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师兄被魔尊掳走后》 第1章 《万人嫌师兄被魔尊掳走后》作者:夏野堂【完结】 简介: 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敬若神明的师尊不喜欢他,眼里只有温润可人的师弟和所谓“天下苍生”。 他带着师弟试炼,被认为是嫉贤妒能、刻意陷害。 他处处守护故人所托,被认为是利欲熏心、为讨好掌门之子向上爬。 他分担门派事务、对普通弟子扶贤悯弱,被认为是狼子野心、施恩市惠。 他心怀苍生,以身修补结界、对抗天劫,都被认为是心机深沉的作秀。 就连从魔修手中救下、悄悄养在山谷中的灵兽,当恢复妖王之子的身份,坐拥尊荣时,竟也反戈相向,坐视天下人骂他卑鄙无耻,竟偷走妖族少主,害妖王夫妇一夜白头。 燕拂衣百口莫辩。 一日,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本杰克苏纯爱小说、一本玛丽苏言情小说和一本龙傲天逆袭小说中的反派男配,所有的人生,都不过是为了给主角们打脸,被主角踩着爬到巅峰。 也罢,是他痴惘,真心错付,收回来便是。 又一日,被封印千年的魔尊自深渊而出,撕破结界,逼至仙门,燕拂衣苦战力竭,在被魔尊一剑穿胸之际,竟无一人相救。 清冷寡情的师尊用身躯护住了小师弟,曾以心头血施救的灵兽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仙门落败,浩浩荡荡的魔族大军却突然退走,只带走了一个人。 燕拂衣醒来,发现自己周身囚困于重渊,魔尊居高临下,说世人愚昧,要渡他入魔。 燕拂衣问:“为何是我?” “因本尊欲坍塌此三千世界,筑飞升之路,需寻至纯至正一人,破其道心。” “哦,”燕拂衣淡道,“倒霉的又是我。” “破否?” “不破。” 可是怎么办,这方狭隘、愚昧、荒谬的人间,他仍如此热爱。纵百劫千难,折辱毁誉,犹怜草木之青,九死不悔。 * 昆仑剑阁的大师兄被魔尊掳走之后,天下大乱。 一切都变了。 太上忘情的问天仙尊辗转各派,折节相请,只为从魔界救回徒儿。 痛苦万分的小师弟孤身闯入魔域,一次次遍体鳞伤,百折不挠。 天资绝艳的掌门之子叛出师门,要为师兄讨一个公道。 妖界少主状若癫狂,要报复所有曾诋毁燕拂衣的人,在拂衣崖顶撞断了角。 燕拂衣之名再次在街头巷尾相传,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别人故事里受制于天命的配角。 受过恩情之人长跪叩问苍天,只愿他能平安。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太过心软的清冷剑修,微笑回眸。 * 听说,断折消失了万年的飞升天梯,终于又出现了。 听说,九州最后一个金仙,开坛摆宴,收了万年以来第一个弟子。 修的无情决,行的有情道。 内容标签: 强强 虐文 穿书 美强惨 万人迷 救赎 主角视角:燕拂衣 李浮誉 其它:全员火葬场,狗血酸爽,不回头不原谅 一句话简介:万人嫌大师兄被魔尊掳走后 立意: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第1章 昆仑道宗,泽梧秘境。 狂风漫卷着白雪,几乎要将天地之间全覆盖成一片银白,这是来源于秘境本身冰属性的灵力,比外界严冬更胜。 秘境最深处,镇压着魔界封印结界的山谷,更是冷到滴水成冰。 贯通天地的结界上竟赫然破损,不时有漆黑的魔气从中逃逸出来——这里看上去经过了连日激战,耗尽灵力的修士倒了一地。 只有最前方,一道利剑般笔直的身影仍牢牢固守,试图将那结界补上,半步不退。 …… 师尊赶到的时候,燕拂衣刚勉力逼退最后一缕魔气,破损的结界上银光大盛,愈合如初。 反震之力却如同水波一般轰然扩散,身后便是师弟燕庭霜,燕拂衣避无可避,咬牙生受了。 胸肋间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半跪在雪里,以剑拄地,好容易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 燕拂衣一袭黑袍,染了血也并无什么痕迹,只有大袖垂落处,隐约可见手臂上纵横的伤痕,握剑的手背用力到青筋凸起,浓稠的血痕滑过腕骨,“啪嗒”一下落到地上。 他身后,一个昏迷的青年似乎方才醒转,正要努力撑起身子,又一下子跌回去,发出一声可怜的呻吟。 