每次寻回去,她的眼睛便故作无事地移开。 林夜心中满是疑问,暗自记下。 他们当夜赶到村落,没寻到那位老师傅,便在村中住下,次日开始打听消息。当夜林夜入睡,他担心这偏僻村子不够安全,又思量自己这几日每次醒来宛如没睡、浑身酸痛的症状,便在睡前,于门窗下洒了一层细灰。 次日,窗下灰上出现很浅的脚印。 那么轻的脚印,如果不是幼童,便应是一个武功高手。 林夜心中生出警惕。 在他们去找老师傅、和老师傅询问武器的路上,林夜询问雪荔:“你最近几日有没有发现有武功高手徘徊在我们身边?” 雪荔摇头。 林夜心中便更加警惕。 若是连雪荔都察觉不到的高手,他如今只认识一位,便是那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林夜和雪荔早就怀疑,隔着那么远距离拉动大弓的人,应该只有白离。他们如今四处探查,不过是在追白离的踪迹。可是如果白离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早早埋伏在他们身边,这是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那位卫长吟,又有了新的指示,让白离来做吧? 可林夜才警惕,又连续好几夜,门窗下没有了灰土痕迹,让林夜迷惘。 ……敌人难道如此偷懒? 作一休三? 如此之事,林夜怕雪荔担心,便也不想在自己查明真相前告知。雪荔明显打不过白离,雪荔徒然警惕,除了紧张,又有何用?想对付白离,得用计谋…… 林夜浮想联翩、心事重重,这一日与老师傅的交流,便由雪荔开始。 好在雪荔非常在意这件事,也足够迟钝,意识不到身边人的情绪。雪荔与那村中打铁的老师傅打听消息,老师傅说:“半年前,是有人来找我打造武器。但我一听是弓,就不敢接这活……咱们这片金州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由照夜将军开辟和平年岁,我可不想搅局啊。我第二天甚至想去镇上报官,官府查了两天说没人,这事才过去了。” 雪荔:“那周围还有人能打造这种弓吗?” 老师傅给了他们一个新地名,悄声:“这人名声不好,但确实有几分本事。周遭这片地方,要是他都不接这活,你们便不用打听了。” 如此,有了新线索,雪荔开心起来,朝老师傅郑重道谢。 雪荔心情好起来,只觉得只要再走一程,大约就能追到疑似白离的踪迹了。而有了新线索,雪荔想起了林夜的身体:她已经连续两日没夜里去为他传内息了。 无他,他身体承受不住。总要歇两日,让他身体适应才好。 如今过了两日,雪荔寻思着林夜应该养好了一些,便又可以去为他传输内力了。而她现在想到夜里爬窗找林夜,总会有一腔不自在感。 但那不重要。 她仍是愿意爬窗的,并且每次都十分开心。 于是,这一夜,雪荔依然选择走窗路。她的鞋履轻快地落在窗下灰上,因轻功而极轻的力道,让那层灰上的印痕,只如五岁幼童一般浅。 雪荔坐在床榻边,抚摸林夜的脉息。 本就未睡、一直在等敌人的林夜屏住呼吸,忍着一腔惊骇,强作沉睡。而他再伪装,他的脉息在武功高手那里,也藏不住痕迹——雪荔判断他,心脉跳得这么乱,时轻时重,显然是他仍然没有吸收掉先前的内功。 今夜不宜传功。 雪荔心中却没有太多遗憾。 传不了内功,她也不愿早早离去。她有旁的事可以做——比如,玩林夜。 雪荔便趴在床畔,津津有味地盯着林夜沉睡的面容。那少年公子何其慌乱惊茫,感觉雪荔在他臂上摸一摸、又用手指绕他的头发,还趴在他脸畔上方,轻轻朝他吹口气。 林夜睫毛颤动。 在那少女要戳他腰际时,他做出囫囵翻身状,抱着被子转去了床里侧睡。林夜为了防止雪荔继续乱动他,翻身之后,干脆打起了小鼾,做出睡得香甜的模样。 雪荔被他的翻身吓得后退。 而林夜没有醒来,又重新给了她勇气。 屋中少年鼾声匀称,雪荔坐在床畔半天,恹恹地自言自语:“我不喜欢林夜打鼾。” 装睡的林夜:“……” 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停还是该继续,却是听到身后动静,少女身上清幽地香气远离。 雪荔朝窗前走,翻窗出去。林夜忍不住翻身朝向床外侧,半抬起身,虚坐着盯向她—— 怎么真的是她? 不是白离,不是敌人,而是雪荔。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89章 “如果我说是梦游,你会…… 翌日,雪荔将一碗药汁端到林夜面前。 林夜:“……” 那药苦味,比他平日喝的,闻起来还要涩些。林夜正沉浸在“阿雪为什么夜闯我寝舍”的不解与困惑中,看到这碗药,他茫茫然抬头看她,眼眸湿润清泠,看着颇为无辜可怜。 站在桌旁的雪荔目光闪烁一分,又开始躲他的眼神。 她这几日的几番躲避,让林夜困惑到了极致。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她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她为何言行如此迥异。林夜到底忍住气没询问,他实在没有那类万事不在彀中的求问精神。 他强忍间,雪荔将药朝他面前怼得更近一些。 雪荔说:“你身体不好,我为你熬的药。” 林夜:“……” 少女目光清澈,眼睫不眨。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若非林夜昨夜发现她的秘密,他当真要被她哄骗。而林夜骤然意识到,雪荔应该很擅长撒谎吧。 她不爱撒谎,但她每逢撒谎之事,脸不红心不跳,比谁都要一本正经。林夜不禁开始忧心,倘若有一日雪荔骗他,他能否分辨出来。 雪荔自然不知林夜的千头万绪。 她满脑子是治好小公子夜里打鼾的毛病——她今日天不亮,便跑遍了大半个小镇求问药方。 春山赴雪 第160节 若林夜日后总与她在一起,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毛病,当然要将他治好。 而林夜有苦难言,在少女目光坚定的盯视下,他不得不捏鼻端过药膳,苦着脸灌了个彻底。一碗药下肚,林夜怀疑她恩将仇报,要将他毒晕,好丢下他跑路。 然而他抬头,见雪荔眸光轻快:“好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如此,林夜便心软了,晕乎乎跟着她出门上马,不计较她那碗苦哈哈的药汁。 而接下来数日,每日一碗苦药不必提,林夜半夜并未等到雪荔偷窥。他摸不住规则,夜夜难眠,只将自己熬得白日精神不振,坐在马上都有翻身跌落之险。如此,雪荔更坚定地认为他身体不好,要给他日日灌药。 终于,在林夜快被药彻底灌晕之前,他们赶到了下一个地方,找到了之前武器匠提到的某位擅长打造武器的人物。 这人果然脾性乖僻,不与人居于闹市,独自辟了一家柴屋,住在深山中。 林夜和雪荔到访,在外敲门许久,此人也不肯开。雪荔掀门而入,屋中磨刀声不停。刚进室内,二人感觉到一股燥热腾然升腾,一个壮年汉子赤着上身守在火炉前,专注地捧着一张图纸在看,嘴里念念叨叨。 林夜露出笑容:“先生?” 此人理也不理。 雪荔好不耐烦,一道掌风劈去。那人半分武功也不会,摔将在地,撞上自己身后那正烧得热火滚滚的炉子。赤身摔在炉上,到访二人完全想象的到那种热度煎熬,此人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疯疯癫癫去抱自己的炉火:“我的伞,我的伞!没烧坏吧?” 壮士检查自己的火炉没有问题后,才怒目瞪向二人:“你们是谁?为何闯入我房舍?” 林夜弯眸笑:“阁下若再说废话,我们阿雪下一步就会推翻你的火炉。” 壮士面红涨红,大怒:“你们敢!” 他不相信一般地瞪向雪荔,将少女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露出鄙夷之色。这人目光又挪回林夜身上,林夜的病弱薄瘦模样,让他更为鄙夷。 他开始挥手赶两人:“出去、出去……” 雪荔正站在墙边,她伸手在木墙上轻轻敲了一下。看似平和的动作,屋中人都听到极轻的木头断裂声。壮士忙抬头张望,一时间却看不到哪根木头断了。 他再低头。 雪荔妙水秋波般的眼眸宁静万分:“若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消息,我便拆了你这里。你可以试试。” 林夜在旁凉凉补充:“先生,劝你听话吧。知道我旁边这位女英雄是谁吗?穷凶极恶,恶贯满盈啊。她连路过的狗都要踹两脚……” 雪荔认真反驳:“我不会踹路过的狗,但路过的狗若是挡道,我会杀狗。” 林夜立即:“看看,看看!” 他捂脸长叹,做出可怜模样:“先生,我是被她逼迫,与她同行的。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南周要和亲的小公子,她见我英俊风流,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绑走,逼迫我与她成亲。” 壮士:“……” 壮士惊疑不定的后怕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雪荔看向林夜,林夜背对着壮士,朝她扮个鬼脸。于是雪荔迎着壮士的目光,淡然说:“就是。” 林夜添油加醋:“她连孩子都怀了三个月了。” 雪荔:“就是。” 林夜:“她怀着孕都千里迢迢追杀人,如此威武,谁能挡啊?” 雪荔:“……就是。” 壮士忍不住:“小娘子你除了‘就是’,不会说别的了吗?” 雪荔:“回答我的问题,若是我不满意,或者你说了假话,无论我身在何处,你又身在何处,我都会……” 壮士嘲弄:“杀了我?” 雪荔:“毁了你所铸刀剑。世间人所求不同,你所求,应当就是武器。我不杀你,只会让你体会到切肤之痛,毕生痛苦。” 壮士脸上嘲弄的表情收敛,惊怕地盯着雪荔,最终不甘地点了点头。 如此,二人一红脸一白脸,恩威并施,在过了两个时辰后,终于从这位武器匠嘴里得知了完整的消息—— 半年前,有身材高大魁梧的西域人找到他,拿着一张图纸,要他打造一重弓。那弓重数十磅,寻常人无法拉开,然而正因为其材质其重量,一旦弓弦拉开,威力会远胜寻常弓箭。数丈外取人性命、击人头颅,不在话下。 三个月前,那西域人取走了这把弓。大约西域人对武器匠的本事非常满意,又让武器匠打造旁的武器。武器匠不愿意,他不图名不图钱,寻常武器,并不值得自己出手。 那西域人答应武器匠,倘若武器匠在三月内打造完这些武器,对方便会给一张新武器的图纸,完全交给武器匠。如今三月之期已过,那西域人前些天带着许多人许多车队,取走武器,果真将新武器的图纸交给了武器匠。 武器匠兴奋并虔诚地凝望着自己的火炉:“我现在打造的,就是那新图纸上的武器……火已经烧了一周了,你们若是毁了我的炉子,我跟你们拼命!” 雪荔的目光落到火炉上,铜炉兽脸狰狞,肃然无比。炉中火舌熊烈,烧得铜炉碧绿幽红之色滚滚变化。整个屋子被这方炉子熏得烟火缭绕,空气炙热。 雪荔想,寻常武器,应该不值得花费这么多精力。听对方描述,打造武器的西域人应当是霍丘国人。霍丘国人哪来的这么厉害的武器图纸?倘若真有,为何他们之前不让这个武器匠打造呢? 林夜:“他们打造了多少武器?都是什么样的?” 武器匠漫不经心:“就是一些寻常的刀、剑、戟、枪,加起来也就不到三四千吧。” 林夜脸色沉下,心中疑团遍是:算的夸张些,三人用一把武器,那霍丘国人应当人数在一万左右。而川蜀战场的兵士,常驻三万。再算上照夜身陨、北周要求南周减兵,那他便算川蜀兵有个两万吧。一万人数的霍丘兵,想对付两万川蜀兵? 林夜总觉得期间有些问题,他还需要再想想。 林夜又轻声:“你可知道他们搬走武器,去了哪里?” 武器匠不在意:“不知道。他们说要去酒庄喝酒,我又不问这些。” 林夜默默点头,他盘算附近哪有知名的酒庄时,雪荔在旁冷不丁开口:“我能看看他们给你的图纸吗?” 武器匠警惕:“这是我的!我不会给你的!” 雪荔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手在墙上一拍。片刻后,稀里哗啦的落尘声中,武器匠屈辱无比地将图纸拿来给雪荔。武器匠怕雪荔抢走自己的图纸,而林夜想到什么,凑过来和雪荔一道看图纸。 林夜轻声:“我很好奇有什么武器,是他们用不到、但威力又很强的。” 图纸打开—— 泛黄的图纸中,画着一柄伞。图纸画得分外细致,伞上的每一处关节用料用材,尺寸之类的,都写得分外详细。但这种详细,用的并非大周文字,而是一种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勾划。 这种符号,类似金州乱葬岗中钱老翁在树上刻画的符号,也类似南宫山上陌生女尸头顶发间的记号。 这种符号已经出现了第三次,林夜和雪荔都看得专注。 雪荔一言不发,林夜问:“你看得懂这种符号?” 武器匠不屑摇头:“我哪看得懂?只是做武器的嘛,连蒙带猜,再加上当时那个西域人和我解释了几个重要地方,我就懂了。” 他兴奋地指着图纸某处:“比如这里,这个伞骨内,用的不是竹子,而是……” “薄刃,”雪荔轻声,“散刃如雨,雨落雪如血,嫣红血色裹着白色薄刃,寸息之间,二丈内外无人可躲。” 迎着武器匠和林夜一道吃惊的目光,雪荔抬头,眼波如清雨,濛濛间,弥漫着一重散不尽的烟岚。 雪荔慢慢合上图纸,交还给紧张的武器匠:“这是‘白骨伞’。‘白骨伞出,血堆白骨’。这是我师父的成名武器——白骨伞。只是建立‘秦月夜’后,师父常年与我一道待在雪山中,我有时会有出任务下山的时候,我却很少见师父离开雪山……” 林夜提醒:“她应该离开过。” 雪荔想了想,点头:“世人都说,‘秦月夜’和北周宣明帝关系非凡,师父有时离山,便是去见宣明帝。但是无论师父下山还是待在山上,她的‘白骨伞’,最近十年内,从没出过手。” 林夜握住她手。 他宽慰她:“你说的对。江湖人几乎没听过‘白骨伞’,想来‘白骨伞’上一次出手,至少也是十年前了。阿雪,不必多想,既然你师父几乎不用自己的‘白骨伞’,如今桩桩事件,应当都与她无关。” 然而雪荔想,若是……和宋挽风有关呢? 玉龙师父的武器,不为外人知,但是她的两个徒儿,怎会不知?雪荔从没动过师父的武器,可若是宋挽风动过呢?师父的武器,只有可能落在她和宋挽风的手中。 倘若有西域人对师父的武器构造知道得如此详实,这是否代表某一样她在刻意回避、实则越来越清晰的事实? 若是、若是…… 林夜握住雪荔的手用力,将她涣散的神智拉回来。 少年公子抬手,为她整理裘衣,温和笑:“阿雪,真相没到眼前的时候,不必去多想。这条路,你还愿意走下去吗?” 雪荔低头片刻,静静点头,重新抬头—— “走。 “千山万象,我必将独行,必将走完这程路。” -- 于是,林夜和雪荔又下山,去找酒庄。林夜发现,自己和雪荔的行路方向,似乎一直曲折着,朝北走。而北边、北边—— 有大散关。 那是北周与南周曾经的分界岭,亦是南北周分国前,大周国与西域诸国的阻断岭。而今,在大散关被照夜将军收复后的今日,那里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那会是……他们此行所求秘密的终点吗? 在林夜与雪荔忙碌的时候,北周凤翔城下,叶流疏等到了一位稀客——北周“小张大人”,张秉。 凤翔如今荒凉得很。 年前,北周寒光将军杨增与南周照夜将军在此地开战,北周虽惨胜,寒光将军却死在了那场战争中。之后两国和谈,南周撤兵的同时,北周也跟着撤兵。如今,驻扎在凤翔的北周兵,只有万人左右。 此地军民颓然,叶流疏自离开金州,来到凤翔已有半月。她发现此地颓废之态,比战败之地金州要严重许多。 将士不思进取,日日喝酒赌钱,不好好操练。据说,宣明帝责罚去年年末那场战争后的未亡者,杀了一大批人。宣明帝一向如此强硬,只是将士寒了心,守卫凤翔,便守得十分随意。 长此以往,必酿成大祸。 叶流疏坐在茶楼上喝茶,听着楼下几个兵的赌钱声。她眉头越蹙越高时,门帘被掀开,一位清风朗月般的郎君,收掉手中伞,拿帕子轻拭衣襟上的水珠。 来人含笑:“真是不巧。每逢与郡主相见,都是雨雾濛濛,天地生烟。看来在下与郡主的缘分,托在一个‘雨’字上了。” 青年俊逸典雅,雍容徘徊。他的声音亦如珠玉琳琅,渐次落盘,惊得水花飞溅。这是一种极为动人而高贵的神韵,像云巅上朦胧皓月,像风中未尽烟霞。他既是山巅上化不开的冰雪,亦是夜晚宁静潋滟的湖泊。 叶流疏有些迟缓:“……张郎?” 张秉微笑:“郡主不记得在下了?” 叶流疏手指撑额,有些歉意:“之前郎君总是身着官服,或乌衣云冠,仆从万千。我没有见过郎君这副模样……失礼了。” 张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数月不见,叶郡主依然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夺人眼目,光彩照人。如此,他便分外满意了。 张秉落座时笑叹:“没办法。在下离开汴京,总得扮作平人,好不引起世人猜忌。只是不知郡主坚持要在下出行,是有何缘故?” 此时的张秉,比朝堂上的他少了许多晦暗,多了许多风雅。只是他垂目沏茶,开玩笑间,语气泠泠中,仍能窥得一丝凛冽杀寒之意:“希望郡主所邀,不是与在下玩闹。” “妾身知晓郎君日理万机,怎会拿寻常事烦郎君呢?”叶流疏就着茶水,手指在桌上轻轻写了两个字,“林夜。” 张秉薄薄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温声:“继续。” 春山赴雪 第161节 叶流疏:“南周小公子想与郎君合作,只因小公子掌握了一桩郎君应当感兴趣的秘闻——陛下,宣明帝,很大可能,与霍丘国联手合作。” 张秉眉目不抬,只睫毛扬了一下。 叶流疏:“郎君如此反应,恐怕早有些痕迹暴露了。陛下为了雄心大志,不惜与南周和亲,却同时和霍丘国勾缠不清。虽说国与国的合作,非万古不变,可那毕竟是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并未过去太久。若陛下邀霍丘进入北周,这于子民来说,不啻于背叛。” 张秉垂着眼,许久不答。 叶流疏手心捏汗。 她如今这番话,是林夜与她的合作。合作成,她生。合作败,她死。她不遗余力地说服张秉,不过是已经知道自己被宣明帝抛弃,自己必须投靠张秉。 叶流疏见他态度模糊,干脆添上林夜告诉她的很重要的一击:“去年凤翔战争,很可能有问题。” 张秉抬了眼,望向对面美艳无比的女子。 张秉微微笑:“看来那位小公子,已经说服郡主了,郡主才如此卖力。在下倒是可以给那位小公子一些便宜,但在下要看到结果……希望小公子能让在下满意。” 叶流疏心微微放下。 叶流疏道:“我们目的是一致的。南周小公子想求两国统一,共敌霍丘。郎君一力促成和亲,不也是为了相同目的吗?若陛下无德……天下大势,还是要仰仗张氏扶持的。 “郎君是关内第一大世家张氏张公子,郎君一言一行,都关乎天下百姓。望郎君三思,莫要让神州国土,再沥战火。” 张秉朝后微微仰身,观望着叶流疏。 他含笑:“叶郡主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这番话?” 叶流疏缓缓抬眸。 她起身,步履袅袅,莲下生香。披帛曳地,她一径到了张秉面前,俯下身凝望这尊玉人。凑得够近了,她才能在玉石眼中窥到一丝皲裂般的细微波动。 烟雨淅淅沥沥,潮气与香风在雅室中缠绕。 他的咽喉,在她指下微微滚动。 他一动不动,保持仰身漫坐姿势,眸色幽晦,端详着她。叶流疏如美人蛇,俯身呢喃间,放大自己的全部野心与渴求:“张郎,我便是你们‘谈笑间灰飞烟灭’中的‘灰’与‘烟’。 “我本是万千黎民之人,望郎君不要辜负我此行……若只为和亲,我本是不会去金州一趟的。郎君不知道吗? “我与郎君的合作,从此时起,方才彼此信任。我并非与南周小公子同路,我与郎君才是同一道的。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只要郎君发话,我愿与郎君做任何事。” -- 乡野民舍中,夜半三更,“啪嗒”声后,林夜的窗子再一次被从外推开。 窗子被推开一瞬,林夜骤然清醒,屏住了呼吸。 雪荔慢悠悠地朝他床榻前踱步而来。林夜手指攒紧身下微潮的褥子,而雪荔坐到他床畔边,俯身望向他。 她今夜不是来给他传内力的,他最近精神不振,传输内力,他也化解不了。如今不过是,白日发生了一些事,雪荔夜里睡不着,她习惯地翻窗,来找林夜。 雪荔低下头,在他脖颈处轻轻嗅了一下。 装睡的小郎君被嗅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抓着褥子的手指重重用力。他被那口气弄得腰间发麻周身滚烫,滚烫热意流窜到脖颈,很快晕出了一片红绯霞色。 这番绯色,平时,雪荔也不至于察觉不到。但今夜,雪荔心事重重,确实没注意。 她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忽而灵机一动,脱掉自己的鞋履,爬上他的床榻。林夜如何僵硬如何惊骇不提,雪荔爬去床内侧,朝他轻轻地靠过来。 电击一般细微的酥麻感,顺着少女流走在他身上的指尖,而传遍全身。 雪荔又开始抚摸他发丝,碰他脸颊,握住他手指。她慢慢地靠近他,似喜欢他身上的气息,她离得越来越近。她就是一只懵懂而无情的山间小鹿,不谙世事地靠近他人,搅得人心甚乱,她只是想抱住人胳臂,想靠近那人。 雪荔脸贴着林夜僵直的手臂。 她不多想,她只是觉得安全。梦魇中往事捕捉让人精疲力尽,她从梦魇中醒来,想找一个不让自己害怕的地方待着。 她夜闯他寝舍已经闯出了经验与习惯,她不在乎旁的。若说大胆,她今夜不过是多爬了一次床,还无辜地去抱住林夜手臂。她抓着他手臂搂住自己,想埋入他怀中。 她没什么错呀。 他睡着了,他又不知道。 雪荔仰脸,游离的目光,从他的面容上挪开,落到了他的脖颈上。若是她用心些,她很容易会发现他此时脖颈的通红。可雪荔毕竟是一个爱走神的少女,她漫不经心地仰望他时,感兴趣的,是他的喉结。 她往日对人没有兴趣。 林夜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兴趣的——她没有那道凸起的喉结。 看上去……挺好看的。 雪荔便伸手去戳,喉结的波动,让她离得更近。头顶的少年呼吸声乱了一分,雪荔视而不见。她眸中明亮,唇角轻翘,指尖用力地在那方喉结上一划! “唔。”少年一声闷哼。 雪荔的手指被瞬间握住。 雪荔这才回过神,发现林夜如鲤鱼打挺,腾地一下坐起,将她也从他怀中扯了起来。 帐子从银钩上撇过,落了下来,罩住里间的男女。少年公子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发抖,长发披散,他脸颊又白又红,湿漉漉的眼睛含着怨与惊,望着她:“阿雪!” 雪荔颤一下:“……” 雪荔低头,看似认错态度良好。偏她又撩起眼珠子,慢吞吞辩解:“如果我说是梦游,你会相信吗?” 林夜:“……” 第90章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共枕眠。可惜,没亲到他。 ——《雪荔日志》 雪荔和林夜在乡间寻找线索时,明景和粱尘,已经跟随霍丘国的大部队,深入了深山老林。他们一路走的都是乡间小路,若非当地居民,外人难以知晓。这一路走来,粱尘想办法留下些线索,却也发愁,不知道公子那边能不能看到这些记号。 粱尘能如此大胆,也是因为霍丘国这边,并不怎么在意他。在他们看来,粱尘只是一个被意外抓来的小喽啰,他们的重心在明景身上。就连那位算无遗策的卫长吟卫将军,都没有对粱尘生出疑心。 他们隔三岔五地派人,来说服明景跟随他们。 那位宋挽风,倒没出现。粱尘冷笑,心想那人若是出现,自己必然要啐那人一口。如此叛徒,置雪荔于何境界?粱尘从不相信雪荔可能是小公子身边的叛徒——雪荔做不出那种事。 希望明景别被霍丘国人说服了。 派人说服明景的人,是她那位三哥,扶兰明恩。 明恩日日来和明景叙旧情,忆往昔,畅谈扶兰氏复国的未来。每次这番谈话,自然背着粱尘。明景坐于帐中,听着她三哥又念叨了两个时辰,目光空空地挪过去。 明恩:“小景,只要你同意,帮他们控制住那位雪女,我们便安全了。阿爷当初送走我们,必然不愿意我们死得毫无意义吧?” 明景偏头,她摸着自己手中的长笛。 这一夜,粗陋的帐中烧着烛火,被关在帐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她往日是娇艳欲滴的扶兰氏名花,她如今日益凋零,为的是谁? 明景轻声问:“五哥呢?” 明恩一愣。 明景:“三哥,你和五哥一起去为二哥报仇。你还活着,那五哥呢?” 明恩别过脸,低头念叨:“即使你不听令卫将军,不肯开魔笛,我也会开。我只是天赋没你高,学的本事没你厉害,但我亦是魔笛选人。只要我帮他们,扶兰氏就能复国……” 明景突然身子朝外一扑,长笛拂到唇边,曲声急促。 明恩一瞬间头痛欲裂,双目赤红,他跌跌撞撞来夺她手中的长笛:“别吹了……我也是扶兰氏王嗣,你想用魔笛控制我,是不是小瞧了我?” 明景声音尖锐刺耳,陡然拔高:“五哥呢?!” 明恩与她争夺长笛间,骤得抬起脸,面白如纸。 他从未想过,他的妹妹有一日如疯子般,跳将而起,泪目瞪视。她的憔悴挣扎他亦看在眼中,他亦要保护她。所以他必须——明恩扣住她手腕,强声:“死了,都死了。如果我不像狗一样爬出来,如果我不跪在霍丘国铁蹄下,连我都要死了!” 明景眼中泪水悬在睫上,她怔怔看他,忽然继续吹笛。 明恩双目涣散,眼中浮现出好些幻觉。浓郁的火苗,敌人的铁蹄,惨死的兄弟,流不尽的鲜血。 他扑将过来,将她扑在床榻间,大嚷:“别吹了,你要吹得我疯了!” 他汗水淋漓的手抢过她的笛子,另一只手掐住她脸颊。 明恩目光软下:“小景,你就帮哥哥一次,帮扶兰氏一次。只是操控魔笛而已,只是向霍丘国称臣而已。” 明景双目赤红:“他们杀了阿爷,杀了阿妈阿爸,杀了哥哥们……杀了你的妻子,杀了我的所有亲人。你向他们称臣……你到底是何时向他们称臣的?” 帐外传来粱尘的拍打声:“明景,你们谈完了吗?我能进来了吗?” 明恩双目一点点红透,掐住明景的下巴。他唇瓣颤抖而不语,明景仰着脸朝他呢喃:“三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背叛朱居国的,我就答应你,和他们合作。” 明景忍着痛,在床褥间爬向他,凝望他错乱不安的眼睛:“是在扶兰氏灭国之后,还是之前呢?是你为敌人开的门,把敌人引来,还是你在事后忍辱负重呢?” 明恩:“小景,不是我。” 明景:“那为什么卫长吟那么信任你?他对俘虏的态度这么好吗?” 明恩:“所有事情都是圣主所见,圣主默许……” 明景:“圣主早就闭目,早就不关心祂的子民。三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背叛的?” 帐外粱尘拍打声剧烈:“明景、明景。为什么吹笛了?发生了什么?” 明景唇凑到明恩手边,气息掠到那长笛上。悠扬曲声在外人听来婉婉,在帐中却如火烧般滚烫。 明恩发着抖,推开她头颅:“小景,你不能用魔笛对付自己的哥哥。我是你的亲哥哥,我保护着你。如果不是我,你活不到现在。” 明景面颊被他掐得变形,魔笛之声断断续续,与二人的汗水、泪水混在一起。 乱糟糟的拍门声,粱尘的叫唤声,外头霍丘国再次拔营的呼喊声,明景的质问,明恩的退让。笛声尖厉划破耳膜,将所有声音融于孔隙。它们形成混乱巨浪,最终点燃这片帐篷。 笛声越急,热意磅礴,席卷这片帐篷。 终于,明恩用手掰断了那只长笛,捂头大叫,涕泗流连:“是我,就是我!我早早开门,早早和霍丘国联系……因为无论是谁,霍丘国就是觊觎我们的魔笛,我们根本没办法。我救过卫将军一次,卫将军为我指一条明路……我为了扶兰氏,早就投靠卫将军了!” 身在异乡,流连失所。故国成烟,回首无望。一同逃亡在外,谁不问一句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遭受这样命运。在异乡遭遇他人质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因为家国无存而得不到证实。他人的目光,他人的提防,他人的嫌恶……倘若无国无家,以何寄身?倘若有复国希望,谁不日以夜继? 明恩惨哭,抱住妹妹,扣住妹妹:“小景,我们得活下去,扶兰氏得走向新生,我们得一起努力。” 笛声骤停,万籁骤静。明景跪于褥间,与他对望。 夜凉如水,双双失言。 -- 夜凉如水,乡间民舍帐下薄青。 春山赴雪 第162节 坐于帐中的林夜扣住雪荔的手腕,因刚从睡梦中惊醒而眸心润黑,一丛胭脂般的红绯色从他眼角抹开,落到脸上。少年散发而坐,此时此貌,恰如白雪映梅,乌木盘错。 雪荔则曲腿而坐,发辫微松,鬓发略蓬。她完全不像一个被抓的心虚之人,她坐得端正,眸清色白,唇瓣嫣然。她的乖巧模样,倒像是夜半唐突人的,是林夜而非她。 林夜当然要板起脸。 林夜:“梦游能开窗,用轻功,跳到我床榻中。还会自己脱鞋子,拿指甲戳我?” 他抓过她手指,低头,看到白玉笋般的少女指节间,指甲微现。他手指颤了一下,抬眸觑她:“指甲都长了,戳人很疼。我要被你戳死了。” 少年声音清中带哑,夜间这份异常暧、昧虽不能让雪荔完全感受,但她也察觉出了他的几分异常。 雪荔盯着他,慢慢改了说辞:“我关心你的身体,怕你夜里歇不好,所以来看看。” 林夜挑眉。 他有点儿好笑,捏着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接着编。” 编就编。 雪荔于是又改了说辞:“我是来给你传输内力的。因为舟车劳顿,你歇不好,镇日萎靡不振,耽误我的行程。我自然要关心你。” 她越说越顺:“我已经为你传输内力好些日子了,你没感觉到你最近虽然疲累,但始终没有病倒吗?你不会真以为是你自己硬扛下来的吧?这都是我的内力帮你疏通筋脉的缘故。 “林夜,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你不能忘恩负义,要懂得报答我。” 林夜瞠目结舌。 又因她那句天真的“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少年面颊一热腹部发紧,骤然生出一腔酥麻热意。他的心旌摇曳如此简单,让他勉强定了好一会儿神,才猜到雪荔这一次说的应该是真话。 林夜低声:“难怪我最近总觉得睡不好,每日醒来都周身酸痛。我还以为我在夜里被谁揍了呢。” 他的滴水眸子觑着她。 雪荔毫不心虚:“那是我的好处。你非但不领情,还质问我,抓我的手。” 她目光朝下,落到林夜扣着她手腕的一双手上。 林夜果真如同被烫到一样,指尖一颤,红着脸就想撤退。可他心中有情,借机抚摸她细腕本就不易,一时间,林夜犹豫起来,舍不得松开她。 林夜道:“但是夜闯我的寝舍,总不是我冤枉你的吧?” 雪荔盯着他:“我原本说要与你同房而眠,是你不肯。” 林夜一怔,然后恍然,这才明白早些时候,雪荔的固执是何缘故。 她是为了他啊。 他的眉梢眼尾瞬间浮起动人春意,让雪荔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感动欢喜,登时间便想放弃所有原则,向她低头向她致歉。他如此狭隘,哪里懂得雪荔的纯真呢? 林夜低头,忍得自己周身颤颤,绯意连连。 林夜在情动与原则之间动摇,只觉得自己如此命苦:他本非君子,本非一个十分讲究原则的人。可是雪荔本就不懂这些,他若再随性诱之,岂不欺负了她? 林夜心中冷冷道,我是我家中忍者神龟之最:“……总之,夜闯郎君的房舍,登堂入榻,就是你的不对。” 雪荔眼睛眨了两眨。 她看似很不在意,态度很乖:“哦。” 林夜怕她不长记性,连忙抓紧时间为她补课:“你不要仗着武功高强,便为所欲为。枕榻之间,总是女孩子吃亏,受委屈些。你以前待在雪山,不理会俗事也罢,但你不是说了,日后你要游历天下吗?身在俗世中,自然要遵循一些口口相传、约定成俗的大道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雪荔的目光越来越空。 对于自己不爱听的话,她一向神思游离,听一句,忘一句。林夜平时很好玩,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惹人关注。但每逢这种时刻,他恪守的那腔道理,便让他如世间俗人一般,在雪荔眼中失去了趣味。 失去趣味的林夜,便如一份腻味的五花肉。美则美矣,可惜尝了第一口后,便不想咽下第二口。 皎洁月光游走在床榻角,帐子被风吹掀一角。林夜说得口干舌燥,想停下来歇一歇,却见那位一径乖巧听话的少女蓦地抬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雪荔:“我这么高的武功,我能吃什么亏?” 林夜声音抬高,肃然道:“郎君的轻薄与欢喜,对一个未婚小娘子来说,都称不上好。” 雪荔:“俗世规则很多。比如女子三从四德,比如女子不出内宅。不提我是江湖人,不守这些规则,这些道理,你也不敢和叶郡主、陆娘子提吧?” 林夜一滞。 他未想到她会反驳,未想到她反驳的时候如此伶牙俐齿。他的眸子一下子瞠大,水波潋滟。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大道理,你不敢和叶郡主、陆娘子提,却和我说个不停。你觉得我好欺负吗?” 林夜大恼:“阿雪,你没良心!我与你说,是怕你上当受骗,是我不关心她们,关心你。我怕你不知轻重……” “什么叫‘不知轻重’?”雪荔睫毛微翘,明水般的眼波淡然流向他,“你怕的是这样吗?” 乍然,雪荔倾身朝前,唇贴着他脸颊,在他颊上响亮地“啵”一声。 那一瞬间,林夜周身血液逆流,僵作原地,握着她指尖的手指用力得发麻。他浑浑噩噩看她,眸子大睁水光流转,显然不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少女并未退开。 她不觉得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林夜喃声:“阿雪……” 帐中静谧,雪荔的呼吸如香草般,在林夜心海中扎根飘摇:“那日出云澜镇,你假扮出城赏花的员外家郎君。为了表现你的风流不羁,你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并未说过不许,事后也没有追问过你。怎么你就能做这些事,我便不能呢?” 林夜声音颤抖,目光变得锋锐:“看起来你很不服气。” 雪荔:“嗯。” 林夜:“你不晓得我对你的呵护,还觉得我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必是我平日太好性子了,你从我身上吸取不到教训。你不知道床笫之间有多危险……” 说话间,他陡得转过手腕,在她腕内点了一下。 雪荔一僵。 她与他在榻上理论,她心中安宁放松,不曾提防他。她哪里料得到二人说话好好的,林夜突然出手。雪荔即刻便想用内力冲破桎梏,林夜的另一只手在她臂上一划,又瞬间点了她几处穴道。 雪荔身子一软,朝前跌去。 她盯着他眼睛。 林夜扣住她手指,不许她反抗。他迎身而上,在雪荔足尖发力前,揽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抱入了他怀中。少年手指滚热,拂在她腰间,不知如何拨动的,她腰间便一下子软了,鼓起的那份力瞬间卸掉。而少年修长的手指拂过她腿间膝上内侧,又点了几个穴道。 如是,雪荔僵卧于少年怀中,一动也动不了。 她有些茫然。 她抬头看他,而林夜垂着眼,拥她在怀。她小小一团,整个人被搂于他怀中,他翻身而起,便将雪荔压在了自己身下。少年的重量与气息同时压过来,雪荔绷着气息,既受他气息所扰、心间鼓跳,又因他的重量,而蹙了蹙眉,目中露出几分不快。 林夜这才望向她。 他手指从她腰下挪开,轻轻抚在她下巴上。他看到她那不快的眼神,担心她害怕,便调整自己的表情,做出轻快含笑的样子:“你看,阿雪,一个郎君坏起来,你怎么反抗?” 林夜:“尤其是我这样的……不缺计谋,不缺耐心,不缺机敏。我即便武功比你差,但用计起来,你不也会被我算到吗?倘若我真是个恶人,在你夜闯寝舍时,便这样对付你,你不害怕吗?” 少年因俯身,而发丝落在雪荔颊上。有些痒,有些麻。 雪荔的心脏越跳越快。 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又落在他一张一合、向上翘起的朱唇上。久远的记忆在她的魂魄中苏醒,久违的悸动渴望,让她一瞬间痴然。 她在心中回答他的问题,不害怕呀。 若非是林夜,她不会被放倒。 林夜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想法,他目光轻轻晃动,笑意收了收。他掩袖捂住她眼睛,在她耳边小声:“阿雪,别太相信身边人了。身边离你越近的人,伤你越深。你、你……别太相信我。” 雪荔眼睛被他捂着看不见,夜色好静,她无法平定心脏的狂跳。那份越压制、越渴望的欲念,冲破雪荔周身桎梏,在她脑海中蓬勃开枝散花。 雪荔:“这就是你说的教训吗?” 林夜怔住。 雪荔:“不过如此。” 林夜:“……” 他移开手掌,俯视她眼睛。雪荔平躺于他身下,目光清盈盈,压根没有因为方才的意外而惊怕多少。她迟钝得让他无言以对,她若躺于郎君床上、被压在郎君身下,仍觉得“不过如此”,林夜又能说些什么呢? 林夜吓唬她:“我还会这样。” 他俯下身,唇瓣朝向她的唇。 雪荔目光瞬亮。 她感受到体内血如鼓浪,烫得她好奇又欣喜。她似乎就要得偿所愿,似乎就要可以与林夜……少年的唇即将与她相挨时,擦过她的脸,他埋首到了她颈间。 雪荔:“……” 林夜拥着她,闭目笑:“好啦,我没出息,我吓不到你。我认输了。阿雪天下第一,阿雪比我勇敢,阿雪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荔抿唇。 她等了半晌,心中生起一腔失落恼意。雪荔的恼意,让她直接用内力冲开了体内的穴——林夜没有用内力就点她的穴道,二人只是玩闹,这点气力,在她那里又算得上什么? 雪荔推开林夜,翻身爬起。林夜被她推倒在一旁,有些茫然有些慌地看向她。他目中仍噙着一丝笑,若有所思地观察她。他见这少女瞪他一眼,跳下床趿鞋而跑,翻身跃窗。 林夜笑出声。 他朝后仰倒,闲闲地卧在床帐中,随意地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一层细细薄汗。 阿雪啊…… 林夜回忆方才的旖旎时,再一次听到了开窗声。这一次,他是真的意外。林夜愕然起身,还没看清楚,帐子被人从外掀开,发辫歪乱、额发乌黑的少女重新跑了回来,站在他面前。 雪荔看着他:“我今日心情不好,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林夜心脏一跳。 雪荔:“先前的坏事,我不做了。” 时间只过了一刹,又好像过了很久,直到听到少年无奈的笑声。林夜朝她伸出手,她目光粲然,将手放到他手中,唇角微微上翘。林夜别开眼—— 看,如此简单。 苦恼与欢喜都让人一眼看透的阿雪,他有多喜欢她,便有多害怕伤到她。 -- 夜半三更,雪荔首次卧于林夜怀中,被他抱入被褥中,被他拥着入睡。 她此前从没有过这种经历,而她显然喜欢,便抓着他中衣袖摆,握得十分用力,似乎害怕他的中途离去。林夜俯身看她,轻声:“你师父……还有宋挽风,没有哄过你睡觉吗?” 雪荔迟疑,不知怎么回答。 春山赴雪 第163节 林夜不甘心:“你很小的时候,也没有哄过吗?” 闹了半宿,雪荔有些累了。闻着床褥间少年的气息,更让人困顿。雪荔闭着眼睛,忍着倦意,轻声回答:“很小的时候,没有宋挽风,只有师父。师父会哄我,但是只是坐于床边,看着我哭。待我哭得睡着,她便离开了。 “师父一直陪我的……只是,我现在,有些难以满足。是我变了吗?” “人本身渴求温暖,爱意,这如何称得上‘变’?”林夜小声,他见她打起精神与他说话,便声音更轻,“不过,今夜之事,下不为例。我不能与你这样的。” 雪荔恹恹点头。 她在他的榻边入睡,他这里的温度与她冷冰冰的寝舍不同。她似乎喜欢,可她不愿强迫。她带着一腔遗憾入睡,心中慢慢地想:若是林夜一直这样待她,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情爱不是毒不是鸠,正如林夜不是谎言。她不完全理解的情爱也许并不会害她,她置身其中,尚未理解,已然沐浴。 而她极快地沉入睡梦中,自然不知那与她同榻的少年,是如何的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到了后半夜,天蒙蒙亮了,林夜眸中噙着血丝,一宿失眠。 那份让人甘之如饴的折磨,伴随他整整一夜。他模糊听到鸡鸣声,便知道快到了雪荔清醒的时间。林夜打起精神,悄悄唤旁边少女:“阿雪。” 雪荔在睡梦中平缓的呼吸,因此一顿。 他知道她尚未清醒,便弯下身,用手捂住她耳朵。林夜贴着她的笑,轻声说一桩秘密:“昨夜真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待我三书六礼,与你大婚,我们再夜夜同眠,好不好?” 他说得自己眉目弯弯,又满面涨红。 他慌张松开捂她耳朵的手,这才拉扯声音,精神奕奕地叫她起床:“阿雪,别睡了。快起来练武——天下第一等着你呢。” 少女睁开眼时,他顽皮地扑过来与她抢被子。昏光中的嬉闹,冲淡了帐中暧、昧气息,而惺忪睁眼的雪荔第一时间,就抱住自己被子。林夜隔被嘲她,冰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一冰。 雪荔发丝凌散,她不知在他眼中,自己此时如何美。她只会打个哆嗦,见小公子手指瑟缩一下后,又笑嘻嘻地在她颈间嬉闹。 雪荔在他的玩闹下笑出声,躬身喘息:“林夜……” 林夜如愿以偿地抢回被子,埋脸到枕褥间,逗她道:“而我这个闲人,倒是可以睡个回笼觉了。我这么身份高贵的人,可不能掉架子。你快去快去,能者多劳。” 第91章 小郎君,你怀孕了?…… 九月鹰飞之际,南周告天下书,言及光义帝薨,遗诏落在誉王世子李微言身上。陆氏女携世子李微言坐镇金州,待建业宰相等臣属,共议新帝事宜。 民间传说不断,有人为南周未来命运担忧,有人说誉王世子似乎不愿登帝。众说纷纭,多事之秋,金州兵马调动不断,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在此关头,阿曾和窦燕跟着和亲团,守在金州等候消息。 阿曾早出晚归,显然是忙碌林夜交代给他的一些事宜——云澜镇相遇后,林夜与和亲团重新开始联络。 窦燕也不轻松,她同样收到林夜的命令,派人寻找粱尘和明景的下落。林夜说,粱尘身份特殊,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些特殊印记。那是一种“金蝶粉”,粱尘只消将那种粉末涂在树干、墙壁上,子夜时分,金蝶粉便会发光一刻,即后则隐。 靠着这种珍贵粉末,他们可以一路跟踪粱尘,随之找到粱尘追踪的人的下落。 窦燕惊愕,越发对小梁郎君的身份产生好奇:据她所知,市面上从未流行过这种“金蝶粉”。那是贵族之物,寻常人见也没见过,即便贵人都不见得如此奢侈、大量使用。 粱尘是如何身份,才用得起这样奢侈之物? 再者,如今金州主事的陆轻眉陆娘子,也多次询问和亲团,问及粱尘下落。 如此看来,林夜、雪荔、阿曾、明景、粱尘……各有各的身份秘密。这个和亲团卧虎藏龙,当真让她好奇。 窦燕在这重忙碌中,终于追踪到了“金蝶粉”的痕迹。她和阿曾打过招呼后,便带数人御马出城,顺着踪迹追寻。这一路崇山峻岭,翻山跃水,地势越来越偏,渐渐靠近大散关。 大散关啊…… 这么重要的地势,颇让窦燕生出警惕。 这一日,他们在林中遭遇了一波敌人。其余人都追了出去,窦燕自己一人在林中继续深入。 夜深时分,天边月明。绿林如海,风过如浪。时入九月,天气转凉,林中蝉鸣幽微,叶海浪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便让人心中愈发紧绷。 深夜树幽森无比,窦燕渐渐走不下去,她凝神片刻,转身欲退出此林,等身边侍卫回来后,众人再一同前行。而她转身之际,眼尾忽掠过一道黑影。 窦燕的银针含于口中,差点要射出。 她凝着面容,高斥:“什么人,藏头藏尾?” 一道声音淡淡响彻深林:“不当冬君,当了几日别人的下属,胆量便这样差了吗?” 这个声音…… 窦燕抬头。 叶飞哗哗,漫空洒落。皓月悬空处,绿叶苍树树梢间,伫立着一重修长的黑衣斗篷人。斗篷遮蔽那人周身,连面容也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布后,看不真切。 若这藏头藏尾的人是宋挽风,窦燕未必能认出来。但窦燕熟悉这人,远胜于她熟悉“风师”——窦燕喃声,露出玩味之笑:“原来是春君大人。” 她笑容甜美面容娇媚,袖中藏着的机关却已全然做好准备。 风师雪女,在“秦月夜”中是至高存在,神秘无比,寻常杀手自然很难了解。但四季使之首的春君,谁会没见过呢?谁又会不知,自楼主逝后,“秦月夜”的一应大小事宜,都是春君在操持。 杀手楼新楼主始终未曾选出,但“秦月夜”不算群龙无首——如今的春君,除了没有“楼主”那层身份,又和楼主有多大区别呢? 尤其是…… 窦燕若有所思地笑:“春君出现在这里,莫非证明,‘秦月夜’真的和霍丘国有勾结?只是不知,这是春君大人的意思,还是宣明帝的意思。” “收起你的猜忌,我从未背叛过‘秦月夜’,”斗篷后的男人声音清淡,情绪也淡,正如冬君对他一向了解的那样,他好像一台机器,对这世间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倒是你,如今和和亲团关系这样好,你似乎已经忘记了,你的姐姐死于谁手中。” 窦燕几乎要脱口而出——死于雪女手中,死于你们的算计手中,死于你们的逼迫之下。 若不是她落于雪女手中,若不是她在建业失责,姐姐不会铤而走险,在襄州城对雪女动手。可若真论起“失责”,雪女的被追杀,如今看来,不就是“秦月夜”上层布置出来的一张大网吗?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玉龙楼主不是雪女所杀,那杀手楼一直对雪女紧追不舍,是何道理? 窦燕与雪荔才相处几个月,都趋向相信雪荔的无辜。那么春君呢?比窦燕知道更多秘辛的春君,会对雪女的是否弑师一无所知吗? ……不过这些,似乎并不适合开诚布公地聊。 窦燕朝后退一步,靠在树身上,手指绕着鬓边拂动的发丝,半真半假地抱怨笑:“春君大人,我没办法呀。小公子不养闲人,他又格外聪明,我若不帮他做事,他会杀了我的。” 春君不置可否。 春君问:“阿燕,你想留在小公子身边吗?” 窦燕一怔。 这种称呼……非明面上公事公办的“冬君”,而是格外私密的称呼。世人知道“窦燕”这个名字的人,统共没几个,但恰恰春君知道。 他们这些四季使,从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他们平时拜见最多的人,是春君,并不是风师雪女,更不是玉龙楼主。春君与他们之间,总是、总是……比旁人与众不同一些吧。 窦燕抬头,悄然观望春君。 她半晌微笑:“小公子不会留我的吧。我手中人命太多了,他如今是用人不拘一格,才不在乎我是什么人。可若是长久,林夜想必不会喜欢一个杀手留于他身畔的。我是‘秦月夜’的刀,我必然还是要回去的。” 她耸耸肩:“待我想办法杀了雪女,报了仇,我就会回去了。” 春君盯她片刻。 春君缓缓道:“你我相交多年,若你想摆脱‘秦月夜’,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若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再想脱离,那便是‘背叛’了。秦月夜会如何对待背叛之人,你是见过的。” 窦燕当然见过。 雪荔身上发生的事,她可是从头看到尾的。 窦燕垂下眼眸,笑一笑:“春君大人要我做什么?” 春君的声音在林中风叶摇落声中,格外缥缈:“配合夏君,困住雪女。” 窦燕眼眸一缩。 四季使中,夏君主杀。夏君神秘不已,平日连她这样的四季使都很难见到夏君。春君的话,是说,夏君要对雪女出手了?宋挽风从未撤掉对雪女的追杀,如今连夏君都要出手了。 立在高处的斗篷青年,将下方女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窦燕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但这些在了解她的人眼中,一览无余。春君却好像并不在意,他仍平平静静地说下去: “……会有那么一个机会,‘白虎’对雪女出手,‘夏君’辅佐。‘夏君’要取一样东西,需要你的配合。你只要从后相助,反水和亲团,帮夏君那么一个忙便好。 “如此,你随时返回‘秦月夜’,‘秦月夜’都不会治你的罪。” 窦燕沉默片刻,问:“夏君要取什么东西?” 春君笑一声。 窦燕心中起伏不定,听到叶落声浩浩然。她耐不住心中跌宕,抬头望去,已经寻不到春君的踪迹了。 窦燕手掌中汗水淋漓,失魂落魄。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挣扎于自己到底要背叛于哪一方。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春君尽忠,可为什么她想起雪荔,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呢? 明明是雪女杀了姐姐,明明是雪女…… “窦娘子!”侍卫们的声音由远而近,窦燕收敛自己情绪,和他们继续追查粱尘下落。 只是在这程路中,她不光追到了粱尘下落,她还发现林夜留下的线索——林夜和雪荔,离她不远。她是否该当面去见林夜,告诉林夜,粱尘他们正朝大散关的方向靠近? -- 春君回到霍丘国的队伍中,已到深夜。 夜深人静,山林倥偬,大部分人如野人一般露天而眠,少有的几座帐篷,是为几个大人物准备的。 春君轻飘飘逆风而行,看到明景小公主的帐篷中亮着灯。风吹起毡帘一角,他瞥到粱尘小郎君和明景一同坐在地上,二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嘴角勾了勾。 他再行前一段路,看到了朱居国的那位三王子明恩,追着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极近谄媚之态:“大将军放心,我已经说服小景了。大将军不要杀小景,小景会帮我们控制雪女。雪女号令万千兵人,全在小景的‘魔笛’下。我的‘魔笛’学的不好,阿爷教小景教的多……” 春君漫不经心地想:卫将军就算杀你,也不会舍得杀明景的。这位三王子,真是多虑。 春君脚踩在树梢上,忽然被一道银叶劈中。他凛然躲避间,手背上仍被银叶划破一道口子。他抬眸,看到青年白离卧睡在树上,扒开树叶打着哈欠,朝他无所谓地露个笑脸。 春君垂下眼,朝白离拱手打招呼,继续离开。 白离啧啧:“哎,怎么这就跑了?以前见你,你就不爱理人,我还以为你怕生,结果到现在,你都不理人啊?玉龙怎么选你当‘春君’的啊……” 白离是个话痨,喋喋不休。春君私以为,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很难想象其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 可他确实是。 大约,这世间的武功至高者,总有一腔对尘世的“不在意”吧。 玉龙不在意,雪荔不在意,白离不在意,宋挽风……也不在意。 春君停下脚步,在自己的帐篷中,见到灯火烁烁,青衣郎君身如修竹,捧卷而独,正是宋挽风。 春君沉默地掀开斗篷,朝宋挽风行礼。 宋挽风微微笑:“去哪里了?” 春山赴雪 第164节 春君便说了自己的行迹。 宋挽风放下书卷,手指叩案,微微抬眸,打量着春君:“我们的行动,并不需要冬君……” 春君淡声:“她叫‘窦燕’。” 宋挽风顿一顿,深深看他,仍是浅笑:“好吧,窦燕。我的计划,从来不需要窦燕下场。她是计划外的人,你为何专程走一遭,让她反水呢?她和林夜他们待久了,未必会助我们。若是她将我们的行动告知林夜,你可知你犯下了多大错误?” 春君:“她不会。她即使不助我们,也不会将计划告知小公子。我是给我们的计划多一重保证——‘无心诀’下,魔笛再加持,谁也不敢保证雪荔会是如何一状态。便是白离,都不知道。如果白离无法拿下雪荔,窦燕便是最后一把锁。我一定要确保计划的成功。” 宋挽风盯着他。 宋挽风忽然笑:“春君大人,我从没想过,你是这样忠心的人。” 春君:“我有我的目的。” 宋挽风挑眉。 春君:“我在给窦燕一个回归我们、不被‘秦月夜’洗牌的机会。这场浩劫中,‘秦月夜’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不希望窦燕也为此而死。她姐姐在襄州城行动前,曾求过我。” 春君想到妙娘,出神了一下。 妙娘和窦燕是完全不同的姐妹。但妙娘为了保护妹妹,明知襄州城一行危险至极,仍愿意和雪荔为敌。妙娘唯一的条件是,给窦燕一条生路。 春君答应了她。 宋挽风盯着他,打量着此人的一眉一眼,琢磨着此人是否有哄骗嫌疑。 而春君说:“我不希望我的手下再无谓牺牲,正如风师大人所希望的那样——风师做这一切,不正是希望玉龙楼主和雪女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回归你身边吗?” 春君抬头,烛火照着他英俊面孔。 春君淡漠道:“未来的某一日,不正是风师所求吗?那么风师,应当理解我所求。” 宋挽风怔然片刻,握着书卷的手时紧时松,却因春君一番话,暂时打消了一些怀疑。 “秦月夜”建立十年,春君便跟随玉龙十年。十年间,雪荔孤零,宋挽风和春君则是朋友,经常混在一起。而宋挽风与春君成为朋友,也是宋挽风的一重私心——师父带他们去雪山后,捡到了春君。 小雪荔那个傻子,压根不在乎身边人的来往反复。宋挽风却做噩梦许多日,担忧许多日。他生怕玉龙捡孩子捡得习惯,要收春君为弟子。 宋挽风不希望再来一个师弟了。 只有他,只有雪荔,只有玉龙,已经足够了。 所以宋挽风和春君交好,宋挽风试探春君,在种种试探中,宋挽风终于确认玉龙不会再收徒弟。宋挽风放下了心,然而十年中,他总是看不懂春君。 即使在这桩巨大事变中,春君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宋挽风却总想,朋友之谊,能做到这个地步吗?春君,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吗? ……算了,宋挽风苦涩地笑一笑。 他自己为人狭隘心胸阴暗,也许终生都理解不了那些全无回报的感情。他的私心只有玉龙,只有雪荔。再多的,他不在乎。只要玉龙和雪荔回到他身边…… 宋挽风在心中喃喃自语:“师父,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做好这一切。到时候,我就接你回来,好不好?” 他垂着脸,露出几分恍惚的笑。 他不知道春君跪在烛火下,对他的神色一览无余。春君不置一词,重新垂眼。 -- 林夜这一边,他与雪荔在山下酒庄,打听前些日子,从山上搬运货物的人的下落。 那些武器自然会用“货物”掩饰,不会让寻常百姓看到。但是武器匠住在山中,离群索居,某一日一众人从山上搬运货物,一定会有人注意到。 果真,他们一提,酒庄小二便恍然。 小二的说法,和林夜的猜测不谋而合:西北方向,正是大散关的方向。 那群人果然要去大散关。 大散关啊…… 林夜十分熟悉周围地势,他很容易便开始思考大散关的地势走向、所代表的含义,很清楚若是拿下大散关,周遭州郡会如何被动。他默默想,一万左右的兵马,想与两万左右的兵马对敌,如果是他,他会如何利用大散关这个地势做局呢? 可是,依然不对。 大散关在南周手中,并不在霍丘国手中。想做局,霍丘国会非常被动。即使加上北周,可北周与南周有和亲之约,北周明面上应该不敢出兵,霍丘国那位卫将军到底打算如何布局呢? 如果是他…… 林夜闭着眼,薄薄眼皮下,眼珠轻微颤动。 而在他身侧,雪荔看着酒庄小二忙前忙后地忙活,和许多人一道将酒坛、器物往车上搬运。雪荔好奇问:“你们要搬家?” 小二摇头笑:“不是。是我们主家小娘子要过生辰,小娘子娇气,要在城中大庆。我们主家就让我们带酒给小娘子……老爷原本想在酒庄给小娘子过生辰的,但拗不过小娘子哦。谁让我们老爷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呢?” 雪荔怔了一怔。 雪荔说:“你们快把酒庄搬空了。” 小二:“对呀。” 雪荔:“可你们还要做生意的。今日搬空,明日又搬回来?” 小二:“对呀。” 雪荔彻底困惑了。 她喃喃道:“只是一个生辰啊……” 她倏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旁的林夜。若是生辰礼如此重要,那林夜的生辰……是不是过于简陋了? 他可是照夜将军,他的及冠礼若是在川蜀,应当会大办的。 雪荔扭头看林夜时,恰逢林夜睁眼,少年琉璃般的眼眸与她对上。林夜眨了一下眼,朝她笑。 林夜依然没想通霍丘国卫将军的布局,但他的心情也没有因此而变差。这位小郎君豁达无比,他在雪荔朝他看时,并未想到自己,却确实想歪了一样事。 林夜弯眸:“过生辰是这样的啊,多隆重都不奇怪。阿雪没经历过?” 雪荔抿唇。 她忽然发现自己没经历过的太多,而她渐渐有了一腔自尊,并不愿意自己不如旁人。雪荔便道:“我的生辰在冬日。师父每年都给我过,从来没有忘记过。” 林夜诧异看她一眼。 她的说法,和他猜测的玉龙行为不同啊。玉龙应当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怎会在乎雪荔生辰? 雪荔别开目光,不与林夜对视。她抹把脸,就着黄昏天边的余晖,看远处山岚。雪荔道:“我们赶路吧。白离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我们日夜兼程,很快就能追到他们了。” 雪荔转身朝酒庄外的马厩走去,林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忽然跳上前一步,从后挽住她手,拦了一拦。 林夜:“哎,我头晕眼花,恶心欲吐,好不舒服。” 雪荔:“……” 她回头怔然看他:小公子好久不拿乔,她都快忘了林夜娇气的毛病了。 林夜一边朝她倒苦水,一边捂着自己心脏,开始摇摇晃晃,朝后跌坐,一屁股坐在了酒庄的长凳上。 搬着一坛酒正要出门上车的小二被林夜吓一跳,左顾右盼半晌后,小二疑惑询问:“头晕眼花,恶心欲吐……小郎君,你怀孕了?” 林夜:“……?” 雪荔:“……?” 小二被两人一起目光炯炯地盯着,不禁干笑朝后退,想躲开。林夜手快,一把抓住这小二,不让人跑。他一边回头,朝雪荔颐指气使道:“总之,我不舒服,我不能走了。你知道你该怎么办?” 雪荔:“打晕你,带你走。” 林夜嘴抽一下,认真道:“我是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才能上路。你呢,自己去前方探查一下线索嘛。你武功那么高,能走得远一些,万一运气好,追查到白离的线索呢?到时候你再回来接我呗。” 雪荔:“……” 她若有所思地看林夜半晌,见他梗着脖子态度坚持,便可有可无地应了这个“多此一举”的要求。林夜大约对酒庄有些怀疑,这些怀疑却不方便她在现场。他也许有话要和小二说,需要调开她。 她和林夜一向有默契,雪荔纵马而走,朝西北前行,当真去探查线索——即使她知道,什么线索也不会查到。 大约一个时辰后,雪荔返回酒庄。骑马行在乡间小道上,雪荔便发现了不同之处—— 小径两边有人提着灯笼照路,陆陆续续有许多百姓前往酒庄。雪荔的马匹在此显得突兀,她茫然之时,有人殷勤地过来帮她牵马喂马,说剩下的路,得自己走过去。 雪荔浑噩间,意识到了什么。 遥遥离酒庄不到三丈距离,她看到酒庄灯烛通明,觥筹交错,侍从往复。周边百姓们三三两两携人前去酒庄,拖家带口,说着闲话: “半个时辰前,有人来我家说,酒庄今夜免费筹客,不知真假。” “真的啊,也有人来我家说了——来的人是酒庄小二,我认识的。那小二说,有一个好有钱的客人包下了这夜酒庄,要请客呢。” “请什么客?” “没说。好像就是一位大户小郎君的奢侈吧。” 不止如此。 雪荔越往前走,越看到灯烛光照得小径如萤火之径。她看到彩幡幢幢,酒液飘香。她亦看到众人奔前,去抢酒庄里堆满了的孔明灯。而她唯一认识的小公子被人簇拥着,在那一盏盏孔明灯上,和人拿着纸条写字。 有人拥挤间,孔明灯被撞飞,他们也顾不上追灯,仍围着小公子写字,语声错乱聒噪。 被撞飞的孔明灯朝雪荔方向飘来,她抬头,看到灯下挂着的纸条,字迹风流清隽——“青春长乐。” 雪荔站在酒庄外,眼中映着灯火漫漫,也映着酒庄内的人群,人群中被围着的林夜。 许多百姓急急从她旁边走过,有一对老夫妇人老眼花,看不懂字也认不清人,糊里糊涂来到酒庄只为吃一盏免费的客宴。他们见这里人山人海,人流越来越多,依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上当受骗。 而恰恰有一位金裳白裙的小娘子站在小径路口,那小娘子面秀眸清,正仰脸望着飘摇的灯火。风落在少女腮帮上,她宁静而皎洁。 老夫妇便问:“小娘子,你也才来吗?这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你可知道那大户小郎君,造这出景,是为了什么吗?” “不是骗人。”雪荔回神,眼睛看向那人群中的少年公子。 她一步步朝酒庄深处走,迎着灯火,迎着夜风。她脑中乱糟糟,一团错乱中,她慢慢猜到林夜先前摆脱自己的缘故,这里不寻常的缘故。她从来没觉得世间变化和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然而今夜…… 今夕月明,灯笼飞天。众人欢呼之际,林夜也仰头跟着人笑。 孔明灯如游龙,逶迤升天,灯光熠熠。那璀璨之华,形成一道浅浅银河,笼罩着半空中的月亮。林夜满意非常,和身边百姓们说笑,夸耀着灯火。 风将他们的话语声寥寥吹来—— 他们只是在说:“好美的孔明灯。非年非节非寿,小郎君是为了什么?” 风清月凉,林夜满意地仰望着自己的成就,眸中光辉。他忽然察觉到目光凝视,他回头朝酒庄外看去,正见雪荔踩着满地霜雪与灯烛光。 灯火光影照拂着乡间小径上的少女,雪荔站在一地灰与火中,眼睛神色如雾,濛濛不明:“……为了我。” 春山赴雪 第165节 第92章 月明下,灯烛煌煌,…… 月明下,灯烛煌煌,宾客满宴。 酒香一飘十里,落于夜风中,熏熏然,连空气都染了几抹醉意。而上空,孔明灯摇摇,自一点散于整片天穹,天女散花般,将整个夜空点得星火泠泠。 酒庄被林夜租了一夜。那主家忙着为自家女儿在城中办宴,听闻有冤大头要租这空了的酒庄,自然乐得开怀。主家不光将酒庄租给林夜,还派了几个小二、仆从来为林夜打下手。 林夜始终说不出来他要那酒庄做什么,他只说要热闹一场,小二们便帮着他,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夜宴。 如今,下方宾客们东倒西歪,美酒佳肴让他们对林夜千恩万谢。而林夜则消失不见——他与雪荔坐在屋檐上,吹着凉风。 林夜不好意思地朝雪荔解释:“非年非节非寿,我真的不是要庆祝什么。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没有特别意思。” 雪荔颔首。 她点头点得认真而乖,接受他的解释接受得如此迅疾,林夜的心便七上八下,不知她什么想法。 林夜强调:“真的只是随便吃个酒,我有钱嘛……” 雪荔看向通往酒庄的小径两边的仆从,以及仆从手中照明指路的夜灯。 林夜赶紧解释:“客人来吃酒,总不能看不到路嘛。” 雪荔又抬头看天上的孔明灯。 林夜又赶紧解释:“有个小二的伯伯正好卖灯,卖不完。我心想挺好看的,就顺手买了。” 雪荔仍盯着孔明灯看,她伸手指那些飞在天上的灯笼下系着的纸条,那些纸条上写着的许多祝福语—— 青春长乐。 开怀永驻。 遥祝千祥。 年年方辰。 ……这些,也全都随手写的吗? 林夜懒洋洋地扶着屋檐上瓦片,上身朝后仰了仰,自夸起来:“我这么好的一笔字,不多炫耀炫耀,谁知道啊?我老爹老娘、祖父都没了,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会写这么漂亮的字,我可得抓紧时间多写写。” 林夜捧脸:“哎,怎么就写的这么好,这么漂亮呢?” 雪荔眼中溢着流火一样的光。 她点头:“对。” 林夜错愕,托腮侧头望她。 雪荔好是简单,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祝福什么。你单纯想让我开心一下,我接收到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这样的话,分明是好话,由雪荔嘴里说出来,林夜脸颊便生热,心头咚咚狂跳。 他一时烦闷,一时又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时,林夜便抬头看天。而如此一看,林夜便发现,自己买了那么多的孔明灯,置于夜空中,宛如孤舟临海,何其渺小。 就好像,他满心的爱意,置身千山万水中,又能剩下多少呢? 左一桩事,右一桩麻烦。他的情与爱,能走到哪一步呢?会不会就如这些天上的孔明灯一样,被融入那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点点光火被漆黑夜幕吞没,越来越小,越看越弱…… 雪荔打断他的思绪:“林夜,你在想什么?” 林夜回神,慢慢笑道:“我在想,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你真的办一场大宴。比你师父给你的都多,比那个酒庄主人给他女儿的也多……我要给你特别好的生辰宴,你信不信?” 雪荔愣一下,然后点头。 她问:“那是什么时候?” 她这话,相当于明说,她其实没有生辰,她先前说的“师父如何如何”都是谎言。然而林小公子故作不知,只偏头朝她懒懒笑:“你自己算啊。你从今天开始倒着数日子,不就好了?” 雪荔颔首。 她继续去看天上的孔明灯。 -- 霍丘国那方人,则开始连夜拔营。 他们离目的越来越近,便日夜兼程,休息的时间更少。这一次,再停下来休憩时,粱尘略有些焦虑。 到如今,他很明显看出,霍丘国人盯着的方向是大散关,那位卫将军一定是要在大散关开战,要从南周手中抢走大散关。霍丘国和北周、南周的关系,会导致北周的袖手旁观。如果霍丘国得势,北周那位宣明帝一定会给南周使绊子的。 和亲进行到现在,只剩下双方没撕破脸的明面上的“平和”。私下里,北周和南周,谁还信谁呢? 这只队伍藏着太多林夜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兵人计划,比如宋挽风,比如明恩……粱尘必须离开这只队伍。 他已经探查到了他要探查的东西,跟着这只队伍已经没有了意义。唯一的麻烦是,卫长吟那么在乎明景的存在,对方又有白离那样的高手,粱尘如何在他们眼皮下离开呢? 粱尘迟疑下后,还是决定和明景谈一谈。 明景心神恍惚,已经好些日子。 她日渐消瘦,精神萎靡。她每日不是与粱尘在一起,被粱尘逗着说话;就是和明恩在一起,听明恩讲他们的大计;再是和卫长吟在一起,听卫长吟对她的拉拢。 她也不敢睡。 她一睡,就在梦里看到七哥倒在圣主庙外的尸体,看到二哥在火海中死不瞑目的影子。她不断做梦,不断猜忌,三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城门,如果自己回到那时候,自己能不能阻止三哥。或者她阻止不了,因为阿爷没有把她嫁去霍丘国,霍丘国必须要占领朱居国。 是否是因为她,扶兰氏才灭的族? 是否三哥在救扶兰氏,而她在害扶兰氏? 世情如此硗薄,故国变成一抷黄土后,她快被愧疚压得喘不上气。 这样的时候,粱尘悄悄来找她,和她谈起离开的事。 深夜之中,少年抓耳挠腮,很是烦恼:“这里的秘密必须得有人说出去,那个兵人计划太吓人了,活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们还想带走雪荔……如果公子那里毫无准备,如何应对呢?” 明景恍惚间眨眼。 粱尘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明景,你想想雪荔,咱们那么漂亮那么乖巧的雪荔……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麻烦,但我不麻烦啊。我总得想点办法报信吧?” 明景恍惚点头:“对,你得逃出去。” 看到她还没有彻底被卫长吟说服,粱尘振奋一下。他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我们一起逃……” 明景打个哆嗦,眼睛倏地睁大:“不,我不能走。” 粱尘愣住。 明景语气转急:“我要是走了,他们会杀了我三哥。我只剩下三哥了,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粱尘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怕,我不会告密的。” 他见明景仍用惶恐的眼睛望着自己,如惊弓之鸟,心一下子软下。明景往日多么意气风发,可这些日子,她在霍丘国的队伍中,日日担惊受怕,心神煎熬。 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逼着一个善良的人去做恶事,便是其中之一。 粱尘见她慌乱,便急急爬起来搂住她肩。他又怕她的叫喊声被外人听到,捂住她嘴巴。他低头在她耳边语气加重:“明景,明景……明景!” 粱尘道:“我也有姐姐,你忘了?” 明景在他怀中瑟缩,抬头看他,眼中波光渗雾。 粱尘抿唇,小声:“如果外人用我的姐姐威胁我,我也会屈服的。你别有压力,我没有怪你啊……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怕卫将军对你起疑。” 他皱起眉,当真对她的处境担忧起来。 粱尘喃喃自语:“不如咱俩打一场吧?我输给你,你捅我一刀什么的,要不削掉我根指头……然后你去和卫长吟说,我要逃跑,你很认真地拦了,没拦住,这个法子怎么样?” 少年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明景呆呆地望着他。 到了这个时候,粱尘依然开朗乐观,言笑晏晏。明景的心被泡在苦水坛中,再没有了往日的积极。她好是羡慕粱尘——人与人之间如此不同,兄弟姐妹之间的缘分也决然不同。 粱尘的姐姐是高门贵女,是南周未来的皇后。 那位陆氏女,比粱尘更在意门楣在意家国。粱尘不会置身自己的处境,也永远不知手足背叛的滋味。 明景喃喃:“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足以信……” 粱尘:“什么?” 她恍惚间用的是扶兰氏语言,粱尘好像没听懂,明景眨眼间,忙笑着掩饰了。 明景朝粱尘露出笑:“你放心,我助你逃出去。卫将军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捅你也不需要切你手指,我随便编个谎言,他们信或不信,也都不会疑我。毕竟他们拿我有用呢。” “太好了。”粱尘露出笑。 粱尘又迟疑担心:“可是明景,你真的会用魔笛,照他们说的那样,对雪荔出手吗?听他们的意思,他们在雪荔身上做了些手脚,你的魔笛可以轻易操控她。” 明景摇头。 明景朝他乐观说:“我会和卫将军说,我还得考虑考虑。我毕竟跟你们待了那么久,卫将军不完全信我。他们要对雪荔出手的话,我如果不肯去,卫将军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反正扶兰氏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不是还有我三哥吗?我三哥纵然不如我,控制一个被他们下了药的雪荔,应该还是可以的。” 粱尘闻言,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到底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景便见粱尘起身,悄悄打开帐篷一角,去观察周围情形。在明景眼中,粱尘快速褪去了外面的外衫,明景发现他里面早已穿好了夜行衣。少年将黑纱朝脸上一罩,回头朝她摆摆手。 他大半脸被黑布挡住,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眼睛笑盈盈,无忧无虑,不染尘埃,仍与往日无差,就这样和明景摆手—— 就好像,他不是要逃窜,而是要出门玩耍。 他只是出个门,为她买栗子买糖果。待天一亮,他又会从弥漫薄雾的巷中打着哈欠走出,问她夜里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偷溜出去。 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甜蜜的回忆,都化为一声:“陆良辰。” 毡帘边的少年快速回头。 明景低垂着眼,慢吞吞说:“我三哥学艺不精,他的魔笛,其实是有破绽的。只要解了那个破绽,他的魔笛,是无法控制雪荔的。” 粱尘睁大眼睛。 第93章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雪荔以前便很少见到孔明灯,而今此夜的孔明灯又是为她而燃。这代表着某些炽热的含义,她沐浴期间,心间悸动,只知道仰望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将每一盏灯、每一张纸条都记到心里去。 独属于她的…… 独属于雪荔的。 春山赴雪 第166节 孔明灯下,坐于屋檐上的林夜侧头看着雪荔,看她欢喜看她专注。她并不看他,而他只这般看着她,便有些看得痴了。 林夜托着腮,脸颊热意从未冷却。他眼中含着笑,在下方喝酒人大声行酒令时,轻轻地说了一句:“阿雪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我呢?”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慌乱捂嘴,悄悄看雪荔。 雪荔好像没听到。 她好像一直在专注看天上的孔明灯,并没有在意他发疯的呓语。林夜观察半天,放下心,笑嘻嘻凑过去:“阿雪,你在看哪盏灯?来来来,我和你讲讲典故……” 灯笼哪有典故?小公子分明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同一时间,霍丘国帐篷中,明景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勾划,指节轻轻曲起,又挺直。那是她反反复复的内心,那是她与过往的挣扎纠葛,那是她本不会说的秘密。 粱尘幽幽看着她。 他见这异族小公主抬起头,冲他烂然一笑,颐指气使般:“你还不快过来,我指给你看那些破绽是什么?魔笛控人,是通过音域影响筋脉神经,只要筋脉位置发生变化,音律的作用便会打折……” 她声音紧绷,似怕自己后悔,说出一连串话。 见她还要说下去,粱尘醒悟过来,忙冲回去跪在她身边,手忙脚乱:“慢着慢着,我拿笔记一下……” 明景板着脸:“记什么记?我只说一遍,这可是魔笛的秘密,你记不住就算了。而且你这种空子,只能在我三哥那里钻,在我这里,可没有这种空子让你钻,我的音律,会堵住人的每一处筋脉哦……” 她说得语气轻快,像是自得。而在她自得间,粱尘伸手,握住她指尖,轻轻晃了一下。 粱尘弯眸:“明景,你别慌。等我传递完消息,我就回来找你。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咱们早就说好了,一起当细作的嘛。” 明景眼睫一颤。 她快语道:“我可没有和你说好。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我保不住你第二次……哎呀你好烦,我忘了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粱尘那边在想法子逃出霍丘国队伍时,林夜和雪荔没有离开酒庄太远。 他们仍沿着路朝大散关的方向追,却并不太急。因为林夜收到了鹰隼传来的消息,窦燕就在他们附近,窦燕要来见林夜一面,当面向林夜汇报一下如今情形。 林夜这方,也迫切需要和窦燕对消息。林夜和雪荔这边便放缓行程,等着窦燕来和他们汇合。 林夜这边一开始休闲,他便忍不住自己的坏毛病,又开始一股脑给雪荔买礼物。并且如今,因为雪荔知晓他的喜爱,他便更肆无忌惮,什么都想送与她。 衣裳、钗饰、匕首……林林总总。 若非雪荔提醒他,他们如今轻装在迹,没地方放他那些礼物,林夜仍舍不得收手。 然而这些寻常物件,哪里配得上雪荔呢? 林夜面对喜欢的小娘子,情绪上头,便有些自控不住。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拉着雪荔去当铺,又过了几日,他从当铺中取出一把匕首给雪荔。 雪荔与他一同走在长街人流间,把玩着他新拿来的匕首。 少年公子满脸跃跃欲试,尽是激动,似乎这匕首有什么不寻常含义。雪荔便打开刀鞘,观察匕首——迎着日头,匕首锋芒锐利,吹发即断。 匕首刀背如雪如泓,刃薄轻盈。雪荔握在手中,觉得它连大小都十分合适。 雪荔便有些喜欢。 何况这匕首还有些好玩——刀鞘上,系着流苏缨子。那流苏用五彩绳所打,十分细腻。流苏带旁,刀鞘上镶着玉石与珍珠。雪荔喜欢一些光华明亮的物什,她自然爱不释手。 而她把玩匕首时,林夜还凑过来解说:“这是夜光玉,晚上可以发光。这样如果在荒山野岭中,你没有火把,也不怕看不清了。” 雪荔心想我夜视能力本就很强。 但她仍点头。 林夜更加用心地解释这把刀鞘如何如何值钱,雪荔听得连连点头,而他开怀之余,话题陡然一转:“当然,最珍贵的还是这把匕首了。阿雪,你有认出这把匕首是什么吗?” 雪荔茫然。 她抬头看他。 林夜眼中跳跃着激动的星火,快速一跳,窜到她身前,回身转肩之际,衣袂飞扬,他发间的玉石带子也一跳一跳地飞起来,擦过他脸颊与黑眸。 林夜大声炫耀:“是‘问雪’。它是‘问雪’!” 雪荔怔住。 她记得,两个多月前的七夕那一夜,自己和林夜被光义帝逼着舞剑,林夜在那一日取走了“问雪”,再未归还。雪荔有想过原因,有试图追回,但林夜甚至将他自己的佩剑送了她,都不肯把“问雪”还回来。 雪荔每次想问,他都打岔,顾左右而言之。 雪荔自然费解,可她情感淡漠,对“问雪”的关注本就不执拗。他既然不还,她又有了别的佩剑,那雪荔便不再询问了。 而今……“问雪”居然回到她手中了吗? 雪荔低头观察这匕首,她很难从中找出旧日那柄水果刀的痕迹。自然,她昔日只是觉得好用,她并未和一柄水果刀产生什么羁绊。雪荔也不懂,如今这把匕首,林夜为什么说是“问雪”。 林夜:“它的大小、重量,全都是比着你重新锻造的。我在几个月前就开始绘图纸,然后让粱尘帮我找工匠。我还让人特意去天山一趟……” 雪荔抬头:“去天山?” 林夜知道她害怕什么。他死皮赖脸,仍是笑嘻嘻的:“放心,天山那么大,我的人没碰到‘秦月夜’的山脉主峰,我只是派人去找天山陨铁。” 雪荔这才放心。她还以为他去刺探“秦月夜”了,以为他要开始和杀手楼为敌,要和玉龙师父、和宋挽风、和她为敌…… 她心神不宁,却顺着林夜的话,收敛自己的情绪,慢慢说道:“原来的‘问雪’,其实不是天山陨铁锻造的,对吧?” 林夜见她如此,何其怜爱,何其不忍。 他故作不知,仍是大咧咧地冲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甩了甩,又顽劣叫冤道:“这、这不能完全是我的错啊。我和你以前有那么多误会,我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我这个人嘴巴没把门,就喜欢胡说八道……我那时候在逗你呢。” 雪荔:“所以骗了我。” 林夜好是紧张:“是、是。可那有什么关系?这把匕首才是真正的‘问雪’啊,我真的去找了天山陨铁,我还把它拿去林氏祠堂供了。我问我祖父要不要送给你,我祖父不回答,那就是答应了啊。你看,这不是骗你:我祖父应了的,天山陨铁锻造的匕首,就是真正的‘问雪’。” 雪荔心想:你祖父都死了,自然回答不了。不过我想即便你祖父说“不”,你也会骗我说“他同意”。 雪荔的心彻底平静,还如秋千般打个旋儿,撞得她晕乎乎。她不敢看林夜的眼睛,便低头把玩匕首。 而少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让她生出一种近乎俏皮的恍悟:他在哄她,他怕她生气,他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 是啊。 雪荔心中渐渐承认,林夜十分在乎她。 他在她的日志中偷写心事,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说梦话也是喜欢她,他在金州光义帝死的那一夜暴风雨下坚持跟着她跳崖,他在酒庄外为她放满天的孔明灯,他在旁人行酒令的时候又恍惚着说喜欢…… 那么多,那么多。 她没有感受过太多爱意。 可林夜的喜爱,因为太过明确太过灼热,而让她知晓。 她知晓了,明确知晓了——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有人欢喜。他没有做戏,没有目的。他只有一句是假的,他并非不想回报,他想要她的回应,想得都快疯了。 他为了什么? 为了——那声轻盈的散于夜风中的少女自言自语的呢喃:“我呀。” 雪荔低着头,轻轻一声“咔擦”声,她把匕首收回刀鞘。她抬起头,迎上林夜目光。 林夜忐忑而沮丧地等着她被欺骗后的发怒。 但是雪荔清盈盈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怒意。她轻声:“我知道了,这才是‘问雪’。我不生气。” 林夜停顿一下后,勉强笑:“好、好吧。” 他心中不自觉想,雪荔自然不生气,她情绪单薄,从来就不生气。可她对宋挽风有反应,对玉龙有反应,为什么对他……就没有情绪呢?他离她的心,到底还有多远呢。 在林夜神思不属的时候,雪荔又说:“我们明日爬山,去看日出吧。约了好久,却始终没去,好可惜。”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第94章 春山赴雪 癸未年九月初十,和林夜一同看日出,看春山赴雪。 ——《雪荔日志》 天蒙蒙亮,林夜便兴致勃勃,整装待发,与雪荔一道爬山去看日出。 他还从未和小娘子一同看过日出,便格外期待,装备也十分周全:蓑笠、雨伞、拐杖、谢公屐、干粮。然而准备如此齐全的小公子,跟着雪荔骑马到山下,雪荔去拴马的时候,林夜仰望着迢迢万里看不尽的山野,打起了退堂鼓。 雪荔拂着稀薄晨间凉风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林夜青衣落拓,大袖翩然,背影修颀秀丽。 她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两分,这位背影看着十分“神仙小公子”的小公子回头,捂着心脏,真诚地望着她:“我身体不好,突然觉得有些累,那日出也不是什么必要看的。我就在山下等着你好了。” 雪荔如此纯真,生性没什么邪念,也在一瞬间洞察林夜的懒怠狡黠,并且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雪荔道:“不行,我们得一起。” 林夜抗拒:“这也没必要吧?我对世间美景不是很向往,生平又见多识广。我并非不愿陪你,而是我身体不好……” 雪荔:“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刀山火海都愿意去,什么炼狱险境都愿意闯吗?” 林夜大惊失色,俊脸煞白,圆润瞳眸大睁:“喜欢一个人,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吧?难道我累死在这里,你会非常感动?” 雪荔:“我会觉得你好蠢。” 林夜:“那我为什么要舍命相陪?” 雪荔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可是他在她的日志上偷写日志,她看旁人许诺起来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她以为林夜什么都会点头呢,没料到他会拒绝。不过也是,林夜本就是一个鲜明活泼的小郎君,他有脾气,很正常。 雪荔想了想,说:“我到山上,有话想和你说,你也不去?” 躲懒的林夜闻言,心跳咚得快了一分。 他狐疑看她,心中有几分猜测,却又觉得不可置信。他从她平静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无头无脑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 他愿意错过“万一”吗? 思来想去,林夜沉痛咬牙,翻出拐杖,以“舍命陪君子”的无谓架势朝雪荔伸出手:“来。” 雪荔陪林夜一同上山,很快,她便明白林夜为什么不愿意爬山了。 也许身为照夜将军的他,身体雄伟精神亢奋,走多远的路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如今做了小公子,他心脏上的针没取出来前,他便是这副无力虚弱的模样。 三步便喘,拐弯便累,每逢一道新的山坡,他便面如土色。 若是运用内力轻功,也许会轻松些。但是爬山而已,没必要运用轻功吧。身为小公子的林夜,从不锻炼身体,他如今这副凄惨模样,雪荔看得都有几分不忍心。 春山赴雪 第167节 可是爬山到中途,林夜的开朗,又吸引着雪荔—— “我肯定能在日出前爬到山巅。” “阿雪,我爷爷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若不爬上山,那寻常日出,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嘛。我、我非要爬上去不可,所以……你也别老用一种我命不久矣的眼神看我啊。” “阿、阿雪,我、我不行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呜呜呜我会不会死啊。第一个爬山爬死的小将军……是不是很丢人啊?” “阿阿阿雪,我眼睛看不见了,我不会爬山爬得瞎了吧?” 林夜慌慌张张伸手,朝旁边人求助。少女清泉一样的声音不紧不慢,她的手也递出来借他用:“你没有瞎,只是刚才经过山洞后的石头林,你昏昏沉沉跟我说你要睡一会儿,我寻思再不快些,便看不到日出了……我便托着你多走了一段路,唔,我们现在出了那片石林了。” 登时间,万般烂光从天边飞跃涌出,迫不及待地从云后翻滚。金橙色的光辉在云雾间起伏,日头跃金出云海,陡然亮起的天地间,滚红日头涌入眼中。 林夜怔住。 他形容不整,衣带乱扬,手中拐杖沾满泥点。他鬓角落汗,面色惨白。他像是一个刚从暗夜中走出的迷途鬼魅,骤然沐浴在日光金红光辉中,愣愣然失了神。 自然间无缘无故的盛大之美,朴素至极壮阔至极,人在这样的盛美之下,心中激荡难言何其正常。 雪荔声音在耳畔极轻流动:“还好赶上了。” 林夜喃喃:“是呀。” 少年少女便并肩,立在云海山巅前,凝望着悬崖间的云雾吞吐,也仰望着天上徐徐升腾的日光。他们舍不得惊动这样的美,他们也被这样的美笼罩着。 这便是日出。 林夜想到昔日自己与将士们餐风露宿,望梅止渴,如果那时候,有一轮日出就好了。 雪荔想到以前好些时候,自己在夜间匆匆赶路,杀一个又一个和她无关的人,执行一次又一次让她越来越厌烦的任务。如果那时候看到日出,她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林夜转而想,昔日的日出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望梅止渴。只要光义帝想和不想战,光义帝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样的主战派,那日出,便永不会到来。 雪荔转而想,那时候看到日出,她也会无动于衷。“无心诀”后期,她根本感受不到世间一丝一毫的快意,她的记忆都随之模糊,随之丧失了意义。那时候的雪荔已是行尸走肉,日出无数次,都与她无关。 林夜和雪荔同时想:所以,现在才是看日出的最好年华。 林夜悄然望雪荔一眼,他见雪荔仍仰望着那云雾上的日光,便偷偷笑一下,与她一同看去。 日头升出地平线,青山如翠。整片天地从郁黑走向光华。骄阳初蒸,晨风吹拂,鸟雀声起,喷涌云雾如融金薄浆,整座山林随着日出徐徐醒来。 雪荔在这时候,轻轻开了口:“林夜,我至今不理解感情,而让我选择的话,我也不愿意对世间任何人付出感情。” 林夜的心,上一刻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火海下,下一刻被清晨的风吹下悬崖,掉入冰水中。 他僵着半边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许是日光灼热与凉风洌冽同时席卷,他眼中刹那间蕴出了薄薄水雾。他拼命控制,才忍住鼻间那片热意,让自己情绪如常。 他想,阿雪真是个傻子。居然说上山,要与他说一些话。这样的话,有什么值得上山说的?不用上山,他的感受还好一些。 他千辛万苦地跟她爬上山,她真是……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林夜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声音中的异常,问:“为什么?” 雪荔转向他。 她看向他渡上一层薄薄金光的面孔,轻声:“我不想再被别人左右,我不想再猜师父为什么不要我。” 林夜呼吸顿住。 他凝着水雾的眼睛,目光朦朦胧胧,望向身旁的少女。 雪荔:“我也不想猜宋挽风死没死,又为什么而死。” 山巅风大,吹乱雪荔发丝。 乱发拂着面颊,雪荔的眼睛中神色比往日更加寂寥,更加空茫:“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即使有‘无心诀’,师父依然是我最大的心结。师父赶我下山后,我分明不懂常人的感情,可我依然围着他们打转。我不停地猜,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雪荔:“我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但我已经开始害怕那个答案——所以,我不想再为新的人牵肠挂肚,再将我的情感系于旁人身上。那种感觉并不好受……林夜,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你听懂了吗?” 林夜沉默片刻。 他微微笑,声音很低很柔:“懂了呀。” 雪荔睫毛微微一颤。 他垂着眼,原本白皙的肤色在此时更加透白,任由流动的日头金澜色辉光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上。他眼中的水汽染了红色,那红色朝眼尾四周扩散而去。但他没有不服气,没有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没有质问“为什么不给我时间”。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甚至笑了一笑。 天地未曾完全苏醒,这片山林被日光照得忽明忽暗,雪荔眼睛看着天上的日光。 林夜别开眼,不看了。他耸一耸肩,装出很累很虚弱的模样,而这也许不是假装的——少年嬉笑着:“阿雪,我困了,我去找地方睡一会儿。你看完日出了,再喊我。” 他擦过她肩头,朝身后崎岖的山路走。 背对着他的雪荔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林夜手指蜷缩了一下,依然垂头笑着,想这也许是无意的动作,他等她放手。 而雪荔没有放手。 雪荔说:“这样的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陪我查明师父与宋挽风身上的秘密,在和亲结束后,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天南海北,你愿意和我游离红尘吗?” 林夜怔住,蓦地回头。 万道金光,落于二人身。 -- 窦燕赶到了林夜和雪荔身处的小镇郊外,朝那座山头赶去。事情越来越紧迫,她没想好自己是否要反水,但粱尘的踪迹代表的讯息,已经不能再拖了。 同一时间,粱尘从霍丘国的队伍中出逃。 一整个白天,明景心神不宁地待在自己的帐篷中,祈祷粱尘不要被发现,祈祷粱尘安全逃脱。晌午时分,毡帘忽然被掀开,卫长吟带着两位霍丘国将军,大马金刀地入帐而坐。 明景如伤弓之鸟般跳起,她控制着面色不变,向卫长吟伏身行礼:“卫将军。” 莫不是粱尘的逃跑,被卫长吟发现了? 卫长吟是来质问她的吗? 她能找出什么借口拖延时间? 明景脸色苍白时,卫长吟朝她说:“拔营,收拾一下。你跟着一起走。” 明景心往下沉。 ……是逮捕粱尘吗? 明景没有询问,旁边的一位将军朝她解释:“朝西北山径走。” 明景愣住。 粱尘往东南方向逃了,卫将军这个命令,很明显并没有发现粱尘的逃跑。这有些奇怪,这只队伍中高手云集,明景为粱尘捏一把汗,粱尘居然没有被发现? 明景问:“白离不在吗?风师不在吗?” 卫长吟深深看她一眼:“自然是去执行他们该执行的任务了。” 白离能有什么任务需要执行?白离所有的任务,都和雪荔有关。 明景的心沉得更深,她一刹那明白粱尘的逃跑之所以暂时没被人发现,应当是这只队伍中的高手,全都离开了。高手全都离开的讯息说明……明景问:“卫将军,我们要对雪女出手了,是吗?” 卫长吟观察着她。 她脸色煞白,精神惨然,若他是一位怜香惜玉的人,应当同情怜惜她。可惜卫长吟不是。 卫长吟平时沉稳,今日少有的激动,在明景询问时,他目中浮起几抹兴奋之色:“是,我们要开始出手了……对南周试兵,请雪女回归……所有的计划,都在等着这一刻。 “扶兰公主,你和我们一同走,雪女就交给你了。” 明景脱口而出:“大将军,我身体不适,恐怕担当不起这种重责。此事、此事……交给我三哥吧。他不比我差多少,他足以完成大将军交代的任务。” 帐篷中的几位将军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明景。 卫长吟倒是很平静。 没有收服一人的心,徒然发号施令,对方拒绝,并非难以理解。 卫长吟淡声:“这次任务,我可以交给你三哥出手。但你仍要跟我们一同上路,以防万一。” 明景松口气,说了是。 卫长吟起身,擦身朝帐篷外走去。他身后的几位将士想说些什么,卫长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干扰明景。卫长吟本人只是在经过明景身畔时,步履停了停。 明景心脏骤停。 她的肩膀,被卫长吟拍了拍。 卫长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总是跟着你的那个从和亲团里出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脱口而出:“我吃不惯这里东西,他帮我打野味去了。他不会走出太远,很快就会回来。将军可以留我在这里,派我一些人,我们等等他……” “不用了,”卫长吟淡声,幽然看她一眼,低声,“许多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扶兰公主,我有求于你,在某些范围内,我可以给你自由……但是,扶兰明景,我的耐心有限。机会稍纵即逝,希望你不要再有下次失误。” 明景呼吸凝住。 毡帘被风刷地轰响,走出帐篷的人们吆喝发令。帐中人屏着呼吸聆听,听到这只队伍在军令下,快速地行动起来。帐外叮叮咣咣声不绝,明景跌坐在帐中,握着自己袖中长笛的手忽紧忽松。 少女周身冷汗淋淋,不敢猜想卫长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捂着脸呆坐片刻,门帘再次刷地掀开,明恩激动地闯入——“小景,你还在发什么愣?我们该出手了。” 明景抬头,看着明恩被战意点燃的眼睛。 她冷冷想:你这么开心吗?那天晚上打开朱居国城门,放敌人入城,兄弟姐妹尽死火海中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兴奋? -- 山巅日光染云,少年少女衣袂融金。 林夜与雪荔并肩,望她片刻,忽然仰头,羞答答地将声音放软,小声:“你说的话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雪荔不语,林夜低下头。 他手指动了动,如羽毛一样撩在她手掌心。她的掌心出了汗,握住他不肯放。她也不敢回头看他,不敢碰触他那双灵动的会说话的眼睛,她的心脏狂跳剧烈,起起伏伏。她找不到人生路尽头,看不到自己要走去哪里。 人生是河,她迷失其中。她对尘世厌烦,往日的执念也不多。 可如果师父与宋挽风是一个执念的话,那么林夜的存在,也值得另一重执念。 乱风吹得雪荔眼睛染霜染雾,弥漫着看不尽的寂静:“你若是答应我,那便不能反悔。我不做反悔的事,你也不要做。” 少女过于安静的声音,带着颤音,在清寒天地间寥寥落落:“如果你愿意,我会努力待你好。我会花钱养你的,我挣好多好多钱,全都给你。我知道你花销大,但我会努力,我不会委屈你的。” 雪荔想着林夜的种种要求,种种奢侈。 春山赴雪 第168节 她何其压力大。 但她舍不得放弃。人生路于她不过结束又开始,她竟也有舍不得的时候。 她没做过什么尝试,但她如今想尝试一下:“我会去记你的衣食住行要求,会学习照顾你的身体,我愿意做你的大夫,你的侍女,你的仆从……” 林夜笑吟吟的声音打断:“可我不要大夫不要侍女不要仆从。” 雪荔静下。 她握着他的手指颤了一颤。 手心全是汗,不只是她的,也有他的。但她此时心乱,眼睛盯着太阳,看得目光灼灼噙满水光,眼前忽明忽暗,她顾不上分辨,也不愿意松手。 极度的紧张原来会让人鼻酸,而秋风从身后拥上。 林夜的声音落在风中:“我要天上的仙女,你忘了吗?” 雪荔的眼睛像湖泊,石子坠入,不生波澜。她这样冷淡的人,到底会不会爱人呢? 林夜叹了口气,声音更柔,笑意更深:“阿雪,你说了那么多,完全不想听听我怎么说,也完全不想回头看我一眼吗?” 林夜故意拉长声音:“若我没弄错,阿雪这是求我呢,哪有求人,都不回头看人的道理?” 雪荔便慢慢转身,看向身后的小郎君。 她转肩间,她握着的少年手腕一翻,他反手将她的两只手拢于掌心。雪荔的睫毛轻轻扬起,痴痴然望着这个被日光染了一重金色光辉的少年公子。 衣飞如鹤,发带卷扬,眉目噙笑,满是灵气。那是一种漂浮在荒野中,极为原始的甘甜之美。 雪荔看着他脸上的金光,茫茫然从他手中挣脱一只手,恍惚摸向他脸颊。她手指碰到了他脸颊,才发现那重光只是日光,并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林夜弯着眼睛,笑意更浓。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的大喘气,吓死我了。” 雪荔:“嗯?” 他忽然侧过脸,咳嗽一下,板着声音:“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我紧张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雪荔:“什么眼神?” 林夜不回答,他重新转过目光时,眼睛中仍流着金灿色的水光。他握住她一只手,朝前俯身。山巅风将少年发带与发丝吹向雪荔的同时,他周身那微苦微涩的药香,也全然包裹住雪荔。 雪荔撩起眼皮,轻轻看他。 林夜眼中落满星火明光:“阿雪,你就是天上的仙女。” 雪荔眼睛倏然被点亮。 他哈哈大笑,衣袖纷飞如蝶影霞光。 在少女虔诚的仰望中,小郎君似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浅浅笑:“我有个字,我祖父怕我及冠时他不在,早早给我取好了。阿雪,我叫春山。” 雪荔:“嗯。” 闭着眼睛的小公子闲适安然,在雪荔眼中,是一尊皎洁光华的神仙小公子。神仙小公子眼皮薄薄,金光清清,嘴巴一张一合,朝她再次俯身:“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春山赴雪?” 那春山,要去赴雪。 天亮之时,一整片白得如霜如雪的飞云被风吹开,流动着一缕一缕的雾气,雾气后,透出青翠色的山岚。山岚云岫朝着高空仰望,任由万丈金辉落在山岚林木间。此时天地终于大亮,红日烁金,千万倍的盛大之美沐浴春山,春山涌向雪荔。 雪荔看得呆住了。 她在这片呆滞浑噩间,顺着本能仰头踮脚。 平远林莽,烟云缥缈,日照像奔涌的河流,透出玫瑰红的色彩,云雾流动光有时像天女手中织就的金线绸缎。 于是风云滚涌、日光烂烂间,她不含情不含欲,她的心魂飘飘然——朦朦胧胧间,她的呼吸,落在少年闭着的眼睛上。 雪荔轻轻地亲了林夜的眼皮。 第95章 “让阿雪起意,是我毕生…… 山岭秀美,大河穿崖而过。滂沱浩大水声拍打山石,隔着漫山莽林,亦听得十分清晰。 因那重水声,山林中浸了一重浅浅湿意,连日光也染上几分温软柔色。 离开崖头,雪荔和林夜并没有即刻下山。林夜说身体不适,要在山林中歇息片刻,雪荔便遂了他意。而林夜满心振奋,岂是一小小“休憩”可比的? 雪荔坐在巨大山石时,双手垂膝,腰下发尾时而被风吹动,与她飞扬起的衣袖丝绦相缠,一道掠向前方。而前方,正是那过于兴奋的林夜。 林夜很是说了许多话。 大约是些开怀、夙愿得偿、乞天祷地的甜蜜话术。 雪荔并未感受到他在说些甜言蜜语,她只是看他的眼睛、来回踱步的步伐、因兴奋而偶尔跳跃的衣带玉佩,恍恍然猜测,他应该心情很好。 而雪荔非常明确,他的心情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 所以雪荔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就好像,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因为多了一个人相伴,那不确定性,被冲散了很多。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亲人,自然更不需要爱人。 如果她的存在,让林夜这般在乎的话,那么雪荔的存在,便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了。无论是雨天屋檐下的泥泞水洼,还是飞雪连天下的小小雪粒,都不是一文不值。 林夜念叨许久,转过身后,看到雪荔坐在山石上,文静得像个小仙女。 她依然不笑也不语,但她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便已是一种承诺了。 林夜朝她露出笑容。 他知道她不太在意,但他仍非常夸张地捂住自己心脏,带着满眉满眼的笑意,凝望着她:“阿雪,我很得意。” 雪荔盯着他沐浴绿叶黄花下的瘦长身子,专心看着他的笑容。她眨了一下眼:“得意?” 林夜拉长声调:“当然是得意呀——我让雪山中最漂亮的雪荔向我展眉,我开始焐热一团冰雪的心,这难道不值得我得意吗?阿雪,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之一。” 他朝她眨一下眼:“你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成就。” 雪荔仰望着他。 她盯着他眉飞色舞的目光,流连的目光从他眉眼上,挪到他嫣红的唇瓣上。这真是神奇,方才爬山时要死要活不肯爬的林夜,好像在那番话后突然活了过来,他生龙活虎,再爬一座山想必也无所谓。 ……这是因为她。她不喜欢尘世,但她喜欢林夜快活。 雪荔的心跳凌乱,她坐在晨间山石上,感受着自己心跳的剧烈。 雪荔的目光放在林夜唇上,提出一个她向往很久、却从没说出来过的念想:“可以亲一亲吗?” 林夜一怔,然后面容刷一下爆红。他往日推三阻四许多次,但这一次,他虽然面容涨红,却还是扭捏爽快地应了下来:“好呀。” 少年便像一阵风般扑涌而来。 坐在山石上的轻盈少女捕捉这阵风。 雪荔一动不动,林夜已到了她面前。他朝她笑了一笑,许是因为紧张,临到跟前一个磕绊,朝下摔去。雪荔吃惊地睁大眼睛,正要伸手扶他,见那少年机灵地用手扶住山石,半途中改了一下姿势,“噗通”一声后,他狼狈又不失潇洒地跪到了山石前,跪到了她面前。 林夜镇定地抬起脸,水润光辉恰好地遮掩他眼中的不自在之色。 雪荔默默地收回欲扶他的手,两只手重新乖乖地摆到膝盖上。而在林夜仰头望她时,她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林夜小声:“好哇,你嘲笑我。欺负我是新手,对不对?” 雪荔摇头:“没有。” 她眼睛漆黑,狡黠推脱时目光会小小涣散一下,再悄悄往眼尾飘。而在她躲避时,那跪在面前的少年倏地仰颈仰脸,凑上去,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山风洌冽,树叶飘摇,雪荔听到很轻的“啵”声。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了回来。 林夜眼睛圆润,自下而上看她。这样的眼神分外动人,让雪荔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一下。似乎只有一瞬,但又似乎时间过了很久,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整个山林中,好像只剩下二人四目相对,相依相伴。 雪荔耸了一下肩,再次提醒他:“我是怪物,我不会回应,我也不懂。我只会见色起意。” 林夜仰脸看她,目中认真映着她:“阿雪不是怪物。阿雪是天上仙女,是我的意中人。” 少年含笑,拨开拂到自己脸颊上的发带,濛濛眼中蕴着一千万个春山明媚:“让阿雪起意,是我毕生荣幸。” 林夜抬起脸,雪荔弯下身。 这一次,漫长旖旎,磕磕绊绊,尝试纠缠,不曾退后。 笔直跪在满地落叶中的孔雀少年,仰头亲吻着那栖息于山石上的仙鹿少女。 雪荔闭上眼。 柔软、甜蜜的触觉,借由唇瓣,带出缱绻之意,顺着汩汩沸腾起来的血液,流遍她的全身。方才她还觉得山林中有些冷,此时她满心燥热,再不觉得冷了。 她好奇。 她也喜欢。 她享受。 她也索取。 她不谙世事,不会羞涩不会拒绝,目光直白宁静,又总有一腔化不开的怏怏郁色。林夜此时仰吻着她,喉结滚动双唇滚热,恍恍惚惚觉得,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雪荔展眉开颜,不再被诸事所困。 少年的亲昵间,又低低颤颤的吟声。 雪荔闭着眼感受这份美好,却某一时间,她脑中如被闪电骤然劈开一道雪亮惨光,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在现实中见过的、在梦中似乎也见过的一个场景—— 曾有一夜,她睡不着觉,她溜出屋子,听到玉龙和宋挽风在争吵。 当她一点点走向那争吵之地时,在她完全看清那二人前,隔着门帘灯笼,雪荔看到宋挽风跪在地上,玉龙坐在阶上。玉龙倾身低头,宋挽风仰着脸。 雪荔一直觉得那时候很奇怪。 她在梦中回顾时,依然觉得奇怪。 但她不懂。 而今、而今……遽然间风雪迷离,门帘与灯笼都被风吹开时,雪荔看到的,是坐于山石上的自己,跪于地上仰着脸的林夜。 雪荔看到的,也是坐着的玉龙,跪着的宋挽风。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感触。 宋挽风和玉龙……是在亲吻。 宋挽风和玉龙,在亲吻! 春山赴雪 第169节 “咚——”雪荔倏然出手,一把推开林夜,从山石上跳起来。 林夜冷不丁被推开,她内力磅礴蕴着山风浩雨般的凌厉气势,林夜被一掌推到身后的树桩上,后背撞了一下,他胸口血都差点被震出。 林夜茫然睁眼。 他惶然生惧,以为她是后悔,或者他亲得不好,让她不舒服。然他一睁眼,看到的便是雪荔比他脸色更白,神情更加迷乱。她眼尾被点上胭脂红一样的眼神,栖栖遑遑、满是畏惧地朝林夜望来。 雪荔颤抖着:“宋挽风、宋挽风……” 林夜看出她神色不对:“阿雪,怎么了?” 雪荔大脑凌乱。 宋挽风在亲吻玉龙,是的,宋挽风在亲玉龙,他在亲……他的师父!他在欺辱他的师父。 雪荔不懂尘世俗礼,可她读过书,即便是照本宣科,她也知道徒弟与师父之间的天堑。她对玉龙的感情已成化不解的执念,她突然发现宋挽风和玉龙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该如何想? 这是不对的吧? 这是不应该的吧? 她浑浑噩噩的那些年,她错过了些什么? 是了,雪荔模模糊糊想到,宋挽风总是和玉龙师父在一起呢。宋挽风殷勤地跟在玉龙身后,自己随时找师父,只要宋挽风在山上,宋挽风都跟在师父身边。 宋挽风还不喜欢其他人占有玉龙的时间。 宋挽风因为她,经常和玉龙吵架…… 雪荔在有了情感后,曾猜测那是宋挽风对自己的在意,想为自己争取权利。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宋挽风争执的,是她占有玉龙的时间呢? 宋挽风为何被玉龙赶下山? 是他亵渎师父后,被师父发现了吗? 是师父觉得不能留他了吗?如此才说得清,为什么宋挽风离开了那么久,为什么玉龙压根不提宋挽风,为什么玉龙死了,宋挽风都没权利回“秦月夜”。 在她茫然懵懂的时候,她的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为什么一无所知! 雪荔鼻尖瞬间酸楚,眼睛沁红。她茫茫然看四周,林夜倏然靠过来,握住她手腕:“阿雪,阿雪……阿雪!” 少女的神智在他用力一握后,短暂回来。 林夜:“发生了什么事?” 雪荔:“我、我、我……我要见宋挽风,我要去找宋挽风!” 她猛地旋身,运用轻功便朝山下飘飞而去。昔日云澜镇上,她都不曾试探那棺椁中尸体一眼,而她今日后悔,她觉得她必须见那尸体一眼。 如果宋挽风和玉龙的师徒情都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宋挽风真的死了吗?宋挽风连师徒情都在欺瞒她,他还有什么是没有欺瞒的? 林夜咳嗽着,忙用轻功追逐而去。她此时状态有异,他不敢放任她乱来。但他怕她独自出事,自然全力追逐。而林夜心中苦笑连连,一重又一重涌动的气血翻涌,让他气力断断续续:雪荔武功太高了。 往日她照顾着他,不曾武力全开。而她今日这轻功,他就算全盛时期,可能都追不上,更何况现在?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林夜硬着头皮,在自己脉搏上点了两下,激发体内潜能,屏着一口气晕乎乎追她下山。幸好在山下,林夜眼前发黑前,有一道人影牵着马,错愕开口:“雪荔……小公子?” 林夜喘着气,停下步伐。 雪荔自然在前停下,看向翻身下马的窦燕。 窦燕风尘仆仆,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窦燕刚接到林夜的消息,来这山上试图和他们相汇,还没等窦燕上山,窦燕便看到一片云烟漂浮而下。 雪荔握住了窦燕手腕。 雪荔指尖的冰凉,刺得窦燕颤了一下。 雪荔盯着窦燕,喃喃:“我想起来了,云澜镇上,杨大哥在,你也在。你护送宋挽风的棺椁……你有没有检查一下那具棺椁?宋挽风真的死了吗?” 窦燕愣住,神色不自然一下。 雪荔语气急促:“说话呀。” 窦燕从未见过雪女这样清冷的人着急,她意识到事情重要,便不问前因后果,斟酌着回答:“我没看过风师的尸骨,因为宋太守看得很紧。那时候,宋太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是杀害风师的凶手,棺椁四周布置的人手,都是针对你的……” 雪荔:“宋挽风死了,谁能调动‘秦月夜’的人对付我?谁会觉得我是凶手?金州暴雨夜的事,当事者众,随便一问便知我不会是凶手。‘秦月夜’的人为什么调查也不曾,就觉得我是凶手?” 窦燕沉默一下。 窦燕轻声:“……雪荔,你似乎一点也不了解‘秦月夜’是什么样的组织。” 雪荔握着窦燕的指尖再颤一下。 “秦月夜”不是公正堂,不讲道理不讲仁义,不为人伸冤也不查明真相。杀手组织只为杀人,即使杀手组织参与和亲,看上去身份清白,可本质里,它仍不看证据。 雪荔:“是春君……” ……或者是春君再上的某个人的命令? 那日逃离云澜镇,墙头上朝林夜射箭的人,掩在斗篷中的神秘人……那是否都是故人? 林夜站在雪荔身后,轻微喘着气。他意识到雪荔察觉到了很重要的事,他不出声打扰,跟着沉思。 林夜听到雪荔又问窦燕:“那时候,在金州的时候,我初初见到宋挽风,宋挽风说要洗清我身上的冤屈,让‘秦月夜’的人不再追杀我,不再认定我是杀害师父的罪魁祸首……他真的下令了吗?” 窦燕睫毛颤一下,复杂的眼神看向雪荔。 雪荔:“说话呀。你那时候一直跟在宋挽风身边,你配合宋挽风,你一定知道的啊。” 窦燕半晌回答:“……没有。他没有下过令,他说清者自清,只要你们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便没有人会当你是凶手。但他并未下令,说不要再追杀你。不过你武功高强,风师也许是觉得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林夜轻声:“可是倘若是我,阿雪再强,我也不会去赌那种运气。” 雪荔怔了片刻,又问:“那么之后呢?襄州城有江湖人失踪,南宫山上师父棺椁中的尸体不是师父,我请你们帮我一起查失踪人口……最后是林夜找到了钱老翁的线索,林夜过来告诉我。你和宋挽风,真的有查吗?” 窦燕低垂下眼。 她的表情便是答案。 漫长的沉默,林夜心中猝然明白,他几乎不忍心看旁边少女的神色。 雪荔眼睛空空落落,像一朵花落,像一片雪消。她轻声:“我看不懂他人的眼神,窦燕,你告诉我答案。” 窦燕低声:“……我跟着风师,风师忙着收整‘秦月夜’的队伍。自玉龙楼主身死,‘秦月夜’是一盘散沙,风师收整,我以为这是好事。还有、还有……” 窦燕沉默片刻。 她终于下定决心,咬牙说道:“云澜镇上,宋太守身边有一位神秘斗篷男子跟着。宋太守听那个人的话,那个人……让我觉得眼熟。” 雪荔松开窦燕的手,朝后退了两步。 她是聪慧的,她刹那间听懂了窦燕的暗示。 一声马嘶在此时嘹亮响起,窦燕去拽自己那匹突然狂躁慌张的青骢马。雪荔看到这匹马,忽然说道:“我要去找白离,那只箭一定和白离有关。我不能再等了。” 她的马本就在山下,她快步去树后解缰绳,跃身上马。她上了马后,忙乱心慌之际,抽空看了林夜一眼。 林夜跟她一同解绳索、上马,朝她点头:“我陪……” “陪你”没说完,几人便听到侍卫声音急促的通报声,也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呜呜鼓声,看到了天边传来的狼烟—— 狼烟点,战事起。 林夜神色骤变。 他看向狼烟方向,那是大散关东南向,狼烟直奔金州而去。 他们这一方,侍卫们的马匹全都狂躁蹄乱,呜声不断。雪荔按住自己身下的马匹,看向林夜。林夜沉冷的眸子和她对视一眼,倏然下了决定:“阿雪,我要去狼烟点起的地方。” 雪荔知道他是谁,毫不含糊地点头。她亦没有时间浪费,朝他点头后,便转身纵马而去,未约归期。 林夜朝脸色凝重的窦燕下令:“你和侍卫们去追阿雪,帮忙阿雪。阿曾是不是带着和亲团的人,也在附近?你跟他们传令,让他们全都去追阿雪。别让阿雪出事。” 窦燕干笑一声。 雪荔能出什么事?她武功那么高…… 然她骤然想到春君掩在斗篷后沉淡的态度,春君那句“会有那么一个机会”“配合夏君”。那个机会,如今到了吗? 窦燕打个冷战。 林夜转身纵马而去。 窦燕在原地停留片刻,才一声呼哨自唇边发出。她一边带着人去追雪荔,一边召来鹰隼朝阿曾传讯,让阿曾带人来和自己汇合。 -- 林夜奔向狼烟方向,浩浩荡荡的异族军队从山林中冲出,冲向大散关,冲向金州。 军情骤起,狼烟点燃。这是自年初北周与南周和亲以来,南周第一次点燃狼烟。隔河而望,山岚如魔。凤翔城中,叶流疏与张秉对局点茶,茶香烟雾笼罩二人眉眼。 南周起狼烟的消息由张家下属传来,正在点茶的叶流疏手指一颤,抬头看向张秉。 叶流疏:“小公子与我们的合作……” 张秉拉开卷帘,看向远方。大散关离这里不算近,他们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很淡的烟。张秉微笑:“叶郡主,你可知,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得人感激?” 叶流疏看着他。 张秉悠然:“不急。我们先观望一下战局。” 且看看是不是真的霍丘国出兵,霍丘国又打算出多少兵力,而北周的陛下宣明帝……是否会有反应。 林夜纵马疾行在莽川山野间,刚刚逃出霍丘国队伍的粱尘,听到天地间剧烈嗡鸣声,回头眺望角楼,从一座座传递军情的角楼间,观望到狼烟熊熊,燃烧半边天际。 粱尘发懵。 战争开始了? 不对啊,他和明景跟着的那支队伍,有这么多人吗?即使那些兵人全上阵,也没有这么多人足以支撑一场侵袭战争吧?而且狼烟点起的方向也不对啊……粱尘在朝东南方向逃,要回去金州找公子,而这狼烟方向,正是更接近金州的方向。 霍丘国那么多人,就算转方向,脚程怎么会比他还快?除非这只军队,一开始就不是粱尘所跟的那只队伍,敌人真正的兵力,一直藏着。 粱尘心中发紧。 小公子知道吗? 糟了。 如今粱尘没有旁的办法,他没有马匹,只能靠双腿靠轻功,在林中疾行,让自己速度再快一些,希望自己来得及告知自己人一些重要讯息,来得及帮助南周兵马。 春山赴雪 第170节 -- 雪荔纵马长行,前方到一大片平原之处。山岚散开,此地平坦,两岸葱郁山林如云,平原莽地间,有人堵住了雪荔的前行路。 雪荔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低着头,衣衫褴褛,站在黑郁郁的阳光照不清晰的树荫下。他们无声无息如鬼魂重返人间,如果不是雪荔目力出色,她第一眼看不到这些人。 除此之外,还有靛青色武袍青年抱臂站在山石上,肆意潇洒,衣拍如浪起。 持笛人低着头,悄悄地躲在人群后。明景在最后处,脸色苍白额上渗汗,满心纠结挣扎,却不敢发出一点提醒声音。 而雪荔坐在马上,目光穿越所有人,所有树,穿越山风穿越阳光,落在了对面为首的青年身上。 那青年穿戴斗篷,昂然立于另一山石上。雪荔的目光如针般刺落他身,他不以为意,缓缓掀开斗篷,露出自己的面容—— 眉如山目如水,鼻梁挺直唇瓣噙笑。 宋挽风。 活生生的宋挽风。 雪荔盯着他。 她脑海中一时间是夜深雪落,廊灯空幽,仰头亲吻自己师父的青年;一时间是暴雨如注,在重重质问后不肯给出答案的青年旋身挡箭,死在她面前;一时间,是那云澜镇城墙上遥遥望着她的黑衣斗篷人,任由箭锋指她。 那些碎片在她的脑海中零落成沙,又聚集成风。飓风浩荡,吹得她遍体冰寒,深渊在即。 宋挽风朝她微微笑:“小雪荔,好久不见。” 万箭穿心之痛,不啻此时。雪荔从马上张皇落地,朝前走,喃喃自语:“可你是我师兄……可你是我师兄……” 你怎能这样对师父? 你怎能这样对我?! 第96章 风刮在脸上,如薄薄…… 风刮在脸上,如薄薄刀刃子,一刀便是一层血。 雪荔不看所有人,只盯着宋挽风。她的余光看到了白离,还有什么不懂的? 雪荔喃声:“所以,是你做的一切?” “一切?”宋挽风神色玩味,眼神仍是温温柔柔,他此时看她的神色与往日无异,雪荔便觉得,也许他往日也在这样视自己如玩物,“你说的一切,指的是什么?小雪荔,其实你一直很聪明,我以为你会很快怀疑到我身上……没想到一直到此时,你才怀疑。是什么破绽,我没有注意到?” 白离在旁抱着臂,他并没有打扰这对师兄妹的叙旧。白离对雪荔有一腔耐心,还好声好气地在旁插了一句:“雪女,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没理会白离。 自然,雪荔只看宋挽风。她喃喃自语:“那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哪怕微弱有怀疑,可她从未证实。她揪着一条线追白离的线索,也在追宋挽风的线索。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卫长吟搞出来的,是白离搞出来的。宋挽风是受他们胁迫,宋挽风是不得已,可是如今看宋挽风与白离的站位,宋挽风在敌人中,分明是说得上话的那个人。 连白离都比他落后一步。 宋挽风问是什么破绽? 多么荒唐,是他亲师父的破绽啊。 雪荔手抵在腰下,起起落落。那把“问雪”安安静静地别在腰下,被好看的璎珞带子、柔实的皮革带子固定着。她的手按到了“问雪”上,她却依然没有拔出那把锋刃无双的匕首。 天山陨铁打造的神兵利器,出鞘第一刀,岂能直指宋挽风? 雪荔鼻尖酸麻,有强烈的什么情绪在她胸膛间朝上涌动,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好艰难地忍住,朦朦胧胧道:“你和霍丘国勾结……你因为和霍丘国勾结,才骗我。” 如今,她渐渐懂了。 雪荔道:“刚到金州的时候,我和林夜联手救光义帝。我到金州其实是去南宫山,你那时候就在附近,‘秦月夜’那些杀手们收到过你的传书。你借由他们,知道了我身在金州。你怕你的阴谋被发现,就干脆借着白离出手杀我的机会,出现救我……你用风师的名号回归‘秦月夜’,回到我身边。” 白离耸肩。 白离道:“这都是宋挽风和老卫安排的戏码,我可不知情。” 雪荔又道:“你在金州城中和我形影不离,原来不是关心我,而是监督我。你试探我,试探我对你们的事情知道多少。钱老翁线索的出现,让你发现一切瞒不下去了,顺着那个被抓到的霍丘国探子,我们就能追到你们……你便开始想脱身机会了。” 雪荔感觉眼眶好热。 她从未有过眼眶发热的时候,有什么水开始聚集蔓延,蕴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好吃力。 雪荔茫茫道:“暴雨夜我追问你,问你为什么不杀林夜,又是不是想杀林夜,你意识到你必须摆脱我了……然后,白离隔空射来一箭,你当场死在我面前,我的所有问题,你都不用解答了。” 雪荔声音颤抖:“你死在我面前……宋挽风,你死在我面前。” 她并不知这是何其一种折磨。 可她的执念因此而生,她每每想到那时候便心尖绞痛,噩梦连连。她不开心,她很迷茫,她找寻他……她本可以不这样。 玉龙死在她面前。 宋挽风也死在她面前。 世人不是都很珍惜生命吗?人不是留恋此生吗?可如果人生布满阴谋与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背叛,那留恋的,到底算什么呢? 怎能如此不珍惜。 怎能如此抛却不要。 怎能如此……不喜欢她。 雪荔问:“你试探我,到底试探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挽风沉静地看着她。 当她面无血色、眼神濛濛时,他脸上闲适的笑也收了。他握紧自己袖中的铁扇,铁骨扎进他肌肤,他感受到痛意。而他又想,雪荔不会太痛。 无心诀似乎失效了一部分。 可无心诀并未完全失效。 不然……雪荔不会放弃抢走他尸体的机会,而只是追着白离流出的线索不放。 他的试探,已经结束,已经试探出结果了。 宋挽风不想说那些,宋挽风只道:“你在见到尸体时,都未曾疑心那么大,为何如今你全盘否认我?是林夜在你耳边嚼舌根吗?你信他,不信我?” 雪荔:“林夜从未说过这些。” 宋挽风唇角扯了一扯,似不以为意。 而迟钝的雪荔,在这一瞬突然洞察他的不在意,猜出他为什么而不在意。雪荔因此愤怒,声音加重:“他确实从未说过你。我对你的所有怀疑,他都没有引导过。他只是跟着我,担心我……” “担心你?”宋挽风淡笑,“小雪荔,你是不出世的锋利剑锋。林小公子是爱剑之人,愿意养剑。他不拘一格收人才,你也是他收的宝剑之一。” 雪荔盯着他:“因为你对师父别有用心,你便觉得林夜对我别有用心?” 宋挽风骤然色变。 他袖中握着铁扇的手刹那间用力得苍白,而旁边津津有味听这场师兄妹反目戏码的白离,吃惊地“咦”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对玉龙…… 啧啧。白离嗤笑一声。 雪荔:“……宋挽风,是你杀的师父吗?” 宋挽风不语。 雪荔手按在“问雪”上,对面人也看着她的动作。那些麻木的躲在山根阴影下的人们如同死人一般,这对师兄妹的龃龉到了如此地步,那里也没有人抬头看一眼。 这分明不正常。 只有明恩躲在一棵树后,满手是汗地摩挲着手中玉笛,准备一会儿的行动。 只有明景怔怔然躲在所有人后,她身边有两个魁梧的看守她的霍丘国汉子。那两个汉子乐不可支地看着闹剧,咧嘴大笑。明景盯着前方的明恩、兵人,也第一次听到雪荔所求之事。 雪荔望着宋挽风:“那时候,师父赶你下山……她不要你了,不许你再回山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回不去雪山。如果你觊觎师父的话,师父不杀你,只是赶你下山,已经是仁慈。” 宋挽风幽幽看着她。 他不置可否,目中略有阴霾色浮动。然而他并未被激,他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雪荔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不过她本就从来没关心过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是魑魅魍魉,都是她的报应。 雪荔:“你总是怪她疼我不疼你,你总在计较她传我‘无心诀’而不传你,是否你被赶下山后,你回头登山,杀害了师父?师父体内有‘无心诀’留下的伤口,我之前想试探你到底会不会‘无心诀’,而今我想,你应当是会的吧。” 宋挽风柔声:“我不会。” 雪荔:“那便是你身边有人会!” 她的目光,看向白离。 白离挑一下眉,没想到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白离正想说什么,宋挽风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看着雪荔:“但我确实和师父有过争执,我确实回去过雪山,确实失过手……” 白离皱眉看他。 宋挽风朝前走:“然而我会救师父。那些都是一些小小的不重要的误会。” 雪荔:“我已不相信你。你总在骗我。” 她垂下眼:“你那时候说喜欢我……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那种感觉,是第一次被人喜欢的惊讶和欢喜呀。 那种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是与林夜不同的。林夜永远不知她最空白的岁月是如何活下去的,宋挽风却知道她的每一种神色,每一样反应。 他用他对她的了解来算计她,这怎会是喜爱呢? 她那时候竟然相信了。 她不回应宋挽风,只是没来得及回应。如果后来不是暴雨夜,不是光义帝死,不是林夜追着她跳下瀑布……她也许真的会跟宋挽风点头。 雪荔的眼中更热。 她垂下眼,睫毛上挂着粼粼的流波,她的视野开始模糊:“我不想回雪山,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许会跟你走,我真的会跟你走……”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那些,不是骗你的。” 雪荔抬头。 宋挽风叹气:“我当真是希望你回去雪山,不要掺和这桩事。我虽然与霍丘国合作,可我也对你有些疼惜。我并不完全赞同卫将军的做法,你毕竟是我师妹,你虽然是其中重要一棋子,可我也想试图保你。如果那时候你听我的话,回去雪山,如今你我就不必走到这一步了。” 春山赴雪 第171节 雪荔猛抬头,盯向他。 她的眼睛像冰雪,冰雪下什么也没有,空洞无比。 雪荔缓缓地拔出了“问雪”,她的匕首朝向宋挽风。 白离终于站直身子,神色收敛,露出对敌之态。 宋挽风好整以暇,他太了解她,他眼中的阴霾重重,也带着他的一腔不甘与愤怒。他看着雪荔的敌视动作,轻轻笑了一声。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话:“所以我一直说,如果‘无心诀’在我身上,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雪荔睫毛一颤。 宋挽风幽幽静静看着她:“师父是不是经常说,你是‘无心诀’最好的载体,是她精心培养的‘天下第一’高手?她对你给予厚望,可是原本……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 “你少时杀人下不去手,我却可以。你因为失去感情而觉得人世无趣,但我不会。你多愁善感,我只觉得兴奋……然而,师父选了你! “她为了你,而放弃我。她亲手废掉我的‘无心诀’,她怕我和你争。而这多么可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觉得修习‘无心诀’痛苦,觉得师父给你压力……你根本不知道师父有多疼你!” 雪荔静静看着他。 宋挽风朝前走,雪荔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挽风。他永远温雅和善,彬彬有礼。然而彬彬有礼的皮相下,他的眼中布满嫉妒与愁怨。他压抑着那些愁怨,而雪荔、雪荔…… 她总依偎着他,清清冷冷地陪在他身边。 他每次和玉龙吵架归来,雪荔都乖乖坐在他床边。她不言不语,可她确实一直陪伴。 身边有这样一个得到玉龙呵护的少女,玉龙为了这个少女,废掉宋挽风的天赋。 宋挽风对玉龙的控制不住的感情,亲生父亲对自己的抛弃,唯一师妹偏是玉龙最在意的,他对雪荔又疼又爱又怨又嫉妒的感情……那是一场浩瀚无垠的风雪,弥漫他的一生。时隔多年,宋挽风仍能感受到那些年的阴鸷压抑,胸膛间磨砂般的钝痛感。 他眼中也噙了霜染了雾,失落道:“有那么几年,我觉得我快疯了。” 可他又慢慢想,那就这样吧。师父和雪荔都在身边,永不离弃,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然而——某一日,宋挽风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此时此刻,宋挽风朝对面敌视的雪荔露出笑,他饶有趣味地戏弄她:“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如果没有师父的默许,我怎么敢觊觎她,怎么敢仰望她?这世上的人不是都和你一样,师父的‘无心诀’根本修不到你这样的地步。你绝情断爱,师父可没有。她也需要人陪伴呀。” 雪荔声音喑哑:“你胡说!” 宋挽风:“你都不相信我了,难道还相信师父?我是和师父起了冲突,是对师父出了手……可你不是还想用小公子的血救师父吗?你不是从我的态度中,已经试探出师父有救,师父留着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吗?” 宋挽风柔声:“雪荔,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师父授意的啊。师父是心甘情愿死的。” 雪荔伸手抹脸,擦去脸上的风吹刮的痕迹。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在一点点被风吹干。 躲在这只队伍最后方的树桩后的明景,不忍心听下去。她想斥骂让那人闭嘴,两边汉子捂住她的嘴。明景求了汉子后,颤巍巍从树后探出身子,看向千军万马后的雪荔。 少女孤零零地站着。 绣金白缎长裙飞扬,手持“问雪”纤身伶俜。乱发吹拂她的眼睛,她幽静地站在天地间,像失去归途、被雨淋湿的受伤野鹿。 宋挽风:“师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赴死,谁杀得了她?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为何恰恰留有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如果不是她做好安排,谁敢动她的棺椁而不被察觉?你觉得我和霍丘国人合作,你怎么不想想,也许这是师父的本意呢? “你不敢想,是吧?你和林夜待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一个杀手,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了吗? “我们‘秦月夜’本就和世人为敌,和南周为敌!谁能让‘秦月夜’听令?只有玉龙本人——如果玉龙不‘死’,她的棺椁如何能南下,‘秦月夜’的大批人手,如何能借助送楼主棺椁归故土的机会,来到南周大地呢? “是啊,‘秦月夜’派一部分人去和亲,可是还有更多人去不了南周。怎么办呢?楼主只好身死了……我只是没想到,林夜会那么厉害,隔断和亲团和‘秦月夜’的联系,让和亲团中的杀手们,背离‘秦月夜’。和亲团的杀手们已背弃,我只好亲自出手了。” 这不难理解啊。 宣明帝和“秦月夜”合作,宣明帝也和霍丘国合作。那么杀手楼和霍丘国合作这件事,雪荔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她如果没有怀疑过,光义帝死后,林夜追上她,她为什么起初拒绝林夜呢? 她不就是害怕那个答案吗? 如果雪荔仍是宋挽风认识的那个雪荔,雪荔早就应该发觉真相了。她也许猜到了,但她不敢承认。 宋挽风冷冷道:“你竟也有不敢承认的时候。你的‘无心诀’,让我实在困惑,不知道你到底何时有情,何时无情。莫非和林夜有关的,你全会免疫?” 雪荔一言不发,她不会告诉宋挽风的。 是林夜的血,开始解她的“无心诀”。是林夜给了她生命,是林夜…… 雪荔听到身后大批马蹄踩地声。 宋挽风若有所思:“你看,背叛‘秦月夜’的人,一直是你。你并不无辜。” 宋挽风微笑:“师父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你嘛。” 雪荔看到身前的宋挽风眼睛微眯,看向她身后。 她不回头,但她听到了窦燕的急促喊声:“雪荔——” 她也听到了杨大哥的声音:“雪荔,别怕。公子让我们来支援你。” 还有和亲团的杀手们,茫茫然下马,看到敌对方中的风师,愕然无比。 这批杀手离开“秦月夜”大半年,说是杀手,更像是小公子的私人侍卫。如今,杀手们与小公子自己在和亲团中的暗卫,已经难以分辨出你我。而如此时刻,杀手们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风师的那些话,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曾经有多向往风师,如今便有多忌惮风师。 雪荔不回头,雪荔始终盯着宋挽风,盯得双目赤红。 宋挽风笑:“小雪荔,好戏刚刚开始。” 宋挽风又道:“小雪荔,我从未想和你做敌人,你也不应该是敌人。师父赶你下山,就是怕你不听话啊。没关系,我和师父不一样,我给你机会,小雪荔,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踏平大散关,夺回金州。” 雪荔轻声:“绝不。” 宋挽风眸子眯起。 雪荔:“师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看到师父害我的证据。但是你把师父的白骨伞图纸给了霍丘国人,让武器匠可以铸造师父的武器。你欺负师父,你对不起师父,你把师父还给我。” 她的情感,她的心,她的存在。她的爱,她的恨……世界如此陌生,是个巨大的谎言。她已然弄不清楚,她不知她是何人,她算什么。可她不是少时的雪荔了,她也不愿如过去那般,痴痴傻傻,接受宋挽风给的全盘解释。 雪荔:“师父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宋挽风:“她和我是同一边的。” 雪荔:“我不信。” 宋挽风:“难道你选林夜?” 雪荔轻声:“我只是不选你。” 雪荔手中的“问雪”抬起,缓而坚定地朝向宋挽风。 宋挽风盯着剑锋,再看着她眼睛。他淡漠:“你真是一个无情的怪物。” 雪荔手指颤一下后,忍着眼眶滚热之意,艰难地反驳:“……我不是怪物。”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哀意一闪而逝。他朝后走,眼睛既看着雪荔,也看向雪荔身后赶过来的和亲团那些人。那些人能撑住几时? 宋挽风朝后退,手慢慢抬起,轻声:“小雪荔既然不肯主动选我,那我只好逼着你选了……明恩王子,此时不奏魔笛,更待何时?” 宋挽风盯着所有敌人,眼中笑意浓浓:“看看你身后吧,你将带领兵人,杀光眼下所有这些试图支援你的人。你还会杀掉林夜……你抵抗不住的。你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都怪你不听话。到时候,你就会回来我身边了。” 魔笛声磕磕绊绊地响起。 重锤一般的声音砸向雪荔,雪荔痛得浑身趔趄,跌跪在地。她从不说痛从不畏苦,可她在这一刹那抱头,跪地痉挛,惨叫出声。雪荔模糊视野看着眼前变得扭曲的人影,她咬牙切齿:“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说服自己,我还想救你……” 宋挽风静了片刻,闭目又睁眼,眼中神色变得虚无。 宋挽风不忍看她这样,别过眼轻声:“只要你回来。” 雪荔倔强地抱头,双目赤红。 宋挽风:“那好。” 魔笛声下,兵人扑将过来,将雪荔包围住。 阿曾和窦燕远远看着,心提到嗓子眼。 窦燕双目氤氲:“风师——” 阿曾吼道:“雪荔——” 两边层叠山峦被日光照出一片烟紫色,像半枯的残血。残血下,那些和亲团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同时魔笛声起,万千兵人们,从山脉阴影下走出。阳光刺目,翻出云海,兵人们如行尸走肉,一边腐朽一边匍匐,半身瘸拐半身惹虫。 他们拥向雪荔,杀向敌人。 这渗人一幕,让和亲团诸人打个冷战。 第97章 “阿雪。” 朱居国王裔扶兰氏,善技“魔笛”,震慑西域。 在西域四十六国中,朱居国不占据最优地形,没有金矿银矿让人趋之若鹜,人口不盛,民不善武。在豺狼虎豹群中,朱居国得以生存,靠的便是“魔笛”。 四十六国经常会请“魔笛”出山,帮他们或驭人,或御兽。西域心照不宣地保护着朱居国,守护着“魔笛”的存在。直到卧薪尝胆的霍丘国横空出世,从沙漠海杀出。 霍丘国不想求稳,只想占据“魔笛”。 而此时的西域四十六国自顾不暇,无力再保护朱居国。扶兰氏王庭如鸟兽散,而今我们已经知道—— 扶兰氏大多后裔都死在了破城那日。活下来的王庭后裔,只有扶兰明景,以及那位此时正操控魔笛的三王子,扶兰明恩。 明景躲在树荫最后方,揪着心脏,看雪荔承受着如何大的痛苦,又如何被那“魔笛”夺去神智。 她私心希望雪荔可以躲避,但她又心知肚明,雪荔躲不掉。 “魔笛”这么强大,昔日却从未被他国联手毁灭,是因为魔笛有一个重大缺陷。那便是驭人时,若想操控太多人,便消耗太多内力。世间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并不多。而拥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必然是顶尖武功强者。 顶尖高手,怎可能放弃自己最方便的武功不用,去操纵“魔笛”? 就明景所知,能操控众人长达半个时辰的,只有自己的阿爷。但是阿爷已经死在霍丘国铁蹄下,如今无论是明恩还是明景,都做不到。 而为了克服这个缺陷,霍丘国想了一个十分阴损的主意——不操纵众人,只操纵一人。 由那一人,再去操纵众人。 这便是霍丘国的“兵人计划”。 雪荔是被他们挑好的兵人之首,他们不知在雪荔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如今明景眼睁睁看着——她那位并不厉害的三哥吹响魔笛后,此间众人都未受到影响,只有雪荔一人头痛欲裂,站也站不起来。 而站起来的雪荔,双目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色彩。她脸色苍白无比,木然转身,朝身后那些本为援助她而来的和亲团,抬起了手中的“问雪”。 “问雪”划出半月形弧光,寒光凛冽,掠向最前方的窦燕。 窦燕并未提防雪荔,而错后一步的阿曾猛然上前,拽住女子手臂向后一扯。阿曾拼上前,用刀鞘对上“问雪”。庞大的内力冲击让他向后摔飞出去,一口血当即喷出。 春山赴雪 第172节 和亲团众人:“大人?” 窦燕惊骇。 她一边纵步飞去救人,一边回头看向本应是他们这一边的雪荔。她方才被宋挽风的话语所惑,而今才注意到雪荔的不正常。 那些兵人朝他们袭来,雪荔在他们中间,走得不紧不慢,而雪荔的匕首,确实朝着他们。 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望着这一幕。这一幕在宋挽风的预料中,宋挽风不置一词。只有白离打个哈欠,嘀咕:“这么简单的事情,老卫居然还怕出错。有什么必要非要我来一场呢?” 白离见宋挽风和卫长吟那么如临大敌,还以为那些药物控制不住雪荔。他兴奋前来,本是为了一场精彩的战斗。如果卫长吟和宋挽风的阴谋已经得胜了,白离留在这里做什么? 窦燕盯着雪荔的眼睛:“雪荔!” 少女掌法劈开时,阿曾凌空错步躲开。庞大内力如山似海,他这时才明白昔日雪荔与他之间的偶尔对打,雪荔留了多少后手。 阿曾肃然:“窦燕,带上甲级侍卫们,和我一起对付雪荔。” 众人听令。 阿曾步步后退,手中刀终于出了鞘。他大喝一声,尝试着向雪荔进攻。雪荔没什么反应,睫毛仍是纤长,眼睛仍是寂寒。她只是像傀儡木偶般,失去了神采……起初的痛苦挣扎剥夺她的所有,她朝阿曾望来一眼,阿曾遍体生寒。 雪荔的匕首轻盈拂向阿曾脖颈,窦燕从后追击。雪荔回头看她,阿曾就此得救。 窦燕也看到了雪荔的眼睛。 那种寂静的、漠然的、恹恹的、无神的眼睛。 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的…… 窦燕喃声:“雪荔刚到建业时,初次挟持我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阿曾恍惚一下,同样喃声:“那时她挟持马车,挟持小公子,她看我们的眼神,也是这样。就像——” 就像他们是她的掌中物。 她可以随意杀取,肆意玩弄他人性命。 只是曾经的雪荔对尘世厌烦,对诸事提不起兴趣。她可以杀人,也可以不杀。她懒得抬臂,懒得给人眼神。众人正是靠她的不在意,才能从她手中活下来。 如今不同了。 那魔笛声,时急时缓,如重锤敲打在雪荔心间。 每一次敲打,就像一重催促杀戮的命令。雪荔头痛欲裂,心神如绞。那巨大的沉痛如同电击,她若不照那命令行事,她的痛苦便每时每刻都在加剧。 她起初抵抗,而她的神智在抵抗中被剥离。 她确实变得如行尸走肉般。 阿曾:“雪荔,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窦燕:“风师,你对雪女做了什么?她不是你最疼爱的师妹吗?” 宋挽风幽声叹:“正是我最疼爱的师妹,我才要她好好活着。” 窦燕拧眉,几乎被他气笑,她手中机关直指雪荔:“这叫活着?这叫——活着?!” 说话间,雪荔似觉得周围太吵,她朝窦燕袭杀而来。她杀窦燕如摘花飞叶,轻易无比。窦燕朝她脚下射出几重机关刃,雪荔的轻功却即使不如宋挽风,也完全不将这些机关放在眼中。 窦燕没有见过雪荔在襄州城外与妙娘的那重战斗,她不知道雪荔杀妙娘时的冷然。当雪荔倏然间飘飞到她面前,掌心朝她额上拍来时,窦燕跌坐在地。 窦燕:“雪荔,是我——” 万重人后的明景捂住唇,唇瓣瑟瑟颤动,声如蚊蝇:“没用的,她听不到的……” 那是魔笛! 而雪荔的身体被人改变了…… 雪荔果真对窦燕的唤声没有反应,阿曾从侧后飞入场中,纵刀朝雪荔劈去。那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意,非平时的游戏。只有这么强烈的杀意才让雪荔回了头,暂时放过了窦燕。 甲级侍卫们齐齐奔来:“大人,怎么办?” 阿曾额上渗汗,呼吸艰难。他的虎口被雪荔一击弄得发麻,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刀。 他牢记得自己受林夜的命令,是来援助雪荔,而不是和雪荔为敌。可雪荔如今神智迷失,他们根本唤不醒雪荔。难道对雪荔出杀招吗?他们若是杀了雪荔,如何向林夜交代。更何况——谁杀得了雪荔? 阿曾咬紧牙关。 他声音粗嘎:“大家尽量从她手下活命,不要激怒她。” 他又扭头质问窦燕:“你好歹是冬君,好歹昔日和雪荔是同僚。你对雪荔一点也不了解吗?这种情况下,我们拿雪荔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窦燕欲哭无泪。 她又不是林夜,她多希望自己是林夜。不奢求算无遗策,雪荔对林夜,总应该有些反应吧?小公子不应该离开的,小公子应该来这个战场…… 窦燕心乱间,见那些兵人朝着他们杀来,而雪荔只是朝前走。她面前若是无人杀气凛冽地阻挡,她也懒得多走一步。 阿曾眉目一跳。 窦燕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雪荔是有些懒怠的……若是没人主动招惹她,她的杀气是所有杀手中最轻的那个。雪荔并不重杀。” 阿曾当即下令:“尽量绕着她,不要靠近她。” 可若是不靠近她,雪荔依然会朝离她最近的人出手。 阿曾咬牙:“十人列一阵,共抵雪荔,分为三组,轮流相阻。当一队阻拦雪荔时,其他人对付其他敌人。” 有人哀嚎:“大人,我们人手不够啊。” 阿曾:“坚持——小公子会来救我们的。” 小公子…… 和亲团振奋了些。 他们有人是林家的暗卫,有人是被小公子个人魅力折服的原本隶属“秦月夜”的杀手。他们因林夜而聚在一起,他们毫不怀疑,小公子算无遗策,会来救他们。 只有阿曾和窦燕不抱太大希望。 阿曾知道的内情最多,他最知道林夜如今身处什么样的战局中。在林夜的计划中,战局最乱者,应该在他那一方。恐怕林夜也算不到,雪荔这边,会出现这么大的差错。 那位卫将军……霍丘国那位大将军,当真厉害。 阿曾切齿:“坚持!” 他们得等救兵,他们不能让这些人和霍丘国的其他军马汇合,他们不能让霍丘国翻跃大散关。大散关一旦破,敌人挥兵南下,整片川蜀便危难了。 该死……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人? 而雪荔,雪荔…… 阿曾强撑在前,站在最前线,和众人一同抵抗雪荔的攻击。他一眼又一眼地看雪荔,看雪荔的面容在日光下更加白,脸上沾上血迹。 那样洁净的女孩儿,往日一点杀气也寻不到的女孩儿。 他们靠着雪荔的没有杀气来抵抗她,而他们本不应该经受这些,雪荔本也不会经受这些。 窦燕低声:“你在这边阻挡雪荔,我带人想办法绕过他们,去杀了那个吹魔笛的人……” 阿曾眼睛轻轻一亮。 是了,这是他们唯一的法子。 他们不动声色地变阵、不同声色地行动,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窥视一切。宋挽风笑意加深:他们能越过兵人吗?也好,试一试兵人的本事啊。 一位武人砍倒了一位兵人,朝身旁窦燕喊:“大人,这边!” 这是第一个死去的兵人,和亲团感到一丝雀跃。窦燕这一方,与人合力冲出兵人的包围圈,听到有人喊她,当即回头。窦燕明媚的眼眸,在看清那武人背后的东西时,嘶声大喊:“躲开——” 武人不明所以,回头间,“死去”的兵人木然地重新爬起,拿起斧头,朝他额头敲下。 阿曾回头,怒吼:“明金——” 任何人的性命,在战场上都如蜉蝣。阿曾离开战场长达半年,他跟着和亲团走南闯北,每日最大的任务不过是哄林夜吃药、哄林夜高兴,打仗的事如上辈子那般遥远,直到现在—— 武人额头渗血,轰然倒地。 窦燕惨然:“兵人不会死。” 旁边侍卫畏惧补充:“不怕受伤……” 他们看到有兵人流了血,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杀戮。 又有侍卫趔趄后退:“腿被砍断了,也不要腿,爬起来继续杀我们……” 木然的兵人持着流血的斧头,朝他们继续前来。他们形成“不死兵团”,日头烈烈地照耀大地,他们黑压压如洪如墨,凡人如何与不知疼痛不畏生死的敌人作战? 尤其是敌人的首领—— 雪荔纯真面孔如无邪恶鬼,薄唇吐出一字:“杀。” 生如蝼蚁,朝生暮死。 也许今日和亲团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阿曾双目发红,窦燕默然不语。 军心溃散,窦燕大喊:“小公子会来救我们,都不要停。阿曾,你说是不是——” 阿曾没有反应,阿曾赤红双目盯着这些敌人。他突然在人群中找到了什么,他朝兵人中冲去。身后好几个卫士反应过来,生怕他被雪荔杀掉,跟着冲闯。 阿曾疯了般到了一个兵人跟前,抓住这个人:“你、你是北周人,你是我手下的兵,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他拉住的兵人已经没有了一只手臂,袖管子全是血,在阿曾的手中晃悠。兵人的脸上神色和雪荔一样的麻木,不,比雪荔更麻木。他呆滞地看向阿曾,朝阿曾挥起武器。 阿曾一刀斜上。 兵人被扑倒,阿曾扑去,掐住人咽喉,怒问:“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这个兵人唯一的反应,是朝他杀来。阿曾质问重重,忍无可忍,掐断此人咽喉。而他又眼睁睁看着,这个兵人继续从地上爬起,朝他撞来。 阿曾不知疲惫,窦燕忍无可忍地冲来,和其他卫士一起将阿曾救下。 窦燕:“你冷静些。这些兵人都不算人了吧?如果想救他们,现在应该先打败他们……” 阿曾渐渐回神。 可是,如何打败呢?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坚持”。 -- 金州城,如泄洪般,乱了。 “敌人南下了!” 春山赴雪 第173节 “敌人攻下大散关,朝金州杀来了。我们快逃啊。” “皇帝死了,没人管我们了,金州完了,大伙儿快跑——” 李微言和陆轻眉,乘着马车前往行宫,一路上街衢凌乱,百姓奔走,城中卫士们根本拦不住。赵将军和陈将军都带兵出大散关,金州不知战局情形,百姓们已经慌乱。 陆轻眉掩着帕子咳嗽。 李微言嘲笑:“这就是你说的,你和林夜的合作?金州危难,那位林小郎君跑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金州?” 他用手指点着下巴,似笑非笑:“不如,还是逃吧。” “我不会逃,”陆轻眉幽静端坐,车马摇晃,她瘦薄的身子被晃得颠簸,她手扶着案几保持身体平衡,“用人不疑,我相信林夜。” 陆轻眉道:“爹爹他们要入金州了,他们一定会选择抛弃金州。我必须稳住金州,让林夜没有后顾之忧。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里分明有敌人潜伏城中乱我民心……” 李微言不解地蹙眉,看着她。 他这样不珍爱自己也不珍爱世人的人,无法理解陆轻眉。他心中更加不解,不知道陆轻眉为什么要相信林夜。 李微言好奇:“你和林夜是旧识?” 陆轻眉怔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李微言:“你在和我那皇兄联姻前,和林夜有过一段,他是你的旧情人?” 陆轻眉刹那间明白了,目中浮起一丝怒:“你在胡说什么?” 李微言坚持问:“要么你们一见如故,一见钟情?” 危难当头,这位真正的小公子还在胡搅蛮缠,陆轻眉懒得搭理他。而恰时马车一个颠簸,停了下来,外面车夫惶然:“娘子——” 车夫没有了声音,车门从外拉开,一个人跳入车中,李微言冷眼看着,见陆轻眉朝前弯身。那闯入马车的人脸上狰狞的笑还没收起来,便愕然低头,看到自己腹上插上的一把匕首。 匕首的另一头,握在陆氏女,陆轻眉手中。 陆轻眉纤瘦清薄,衣袂曳地,她如堆在一团云中。匕首刺中敌人腰腹,敌人却朝她狞笑,没有死去。 敌人大骂:“敢对老子出手——” 敌人握住匕首就要拔去,而那匕首刺破他的粗服,连他的肌肤都没有划破。陆轻眉脸色苍白,眼看要被人拍摔下去时,身后忽有少年人轻柔噙笑:“嫂嫂,你力气太小了,杀人岂能给人第二次机会呢?” 敌人歪头,看到一个相貌昳丽的少年从陆轻眉身后钻出。 这少年容貌比陆轻眉这个女子还要明耀,他朝汉子一笑,宛如海上明珠升空。汉子被晃得一愣,李微言的匕首,直接划破了他的咽喉。 汉子倒在马车上,血流弄脏茵褥。而零落开合的车门外,车夫朝下趴在车辕上,后背被插着刀,奄奄一息。 车厢内,李微言扶住脸色青白的女子,朝她眨一下眼,笑眯眯:“看起来,有人不想嫂嫂去行宫呢。” 陆轻眉被血呛得只咳嗽。 李微言笑道:“嫂嫂,你身体这么差,见血就晕,哪来的勇气杀人呢?你没有杀过人吧,杀人这事,我恰好比你多一点儿经验。” 陆轻眉手扶着车壁,弓着身,半晌说不出话。她眼前忽然一暗,一道衣衫披在她身上。她抬头,见少年只着中衣,他的外袍落在她肩头。 李微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其实我不想帮你,我也不懂你和林夜在做什么,不懂你为什么相信他,他为什么敢把金州的安危交到你手中。你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待陆相进城了,你未必有话语权。不过——” 他垂下眼:“我杀皇兄那夜,林夜和雪荔帮过我。如今林夜不知归处,雪荔生死不明,而我这个人,既不喜欢帮别人,也不喜欢欠别人。” 他将自己的发冠摘下,随意地挂在陆轻眉发间。高贵的陆氏女看起来好狼狈,他弯唇直乐。 他伸手摘下她的钗钏,让她换下她的裙裾。 李微言的气息拂到她耳边,声音漫不经心:“你那么想去行宫主持大局,那就穿我的衣服,扮成我,偷偷从旁边那个小路走吧。希望你这么差的身体,能撑到那时候……而我呢,只好假扮嫂嫂,引开敌人了。” 陆轻眉被李微言推下车,她手从他腕间滑落:“李微言——” 马车重行,死去的车夫和汉子被推下车。女式衣帛在风中扬起一道弯弧,那驾车少年朝后随意地摆一摆手:“嫂嫂,我等你救命呀。” -- 大散关西北战场,和亲团步步后退。 日入黄昏,落入地平线。 他们抵挡不住不会死的兵人,也抵挡不住雪荔。这些兵人会冲破他们的这条线,会和霍丘军汇合,他们一举南下,整片南周都会卷入战火。 众人目染红意,全靠毅力强撑。 阿曾神色冷毅,下巴紧绷。他一次次在反复衡量,该不该认输,该不该后退。他亦想帮林夜,可是和亲队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要拦不住了…… 高山之上,突然传来少年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个和亲团,没有我,不行啊——” 嘹亮少年声紧接着:“雪荔,看招——” 雪荔耳朵一动,后空翻后旋。那少年从高山上甩出的暗器对着的却不是她,而是窦燕。下方的窦燕一怔,骤然间福至心灵,将那暗器收入自己的机关管枪中,飞身上树,配合那少年,朝雪荔射出一枚银针。 窦燕看到飞出的那根银针,心就沉了:一根银针有什么用? 粱尘太不靠谱了,雪女百毒不侵啊。 那根银针,刺入了雪荔脖颈。 窦燕因为配合高处的粱尘,离雪荔只有一丈距离。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救得了她。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那根银针后,雪荔倏然跪地,捧住心脏,喘息困难。 魔笛声断断续续。 万年思绪好像隔着一重烟雾,模模糊糊地在她眼前浮现。 许多声音在耳边交织—— “雪荔。” “雪女。” “小雪荔。”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隔着山海的,山顶少年不管不顾、模仿林夜的唤声—— “阿雪。” 如雪消,如云散。 人为什么而活着?如果遍是背叛与算计,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周身剧痛,心脏攒刀,每一寸呼吸都冷汗淋漓,幻觉与真实在脑海中往复流连。在万般痛楚下,雪荔咬得齿关噙血,终于寻到了一丝自己的神智。 她睁开了眼。 夜幕沉沉,星子半空。 风这么静,带着霜雾包裹他们。雪荔染血的眼睛,穿越人海。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迷乱的目光聚光又涣散,涣散后再次聚瞳。她腾空飞起,“问雪”袭杀宋挽风。 观战观得不耐烦的白离陡然站直,长身入战。 第98章 “照夜将军回来了!”…… 雪荔的匕首和白离的指虎撞上,以二人为中心,强大的内力如洪浪卷向四周,飞沙走石,草木斜掠。昏昏然,无数兵人和侍卫们倒飞了出去。 宋挽风也展开铁扇,腾空后翻,抵挡那两大高手对决掀起的内力洪潮。 雪荔的神智,从魔笛下短暂恢复一瞬。但是魔笛声不停,断断续续的音律下,雪荔一双眼睛时而清明,时而浑浊。她勉力忍痛,忍得脖颈青筋颤颤,握着“问雪”的手指发白发麻,虎口蜿蜒渗血。 心跳咚咚扰乱,幻觉频频丛生,雪荔在万般艰难下,仍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势不可挡,凌厉斩杀。 若非对手是白离,她当真可以走到宋挽风面前。可惜对手是白离——二人数招过下,白离撤步两丈,惊讶道:“你内息很乱,神志不清。你全盛时也未必是我对手,如今这种状况,何必和我打?” 平心而论,白离一直很同情她,也想要雪荔与自己同行。 白离说道:“雪女,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但是,你原本就应该是我们这一边的。玉龙培养你,是为了霍丘国的大业,不是为了大周朝。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 他露出笑,试图在乱战中说服雪荔:“你不是想见玉龙,想要你师父吗?只有跟我们走,你才能见到。不要抵抗魔笛了,你抵抗不了的……” 雪荔齿缝间,轻声如呓语。极大的痛苦钻心,她的呓语声,只有她自己模糊能听到:“为什么我抵抗不了?” 魔笛声钻入她的筋脉,她神智又开始恍惚,丧失自己对身体的掌控……而她迷失片刻后,高山上少年郎君的再一枚针刺入她后脑某处,她又短暂寻回了些自我。 每当她稍有神智时,她便一言不发,纵向白离。 她最想靠近的,是白离身后的宋挽风。 宋挽风凝望着雪荔。 他目光慢慢上挪,望向山上——有个少年郎君,蒙着面,穿着混搭的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服饰,一次次向下方射针,落入雪荔体内。 他在帮雪荔恢复神智。 操控魔笛的明恩本就不完全自信,如此一来,明恩更是手忙脚乱,额上渗汗。 霍丘国监视者怀疑的目光落到明恩身上,他们最后方的明景啧精神一振,目光熠熠地悄悄仰望那高山山丘间的少年郎。 敌人认不出他,明景则自然认得出那是粱尘。粱尘如今激发雪荔神智的方法,还是她教的呢。只要粱尘可以继续,三哥的笛声就无法完全控制雪荔。 这是针对魔笛最好的法子了。 明景祈祷粱尘可以坚持更多时间,下方的宋挽风,则发现高处少年的鬼主意后,朝身后武士吩咐两句。于是,“秦月夜”的数位杀手甩出长索,攀山纵上,向高处的粱尘杀去。 下方霍丘国人的弓箭,也朝山上射去。 粱尘蒙着口鼻蒙着眼,在草木间跳跃:“哇,你们也太不讲规则了吧。” 而和亲团这一方,阿曾自然立刻命令:“派一组人去帮……” 窦燕口快,压住阿曾的话:“帮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少年郎!” 极短的时间内,阿曾和窦燕目光对上一刻,阿曾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战斗。 他们关注着雪荔和白离,皆为雪荔捏一把汗。 这方面,白离倒和他们想得差不多。那异族刺客哇哇大叫,不可置信:“雪女,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这么和我打下去,你是真不想活了啊。再这样,我就不留手了……” “你们何曾留手?”雪荔自损式的打法,让自己与白离的招式混乱无比,“想杀我,便来。” 白离一掌拍下她额头,血丝顺着额心滴落。剧烈痛意,又让雪荔从魔笛中找回几分神智。可雪荔心脏好痛,全身筋脉好痛,她感觉气血纷涌血脉欲崩,整个人似随时要爆炸…… 爆炸无所谓。 她可以死,没关系。 敌人必须和她一起死。 春山赴雪 第174节 师父的真相必须被她找出来。 凛冽杀意凝聚在少女的眉心,血迹斑驳下,她硬是撑着那口气,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中,将白离击飞一瞬。就靠着这一瞬的时间,她的匕首再次横向宋挽风—— “哐——” 兵人与武人的交战溅出大片火星,白离咳嗽着从巨石大坑中爬出来,便看到纵飞在半空中的雪荔,“问雪”和铁扇相击后,铁扇的主人朝后疾退间,脸上被风切出了几道血口子。 宋挽风含笑。 洌冽痛意从脸上血刀子间渗出,他并不在意。他身为风师,一向运风御叶,自以为自己到底有胜过雪荔的一处。而今雪荔如此拼命,他感到雪荔即便是轻功,也终有胜过自己的一日。 这便是“无心诀”吗? 她拥有无上天赋,玉龙用“无心诀”催发出无限潜力。失之得之,皆是“无心诀”。 宋挽风静静地看着雪荔,他朝后飞退间,靠话语,来蛊惑她:“你还不愿意承认吗?你如今的状况,难道是我造成的吗?是我逼着你服药,是我日日磋磨你吗? “魔笛声只对你有影响,只控制你。这难道,会是我做的吗?” 铁扇卷起长叶,叶状成齿啮形,在雪荔颈上割出血口子。魔笛声如夺命般催来,雪荔内力凝滞,神思恍惚间从高空中跌落,摔入兵人堆中。 她不控制兵人的时候,兵人的武器朝向她。她在尘土间翻滚几圈,如人躲兽,趔趄又狼狈。 阿曾那边焦急:“雪荔!” 阿曾朝高空喊道:“有没有法子,让雪荔彻底摆脱那个笛子?” 高处的山峰间,粱尘和奔上山袭击他的杀手们交战。左支右绌,他自己这方变得情势艰难,几次想关照下方的人,都被杀手们逼了回去。 粱尘无暇他顾。 下方,雪荔从兵人中挣出一席之地,跌跌撞撞地爬滚向前。魔笛声在她脑海中摧枯拉朽,她想爬起来,又摔下去。 她听到了宋挽风的话,她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脸颊上沾满了尘与血,让人看得十分心悸: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将雪荔逼到这个份上。 而这,是宋挽风做的。 隔着人海与杀戮,雪荔怔怔看着宋挽风。 她感受着体内刀绞般的痛意,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不是便是林夜经常感受到的那番痛苦。原来这么痛……她又模模糊糊地想,是啊,是谁让她痛成这样呢? 魔笛对她的影响如此强大,难道是宋挽风造成的吗? 她盯着宋挽风。 宋挽风轻声:“你自幼,就每月服用药物,不是吗?她说,要改变你的体质,要你的身体和旁人不同,你每月服用药物都很难受,但你从来没有停过一次。 “去年年末,她死了,你再未服药。但是今年,你服用了最后一次药。” 雪荔怔忡地想,她何时服用最后一次药了? 她毫不犹豫地想到,几个月前,她与林夜说,自己体内好像多了些什么,自己觉得不对劲。林夜和她曾经因为这件事,去找光义帝讨要血,惹出诸多事宜……而那研究皇帝血的老神医,一直没有告知结果。 她太忙了呀。她一会儿杀光义帝,一会儿逃亡,一会儿又追霍丘国线索。她忘却自己身上的麻烦,这重麻烦,在今日,终于带给她灭顶般的伤痛。 宋挽风轻声:“小雪荔,这就是,‘兵人计划’。” 魔笛声“咚咚”,每一下都捶打雪荔的心脏。雪荔感到自己的心脏,随时要碎在其中。 而她的心,好像已经开始碎了。 雪荔抱住头,忍着裂开般的阵痛感。 噬心,无心诀,兵人,药物……师父,宋挽风……林夜,照夜将军……她是檐上的冰凌,看着蜘蛛在檐角织网。数年间,无数混乱丝线已成迷乱蛛网。 那些蛛丝所指向的方向,让她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而有一刻,雪荔不想要自己的“聪敏”。 天色渐渐暗了,黑夜落到少女眼中。少女仰头间,恍惚想到了曾有一个时候,“木偶双老”追杀自己与林夜。那“木偶双老”说,他们背后的人,许给他们一个承诺。 谁能请得动不问世事的“木偶双老”出山呢? 如今,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兵人,看着这些兵人似乎能被失去神智的自己控制,雪荔渐渐明白了:背后人,应当是霍丘国的那位卫将军。卫将军承诺给”木偶双老“一门控制傀儡的秘诀,才让那两个老人愿意出山,捉拿雪荔。 而那秘诀,正是此时作用在自己体内的药物啊。 长年累月浸泡在药物中,身体被改变,心脏已偏离,五感敏锐而神思钝化……这不就是霍丘国想要的“兵人之首”吗? 大周国皇帝嫡系一族体内的剧毒“噬心”,原来是“兵人”“无心诀”的前身啊。原来师父他们,一直在用自己做实验。日日的思念化为执念,原来檐下的冰凌奋力割断那些蛛丝,朝天光下爬去时,冰凌也成为了自伤的利刃。 玉龙……师父……宋挽风…… 谁为她下药,谁逼她服药,谁诱发她的药性?! 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雪荔从地上爬起来,悲愤地大喊一声,朝宋挽风扑去。她的速度何其快,眼神何其绝望何其决然。在这样杀气笼罩下,宋挽风避无可避。杀气包裹着宋挽风,宋挽风眼见要死于雪荔的手中,他眼中,露出一丝解脱之意。 这解脱之意,让雪荔握着“问雪”的手一抖。与此同时,白离从后袭来,掌风拍向雪荔之间,雪荔躲避时,不得不放过了宋挽风。 雪荔和白离掌风对轰,雪荔拼死要杀他,寸息之距,白离见她青筋汩汩欲断,忍无可忍喊道:“我对你几次手下留情,你不懂吗?好好好,告诉你也无妨,玉龙是我师姐—— “雪女,你是我师姐的徒弟!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叔’的。” 师姐弟? 师叔侄? 白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下一刻,他被少女勒住脖颈。他反臂腾空袭她,指骨拍向她脸颊。白离重获自由之际,雪荔亦被他击得,如白鹄般朝后疾退。 雪荔和白离同时向后翻飞,再次跌撞在树身上。魔笛声催心间,内力骤消,骨肉撞树的“咔擦”声,让雪荔一口血吐出。她摔到人群中,血沿着眼睛往下落。 白离着急:“雪女,你听我说,我没骗你。你真的是我们的人……” 乱七八糟的说法让少女无从思量,而心间剧痛诱发着诸多情绪如潮如洪,让她脸色白如死人。浑身血液从心房升到喉咙,再从眼中流下双颊。 千军万马后的宋挽风,爬起来向雪荔奔去的白离,还有阿曾、窦燕,以及高处那焦急探头朝下观望战局的粱尘,都怔了一怔:他们看到血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滴落在尘土间。 少女清盈的一双眼,浸满了血与泪。 时到今日,难道她算是霍丘国人吗?她是敌人,与南周为敌吗? 世人从来没见过雪荔哭过,从没见过雪荔落泪。 她是个与他们都不同的人,她的情绪远淡于他们,她对尘世的感知远慢于他们。若要逼得这样的少女落泪—— 阿曾怒吼:“雪荔,冷静,别听白离的话,也别信宋挽风的话!” 白离气笑,阿曾朝他扑去。这般武力微弱的人在白离眼中不值一提,然而此飞萤扑火般的架势,让白离目中露出困惑,肃然以对。 窦燕也手指发抖,目中生热。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重新沙哑着声音指挥身边武人们,拦住这些非生非死状态的兵人。 而那流着血泪的雪荔朝着宋挽风,哑声喃喃:“可你是我师兄……可你是我师兄……” 玉龙是她师父呀。 万般痛苦中,粱尘用内力大声喊道:“他们说的真实与否还不知道呢,雪荔,别被他唬住!你师父养你那么多年,什么师姐弟师叔侄,等小公子来了再说啊。” 窦燕在拼杀中压力重重,她尽量不加入这个话题。但是雪荔落泪让人心疼,她忍不住帮了腔:“是啊雪荔。小公子那么聪明,我们等等他好不好?” 是了,他们说的,未必是真的。 雪荔恍惚打起精神。 白离打飞阿曾、自后追向少女时,雪荔靠着这个念头,重新爬起来。她不理会白离望着她的复杂目光,她靠着这一丝不确定的信心,抵抗着魔笛对她的控制。 而阿曾他们,紧张地看向宋挽风,生怕宋挽风再说些什么,摧毁雪荔最后的意识,彻底毁了雪荔。 可不知是宋挽风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宋挽风尚有几丝良心。他凝望着雪荔与自己身体意识的挣扎、凝望着雪荔和白离的战局,他竟没有开口。 他的心神穿越这方战场,想到的是白雪笼罩的雪山,想到的雪山之巅,背对着他们坐于山巅、眺望着不知名远方的玉龙。 宋挽风喃喃道:“所以,我才一直要确认,‘无心诀’完好无损,在你身上啊。” 只有这样,背叛之时,你才会受伤最小。 我亦疼爱你,可你……为什么不肯回雪山,为什么要一直和林夜在一起,卷入这场战乱中呢? 这场漫山风雪,早已弥漫了我们的一生。而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小小一粒雪,卑微一缕风,都会被碾碎的。 宋挽风又想到了玉龙。 长年累月,玉龙坐于雪山山巅,寡情寡爱。两个徒弟总是在山巅找到她,两个徒弟都不知她眼中常年融化不了的雪一般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宋挽风少时,不知道玉龙在望什么。 而今,他已经知道了玉龙长年累月的阴郁是为的什么。他的心离师父前所未有的近,为了师父,他愿意忍受一切。 他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他在心中说服自己—— 只要魔笛完全控制雪荔,就好了。 只要这一切结束,他就可以带回师父,带回雪荔。 “无心诀”下,雪荔不会有心,没有心的人,不会太痛苦。即使林夜也许让“无心诀”的效果变得不稳,他已经试探过,雪荔仍没有有世人那么强烈的感情。 只要再坚持一些日子、再坚持一段时间。 再坚持、坚持—— 一马平川的尽头,地平线后,涌不尽的黑夜深处,有马蹄声轰烈而来。 孔老六人还未到,便高声大呼,振奋己心:“和亲团的兄弟们,我孔老六带着江湖上的人,来帮你们了。是小公子早早找到我的——” 阿曾断了几根肋骨,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骤然听到这声音,他持着刀颤颤爬起,目中浮现喜色。 被兵人逼得步步后退的和亲团武士们重新有了精神,他们回头,看到满山火光后,大批人马逐来。 来人数量不算多,只有百人左右。而这已是孔老六能带来的半信半疑的江湖人的全部了。 这些江湖人未必能改变战局,但是可以帮他们一起,拖延时间——绝不能让兵人进入战场,和霍丘国军队合二为一,共攻南周。 宋挽风喃声:“这些江湖人,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可是魔笛之下,你们又能拖延多久呢?你们赢不了兵人的……” 宋挽风低头思忖:奇怪,林夜去了哪里? 为什么这些良莠不齐的江湖人都被动员到了,林夜本人却未出现? 他心头生了一重不安燥意。 在宋挽风望着战场发呆,阿曾带着新来的孔老六浴血战场,雪荔与魔笛争夺意识、又与白离战斗的时候,被困在山头的粱尘着急非常。他想帮雪荔,但他一时间杀不光这些杀手,他还得小心,不让这些杀手看到自己的脸。 他得寻找下一个机会,用针去唤醒雪荔意识,帮助雪荔对抗魔笛。 然而他也无奈:明景说,这个法子,只能这样。 春山赴雪 第175节 他原本是要去金州,要去找林夜的……他只是心神不宁,只是觉得敌人没有追上自己很奇怪,他靠直觉反身,放弃林夜那边,不想遇到了雪荔这方。 他从明景那里学来的法子正好可以帮助雪荔。 可是,林夜现在到底在哪里? 小公子的算无遗策,能够再一次帮他们渡过难关吗? -- 大散关直通金州的东南战场上,霍丘国的兵马,终于现身。他们穿戴铠甲,武器齐全。 迎战的赵将军和陈将军带着万千兵马,隐隐不敌对方。川蜀军先前经历光义帝身死之事,孔将军身死,川蜀军被疑,陆氏试图掌控军权……霍丘国的出兵,正在川蜀军最虚弱的时候。 卫长吟亲自坐镇此战。 战局一马平川,逶迤而下。卫长吟立在小小山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敌我将士,他目光穿越他们,好像看到一百二十年前大周朝和霍丘国的战局。 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就是从大散关,被逼退兵,逼退西域,一路逃到沙漠海。 他们没有被赶尽杀绝,是圣主仁慈,冥冥中庇佑他们。 一百二十年后,霍丘国将从同一个战场,宣布他们的回归。这一战,甚至不为胜,只为让世人看到霍丘国。 卫长吟轻蔑地看着川蜀军。 自己布局这么多,日日练兵日日谋略,失去了照夜将军的川蜀军,拿什么和自己对战? 卫长吟下令:“南下——” 旌旗高悬,战鼓咚咚,霍丘国的将士们带着仇恨与肆意,一拥而下:“南下——” “南下——” 川蜀军的将士们声嘶力竭:“挡住他们!” “不许退!谁退就以战俘处置。” “我们人数比他们多,绝不能败。” 可是这场战场猝然而起,川蜀军三大将领失去了孔将军,这些日子,军中又流传着“皇帝害死照夜将军”这样的传言。人心一乱,战场之上,哪有心气? 眼看军队节节败退,指挥这场战争的赵将军目眦欲裂。 赵将军抹去眼角的血,那血怎么也擦不干净:当日光义帝命他阻拦雪荔,因为行宫前那场战事失力,他便开始一直打败仗。后来被陆氏女质问,他满心暴怒。 小小一个门阀世家女,懂什么战争,又凭什么想夺走军权? 赵将军需要这场胜利,可是眼看着,他好像打不赢。敌人精气神足,将领才能卓越,非他能比……赵将军眼看着敌人朝前方峡谷冲去,只要冲破那峡谷,前方还有什么能拦住他们? 陈将军在那里拦人,可是赵将军知道陈将军和自己半斤八两。 似乎要输了。 夜如泼墨,天上银瓶乍破,哗然墨色伴着星子,沿着那银河尘霜,朝下方的炼狱人间倾倒。 “哐——” 川蜀军的旌旗扬起,峡谷之下,霍丘国的军队们遭遇山石冲撞,被逼得走回头路。山石簌簌从高处跌落,许多霍丘国军人死在山石下,逃也来不及。观看战局的卫长吟猛地起身,看向两岸悬崖。 先前,那里分明没有人,而今—— 一行南周将士跃马而行,出现在悬崖边,眺望着下方的山石局面。为首的骑马者,黑氅白裳,衣摆飘然,身如玉长,玉质金相。 隔着一座山头,卫长吟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卫长吟认识那个人。 许多人都认识那个人—— 他们看那位少年公子朝他们嫣然一笑,缓缓地朝身后人摊手,身后人将什么递给那少年公子。少年公子将那什么东西盖在脸上。 少年将军长袍卷风,勒马于崖。夜幕间野火寥寥,星子倒倾。 炼狱战场,唯有狻猊恶兽,震慑三军。 下方死一般的寂静。 山岭间死一般的寂静。 呼呼风声伴着星落如雨,震天欢呼与惶然惧语从军中传出,不只是川蜀军,也包括霍丘军。 卫长吟盯着那人,目光一点点沉下—— “照夜将军!” “照夜将军回来了!” “照夜将军还活着。” “我们得救了!” 第99章 “将不在勇而在谋。”…… 金州城中人心惶惶。城中百姓不知敌军是谁,不知敌军数量,但已经在各类谣言中惶然奔逃。 火烧烟燎,城中混乱。百姓背着包袱试图逃亡间,许多穷途末路的恶徒冒了出来,铤而走险,和城中卫士们展开厮杀,或杀或抢。 李微言面无表情。 他从马车窗缝中看到呻吟的跑得慢一些的平人被恶徒追上,又看到偷儿公然与商人抢财物,还看到有卫士仗着身份、强占百姓财物……按说常年浸在战火中的城池不应如此慌乱,但怪就怪照夜将军让金州享了许多年太平日子。太平年代的百姓,不想再经历战乱。 马匹被箭射中,马车一癫,李微言便被从车中甩了出去。他头也不回,掉头便走。他虽身形修长,但披着女式袍衫,又一向昳丽多姿,如今昏暗阶段,身后的贼人竟一直没发现自己追的人是李微言,并不是他们想捉的陆轻眉。 李微言虽然不会武功,但好在多年关押受折磨的日子,让他在邪佞之余,也长了几分机灵脑子。他凭着这份机灵,在城中大街小巷中穿梭,身后人时远时近,始终没抓到他。但追他的人到底是武人,双方的距离在无限拉近。 抓到他,是迟早的。 李微言很淡然。 他甚至混不吝地想:敌人捉到他,说不定比抓到陆轻眉更有用呢。陆氏不是想挟他,让他当傀儡皇帝吗?如果他这还没上位的傀儡落到了敌人手中,好嘛,陆家肯定转头就不认他了。 李微言想得乐不可支。 他不怕杀戮不畏生死,他人的倒霉则让他喜闻乐见。他装誉王世子,其他装得不算像,但那份“爱看人交霉运”的架势,则比真誉王世子还真。 “救命啊!” “敌军攻城了!” 火烧寥寥间,百姓们张皇而逃,小儿啼哭声与妇女凄厉喊声混于一处。李微言窜入一个巷中时,抽空瞥了一眼另一边商铺下的一出作恶事端:一个成年男子,公然抢一背着孩子的妇人的襁褓。 李微言哂笑:蠢材。 知道敌军是哪个吗,就自乱阵脚。 他压根不爱多管闲事,他自己未必比别人幸运。他瞥一眼便要移开目光,却在下一瞬,目光重新掠了过去,盯着那个抢襁褓的成年男子。 那个人…… 络腮胡,背脊结实,裸露的手臂上有一块烙铁灼烧般的痕迹。这成年男人高大,却有些瘦,抢一个妇人的襁褓都费了半天力,也没有抢过来,可见身体不怎么样……而这样的特征,李微言前不久,刚刚见过。 他亲自和这种特征的人面对面,将烙铁烙在了这样的人身上。 那些人是山贼。李微言为了取信光义帝,在关押山贼的牢狱中,他用烙铁折磨被抓的山贼,听他们辱骂“誉王”上下。他们此时应该在牢狱中,不应该在街巷中。 李微言听到那个抢妇人襁褓的山贼声音沙哑:“老子有正事要干,老子要活命。你们再不放手,老子就杀了你们。” 妇人和孩子凄然大哭,孩子去咬贼人的腿,李微言则在想:正事?越狱的山贼有什么正事? 脑海中,白光一现,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种种蛛丝马迹在他脑海中串出了一个真相,李微言被这重真相弄得,脚步趔趄一二,身后追他的恶人便追了过来。 跑入巷中,汉子冷笑:“陆娘子真能跑。” 汉子扣住李微言的手臂回头,少年被扯得翻身,妖冶艳丽的面容冲他而来。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好,可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李微言此人恶劣,他做女子羞答答的模样:“壮士抓痛我了啊。” 汉子被恶心得浑身一层鸡皮疙瘩,大骂一声,一巴掌甩过去。李微言被甩得往后跌倒,坐在一如山箩筐上。箩筐如山倒,他也歪歪斜斜地倒下去。李微言哈哈笑,汉子扑过去,横刀拔出。二人拼命,斜刺里突然听到一声大吼,一把颤巍巍的屠刀从箩筐后递出。 李微言眼看这又是一把颤巍巍的武器,唯恐这人和他那没用的嫂子一样杀不了人,干脆在地上一翻,抓过屠刀手柄,一同朝前递,刺伤了汉子的大腿。 汉子大腿如血涌,李微言趁机拔过屠刀,抓着人扑过去,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血溅在砖墙草木上,也溅在少年秀白的脸上。 点点血迹让他显得更加妖艳。 李微言喘着气回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从那箩筐后钻出来。老头子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腰背伛偻,正满脸怒火地瞪着他。 这里刚死了人,老头子脸色惨白,双腿战战。他枯槁的手扶着残垣,快要站不直,可他瞪着李微言的架势,却精神矍铄。 李微言莫名其妙。 不过他这人一向狗见嫌,旁人对他没好脸色,他早就习惯。他转身便要走,那老头子却不甘愿地朝他开口:“誉王世子,去小老儿家里躲吧。老头子年纪大了,就不跟他们逃出城了。你要不怕,可以在小老儿这里歇个脚。” 李微言惊讶了:“我们认识?” 这老头子如受了欺天大辱一样,恨不得跳起来打他,只碍于年龄而做不到:“誉王世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认识我这样的平民。但小老儿运气不好,曾和世子殿下一起蹲过黑屋,被山贼们看押数日。” 李微言恍然。 原来是和他一起被关押的老倒霉鬼之一。 和他关一起的人,不待见他正常,帮他便不正常了:“我不小心帮过你的忙?” 这老头子面孔涨红,看样子被他气得不轻。李微言正觉得自己要找到他人熟悉的厌恶感了,这老头子又将火气压了下去,垂下眼没好气:“不是都说誉王世子是要继承皇位,要去建业当皇帝去了吗?” 李微言:“他们蒙你的,你也信?” 老头子瞪他:“你能不能有点志气?咱们金州什么时候出过皇帝,你就不能、不能……像那天救我们的小公子那样像样一点吗?” 李微言:“……” 老头子:“老头子年纪大了,说话难听,也不怕你治死罪。要我说,谁愿意救你?就你那张嘴,分明没少帮我们,却谁的情都不想领,让一屋子的人被你救了,还厌恶你厌恶得不得了。要不是老头子活得久,看得多,也跟着后生一起不给你好脸色……你刚才就死了! “我救你也不是单为就你,你是要当皇帝的人,你可不能死。老头子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这天下不能没有皇帝。你看这打仗打的,还没看到敌人影儿呢,人都吓跑了。这要是没有皇帝镇场,金州就完了。 “金州不能再被抛弃了啊,人要死光了。” 李微言微微怔住。 老人家弓着身,往箩筐后的矮屋走去。李微言盯着他瘦矮摇晃的背影,盯着他的满头银白,心中忽然有些异常。 春山赴雪 第176节 当人间成为炼狱,被战火吞没时,王公贵族和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当他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时,寻常百姓求一个“和平年代”也一样的艰难。 他自然不幸,旁人却也未必幸。 黎明光下,老头子回头朝李微言喊:“还不过来?” 李微言漫不经心:“我有事。” 他掉头便走,任由那个老头子又在背后骂他一通。而李微言踩过刚死的汉子尸体,重新奔出巷子,看到那个山贼终于抢到了襁褓。 妇人抱着自己孩儿,绝望地坐在地上哭。山贼抱着襁褓就要跑时,一只少年纤细的手腕递来,扣住了他。 那少年声音如鬼魅幽幽:“若是以前,你们在山上烧杀抢掠吃饱喝足,我是打不过你们的。但你们在牢狱中被关了几个月,饥肠辘辘,连我都能按住你。” 山贼大惊回头,看到一张噩梦般的少年脸。 李微言若有所思:“果然是你们。谁放你们出来的?” 金州有人乱,自然有人守。在“敌军南下”的谣言传遍满城时,还有卫士在散发着“没有南下,没有敌人”的告示安抚百姓。卫士们在抓散步谣言的人的时候,陆轻眉终于到了行宫。 簇拥她的侍女与侍从不敢抬头。 陆娘子此时的衣容不整,已有损闺誉。她平日那般重视礼数,今日也顾不上了。她一边赶往行宫正殿,一边吩咐:“把之前备下的军粮全部发去前线,派陈将军……” 侍卫:“陈将军夜里就偷溜出城,去前线了。” 陆轻眉皱一下眉,又道:“韩将军……” 侍卫:“韩将军告病。” 陆轻眉被烟呛得咳嗽一声,正殿门开,她正要再说什么,一道威严却也不失温和的声音在殿中等着她:“什么军粮?” 陆轻眉眸子微微亮起。 她蓦地扭头,看向殿中坐着的儒雅中年郎君。龙章凤姿,雍容有致,正是她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南周宰相,陆相。 陆轻眉:“爹……” 陆相抬手打断她的话:“此地有兵祸之乱,你我闲话休提,先撤城再说吧。你比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更了解金州局势,就暂时由你出面去集合所有人……” 陆轻眉:“所有人里不包括所有百姓吧?人数太多,时间太短,便是弊端。何况金州没有兵祸之乱,那是城中有人生事。前线战士们浴血奋战,尚未有消息,金州城会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此时弃城,岂不是将整座城让给敌人了?而我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陆相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哦,你不知道敌人是谁?” 父亲目光如炬如电,照得陆轻眉心头一寒。她只睫毛轻眨一下:“我只知,此战必须赢。爹爹刚来,爹爹也说了,你们不知金州局势,不如听我的。” 陆相:“弃城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是诸位大臣与我一同的决意。如今多事之秋,先帝宾天,新帝未嗣,我们得保证新帝的安危……” 这时,侍卫在陆轻眉耳边轻语两句。陆轻眉眉头蹙了下,再次舒展。她朝向陆相:“看来那些与爹爹一同来金州的大臣们听到战乱,就不敢进金州城门,只让爹一人前来了。可我此时不能听爹爹的,我必须守在金州,不能放弃金州。” 陆相盯着她。 这个女儿,瘦削,单薄,体弱,性强。她自母胎带出来的体弱之症,总让父母几多愧疚,几多心疼。自小看着花骨朵般的女孩儿长大,陆相自然希望她得偿所愿。 整整半年,陆相知道陆轻眉频频出城,频频忙一些他尚不完全知晓的事务。 旁的父亲会阻拦,会过问。但陆相不会,陆相本就希望陆轻眉不要困于建业,不要余生了却后宫。陆相常想,若女儿与儿子的性情能换一换,便好了。若轻眉像良辰那样跳脱,便不至于整日病弱苦闷,一心只为家族;若良辰有轻眉的几分沉稳,陆相也不会将儿子送去山上读书,想要儿子收收性情。 显然,此时陆相还不知道他的儿子背着他干出来的大事,他却已经因为女儿干出来的这大事,有些头痛了—— “轻眉,你不懂政务……” 陆轻眉轻声:“爹,我懂。我正是懂,才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百二十年前,南周就是退下大散关,从此再没北上,再无收复神州的可能。建业上下耽于享乐,遗忘祖志,与北周和亲,这样的国策,不正是放弃‘神州一统’的机会吗? “爹,我读遍史书,我自小养在你身边,我知道只要一旦退,金州便给敌人了。建业没有余力,也不会愿意出兵收复。先帝只愿守着建业,建业臣民们也这样想。大家都不在乎建业以外的百姓,尤其是边界之地的百姓。南北周的问题已然很复杂,我们不能将问题变得更复杂……” “更复杂?”陆相若有所思,“你知道敌军是哪一方的人?” 陆轻眉顿一下,觉得不应隐瞒宰相:“是……” “是霍丘国,”一个清朗的少年声从殿外传来,大步进殿,“相公,陆娘子,恕我无礼,没手给你们请安啊。” 陆轻眉骤然转身,陆相凝目看去。 大殿门半开,李微言用剑逼着一个趔趔趄趄的汉子,将这汉子一径摔入了殿中。此殿鸦雀无声,守卫的侍卫们面不改色,既当做看不见他,也不数他无礼。 陆相盯着李微言:这么个、这么个人……就是遗诏中的“誉王世子”? 陆轻眉矜贵屈身:“臣女向陛下……” 李微言:“哈!嫂嫂,自家人面前,你也这么装模作样吗?” 陆相幽静的目光再次瞥向陆轻眉,陆轻眉感到方才尚且沉静的心湖,此时聚起冰刺,抵得她背脊生出冷汗。她知道李微言毫无皇室子弟的风范,也绝无帝王威严,但她一手承办此事,如今当着父亲的面,他不羞愧,她十足羞耻。 好在,陆相的目光,下一刻落到了那被五花大绑、摔在地上的汉子身上:“这是谁?” 李微言:“本来应该关在天牢里的山贼,却跑到了城里,和人汇合,抢人财物,发散谣言。喏,那个‘敌军南下’的消息,就是给他们下令的背后人交给他们的任务。” 李微言嘲笑道:“嫂嫂,天牢不严实啊。要是像关我时那么严防死守,这些山贼怎会被救出去?” 陆轻眉拧眉。 陆相:“誉王世子何时被关?” 李微言飞快看一眼陆轻眉,目光古怪。他这才意识到,陆轻眉居然没有把他的真实身份,告知陆相。 为何不说? 总不会是试图救他一命吧?这天下觊觎真正小公子的血的人那么多,陆轻眉是为了让他当皇帝,试图保护他呢,还是她对他的血,有别的想法? 是了,她不是体弱多病吗?她也许就是另一个光义帝,想独自守着他这个血袋…… 李微言想得出神时,陆轻眉开口:“你抓这山贼,特意跑来行宫做什么?” 李微言回神。 他再次看她一眼。 陆轻眉被他看得奇怪。 她目光坦然,李微言神色却迟疑一下,才挪开目光:“我本来想逃之夭夭,但遇到这个人,就恨得牙痒痒。他们以前那么折辱我,你们连个天牢都关不好,把人放了出来,这怎么行……我可不会放过害我的人,我就把他抓回来了。 “顺便送你一条消息:当初,我能和山贼合作,背后也许有霍丘国的指引。” 到此时,陆相已经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宰相不愧是宰相,陆相一言不发,只静立一旁,目光幽邃。李微言便又疑惑,以为陆相知晓一切。 毕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相,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那岂不是说,你也与霍丘国联手了?” 陆轻眉飞快地瞥她爹一眼。 李微言到底年少,嗤笑抱臂,仰头看天:“我皇兄那么待我,我如果遇到机会,也许真的会叛国。但我确实没有那个机会,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叛国,自然比不上我皇兄,他比我叛得快多了。 “我当初到金州,确实和山贼合作,搞票大的,杀了誉王上下,劫持皇帝。那伙山贼答应得很痛快,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怎么胆子那么大,但我本来也不在乎。是后来林夜的话让我起疑:是啊,普通山贼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今天我在城中看到这些跑出来的山贼,看他们放话‘敌军南下’,我才明白:如果在和我合作前,山贼们已经投靠了霍丘国,那便解释得通了。” 陆相和陆轻眉都幽静地听着李微言的话。 这条讯息,暗含太多线索。 陆轻眉后退一步:“你是说……” 李微言“嗯”:“我是说,霍丘国那位卫将军,很大可能早就和这些山贼们联络上了。恰恰我到金州,我和山贼谈合作。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然他们不会轻易放我走……总之,我和山贼的合作,应该正中霍丘国卫将军的下怀。他便让山贼引着我,一步步点燃金州的局势。 “他知道我对皇兄有杀意,便递刀给我,把山贼们这些人手送给我,试图用我的手来除掉皇兄。皇兄确实死了,金州开始乱了,嫂嫂你和林夜魄力很大,努力瞒下了这桩事……但我想,如果那位卫将军本来就很关注金州,关注我的行踪,那么,光义帝死这件事,就瞒不过卫将军。 “卫将军会在这时候发动战火,便是要趁着皇兄身死、无新帝稳住南周的时候,要致南周于死地。” 陆相一言不发。 陆轻眉脸色微白:“难怪这场战争比我和林夜以为的还要来得早,难怪霍丘国这么快集结好了军队。他们如果能和山贼都联系上的话,就说明这个局,他们已经布置好多年了……” 她陡然色变,有些担心林夜应付不来。 她在和林夜合作的时候,还没料到霍丘国的阴谋,时间跨度会这么长。 陆相:“那么,小公子有何见解?” “小公子”三字,让陆轻眉睫毛骤颤,失口而道:“爹……” 李微言一无所觉:“我没见解啊,我就是让你们知道这么个情况而已。怎么了嫂嫂?你要被吓晕了?” 陆相又转向陆轻眉:“那么,林夜……又是谁呢?又在哪里呢?” 好一阵子,陆轻眉才缓缓道:“林夜,便是照夜将军。如果我与照夜将军的计划顺利的话,他此时应该已经回到了战场。南周局势因陛下身死而混乱,只有照夜将军重现人间,才能震住已经乱了的军心、民心,以及,震住……那位卫将军。” 陆轻眉轻声:“霍丘国那位卫将军,确实了不起,谋算了得,布局数年。而我和林夜反复思量,只有一桩事是出于那位卫将军预料的—— “林夜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在最重要的时刻,便是我们致胜的关键。” 其实他们还有一枚棋子,是那位卫将军不知道的。真假小公子这件事,光义帝应该确实没有和任何人分享。那么,这枚棋子在关键时候,便也能给敌军添乱。然而她和林夜一致认为,这枚棋子不受控,即使要出,也不应该在此时。 这枚棋子……如今正一脸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陆相,琢磨陆相的态度。 陆轻眉垂下眼皮。 这枚棋子,必须在她手中握着。 陆轻眉:“所以,我们是有机会战胜的。所以,我要给前线送军粮……” 棋子这时候又跳了出来:“前线?你们是不是没人可用?我去呗。” 李微言朝陆家父女二人粲然一笑:“不错,我宁可去战场上晃一圈,也不想配合你们,玩什么皇帝过家家的游戏。我要是不幸死在战场上,那你们的游戏,我就陪不了你们玩咯。” 父女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皆未多言。 -- 然而霍丘国的局,卫长吟布置的,绝不仅仅几个月。 然而无论他布置了多长时间的局,当乱棋入局时,一切便有了变数。眼看本来已经溃烂的川蜀军,在照夜将军现身后,重新迸发出了新的生机、战力,卫长吟面如沉水。 他身后的几位将军慌乱,小声讨论:“假的吧?怎么可能?照夜将军死了啊。” “怎么不可能?你们想想,当初我们派那伙山贼挖照夜将军的尸骨,照夜将军的尸骨被雪女用火烧掉……雪女分明知道那尸体有问题,要隐瞒照夜将军没有死的真相!” “你是说,雪女早早知道了?那我们是不是……入了他们的局?” “不,我还是不信。那位明明是小公子,南周的小公子,咱们一路追着他跑到金州的小公子……以为戴个面具就是照夜将军了?怎么可能?” 卫长吟打断他们的争执:“是照夜。” 将领们齐怔,干笑:“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 卫长吟冷然:“怎么,照夜将军活着这件事,就让你们那么害怕吗?” 春山赴雪 第177节 他猛地回身,冷眼看着这些明白不自在的将领们。他嗤道:“照夜将军就算活着,今年也不过弱冠之龄。你们一个个,岁数最少都是他的一轮。他还没怕,你们怕什么?都给我打起精神。” 卫长吟看向对面山头,看向那边悬起来的旌旗。 他想通了很多蹊跷,想通了对方的某些刻意隐瞒。他开始了然,原来从很久以前,林夜就在防着他们,在等今日这一战了。而今日这一战—— 卫长吟淡声:“也好。先前听闻照夜将军陨于战场,我也几多遗憾。若能有幸和照夜将军一战,这天下第一将军的名号,我虽不屑,却也愿意收于囊中。 “照夜将军活着又如何?不过是敌军多了一个人,而我一样赢下这一局。 “将不在勇而在……” -- “将不在勇而在谋。” 林夜戴着狻猊面具,立在山巅,自高处将双方胶着的战局一览无余。在他身后,恭然立着性情急躁的陈将军、以及急急来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活着的赵将军。 在光义帝身死那一夜,在陈将军听谣言而闯行宫、被阿曾所拦那一夜,林夜便让阿曾出面,和陈将军定下了今日的计划。 战场胜负,多面布局,方得胜局。 隔着面具,少年郎君的声音冷淡漠然,与平日他们听惯了的小公子的嬉笑不同,却又与他们常年听到的声调全然一样,让人安心。 