燕拂衣一抬头,看见他师尊那张仿佛堆积着万年冰霜的脸,于高处御剑而来,心下不由一松。 可那情绪很快顿住,他想到什么,眼睫不由做错事般垂了垂。 燕拂衣喉结微微一动,低头小声而恭敬道:“师尊恕罪。” 问天剑尊淡漠的目光从半跪的大弟子身上掠过,便像略过一块草木顽石,匆匆扶起他身后小弟子的动作倒很小心,连面容都柔下来,像怀抱什么易碎的珍宝。 “庭霜……”问天剑尊二指探过小弟子的脉象,眉头皱得很深,“怎能跑来这种地方,你身体怎么受得了?” 问天剑尊剑主肃杀,修的是无情道,性子一向极冷,如今沉下声来,连山谷间的风雪都似乎停了一瞬,只有刚刚被修补好的仙魔结界仍静静闪烁,光华流转,半点看不出先前魔气四溢、杀意凛然的模样。 燕拂衣看见小师弟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拉起师尊的袖角,撒娇地扯了扯:“是我自己想来这秘境历练,您别怪大师兄。” 燕拂衣脸色苍白,缓缓将长剑归于鞘中,又缓缓站起,没有作声。 方才被他一力护在身后的,除了燕庭霜,还有些其他昆仑道宗的弟子。 此时没人敢在素来严厉的问天长老面前抬头,却有些偷偷摸摸的目光落在了燕拂衣身上。 昆仑道宗是修真界声名赫赫的大宗派,其中又以问天长老最为天资绝艳,不到百岁便修得剑尊,实力深不可测。 只是,长老门下的两位弟子,风评却有些迥然。 小弟子燕庭霜,与师尊一样,自小便有天才之名,只是先天身体弱些。 燕庭霜生得好看,性子又乐观开朗、不拘小节,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太阳。 不弃山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 而与之相反,说到问天剑尊的大弟子燕拂衣,大家通常便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互相摇摇头。 说起来,燕拂衣的实力倒也很强,是昆仑道宗这一代的首座大师兄,相貌也极俊美,就是为人……不好说。 传说他心术不正、妒贤嫉能,为了自己的地位打压门派中有天赋的苗子;又传说他利欲熏心、谄上欺下,独揽庶务大权,克扣资源中饱私囊…… 总之,完全就是燕庭霜极端的相反面。 近来泽梧秘境开放,不少门中弟子前来试炼,没想到竟遇到魔界结界破裂,险些命丧于此。 可怎么就那么巧,被问天长老门下的两位弟子碰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灾难,还殃及了他们这些池鱼? 问天剑尊指尖一挑,便现出一颗浑圆明亮的宝丹,他不由分说将丹药塞进燕庭霜口中。 那是极为上品的丹药,效果立竿见影,燕庭霜灰败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 燕庭霜扯着师尊的袖子,眼中更多了几分水光。 问天剑尊安抚地拍了拍小弟子,转身面对燕拂衣,面容又极冰冷。 “今日之事,究竟因何而起?” 燕拂衣哑然,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 “是,弟子的疏忽。” “疏忽?” 问天剑尊显然不信,那张总被赞清冷出尘的仙人面上,浮起淡淡的讥诮: “疏忽便能让你将养病的庭霜骗到昆仑最严寒的秘境,疏忽便能让你们迎面撞上结界破裂、魔气入侵?” 燕拂衣垂下头。 他知道师尊不信,反正他总不信,可眼下,燕拂衣并无什么力气为自己辩驳。 燕拂衣只觉得疲倦,他累得想立刻阖上眼,就站在着一片狼藉的雪地里大睡一场,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想疗伤。 骨节分明的手半掩在身后,显出一种透明似的苍白,衬得隐约可见的血迹更艳得刺眼,可没人看到,燕拂衣自己也不在意。 燕拂衣低道:“弟子知道错了,请师尊责罚。” 一道道情绪各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座座无形的山。 燕拂衣只想快些结束这场闹剧,反正最后总要罚的,不若省去过程,落个清净。 一片雪落在他的脸颊上,有些冷。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却被一道骤然袭来的劲风打断了。 问天剑尊手持清霜剑,冷冽的眼中透出厌恶,剑未出鞘,当做长棍一般,重重抽在燕拂衣膝弯。 “跪下。” 疼痛猛地炸开,燕拂衣踉跄跪倒,眼前一黑,有好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 第2章 他听到燕庭霜惊呼一声,听到师尊好像在说什么,可那声音混在耳边尖锐的嗡鸣中,难以听清。 “……妒性太重。” 燕拂衣面色已然苍白得惊人,一道猩红的血线自唇角落下,鲜艳得刺目,他低垂着头,有几缕长发自冠中散落,拂在面上,看上去凌乱又狼狈。 问天剑尊余怒未消。 “是你自己醉心俗务,疏于修炼,竟输给一个外门杂役弟子,若不是庭霜强撑病体,同样取得名额,半年后九州宗门大比中,外人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们昆仑道宗!” “我本念你年少失怙不易,可庭霜心思单纯——这么多年来,你屡次闯下祸事,甚至害死掌门独子,都是庭霜为你求情,你被罚禁闭,也只有庭霜会惦记着前去探望。” “你明知道庭霜身子不好,尤畏严寒,却非要带他来这最以严寒著称的泽梧,你明知道他根本受不得魔气冲撞,却算准了结界破裂,魔门侵扰……不过是技不如人,便用这般手段,着实歹毒。” “果真是……”问天剑尊的声音低下来,没让这句话也给周围听见,“那人的骨血。” “掌门早便说过,你魔性难除。” 问天剑尊从来话少,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是气狠了。 燕拂衣眉尾轻颤,眼珠微不可察地一动,神情却仍像戴了一张无波无澜的假面具,仿佛对这些说辞全不在意。 不该在意,不能在意,这些话若是锋刃,他也只能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在经年的打磨中,逐渐熟练地忍受疼痛。 宗门大比? 若不是师尊说到,燕拂衣早已忘了。 那日横空出世的外门少年,确有几分本事。 可若不是前一天晚上,燕拂衣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的玄功,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反噬,险些令他走火入魔,重伤之下,他不欲纠缠,便干干净净落了败。 这约莫算是他的命数,燕拂衣活过二十余载,于命数一词很是了然,总之落在他身上,是所求皆不得,可望不可即。 可笑的是,师尊总是忘记,他与庭霜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燕拂衣的父亲是罪大恶极的邪魔外道,燕庭霜的父亲便也是。 燕庭霜出生时由于仙魔之气相冲,先天体弱,那么燕拂衣,当然也是。 “是,”燕拂衣咽下喉头的腥气,机械地说,“师尊要罚便罚罢。” “你!” 问天剑尊被这态度冲得一时怒意更胜,高高扬起手中剑鞘,属于尊者的剑气将飞雪割得七零八落,燕拂衣偏头,颊上蓦然一道血痕。 “师尊,您别气了,”后头的燕庭霜终于姗姗赶来,按住问天剑尊的手臂,“他是我兄长,我比旁人多顾着他些,本也是应当的。” 燕庭霜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的,和暖的,像草长莺飞的季节甜蜜的春雨,他们虽然说兄弟,却一点都不一样。 一片狼藉的山谷之中,不知何时开始响起寂寂的絮语,问天剑尊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严词呵斥首座,那些普通弟子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他们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高层故事,更不知两位师兄的身世,可燕拂衣平日司掌戒律堂,多有严苛,本就不得人心。 他师尊都那样说他,想来是错不了的。 虽说方才,他……他倒也护了他们,可他燕拂衣是首座师兄,护持门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落在那道黑影身上,倒觉得庭霜小师兄果然心怀大度,为人良善,到这时还在为那人说情。 问天剑尊咬牙,他是被燕拂衣气昏了头,却忘记庭霜受了伤,还是疗伤要紧。 仙尊不再多言,打横抱起小弟子,命剑闪烁,御风而去。 危险解除,热闹也看过,散落谷中的不弃山弟子们看看跪在当中的燕拂衣,互相撇撇嘴,不多时也散了。 