这位少年将军站在他们最前方,鹤氅白羽翩然翻袖:“陈听,赵铭隐,我昔日就教过你们,一味在战场上莽撞冲动,多死几个人,赢下战争,并不算光彩。赢得漂亮的前提是,我们死的人最少,而这需要布局。” 日头完全升了起来,灼光驱逐幽谷间的雾岚。 山岗另一头的中年异族将军窥视的时候,林夜的目光,也穿越山岚,落到对方身上。 林夜轻声:“卫将军这步局,已经布了许久。如今,该让他看看我布下的局了—— “儿郎们,听我号令,即刻入阵!” 第100章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后出事,而光义帝身死,战事仓促起。孔将军身死疑团,背后真相,可能导致朝廷的严查。流言四起,将士人心惶惶。军心不在,如何拦下霍丘军? 答案只需一个——照夜将军的回归。 卫长吟眼睁睁看着,对方军队的混乱,在那位少年将军的回归后,军心收拢,上下成一。可见照夜将军对川蜀军非同寻常的意义与掌控,时隔整整半年,这种影响都未曾散去。 卫长吟思忖:照夜将军为何活着,又为何化身南周的小公子?北周宣明帝和南周光义帝明明想要照夜将军死,如今这位将军的回归,应当是光义帝有别的心思。 然而无论是何心思,南周那位皇帝也死了。自己这步局布置多年,而林照夜的布置又是多久? 两军对峙,亦是两方将帅的对峙。想打赢一场战争,得猜中对方的心思。卫长吟便在猜:川蜀军即使因照夜的回归,而军心回归。但战事仓促,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未达顶峰,照夜会怎样做,来扭转败局? 林夜那边,他的回归既让身边人振奋,也让身边人充满疑虑。 尤其是亲自领林夜回归的陈将军,颇为自得,恨不得和身边所有人吹嘘:是我慧眼识珠,最先认出大将军的。 当日暴雨日,关于照夜将军被叛徒害死的流言不胫而走,陈将军怒气冲冲逼近行宫,想要找光义帝要个答案。阿曾和林夜互相配合,稳住陈将军。而林夜的回归,自那时,便在陈将军那一方定下了议程。 整整一个月,陈将军守着这方秘密,终于收到了云开月明之日。 陈将军和困惑的赵将军说:“那天,就是我威武神勇……” 林夜:“陈听,你带三千骑兵,快马行夜,偷袭凤翔城。” 陈将军:“啊?!” 三千骑兵?凤翔?凤翔不是北周之地吗?他们如今和北周议和,怎么过河攻北周城池?不怕宣明帝出兵? 林夜立在山巅,目光幽望着崇山峻岭之外看不见的城池之地:“听令。” 林照夜和林夜不同,林夜细致温和,照夜冷漠强硬。照夜在战场上的命令不和人多解释,他只需要部下听话。此举容易刚愎自用,昔日孔将军多加劝阻,照夜也不加悔改……如今想来,孔将军的背叛,也应是聚沙成塔吧。 林夜眸子在晨光下轻轻一眨,不再想故人了。 他要赵将军拿出舆图,召集将领们布置战术。他先将战旗插向凤翔的方向,食指中指捏着那枚战旗,中途,在战旗要落到凤翔城上时,林夜手指又朝后退。 营中军士们惊疑。 帐外急报来临:“报将军,金州发来军粮,下午时便能到达。” 众将惊喜:“太好了……” 这场战事突然,朝堂态度模糊,如此时机的军粮,正说明朝廷的支持。想来应是陆相等朝廷众臣到达金州,要支持川蜀军打这场战。 林夜自不如部下那般天真。 但“军粮”消息配着他手中所捏的小小战旗,皆让他眸子浮起一重清薄荧光:陆轻眉在执行与他的合作了,后部便可放心交给金州,他只需将敌人逼出大散关即可。 大散关苍茫浩瀚,崇山峻岭,地势重要,乃是三国交接之处。无论霍丘和北周有何筹谋,皆不能入南周。 林夜的战旗插在了离凤翔三里地的山岭上——“攻凤翔。” “援军粮。” 当川蜀军的军队发生细微变化时,遍观全局的卫长吟,也刚刚从金州那边的山贼探子送来的消息中,得知誉王世子押送粮草,朝北行来。 运粮队不过千人,而——帐外急报:“将军,哨兵探到消息,川蜀军中那位陈将军已经很久不见出现了,而有一队人从左后翼奔出,朝东北方向驰去。” 东北…… 卫长吟的目光落在沙盘上的山岭水川处,沿着山水方向,他看向翻越大散关后,一马平川之外,正是北周的凤翔城。 卫长吟深黑的眸子微沉,绷着的面孔更紧了一分:凤翔。 为何是凤翔? 难道照夜认为,自己的弱点是凤翔?还是,他猜出霍丘和北周的合作就在凤翔,要一举捣入凤翔,拿凤翔威胁霍丘和北周?让北周那位宣明帝也拉入这场战局? 若凤翔城破,恐怕宣明帝会找霍丘算账。 好……好一出“围魏救赵”,好一个“照夜将军”。 卫长吟手中所捏的旌旗,插向凤翔之地:“派兵援凤翔。” 手下正要听令出营,卫长吟话锋一改:“然后,我们这样做……” 听令的将领露出敬佩之色,朝将军拱手后,仓促出帐。 -- 李微言带着不到千人,护送军粮前往大散关。这分明是朝廷给林夜的定心丸:他们此时尚不知战局,但金州不撤民,便是陆轻眉给林夜的回应。 李微言只是在思考:为什么林夜会在战场上?这位假的小公子,难道会打仗? 若说会打仗,那他身份是……李微言想到光义帝身死那夜,林夜口中说的川蜀军中和光义帝的那些算计隐情。若非核心人物,哪里会知道那么多私密的事。 核心人物…… 李微言微微色变。 “又打仗了。” “我们能赢吗?” “娘,我不想再搬家了。” 李微言眸子看向一路上遇到的迁徙百姓,各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有人去询问,他们刚从大散关逃出来,说那里已经烧成了火海,村落全被炸毁,而军队征用了他们满村的壮士和粮食。 枯槁伛偻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双目麻木地在土地和山川间跋涉。他们遇上军队的送粮队,便默默站在路边,自觉上路,好让军队先行。 这样的秩序,让李微言诧异。 而李微言一想,便明白如此缘故:此地常年打仗,百姓皆有自知。 只是方太平了数年,战火再起……李微言听到了小孩子的细弱泣哭声。 李微言不是一个常发善心的人,但他禁不住看向路边百姓,撞上一人目光。那人并不认识尊贵的世子,更不知道这位世子是被人看中的未来皇帝,他只充满希望问:“大将军,有了这些粮食,你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吧?” 李微言无话。 他满是戾色的眼眸收回去,他从自己的怨愤委屈中收回神智,看向这些沿路奔走的平民。他看着他们,又想到那个明明不喜他、却从霍丘国探子那里救他一命的城中老汉。 这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 他当真看不懂。 “殿下,有敌袭——”前方探路官急报。 “嗖——”燃着火的箭只刺穿长穹,朝运送粮草的马车袭来。 粮草队纷纷拔出武器,有军人直接扑向粮草,百姓们尖叫奔跑,李微言倏地拔刀:“护住粮草——” 地面嗡嗡震动,千万马蹄奔跑,抬头间,隐看到霍丘军黑色大军挥舞刀剑,南下纵马驰来。“簇簇”几只短箭刺入马车,火焰一簇而起,众人飞扑着上前。 混乱中,李微言躲开一只朝自己射来的箭。他勒马闪到一车马前,紧张地握住刀锋,朝自己人嘶吼:“他们想烧粮草,不能让他们得逞。照夜将军还等着这批粮草……” “照夜将军”,无论是己方军人,还是逃跑的百姓,都滞了一瞬,朝他看来。 众人目中一瞬惊疑,李微言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朝人吼道:“还不听令!” 众人纷纷醒悟,有的来护粮草,有的奔向敌军。而那些四散的百姓,竟有汉子大着胆,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招呼身边人:“照夜将军的粮草,不容有失……” 李微言神色微动:他本是试探。而原来这里人,真的这么信赖“照夜将军”? 可他们信赖的照夜将军…… 一位哨兵纵马从不远处山崖驰下,边奔边吼:“殿下,我们的人来了!大将军派人来援助我们了……” 高悬旌旗插在马背上,日光下,有将士们运刀飞马。骑兵在平川上,几是无敌的存在。这只军队行速极快,朝向放火的敌人:“弟兄们,杀了他们——” 一抬长箭,一骑兵下。双方对敌,上千军士,在此地展开一场剧烈厮杀。 -- 林夜站在沙盘前,插下一枚枚旌旗:“陈听带骑兵出行,川蜀军中,必有霍丘的探子。卫将军布置多年,不可能不在失去照夜将军的川蜀军中布置探子。而我要做的是,误导那些探子,让他们告诉卫将军,我派兵攻凤翔。 “凤翔是卫将军和北周的重要秘密地。卫将军不想得罪北周的话,就不得不派兵援助凤翔。 “然后……” 陈将军:“然后?” 林夜:“你和人交接,只派少数受伤军人去凤翔,大部分骑兵,则去护军粮。下午时,军粮必须到达大散关。” -- 卫长吟站在沙盘前,拔下一枚枚旌旗:“照夜攻兵凤翔,一定认为我会援助凤翔。凤翔自然重要,但我赌他不想和北周开战,他不是真的想攻凤翔。 春山赴雪 第178节 “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那批军粮顺利到达。阿鲁,你带兵悄悄潜出,去放火烧那批军粮。 “照夜希望我援助凤翔,那我就援。但是,这只是做戏,离凤翔三里地外,是大散关的最后一道山岗,你们在此撤兵,绕后回军粮处,配合阿鲁等将士,将那批粮草,全部点燃。” 卫长吟将一枚旗子插在凤翔三里外的山地:“而我,在此地有兵。我要在这里,困住照夜的军队,削减他们的兵力。” -- 林夜站在沙盘前:“离凤翔三里地的山岗上,残兵到此,立刻遁入山中,绝不和卫长吟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在山上,化整为零,敌人不好打。我要在这里,消耗敌人的兵力。” 陈将军已经去执行任务,站在林夜身后的,是赵将军:“然后呢?” 林夜目中浮起一丝笑:“然后,我们的援兵,就到了……” 赵将军吃惊:援兵?在离北周凤翔三里地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还有援兵? -- 计中计,碟中谍。双方互相谋算,各自思量。 当军队在运粮地交战时,骑兵长奔,凤翔三里地外的山岗上,双军亦然交战。霍丘军有卫长吟派来的人,也有卫长吟原本留在此地的人,他们对上川蜀军派来的老弱病残,哪里会失手? 不想对方兵马,一见面后,便策马没命地往山中躲。一入了山,他们便如泥牛入海,跑得没了影。而霍丘军疑惑后,也不恋战,执行卫长吟的下一步计划:绕路前往敌军运粮地,配合自己这一方的阿鲁将军,毁了川蜀军军粮。 但他们才行动,便有哨兵脸色苍白:“不好了,我们被围了。” 将领斥:“胡说。这里是我们的兵马,哪来的敌人……” 然而山头如墨,墨如潮涌。沉闷的空气如黑云般朝他们压来,他们当真看到黑压压的山头后,有密密军队,从凤翔的方向,向他们驰来,要将他们困在这方山地中。 --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上一刻己赢,下一刻敌胜。智者过招,更是刀光剑影,万般皆在计算中。东南战场是卫长吟和林夜亲自对峙,西北战场,则是和亲团、江湖人,一同抵抗兵人的南下。 魔笛声丝丝缕缕,时轻时重,时促时缓。可见那背后人,已然慌乱。 慌乱之人更加孤注一掷,催动笛声用的力道更重,许多音律错误,让粱尘自明景那里学到的抵抗法,变相有些失效。 山崖上,粱尘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杀手。百忙之余,少年半身沐浴血迹,喘着气趴在山头,大半个身快被敌人掀得飞出去。他朝下方战局望去,双目不禁红透。 雪荔的情况好糟糕。 明景曾教他,说自己的三哥没本事完全控制人。寻到那些破绽处,用银针刺入雪荔的颈后、脑后几处穴位,便可以抵抗魔笛一二分。 粱尘照做了。 但是没想到明恩的学艺不精,让魔笛音律混乱,而这么短的时间内,粱尘只堪堪学会照本宣科的刺银针方式。一旦笛声乱了,粱尘便没辙了。 这便导致,雪荔承受的痛苦比先前更多。 一旦从魔笛中夺回一丝神智,谁愿意再次被控制? 雪荔的心神,便在清明和浑浊间徘徊。清明的时候,她想着她要杀白离,杀宋挽风,要找师父。浑浊的时候,她被魔笛控制着,不知道又对自己的人马做了些什么。 战场上的血腥味钻入她鼻端。 少女提着匕首的手指染满汗水和血水,她的身上带了伤,雪白衣襟上染了血。甚至她自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破,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刺痛,都无法让自己神智清醒。 可是一个活人,怎能被控制呢? 纵使万千奇怪,她亦是人啊。 可若是人,又为何独独她无法控制自己呢? 白离的攻击让雪荔再一次摔跌出去,她撞在一个兵人上。那兵人毫无知觉地爬起来,雪荔心中激愤间,察觉身后兵人的动作,她一匕首刺穿身后兵人的喉结,让那兵人匍匐倒地。 匍匐倒地的一团人肉依然痉挛着爬起,雪荔透过汗水粼粼的眼睛,看着白离。 她双目泛红:为什么杀不死他?因为自己武功不如他高吗?可是武功不如他,也有杀死他的机会。她是杀手,又不是讲信用的大侠。但她为什么还是杀不死…… 雪荔跌跌撞撞地再次爬起来。 脑海中战鼓铮铮,人员嘶吼。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在乎,就剩下一个“杀”,一个“战”。 白离擦掉唇间血,抱着手臂,以一个满不在乎的挑衅姿势,朝雪荔再露出一个笑。这一抹笑,刺得雪荔眼睛更红。她握紧“问雪”,便再次爬起——一只沾着血的手从后伸来,仅仅握住她的手。 雪荔当即一刀挥去。 刀尖要刺穿那人的手心,雪荔心中兴奋一起,后颈一痛。来自高处的新一枚银针让她心神放空之际,她眼睛一缩,匕首强硬收回,内力反噬逼她吐血间,她的匕首,到底没有刺穿那人的手掌。 而来拉她的人,正是阿曾。 阿曾将雪荔的异常看在眼中,他并不介意,只为自己可以短暂和雪荔沟通而欣慰。他抬头,感激地看眼粱尘。粱尘趴在悬崖上,新的杀手在宋挽风的示意下,朝粱尘袭去。粱尘全身沉重,根本顾不上多看下方战局,重新投入战斗。 阿曾握住雪荔的手:“雪荔,你此时是清醒的吧?我长话短说,我们不能这样打下去。你对兵人的影响实在太强大了,我们根本撑不住,你没发现吗——你有感受到,你到底是怎么影响这些兵人的吗?” 雪荔的注意力,这才从自己身上,放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兵人身上。 她起初不明白阿曾在说什么,在她看来,兵人们没有神智,半死半活,可她没有向兵人下达什么命令。 魔笛声幽微,雪荔一思考,头便更加痛。她忍痛的能力非常人能比,此时也忍不住用手撑额,额心青筋直跳。阿曾见状,不再为难她,直接说结论:“你的情绪,就是兵人的养料。” 雪荔怔然,再次看向兵人们。 她渐渐明白了阿曾的话:她不用下令,不用指挥。似乎她的身体,与这些兵人共享一样。当她心境稍稍平和,兵人的攻击便弱一些。当她满心暴戾,当她情绪激动,兵人们没命的攻击,让和亲团和江湖人都难以招架。 孔老六那边带来的江湖人正在战乱中大吼:“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什么不会死啊?” “他们怎么越来越猛了?他们不吃不喝不累,可老子累啊。阿曾郎君,咱们撑不住了,能不能撤啊……小公子那边还没战胜的消息吗?” 而战争的胜利,不是一两场。 雪荔跪坐在地,她忍着心脏与头颅的痛楚,阿曾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快两天了,我们都要撑不住了。雪荔,我已经观察过,即使你不对这些兵人下令,他们也会厮杀。你的存在,似乎就可以供养他们……宋挽风他们,在你身体上的改造,应当导致了你和兵人们的共鸣,就像‘母蛊’与‘子蛊’的共振一样。你越是对白离充满仇恨,对宋挽风充满仇恨,你越是想杀了他们,我们……死的人就越多。” 雪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看着遍地死尸枯槁,堆积如山。 她望着阿曾,阿曾幽深的目光望着她。 她的爱恨,是旁人的养料。 她越是恨,自己人伤得越重。她越是爱,自己人便越是要吃苦。她似乎就应该是无情无欲的怪物,某方面来说,这甚至是一种讽刺—— 也许她的“无心诀”没有失效的话,也许她不想着杀白离、杀宋挽风的话,和亲团这边,便不会死这么多人。 死这么多人,还在继续死。 雪荔其实不应关心身边人,不应在乎旁人的生死。然而她的目光从一具具尸体上掠过,她想到的是春风徐徐,夏日炎热,朋友们护送着和亲的车马,一路走走停停,面对生死面对磨难…… 他们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一直在一起。 可雪荔又看到宋挽风微笑的模样:雪荔,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连我都是假的,你身边又有什么真实的? 雪荔用手,抹去眼睛中的血。 阿曾不忍:“雪荔……” 雪荔轻声:“我认输,大家便能活吗?” 阿曾握着她肩膀的手用力。 雪荔:“我无情无欲,大家就受伤少吗?” 阿曾语气加重:“雪荔,我这样说,不是要你牺牲什么。小孔雀让我们来找你,他预料了这里必有恶战,他只是没料到这场战争的险峻,可他绝不是要你牺牲,要我们任何一人牺牲……雪荔,我们是自己人,大家都在想办法。” 雪荔:大家? 时至今日,师徒情未必真,兄妹情未必真,十数年的情感是谎言。身在谎言中,雪荔已经分辨不出真假。就连阿曾和她说话,她也无所谓信不信。 她曾经,以为自己谁也不信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原来相信宋挽风呢? 雪荔抬眼,看到了那山崖上杀戮艰难、被敌人逼得步步后退的粱尘。她眸子艰难眨动,抵抗着魔笛的侵扰。她捂着心脏,静静地看身边人:窦燕快撑不住了,孔老六快撑不住了,就连阿曾和她说话间,也要应对兵人…… 雪荔轻声:“杨大哥,我的爱恨,可以不是养料。” 阿曾:“什么?” 雪荔的声音,散在夜风中:“我的爱恨,是……笑料。” 少女面无表情,阿曾武功不如她,猛抬手扑肩阻拦。阿曾全身肌肉紧绷,可雪荔的匕首已经刺穿她自己的手臂,将她自己一只手钉在了地上。 阿曾:“雪荔——” 雪荔抬起一只手,拍向自己的面门。 第101章 天渐渐黑了,冷了…… 天渐渐黑了,冷了。 雪荔垂下眼,道:“我封印五感吧。” 雪荔跪坐于地,发丝凌乱,白衣浸血。在战场上封印五感,无异于将白羊送入狼人窝。但凡求生欲强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然而阿曾再往前,雪荔一掌便逼退他数丈。 跪坐于一地尸体和兵人中的少女,目光空空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动作间,发间一枚簪子落地,栽入她手心。银光熠熠的银簪卧于她掌心,让她想到某个少年明亮的笑容。 可望而不可即。 伸手而无法触及。 今日之后……林夜,我们还能见面吗? 发丝如绸如夜,披散在肩头。雪荔用簪子,一一点向五感穴位。 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天地间最后的色彩,也从少女眼中消失。她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回到自己和玉龙、宋挽风住在雪山上的日子。 如果世间一直那边简单就好了。 可如果一直生活在欺骗中,毋宁死。 如今,不过是输给白离,死在宋挽风算计中。他们本就要她死,而阿曾他们,又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她讨厌这个尘世,讨厌这里所有人所有事,她厌烦这些算计。 师父不要她了吧。 宋挽风也不要她了吧。 她不会如他们的愿,做兵人之首。她没学好本事,杀不了白离。她无心诀无效,无法心静如水好让兵人攻击不再加强。既然如此,她什么都不要了。 最后一缕风,从耳边消失。 天地晦暗,光线一点点黯下。 春山赴雪 第179节 少女蜷缩跪地,如初降凡尘,一点点归于母体——生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亦有渴求。 白离的攻击自远而近,他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一振,忽然凌身而来,揪住雪荔空洞的身子便要将人带走。一道掌风从后袭来,白离不当一回事,然那拼命的架势如苍蝇般惹人厌烦,白离不得不回身挡。 少女沉静地跪在血地中。 阿曾长刀颤颤,手指白离。 白离失笑:“这位不知道是谁的谁,能别挡道吗?雪女本就是我们的人,我带她走而已。” 阿曾咬牙:“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带走雪荔!” 白离掏耳朵,提醒:“你刚才还在我手下断了一根肋骨。你打不过我。” 阿曾:“我肋骨多的是,我是打不过你,但我可以拦你一二分。” 白离目覆冷意,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骤然纵步袭去。长风破浪呼啸而至,指虎只催人性命,阿曾弯弓腾空,全身相阻,撞击之下朝后跌。白离手掌落到雪荔肩头时,阿曾趔趄着,再次扑向前。 白离再将人甩开。 这一掌,又震碎人一根肋骨。 雪荔安静地跪在地上,封闭五感后,魔笛声变得遥远,断断续续。她依然不适,可她感应不到外界。她虚弱疲惫,动也不动,不知外界的大战,不知阿曾为了阻拦旁人带走她,受了多重的伤。 她自然也不知—— 白离的手又要碰到她时,又一道机关,射向了白离。 白离恼怒回头,看到出手的人,是一个脸色发白的美艳女子。他认识这女子,不禁诧异:“窦燕?‘秦月夜’的冬君,你怎么——” 怎么真帮着和亲团? 窦燕心中挣扎何其剧烈,她根本不想管。可是看到阿曾爬不起来,看到雪荔动也不动,她双目发热,反应过来时,手中的机关箭,已经射出了一箭—— 和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白虎”对敌,这远超乎窦燕的本事。 但是窦燕战战兢兢间,慢悠悠笑:“手不听话啊,对不起了白虎大人,雪女不能给你。” 白离:“要知道,你拦不住我。” 孔老六打斗间,喘气着冲过来从地上扶起阿曾。阿曾全身剧痛,朝他摆手,脸色焦急地朝向这边。孔老六知道那人的意思,咬牙上前,站到窦燕身旁:“老子不知道你是谁,但老子承小公子的情,小公子说老子的朋友,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想带走那小姑娘,除非老子死。” 山崖上,被打得扑倒在灌木丛间的少年粱尘,裂开嘴朝下,齿缝间尽是血,但他不要命般地大喊:“阿曾,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让我来——白虎是吧?有我在呢,你别想带走我们的雪荔!” 和亲团的人,三五成组,一组成队,轮次阻挡兵人。他们和江湖人分批次成列成队,精疲力尽之余,看到雪荔被困、无声无息,和亲团中属于林夜的暗卫们不提如何心焦,便是那些曾隶属“秦月夜”的杀手,都红了眼。 众人咬紧牙关:他们见不得自己的冬君大人这样被欺负。 即使——冬君大人可能是假的,但雪荔平时对他们的照料,却是真的。 雪荔啊,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看起来对谁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不在意。她总说自己什么都不做,但是每一次众人需要她的时候,她的纤瘦身影,都挡在他们面前。 那是何其秀美的少女。 以一挡百,挡千。 而今——渐次的,众人裹挟土掺着泥,互相搀扶着。你倒了,我便起来。我倒了,你来接手。他们断断续续的,汇成同一个声音:“阿曾郎君,我们也帮着拦那个白虎!” “对,不能把雪荔交出去。” “谁知道他们要对雪荔要做什么?”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他蹙起了眉,神色渐渐肃然。诚然,在他看来,自己在做对的事。但是身在南周,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是敌人,他是入侵者,他是恶徒。 可两百年前,白离的先祖,正是死在这片山河间。血债血偿,以牙还牙。 白离缓缓道:“那就让我试试你们的刀吧——” 青年大步纵飞,阿曾爬起来,胸膛疼痛如破窗,他哑着声嘶吼:“列阵——” 天地如炉,世人如炭。众人渺小如蝼蚁,蝼蚁又在白离身前挡成一座山,护住那个往日总是保护他们的少女。夜风刮得人面冷心寒,一片冷寂间,宋挽风站在战局边缘,站在一古苍树下,仰观斗柄。夜与昼交错,万顷茫然,他观望着那一个个站起来的年轻男女。一个个自不量力的人,试图阻拦白离。 “我们”? 谁是“我们”? 一阵罡风夹着血腥味飘过,“秦月夜”的夏君,站在了宋挽风身后。 星辰在天,万物浓黑,夏君拔出了刀柄。 他如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影子,悄然无声出现于战场。只有宋挽风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宋挽风,早早对他下了令。 而更远的山岗上,一身黑袍的春君面容掩在斗篷下,分外模糊。春君站在山巅,看着宋挽风和雪荔的对峙。无论这场战争在霍丘军中代表什么,在春君这里,只代表雪荔和宋挽风的决裂。 玉龙若是知晓,会如何想呢? 春君不参与这场战争,春君静静地看着他们。 -- 卫长吟坐在帐中沉思,哨兵疾奔入帐:“将军,我们的人没有回来!” 战鼓敲响极重一声,如霹雳般劈来,卫长吟眼皮重重跳。 他思维敏捷,当即掀开帐篷走向山头,朝下方混战望去。他在敌军中,看到了戴着狻猊面具的将士身骑白马,鹤氅飘然,直入战场,宛如一道撕破战局的雪亮月光。 林夜为何忽然拼命? 隔着人海遥遥,下方那狻猊面具忽而不经意地抬头,朝山巅上望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旁人还没反应,卫长吟先淡声:“中计了。” 多年沙场生涯,能在此局牵制他的人,已然不多。卫长吟面色如常,心中难免复杂,多看了那战场上的小将军一眼。 身后迷瞪的将军追到山崖上,还未向大将军汇报新军情。他听到大将军的喃喃声,气喘吁吁问:“什么?” 还没弄明白,卫长吟转身重新入帐:“弄清楚凤翔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开新局——” -- 攻凤翔是局,凤翔战局不知结局。上万人埋于山谷,兵连祸结,至今双方都未得到消息。 军粮在下午时分到达,让川蜀军精神松懈半分。之后夜色渐渐深重,大散关迟迟攻打不下,双方皆有些疲态。 李微言来到战场上,不提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惨烈杀伐是何心态,林夜在研究卫长吟:卫长吟这时候应该发现凤翔的虚晃一枪是假的了,派去凤翔的霍丘军至今不归。卫长吟应该意识到哪里发生了意外,卫长吟为何不急? 半夜双方短暂战局放缓,林夜帐中休息中,忽然做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些什么,只光怪陆离万象变化扭曲,他隐隐看到山雾弥漫,血水如潮。少女坐在一地尸体中,闭目间,眼中朝下渗着血。 刀剑向她肩头刺去,少女躲也不躲。 “阿雪……阿雪——” 林夜从梦中惊醒,全身肌肉痉挛,冷汗淋漓。 林夜靠着床榻喘气,外面先有声音:“将军,世子求见。” 战鼓擂,万马奔。林夜心脏被鼓声敲得一阵阵痛,他伏在榻间煎熬时,再有声音着急些:“将军,敌军从后方窜来,又开始进攻了——” 霍丘军攻势这么猛,越来越剧烈,为什么? 林夜披衣坐起,脑中几多思量,忽而想起和亲团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回来消息。阿曾、窦燕、粱尘……还有雪荔,已经失联了整整两日。以雪荔的武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其他人更不应该…… 自己派去的孔老六等人,也没有消息。 夜间篝火起,双军对峙间,林夜望向敌军元帅的帐篷:卫长吟在另一边有布置,那种布置,让和亲团和孔老六的江湖人全军覆没。 糟了。 林夜色变。 他忘了另一处战争了……卫长吟这么自信,想必另一处战场,己方是失利方。战场消息被阻,是敌人有意为之。卫长吟的布置也许不是粮草,不是凤翔,而是另一处战场。 披着氅衣急匆匆出帐的林夜,和帐外迎面而来的李微言打了个照面。 李微言面色不妥:“雪荔呢?我以为雪荔和你在一起——” 李微言焦躁万分,这许多人中,他最关心的就是雪荔。当初自己杀光义帝,是雪荔救他一命。 到了这里,李微言才知道,原来照夜将军,就是林夜。李微言下午时便到达军营,军情紧急,到处混战,林夜分身乏术,李微言便耐心地等了一晚上。然而李微言多方打听,确实没在军中见到雪荔。 包括阿曾他们,全都不在。 李微言正想质问林夜,林夜冰凉的手,猛地握住他。李微言被冻得,颤抖一下,垂眸又掀起眼皮,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脸色雪白的少年公子。 林夜:“世子,我恐怕有事需要离席,求你……扮演一下‘照夜将军’。” 李微言挑眉。 林夜:“我扮演小公子这么久,无非是我与小公子年岁相当,身量相当,而世人又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去确认……求小世子帮我一次!” 大恩难言。 少年郎君拱手间,见李微言纹丝不动,只用晦涩的眼眸上下端详他,似思量他的用意。而此关头,不是互相猜心的时机,林夜长袍一撩便要下跪。 李微言猛怔,这才肃容俯身:“别拜我,我可不当皇帝,别折我的寿——” 世事淹蹇,身在局中,谁能说得清? -- 夜色越来越深,阿曾、窦燕、孔老六,从山崖上摔下来的粱尘。 粱尘蒙着口鼻,到此时都坚持不暴露身份,还做着重新当细作的美梦。可是他们摇摇晃晃,一个个站在雪荔前阻挡,他们身受重伤,无一是白离的对手。 白离不在意他们,甚至敬重他们。他们不光对付兵人,还要轮流来拦他。 虫蝇没完没了,也让人心中厌烦。 白离松动筋骨,慢条斯理地朝前走。这一刻,他终于看起来像杰出刺客,而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手:“真是好烦啊。原本不想杀太多人的……” 异族青年弯曲手指,手中指虎闪着银光。 遥遥的,宋挽风的声音飘入战场:“白离,别玩了。兵人必须南下,和卫将军汇合,不然,那边就该发生错漏了。你解开雪荔的穴道吧,兵人需要她。” 阿曾、窦燕、孔老六、粱尘,摇摇晃晃,再一次抬起武器,拦在白离面前。 夜火燃烧,万物扭曲。一切如恶魔入凡尘,跌跌撞撞的兵人和敌我难分的战场,燎向山壁,在山壁上扭出模糊的、错乱的光影。 在一片凌乱中,魔笛声紊乱起伏,虚弱嘶哑。丛丛密林后,霍丘人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明恩,质问明恩,为什么那雪女许久不曾再动作。是否魔笛有误? 躲在树桩最后方的明景,看着这一切。 必须有一个法子,让这里再乱一场。必须有一场乱,能拖延时间,保护雪荔,保护阿曾大哥他们。 她眼中倒映着此间战局,也倒映着不算久远的日子以前,扶兰氏被灭国的那一夜。 春山赴雪 第180节 到处是嚣张的霍丘人,到处是张狂的笑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跪地求饶声和麻木冲驰的敌人,他们奔跑反复,在夜中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夜。 “轰——”火星高溅,灼痛明景的眼睛。 她看着尘嚣下,白离步步上前:“别再拦我。” 她看到百姓们在火中翻滚哭泣:“圣主啊——” 她看到阿曾撑着刀柄,浴血强战:“不许碰雪荔!” 她看到阿爷抱着无知哭泣的幼童在夜里跌撞,满鬓白发散在风中:“小景快逃,快跑——” 她看到窦燕朝后退,朝白离喊道:“雪女即使不醒来,这些兵人也一样杀人。为什么非要她失控?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看到哥哥们倒在战火中,倒在圣主庙前。她看到自己和亲兵们策马出逃,回头望向身后人影重重和战火缭绕:“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为什么你从不看你的子民一眼。 你若当真庇护天地,你庇护的到底是杀人恶魔,还是豺狼人间? 迷惘晃神间,明景朝前走。 身边监视她的人已经监视了两天两夜,心知这位异族小公主的胆小怯懦,也知道卫长吟想收服这个小公主,不让他们碰这个小公主。 他们如今监视那魔笛,怀疑明恩的魔笛是不是失效了。没有人注意到,明景从身后,木着眼,白着脸,走向他们。 天地如炉,世事偃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嗤——”明恩身体僵硬,持笛的手发抖。长笛铿然从他手中脱落,他转过半只肩看向身后。笛声骤停,天地间阒寂无比。 星子寥寥点在空中,散于云后。 所有人失神地看着异族少女,异族少女也失神地抖着握匕首的手。 明景目光朝前,盯着明恩的眼睛—— 魔笛声停了,这里就混乱了。自己入局了,局势的混乱就能拖延时间更久了。 天上银瓶倾倒,星光坠落。地上的凡人,看到天上的星子,也看到地上的死人。 明景看到哥哥不可置信的眼睛,也看到自己眼中的水如湖婉婉弥漫而上,淹没不远处的白离、阿曾他们的对峙—— “活下去。但不是像狗一样被打断脊梁地活下去。 “没有你,我也能带扶兰氏走向新生。” 第102章 从此后,不识天地只见…… 癸未年九月十三,日初见夜。从此,红尘人间,寰宇四海,不识天地只见夜。 ——《雪荔日志》 扶兰氏兄妹二人的账,是笔糊涂账。前方火烧燎原,战况剧烈,谁也没想到明景这时候会翻旧账。 扶兰氏的灭亡,归结于谁?到底是明景的天赋得人嫉妒,怀璧其罪,还是明恩的俯首帖耳,半夜开门?那整整一个小国困于永夜中的冤屈昏惑,应该向谁讨要? 监视明恩的几个霍丘人为这变数呆住了。 而明恩手捂住自己渗血的腹部,一时间竟然没死。他震惊地看着明恩,魔笛掉落他也不顾,心中破洞裂得更大,他愤怒满满:“我是你三哥,我从小带你玩……我是为了整个扶兰氏!” 明景色如死灰。 她朝后跌退,匕首插在兄长腹部,她往后退时,手心全是汗与血。她大脑中遍是故人染泪染血的眼睛,她思量着自己的仇恨与不忿、以及自己这番行动,让魔笛骤停后,能为前方战场拖延多少时间。 大家都要救雪荔。 她也要救。 大家都和霍丘国是仇敌。 她也是。 明恩心中怪她祸国。 她也怪明恩开城门。 索性,这场火,烧得更烈些,局势更乱些。只要魔笛不继续响彻,雪荔受到的影响微弱,兵人也会攻势减弱——种种思量,落在明景的眼中,化为浓郁的湖泊一般的泪光。 明景咬牙切齿:“是你开的城门。是你害死五哥。是你引抵入城,是你害死了阿爷!” 明恩浑身痉挛,气血流失让他浑身变冷、僵硬。他如同被人狠狠扇一巴掌,他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扶兰氏,为了明景。明恩朝前走,朝着明景:“我救了你!” 明景梗着脖子:“你救我是为了让我为霍丘国做事。你是叛徒。” 明恩唇齿间发出的呜咽声,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你才是叛徒——你背叛我!” 监视的霍丘国人皱起眉,左右看看。眼见明恩生命流失,却大约被明景刺激,他怒吼一声后,整个人扑向明景。明景被撞翻在地,明恩两手来掐她脖颈,明景抬手便扇了兄长一个巴掌,而明恩大怒之下,反手扇回。 灌木与树枝形成一种幽秘的幻境,兄妹二人斗鸡般厮打,霍丘国人扑上来阻拦。而生命最后一刻,明恩花费全身怒火,与明景之间剪不断的仇怨,成为一笔烂账。兄妹多年相知相伴的情意,在仇怨爆发时,化作剑刃,以最难堪的姿势,刺向对方—— “你不配为扶兰氏的公主,你连隐忍都学不会。” “是你不配为王子。背叛自己国家、自己子民的王子,你将被圣主抛弃,死后被割舌头,背大石,被鹰啄……” “你诅咒我……你竟然诅咒自己的哥哥。那好,扶兰氏灭国了,你和我一起走。” “咳、咳!放开我,放开我……扶兰明恩,你杀了五哥,害死阿爷,你连唯一的妹妹也要杀吗?” 星子躲入云岚。 -- 云岚后,凤翔城在夜间熄火,最高角楼处,张秉与叶流疏相携而立。夜间风大,吹得二人衣袂飘然,宛如仙飞。 叶流疏观望着隔着那山川与河流的战火,关注着大散关后的战局。 旁边有侍从上前,递给张秉一张卷着的纸条。叶流疏悄然瞥目,见张秉低头就着灯笼光影看了那一张纸后,抬头微笑:“没什么大事,是钦天监的消息,他们观测到,今夜也许有一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星陨?”叶流疏愣一下,没料到战局紧迫,北周的钦天监观察的却是星陨,而叶流疏又抬头看天,“星子躲入云后,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当真有星陨?传闻说,每次星陨,都伴随着战火,会死许多人。” 张秉温和:“天下每时每刻,都在死很多人。” 他意有所指:“而我们,不是已经……雪中送炭了吗?” 夜火寥寥,张秉手指一个方向。过于遥远的方向,夜雾弥漫,看不分明,而影影绰绰间,叶流疏想象着北周兵马在山地间的逶迤出行,悬起的旌旗,朝霍丘国递出的刺刀。 叶流疏美丽的眉眼间,神色稍缓。 张秉:“你很关心林夜小公子?” “不,”叶流疏道,“我关心的是,苔米,尘埃,烟火,雪粒……所有这些,诸如我一般渺小卑微,不被掌大局者看在眼中的东西。” 叶流疏:“我关心的是自己,是千万个与自己一样的人。我不希望发生战争,我不想死太多人。” 她是从民野乡邻中走出的平民郡主,她的郡主头衔,彰显的是宣明帝的野心。宣明帝对她的一念之仁拯救了她,而叶流疏不觉得天下百姓,和自己一样幸运。 张秉:“那么我的出手,便是为了‘不死太多人’。 “凤翔城外三里山岗,我手书借兵符,借来的兵马已到此地。北周将士将和南周将士互为犄角,将霍丘兵困于中间。在我们的皇帝反应过来前,如果你的那位小公子反应得足够快,南周的兵马反应得足够快,北周和南周的兵力,足以逼得霍丘国退兵。 “而你我且留在此地,共看一场星陨。” -- 天上星光黯然。 寒风下,战旗猎猎,士兵哀号阵阵或义愤填膺。 凤翔城外,接近大散关的方向,北周兵马阻拦卫长吟派出的兵马。这只队伍原本中途撤退,为夺取南周粮草。而今北周兵马歼灭他们,继续南下,朝着大散关驰骋,与南周兵马汇合。 李微言戴着狻猊面具,走出军帐。身边的将士没有人怀疑。他走过奄奄的尸骨与残兵,将战火后世人看不到的落败哀荣,一一望进眼中。而他将和卫长吟继续对峙,等待大军的胜利。 陆轻眉与陆相坐在金州城的角楼上,一边下棋,一边等着最新的战报。几位朝臣留在金州城外,至今不肯进金州。这一战的胜利,将决定他们到底是迎新帝归朝,还是南周一败涂地。 卫长吟坐在自己的军帐中,等候着兵人的南下,与自己这只大军的汇合。他将整宿不眠,等候消息。前方战局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照夜将军的复活、计谋,步步打乱自己的棋局。如果到天亮时,兵人都不能南下,卫长吟将撤兵——此战,不必再胶着了。 林夜骑马摆脱众人,行在夜间山林中的小道上。夜风吹得他衣袍如鼓,一袭黑金色的袍衫,流动着灿金一样的潋滟色泽,托衬着少年公子净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 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必须找到阿曾的和亲团,找到孔老六的江湖人,找到他噩梦中跪于尸体中流着血泪的少女。他要救人,或者自救,他要找到雪荔,找到破局之法! -- “咚——” 西北战场树林后,明恩倒在地上,像一只阴惨的鬼蜮,没有了气息。明景伏在他身畔喘气,看到兄长手心,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她缓缓抬头,看到宋挽风立在夜风中,衣白若仙。 衣白若仙,人若妖鬼。 宋挽风持着铁扇,那把让明恩再也爬不起来的手心血口,便是他催风刮动的。 他杀死了明恩。 不。 明景想,其实是自己杀死了哥哥。 为了……为了什么呢? 几个拉架的霍丘国人站在宋挽风身后,粗着声音说脏话,西域话和中原话夹带着说,也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听懂。但也许宋挽风根本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宋挽风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他洞若观火,好像明景的所有心思,在他那里都无处可遁。 但他甚至也不关心明景的小心思。 宋挽风平平静静:“好了,你的哥哥死了,如今你是唯一的魔笛驱使者了。魔笛已经停了很久了,你该重新催动它了。” 明景颤一下。 她睫毛上沾着灰,再没有拖延的可能。她的魔笛与明恩的不同,只要她驱动,粱尘救雪荔的所有手段,都会失效。似乎明景可以故意吹错韵律,可宋挽风就在一旁看着……她若在此耍滑头,她也会像明恩一样死在这里。 她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 只有她活着,扶兰氏才不算完全灭国,扶兰氏才有重振的机会。小公子答应过她的,她与小公子的合作如此愉快,小公子未曾食言,她也未曾食言。 此程风雪相催,山遥路远。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先放弃。 在宋挽风眼中,这个异族公主苍白纤弱,却又识时务。他握着铁扇的手没有一刻松懈,准备她随时拖延,他随时取她性命。 春山赴雪 第181节 明景脏兮兮的手,从血腥土地上,摸到了被明恩丢下的长笛。 长笛落到委顿少女的唇边,少女披头散发,睫毛雾浓。她垂着眼,悠长婉转的魔笛音,在空茫深夜的战斗中,重新响起—— 催人神智,乱人神魄。驱人肉身,操控兵人。 -- 当魔笛声停下来的时候,五感封闭的雪荔,短暂地被关在自己的身体中。 明恩的技能不佳,天地阒寂之际,雪荔懵懂而疲惫的,如同置身梦境。 “雪荔。” 她听到有人唤她。 她睁开眼。 她看到天地间有雾,四处雾茫茫,自己被困在雾深处。她呆滞地立在雾深处,直到自己又听到唤声—— “雪荔。” 清静的女声道:“雪荔,朝前走。” 浑浑噩噩间,雪荔忘乎所有。她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体上的痛、神智间的苦,她只是听到这道声音,意识到这是玉龙的声音时,鼻尖泛酸,眼中好像有什么液体想要喷涌。 雪荔静静地站着。 一层白纱,在虚幻世界中,覆在了她眼前。白纱挡住了她的泪水,也让她再不用看周围的雾。 玉龙在她的幻觉中,说道:“朝前走,找到我。” 雪荔轻声:“我找不到你……师父。” 玉龙:“一个合格的杀手,失去视觉、味觉、嗅觉,也一样可以杀人。五感中但凡留有一感,也要杀人。五感全失,亦要靠杀脱困。 “终有一日,你陷入困无可困的局面,你可以相信的,唯有自己的刀。 “雪荔,握着你的刀,朝前走,找到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此一程山遥路远,风雪兼程,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 雪荔在幻觉中,迷迷瞪瞪、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眼睛看不见,耳边声音也越来越轻,心间时不时有一种绞痛感,让人窒息。她只是听着脑中的那道声音,无知无觉地朝前走。 她感觉自己忘记了好多事,忘记了好多人。她只记得玉龙,只记得宋挽风。 而她在幻境中朝前走,她糊里糊涂的,为这一切,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是师父对她的试炼。 心口与身体上时而感觉到的痛,是师父每月让她服用的药物的效果。那药物,是师父为了锻炼她的神智,才用的。成为武功最高者,攀登武学巅峰,便要吃些苦头。 是了,这一切都是试炼。 只要她朝前走,不停地走,一步也不停,她会走出这重迷雾,找到师父,完成试炼,修为大涨。到那时,她将获得心灵的宁静,真正的宁静…… 可是这里十足空旷,时间流逝变得缓慢。 她走在迷雾中,越走越疲惫,越走越迷茫。师父到底在哪里,路的尽头何时到来。她越来越累,越来越撑不下去。耳边倏然传来一道尖厉十足的声音,像笛子声音,却一声起,便让她气血翻涌,眉目渗血。 不要管,不要管。 雪荔告诉自己,继续走,不要停。找到师父,解开白纱—— “阿雪!” 模糊的少年声音,从迷雾深处响起。 雪荔怔住。 那是一道和师父位置相反的声音,但她真的听到了那道声音。她怔愣在原地,而师父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雪荔,过来。” 雪荔垂下头。 她立在原地,手背青筋颤抖,蒙着眼的面容上,脸上血色全无,苍白空洞。 -- “阿雪——” 林夜的唤声,在魔笛响彻的一刹那,伴随着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在天地间响起。 战斗中许多人都为这一声所惊,精疲力尽的阿曾等人,吹着魔笛的明景,站在明景身边观望战局的宋挽风——他们全都看了过去,漫山葱郁,黑夜如披,少年公子御马穿过夜雾,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有明亮的眼睛,秀丽的面容,足够的睿智,无上的勇气。 当夜风吹得他衣带凌乱擦眼时,那些爬也爬不起来的阿曾等人,都感到自己眼睛中渗出的热意。即使林夜只有一人,即使林夜不清楚此局的困难,但他们无端相信他,无端觉得,只要林夜到来,大家就无所畏惧。 粱尘倒在半人高的死人堆后,好一会儿爬不起来。 他到现在都艰辛地蒙着脸,不露出自己的真容。他手指头痛得动也动不了,他的意志告诉他,他要爬起来,和阿曾他们继续阻拦白离,可他动一下便要吐血,根本起不来身。 林夜的目光,落到这漫山遍野的兵人中。他目有疑色,锐利的眼中,却未泄露太多情绪。 他一眼看到了阿曾、孔老六、窦燕等人的困局,看到他们已到强弩之末,而被他们阻拦的白离,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白离听到声音,朝马蹄方向望来。 白离看到来人,并不觉得来人了不起,只觉得这又是一个昔日被雪荔保护在身后的废物。 白离无聊道:“有完没完?” 他一声尖啸后,猛地震开同时扑到自己面前的阿曾和窦燕。那二人骨节都发出“咔擦”声,落地时痉挛着爬不起身。他们动弹不得,孔老六的头颅被白离一转,惨叫一声,亦倒地不起。 而白离落到了雪荔身边,他抓向雪荔肩头。 下一刻,长剑如虹,卷上他手臂,磅礴内力裹挟,催人骨震,自身后而来。 白离一扬眉,反身回挡,指虎飞出间,林夜朝后纵步上树,身如凌波,转瞬再至。少年翻手倒撩,刀刃自下而上猛抽一把,与白离的攻击交错出火星子。 白离目中生出异光。 他生了兴趣,奇怪偏头:“咦,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这个废物小公子?你怎么突然武功拔高了一大截?但即使如此,你便认为你能拦住我? 林夜手持长剑,朝白离笑:“不妨问一问……” 粱尘终于从死人堆里钻出头,大声道:“公子,别问了!快带雪荔离开这里……我们来应付他。” 阿曾同时:“不错!” 林夜的目光,落到白离身后。他面上带笑,目光凝住,他看到雪荔坐在一地尸体中,他也听到了漫山遍野的魔笛声。周围全是杀不死的怪物,那少女萎靡非常地垂着手脚,气息奄奄,然而她的眉头,越蹙越高,神色越来越焦虑。 有什么东西,在牵制着雪荔。 是……魔笛? 林夜当机立断,旋身摆脱白离,朝雪荔扑去。阿曾和粱尘与他配合默契,同时硬撑着,一左一右再次飞出,去拦白离。 林夜彬彬有礼,人如白鹄掀飞间,温润朗笑声传遍此地:“在下这辈子没和这么厉害的武功高手打过架,不虚此行了。诸位豪杰,有劳了。来日必谢!” 林夜衣袂惊鸿。 众人袍袖染血。 夜火漫天,兵人齐下。世间自有我辈大好儿女,无名无姓,奋不惜身。古往今来,英雄谁许? 阿曾咬着牙,盯着白离:“不虚此行。” 粱尘蒙头捂脸,挑衅叫嚣:“不虚此行。” 孔老六等江湖人、和亲团的杀手与暗卫们:“和诸君联手作战,背对为盟,不虚此行!” 窦燕眼眸微热,笑骂:“什么不虚此行?老娘还想活着……什么人!” 静夜深处,魔笛缕缕,宋挽风观望着战局,眼中浮起一丝冷漠的笑。他突兀说道:“该动手了。” 他身后,夏君骤然如魅,飘向战场,双刀短刃,自后朝雪荔袭去。 这一瞬变化之快,无人发现。 夏君是天生杀手,当他出现在雪荔身后时,噙笑的窦燕才看到夜火下,冒出来一个人影。窦燕周身冰凉,蓦地想到春君曾经说的,让自己配合夏君。 难道是此时? 就是此时! 电光火石之间,窦燕厉声:“夏君,我来助你——” 她拔身扑向那道黑影,林夜将雪荔抱入怀中,倏地转身。林夜与夏君错过一掌时,夏君的刀刃,划破了少年的手臂。少年一声长啸,马匹朝他们撞去。 马匹撞向夏君,林夜抱着雪荔翻身上马。夏君的双刃砍向马腿,棕马一声惨叫,林夜和雪荔摔下马背。窦燕去抓林夜,半途中变道,攻击朝向夏君。 夏君的双刀拂过窦燕的脖颈,窦燕朝后仰身翻滚,被林夜一掌推开,救她性命一场。窦燕咬牙再来,夏君阴冷的目光轻轻瞥她一眼,却根本看也不看窦燕的阻拦,攻击只朝着雪荔。 夏君不是白离那样的高手,但夏君是最出色的杀手。 自损也无妨,他直取雪荔性命。 双刀在半空中划过银亮冷光,宛如半弦月光骤现天边。 这么近的距离,退无可退,挡无可挡。眼见那薄刃要刺破雪荔心口,林夜长扑上前,将失魂的少女揽入怀中,翻身一转,用后背承了那薄刃之势。 林夜将少女捂在心口,鲜血自身后渗开。他颤抖的:“阿雪——” -- “阿雪。” 浓雾中,雪荔转身,朝声音源处奔去。 她扯掉蒙住眼睛的布条,她在幻境中奔跑起来。她寻找那唤她的声音,她用匕首敲打四周,要逃离这里。 她回头间,看到浓雾深处,玉龙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似乎只要她回头,只要她上前,她就可以找到玉龙,见到玉龙。 但是不要了,她此时不要了。 “阿雪。” 那是林夜的声音。 是林夜在找她。 玉龙道:“留在这里。越往外走,你越痛。魔笛在控制你,摧毁你。留在这里,是保护你。” 雪荔摇头,她跌跌撞撞,跑得更快。 是,越往声音源处跑,她的心脏越痛,头越痛,四肢开始发软,周身开始发冷。眼前幻觉不断,神智时时开始迷离,可她仍然坚持,仍然不肯放弃。 她想起来了。 春山赴雪 第182节 她想到了玉龙的身死,宋挽风的背叛。而杨大哥他们都在外面,她觉得她好转一些了,她觉得她好像可以暂时抵抗魔笛一会儿了。也许她能帮大家,也许她不是毁灭者呢? 玉龙:“雪荔。” 可外面还有少年叹息一样的轻声:“阿雪……” 雪荔终于走到了浓雾尽头,她奋力上前,泪水在眼中打转。少女用匕首去刺那重雾—— “阿雪。” 薄刃刺穿衣袍、肌肤,几乎贯穿心脏。林夜动也不动,以身承伤,夏君的双刀刺穿他的心脏时,继续上前,刺向少女的心口。 夏君一击便走。他急速退出战场,窦燕跌撞间看到白离那处众人的危机,左右为难之际,转身去拦白离。 林夜心脏处的血,一点点渗出胸口,血液浸透衣袍,沿着相挨的肌肤,流向怀中少女的体内。摧残人心神的魔笛声,在那重血流向雪荔时,声音开始变弱,困住少女神智的迷雾开始驱散。 -- 天要亮了。 张秉和叶流疏遗憾笑:“钦天监弄错了,今夜没有星陨。” -- 天光暗暗,星子落地。 天光骤亮,红日将出。 雪荔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瞬,模模糊糊地看到林夜抱着自己,与自己一道跪在血海尸山中。这一幕依然像幻境,她在幻境中刹那见林夜,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想念他。 她仰头失神。 林夜低头,擦掉她脸颊上的血。他好像感觉不到痛,他的笑容像梦境一样虚假,他与她抵额:“别怕。 “千山万象,风雪相催。此一程山遥路远,我会伴你同行。 “阿雪,我带你走。” 风雪相催,山遥路远。而天光微亮,日光熹微间,似乎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天地大寂。 在心头血流出的这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神志迷乱的少女与温柔隽秀的少年在凌乱战场中,他们抵额而跪,任由那心口血弥漫,任由那心头血由一者流向另一者。魔笛摧残算什么,背叛与痛苦算什么。 此时此刻,雪荔迷离地靠在林夜怀中。她的眼睛,像拂晓的天空,一目不眨地望着他—— 她看到了太阳。 她看到了他。 她看到微弱的明光在清晨薄雾间飘曳,驱逐此地的悲惨与幽晦。 红尘人间,寰宇四海。从此后,不识天地只见夜。 第103章 “阿雪,欢迎回家。”…… “哐——” 白瓷盏沿着张秉的额头擦过,流下一片血渍。跪于一旁的叶流疏心尖陡颤、浑身发冷,而她余光中看到的跪于另一旁的青年郎君,他无视自己额头被砸出的血,再次拱手伏身,告声“死罪”。 高殿烛火荧煌,气氛却压抑。一重重花鸟兽灯照在影壁与屏风上,屏障物上照出宣明帝高耸的几近扭曲的身体。 疯狂的咳嗽声,从上座传来。 殿中落针可闻,皇帝呼吸急促。跪于地上的男女谁也没出声打扰,良久,张秉和叶流疏,终于听到宣明帝那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话:“所以,你借兵符,让凤翔将士出兵,帮南周川蜀军,打赢了这场仗?” 半月前,霍丘国从大散关退兵。 世人这才发现大散关山中几乎挖空,可通向凤翔。霍丘军退回凤翔后,又深入北周他地,化整为零。这些日子,北周民心惶惶,有人惊恐地说“南周照夜将军复活了,打算攻打北周”,有人愤懑地问“霍丘军为什么进入北周,这不是引贼入室”。 流言万千。 却没有一道流言,质问为什么张秉能用一道手书伪造兵符,催动北周边境之兵。 张家人……好哇、好哇! 宣明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伴随着咳嗽,他感到心间绞痛,双目模糊。那痛意渗透五脏六腑,他百般忍耐,却终是撑不住,一口血哗然吐出。 黑血溅在龙角微翘的桌案上,宣明帝摊靠着椅背,看着那潭血。失神间,浑浊的双目、两鬓的白发、发抖冰冷的手脚,无不彰显这位帝王的枯槁虚弱、病入膏肓。 张秉色变,膝行数步,衣摆曳地:“陛下,保重!” 叶流疏更是直接起身,疾奔向皇帝,弯身扶起皇帝。她多年做惯这样小意模样,抬眸间,美丽的眼中渗出泪水。美人落泪,宛如珠玉溅荷,楚楚动人:“父皇,是儿臣不孝,没有办妥这桩差事。父皇罚儿臣便是,莫要气坏了身子。” 宣明帝喘着气,目光在叶流疏面上流连。 宣明帝闭了眼,缓了下精神,让自己情绪平静些:“所以……林照夜没有死,他假扮南周小公子,和我北周和亲?” “是,”张秉温声,“五日前,南周递国书。南周新帝忙着登基事宜,言明照夜欺瞒建业,满朝震惊。照夜身陨秘事,是南周先帝定下的……如今南周先帝已薨,大散关战争刚刚结束,他们不想撕毁和亲盟约。” 张秉垂眸:“若两国不想起战事,臣以为,陛下应当联手南周,共抗霍丘才是。霍丘狼子野心,应驱逐出境,遣去西域,永不为盟。” 宣明帝枯白的手指敲着案几。 他无视张秉说的那些话,这个国家该怎么治理,张氏说的不算,他才是帝王。比起那些,宣明帝更关心的是:“照夜既然假扮小公子,那南周小公子身上的救命血,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秉心里一顿。 他此时,觉得这位皇帝已经疯了。 也许病入膏肓后,雄心壮志皆要退后。什么仇怨,都比不上一计良药对宣明帝的吸引。而为了这计良药,宣明帝和霍丘合作、和“秦月夜”合作。在这个过程中,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一位真正雄伟的帝王,不应为私欲裹挟天下人。 可一位帝王将死之时,疯狂之下,寸土必血。 张秉垂着眼眸,好一会儿回答:“臣不知光义帝与照夜将军是如何做的,但从结果看,照夜将军似乎身上真的有南周小公子传闻中那种奇异的体质——证据便是,十日前的战争,霍丘出动了一支怪物兵团,用西域早已失传的魔笛驭人,‘秦月夜’的雪女似乎便是他们驱使之人。而照夜将军在战场上救了雪女的命……他的血流入了雪女体内,雪女摆脱了魔笛控制。如此,那场战争,南周才能扭转乾坤。” 他用春秋笔法,刻意忽视北周出兵对那场战事的影响,只将霍丘军的败退,推于兵人失去控制的事情上。虽然宣明帝已经疯狂,张秉却仍担心这位皇帝疑心张氏在其中的作用。 宣明帝默默思量。 他准备宣召“秦月夜”的人,再次询问一下此事。如果那血是真的,宣明帝并不在意血在谁身上。 宣明帝道:“如是,便让林照夜继续做那小公子,入北周和亲吧。只是太后生辰在十一月,十一月前,他们必须入北周。” 张秉微怔,欲阻拦:“陛下,不妥。照夜将军假扮小公子,狼子野心其心必异。这位少年将军伟岸非常,计谋出群,他伪装小公子,必然对我北周不利……” 宣明帝幽声:“有什么不利的?不就是想颠覆北周吗?可国难当前,那位将军最大的敌人,应该是霍丘军,而不是朕啊。” 张秉眼皮一跳。 烛火下,宣明帝的笑容森然扭曲:“霍丘人仇视南周,因为当年霍丘兵败大散关,而今日他们的回归,又被南周的少年将军打断。南周仇视霍丘人,因为敌人的种种阴谋,害得他们颠沛流离。既然两方都有求于我,不如引君入瓮。朕和这位照夜将军写书,告诉他,朕支持他们灭霍丘,朕助他们……” 宣明帝声音幽微:“待他们打够了,朕再收拾他们……” 张秉皱眉。 张秉:“陛下,如此引火烧身……” 宣明帝断然:“不火中取栗,焉得正果?” 张秉目光自下而上轻轻抬起,观察这位扶着桌案起身的皇帝。 皇帝又在咳嗽,呼吸更加急促。皇帝喉咙中发出咕隆隆的浑浊声音,喃喃自语:“对、对,就是这样,让他们狗咬狗。林照夜说不定还不愿意来,朕要用自己引他过来……世人都说朕需要他救命,好好好,朕就这样继续。” 皇帝语气狂热:“朕去洛阳行宫,等着他们。朕把洛水借给他们用……让他们打吧!越疯狂越好。无论是霍丘还是南周,谁先出局,最后赢的都是朕这个不出手的人。” 皇帝骤然指向叶流疏:“流疏,你陪朕去行宫休养,我们在洛阳行宫等着你的未来夫君。” 叶流疏一顿,悄然看了张秉一眼,向皇帝称是。皇帝再不看张秉,由叶流疏搀扶着,前往内室。他有一整个国家大事忙碌,他等着确认照夜将军的血能不能救命,而张家人,冷一冷便是。 张秉便独自跪于殿中。 他幽静的眼睛,望着皇帝方才所靠的御座。 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凛冽寒意。这点寒意,如画龙点睛,让这位温润清冷的郎君,霎时有了活人的生气—— 他等着林夜那边的消息,等着林夜查出来,宣明帝和霍丘国的合作,到底是些什么。 他要看看,自己服侍的君王,到底是怎样一位君王。 他原想拿这些秘密来要挟皇帝,而今他隐约察觉皇帝身置绝处的疯狂,他不禁开始思量:这样的帝王,会将北周带向哪里?南周的光义帝已经死了,那北周的……呢? 烛火在纱罩中“荜拨”一声。 张秉重新低下眼睛,仿佛他仍是最谦卑的臣子,他绝无张氏骨子里的傲气和决然。 -- 在北周一山林中,天密密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冷了,兵人们四散于林中,浑浑噩噩地抱着树啃噬,也有的抱着自己的手脚啃噬。他们已经不是人,不怕霜不怕冷,衣着单薄冻得全身青紫,也浑然不觉。而还是人的霍丘人,埋在军帐中,气氛低靡。 卫长吟坐在帐篷中,看着宣明帝的旨意。 那是一道“给君兵马,请抗南周军”的旨意。 宣明帝在旨意上说,霍丘军想深入大周,已经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北周可以收留他们,只要他们帮北周解决南周这个大敌。 如此,北周和霍丘的合作,仍然可以继续。 宣明帝依然只要“小公子”,他可以把“照夜将军”送给霍丘军祭旗。 宣明帝居高临下,说这场密谋有利于霍丘。毕竟,南周照夜将军正以和亲小公子的身份行事,大批南周军队无法深入北周。霍丘如果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是最好的机会。 卫长吟唇角浮起一丝冷笑:“这是拿我当枪使。” 旁边将士们也义愤填膺。 只有白离靠着柱子,心神不安地凝望着窗外雨。他回想着十天前的战争,回想着自己撤退前,雪荔回头看自己的那种眼神—— 那本是他们的雪女。 雪女却不肯和他们同行。雪女甚至借助林夜的血,开始解那魔笛的控制,试图摆脱他们。 林夜的血,真的有那么厉害?而林夜,竟是照夜将军? 那可是……照夜将军啊……让卫长吟都投鼠忌器的照夜将军啊…… 春山赴雪 第183节 白离目光轻轻瞥向卫长吟,听到一位将军问:“那我们帮北周吗?” 卫长吟沉默。 以他的智谋,他已有退兵回西域、改日再战之意。但是这一军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白王的希冀悬在身上。他按照大局退兵,在他人眼中,只会是“兵败”。 当他将霍丘人的未来悬在旗上时,即使他已经看出出师不利的结果,他身后,并没有一条坦途大道留给他。 白离大咧咧笑:“老卫,你担心什么?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你。不管咱们这些战争打成什么样,只要你在,咱们就不怕。你放下那些顾虑呗。” 卫长吟怔忡看他一眼,青年温煦爽朗的笑容,让他冷硬的心灵稍得慰藉。他知道白离没脑子,但是满堂的将士都在质疑他的战术时,只有白离无条件站他这边。 白离很淡然:“父王派我跟随你,我们一起来大周。你负责打仗,我负责保护你。” 卫长吟别目:“我没什么好保护的……” 他陡然转移话题:“扶兰公主呢?” “我在。”少女似乎一直等在帐外,闻声掀帘入室,朝卫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朱居国觐见礼。 小公主换下了那身脏污袍衫,额头点花钿,发辫缀珍珠,耳下翠羽明珠。她琥珀眸猫儿眼,穿上朱居国公主应有的服饰,当她站在帐中向卫长吟屈膝行礼时,整座帐篷,因她而熠熠生光。 这是朱居国最明艳的花朵,被朱居国王护在身后的最纯洁的花朵。 帐篷中,许多霍丘人都露出贪婪的掠夺一样的目光。 扶兰明景言笑晏晏,闻若不闻,朝卫长吟道:“大将军,我在教你手下一些人使用魔笛。如今魔笛对雪女的作用正在失效,如果小公子的血真的那么奇异,那彻底失效也是迟早的。既然我的魔笛无法完全控制雪女,便要控制好这些兵人。” 白离诧异地看她:明恩死后,明景简直脱胎换骨。 卫长吟则不喜不怒,幽静的眼睛看着明景,忽然问:“你身边那个从和亲团中带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朝外用大魏话喊了一句,便有身形高大修颀的少年郎应声而入,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朝卫长吟请安。 来人正是粱尘。 明景朝卫长吟说:“半月前,咱们撤兵后,我在帐篷中看到粱尘,吓了一跳。他打猎回来,找不到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粱尘朝一屋子人,露出灿烂的笑。 他朝着明景笑得更为热烈:“对呀。” 明景与他对视,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一层薄薄水色,被她强行掩了下去。 她尤记得半月前,粱尘一身血地出现在自己的帐篷中,自己深夜被他吓到的那一幕—— 那少年郎喘着气跪在地上,匍匐在她榻边,呼吸紊乱气息微弱。他脏污的手指摸向她手指,神智绷成一条线:“这、这么惊讶做什么?我、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啊。” 为了不露馅,他整场战争不敢露脸。 为了不露馅,他拖着被白离重伤的身躯,赶路追上来,爬入异族公主的帐篷中。 他没有马匹没有工具,用轻功走了三里地,才在霍丘人失去踪迹前追上他们。他做好了标记,给故人们留好了讯息,他甚至没空去金州看一眼姐姐和父亲……他赶回明景的帐篷中,看到小公主从噩梦中惊醒的苍白模样。 黑夜中,少女公主坐在榻上,少年侍卫趴跪在地上。 粱尘用手指捂住唇,咳嗽不断。他将血咽下去,颤巍的手臂掩住自己胸口断了的骨头。他还要再吹嘘些什么,明景一声呜咽,从榻上扑下,抱住他脖颈搂住他。 相依为命。 也许他们在霍丘军中要一直相依为命。 他回来了,明景可以不受责难。而他回来了,白离和卫长吟他们,难道发现不了异常吗?如此胆战心惊,明景本应驱逐他,可她看着少年汗水淋漓的苍白容貌,仍是做了大胆的决定。 她要留下粱尘。 一个人待在敌人中,太辛苦,太惶惑。 粱尘像一个傻子一样没有畏惧心,如果他们一起躲在这里,小公子会相信明景的诚意,明景也不会那么怕。 如此,明景大方地带着粱尘去见卫长吟。粱尘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生机勃勃的模样,而满帐军士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白离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卫长吟的目光也落下来。 明景的心提到嗓子眼。 白离慢慢说:“他不是……” 卫长吟打断:“扶兰公主,带着你的侍卫出去吧。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没说是“什么事”,明景也不敢问。她笑着回答卫将军,拉着粱尘出去时,脚步趔趄。出了帐子,粱尘稀奇地朝她笑,明景恼怒地瞪他:“万一白离认出来……” 粱尘无所谓:“我又不重要。” 粱尘搂着她肩臂,笑眯眯:“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回来,你会很害怕的。” 明景:“我可是公主……那不是宋挽风吗?”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宋挽风青色袍衫撑着伞,在树林中一闪。二人犹豫下,怕东窗事发,粱尘如今又受伤严重,他们没敢去跟踪宋挽风。 不过,宋挽风还想做什么? 兵人失控,雪荔失控,宋挽风应该大受打击才对。卫长吟都消极了几日,怎么宋挽风,看上去全无影响?这人,又在计划什么坏主意? 若是……能打探些消息,传给小公子他们就好了。 -- 宋挽风走入春君的帐中,看到春君坐在一张方形蒲团上,手指间抓玩着一只细颈琉璃瓶。 琉璃瓶中盛着血,血顺着琉璃转动,发出夺目的潋滟之光。烛火伴着雨声,春君反复玩耍这只瓶子,直到宋挽风进来。 春君这才起身:“这是夏君拿到的属于林夜的血。” 夏君那场刺杀,朝的是雪荔,真正想要的,却是林夜的血。 而这可是宋挽风曾经深入林夜团队,日日夜夜观察,得到的结论——林夜会为了雪荔而死。 他走到雪荔身边,他在金州试探。他既试探出了雪荔的“无心诀”的失控,也试探出了林夜对雪荔异常炽热的感情。一个和亲小公子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可林夜屡次出格,宋挽风便满意“假死”。 如果林夜不愿意为雪荔死,很好,雪荔会被带回他们这里;如果林夜愿意为雪荔而死,那么,就如此刻,宋挽风会拿到林夜的血。 那种“心头血”,那种据说可以“活死人”的心头血。甚至在战场上,林夜再一次证明了这种血的奇异—— 雪荔摆脱了魔笛的控制。 如果卫长吟的兵人计划,要的是兵人南下与军队汇合的话,宋挽风的兵人计划,要的则是林夜的血。他要拿着这样的血,他要…… 宋挽风观察着手中的银瓶,欣赏着瓶中的血。春君站在他身后,悄然:“有了这血,玉龙楼主可以‘复活’了。” 宋挽风一顿。 宋挽风将琉璃瓶收回自己袖间,回头朝春君温声:“还不到时候。等这一切结束,再让师父回来吧。” 宋挽风观察着春君的神色。 春君一如既往的冷淡,说:“好。” 宋挽风便笑一笑:“可惜了……你让冬君帮夏君,结果却证明,冬君已经背叛我们,彻底倒向和亲团了。” 春君:“她叫窦燕。” 宋挽风再一顿,弯了眼眼睛:“是,窦燕。” 他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一个人名放在心中。春君对“秦月夜”的每个人异常执着,显然宋挽风没有。春君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人,宋挽风眼中,只有他的师妹,师父。 春君想,大约师妹也要靠边吧,可能师父才是最重要的。 春君这样想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穿戴上黑色斗篷,显然要走入雨夜:“我要去觐见宣明帝,风师大人有话要我转述的吗?” 宋挽风心不在焉:“没有。” 春君颔首,掀帘入了雨夜。 -- 十月初,春君在中午便见到皇帝,春君向皇帝证实了林夜血液的真实。宣明帝前往洛阳行宫的时候,春君并没有即刻返回霍丘军,他纵马先行,去洛阳行宫,为宣明帝肃清敌障。 而在洛阳行宫外,春君进入了一处山洞。 这是一处冰雪山洞,翡翠玉床,四面冰寒。 夏日时,此地全天供着冰水。如今天气转凉,此地阴寒无比,冰凌冻结在壁,水声滴滴答答,落声空旷激起回声阵阵。只靠近冰雪源头,便步步生战栗。而今,春君一步步朝洞中深处走—— 在那翡翠玉床上,睡着一个女子。 仙姿玉貌,神清骨洁,墨发如云。 越走越近,脚步声与落水滴答声交错,寒气逼人间,女子沉睡的容貌越来越清晰—— 让人想到天山雪。 让人想到云间月。 -- 雪荔走在寒夜飞霜中,走在一片黑冷中。 她刚刚离开南宫山,她没有从南宫山上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南宫山上已经没有敌人,“秦月夜”的人,都跟随霍丘军,一同撤退了。 雪荔坐在山巅上,坐在玉龙曾经常日静坐的山间,学着昔日师父的模样,眺望着山尽头。 她看到满天的云雾,化不开的尘烟。 她日日习武,时刻练武。她将“无心诀”贯穿于每招每式,她心无旁骛地练着武。而当她练武时,她可以短暂遗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 五日时间,天地静渺,只她一人。 天边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递给她。 雪荔用五日时间,说服自己,埋葬过去。离去的故人已成生死仇敌,她离谜底,已经越来越近。 五日后,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她便下山,返回金州。 她抱着怀中的“问雪”,走在凉夜中、走在秋风下。每一步都艰涩非常,每一条路都看不到尽头,她只是走着。 -- 火苗照着寒冰,簇地一下点燃。春君在洛阳山洞中俯身,看着那个沉睡的女子。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琉璃瓶。这只琉璃瓶中存着血,样式和他曾经交给宋挽风的一模一样。两只一模一样的琉璃瓶,必有一只是假的。 春君打开瓶塞,俯下身,将鲜血一滴滴滴入女子的口中。 鲜血丝丝蜿蜒,抹红女子无色的唇瓣,让她的颜色,生出妖冶色。最后一滴血流入女子唇间,春君又耐心地等待。 一刻、两刻、三刻…… 月亮从云翳中升起的时候,翡翠玉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 春山赴雪 第184节 她是玉龙。 -- 月亮从云翳中升起的时候,雪荔站在通往府邸的长巷口。 她又开始犹豫,又开始失魂于自己这样命途多舛的人,是否应该走回头路,是否应该回到和亲团身边。 和亲团用兵人对付她一次,未必不会对付她两次。许多人因她而死。 雪荔握紧怀中的“问雪”。 倏然间,长巷两侧,渐次亮起了星星点灯一般的光华。许多灯笼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一片冰凉的东西飞到雪荔鼻端…… 雪荔摸到鼻尖的那片冰凉。 府邸门打开,这是后院的门路。打开后门,有一个少年郎自门后映出,眉目如画。他披着厚重的兔毛氅衣,天青色文士服,招福鱼袋与卷草纹衣带一同拖曳坠地。少年整个人被裹在袍衫下,古木发簪下,秀白的脸越发枯瘦单薄。 他闭着眼,托腮撑膝,坐于台阶上。 夤夜无声,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 雪荔的心,也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 天上漫漫然飘落的东西,愈发频繁地落在雪荔的鼻尖。雪荔尚未弄清楚这是什么,满堂灯火辉煌,那凉意也落在了少年的氅衣上、脸颊上。 他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林夜抬手,摸到天上淋漓落下的雪,又透过雪花,看到小仙女一般的美人妹妹站在府门外,抱着匕首望着他。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有月亮的雪夜,刚刚醒来的少年公子迷茫地与门外怯场的少女对视。转瞬,他露出笑容,眼睛被巷中灯火和天上的雪花一同点亮—— “阿雪,欢迎回家。” 第104章 我在说,和你私奔的可…… 十月初的夜晚,夜火寥寥,雪寂无声。 林夜坐在门后的台阶上,拄着脸等她回归。他因病而神色萧索,却因她的回来,而眸清神璨。 雪荔曾经很喜欢看林夜的这种眼神——明亮的,灼热的,像天上的烟花一样绚烂,让人可以亘古记忆。 可如今她开始明白,烟花之后,是无尽的寥落。 就如她走到今日,背后不知埋了多少尸骨,藏了多少阴谋。她连武功都是在他人的算计中,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没有了罢。 玉龙教出“雪女”,本就是为了让雪女成为一个怪物。如果雪女不再是了,故人成敌,便是雪荔自己回首,都觉得此生浑浑噩噩,宛如白活。 她竟一次次觉得自己白活。 每次服用林夜的血后,她“苏醒”一重。而伴随着这种苏醒,先到来的,便是难受,沉痛,间断的往事如割。这种情绪,只在看到林夜时会好一些。而看到林夜,雪荔又会想到他为了唤醒自己,放出的心头血—— 林夜小公子一共有三次心头血的机会。 他已经用了两次了。 若是再有一次,哪怕是不小心,他的性命都将为之丧失。 雪荔牢牢记得这些,也牢牢记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在战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少年模样。那时的心悸,与此时的心乱融合到一处—— 雪荔躲开林夜的目光,有些不敢回视林夜的目光。 也许越是和常人相近,越能体会到,自己先前都在与林夜乱来些什么,乱答应了些什么。 林夜倒是面容恬静,眸子清亮。 浸染凡尘十数载,小公子已是一个“人精”。他大约明白雪荔心慌些什么,也大约明白自己的心头血,为她带来的再一次“新生”。他本意从来不想一次次用掉心头血,但若心头血能唤醒雪荔,林夜心中自然情愿。 只是不知,越来越清醒的雪荔,还和之前一样与他亲近吗? 亲眼见到宋挽风的阴谋与阿曾等伙伴的牺牲的雪荔,承受着痛苦与保护,她怎么面对故人呢? 林夜有些心疼她——所以,当他在病榻上,得知雪荔无声告别、悄然离去时,他并没有让人跟随,也没有加以阻拦。 他一边养病,一边忐忑地等着她的回归。 他并不愿意多加猜测,可他的聪慧让他无奈意识到:雪荔一定会回来,因为,她已“无家可归”。她既觉得自己欠了众人一些东西,以她的性情,她一定会回来补偿。 恐怕雪荔觉得自己欠的情,最多的是林夜。 然而林夜喜欢她,并不愿意她的回头,只是为了那份亏欠啊。 心中无论如何想,林夜面上也不表现出来。 落雪再一次凝在睫毛上,坐在台阶上的林夜叹了口气。他好似一把懒骨头发了霉、生了根,靠着廊柱便不想动弹。小公子矜持地扬起下巴,朝雪荔抬了抬薄瘦无比的手腕:“给你个机会,伺候我一下。” 雪荔目光落到他手上。 皎洁清寒,瘦骨嶙峋,质如玉胎。 大病一场,林夜越发娇气。无论外人将照夜将军传得如何神乎其神,在雪荔面前的林夜,仍和往日无常。 雪荔心中稍稍松口气:她有些害怕故人的再一次“改变”。 雪荔定定神,进了府邸后门。她弯腰去扶林夜的手,他顺势将大半体重倚过来。他看似如此不讲理,而雪荔却明白,他大约是体虚,耗不了多少力。 他应该一直在生病。 至少在她离去前,她夜里偷溜入他的寝舍看他时,他病得惨然,面颊高温而浑身冰凉,光义帝留下的那位神医手忙脚乱医治这位少年将军。李微言在旁冷眼旁观,而这位真小公子的血,在这时都不起作用。 不过雪荔想,林夜会好起来的。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是意志很强大的那种人,他孤注一掷做一件事时,和师父、宋挽风是一样的……她开始害怕这种人,但她也许也敬佩这种人。 雪荔无视林夜冰冷的手,撑着林夜大半体重,将他从台阶上扶起。 林夜侧头,观察雪荔的神色。 少女仍是安静的,冷淡的。她垂着眼扶他,似察觉他的窥视,雪荔偏头望来一眼。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她触及他目光,原本淡然平静,却某一瞬眨了一下眼,别开了目光。 林夜笑吟吟:“怎么了?都不敢看我?” 林夜开玩笑地逗她:“莫不是出门一趟,决定不要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雪荔没有笑。 少年苦涩而清新的药香变得格外浓郁,气息也凉。他眼睛看她时,她心头有些慌。她弄不明白,便轻声:“我饿了。” 说完,雪荔余光发现林夜睁大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她跑了那么远,好不容易回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饿了”。武功高手如雪荔,会饿到自己吗? 然而林夜却在一愣后,就笑了起来。 他好像非常欣慰:“饿了,很好呀。你以前都弄不明白自己饿不饿呢……灶房应该有吃的,我陪你去吧。” 雪荔拒绝:“我自己去。” 林夜怅然若失,又开始委屈:“你莫不是嫌弃我走得慢?” 雪荔:“嗯。” 林夜:“……” 雪荔在他受伤一样的目光中,有点反应过来,解释道:“我不想你辛苦奔波。” 林夜眼睛眨呀眨,他狐疑看她,似在观察自己的心头血,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他没观察出所以然,因为雪荔又躲开了他的眼神。 少年暗自蹙眉:她老躲他做什么? 林夜唏嘘:“想我一把病骨支离,不光要养病,还得猜你的心。但是谁让我人美心善呢?你去灶房吧,一会儿来我房间找我。” 少年如今因失血过多而脸白,他稍微一脸红,便明显非常。 林夜甚至磕绊一下:“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有许多话需要聊嘛。” 雪荔心想:我不怕你有旁的意思。但你真是一个君子……如今我身边的人变得面无全非,小君子林夜,脸红如旧,真让人放心。 可她好是困惑自己的情感。 -- 雪荔既然发了话,便前往灶房去找些吃的。 后院这里守卫巡逻不算严密,大约是林夜不想让人打扰她,撤了些守卫。雪荔摸到灶房,正想用这安静的环境,再平静一下情绪。她一踏入这里,便听到后脚墙根笸箩声动了一下。 雪荔当即回头。 而那墙根角落,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拿着笸箩护在身前,一副准备自卫的刺猬架势。但是,少年撞到雪荔的目光,怔一下后,放松了下来。 他懒懒地舒口气,朝后靠着墙,奚落她:“哟,小逃犯舍得回来了啊?” 这熟悉的说话口吻,自然是李微言。 李微言怎么在这里? 李微言与和亲团的关系,应该不是很亲近才对。 雪荔:“你不也是逃犯?你逃到和亲团的府邸中来,指望林夜保护你吗?你在躲谁?陆轻眉陆娘子吗?” 李微言:“……林夜这么快就跟你说了?” 雪荔奇怪:“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自己便看得出来啊。” 李微言抱着笸箩,一拍额,忍不住笑了。他倚着斑驳墙壁,喃喃自语:“哦,差点忘了。你平日总是一副六亲不认、无情无欲的样子,老是让我忘记你很聪明这件事。雪女,你的聪明,和你的无情,真的很割裂啊。” 雪荔:“别提这些。” 她的所有性情,都是玉龙养出来的。她的“聪明”,也许正是玉龙想要的武器。 李微言若有所思观察她。 雪荔回望过来——她看他时,并不如她看林夜时,有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少年容貌昳丽妖冶至极。她上一次见李微言时,李微言脸上疤痕累累、脓包裹覆,这一次见,他的肌肤晶莹剔透,一点伤痕也没有。 雪荔想:好神奇的血。 这才是最真实的小公子应有的血的效力吧。 春山赴雪 第185节 他这种血,能不能让林夜状态好起来呢? 李微言:“别打我的主意啊。你的林夜是自找罪受,他自己心头就有我的血,他自己不肯用。而且再好的药,对他也没什么用。这都是他和光义帝、那个神医一起搞出来的……不过他也死不了,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 雪荔想了。 雪荔没想明白而已。 雪荔问:“你躲到这里,真的不怕陆娘子找上门吗?” 李微言脸色怪异一分。 他叹口气,朝下滑落,坐在地上。 窗外飘雪,照着少年公子莹白的脸。李微言叹气:“我是真不想当皇帝啊。但是南周真的没人了,陆氏又要脸,不肯谋朝篡位,非要架着我。当一个傀儡有什么意思?而且,我读书不多,武功不会。文不成武不就,落到那个位置上,和陆家人自己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建议嫂嫂……就那位陆娘子,那么爱权,干脆她自己当女皇吧。她斥责我半天,又说什么如今当务之急,是南北周统一。” 李微言嘲弄笑:“怎么统一?他们现在还想刺杀宣明帝?照夜将军的身份都传遍天下了……宣明帝依然让林夜去和亲,这‘请君入瓮’的架势,林夜根本近不了宣明帝的身。” 雪荔蹲下来。 雪荔:“如果天下有一个好皇帝,也许就不会天下四分五裂,落到这个局面。” 李微言打量她:“怎么,你也劝我?” 雪荔:“你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伸手拍雪荔的肩臂,道:“雪女,我就喜欢你这种‘天塌下来,你也只走自己的路’的样子。呃,我躲着嫂嫂,倒不全是为了那个皇位……” 他神色怪异,看了她好几眼。 若是往事,雪荔也许压根看不到他的在意。但而今,雪荔静静地望着他,猜道:“你担心我?” 李微言望天。 他道:“这里面所有的人,我最关心的就是你了,因为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听说那日后,你便离开了。我不知道你这里出了什么情况,但你毕竟是我救命恩人嘛。我还没还你的情,你怎么能走了呢?如今看来,传言不实,你还是回来了的。” 雪荔沉默。 李微言啧啧道:“看来美少年的魅力就是大,能让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回头。” 他哼道:“要是我,就千里追杀你那个师兄……不杀了他,我心不甘。” 雪荔登时心如刀绞。 而沉痛如家常便饭,她不愿意多想。她将注意力放到李微言身上,她心想,这是李微言第二次,暗示林夜对她的吸引力了。 雪荔:“可我分不清心动和心慌的感觉……都是心头乱糟糟。” 李微言诧异,又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这么问,就说明你感受到了。” 雪荔:“我不懂感情也没关系吗?” 李微言:“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雪荔捂住心口,静静看他。 李微言是一个乖戾的人,向来自己做自己的主意,而又向来无人在意他,无人询问他的看法。他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还对尘世无知的人,便找到了一丝充满快意的倾诉欲。 李微言解释:“就好像,一个人,不知道盐是什么,不知道咸味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无法口述感受。其实,到底是情爱之谊,还是朋友之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存在,对你而言的重量。 “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放弃,愿不愿意失去。” 雪荔低下头。 她陷入思考。 而李微言说得兴致昂然,不禁凑上去,摸着脸朝她笑:“不过你这么说,这件事就还有另一种解释——情未深时,多种选择,也是好事嘛。” 雪荔:“选谁?” 李微言郑重:“我啊。” 李微言:“我和你说,和亲团可不是一份好差事。林夜分明是要往火堆里跳,多危险……你若是爱美少年的话,不如考虑考虑我?” 雪荔怔住。 李微言凑到她面前。 李微言好玩道:“我不比林夜更漂亮吗?” 少年雨花石一样清盈的目光与她相对,他俊俏得近乎凌厉,如刀如剑。少年鼻梁挺直唇瓣如花,眉目明丽夺人神魄。他的神骨实在出众,实话说,比林夜要出色很多。 林夜没有这样“咄咄逼人”的凌厉美。 林夜更温润一些,更恬淡一些。 林夜也没有李微言眉目中偶尔流露出来的戾气阴冷。 李微言还在喋喋不休:“我讨厌陆家人对我的逼迫,你讨厌你身边这些围着你不放你的阴谋。咱们一拍即合,干脆私奔……你有好武功,带我离开。我脑子不算差,咱们躲个清净的地方,我算算账啊开个铺子什么的,你去当个武师给人保镖,补贴点家用……这不比现在强吗?” 雪荔被他的天花乱坠,绕得晕头转向,难以辩驳。 李微言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怎么样怎么样?心动不心动?” 雪荔心中怪异。她提出意见:“你之前还想假扮誉王世子,荣华富贵一世的。” “哼,那是我应得的,”李微言眸中又浮现一丝阴戾色,虽然很淡,一闪而逝,“我被关了那么多年,被李氏祸害那么多年,如果不是林夜在前面挡着……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血的秘密。而我可不是只有三次机会,你信不信,世人若知道我是‘唐僧肉’,谁也护不住我。” 李微言冷道:“我厌恶极了这种日子。正如你厌恶极了你师兄对你的利用。只要你还在这里,宋挽风一定不会放过你。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秘密迟早暴露,我不信陆轻眉会帮我瞒着。只有一走了之,才是最好的。” 李微言握住她手腕晃了晃,哀求她:“你不是说我们的处境很像吗?我们一起私奔,好不好?” 雪荔:“私奔?” 一道微扬的少年声音从外传入:“私奔?!阿雪你要和谁私奔?!” 林夜僵而不可置信的声音掠入耳边,蹲在墙角的雪荔尚且神色如常,李微言则大惊。他抓过笸箩,一下子整个人钻进去,朝不解的少女说:“帮帮我。他这时候要是抓到我,肯定火冒三丈,公报私仇,把我送到我嫂嫂那里去。” 雪荔眨一下眼。 李微言抓着她的手,知道自己这话打动不了她,他赶紧在外面人进屋前,抓紧时间:“我有一条重要讯息可以回报你……只要你帮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消息。那是有可能帮你找到你师父的秘密的线索!” 雪荔心动了。 于是,当林夜怒气冲冲进灶房时,雪荔站起来,在笸箩上轻轻一踢。那笸箩被撞得朝墙根倒去,摔得里面的人七荤八素,却也让李微言第一时间,成功钻了进去,没直接被人看到。 雪荔回头,面对林夜。 短短几刻钟没见,林夜竟然换了身衣服,发尾有些潮,面颊温热,眸子清明,可见他刚刚沐浴过。他是个刚成精的孔雀仙,花枝招展的,只是沉着脸,有点儿不那么赏心悦目。 雪荔思考他沐浴做什么,林夜就闯了进来。 林夜眸子朝灶房扫去:“你在和谁说话?” 雪荔朝他面前一挡。 林夜:“阿雪,你让开,我听说最近府邸钻了小贼……” 雪荔:“没有人,我在自言自语。我在说,和你私奔的可能性。” 林夜:“……” 雪荔自己知道自己谎话的敷衍与生硬,她自己都不信她的话。而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为之汗颜,心想这样的话,傻子才信吧。 却见林夜怔立原地,面色渐渐红透。 林夜一下子兴奋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我愿意,我愿意啊!但、但是,这样不行啊。” 雪荔:“……” 李微言:“……” 好吧,傻子出现了。 第105章 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 李微言躲在笸箩中,既担心自己被林夜发现,又好奇林夜和雪荔的相处。他死乞白赖逃入林夜府邸,本也是好奇他们的和亲:这冒险团的事,比陆轻眉逼着他当傀儡皇帝,有趣很多。 比起当傀儡皇帝,李微言更愿意做一些危险而刺激的事。 不过他到底懂一些人情世故。眼下,他最好还是躲躲。怎么躲呢?林夜得先离开啊。 正好,雪荔也是这样想的。 雪荔挡着朝向笸箩的夜间雪光,问突来乍到、尚沉浸在“私奔”欢喜中的小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 非是寻常的眨眼,而是明显的思考、疑虑、下定决心。 雪荔宛如初初做人,惊且静地观察他的神态,就见林夜垂了眼,又撩起眼皮望她:“怕你一个人待着啊。” 雪荔:“什么?” 静夜飞雪,少年声音清冽温柔,带抹不明显的哑音:“一个人待着,容易想东想西,患得患失。我又很对不起你,你师兄的事,我其实有预感,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又怕是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情谊,我成为搬弄是非的多舌怪……阿雪,是我不好。别怪我,好不好?” 她身上发生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的消沉荒谬身,他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然而,师父未曾相见,宋挽风自负狂妄,居然是最无辜的林夜,向她道歉。 雪荔低下了眼睛。 林夜忽然凑到她眼皮下,仰着脸望来。 少年的陡然靠近夹着一丝沐浴后的潮湿苦香味,他的发丝站到她冰凉的手背,他仰起来的琉璃眼睛,让雪荔不自觉地耸了一下肩,朝后退。 但她身后没有退路。 雪荔的后腰,撞在了灶台上。 林夜伸手到她眼睛下,声音轻柔:“唔,别哭。” 雪荔:“我没有哭。” 林夜:“是么?但是从我这个角度看,阿雪好像要哭了。” 林夜仰望着她,她自己不知道,流波一样阴凉的光在她眼中一点点消逝。灶房窗户未关,寒气入室时,窗外的飞雪也映照着雪荔的眼睛。 那种清寂的、堙灭的眼神。 春山赴雪 第186节 那种波光粼粼、碎星连连的眼睛。 林夜喜欢她的美貌,也爱她的眼睛。他小心珍藏二人之间的缘分,将她视为初入尘世的仙林小鹿。他喜欢那只鹿,喜欢她的不染尘埃、疏离红尘,但他也希望她眷恋凡尘、与他相许。 而忽有一日,她的眼中落了尘。 却不是林夜喜欢的那类红尘。 而是……更加消寂,更加孤独。 她短暂的与人敞开的一点心扉,都要重新关上窗棂了。 林夜心里厌恶恨恼。 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好伸手掬到雪荔眼皮下,笑着露出她最喜欢看的轻快神色,与她插科打诨:“你的眼睛里有星光和雪,在我看来,总感觉你要哭了。 “我听阿曾他们说过了,那天,你就哭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 “阿雪,我不想让你哭,更不想你因为这些事情落泪。他们都是不值得的,而你的眼泪十分珍贵。你这样琉璃做的雪人妹妹,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弥足珍贵。” 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林夜就是靠这些甜蜜话语,虏获了雪女吗? 呵。 他自认为自己能言会道,但他一向是将人气死,而不会将人逗乐。这么牙酸的话,他确实说不出。林夜真不要脸。 偏偏雪荔吃林夜的“不要脸”。 躲在阴影角落里的少年,听到隔着笸箩,雪荔惊讶的自言自语:“我的眼泪弥足珍贵?” “对啊,”林夜睁大眼睛,煞有其事,“你听说过鲛人的传说吗?鲛人不常哭,因为他们每次哭,眼泪都会化作珍珠,举世哄抢。若是天天哭,岂不是哄抬物价,这让别人怎么活?” 林夜笑望着她,话题转得十分顺畅:“就如你……阿雪已经是仙女一样漂亮的小娘子了,平时不言不语都迷得人神魂颠倒、执迷不悟,若再有三两滴眼泪,这还让别的美人怎么活?阿雪要给天下的小娘子们留点面子嘛。” 雪荔茫然。 林夜强调:“神魂颠倒、执迷不悟。” 雪荔恍然:“我让你神魂颠倒、执迷不悟?” 林夜的脸更红了。 他飞快挪开眼睛,嘀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林夜:“你看不出我迷恋你?不可能吧。” 林夜气呼呼道:“有一个人,迟钝,淡泊,冷漠,宁静,我行我素。我为之烦恼惆怅很久,也暗暗告白许多次,那个人还在似懂非懂。你说,我该不该喜欢这个人?这若是由我自己的理智决定,我早放弃了。” 雪荔:“好。” 林夜诧异,在飞快挪开视线后,他又飞快抬眼,惊疑:“什么好?我乱说的,你别乱答应。你再好说话,也不能这么好说话啊。” “我不好说话的。”雪荔回答,她弯了弯唇,唇角流露的笑意,与她的浅色眸子相映,这些让林夜忍不住凑上去,观察她是不是在笑。 雪荔说:“我的喜怒哀乐弥足珍贵,我不会为任何人轻易落泪。” 雪荔:“宋挽风不行。” 林夜望着她。 雪荔:“师父不行。” 林夜仍望着她。 雪荔仰头看他,目光落入他眼中:“你,也不行。” 林夜眸子闪烁,欢喜地笑了起来。他轻松道:“这样最好。你知不知道你无动于衷的模样,像罂粟一样,最吸引人?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折腰心动的阿雪,才能坦然走过这千重山,万道雪。” 雪荔轻轻“嗯”了一声。 她又道:“那我们回去吧。” 林夜顿了一顿。 雪荔怀疑的目光望过去,林夜手抚胸口,哀嚎道:“你以为本公子是如此无所事事的一个人吗?我来灶房找你,当然不只是怕你跑了,也是因为我饿了啊。你不是来找吃的吗?你找到了吗?” 雪荔眨一下眼。 林夜捧胸哀声:“好饿,胃痛。头晕眼花,手脚冰凉……阿雪快来扶一扶我,我觉得我要晕了。” 雪荔:“可你摸的是心脏,不是肚子。” 林夜:“……” 雪荔:“你习惯心脏痛了,忘了肚子的方位了吗?” 林夜面不改色地顶着白狐脸,将戏唱下去:“饿得我心脏跟着疼,可不可以?你又没有像我这么疼过,你怎么知道我摸的方位不对?你觉得我哄骗你是不是?阿雪,你我之间的信任,就如此单薄吗?方才是谁说想和我私奔,想和我同心结义生死相许生儿育女来着?” 雪荔:“我没说生儿育女。” 林夜眸子瞠大,心头簇跳。 雪荔背过身,去翻灶台上的锅碗,为林夜找吃的。而林夜站在她后方,眼睛快速逡巡这小小灶房,看这里哪里可以藏人,又藏了谁。 是了,他插科打诨这么久,可他毕竟是林夜。林夜愿意被她哄,却不是好蒙骗的人。 林夜的眸子挪在了某个疑似挪动了一点的笸箩上:那笸箩在地上擦出一小条灰尘,在雪夜中泛着光。 林夜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轻轻眨动:如果是府中的和亲团,没必要如此藏着掖着。如果是雪荔的敌人,二人早已大打出手,轮不到林夜出场。如果是女子,又不至于谈到“私奔”。 那么,便是一个与雪荔有私交、却未必与他私交好、年龄和雪荔相仿的少年郎了。 而这种人选,恰恰有一个。 林夜眯了眯眼:想拐走阿雪吗,或者挑拨他和阿雪的感情? 是了,他和雪荔之间的感情到底不深,容易被人利用。而貌美小娘子身边总是围着一圈苍蝇,她一味将人视作朋友,让宋挽风那一类的人乘虚而入。 先前林夜就是对宋挽风的态度处理得不妥,才让雪荔被宋挽风蒙骗。 而今,他不会再犯同一个错了。 “这里有块糕点,”雪荔清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捻着那块糕点,“就是有些硬,放的时间长了些。还有茶壶……唔,水也冰了。” 林夜飞快笑:“你不是会武功吗?你不能帮我暖热吗?你不照顾我吗?” 雪荔默不作声,一手捧着茶点,一手提着茶壶。她如此实诚,默默运用内力。林夜骤然转身,看到的便是她安静乖巧的侧脸。 睫毛纤纤,面颊莹白。 林夜心头突得一跳,待他反应过来,他已不自觉靠近,不自觉俯下脸。少女幽香在鼻尖流连,迷离不定的情愫让人患得患失,种种情感迷得人神魂颠倒间……“啵”,一个吻,落到了雪荔腮帮上。 雪荔顿一顿。 她低头,继续熨热茶水糕点,为他准备吃食。 林夜默默后退。 他听到雪荔说:“只是这样吗?” 林夜心脏骤停。 雪荔仍低着头:“阿夜。” 林夜为她的“阿夜”而失神,他捂住心口,心脏真的开始跳得他钻心痛。那绞痛感因心脏上流失与封印的心头血而起,情绪稍微激荡些,气血稍微不畅些,林夜便要承受这份痛意。 而他有时候,甘之如饴。 笸箩又在不动声色地朝墙根躲,朝屋外挪。飞雪淋淋漓漓,因气候湿凉,落下来便如雨水一般薄湿。整个灶房又冷又潮,人的心间,烫得灼人。 雪荔轻声:“阿夜,有时候,我觊觎你。” 少女的声音散入雪中,带些怅意:“……我不懂你。可你也不懂我。” 雪落无声,溅入夜墨。 雪荔低着头,余光看到绸黑一样的发丝落在她手背上。他的手递来,捂住她一半腮帮。他稍微用了力,雪荔并未反抗,她的下巴,便被他抬了起来。 他仍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 林夜俯来,呼吸落到她唇间。少年的气息重新贴近,温凉的涩香重新萦绕。像一朵花落,像一片雪飞。 她的眼睛在寒夜中,幽幽静静,明明澈澈。 二人的心跳皆有些起伏。 林夜朝后退开,他眸子湿润凝雾,黑泠泠的像子夜星辰。雪荔看着他,而他好像羞涩,伸手捂住她眼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雪荔:“你总这样说。我一直不知道,你说的眼神,到底是怎样的眼神。” 林夜轻轻笑一声。 他珍藏着自己的秘密,手掌捂住她眼睛。他调皮道:“我不告诉你。” 雪荔忽然感觉自己被他抱了起来。 她一手捧着糕点一手提着茶壶,两手都动弹不得,只好小心无比。而她被林夜抱起来,被抱坐在身后的灶台上。雪荔眼前乌黑,鼻间满是少年身上的气息。 这于她是不多的奇怪体验。 她有些慌。 雪荔:“林夜……” 林夜笑着嘀咕:“方才还叫我‘阿夜’呢,怎么又忘了?” 雪荔:“我……” “没习惯”的话被少年的唇舌舔去。 他唇齿柔软,好是灵动。她觉得自己被谁轻轻一咬,就像一只水中游鱼,被鱼钩扎了一下。一点儿也不痛,却有些痒,痒得她筋骨发麻,手指发抖。 雪荔张口,林夜的唇舌,便重新滑了进来。 他好像要证明自己:“我也会。” 林夜赌气:“我是伟岸大男子,我霸道不讲理,你不许躲。” 他捂住她、搂住她,纤瘦的小美人坐在灶台上,乖巧地低着头,由他亲昵。他不游刃有余,他想表现稳重模样,可他很快急迫而凌乱,只想追逐她。 雪荔分不清心动和心慌,它们一样酸涩,一样慌张。 林夜有沉稳的一面。 在雪荔面前的林夜,更有孩子气的不成熟一面。 他愿意在她面前袒露真实的自己,他也希望雪荔袒露真实的她。他全盘接受她的好与不好,他也希望她接受自己—— 春山赴雪 第187节 接受自己的脆弱、疲惫、虚弱。 也接受自己的索取、欲念、魂牵梦绕、急切仓促。 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被震得全身僵硬,脸颊滚热。他心里暗骂林夜哄骗无知少女,却也只能捏着鼻子,翻着白眼,默默逃出灶房—— 他逃离的动作不算轻了,可那对沉迷的少年男女,谁也没注意他。 李微言钻出灶房时,扔开笸箩,走过窗下,再次朝窗口瞥了一眼:……这就是雪荔说的“不懂情爱”? 这要是懂了,还了得? 李微言心中忿忿骂那林夜的小伎俩、雪荔的迟钝,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离开时,眸子温和,少有的没有戾气。他唇角带着笑意,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笑。 他只落落听到灶房传来的声音—— 雪荔声音含糊:“糕点……” 林夜咬舌尖,带着颤音:“别管糕点了……” 雪荔坚持:“不行。你会饿,我要照顾你。” 林夜又笑又求:“你、你、你……阿雪,真的,别管那个了,那个不重要……” 雪荔:“很重要。” -- 林夜所居住的府邸,因林夜一直等候雪荔的缘故,不让旁人惊动,所以府邸中的侍卫并不多。 多的侍卫,都跟着阿曾离开,去审问他们抓到的霍丘国人、还有被称为“兵人”的不死人。 窦燕则试图打探“秦月夜”的消息——她不知道在大战之后,杀手楼何去何从,春君对她的背叛,又是何种态度。是否杀手楼会通缉她? 真是的,她明明和雪荔是敌人啊。 ……当时怎么就管不住手,帮了雪荔呢? 而阿曾审问那些人,他当日牢牢抓住一个兵人不肯放。受伤惨重的他,在大战之后,情况只比林夜好一些,是这些人中第二伤重的人。 而林夜的伤重,得之失之,都是一个“心头血”。 第二次取血让林夜元气大伤,但只要心头血还封印在他心口,林夜便不会死。只要还有一口气撑着,林夜便能一直撑下去。 阿曾却快要撑不住,噩梦连连,重伤比不过心头伤。他拖着伤体审问兵人,熟悉的兵人面孔,让他双目炽热:这绝非他梦魇,他抓到的这几个兵人,真的是他曾熟悉无比的战友。 在去年的凤翔大战前,阿曾到凤翔不过半年。他对凤翔军马知晓不多,对自己的手下将士不算了解。但半年时间,也足以他记住一些面孔。 之后他诈死,被林夜救走。那时的杨增将军,如何想得到,将近一年后,自己会在霍丘国的军马中,重见故人音容? 而且是……不死不活的故人。 他记得这个人生涩讨好的面孔,记得那个人威武不屈的模样,还记得另一个人朝他喊“将军,打不过,咱们撤兵吧”的惨然声。时过境迁,言犹在耳,而阿曾在地牢中关着他们,审问他们—— “你们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在我死后……你们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说。” “说!” “说!!” 刑罚无法让兵人开口,刀枪杀不死兵人。即使断腿断臂,他们匍匐在地,口水涎流,他们也不记得阿曾。他们用发白的灰色眼珠子看着他,他们像盲人一样。 他们少有会说的话,只剩下——“杀。” “杀”字如刀,钻入阿曾心扉。 他靠着石壁痛不欲生,绷着下巴忍着这屈辱之意,待侍卫告诉他“霍丘人开口了”,阿曾才抹把脸,一瘸一拐地跟着侍卫,去见能告诉他答案的人。 而能告诉他答案的霍丘人,在地牢中受尽惩罚,重见阿曾,仍是睥睨嚣张模样。 看到阿曾这样痛苦,霍丘人只觉得畅快:“为什么变成这样?杨增将军,去问你的皇帝啊——你那位宣明帝,才是原因啊。 “答案在哪里?答案就在凤翔啊哈哈哈。 “你知不知道,凤翔连着大散关的山,都快被挖空了?你不死,谁能瞒过你这位昔日大将军的眼睛呢?宣明帝和我们的卫将军,怎么进行这桩交易呢? “杨将军,你必须死……去吧,去凤翔吧,你会找到一切答案的。” 被抓的霍丘人,被打得鼻青眼肿,眼中的仇恨与快意则如浓墨。 黑魆魆的地牢中,火苗如鬼火。他手脚被锁,坐在虎凳上,张口间齿缝中的血迹,在狭窄地牢中,释放着无边恶意: “整整一百二十年,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们,等着吧,血债血偿!” 进入地牢的窦燕,第一时间听到这句。她满腔怒火无法发泄,见阿曾脸色惨白靠着墙,她冲过去,捏住霍丘人的下巴,冷笑:“复仇?你们有什么资格复仇?一百二十年前,是霍丘国侵犯大周国,分为南北二周之前的大周,是为了自卫,才驱逐你们! “豺狼永远不觉得自己有错,豺狼永远觊觎别人家的粮草,豺狼永远不知满足。 “等着看吧——觊觎他人国土而行窃做诡者,百死则罪除。 “我们一定会赢!” -- 第一场飞雪浩浩荡荡,溢满天地。 上半夜是雨,下半夜是雪。 烛火亮了又暗,白雪融了又落。后半夜,夤夜漫长漆黑无际,万家灯火余晖被笼罩在莹白与黑夜间,大散关下的临时府邸,清寒无比,寂寞无比。 而林夜和雪荔坐在台阶上,共望着天地间的飞雪。 雪荔不想睡,林夜也不愿意去睡。 雪荔心事重重,林夜想为她排解心事。他与她一同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截树枝在一尺厚的雪地上写画,和雪荔说如今的情势: “南周和霍丘不死不休,北周从中作梗,请君入瓮。北周宣明帝想一下子吃了两个国家,但他到底被‘噬心’折磨得思绪不稳,痴妄疯魔。他只看到我们,没看到背后的张氏,没看到百姓的诉求。 “宣明帝想以战养战,而我们想要和平,想要统一。为将者,若看不到和平一日,到底意难平。 “我们会从凤翔进入北周,凤翔城里应该有很多秘密。我想,到了这一步,这些秘密已经藏不住了。也许你师父,还有宋挽风的秘密,也藏在凤翔……阿雪,和我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雪荔道:“我本就要弄清楚师父在做什么。我本就要找师父。” 雪荔:“我只是有些困惑,但这不会影响我们计划的。” 林夜偏头看旁边的少女。 上半夜的亲吻,让他亢奋激荡。他如今满心发软骨酥神麻,精神上的刺激,足以驱逐他身体的虚弱不堪。他问旁边的雪荔:“你困惑什么?” 雪荔:“我找不到前方的路。” 雪荔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雪。 林夜低头,漫不经心地用树枝写画。 二人肩膀相靠,膝头相并。林夜听到雪荔说:“我愈发不懂,人为何而留恋此生。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此生寄托,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找不到自己的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我原本只是想走一段路,四海流浪。可如今诸事诡谲,阴谋重重,而我觉得,就算陷入阴谋中,也比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好一些。 “我此生所为,到底是在玉龙师父的算计下,还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呢?” 林夜心想,她因为玉龙和宋挽风,而变得像惊弓之鸟,瞻前顾后。 玉龙和宋挽风,会一直折磨雪荔,带给雪荔更深的痛苦。不知情时的雪荔尚且难以忍受,而今,服用了他两次心头血的雪荔,该如何自处? 林夜:“如果找不到人生留恋,就留恋我。” 雪花落在廊下灯笼上,灯笼萤火照着黑夜。夜风轻轻拂,灯笼叮咣撞。 一片雪花凝在睫毛上,雪荔靠着林夜,抱起膝盖。她分不清心动和心慌,它们一样酸涩,一样慌张。如果对方是林夜,那么心动与心慌,她都可以。 林夜在雪地上写字,她跟着他,轻轻念道:“愿逐阿雪度年华……” 她停住。 雪荔:“这也是一次告白吗?” 风雪拢住少年单薄的身骨,他哈哈笑,笑得咳嗽。在雪荔担忧他时,他突然抓过一捧雪,扔向少女衣领:“是啊。我告白了许多许多次,我伤心了更多次,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你肯定不知道,来,让我数给你听……阿雪,你是不是笑了?阿雪,你别躲,你理理我嘛……” 林夜顽皮的染笑声调,伴着夜火下雪地上的字迹,不管不顾,任性强硬,在雪荔心中劈开一条惊鸿长道: “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誓,魂飞散。” 第106章 次日,李微言大摇…… 次日,李微言大摇大摆地混在林夜这座临时府邸的膳食堂中用早膳,惊了一众人。 之后林夜和雪荔赶到,李微言才边用膳,边用一条消息换了一个出路——“我和雪荔说好了,她帮我一个小忙,我送你们一则消息。” 林夜眼皮微抬,瞬间确定昨夜那个搅局之人,正是李微言:“什么?” 李微言:“宋太守有秘密。” 林夜坐于膳食桌另一头,等了半天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皮笑肉不笑:“这样的消息,恐怕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宋挽风与我们为敌的话,难道我想不出去查他爹吗?” 林夜哼了一哼,当初,他和雪荔,可是被宋太守困在云澜镇中。他只是最近很忙,才没来得及算这笔账。但如今雪荔回来了,他自然有功夫算账了。 林夜思量间,便四处张望,寻找那位与自己一道来膳食堂的少女踪迹。 林夜看到雪荔正十分忙碌。 雪荔从麻袋中,翻出一枚枚泥人,送给膳食堂中的所有人。窦燕拿到她的泥人,眉目间忍笑难言;心事重重的阿曾拿到泥人,表情古怪地抬眸,瞥一眼不远处的小公子;而大清早厚着脸皮来膳食堂找小公子的孔老六,也收到了一枚泥人。 五大三粗的孔老六顿时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他这种江湖人,与这种精巧小玩意儿实在格格不入。但是雪女的一番好意难以辜负,孔老六便带着身后的弟兄们,一道感动地低下头,观望自己收到的泥人。 这一看,孔老六便愣住了。 孔老六震惊:“这、这……这不是照夜……小公子吗?” 他嘴快,差点把“照夜将军”四个字说出来。 窦燕在旁已经拄着手臂,似笑非笑:“收下吧。这可是我们雪荔的一番道谢……我只是不懂,你应该才回来吧,哪来的功夫弄来泥人?” 不错,雪荔一枚枚发过去的泥人,正是“小林夜”。 春山赴雪 第188节 自然是“林夜”。 雪荔:“我昨夜才回来,后半夜的时候,阿夜睡了,我便出门了一趟,找到泥人匠做泥人。” 众人伸长耳朵:“阿夜”是谁?怎么就“后半夜”了?难道你们彻夜在一起?如此引人遐想的话…… 窦燕似笑非笑的目光,与阿曾一言难尽的目光,以及孔老六等新来伙伴震惊却强忍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那膳食桌前、正与李微言小世子谈事的林夜小公子身上。 窦燕意味深长:“小公子,你这进展,当真一夜千里啊。” 林夜背对他们而坐。 他一派淡然。 只有乌发下的耳根微红。 林夜还在敲桌子,提醒那已经有些坐不住的李微言:“你应当有条件,才肯说出你真正知道的事情吧。什么条件,说罢。债多不压身,听一听也无妨。” 林夜耳朵通红,听到雪荔正与众人轻声解释:“宋挽风那天弄出的事,我被控制造成的结果,让你们受了很重伤。还有很多人死了……” 阿曾打断:“不是你杀的。” 雪荔出神一下:“如果当日不是你们阻拦,昔日伙伴便都会死在我手下。做错事便要道歉,我买了泥人送给你们。我知道泥人价值比不上人命,也比不上你们当日为阻拦我而出的力,但是,这已经是我身上所有钱财了。我只买得起这个了。” 雪荔又道:“等我以后赚了钱,再给你们。” 阿曾:“……” 窦燕笑眯眯:“够了够了,你再送下去,我都可以摆个摊,专卖小公子了。小公子长得俊俏,街头上的小娘子们必然赏面子……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你只做林夜的泥人呢?” 雪荔:“我喜欢,我想你们也喜欢。” 窦燕:“你想分享他?” 雪荔:“嗯。” 窦燕眉目扬起,觉得赤诚心肠一根筋的雪女,实在可爱。她有一物,珍之爱之,便想与身边所有人分享。这样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可不多见了…… 窦燕眉目温软,因为这番事,她近日来因为背叛“秦月夜”而导致的一堆麻烦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江湖儿女,便要快意恩仇。 与“秦月夜”为敌又怎么了?被“秦月夜”下通缉令又怎样?说不定有一日,雪荔当了楼主,她还是大功臣呢。到那时候,谁还敢再与她窦燕算账。 只是……嗯,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人追杀来呢?难道春君没有发诛杀令? 也许春君日理万机,跟宋挽风那种人一起干活,斗心眼子很累,顾不上她这种小人物。那窦燕便祝愿春君更忙一些,反正她不会主动提醒春君的。 窦燕这边心思百转之时,雪荔提着她的麻袋,已经站到了林夜身后。 林夜大病一场,体质很虚,五感微弱。他有些迟钝,待到李微言不自觉抬眸看向他身后,他才意识到,走路没有声音的雪荔小娘子,正站在他身后。 坐姿懒散的小公子,不自觉挺直腰背。 李微言瞥眼林夜,再瞥眼雪荔。 李微言垂下眼皮,慢吞吞道:“自然,宋太守有问题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们的话,你们还得花费时间去查……而北周宣明帝和霍丘国卫将军,正磨刀霍霍,准备对你们递刀子。时间如此宝贵,我送时间给你们,和你们做笔交易,有什么不好的?” 李微言提醒道:“和我做交易,可比直接杀去宣明帝面前,要好的多。毕竟,我不是敌人,而宣明帝一定是敌人。” 雪荔聆听着他们的谈话,她认为李微言说的不错。 果然,林夜稍一思忖,便道:“希望你给的消息价值,对得起你的交易价值。” 李微言松口气,身子倾前。他眸中浮着好奇之色:“我的交易很简单,我嫂嫂如今正满城捉拿我,还有陆相也在金州城中。大散关没破,那些原先不敢进城的建业老臣,如今全都挤在那里,等着‘迎新帝’。我毫不怀疑,我只要离开这座府邸一步,就会被我嫂嫂的人手绑走。嫂嫂没有派人杀进来,应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李微言忍不住自己的讥诮毛病:“你的面子大如天,如今大家都指望着你,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得罪你。” 肩负和亲重任的照夜小将军,可不能在离开南周国土前倒下。 李微言:“而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知道你们这段故事的结局。” 林夜挑眉。 李微言漫不经心:“囚鸟飞出笼子,自由难得可贵。我觉得你们这个和亲,如今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比那个皇位要有趣的多。我可以被重新关进去,但我要先看完这个故事——你出手帮我混进你们和亲团,悄悄带我离开,跟你们一道走。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使绊子……” 李微言狡黠一笑:“你们将相之间的博弈,如果有我当棋子,难道我这枚棋子,不好用吗?” 林夜笑了:“说来说去,你其实还是想逃命。现在说的好听,只是跟我们走一段,等真的到了北周地盘,天高任鸟飞,陆家势力都在南周,到时候想再抓你,就不容易了。” 李微言寻思莫非自己得发个誓。 然而林夜已经漫然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想当皇帝的人……你的去留,对我的意义不大。我无意左右朝局,也本就不擅长朝政。 “陆家想拿你当棋子用,但我不爱掺和这些事。你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诸事了结后,我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等众人细品他的“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林夜已经答应了李微言的条件:“所以,你想告诉我的秘密,节省我时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如此,便说明林夜答应了。 李微言眉目间浮起喜色,又哀怨地瞪一眼雪荔:如果不是昨夜,他确定了雪荔不会带他私奔,他也不用今早谈条件啊。 李微言倾前身子,众人围上来,听到李微言煞有其事说:“在我来金州准备干番大事业的时候,为了不露马脚,我特意打探过金州城各位大官的品性、阴私。咱们这位宋太守,人称‘菩萨太守’,诸事不管,但金州所有事,都绕不过他。 “我当时曾想,如果是他最先发现我不是真正誉王世子这件事的话,我也一定要捏住他的一个秘密,好威胁到他。我当时和那些山贼打交道,多番手段下,终于让我探查到了一件‘当时觉得不重要、如今看来很重要’的事:在做金州太守前,宋琅是凤翔知县。有趣的是,他刚到任,便丢了官……听说他失踪了一年有余,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又冒了出来。他后来才慢慢升官,升到了金州太守。” 宋琅,便是宋太守的名讳。 众人蹙眉。 连林夜也蹙了眉:他听出李微言的暗示,但他不认为一个人失踪一年这样的小事,可疑到让李微言特意提出来。 李微言好整以暇地观察他们反应,最终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李微言突然开口:“阿雪,你今年多大?” 一直提着麻袋在林夜后方聆听的雪荔怔了一怔,看到众人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雪荔轻声:“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没有具体的生辰。如果按照师父和宋挽风的说法的话,我今年,应该快十九岁了。” 李微言微笑:“宋琅是在十九年前失踪一整年的。” 众人神色肃然。 众人沉思间,雪荔忽然道:“给你。” 林夜当即撇脸,众人当即凝目。他们眼睁睁看着雪荔从麻袋中取出一枚早已捏好的林夜小泥人,放到了李微言面前的桌子上。 李微言:“……” 雪荔:“怎么了?不是谈话已经结束了吗?我没打扰你啊。” 李微言扯嘴角,瞥一眼对面那位看天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他们、偏偏美得捂脸偷笑的小公子:“……你大可不必回回送我‘林夜’,我真的不需要。比起你身后那些人,我真的没做什么,当不起你这样的大谢。” 雪荔:“不必谦虚。” 李微言:“……我真的不是谦虚,算了。” -- 一件巧合或许只是巧合,多番巧合,必有秘密。 李微言自己也不知道秘密具体是什么,他只能给出这样的讯息。而接下来,众人自然要去找宋太守——自宋挽风真面目暴露,陆轻眉反应极快,将宋太守囚禁在府。 如今,林夜要去金州城一趟,亲自见宋琅一面。 李微言乔装打扮,给脸上涂满了灰,混在和亲团人中进城。陆家侍卫列阵在城前,检查进出城百姓的文书过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李微言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从车上下车,当即扭头,当做不知。 陆轻眉站在青布车前,静望着和亲团的人进城。 陆轻眉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那少年亭亭如玉,挺拔非常,在一众人中,他那双美得过于凌厉的眼睛,将他与众人区分开。 侍女将披风拂在女子肩头,而陆轻眉出神一会儿,嘱咐侍女:“不必查和亲团,让他们进城吧。再去送一些青团给他们,就说……是我爹从建业带来的旧食。我不嗜甜,送给他们了。” 青衫女子单薄瘦削,扶着城墙缓缓向上攀登。她站在土砌墙与青石砖间,仰望着高耸城楼,任风吹乱颊畔发丝。 李微言躲着她,正如陆良辰躲着她。 此次来金州,陆轻眉没有见过一次陆良辰的面。和亲团支支吾吾不肯据实相告,陆轻眉便猜,也许是粱尘任性,知道她与父亲都在,便躲开了他们。 粱尘不喜欢他们,就像李微言不喜欢他们一样。 他们是关不住的囚鸟,而她是枯败的荷叶。荷叶深植泥沼,白鸟振翅于天,翱翔四野。 她终日仰首,始终不能理解,但已然学着接受。 她只要求——“告诉林夜,李微言可以跟着他们走,但在诸事了结后,林夜要保证,把李微言与陆良辰还回来。我可以在父亲面前为他周旋,但南周不能没有皇帝,陆家也不能失去良辰。 “林夜答应这些,陆氏才会继续和他谈合作,继续……支持他的大业。” -- 宋琅在照厅烧一炷香,背对着进来府邸的众人。 太守府如今被收监,和亲团一到,侍卫们包围府邸,站在墙头、树上、檐角,监视着这座府邸人员的进出。孔老六第一次进入这种大官的府邸,一路上看到亭台楼榭,雕梁画柱,难免有恍如隔世之感。 如果不是兵人计划这桩阴谋,将他这样的江湖人和林夜小公子联系起来,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胆量登上官员府邸。 可孔老六心中也悲愤万分:他为查清友人的去向而来。他已经知道这都是“兵人计划”,半死半活的兵人已经没救。他试图阻止敌人继续作恶,可如果这整桩事,和朝廷命官都脱不了干系,和坐拥天下的皇帝都脱不了干系,他们到底要如何反抗呢? 管事通报后,宋琅回身,照厅门打开,林夜与雪荔走在最前方,窦燕、阿曾、李微言在后,孔老六等人,到底露怯,走在最后方。 宋琅的目光,落到雪荔的眉目上。 宋琅:“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雪荔:“你自然知道。如今事情已经隐瞒不住,无论你瞒不瞒,我们都会知道真相。你不如早些告诉我们。” 宋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放过宋挽风,饶他一命吗?” 雪荔怔怔看他。 “不能,”林夜干脆利落,拥着厚氅,且笑一声,“他叛变家国,和霍丘联手,叛国者当诛。你又有什么资格求情?你知晓一切,却装作不知,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你为别人求什么情?” 宋琅平静道:“如果我说,他做的所有事,本来就是玉龙要做的事呢?” 雪荔静静看来。 多年前的风霜重淋一身,她至今听到这桩事,都心间颤抖,好像重新回到那日的战场,看到密密麻麻的兵人,看到宋挽风站在千军万马后——“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雪荔轻声:“……你是不是认识师父?” -- 玉龙和春君行在山林中,渐渐远离洛阳行宫。 行宫外的山洞中,本应躺着玉龙的尸骨。这在“秦月夜”是桩机密,风师知道,春君知道。但春君以下,就连那位亲自去取血的夏君,都不知道玉龙楼主的生死之谜。 也就是说,会去行宫山洞看望玉龙的人,只有风师和春君。 春山赴雪 第189节 而今玉龙离开那里—— 玉龙淡声:“他不会去山洞,也不会发现我离开的。你无须派人严密守卫,他疑心重,你派的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将他引去山洞。” 春君笼在黑色袍衫下,声音同样很淡:“风师如今忙着与霍丘国周旋,与宣明帝周旋。他们在布置计划对付南周兵马,暂时应当发现不了楼主的‘复生’。” 玉龙:“他不敢见我。” 春君沉默。 春君半晌道:“如今,‘秦月夜’被风师把控,我也无法与他夺权。楼主若是现身,说不定可以挽回败局。” 败局吗? 林中风簌簌,迎面如刀,长久的沉默在树林海浪中飘曳。 走在前方的白衣女子笼在烟岚山雾中,渺茫无比。春君跟随着她,却觉得从未看清她——她始终是当年那个带他上山、建立“秦月夜”的玉龙。 神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龙楼主。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也过去了,”玉龙说话很慢,她旧日便是寡言之人,而今苏醒,口齿艰难,说话更慢,而这让她看着更加缥缈、冷清,“在诸事了结前,我想回凤翔一趟。” 那里,是噩梦的开始。 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 宋太守府中,宋琅颓坐于桌边,许久不言。 众人不打扰他,他像陷入回忆,可他抬头时,看到满堂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话从何说起。 林夜观察着他,这位太守不过三十余岁,又一派文质儒雅,本应是正当风华的年龄。但而今他坐在照厅,再是儒雅的面容,也因两鬓斑白、眼角细纹,而添了许多风霜。 而雪荔也迟缓地意识到,按照李微言给出的时间线,宋琅的年龄,其实和她师父差不多大。 她最后见她师父时,她师父虽遍身血污,却仍皎然秀丽,如月中仙子。 而当着太守的宋琅,却眉眼倦怠,垂垂老矣。 雪荔朝前走:“你认识我师父,对吗?” 在宋琅抬眸前,雪荔恍惚道:“我的意思是,在宋挽风被我师父带上南宫山前,在宋挽风跟着师父习武之前,你就认识我师父了。我的意思是,在你当凤翔知县的时候,你曾失踪整整一年。那一年,你是不是和我师父在一起?” 宋琅惊讶又释然地看着她。 宋琅:“玉龙将你养得很聪明……” -- “比起雪荔,”玉龙和春君说,“挽风确实更适合‘无心诀’。” 二人在林木霜叶间行走,漫山黄叶与红枫飞舞,恍惚间,玉龙想到的,是多年前的秋日,她带宋挽风上山的那一年。 那一年,雪荔只有五岁,宋挽风只有十岁。 小小的、干净的、剔透的小少年被她牵着手,步履蹒跚地跟她登上南宫山。一路上,宋挽风都在掉眼泪,一直在抽泣。可他又担心她抛弃,强力忍耐。 他自然应当哭。 娘亲在战乱中惨死,只因父亲顾不上他们,只顾着为满城百姓奔走。父亲救下了城中百姓,只有自己的家人死在战乱中。那些年,南周与北周之间无休止的战争,让人痛恨又畏惧。 放眼整个天下,这不算乱世。 但对于金州来说,对于凤翔来说,这就是乱世。 宋挽风深恨自己的爹,在亲手埋了娘亲后,他不看父亲抱愧的眼神一眼,毅然决然跟着玉龙离开。他厌恶人间战火,他想去别的地方——如果他有很高的武功,有很厉害的身手,是不是他身边的人,便永远不会离开? 可是,玉龙不愿意将“无心诀”教给他。 他跟着师妹偷学武功,玉龙发现后,玉龙亲手废掉他体内的“无心诀”,让他这辈子无法练“无心诀”。 很长一段时候,宋挽风很伤心,觉得玉龙待他残忍。 而又很长一段时间,宋挽风痴迷于自己的师父。 他在痛恨与痴迷间左右徘徊,步步挣扎。他一步步陷入泥沼,爱恨于他,都是罂粟。 此时,山风过耳,万林如涛。玉龙的声音被淹没在林海浪涛间:“挽风是宋琅给我的一缕风,我不知宋琅为什么弃了挽风,我第一次见那个男童,他娘死了,而他坐在黑瓦间,像一团潮湿的糯米。糯米虽白,却也粘牙。我想,怎么有小孩这么爱哭,怎么也不停……哭得好可怜,哭得,像个人。”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在她身边长大。他渐渐温文尔雅,渐渐独当一面,他反过来在黑夜中陪伴她,依恋她…… 春君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幼年被玉龙捡到,带回雪山时,那个少年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一瞬,如蛇一般锋锐,淬着毒汁,警惕难掩。那是,常年不安的人才有的阴鸷。 玉龙轻声:“无心诀,是我自创的功法。” 春君抬头。 玉龙:“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毁灭而存在。我豢养一只恶鬼。 “……不是挽风。从来不是挽风。” 春君:“……是雪女?” 玉龙:“对你们来说,事情应该从十九年前开始。十九年前……” -- “十九年前,凤翔有过一场震惊天下的灭门案,‘杨氏灭门案’。”宋琅说,“那一年,我刚到凤翔。江湖上,至今应该有些流言吧。” 孔老六困惑地皱眉。 他身后有一个年长些的江湖人“啊”一声,想了起来:“是听说过这么件事。好像是凤翔连年打仗,老百姓受不了,就有一日,全城百姓揭竿而起,杀了杨太守一家。杨太守的那些侍卫,反杀城中百姓。等凤翔军得到消息赶到凤翔援助的时候,满城人都死了个干净。” 年长者露出不忍的神色:“一城人,互相厮杀,老人、妇人、孩子、壮年汉子,全都死干净了。我是听人说的……这件事在北周也是秘辛,具体事宜,我们都不知道。” 宋琅看着雪荔,说:“你们可以去凤翔,找一个如今叫‘杜春娘’的人。你告诉她,让她把守了多年的秘密,交给你们。” 雪荔垂眸。 林夜道:“你在拖延时间。” 雪荔:“你在为谁而拖延时间?你在保护谁?” 宋琅不语。 -- 玉龙与春君站在山巅,望着通往凤翔的山道。 她听到耳边的尖啸、嚎哭、惨笑,密密麻麻,汇集如刀,一片片刮在她身上。天下之事,来时轰轰,去时空空。她倏然回头,故人的身影在云雾中散去,错落无序,只留残念,在她的记忆中反复。 春君发现她的恍惚:“楼主?” 玉龙:“研习‘无心诀’,让我记忆经常出些问题。我看到了些旧日光影,想到了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春君:“属下没听过。“ 玉龙:“嗯。这在北周属于机密,整整一座城的人死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宣明帝大怒,要藏起来这桩事,免得天下百姓为之惶惑。这么大的一件事,自然有人牵头。恶徒逍遥在外,旧人孑孓挣扎。” 春君:“……楼主是那件惨案的幸存者?楼主是为了复仇?” 玉龙道:“去凤翔吧,我会一路说给你听。” 春君飞快看一眼玉龙。 他效力于玉龙,奉献于“秦月夜”。他是四季使之首,他远远比不上楼主的两个徒儿。而今楼主的两个徒儿拔刀相向,楼主……又想做什么? 第107章 “阿夜说的每一句话,…… 十月中,南周和亲团抵达凤翔,将由凤翔前往洛阳行宫,觐见宣明帝,为北周太后祝寿。 当和亲团抵达凤翔的时候,卫长吟就通过宣明帝,知道了这则消息。而卫长吟明白宣明帝特意将消息告知自己的缘故:让霍丘军出兵,对付悄然入北周的南周人。 “照夜将军”既入彀中,便绝不能活着离开北周。 这样明显的局,林夜都敢进入凤翔,卫长吟在敬佩此人的勇气时,也不禁开始思量: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要如何应对此阳谋?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自己进入北周,到底要做什么? 卫长吟有了些想法后,便暗自派人探查南周和亲团的动向。南周和亲团倒是借着战争的缘故,加了些人手。这些新加入的人手,也军队自然无从比拟。而卫长吟注意到,江湖人士南来北往,动作最多。 如今南北周在明面上结盟,两国边境便不像先前那样泾渭分明。百姓往来也许还要许多繁琐的文书,而身怀武功、来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悄然聚往北周,看似不明显,但如果数量庞大,也是一无法忽视的强势力量。 林夜的手段嘛…… 卫将军沉吟后,开始出自己的手中牌:兵人。 自然还是兵人。 他们已到凤翔,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兵人的最后秘密。这些兵人,都是曾经活生生、甚至现在也不算死亡的人。凡夫俗子皆有七情六欲,他们若认出这些兵人的真面目,如何应对呢? 上一次大散关之战,卫长吟输了林夜一筹。而今战局再悄然起,卫长吟布局时,听到帐外零落的笑声。他瞥目望去—— 年少的扶兰公主明景与那个侍卫粱尘自帐前走过,说要去训练兵人,让兵人更好地被控制在魔笛之下。小公主青稚的眉眼,在少年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玩笑话后,便笑得弯如月牙。 帐帘被风掀开,明景看到卫长吟,肩头轻轻一缩,脸上的笑收了回去。 明景有些拘束:“大将军。” 卫长吟眸子一闪,凝视着这二人。这两人,也许可以加以利用…… 卫长吟心中这样想,迎着两个少年无辜清澈的目光,他缓缓道:“无事,你们继续去训练兵人吧。可有见到风师?” 粱尘回答:“风师去洛阳行宫,见皇帝了。” 卫长吟颔首,他没有新的指示,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躲到一棵树后,明景探头回望,抚着自己心脏,抱怨道:“吓死我了。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他心机深沉,我总觉得他看穿我们了。”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回头露笑:“我们本来就是来做细作的嘛。”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他靠着树,随手拿起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些标记。待他们离开后,有山中猎户上山,会带走这些记号,转交给陆氏的人。而陆氏的人,又会跟和亲团联络,将霍丘军的行踪,告知林夜。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难免繁琐些。但也没办法,陆氏野心大,两国和亲时,陆氏就悄悄派人潜入北周,留了些人手。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人手能用来做什么,而今他们听令于林夜,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 明景:“我以为那卫将军多可怕,他连咱们是细作,都没发现。” 粱尘:“好啦,咱们这些天,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咱们听他的安排就是。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和我们无关。” 明景点头,她和粱尘一前一后沿着小溪行走。林木枯败,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没有树叶遮掩,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那些寂静的、麻木的、遍体鳞伤的兵人。 明景叹口气。 明景:“他们好可怜……” 春山赴雪 第190节 粱尘一向乐观:“可怜的人交给有本事的人烦恼呗。” 明景鼓腮,瞪他:“你总是这么心大,凡事都依靠小公子,小公子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真的出事,还得靠自己……” 粱尘:“好吧,靠。” 他双手交合,一本正经地开始祈祷:“我从现在开始,每天祈祷小公子神智近妖,和我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举歼灭霍丘军,破除北周和霍丘联手的阴谋……” 日色将晡,阳光晦暗,枝杈零星,树下的少年被照出凌厉的剑光一样的影子。 这是一个家世煊赫、天纵风流的少年郎,陆家在他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爱护,才让他如此明朗。曾经,明景公主与他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明景痴痴而望,像是不理解,又像是被他感染。她到底弯起眼睛,释然地“噗嗤”笑起来,跟他一起合掌祈祷。 细作生涯小心翼翼,二人宛如惊弓之鸟。因为粱尘的存在,明景有错觉,以为如今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有时候想起林夜,想起阿曾,想起窦燕想起雪荔。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必然如她挂念他们一样,挂念着她。 -- 和亲团大部队确实到达凤翔,却兵分两路。 雪荔和林夜私自离开,要去调查“杜春娘”,调查“杨氏灭门案”藏着的秘密。众人担心林夜身体不好,私自离开无人照料,雪荔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照顾。 众人还要再说,却在林夜不满的眼神中,熄了声音。 其他人则在明面上,应对北周的接待使。 鉴于北周无人认识真正的小公子,也没见过照夜将军,李微言大显身手,时时充当“林夜”,将北周接待使蒙住。而他们这行人,私下却也动作连连。他们留在凤翔城中,说是歇息,其实在暗自调查凤翔军。 这是阿曾一定要做的——见到兵人中的熟悉面孔,只身返回旧日城池,真相已在眼前,阿曾不可能无视。 窦燕和李微言如今清楚了阿曾的身份,窦燕唏嘘不提,李微言则兴致勃勃:这和亲团果然卧虎藏龙,每个人都有一桩足够惊骇地身世秘密。 林夜不在,李微言便为阿曾出主意:“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就得弄清楚谁从中得利。你可有什么线索不成?” 阿曾自从踏上凤翔土地后,便有些精神不振、神思不属。如今他只是强打起精神,撑着重伤之体回答:“这半年,我一直关注凤翔军的动向,小孔雀也一直在帮我留意……但是凤翔军没有出现太大变迁,将帅的调动,都只是正常步骤。” 窦燕:“不见得吧?杨将军,我身为冬君,掌管‘秦月夜’昔日的情报,在我去建业前,我的情报网中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哦——听说你运气不好,久攻襄州而不下。你一次次向朝廷上书,但是陛下却把你派去凤翔了。 “你在凤翔没有根基,没有友人,没有旧部。你这么一个运气差的大将军,被调去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你真觉得这‘正常’?” 阿曾脸色僵一分。 他自知自己霉运星照,诸事不顺。但窦燕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他涨红脸,回答不出来。 李微言若有所思:“如果在你之后,没有将军忽然高升,没有更有本事的将军忽然战亡。那我们就看看,一直没变化的人吧。凤翔十九年前有一场‘灭门屠城案’,如果有人在二十年中变迁都不大,在凤翔军中,也必然不寻常了。” 阿曾眉目一凛。 他看向李微言:“你怀疑,宣明帝留着这样的人,为他在军中办事?” 李微言摊手。 他懒洋洋:“我可没怀疑什么。我只是对天下的皇帝都有一种偏见——我那亲哥哥,光义帝不是好东西;那我名义上的堂哥,北周的宣明帝,也许比光义帝更可怕。毕竟,在两国和亲事中,宣明帝可是为了得到小公子的血,不择手段……” 李微言轻声:“他这么不择手段,我便怀疑他的‘噬心’毒,要严重很多。而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偏偏是个野心家,那他的疯魔,就足以让我们做出任何猜测了。” 众人点头。 他们几人在商量这些事,孔老六已经离开他们,去执行林夜交代的计划。而这几人窝在官邸中,琢磨一整日,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凤翔军中几个人,前来迎接他们的接待使,以及,凤翔城如今的太守。 接下来,他们一一试探便是。 -- 在诸人各自忙碌的时候,林夜跟着雪荔单独行动。 阿曾要查军队,雪荔要追查的,则是宋琅和玉龙遮掩着的过去秘密。林夜很忙,他书信不断,飞鸽不断。不间断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而他将更多的消息传向四方。 雪荔知道,那应该是林夜的新计划,应对卫长吟的新计谋。 林夜真的好聪明。 雪荔自己便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不关心大局,所以林夜眼观八方时,她托腮坐于一旁,偶尔从自己的心事中抽出一丝神智,观望小公子。 她有一种欢喜感。 她渐渐明白这叫“与有荣焉”。 而她此时要做的,只是拖着林夜一同赶路,又慢吞吞地照料他那过于脆弱的身体,不让他跟着自己生病。 她心中明白,其实林夜与和亲团在一起,会被照顾得更好,他处理多方事务,也更方便些。然而林夜不提,雪荔也不提:她不想和林夜分开。 她说不清楚缘故,但朦胧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她需要林夜。 于是,当十月下旬,林夜从马车中被雪荔喊下去,抬头看到“风月阁”三个字时,他满目茫然。 他一直在忙各种文书讯息的处理,他只觉得低头抬头间,雪荔就告诉他,目的地到了。他裹着厚貂裘,手中被塞了暖炉,整个人虽苍白,却有一种花枝零落的清美感。而这清美隽秀的小公子站在风月阁前,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林夜左右看看。 清晨街头,薄雾湿润,行人三三两两。大张旗鼓地将马车停在一槐树下的人,只有他和雪荔。 雪荔抬头,目光执着地看着楼阁。她抬步,便要进去。 林夜:“……青楼?” 雪荔:“嗯。” 林夜:“……杜春娘是青楼女子?!” 雪荔:“不完全算是。她是老鸨。” 林夜感觉自己忙碌间,雪荔好像做了很多事,而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雪荔走在前面便要登楼,林夜急急追上两步,扯她衣袖。 雪荔如今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啊。 林夜只轻轻晃了晃她袖子,她便回头看他。 林夜憋出一句:“……我们可以去她家里找她嘛。” 雪荔冷静:“十九年前凤翔几乎被屠城,幸存者没有家。” 林夜怔住。 林夜结巴道:“……我、我没有去过青楼,我家有祖训,男儿郎不许上青楼……” 雪荔不以为意:“你不是少时想当女孩子吗?你当自己是女孩子好了。” 林夜:“……” 他拽住她衣袖,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无奈。他朝她摇摇头,用眼神问她,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刚与小美人那样又这样,这时候上青楼,他好怕自己把持不住。 林夜浮想联翩。 他从未登过青楼,他对青楼,有一番自己的想象与见解。 哎,他和阿雪刚刚好起来,他怎么好那样呢…… 雪荔没有他那么多的遐想。她以前执行任务时,青楼是最常去的地方了。而林夜如此扭捏,雪荔不禁怔忡,怀疑自己对青楼的理解,也许都超过他。 雪荔:“倒是有别的法子。” 林夜欣然应下。 然后一刻钟后,林小公子麻木地坐在厢房中,他一边被鼻端浮动的艳香呛得咳嗽,一边气愤地掀开她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瞪着同屋的少女—— “这就是你说的‘别的法子’?” 她就是用布敷衍地蒙住他眼睛,带他翻墙掀瓦,从后巷后门翻入风月阁,再找到了杜春娘的房间。杜春娘不在房间,而这竟然给了雪荔机会。 林夜盯着雪荔,欲言又止。 雪荔轻声:“她今日带楼中娘子出城礼佛,到傍晚才会回来。” 林夜心情复杂:“……你已经打听好了?” “嗯,”雪荔道,“所以,在她回来前,我们有一整日时间,搜查这间屋子。宋琅说这个人藏着秘密,她常日住在楼里,这里就是她最有可能藏秘密的地方了。” 提到正事,林夜便克服自己的别扭,肃然应下。 这间房不算大,让二人震惊的,却是房中有一面墙的博物架,博物架上没多少器物,却是整整一墙书。二人抬头仰望着这一墙高的书墙,双双默然。 林夜欠身,彬彬有礼道:“我突然心口痛,可能心悸犯了。我回马车中取药,这里便交给阿雪了。” 他反身纵步,如白鹄般扑飞向窗。 雪荔拉住他:“你不是和我说,你文武双全,过目不忘,你最爱读书了吗?” 林夜在她手腕下挣扎,睁大眼睛:“你不是记性不好吗?我随口吹牛的话,你怎么都记得?” 雪荔:“阿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住。” 林夜不可思议地笑:“你撒谎真是眼睛眨也不眨啊,为了哄我陪你,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骗鬼呢,我才不信。” 雪荔:“真的。”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不信不信不信。” 他被逗乐,曲起手指,在她鼻尖重重刮了一下。雪荔朝后退一步,确实眼睛眨也不眨,她眸子黑泠泠,继续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心便慢慢软了。 林夜挠挠微热的脸颊后,叹口气,再次仰望着这一墙的书。 半晌,林夜挽起袖子,垮下脸,舍命陪君子:“来吧。” 在翻起第一本书的时候,林夜突然极轻地说一句:“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不用受这种苦。” 他说完便回头,红透的耳根如两粒小小红豆,伏入乌发下,惹人怜爱。 雪荔有点迷茫地看他一眼,心不在焉地看向自己翻到的第一本书——《御男十八术》。 雪荔眼睛轻轻眨一下,翻开扉页,继续刻苦读书。 第108章 必是求欢 当雪荔和林夜在“风月阁”读书的时候,和亲团这边,正在街巷间进行一场追逐战。 凤翔军中人事变迁,有一位刘姓副官年事已高,要调离军队,回老家享清福。承蒙北周太后生辰,大赦天下,军中许多年事高的士兵都有告老还乡的机会。这位刘副官正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北周接待使接见南周和亲团时,便向他们提过一嘴。 而今日,刘副官在离开凤翔后,落水而亡。 春山赴雪 第191节 此情传回凤翔,没有引起军中太多注意。然凤翔城外东郊街巷中,阿曾飞檐走壁,在一重重瓦砾和树木间跳跃飞奔,追逐着一个游鱼般滑溜的人员。 到一巷中,刘副官失去了踪迹。 只有树摇叶晃,水流声浅。 顺着水流声,阿曾看到了一方茅草所盖的石渠。他掀开茅草,腥臭味扑面而来——这是城中相通的一道污水沟。 天上地下无路可走,那刘副官,只可能跳下了污水沟。 阿曾眸子一闪,跳了下去。 他在黑漆污脏的地下水流通道间匍匐前行,手指按在腰间横刀上,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鼠啮声,不自觉地回想这位刘副官的生平。 当他还是杨增的时候,当他来凤翔做寒光将军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注意这位副官。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承上启下的军中寻常官职,每年大大小小的吏员数不胜数,阿曾印象不深。 李微言的话,则提醒了他:在凤翔常年待过、未有职务变动的人,也许知道的内情,比杨增这个外人,要多得多。 他们按照这个猜测,锁定了几位人员。 这位刘副官,是阿曾盯着的人:阿曾也没有料到,这个刘副官刚出凤翔,便“装死”想脱身。 而一个人一旦想“装死”,身上的秘密,便不寻常了。 “嗡——”一重网从上罩下,朝阿曾罩去。 阿曾猛地旋身,凌空拔身,正看到刘副官站在一个脏污官道上,身后跟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儿。那些人麻木地站在黑暗污水沟的不同角落,盯着阿曾。 大网罩向阿曾。 刘副官冷笑:“谁派你来的?不自量力,一个人就敢追老子?看老子——” 他话没说话,瞳孔便睁大。 这张密丝织就的大网迎上一片薄刃,薄刃划到网罩上。“咣——”丝网未破,那被困住的青年张手间,躲开了四面八方朝他飞去的机关暗器,灵活无比地重踩到地上。 那青年大喝一声,曲腿马步,两手相合。他如白鹄般一手抵地,全身上翻,用手中横刀,劈开了头顶朝他飞去的一抹刀光。 污水沟的乞儿们没有反应,刘副官则大惊:“这是军中招术……你从哪里学来的?你不是江湖人?”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江湖人?”阿曾淡问。 他的声音,在黑魆魆的污水沟中听起来瘆得慌。 波光凛冽,刘副官这才看清,那层丝网罩住那个跟踪他的人。他心慌间,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没有认出。而在对方顶着那网罩,朝他似是而非地瞥来时,刘副官双腿一紧,掉头便跑。 阿曾攀附上墙。 弯月拱桥一样的长桥,架在肮脏腥臭的臭水沟上。水流每一重起伏,都散发着他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阿曾不知这罩住自己的网罩是何材质,只知自己劈不开。但劈不开也无妨,他凌身顶着网罩,朝刘副官追去。 刘副官在暗道中钻来钻去。 以他的认知,他认为对方在自己的地盘里讨不到便宜,很快就会触动自己布置在这里的重重机关,落到自己手上。 但不知是这日流年不利,还是他的猜测出了什么问题,那身后追逐的人气息离他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长……一只手扣住了他肩膀,刘副官吓得惨叫出声。 -- 杜春娘的房间中卷帙繁多,浩如烟海。这么多的卷帙,实在不像一个“老鸨”的房间。 林夜翻书翻得大惊失色,心不在焉。 “文武双全”是他的牛皮,真实的照夜小将军,看书便头晕眼花,在书案前连一刻钟都坐不住。他如今这样硬撑着读书,既是为了找些线索,也是为了在雪荔面前留些脸面。 而翻阅他眼前的这一片一整座墙高的书卷,确实让林夜察觉了一些东西:这都是些医书啊。 杜春娘在自己房间中放这么多医书做什么? 心不在焉地林夜一边思索,一边悄悄观察身后那位少女:雪荔背对着他,在另一书架前翻找书册。“哗哗”的翻书声中,她埋首于书册间,认真模样让林夜羞愧,打起精神努力翻书。 而林夜自然也不懂,他这边医书众多,雪荔那一边,却是风花雪月风格的书籍多一些。 风花雪月之类的书籍,符合一个老鸨该有的样子。这没有引起雪荔的怀疑。 而少女心神清宁,少受外界影响,她即使看这些书籍,心中也平静非常。雪荔翻阅这些书籍,试图从中寻找些杜春娘的平日行事痕迹,她少不得读书稍微专注些。 何况这些书籍,雪荔确实读得……有些茅塞顿开。 “若一男子前倨后恭,必是求欢。” 雪荔眨一下眼:她想到林夜昔日对自己的殷勤,而在自己从南宫山回来后,他变得很恭敬。若非她知道他喜欢她,她从他的平日表现中,看不出来什么。她一味以为是自己迟钝,却原来是林夜等着她主动吗? 雪荔瞥一眼身后读书的林夜。 “他若帮你做事,必是求欢。” 林夜靠着书架,头一点一点。他看起来困得要打瞌睡了,忽然一抹脸。 “他若对你笑,必是求欢。” 在手中书掉下地前,打瞌睡的林小公子头撞到书架上。他痛得突然清醒,抱着怀中书籍茫然而心虚地左右看看。他看到雪荔,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雪荔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雪荔再读一本书:“若一男子频频向你送礼,他必是求欢。” 雪荔想到了自己收到的来自林夜的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礼物,她又看了林夜一眼。原来林夜一直在求欢吗? 风月场所的书籍实在五花八门,看得人恍然大悟。雪荔再翻一本书:《房中术》。 她再眨一下眼。 这本书籍不像寻常书籍那样旖旎,说是“房中术”,内容却一板一眼,从医学角度讲述,看的人十分枯燥。此书褶皱很多,可见杜春娘也看困过许多次,却强打起精神继续看。 雪荔困惑:杜春娘对医术这般感兴趣? 好在这本书不算乏味到极致。在雪荔飞快翻书间,偶尔瞥到图像:男子赤身,与女子相合之图。 雪荔盯着图纸,心脏极轻又极重地跳了两下,飞快抬目,瞥一眼林夜的背影。 门窗紧闭的屋舍,在此时显得有些空旷,又因满室芳香而些许生燥。 雪荔抿抿唇,继续看图纸。她发现这图上的女子衣着半露,男子则全无遮掩。且图纸旁,有许多批注,指向男子之身:大都是些穴位,命门之类的地方。 雪荔握着书册的手用力,却又禁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心中生起些疑惑怀疑的同时,也有几分好奇:杜春娘的这本书,讲的是如何取悦男子,如何让男子在枕榻间尽兴生欢。比如,扯一扯郎君衣袖,朝郎君抛个媚眼…… 雪荔又瞥了林夜一眼,她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中书册间。 林夜含笑的声音冷不丁在这时候响起:“偷看我偷看了整整两眼,阿雪,你到底打什么坏主意呢?” 那声音从身后飘来,浮到颈侧。 在他气息拂来时,雪荔冷不丁打个寒战,颈间生起一片绯红色。她垂着眼,睫毛纤纤唇儿紧抿,看起来仍如往日一般乖巧安静。但这不同寻常的“绯红”色,出现在雪荔身上,便引人深究了。 林夜惊奇:阿雪突然学会害羞了? 他既惊喜又困惑,探头来看她都在翻些什么书。这一看,便瞥到书中坦胸露腹的男女画像,画像中男女如痴如醉的神态、扭得麻花一般的身体,让林夜宛如被雷劈,整个人瞬间清醒,再无困顿之意。 林夜一口气喘不上气,剧烈咳嗽起来。 雪荔当即转身看他。 林夜从头到尾肌肤涨红,一边咳嗽,一边在雪荔转身时,从她手中抢走她在看的书。他再扫一眼,双目更加艳红,周身僵硬无比。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她竟然用很无辜的眼神回望他。 林夜咳嗽不住:“如此、如此……伤风败俗……你这半天,都在看这些?” 雪荔不认同:“此地是青楼,这样的书籍实属正常。且男女敦伦乃阴阳相合,顺应天理,如何就伤风败俗?你不吃饭喝水,还是你没有欲……” 在她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林夜扑上去,捂住她嘴。 雪荔闭了嘴,一双清泠的眼睛则望着他,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掌心,又暖又热,让小公子从头红到尾。 雪荔观察着他。 林夜能看出那种“观察”,像一种异类的旁观:她与他不同,与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她不理解世俗,往日甚至厌倦置身其中。 如今,林夜不知雪荔是否依然厌倦尘世,但她的“观察”,起码说明,她对他有了兴趣。 林夜不知该喜该忧。 他憋半天,扣着这书不愿意还给雪荔,生硬地转移话题,笑着问她:“你这边的书,都这样趣味横生吗?” 轻松,不见得轻松;有趣味,倒谈得上。 雪荔点点头。 林夜松开了捂她嘴巴的手,他不露痕迹地朝后退了退,一手捧书,一手背到身后,掌心轻轻在衣摆上擦了擦。似乎这样,便能抹掉少女留在他指尖的酥麻气息。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好哇,同样是读书,我那边的书就十分无趣,你这边的书却这么简单。阿雪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雪荔:“我第一次来这里。” 林夜耍赖道:“我不管。我要和你交换——你去我那边,读我那些好难读懂的医书,我读一读你这边通俗易懂的书。” 林夜捂着额头:“哎,我头晕,我恶心,我难受。” 雪荔:“好吧,我和你换。” 屋中光线渐渐暗淡,越到角落,越是朦胧。 少年唇齿红白、眉目清灵,雪荔被他的某一瞬神色打动:“你哪里难受?我看看。” 她的手递去,林夜侧过脸笑,发丝拂过她鼻尖。房中的胭脂香与他身上的药香在某一瞬混在一起,让雪荔鼻尖酸痒,喉间生涩。 黄昏光暗,街巷的热闹隔着一条街传入室内。屋中静谧,一道道书架如阴影中的巨兽投下影子,罩住下方二人。两个少年交头接耳,一进一退,呼吸对上,二人皆是一滞。 林夜看着她的眼睛便心慌,空气中浮动的胭脂香渗入肌肤,让他目炫神迷。 雪荔看着他,想到书籍中的画像。 “若他躲闪,必是求欢。” 书籍中的男子看着平平无奇,不像眼前的少年,周身浮动着玉一样的光泽。黄昏之下,书籍中的男子形象暗淡看不清,面前的少年郎,则愈发皎洁。书籍中赤身的男子,和林夜的身体构造,某一瞬,看起来并不一样。同是男子,怎会不一样? 雪荔手指扣住林夜的脉搏,想探知那抹“不一样”。 林夜跳起,被她追上,堵回书架后。 雪荔目光直直地盯着林夜,林夜目光躲闪,猛偏过脸。 林夜:“不、不行。” 雪荔想到书上的话:“若说不行,必是求欢。” 雪荔迟疑:可她现在不想啊。 春山赴雪 第192节 雪荔:“什么不行?我有话和你说,你别躲……” 林夜:“我、我怎么能不躲?还没三书六礼,还没告天禀地……你再这样,我就忍不住了……” 书籍没骗她。 她忙着正事,他心猿意马。他这么喜欢她吗? 少年仰着脖颈,唇红齿白,伶俐可亲。雪荔浑浑噩噩地凑上去,好奇他如何求欢。 “啊——”一道惨叫声在杜春娘的房间中响起。 叫声才起,便有一道指风弹来,封住了尖叫之人的喉咙。 林夜靠着书架,后背硬生生憋出一重凉汗。他松口气,推开雪荔:“主人回来了。” 雪荔垂下的脸上,神色略微不快。 华灯初上,“风月阁”中华灯初上,弦乐婉婉。杜春娘趿着木屐,懒洋洋地打开自己房舍门,还不曾来得及喊人收拾自己屋中的“外来者”,便先被人点了穴道。 屋中亮起的火烛,照着雪荔略微不悦的眼睛:宛如一件即将会发生的好事,被人打断了。 第109章 眼波流连,媚态横生,…… 杜春娘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两个不速之客也打量着她。 那玉雕雪砌一般的小郎君恹恹地靠着一侧书架,趴伏在书案后,他看她如看救命恩人,目光明亮地望来,好像在迎接她一样。 那灼灼的目光,让杜春娘心中怪异,她扭头,看到屋中的另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通身洁白的美丽少女。 杜春娘眼睛一亮:自己楼中最漂亮的娘子,都不曾有这位小美人这般独特的清宁气质。 但杜春娘紧接着害怕:长得再漂亮又如何,这小仙女一样的小娘子,分明会武功……她一出手就点了自己的哑穴。 雪荔轻声:“宋太守让我们来见你。宋太守说,你可以把你藏着的秘密,交给我们。” 林夜托腮噙笑,连连点头。他一边配合雪荔,一边打量着杜春娘:杜春娘看着三十余岁,眼角细纹密密,唇角有几分常年应酬留下的笑纹深痕。 但除此之外,杜春娘顶多清秀,算不上一个美人。 林夜眼皮上掀,望着房梁出神:一般情况下,会开风月场所做生意的老鸨,年轻时也都是美人。这种人年纪大了,忙不来生计,没有在最合适的年龄及时脱离此道,偏偏在年轻时攒了笔钱财,才会在年级大了后,重复自己年轻时的路子。 杜春娘,看上去,不像这种情况啊。 宋太守…… 杜春娘防备的眼神,稍微松懈了些。她朝这两个闯入者点了点头,雪荔便再次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杜春娘注意到,这小娘子一步都没挪动。 杜春娘垂下眼皮:对方武功很高啊。 宋太守……派她来? 杜春娘心中念头几转,穴道被解开后,她并不奉承二位,而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哼,将身后门关上。 杜春娘:“你们说的是宋琅?他让你们来找我?我守了这里这么多年,他让我交什么秘密?听不懂。” 林夜注意到,短短说话的几息间,杜春娘瞥了雪荔好几眼。 雪荔:“你果然认识宋琅。” 杜春娘又瞥了她一眼,在雪荔回望时,她移开目光,拉一条椅子坐下。杜春娘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这两个人,她在林夜身上看不透什么,目光便重新挪回到雪荔身上。 杜春娘懒洋洋地哼一声,没骨头一般地斜靠在椅子上:“宋琅还活着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你莫不是宋琅和玉龙的孩子?” 林夜心头一紧。 他忙高声笑:“杜娘子这是什么话?玉龙楼主冰清玉洁高山仰止,天下哪有人能入她的眼呢?哈哈。” 杜春娘盯向表情夸张的小郎君,再看看那个淡着脸的小美人。 小郎君朝她挤挤眼睛,暗示满满。 杜春娘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嗤笑:“原来宋琅这个废物,这么多年,都入不了玉龙的眼啊。唔,也正常,玉龙那种人……岂是一般人能相与的。” 雪荔低着的眼睛轻轻颤动。 她心想,宋挽风和师父亲吻。 ……可是宋挽风和师父背着她,依偎亲吻。 雪荔手指蜷缩,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宋挽风和师父的私事。她平平静静地重新抬眼,望向杜春娘:“你果然,既认识宋太守,也认识我师父。” 杜春娘怔忡。 她语气拔高,整个人跳起:“你是玉龙的徒弟?你是……雪女?!你就是雪女?!” “风师无双,雪女幽秘”的名号,天下传得并不少。 知晓雪荔就是雪女的人,要么恐慌,要么警惕,要么好气,而像杜春娘这样……失魂落魄、满目迷惘的人,则不多。 雪荔盯着她。 杜春娘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勉强掩住自己的失态,朝两个少年人笑了笑。杜春娘重新入座,敷衍道:“我这种市井小人物,生平第一次见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雪女,自然害怕一些。 “不过你是雪女又怎样?宋琅要我告诉你什么,我就得告诉吗?时间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是早年的我啦。现在呢,我只是‘风月阁’的老板娘,想找我知道秘密,哼,我不记得了。” 雪荔的“问雪”,落在了她颈间。 杜春娘面不改色地说下去:“我现在是生意人,想要什么,都要与我做生意,花钱买卖才可以。” “问雪”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雪荔:“你要做什么生意?” 杜春娘有些好笑:“小妹妹,我这里是青楼,你说,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雪荔恍然。 雪荔的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林夜:“……?” 他精神恹恹,趴在椅上,本在心不在焉地琢磨杜春娘身上的古怪之处。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夜迟钝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林夜立刻警惕:“你们要干什么?我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雪荔的目光从林夜身上挪开:“阿夜不行。” 杜春娘嗤笑:“小妹妹,我说了,我只做生意。我这儿接待男客,赚些钱财。只要能赚钱,你想要什么消息,我都可以交易。” 林夜目光闪烁。 他正要开口,雪荔挡在他面前,挡住了屋中的灯火光,也挡住了杜春娘戏谑一样的打量林夜的目光。 雪荔迎上杜春娘:“我有钱,我与你做生意。” 林夜吃惊。 杜春娘则笑:“我这里没有小倌,不接待女客哦。实在不好意思,姐姐做不了你的生意。” 雪荔:“不做皮肉生意。我找你,买些衣物,难道不可以吗?” 杜春娘一怔。 这幽静美丽的来自江湖的神秘少女不动武不动刀,听了她的刁难,尝试着与她沟通。雪荔拽拽自己的衣袖,说:“我风餐露宿,风尘仆仆,走了好远的路来找你。我的衣服脏了,托你买几身衣服。你这楼中全是女儿郎,几身衣物,你应该有的。这样,可以吗?” 杜春娘静片刻,拍拍手,召门外的龟公。 杜春娘慵懒:“倒是有几身适合妹妹的衣物,这生意,可以试一试。” 雪荔被龟公领着出去换衣,屋中只剩下了林夜和杜春娘。 杜春娘打量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林夜下巴拄在椅背上,眸子幽静非常:“你和宋太守一唱一和,莫非在拖延时间?” 杜春娘:“小郎君,我和你口中的宋太守,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我怎么和他一唱一和呢?他打的什么主意,我是不知道。我只是赚点钱财罢了。凤翔的日子不好过,我为自己生计考虑,小郎君觉得呢?” 林夜语调拉长:“我觉得啊,你认识阿雪。” 林夜思忖:“……不是现在认识,而是以前就见过……或者听过她。阿雪常年跟玉龙楼主习武,几乎不下山,宋太守都没见过她,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林夜眼睛轻轻眨动:“那就是,你听说过她了。” 杜春娘:“雪女恶名昭彰,名满天下。即使我听说过,也很正常。” 林夜微笑:“不。在你方才知道阿雪就是‘雪女’之前,你就在偷偷看她。短短一刻钟,你悄悄看了她十一次。” 杜春娘:“谁不爱看美人呢?” 林夜托腮:“难道我不好看吗?你开青楼做生意,比起女子,应该更注意男子才对吧?我‘川蜀一枝花’,正是青年才俊相貌出众,便是在青楼,我这样的人应该更稀少才对。你怎么也应该多探探我的口风,可你目光却几乎离不开阿雪,看也不看我几眼。“ 杜春娘嘴抽:“……川蜀一枝花?” 林夜唏嘘:“我生病了。以前的我啊,可比现在精神得多。我那时候,走路上,掷花投果,满街轰动……” 杜春娘嘴抽得更厉害:“停!” 这少年郎洋洋得意,满口谵语,本应让人生厌。偏偏他确实相貌出众,气质洁净,又足够年少,如此吹嘘起来,小郎君才显得可爱灵动,不让人心厌。 然而即使如此,总爱自夸的人,也让人无话可说。 杜春娘没好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夜吹嘘一番便累了,他重新趴在椅子上,意兴阑珊看着杜春娘。少年琉璃石一样的眼睛,看得杜春娘心虚别目。 林夜浅笑:“你身上有大事,我还没弄明白你藏着什么……但你最好少些滑头,少戏耍我们。我如今时日不多,一旦我发现你有别的心思,我很可能出手杀了你哦。” 他这样没骨头地坐着,顶着一张秀白的笑,笑嘻嘻地说这样威胁的话。杜春娘僵立原地,脊背窜起一片密密寒意。 杜春娘听到林夜轻声:“你若是欺负阿雪无知,我必除你。阿雪如今……不能再承受欺骗了。” “吱呀”木门从后推开。 消失一刻钟的雪荔回来屋舍,杜春娘眼前一花,便见那上一刻还在谈笑间威胁自己的少年一个鲤鱼打挺地跳起来,朝门口少女扑将而去。 少年声音满是撒娇:“阿雪,你怎么才来,我好无聊啊。” 朝雪荔扑去的林夜,在看清雪荔后,惊了一惊,脚步略慢。 雪荔一身青白裙衫,藕色披帛。她盈盈而立,一身玉钏金钗,乌发雪肤,如珠玉般,让人满目琳琅。 她看到扑来的林夜后,惊了一下,往旁边一躲,似怕他弄脏她的新衣服。而雪荔又瞥到林夜哀怨的目光,犹豫一下,她伸手拽住林夜,将林夜拉住。 春山赴雪 第193节 林夜顺势挪到雪荔身后,打了个喷嚏。 他有点不好意思,不敢迎视雪荔。他半真半假地朝她告状:“这里好熏,我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了。夜深了,我们快走吧。” 小公子打个喷嚏,黑眸水润噙雾,迷惘道:“我还觉得,那个杜春娘,觊觎我的美貌。” 杜春娘横眉:“你!” 她被林夜的两幅面孔气得不轻,正要理论,她见雪荔将林夜护到身后,仰头看她。雪荔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生意,你若是欺负阿夜,我们的生意便不做了。” 杜春娘:“……谁欺负谁?小妹妹,你到底弄没有弄清楚情况?” “我知道,林夜调皮一些,”雪荔轻声,“他也许和你开玩笑,但他没有恶意。” 杜春娘宛如看到一个“他虽然有错,但他还是个孩子”的无限度袒护的小娘子。 林夜在雪荔背后,洋洋得意地偷笑。 雪荔还朝杜春娘彬彬有礼地问:“我们的生意,还做吗?” “做,”杜春娘咬牙切齿,没好气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小孩子,是来消遣我的。我折腾不起,躲总能躲吧?你花钱买下这些衣服,我就告诉你想要的秘密。” 雪荔点头,回头朝身后林夜说:“借点钱,好么?” 林夜:“……” 杜春娘挑拨离间:“小郎君恐怕瞧不上我们这里,可我也十分忙碌,这楼里上下,一到夜里呢,客人便多很多……小郎君如果留不住我,咱们这生意,就不好做呢。” 林夜为难道:“借钱没问题。但是阿雪,我祖训,不许留宿青楼的。” 杜春娘幸灾乐祸:“哟,这么冰清玉洁?那赶紧出门不送,别耽误我做别的生意。” 雪荔回头看向杜春娘:“别着急,林夜会留下的。” 她至今还在“林夜”和“阿夜”之间摇摆,亲密话说得不够顺畅。 林夜蹙起了眉。 平心而论,他不信任杜春娘,他相信雪荔也不信,对方说的秘密,未必会是真话。但是听一听总是一条线索。雪荔应该也是这么考虑的,才要留下。 然而林夜并没有说谎,林家确实有祖训。 虽然林夜一向混账,一向不理会家里条条框框的祖训,但是,他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突然间就想守一守某些祖训。比如,他还没娶妻,他怎能在未来妻子面前,流连青楼…… 眼下的情况,并不足以说服林夜。 雪荔少有看到林夜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有点不解,而她又很快想起自己在杜春娘的书籍中,翻阅到的那些“御男术”。 雪荔便一边回头朝杜春娘说“交给我”,一边回头面对林夜。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伸手拉住林夜的手腕。她学着娇怯模样,轻轻扯了扯。 林夜“啊”一声吃痛,雪荔吓得赶紧松开手,掀眼皮悄悄观察。手腕被捏红的小公子满目迷惘,不知她在做什么。 并没有把人弄脱臼的小美人重新自信满满,朝他硬邦邦地抛了个媚眼—— “眼波流连,媚态横生,郎君自然倾心。” 杜春娘踱步过去:“你眼睛抽了?” 杜春娘好奇地凑来看这小娘子的眼睛怎么回事,却听“咣当”一响,林夜跌撞朝后退,摔在门上。他面红绯红,鼻端渗出鼻血。 林夜哀嚎一声,又气又羞。他一下子用袖子捂住脸,仰天嚷道:“好啦,听你的便是了。” 活跃几分的雪荔目光盈盈地看向杜春娘,示意自己已经搞定林夜。 正在这时,窗子“咔擦”一声拍打,有人从窗外翻进来,是一个半身褴褛、散发腥臭味的小乞儿。那小乞儿又矮又黑,长得像老鼠,像刚从臭水沟里拍爬出来。他跳入明烛熠熠的房间,看到雪荔,呆呆的:“娘。” 雪荔还没反应过来,捂着流血鼻子的林夜耳尖:“什么?!” 没被鼻血弄晕的林夜,在看向那管雪荔喊“娘”的小乞儿的一刻,一下子失色。他心神凌乱气血翻涌,朝后跌倒。他成功“晕倒”靠在了雪荔肩头,由雪荔护住他。 雪荔一手搂林夜,一眼看乞儿:“……‘娘’?” 杜春娘连忙:“你听错了。” 杜春娘左看看右看看,到这会儿,才迟钝而震惊地意识到:“所以,你方才的眼角抽筋……其实是色、诱?!这么粗陋的色、诱,居然还能成功?!” 雪荔:“他喊我‘娘’。” 杜春娘:“这位小郎君被气晕了。” 雪荔:“……” 杜春娘:“……” 双双无话,双双忙碌。 第110章 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 林夜只“晕”了一会儿,便坚强地重新爬了起来——他等着听杜春娘交代的秘密了。 此时灯火幢幢,窗外明火微光,帐中昏光熹微。虚弱的林夜歪靠着雪荔,坐在床榻上,迷离欲碎地望人一眼,便让人心软万分。 雪荔还不曾说什么,杜春娘便先心虚:“小郎君,你是想多了。这乞儿和雪女初识,又是个半疯子。他可不认识雪女,雪女也生不出他这么大的儿子……你可误会雪女了。” 杜春娘嫌恶一般地将乞儿扔在窗口边的纱帐后,不让人走动,似怕污了自己这方地。她说完,就打发身后的乞儿:“莫来这里讨债,快走、快走。” 那乞儿大约被她赶了不只一两次,倒也不见外。杜春娘一赶,乞儿便木木然转身,翻窗欲出。 雪荔盯着那乞儿。 她看到对方露出的黑黝黝手臂上的疮疤。时入寒冬,气候越来越冷,乞儿身上的衣物却单薄无比。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巴里少一颗牙。乞儿眼神也十分的不灵动,被人推搡,也要迟好多分才反应过来。 乞儿翻窗跳的时候,甚至在窗棂上磕绊了一下。 林夜幽幽道:“他和阿雪好像。” 雪荔怔住,低头看靠着自己的小公子:林夜什么意思? 林夜顶着容白脸,幽幽然笑,望雪荔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幽怨:“他方才的动作,让我想到以前的阿雪。很久以前,我刚与阿雪认识时,阿雪就这般迟钝……你们真的没有关系吗?” 他又开始作秀,泫然欲泣:“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的关系吧。阿雪你说吧,无论什么秘密,我都承受得住。” 雪荔黑岑岑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夜。 不待她分辨出什么,那个刚赶走乞儿的杜春娘,便没好气地走来,无语道:“小郎君就不要胡搅蛮缠了吧?真要说关系,出现在我房间中的人,那也是和我有关系……你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秘密,我管不住,但你们若肯花钱,想听的,必然是我身上的秘密吧。” 雪荔和林夜一同伸长耳朵。 杜春娘一时拿他们无话,一时又见两个少年人挨着坐,齐刷刷的动作,分明可爱。 她露出几分恍神之色。 若是当年还在,若是时光未逝,若是故人长存,是否今日…… 杜春娘坐在床前圆凳上,好一会儿,她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床榻上的两个少年人:“闹了这么一出戏,宋琅肯松口让你们来找我,你们应当也猜出来了一些事情——他可有告诉你们,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雪荔:“说了。” 杜春娘松口气,又露出一种局促与怅然并存的神色。 她好一阵子才说下去:“他如果连这个都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没错,他要你们带走的秘密,就是我——我是‘杨氏灭门案’的幸存者。” 雪荔反应平平。 林夜夸张的:“哇。” 而杜春娘看得出,这两个少年人早就猜出来了。正因为这两个聪明的孩子猜出来了,才愿意跟她闹一出,只为从她口中听到故事。 但对杜春娘来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说是灭门,其实算的上屠城。十九年前一个冬日,我自暖烘烘的炕上醒来,外面便变了天。杨家七十二口人尽亡,为了给这些人报仇,满城起事的百姓也被杀了个干净。一直闹到凤翔军进城,平息这场霍乱。” 杜春娘很平静:“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雪荔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琅的话:宋琅说过,他刚认识师父的那年,玉龙便只有十五岁。宋琅在大雪弥漫的山间遇到玉龙,玉龙站在血泊中,抱着一个襁褓…… 在宋琅的描述中,玉龙幽静,孤寂,伶仃。 林夜:“你是杨氏遗孤?” 杜春娘未置可否,只耸肩。 雪荔:“我师父玉龙,也是杨氏遗孤?你们和宋琅一样,都是为了复仇?” 杜春娘仍然未置可否。 雪荔:“满城百姓不是都死了吗,你们在朝谁复仇?你们不是已经——” “谁说都死了,”杜春娘刷地起身,涨红面孔,神色激动,“那些人灭我满门,后面军队接收,保护了一批人,他们都去从军了……以为当了军人,为皇帝效力,就可以免除一死吗,以为为国而战,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吗?绝无可能!杨家七十二双眼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一个人!” 杜春娘咬牙切齿,她神经质一般地开始念一些人命,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 “钱大柱,杨家的伙夫,出事那天,主动开后宅门,把老爷夫人堵进门出不去,看着外面的杀神一步步走来……” “陈友光,和杀神勾结,里应外合,在前厅烧了把火……” “最可恨的是刘明回,从小被杨家收养,叫老爷一声‘干爹’。出事的那天,他非但不通风报信,还跟杀神联合起来,后来他们一起封了整座凤翔,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雪荔敏锐:“杀神是谁?” 杜春娘却陷入回忆中,好像没有听到少女的问话。杜春娘齿关颤颤,满面惶恐。 她年岁已大,回想当初惨事,整个人忍不住痉挛哆嗦,脸上刷的白粉一层层落下,露出她张皇苍白的神色。她怕得要往哪里躲去,她陷入一场噩梦,她四顾回望,似想找些依靠。而她一扭头,对上了一双静黑的少女眼睛。 雪荔安静地坐在床帏后,漆黑的眼睛,与故人的一双黑眸,何其相似。 杜春娘安静了下来。 而这少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好像没有心肝良心,一针见血:“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凤翔和金州连年开战,不是从十九年前开始的,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的苦都忍得下来,为什么十九年前忽然揭竿而起?” 杜春娘垂下眼:“兵祸非一日所养,百姓不想打仗。”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他们恨杨家,我也理解。如今我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杨家已经没了,当年的百姓大都死光了,我现在只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但这是因我懦弱……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人物,是不会放过仇人的。”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 林夜眼皮微抬。 此女和玉龙的关系,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 林夜抬眸那一瞬,杜春娘窥到少年眼中的几分深意。她忙挪开目光,好让对方无法窥视。 春山赴雪 第194节 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你是在告诉我,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凤翔军……” 林夜微蹙了下眉。 似乎怪异,但又似乎解释得通。 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那么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必死”,去年凤翔军的失控,与川蜀军的同归于尽,便都能有所解释。 然而仍有不通之处。 他总觉得,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如果只是一出杨氏灭门案,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迂回之事吗?玉龙武功高强,即使仇人躲入军中,她想杀人,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 难道是因为,百姓围攻杨府,是战乱,所以玉龙的报复,就要用战乱? 不对啊…… 林夜眉头时松时蹙,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满面哀伤,回忆往事时的痛恨与后怕神色,不似作伪。 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普通人的痛苦,已经视而不见了吗? 林夜茫然无比。 雪荔:“那个乞儿,为什么叫我‘娘’?” 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口上嘀咕:“谁说他叫你了?” 雪荔心想,因为那个乞儿,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 但是杜春娘抬胸,咬牙片刻后自暴自弃:“他是我的孩子,他叫的‘娘’,是我。” 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当娘的人,开着青楼做着生意,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杜春娘绝不会缺钱。而那个乞儿,在冬日衣衫褴褛,冻疮频频,饥肠辘辘,浑身酸臭。 这样的人,怎会是母子? 杜春娘冷冷道:“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我不承认是‘母子’。” 杜春娘:“我没掐死他,我留着他一口气,我时不时接济他……已经很良善了!难道要我大发善心,好好养护?我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事,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的嘴脸……这样的孽种,凭什么跟我一同生活?!” 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痛恨愤懑之色,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雪荔观察她,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么。 而林夜已经了然。 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垂下眼,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抱歉,揭你疮疤,实非所愿。” 屋中只有女子加重的急促呼吸声,偶尔伴随着哽咽,杜春娘没有开口。 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杜娘子放心,我与阿雪只为打探,绝非揭露。娘子可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凤翔外的风雨,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 杜春娘好像平静了一些,说:“宋琅让你们找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听这些事。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便再不想和那些人那些事扯上关系。你们回去告诉宋琅,不管他和玉龙要做什么,都别打着我杨家人的旗号。 “杨家人已经死光了,杨家人不想再被人戳着脊梁骨,成为千百年后的罪人。我们这样苟且偷生的蝼蚁,和他们这种做大事的人不一样,我只想安静……雪女,回去告诉你师父,莫找我,莫惹我,莫提杨家旧事,莫翻出当年的账本! “她若要整个天下戳杨家脊梁骨,我也会和她不死不休!” 雪荔没说话。 显然,偏居一隅、生活在凤翔的杜春娘,既不知道天下鼎鼎有名的“秦月夜”楼主玉龙身死之事,也不知道如今雪女和“秦月夜”结仇,双方不再同行。 雪荔为探查玉龙旧事而来,宋挽风他们将整个天下闹得鸡犬不宁,杜春娘看似并不知情。 雪荔还有满肚子疑问。 但林夜朝雪荔使眼色,雪荔这一次看懂了林夜的眼色,并未开口。 -- 两个少年人离开“风月阁”时,天已大亮。 他们走出巷子,冬日巷子布了些迷雾,夜间的歌舞升平褪去后,他们回头看,只能看到雾中青楼朦胧的影子。旧事被人藏匿,旧人隐居市井。 林夜打个喷嚏。 雪荔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她笑一笑:“我没事,刚出热屋子,被冻了一下而已。” 雪荔眼皮微低。 林夜的身体…… 林夜凑到她眼皮下,笑着问:“杜春娘的话,你相信几分?” 雪荔:“我几乎一分也不信。” 林夜挑一下眉,笑容放大,眉目舒展:“不愧是阿雪,和我一样聪明……我也不怎么信呢。你觉得有哪些疑点?” 他拉起雪荔的手,和她一同朝巷子外走。他左顾右盼,似寻常能吃早膳的地方。少女幽静的声音,便如泉水洌冽,跟随着他: “她说百姓厌战,所以攻打杨家。可是世人不是傻子,凤翔开不开战,不由杨太守说了算。太守之上,还有皇帝。如果宣明帝不想开战,便会像光义帝对付照夜将军一样,悄无声息地处置此人。而即使杨太守死,凤翔的战事也不会停。” 林夜颔首笑:“和我想的一样。百姓攻打杨家的原因,应该是假的。我也不相信一整座城的百姓,会在某一日,突然集体失智。何况百姓天然畏惧官员,畏惧皇帝,只要有口饭吃,他们便不会起义。杨家没有杜春娘说的那么无辜。” 林夜轻声:“何况阿雪,杨太守的人手反抗,杀尽了一城百姓……这桩事,我也怀疑。杨家被屠门,杨太守手下反抗的兵马,若是有多到足够杀尽一城人的数量,杨家就不会灭门了。” 雪荔突然问:“阿夜,如果是你,你是凤翔军的将领,你会用什么战术,来对付川蜀军?” 林夜眼皮跳一下。 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林家世代镇守川蜀,一直防的,是来自西域的寇贼。在大周分为南北之前,川蜀地就是战场。但是凤翔不是。作为大将军,如何让没有战意的一座城,充满战意呢?” 林夜笑:“皇帝厉害嘛。凤翔投入兵力多,胜仗就打得多……但如果是我的话,抛却良心这种东西的话,我会选很省力的一种战术。” 林夜脸上的笑一点点收起来:“比如,我会往城中散播一些消息,说敌军攻城。如果我满城人都战死了,天下百姓大震,民心在我,我就可以带着天下民意,向川蜀发起正义之战。” 雪荔:“会有线索留下吗?” 林夜:“开什么玩笑,当然不会啊。如果我的死亡换取的就是一座城的战争意志,我带着满城百姓一起赴死的话,我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林夜反口:“不过嘛,既然杜春娘是杨氏遗孤,既然有活口留着,便说明事情没有那么绝对。” 雪荔:“我不啻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世人。” 林夜心口一颤。 雪荔躲开他的目光:“我更相信整桩事,有诸多原因。我不相信杨家的无辜,我要找证据。” 林夜:“证据……” 雪荔:“便是那个乞儿。我觉得那个乞儿不对劲,他看着非常奇怪,又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找到他,也许能找到线索。” 林夜拍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我在那个乞儿身上洒了点‘金蝶粉’……子夜时分会浮现一刻,之后会再次隐藏。咱们跟踪这‘金蝶粉’,可以找到那个乞儿。” 雪荔:“金蝶粉?这是什么?” 林夜眼神一飘:“陆家的好东西,给粱尘的……粱尘都是我的人,我用一点陆家给他的东西,也没什么吧。” -- 阿曾浑身湿漉,布满忤逆,将一个叫“刘明回”的副官,带回了和亲团住的府邸中,审问一整夜。 李微言和窦燕都来看过,他们被阿曾那透着几分疯的癫狂之态吓到,重新退出去。走在游廊中,二人都能听到黑屋中的甩鞭声、刘明回的求饶声。 二人面面相觑。 凤翔军中的秘密,是阿曾心中的疮疤,阿曾捉到这么一个线索,必然不会放过。 那刘明回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早早松口求饶。但那抓他的人不断挥鞭,他几乎要半死在鞭下,鞭子才停了。 一身血的刘明回就着血泊,瘫靠在墙根稻草下,兀自呻吟。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便看到噩梦重现,黑衣挺拔的武袍青年,满目血丝,冷冷看着他。 刘明回有气无力:“你不是‘秦月夜’的人……” 杀手楼没必要这么折磨他,杀手楼要他死的话,没必要对他这样的小喽啰甩鞭子……他躲避杀手楼,没料到最终撞到的,是另一个比杀手楼更狠的角色。 这个狠绝在他面前蹲下,掐住他下巴:“你可还记得我?” 被打得浑身青肿的男人发着抖,眯着眼努力看人。但他视线模糊思绪混乱,他茫茫然,觉得此人好像眼熟,又一时间认不出来。 而阿曾看着他呆滞的神色,何其痛恨。 自己曾做过凤翔军的大将军,可凤翔军中的副官,只隔了一年时间,便认不出他。如此可见,凤翔军上下,有多不拿他当回事。 事情似乎在再一次地证实李微言的猜测:正是因为阿曾什么也不知道,他才会被调来凤翔,才会成为一场战争的牺牲者。 可是,他牺牲没关系,出现在“兵人计划”中的昔日士兵,却不该白白受如此委屈! 阿曾忍着自己的怒火,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姓杨。” “杨、杨、杨……”刘明回趴在稻草上,口上呢喃着这个字,他忽然恍然,露出惶恐又痛恨的神色,大声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主使者啊!咱们做的是一样的生意,咱们给皇帝效力,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玉龙别杀我……别杀我……” 阿曾愣住。 他看刘明回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朝着不知名方向磕头:“不怪我,不是我的错,是陛下的旨意,是陛下要我做的……我只是听令行事,已经十九年过去了,该投胎了,该投胎了……玉龙别杀我……” 阿曾半跪在地,望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半疯半傻的副官。 阿曾本名杨增。 他以为提醒一个“杨”字,能让这位副官想起自己,想起去年凤翔大战背后的勾当。然而事实上,刘明回想起的,是记忆更深的另一个“杨”氏。 杨增和凤翔的杨家毫无关系,不同宗不同族,但今夜,他在这个黑屋中,听到了一桩来自十九年前的旧事。而似乎,连他身上发生的事,都与那十九年前的旧事有关—— 刘明回反反复复地求饶:“咱们都为陛下效劳,为陛下做事,城里百姓的生死,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和你我无关啊……” 阿曾:“你们为陛下做什么事?” 刘明回抬头,痴痴看他,脸上浮现几抹古怪之色:“陛下身上,还能有哪桩事呢……” -- 李微言和窦燕站在游廊外,抬头看着天上皓月。 李微言忽然道:“不对劲,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些事。” 窦燕疑问看来。 李微言喃喃:“你再跟我讲一遍,宋挽风真面目露出的那天发生的事……那个白离,是不是说玉龙是他‘师姐’,雪荔是他‘师侄’……” 窦燕:“贼人说的话如何能信?我自记忆开始,玉龙楼主便是‘秦月夜’楼主,楼主几乎不离开雪山,到哪里出一个师弟……” 春山赴雪 第195节 李微言:“如果在之前呢?在她建立‘秦月夜’之前呢?” 他看向窦燕。 少年冶艳的面容,因兴奋而眸中泛红。寒夜下,窦燕打个哆嗦。 李微言向来将人看作恶人,向来用最大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如果白离没撒谎呢?霍丘国人可能没法千里迢迢来大周,但如果玉龙去霍丘呢?在她建立‘秦月夜’之前,她的生平是一片空白! “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不知道她的过去!” 李微言转身朝院中走,激动吩咐人:“去把我们之前抓的霍丘国士兵扣押过来,我们换个方向审。我要问一问,玉龙和白离的关系,玉龙到底是在为宣明帝做事,还是在为霍丘国做事……” 窦燕怔立原地。 她想那是“叛国”。 那是叛国。 她煞白着脸,不肯相信自己一向敬爱的楼主会戴着禽兽的面具。她一向认为所有事都是宣明帝做的,可如果她信玉龙,为何此时李微言兴奋地去审问犯人,而她竟然一步不敢多走呢? 窦燕艰辛地抬起一步,抬头看到天上月明。 皓月皎皎,宛如玉龙。 玉龙是他们心中的月中仙,那月中仙,是否将他们都视为‘异类’呢? -- 寒夜之中,林夜和雪荔跟随着“金蝶粉”,追到了乞儿的踪迹。 乞儿在凤翔城郊的野林中徘徊,好像想去哪里,又不知道去哪里。他在林中走得时快时慢,他似乎察觉身后有人跟随,回头好几次,却找不到人。 林夜想,雪荔的行踪,是寻常人都很难发觉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步履沉重,连累了雪荔,才让一个乞儿都能觉得不对劲? 那乞儿在簌簌林木中彷徨,脸上空白神色看着十分可怜。他只默默走,一步三回头,找不到自己身后的怪异处,让他看着更加迟钝生硬了。 天亮后,雪荔和林夜都有些累,而他们跟着乞儿,遇到了一上山放羊的牧人。 林夜打哈欠:“我不行了,我熬不下去了。阿雪你继续跟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乞儿站在满山坡的枯草间,看着白花花的肥羊在山坡上匍匐,朝自己走来。