人影都渐渐消失在远方,燕拂衣立在原地,风雪卷起他破损的袍角,他如同冰雕般就那么跪了一会儿,缓缓抬手,冷白的指尖触到身上唯一还有些热气儿的胸口。 那里单薄的衣料之下,藏着一枚小小的吊坠。 青年剑修的声音微不可闻,几乎要被呼啸的朔风卷碎,唇角却勾起一弯极浅的笑,像给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奖励。 “拂衣今日,修补泽梧境魔族结界,第……” 他微微偏头,飞舞的发丝扫过颊侧,认真思索了一下。 “第三百一十八次。” 第2章 吊坠是故人所留,燕拂衣习惯了在要撑不住时摸一摸,与它说话,便又好像在与爱他的人说话。 ——应当是爱他的吧。 总之故人已逝,燕拂衣便擅自决定这么认为,反正对方也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斥他自作多情。 他这么想着,那双冷然的凤目弯一弯,透出一点点明亮。 燕拂衣在雪中这么歇了一会儿,终于又恢复些力气,便努力摇晃着让自己站起来。 可随着知觉一并恢复的,疼痛也一并回来了。 燕拂衣刚刚站直,眼前便骤然一黑,带刺的寒意从骨缝深处刺进血液。 他赶紧闭上眼睛,一时间不敢呼吸,额上瞬间被冷汗浸透了,愈发显得眉目鸦羽般漆黑。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火冒三丈的清朗声音就是在这是莫名响起。 【狗男男了不起,这锅还能这么扣,反派工具人没人权啊!!】 青年紧闭的睫毛一颤。 狭长的眼睛骤然睁开,再看不到一点脆弱,飞扬的发丝清冷如剑。 “谁在说话。” 声音冷然,推开一隙剑鞘的手指极稳。 那声音一顿,一秒之后就以更大的音量激动起来。 【你能听到我了??】 【拂衣!我是——】 戛然而止。 燕拂衣维持着随时能够出剑的姿势,凛然的凤目微敛,周身飞扬的剑意竟如霜雪。 如果此时有昆仑道宗的人仍在这里,定要为这隐隐已经突破金丹的气息惊诧不已。 燕拂衣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不论是与漏网之鱼的魔气,还是与卷土重来的心魔。 可在最后一声短暂的惊呼之后,那声音就如同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 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声音像是稍纵即逝的幻觉,燕拂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确认此处除自己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 稍露的剑锋重新滑入剑鞘,青年直起身,微微偏头,眼中现出一丝疑惑。 罢了。 燕拂衣摇摇头,安抚似的拍拍胸前的吊坠,手掌终于忍不住轻轻按住心口。 那里正传出一阵阴冷而隐秘的疼痛,就像隐在地底的寒泉,又像被种进血肉的一股剑气,虽不剧烈,却带来呼吸般绵长的折磨。 那不是新受的伤,是来源于幼年的遭遇,那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经年的病根从未真正拔除,像某种顽固的寒毒,一旦受伤便极易发作,连平日里,都让他比常人更怕冷。 被严重引发的时候,不比走火入魔、功力反噬更好过。 燕拂衣有些撑不住,那种倦怠感又涌上来,让他很想就地躺倒,不管不顾地睡死过去。 可是不行。 他又拍拍胸口的吊坠,一边慢慢往秘境出口走,一边狡辩似的小声说: “我才不是又自虐,只是灵力不够御剑了。” “我会找到舒服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嗯,别担心。” 自然没有人回应他,更没有人不赞同地用手指点他的眉心。 只有吊坠亮晶晶的,在雪原背景下愈发像一块冰晶。 燕拂衣终于还是强撑着出了秘境,在附近的凡人镇上寻到一间客栈,将自己扔进小小的客房。 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一晚的梦境很乱,燕拂衣好久没睡得这么沉——或不如直接说是昏了过去,梦里满是大片大片的魔气和血腥,光怪陆离,像是拉扯着脚踝的深浓的泥沼。 他控制不住自己,往下陷去。 猛然睁眼时天光大亮。 燕拂衣忘记拉窗帘,甚至忘记关紧窗,窗缝在凛然夜风中被吹得大开,北境干冷的风呼呼往里灌,睡了一夜的房间没有半点活气儿,冰冷得像座墓室。 燕拂衣定定神,将自己从噩梦中拉扯出来,压下沸腾的血气,去把窗关上。 狂风被挡在外面,他暗暗松了口气。 也就是修行之人的身体,才扛得住这么造,可燕拂衣前日刚刚功法反噬,体内蛰伏的寒毒又在蠢蠢欲动。好几次突然阴冷地刺入脏腑咬上一口,半天难缓过来。 他昨日其实并不想来泽梧秘境,伤不能总拖着,门派事务繁忙,燕拂衣好容易才找到些空闲,准备为自己疗伤。 可燕庭霜找来,苦苦央求,面对这个从小宠爱、习惯守护的弟弟,燕拂衣又从来不知该怎么拒绝。 第3章 不过,也好在来了,不然封印破裂无人及时修补,对于左近的凡人来说,恐怕又是一场灾难。 破损的经脉痛得厉害,燕拂衣忍过一阵,掏出昆仑道宗的传讯灵符。 他这一睡,果然又堆积下不少悬而未决的事,戒律堂、丹草堂、藏书阁……燕拂衣认真地一一看过去,指点着那些传讯的弟子们处理了,把待办事项一件件勾掉。 心口的寒意愈发逼人,燕拂衣处理掉最后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暖玉净瓶。 那里面装的,是千年玄阳泉的泉水。 玄阳泉水生性温热,对克制寒性的伤势效果不错。燕拂衣把玩了那净瓶一会儿,有心喝一口,压一压在身体里乱窜的冷气。 可他默默想了一会儿,还是把瓶子又放了回去。 燕拂衣近日正在培植一株重要的仙草,正到了将要开花的关键时期,那仙草娇嫩得很,每日都要以玄阳泉水灌溉。 千年的玄阳泉不算多贵重,却也不易寻,万一被他用去一点点,影响了仙草的药效,就太得不偿失了。 只是有点冷,又不是不能忍。 燕拂衣缓了半日,觉得自己又行了,便御剑回了昆仑道宗。 昆仑道宗是北地第一的修仙门派,以剑诀闻名于天下。不过当然,作为一个如此大的宗派,除了剑峰之外,器、符、丹、道、术的修者也是都齐全的。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师尊问天剑尊,便是剑峰峰主,传说中实力与掌门不相上下。 昆仑道宗之中,除了神秘莫测、几乎从不露脸的紫薇老祖外,掌门李安世、问天剑尊商卿月,这两位都是九州屈指可数的尊者之境,是当之无愧的实力担当。 昨日泽梧秘境的那一场闹剧,由于事关传说中的问天剑尊,又颇具八卦色彩,在昆仑道宗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燕拂衣一路回山,嘈嘈切切的流言听了不少。 无非是大师兄出于嫉妒,竟要暗害自己的亲师弟;或是问天长老如何紧张宝贝徒儿,连夜上丹峰找峰主讨灵丹妙药;又或是那位近来炽手可热的外门弟子萧风,据说也要搬入剑锋,拜入剑尊门下,一大早便前去探望,与庭霜小师兄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燕拂衣隐匿着身形,站在那几个聊八卦聊得正开心的弟子身后的树下,听到这里,眉头却不由一皱。 整个昆仑道宗都知道,大师兄燕拂衣与那横空出世的天才萧风不对付。 萧风原本是外门杂役弟子,天生是天赋最低的五灵根,可谁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废物,竟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大比中拼死赢了向来稳坐第一人的大师兄,一战成名。 据说燕拂衣此人睚眦必报,因为大大丢了面子,几次三番与萧风为难,不仅克扣其修炼资源,还一意阻挠萧风拜入剑峰门下,闹得很难看。 燕拂衣已经对类似的纷扰流言很是习惯,听着也并不觉得难过,他近些年情绪波动愈少,执一柄长剑,虽总着黑衣,却像昆仑山巅不化的冰雪。 但是萧风,燕拂衣默默想着,必须让他离师尊和庭霜远一点。 燕拂衣举步欲走,又听见那几个弟子谈论: “我还听说,昨天夜里,闭关五年的掌门好像提前出关了!”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 一种毒蛇一般阴寒冷鸷的气息从丹田窜出来,像在五脏六腑烧起冷火,燕拂衣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白点,深埋在记忆里的、强烈的疼痛似乎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掩藏不住自己的气息。 