鸟鸣啁啾,皓日红光穿云,羊群咩咩声穿山越岭,给枯槁的山林抹上些活色,也给这个乞儿添几分人气。 雪荔扶住林夜,想先送他去安全的地方,她耳朵忽然一动。 和她一起的林夜,同时停住了。 二人听到了乞儿的声音——漫山遍野的白羊咩咩声中,乞儿的声音很小,却躲不过两个武功高手的耳朵:“娘。” 林夜冷静:“他不可能见人就叫‘娘’。” 雪荔:“先前他在路上也遇到很多人,他没有开口叫过‘娘’。” 林夜反思:“那么,他叫的,有没有可能,不是我们以为的‘娘’呢?” 雪荔观察仔细:“他嘴里少牙,说话漏风,可能吐字不清。” 雪荔轻声:“他叫的,是‘羊’。” 林夜:“他叫的,不是现在这个‘羊’,而是十九年前那个‘杨’。” 时光穿越十九年,二人四目相对。 雪荔心脏砰跳,手指攒紧:“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我觉得这个乞儿有些熟悉,这种熟悉感,你也感觉到了……你说他和我好像,我也觉得像,那么这种相似,应该是……” 灼日透过树林,照在少女身上。 冬日暖阳,让人遍体生寒。 雪荔脸上没有血色,她的血色,很早就被宋挽风洗干净了,而今,不过是一些余丝:“……‘兵人’。 “这个乞儿,是‘兵人计划中’制造出来的不成功的兵人。” 第111章 “他与我的相似,…… “他与我的相似,是我身上常年服用的药物带来的相似感。我是实验品,他也是。我是成功的那个实验品,而他,是失败了的、被丢在凤翔不要了的实验品。” 林夜握住她手指。 青天之下,红日破云。第一缕日光落到二人眼皮上时,两个少年眼睛都轻轻一瞠。对视间,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思量;杜春娘房中那些书籍。 那些医书,以及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绘有图像的话本书籍。 医书中重要的是各类病症,而话本中重要的,是那些先前已引起雪荔怀疑、让雪荔觉得图中男子的身体与林夜略有不同的图纸。 失败了的兵人,一定会出现种种症状。 杜春娘似乎知道“兵人”,而隐瞒了他们。 那么,杜春娘所谓的,“乞儿是我儿子”的这种说法,真实性有几分,便值得商榷的。 雪荔:“我要回‘风月阁’一趟,我要重新检查一下那个屋子的线索。” 林夜长长地“嗯”一声,道:“那我就先跟着这个乞儿……咦,乞儿呢?” 林夜睁大眼睛,雪荔随他一道望去。 眼见山坡草木枯黄,清晨的羊群聚拢在一起,被牧羊人挥着树枝驱赶。一片洁白黄白间,它们像柔软飘逸的云朵。可原先在云朵间穿梭的乞儿少年,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便是失败的兵人吧。 即使失败,他们身上那些迟钝与敏锐共存的感知,已经刻入了骨血。 日头下,草木微斜,风吹麦浪。林夜有点尴尬,左顾右盼:“这孩子倒很机灵,我都没听到他逃跑的动静,他人就没了……” 雪荔轻轻地望林夜一眼。 每一次,他的心头血用掉后,他的身体状况会极致糟糕一段时间。而这一次,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然而越是这种无异,越给人一种“回光返照”之感。 连雪荔这样迟缓的人都能看出来,林夜自己,怎会不知呢? 但他不肯休养,不能停步,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懈怠……雪荔心中生起一些燥意,如同尖锐的指甲挠着她心脏,窸窸窣窣,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宁静。 这便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吗? 她是否……再得不到以前的安静了? 雪荔微出神间,林夜误以为她不快。他拽着她衣袖轻轻晃了两晃,在雪荔望来时,少年眼中跳跃着清晨薄光,他如往日一般笑吟吟:“哎呀,不要发愁,这么点儿小事,交给我吧。你回去再查一下‘风月阁’,我重新拿‘金蝶粉’追一下这个乞儿……咱们晚点时间汇合。” 雪荔点头。 她再接近正常人,也要与正常人不同一些。商议之后她转身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袖子却再次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拽。 雪荔回头。 林夜手指绕着她袖口衣带,朝她弯眸:“阿雪,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雪荔停顿一下。 她忽而倾身,在他诧异之下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拽了拽他衣袖,鹦鹉学舌:“阿夜,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少年后颈瞬间窜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一样的细密酥麻的触感,绯红涨痛意从心脏处攀爬向四肢骨血。而不等他稍加品呷,少女已经抽身而走,如白鹄一般翻身上树,很快在枝叶摇动间,失去了踪迹。 林夜摸着自己后颈上出了的一层薄汗,禁不住笑了,喃喃自语:“吓死人了。老子的温柔体贴,差点要被人比下去了……那怎么行?老子‘川蜀一枝花’,还能输啊?” 他静黑的眸子,落在了漫山羊群上。 他轻轻合上眼,轻快顽劣的神色消失,属于“照夜将军”的沉着稳重回归。他开始寻思,如何重新找到那个乞儿。 -- 又到了夜间,“风月阁”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凤翔不算繁华,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在这种死气沉沉中,青楼的营生也不如意。雪荔蹲守半夜,发现光顾“风月阁”的人不算多,这让老鸨杜春娘十分清闲。 杜春娘若是清闲了,雪荔如何再次遛进她的房间?雪荔暂时还不想敲晕她——她身上的真相,分明没有说清楚。早早结仇,绝非稳妥。 于是,雪荔又借了林夜一笔钱——她将林夜送自己的几枚珍珠,去当铺当了些财物。她拿财物去集市上临时抓了一些男子,逼人去青楼。 男人们又惊又喜。 忙活到后半夜,杜春娘终于忙碌起来。整座青楼生意好得不像它平日的样子,一众人困惑间,雪荔翻窗,重新踏入了杜春娘的闺房中。 这一次,她有了目标,寻找得便更为仔细。 她就着灯烛光,翻找那些医书,捕捉医书中的重要字眼:各类病症,从头痛脑热到心脏抽搐半身麻痹,病症大都集中于“心脏”。 雪荔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她想到白离给自己体内种下的最后一味毒,她想到她曾经与林夜一道舞剑,就为了拿到光义帝的血,让神医去查雪荔的血,与光义帝的血,是否有相似处。 不然,为何他们都会受到魔笛的影响? 心脏、心脏……雪荔想到了林夜告诉自己的,大周南北皇帝嫡系体内所种之毒“噬心”。至今,“噬心”都折磨着宣明帝,让宣明帝不得不求医南周,让林夜有了和亲的机会。 雪荔心脏不受控地抽搐一下。 她心中喃喃:莫非自己体内常年所种的药,和“噬心”当真同出一脉? 如果这乞儿有和她相似的问题,如果这乞儿是失败了的兵人……那她便是成功的那个吧? 这些年、这些年……师父与宋挽风,到底将她看做什么呢? 心脏抽搐让少女面无血色,但这症状在这些日子里,不算稀少。雪荔竟已习惯这番痛意,她将几本记录详实的医书埋入怀中,打算带上书,回去与林夜一同琢磨。 她也将那有图纸的话本带了几本。 图纸上的男子,不是林夜那类已经成年的男子的骨骼,而是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骨骼。图纸借成年男子的身体,绘制少年男子的筋脉图…… 这并不是“男女交合”,而是在“治病”。 如果这么多图纸、书籍,都在研讨这些病情,那便说明,这世上,如乞儿那类失败的兵人,并不少。杜春娘这样的人,也许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问题,才会将书放在自己的房间中,常年钻研…… 这些失败了的兵人,是否都藏在凤翔呢? “官爷,这边请。”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擦过门窗。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门外人觉得不对劲,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上,熄了那火。她的影子如竹条般在门上一掠,瑟瑟然,萧萧间,雪荔靠在了门口,躲过了外面的窥探。 雪荔屏着呼吸。 她又忽而一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墙壁有凌乱划痕,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她也发现不了。 春山赴雪 第196节 雪荔冷静非常,待门外流连的男客与妓子相携离去,她才蹲下身,闭上眼。再次点烛必然引人注意,雪荔便只在黑暗中,细细摩挲。 凌乱的划痕,横竖撇捺皆不规整,笔迹力道却很重,像是写字人充满了恨意。 杜春娘对谁充满这么深的恨意呢? 而这痕迹…… 雪荔想到了南宫山上的师父棺椁中,无名女尸发间藏着的划痕。她也想到了金州乱葬岗旁,钱翁与霍丘国探子联络时,在树身上刻下的记号;她最后想到明景的话,明景说,那不是西域文字,西域没有文字。 如果西域没有文字,霍丘国没有文字,那么这些相似的记号,都是谁发明的? 这些相似的记号,代表着什么意思? 它们一定有规律,一定诉说着她暂时还没明白的涵义。 记下它们,待回去找林夜,她与林夜一同琢磨,一定可以找出这些记号的规律,弄明白记号的涵义。 有了这重想法,雪荔贴着墙,将杜春娘屋子再游走一遍。她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夜色深重后,天色又转明。天明之前,在杜春娘打着哈欠踏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雪荔从窗口跳了出去,轻轻翻身,踩着屋檐瓦砾行走。 清晨凉风,吹拂着少女面颊。 雪荔捧着满怀书籍,装着脑海里的记号,在凤翔的清晨冽风间疾行。有鸽子拍翅盘旋,在天穹间穿越云海,朝雪荔飞去——那是林夜的消息。 雪荔仰头,望着空中零落的几只瘦小的鸽子,追上它们的飞行方向。 雪荔被鸽子引着路,在凤翔的大街小巷间穿梭。她前方路径渐渐出城,渐渐行向荒僻方向。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雪荔蹑足爬上谯楼,她从楼上朝半昏半明的晨光中跳跃间,忽然回了一下头。 身前是半明半暗的晨光,身后是吞噬浑浊的黑夜。 而在这一瞬间,雪荔灵敏至极的五感,感觉到逆着清晨的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朝那黑夜中飘了过去。 片刻的熟悉与凝滞,让雪荔微微失神。 那像一缕风……她尚未感知清楚,已然消失。 鸽子在头顶鸣叫,雪荔抿抿唇,祛除自己心中的一抹异常,追着鸽子出城去寻林夜。 -- “那是雪女。” 春君的声音,如晨风,擦过玉龙的耳畔。 玉龙闻若未闻。 她和春君穿着黑色斗篷,日夜赶路,风尘仆仆。清晨的辰光落在凤翔这座古城上,也落在玉龙身上。春君跟随在后,凝望着自己身前的楼主:斗篷乌黑,长裙净白。 玉龙楼主像一缕不属于尘世的烟尘。 她和春君在城门开的时候赶到凤翔,而隔着很远距离,春君还没有感知到雪荔,玉龙已经发现了那个向城门方向行来的白衣少女。 玉龙专注地凝望着那个少女。 她看乱发拂过少女面颊,看少女眼睛如雾生烟,遍是空茫。她凝望着少女的身形,窥探着少女的神色……而在雪荔从黑夜中彻底暴露踪迹的时候,玉龙抓过春君,带着春君,踏入城门口极偏的小道,与雪荔正好擦肩而过。 春君:“不与雪女相见吗?” 玉龙:“她已不是我的徒儿。他乡陌客,缘何相见?” 春君又道:“楼主很熟悉这里的路径。” 玉龙:“自然。很久以前,我常常在这里行走。凤翔的每一条街,每一道巷,都刻在我的记忆中。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座地舆图,想着这里的每一处楼宇。” 春君:“十九年前?” 玉龙回过头。 她看到青苔攀爬的街墙,脑海中是这里曾经溅上的血液;她看到一座新盖商楼拔地而起,脑海中浮现的是这里曾有位老年妇人,每日她经过时,都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晨市摊贩充满生机的吆喝声,脑海中却是无数人杂乱的奔跑声、呼救声,再是倒在血泊中、无力抬起的手腕。 玉龙神色恍惚。 玉龙喃声:“不只是十九年前……不只。” 在春君朝她望来时,玉龙已经重新转了头。春君追随着玉龙,听到玉龙无悲无喜的声音:“从去年到现在,你足迹踏上南周,又跟随我来到凤翔。一路走来,你看到的已足够多,你觉得,如今天下,南北两周,是如何的天下呢?” 春君:“皇帝昏聩自私,朝臣争权夺利。兴亡皆在君臣一念之间,都和天下百姓没什么关系。” 襄州的百姓,金州的百姓,凤翔的百姓……从南到北,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 但是……春君又道:“襄州的高太守,金州的宋太守,以及蜀地林家的照夜小将军,都尽力保全了自己麾下的军民。高太守和宋太守德行有亏,但对治下百姓,却是无话可贬的。” 玉龙:“那林夜呢?” 春君平铺直叙:“若非北周人士,属下也十分敬佩照夜将军。若非他百般周旋,金州和川蜀,没有今日的太平。若昔日杨增将军实力再弱一些,让照夜将军打穿了凤翔,今日的凤翔,也许会好很多。” 春君顿一顿:“南周的光义帝不思北伐,偏居一隅,不理会除了建业以外的天下州郡。而这正给了各地官吏大展身手的机会。” 玉龙:“说来说去,你觉得如今的金州,比如今的凤翔强。” 春君沉默。 玉龙了解他。 春君虽不是她的徒儿,却也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比起雪荔的常日孤寂,宋挽风的心机深重,春君的沉默寡言,多么的正常。 玉龙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春君:“属下无权审判楼主。‘秦月夜’是楼主所建,一生一死,皆凭楼主,属下绝无异议。” 玉龙眼皮垂落,阴翳覆于眼下。她的眼睛像雾,渺渺茫茫,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玉龙缓缓说:“和亲团已经到凤翔,凤翔消息却断了许久,在你我离开前,洛阳那方,并不知道林夜和雪荔已单独行动。消息传递不及时,说明凤翔有人已经背叛我们……你去杀掉那背叛者吧。” 春君应是。 春君又问:“那楼主去哪里?” 玉龙抬眸。 日光落在她眼中,她不适地眯了眯眼,躲开那一重日光。她在黑暗中已经呆了太久,她已经不习惯光明,也早已不想要什么光明。 如今她想的—— 玉龙轻声:“我去见一见,当年事后的幸存者。” -- 背叛者,是刘明回。 幸存者,是杜春娘。 玉龙此次来凤翔,既为雪荔而来,也为当年的幸存与背叛而来。 她要了结一切因果。 第112章 龙姑娘,你回来了…… 夜深人静,和亲团的府邸中一派寂静。 阿曾关在自己的房舍中,彻夜未眠;被审讯的刘明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牢稻草上,昏昏沉沉地说些胡话,时而痛骂,时而求饶,时而嘿嘿笑着“这都是报应”。 李微言和窦燕在书房中点着灯烛,同样彻夜未眠,翻看着一部部卷宗。 这些卷宗,是窦燕从凤翔官署那里,根据刘明回的话,偷出来的。 窦燕在这些卷宗中寻找十九年那件惨案发生前,凤翔城中百姓的名单、过往户籍信息。李微言从这些卷宗中,试图找到玉龙楼主留存过的痕迹。 这些卷宗在当年的屠城事件中流失大半,剩下的痕迹语不成调。若非刘明回的投诚,他们很难从这些卷宗中找出痕迹—— “铮——” 二人埋在卷宗中头晕眼花间,听到外面箭簇的铮鸣声。 李微言茫茫然抬头,眼底一片五黑。窦燕一下子从瞌睡中惊醒,跳了起来:“是我在地牢外留的机关。有人触动了机关,有人来救刘明回——” 窦燕说话间便向外疾奔,李微言愣一下才追上。 待二人追出屋子,院落上空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地上,惨白一片。在和亲团的侍卫们赶来之前,院中已有二人缠斗在一处,身如魅影。 李微言眼尖,看到刘明回瑟瑟地躲在院中一水缸后,抱着头崩溃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砰——”一道长鞭凌空甩来,水缸崩裂,水流如洪般飞泻溅开,那长鞭上的尖刺,眼见就要刺破刘明回的喉咙。 一道长丝一样的机关线从树上倏地滑落,长丝与长鞭碰撞间,尖刺划破丝线之时,刘明回趔趄着在地上滚爬,躲过了一重杀招。 男子清淡:“冬君。” 窦燕遍地生寒,控着机关的手微微发抖。 李微言很少看到高手过招,他有点迷茫后,迟钝地挪到窦燕的身后。他抬头,看到院中交战的双方已经停了下来: 一方是自己人,阿曾眼眸赤红,长身而立。虽然受了重伤,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刘明回,但刘明回是线索,阿曾仍在危机关头,出手来保刘明回。 另一方,则是李微言从没见过的人。那人斗篷掠地,乌袍猎猎,立在檐角,身后是月明,手中持长鞭。 青年男子漫然,朝下睥睨一眼。 窦燕在那重内力挤压下,差点要跪下。可她好歹是冬君,她也不至于这样撑不住事。 窦燕咬破牙关,顶着内力压制,抬起沉重的手臂:“春君大人。” 阿曾看着春君。 阿曾冷声:“怎么,宋挽风为了保证宣明帝的体面,派你来杀十九年前杨氏惨案的幸存者?” “幸存者?”春君淡然,俯眼看那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瑟瑟发抖的中年副官,春君漫不经心,“不,他是背叛者。” 在场所有人,眸子骤缩。 和亲团的侍卫们在此时姗姗来迟,援助己方人马。而和亲团中的侍卫们有人认出了春君,这些曾经出自“秦月夜”的杀手们呼吸凝滞,一时间不知所措,不敢对昔日长官挥动武器。 而春君立在屋檐上,睥睨他们,目光又慢慢掠过。他似不在意昔日下属的背离,他只看着那个刘明回。 坦诚说,今日之前,春君从没见过这个军官,也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玉龙一手建立了“秦月夜”,玉龙隐瞒了楼中人太多故事。 春君凝望着刘明回,缓缓说:“十九年前杨家灭门,宣明帝为了隐藏真相,将刘明回安排到军中,处理知道内情的人。之后,宣明帝和‘秦月夜’开始合作,刘明回在宣明帝的指示下,换种方式,继续做他一直在做的事…… “比如,以民充兵,带着满城百姓去送死,和南周开战不断。南周林家世代为将,凤翔却是用普通的、未经过训练的百姓当兵马用。这些年,凤翔死了太多人,终于把知情者全部耗死了。如今凤翔,还记得十九年前惨案的人,恐怕只剩下刘明回这少数帮皇帝做事的人了。 “再比如,宣明帝的野心扩大,不满足于那些人的死亡。宣明帝想要更多的实验对象,想要更多的死亡……北周赫赫有名的倒霉将军,寒光将军杨增,被调往凤翔为战,不就是趁着他不知情的时候,好用战争,再死一大批人,埋掉一大批人的踪迹吗?” 春山赴雪 第197节 春君淡然:“事到如今,‘兵人计划’,难道你们还一无所知?” 在场所有人,气息变重。 尤其是阿曾,他僵硬身体,呼吸沉重,盯着春君。 阿曾眼中血丝流动,整个人骨肉似被打散,再重新拼凑起来。他想着自己经历的战争,想着自己在大散关见到的兵人中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呼吸变得艰难,咬着牙关,一字一句:“你们杀手楼,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一起制定了‘兵人计划’。你们制造了大批大批的死亡……而你为什么要告知我这一切,你有何目的?” 春君:“我不是说了么,刘明回是叛徒。 “宣明帝用够他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应该死了。但他却逃了……我的任务,当然是击杀叛徒。” 说话间,春君再动,下一瞬,他的身形浮现在院中靠墙发抖的刘明回身后。侍卫们恍然出手,杀手们茫然出手,春君长鞭纵飞而出,一鞭之下,他卷起刘明回,杀招再出。 阿曾入局,长剑迎上长鞭。 一触即分,春君为躲剑,朝后退一步。 刘明回跌坐在地,哈哈大笑。 窦燕等人茫然无比。 站在廊下观战的李微言若有所思。 窦燕崩溃大喊:“到底是什么秘密?宣明帝到底曾经在凤翔做了什么,还在继续做些什么……春君大人,还有审问了那个刘明回的阿曾,事已至此,何不说个明白?” “我说,我说!”跪在地上、满脸血污的刘明回抬头,眼中光尖锐疯狂,他大笑起来。 所有人要杀他。 所有人要弃他。 他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要看这所有人,狗咬狗! -- “哐——” 大风刮得门窗扑棱棱朝内打开。 杜春娘从噩梦中醒来,心神不宁地下榻去关窗。 自从玉龙那个徒儿雪女来见过她之后,杜春娘好不容易的平和生活,被打乱。这几日,杜春娘总梦到当年的事。而宋琅明明和她保证过,那些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杜春娘苦笑,心想宋琅果然不靠谱。她就知道,只要遇到玉龙,宋琅就拗不过玉龙,宋琅说着会劝玉龙,但所有事情,还是按照玉龙想的那样去发展。宋琅就是玉龙身边的一条狗,只会围着那个女人转…… 杜春娘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她站在窗棂下,忽然周身冰寒,困顿陡消,神思清明。 夜雾弥漫,月色皎洁。 她看到明月下,有女子踏月而来,步步悠缓,衣袂掀飞。当乌黑的斗篷掀开时,女子姣好秀美的面容,如杜春娘梦魇中的恶鬼,闯入杜春娘的视野。 这一切,就像十九年前—— 杜春娘惨叫一声。 她抓过自己日夜挂在脖颈下的一个哨子,哆哆嗦嗦地用力吹响。 这样的哨子比不过西域朱居国扶兰氏专用的魔笛,但是用来命令失败者,应该还有些用……果然,黑夜中的风月阁下,街巷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很多麻痹的、高矮不定的黑影。 他们有的枯瘦,有的残疾,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呼吸不畅。 他们稀疏些,包围这座风月阁。他们是这座城中大大小小的乞儿,无一例外的,迟钝麻木,抬头看向屋檐上款款行来的玉龙楼主。 玉龙俯眼看着他们,目光却平静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到了杜春娘身上。 乞儿们仰头看着月亮,口齿翕动,齐齐唤声:“杨——” -- “怎么会有这么多乞儿?” 城郊贫民窟中,林夜和雪荔背靠背而战,望着这些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瘦黄乞儿们。他们不通武艺,却像是有什么执念,一起来拦林夜和雪荔。 他们爬出来,盯着雪荔,涣散目光一点点凝聚:“杨——” 黑夜月明,黑影幢幢,这一幕,让人何其胆寒。 雪荔:“他们挡着的那个屋子里,有东西。” 林夜“嗯”一声:“我来拦他们,你去取他们藏的东西。” 雪荔拔身而起,林夜凌空跃飞。一者向贫民窟中被乞儿们挡在的屋门飞去,一者窜入乞儿中,赤手与他们交战。 衣帛飞扬,发带与发丝一同掠过面颊,林夜目光清宁非常。林夜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瘦骨如柴的乞儿们,他们不通武艺,看起来也保留一些神智,他们是人,他便不能杀他们。 林夜一向是个心软的人。 他不想杀人,而幸好这些人和那些真正的兵人不同,也不足以他用武功来对付。 他只要撑过几刻,撑到雪荔找到秘密。 此时,雪荔钻入屋子,一盆水朝她泼来。她灵敏非常,水盆泼来时,雪荔手中匕首已经飞出。匕首如飞光,劈开水盆。雪荔矫身逆流,迎着水流窜入屋中。她闻到腐烂的味道,在一团黑中,抓住一只手,把躲藏的人抓了过来。 立在破了洞的窗口,雪荔看清了自己手中抓着的人—— 一个全身瘦得几乎只剩下白骨的女人。 枯瘦的女人披头散发,在她手掌下发抖。女人满面衰老,精神委顿,口中喃喃唠叨着疯话。女人痴痴然,朝雪荔望来时,雪荔心中一悸,生出些茫然感。 雪荔扣着她的手指微微一颤:“……你才是真正的,杨家灭门案的幸存者吧?” 女人同样望着雪荔。 在雪荔因看清她而心神生茫的时候,她因为看清了雪荔,而整个人混沌的状态停顿。时间在一刹那静止,女人失去焦距的眼睛重新凝聚光亮。她看着雪荔的眼神,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萍,上岸喘气。 像是好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女人摇摇晃晃,艰难非常地发出混乱的声音:“……龙、龙……” 雪荔俯下脸:“玉龙?你在说我师父的名字?” 女人听到她的话,周身巨震。 即使雪荔搀扶着,女人仍在一瞬间全身失力,跌坐在地。 -- 和亲团院落中,刘明回一边吐血,一边惨然大笑:“是本朝皇帝身体中的剧毒,‘噬心’之毒!是本朝皇帝为了解毒,拿整个凤翔的百姓当药人用哈哈哈。 “想不到吧?是杨家策划了这一切,杨家帮皇帝做事,我们都不无辜!我们才是被复仇者!” 一庭死静,春君与阿曾对峙,李微言与窦燕并肩,满院侍卫们因为震耳欲聋的真相而失神。 好是皎洁的明月。 明月俯罩大地,千古如是。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万里长征……从不许人还。 刘明回像一只濒死挣扎的阴鬼,他散发自己所有的恨意与恶毒,大吼道:“所有人都要为皇帝研制解药。研制不出解药,就都去死。一切都是因为‘噬心’……皇帝要我们去死啊,杨太守要我们去死,整个凤翔、整个天下都要我们去死,他们要我们去死哈哈哈!” -- 风月阁前,失败的兵人们不过是一群乞儿,无法阻拦玉龙的踪迹。 玉龙步步朝前走。 门窗后的杜春娘步步后退。 杜春娘终于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捂着脸泪水滚流:“龙姑娘,你回来了。你已经杀光杨家所有人了,我以为你会放过我啊……” -- 贫民窟中,陌生女人跪地惨哭,雪荔被她抓住手不肯放。 门槛被人一撞便倒,潺潺的水流冻在地上,快速结冰凝霜。只有月光惨白,一半明亮一半昏沉。雪荔被她拉倒,雪荔俯身看女人时,听到女人口中喃喃不清、带着颤音的话语:“不是玉龙……从来没有玉龙……是青龙……是青龙,是龙儿……” 雪荔微微抬头。 隔着皎洁月光,往事如烟与现世报应接踵而来,如风如雨,如雷如电,在这个夜晚,将要揭示命运的真面目。跪在一地霜白中,守着旁边疯疯癫癫的女人,雪荔的目光与乞儿包围战斗中心的林夜对上—— 西域有四大刺客。 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白离是“白虎”。 而白虎之上,是神秘的青龙,是从没有人见过的青龙。 第113章 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 在玉龙更小的时候,她既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 她只是“龙”。 出生那年,生肖为龙。穷人家的孩子讲贱名好养活,而像她那样出生就要跟着大人东奔西逃、无人期待的孩子,大人们都叫她“龙儿”。 再大一些,便是“龙姑娘”。 她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在她学会喜欢不喜欢之前,她连生存都是问题—— 她出生的村落,叫“鬼村”。 鬼村是凤翔城中一个靠近城郊的小村子,好些逃难的人、无法在大城镇中生活下去的贫民,便会聚集在这里。东家一锅野菜粥,西家几个发了霉的玉米馍馍,贵族男女游玩时好心赏下的几粒青蚨,都能让这些人欢欣鼓舞。 大家也很喜欢玉龙。 玉龙是他们逃命路上捡到的孤儿,乖巧懂事,伶俐聪慧,会帮他们望风,也会在官兵驱逐时扯旗子帮大人转移注意力。所有人都拿她当开心果,而所有人中,玉龙最喜欢一个只比她大了五六岁的小女孩,叫“姑姑”。 多年后,玉龙已经不记得大人是如何称呼那个女孩的,她只是自己一直唤人“姑姑”。 这个鬼村,非常奇怪。经常有人失踪,经常有人生病。经常有官兵来这里捉人,而官兵走后,逃走的人又慢慢聚了回来。 “为什么我们不一直走啊走,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年幼的玉龙如此问。 年长五岁的姑姑脸上青肿不堪,几块泥巴糊得她不停揉眼睛。她小人作大人状,老气横秋:“我们一直在走啊,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走下去啊。走到哪里,官兵都捉我们,说我们生病了,要给我们治病。” 姑姑皱着鼻子,神秘兮兮:“但是,那些被带走的人,从来没回来过哦。” “哎呀。”小小的玉龙躲在草丛中,夏虫喧嚣,她打了个哆嗦。 春山赴雪 第198节 她眼睛看到村子里的鬼火,看到零星的几点萤火在草丛中飞,看到这里宁静至极,到了深夜也没有人息。但灭了烛火后,小小的龙姑娘知道,每一道倒塌的横木后,每一条斑驳的断墙后,都躲着一个枯瘦的、饥肠辘辘的大人。 他们是乞儿。 他们是国家驱逐的可怜人。 他们从天南海北聚集而来,聪明些的,想个法子,把凤翔城郊一个空了人的村落,变成“鬼村”。鬼村没人居住,偶有鬼影晃动、商客惊吓,但时间久了,鬼村慢慢就有人住了。有了人,有了烟火,他们就有了家。 大人们乐呵呵的:“小龙儿也要个家,小龙儿总要定居下来的。” 而龙姑娘蹲在他们脚边,抬头看着他们充满希冀的目光,她心想:想定居的是你们,不是我。 但这些大人都是养大她的人,她不说。 于是,鬼村渐渐有了烟火,小姑姑吓唬她的那些“官兵抓人”的话,也渐渐消失。如果命运如此平常,如果天意怜惜世人,便不会有日后的“玉龙”或“青龙”。 凤翔的官兵们,还是找上了鬼村—— “这些人没有户籍,他们都是逃难来的。” “有几个人,长得很像通缉令上追捕的犯人啊。” “这个人,逃避劳役,说死了,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啊。” 官兵们便在某一日,突袭鬼村。遍地灼火,野草生烟,鬼哭狼嚎与惨叫声在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响起,小姑姑抓着龙姑娘的手,颤巍巍地与她一同跳下水井,躲入井中。 井下水已枯,狭窄的通道,只有孩子弯下身,才能通过。两个孩子顺着井水道一直往外爬,没命地往外爬。生存的艰辛没有教给她们别的,只教给她们“活下去”。 爬出水井的时候,星光明亮,天河如银瓶乍破。 龙姑娘和小姑姑第一次进了繁华的凤翔城,出现在凤翔城某一条街道后巷的长道上。有一辆挂着灯的马车铃铛声脆,青布融融,镶金嵌玉的窗牗透着星火一样潋滟的光。 到巷口,马车中的小少爷下了车,进了一个宅子。小少爷衣摆飞长颜色靓丽,在日光下发着光。 年幼的孩子并不知晓那是“杨府”,也不知道少爷身上的绸缎叫作“蜀锦”。她们只是好生羡慕:小少爷白白净净,衣袍完整,袍子里不往外掉芦花。 这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而见过最好的生活后,她们还要回到鬼村,看一看能不能救叔叔伯伯们。 大约大人们总是不提防小孩,大约自小混迹市井的小孩总有几分机灵劲儿,龙姑娘和小姑姑悄悄接近官兵,悄悄去牢房里打听消息。她们得知有人进了这里后,很快被带走,说是“治病”。 小姑姑眼一亮:“我知道!官兵都是好人,都喜欢给我们‘治病’。等他们治好病,就放出来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等啊等。 她们没有等到人被放出来,小姑姑也开始不自信,吞吞吐吐:“叔叔伯伯们一直带我走啊走,我确实没见过被抓住的人回来……” 龙姑娘:“会不会死了?” 小姑姑大声:“不会的!如果死了,怎么会治病呢?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小姑姑的眉眼中闪着孩童的天真与不安,龙姑娘却不一样:她出生后就跟着陌生人东奔西跑,她没见过好的官兵,她见到的,全是死人,穷人,裹着草席坐着等死的人。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她们真的努力,后来又一次,小姑姑和龙姑娘有机会混入了官兵们捉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还没处理干净”的牢狱。她们在里面找到了还活着的熟人,奄奄一息的叔叔伯伯们先是惊喜,再是目露惊恐。 一个叔叔压低声音:“出、出、出去!别进来,快逃啊,逃啊。” 一个伯伯浑浑噩噩,用头撞墙,曾经有些肌肉的手臂上,如今青青紫紫,全是针眼。他在一众呻吟声中,神经兮兮:“他们拿我们试毒,不停地灌我们药。会死的,哈哈哈,都会死,我会死,他会死,你们都会死……你们也会被抓进来,大家一起死!” 他的眼睛凸起,白眼仁盖过了所有,凸出的、泛着红血丝的、透过牢门想往外钻的眼睛,隔着铁栅栏,就那么盯着想救他的两个小孩。 小姑姑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龙姑娘浑身冰凉,动也不敢动。 牢房中忽然有脚步声在空旷廊道中响起,那个发疯的伯伯高声大喊:“官爷,官爷快来,有人劫狱,我要告密……抓她们,抓她们!她们年纪小,皮嫩,好试药!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年纪大了,血不新鲜了,我受不了了……” “你在说什么!”同牢中的其他人怒火冲天。 却也有曾经的叔叔眼中闪着混沌的光,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个潜入的小孩。 最开始叫唤“官爷”的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鼻涕口水随着他的哭嚎声流了满脸:“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好痛,我全身都痛啊……该死的杨太守,挨千刀的杨太守!” 牢房中骂声连片:“该死的杨太守!” 官兵们越走越近,铁链声与脚步声混乱地交织一起:“有人进来?哪来的人……” 混乱中,小姑姑握住龙姑娘冰凉的手,挡在龙姑娘面前。小姑姑满面惊恐,却朝身后的矮个子望一眼,一张小孩脸上,却露出大人才会有的那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龙姑娘毫不怀疑,那一刻,小姑姑是想救自己,保全自己的。 幸好那里不是所有人发疯,幸好她们没有折在那一夜。 有清醒的伯伯忍着痛苦,把她们从天窗上送出去,告诫她们逃得远远的:离开鬼村,继续流浪。天大地大,总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但龙姑娘和小姑姑没有离开凤翔。 她们运气太好,或者说,太不好:她们撞见了杨太守府上的人,她们慌乱逃跑中,又一次见到了杨家的小少爷。她们从小少爷和身边人的话中,得知了“试药”,得知了凤翔官兵们在抓人“试药”。 本朝皇帝被一种怪毒牵制。 本朝皇帝雄心壮志,征南讨北,力求光复神州,统一南北大周。如此雄伟帝王,却因家族遗传的毒素,而缠绵病榻,苦不堪言。皇帝的病,自然要万千黎民挂在心上。 而凤翔的杨太守,昔日是皇帝身边的重臣。他主动调往凤翔,摆脱汴梁的“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他在凤翔有意识地造出一个“鬼村”,鬼村中流落的人,便是他给皇帝试药的工具。 南周光义帝在建业玄武湖湖心岛上所建的事业,无独有偶,发生在凤翔。 不一样的只是,南周是圈养,并且实验成功。北周是用鬼村中的老人、穷人、犯人、流浪儿、乞儿,并且至今未曾成功。 小姑姑和龙姑娘无意撞到这个秘密的时候,两个小孩想到的,便是寻找大人求助:向他们的父母官杨太守求助,向那些高门大院中穿金戴银的贵族男女们求助,再不济,向普通的凤翔百姓们求助。 如果豪门大户不理会他们,平民总会理会吧? 今日试药的,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总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普通的百姓身上。 小姑姑煞有其事:“大家都不想死,所有人都想活……咱们一起发难,让官兵放出叔叔伯伯们!” 她们太天真,也太聪明。 告密发生的时候,官兵们举着火把追在身后的时候,小姑姑和龙姑娘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长街大巷,门窗紧闭,雪粒如雾,在寒夜中飞洒。 没有一家门,向她们开启。 没有一个平民,愿意伸手相助。 她们成了“通缉犯”,成了“偷儿”“杀人犯”。小小年纪不学好,整个凤翔城化作通天巨兽,张开狰狞邪恶的嘴脸,朝她们张牙舞爪地压过来。 每一个人都面容扭曲,每一处人间都鬼怪横行。 风雪怒号,天上洒落的雪花浮在黑暗夜空中,亘古寒冷钻入骨头缝中。孤灯寒夜,灯灭雪飞。有一瞬,小姑姑跌倒在地,抱着受伤的膝盖急得直掉眼泪,龙姑娘回头去抓她的手,她猛地甩开。 巷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杨太守威严的声音听着好正义:“那两个乞儿就在这里了,我凤翔境内,绝不允许如此妖言惑众的恶人活着。” 小姑姑朝龙姑娘吼:“别管我,你快逃吧。你离开凤翔,往别的地方跑。我比你大,你别连累我——” -- 过了一整日,月亮沉落,天色再亮。 而天幕灰沉,云翳低压,冷风灌着窗子,“呼呼”声中,好像有雪花飘入了屋中。 林夜和雪荔跪在这屋中唯一完整的用一块浮木做成的小床旁,看着病榻上的瘦弱女人喃喃自语。雪荔垂着眼,面色过白。而林夜侧过脸,看到窗棂下黑压压一片,躲着、站着许多乞儿。 那是“失败”的兵人,保护着这里。 而这里,如今是贫民窟,曾经,便是故事中的“鬼村”。 躺在病床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抓着雪荔的手不肯放,这必然有些原因,而雪荔和林夜此时都不想过问这原因。雪荔只是茫茫然,看这女人费力地朝她仰起脸,透过脏污的头发,好像要看清她,仔仔细细地将她钉到哪里去。 飘雪从破纸窗上落入室内。 女人一个哆嗦。 雪荔本能便运起内力为人祛冷,病榻上的女人喘声更加剧烈,脏兮兮的面孔露出涨色,整个人浅浅呜咽。 林夜低声在雪荔耳边:“她身体已经坏了,油尽灯枯,不过是苦熬。阿雪,你的内力对此时的她来说,是催命符。” 雪荔迷惘地抬眼,看向林夜。 女人艰辛地歪过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如果事情到那里就结束了,就好了。” 雪荔生硬:“你别说话了,下雪了,我把门窗关上。” 但她侧过脸,怔一怔,她和林夜一样,看到了窗外站着的衣不蔽体、木讷痴傻的乞儿们。有那么一刻,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而又有那么一刻,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她觉得自己也被沐浴在冰雪下。 雪荔又听到床板上“刺啦”的划动声。 她目光望过去,见女人的另一只手抓着身下木板,长指甲无意识地划动,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些痕迹…… 雪荔还没看明白,躺在病榻上的女人手掌全是冷汗,呓语着:“下雪了……我喜欢雪……我好喜欢雪。” -- 玉龙坐在“风月阁”杜春娘的房间中,与绷着嘴脸的杜春娘对峙。 雪花隔窗而落,青楼下的后巷中,站着许多流连不走的乞儿。他们没有听到哨声,不会离开这里,焦躁地在楼下徘徊。而楼上,杜春娘也不再吹响哨子——那些乞儿,不是玉龙的对手。 玉龙若想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也许时隔多年,玉龙有了几分仁善,她竟然没有下杀手。 杜春娘冷笑着看对面的玉龙,做足“威武不屈”“绝不投降”的架子。 玉龙道:“我只想知道小姑姑如今在哪里。我有千万种方法能够知道,我选了从你这里来问答案,你应当晓得我对你们的‘仁慈’。” “你这个刽子手,杀神,恶鬼……你哪来的仁慈!你以折磨人为乐,你早就疯了,”杜春娘破口大骂,眼中含着泪光,“你折磨人折磨得还不够,你怎么有脸回来凤翔……” 玉龙:“小姑姑在哪里?” 玉龙:“我可以把‘风月阁’的人,一个个当着你的面杀干净。我们可以试一试,是你先松口,还是我先杀光人。” 杜春娘战栗:“你放过她吧……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你不是和我们在做同样的事,我们没有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你也没有说过我们的。我们就继续这样,相安无事……” 玉龙道:“不能继续了。” 屋中女子啜泣声起,玉龙打开门,分明要将楼中人全都捉来,一一杀尽。 杜春娘僵坐在圆凳上,想起身,四肢却沉重,动弹不得。她见玉龙朝门边走,她急得痛骂并唾弃:“无论你吃过什么样的苦,你都不应该这么对我们……” 玉龙:“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玉龙打开窗户。 开窗一瞬,飞雪扑面。楼下的乞儿与她目光相对,他们站在楼下,呆呆地看着楼上的玉龙。 春山赴雪 第199节 玉龙空寂的目光,穿越人流与岁月,落到许多许多年前的深夜长巷中,紧闭的门窗上,冷漠的百姓上,以及,那黑夜中纷扬的雪花。 好冷。 玉龙喃声:“我讨厌雪。” -- 将近三十年前,玉龙孤身翻越山岭,偷渡潜藏,跨过大散关,踏过浑浊河。她逃离凤翔,逃往不知名的前方。 她怀着鬼村的秘密,怀着小姑姑的希冀,而她只有五岁,她还有期望。 如果凤翔不放人,其他州郡会不会放人?听说北周外还有南周,如果她又乖又勤快,又懂事又灵活,如果她什么都愿意做,南周会有人帮她救鬼村,帮她救所有叔叔伯伯,帮她救生死不知的小姑姑吗? 五岁的龙姑娘,依旧碰壁。 因为碰壁,她被凤翔的杨太守追到了踪迹。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少有的疑惑,也在看到她是小孩、而对面是秉公执法的太守时,烟消云散。 龙姑娘想救的人,想得到的保护与公正,在她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她都没有得到。 她走投无路,逃入大散关。她在大散关中靠运气来躲人,又在悬崖湍流前跳入水中。许是命不该绝,许是杨太守不在意她这个幼童,龙姑娘活了下来。 她捡了一条命。 她却已经不在大周国境了。 西域神秘的白王从沙漠海中出来,四方游走要见识天地广袤,更好奇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的敌人,大周如今是何情形。白王没有办法进入大周,却救下了一个顺着绿洲水漂流而下的小孩。 年轻的白王神采飞扬,父母疼爱举国崇信,他无处挥发的善心,给了一个救下来的异族小孩儿。小孩儿干枯,黑瘦,矮小,一言不发,见人便咬,又总是用慌张而警惕的眼神提防他们。 除了白王,没有人有耐心养这么一个孩子。 白王不光救下这个孩子,还让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小儿子同吃同住,让他们一起成长。 而在小孩愿意接纳他们、慢慢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时候,小孩儿磕磕绊绊的,第一次和霍丘国王,白王沟通:“我叫,龙。” 白王恍然大悟,用霍丘国语言和她说:“我们西域,什么都是学你们大周的。我没听过有人叫‘龙’,但我听过‘青龙’。你就叫‘青龙’,好不好?” 小女孩儿郁郁点头。 白王摸着她瘦小的肩膀,黝黑面上满是对未来的振奋期许:“青龙,你跟在我身边,和我的儿子女儿一起长大吧。他们有的,我都会给你。你只要告诉我,大周是什么样子。” 白王:“……总有一日,霍丘国将冲出沙漠海,回归西域,踏平大周。” 青龙站在伟岸的年轻国王身后,看夕阳落在国王身上,残阳吞没远方的山脉河流。 白王眺望的方向,是她痛恨的故土。她冷冷地想,就让凤翔被仇恨吞没,就让北周毁灭于战火,就让冷漠的大周,永远消弭于天地。 世间没有什么亘古长存。 世间不应当有这样的国度亘古长存。 而白王年幼的儿子挤入两人间,兴奋地追在青龙身后:“阿爸,她是我‘姐姐’吗?我要叫你‘姐姐’吗?你为什么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年幼的白离一蹦一跳,小王子和杨家的小少爷不同。杨家小少爷干净洁白,霍丘国的小王子则整日在沙漠中翻滚,浑身黝黑,只有牙齿洁白。 小王子的发辫闪着余晖,那余晖落入青龙眼中,珠光碎玉。 青龙与白离一同成长。 青龙习武,白离跟着她习武。白王说,青龙是武学天才,如果习武时间再早一些,就更好了。白离不服气,暗自勤勉偷练,却仍在一次次比试中,输给自己的师姐。 再后来,二人渐渐长大,开始频频出沙漠海,帮白王做一些事,征服整片西域。 不知不觉中,西域中有了四大刺客的传说: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白离有些不快:“都是大周人的叫法……什么玄武朱雀,听也没听过,凭什么和我们齐名?师姐,咱们试一试他们呗。” 青龙不试。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越长越大,她越来越清楚自己幼年时的经历代表着什么,也从南来北往的西域商人口中,知晓如今北周的宣明帝如何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西域的人都说,总有一日,宣明帝会收服南周,然后收服西域。 他们都觉得,迟早有一日,大周和西域会开战。 而青龙向白王告别,决定重回故土。 白王依依不舍,白离流连不已。青龙义无反顾地离开他们,带着白王赠送的许多礼物,她骑马疾行,穿越高野大河,迎着飞雪返回北周。 -- 十五岁的青龙意气风发。 十五岁的青龙为复仇或拯救,而重回北周,重回凤翔。 幼时的她救不了故人,丢弃了小姑姑。可如今不一样,她有一身武艺,有白王多年的信任与培养,她回到凤翔,总有一些事,是她可以解决的。 而凤翔成为一座鬼蜮。 小姑姑在三年前嫁入杨家,给杨太守的儿子做小妾。 【那一年风起雪飞,路阻且长。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此后余生。】 第114章 就叫她……‘雪粒’吧…… 十五岁的时候,青龙回去凤翔。在见小姑姑前,她先去见了一些人,一些——曾经背叛她与小姑姑的人。 在她幼年时,在她得知药人秘密时,她曾与小姑姑一同求助一些百姓。那些百姓口上同情她,答应她,却出卖她与小姑姑。小姑姑迫留凤翔,青龙远走他乡。十年过去,龙姑娘心中的故人已死,龙姑娘记得的背叛者,却还有三人活着。 青龙去质问他们,二男一女。 她想听到忏悔。也许在当时,只要他们忏悔,她便会停下来。 冬日霜寒雪凉,风如呼哨。青龙慢慢地走在雪地中,她远远地看到了三个瘦小的身影不安地蜷缩在一起,低着头商量什么。他们时而抬头眺望向青龙走来的方向,面上有些惊慌色。 青龙某一瞬有些恍惚。昔日对她来说高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如今羸弱苍老。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而青龙正值年少。她毫不怀疑,自己轻易可杀掉他们。 三个半百老人满面风霜如树皮,有两人不敢看青龙,而为首的一个老人,却鹰目鹄视,神色锐利气势凶狠,压根不觉得有愧。 三人中最软弱的妇人面上有冻疮,她低着头颅,干枯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衣角。青龙注意到,冬天霜冷,这妇人的棉衣破洞落絮,单薄非常。 妇人声如蚊蝇:“那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们当时只是小孩子,杨太守是大官……我男人说,你们撒谎,父母官是好人。而且如果真的有药人,只要我们积极配合,大官肯定嘉赏我们……后来,我男人被抓走,我两个孩子被抓走,他们不要我,说我撑不了多久……” 妇人连泪水都看着十分粗笨:“我才晓得,你们没说谎。我们也得到报应了。你如果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我家中人都没了……” 三人中的中年男人发现青龙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他抬起头,如背词一般,絮絮叨叨:“错了怎样,对了又怎样?你远走他乡,太守也没嘉赏我们。我们没有别的路走,鬼村不出事,出事的就是我们的村子……你要是像我当年那种处境,你也会选择出卖,我们都一样。” 青龙淡声:“所以,你们不向我认错?” “那谁向我们认错?”三人中,目光最凶的老人受不了一般地开口打断,他愤怒朝前迈一步,好像这样就足以产生勇气,好像这样看起来,错的是青龙,“你逃得倒是快,太守没抓到你,就拿我们出气,拿我们试药。我们也想出城,也想告官,但是出不去,出去了也没人理我们。我们明明配合太守,最后倒成了我们是罪人。没用在你身上的手段,用在我们身上。” 他挽起袖口。 袖子上全是针眼,青青紫紫,腐朽下,隐隐看到白骨。 老人破口大骂:“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这种罪,都是因为你逃了。如果我们向你道歉,那也应该有人向我们致歉!如果你可以得到公正,我们也应该得到公正!” 剩下的两人低低地哭了起来,狼狈地抹着眼泪。他们伛偻着背,塌着老腰,残阳在他们身上拉出岁月残忍的痕迹,那叫“衰老”。 青龙无语。 她静静地看着这三人,知道自己从他们这里听不到更多的忏悔了。 事后想来,也许从那时开始,青龙便对人性充满了失望。 好些人,不配为人。好些人,不配得救。好些人,不配活着。 她并不想审判他人,可匕首在手,失望之心彻骨弥漫。不断的失望如同天下间的飞雪般,浩浩荡荡,将她埋于其中。那些风雪,有时候让她怀疑,是她较真之错,还是她生带罪孽。 也许是见过了三人,也许是心中已经失望,所以后来的那些打击,并没有摧毁青龙。 后来,小姑姑也背叛了青龙。 青龙回到的凤翔,是一处满城百姓被充作药人的凤翔。这里空气阴郁,不可进出,人人麻木而惶恐,空气中的不安分子如星火般,一点便炸。 这里没有新生,只有死亡。 青龙在这样的时候回到凤翔,在这样的时候潜入太守府,见到了小姑姑。 她没想到小姑姑还活着,正如小姑姑没料到她还活着。 故人相逢,双方皆有些惊喜。 二人各自说如今的生活,惊喜连连之余,话题不觉转到了小姑姑的如今。小姑姑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习以为常:“……你当年走后,我本来也要被送进牢里当药人。是杨府小少爷救了我,小少爷和其他人不同,他把我带到身边,让我做侍女。” 小姑姑面颊上有些羞涩的红晕:“后来……我就嫁给了他。” 青龙道:“你不是嫁给他,你只是做人妾室。” 小姑姑脸色苍白一瞬,又有些不能理解地抬头:“……我这样的出身,还能奢求什么?龙儿,你回来做什么?这里已经关不住你了,你本事大,还是快走吧……” 青龙:“你和我一起走吗?” 小姑姑:“我有丈夫了……” 青龙很平静:“你丈夫的爹,当年手刃养大你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姨。你丈夫出身富贵,但围着他,全是生死难求的药人。这些年,凤翔城中……” 小姑姑脸色惨白:“他不知情。太守做的事,和他无关。龙儿,你别动他。” 青龙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妇。 她有些不认识记忆中的小姑姑。 她想到了幼年时的日出日落,两个孩子东躲西藏,大人们讲故事,建鬼村。小姑姑在深夜与她一起闯入地牢……她们曾经坚不可摧,曾经做过那么多胆大妄为、足以掉脑袋的事。 如今她看到的小姑姑纤薄柔弱,风韵楚楚,步履生香。 小姑姑像世间任何一个妙龄少妇,独独不像曾经的乞儿。 而青龙自己,又离乞儿生涯,远去了多少呢? 青龙问:“如果我要杀杨家满门,为叔叔伯伯们报仇,你会帮我吗?如果我要灭门杨氏,让他无法再向皇帝提供药人,解救如今凤翔城中百姓,你会帮我吗?” 小姑姑脸上没有血色。 她不自觉地抚摸她的腹部,在青龙的目光望去时,她又故作自然地移开手臂,站得僵直。 她不知道如今的青龙武功有多了不得,不知道青龙在塞外、在西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不知道青龙只看着她的动作,便凭借习武人的敏锐,猜出了几分状况。 可惜小姑姑没有说出来。 青龙也没有问。 春山赴雪 第200节 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好。我帮你。” 那之后,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事发之时满心无望。 小姑姑告密,杨家上下狩猎青龙。当夜街巷中燃起的火光,追杀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密如游龙,青龙回首间,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 不同的是,十年前,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十年后,最想杀她的,正是小姑姑。 不同的是,青龙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 当青龙周身浴血,站在小姑姑面前时,那夜的小姑姑,何等恐慌。 躲在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眼神不敢对上青龙。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还是青龙本人。 青龙无话可说。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当背叛真的发生时,麻木好像成为了保护色。 青龙只看小姑姑的眼神,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她转身朝屋外走,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龙儿,你要去哪里?他们都在追杀你啊。” 青龙:“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杨家灭门。” 小姑姑惶然,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却又在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生不出勇气。小姑姑只反复低喃:“别这样,龙儿……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不会被做药人,我也不会……我会和少爷说,少爷会保护我们……你若是反抗,还会有更多的药人……” 小姑姑落泪:“那可是陛下、那可是陛下啊……” 在天下人眼中,谁敢反抗宣明帝? 在寻常百姓眼中,单单知道试药的对象是皇帝,便应该感到荣幸,而不应该是逃避。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帝至高无上,草芥虫豸皆为蝼蚁。 在天下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 十五岁的青龙,距离而今岁月,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当下,凤翔城中已经没有了药人,却还有贫民窟。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他们百病缠身,半生不死,每个人的病症不同,需要不同的药物,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 “风月阁”中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他们只能发出一个“杨”字。 这应当是,养着他们的人,无论是杜春娘,还是贫民窟中缠绵病榻的疯女子,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 雪花覆盖屋宇,粉雪洁白,夜间至静,每一次呼吸,都足以淹没于风雪中。 林夜与雪荔跪在疯女人榻边,看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过往旧事如梦魇,磋磨她多年。她日日夜夜走不出十九年前的旧事,走不出比十九年前更早的旧事。她后悔迷惘,心痛如绞,她在回忆往事时,面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色。 她无意识地喃喃:“忍气吞声就好了啊……龙儿、小龙儿,莫沾风雪……” 她那无人打理的指甲,在雪荔的手臂上划出刺红的血痕。 如雪荔这般高的武功,如今天下,除非是白离那样的高手,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到这样的伤。 但此时此刻,雪荔任由疯女人抓着她手臂,一旁的林夜也静然旁观,不置一词。 林夜的目光时而落到窗外的飞雪上,时而落到床上的女人上,最后,他的目光盈盈如湖,起伏凌乱,落到雪荔苍白的侧脸上。 林夜伸手,轻轻握住雪荔空置于膝盖之上的另一只手。 雪荔恍若未觉。 雪荔俯下脸,将面容凑近床上的女人:“那么,我是谁呢?” 疯女人觳觫一惊,流连的目光沾着被雪黏住的泪,眷恋地落在雪荔面颊上。 她仰望着这个在深夜闯入贫民窟的少女。 她仰望着这个孩子—— 妙龄少女,亭亭如竹。杏眼雪肤,脱俗若仙。 少女有一身的好武艺,一身好清冷的性子,好聪慧的头脑,好、好…… 疯女人的泪水滚落腮上,哽咽得喘不上气。她曾歇斯力竭地哭喊,可她越痛苦,对方越畅快。她像是被抛却在时光中的蝼蚁,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当一切静寂下来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杜春娘是她当年的侍女,杨少爷以示宠爱、留在她身边。杜春娘开着一家酒楼,消息灵敏,知道她牵挂什么,便时不时来告诉她一些消息: 玉龙楼主养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人称为“雪女”。 世人少见雪女,雪女幽秘无双,与金州太守的儿子风师齐名。风师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想来雪女也不差。 世人都说,雪女是个“怪物”。 雪女是个怪物啊…… 疯女人艰难地从病榻上探出手,想要抚摸靠近,又畏惧岁月风霜:“你是、你是……” 和亲团居住的府邸中,讲述一段往事的过程中,飞雪弥漫,春君和亲和图的人战得不可开交。而在阿曾等人沉迷于十九年前一段冤案的故事中时,春君凌空飞起。 他的长鞭,乘人不备,终于杀掉了被绑在院中水井边的刘明回。 下雪之夜,没有人给刘明回穿戴厚裘。这个人早就冻得脸色青紫,当长鞭袭喉时,刘明回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解脱的笑容。 他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可这世上,没有得到解脱的人,还多的是—— “哗!” “咣!” “春君大人!” 和亲团中原本已经放下的武器,重新指向春君。 阿曾为首,侍卫们相辅。得到消息的孔老六等江湖人在天亮时就来了府邸,亦想知道当年那桩旧闻,和如今“兵人计划”的关系。春君偷袭杀人时,连孔老六这些江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更罔论他人。 事发之时,只有不会武的李微言,慢吞吞撩眼皮,瞥一眼被人敌视的春君。 窦燕惨白着脸,确认那刘明回已经死了后,茫然地看向阿曾。 愤怒到极致,阿曾已经麻木。阿曾手中的剑指着春君,冷冷道:“刘明回是我们找到的、可以指认宣明帝不仁的证据,你为何杀了他?” 春君淡漠。 他一直藏在斗篷下,对如今四面八方的卫士相逼,浑不在意:“指认?无人能指认陛下。” 阿曾惊怒:“你——!” 连续两天的相斗,他以为春君和和亲团站在同一边,不然不必来告诉他们这桩旧事。可如今看来—— 春君道:“只要宣明帝活着,便没有人可以指摘皇帝的不是。你我不行,‘秦月夜’不行,包括你们试图联络的关中张氏,也不行。” 阿曾握剑手稳重,手中剑却颤了一下。 春君面不改色朝前走,迎视着阿曾目光:“楼主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宣明帝身边。楼主用了很大精力,才得到宣明帝的信任。这样好的机会,你们当真要放过?” 阿曾冷然:“你们和宣明帝、和霍丘国,分明是一丘之貉……” “那又怎样?”春君淡漠,“只要你们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若非我们楼主,宣明帝这些年想造出来的兵人,会更多。我们楼主成立杀手楼,杀世间穷凶极恶之辈,把这些人变成宣明帝想要的兵人。” “只要宣明帝活着,那宣明帝不是要药人,就是要兵人。而他得到了南周小公子的存在消息,他对得到药人这件事,便没那么急迫了。他便想要兵人,而只要他想要,世间大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做,”春君冷冷道,“我们只不过做了这个中间人,我们控制了大批有可能发生的更多杀戮。我们救了很多人,你们不应当视‘秦月夜’为恶。” 阿曾冷然:“冠冕堂皇。难道金州乱葬岗中小芸爹娘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难道乱葬岗中钱老翁那种人买卖的每一具尸首,都是不仁不义之辈?你们确认了?亲自确认了?可风师似乎不那么想。” 阿曾的话,让原本已经有些被春君说服的卫士们回神,恍然:是了,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和春君所说的,并非一致。 而侍卫中的那些曾经的杀手们,则在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接过的杀人任务:他们杀的每一个人,当真确认“该杀”? 阿曾厉声:“玉龙楼主不是救世主,春君你也不是,你们凭什么定夺他人的生死?!” 春君抬起眼皮。 春君不在意阿曾,则看向窦燕。他看到窦燕眼中的挣扎之色,迷惘之色。他亦看到窦燕身后的曾经杀手们,更加进退两难的处境。 春君:“我只是来与你们谈合作。若没有我们的配合,你们接近不了宣明帝。杨增将军的生死是被宣明帝计划好的,来自南周的不管是小公子,还是照夜将军,显然都对宣明帝有怨有恨。江湖人得知被做成兵人的真相,只为了满足皇帝侵占他国领土的掠夺心;朝中人得知兵人与药人,都在宣明帝的一念之间。他已和霍丘国联手合作,你们与我们合作,又有何不可?” 阿曾呼吸变重。 他已经在审问刘明回的过程中,得知大散关已经被霍丘国和北周联手挖空,下面藏满了兵人。宣明帝把杨增调去凤翔,显然是需要一场战场,既造出大批兵人,也利用战争,杀死那些知情者。 杨增这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倒霉鬼,最适合做一场战争的替罪羊。 大周的两位皇帝,宣明帝与光义帝啊,好生默契。 夜色太长,生死渺茫,将士们的骨血与抱负,沦为当权者的私心工具。阿曾朝后退,惨笑:“你不北伐,他不南征,好一对堂兄弟,不愧是李家人,李家的皇帝们啊……” ……都要部下先为之耗尽性命,耗尽毕生热血! 阿曾无力垂下手中剑,春君静静道:“你们将与我、与玉龙楼主合作。而非风师。” 窦燕眼皮一跳:“楼主……真的复活了?” 李微言低下眼睛笑:“春君的意思,似乎是说,你们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春君:“……我会在凤翔待五日,我等着你们的回话。” 他说完话,踏上屋檐。有人欲上前阻拦,李微言却抬手,示意放人离开。 雪粒覆在春君的漆黑斗篷上,他们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衣武袍青年,孔老六禁不住问:“春君大人这样大费周折,到底为的是什么?” 春君抬眼。 他看向夜空。 夜雾灰蒙,雪花密密,他看不到月光。 皓雪之夜,没有明月。 春君只是望着明月应在的方向,轻声:“为了……‘秦月夜’不在此次颠覆中,被巨洪裹挟淹没。” -- 金州城中,太守卸任。 曾经的太守宋琅被戴上枷锁,关入牢车中,随陆相等朝中大臣的队伍而走。他将被押送入建业,因叛国之罪,定了秋后问斩。 陆轻眉没有跟他们一道离开。陆轻眉依然在金州城中,焦虑地等着任何一个来自北周的消息。 林夜他们深入北周已经月余,他们是成是败,也就在数月之间了。南周失去了皇帝,南周的新帝不肯登基,南周风雨飘摇……若北周得势,第一个要灭的,不会是霍丘国,只会是南周。 春山赴雪 第201节 而被关在牢车中的宋琅,忽然抬起了眼皮——他眼睛灰暗,看着一片飞雪,沾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 凤翔城中“风月阁”外,玉龙走在雪巷中。 她在杀了第一个人后,被吓住的杜春娘,终于吐出了小姑姑躲藏的地方——如今的贫民窟,曾经的“鬼村”。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一个女人疯癫后,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玉龙走在长巷中,她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些孩子们追着她。那是失败的兵人,她弃之不用,杜春娘在宋琅的帮助下,把失败的兵人藏在凤翔城中。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 凤翔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因为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凤翔合作,挖空了大散关。大散关下如今是一个人工地窟,藏着密密麻麻的兵人们。 一个本就藏着秘密的凤翔,再多藏几个失败的兵人,想来也无人觉察。 宋琅爱民如子。 可那又如何呢?多少旁人眼中的理所当然的正义,其实和邪恶差不多。 谁一开始不是为了救人呢,谁在故事的最终,不是满手鲜血呢? 玉龙已经回头无望,难道宋琅,可以说问心无愧吗? 宋琅是否还记得他最初与她相见,劝说她的那些话? 而她是否还愿意回忆,十九年前,她杀尽杨家满门后,霍丘国的白王从沙漠海中传来的合作消息? 整整三十年。 在她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的幼女时期,在玉龙踏足霍丘国的第一刻,白王的野心便在日日浇灌下茁壮蓬勃。白王有无上的野心,而玉龙有无上的失望…… 她看着白王来自远方的信件,看着倒在血泊中哀求她的小姑姑,看着小姑姑不肯被她抢走的婴儿襁褓……玉龙看着白王信件的目光,久久挪不开。 -- 贫民窟中,疯女人的手,落在雪荔脸颊上。 疯女人眼中的光在风烛残年之际快要熄灭,又因为面前少女的存在,而燃起一些期许。多少年,多少兜兜转转的折磨与寻找、否认。 风呼呼拍窗,雪淋漓生寒。她瘫在病榻上,每一次辛苦的动作,都如痹症患者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她含着眼泪,又吃力地笑。疯女人眼中的爱惜渴求与眷恋难堪之色,都化作濛濛烟雾,淹没雪荔:“我喜欢雪……” -- 牢车车轮滚滚,一重雪花在宋琅鬓发间,衬得他如同半百老人。 宋琅想着当初自己与玉龙的初遇,自己一个初入朝堂的无能书生,在无名山间的血泊中见到那抱着襁褓的少女。 她说,她叫玉龙。回到北周后,她不再是青龙,她的新生,是自堕的起点。 宋琅也曾试图拯救玉龙,试图改变玉龙所失望的一切。他最终被裹挟其中,最终因与玉龙走得太近,太过感同身受,而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神魔难渡。 这个……脏透了的天地。 当年,玉龙与他坐在山洞中,看他用羊奶喂养那嚎啕啼哭的婴儿:“如果你经历与我一样的事,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遭遇,你可以理解我吗?” 宋琅因她的故事,而茫然无措。他打起精神:“你杀光了杨家满门,会被朝廷通缉的。我们一起离开凤翔吧,我不去凤翔当这个官,你也别再杀人了……我会帮你,我知道你的失落,我会尽力……” 玉龙的目光,落在怀中婴儿脸颊上。 露水一样的婴儿,洁净如雪的白眸黑瞳。 玉龙轻声:“我讨厌雪。” -- 玉龙走在长巷中,飞雪如烟,笼罩她周身。 她在这条深黑甬道中行走,漫无目的。十九年前,她走过同样的巷子;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在这条巷中求生。 她能听到叔叔伯伯的哭泣声,能听到凤翔百姓的凄苦求救声,也能听到刀剑刺入杨家人身体中的沉闷声音,还能听到小姑姑在耳边的哭叫声:“别带走我的孩子,别带走她……你杀了我吧,你别伤害她……龙儿,龙儿!求求你,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杀掉我好不好……” 她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没有人生来便带罪孽,那她为何看不到生途?若斩尽杂芜拔除野草方窥天光,是否本就生带罪孽? 这个国家,从骨子里烂透了。她努力走到北周宣明帝身边,又听闻南周数十年生计,她更觉得如此。 天地大雪,雪覆灭万物,只有无尽的寒冷透人心凉。这一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天下,她也没见过。悲怆无路可退,执念在岁月中滋生。她开闸放出洪水,毁灭之心刻入骨髓,杀人时亦杀自己—— 玉龙记得自己抱着襁褓,在宋琅的劝说下,前往南宫山,打算亲自抚养怀中的孩子。 宋琅:“总要有个名字吧。” 玉龙垂下眼,望着婴儿秀气的面孔、无忧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风雪迷眼,岁月如箭,隔着时光刺她心房。玉龙抱着婴儿走在十九年前的风霜中,也走在十九年后的泄洪中—— “她是出生在雪里的孩子。不受期待,不受祝福,一生都会是我的工具,不值一提,不被爱护。 “就叫她……‘雪粒’吧。” 多年后,“秦月夜”整理楼中人名册时,雪粒被记成了“雪荔”。 第115章 少女一本正经,字正腔…… 癸未年十月中旬,时日不具,夜探见母。有话记之:阿夜,我的心不知我为何流连,我的身带我奔赴向你。 ——《雪荔日志》 前半夜,雪荔和林夜离开贫民窟。 疯女人的眼泪浑浊又期待,却让雪荔迷惘害怕。诸多往事如风如霜扑面而来,虽她自觉做好准备,但当真相展开狰狞的一角时,母女相认的期许下,雪荔先感到的是“害怕”。 她好害怕。 她拥有感情后,世人的欢喜迷醉尚未感受几分,一次次涌上心头的,总是畏惧。 她分明已经这么大了,在尘世间,却仍像一个稚童般单纯懵懂。她分明见过旁人母子情深的模样,她隐约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可她做点什么呢? 师父是她的仇人吗? 或者……她的存在,才是对师父的背叛?她算什么,被喂毒、练无心诀的她,这一生,算是什么呢? 她看着疯女人的眉眼,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有陌生的若有若无的亲切感,可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玉龙的模样。她那个—— 清冷的、自弃的,常年趺坐山崖眺望远方的玉龙师父。 她从来不懂师父,也没想过去懂。 而今她才隐约明白,这么些年,玉龙都在看些什么。而玉龙每次看向她…… 一只手伸来,挡在雪荔薄薄的眼皮上,阻挡了她与疯女人之间的视野。 天地在一瞬间变得安静。 雪荔听到林夜带着点笑音的声音:“咳咳,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玉龙楼主叫你‘姑姑’啊,但是这辈分……我还是简单点,叫你‘姨姨’吧。姨姨,你好好养病,我和阿雪既然来了,往后便会照顾你。晚点儿的时候,我让人手给你和孩子们送点保暖衣物、食物……” 雪荔安静地坐着。 在这一屋子拥挤的人看来,她像是纤小干净的雪人,埋于少年怀中。 这分明是雪荔的事情,林夜自作主张,本应是很惹争议、让人不满的一种行为。 但恰恰,这屋中此时的人,都不太正常。 小姑姑已经疯了很多年,如今只记得“雪女”,雪女以外的事情她都浑浑噩噩;乞儿们在被人做成兵人后,思维意识都要比正常人迟钝缓慢许多,他们能否察觉其中异常,都是个问题;而雪荔,哎,雪荔不在乎这个,更是已经习惯这样。 她习惯林夜在她身边,为她张罗一些她弄不明白的事。 小姑姑流连的目光落到雪荔身上,那少女眼睛被少年捂着,乖巧垂坐,露出的下巴皎洁无比。 小姑姑只看着雪荔,便生出一种心满意足感。 那个少年说“往后”,她这一辈子,居然还有“往后”…… 病榻上的小姑姑便忙不迭点头,她想尝试着碰触雪荔,林夜却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小姑姑不懂武功技巧,几次碰不到人,她迷茫抬头,见那少年对她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然而,林夜不改。 林夜带着雪荔起身,朝他们伏身行了个礼,便带着雪荔,朝破败门窗外的飞雪中走去。 从头到尾,林夜都捂着雪荔的眼睛。 出贫民窟的一路上,各个破屋角落中的乞儿冒出头,悄悄在黑暗中跟随他们,观察他们。 -- 二人一直到离开了贫民窟,林夜才挪开捂雪荔眼睛的手掌。 视野从黑暗转向天地莹白,雪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盈盈的目光,仰望着林夜。 林夜垂下眼,又抬起眼。他抬起眼,又垂下眼。他躲开几次,又忍不住重新凝望她。她一动不动,雪花簌簌落,拂在她眉目与肩头,她都不觉得冷吗? 林夜终是叹口气,弯下腰,与她脸对脸,笑着说:“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不开心?” 雪荔说:“林夜。” 她只叫了他名字一声,分明什么也没说,林夜的心便一塌糊涂,投降快得自己都唾弃自己。他心疼又心碎,还得伪装,佯怒道:“好了好了,无论如何,今夜我们都不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会影响你的判断,而且……” 他故意拉长声调,伸指捏一捏她鼻端,弯起眼睛:“我也不希望有旁人与我抢你。我才和你关系亲近一点儿呢,我还没享受够,我不会和旁人分享你的。你求我也没用!” 他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但是雪荔又岂会求他。 他不过是逗她开心而已。 是了。雪荔想。她如今渐渐明白,林夜很多时候是在逗她。 而明白这些事,她熨帖欢喜的时候,又感到一种很淡的伤感:她总是后知后觉,错过他的很多爱。 林夜:“怎么啦?你不会真的想去和、和……那个姨姨待一起吧?我不要嘛,我才是先来的。” 雪荔摇头。 雪荔道:“我不想和旁人待在一起,我想和阿夜待在一起。” 简单直白的话,让林夜怔一怔,他无意地握住她手指,紧了紧。 林夜知道时机不对,但他的目光挪不开,他的心跳也因此而加速。他患得患失,满腹挣扎,在情动和麻烦琐事的轻重缓急上,稳不住心神。 而雪荔没有,雪荔朝前走。 不知是雪天路滑,还是她心神不属、满是伤感,她往前挪动三步,脚下一滑,便差点摔倒到墙根下的雪堆里。幸好林夜拉着她的手,她力道才不平衡,林夜拽住她,将她扶稳。 春山赴雪 第202节 雪荔回神,站稳,用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去拍掉自己眼睫上沾着的雪花:“谢谢。” 林夜自鸣得意:“你看你,连个路都走不好。你离不开我,你承不承认?” “好了,这几天这么多事,我都要撑不住了,咱们先回客栈歇息吧”,不等雪荔再有反应,林夜自己快速走完了一个章程,转到了下一个话题,他老神在在地踱步走到雪荔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走吧,我怕你再滑倒。” 雪荔吃惊,良久没动。 林夜等了半天,雪花落于他睫毛上,眼睛湿漉漉中,他没等到佳人主动。小公子顿时有一种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羞恼感,他扭头仰脸,看到雪荔不解地俯眼看着他。 雪荔:“我、我没有被人背过。” 林夜恼怒:“小爷还没有背过人呢,你以为谁都有这种荣幸吗?快上来,如果不是看你小可怜儿,我才不舍得把我宽厚的肩背借给你呢。” 雪荔目光落在他“宽厚”的肩背上,欲言又止。 雪荔又道:“你身体不好……” 林夜:“少瞧不起人!你有没有正视过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照夜将军有可能连背个人都做不到吗?就算我现在不比当年……男儿郎二十一枝花,我正是身强体健的最佳时期,咳咳咳……” 他吹嘘得厉害,被雪呛到,不禁咳嗽起来。 雪荔:“……” 能被雪呛到的小公子,能有多厉害呢? 她很是不信任他,但林夜吹嘘得脸红,又因病而脸白。他再一次扭头仰脸催促她,雪荔心软又好奇。 雪荔最后道:“我很重的。” 林夜不以为意:“你一个下凡的小仙女,我又不是没抱过你。我很厉害的……” 好吧。 雪荔倾身,伏到了林夜肩头。 沉甸甸的巨石一样的重量压过来,林小公子差点被压得腿软。他膝盖发软差点在雪地里跌一跤的时候,林夜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自己的大意:阿雪是武功高手,体魄远比常人康健。肌肉紧实之下,她再是看着轻飘飘,那份重量实打实,寻常男子,还真不一定能接住她。 是了,他只抱过她一次——大散关兵变、雪荔被宋挽风困住那日,他急火攻心,将她抱了起来。许是因为太急,当时也没感受到多少重量。 而今…… 少女轻软的气息拂在林夜耳畔,带着好奇:“你背得动吗?” 开玩笑。 林夜便是原本背不动,她这样柔柔地贴着他耳朵说话,他自然也背得动了。 小公子气定神闲,背着少女站了起来,不忘让她记住:“看,我多厉害,你一定要写到你的日志里,记住我的威武风姿。” 雪荔半晌不语。 林夜不情愿了:“怎么,我的威武风姿,不值得记入你的日志吗?你的日志有多高不可攀,我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雪荔:“那是宋挽风给我的日志册。” 林夜顿住,登时明白她的不情愿了。 林夜安静片刻,背着她走了几步,声音放缓,温和道:“阿雪,很多事情,是不值得你与自己较劲的。不管风师如今如何,他当年对你的疼爱,不是假的。你可以怨他恼他,但你不要借此惩罚自己。 “人间有许多恨,这不假。但恨的前提是,爱意如潮啊。” 雪荔抱住他脖颈。 雪荔:“可我是雪粒。” 分明读音一样,林夜却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谁说的?你早就是雪荔了——林夜心中独一无二的、甜美的雪中荔枝。” 雪荔:“林夜心中?” 林夜:“怎么啦?有我,你还不够?难道想天下所有人爱你?阿雪,做人不能如此贪心。你毕竟不是我——不像我这样人见人爱。” 他调皮逗笑,雪荔脸埋于他后颈处,心想,哪有人这样的。哪有人像小孔雀一样,时时不忘自夸。 但林夜的自夸,确实冲淡了她心中的一些迷惘。她趴在他背上,怅然小声:“你好豁达,你一直想得开。” 林夜:“那是自然的嘛。我若不如此豁达,阿雪怎么会明明不喜欢我,还愿意和我厮混,玩得很好呢?我的魅力如此大,阿雪舍不得我嘛。这都是我的本事啊。” 林夜唏嘘:“我如果是女子,我就要嫁给我自己。” 雪荔浅笑。 雪荔小声:“不行。” ……她会和变成女子的林夜抢他自己的。 何况,有些事,也并非林夜妄自菲薄那样。她也不一定……不喜欢他。 雪荔搂紧林夜脖颈,意外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独占欲。 林夜要命地哀嚎:“啊啊啊,你要勒死我了。” 雪荔赶紧心虚松开。 -- 所以诸君,诸事其实没有那般复杂。 不管发生什么事,雪荔和林夜待在一起,便都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那些事。不管是玉龙还是小姑姑,等天亮后再说吧。 到了客栈,二人各自歇息,分开之际,雪荔不忘有礼貌地跟他道别,但林夜没走。林夜在她的客房前徘徊,他踟蹰半晌,最后顶着少女疑惑的目光,林夜鼓起勇气:“那个,你要不要……我今夜陪你睡啊?” 雪荔瞠大眼眸。 林夜不自在地仰头望天,又用手挠脸:“一个人遇到事情太多,自己独自待着时,会容易想东想西,越想越难过,钻入死胡同。今夜的事吧,啊,再加上最近你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撑不住了。” 林夜仰天中,吸吸鼻子,感同身受得恨不得泫然欲泣:“何况你的情绪和旁人的不同,你太美好了,可能比我们这些俗人还要想不开。” 林夜红了脸:“我不是想占你便宜,我是想陪你。” 他在心里补充,如果你想占我便宜,今夜,也不是不可以。他听说过,男女之间的情与欲会压过很多烦恼,缓解人的紧张,让人变得轻松。无论多烦恼的事,一旦收于床笫间,便都容易解决。 如果雪荔需要的话……林小公子大义凛然地想:我也不是不可以变通。 雪荔偏头打量,并未意识到小公子在求欢。 她是愿意他陪的。 可惜雪荔虽然跃跃欲试,她今夜却有别的事要做。她不想每件事都麻烦林夜,不想林夜总是殚精竭虑。他如今压力已经很大了,她不想他真的病倒。 于是,雪荔字句清晰:“我不要你。” 林夜不可置信,跳起来怪叫:“你不要我?!” 雪荔朝后退一步,学着他往日胡闹时的混账模样,双手捂胸,覆于身前。少女眉目淡淡,一本正经。越是这样,越发可爱:“我不要和你一起睡。我怕你觊觎我的美貌,夜里对我兽性大发。” 林夜:“……” 林夜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又想不到他心中的仙女妹妹会说出这种话……谁教的啊啊啊?不可能是他吧?! 第116章 “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 雪荔将林夜赶走,自己卧于客房中,开始琢磨那几个类似记号代表的含义。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必须事赶事,才能不去想小姑姑,不去想师父,不去想宋挽风。也许她该庆幸自己迟钝,如此大事,她只要刻意不去想,感受到的痛楚,便会比旁人慢很多分,晚很多次。 总有一日,她可以无坚不摧。 雪荔在心中默念,我一定可以无坚不摧。只是还不是现在。 而现在,她最想弄明白的,是南宫山那具伪装师父的女尸发顶上的记号涵义。 小姑姑的床榻板上有胡乱涂抹的痕迹,金州乱葬岗钱老翁也在约好的树身上留记号,而雪荔最初见那记号,则在女尸上。见过小姑姑后,雪荔几乎确认,南宫山女尸上的记号,很可能是玉龙师父留下的。 小姑姑床榻板的胡乱涂抹,应是小姑姑和玉龙少时做约定的一些记号。如果霍丘国确实没有文字的话,那这世上,能留下相似记号的人,除了缠绵病榻、人已半疯的小姑姑,便是玉龙师父了。 三种类似的记号相互映照,举一反三。雪荔相信,自己一定能猜出女尸发顶的记号涵义。 她便跪坐在床榻上,朝着床内侧的墙壁,徒手写写画画,蹙眉思忖,百般推测。 一鼓、二鼓、三鼓……三鼓声歇,雪荔昏昏然,带着满心记挂,睡得并不踏实。 -- 三鼓之时,和亲团大半院落已熄火,几处院子灯火如寒星,在银装素裹之夜过分明耀。 不提阿曾是如何彻夜难眠,窦燕对“秦月夜”是如何揪心。但论李微言,送走春君后,李微言便去审问那些在大散关战役中抓到的霍丘国战士。 这么些年,死的人足够多。 这么些年,原来北周也一直在研制药人,和南周一丘之貉。可笑的是,命运在此产生分歧;北周没有制出药人,却制出了兵人;南周没有制出兵人,却成功弄出了李微言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他们来说,李微言到底算什么呢? 李微言尚不清楚雪荔身世,他已从春君的只言片语中,见证自己身世的可悲,举世的荒唐。 他蓦地想到雪荔曾说,如果有一位好的皇帝,他们也许便不会这样了。 而李微言又想,真的不会这样吗? 烂到骨子里的国家、满口仁义实则无情的两位皇帝所创建的国家……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有一刻,李微言万分共情“秦月夜”。 有一刻,李微言生出冲动,想背着阿曾他们,答应“秦月夜”的合作要求。 他有时不在乎天下,有时怨恨这个天下。而他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又会冒出一些浮光掠影:金州城中救他的老伯,驾驶马车冒死入宫的陆轻眉,还有大散关下的将士,点燃半天天穹的狼烟…… 兵人计划、兵人计划……是了,但靠宣明帝,是完成不了兵人计划的。霍丘国占凤翔为据点,帮宣明帝执行兵人计划,那“秦月夜”也许旁观,也许参与。无论哪一种可能,玉龙都应该和霍丘国有联系。 李微言怀疑,玉龙不是经由宣明帝的推举,与霍丘国有联络。而很有可能,是玉龙本就认识霍丘国人,借助霍丘国,才结识北周皇帝。 不然白离不会叫玉龙“师姐”。 不然白离不会说雪荔是“师侄”。 不然霍丘国那位卫长吟卫将军,不会与宋挽风合作,心心念念要得到雪荔,要雪荔为他们所用,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刷——”地牢中的霍丘国士兵昏昏沉沉,被一道盐水鞭子甩在脸上。 士兵睁开肿破皮的眼睛,便看到南周那位小世子狰狞的面孔。李微言亲自提着鞭,站在暗室中,他身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他的脸色,比经受刑罚的士兵还要难看。 李微言:“说,你们霍丘国,和玉龙楼主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春山赴雪 第203节 那被拷打的士兵朝他啐口水,嘿嘿冷笑。士兵张开满是血水的嘴,囫囵说了一通话。那是霍丘国话,显然这位士兵硬气非常,不向敌人屈服。 李微言微微露出笑。 他生得秀美无双,只笑意阴鸷气质冷戾,无端给人阴沉印象。此时李微言在士兵眼中,便如山鬼般邪气森森。 李微言扔开了鞭子,朝牢外的侍卫吩咐了两句。 李微言回头,朝向霍丘国士兵。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李微言慢条斯理说道:“我知道,能跟着卫长吟侵入他国的将士,都是你们霍丘国一等一的汉子。寻常的刑罚,你们不会放在眼中。那我便让你尝一尝,我自小经历的试毒吧。” 李微言剔透如雪的眼眸恍了一恍。 当身后侍卫向他低声“带来了”的时候,李微言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 牢狱门外,老神医束着手低头,苦哈哈看着这位真正的小公子。 小公子在看到老神医时,一瞬间面白如纸,以为自己仍在玄武湖心。而时光一转,他倏然出现在异国他乡的地牢中,与那不肯松口的霍丘国士兵四目相对。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泛着冷气,像是冰霜下埋着的死花,疯狂地砸冰而出:“一种又一种毒,用在你身上。我们以毒攻毒,记录你身上每一种毒素发作时的症状。我们用漏更记时间,不着急,你能多挨一刻,你的母族人就少死一个……哦,这里没有你的母族人,没关系,你可以看着你的其他弟兄们死。 “你熬过一种毒,我们再换另一种。你晕死过去,我们的神医会救你。你不必担心,他有经验……他有数十年剜心剔骨、开肠破肚的经验,世上最好的刽子手,都不如他经验深! “当你想开口了,也不要太着急。因为你的舌头已经烂掉了,我们还要先帮你缝舌头……你的眼睛看不见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没关系,可以安回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到……” 老神医不安:“小世子……” ……已经过去了的事,光义帝都死了,这是做什么呢? 而请来老神医的侍卫也不自在,提醒:“世子殿下,是不是要阿曾郎君来审问更合适?我看你有些……” 李微言笑道:“放心,我很冷静。” 他盯着脸色开始惨白起来的士兵,唇贴于士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才是真正的小公子。我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所以你真的不用指望死去,我会一次次救你,再折磨你。” 士兵终于开始慌了起来。 -- 夜三鼓,林夜辗转反侧后,倏然从梦中惊醒。 他反反复复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从大散关的兵人计划开始,一切都开始深入一个局。这个局,敌人已经挖好了十九年,三十年,专门等着他们进入…… 这个局专门等着南周,等着雪荔。 可林夜一定要救南周,也一定要将雪荔从中拉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想小姑姑,想玉龙,甚至想宋挽风……那日,宋挽风的所有表现,事后,都有人向林夜汇报。此时,林小公子半睡半醒间,忽然想到了宋挽风在大散关那日说的一句话。 宋挽风说过,“计划不是我安排的。” 宋挽风又说,“我不会无心诀。” 雪荔一直坚持,玉龙的尸体上有无心诀的痕迹。天下会无心诀的,还能有谁呢? 白离武功高强,但从始至终,白离没有用出过无心诀。如他们那一类的武功高手,相斗间分毫差距便是生死,白离没必要冒着生死之险,在与雪荔的战斗中,始终不用出无心诀。 宋挽风坚持自己用不出无心诀。 大散关下的战争,宋挽风已彻底撕下伪善面具,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坚持一个谎言呢? 师徒三人中,雪荔没杀,宋挽风不会,玉龙还能死在谁手中?是否有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雪荔不是宋挽风,为什么不能是玉龙自杀呢?” 玉龙自杀,惹得两个徒弟失和。宋挽风代表杀手楼,代表北周;雪荔被杀手楼追杀,难免会和南周势力结盟。风师雪女相斗,搅得南周与北周皆一团乱,而霍丘国的卫将军在大散关等着军队汇合。 砰—— 火苗扔出去,大火满弓刀。 这是一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戏码。一百二十年仇怨的胜利者,应是霍丘国。 某方面来说,这个计划正在成功。可是也不太对,玉龙的死唯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杀手楼南下,雪荔并不一定会和南周有牵扯,这个计划有点粗糙,不够周密……林夜倏地睁开了眼。 恰时,他听到鸽喙拍窗的断续“啪嗒”声。林夜翻身起夜,打开窗户。他先被飞雪夜的寒气冻得打个喷嚏,这才从白鸽腿上解开纸条——和亲团送来的纸条。 同在一城,林夜和雪荔去探查玉龙的旧事,而和亲团则迎战了春君。 和亲团汇报今夜发生的事,询问公子,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林夜捏着纸条,他伏于窗案前回信,让和亲团先派人照料小姑姑、看住小姑姑……他的信还没写完,心头先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烦躁感。 林夜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 雪荔模糊中,听到有人唤“雪荔”。 她睁开眼,看到山岚远方夜火幢幢,崖边飞雪连天,玉龙和宋挽风坐于她身边。他们置身于雪山中一天然山洞外的院落中,枯树落雪,雪如飞花,院中有一几数凳,专供师徒三人。 雪荔怔怔然。 她看到他们,心脏不受控地绞痛一下,痛得她头脑筋断,刹那点欲昏死过去。 雪荔茫然地想:这必是梦。 好荒唐。 为什么她还要做这种梦。 为什么她还要梦见师父和宋挽风。 为什么她受到的伤害如此刻骨,她心中的思念也如此刻骨。 麻木之际,酸楚涩感涌上鼻端,又被少女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默念“我的眼泪珍贵”,“我不能轻易掉泪”。林夜、林夜……是了,她要想一想林夜,想一想如今紧要的事。 雪荔闭上眼一瞬,又睁开。她蹲在地上,以指为笔,写写画画,继续去琢磨睡着前还没有解出来的记号涵义。她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窍门,她就快解出来了,她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宋挽风温润笑声在耳:“小雪荔,怎么不理我?” 雪荔当做没听到。 宋挽风有些委屈,告状道:“师父,你看她。” 雪荔心想,她不在意的。 玉龙怎会在意她……她曾以为玉龙在意,可是小姑姑…… 雪荔屏住呼吸,抑住自己发抖的手,酸楚的弊端,眼睛的湿润。 可雪荔仍听到了久违的、清渺的、烟云一样的玉龙的声音:“雪荔。” 雪荔沉默地蹲在地上,琢磨记号。 很久很久,北风狂呼,雪披如裘。遍地银白中,雪荔缓缓抬了眼,看向玉龙和宋挽风。 雪荔轻声:“你们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中。 宋挽风温柔地看着她,笑叹道:“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雪荔迷惘。 不爱言语的玉龙坐于石凳,常年烟雨氤氲、神色迷离的一双眼,落在了小徒儿身上。许是做梦,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心病难治,许是眼瘸……总之,雪荔痛恨伤怀之余,迟疑地从玉龙眼中,看到了一抹称之为“怜惜”的神色。 雪荔冷冷地想,梦是假的。 梦中的假玉龙和她说:“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轰—— 一刹那,雪如霰如雾,宋挽风的身形掩入风雪中,变得模糊,只有玉龙的身形清晰无比。 雪荔半晌道:“你放心不下谁?” 玉龙轻声:“今日……是你生辰。” 轰—— 飞雪在起,淹没梦中的少女。 -- 风卷起雪花,毡帘被抹上一重沉重的昏白色。 宋挽风打开毡帘进入卫长吟帐篷时,被雪绊了一下,难免趔趄。 卫长吟指着舆图,和那有些恍惚的宋挽风说:“扶兰公主和她那个小侍卫又一次在进入树林后,不见了。