那几个弟子周身莫名一冷,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都有些心虚地闭了嘴,结伴走了。 燕拂衣站在原地,几乎是生理性的恐惧造成了眩晕,他不由伸手扶住树干,修长冷白的指尖微颤,空落落的腹中竟感到反胃。 别怕。 他告诉自己:你已经结成金丹,有修补仙魔结界之能,不是那个孱弱的孩童了。 别怕。 难怪,一夜过去,萧风已经能在剑峰登堂入室,而整座昆仑道宗,都在谈论大师兄的阴谋诡计。 燕拂衣当下转身就想下山,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一时忘记自己可以御剑。 他总是精密冷静的脑中一片空白,原本的什么计划都想不起,只有本能在叫嚣着快逃。 去哪儿呢? 燕拂衣茫然思索,脑子在这时转得更慢些,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先去拂衣崖躲躲。 燕拂衣年少时住在剑峰,后来长大些,一来总要在山下行走,斩妖除魔,二来并不想惹师尊心烦,便在一处隐秘的山崖自己辟了仙府。 那山崖附近罡风激烈,灵力不稳,是座修行之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山。 但燕拂衣很喜欢,那里人迹罕至,无人打扰,他年纪更小的时候无处躲藏,有次在风雪中迷路,无意中发现崖下开满野花的山谷。 燕拂衣就把那处山崖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像勤勤恳恳的燕子筑巢一样,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一点点构筑结界、修建仙府,还擅自将那里取了自己的名字,叫做拂衣崖。 后来有一次,他机缘巧合救下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灵兽,也悄悄养在那里。 冷然剑光闪过,昆仑道宗的大师兄慌不择路,唤出命剑,便要御空而去。 可他尚未及出发,便被一道纯白的身影拦住了。 “师兄。”燕庭霜宽袍广袖,面颊如玉,微笑的样子像极了一株纯净的玉兰花。 燕拂衣看着他,睫毛微颤。 也许有那么很短暂的一瞬间,他曾生出过不切实际的妄念,以为被称作温润君子的孪生弟弟,会说出一两句关心的话……哪怕只是为了骗他。 可燕庭霜笑吟吟地拦在他面前,宽容大度,不计前嫌。 “师兄怎么这时才回来?叫我好找。” 燕庭霜看着燕拂衣的眼睛,满意地看到他沉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破碎的惊惶。 “掌门师伯出关了,”燕庭霜关切地通报消息,“师尊让我找你过去。” 第3章 “……我不去了,”燕拂衣垂下眼帘,遮住其中神色,“庭霜,你帮我与师尊说一下。” 燕庭霜眯起眼睛,温润的脸上闪过极快的似笑非笑。 “为何不去,”燕庭霜柔柔地问,“师尊正生你气,他向来最敬重掌门师伯的,你连师伯出关都不去拜见,莫非是想气死师尊不成?” 风吹起燕拂衣的剑穗,那是一段纯白的流苏,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亮色。 “掌门师伯,”燕拂衣牵牵嘴角,“见到我恐怕更是心烦。” 燕庭霜看着他。 “怎么会呢?”燕庭霜走进燕拂衣,牵起他的手,“师伯最是明辨是非、赏罚分明的,你又没做什么……还是,难道说,你昨日真是出于嫉妒,故意想让我命丧泽梧?” 燕拂衣的心脏像是被有力的巨掌重重揉捏,他几乎有些受不住,苍白的嘴唇轻微蠕动了一下。 “庭霜……” “不可能的嘛,我说笑的,”燕庭霜轻轻笑起来,“哥哥最疼我了,是不是?” “……” 剑穗被风拍打在燕拂衣的手背上,在冷白的皮肤上刮出些红痕。 他当然最疼燕庭霜,他的孪生弟弟,他如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燕庭霜自小身体更娇弱些,灵根不稳,燕拂衣早习惯了护着他,不论是家破人亡时,还是被昆仑道宗收入门下,燕庭霜始终是他用命守护的责任,这份责任融入骨血,禁锢住他的魂魄。 为了给燕庭霜修补先天不足,让他能在长生大道上更进一步,燕拂衣只要有空,便会四处寻访灵草,只要听说有什么灵草能稳固灵根,便会拼了命去找。 他找了许多年,才总算找到一株被誉为先天灵宝的星涧草,只可惜是幼苗,需日日以千年玄阳泉水浇灌。 