可惜,我百般忍耐,扶兰公主仍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就除掉她吧。” 卫长吟看着舆图。 舆图中,洛水和凤翔相通的大道,被圈上了粗重的红线,力透纸背。 卫长吟淡声:“我虽觉得时机不妥,但宣明帝反复催促,我也不得不动手了……扶兰公主既然与我们不是一条心,便发挥她最后的作用吧。” 宋挽风淡淡应了:“我即刻带人去洛阳行宫,保卫陛下。” 吩咐战术的卫长吟回头,看到宋挽风眉目间的疲色。 卫长吟关怀:“风师怎么了?” “没什么,”宋挽风回头,看向毡帘起伏后的风雪迷林,“今日,应是小雪荔的生辰。” 白离正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动作一顿,好奇问:“雪女不是被捡来的孩子吗?” 宋挽风轻声:“是啊。十九年前的今日,此时此刻,师父捡到了她,开始抚养她。” -- 总有些事,玉龙从不与人分享。 总有些仇怨,玉龙始终埋于心间。 雪荔不懂,宋挽风不懂,缠绵病榻的小姑姑一知半解,陪伴多年的宋琅管中窥豹。只有玉龙本人,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痕迹,知晓自己在如何失去,如何走一条狭路。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站在断崖前,瞭望远方烟云。 贫民窟的破败屋舍中,小姑姑无声流泪。时入后半夜,除了天地皓雪,无人知晓这位武功高手的到来。 玉龙站在小姑姑的病榻下,看到小姑姑羸弱苍然,蓬头垢面,脸上脏污。玉龙已经从小姑姑的眉眼中找不出昔日痕迹,小姑姑唇角的微茫笑意,仍刺痛了她。 玉龙淡淡看着小姑姑,俯下身。她手指抵到女人鼻下,发现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春山赴雪 第204节 无声无息,无病无灾,死得如此轻易。 最后一面,她们也没有见到。 那么……小姑姑总应该见到雪荔了吧?见到亲生女儿的小姑姑,是否得偿所愿,是否悔恨与懊恼焦心共同摧毁,夙愿已了,才导致了她的死亡? 玉龙模糊想着,去年,宋琅告诉她,说小姑姑疯得厉害,快坚持不住了。宋琅犹豫着问,这么些年,她是否仍然痛恨,她的仇怨是否有消去一些,她是否愿意让雪荔见小姑姑一面。 那时候,玉龙如何回答的呢? 玉龙没有回答。 这些年,她和宋琅合作,二人书信很少。他缠于朝堂公务,她困于江湖野事。她拉着他下坠深渊,不光将他扯下来,也把他的儿子扯了下来…… 宋琅是好人。 可惜,宋琅不该遇到她。 神佛不渡恶鬼,总是有一些道理的。 玉龙起身间,听到背后剑意如松如柏,裹挟尘粒朝她卷来。玉龙正侧蹬踹,在对方甩腕飞剑时,她凌身翻上横梁。对面银芒闪烁,玉龙以袖运气反击。她反击之间,窥得对方青山秀水般的容貌,动作不禁缓了一缓。 而新的暗器一股脑,没有章程,向她砸来。 这些暗器如小孩子的玩意般,伤不了玉龙的身,但玉龙不躲,屋子会毁;玉龙躲了,便得出屋。 玉龙选择出屋。 而那朝她丢暗器的小子则翻身入窗,趁她出去时,直奔小姑姑的床榻。玉龙立在屋外窗下,一片雪沾上她的睫毛,她正看到那少年弯下身,用指尖去触小姑姑的鼻息。 玉龙想,这便是林夜吧。 春君曾思考该如何向她描述这个少年:“小孔雀就是……你见到他,就知道是他。” 正如春君告诉她的那样,南周找了照夜将军来假扮小公子。假的小公子容颜出色倒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少年跳脱的性格,以及他五颜六色的衣束。 旁人穿衣,颜色艳丽些,难免显得轻浮。这少年却压得住颜色明艳的衣物,毕竟衣物色泽再鲜亮,也比不过他鲜亮的眉眼。而他俊俏的眉眼中,蕴着一整个春日的勃勃生机。 这样的少年,不咄咄逼人,还有几分温润色。 唔,这也许是因为他多病的缘故。 玉龙打量着此人,想到春君的情报:假小公子的心头血有活死人的药效,玉龙的复活离不开他。但这个小公子,身体并不好,三天两头歪在榻上拖延和亲时间。 某方面来说,这是玉龙的“救命恩人”。 某方面来说,这也是雪荔的“心上人”。 玉龙静静地立在窗下,见屋中的林夜出神一下,缓缓站直身子。 林夜的心凉了大半。 心凉是因为,他发现小姑姑死了,那才和小姑姑相识的雪荔,该怎么办;心还热着另一半是因为,林夜探查到,并非是玉龙杀了小姑姑。 林夜叹口气,心想:还好,还好。若是玉龙出的手,为了雪荔,自己少不得要拼命。可自己眼下这状态…… 哎,无论如何,还是得迎上玉龙。 玉龙原来真的“复活”了。他的血,可真是没有浪费一滴啊。 林夜苦中作乐地想半天后,深吸口气,冷着脸走出屋子。到歪斜狭窄的巷道,他才迎上对面的玉龙,淡淡拱手:“恭贺楼主死而复生,不知楼主所为何意?” 玉龙:“并没有什么事情。” 林夜神色温淡,显然不信。他提剑的手垂于身畔,衣带与发带在夜雪中微扬,少年龙章凤仪,明亮得让玉龙凝视许久。 玉龙:“听闻你心悦雪荔。” 林夜冷不丁抬眼,黑眸沾雪,神色错愕而慌乱。他料到自己和玉龙楼主当面的种种艰难,料到玉龙楼主是位如月神般高渺风华的佳人,却没料到这位楼主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玉龙:“我听春君说,你是很出色的孩子。我本不信任世间任何人,但是……我想再试最后一次。若雪荔脱离‘秦月夜’,你也不再是照夜将军,那我与你们,便不会成为敌人。” 林夜茫然。 好半晌,林夜下巴微绷,喃喃:“楼主到底在做什么?楼主对阿雪……我以为,楼主不爱阿雪。” 玉龙:“你们不是一直不知我因何而‘死’,一直在查我的谋划,一直在试图找‘秦月夜’与人合作的破绽吗?” 玉龙仰头,看着夤夜漫雪,如同看着十九年前,自己踩着血泊,推开小姑姑求救的手,将襁褓婴儿抱入怀中的那一刻。 她好是厌恶雪。 她失望大周国。 婴儿埋于她的怀中,小小一滴,如同雪粒如同露珠,朝她睁开剔透的黑眸。婴儿背负着前世的恩怨,代表她痛恨的一切,可婴儿无知无觉地依偎着她。 在她抱着婴儿走在雪地中的时候,婴儿的呼吸陪她渡过长夜;在她看着宋琅喂养婴儿的时候,吃饱喝足的婴儿朝她露出笑;当她想着自己会死于任何一场战斗中时,有一个小人轻轻地牵着她的衣袂—— “师父。” “师父!” “师父——” 夤夜雪飞,漫天遍地。 雪落入睫毛,蕴湿眼眸。 痛恨与不舍并存,厌恶与怜惜共生,此前此后都再未有过那种依赖。她这一生,自己像笑话,也把别人变得像笑话一样。 林夜听到玉龙寂寥的、失魂般的喃喃低语:“我讨厌雪。” 而过了片刻又片刻,林夜听到她声音更轻的下一句:“我豢养一只恶鬼,日夜栽培,植入仇恨。 “林夜,你可知,子夜已过,今日是雪荔生辰。不是被我捡到的那日,而是我带走她的那日,她刚刚出生。像尘烟一样渺小,像云海一样温软……没有假的生辰,一直是真正的生辰。 “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起,雪荔与我相依为命。” 第117章 林夜许久无话,感…… 林夜许久无话,感到一阵冷寒。 雪自天穹纷落,沸沸扬扬,浩瀚广袤。雪覆在玉龙身上,让玉龙变得如同一尊冰清玉洁的玉石像,不类凡人。 雪荔总说,她看不懂自己的师父。其实旁人又如何呢?此时此刻,林夜也看不懂玉龙。他端详着对方,既看不出对方对雪荔的心思,也不确定对方与风师的关系。 玉龙缓缓说:“我今夜,前来与你谈一桩生意。无论成否,我都将即刻离开凤翔,返回洛阳。你无需担忧我与雪荔相见,扰她心神,控她神智。 “我早已赶她下山,逐她出师。 “此后余生,我都不愿意再见她了。” 许是林夜许久没说话,玉龙视线从天地皓雪上挪开,落到他面上:“若你希望我与雪荔再不见面,那你便答应我的条件——带她离开,退隐江湖。你不做照夜将军,她也不再是雪女。我保证‘秦月夜’的一切筹谋,将与你二人无关。” 玉龙淡淡说道:“我是怎样的人,想你一路探寻,也应该有所了解。我视背叛如仇恨,视诺言如再生。倘若你阳奉阴违,或者拒绝,哪怕再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让你与雪荔付出代价。” 玉龙:“我知道照夜将军的威名,也敬佩世间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小辈。但是雪荔呢?她愿意和我拔刀相向吗?身负无心诀的她,被喂了小公子的血、初识情为何物的她,如稚子学步,她经得住我的报复吗?” 玉龙语气淡漠,似在说与她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而林夜一路沉寂,又在她话音落了很久后,才郑重回答:“我不能答应楼主。” 玉龙望向他。 林夜笑一笑,抬头望天,喃喃轻声:“我是林小将军啊。我是将军,我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有价值。” 林夜又缓缓道:“而我们阿雪……” 雪雾迷了少年的眼睛,他声音带一份幽静万分的哽咽:“她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阿雪。退隐江湖的阿雪,怎可能成为天下第一? “我的阿雪,这一生,都应该一往无前。她将朝前走,百折不挠,万物不催。她将走到夜尽天明,走到天光窥破,人间至盛。” 事后想来,此时林夜已经洞察了许多真相,做出了许多抉择。 然此时此刻,玉龙只是觉得,林夜话中有话。 她等着林夜说下去,不想林夜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转过脸时,少年重新变得嬉皮笑脸。他声音中带一份若有所思的探寻:“楼主认不认杨氏灭门,乃你所为?” 玉龙淡淡:“有何不敢。” 林夜:“那凤翔的屠城,楼主也认吗?” 玉龙静默。 林夜:“十九年前的凤翔屠城事件,其实不是楼主做下的吧?” 林夜看到,沾在玉龙睫毛上的雪花,轻轻颤了一下。 林夜心想,玉龙和雪荔好像。雪荔常日心如止水,偶有情绪波动,反应最强烈的,也不过是眼睛。玉龙也是这样……是啊,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能不像她呢? 至此,林夜有些苦涩地认命:雪荔不像小姑姑,像的一直是玉龙。 林夜缓缓说:“无论是小姑姑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还是孔老六他们打探出来的十九年前的凤翔事件,再是春君今夜夜闯和亲团告知的只言片语,全都在说十九年前的杨家灭门。 “所有的话,都停留在杨家灭门案上,没有提及凤翔的被屠城。但据我所知,十九年前,整个凤翔城是被屠过一遍的。但凡查到杨家灭门与凤翔屠城的,都会将两件事视为同一件事,将罪名挂到楼主身上。 “楼主是世间大人物,自然从不解释。可我却认为,楼主也许是杨氏灭门案的凶手,但楼主未必屠城。 “楼主所遭受的冤屈,来源于不断的背叛,民众背叛与国家背叛让楼主心如死灰。可当年楼主从霍丘国回来北周,返回凤翔,楼主屠杀杨太守全门,目的只是复仇,只是为了杀去那为皇帝做事的大官,为了救满城百姓,不让凤翔再堕鬼蜮。 “对百姓有一丝怜悯的楼主,岂会屠城呢?” 玉龙静静道:“你错了,我对百姓,并没什么怜悯。” 林夜:“那是楼主将自己视为罪人。可我认为,愿意从杨家带走阿雪的玉龙楼主,不会开杀戒,屠城民的。” 林夜坚持:“楼主对婴儿尚有一线慈悲,何况对满城无辜百姓?” 玉龙怔忡。 她看着这个眼眸清透的少年公子。 有一瞬,她透过林夜,看到了十九年前的宋琅—— 十九年前的宋琅壮志满怀,前来凤翔当官。那时初出茅庐的书生,眼睛也是如此明亮,对未来也充满如此多的希望吧。 宋琅先是被她的满身血吓到,再是喋喋不休地缠过来,试图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宋琅靠着善心救了他自己一命,也救了玉龙怀中的婴儿一命。 可多年以后,宋琅为了包庇玉龙,到底成为了和玉龙一样的人。 而林夜…… 玉龙想,为何林夜会有这样清透的眼神? 春山赴雪 第205节 南周的照夜小将军经受的背叛不少,战事磋磨艰难,他看尽生死看尽算计,为何仍有这样盛满星光、满怀希望的眼神? 南周光义帝能力比北周宣明帝差,心思却不比北周宣明帝少。这样的帝王,仍不能让照夜小将军对尘世失望? 林夜在玉龙的出神间,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喃喃自语:“我猜错了?不会吧,我一向聪明伶俐的。” 便是冷心冷肺如玉龙,心中都在此时浮起一丝莞尔。 玉龙大约明白,为何被无心诀剥夺情绪的雪荔,会被这个少年拉入红尘,心甘情愿堕入凡间。 玉龙道:“你还是聪明伶俐的。” 林夜眨眼。 玉龙垂眼:“不错,如你所料,凤翔屠城,非我所为,乃是……宣明帝所为。” -- 此时,南周前往建业的朝臣车队,因大雪而举步维艰,不得不在中途驿站歇息。 宋琅作为死刑犯,被严加看守。他被关在驿站的黑屋中,除了吃食,什么也不供给。 而在这样的雪夜,宋琅遥遥想着当年事、如今事。 他不断地嚷着冷,要人加炭火。没人理会后,他呓语不断,咬舌自尽。 -- 当年,玉龙杀尽杨家后,残忍地从小姑姑怀中,抢走了刚出生的婴儿。她为婴儿取名“雪粒”,和宋琅同行。那时候,虽然玉龙收到了霍丘国白王的合作信件,却始终没有答复,没有想好该如何展开合作。 宋琅想感化她,竭尽所能地希望她能原谅凤翔发生的一切。 然而,不等宋琅感化成功,他们先收到了凤翔被屠城的消息。 至此,宋琅明白:杨家已灭,宣明帝既不愿世人从杨家灭门案上查出端倪,又想借助一城被屠事件,激起北周臣民的激愤心,举国兵力南下,欲攻下南周。 南周的川蜀军战得辛苦,却悍不畏死,林老元帅举家不知死了多少人,才将战线始终稳在大散关。林老元帅的儿子与儿媳,在那些战争中落下旧疾,才在多年后早早亡于战场,只留下幼童林照夜,给林老元帅送终。 山河破碎,凤翔城空,恩怨埋土。而活着的人,宋琅陷入自责。 如果他当日没有和玉龙一同离开凤翔,如果他接管杨家灭门的后事,如果他在凤翔和宣明帝之间周旋,凤翔城是不是便不会被屠? 宋琅日日梦到冤魂索命,梦到凤翔城中的妇孺老幼。梦中的百姓流着血泪问他:你不是朝廷派来的父母官吗?为什么你和一个女恶人走了,却不保护我们?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不应该救我们吗? 第118章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 玉龙道:“我能感觉到,宋琅的心,也在一点点冷下去。” 林夜沉默。 -- 冰冻非一日之寒,心死非一日之过。 多年后,宋琅在战争中,为了保护金州满城百姓,而放弃了自己的妻儿,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轮回鞭笞呢?宋琅在战乱后,将宋挽风交给玉龙带走,何尝不是一种“无颜以对”的愧疚呢? 那时,宋琅在金州为太守,玉龙在南宫山,教养两个徒儿。 玉龙开始与霍丘国白王的合作,执行这长达数十年的“兵人计划”。 欲执行兵人计划,玉龙必要走到北周皇帝身边。而一个江湖客,如何得到北周皇帝的信任呢? 于是,玉龙创建“秦月夜”。 她不缺耐心,不缺毅力,不缺仇恨。当风雪覆身,她带着两个幼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南宫山,前往天山雪山,创建“秦月夜”的时候,何尝不是对命运的公然挑衅呢? 她不知道何谓好的国家,她既没有见过,也觉得自己不配见到。她只是在塞外,看到了白王的壮志,白王麾下百姓的心志与仇恨。她只是在大周境内,看到了战争与百姓无关,兴亡与百姓无关。 那年,玉龙二十三岁,宋挽风十三岁,而雪荔只有八岁。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既然逝去的人永不归还,既然北周皇帝并不在乎黎民—— 这样的国家,留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如亡去。 -- 林夜:“你在阿雪身上喂毒,你拿阿雪做实验……就为了她成为兵人之首?” 玉龙:“一开始,我只是希望她死。若她早早死了,总好过在这世间存活。我不会放过杨家的遗孤,不会愿意看到酷似杨家人的一双眉眼。可是这个孩子的命好硬,好想活,无论多痛苦,她都坚持着想活下来……” 林夜怔忡。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阿雪曾经求生意志很强?!阿雪曾经很愿意活着?” 玉龙:“嗯。” 他对玉龙有一腔疑问和试探,可他此时要控制不住大脑中“轰”一下的洪涛倾覆感。林夜双眸瞬间红了,手中的剑递上前:“你!” 林夜:“你可知她如今……” 毫无求生欲。 毫无生存志。 她厌烦尘世,了然无趣,寻不到人生存亡的意义,无法说服她自己走下去。她与他说,旁人都有寄托,为什么她没有? 雪荔没有寄托……可她原本有! 玉龙:“所以我教她无心诀。” 林夜怔住。 -- 梦中的雪荔,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理会梦中出现的师父和宋挽风。 师父却盯着她写字半晌,冷不丁开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雪荔写的,钱老翁留在树上的横竖撇捺的记号。 反正这是梦境,梦中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识。雪荔不愿意与梦中假人沟通,却也愿意自己能理清思绪:“他写的,应该是‘明日戌时见。” 雪荔心想:看,我已经大概猜出记号的意思了。 梦中玉龙缓缓说:“如果这些记号是这个意思的话,这些字的形状,恰恰在无心诀的练功图谱中出现过。” 雪荔怔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师父脸容。 师父蹲在她身边,拿过她的树枝,简单勾划了几笔小人练功的图像。雪荔眼眸神色由涣散,一点点聚集:是了,离远些看,不把钱老翁的记号当文字,如果当图像看的话,无心诀的简笔画中,确实有类似的形状。 无心诀的简笔画……那是师父初教她武功时,独独画给她看过的。 那时她幼年,好像生了病,全身很痛,痛不欲生的时候,玉龙将她抱起来,第一次开始教她“无心诀”。 无心诀可以让她身强体壮,让她对抗身体中的毒素。而师父说,自己创建的无心诀不完善,需要摸索,于是,雪荔一直需要服用大量药物。 那些药物,每次都让她骨血重塑,全身剧痛。可她每一次,确实从生死边缘走了回来。 而无心诀的简笔画、无心诀的简笔画…… 这是只有雪荔和玉龙看过的。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缓缓站了起来。她朝后退两步,好从更全面的角落,看这个自己仿佛从不认识的玉龙。 姿容皎然的玉龙跪在地上,用树枝将那一笔笔图画画出来。每一幅图,就是雪荔寻找的记号的一个答案的可能性。她通过这些图纸,通过图纸对应的口诀,可以推测出记号的含义。 简笔画、简笔画……只存在她和玉龙之间的简笔画! 雾水凝于睫,雪荔喉间腥甜。少女心绪起伏,几多控制后,她盯着玉龙的侧脸,目中失去神采:“……你、你!” 你到底爱我,还是恨我? 你若爱我,为何让我修习无心诀,让我成为兵人之首?你若是恨我,又为何早早在简笔画中,告知我一切讯号? -- 林夜手中剑颤抖:“所以,无心诀,其实是控制‘噬心’发作的解药?” 林夜一字一句:“你一直在给阿雪喂‘噬心’,又创无心诀为她解毒。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南周小公子的血可以解‘噬心’毒,无心诀也可以。 “是了,明景的魔笛,会让雪荔和我、光义帝、李微言都受影响……这本就说明我们体内存有相同的东西。无心诀和‘噬心’相佐,让魔笛可以控制阿雪。你们又在‘噬心’中加了新的东西,和那些兵人建立联系,从而让魔笛通过控制阿雪,控制所有兵人。” 林夜:“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为大周皇帝下毒‘噬心’,一百二十年后,改良过的‘噬心’,就在兵人体内!熬不过的兵人,便是失败的兵人,被抛弃在凤翔百病缠身,他们会和大周两国历来的皇帝一样早亡;熬过去的兵人,便是现在卫将军带领的那些半死不活的傀儡。” 林夜眸子森冷:“大周两国在研制‘噬心’解药,原来霍丘国也在研制‘噬心’解药。一者是用药物,一者是用功法。你们都想控制别人生死!你们当真、当真……” “疯了,”玉龙淡声,“行于此途,国运当前,谁人不疯?” 一百二十年的仇恨,让霍丘国疯魔。 一百二十年的大周分化,让北周和南周的皇帝发疯。 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让白王见到初到霍丘的北周幼童,便发了疯。 长达十九年的覆灭计划,让玉龙在抱着雪荔走向南宫山的时候,就开始疯狂。 还有、还有…… “挽风也在常年的爱恨交织与流连不舍中,发了疯。”玉龙道。 林夜抬眸。 -- 梦中雪荔,在解毒出所有记号涵义后,她站在风雪中,看到天地异变,自己回到了南宫山,站在了那具棺椁前。 她看到自己木讷麻木地走向前,她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她还是要走上前确认。 她看到自己跪在棺椁边,掀开棺椁,手指去摸陌生女尸发顶藏着的记号。她手指穿插尸体枯黑长发的时候,眼睛无意识地抬起,看到自己梦中冰天雪地,风雪连天,宋挽风和玉龙都站在风雪后,被掩藏了容颜。 雪荔一点点摸过去,艰难地读出那记号的真正含义:“……杀风。” 雪荔倏然起身。 -- 玉龙与林夜说:“倘若你与雪荔不愿退隐,那便联手我,一同杀宋挽风。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始。” 林夜:“……楼主是说,风师背叛了你?” 春山赴雪 第206节 林夜:“为什么?!他不是、他不是……” 玉龙:“我豢养一只恶鬼,日夜栽培,植入仇恨。此后岁月变迁,时日悠久,真正动手之时,我发现我下不去手。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我又想保护她。 “风雪将至之际,挽风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的犹豫。挽风,想替我下手。 “那才是,雪荔不知道的、我与挽风争执决裂的真正缘故。” 那才是,多年以后,白离终于登上雪山、找上玉龙的时候,玉龙驱逐宋挽风、再驱逐雪荔的真正秘密。 那才是,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人间繁华,而雪荔无家可归的真正缘故。 林夜倏然后退。 -- 与此同时,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人马,前往树林捉拿明景和粱尘二人。 皓雪苍茫,莽林荒然。将士们带着兵人在深雪中穿梭,雪花砸在肩上、铠上,宛如厚裘。他们听到树林中悠扬的扶兰氏歌声,窥到少年少女的无忧身影。 宋挽风恍惚想到曾经的雪山,而今的洛阳山洞中保存的玉龙尸骨,以及也许身在凤翔、对他充满怨恨的雪荔。 宋挽风倏然闭目。 第119章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将士们前去捉拿明景二人,天地间霜雪时清时朦,前路难辨。 这样的深山不适合作战,自然也不适合巡逻。明景二人日日以“巡逻”“练兵人”为由出去,卫长吟心知肚明,却到底对扶兰氏的小公主存了几丝耐心。 这是扶兰氏操纵魔笛的最后一人了。 此女死,天下再无人能自如操纵数量这般庞大的兵人。 可话又说,此女若始终不真心归顺,“魔笛”便不是助力,而是隐患。卫长吟宁可用最粗野的法子控制兵人,也要除掉自己前行路上的阻碍。 “赫——” “呼——” 北风呼啸,天地纷雪,一重如魅人影在树林间飘挪。他比后方的卫长吟等大部队都要快,循着歌声,他已隐隐追到了明景和粱尘的踪迹。 这自然是“风师”宋挽风。 师父毁他无心诀,却教他无上轻功。师父是世间惊才绝艳之人,难得一见的天才,而事已至此,宋挽风也无路也走。唯有沿着自己的计划走,他才可能重新带回师父、带回师妹—— 玉龙在洛水畔行宫外的山洞中等着苏醒;而雪荔、雪荔…… 宋挽风心中冷不丁浮起一个念头:今日是雪荔的生辰。 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形定在一无树叶、枝木染雪的树冠梢头,看到了下方密密麻麻的兵人,以及明景、粱尘。 他听到了明景的笑声,少女轻灵的笑声在冬日旷林中显得更为空旷寂寥,而正是这份空旷寂寥,让宋挽风想到了很久不回的雪山。 他手中的铁扇顿住,他伫立高处向下俯视。极佳轻功,让树林中的一双小儿女并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 明景踩着地上的厚雪,看粱尘漫不经心地在一个树桩上做了记号,又用雪重新盖住。这样,等他们跟着霍丘国的人越走越远,他们的记号,会带着南周和亲团找到他们。 明景这些日子已经想开了,走一步算一步。 也许粱尘是正确的呢?也许他们只要等到小公子来,就可以了呢? 明景的眸子,在扫到林中被霜雪冻得全身泛紫泛黑、却动也不动的兵人时,她叹了口气。 她看到了这些兵人脚上所绑的锁链:锁链将他们拴在一起,同脚同行,解锁的钥匙只在卫长吟手中。 如今魔笛无法控制雪荔,退而求其次,便对这些兵人产生一些影响,可以简单地传递一些“前进”“停下”的信号。明景内力不高,她的魔笛作用只到这个程度,但这也比解锁后、不受控制的兵人自由杀人,要安全一些。 以前是明恩控制兵人,如今轮到她了…… 明景不怨恨这些兵人,她心中可怜他们。 无冤无仇,无恩无惠,既不像人,也做不成鬼。他们被用铁链锁在这里,而卫长吟还藏着更多的兵人。时日已经入冬,凡人穿着棉袄尚难抵御北周的寒冷,而这些人,身上被冻出的冻疮,竟已是他们身上最轻的伤了。 许是明景目露悯色,粱尘将手搭在她肩上,没骨头一样将体重压过来,懒洋洋笑:“想什么呢?” 明景被他压得一趔趄,膝盖一软身子往前跌,全靠她还有几分武功底子,才没被压趴,没在雪地中来个狗吃屎。她瞠大眼睛,不可置信看那少年。 粱尘伸手似想扶她,但看她自己爬起来了,他便有点尴尬地默默后脑勺,只朝她露出笑。 粱尘眼睛闪烁。 明景瞳眸黑亮脸圆肤白,她眼睛瞪圆的模样,可比她唉声叹气时有生气多了。是啊,他记忆中的异族少女,是初见时穿着鲜亮裙衫、于雨中敲门的山鬼一样魅惑漂亮的小娘子,而不是蔫哒哒的小可怜儿。 明景气愤:“你干嘛压我?” 粱尘无辜道:“我受伤了啊,很重的伤,你不知道吗?你帮我分担一下,有什么关系?” 树林下,明景忍气吞声去扶粱尘的时候,树冠上,宋挽风则在想,粱尘何时受伤了,还是重伤? 他冷不丁想到了当日大散关大战中、蒙着头脸、在山头给他们添乱的少年。 宋挽风没有深想下去,下方的粱尘重新歪靠着明景,还拿手揉一揉她头发。明景抬头瞪来,粱尘笑眯眯:“问你话呢,你刚才想什么?” 明景:“我能想什么?无非是兵人很可怜,不受控。这么多兵人,如果可以解决掉,该多好啊。” 可兵人半死不活,不怕毒不怕刀枪,她怎么能解除他们受到的控制呢? “魔笛”只能操控,不能解除操控啊。 明景认真思考:“如果我催动所有内力去控制魔笛,也只能让他们转向。而且我坚持不了太多时间,毕竟,他们人数太多了……” 她这样诚心想事,谁想到粱尘思忖一刻,打个响指:“我懂了,你在想你三哥。” 明景:“……?” 粱尘煞有其事:“以前操控兵人的是你三哥,你看到兵人,就忍不住想起你三哥。你又从你三哥身上,想到了你其他的哥哥们、你的父母、你的阿爷,还有你的子民。你想念朱居国,想念扶兰氏,想念过去的岁月……” 粱尘声音越来越小,明景怔愣看他。 诚然,他起初只是单纯地转移话题,好教她不要为她做不到的事情烦恼。但他的话,恰恰引出了明景的另一重心事。 眼看少女眼中浮现薄薄的露水一样的光,粱尘神色有些慌。 他颇为懊恼,却又不太会安慰她。他憋了半天,说道:“没什么,我陪你一起想念。我也想念我爹娘,想我姐姐。我姐姐……” 粱尘出神,脑海中浮现女子纤细薄弱的背影。 自出生起,他还没有与姐姐分离过这么久。而上一次与姐姐分别,二人不欢而散。他闯荡江湖这样久,不知道姐姐身在何处。南周光义帝身死,被指了“皇后”的姐姐该如何自处。 天这样冷,姐姐是否生病,姐姐吃食可安妥,他在外闹出来的麻烦事,有没有牵连到姐姐? 姐姐……是否还在生他的气? 粱尘出神间,陡然被明景推开。明景朝前走两步,迎着林中的兵人们。她又回头笑看少年,忽然一笑:“别担心,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回家的!” 明景豪气道:“你会成为江湖上的大侠,而我会重建朱居国。我们都要让家人,因我们而自豪……哼,我们不靠他们,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大事业。” 少女说得稚气,少年盯着她,慢慢地点头:“你说得对。我突然有点好奇朱居国了……我还没有去过西域,朱居国是什么样子呢?” 明景便热情邀约:“等这些事结束后,我带你去西域玩。我们朱居国、朱居国……” 她想了想,清清嗓子,开始用异族语,婉婉唱一首歌。 她声如黄鹂,歌声带着莫名的神圣韵味,格外圣洁。明景就这般立在林中唱歌,已经听得粱尘面容微红、头晕脑胀。他糊涂地想:自己虽然家学甚厚,一些西域语言也能听懂一些,但是他们一唱歌,自己那贫瘠的知识,便不足以听懂了。 唱的什么啊? 明景一曲终了,望向粱尘。 粱尘当即热情喝彩:“好,唱得好!” “呸!”明景叉腰瞪眼,凶悍中带几分娇滴滴,“你听得懂我唱什么吗?” 不等粱尘回答,明景用大周话,重新唱了一遍。此时,林中的粱尘、高处的宋挽风,才听懂这曲子: “朱居古国好壮阔, 浩瀚的沙坡无尽的蓝湖, 还有我们最伟大的圣主, 白云飘过金沙宫,圣主赐福人儿笑。 朱居古国好热情, 乳白的羊奶,不歇的琵琶。 还有我们伴着篝火—— 唱呀唱,舞呀舞,好时好景好春光。” 好时好景好风光。 好时好景…… 一簇雪压弯枝木,砰地砸到地面上,恰恰惊到唱曲唱得沉迷的明景。异族小公主大呼小叫跳起来时,粱尘手指拄着下巴,微微眯眸,露出一丝笑:良辰美景啊。 -- 宋挽风在明景的歌声中恍惚。 婉转悠扬的歌声让他想到属于师父的西域生涯,也让他想到属于自己的雪山生涯。 在那些事情发生前,他和雪荔,本来只是跟着玉龙,住在雪山,时而出山执行些杀手任务罢了。他默认玉龙永远不会离开雪山,而自己要在这里陪伴师父。 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爱慕师父,求师父怜爱。 他不要学什么无心诀,不求什么武功第一。师父要栽培雪荔,他就辅助雪荔。师父要雪荔继承“秦月夜”,他会是雪荔的最好帮手。他的唯一要求,便是可以陪伴在玉龙身边,玉龙不要舍弃自己。 他那样努力。 而玉龙未尝不心动。 三八年岁的青年如春柳濯濯,风华卓然,出落得如此齐整。他十岁便跟随在她身边,磕磕绊绊地讨好着她。雪山之上只有师徒三人,雪荔不谙世事,玉龙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宋挽风的心思,并非无迹可寻。 可宋挽风真的不懂玉龙。 他恍惚地想,她到底对他有没有一丝感情。 倘若没有,为何自己偷亲她时,她从不拒绝,也不提什么逾矩呢?倘若有,她看他的眼神,又为何总那样平静呢? 春山赴雪 第207节 她需不需要他,在不在乎他? 每夜背着雪荔,他陪她一同打坐的那些年年岁岁,她的目光可有落在他身上一分?每次回山后,他给雪荔带礼物,也为她送上独一份的礼物,她可有看出他的用心? 他的师父,每日在山巅云端,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挽风每日想那么多,他患得患失那般久,而如果没有那日他意外发现玉龙的秘密,他其实并不用焦虑。在那日事情发生前,宋挽风以为自己可以有一辈子时候陪着玉龙…… 只要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间,只要他永远待在师父身边,师父总有一日会真正垂怜他。 可那日到来,宋挽风才得知,根本没有一辈子的时间。 献祭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 -- “刺——”一只长箭从林中飞出。 箭只一往无前,正如暴雨那夜,射向宋挽风的那只做戏的箭。也正如云澜镇城楼上,射向雪荔的那只没有做戏成分的箭。 拔然无畏、悍勇无双! 宋挽风猛地扭头,目光追箭而去。 而下方的粱尘和明景到这时才发现箭只到来,粱尘脊背凛然,猛地抱起明景从原地掠开:“当心!” 明景迟钝半刻,握住自己的长笛。 长箭“笃”地射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林中枝木上雪落簌簌,被箭所惊。而林中的兵人们则依然麻木,没有在意箭只的存在。 粱尘额上出汗,直觉自己方才在生死关走了一遭。 他紧紧搂住明景的肩膀,忘了将人推开。他扭头,目光沉然地看向箭只来的方向。到这时,少年少女听到了脚步声,在卫长吟落入他们视线后,宋挽风从树冠上飘然落下。 粱尘下巴绷起:他也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 若是方才宋挽风和那只箭互相配合,那他和明景…… 粱尘目中生起一些懊恼,既恼自己如今受了伤,又恼自己武功非但比不上雪荔,也没有阿曾那么高。倘若自己习武再厉害一些,方才就…… 最后,粱尘和明景的目光,一同落在了站立在树梢上、抱臂睥睨他们的白离。 武袍飞扬,宽肩劲腰,身材挺拔。他立在高树上,黑色武袍衬得他面容更加深邃俊朗,神采飞扬。 而他们都看得出,那箭,是白离丢来的。 粱尘凌然,警惕盯着四面八方包围来的武士们。而明景心悸之后,推开粱尘,主动走出一步,看向最前方的卫长吟。她做出不快模样:“卫将军,最好解释一下。” 卫长吟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停顿一息,便抬起,看向高处的白离。 卫长吟淡声:“怎么不出杀招?” 明景一惊,粱尘猛地拉过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扯。 而高处的白离不以为意,笑道:“这些小喽啰,不值得我动手。你们自己可以解决。我师姐说,中原有句话,叫‘侠以武犯禁’。我一向听我师姐的话。我的对手,只有雪女那个级别的高手。” 白离不在意下方氛围凝重,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反而朝着宋挽风,扮个鬼脸,轻松地一笑:“就是你师父。” 宋挽风淡着脸,温温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白离的师姐,就是他的师父。 他当然知道白离那身武功,有多精妙绝伦。他甚至知道,白离和玉龙若是打起来,胜负恐怕也不过五五分。 可恨这天下武功出类拔萃者,居然来自西域,来自霍丘国……只知道内斗的北周和南周,凭什么赢?! 白离这样风华的武功,正如当日初见—— -- 去年三月份,有一日,雪山来了一个客人。 那客人娃娃脸,高身量。青年竹竿子一样的身板,走在雪山中的薄薄雪地上,恰似飞鸿踏雪泥,一点脚印都不曾留下。 这个客人自称“白离”,是来找玉龙的。 第120章 杀风 白离在雪山关头和“秦月夜”的杀手们大打出手,宋挽风赶去时,周围人倒了一片,只白离玩着手中指虎,好奇地看着他。 白离的指虎倏忽落在宋挽风肩头时,宋挽风倏然原地消失。这出彩的轻功,让白离眸中生了溢彩:“这才有点儿师姐的样子……小子,我试试你!” 宋挽风有气:你看起来也不大,口气却大。 他和白离才交上手,他便感到后怕。对方打斗起来的模样,与方才言笑晏晏的轻松模样全然不同。打斗中的白离,冷漠,凶狠,如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虎豹王者,睥睨四方。 这种悍不畏死的打斗风格,宋挽风平日只在雪荔身上见过。 他一瞬便判断出,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正想办法,想叫雪荔时,玉龙清渺的声音笼住了这片天地:“挽风,不得无礼。带客人来我住处。” 宋挽风怔住。 他领白离去寻玉龙的一路上,都在打量白离。白离并不打量他,白离好奇地左顾右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人,连这朴素至极的雪山都让他流连。 到玉龙住所前,白离迈步入院。 白离的无礼让宋挽风皱眉,而玉龙的吩咐,则让宋挽风心坠冰窟:“挽风,你下去吧。” 宋挽风怔立原地,顿了片刻才调整呼吸,默然反身而去。他在玉龙院中时尚可控制,待出了玉龙院落,他的脸色沉冷便难以压制。 他止不住地回想方才那一幕。 隔着帘拢,他只看到玉龙身影,看到白离大咧咧地掀开帘子便冲了进去。他想阻拦,可玉龙看上去并不介意。而且,玉龙让他离开。 她叫他走…… 自他十岁跟随她,除了雪荔,这世间没什么能在师父那里越得过他。而雪荔木讷懵懂,不关心身边所有事,所以宋挽风可以霸占玉龙身边的所有位置,所有时间。 她教授弟子时,他在;她翻阅杀手任务时,他在;她去皇宫见宣明帝时,他在宫外等着她。 宋挽风理所当然地霸占玉龙,却有一日,玉龙在谈事时,要屏蔽他。 宋挽风在自己院中坐立不安,始终派人关注师父那边的消息。他得知白离在玉龙院落住了下去后,便再难以忍受。一夜后,宋挽风运用轻功,去刺探玉龙的院落。 他也许其他武功很寻常,但他的轻功确实出色。玉龙和白离都没有发现宋挽风趴伏在檐角,那二人的一言一语,便落在了宋挽风耳中。 宋挽风得知玉龙的真正秘密—— 白离:“我父王要我问你,你练就的‘兵人之首’,练成了吗?” 玉龙:“只差最后一味药了。” 白离:“哦。那我父王便派卫将军来北周,和你联手啦。乌尔吟,化名卫长吟,我将跟着他,一起来大周,和你执行‘兵人计划’。” 玉龙不语。 白离:“这些年,全靠师姐周旋,我们才和宣明帝搭上线。宣明帝刚愎自用,又过于小心。师姐花十九年时间软化他的心防,得到他的信任,我父王很满意。父王说了,如果计划成功,他日整片大周江湖,他都愿意奉师姐为首。” 玉龙:“我不需要。” 白离糊涂,却慢慢点头,耸肩道:“随你吧。你和父王,你们那些人,我是不懂的……我只最后和你确认一下,计划开始,便容不得人退出了。师姐可千万不能反悔,否则……” 玉龙:“我不会反悔。” 檐角上挂着的宋挽风,遍体冰寒,看着玉龙的白衣曳在雪地中,玉龙的面容被雪山吞噬。 他见到不一样的玉龙,他见到真正的玉龙,他在那个晚上,听到玉龙淡漠的回答:“你们的仇恨一百二十年,而我的仇恨,弥漫我的一生。我已身入此局,大周覆灭是我毕生所愿,我不会退。” -- 她是不会退。 白离满意地离开,宋挽风悄悄跟随玉龙。他看玉龙在院落徘徊,看玉龙彻夜难眠,看玉龙最终离开院落,前去寻找雪荔。 雪荔在后山山洞中练功。她每次服了药后,便格外得难受。少女将自己关在山洞中,每每都要大半个月。而每次出来的雪荔,会比上一次更加寡然。 宋挽风跟随玉龙,看玉龙踏入山洞。她跪坐在浑身僵冷、气息奄奄的少女身边,将少女抱入怀中。 她俯望着少女,握住少女的手腕为少女传输内力时,宋挽风便借着山洞的一缕微光,静静看着她。 天亮的时候,玉龙离开了山洞。 雪荔此时状态太差,她不会知道玉龙来看过她。而即使知道,恐怕雪荔也不在乎。雪荔已经足够冷心冷肺,情感的剥夺,让她整个人没有生机。她早就不像活人了,哪会在意些什么。 玉龙立在山巅,风雪掠袍,她淡声:“出来吧。” 宋挽风在她身后现身。 宋挽风走向她。 他压抑着呼吸:“……我听到了一切。我想问你,计划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是什么意思?” 玉龙并不说话。 青年脸色如清晨褪去的白霜,他痴痴点头:“好、好……那我再问你,这么多年,你从不去山洞看雪荔,这一次却突然去了……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不平静,你反悔了?” 玉龙眺望着山巅风雪,依旧不语。 青年声音变厉:“我和那个白离交手过,我知道他武功有多厉害!他背后有很多人,他背后的那些人拿捏着你的秘密……如果你反悔了,是不是轮到你身败名裂,被人追杀的时候?” 玉龙总是不说话,宋挽风拽住她衣袖,用力地扯了扯。他眼中光华如雨水一般流动,他的声音带着难堪与焦虑:“师父,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可以制作这么长时间计划的人,一定不好对付啊。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和我一起商量好不好?” 山间风大雪冷,他声音渐渐干枯,爱意几乎夹杂着恨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我愿意为你而死……求求你,不要总瞒着我,推开我。我也是你徒弟,为什么你只爱雪荔不爱我?” 宋挽风跪在她脚边,抱住她腿,仰脸:“师父,垂怜我。” 玉龙侧过脸,她的目光落到他面上。 黑暗与黎明交错的刹那,万种明光落在青年身上。她置身地狱,将他留去天明处。此时他分明沐浴日光,遍身光华,眼中沁水。他仰望着她,却兀自以为她高洁,瞻仰她如瞻仰一轮皎洁月华。 ……她是他的月华吗? 有一瞬,玉龙眼中有了情绪。她置身风雪,回首自己身后,看向那个努力朝她走了的青年。那个一心为她的青年,那个快要落泪的少年,那个被宋琅交给她、陪伴她的孩子。 “我愿意为你而死。” 她的心湖,圈起的涟漪波澜声,宛如万蝶振翅,万物枯荣。 -- 春山赴雪 第208节 凤翔城中,玉龙淡淡告诉林夜:“我告诉挽风,谁也不会死。” -- 洛水畔树林中,宋挽风唇角温和的笑,变得凄冷。 谁也不会死,只有她会死。 -- 玉龙明明已经拿雪荔布置了十九年的计划,却在只差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生了踟蹰。当白离来找她时,她没有将雪荔送出去。 她反了悔,舍不得送走雪荔,却也不肯停止自己坚守多年的计划。 倘若她愿意停下计划,那么宋挽风想,他拼死也会追随师父和雪荔。哪怕师徒三人在天下身败名裂,哪怕三人事败惨死。只要他们在一起,他不畏惧那样的结果。 倘若她不愿意停下计划,他知晓了她的计划,他也不会去向宣明帝告密。他不是因为自己是宋琅的儿子而跟随她,他是本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不会告密,他会配合,他会帮她。 可偏偏……玉龙既反悔,又要执行任务。 她想将雪荔摘出去,让雪女远离这桩“兵人计划”。她要用她自己来做那个“兵人之首”。 而她和雪荔怎能一样? 雪荔已经被练就了十九年,无心诀和她本身合二为一,即使成为兵人之首,与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区别,还会继续活下去。但玉龙研习无心诀时,年岁已大,她自己若要炼化为“兵人之首”,则会变得像千千万万个兵人一样。 她必死无疑。 世间再无玉龙。 宋挽风如何忍受? 所以—— -- “所以,挽风背着我,和白离、卫长吟联络了。他要‘杀’掉我,要代替我,继续执行‘兵人计划’。只要计划成功执行,霍丘国和北周的势力,便不会视我为敌。 “恰恰南周小公子身怀神仙血,活死人,肉白骨的秘密,经过宣明帝和光义帝的密谈,由‘秦月夜’的高层知道了。确切说,只有我知道。挽风……应该从那时候就在执行他自己的计划。他可能从我这里,查到了这个秘密。” 于是,只有恰当时机,玉龙“死”去,兵人计划才能真正开始。 而兵人计划成功后,得到林夜的血,宋挽风才能随时让玉龙“苏醒”。 一路上,林夜面对的追杀,雪荔面对的追杀,本就是宋挽风的手笔——他对雪荔的感情有多复杂,对小公子便有多“势在必得”。 这才是宋挽风非要抓到林夜的缘故。 这才是宋挽风要玉龙“死”的缘故。 林夜不禁恍然,心中又生出一丝哀意。 他曾以为玉龙楼主死亡,是为了方便杀手们南下,却原来,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一出意外。计划执行时从一开始,就不是经由玉龙的手,而是经由宋挽风的手。 林夜:“可那具女尸头顶发丝里的记号有异,宋挽风又说他不会无心诀……” 玉龙:“是我杀的那个女子,是我自己将无心诀拍在了自己的体内。是我……在被挽风所袭、心脉破损、生死存亡之际,我便有了新计划。我必须引起世人的猜疑,必须要杀手们南下,也不能让挽风一帆风顺。” 玉龙抬眸,看向屋檐上悄然出现的春君。 林夜也看向那个青年。 春君立在檐头,飞雪落袍,他朝二人行礼。贫民窟的巷口,玉龙:“挽风既要我死,那么在‘身死’之前,我便给春君留了消息。我那时气息微弱,难以说清诸多缘故,只来得及告知春君,让他留意挽风。” 林夜:“楼主要做什么?” 玉龙:“杀风。” 玉龙背身,走入雪中:“林小公子,你既然拒绝与雪荔退隐江湖这个选项,那么,我便可以与你谈另一重交易了。林小将军,可愿与我合作——我与春君即刻出城,返回洛水。小将军若愿与我合作,便来洛水吧。我配合你们杀掉宣明帝,你们配合我杀掉挽风,夺回‘秦月夜’。事成之后,我依然放过雪荔。我们,各取所需。” -- 寒夜雪飘,风将窗子吹开一缝,室内变得好冷。 雪荔从梦中醒来,手指揪住自己布满冷汗的衣襟。 她发呆片刻后,倏然翻身出窗。她踩着墙砖跳入巷中,看到时区后半夜,地上雪已铺满一尺。雪荔跃上高头大马,朝贫民窟方向疾行——杀风。她要找小姑姑确认记号! 第121章 我可不可以既恨着你,…… 洛水林畔,打斗势起。 霍丘国的人围住林子,解开兵人的锁链,驱使这些兵人在黑魆魆的染着雪色的松林间,朝明景二人逶迤包围。粱尘和明景步步后退,当第一个兵人跳起、朝着二人挥动长戈时,不反抗便是死。 “刷——”粱尘终究拔刀了。 明景躲在他身后,心中惊骇。她看到黑夜中兵人们因麻木而显得几分狰狞的燥皮面孔,手中的长笛捏了又捏。在数位兵人袭击粱尘、粱尘步伐趔趄之时,明景将长笛凑到唇边,用音律阻敌一瞬。 明景:“卫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请扶兰公主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金戈声伐木,林中金银寒光伴着夜雪,寒冷无比,卫长吟高大的身躯站在树下,纵容将士们操纵兵人,“我一向待公主礼遇有佳,公主多番拖延我阵,我也不曾伤害公主。然而公主身在我阵,却投敌卖我,一而再再而三,这是何意?” 卫长吟的手扶到旁边的粗木树身上,他用掌在树上巨力一拍。赫然声下,树身上的雪簌簌而落,卫长吟掌中,硬生生掰下了一张树皮。 树皮内壁,用匕首刻着细密的记号。 这记号,卫长吟不用认识,便已足以作证据。 卫长吟:“公主想通知谁,想告诉谁什么样的消息?是要告诉对方我军中人数,兵器数量,兵人几何,还是更隐秘的……我的作战方策呢?” 黑夜下,明景面白如纸,唇几张几合,无从辩起。 旁边一将不耐道:“大将军和他们说什么?属下这就杀了她——” 卫长吟不阻拦,身后将军拔身而去,一些士兵跟着他冲出去。包围圈中,笛声幽微,本就只够勉强控住身前的几个兵人。人数更多后,笛声便显慌乱。笛声一乱,粱尘受到的攻击便跟着杂乱。 身起鹄落,少年护着少女,且战且退。他身形修长而招术干脆,面上神色肃然,一心对敌,还要一心护住武功微弱的明景。只是少年肩下、前胸处旧伤未愈,几番打斗下,兵人们未曾察觉,卫长吟等人则看在眼中。 卫长吟淡漠。 他看明景试图御敌,她的笛声扰乱己方战士一些心志,还可以让一些浑噩打斗的兵人停下动作,做出茫然无措之状。但杯水车薪,如果明景此时控制的是雪荔,自己这些人也许会落于下方,但是筹谋多年的“兵人之首”已然出局,这魔笛的作用,便大打折扣。 明景声音也急促:“粱尘,到我身边来,我只能操控一丈内的兵人——啊!” 粱尘原本御敌神色微凶,身后少女惨叫时,他旋身折返救人:“明景——” 他后背闷闷接了一道凌厉如刃的掌风,劈得他和明景双双后退。明景被他抱在怀中,闻到了血味。她有些惊惶抬头,看一向乐观的粱尘甚至顾不上安抚她,而是回头,看向那站在后方出暗招的“风师”,宋挽风。 粱尘神色如林中凶兽,警惕狠厉。 宋挽风彬彬有礼,手中铁扇映着雪光,还朝他们颔首:“你们今日必死于此,逃不了的。” 是啊,如何逃? 他们只有二人,而一整座洛水林,都被霍丘军包围了。筹谋甚远的卫长吟也许早就和宣明帝达成了协议,洛水林战成如此模样,洛阳行宫方向的御林军毫无反应。 没有第三方势力入场搅局,今夜便是杀局。 粱尘一言不发,猛地向前冲出。他的几多厉招与身前围着的兵人战到一处,磅礴内力将人掀飞,身边人清空一瞬,敌人以为他要杀出重围,没想到他忽然反身而退,携起辅助他的明景翻身上树,没命地朝林外奔袭逃脱。 风声、树叶声、雪落声,在寂静深林混于一处。 卫长吟好整以暇,拍掌两下:“杀。” 林木和白雪飞快穿梭,树叶伴着寒气打在脸上,夜尽天明,天明后仍是逃不出的洛水林。这洛水林如此深广,天上雪早就停了,但奔跑间,粱尘和明景像被雪埋在其中一样。 身后风声细微。 粱尘呼吸急促,知道那是宋挽风。 宋挽风在后悠缓:“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心里也知道,可是怎么办?卫长吟对他们起了杀心,卫长吟已经发现他们的告密,卫长吟不会让他们活着,他们只能奋力一搏。 明景伏在少年背上,再次吹响笛声。 此次笛声悠扬,如缕缕丝线勾绕向人。追逐他们的敌人数量极多,与他们脚程最近的宋挽风首当其冲,宋挽风心神一晃,被笛声影响的步履一滞。 他忽然被人拍肩唤醒。 白离:“别中了魔笛招。” 宋挽风回神,发现自己手中铁扇已在一兵人前抬起,即将割破那兵人的脖颈。他回头眯眸,见粱尘和明景身影在林中闪烁,伏在少年背上的少女回头,见他被人唤醒,眸中不禁露出不甘之色。 白离抱臂,眯眸:“老卫要我跟着你们。魔笛传人是很厉害,但她此时本事未成,只要内功相抵,警惕着些,便不会受影响。区区两个小孩,不值得我动手。但如果你们连这两个小孩都抓不到,老卫就要怀疑风师放水了。” 宋挽风顿一下,微笑:“岂敢。” 他再运劲,拔身一跃,轻灵之势,连白离都追不上。原本他与粱尘之间的脚程差下了十多丈,而今一运气,双方差距只在七八丈。 风师温声:“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依旧没命地跑,朝着未尽的天明。 魔笛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宋挽风运功相抵,受到的影响已然微弱。他知道那二人逃脱不得,卫长吟还不至于连两个小孩都拿不下,己方布置这般厉害,他们还试图反抗什么? 根本反抗不了的。 魔笛带来的幻觉不足以让宋挽风收手,却也让他在追逐间神思恍惚,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反抗——反抗不了的。 -- 去年,在宋挽风和玉龙因为“兵人计划”而争执后,宋挽风被玉龙驱逐下山。 宋挽风对外只说是执行任务,而这任务一执行便是半年不回雪山。杀手楼对此有过猜忌,猜风师是不是和楼主生了龃龉,但楼主未置一词。 在宋挽风离山的半年后,他去接触了白离,接触了那正翻山越岭、要来大周报仇的霍丘遗民。 宋挽风去了西域,他见到了沙漠林中正在崛起的充满血腥的民族。他们的首领白王智勇双全,区区数十年,便让西域一带相继臣服。 要么用姻亲相连,要么杀掉不服者。当遥远的神州大地上的南北二周各怀诡计时,西域已经快成为霍丘的“一言堂”。 西域有四大刺客,排名前二者,青龙与白虎,都是霍丘国白王麾下名人。宋挽风没见过“青龙”,但“白虎”白离是白王的幼子,亲自去北周找宋挽风师父,宋挽风已经知晓白离的武功有多厉害了。 当朱居国扶兰氏灭门那一夜,宋挽风便站在沙漠丘陵上俯看。 夜火如星子,在人间沥沥点亮。遥遥看去,星火点点实在美丽,而这美丽伴着鲜血和一个民族的尸骨,这是何等残忍的美丽。 如果北周如此腐烂,而重生的霍丘国越来越强大,那他们要如何抵抗? 半年后,宋挽风回了北周,回了雪山,去做最后一次努力。 春山赴雪 第209节 此时,雪荔已经被玉龙驱逐下山,宋挽风已经和卫长吟、白离取得了联络。此夜,宋挽风站在师父的帘拢外,见到远处山下天边几多烟火,寥寥绽于寒夜,如昙花般稍纵即逝。 此夜,正是除夕夜。 阖家团圆之夜,雪荔徘徊于山下民间百姓屋外,茫然不知自己归处。宋挽风在雪山上重见玉龙,他掀开帘拢,见到玉龙形销骨立,苍白不类常人。 他强硬地掀开师父的衣袖,看到师父胳膊上沿着脉搏游走的一长条黑线,知道这是“噬心”之毒正在深入骨髓。玉龙因修习无心诀而可以暂缓“噬心”伤毒,但当“噬心”走到心脏时,她便会成为“兵人之首”,彻底失去神智,成为傀儡。 宋挽风去过亡国的朱居国,见过魔笛的本事。他知道卫长吟要灭朱居国的原因,知道那魔笛,本就只用操控“兵人之首”,便可以控制整片兵人军。 修习“无心诀”的、身怀“噬心”毒的玉龙,将彻底走向死亡。 宋挽风埋于师父膝上,埋于她腿间,双肩瑟瑟双目湿漉,他微微发抖,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于是,宋挽风以哀求的姿势,求玉龙陪他过最后一次除夕。如果她要赴死,如果她不要他这个徒弟,不在乎他这个徒弟,那便陪他最后一次后? 玉龙到底不是雪荔那类身受“无心诀”影响、已对尘世失去眷恋的人,她养大的徒儿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忍着泪水,她到底心软了。 心软的结果是——宋挽风偷袭了她。 若是寻常时候,宋挽风伤不到玉龙。可如今玉龙为了加快“噬心”侵体,她用毒太过,徒弟的掌风自后拍上,她与他对招只数次,便被他的铁扇抵住了咽喉。 他的铁扇制住了她的“白骨伞”。 他的铁扇拍向她,他的神色看着也有几分惊惶,几分恍惚。他似不敢面对她,他的铁扇割破她咽喉时,他连确认生死都不敢,转身便逃。 玉龙再次醒来,是被后半夜的“爆竹”声惊醒。 雪山上有人悄悄放爆竹,庆祝新年,没想到这爆竹声,提前唤醒了并未真正死去的玉龙。 玉龙伏在院中小几上,低头看到身上的伤,抚摸到自己心脏处的残血。她内息紊乱气息微弱,她探查自己脉搏,发现自己并未死透。 她猜,宋挽风也许要执行那“兵人计划”。 她猜,他偷看了自己和宣明帝之间关于“南周小公子”秘密的信函,他知道了南周小公子的秘密,他也需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 蜿蜒长林,莽莽云海。 洛水林外,便是一望无尽的洛水。冬日洛水渐渐冰封,瀑布被冻,水流寂静。四面平原一览无余,便是逃出洛水林,两个逃亡者,也会在一览无余的洛水畔而被追到。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必须得有别的法子。 到林子边缘,粱尘受到身后攻击,身上出了血。他一味忍耐,可明景闻得到血味越来越浓。他停下脚步,听到明景急声:“不能停。” 明景与他一同跌倒,明景爬起来要拽住他手腕,他却反手扣住她肩,将她压在树身上,朝她露出笑。 雪水成冰,凝在他睫毛上。 这个时候,还笑什么? 明景的眼泪落下之际,听到少年喘着气道:“你知道这边的情况,你的魔笛还对兵人作用强大。霍丘人肯定最想杀的是你,你沿着这条路往西南走,有条狭路小道……咱们之前巡逻时发现过,你还记得吗?” 粱尘吸口气:“你沿着那条路逃,去找公子,告诉公子这边的情况,说卫将军要提前动手了,和亲团人数不够,你要提醒公子早做准备……一定要把消息传出去啊!不然、不然……南周就要输了。” 明景:“你呢?” 粱尘抹掉脸上的血,回头。 他闻到了“风”的气息,他知道宋挽风越来越近。 少年昂首:“我自然回头,去拦住他们了。” “不行不行,”明景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她握住他手腕,惶恐万分地睁大眼,“你拦不住的,你只有一个人,他们有那么多人。” 她想到了灭国那一夜的朱居国,想到了满城的尸体与火海,想到了铁骨嶙峋的马蹄,也想到了城门破亡、敌军杀戮的残忍模样。 她知道霍丘国的残戾,知道被留下善后的人的结局。 她见过倒在圣庙前的几位哥哥,她见过不留全尸的嫂嫂们。 明景:“我们一起逃……” “一起逃,肯定逃不掉,还无法传递消息,”粱尘的脸色平静,“咱们发现的新情况,如果可以左右战局,难道你我要倒在这里?” 明景:“可你拦不住他们啊!我也跑不掉啊,他们不会在乎你,他们只要我……” “谁说的?”粱尘挑下巴,“他们只要你,是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谁。” 明景:“粱尘——” 她扑上去要抱住少年,她预料到了什么,但粱尘即使重伤之下,武功也比她高。他将她朝后一推,她整个人不受力地跌后,沿着小坡滚下去。她回头无望,身子压在灌木上,手臂脖颈都被林中的树枝荆棘割伤。 明景抱住自己怀中的长笛。 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敌人们追来了。 她脸贴着地面,地上的雪分明寒冷,她却顾不上。她听到了少年奔跑的脚步声,听到了双方打斗的兵器撞击上。 她还听到了粱尘一声长啸,高戾声传遍树林—— “我是南周建业宰相之子,陆家嫡系陆七郎,陆良辰——” 粱尘高呼:“你们若杀我,便是与陆家为敌,与南周为敌——” 明景的泪水,砸在了自己手背上。 她明白了粱尘要如何帮自己拦人,粱尘要如何护自己周全。她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跑,要跑出这片林子,要成功找到小公子。 此夜夜路莽莽,与她去年逃亡之路何其相似。 此路前途黯然,身后遍是故人尸骨。难道她的宿命便是逃亡,便是承载着他人的期许与希冀? 她救不了他们吗? 她救不了所有在乎的、关爱的、不舍的故人吗?不、不——绝不! 风声雪声交杂,如同林中传递的悠远歌谣。兵器撞击间,少年的呼声在林中惊得林木瑟瑟簌簌:“我是陆良辰……” 宋挽风幽静看着粱尘。 军队后,缓步行来的卫长吟,凝视着粱尘。 白离兴味:“陆家子?” 卫长吟有了新主意:“抓住这个少年。” -- 南周小公子的和亲团卧虎藏龙,既有复生的照夜将军,还有隐姓埋名的陆家子。那和亲团中,如果再出现些什么厉害人物,卫长吟都不惊讶了。 今夜卫长吟本是必要杀明景,可如果粱尘是陆家人,他便有了另一个主意。 如果他抓住这个陆家少年,将此当做人质,折磨此人,将此人做成“兵人”前,与陆家谈合作。陆家会为了这个少年,要求南周退兵吗? 也许南周不一定因此认输,但战场上的博弈百无禁忌,人心有可取之处,何妨一试。 卫长吟露出了兴味笑容——此时在他眼中,粱尘的价值,要大于一个背叛的魔笛传人的价值。 -- 雪荔御马行在街上,急速前往贫民窟。 天快亮了,雪已停了,地上碎雪淋淋漓漓,马蹄踩在其中,行速慢了一些。 隔着一条街巷,雪荔听到了传自另一条街的马蹄声。 风霜拍在面颊上,她未曾停路,马速更快。 而转个弯,是玉龙和春君御马而行,走向出城路。 不曾相逢不曾回头,同道异路。 在拐弯之际,雪荔依稀感知到一些什么,回头朝另一条巷子望去。而清晨新出的摊贩拉着货车,喷香的早点打断了雪荔的感知。贫民窟中的小姑姑,那个对她来说也许意义非凡的疯女人还在等着她。 雪荔犹豫一下,没有停步。 隔着一条街,玉龙勒着缰绳的手忽然放松,侧过头,朝着巷口望。她依稀感知到什么,而伛偻着背的清晨出摊的摊贩货车挡住了她的目光,“卖包子”的招呼声带着尘世烟火,与她相隔甚远。 玉龙犹豫一下,没有停步。 一墙之隔,师徒二人擦肩而过。 -- 出城路上,玉龙看到排队进城的百姓。 对她来说,凤翔已是一座不值得存在的城镇。但对于这些苦苦等着进城的百姓来说,凤翔城虽然死气沉沉,但没有战火的日子,总比以前好些。 她听到百姓们在讨论:“好久不打仗了,真好。” “当初照夜将军要是打下凤翔就好了,我听说,金州那边日子不错……” “嘘!这话可不敢说,如今两国和亲,大家都不用打仗,这就是好日子。” “但我听说,那个霍丘国卷土重来,他们和我们北周……” 玉龙回头,看向被自己甩在城门下的进城百姓们。有老有少,有妇有幼。他们说着闲话,谈着与他们依稀相关的国事,对国家的未来命运忧心忡忡。也许他们并不是对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而是对自己的未来满是担忧。 战乱中的凤翔城,布满了杯弓蛇影,风声鹤唳。 春君:“楼主?” 玉龙道:“凤翔如今很好,比十九年前的凤翔城要好,对吗?” 春君沉默一下,回答:“两国议和后,凤翔城不用打仗,便好了很多。对于边关百姓来说,这已足够。” 玉龙:“一路听闻,百姓都说,金州要比凤翔好。宋琅为他的百姓,选了一条更好的路子?只因为金州投诚南周?” 春君道:“南周情形,我等也不知详情。但宋太守是好官,而照夜将军军风极正。两国议和后,不断有凤翔这边的百姓,偷偷前去金州居住。” 议和之前两国敌对,两国百姓不相往来。议和之后百姓开始往来,方有比较。 玉龙若有所思。 二人越行越远,返回洛水。 玉龙想着如今天下太平的模样,百姓们脸上的松快模样,这些,与她十九年前、三十年前见到的百姓全然不同。凤翔城曾是鬼蜮,但如今,凤翔城不是。 想将凤翔城变为鬼蜮的人,却聚在了一起。 ……包括了她。 玉龙不禁回想到了去年除夕夜,自己被宋挽风偷袭后,在冷冰冰的后半夜,她在院中悄然醒来的时刻。 -- 春山赴雪 第210节 玉龙亲手养大的孩子,她不至于连孩子的品性都判断错误。如果宋挽风护住她的心脉,只要她“假死”,那日后,宋挽风必然会用小公子的血来“复活”玉龙。 玉龙撑着石壁,慢慢起身,趔趄而行。 宋挽风动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她体内“噬心”毒侵体。她若中途未醒,也许能等到宋挽风复活她。可她提前醒来,她总要做一些安排。 她不知宋挽风到底要做什么,可她得想法子护住雪荔。 宋挽风不惜对她动手,便一定会对雪荔下手,她得想办法,让雪荔逃,让雪荔不被宋挽风骗到——雪荔自幼和宋挽风同吃同住,宋挽风是雪荔最信任的人之一,雪荔如今又生如死人,毫无生志。这样的雪荔,如果宋挽风要对付她,要喂她最后一味药,将她炼制成“兵人之首”,也许雪荔不会拒绝。 不知人情世故的雪荔,要如何面对这场针对她的阴谋呢? 而将雪荔拉入此局的玉龙,又如何保护那个并不在意死亡的少女呢? 玉龙想到的,是“间离”—— 她在自己体内留下了“无心诀”的痕迹,要让杀手楼怀疑雪荔是凶手,要让杀手楼追杀雪荔。如果整个杀手楼都看到了“玉龙”的尸体,看到了“无心诀”的痕迹,那么雪荔必被通缉。 被通缉的雪荔,自然和宋挽风离心。 玉龙还想提醒些什么。 她给春君留了讯号,也杀了一个关押牢中的罪女,在对方发间留了些记号。她希望有人能就尸体开始调查,而如果没有,也没什么。 霍丘国的“兵人计划”一定要执行下去。 但是,玉龙要雪荔活着。 -- 那“弑师”,从一开始,便不是“嫁祸”,而是“保护”。 那逐人出师门,从一开始便不是失望,而是“怜惜”。 凡尘海海,浮生若河。此河湍流淹没人生,当少女惶然踏上逃亡路的时候,生亦无欢,死亦无哀。 若是日日守着一片雪降落,等着一片雪融化,当那片雪落下之时,便会听到有人为她而发出一声叹息,为她而撤回的一步棋。 【我可不可以既恨着你,又爱着你?】 -- “吁——” 天亮后,雪荔的马到了贫民窟,她翻身下马,急急奔向小姑姑的破屋子。 她还没有见到人,便先看到了立在巷中的林夜。 天光熹微,雪地无垠,林夜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净白的面容微微低着,似在发着呆。 他听到脚步声,朝雪荔望来。 他眼中的神色,让雪荔看不懂。而雪荔在这种看不懂的神色中,心脏一点点沉下。她轻声:“小姑姑……” 阿夜,你为何不在房中,出现在此? 阿夜,你可知我破解了那女尸发顶的记号,我们是否商议下背后的涵义? 阿夜,你站住这里,里面的小姑姑……我的生母……是否…… -- 密密麻麻的攻势围绕着粱尘。 慌不择路的逃窜让明景步伐跌撞。 洛水林中的战斗胜负毫无争议,那少年遍体鳞伤。被敌人们包围之际,一只长箭划破长空,白离手中之箭,朝粱尘射去。 那箭刺破长空之时,明景终于找到了有些人气的山下村子,她急急将信号写在纸条中。在继续逃亡前,她顶着被发现的可能,朝空中射出了一只传递消息的箭只。 离凤翔越来越远,休憩之时,玉龙和春君看到从山中打猎归来的猎人,猎人背上箩筐中猎物寥寥无几,只箭上的血,让玉龙意识到冬日已然到来。 凛冬已至,强者活,弱者死。 “楼主。”春君骑在棕马上,他在此时上前一步。 春君缓缓说:“楼主,有一件事,很重要。楼主告诉林小公子,你给我留了讯号,所以我才会提防风师,背着风师救你……但是,其实,我没有收到过楼主的讯号。” 玉龙怔然看他。 没有收到讯号,不算奇怪。因宋挽风必然会回来检查玉龙居所,玉龙留下的讯号被抹掉,是正常的。但春君此时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说—— 他与玉龙、宋挽风,都不是一路人。 他心甘情愿救楼主,并非受到楼主的要求。他自然,也不会因为楼主,而任由驱使。 玉龙:“你是为了什么……” 话没说下去,二人双双抬头,仓皇间听到鼓声,看到狼烟。 狼烟起,战事生。 二人对视一眼,御马速更快。 -- 狼烟在天边点燃,来自洛水的方向。 站在贫民窟巷中的雪荔和林夜,抬头看到半空中传递消息的箭只。 这一枚箭划破高空,破除雪光,与狼烟来自不同的势力,却传递着相似的讯号—— 洛水林畔,兵人西行。西域公主叛敌,霍丘国以“捉拿罪人”之名,挥师西行,战向凤翔。 北周、霍丘、南周三国之间边界处,战事以猝不及防之速、荒唐又可笑的理由,超乎所有人的计划与预料,火速席卷方圆寸土。 第122章 “我不喜欢,”雪荔摇…… 战事一触即发。 这是一场发生在北周,名义上却与北周无关的战事。战事的双方,是南周和亲团和在北周避难的霍丘军——霍丘人丢失了一个西域公主,据说,这位西域公主背叛他们,投靠南周和亲团。 霍丘人要南周和亲团交出公主,为了逼人交人,霍丘军直接出兵行向凤翔。 一路上,兵人过境,生不足一。 北周皇帝震怒,其震怒的表现是——严词谴责,写书谴责。 北周太后生辰宴便在近日,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只候南周小公子。如今小公子还未到洛阳,霍丘军为何南下? 而实际上,据明景发来的箭只上的消息称,宣明帝有借兵给霍丘军。卫长吟的临时军队行动,非其本意,乃是宣明帝逼迫。 消息传递到凤翔的第一时间,林夜和雪荔再顾不上二人恩怨,雪荔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贫民窟中的小姑姑一眼。 雪荔一言不发,拉起林夜上马。 二人同乘一骑,前往和亲团所在府邸。雪荔没来得及告诉林夜自己得知的“杀风”记号,林夜也没来得及告诉雪荔“小姑姑的身死”“玉龙的来而复走”。 只在离开长巷的时候,雪荔回头看了身后的贫民窟一眼。 她想,等日后再回来探望吧。 而和亲团所在府邸,反应极快。 在林夜和雪荔到来之前,和亲团由阿曾做主,和凤翔城中官兵作战。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和亲团以风卷残云之速,不光拿下了北周派来的接待使,还控制了凤翔如今的太守。 那太守如今不过是个点卯人士,苦哈哈地看着和亲团,不知所措。 而阿曾发难的对象,显然是分明知道些什么的接待使——“我等深入北周,敌军向凤翔出兵,宣明帝这是何意?” 被五花大绑的接待使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他被绑在长椅上,被和亲团的人绑在府中,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这位接待使面色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却狡猾得很:“这和我们无关啊,这是霍丘军和你们……” 闯入府邸的孔老六领着江湖人正好赶到,闻言脸色难看,孔老六嚷道:“接待使的意思,是说那个霍丘军,真的和你们朝廷联手了?” “绝不可能!”接待使信誓旦旦,“我国陛下心向你们,绝不会和蛮夷合作。江湖谣言都是污蔑,诸君都是志高之辈,绝不可轻信。” 阿曾盯着这接待使,满心疲惫失望,已懒得多说什么。 他背身走到长桌前,打开地舆图,琢磨如今军情。 而窦燕那些江湖人对军政的敏锐远弱于阿曾,他们还围着接待使,不可置信:“但是霍丘军一路西行,如蝗虫过境,你们境中百姓如何,你们陛下也不管了?如果我们没有拿下凤翔……” “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拿下凤翔,之后的战事,便提也不用提了,”少年声音温淡,从外步入,毫无笑音,“多亏明景他们提前传来的消息。” 屋中人惊喜回头:“小公子,雪荔……” 总是言笑晏晏的林夜,这一次却没有笑。 雪荔和他站在一起,二人风尘仆仆,少年面上无血色,少女纤薄寂静,只有眼神平静。 诸人都料到如今局面不好。 林夜抹把脸:“先看军事图吧。” -- 这场战争,打得人措手不及。 林夜提前布置了很多,但因为战事起得太突然,他的许多布置手段,都来不及发挥作用。而这显然也是卫长吟的聪慧之处——打的就是这个“措手不及”。 林夜和阿曾在前方,一起看军事沙盘。 窦燕和雪荔站在后方,窦燕悄悄打量雪荔,欲言又止。 他们听到林夜的声音:“敌军突起,管和亲团要人。显然这只是借口,但我们一定要救明景和粱尘他们。我们如今的难处,是凤翔非南周之地,我们只能勉力调用如今凤翔军,更多的军队,宣明帝一定会严防死守。南周的兵,如果陆娘子反应快的话,可通过大散关进入凤翔,协助我们。但这亦需要时间……在援兵到来前,我们得撑住这段时间。而显然,这段时间才是卫长吟要的作战时间。” 孔老六焦躁:“我们走江湖的,可以尝试和江湖人联络……但是这么短时间,他们未必信我们。而且这里是北周地盘,只要皇帝不出事,江湖人一般不愿意扯入战事……” 雪荔轻声:“如果作战者,有‘秦月夜’呢?敌军中有风师,带领‘秦月夜’帮一百二十年前的仇人霍丘,北周江湖人,仍会旁观?” 众人怔住。 孔老六定定看着她:“如果是这样……可以一试,可是风师、风师……” 他是你师兄,你在“弑师”之后,也要背负“杀师兄”的罪名么? 这样的话,孔老六这样的粗人,面对少女孤寂的眼神,也说不出口。而少女别过了头,她看上去在发呆。 林夜:“所以,得兵行险招。霍丘国西行,宣明帝却还在洛阳行宫。如果我能绕到敌后,深入敌军刺入皇宫,挟持宣明帝就好了。我们都知道,宣明帝和卫长吟,必定有合作……” “不行,”雪荔声音静静的,她目光仍是涣散的,捉摸不定的飘落到沙盘图上,“这是陷阱。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大张旗鼓地宣传,一定在等鱼上钩。他想钓的鱼,只有‘照夜将军’。你不能去。” 林夜静一下。 春山赴雪 第211节 众人也诧异看雪荔。 平日里,雪荔很少开口。 而今日,雪荔已经反驳了他们两次。 林夜便笑一下,故作轻松地耸肩叉腰:“这么简单的计策,我当然也想到了嘛。阿雪放心,我不会去的。我如今身娇体弱,我可折腾不起。我有别的计划。” 他朝众人眨眼:“我有和北周的关内第一家张家人联系,北周宰相的儿子,张秉张郎君,是我的朋友。他若发动宫变,软禁宣明帝,霍丘军那边后备不足,便会受影响。” 众人惊:张秉张郎君,何时就是“你朋友”了? 然而林小公子这么趾高气扬地说出来,大家便放下了心。 阿曾又说道:“我也认识一些部将,我去联络这些人,让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守卫凤翔,抵御敌军。这样,也许仍能撑一些时间。” 阿曾淡淡笑一下:“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过一些朋友的。” 林夜望他一眼。 阿曾朝他点头。 林夜便笑:“好,看起来我们的局势没那么糟糕……” 窦燕:“还有兵人。我们最大的威胁,是不生不死的兵人。这么多兵人,当初在大散关下,如果不是魔笛声起,雪荔晕倒,卫长吟撤军……那时候我们的情况真的难说。 “如今是一个更大型的‘大散关之战’。卫长吟放出所有兵人的话,我们真的撑不住。” 孔老六点头,想到当日战局,仍心有余悸。 阿曾:“得想办法,解决这些兵人。如果可以让他们不受操控就好了,哪怕只是什么也不做呢……” 林夜笑:“干嘛这么哭丧着脸?你们忘了,我可是南周小公子啊!” 一屋子布满了各类人士,包括被捆绑的北周接待使,目光都落在了林夜小郎君身上。 那小郎君在一屋子灰扑扑的男儿郎中,穿着最为鲜亮的衣着,他仰着头得意洋洋地说话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我的血,可是世间最奇异的补药了。我的血说不定可以让这些兵人停下来……” 众人恍然,心想他们竟然忘了这个了。 只有一直跟着林小将军的暗卫们忧心看小郎君,欲言又止:照夜将军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公子,照夜将军的血能救人这事,必然是有什么缘故。但这缘故,可以让小郎君一直救人,而没有后顾之忧吗?小郎君的身体…… “不行。”阖屋沉寂,他们再次听到了雪荔清晰的声音。 今日的雪荔,好像一直在否定他们。 隔着人海茫茫,雪荔和林夜的目光对视。她再一次重复:“不行。” 林夜静静地看着他。 众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只有雪荔知道,林夜的血只能用三次。如今他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绝对撑不住在短时间内第三次取血。何况,数量庞大的兵人,绝不是一滴血就能帮他们脱离控制,他们需要大量的血,极多的血…… 林夜绝对撑不住。 所以——“不行。” 众人迟钝地左看看、右看看,也有人想到了林夜短期内取血两次,会不会身体负担太重。便有窦燕和孔老六这样的人打哈哈:“我们再想想办法,明景小娘子的魔笛,不是很有用吗?不过明景小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林夜唇张起,他笑一下,想说什么。而在他开口前,一道声音从屋外入场:“南周小公子取一点血,这是可行的。” 众人仓皇抬头,看到李微言从屋外步入。 这位矜贵的、毛病多的小世子,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压根没有参与其中。只在此时,这位小世子到了用膳时间,府中无人做饭,他才黑着脸来找人,在屋外听了一嘴。 李微言朝雪荔扬起脸,眨一下眼:“南周小公子的血,是可以取的。” 雪荔睫毛轻轻颤一下。 迟钝的她,不足以听出李微言的言外之意。聪慧的她,却足以意会李微言的言外之意—— 如今这个屋中,只有雪荔和林夜知道,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李微言是说,他愿意给血。 私下里,李微言懒洋洋道:“取一些血,对我没什么影响。反正我的存在,不就是这个目的吗?我的条件是,我不当那个‘傀儡皇帝’。如果林小将军可以让陆家收回他们那个想法,我就愿意取血。” 林夜盯着李微言。 “药人”乃是人为所制,李微言的血之所以珍贵,是他的母系一族,世世代代都在试药,都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多少代人的牺牲,成就了李微言的血脉异常。然而,如此没有坏处吗? 这样的血,真的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李微言这样偏激的人,又真的愿意为兵人们牺牲? 雪荔道:“我和小世子私下聊一聊。” 李微言笑眯眯:“倘若你感动得以身相许,我也不介意换个条件,答应你。” 雪荔:“我不感动。兵人的存在不是我造成的,世人的安危与和平不是我引起的。我只关心阿夜的安危。” 一旁的林夜似在走神,他甚至没听到李微言的“以身相许”。到雪荔开口,他才回神,朝雪荔弯眸:“好哇,你去和小世子聊一聊。窦燕,我也有话和你聊。” 在旁看戏的窦燕:“啊?我?” 林夜肯定地点头。 窦燕匪夷所思又心事重重地跟上林夜,长廊尽头,背过身,雪荔和李微言离开。 -- 阿曾戴上蓑笠骑上骏马,前去找昔日故人调兵。孔老六联络江湖人,一同抵御霍丘军。林夜在给陆轻眉送了消息,又试图联络明景和粱尘后,准备带着他们剩下的所有人,和李微言一同迎战那日行千里兵的霍丘军。 雪荔将与林夜、李微言同行。 他们的计划,是利用冰封的洛水,试图解除兵人的困境,缓解己方战力上的压力。 而雪荔的计划是:“我来对付白离。” 对雪荔来说,霍丘军最大的威胁,只有一个“白离”。没有人问,如果风师也在的话,她怎么办。 众人在黎明前告别,各自反身入巷,各行其事。 在雪荔出府邸前,她看到林夜在府门前,仰望着清晨巷中的霜雾,他坐在台阶上发呆。 雪荔在他身后站好久,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雪荔上前,与他一道坐在台阶上,他才如梦惊醒般,扭头看她。 这一幕天明,很像之前她从南宫山回来,他坐在府邸内院的台阶上等候她。树影檐光,廊上落雪,置身其中,不觉冰寒,只觉温馨。 雪荔并未感受到多少温馨,她只是在天亮之前、出发之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雪荔轻声:“阿夜,不要用第三滴血。” -- 雪廊下,林夜愣一下,笑:“什么嘛?我没说我要用啊。再说,我即便用,也要用在你身上。旁人不值得我用。” 雪荔摇头。 她没有去贫民窟看小姑姑,没有时间去收整自己的心情,整理旧事对她的影响。而且她如此迟钝,她也整理不来。她只整理她能弄的明白的——“我也不要你将心头血用在我身上。” 林夜半晌道:“你不想拥有真正的感情,不想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雪荔:“我不想要感情了。而天下第一,是师父和宋挽风要的,不是我要的。” 林夜静看她,忽然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亲一下。雪荔转脸看他,他后退,笑吟吟:“你不想要感情了?我不信,你没有见识过,才觉得不想要。你如今已经窥得其间一角,难道你还真的不想要?” 雪荔掀起长睫,眸如冰水。 坐在廊下阶头的林夜本在笑,却在她冰雪般的眼神下,笑容静了下去。他垂下脸,又凑过来,他再一次的,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的吻,落在她唇上。 雪荔的肩膀,轻轻瑟缩一下。 林夜拥上前。 唇间由冰凉变得温热,气息交缠并不热烈,而且温情款款。他颤颤的,柔柔的,好像不是想与她亲吻,而只是想贴近她。他想要靠近,又怕伤害,于是在她贴近时,他又朝后退了退。 雪荔喃喃:“感情……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林夜的呼吸落在她唇角,他仍在笑。她抬眼睛,他并未如往日那般脸红得那样快,而是几分苍白羸弱。但雪荔细看之时,他又躲了过去。 林夜半真半假道:“这是,让你快离开的感情。” “我不离开,”雪荔很认真,“我要复仇,我不走。” 林夜的眼睛,悲伤又温柔,喃喃道:“傻阿雪。” 林夜的气息拂过她脸颊,小声道:“你别这样看我呀……人来人往,我会忍不住的。我可是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我不能丢脸。” 雪荔:“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拥着她肩膀,抬头转移话题:“阿雪,你看,这像不像下雪?” 雪荔抬头看天。 她认真去看天上的晨雾,哪里像雪。而她再次听到旁边台阶上少年的一声笑,他气息拂在她颊上,她也被晕得烫了起来,有点儿无措。 他喃喃:“做将军真麻烦啊。” “什么?”雪荔回头。 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了她脖颈,挂在她脖间。 雪荔眨眼,看到少年贴额而来,将一枚荷包挂在了她脖子上,荷包旁是一枚玉坠,凉凉地让她肌肤生了一层细薄战栗感。 林夜见她要低头看,郑重其事:“别看,这是我娘传给儿媳妇的传家宝,看了就要给我做媳妇的。” 雪荔握住荷包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他笑起来,贴着她额头,蹭了蹭她,笑眯眯抱怨:“真讨厌,昨日是你生辰,我都没来得及给你过生辰,这就又要上战场了。哎呀,真惨。” 雪荔睫毛微跳:他怎知昨日是她生辰? 是……小姑姑说的? 可小姑姑又怎么知道? 师父以她被捡到的日子当她生辰,小姑姑丢孩子的日子,二者难道是同一天吗?小姑姑和师父之间的恩怨…… 雪荔抿唇,珍重地握紧荷包与玉坠。雪荔思考时,林夜嘱咐她:“别看哦,千万别看。” 雪荔:“那什么时候可以看?” 林夜眸子微瞠,望着她片刻。 春山赴雪 第212节 他开玩笑:“难道你真打算嫁给我?这可不行,我的标准很高的,不喜欢我的,哪怕你是天仙,我也不娶。这样,阿雪告诉我,你是不是改了心意,现在很喜欢我?” 雪荔握紧他挂到她颈上的荷包,她在其中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她欢喜他气息的存在,便低着头嗅了又嗅,自下而上用乌黑的眼珠子睨他:“你觉得我该不该喜欢?” ……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她问他该不该,而他又该如何回答呢? 林夜坐在台阶上托腮望她,他眼中神情如春水,又如寒冰。好半晌,他才别开眼,用袖子扇风:“哎呀,这话说的,我太燥了。” 雪荔并不纠缠喜欢不喜欢,她纠缠的另有他事,她坚持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看?” 林夜失神片刻,缓缓弯起眼眸,柔声:“等你爱上我的时候,就可以看了。” 雪荔乖巧点头,而她抚摸着玉坠与荷包,摸了又摸,忍不住提要求:“等战争结束,重新帮我过生辰,好么?” 林夜愣一下,诧异:“为什么?难道你很喜欢生辰?” “我不喜欢,”雪荔摇头,“我只想等阿夜一起。” 雪荔:“你说过的,我们一起做许多事,你会陪着我。” 这一刻,少年如木偶般,呆呆坐在黎明的雪廊下。 他听到了冰川破雪、蜿蜒万里的声音。 他听到四面八方冰川融化破碎、冰水蜿蜒逶迤,它们如春潮般自远方到来,将他淹没其中的声音。 林夜仰着头,雨花石一样剔透的眼眸中波光流动,浮动着潋滟之色。她不经意的言语天真如刀,极致的单纯本就决然,割得他遍体鲜血,朝她投降。 少年喜爱之情难以自控,明知不该束缚她,他还是忍不住倾身,抱住她:“傻阿雪。” 雪荔抬头,李微言的声音从后面的院中步出,凉飕飕:“两位小情人,该上马出发了。咱们要一道走,也不必抓紧这么点时间谈情说爱吧?” 林夜便红着脸,拉雪荔一道站起来。 之后窦燕也出来,告诉三人说,人员已齐。他们一道出府,带领身后所有能用到的人手,纵马出城。 第123章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 洛阳位于河南府,霍丘军从河南府沿洛水西行,直袭凤翔府。凤翔备战之际,若想召兵,便要从两地之间的其他州府选择:即京兆府,河中府。 此地为关中,京畿军马森然,正值北周太后生辰之日,军队更不可随意开路。不提南周和亲团这些人,便是北周军中人,此时恐怕都调不到军。 但是,此地到底是关中。 关中之地,不光认皇帝宣明帝,也认关中第一家,张氏。 “哐——” 寒夜烈马长嘶,河中府城门被拍开,夜火幢幢,如鬼火般游荡飘开。开城门的人被风刮得面寒,看到外面戴着蓑笠、黑压压的人影,打个哆嗦:“……是人是鬼?” 城门外的人在灯笼下抬起脸,胡茬微刺,面色因奔波而疲惫,眼神却冷毅非常。 他手持腰牌,朝前一递,牌上“张”家标志,让城下卫士松了口气:“是人。” 阿曾抹把脸。 他道:“我要见府君,赵明项。且说他老乡来了,管他借样东西。” 卫士凛然。 阿曾拿的腰牌,是林夜给的,早早由张秉送给和亲团的。张秉送这腰牌是为不时之需,恐也料不到战事起得这样突然。而阿曾来求见的赵明项,是河中府军中一位参军,二人昔日一样入伍,一样战沙场。在阿曾“战死”凤翔前,此人也算他的一个好友。 夜火幢幢如鬼嚎,凤翔洛水染上战火,两地附近的城池皆不心安。可宣明帝已经对他们下了军令…… “呼——” 侍从汇报,赵明项觳觫一惊,倒履相迎。院中夜沉霜冷,天上星子寥寥,被领路入院的黑衣青年掀开斗篷摘下蓑笠,便让院中死寂无比。 赵明项看到死而复生的好友,茫然许久,才回过神向前:“杨兄,你是人是鬼……” 领路的侍卫嘀咕:堂堂参军,怎么和他们这些卫士一样,见人先问是人是鬼。 阿曾哪有功夫和故人寒暄? 他走向赵明项:“我有要事求你相助……” 一刻钟后,议事书房寂冷如冰。赵明项拒绝出兵要求:“陛下早有旨意下来,南周和霍丘国的内战,北周不宜插手。我等京畿重地,更不可决意出兵。” 阿曾:“此事是陛下和霍丘军联手,你的陛下要对南周出手。这是不仁之战!” 赵明项:“你我同为北周朝堂效力,你死而复生,我自然庆幸。可是杨郎君,你许是被南周小公子骗了。陛下是天下共主,陛下旨意不可违抗……” 阿曾面皮重重抽搐一下。 他想脱口而出凤翔城十九年前的灭门屠城,他想质问三十年前玉龙楼主背井离乡的缘故,他还想说出去年整只军队如何被宣明帝卖掉、自己如何死里逃生。他想说出许多阴谋,想说宣明帝不类人君,他纵是口齿拙劣,但这么多的证据摆在面前,他总可以辩驳一二。 然而,他没有时间。 他要调兵遣将,他要援助洛水战事。争时夺刻之时,一时一刻都有人在死亡。 阿曾朝前走,黑眸蔓延血丝。 他的旧友被他这凌厉之势吓到,朝后后退。阿曾:“即使我有张氏腰牌,即使你我如此交情,即使日后我可以解释今日之局,你也不肯调兵给我?” 赵明项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杨兄,我还是那句话,我庆幸你没有死。但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我并不想知道。你欲求你的公道,我也要为麾下军士担责。我不会让河中府卷入战火……绝不。” 阿曾重戴蓑笠,掉头便走。 出府之后,天上星子如雨淋漓。 跟随他的一个暗卫着急:“郎君,这样不成的。京畿四方早有宣明帝的防卫,我们借不到兵啊。” 阿曾眸子暗沉:“河中府不出兵,也有京兆府,我们一个个找去。是我大意,妄图以旧日私情裹挟战局,然而螳螂挡车,我岂能和陛下相比?他们怕陛下事后清算,而我要的是赢下这场战争。 “既然晓之以情不可取,那便用武力吧——擒贼先擒王,咱们去扣押那河中军的大将军,逼他出兵。” 暗卫们点头。 暗卫们又道:“那河中军哪位大将军有可能被威胁……” “跟我走。”阿曾率先翻墙。 他带着暗卫们,当着赵明项的眼线,看似出城,实际绕路挟人,重返城墙,翻回了河中府。阿曾带着手下在街巷中穿梭,前往将军府,部署拿人计划,誓要逼得此军出人。 他心中何尝没有一腔悲意。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北周寒光将军,他对各地军署的部署熟悉,皆来自他十余年的从军生涯经验。他曾想为北周立下赫赫战功,而他如今却用他的生涯经验,来对付北周军士。 可他必须如此。 当一国皇帝已不复隐忍,臣子便是以卵击石,也不能任由君主带着一整个国家驶向疯狂的不可控的结局。 -- “轰——”天边闷雷滚动。 张秉出府时,朝天边瞥一眼,并未看到雷雨之势。那闷雷声更像幻觉。 而他身后,钦天监的老臣扔下了手中五帝钱,喃喃自语:“又是这种卦象啊。” 张家家主张相与钦天监老臣是友人,这老臣总来家中卜卦。今日张秉得到来自洛阳的消息、来自凤翔的消息,便一边部署人马,一边仓促朝外走。 太后要办寿,朝中半数臣子跟着皇帝来到洛阳为太后祝寿。 洛水边战事起的时候,朝臣们各自慌乱,却被皇帝召入宫中看押起来。张相以生病为由躲了过去,那要进宫的人,便换了张秉。 张秉念头微转,便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坐视战局发展,先要控制住洛阳臣属、军马。 宣明帝铁了心要霍丘军开战,为此,可能被牵连到的一路上的百姓臣民,都是战局中不值一提的蝼蚁,将为皇帝的丰功伟业添砖加瓦。他日,和亲团如果赢了,宣明帝会与南周联手对付霍丘;霍丘赢了,宣明帝会征战南周。 而如今,宣明帝更大的可能,是征战南周。 因为他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将和亲团引入北周作战,他要趁着南周新帝还不曾登位的时候,彻底将战火烧到南周。 东南风起,洛水冰封,这场战火会沿着洛水一路烧到凤翔,吞没凤翔。之后顺着大散关南下,“砰——”一把火扔入风雪中,大火满弓刀,整个南周都要被这把火烧起来。 至于北周的凤翔、凤翔…… 张秉眉目间压着冰霜,想到半刻前,堪堪从凤翔传来的书信。 那是他不认识的字迹,笔迹潦草仓促,可见写得匆忙。但张秉又知道这是谁给他写的:叶郡主叶流疏在中间牵线,合作一次便有第二次。照夜将军不想南周被卷入战火,而张秉也不愿意宣明帝带着他们奔赴不可控的局面。 一百二十年中,皇帝与世家间的博弈,输赢各半,五五之分。 如今,又到了博弈时候了。 夜火森寒,激起人肌肤一层薄薄战栗。张秉披着斗篷在廊中行走,他一边要接旨入宫,一边低声吩咐:“拿我的腰牌,召集私兵。几位世家家主此时还没有进宫,快马加鞭,让我们的人快速调兵——先前安排在军中的人,此夜可以动手了。” 属下惶然家中郎君这是要做什么,可曾与家主商议过。而属下一抬头,看到青年在寒夜下俊秀温雅至极的眉眼,忽然心里一突:家主托病。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此时生病,家主岂不是正将家中决策权交给了郎君?倘若郎君赢了,张氏一族自然再进一步;倘若郎君输了,家主便会大义灭亲、主持公道…… 世家与君主的博弈之路上,世家内部,亦有一本心照不宣的账簿。 张秉盯着这个下属,下属拱手凛然:“属下这就去调动人手。” 那下属转身匆匆而去,张秉捏眉心,吸口气。他跨过照壁时,看到父亲请来的钦天监那位老臣苦哈哈地坐在廊角书案后,捏着他那五帝钱愁眉苦脸。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 老臣出身世家,自然清楚张秉今夜要行什么谋逆之事,如今只是装聋作哑罢了。老臣只是提醒:“此去不祥……臣算到,北落师门,二星皆暗,后夜星陨如雨,这是不祥之兆啊。” 张秉淡笑。 他想到先前自己去凤翔的时候,父亲托这位老臣,一样给他卜卦,那时候也算出了“星陨”之兆。 此夜行事严峻,张秉出府前,却倏而起了揶揄心,笑道:“大人上次算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我本兴致盎然,可惜并未看到。大人那时候的卦象没准,这一次,大约也不准。” 老臣面红。 老臣嘀咕道:“那不一样。上一次是恒星变赤,客星侵主,那分明是南周帝亡的星兆。按理说,南周皇帝要死,南周易主,自然当有‘星陨’之势。事后证明,臣算的也不算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南周恒星已变赤,那‘客星侵主’之象,分明是亡国之兆,却又停了下来。” 他掀眼皮,悄悄打量小张大人。 老臣对南周国事不够了解,只知道南周有了新皇帝,然而新皇帝还没有登基。南周如今乱糟糟,北周知道得不太清楚。而宣明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自然也不关心南周的新帝是怎么回事。对老臣来说—— “那时候,后半夜重明星亮,东方启明。事后我们都知道,那是南周的‘照夜将军’回归,阻止了‘星陨’。那是例外,‘照夜将军’的‘复生’是我们没有提前料到的。但那种事,只会发生一次。这一次,‘星陨’昭示比那时候更加强烈,小张大人,可要多思啊。” 张秉眉目轻轻一颤。 他已跨出府门,却歪了半边身回头:“依大人所言,此次当真会有‘星陨流沙,金光天马’了?” 老臣点头。 春山赴雪 第213节 张秉微笑:“国富之路,君臣之往,百姓枯荣,万古河山。似乎皆在卦中可见,却皆跳出大人的五帝钱。倘若贪生怕死,闭门锁关,那这天下大势,便都和张家无关了。” 张秉拱手:“大人且在府中喝茶,在下先进宫了。” 老臣怔愣之下,张家这位郎君,张秉张南烛,已转身而出,慨然长行。枯黄枝木上簌簌盖着一些前些日子的残雪,此时“滴答”一声从屋檐上砸落,映出青年霜雪般的眉眼。 那霜雪之色一闪而逝,紧接着老臣听到府外的车毂辚辚声。 -- 命运发生急速变化,洛阳行宫既热闹,又死寂。 宣明帝将臣属召入行宫中,以‘为太后贺寿’为由,将臣子扣押宫中。然而离太后生辰还有五日,如何早早宴饮?何况,宫中军士十步一人,战铠银光洌冽,臣属的出行皆要查看鱼牌……这阵势,实在让人不安。 宣明帝也迟迟不露面。 席间议论声窃窃。 臣子讨论着霍丘军的出战,讨论着北周在其中的定位,讨论他们该如何向皇帝觐见。如果南周和亲团在北周地盘上出了事,是不是代表和亲盟约公然撕毁? “陛下是要出兵吗?这,不太好吧?我泱泱大国,岂能出尔反尔。”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南北周好歹是一个祖宗,和谈一事,我没意见。可那霍丘人算什么玩意儿?狼子野心,茹毛饮血!一百二十年前,他们怎么侵犯我大周国土的?如今陛下竟然把他们引到我国境内……” “诸位大臣,我等臣子居高位,自然有劝教陛下之责。稍后陛下来了,我等联名上书……” 一帮老臣们摸着胡须不安地讨论时,一个面无血色的臣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席间。众人目光望来,这臣子喝了一口酒压惊,压低声音:“我、我方才去更衣,好像看到了江湖人士混在皇宫中,神出鬼没的。陛下寝宫那边亮着灯……” 江湖人士?! 这帮大臣,不自主地想到了“秦月夜”,脸色便难看起来。 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不快本国皇帝和那等声名狼藉的江湖人合作得如此密切。 他们坐不住了:“不行,我们要见陛下!‘秦月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行宫中,他们要做什么……” 大臣吵嚷中,宋挽风刚从陛下寝宫中步出,与从外走来的春君打个照面。 “秦月夜”在今夜任务重要,二人各有所求,皆听皇帝的安排。二人匆匆照面,便擦肩而行,不欲多言。 擦肩至极,宋挽风忽然道:“方才与陛下谈话,陛下无意中说,春君这些日子并不在洛阳行宫巡逻。那便奇怪了,春君当日告诉我,你提前来洛阳见陛下。倘若你没来洛阳,春君大人又去了哪里呢?” 春君脚步顿住,抬起眼。 宋挽风微笑,殷殷等候答案。 -- 皇帝的寝宫中灯火摇曳,接见了宋挽风那些江湖人后,宣明帝已十分疲惫。 但他目中毫无疲色。 他甚至因计划即将达成,而兴奋不已。 他坐镇洛阳行宫,种种安排,调遣军士和江湖人,且藏且隐,且引且诱。当霍丘军西行攻凤翔时,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吸引照夜将军来刺杀。 因为深入北周的南周和亲团没有人手。 和亲团无兵可用! 想挽回败局,宣明帝这个引子,是最好挟持的。 如果林夜真的是那等厉害的小将军,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宣明帝想见那位林夜,也想了很久。无论是南周小公子,还是照夜小将军,他都要亲自会一会。 只要他的病能好,只要他拿到林夜的血…… 宣明帝因精神亢奋,而目中光华诡异。他骨血沸腾之际,一声冰冷的“啪”,打断了他的思绪。 宣明帝回过神,看向书案后方,那正与自己下棋的美丽女子,叶郡主叶流疏。 叶流疏发现自己的落棋声,惊动了皇帝。她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惊惶起身认罪,而是仍坐于原地,像在发呆。 宣明帝眸子一闪,笑道:“看来战事让郡主受惊了。算了,张南烛该入宫了,你去迎一迎他吧。” 叶流疏睫毛一颤。 宣明帝意有所指:“你和张南烛,似乎交情不错。前些日子,张南烛因私事而去了凤翔一趟,朕听到些传言,他好像私下见过一名女子……你在朕身边久了,总该嫁人的。那南周小公子没福气娶你,朕看张家,也不算辱没了郡主。” 叶流疏脸色刷地苍白,僵坐原地。她搭在棋盘上的手发抖,她几乎可以想到自己出了这道门,会见到怎样的内侍,接过怎样的酒盏,以什么样的姿势走向张秉。 半晌,叶流疏垂着眼轻声问:“陛下,非要如此吗?” 宣明帝眯了眼眸。 宣明帝不动声色:“什么?” 叶流疏形容昳丽,清丽妩媚,是他挑选出的最好用的棋子之一。而今这棋子堂而皇之坐于他对面,竟然温温柔柔地开口:“取小公子心头血,让‘秦月夜’配合禁军杀照夜将军,再以凤翔为‘诱饵’,用霍丘军的铁蹄摧毁凤翔城第二次……如此,挥师南下,捣毁南周。陛下,非要如此吗?” 宣明帝笑起来:“看起来,郡主起了怜悯之心啊。朕何曾不怜惜天下子民?可若不收复南周,便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两国不统一,何以一致对外呢?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郡主不可过于‘妇人之仁’。” 叶流疏沉默许久。 什么叫“妇人之仁”?天生万物,万物却自贬自弃,自骄自满,奴役他人。 她的棋子落在纵横棋盘上:“我被陛下所救,从流民中走出,贵为郡主,此生已贵不可言,当报答陛下恩情,效犬马之劳。所以这些年,陛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命是陛下救的,我不用讲什么仁义道德,我只用听陛下的话。” 宣明帝已听出些弦外之音。 宣明帝警告:“叶流疏,别说了。” 叶流疏说了下去:“陛下要我骗谁,我便骗谁。要我装什么身份,我便装什么身份。这些年,我帮着陛下,处理了许多陛下不满意的大臣……如今,陛下要我去迎张郎君,是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叶流疏倾身:“是喂毒鸠,还是美人计,或是反间计?” 宣明帝目色变冷。 他盯着叶流疏面容,发现这位养女,平时是收敛了自己的容姿风华的。而她目光灼灼望人时,宛如盛开牡丹,只是枝叶上渗着些毒汁。那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毒?他竟不知道。 有什么正在脱离控制。 宣明帝心想。 宣明帝缓了语气,道:“你既不愿,便算了。南烛是朕信任的臣子,朕……” 叶流疏道:“陛下知道儿臣为何不愿吗?” 宣明帝心中不屑:小儿女之情…… 叶流疏:“陛下莫不是以为我和张郎君有私情?” 宣明帝不耐了:“不是私情,难道你还有大义?” “我这样的人,便不配有大义,是么?”叶流疏轻声,“陛下,你根本没想过我真正不愿的缘故,你单知道我是从流民中出来的,你单知道我打败了同辈子女得你垂怜,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 她发着抖。 她仰起脸。 夜空赫然一霹雳,宛如电光凛冽,而今夜分明夜朗万里,万里无云。 星子寥寥悬在半空,天幕银河蜿蜒流动。而叶流疏缓缓起身,缓缓下跪,幽幽抬眸: “十九年前,我本是凤翔城中人。” 宣明帝忽然色变,骤然起身。他的惊退撞翻桌椅,满室黑白棋子如大大小小的雨点,砸过衣袂,碾在冰凉地砖上。皇帝高喝:“来人——” “哐——” 殿门被风刮动,外面内宦声音拔高,带着惶然:“陛下,大事不妙,小张大人带军围宫——” 宫殿寂冷,帘帐纷飞,脸色铁青的皇帝,与跪在地上的叶流疏四目相对。 她是早已枯败的花,她在他给于的白骨血泊中,重生血肉,尖刺锋芒,却对准了他。 数丈之外,宫门前杀戮声起,张秉徐徐下车,眺望远处皇帝寝宫廊下悬挂的摇晃灯火。 -- 狼子野心者,别有用心者。 非君一人。 -- “咣——” 洛水畔边,战局几乎一边倒。 和亲团这边加上寥寥凤翔军,再算上临时拼凑的江湖人,如何对上霍丘军的全部军力?他们节节败退,却也始终顽命抵挡。 洛水蜿蜒与大河水连,初初入冬,水面淋漓有些结冰。夜间银白间,黑色的交错的人影,夹杂着火光,正是世间一场小型炼狱。 卫长吟策马站在山段微高的地方,观察战局。他的军马,宣明帝借出的兵马,以及数以万计的兵人……这场大战,骤然起势,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如今看来,他们是赢家。 跟着卫长吟的几位将军都渐渐放松:“他们没有多少兵,北周皇帝也不会借兵给他们,他们想从南周调兵,那边消息被大散关阻断,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北周的消息……万事已备,这场战争,我们必是赢家。” 卫长吟旁边,白离抱着手臂,衣袍飞扬,他淡然看着下面的战局。 白离听着自己人的讨论,想到的则是玉龙。 宋挽风说,只待这场战争结束,宋挽风便会用林夜的血,唤醒玉龙。到时候大局已定,一切朝着他们想要的方法发展,谁也阻拦不及。 宋挽风还说,玉龙当时的心软,是因为舍不得雪女卷入此局。 白离并不理解,听多了还感到厌烦。他如今只是顺着将士们的话,想了想:现在计划顺利的话,“秦月夜”就在宣明帝身边。只要这边战局顺利,杀手楼就会在宋挽风的命令下,对宣明帝下手。 宣明帝以为杀手楼可以信任,但从头到尾,玉龙都不是北周的人,而是他父王白王的人…… 白离心里忽然一顿,产生一丝很淡的疑惑:玉龙师姐真的是他们的人吗? 白离没有想下去,他听到了卫长吟的声音:“战局未稳,不可骄傲。” 白离困惑。 将军们同样不解,他们指着下方黑压压的战事,指着那些前仆后继、将南周人淹没其中的兵人,指着那些热血沸腾的己方兵马:“大将军太小心了,局势分明已稳……” 卫长吟沉默。 他感到一种疲惫。 近日,被宣明帝不断催兵,他已言明时机不妥,却仍不得不出兵。他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可他骑虎难下,偏偏身边人,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分忧。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大将军说的,不会是那个逃跑的扶兰公主吧?魔笛确实厉害,但是她年纪还小,左右不了战局。” 他们又很乐观:“而且我们抓到了南周陆家的郎君,我们拿这郎君威胁南周。这可是陆相唯一的儿子啊……” 卫长吟厉喝声打断他们:“照夜将军始终没有出现!” 春山赴雪 第214节 众人被吼得抬头,白离也看向那分明有些焦躁的卫长吟。 卫长吟目光严厉:“雪女也没有出现,你们——” “哗——”滂沱破冰声咔擦不断,裂纹绵延,山上众人看去,纷纷色变—— 洛水本就不严实的冰开始破碎,被冻住的瀑布从高处浇灌而下。不知何时,兵人们被驱逐到了广袤无垠的洛水中,那些敌人却在不断的后退中,尽量躲了开去。滂沱大水从天上纷然浇灌,宛如洪涛雨水奔泻连绵。 破冰的瀑布水下,没有警惕心的军士,当即被大水冲走一部分;浑浑噩噩的兵人从水中爬起来,淋漓间又被浇灌了一头水。 卫长吟看着战局变化。 他身后的将士们色变,他们顺着黑夜中瀑布出现的方向,看到半空中白光粼粼,显然对面山崖上的瀑布被敲碎破冰,敌人用那处的水流来对付他们…… 几位将军猜测:“难道他们挖凿了大河水,要洛水泛滥,淹没这片土地?” 卫长吟同样大脑飞快转动,而他听到了白离轻声:“血……” 卫长吟:“什么?” 白离站在山崖口,耸动鼻子,闻着风中传来的气息。他眯起了眼,强大的五感包裹住四周寸土,敏锐的内力发展,捕捉着蛛丝马迹。他的强大内力游走下,让他找到了他想找到的:“那是……血……” 冰中有血,洛水中染了血。洪涛般的洛水破冰,淹没兵人,而兵人们浑噩被水流冲刷…… 卫长吟凛然:“林夜出现了!白离——” 不等他吩咐完,白离如白鹄般凌身而起,跃下山头深入长夜。 -- 水流哗哗,瀑布破冰,霍丘军重新部署,许多军士上山,来阻止敌人。 敌人果然在山头——李微言,林夜,带着些亲卫,当真在瀑布这边做布置。 山崖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瀑布,此时这些大大小小的瀑布都破了冰,血迹混在水流中朝下涌,黑夜光暗,很难判断到底是哪一处水流出了问题。霍丘军人数众多,摸上山崖,却也不可能准确地一下子找到人。 争时夺刻间,便是和亲团这边的机会。 一处山崖前,两个少年在瀑布前伸着手腕,小声说着话,敌人在黑夜中倏然摸上来,朝他们递出刀子。亲卫们和敌人战作一团,更有凛冽寒光从灌木中探出,刺向二人。 青年声音慵懒:“找到你们了。” 没有武功的李微言赫然一惊,感到身后杀气无声无息,铺天盖地。他想着要躲,却周身动也动不了。林夜抓住他手腕,将他朝后骤然一推,悬腕转剑,挡住敌人一招,自己却被内力冲击得后退数步。 林夜失笑:“好快啊。” 他扶着额头,无奈朝黑夜中步出的白离懒懒一笑。白离也朝他笑,下一刻拔身而起,朝他拍掌而来—— 白离平日不愿意对这些武功不如自己的人出手,但此时危急关头,他也知道林夜是一大威胁。卫长吟那么忌惮林夜,自己已经找到林夜,自然要帮卫长吟杀掉此人。 但是这掌风,竟然落空了。 “咣——” 一把寒光洌冽,直逼他掌心。庞然内力裹挟在寒光中,只要撞上,深浅难测。白离翻身后退间,看到林夜和李微言身前,现身一纤薄少女。 星子点点,寥寥于空。银河乍破,宛如歌谣淅沥落下凡尘。天上的闪烁华光照耀着喧腾欲奔的瀑布河流,也照耀着少年,以及少年身前的少女。 她很少出鞘的“问雪”,在夜光和瀑布黑白交错的光华潋滟间,拔刀出鞘。 夜风冽寒,面颊苍然,发丝落落拂在颊上、额前。雪荔盯着白离,轻声道:“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阿夜。” 第124章 “我心……如山河,山……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今夜无月,只有银星。星光遥遥在天,山间树林丛影密密,一道道凝冻的瀑布破冰后,飞流直泻,银光在深夜数影中发出锃亮的寒光。 而刀剑无言,只伴着水流哗然淅沥声,滂沱般,在山崖上炸开。 “哐——” “铛——” “砰——” 白离和雪荔数次交锋,竟没有及时击败雪荔,斩向雪荔身后护着的那两个少年郎君。旁边又有对方的卫士们支援,数量虽不多,却也聊胜于无。 林夜和李微言一定在对这瀑布做些什么。 他们在夜色中遮遮掩掩,背对着白离。即使白离和雪荔的打斗在侧,数次差点波折二人,那林夜也堪堪护住李微言。 夜色太浓了。 照夜将军不容小觑。 白离分神间,只闻到更重的血味。小公子的血液奇异,即使懒散如他,也一瞬警惕:难道林夜在放血,要血混在瀑布中,试图唤醒那些兵人,让兵人摆脱霍丘的控制? 白离觉得不可能。 不提谁也没有证实过的法子是否有用,林夜一个小将军,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和他们拼杀,为何要救那些兵人?他的心头血,能流多少?被瀑布水稀释后的血液,作用又有几何? 林夜不怕死吗? 白离数次想冲去林夜那一方,都被雪荔堪堪拦住。白离从不觉得雪荔会是自己对手,但是这一夜,也许他分了心,也许是他望着雪荔的眉眼,时而想到玉龙……白离确实没第一时间冲破雪荔的刀锋。 可他到底胜她一筹! “噗——” 百招后,二人再次对上时,白离手上的指虎撕破了雪荔衣物,一长道血痕烙在雪荔肩头。那锋刺再上前一步时,被雪荔的“问雪”回了一招,白离颈上也出现了清晰血痕。 二人掌风击得这一片叶落如涌,风卷残云,水流声震! 林夜惊呼:“阿雪!” 雪荔听到他声音,便在后退间,撤回到了林夜身前。林夜抓住她破了口子的袄衫,而雪荔回头,雪莹莹的目光,仓促地扫过林夜和李微言二人。 雪荔目光向下扫。 林夜好像知道她的挂念,当即拍自己的胸膛,又露出手腕给她看。他胸前衣襟完好,没有刀痕没有划伤。他的手腕上破了些口子,但血痕不深,显然这是做戏给人看,他并没有受多少伤。 真正失血多的人,应是李微言…… 李微言脸色苍白了些,又被白离的劲风击得呼吸困难。而这小世子性情执拗,敌人越是吓唬他,他反而越不露怯。他手背在后,不让人看到他身上的伤口。 李微言张口便是:“好吵的狗叫声。雪荔,杀了他。” 雪荔平静:“你先杀,我善后。” 李微言一滞,瞪她一眼。 而白离则挑眉,被这几人逗笑。 白离打量雪荔:“看来,雪女的武功进步了很多,在面对我的时候,还有心情和别人聊天。” 林夜及时道:“阿雪,这里交给你,我和小世子先去别的地方。” “休走——”白离还没弄明白那血味是怎么回事,那两人在搞什么花样,见那二人要走,他目露凶戾色,扬臂张身扑纵向前,却又一次被雪荔阻止。 白离料到雪荔阻拦,雪荔袭上他时,先吃了他一记重拳。 后方水流哗哗,林夜带着李微言从瀑布上跳下去。回头时,寒夜晕了他眼眸中光,他只看得到雪荔挡在白离身前,看到血迹在那二人身前溅开。 他心间绞痛,宛如窒息。 他高声朝着雪荔的背影:“阿雪,我去帮阿曾他们布置战场。你一定要赢了他,再来找我——” 赢了白离,对如今的雪荔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被他抓着手腕的李微言侧头,感受到林夜手指间的冰凉。 而雪荔背对着他们,只轻轻一声:“嗯。” -- 林夜带着李微言,在山川水流间起伏纵横。二人如白鹄翻飞,李微言第一次被人带着如此行动,风赫赫扑面,他闻到空气中的血流味,听到敌我交战兵戈的撞击声,他的胸膛“咚咚咚”起伏,骨血都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寒夜中刀剑无眼。 到处都在喊着“杀”“捉林夜”“他们在那里”的声音。 战场冷酷,刺激得李微言眼眸灿亮。 这种兴奋,几乎战胜他被取血导致的周身骤凉感。 以前他只知道武功高手如何如何厉害,雪荔那样的高手自然是无法战胜的,他竟不知,平时看着虚弱非常、到处要人伺候、动不动歪在病榻上咳嗽吐血的林夜,武功竟然这样好。 “噗、噗、噗——” 连躲三箭,二人坠在一树林中,又在尘土山坡上翻滚而下,到了另一道冰冻住的瀑布前。这里没有自己人接应,他们人手本就不够,如今到这里的,只有林夜和李微言。 李微言还沉浸在杀伐刺激中,手中便被林夜塞了一把剑。 林夜:“凿开这边的瀑布,化冰为水。这里下方峡口是口袋型,你在上方凿冰,把我们带的动物血水滴进去。卫长吟一定会怀疑这是南周小公子的血,这血可以解除对兵人的控制。所以卫长吟不会操控兵人来这里,来围截这里的,一定会是正常的霍丘军队。你在上放血,我军在下方配合,利用这口袋型峡口,歼灭一大队敌军。” “还有,这里、这里、再这里……”林夜用剑尖点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士兵和兵人。 没有地舆图,他已将此间地形强行记忆,刻入脑中。林夜在此方面博闻强记,短短几句战术安排,李微言便发现,按照林夜的步骤,他们会一点点把兵人围堵到一个包围圈……到时候,洛水畔广袤无边,四方水流已被凿开,瀑布水煊赫直下。小公子的血在这时候滴入水中,才能不浪费,才能真正解除兵人的控制,缓我军压力。 李微言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林夜。 世人总说林夜擅长战争,是天才一般的少年将军。到此时,李微言才真正感觉到…… 而林夜朝他莞尔一笑:“所以,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另一个属于我的真正战场了。” 李微言蓦地翻腕,握住林夜手臂。他摸到少年嶙峋的骨头,心上便是一惊。 林夜当真是身体不好…… 李微言:“雪荔怎么办?她若发现你置身危险,我如何应对?” “她不会发现的,”林夜轻声,目中有一重无奈的哀意,他轻轻推开李微言的腕子,“白离是非常难对付的,我相信阿雪,可我也知道她不会赢得很容易……我有些、有些……” 他似不知道怎么说,便强行一笑,转了话题。 林夜朝后退,整个人飘飘然,朝下跌入白练凝冰的瀑布方向。李微言朝前扑去,只来得及看到翻飞而下的少年公子被乌发、衣袂托着,如一只折断羽翅的白鹤。 林夜还在笑。 他黑岑岑的眼珠子,朝李微言眨一下眼,做口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 春山赴雪 第215节 林夜从高处纵下,落入下方林中。他卷入下方兵士的混战,但此处人不多,刀剑数招应对之下,便有弓弩机关从后方飞来,让一众敌人扑倒在地。 窦燕牵马而出,早已等候在此:“小将军——” 窦燕的称呼从“小公子”换为“小将军”的时候,林夜翻身上马。他伏在马背上,带着窦燕等十来个手下从矮径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两军的重心要么在高处各路凿开的瀑布水流上,要么在平原上的战斗上,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只队伍的突围。 而他们前去的方向是——洛阳行宫。 马匹长嘶,铁蹄溅水,伏在马背上的照夜将军在穿越峡谷时,回头朝黑夜中高处山崖上某处的瀑布望去。距离太远,他目力不足,看不到少女英姿,却心知她在那里。 他静静看一眼,撇开了目光:“驾——” 军马长啸,星子流转,高山瀑布上飞纵下二人,正是打斗中的雪荔和白离。 两大高手的战斗非常人能插足,这二人自山上战到山下,跌入结冰的洛水上,将冰砸开了巨大的窟窿。嗡鸣声震,四处破冰声和敌我讨伐声在耳,二人的战斗裹挟万千水流,溅开三四丈高的飞流。 水流冲击下,雪荔被闷闷撞出去,跌摔到一树桩前。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睫毛滴着水,不知是冷汗,还是洛水。 白离从瀑布中走出:“你不是我的对手。” 雪荔淡漠。 白离听到呼啸声,那是来自卫长吟的召唤。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劲风袭来,他回头应战时,被雪荔击中时,自己的指虎也刮入了雪荔胸襟处。 血水在呼吸间战栗。 白离被激怒,眼睛一点点变红:“你不要命了?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 “你是我的敌人,”雪荔回答,“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从来毫无意义,你的卫将军不领情,我也不会领情。有我在,你今日哪里都去不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抖的手握紧匕首。 自己人的兵马,只有她是最厉害的习武者。她这前半生,从来没想赢过,却也赢了那么多次。如今第一次,她真的想赢。 雪荔的眼睛中渗着流动的刀剑撞击一样的光泽,她步步走向白离,如步步忤逆自己被界定的命运:“不舍得杀我,你也杀了那么多次。不愿和我为敌,你也为敌了那么多次。你和师父、宋挽风,一道毁了我,我必须杀你……” 雪荔涣散的目光中,聚起了天上星辰:“为了我自己,我必须杀你。 “为了阿夜,我必须杀你。 “为了南周的未来,为了北周的未来,为了大周的命运……我必须杀你!” “咣——” 刀卷风霜水雾,少女凌身而起,与白离在半空中战势再起。 -- 洛阳行宫混乱一片。 宫门被撞开的时候,宋挽风和春君的对峙,被那朝堂自己一方的凌乱打断。 “秦月夜”的下属们急急来报:“风师大人,春君大人,小张大人召集私兵攻城,和禁卫军在宫门下战斗不休。他们撞开了西侧门,正杀向行宫——” 宋挽风一凛。 霍丘军卫长吟的最终目的当然是要征战北周和南周,但宣明帝此时和霍丘军是合作关系,宣明帝若死了,那些调遣给卫长吟的北周军马撤兵,洛水畔战场便会发生变动。 而宣明帝召集他们在此,本就是不信任朝廷臣子,要“秦月夜”这样的江湖势力介入朝堂内斗。 当下里,宋挽风再无暇和春君算账,质问春君失踪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宋挽风:“去宫西门——” 他警告春君:“希望春君大人不要在此时内讧,乱我计划。” 春君只淡淡回答:“整个杀手楼皆在风师大人的控制中,风师大人掌领杀手楼名正言顺。有风师在,我号令不了全楼杀手,风师大可放心。” 春君轻飘飘:“除非,楼主‘复活’。” 宋挽风眼皮轻轻一跳。 他看一眼春君,春君大半身掩在斗篷下。二人不再内斗,相携着带领手下扑向朝堂上烧开的这把宫变之火—— 宣明帝不信任小张大人。 宣明帝早有准备。 而小张大人代表世家,对皇帝的猜忌地方为时已久,而两方斗起来,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平息的。 宣明帝坐在寝宫中,审视着叶流疏。 兵戈声在外震耳欲聋,满宫灯火渐次点亮。天上星子被照得黯然无光,宣明帝跌坐在龙椅上,听到“敌军从西侧门杀入宫”的时候,他目眦欲裂,盯紧叶流疏。 叶流疏、叶流疏…… 皇帝开始头痛。 “噬心”之毒在此时侵蚀,他的大脑思绪混乱,心口之痛带来头痛欲裂,他面色扭曲狰狞,眼下乌黑一片,呼啦啦推开满案的书折奏章,全靠为帝者的修养,才没有痛得在地上打滚。 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猜测十九年前凤翔城中遗民,为什么可以活着走到自己身前。 十九年前凤翔城…… 先是屠门,再是屠城。是一个人和杨家结了仇,皇帝怕杨家泄露“药人”秘密,才下令屠城。他提拔了好些人,这些年,那些人都兢兢业业待在凤翔城中,待在军队中,帮他办事。 从“药人”到“兵人”,这个计划需要有人帮他办,所以凤翔城是有遗民活着的。但是这些活着的人,现在应该被处理干净了啊。 去年一场战争,他借南北之战除掉了凤翔军八成军马。他为了计划成功,甚至把毫不知情的杨增调过去……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叶流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为何他压根不记得凤翔城有这样的遗民活着? “陛下,你根本不记得,”叶流疏平静道,“凡人生死存亡在你一念之间,千秋功名是你毕生所愿。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泄洪之时,自然也不记得我们是谁。” 宣明帝厉喝:“所以,你是为了复仇?!你呆在朕身边,是为了复仇?在今夜之前,你就和张秉合作了?你们要什么?朕为了我国强盛,你们这些逆贼——” 叶流疏出一会儿神。 她轻轻摇头。 她面容被灯烛火光照,耳畔被帐外兵马声撩。她知晓自己的卑微,倘若她无声无息求生了二十年,又岂会今朝被他人鼓动? 她隐姓埋名,畏惧皇帝。她不敢复仇,她只想活着。 她闭目塞听,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过问。 而去年!她在金州城中见到同样隐姓埋名却风采卓越的林小将军,她见到武功高强如日如月的雪女在大散关下被如何逼迫,她见到生既凄楚被判终身囹圄之祸的李微言如何搅局、推翻棋盘…… 日月之光恒久亘古,灼烈耀目。 她为灼光所照,反身之际,却见自己依然在步步退……她已退无可退,可宣明帝不光要她退,甚至要她的命。 倘若她今夜遂宣明帝的意,杀了张秉。张家世家之大,如何对她?宣明帝会保她吗?以宣明帝对付凤翔城的态度来看,宣明帝只会除掉她。 既然宣明帝要她性命,不如她先发制人! “轰——”宫门被撞开。 尘土飞溅,火烧半院。宫中帐帘纷飞,宣明帝和叶流疏对案而坐;宫苑中张秉带着人马,提着剑,步步朝皇帝走来。 帘帐纷然,灯火如烧,宫内宫外,皆看得分明无比。 宣明帝面上闪着奇异的涨红色,盯紧叶流疏:“你到底为什么?若是想要荣华富贵,朕许你——” 叶流疏静坐,缓缓抬起眉眼:“我为了—— “何谓生,何谓死。何谓道,何谓国。” 宣明帝的目光落向宫苑,落到那光风霁月的青年身上。那青年立在血泊中,星子之光落他周身,他彬彬有礼地抬起剑:“尔既不君,我便不臣!” -- “咳、咳——” 水流凿开,数以千万计的敌我将士被卷入洛水中。南周这一边,为首者是孔老六等人,喊得声嘶力竭时,一个人影从水中扑出,被水带着撞到他身上。 孔老六以为是敌人或是兵人,刀柄已经横向敌人脖颈时,天上星光暗暗,日光将起,熹微日光让他看清了来人:“明景……明景小娘子!你去了哪里?我们在救你,小公子要我们救你和粱尘小郎君……” 明景坐在水泊中,难以说清自己这一路的艰难。 她狼狈无比,只抓紧时间握住孔老六的手:“我找到了他们关押粱尘的军马方向,你给我些人,我要去救粱尘……” 孔老六为难非常,自己这一方人手不足,若再分流,只怕更难以抵挡敌军。 明景看出他的犹豫,面上浮起绝望之色,咬咬牙,自己转身便要走,孔老六大声:“十个人!老子带十个人跟你一起走……” 明景回头,惊愕非常。 孔老六:“妈的,小公子说,无论如何,能活的人都要活下去……反正我们本就人手不足,本就赢不了,待在哪里都赢不了……救人就救人!梁小郎君人还是不错的。” 明景抹掉眼泪,连忙跟上,然而此时,日光从天边出,他们听到了山顶传来的鼓声。 他们抬头望去,看到山巅之上,霍丘军埋于某处,那正是明景打探到的捉拿粱尘的那只队伍。而不知何时,卫长吟到了那里,卫长吟亲自看守粱尘。 而今,鼓声自天边响起,霍丘军先锋先是用霍丘语言说一遍,再桀骜地用大周话重复—— “南周人都听着,南周陆相家的郎君,在我们手里。你们若再向前,我们便把陆小郎君做成‘兵人’。想来陆相绝不想看到儿子落到我们手里…… “照夜将军,你听着!限你一刻内走出来,举手投降。不然,我们就对陆小郎君动手了。从现在开始,一,二,三……” 桀骜悠缓的敌人喝声,让己方目眦欲裂,满目猩红,却也犹豫无比。许多人都开始张皇,开始掂量。他们不知道陆小郎君是谁,但他们知道陆相在南周的地位。那是陆相唯一的儿子,他们若害了陆小郎君…… 孔老六骂道:“好卑鄙!” 明景脸色惨白,然而到此时,她却镇定无比。 她道:“先跟着我走。” 她喃喃自语:“没事的,小公子在的。小公子算无遗策,小公子是战场上的天才,小公子会带领我们打赢……” 她从来没有完全信过林夜战无不胜,她逃亡奔波,她此时甚至没有在战场上见到林夜。 但是她没有别的法子了。 粱尘那么信赖林夜,林夜有法子的吧? 孔老六也喃喃地自我说服:“对,小公子会有办法的……我们先把消息传出去!” -- 到此关头,传递消息,用的便是川蜀军中传讯法子。鹰隼在高空中盘旋,长短不一的鸣叫声,都是讯息。而鹰隼声长短所代表的含义,在他们出行前,已由林夜告知他们。 如此,李微言伏在瀑布边,日光灼灼生天时,他从鹰隼声中,听出了明景的回归,他们向林夜的求救。 春山赴雪 第216节 李微言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痕,嘲弄一笑。 他们都不知道,林夜根本不在这里。 但是……他们也不算完全错。 林夜啊,确实算无遗策…… 李微言俯眼看着下方的兵人,在林夜留下的计策中,一点点朝着洛水中裹挟而去。当密密麻麻的人流被驱逐到水流中时,李微言手中的刀柄,毅然向自己腕间划下—— 这才是真正南周小公子的血液。 他从没想过救与自己无关的人。 可他此时确实在救。 林夜啊…… -- 鹰隼在天上盘旋,雪荔抬头。 她和白离在战斗中,双方伤痕累累,白离占上风,雪荔气力越来越弱。可雪荔凶悍心韧,被以“兵人之首”的方式培养长大,白离在她身上留了大大小小的伤,却也被她反伤到。 拿不下这个小丫头,让白离越来越认真。 而天地间的鼓声来自卫长吟,鹰隼来自林夜,各自传递着讯息。 白离:“你看,老卫的布置,从来无处不在。老卫老谋深算,我承认你们照夜小将军很厉害,可他年纪太小了。他若早生十年,便可以挽回败局,而今嘛……” 雪荔:“便是晚生十年,他也足以挽回败局。” 白离上下打量她:“你这么相信他?为什么?” 白离生了兴趣,他拔身间重新出手,瀑布飞流、天地叶落皆是他的助力。他的内力充沛丰盈,卷向那个少女。雪荔运功相抵,周身密密生了刀口子一样的伤痕。 她被内力冲得跪地在灌木中,借此卸力。 白离的喝声包裹着她,击得她心口阵阵发麻。 白离冷然:“你修习‘无心诀’十余年,南周小公子的血再厉害,也挽回不了十余年的时间。你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同,他们在乎的,你都不在乎,他们怜惜的,你全都没有感情……你不爱不恨,无欲无求,你再深的感情,在常人看来也浅薄无比。 “与众不同的雪女独一无二,为何要为这格格不入的尘世拼命? “你的情感如看草屑,如看花开败,你如何就能在意——我不信你在意!” “在意”。 这是多么陌生的感情。 曾经的在意早已被摧毁,如今的在意如看花落如看日出,与人不同行的怪物,如何看待他们呢?从不理解尘世的怪物,凭什么为他们搏杀呢? 雪荔齿缝间细细渗血。 此时没有魔笛声起,无人控她神智,她却依然恍神,心间震动如碎。 是啊。 为什么? 她仰头看着天地。 红日从天边生起来,血泊混在洛水中潺潺流下,从身边淌走。来来去去的南周兵马,仇视敌人的霍丘军马,麻木不仁的兵人们涉水而行。 还有趴伏在山间瀑布中、正被敌人逡巡的李微言。 埋入灌木中、深入敌军后方的明景和孔老六。 以及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调到兵马的曾大哥。 她不在意吗?花开花败,日升日落,尘烟喧哗……她皆不在意吗? -- 洛阳行宫间,张秉欲要逼宫,而宋挽风笑声现于宫墙之上:“小张大人,莫要步步错。” 风师的笑声随天上日出一道升起,张秉这一方人马露出惊慌之色,看到宫墙檐头立着的杀手们,意识到他们进入了敌人的包围。 方才势微的皇帝宣明帝,这时露出微妙笑意,看向张秉。 而宫檐之上,一道少年声音笑意盈盈:“风师大人,你才是——不要步步错。” 宣明帝僵住。 叶流疏抬眸。 张秉掀眼皮。 宋挽风和春君,与众杀手们齐齐看去,他们看到红日落在宫檐上,林夜衣袂掠风,修身长立。那是怎样风华鲜妍的郎君,衣带如飞,惊鸿翩影。 林夜身后,窦燕举起机关弩,朝着他们笑。 窦燕笑眯眯:“风师大人,我来为我姐姐报仇。” -- 卫长吟这一方,鼓声震天,明景和孔老六摸上山头,看到少年被扣押着五花大绑。 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动也不动,孔老六几乎气得按捺不住,而明景竟然冷静地拦住他。 敌人洋洋得意地数数:“二十六、二十七……” 灌木中鸟叫飞起,粱尘垂着眼,忽然抬头,看向卫长吟。身上遍是伤,动也动不了,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那满面血的少年在日出红光中露出笑容:“我是可以死的。 “但你们不能拿我去威胁我父母、我姐姐。陆氏儿郎,绝不沦为你们的傀儡——” 卫长吟最先反应,他拍掌运气,击向少年。粱尘陡然拔身,震开身上绳索。灌木中魔笛声倏地响起,粱尘本无路可逃,听闻笛声,他骤然转身,正好迎上孔老六的接应。 -- 红日升空。 雪荔握住匕首,迎上白离。 山中清晨风声簌簌,叶落飘然,洛水湖畔大半尸血,残骨如山。万千花开万落,人生人死,对雪荔来说,也许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也许永远不会有常人那样强烈的情感。 她也许毕生不会知道爱恨,不懂情深清浅,不能体验大悲大喜。 然而—— 雪荔脑海中,响起少年含笑的声音:“你虽不懂,但你沐浴其中。你不知这是爱恨,但你可以感受到。阿雪,你感受到了吗?” 她听到风声,听到叶落声,她眼睛看到尸骨,看到己方人的惨烈、敌人的仇怨。 一朵花开,与一片雪飞。 正如世人的欢喜悲哀,与那立在路边、等候她的少年。 “问雪”在她手中凌厉向前,带着少女的一往无前: “我亦有心。 “我心……如山河,山河……岁无恙——” 磅礴内力与劲风如洪如涛,锋刃如生骨血,淹没向白离。 第125章 “雪,那些是假的。”…… 洛阳行宫被红日照得晕然如烧,不知是天边红光还是满殿满园的火光,被堵在寝殿的宣明帝喘着气仰头,看向那个立在屋檐上的少年公子。 黑袍金带,帛带扬空,少年将军风流无双,带着他那十来个人马,就敢直闯行宫。猎猎冷风带着洛水畔的寒气侵袭而来,满殿满宫的混乱张皇,好似都与那檐角少年无关,却都与他有关。 林夜! 林照夜! 宣明帝呼吸加重,“噬心”让他目光流着赤色血丝,而那血丝像蛊虫一样,看到林夜出现,便带着主人的思绪跟被裹在沸水中灼烧一样。 宣明帝“请君入瓮”,请的本就是林夜。 他用自己为饵,钓的就是林夜。 他从没见过南周的照夜将军,但他听过太多照夜将军的战绩。就如他从来瞧不上南周的光义帝,但他和光义帝私下交易,送这位战场上的小将军一场“战陨”,本就是对此人忌惮至深。 是,他小瞧了光义帝。 他以为光义帝那样狭隘的野心家,会为了南周国局稳定,而真的送照夜将军去死。没想到光义帝耍了心眼,照夜将军没有真的死。八月那场大散关下本应万无一失、直捣黄龙的战争,因照夜将军的“死而复生”,兵败如山倒。 从那时起,宣明帝就想会一会这位小将军。 宣明帝必须要会一会这位小将军——管他是不是真的南周小公子,种种证据早已证明,如今的林夜的心头血,确实可以解“噬心”之毒。 如果北周皇帝不是被“噬心”毒所困,他早就征战南北,平定神州,南北周统一了。 而今、而今不过出了些小岔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等宣明帝说出任何挑衅之话,思量如今局面如何挽回,那站在墙头的风师宋挽风,已经先锁定了林夜。 宋挽风握着铁扇的手微紧,面容微绷。 他想过今日之局。 但他一直以为,会与自己一战的人,会是雪荔。 宋挽风温声:“雪荔不敢见我吗?” 林夜笑:“不敢?你还不配。” 这样紧张的局面,他还一贯轻松,扮了个鬼脸:“是我要替我们阿雪来会一会你。你这种三脚猫的武功,还不配我们阿雪亲自出手呢。我们阿雪的敌人,是世间真正的高手……你认输吧,你这辈子的武学天赋,也只能和同是三脚猫的我比一比。作为和雪女齐名的风师,被同一个师父教,还教出这个样子来……啧啧啧,我真替你脸红啊。” 林夜轻快道:“不如你快些认输。这里全被我包围了,你就别逞强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风师大人……” 宋挽风抬手,制止他们的插话。他不受林夜的激,不听林夜的胡说八道。宣明帝召集“秦月夜”来护卫行宫,宋挽风本也将林夜当做敌人。 林夜不可能有人手包围行宫,林夜若真有这本事,就不会亲自现身了。 宋挽风淡声:“可惜,如果是小雪荔,我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你……你还不配。我算过你的人手,短短几天,你再神通广大,也凑不出人马。小将军单枪匹马前来,不就是无人可用了吗?只要你肯出那心头血,我倒是愿意放你的人手一马……今夜跟着你闯行宫的人,像窦燕这些人,就不用死在这里了。” 窦燕眸子瞬冷。 春山赴雪 第217节 而不知何时,大家都不再称呼林夜“小公子”,而改为了“小将军”。细微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轮换,只无人有心关注。 林夜只“哈”笑一声。 他立在檐上,忽然手叉腰,朝宋挽风扬下巴:“你觉得,我带着这么点儿人,敢夜闯洛阳行宫,便没一点准备吗?” 宋挽风神色凝起: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准备,而他不知道林夜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烦:“风师,拦住他——” 同时,林夜眸子狡黠,朝宋挽风说道:“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师父,玉龙楼主?” 宋挽风猛地一惊,“秦月夜”众杀手惊住。仓皇之下,宋挽风眸子猛地看向与他相距五步的春君。他有一瞬间洞察了些什么,春君巍然不动,林夜反身跳下长檐,朝宫外奔去。 下方人不明所以,宋挽风却因心有猜疑,刹那间看出林夜去的方向,是冰冻着玉龙尸骨的行宫外山洞——那个山洞,只有他和春君知道。 只有他和春君! 宋挽风想也不想,追着林夜离去。杀手们跟出去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不明所以,而窦燕的机关已然朝这些留守的杀手射出。留守的杀手们受击,登时反杀围攻,一柄弯刀朝窦燕擦去时,旁边猛地伸出一手,徒手挡过那把弯刀。 内力裹在掌心,重重一驳,出手的杀手瞬间倒退三步,胸口闷哼。 杀手们齐齐瞠住:“春君大人……” 斗篷下的青年转过了身,望向他们。春君眉目如冰,沉肃之色让人错愕惊疑。而春君和窦燕一同上前,淡声:“得楼主之令,剿杀楼中叛徒。楼主将归,忤逆者,杀无赦。” “楼主……” 玉龙楼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秦月夜”不是将近一年没有新楼主继位了吗?杀手们暗自揣摩,新楼主将在春君和风师之间诞生,而今夜春君与风师分明反目,楼主将归,到底是何意? 局势瞬间万变,方才还协力抗敌的留守杀手们,分成了两拨。杀手楼中,春君与风师的内斗从未摆到明面上,而未知的新楼主与他们熟悉的玉龙楼主,又岂可同日而语。 杀手们转瞬间内讧,下方最为错愕震怒的,是宣明帝。 宣明帝拍案而起,厉声:“荒唐!玉龙已死,春君叛变,你们这些……” 叶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轻声:“陛下莫急,你的战场,不在那里。” 张秉站在园中,朝宫室走来。他带来的人马和禁军在晨露日出时厮杀不住,“秦月夜”的突变让他惊讶,但他和林夜的合作,本就早已开始。如今,双方皆无路可退。 张秉朝前走:“陛下还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手段,不是只有陛下会用。臣也会。” 宣明帝脸上苍白。 他冷然威胁:“朕是北周皇帝,朕膝下没有子女!朕正是年盛,满朝文武都不会屈服于张氏。张氏狼子野心,不会有好下场!朕是为了国家……” 张秉:“臣也是为了国家。” 张秉:“为了大周,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战局,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挟……臣斗胆,恭请陛下赴死——” -- 寒冰洌冽,风声鹤唳。 杀手们和卫士们相逐,最前方的,便是林夜和紧追不放的宋挽风。 宋挽风的轻功天下无双。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还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的武功,宋挽风追逐林夜,竟过了这样久,也没有追上人。而发现他们的方向距离师父的山洞越来越近,宋挽风的心便越来越乱。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 林夜是要唤醒师父吗? 难道林夜要唤醒师父来对付他?荒唐,师父不知道如今局势,师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师父和他才是一边的,他现在做的,就是师父原本想做的…… 他在帮师父! 只有霍丘成功,师父才能平安,师妹才能回归!他没有错,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如此…… 风速变疾,宋挽风与林夜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挽风嘶哑的声音如冰沙般:“停下来……林夜,停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惊扰师父,伤害我师父……” 他混乱脑海中,冷不丁想到玉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最后望着他的淡漠眼神。 他心神一慌,骤然一痛。 恨意猝不及防,烧得他步伐一趔趄。他忍不住想,为何到那个时刻,到明知道自己背叛的时候,玉龙看他的眼神,仍是如看尘埃一般…… 背叛不重要吗? 爱恨不重要吗? 那什么重要?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师父—— 林夜的步伐停住。 距离山洞还有不到一里,追逃双方都还没来得及上山,林夜停了步,紧追不放的宋挽风也停了步。 宋挽风抬眸,视野中,先出现了一把白骨伞。 有人撑伞立在路尽头,静看山雾松露,红日当空。在宋挽风熬得通红的眼睛中,他先认出了“白骨伞”,而后,在那人缓缓转身时,他看清了玉龙。 玉龙,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 后方追过来的杀手们停了脚步,满目惶然。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林夜身上,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传闻——南周小公子的血,活死人,生白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骨伞”出世,玉龙亭亭而立,与林夜一左一右,挡住了宋挽风的路。 宋挽风当下明白了一切:他明白了春君对自己的提防与背叛,明白了春君从夏君那里拿到的心头血是真的,交给自己的却是假的。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踪那些日子的去处,明白了玉龙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玉龙和林夜联手! 宋挽风直直地抬眸,眸中浮着执拗之色。杀手们见玉龙楼主复生,惶惶不敢上前,不知进退。只有宋挽风迎着那二人,步步朝前,目中尽戾。 宋挽风先看向林夜:“林小将军,好手段。你竟能说动我师父,让本就是乱臣贼子的师父,与你合作。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你常日病魔缠身,不如何动武……我猜你不动武,必然有些缘故。而今,你却要动武了?” 林夜彬彬有礼道:“是。玉龙楼主将将复生,功力未曾恢复,而她曾遭遇风师的背叛,可见风师对她的招术十分了解。为了除掉风师,我只能与玉龙楼主联手,方可保证——你今日必死于此。” 林夜目中微冷,轻声:“我不会让阿雪见你——她不能再被你们伤害,她不能与你们动手。” 宋挽风想,原来是为了雪荔,林夜才坚持要他自己动手。 雪荔的情感没有世人那样深,那么浅淡的情感,过去就过去了……而那样浅淡的情感,林夜也要守护吗? 林夜待雪荔如此,而他呢?他…… 宋挽风目光,落到了玉龙身上。 他执着地问:“你要杀我吗?” “师父,你和他联手……你要杀我吗?” “那便来吧……我坚定地执行师父的计划,哪怕师父自己背叛自己,我也绝不背叛!我绝不会让世人伤害师父,让霍丘与师父为敌,让白王清算师父……如果师父因为这样的原因,要杀我,那便来吧,那便来吧——” 他嘶声大喊。 而他好生绝望。 因到如今,他一目不错地盯着玉龙的眼睛,他都不能从玉龙的眼中看出动摇之色,他也没有得到玉龙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对世人来说不算好人,他对师父掏心挖肺。如果这样的真意对师父来说都不重要,“白骨伞”和林夜的掌风同时到来时,他失魂落魄,想到:到底,谁才是怪物呢? 是被无心诀封闭感情十九年的雪荔,还是从未被封闭感情、却好像从不存在感情的玉龙呢? -- 洛水畔边,下方水流湍急,山间局势紧张。 张狂威胁“照夜将军投降”的霍丘军先锋朝后撤退,那被他们捆着的粱尘不顾身上的伤,挣脱他们的控制,就朝灌木中奔出来的敌人跑去。 孔老六前来接应,粱尘步伐趔趄,他的逃跑本为求死,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能死在霍丘人手中,绝不能被他们用来威胁爹。 爹是南周的宰相,爹对南周太重要了。若是爹因为他而要求和亲团退兵,南周退避,他如何自处,爹如何面对满朝百官与天下子民?若是爹为大义而放弃他,成就千秋功名,爹又如何面对娘亲面对姐姐,面对他的尸骨? 无论如何,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全是拼着这口气,粱尘才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朝前奔时,目标本是卫长吟手中的刀,不妨灌木中冲出了孔老六等人,而魔笛声在这里响起。 明景的唤声变得嘶哑,不如往日那般清越如鹂:“粱尘——” 魔笛声起,敌人晃神一瞬,粱尘也在趔趄逃亡步伐中恍神。他透过被血黏湿的眼睛,看到明景朝他跑来。她鬓发凌乱,一身衣裙脏污,面染土神如霜,好是荒芜。 魔笛声困住敌人的一瞬,明景唤来了马匹。 孔老六大喝:“明娘子带陆小郎君先走,我们断后——” 卫长吟冷笑:“断什么后?真正重要的,只有陆良辰——” 卫长吟是智谋型大帅,身边将士们动武,他也很少动。当他拔身而起,朝粱尘与明景袭来时,孔老六这边试图抵挡,那磅礴功力却震得他们纷纷后退,霍丘军又紧缠而上。 掌风朝着明景手中的魔笛。 明景伏在马背上,面色惨白,却退也不退。而坐于后方的粱尘忽然一扯缰绳,马蹄高溅马身长跃,马匹方向一转,明景的魔笛声停住一瞬,卫长吟的掌风,拍到了粱尘的后背上。 风中好像飘过什么。 像是风,又像是尘土。 明景慌得转身朝后看,顾不上手中魔笛:“粱尘?” 身后少年嘶声笑:“没什么。那么弱的内力,我还是能化解的——明景,快,我们去找雪荔,找小公子……” 明景慌乱,此时听到粱尘声音,心中稍安,连连点头。她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她又想只要逃出去,又能有什么呢。孔老六喊着要他们快走,明景也知道只有粱尘离开这里,孔老六才有后退的机会。 于是,一马驮着二人,转身朝山下疾奔而去。 粱尘伏在明景身上,大半重量压在少女身上。 草木树叶纷乱飘洒,马匹转弯间,粱尘回头,被血染得黏糊的眼睛,与卫长吟对视了一眼。 他看到卫长吟那极轻的一丝笑。 粱尘咳嗽,呼吸间,骨肉开始感觉到痛,如同刀割般。那痛意,朝他的心脏袭去,越来越痛,神智越来越乱,思绪越来越僵凝—— 在敌军当细作当了这么久,粱尘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噬心”。 那是经过一百二十年、已经改良过的“噬心”毒。 这样的“噬心”毒,是用来造兵人的。它比一百二十年前的毒更温和,却也更厉害,它在经过那么多“药人”实验后,发作得会非常快。 春山赴雪 第218节 越是运用内力,发作得越快…… 而粱尘听到后方卫长吟好整以暇的声音:“追杀!射箭——” 明景听到粱尘贴着她后颈笑:“小景,有武器吗?敌人的箭要射来了啊——” 明景哪里在乎他如何称呼,她御马而行冲出敌军包围已经非常艰难,此时他需要什么,她提供什么:“有的,在我腰间……” 少年的手拂过她腰间,马速飞快,她听到后方兵刃与箭弩相抗的声音。她闻到血液越来越浓的声音,而少年的呼吸时轻时重,这一程下山路,敌人怎么也杀不完,他们好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要御马,她没有功夫操纵魔笛。 敌人的箭弩还朝着他们射,追兵好像四面八方,遍布山林。 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明景眼中渗了泪,是因心急。她泠泠地掉着眼泪,眼泪在风中化掉,她唤身后的人:“粱尘,别睡啊,我们很快就逃出去了……” 好久好久,她才听到粱尘的一声“嗯”。 她放下心。 他们离山下越来越近,而山下的打斗声越来越重,明景在刚逃出虎穴的庆幸中,又生了新的惊恐后怕。但她的后怕提到嗓子眼,她忽然找到了方向——“雪荔!” 她激动地指给身后的少年:“粱尘,快看,那是雪荔!是雪荔和西域那个厉害刺客在打……我们有救了,雪荔武功高强,雪荔会保护我们……” 她语无伦次,透着兴奋。 她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虽然没有找到林夜,但是他们在混乱中找到了雪荔。雪荔是那样的显眼——她和白离的打斗,波及了整整一片河,方圆寸土,尘飞雾绕,河流溅崩。两方军马都远离那处战局,都奈何不了那样武功高手的对敌。 雪荔让人觉得这样安全。 即使看上去,雪荔好像奈何不了白离,但是那个白离,也没有杀掉雪荔啊……他们的胶着,便是赢! 明景御马,想朝雪荔奔去。她大声呼喊,张臂求救,洛水畔的雪荔听到了声音,朝他们望来一眼,于是,明景乘着马,更是拼命向雪荔奔去。 雪荔怔忡了一下。 明景不知道她在怔什么,而明景又听到了射向自己的箭只破风声。这一次,箭只擦过她肩头,她肩头渗血,第二只箭射出时,她才听到了身后粱尘折断箭只的声音。 明景不安:“粱尘?” 粱尘笑着应了一声。 粱尘忽然伸手,说:“我们要帮雪荔,战胜白离。” 粱尘:“小景,松开缰绳吧,随便马匹带我们去哪里。白离武功太高了,雪荔如果不赢,便支援不了其他人。打仗打成这样,很明显……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你的魔笛,是雪荔的最大助力。” 粱尘:“吹响魔笛,帮助雪荔吧。” 他倏然张臂护住她,将她整个人笼在怀中。这像是一个情人之间密切至极、深入骨髓的拥抱,而粱尘和明景从未有过那样深厚的感情,这个拥抱,足以让少年将娇小的异族公主,完完全全地护在怀中。 粱尘声音变得很低:“而我,会保护你。” 明景的泪水落了下来。 -- 明景高声呼唤:“雪荔——” 少女声如裂石,拨云穿雾,战斗中摇晃的雪荔不堪重伤,被白离逼得后退,誓要与白离同归于尽。而她看到山路尽头、遍地血泊中,一匹棕马在战乱中惊惶乱窜,马匹上的少年少女,朝她冲来。 可是他们过不来,她也过不去。 魔笛声婉转悬天,明景催动所有的内力,来作用于白离身上,来辅助雪荔赢下这场战斗。 雪荔看到血泪顺着明景的眼睛流下,而她闭着眼,身子被后方的粱尘护住。可是粱尘、粱尘—— 粱尘身上便是箭只、残血,他趴伏在明景后背上,隔着距离,雪荔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空气中流动的气味,对于她这样的高手来说,秘密太少了。 那是“噬心”。 雪荔看到粱尘朝她抬起眼,朝她轻轻“嘘”了一声。 他不愿作为俘虏而死,不愿作为兵人而死。 他是可以死的。 但他要死得堂堂正正。 战乱让马匹受惊,受惊的马匹驮着失去未来的主人,只有魔笛声断续绕梁于天。 雪荔清宁漠然的眼中,陡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在白离被魔笛影响得失神发呆时,雪荔拔出“问雪”,直刺入白离眉心—— -- “轰——” 四面八方,瀑布水轰然猛烈,全都破了冰,化成雪水,蜿蜒而下,朝下方被赶到一处的兵人们砸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风吹得骨缝生寒。李微言趴伏在山坡上,身后敌人找到他、杀他前,他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血顺着自己的手腕,淹入瀑布中。朝下砸去的混着血的瀑布,让有些兵人发了呆,停在原地,忘了战斗。 这便是南周小公子的血! 这是以性命为代价的血,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寿命。 李微言鬓角花白,眼尾生皱,秀气面孔苍老十岁。而他哈哈大笑,目中透红,宛如疯子:“觊觎他国国土而行窃作诡者,百死则罪不除——” 洪涛般的瀑布中带着血水淹没兵人,战争有一瞬骤停,卫长吟发出“不”的痛呼声,粱尘在那凄厉呼声中最后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了半空中划开弯月长弧形攻势的雪荔,也看到了远山下奔流不住的瀑布,浑然不动的兵人们。 他模糊地想,虽然没有看到林夜,但是好像,他们又可以赢了…… 真好。 只是可惜、可惜……梦想行走江湖,跟随公子,行侠仗义,成就名扬天下的伟业,走出陆家对他的庇护。到最后,也没有名扬天下。 粱尘腰下的长生结,在他闭目时,从他怀中脱落。 “姐姐,我是可以为此而死的。” “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 长生结擦过少年少女的衣袍,被马匹乱踩,坠入了混着尸血的战场尘埃中。 -- 金州城中,陆轻眉正一边吃药,一边低声嘱咐:“从大散关调去的兵马,还有多久可以到洛水,再快一些……” 她手上无力,忽然一抖,手中药碗落地。清脆玉瓷溅湿地衣,一团绣着莲花的氆毯被乌黑药汁染湿,变得像血水一样。 侍女们忙来服侍,陆轻眉俯身捂住心口,腰下玉佩上系的长生结,在她弯腰间坠地,落在那团被染黑的团莲氆毯上。 一阵无言的心悸,裹住陆轻眉心口。 时间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 时间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雪荔的匕首刺入白离眉心,白离挣扎着从魔笛声醒神,即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拽住雪荔,指虎割破人肌肤,利齿朝她胸口拍去,目中狠厉之色,显然有同归于尽之意。 雪荔退也不退,到此关头,比的不过是运气。看是她的刀先杀掉白离,还是白离的刀先杀死她。 血液从肌肤中深渗出,雪荔唇下渗血,心脏被击得震痛。但魔笛声再次夺去白离的神智,白离击杀雪荔的动作变缓,趁此关头,雪荔的匕首,终于在刺中人眉心后,又抹了身下青年的脖子。 她跌撞着站起,白离最后的力气朝上挣开,胡乱地抓向她。她没有再被敌人的强弩之末伤到,但是白离扯了她怀中什么东西,朝下拽去。 “啪嗒——” 那什么东西被拽了下去,从死去的白离手中挣脱,溅在地上,碎裂开来。 雪荔喘着气,认出那是他们从凤翔出行前,林夜给她的、据说是他娘的传家宝、要给未来儿媳的礼物。雪荔伸手去抓,没有挡住玉坠的碎掉,而跟着玉坠落地的荷包绳索松开,里面的东西飞了出来。 雪荔怔立原地。 那是一张纸条,写着字。 --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宣明帝大吼着“朕死了,世家也不会得逞。” 张秉这样的文人杀人,实在吃力。而有旁边的叶郡主相助,这两个文弱之人,才勉力将剑刺入宣明帝的心腹。 满宫火烧,战斗惨烈。 张秉喘着气,盯着那死不瞑目的皇帝:“不劳陛下费心——” 旁边与他一同行事的叶流疏脸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惶然着朝后退,冷汗淋淋,周身渐冷,意识到自己参与了怎样疯狂的行动。 而张秉回头,抓着她的手,拽着剑奔向满宫的火烧与杀戮:“都停下来,陛下已归天——” --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白骨伞”和林夜的剑一左一右,将宋挽风刺中。 林夜的剑要送宋挽风最后一程,“白骨伞”先行,割破了宋挽风的咽喉。宋挽风眼眸通红,似含着泪,似不甘心。他摇摇欲晃,浑身是血地倒下去,他最后看着的,是玉龙。 实在好冷。 风雪逼人。 这场风雪淹没他,实在是、实在是…… 宋挽风喃声,向前努力伸手:“师父……” 他怆然倒地,林夜望着他,手中剑慢慢握紧。忽然,林夜旋身而动,朝身后出鞘。他的剑锋与身后的“白骨剑”相对,他的攻击和身后玉龙的攻击同时到来。 黄昏将近,天色又暗了。 洛水的风裹着血味,凝在林夜和玉龙之间。 玉龙缓声:“原来小将军从来没有真正相信我。” 林夜缓声:“倘若我真的相信楼主,此时便是楼主手中亡魂了。” 林夜微笑:“为了南北周一统,为了居心叵测人尽亡于今夜,为了不管是多久以前的仇恨都被血掩埋——在下在今夜,必杀楼主。” -- 洛水畔的水与风,都格外冰凉。 雪荔盯着荷包中掉出来的纸条,她没有去捡,任由纸条被风吹飞。纸条寥寥数语,让她想到那个抓耳挠腮、想着该如何与她说话的少年郎君—— 春山赴雪 第219节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 林夜和玉龙相对,微微笑:“楼主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宋挽风想要楼主活,但楼主要的,是所有人都死在今日。楼主要所有人亡,不光是北周、南周,还包括霍丘人……我曾一度不解楼主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在楼主去凤翔找我合作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玉龙静静看他:“小将军,你实在聪明。” 林夜苦笑:“我也不想这般聪明。” -- 洛水畔,混战间,雪荔看着字条。 她文墨不通,不懂诗词寓意,想来林夜同她一样。她可以想到林夜写这张纸条时痛苦烦恼、长吁短叹的模样,而寒夜降临、冰水潺潺时,雪荔也读到了纸条上每句话的首句,拼出来的一句话—— “雪,那些是假的。” 倘若他要为她而死,哪些是假的? -- 林夜道:“楼主没有心,又太会伤人心。你根本不是要‘杀风’,只是对付风师的话,你不必把我和雪荔用合作的方式,都骗来洛阳。你将我哄来,要对付的,本就包括我,包括南周。你是要杀所有人,要所有人为曾经的凤翔城陪葬。小姑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阿雪对上楼主摧毁一切的阴谋,只好我自己来了。我啊,第一次欺骗了阿雪,我是很痛苦的……” 玉龙:“我看不出你痛苦。” 林夜笑一下,慢悠悠:“那也不能哭给你看啊。” 他目中渐渐厉起,提剑冷声:“楼主这样的人物,我自然全力以赴。” 玉龙:“多亏小将军的心头血,我的功力,已经恢复至我的巅峰时期。此时雪荔对上我,都未必有胜算,何况是如今的小将军……” 林夜轻声:“可是,我也有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啊。” 玉龙阻拦不及,毕竟没有人能拦住当事者自己对自己身体做出的安排。 她看到林夜伸手在他胸口点了几下,她看到那少年脸色苍白,又在一瞬间气血渐足,整个人从颓废无力的状态,一点点“活”了过来。 林夜的目光幽亮,气势倏变,他从一个人,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林夜手中的剑,重新提起。 林夜看着夕阳落向地平线,感受着体内燃烧起来的内力。太长时间了,他太久没有回到自己的巅峰时期,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有体力如此充沛、内力如此磅礴的时候。 将军是可以死的。 将军只能死在独属于自己的战场上。 林夜道:“南周小公子的最后一滴血,我可以自己用……我愿以性命为代价,不惜一切,阻拦楼主摧毁大周——” 第126章 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 癸未年十月最后一日,我弄丢了日志,也弄丢了阿夜。 ——《雪荔日志(后补)》 雪荔站在茫茫洛水畔,朝自己身后望去。 有一瞬,她明白了所有;有一瞬,她好像依然不明白。 白离的尸体在她脚边渐渐僵硬,她喘着气周身发麻,立在这个死去的最大威胁者身边,一时间感到迷惘。可她连迷惘的时间也没有,魔笛声断断续续,明景血泪不住,粱尘已然死去,孔老六等人孤木难支,李微言也生死未卜…… 他们需要她。 他们都是朋友,她的朋友们不应该有如此潦草结局。 雪荔大脑空白着,反身便冲入战场中,用自己的武力,去为他们劈开一条生路。她也许心中有自己真正的渴望,但在这样惨烈的生死面前,她的渴望不值一提。 武功极高者,在这场杀伐中,便是一大利器。 原本霍丘军都要冲出这里了,因为雪荔的援助,重回胶着战局。而随着时间推移,霍丘军那边生了异动—— “王子好像死了。” “四大刺客中的‘白虎’,被那个怪物杀死了……” 惊疑、害怕、畏惧,蚕食着敌人。振奋、安心、勉力,则是这一方的战歌。 夜色好黑,越是黑,天上星子越是闪烁。而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到了什么时候,周围好像发生了些骚动,变化细微。雪荔全不关注,她只是麻木地不断举刀—— “雪荔!”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举起时,她的手腕被身后冲来的一股大力扯住。 雪荔被扯回去,看到了阿曾。 阿曾走了好久,如今终于回归。他不光回归,还带来了调遣的兵马。这些兵马虽不多,但有阿曾这个将才率领,足够撑到大散关下的南周军赶到。 今夜,凤翔关门开,他们这些军中人可以出入,阿曾便知道,定是张家那位与他们合作的郎君张秉出了力,放南周的兵马入北周了。 只要撑住最后一段时期,他们便可以赢。 阿曾拽着雪荔手臂:“我回来了,这里的战局交给我。你可以歇一会儿,他们说,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的情绪不对劲,雪荔,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 雪荔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她怔怔看阿曾半晌,忽然问:“我没有找到阿夜。我杀了许多许多敌人,也没有见到阿夜……阿夜是不是不在这里?” 在此之前,雪荔没有问过任何人。而今雪荔仰着脸问,她脸颊玉白,睫上沾血,又清静又迷惘的模样,让阿曾心头一颤。 阿曾垂下眼,躲开她目光。 雪荔便出一下神,她不问了,她转身继续投入杀戮场。 但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手臂,他盯着她半天,忽然下定决心:“他在洛阳行宫。” 雪荔一怔,抿起唇。 她忽然语气急促:“杨大哥,我……” 阿曾打断:“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吧。我来时的马留给你……宝驹日行千里,祝你能找到他。” 思绪总是凌乱的雪荔朝他点头,也许旁人已经察觉她的心事,但她自己未必明白。她凭着一腔本能行事,她转身运用轻功朝战局外飞奔,去找阿曾带回来的马匹。 雪荔听到后方阿曾的吼声:“放火,烧他们——” 卫长吟那一方,得到白离的死亡,卫长吟怔立许久,脸色渐渐惨淡。阿曾再回来,敌人得到了助力,卫长吟心头已乱。白离、白离……白离真的死了吗? 他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恨不得杀光这些敌人! 他一瞬又挫败,心想难道自己真的会输给林夜?自己布局多年,功亏一篑……林夜该死,照夜将军早就应该死了啊? 如今怎么办?为何洛阳行宫没有消息传出,为何宣明帝那一边如同死了一般安静,洛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卫长吟心神已乱,小声和身边人吩咐:“准备逃命……” 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大将军,不解只是死了一个白离,难道他们的大计就要败北吗?他们正要争辩,天地间猝然燃起大火,迎着风,猎猎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将士们这才醒神:“他们援军到了……” 卫长吟痛恨敌人,也痛恨自己身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他最好用的人是白离,可是白离……卫长吟心想,当初就不应该听白离的,不应该相信玉龙。 兵人之首无法为他所用,就应该去死。可是如今白离已死,世间还有何人能奈何雪荔?玉龙吗? 卫长吟站在山巅,猎猎罡风让他生出无力回天感。挫败感纠缠他,让他自我怀疑,身边废物们吵个不停,卫长吟想:我战胜不了照夜将军,难道连照夜将军请来的援兵都赢不了吗? 卫长吟下令:“放火!在下风把火烧起来……和他们的火对着烧,烧出一圈隔离带……儿郎们,绝不能退!” 隔着山头,一上一下,山头上将袍染血的卫长吟,和下方满鬓寒霜的阿曾目光对视。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平原河流四方浓烟滚滚,寒风下,重伤的士兵哀号阵阵。灼灼火烧与寒夜星灿下,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皆让他们一往直前—— 卫长吟想着白离,想着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杀光他们!” 阿曾想着凤翔城下埋着的白骨,想着白骨所化的兵人,眼眸赤红:“弟兄们,我今日,必报你们的仇——” 黑鸦般的队伍悍不畏死,在夜幕下朝对方涌入,宛如黑沙入海,溅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背对着他们,雪荔翻身上马,跃入黑暗中。 李微言被人搀扶着,从高山上下来。正好有一个侍卫找到他:“世子,我们捡到了这个……” 林夜留给雪荔的字条,那张雪荔任由它飘飞上空的字条,落入了李微言手中——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 “雪,那些是假的。” 宝驹长啸,夜奔数里。雪荔伏在马背上,被浓夜中的血腥味包围,她想,哪些是假的呢? 凤翔城中,就是假的吧? 林夜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当日赶到贫民窟的时候,林夜表情不对,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很有可能是死了。雪荔当时没有问,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 她此生,亲情缘薄。 在得知玉龙和宋挽风的真面目前,她总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些“爱”。但在大散关下,雪荔便不确定了。而到凤翔城,雪荔便觉得,也许自己不是亲情缘薄,而是自己没有亲情缘。 她在小姑姑讲述的故事中,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是那天夜里,雪飘入窗,病榻上的女人畏惧又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雪荔垂着眼,始终没有接,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难过,不感动,不伤心,脑海中只有一种被雪覆盖一般的空茫感。 雪荔的生辰,分明是玉龙捡到她、收养她的那一日。如果林夜知道那日是她生辰,那么便代表,林夜当日,很可能已经见过玉龙了。 她不奢求世上对她的善意。倘若恨是谎言,那么爱也是谎言。倘若伤害是谎言,那么养育也是谎言。倘若不死不休是谎言,那么相亲相爱也是谎言……倘若“倘若”是真的,那她不奢求世上的善意。 她明明已经不奢求,如今却看着这恶意,快要摧毁一切。 玉龙师父一定和林夜达成了些危险协议,林夜一定是觉得有问题,林夜才自己一个人去。 正如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林夜“杀风”的信号,林夜也没有告知她关于玉龙的一切。 他们之间,只剩下临出行前,天光熹微,少年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郑重地将玉坠挂在她脖颈上。 那玉坠……也碎了。 “驾——”雪荔声音微沙。 “驾——!”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找到他。 春山赴雪 第220节 突然,天上光华闪耀,银星如海,纷纷坠落。 深黑天空下,到处都是流动的星光。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仰头,看到了自己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 洛阳行宫成为火海淹没一切的时候,张家府邸中,卜卦的钦天监大臣站在望星台上,看这场浩大的星陨。 星陨如雨,在黑色天幕中拖出银亮的尾巴,带着碾压一切的盛大壮烈美。 钦天监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误,但是今夜的卦,偏偏应验。 星陨流沙,世间必有一场浩大如雨的死亡。无数英雄豪杰,都将于此落幕。 -- 繁盛星陨之后,天色更幽更暗,时日推移,天边又渐渐生了曙光。 曙光薄微之时,洛水的风带来一缕铁锈腥味。洛水边的战争,玉龙和林夜都到了强弩之末,都到了绝境。而玉龙一恍神之刻,林夜的剑,刺入了她的心房。 几乎与此同时,极轻的“嚓”声后,林夜的心房,被从后一剑刺中。 玉龙垂眸,看着自己胸襟前的剑锋与渗出的血。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为她护住心脉,等她复活。 林夜缓缓侧肩,看向身后持剑刺中自己的人——宋挽风。 那本应死在“白骨伞”下的宋挽风,竟然摇摇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宋挽风面色铅灰,带着自嘲的几乎扭曲的神情,全力袭来。当他一剑刺中林夜时,林夜反掌拍向他胸口,而宋挽风本就濒死,他躲也不躲。 他躲也不躲,只倒向玉龙。 玉龙一动不动,宋挽风抬头:“师父……” 他的泪水落了下来。 -- 宋挽风扑入玉龙怀中,血水混在一处,二人摇晃着坠入洛水。水流湍急包裹二人,吞噬二人的性命。 这洛水,冰凉刺骨,如一场天地皓雪。 师父是山,师兄是风,师妹是雪。当山岚坍塌时,这场漫山风雪,弥漫了他们的一生。 玉龙一言不发,被水与血漫湿的眼睛,空空地落向那随她一同倒下来的、紧紧抱住她的徒弟。 她必死无疑,林夜那把剑当真要杀她,自然不会如她当时被徒儿偷袭那般,对方特意留一条生路给她。宋挽风曾经偷袭她,但宋挽风也舍不得杀她。正如今日她和林夜联手杀宋挽风,她当着林夜的面用“白骨伞”杀宋挽风,但她也刻意偏离了心脉,留了宋挽风一条生路。 在玉龙的设想中,自己拉着林夜同归于尽。南周失去了林夜,北周失去了宣明帝,霍丘军失去了卫长吟……众人一同淹没于此夜,带着所有爱恨赴死。 可是,挽风与此无关。 她心头微哽,想着那个当初被自己带上山的胆小少年。 宋琅死了,她死了,小姑姑死了…… 而挽风,与他们无关。她希望挽风活下去。可是、可是…… 拥着师父、与师父一同没入洛水中的宋挽风艰难抬头,眷恋的目光落到师父苍冷的面上。生死之际,师父依然如此。而宋挽风忽然释然:“……我总觉得你不爱我……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可我又觉得你为师妹留一线生机,未必不给我留。你刺偏心脉,我便知道,即使你爱师妹,你心中也是有我的。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过去的时光重回,但大散关下,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宋挽风哽咽:“师父,我能不能既爱师妹,又嫉妒师妹?我能不能既爱你,又恨你?” 玉龙于他,是高山,是流水,是他艰辛踽踽走到山崖,仰头望到的皎然明月,光华耀目。 爱在他心中,如杂芜野草,离离不尽,蓬勃妄生。他毕生追求那轮皓月,想要皓月垂怜。 他试图走入师父的世界中,试图了解师父,试图知晓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铸造了这般残酷无情的师父。而越是了解,越是心痛,越是不舍。他方知道师父已经无救,她深陷泥潭,恨才是她活着的拐杖—— “我曾经想让你活下来,让我们回到雪山,让我们重新开始……可我后来才明白,那不是师父要的。 “我要救师父,不如去陪师父。 “我愿意为你而死。 “师父,我陪着你。” 玉龙终于抬手,水流淹没她的眼睛也淹没青年的血泪,她拥住了宋挽风。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而今是何夕? 【那一年风起雪飞,路阻且长。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此后余生。】 -- 时间变得格外静,天地如同冻住。 玉龙拥着宋挽风趔趄朝身后的洛水坠去,洛水吞没二人时,林夜也被宋挽风那拼力一击,弄得摇晃,朝身后洛水跌去。 雪荔跳下马匹,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阿夜!” 红日晕染天边,洛水碎冰淋漓,跌入水中的少年周身被血染红,心房被剑正中刺中。他浴着血朝水中跌去,听到遥远的唤声,只来得及抬头,朝那奔来的少女望来一眼。 被水流吞没的玉龙和宋挽风,艰难地回望一眼。 沉入水中的林夜,看到雪荔在奔跑中散开的乌发,冰如雪水的面容。 她朝他俯扑而下,而他知道来不及了。 不提宋挽风刺中自己的那一剑是如何抱着必杀之心,单说他用光了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他身体迅速衰竭,他便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不希望自己最惨烈的模样,被雪荔看到。 可是、可是…… 阿雪、阿雪……我、我…… 雪荔朝洛水扑去,红日再一次升起。水流裹住三人,玉龙和宋挽风朝着东方而淹,林夜朝着西方被裹走。雪荔扑到水面上,想要挽留一切—— 她的掌风击向水面,周身所有内力凝于掌中。 她的衣衫被强大的内力冲撞得撕开细碎破缝,发丝落颊铺地,脸颊肌肤都被刺得出了血。怀中什么东西在她动作间,掉了出去,哗哗然滚落入水流中,雪荔也没有去管。 而她如此辛苦,拼尽全力,只堪堪将洛水冰封半里。她可以封住冰川,却封不住死亡的脚步,生命的流逝。 “咣——” 天地大寒,曙光烂烂。太阳升起,雪荔却坠入黑暗。她被撞摔,扑跪在冰面上,与那水下闭上眼、衣袂似乎还在飞扬的少年公子隔冰隔水,咫尺间,已是千山万水之遥。 那春山,如何赴雪? 严霜重露,旷野沉寂。耳边,依稀遥遥响起许久前听过的歌谣——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第127章 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 雪荔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宣明帝死、白离死,南周与北周联军,卫长吟带着剩下的人马窜入山林,逃之夭夭。霍丘军化整为零后,军队尝试追杀,那需要时间。北周因皇帝死亡而一团乱,南周的情况也不好。 数以万计的兵人在小公子的血和魔笛的共同影响下,被困在洛水畔,亟需解救。 雪荔回去找同伴的时候,发现黑云压城,张秉带着人围在这里,生怕这里的兵人重新失去控制,或被逃走的霍丘人操控,卷土重来。而陆家的娘子陆轻眉拖着病体,从金州赶到洛阳。 陆轻眉为粱尘而来。 他人不知,陆轻眉却知道李微言的真正身份。如今和亲团中几个重要人物,因陆轻眉异于寻常的表现,都猜到了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雪荔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她看到所有人惶惶而疲惫,深夜中,陆轻眉避开所有人,跪在李微言门前,求李微言尝试救一救粱尘。 雪荔站在墙头树木后,看到雪落山林,那羸弱不堪的陆氏女泣涕不止,失了往日的所有骄傲与平和。 她裘衣浸了雪水,脏污沉重,她在寒夜中哽咽如泣血:“世子,良辰还有救的,一定有救的……你能救那些兵人,一定也能救良辰。他气息才没了一会儿,我听说以前林夜可以用血让高太守活过来,你的血更厉害,你一定可以…… “只要你救我弟弟,我愿意做任何事,我父亲也愿意做任何事。南周的皇帝你不愿意做就不做,你想要什么,陆家就保你什么。只要你救良辰、只要你救他……” 陆轻眉哭得喘气艰难。 雪荔站在黑夜树荫中,静静看着她。 她也看到李微言被堵在门前,苍白无比。 雪荔想,李微言处境好糟糕。 他明明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郎,如今鬓角斑白、眼角细纹,整个人毫无血色。为了困住兵人而失去的大量血本就让他虚弱不堪,而陆轻眉希望他救一个已经失去呼吸的死人。 陆轻眉坚持,卫长吟想把粱尘做成兵人,但是兵人不是死人。只要不是死人,就能活…… 只要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有李微言的血相助,再加上她带来的那位一直在研究李微言这个药人、研究帝王血和“噬心”毒的神医,她一定能把弟弟带回来。 陆轻眉从没这样失态过。 她骄傲自负,以上位者的姿态看李微言,而今跪在李微言面前,一跪便是三日,豆大的泪珠悬在她睫毛下。 李微言俯眼看着她。 李微言:“……为了救你弟弟,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 陆轻眉身子发抖,她看到希望,仰着头看他:“不会的……陆家会用最好的药物来救你,帮你。陆家不惜一切,陆家愿意为你让路……只要良辰……只要我弟弟能活。” 靠着树的雪荔出神。 树下的李微言也出神,神色有些复杂:“这是嫂嫂的主意,还是陆相的主意?我提出不合时宜的条件,你们也愿意答应?” 陆轻眉仰着脸,雪落在她苍白颊上,她看着比他更羸弱,但她的眼中便是决然:“愿意的。只要你提,我们就答应。我爹娘都是这样想的,我的话就是我爹娘的意思。没有人比良辰的性命更重要,没有任何事情、任何权势比得上良辰。 “陆家其他人如何想不重要,我爹会处理好的。对我们来说,对我爹娘、对我来说,只有良辰重要。” 泪水落在陆轻眉腮上。 她恍惚想到很久以前,和亲团离开建业的那一天,她与爹一同在宫阙角楼上观望和亲团离开的那一幕。那时候,爹便与她说,光义帝也许不是好丈夫,她不必非走进宫为后的那一条路。 她又想到自己与粱尘争执的那一天,天地间下了好是绵密无尽的夏雨。粱尘劝她不要为后,劝她回头俯首,看一看百姓,看一看陆家真正依附的天下子民。 陆轻眉在尝试理解他们。 春山赴雪 第221节 而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无论旁人如何想,爹爹和良辰一样,最在意的是身边的亲人。 他们希望她获得真正幸福,正如她希望粱尘可以幸福。她用自己的道理强加给粱尘,她始终没有向粱尘道歉……她可以放弃所有来救粱尘,没有任何东西比得过家人。 李微言怔忡俯眼。 他在陆轻眉的泪如雨下中,鼻尖不自主发酸。 在遇到和亲团前,他都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滋味。他对陆家有偏见,对陆轻眉有偏见,可他们为了粱尘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他只有那个想牺牲他的困着他的亲哥哥。 李微言弯下身:“……我会配合神医,努力救粱尘。我也会跟你回去,做南周的皇帝。只是陆家不能再把我当傀儡,不要再试图操控我。” 陆轻眉怔然抬头。 泪水还悬在长睫上,她眼睛如被水洗,望着李微言。 李微言拂去她眼角的泪,别过脸。少有的温情擦过她眼睫,少年微白的鬓角让陆轻眉心颤。他好像眼睛也红了,他好像厌恶她,又好像同情她。 他不再冷言冷语,只低声:“……我知道,南周需要一位皇帝。 “我也想,活得不那么没有意义。只是嫂嫂,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能再用我的血救任何人了,我也会死的。” 陆轻眉连连点头,泪水断续不住。她如何不知?神医被陆家看着,她从神医那里得知了李微言的真正身体状态,知道这药人的存在有多稀有,身体上的坏处遭受得有多少。 她向他保证:“无论成败,无论良辰可不可活,只为小世子这一句,我此生都欠世子大恩,愿意为世子做任何事。” 李微言不说话。 他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 他曾经想当闲散王爷,被光义帝打断。他又想跟着和亲团逃跑,被战争打断。他在战争中看到太多死亡,又和林夜一起做了那么多事,他从霍丘军的探子那里问出玉龙身世的真相,得知霍丘和北周宣明帝的阴谋。他在洛水瀑布下救兵人,又看着林夜一去不复返…… 他没想当英雄。 可世间百姓,沦为他人棋子,太无助了。 他没有文墨,不学无术,什么权利也没有沾过。可如果光义帝和宣明帝那样的人都能做皇帝,为什么他不行呢?他杀的人,害的人,哪有那两人多。 而且就算做不好,有什么关系。李家血脉断在他手里,亦是他对李氏的报复。 -- 于是,李微言跟着神医,拿自己的血做实验,去救粱尘了。 雪荔一直看着他们。 她看他们辛苦地将粱尘从生死一线间拉回来,看到粱尘虽然未醒,神医却说总有一日会醒的。她看到一门之外,焦急等待的明景听到神医的话,潸然泪下,跌坐在地捂着脸哭。她也看到一门之内,当神医说有机会的时候,李微言便晕了过去。 李微言的白发,更多了。 李微言当夜吐血,高烧,痉挛,呼吸几次骤停……陆家带来的神医们彻夜守着他,才堪堪保住他性命。 雪荔想,李微言很不容易。 而这番折腾,便用了许多日。当窦燕从“秦月夜”赶回来,问起他们可有见到林夜的时候,他们才后知后觉。他们不是不关心林夜,只是他们太忙了,他们又太相信林夜,相信雪荔。 窦燕:“雪荔呢?” 阿曾眼皮疾跳。 他们都好久没见到雪荔了。 众人放下的心重新悬起时,那其实早已回到他们中间、却始终未曾现身的雪荔才出现。雪荔看着他们既惊喜又忍着恐惧的目光,看他们瞥她身后又不安地将目光挪回她身上。 雪荔缓声:“林夜死了。” 满屋寂静。 病榻上的李微言骤然身子僵硬,看向雪荔。他目中光动,盯着雪荔,又看到自己被包扎了伤口的手腕。他心中挣扎,想自己是否又要取血…… 雪荔的目光平静挪开,淡声:“我把洛水冰封半里,不然他的尸骨就要跟我师父、宋挽风一起被水冲刷走,尸骨无存。他已经死了,该下葬了。” 众人怔怔看她。 他们有许多话想说,有人眼眶立刻就红了,有人捂嘴掩住哽咽,还有暗卫们脸色铁青僵硬,想冲过去找自己家的小郎君……雪荔是他们中,最平静的。 她垂下眼,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走了。 雪荔听到身后明景沙哑的声音:“……雪荔没事吧?她看起来……” -- 雪荔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她分明没有失忆,记得所有一切,但心中空落落,总觉得记性不太好。身边很多正在发生的事,都让她提不起兴趣。 诸事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当初和林夜说好游历天下,红尘作伴,他却失言了。 真是的,他骗了她。 他总夸她聪明,其实她还是不聪明。聪明的人,应该早早发现阴谋,应该早早洞察他的心思,应该自己去和师父、宋挽风决一死战。 他为什么替她去了? 雪荔不明白。 她觉得累,也不想明白了。 如今,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刚认识林夜的那时候。那时候,他只是一个调皮的、爱折腾人捉弄人的小公子,仗着颜色好、身世好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想尽法子使唤她。那时候,林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无妨。 雪荔想,反正身边所有人,都会离开。 反正她总是一个人。 事情回到最开始而已。即使他失了约,她却依然要游历天下。 李微言特意私下来找雪荔,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大概意思无非是,他想尝试救林夜。 雪荔发一会儿呆,慢慢说:“师父是一定要阿夜死的,不然不会想法子把他骗到洛阳。师父这辈子想做的事,就没有失败过。宋挽风也是要阿夜死的,我弄不懂他,但他和师父联手,我找不到他们失败的理由。 “我是习武者,我看到了阿夜胸口重剑的伤口,正对心脏。我还知道他武功没有师父高,寻常情况下,他不是师父的对手。但他身体中有小公子的第三滴血,他解除自己心脏上封印的针,把那滴血留给他自己用,他的武力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攀升巅峰,他便有战胜师父的机会。而一旦他用了第三滴血,他便没救了。 “无论如何,阿夜都死了。不管是剑伤,还是第三滴血的作用,他都无法护住自己的心脉。即使是真正的小公子,也救不了他。” 李微言不甘心。 而且李微言不明白,为什么雪荔这么冷淡,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林夜。 大家总说雪荔是怪物,但他觉得她不是。只是她如今…… 李微言:“你不是封住洛水了吗?也许第三滴血的副作用没有扩散开呢?也许他真的还有希望呢?” 雪荔道:“更大的可能是,洛水冰融化后,你们救不了他,他的尸体腐烂。” 李微言无话。 他们抱着一丝希望,正如陆轻眉抱着那丝希望想救粱尘。但他们也承认,那种可能性低微。 雪荔又道:“而且,阿夜不想狼狈吧。” 李微言怔忡。 雪荔低着头:“他爱漂亮,爱干净,除非没办法,他不喜欢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只要有条件,他每日都要换新衣裳。如果冰融化了,他的尸体就会腐烂,他会变丑。阿夜不愿意那样吧。” 李微言:“雪荔……” 雪荔再说:“何况,你应该已经撑不住了。” 李微言愣住看她。 雪荔抬起眼,清澄的目光望着他:“我也不想你死。” 李微言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别过头,撑不住自己眼中的一滴泪。他倏地迎上前,将她抱入怀中,哽咽:“雪荔,你真是、真是……” 雪荔静片刻,说:“这是最后一次。” 她道:“我不喜欢和人接触,不喜欢旁人碰我。你这些日子很辛苦,我可以让你抱一下,安慰一下你。但是没有下次了。” 李微言破涕为笑,骂她道:“你真是太冷血了……不过冷血也好,冷血的人不会伤心……雪荔,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都可以熬过去。” -- 什么会过去? 雪荔无所谓,也不在乎。 尘世对她来说,从来都是一个样子。尘世有过很短的时间,出现了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但那些颜色褪去得太快,她还没有感知到多少,便结束了。于是雪荔想,可能这本来就是尘世的颜色,短暂的缤纷,只是幻觉一样的美梦。 她这个人,不爱做梦。 梦境总想将她困在走不出来的过去,而今她已经走出来了,她不想再做梦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可她没有失忆啊,她到底忘记了些什么? 十一月,南周和北周尝试谈两国统一、共对霍丘之事。两国各自焦头烂额,南周这位不识文墨的新任皇帝引起朝中多大议论不提,北周情况更糟——北周甚至找不出嫡系的可以登位的新帝。 最终,叶流疏硬是从宣明帝的养子中找了个小孩,在张家的扶持下,仓促称帝。但北周不服的、质疑的声音,比南周的更大、更多。 在这样的关头,两国各有难处,统一进程推进得极慢。但无论是南周陆家,还是北周张家,他们都不愿意开战,都想用和平过渡来争取统一。所以,进程虽慢,但双方议和,应该可以议和出一个章程吧。 十一月初,和亲团众人为林夜送葬。 粱尘虽救回一命,却始终不醒,被陆家派人日夜看守。也许是知道林夜对于和亲团、对于粱尘的意义,陆轻眉来替自己的弟弟,送林夜最后一程。 “秦月夜”中,春君做了楼主,护着杀手们从整桩阴谋中退出。春君决定带着杀手楼隐居雪山,封闭雪山,不再与江湖、朝堂有任何联络。也许“秦月夜”就此消失,也许沉浮数十年后还有出山可能,也未可知。 窦燕自然要来送林夜最后一程的。不光如此,窦燕提出,将先前陈放玉龙楼主冰棺的山洞,用来放林夜的棺木。他们始终觉得,雪荔冰封洛水,林夜也有还有醒来的机会,他们不愿意这样轻易地埋了小将军。 如果当初“秦月夜”可以花一整年时间,耐心地等玉龙楼主复苏的可能,为什么他们不能给自己一丝希望呢? 雪荔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林夜没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问她。 送葬那日,雪荔将“无心诀”的口诀,交给了他们。这口诀,也许可以缓解兵人体内的毒素,让他们慢慢清醒过来。李微言不可能再放血了,但大批兵人,应该有重回人间的机会。 张秉和叶流疏也来为南周小将军送葬。二人沉默无比,张秉甚至从未和林夜相处过。他看到林夜的冰棺被小心地运往洛阳行宫外的山洞,看到和亲团众人难过的模样,轻轻叹口气,想那该是怎样一个风华少年。 大家都要散了。 阿曾和张秉谈过后,决定回北周重入军伍,从自己失败的地方重新开始。 窦燕要回“秦月夜”,辅佐春君收服杀手们。 春山赴雪 第222节 明景拿到了庆州那一片地——是林夜先前,答应给她的。如今战事已平,南周和北周的大臣们谈过后,在陆家的争取下,庆州给了扶兰氏,明景将带着她那一丁点儿女兵前往庆州,重新建国。 粱尘回去陆家。 李微言回去做皇帝。和亲团剩下的暗卫们,会跟着李微言回去,成为李微言的死士。据说,这是李微言和林夜达成的合作。 而雪荔——要游历天下,闯荡江湖。 雪荔将昔日林夜送的许多礼物都拿了出来,烧在山洞前。火苗窜起浓烟残影,熏得众人眼睛迷离通红。那些耳坠、镯子、玉钏、铃铛、香囊……全都扔入了火中。 还有她弄丢了的玉坠、荷包、《雪荔日志》,亦在这场送葬火中湮灭。 一切回到起点。 雪荔轻声:“真是的。” 雪荔又发呆,道:“骗子。” 她安静地站在这里,身后的明景听她这样说,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转身,抱着身后的窦燕大声哭了起来。 雪荔不理解明景在哭什么。 明景看她一眼,哭得更厉害。而被明景抱着的窦燕,此时也双眼微红,泪水盈盈。窦燕一手抱着明景,知道明景的难过,知道雪荔让大家有多心疼……她忍不住道:“雪荔,你真的不跟我回‘秦月夜’吗?如果你回来,我和春君大人会辅助你,会帮你做楼主。” 雪荔摇头。 那是师父的“秦月夜”,不是她的。 那里有过无知的被遮掩的过去,也有深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恩怨。她不想要那些。 李微言也想争取她:“要不,跟着我回南周吧?你也知道,我和他们都不熟,陆家和朝臣联手欺瞒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你武功那么高,你来陪我住皇宫,当我的护卫。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陆轻眉好像更瘦了些,她轻声而坚定:“雪女,你是良辰的朋友,便是陆家的朋友。只要在南周,无论你在哪里,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上门求助。” 叶流疏垂着眼温声:“北周也欢迎雪女。” 张秉与林夜没什么感情,比起照看朋友,他自然更看重雪女本身的武功:“雪女是我们北周的人,如今两国还未合一,雪女自小在北周长大,自然与我们更亲昵些。雪女如果愿意来北周宫廷,南周提出什么条件,我们也会给出一样的。” 孔老六热情拍胸:“雪女可以和我们一起跑江湖,互相照应。” 阿曾看着雪荔,语气少有的温和:“要不,雪荔换种方式,跟我去军营,见识一下你没见过的风光吧。” 这些都是朋友的关心不舍,雪荔隐隐能察觉,但她依然摇了摇头。 她背过身,声音很轻:“再见。” -- 也许情缘太淡,也许无心诀对她身体十余年的影响无法短期散去,无论如何,雪荔已经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了。 她想一个人。 她比他们都冷静,都淡漠。淡漠的她,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没有林夜作为其中枢纽,朋友们会各奔东西,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她是奇怪的人,因为林夜的存在,她才在他们身边,显得不那样奇怪。可如果长年累月地相处,朋友的情谊也许会因此浅淡。 她很珍惜他们。 而世间再无林夜。 雪荔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到,她越是珍惜,越是保护,便越是应该远离。 大家都会有好的前程,他们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而她行走江湖,不断地练习武功,她也会越来越平静。 平静很好。 不悲不喜很好。 -- 雪荔跃上高马,翻上山岭,她站在山巅,勒马回头,眺望山下的故人们。 风吹动发丝,脸颊被发丝撩得发痒。她好像听到少年的笑声,极短,但她回头看身边,便知道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林夜被她留在了身后。 千山万象,风雪已驻。余生山遥路远,她到底是要独行的。 真是的。 骗子。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无异,那么,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日出山巅,万里云飞。 红光托得一切如梦如幻,依稀中,下方的伙伴们追着她,朝她挥手,喊她—— “雪荔,雪荔。” “别忘了我们,记得有空了回来找我们。” “我在南周皇宫!” “我在雪山!” “我在庆州!” “我在凤翔!” “我和你一样走江湖,我哪里都可能在!” 于是,山头的雪荔也朝伙伴们挥手,抬高声音:“……再见。” 她反身御马迎风,马蹄飞溅衣袂轻扬。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清越笑声,极为短促。那是幻觉,她想她不在乎。 她一定忘记了些什么。 那是什么呢? 第128章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一个人行走江湖,并没有回头再去找过昔日的伙伴。 她有时去挑战那些江湖上有威望的人物,和他们比试武功;有时遇到逃窜的霍丘人,帮着官府追杀;她在夜雨中的茅草屋中度过夜,也连续三四天困在沙漠中走不出去。她帮人运过镖,亦凭借自己的武力赚点儿过路钱财。 渐渐地,雪女的名号,在江湖上越来越响。 她不再是独属于“秦月夜”的杀人恶鬼,雪女。她成为了自己,江湖人说起她,不再闻风丧胆,而是会说“那个年纪很轻的长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总是一个人走夜路,不和旁人作伴”,“武功很高,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假以时日,她会成为武学大家”。 所以,虽然雪荔总是不太快活,但至少坚持练武这件事,是她做过的少有的正确决策。 她见识天地间的许多风光,也去了很多地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沙漠云海,日出雾障,海船翻滚,暴雨如注……她都一一走过。 渐渐地,她离朝堂越来越远。 偶尔听到些故人的消息,会说起北周与南周的谈判。北周皇帝不得人支持,多处生乱;南周陆家不如北周张家势大,朝臣亦怯。 偶尔,也听说那一直逃亡、流窜于各地山林中东躲西藏的霍丘人的消息。南周北周一直派遣一只队伍在追捕这些人,据说,这批兵马,由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亲自带队。时至今日,他们抓了很多霍丘人,打探到了很多消息,但是最狡黠的卫长吟,始终没有落网。 偶尔,雪荔猜,北周与南周想要合并,想要共伐霍丘。但他们还未真正商议出章程,又因卫长吟的始终未曾落网而计划搁置。 据说,庆州之地新迁的民族朱居国在此建国,他们的女王热情地满天下招婿。只要入选女王后宫,女王便会传授扶兰氏绝学,教人操控魔笛。 据说…… 故人们的消息断断续续,如云如烟,飘过雪荔耳畔。 雪荔有时心事随之波动,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和亲团同行的送亲日子,像是一场梦。她禁不住怀疑梦的真假,正如她心情如此平静,以至于忘记喜怒哀乐。 也许她本就不会喜怒哀乐。 她在尘世中行走,见识越来越多的风光,她却依然称不上快乐。 顶多,没有少年时,那样厌烦尘世、了无生志而已。顶多,在眺望山崖云海时,她再没有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武学宗师”是她想要的,为何她仍有浑噩无趣之感呢?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了一年。 有一日夜里,雪荔到了一镇上。 镇上正在办社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歌舞、击丸、灯山、瓦舍百戏……士女喧阗,目不暇接。 雪荔风尘仆仆,赶了许多路,到灯火通旦的镇上,已经饿了整整一日。她在街市中穿梭,买了一串香糖果儿,拿在手中,时不时轻轻舔一口。她左顾右盼,不是为了看社火嬉戏,而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站着,好吃完自己的糖果。 “小娘子、小娘子……”有妇人持续叫唤。 雪荔没听出那人在叫自己,她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沾满蔗糖的糖果串,生怕路过的人碰坏了自己的甜食。 妇人声音拔高:“那个小仙女似的小娘子……哎哟,怎么还听不见啊?那个拿着香糖果儿、眼睛快沾到果子上、走路不看路、居然一直没被撞到的小娘子!” 雪荔:“……” 她回头,看到巷子边一处卖伞的摊位前,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正叉着腰。妇人本不满地叫嚷,见她回头,当即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慈善喜庆。 雪荔目光落到对方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花伞。 雪荔:“我不买伞。” 那婶子:“……” 婶子心直口快,当即嚷道:“谁让你买伞啦?我生意好的很,还不缺你那几文钱。我是、是……你不认识我了吗?” 雪荔:“……?” 婶子比划:“我认识你啊,你这双眼睛,哎呀太有灵气了,人又乖乖的静静的。那时候,你躲在我摊子旁边,等那小郎君买糖果给你吃……” 婶子探头,看着雪荔手中的香糖果儿,忍不住笑:“看起来,小娘子还是喜欢吃这些果子呀。那小郎君怎么没陪你一起出来玩啊?他该不会又爽约了吧?” 雪荔困惑地看着卖伞婶子,旁边灯笼摇曳,火光窜上雪荔眼睛时,她忽然抬头,朝四面八方的街巷仔细望了一番。 雪荔在自己贫瘠的记忆中搜索,找到了痕迹:“……这里是浣川镇吗?” 去年,三月底,她与和亲团的众人来过浣川小镇。那时候,她想离开和亲团,想了法子躲开人。她到镇上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疑似跑路的家伙。那个家伙…… 婶子笑眯眯,生怕雪荔不记得,她描述得非常详实:“那小郎君可真俊啊,一弯眼睛就笑,嘴巴还甜的不得了。小郎君一看就是会哄小娘子的人,他围着你啊,跟只漂亮小孔雀似的……” 孔雀…… 雪荔垂下眼,她没吭气,轻轻地舔了一口果子。 婶子滔滔不绝,笑眯眯:“我呀,那时候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郎君喜欢小娘子你。那是自然的,小娘子你不晓得,当时你出现的时候,他眼睛都看直了……” 雪荔心不在焉,继续吃自己的果子。 婶子见她这样,品呷出几分不对劲,试探问:“怎么,一年过去了,你们还未成亲吗?难道他惹了你生气,你们已经不好了?” 雪荔低头吃着果子。 春山赴雪 第223节 好半晌,她也许是觉得不搭理人不礼貌,才抬起眼睛,轻声:“我和他,从未在一起过。” 她无悲无喜,平铺直叙,这街头重逢的陌生婶子却与人自来熟,少不得与她掏心挖肺,替她二人可惜:“不能吧?他莫非惹你生气了?哎,年纪小,是有些不靠谱……他莫不是又爽了你的约,忘了给你买果子吃?小娘子,你别见外,虽然咱们萍水相逢,但我也要为他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他是回来得晚了些,但他抱着一大堆果子糕点,满头大汗的,我也看着很心疼啊。 “有个知冷知热、喜欢你的郎君,不好吗?那位小郎君眼睛都离不开你,快沾在你身上,我打赌,你们若是成亲了,必然是话本中唱的那种金童玉女。” 婶子眉飞色舞,自己说得高兴。她打量着雪荔的容貌,再次肯定:“小娘子长得这样靓,小郎君也那般俊俏。你们的孩子,必然漂亮得很……” 她说着觉得不好意思,偷看这少女。而她即使提到“孩子”,少女也不脸红,只低下头,将一枚果子咬入嘴中,腮帮微鼓。 雪荔吃完,才对婶子说:“谢谢。我没有想到,还有人记得。” 婶子:“怎么会不记得……” 雪荔轻声:“我都快忘了。” 麻木的时间太久,沉默的时间太久,她并非故意,但她也许刻意在遗忘。如果遗忘可以让她心灵平静,可以让她心无旁骛,她为什么要去记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无论是师父、宋挽风,还是……他,雪荔都在遗忘。 -- 然而,浣川镇重逢卖伞婶子这件事,像开了一道阀门,潺潺记忆如溪流水,奔流不息,断断续续地涌向雪荔。 雪荔离开浣川镇,却也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次日,天气不好,下起了雨。她没戴蓑笠,也不想弄脏衣物,便被困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 雨水淅淅沥沥,雪荔在山洞中自己烧着篝火。 她抱着膝盖望着篝火,思绪涣散,忽然想到了曾经的某个人。 那时候,浣川镇被屠,她被追杀,被他连累,和他一同杀了木偶双老,躲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过夜。她生了病,却不知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那样认真地说完遗言,他却笑话她,雪荔想,如果当时自己懂得感情,必然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那时不懂。 雪荔低头,拿着树枝,拨动篝火。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恍惚想到,那时候的山洞,在哪里呢?她不记得了。 那时候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她也会一日日忘掉? 回到浣川非她本意,重逢卖伞婶子非她本意,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雪荔耳边好像响起许多少年郎滔滔不绝的话,他的声音如玉石如山泉,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他好像有讲不完的趣事,谁也比不上的好心态,无论处于什么环境,无论他自己多难受,他都要挣扎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招惹她。 很多时候,那些话都没有意义。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她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生动,活泼,以及话多—— “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对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它叫,问雪。” “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雨丝斜入山洞,夜间山林空气潮湿。雪荔觉得有些冷,打个哆嗦,抱紧自己双臂。她埋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背,静静看着篝火。 看得久了,视野变得模糊,产生些微幻觉。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来。 那个人的面容好模糊,她看不清楚。那个人身上带着苦药香,混在雨丝中,气息微弱迷离。那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见她不理会,便不甘寂寞地凑过来。 他的发丝乌黑曳地,脸颊越来越近,眉目越来越清晰。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在火舌撩上那人发丝时,她忽然伸手,想帮人捞一把头发—— “荜拨。” 篝火闪烁,火光灭了。 山洞陷入漆黑。 幻觉也消失了。 空气中没有了苦药涩香。雪荔敏锐的五感,知道方圆一里,除了山兽鸟雀,整座无名山,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沙,沙,沙。 夜间起风,雨更凉了。 雪荔将脸埋入膝盖中,忽然有些不想面对这一切了。 -- 我好寂寞。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 真的……好孤独,好寂寞。 她向来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如今方圆一里寥无人烟,孤身夜行正和心意,猝不及防的寂寞感,却让雪荔有些受不了。 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她从来不怕什么,从来不在乎什么。可为什么这个雨夜,这样难捱呢?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篝火熄灭后,她不再在意会不会淋雨。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抱着自己的“问雪”行在山路上,逃一样地飞奔入雨。她好像又听到了少年笑声,而她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 烟雨连绵三月天,宛如星河垂泪。 -- 这一年的十月末,雪荔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她刚杀了一帮恶徒,蹲在山下的溪流边清洗自己的“问雪”上的血迹。溪流水声大,但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周围的声音仍十分清晰。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听到上游有脚步声,一大一小。听脚步声,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孩同行。 雪荔没有当回事,她本来洗完匕首就会离开这里,直到她听到那小孩吃力的认字念书声音—— “什么……未……七月七,人生不过……什么……花,什么什么夜……只……她。” 蹲在溪流边的雪荔握着匕首的手指一紧,脑海中如有雷电劈开,撕开一道雪白亮光——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这是《雪荔日志》中的一页。 这是某个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写的一则日志。 这是…… 雪荔从地上腾地起身时,听到了更多声音。她听到上游溪流边有马匹声音,山贼们粗鲁张狂的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声,中年男人大喊“救命”声……全与溪水混在一起。 雪荔赶到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摔到在溪边,双腿被山石压住,密密渗血。他旁边的卵石沙地上丢着几片纸页,中年汉子呼救连连,看到是一个少女出现,未免有些失望。 雪荔蹲在地上,先捡起那扔在地上的纸页。 她仓促扫一眼,见是好些写着字的纸页,只有一张是来自于她的日志。而那页来自于她的日志册子的纸页,被水浸泡,好多墨迹被晕染,十分模糊。因为字迹模糊,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读得磕磕绊绊。 雪荔握紧纸页:“哪里来的?” 中年汉子呼救中,见这陡然出现的少女只关心几页纸,而他忽然看到少女被袖子挡住的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娘子不是寻常人。是了,寻常人哪里敢独身在山下走,这必是话本中那种走江湖的女侠。 中年汉子连忙:“女侠,别管我了,帮我救我儿子……我儿子被这边的盗匪抓走了,他们那伙人专挑孩子下手,把孩子卖出去……” 中年汉子流血过多,吃力地想拖着伤腿从山石下爬出,血蜿蜒流了一地。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汉子眼中有了泪迹和悔恨之色:“阿冬只是来接我回家,这地方不太平,他不该跑出来玩的……我也没料到这盗贼这么猖狂,青天白日就敢抢人。我、我要去报官……” 雪荔:“这几张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中年汉子这才意识到,陌生少女只关心那几页纸。他顿一顿:“女侠帮我救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女侠。” 雪荔起身点头:“好。” 她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 汉子连忙指路,又赶紧说:“西边是我们的村子,女侠可以去找我们村上几个壮丁,人多点儿……” 雪荔:“我不喜欢带累赘。” 汉子愣愣地看那少女说话间,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开,从溪流边窜到了树梢上。他登时抱起希望,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少女去救儿子,却没有帮他把大石搬开。 呃,可能是小娘子到底力气小,搬不起来吧。 汉子于是继续呼救:“来人啊,救命——” -- 追杀此地盗贼,对雪荔来说,不算多艰难的事。对方不过是趁着兵荒马乱,纠结一群无事游民混荡山林。这样的乌合之众,雪荔单枪匹马,解决起来迅疾非常。 不过汉子要求的是救人。 雪荔深入山林中,追杀盗匪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问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 这些盗匪起初不将雪荔放在眼中,时间推移,他们渐渐怕了。女煞星快要将他们一伙人杀干净,才有人胆怯地松了口,给雪荔指了一条路,说小孩子们被关在他们挖好的一个地下洞窟中。他们原本要等天亮,就要把孩子们运出山去卖钱。 雪荔便追着这条线索去找孩子们。 那松口的贼人盯着少女洁白的衣摆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痰,冷冷道:“找死去吧——老子早有准备,那个地窟中布置了迷烟,只要不按照我们给的方位进去,迷烟就会散布。哼,等她被熏晕,老子再回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偏偏落到我的地盘,这是老天爷的关照啊。” 那些动弹不得的盗匪们露出猥琐笑容,皆夸老大有远见,等着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他们再去捉人。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山中,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世间大多数毒物,对雪荔都没什么用。 玉龙改变了她的体质,雪荔不畏惧世间大部分会损害身体的毒物。但是迷烟,不在“毒”的范围内。哪怕她体质异于常人,当她顺着下坡路进入潮湿泥泞的地窟中,迷烟散开,雪荔也感受到稍微晕眩。 她立时猜到了那些盗匪的心思。 但雪荔没有停,继续走下去。 她的高强武功,让她有托大的本事——即使顶着迷烟,她相信凭自己的内力,也足以撑住,可以将孩子们救出去。 越往地下走,迷烟越浓,雪荔的意识越是涣散模糊。 窄窄的洞道中,墙壁上挂着昏昏灯笼,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雪荔在转过一道弯时,忽然伸手扶住墙壁,闭眼平复自己凌乱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头,继续用内力压下迷烟对自己的影响。 而在这一片昏暗中,当她要再次睁眼继续走的时候,雪荔听到了温润含笑、尾音俏皮上翘的声音:“阿雪。” 雪荔僵硬,立在原地中,半晌没动。 背后那声音又在唤:“阿雪。” 雪荔想,这是幻觉。她中了迷烟,迷烟让她生幻,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的。只有孩子们的哭声是真的,这才是她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春山赴雪 第224节 她心中这样想,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缓缓地转过身睁开眼,朝自己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金衫白袖的少年郎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身后,发带与帛带相缠。他没有经历痛苦没有病骨支离,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样,弯着眼睛,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正笑眯眯望着她。 宛如旧日重现。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回来的时候,他在原地等她。 这样的少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目如春,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水春风春光,明媚了雪荔的整个视野。 雪荔出着神。 他懒洋洋地靠着洞壁,歪着头看她。他似不解她为什么一动不动,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 少年郎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笑道:“你发什么呆?” 少年板起脸,故作严肃:“明知道我是假的,还在看什么呢?阿雪,你中了迷烟啦,怎么这么儿戏的把戏,你也能被放倒呢?你退步了啊……哎呀,别看我了,往前走吧,你不是在救人吗?” 雪荔一动不动。 少年困惑她的不动,他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们阿雪最珍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雪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 他朝她摆手,转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 雪荔像是突然被惊醒,像是突然失措,她并不回头,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转身时着急。她追上去,脚步在空寂的地窟中错乱非常。 雪荔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怕这片刻时间稍纵即逝、永不回头:“阿夜、阿夜、阿夜……” 第一声“阿夜”叫出来时,雪荔的喉咙发涩发干,几乎喘不上气。 但她追着他,跟着他。有水夺眶而出,剥夺她的意识。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争先恐后,不受控制,无缘无故,痛彻心扉。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反应,控制不住自己那洪涛泄闸一般的情愫。 泪水落在腮上,雪荔拉他:“阿夜,别走。 “阿夜,等等我。” 雪荔:“阿夜、阿夜、阿夜——” 【甲申年十月末,时隔一年,我于无名山间盗匪洞窟幻境间,重逢阿夜。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日志(后补)》】 第129章 雪荔,我非常、非常的…… 情碎如决堤。 有些人,不见还好,尚可忍受;只消见一面,瞥一眼,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与鼻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出绝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现实中、被墙撞到的刺痛感,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 她重新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额头抵着墙面,泪水还悬在腮上,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许久,在孩子哭声又一次炸开的时候,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回身继续去找孩子们。 这一日,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们。 当夜,村民报了官,官吏们来处理此事。雪荔被当做救命恩人,被整个村子款待。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家里大人推搡着,扭扭捏捏地排排站,过来向她道谢。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阿夜知道怎么应对他人的善意,让彼此不尴尬。 时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缓缓意识到,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她只是不敢回头。她看似悍勇无畏,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的关系。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讨好地问她:“小娘子白日时问我,这几页纸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还想知道吗?” 雪荔静半晌,点点头。 浑浑噩噩一年后,她决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护一年后,她决定回头重新面对那些旧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总是不懂,总是错过,总是看他一个人折腾。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这么久,她回头看那些旧日岁月,是否能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 这家人告诉雪荔,说这几页纸,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这家人穷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大人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回来让家里孩子认字。 镇上有个高老头,他那里会卖一些印错了、纸张有损的书目。这页纸,便是从高老头那里便宜收来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她再根据高老头给的线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多亏林夜当初用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当日洛水大战,《雪荔日志》丢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日志才开始散落。 书目散开,一页页纸飘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但有的,还有些残余墨迹,留存于世。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书页。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许多纸张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重新补自己的日志。 她走过田畦绿野,踏过山林水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 许多个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庙中、躲雨屋檐下,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许多痕迹被水冲晕。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她有些记忆,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重新一页页补全。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她被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寥寥几篇日志,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都会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她的日志却能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她在山中过夜,静望着这些旧日记事,便如同看着林夜在她的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也重新跃然。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记录,有一次,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跟着人群看。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那时候却很安静。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孝子执“引魂幡”带队,乐队吹打。满空白币洒落,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 如今看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头看雪荔时,便看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 雪荔非但无所谓,还为此迷惘,觉得无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 她想吃的糕点要出笼了,走慢了的话又要排队好久。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这里,等送葬队过去? 林夜与她对视,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着半张脸,撑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再着急自己的糕点,她也多看了他两眼。她记下他笑的弧度,问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达啊。” “豁达”是个带着褒义的词,林夜应当是在夸她,雪荔很满意。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绞。不像我们阿雪,从来没有这种烦恼。不为这些俗事动情的阿雪,会多开心啊。” 他夸得那样真诚,那样慨叹,那样羡慕。雪荔轻轻点一下头,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来……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听到夜枭的叫声,心间静静缩起。也许当她失去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与陌生人闲聊时、听到故人消息时,时时刻刻,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笋扎根蓬勃,在心间生叶开花。越是寻找,越是记起来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开心。不为俗事动情的她,没有开心。如今深入红尘的她,依然不曾开心。比起开怀,她最先体验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负面。 ……原来情感,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灭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闭上眼,昏昏睡了过去。 雪荔做了个梦。 她梦到篝火重新点亮,一声叹息声擦过她闭着的眼睛。脚步声在山林中窸窣轻巧,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在梦中不睁眼,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听到了篝火燃烧声。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就坐在她旁边。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并不浓烈,却魂牵梦绕。 梦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 睁眼前,她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睁眼后,她看到那人时,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拿树枝拨动火苗,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鸦目若春水。少年垂着脸跪坐,玉佩琼琚曳地,浓长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纤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脸颊消瘦,侧脸线条流畅。 从正面看的话,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从侧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惫,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苍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说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她又没有拒绝,只要熬完那段时光,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那时候,雪荔没想到,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血。 他明明说不会的…… 春山赴雪 第225节 他明明撑不住的…… 混蛋。 骗子。 坏蛋。 梦中的少女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就那般看着。梦中的少年倒好像撑不住,脸颊被看得一点点热了起来。 雪荔心想,是啊,他好容易害羞的。明明比她大,男女情感上的经验,还没有她见多识广。 林夜撑着半张脸,回头看他,让梦中的雪荔看到了他的正脸。他顶着这样秀气的小白脸,笑嘻嘻:“怎么啦,干嘛一直看我?再看我,我就、就……” 雪荔:“你就什么?” 他支吾半天,放了个狠话:“我就,也看你!” 雪荔:“……” 她想,自己梦到的阿夜好傻。真实的林夜,也会这样傻吗?可明知这是假的,正如她那日被迷药所控却不愿苏醒,此时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梦。 梦醒了,便连这残念余香,都不会有了。 此刻哪怕是虚假温情,她也要和阿夜坐一起。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轻声说:“你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 林夜挑眉,疑惑看她。 她很平静:“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到师父。我经常梦到师父和宋挽风,梦到雪山,梦到山中岁月。你告诉我说,那是我想回去的过去。但是后来诸事面目全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便不再梦到师父。 “那段时间,我很想你。” 梦中少年望着她,悠缓:“我一直陪着你啊。” 雪荔下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她一边恍着神,一边轻轻摇头:“我想梦到你。 “阿夜,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问你,你怎样才能入我的梦。 “而今我才明白,得不到的、失去的、错过的、永不回头的,才会真正入我的梦。当我失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曾经得到过。我这样麻痹的性情,让你昔日很苦恼吧?” 她垂下眼。 雪荔低声:“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失落。” 林夜静静看她。 他微微笑:“不是这样的,阿雪。” 但梦里的少女很固执,她沉浸在自己的绞痛中,恍惚道:“我记得,你给我玉坠与荷包的那天,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你决定赴死的遗言……你想确认我是不是喜欢你,想确认我对你的感情。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明明、明明……却没有告诉你。” 雪荔:“如果那天,我说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赴死了?” 雪荔想,林夜一直很担心她。初入红尘、初识情感的少女,在体会欢喜之前,先体会到的是痛苦。林夜对她那样好,所有人都说他喜欢她,那么林夜应该也担心,师父和宋挽风对她造成更大的影响。 他一直很自责,大散关宋挽风欺负她的时候,他没有陪伴她。 凤翔出行那日清晨,林夜反反复复地问她是否喜欢他——如果她没那么喜欢,他的赴死,便不会让她太伤心,太在意。 在林夜的想法中,她应该不是很在意他,却很在意玉龙和宋挽风。 他应该觉得,他死了,她难过一会儿,就可以忘记。她的岁月会继续朝前,他的岁月就此结束。 而雪荔想,如果那天,自己说了喜欢——“如果我说了喜欢,是不是就可以挽留你了? “阿夜,我后悔了。我应该说喜欢你的。我其实、其实……” 林夜打断她的絮叨:“阿雪。” 视野模糊的少女抬起眼,懵懂望去。 他在她的梦中眉目温柔,俯下脸来,为她拭泪。他在她的梦中如同她的记忆一般怜爱她,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轻声:“你过得不开心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雪荔怔怔看他。 他的手指拂在她眼睑下,叹道:“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开心的,如果你不开心,那我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 雪荔:“我怎么找你?” 她握住他拭泪的手,靠近他,逼近他:“阿夜,我怎么找你?” 梦中的少年只是微笑,被她倏然倾身抱住。他又在她的梦中化成一片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 从梦中醒来的雪荔,做了一个决定——她要重返洛阳,她要去找林夜。 林夜的尸骨被“秦月夜”收在了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北周宫廷的人后来接管了那处山洞。他们藏着他的尸骨,雪荔从来没去看过,但她现在决定回头。 她的高超武功,让她没有太费劲,并未惊动看守者,便进入了那处冰天雪地中。 洞窟凉寒,若要保存一具尸骨,夏日时会麻烦些,而冬日则方便很多。 雪荔猫入洞中,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这里的唯一一具棺椁。她看到玉石所砌的棺材置在最中间,心头便一点点攒起。她越走越近,当她走到棺材前,她才发现玉石棺中,其实是一座冰棺。 这冰棺,是裁剪出的冰块,直接封着其中的少年公子。 雪荔爬上棺材,不用掀开棺椁,她俯趴在冰面上,与下方的林夜相对—— 和他死去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这冰,也是她封印的。 北周朝廷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完整切下了那一片冰,并一直好好保存着冰,以及冰中死去的人。这让如今伏在冰上的雪荔,昏沉中想到那一日自己封住洛水冰面的一刻。 她武功那样厉害,可以封住洛水冰,却留不住洛水中消逝的生命。 雪荔伏在冰面上,伸手隔着冰面,去碰触冰棺中的少年。她试图去抚摸他的眉眼,心脏一点点揪起,痛得厉害。而这种痛意竟让她觉得舒服,她几乎自虐地趴在这里,隔冰相望,回忆那一日发生的一切。 心脏一阵阵痛,越来越厉害。 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 她问:“你还能活过来吗?” 大滴大滴的泪水悬在她的睫毛上,她颤抖着周身冰凉,想跳入冰中去找他,又生怕损坏了这唯一完整的尸骨。她依稀明白故人们说的“希望”是什么,依稀感谢窦燕坚持要将林夜的尸骨保存下来的行为……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在雪荔了解自己的心事前,是不是他们都知道呢? 她耳边恍惚听到昔日少年无奈的声音:“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她想到李微言劝解她:“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雪荔的眼睛望着冰中沉睡的少年,想到了那时候,林夜听到她唤声,坠水前回望她的那一眼。他身上全是血,胸襟晕红,发丝凌乱拂面。他看她的眼神,藏着那样多的感情。 时隔一年,雪荔自虐的,一遍遍猜他的眼神含义。 她很难辨别常人眼中的感情,她既然弄不明白,她就花漫长的时间去辨别。 整整一年,她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了迷惘、失落、激荡、无奈、愧疚、不忍,还有、还有…… 雪荔耳边,响起云澜镇中七夕夜,与她共躲一帐的少年,噙着笑的认真声音:“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这漫漫春山。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琼醴晨露。你会赏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饮琼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你意识到爱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绝,只需感受。” 此时此刻,趴伏在冰面上的少女,大滴大滴泪水滴在冰面上的同时,她无声地回答他昔日的话—— “当我赏过春山月踏过千堆雪,看过青山如翠也饮过琼醴晨露,当我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我突然意识到林夜沉入冰湖那夜看我的眼神,不是让我快走,而是求我……救他。” 他是照夜将军不假。 可他只有双十年龄,若有可能,他亦想活。 可是——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啊?”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泉涌无声。 当我意识到一切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欢喜,而是痛彻心扉。 阿夜,你告诉我,难道喜欢你这件事,是这么的撕心裂肺吗? -- 腊月末,除夕前夜,南周皇宫中,皇帝李微言与宰相之女陆轻眉坐于殿中。 气氛静谧。 自皇帝登基,陆家排除众议支持新帝,陆氏女陆轻眉作为其中枢纽,更是常常入宫,与新帝洽谈私事。宫里宫外有些传言,说后位大约还是陆家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陆氏经久不衰。 他们却不知,陆轻眉与李微言在殿中,商议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陆轻眉轻声:“北周帝位不稳,多方起兵。若陛下入主汴京,与叶郡主成婚,便是两国一统最和平的方式。叶郡主背后站着张家,正如陆家支持陛下一样……北周需要嫡系皇帝,而南周需要张家权势……陛下,去汴京成婚,是我们最好的法子。 “只有如此,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实现两国一统。而两国一统,才能一心对付霍丘国。霍丘国在西域坐大,其势越来越盛,不防不可。” 李微言嘲讽道:“你倒是一贯以大局为重啊。为了两国一统,你连陆家彀中之物,皇后之位,都不要了。居然来说服我成亲……你自己怎么不和张秉联姻去?” 陆轻眉静坐,侧脸咳嗽一声,她声音更虚几分:“倘若陆氏与张氏联姻,可助两国一统,臣女便是即刻前往汴京,也无妨的。” 李微言大怒。 他拂袖起身,紧盯她:“陆轻眉!” 陆轻眉心脏疾跳,她扶住心口脸色微白时,李微言眉目一蹙。他本要走下台阶,见她手撑住案头,颤着手从怀中取出药丸吃下。她的脸色苍然无血色,李微言怔怔看半晌,在她平复过来时,他猝不及防地别开了眼。 李微言凉凉道:“嫂嫂生病的话,就不要常进宫了。你在宫里病倒了,陆相会怀疑是朕害你啊。” 陆轻眉淡声:“陛下说笑了。” 李微言目中生出恼意,他想嘲讽两句,可他扭头看她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便硬生生将话咽下去。在陆轻眉看过来时,李微言硬邦邦道:“朕有要务和朝臣谈,你没事的话就出宫吧。” 陆轻眉:“两国联姻……” 李微言硬邦邦:“再议!” 他寒着脸出殿,心事起伏不定,满目阴鸷,许多情绪碾到喉咙边,沉甸甸的,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出了宫殿,就着淅沥大的雨水,他怅然一叹气。 冬日太冷,建业无雪,只有雨下个没完没了。 春山赴雪 第226节 他抹把脸,心想算了,和她置什么气呢。 她病倒了……陆相还得找他谈心呢。 真是奇怪,陆家这对儿女,可真是不省心。一个连床都下不了,就嚷着要去庆州;一个倒是下得了床,却三天两头劝他联姻……是啊,入主汴京,恐怕是这些南方大世家的梦想。 能够和汴京张氏平起平坐,陆轻眉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恶意揣摩那位曾经的嫂嫂时,听到小孩子的笑闹声。他回头一看,见宫殿长廊上,两个陆家的小孩追逐着玩耍,几个内宦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着。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贴近时,听到内宦喘着气哄人:“小祖宗,快把字条拿来吧。陛下要是发现了,是要打你们屁股的。” 一个小孩天真笑道:“才不会,陛下和堂姐关系可好啦。” 另一个就点头:“就是就是,陛下都听我堂姐的。” 内宦连忙:“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字条可重要了,连陆家大娘子都不敢碰。你们想被大娘子罚吗?”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他们不怕李微言,却害怕陆轻眉。两个小孩乖乖交出他们玩耍的纸条,躲在廊柱后阴沉着脸的李微言,一眼认出这是他从洛水畔带回来的纸条。 那张林夜给雪荔的纸条。 雪荔根本没收。 当日,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这张纸条,纸条恐怕要跟着林夜买给雪荔的那些礼物一样,被雪荔当做遗物,全都烧个干净。 李微言就是……总想留下点什么。 虽然留下的,是别人的诀别信,哼。 李微言黑着脸,看陆家这两个小孩把纸条还给内宦。他心想一会儿就罚他们,却听到一个小孩嘀咕辩解:“我们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跟哥哥刚开始认字,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想读一读嘛。” 另一个:“就是就是。” 小孩:“伯伯你看,这个字是雪,这个读‘力’,这个是‘我’,这个是‘洗’,‘爱’,‘你’……” 慵懒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倏地绷直身子,猛然站直。 内宦还在笑:“读错了,小乖乖,你们认字不全啊……” 两个小孩叫道:“陛下!” 内宦惶然回头,还不等告罪,便见宫中这位神出鬼没的皇帝阴沉着脸,劈头盖脸地从他手中抢过了纸条。李微言捏着纸条的手指发抖,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迫不及待地去看这字条。 而这时,宫人来报:“陛下,有人夜闯皇宫!” -- 大雨滂沱,视野弥漫,夜闯皇宫的人,是雪荔。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她要见到李微言,只能闯皇宫。她与宫卫们打斗,记得这些人是李微言的人,自己不能杀人性命,她便战得分外辛苦。 大雨让她周围发冷,让她齿关战栗。 她忽而听到少年隔着雨雾的声音:“雪荔——” 李微言喝道:“都停不下,不要打了——” 雪荔回头。 她站在寒夜雨中,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来。雨水浩浩荡荡,如洪涛奔泻,让她的视野模糊无比。她打着颤提着刀,趔趄走向前,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怎么办?” “我想救他,不惜代价,不惜所有。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舍不得……” 她像在呓语,整个人发着烧,浑浑噩噩说这些话。李微言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拽住,拉着她的手奔上龙尾道:“你和我来。” -- 后半夜,雨水依然下个不停。 雪荔衣着单薄,发丝贴颊,站在宫殿廊庑下,看李微言交给她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 李微言催促:“你再仔细看看。” 字条上的墨迹模糊了,纸张也皱了,雪荔手上的雨水几乎毁了它。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低下头——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她怔怔然,依然读出她曾经读出来的那一层意思:“雪,那些是假的。” 而今夜,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风雨后的长廊下,她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挖开自己心中的血肉,任血肉疯涨,任情愫攀沿周身。她终于从这张纸条中的每一句话,提取一字,拼出了另一句话—— “雪荔,我喜爱你。” 雪荔呆呆站在风雨廊中,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朝空荡荡的身后看。 她听到李微言声:“这也是他想告诉你的。” 雪荔看向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 她看到一个少年郎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写字,哀嚎不断,将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扔了一张又一张,才憋出来一张勉强满意的。 她看到少年将纸条珍惜地放入荷包中,走出屋子,坐在府邸前院台阶上,仰头等着日出。 她看到天地间下了雨。烟雨连绵,青山染霜。 她看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她看到日出红胜火,千山云竞逐。林夜站在山巅上,回头笑望着她—— “雪,那些是假的。” “还有一句真话——雪荔,我喜爱你。” 春山盛美得难以置信。 与她一同看日出的林夜,站在山巅等候她的林夜,坐在府邸台阶上等她回家的林夜,坠入洛水洪涛中的林夜……无数碎片,融合出一个真实的他。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纸条,抬起的眼睛眺望雨夜。雨夜风簌簌摇曳,吹动的廊下宫灯光华忽闪忽闪,像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样温柔调皮。 在她无法望到的过去时光中的背后,有一个少年始终等候。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上,眼睛如晚风拂月,星子落湖:“雪荔,我非常、非常的喜爱你。 “我永远等你。” 孑孓千山,万道独行,爱陪伴之。 第130章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雪荔,林小将军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李微言如是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二人已经到了李微言的寝宫。寝宫空旷,燃香点灯,伴着窗外檐头滴答细润的雨声,一切都被笼上一层宁静清雅的缥缈感。 雪荔用他递来的巾子,慢慢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自肩头垂下的发丝。 她如今形容不雅,不应被男子看到。但李微言是朋友,雪荔自己没有这种意识,李微言也喜欢她的这种亲昵。 自他当了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地学习帝王应有的规矩,他早已厌烦无比。 他真想出去玩啊。 可他不能。 他不能让昔日伙伴们的付出努力,变得全然不值。 而今,李微言摒弃宫人,留雪荔独处。宫人们虽有些为难,却因皇帝私下性情阴鸷,喜怒不定,而从容退去。 如此,二人独处,听着雨声,雪荔思考李微言的话。 林夜最想活着吗? 偏偏遇到最没有生志的她。 她隔了漫长一年,才意识到他的不舍与流连。 雪荔擦去眼睫上的雨水,淡淡道:“我想带阿夜走。阿夜不应该被我封在冰中,身魂都不由他。我想过你昔日说的话了,你说,万一他有救呢?我那时候觉得没救,是我太迟钝了……我现在也觉得,万一呢?” 她语气寡淡:“如果可以救,我不惜一切。如果不能救,我就烧掉尸骨,带着阿夜的骨灰走。总之,我不想他被关在冰下面,动也动不了。” 李微言道:“可我救不了他。” 低着头的雪荔睫毛轻轻一颤,她捏着巾子的手指发白用力,垂眼间一言不发。 她安静地坐着,执拗与失落并存,她不知该怎么说。 半晌,雪荔轻声:“李微言,我可以……” “我真的救不了,”李微言打断她,无奈地笑一下,“和小将军同行一路,我亦收益许多,承了他许多情。如果不是他和我约定,将川蜀军的势力事无巨细、毫无偏私地交到我手中,如果不是他引着川蜀军那几位大将军最先向我效力……即使有陆相支持,我回建业做皇帝,也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对南周来说,我明面上只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誉王小世子,我不配继承皇位。” 李微言:“小将军安排了这么多,我后来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但凡我的血有用,我都肯给那些和我无缘无故的兵人一些血,怎么会不给林夜?但是,雪荔,自从救了陆良辰后,我的血就再没用了。” 李微言无所谓道:“无论陆家用多少药材给我调养,亏损的都补不回来,我再没有那类活死人的奇异本事了。应该是那时候失血太多了吧……耗空了我那皇兄在我身上花的十多年的心血。” 雪荔抬头看他。 她道:“你还好吗?” 见她关心他的身体,李微言心中温暖:雪荔可不是爱关心人的人。 他道:“不要这个表情啊,陆轻眉也觉得是她欠了我呢,整天在我这里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你们没必要这样啊。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旁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啊。摆脱了‘药人’体质,哪怕寿命有损,我亦甘之如饴。你应当明白,我最厌恶、最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命运……我如今,很满意。 “南周小公子的过去已随着林夜的离去而埋入尘土。再没有人觊觎南周小公子的血,想靠唐僧肉来医百病、寿百年。我安全了。” 雪荔说:“恭喜你。” 她叠好巾子,站起来:“那我走了。” 李微言:“但是,也许照夜小将军依然有救呢?” 雪荔猛地回头,见那少年帝王手中捏着一枚嫣红的药丸,朝着她笑。 李微言朝她眨眼:“我说了,林夜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 雪荔终于后知后觉:“……是阿夜,前往洛阳行宫前,就对此做了安排吗?” 李微言拍手,后殿便走出一神医。雪荔认得这神医,以前总跟在光义帝身后,专门研究“噬心”毒,研究药人,研究一箩筐旁人毕生用不到的药与毒。 而雪荔想到,当初洛水畔瀑布前,白离找到他们时,林夜腕间有血迹。 是了,她从未想过他为何腕间会有血迹。按说,那是他和李微言商议的计策,要用血来调走卫长吟身边的白离。但林夜那时候骗她,跟她保证说他不会用心头血,他和李微言,会先把动物的血倒入瀑布中,让霍丘军以为南周小公子取了血。而今想来,确实有疑点—— 他麻痹敌人便是,即便做样子,也应该是胸前有血迹才对。世间人以为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是稀世良药,可从来没觉得腕间血有什么用。 时隔一年,雪荔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发生的每一桩事。如此想来,她确信无比——“我那日见到阿夜的时候,他的腕间确实有伤。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从他腕间取血了?” 春山赴雪 第227节 李微言“嗯”一声。 他眉目舒展,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告诉雪荔,那时候,他和林夜聊过计划。林夜那时已经决定去洛阳行宫,林夜预料到了此行凶多吉少,他得做最坏打算。他不想死,可万不得已,他便只能取用第三滴心头血。 李微言:“我的血,能救世间所有人,唯独救不了林夜。因为林夜心头本就有我的血,我的血在他心脉上封了那么久,流速再缓慢,他的身体也该免疫了。对旁人来说一定有用的南周小公子的救命血,对林夜来说,是最没用的。 “林夜也那么觉得……所以他去行宫前,割腕取了他自己的血,留给我。他和我说,希望那位神医,能拿着他的血,想办法救一救他。若是能活,他不愿意死。” 雪荔的目光,落到神医面上。 神医枯槁,麻木无比,又宛如老了十岁。 跟在李氏皇族身边,他天天提心吊胆,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有些成绩,便被人如此看待,他已然习惯。只是可惜他医术了得,却无法传世。 他研制的这些东西,注定无法让世人知道。 神医说道:“林小将军取用第三滴血后,之所以会身体迅速衰劫,是因他封印在心头的那第三滴血,格外强悍,他自己本身的身体,是承受不住那种力量的。这时候,小公子的血对他来说,是毒,而不是药。此局难解,唯一的解法是,他本身的气血力量足够强大,可以对抗那第三滴血的力量,与那第三滴血真正融合,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林小将军死了,但我的研究没有停下来……陛下和陆家,仍要我拿着小将军的血,尝试制出一种药,提升小将军本身筋脉的潜力,好让他能对抗那血。幸不辱命,如今,有了结果。” 雪荔的目光,落在李微言指尖那枚药丸上。 她目中光华流动,灿光激荡间,李微言哈哈大笑。 李微言开怀无比,心中也为自己和林夜昔日的默契而得意。他见雪荔目光明亮,心中欢喜,却又故意道:“不过,你也不用开心得太早。这药呢,只有一枚,其中用到的药材,还十足珍贵。林夜封印血脉那么久,这枚药只能让他自己的气血来对抗我的血,他心头的剑伤,可还留着呢……如果这药当真有用,能让林夜‘死而复生’,那夺他性命的剑伤,也是要解决的。后续他可能需要一直服药,直到他彻底吸收那滴血的力量。” 雪荔:“药材很难拿到吗?我去取。” 李微言:“需要用的珍贵药材太多。南周这边,有我在,自然是不成问题的。难在有些药材,需要北周那边提供……这一年来,我为了让神医制药,频频从北周想办法。北周那边生了警惕,我最近已经拿不到药材了。他们应当是怕‘噬心’之毒重演,怕南周折腾什么,对付他们。 “所以雪荔,南北周得一统,林夜才能拿到药材。” 雪荔如此冰雪聪明。 他说得再委婉,她也听懂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微言:“是北周与南周,需要联姻……” 他沉默一番,像死人一般往后一瘫,破罐子破摔:“我必须联姻,必须入汴京……而在此之前,我们得联手,彻底剿灭藏在暗处的逃亡的霍丘军马。 “雪荔,你得帮我们杀个人——卫长吟。” -- 高烛萤黄,风过而廊下卷帘轻晃。 有侍女轻声问候,有灯笼光影落在屏风上,沙沙脚步声自宫中暗道走出。北周皇宫的公主寝舍中,郡主叶流疏正坐在书案后,看来自南周的书信。 那是来自南周皇帝李微言的信——依然是说联姻之事。 而今,南北两国,李微言若要入主汴京,两国互相提防的条件下,联姻是最好的法子。 “郡主仍未想好吗?”温雅男声自后落座,叶流疏回头,隔着屏风,看到那道修长俊雅的郎君身姿。 这一年来,北周未易姓,未改朝换代,未被民间猜忌摧毁,全靠关中张氏顶着。最近,宫中那位小皇帝再一次被指出“非李氏血统”,朝内朝外闹腾不已,全靠关中张氏压着。 ……全靠张秉。 但这不是长久之策。 宣明帝死得干净,李微言却没有死。和平之局,步履维艰。 叶流疏走出屏风,看到张秉支颌而坐,闭目含笑。他一向雅致温和,只有那日杀宣明帝时,才露出几分决然狠厉。而那之后,他代替他父亲把持朝政……眉目间也有几分疲色。 叶流疏跪坐到他身边,煮茶倒水。 水流潺潺,茶雾缭绕,张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盯着女子微垂的秀净长颈,看得出了神。 叶流疏轻声:“我与李微言联姻,是如今最好的解局法,对吗?南北周要一统,便不能有两座都城,南周朝臣百官想要进入汴京,北周朝臣想将李微言控制在手中……所以必须有一个足以代表北周的女子,嫁给李微言,才能让双方放心。 “南周陆家警惕北周张氏,正如郎君,也警惕着那位陆娘子进入汴京。” 张秉缓声:“陆相之下,和我对局的下一代掌权者,本应是陆相的儿子,陆曦,陆良辰。但如今种种情报证明,陆相的儿子志不在此,陆相的女儿却和南周皇帝李微言走得十分近,插手政务良多。 “听说……李微言是誉王世子,一个血脉偏远的皇室旁系,能入主建业,全靠陆家的扶持。如此看来,我们要提防的,也许不是陆良辰,而是陆轻眉对李微言的影响。我们必须有一位厉害的女子在李微言身边,北周朝堂才可放心让他们进入汴京。” 叶流疏问:“为何是我呢?” 张秉:“郡主不愿意吗?” 静夜深宫,独此二人。美人肌如白雪,鬃若堆鸦。灯烛一摇,无声无息,二人各自移开目光。 叶流疏:“张氏贵女品性高洁学识渊博者,恐远胜过我。郎君可以让张家娘子嫁给李微言,做那皇后,郎君才更放心些。” 张秉袖中手指颤了一下,他含笑:“你应当知道,我想给你留一条路。” 叶流疏垂着的睫毛轻颤,不语。 张秉:“如果张家女做皇后的话……郡主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郡主从一介孤女走到今日地位,甘心舍弃这些权势吗?如果郡主愿意舍弃,我自然可以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出路。” 他盯着她:“没有人知晓你,打扰你。你隐姓埋名,嫁人生子,一生平顺。你若愿意如此,我可以保证。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郡主应当知晓的。” 叶流疏许久不语。 又过了许久,她再一次抬起眼。她美丽的眼睛,与他隽秀的眉眼对视。 她道:“……郎君将与我,再无交集。 “郎君是天上鹰,云中月,高洁傲然,又野心勃勃。南北周一统,正是郎君大显神通的机会……郎君在汴京恭迎南周皇帝入局,是么?” 张秉微笑:“郡主,西域的霍丘国正在崛起。我辈之徒,何不借势?” 叶流疏朝前倾身,柔声:“那郎君怎知,我便是毫无野心、甘愿平凡之人呢?” 她缓缓膝行,依偎向他。烛火流动在二人身上,光影摇曳,屏风上映出的二人身影,已足够亲近。 叶流疏伏在他膝头:“如果我嫁给李微言,郎君会一直站在我身后,支持我吗?张家的势力,会为我所用,郎君会为我所用吗?” 张秉:“若你为后,我便是你身后最值得信任的支持者。郡主将与张氏捆绑,共同迎战南周皇帝与建业陆家。” 叶流疏浅笑:“正如建业陆家的陆轻眉,一定会是李微言背后的支持者。她将带着整个陆家,与我们博弈。且看日后朝堂,张氏与陆氏,谁主沉浮。” 叶流疏美目流波,朝张秉仰脸:“有郎君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我要与南周皇帝写信了……” 张秉俯首:“臣帮郡主研磨。” 叶流疏:“尚未功成,当不得郎君在妾身面前称臣。” 张秉:“郡主要写什么?” 叶流疏:“向我未来的夫君问好吧。” 她在信中想问他: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更牢靠,陛下觉得呢? -- 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自然更牢靠。 南周皇宫中,陆轻眉跪在书案旁,与淡着脸的李微言对视。 他歪靠着龙椅,吊儿郎当地玩着手中一把墨玉雕像。少年天子撩起眼皮,看那纤纤美人研磨执笔,代他拟信。她将代他与北周的郡主问安,和未来的皇后谈及合作。 她何不代他娶了叶流疏? 李微言嘲弄道:“我听闻,皇帝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陛下可以为所欲为,但得是统一天下的陛下,”陆轻眉淡声,在他自后握住她手中笔时,二人呼吸极近,却谁也没动,陆轻眉将信写下去,“陆家会一直支持陛下的。” 李微言:“……嫂嫂呢?” 陆轻眉:“我也会一直站在陛下身后,支持陛下,保护陛下。” “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对抗西域的霍丘国……击杀卫长吟。” -- 雪荔已出局很久,如今,为了林夜,她愿意再次入局。 李微言迟迟不肯入汴京的原因,除了两国谈判的条件未曾满意,亦有卫长吟还活着的缘故。皇帝不远行,只有卫长吟伏诛,两国才能真正一统,将矛头指向西域。 雪荔便来为他们杀卫长吟。 一年以来,卫长吟始终躲藏,不曾露面。而今,他们放出“有人要复活照夜将军”这个消息,卫长吟很可能被钓出来。 毕竟,双方皆知,卫长吟多年阴谋多次毁于林夜之手。二人又同为将军,同样是智谋型将军。这世间,最厌恶林夜、最害怕林夜活着的人,一定是卫长吟。 按照他们的计划,雪荔重新潜入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她和北周看守的兵马交战,双方皆有放水之嫌,只为了让雪荔带走林夜。 当日,雪荔封住洛水,冻住林夜的尸骨。今日,雪荔伏在冰面上,亲自用内力融化洛水,自湿淋淋的杂着碎冰的冰水中,将林夜抱住。 他靠在她肩头,冰凉刺骨,被用冰保存着的身体仍然鲜活,只眉目紧闭肌肤苍白。雪荔拥着他,将李微言给的药丸喂入他口中。 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动静。 雪荔的心一点点凉下,却又无所谓。她打定了主意,无论阿夜能否重生,她都要带阿夜离开这里。他们说好的一起游历红尘,她要带他一起走。 山洞外的脚步声近了,她扣住湿漉漉的少年肩膀,拔身而起,朝山洞外涌来的北周兵马掠去。这些兵马并非真正要拦她,她的目的只是将林夜带走,引出卫长吟。她把卫长吟和那些霍丘杂兵带到南北周兵马已经埋伏好的地方,将他们一网打尽。 洞外早已备好马匹,打斗间,雪荔带着林夜跃上棕马。 马蹄高溅,长夜幽微,身后冰冷僵硬的少年贴伏着她。雪荔只觉得轻快:“阿夜,我们走——” ——如果那一夜,她赶得快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救下阿夜了?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们离开。 长夜如兽,吞没他们,雪荔御马,夹紧马腹,越行越快。她几乎要忘记这是一场“诱捕”,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尖的时候,她想到那一夜的星坠如雨。 她要带林夜走。 生死勿论,走到天尽头,走到这世间只有他们的地方。 -- 身后弓弩、马匹声开始多了起来,雪荔御马术了得,只神思恍惚,多次将今夜与一年前的最后一夜弄混。 然这无妨,只是小事。 天地间下了雪,雪尚未铺满大地,双方搏斗还有时间。在这重计划中,忽有一瞬,雪荔听到一声吼叫:“雪女——” 她勒马停下,抬头朝声音看去—— 她看到了卫长吟。 黑魆魆的夜中,她还没有将诱饵引到早已埋伏好的地方,卫长吟便现了身。他身后竟然没有那些跟着他逃亡的霍丘兵马,山坡上竟然只有卫长吟一个人。他冷冷地看着平原大地上的马匹,以及那一骑男女。 春山赴雪 第228节 这是一年不曾露面的卫长吟。 卫长吟高声:“你以为我猜不出你们的心思吗,你以为我会上当吗……雪女,想杀我,就亲自来杀!” 言罢,他御马翻身而走。 雪荔停顿一下,御马而追。 种种阴谋,因卫长吟而起。她绝不能让卫长吟活着。 她身后的少年僵硬冰冷,如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尸体那般。只有雪越来越大,雪荔不知那药丸有没有用,或许眼下所有,皆是她的幻觉,也未可知。 也许她此时还停留在盗贼地窟中,受那迷药的影响,误以为自己可以杀了卫长吟,救下林夜。 若当真是幻觉,她亦一往无前。 -- “哐——” 冰原上,洛水凝冰,马匹不安地踩着碎冰想要逃跑,又因主人的交战而不舍离去,只焦躁地在原地跺脚。 洛水在这片地段凝结成了冰,雪荔手中的“问雪”和卫长吟的大刀交错到一起。卫长吟脸上的胡滓与狰狞伤痕,都让他有别于一年前那个坐筹帷幄的霍丘大将军。 他变得凶狠、暴戾、急躁。 他竟然敢孤身一人,来和雪荔交手。 二人交手数招,双方便皆知对方武功深浅,皆知卫长吟不会是雪荔的对手。卫长吟被雪荔再一招击退时,摔在冰面上,他狂笑道:“雪女,你以为,我真的是要和你打吗?白离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我真的会失心疯?” 他眼睛看向皓雪,转向旁边,倏然拔步。 卫长吟:“五感异于常人的雪女,就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雪荔鼻尖耸动,在他的刻意提醒下,才闻到自己身上火油的气味。是了,现在她和卫长吟近身搏斗,卫长吟应该是在他自己身上涂抹了火油,在战斗中,将火油也沾染到了雪荔身上。 卫长吟如同疯了般大笑。 他道:“我绝不会失败……我绝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里!要死就死一起,雄伟的白王,绝不会因我而蒙羞……” 他朝雪荔冲去,再一次近身。雪荔拔身游走间,忽然色变,见卫长吟竟然只是使了个幌子,半途改道,他真正冲去的,是那冰面上的两匹马。 一匹马,是卫长吟的;一匹马,上面驮着没有气息的林夜。 在他们打斗间,这两匹马始终相挨着,鼻息凑在一起忽闻……雪荔色变。 她意识到马上带着火油,自己的那匹马被卫长吟的马沾上了火油。卫长吟是要杀她,但林夜是她的软肋,卫长吟最想杀的人,本就是林夜…… 雪荔猝然激发所有内力,身快如魅,自后袭向卫长吟。 卫长吟浑然不在乎身后尖锐的刀锋,他大笑着,掰断自己手中的刀。两把断刃皆在手中,卫长吟将内力作用于自己手中大刀上。雪荔目眦欲裂,眼睁睁见卫长吟手中的刀甩出,两把断刃在半空中交错,被激起一簇极细的火星。 那火星,眼看就要烧上马匹! 雪荔:“阿夜——” 卫长吟:“我们一起死——” 电光火石间,马匹上的一只手伸出,朝那甩开的断刃抓去。一把断刃被抓,另一把断刃被击飞。 -- 时间如同凝滞。 雪花短暂冻结。 寒夜之中,断刃哐当摔在冰面上,卫长吟绝望吼叫着冲撞去。当马匹上的那只手抓住断刃时,卫长吟和雪荔的心脏,都在一瞬间僵凝。 时间重新流动。 雪花漫漫飞扬。 长空之下,林夜自马上翻身而起,帛带飞扬间,他声音带着沙哑的笑意:“阿雪——” 雪荔拔身飞起! 二人一前一后,身如弯月长弓,在夜中拉开紧弦。 夜如长空点星,光华明灭间,卫长吟被一前一后地夹击。“问雪”自后刺穿他的心肺时,身前的断刃也割在了他的脖颈上。 平原远方,反应过来的南北周兵马和霍丘残军相逐,终于站到了这片地方。 卫长吟僵立而站,看着身前的林夜,又不甘心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雪荔。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卫长吟,乌尔吟,霍丘走狗,好死不送——” 长夜点灯,皓雪千里,冰原寂静。 卫长吟轰然倒地时,雪荔静静抬头。 飞雪埋没二人。 雪荔手中的匕首还滴着血,地上的人尸骨未寒,对面的林夜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她怔怔地握紧匕首,在雪中打着颤,怀疑这仍是幻觉。 他的眼睛被雪雾遮掩,雪荔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觉他始终在看着她。 当她看向他时,他是否已经看了她许久? 一瞬便是永恒,大雪浩荡纷扬,洁净莹白,破开长夜迷雾,横亘在二人之间。站在冰原上的少年立在雪雾中,眼眶微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回头、等你醒悟,等你爱我、等你记住我,等你……带我离开。 到此一刻,雪荔的孔雀少年,终于回来了。 第131章 春山赴雪,无…… 诛杀卫长吟,救下林夜,剿灭霍丘在大周国的残兵,李微言带着建业百官进入汴京,聘长宁郡主叶流疏为后。入京之时,关中张氏带着文武百官相迎,先北周幼帝退位让贤。 二月,大周一统,尊李微言为帝。朝中新气象,议封后大事。 那是朝堂上的事宜,只是诛杀卫长吟、剿灭霍丘之事和雪荔有关,雪荔便护送李微言平安入了汴京。先前送亲送了整整一年,雪荔最终没有到达汴京。未料到诸事了结,雪荔竟有缘来到汴京。 汴京繁盛,金粟馥郁,花光满路。 这是与曾作为南周古都的建业相似、又全然不同的风光。 李微言大约吃到了雪荔护送所带来的安全感,又留恋昔日朋友的相聚;而来到敌友难明的新朝,他少不得局促。他便多次邀请雪荔留下陪他,无论是任职宫卫中的什么武官,他说得天花乱坠,许了许多条件。 就连陆轻眉也默许:雪女在皇帝身边的话,皇帝确实安全。 张秉在旁,说起先前宣明帝和江湖势力结盟、以致酿成大祸的故事。他说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李微言白了他好几眼,陆轻眉也目光泠泠地盯着他,揣测这人在朝中的不好对付。 雪荔对他们的挽留和交锋都没有兴趣。 她认真辞别,只说家中有人需要照顾。 众人自然知晓是谁,欲言又止半晌,李微言到底叹口气放行。 于是,雪荔在大周皇宫中参加夜宴,看遍歌舞,再纹风不动地从丝竹管弦乐中走过,离宫返回自己临时居住的府邸。汴京夜间灯火铺陈,亮如白昼。 夜里飘了细雪,却无损汴京繁华。夜间的汴京银花火树,越接近府邸,她步伐越是加快。 她耐不住用了轻功,翻墙而入。 她踩着飞雪翻墙跳入院落,才一转身,先映入眼帘的,除了那在细细飞雪中轻晃的廊下灯笼,便是坐在台阶上托腮看雪的少年郎君。 是林夜。 自然是林夜。 他撑着脸坐在台阶上,仰望天幕时,飞雪与灯烛光一道落在他脸上,呈一种莹白晕黄交织的氤氲美感。他许是怕冷,披着厚重孔雀翎织就的长裘,孔雀翎羽的光斑斓明耀,偏偏适合他。 许是独自一人待在府邸,他懒得梳洗,长发便没有束得严整。一根玉簪束发,乌发垂落而下,搭在孔雀翎长裘上,也被风雪吹扬几缕,沾到他瘦白的脸颊上。 他这样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清清幽幽,像一缕幽魂,尚未消弭,却即将消弭。 雪荔顿在原地,看着他发了呆。 林夜起先没有发现她,但他又不是瞎子,一个小仙女枯枯地在墙角树旁兀自不动,他的眼波便流了过去。 林夜佯怒:“我不是鬼魂,我还活着,我有影子,我会说话能跑能跳。我只是生了大病,只是饮食需要注意,只是要常日泡在药罐里,只是从生死一线中活过来遭了些罪,导致现在连门都出不了,只是在家中做‘望妻石’……虽然有这么多‘只是’,我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严肃道:“阿雪,别把我当鬼,别再问别人能不能看见我了……所有人都能看得见我,我活着这件事,不是梦不是幻觉。我是真实存在的。” 要知道,自从他从鬼门关走出来,自从他活过来后又重病数次、无缘无故晕倒吐血数次,雪荔便总怀疑他是假的。 他只是受罪太多,剑伤致命,李微言送来的药物再好,他也需要慢慢调养。 林夜一向心态好,言笑自如。然而前些天,林夜听到雪荔问李微言他们,“你们能不能看见他”。众人古怪的眼神下,林夜才知道雪荔的患得患失。 如此,林夜几乎每日见雪荔,都要强调“我活着”这件事。 此时此夜,雪花落在少年乌发玉簪、长睫黑目上,他哐哐哐说一大堆话,少不得因体弱而咳嗽两声,雪荔才淡定下来,朝他走去。 她相信他活着了。 毕竟她再是幻象重重,她也幻想不出来如此伶牙俐的林夜。 林夜的眉飞色舞、能说会道,是贫瘠的她,永远无法想象却流连不已的。 雪荔到林夜身边,他朝她仰脸笑,殷勤地拿自己的裘衣一角铺在阶上,邀请她入座。雪荔便坐下来,挨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气,她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 她垂下眼,觉得自己好是快活。 是了,这才是快活。她的心砰砰跳,起起伏伏,与先前的心如止水,是全然不同的状态。 雪荔品呷着这种奇异的情绪时,听旁边少年邀功:“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吗?” 雪荔:“什么?” 林夜好得意:“我一直坐在台阶上等你回家,这样,你想到家中有人等候,就会心不在焉、患得患失。不管他们的宴席有多精彩,歌舞有多好看,你只要有点良心,都会挂念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吃药、我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可怜……这样的话,阿雪急匆匆回家,奔我而来,我多聪明啊。” 雪荔心想,我倒不会想那么多。不过,我也确实心不在焉,想早早回来。 而且…… 雪荔轻声:“家?” 林夜眨眼睛:“不是吗?有我的地方,还称不上‘家’吗?我不配吗?” 他又开始了,侧过脸望她,眼睛漆黑水灵,捧着心口泫然欲泣。他长得这样好,眼神这样清,作怪的模样不让人讨厌,让人很是心动。 春山赴雪 第229节 雪荔弯了唇,目光盈盈。 手捂心脏作怪的少年一怔,他看得眼睛有点发直,恍惚片刻,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猛地红着脸撇过了脸,闷不吭声了。 他不招惹她了,便轮到她来招惹他。 雪荔挨近他,小声:“阿夜,我在笑呢。” 林夜脸颊滚烫,含糊道:“……知道。” 他憋了半天,支吾说道:“很好看,好看得……我、我……忍不住。” 雪荔凑近,气息快拂到他颊上:“忍什么?” 林夜僵硬着,没敢抬头多看。他满心满眼气血滚滚,脑海中不断浮着她的笑容。他早已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可雪荔每一次稍微露个笑,他便手指发麻脑勺发木,他、他…… 林夜捂着心脏处的手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雪荔误会了,问道:“你心脏还在疼?” 林夜一怔。 他松开衣襟,笑:“不疼。” 少女的手却伸过来,她的气息贴着他脸颊,他一动不动,满脑绮思幻象。而雪荔的手抵在他心脏处,内力柔柔地传过去时,林夜意识到她又在为他耗费精力,他忙伸手握住她手。 这一次,他终于敢看她眼睛了。 林夜弯眸:“阿雪,我和你闹着玩呢,我真的不疼。我最近吃药格外积极,也没有胡闹,没有嚷着出去玩……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你没见过的‘照夜将军’的好身体,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了……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有多厉害了。” 雪荔点头。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他说什么她都信的人。 但雪荔的手指依然没有从他的衣襟处挪开,他不让她传输内力,她便停了。她的手指只是抵在那里,感受着下方跳动的心脏,她脑海中,浮现林夜刚从鬼门关走出来后,他心脏处的剑伤。 那是致命之伤。 多亏李微言给的药,拖住他性命,让他们有时间去治疗调养…… 雪荔问:“痛不痛?” 林夜怔住。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低垂着眉眼,神色看不清,而说话语气,是她一贯的平静淡漠调子:“那剑伤,是宋挽风造成的,是从后偷袭的剑伤。我认得宋挽风的招式……当时,是不是很疼?一句话都说不了的时候,听到我喊你却无法开口时,是不是很难受? “你只有二十岁……就要经历这些。 “是不是很……委屈呢?” 林夜缓声:“委屈?” 雪荔点头:“嗯,我仔细研究过了……你年纪这么小,身边人死那么多,你得一一处置,还得藏好自己的情绪,安抚所有人。你把健康的身体折腾成这样,知情领情的人也没几个……大家都说,这样会很‘委屈’。” 她想一想:“我很心疼。” 林夜“噗嗤”笑。 她自然不知道,她淡着脸表达关心的时候,有多可爱。但是正如林夜自己也不知道,他忍痛这么多年,习惯了当旁人的顶梁柱、智囊军师,雪荔问一句“痛不痛”“委屈吗”,他的眼睛便红了。 雪荔抬头,目光与他对视。 他本想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却在她的眼眸凝视下失神。 他忍不住倾身,将手指拂在她脸颊上。他的手指从她腮边向上游走,最终落到她眼角处。他手指按着她眼角,轻轻擦过她的睫毛,不受控制地看向她的眼神。 他被这样清宁又空寂的眼神捕捉,他早就知道自己甘之如饴。 夜间皓雪纷纷扬扬,如撒盐如鹅毛,浩浩然落在天地间,包裹着台阶上灯笼摇曳下的一对小儿女。 雪荔定定地看着他,见林夜手指一直停在她眼睛处,他喃喃:“阿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忍不住的。” “到底是什么忍不住”“到底要忍什么”这样的问题先不提,雪荔更想知道的是:“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撩起眼皮,眼睛黑白分明,如曜石一样闪着清光。他微微笑:“爱我的眼神,愿意陪我为所欲为的眼神。越是这样,我越怕欺负了你。” 他声音微哑,喉结滚动,说话间便倾身,目光落在她粉红唇瓣上。 他心跳咚咚,俯身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冲下去偷香,满脑子都是“差不多可以了”“好久没亲了”“阿雪喜欢我,不会推开我的”。 雪荔确实没有推开他。 但是林夜的气息即将落到她唇角时,林夜听到雪荔说:“可你确实欺负了我。” 林夜愣住,他倾身的动作停住,隔着一寸之距,他抬起眼睛看她。雪荔看到,他的脸颊微微发白。 看来,聪敏的照夜小将军,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 雪荔平声静气:“你知道我不懂情,便仗着我不懂,来糊弄我。你在凤翔的时候,应该和玉龙师父见过面。起码那时候,你就对师父生出怀疑。你怕师父和宋挽风又要对我做什么,便瞒着我,自己去赴约。离开凤翔的那一天早上,你也在台阶上等我,反复问我喜不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说不喜欢,你就死而无谓了。 “你骗了我。你说不会用第三滴血,却用了。你说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离开,你失约了。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你确确实实地欺负了我。” 林夜落在她眼角处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的气息也有些颤。 他朝后退,垂下眼:“对不起,阿雪,我没办法……” 雪荔握住他的手。 雪荔:“我觉得我不笨,如果不是我信任你,我便不会被你当日的表现骗你。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来骗我,去赴死。你觉得我应该不会太难受,可我其实很难受。我知道你是不忍心,你怕师父和宋挽风再一次伤害我……事情过去很久,我也不知道如果当日是我在洛阳行宫,我能不能撑住师父和宋挽风的联手背弃。但事实上,替我承受的人是你。 “我不喜欢这样。你很聪明,但我也不差。你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主,却低估了我和你之间的情谊。反正这世上再没有师父,没有宋挽风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要和我一起商量,不要再擅做主张。” 雪荔轻声:“好孤独的。” 林夜恍惚看她,喃声:“什么?” 雪荔静静看着他:“没有阿夜的世界,好孤独。” 只此一句,万籁俱寂。 只此一句,再什么都不重要了。 林夜眼眶倏地通红,方才还能克制的情意此时决堤。他无法自控无法收敛,他红着脸倾身,将雪荔抱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自己心房。 他抱她抱得用力,贴在她脸颊旁的气息滚烫,身子又微微发抖。 林夜声音沙哑:“阿雪,你感受到了,对不对?” 雪荔没吭气。 林夜怜惜地抱着她:“你反反复复地问我,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无异,那么,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而今,你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对吗? “因为风骨,因为志向,因为陪伴,因为尊严。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因为存在本身就足够珍贵。爱是一种你不明白的感情,但你一定知道吧,感受到吧——在这漫山风雪下,春山明媚,有人爱你,惜你,不舍你。 “阿雪,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了。” 雪荔回答:“是的,我明白。” 她缓缓说:“我因阿夜,而留恋凡尘。” 林夜声音便听着更难受了:“如果你已经明白,那我欺骗你的这件事,一定让你很难受吧?阿雪,对不起。我是想保护你,不是想伤害你。” 雪荔点头。 她从他怀中挣出一点,她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弯唇:“我原谅你。” 林夜忍不住跟着她笑。 万千情意如海如潮,如云奔涌。夜雪之下,林夜倾身,终于抱到她,与她在夜雪弥漫间拥吻—— 他听到融雪的声音。 他听到心动的声音。 遥远的天边,冬日河川间的浮冰刺拉拉,一点点碎开,从坚冰变成碎冰,再从碎冰,散落到从高处流下的雪水里。雪水再融化,浩荡滚滚而下,于是,沉浸一整年的青山绿水在咔擦碎冰声中,浮动活跃。冰雪融化,春水盈盈,春日在此夜,真正到来。 -- 林夜曾在雪地中为雪荔题字:“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誓,魂飞散。” 而今夜,雪荔在雪地中,用他送给她的匕首“问雪”,回应他的爱:“愿伴林夜千千日,万万月,亿亿年。” -- 三月,林夜身体好一些了,便不愿意待在汴京。他雀跃无比,催促雪荔带他走江湖。 显然,天真的小郎君虽然是战场上的天才,却因为没有游历天下,而对这件事充满了向往。雪荔比他有经验,她已经游历过整整一年了,她没觉得有多好玩。 不过林夜向往,雪荔便和林夜拜别李微言等人,离开汴京。 他们先去庆州。 明景在庆州建国“朱居国”,她昔日的女兵们跟着她在此地居住,并向天下招婿,还要保持和大周国友好的关贸关系。借着曾经送亲那桩了不起的事,明景背靠皇帝李微言,如今扶兰氏的日子,可比之前在西域时好很多。 雪荔和林夜骑在马上,在建好的新城门前递上名帖,等故人来见。 风尘滚滚,砂砾如梭,无损此地人流。城门前有守卫维持秩序,门外人来人往,车队熙攘,看起来非常热闹。 雪荔问:“这里人一直这么多吗?” 守卫知道他们是女王的朋友,便热情回答:“自然不是。只是女王在招婿呢,女王美丽年少,还肯传授魔笛,前来庆州的年轻人可不少……” 雪荔眯眸,看着江湖人士打扮的过路人:“还有女子呢。” 守卫很淡定:“万一女王喜欢女子呢?” 雪荔眼睛微微瞠大,为这新奇的说法而生出思考。一旁的林夜咳嗽一声,瞪一眼那多话的守卫。他可不想漂亮的雪荔,生出奇怪的想法。 下凡的小仙女是他一个人的。 林夜的马便朝雪荔那边走,两颗马头撞了撞。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雪荔被外界变化吸引,眼睛轻轻一闪,便看到林夜变戏法一样凑过来,朝她抛来一个什么东西:“阿雪,看看这是什么?” 他抛得再随意,雪荔也接的住。 雪荔发现,林夜抛来一本空白的本子。牛皮封皮包裹得严实,用绳索捆缚,还抹着一层蜜色蜡油。一层层揭开后,她还没有欣赏空白的书页,先看到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xxxx》。 雪荔:“……”竟然一个字也没认出来。 好在旁边有小孔雀炫耀地读出来:“这是《雪夜日志》。” 雪荔看向林夜。 林夜狡黠眨眼:“先前的日志册,不是丢了吗?我送你新的啊。” 春山赴雪 第230节 雪荔“啊”一声,想起来了。 《雪荔日志》掉入洛水后,丢了整整一年。她只找回来一些零星纸张,还被水泡得快要毁坏。无论雪荔如何补救,丢了的日志都不再回来。 她倒是不失落,林夜却担心她不开心,重新送了她日志本子。 送便送吧,《雪荔日志》改名《雪夜日志》是什么意思? 林夜板着脸,厚着脸皮指自己:“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志……你可以写,我也可以写。我们是一起的,当然日志也要一起写了。” 他美滋滋畅想,想得自己脸颊绯红:“你和我一起写的日志,以后可以当传家宝,传给下一代……” 雪荔:“那我就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林夜瞪她:“你需要什么秘密?我都不要秘密的。是你说让我不要再瞒着你,难道你想瞒我什么事?阿雪,我告诉你,不许——我、我可是非常霸道的。” 雪荔看不出他霸道,倒看出来他好玩。 她又弯了弯眼睛,他便又开始目光闪烁,挪开视野左顾右盼。 而林夜听到雪荔说:“我也有礼物送你呢。” 林夜一愣后,当即惊喜。他回头间,眼看着一样物什抛过来,像个卷轴模样。林夜浮想翩翩,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卷轴。他想了许多卷轴中的东西,没想到这竟然是一道密旨—— 刺杀霍丘国王,白王。 林夜:“……” 他木然看雪荔,垮下脸。 雪荔:“赏金一万金。” 林夜:“……” 雪荔道:“这是李微言给我的,陆家、张家,全在上面按了印。就是说,如果我成功杀了霍丘国的国王白王,我就能得到这一万金。皇帝和张家、陆家三方印玺盖在上面,他们互相监督,我不怕他们任何一方赖账。” 林夜想半晌,问:“你很缺钱?” 雪荔点头。 林夜正要开口,雪荔如数家珍地开始数:“阿夜每日要用的药材,阿夜喜欢玩的,喜欢吃的,阿夜的衣物,还有阿夜出门玩耍的偶尔花销……我自然要赚许多许多钱,才养得了阿夜。” 林夜捧着卷轴的手一紧。 他半晌笑:“我不缺钱的。我自己可以……” 雪荔摇头:“不一样。” 雪荔:“是我要带你走的。我自然要对你好,不能委屈你和我一样风餐露宿。我希望阿夜不受委屈。” 林夜垂下眼。 心间感动与欢喜,已是最浅薄的情感。他无意一次次表露自己的喜爱,手指却抚着卷轴上的字,实在眷恋难言。好半晌,林夜轻声:“刺杀白王,可不是简单的事……” 雪荔道:“也许有故人愿意相助。” 雪荔这样说,武功弱于她的林夜才感受到,他们出行一路,一直有人默默跟随在后。只是他一直感觉得不清晰,而武功高手雪荔都没吭气,林夜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今看来…… 城楼下,林夜朝身后看。 雪荔道:“跟了一路,还不出来吗?” 林夜看到小道上,一匹马驮着一个少年,不情不愿地走出来。那少年脸皮很厚,看到他们,当即露出笑容,热情打招呼,又挺腰拱手抱拳,特意压低声音:“在下粱尘,与二位一见如故,不知可否同行?” 林夜盯这少年。 林夜眼睛光轻轻亮,却又故意道:“看起来,某个不听话的人,又离家出走了啊?” 粱尘眼睛泛红,却笑起来。 他策马朝二人走去,慢悠悠:“这次可不是离家出走,我可是带着旨意出门的,我姐姐和我爹娘,都是知道的……” 林夜懒洋洋:“你能干什么啊?” 粱尘:“喂,不要小瞧人,我现在武功可进步了很多,不会拖你后腿的。” 两个少年在斗嘴,雪荔在旁插话:“还有呢。” 林夜和粱尘都一怔,再次朝后看去,他们看到了夕阳西下,老马缓步,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牵着马匹,从城楼下的茶棚方向,朝他们走来。 到近前,青年抬头。 黑衣青年淡然拱手:“大周殿前司都虞候,杨增,奉命出玉门,执行密令。诸位若有所委,在下不避水火!” 余晖自后方斜射,庆州城门正门打开,衣着鲜妍的人影策马而出。一身胡女装束的年少女王头梳发辫,戴花冠,彩幔流苏将她打扮得珠玉琳琅,光华璀璨。而这样的少女纵马奔出城门,朝他们扑撞过来: “粱尘! “林夜、雪荔、杨增杨大哥……你们好哇!” -- “如此,便是还差一人了?”林夜笑问。 粱尘和明景一见面,便凑到一边叽叽喳喳说起话来。那当了女王的小姑娘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女王风范,仍是绰约可爱。她跳起来揍人时,眼眸噙泪神色灵动,和昔日一样娇美。 那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其他人则拿着这道密旨,琢磨出关之路。 杨增手托下巴,轻轻瞥雪荔一眼,慢条斯理:“窦燕的机关术,是很有用的……不过‘秦月夜’现在封山了,我们既不知道雪山在天山的哪一段山,也不知道那位冬君大人还愿不愿意放下职务,跟我们出一趟远门。” 雪荔道:“我知道雪山在哪里。” 雪荔:“走吧,我们去找窦燕。” -- 三月时节,一众儿女纵马出关,绕天山,转河西走廊,一路西行。 他们踏过嵯峨高山,葳蕤长河,马匹越行越快,天山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近。天地间的皓雪绵密如雨,在长马纵横间,雨丝纷纷然,化为了天地间的阳光晨露。 他们御马行在晨露下,欢笑声洒过金光粼粼的天山水,山崖积雪折射出一层层波光。 他们追过西坠的金乌,也望过东升的玉兔。晨曦透过薄云,苍鹰在天穹间盘旋俯冲,尖戾叫声洒在奇绝的山水间。山水迢迢路遥遥,壮丽古今。冬日离他们越来越远,春和景明正在眼下。少年们纵马高歌,肆意青春,回头望向山林染上绿意—— 春日终于到了。 【乙酉年三月十五日,凉夜迢迢,西出重关。春山赴雪,无问西东。 ——《雪夜日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