燕拂衣便将那株珍贵的灵草养在拂衣崖,百般呵护,只等燕庭霜一结丹,身体受得住灵药冲击,便拿去给他服用。 燕拂衣胸口被勾起些微暖意,他稍微柔和了神色,想把燕庭霜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我下山一趟,要去给灵草浇水。小霜,我寻得一株……” “你不想见掌门师伯,是还在记恨过去的事吗?” 燕庭霜眉眼弯弯,笑看着兄长的表情僵在脸上 “但那时你害死浮誉师兄,掌门师伯经了丧子之痛,难免对你严苛些,难道不能体谅吗?” “那都是你该受的呀,哥哥。” 轰然的疼痛像一柄利剑刺穿了燕拂衣的喉咙,他再发不出一个音,好容易被压制的寒毒汹涌而出,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起一层白霜。 燕拂衣的视线甚至都有点模糊起来,他眼前一片昏黑,隐约看见燕庭霜红润的嘴唇在张合,可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燕庭霜说得其实已经算是客气,类似的话,在他记忆里属实已经太多,以至于根本不用燕庭霜说出口,那一句句刀锋似的言语就已经跃然浮现。 第4章 “是他!就是这个孽种害死了燕然师妹,真是天生的煞星!” “克死你娘不算,竟还害了本座唯一的儿子。” “掌门师兄不过按门规罚你,难不成还要记恨?修剑之人,怎能如此矫情。” “真是天生邪骨,不堪教化,有辱门楣!” “冷心冷情,与那魔头一模一样……” “燕拂衣,你怎么还不消失——!” 燕拂衣心头巨震,像被一掌击在胸口,竟退了半步。 “师兄,”燕庭霜突然敛了那微妙的神情,满怀关切地跟着上前,“你怎么了,是不愿跟我去拜见师伯吗?” 燕拂衣抬头,看见天边一道剑光,他熟悉那凛冽的寒气——问天剑尊便要亲自前来,捉拿他这个逆徒了。 很突然的,燕拂衣笑了一笑。 “庭霜,”他轻声说,“你昨日,为何一定要我陪你去泽梧秘境。” 对面的燕庭霜一愣。 燕拂衣从不是蠢人,他有时不愿想,或是心底仍守财奴似的护住一点余温,不敢去想。 可燕拂衣也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论自己怎么努力,好像他做的每件事,都是错的。 他将弟弟视若珍宝是错的,他对师尊敬若神明是错的,他在门派中殚精竭虑、努力尽到一个首座大师兄的责任,好像也是错的。 就像他在这世上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 是不是如果没有他,所有人就都能得偿所愿,幸福快乐? 他也不想的。 燕拂衣怔怔地注视着那道飞快闪现的剑光,感官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也不想,被以这样的身份丢进这个世界,让每个人都不快活。 罢了。 燕拂衣注视着他弟弟的惊诧的脸,捏碎了藏在袖中的传送符。 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 上古法阵的能耐着实不凡,竟真能快过问天剑尊,带他在瞬间穿越群山,跌倒在拂衣崖的花丛间。 燕拂衣有些狼狈地跌出法阵,一时站不起身。 启动这种境界的法阵,对金丹期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 燕拂衣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好像被一一打碎。他伏在一条亮盈盈的小河边,身侧手掌大的芍药花随风摇摆,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一口暗红的血溅在花上,甜香中刺进了肃杀的血腥气。 燕拂衣咳着血,勉力翻了个身。 他想,这一次,师尊怕是真要为他这个不肖徒盛怒一次。 ——不过也未必,问天剑尊修无情道,太上忘情,万事不萦于心,除了有关燕庭霜之外,鲜少有事能勾起他的情绪。 燕拂衣令人失望也不是一次两次,想因此就扰了他师尊的心境,怕是自作多情。 燕拂衣静静地躺着,浑身没剩半点力气,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费劲起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腰际一热,传讯灵符竟自动从乾坤袋中跳出来,化作一只轻灵的纸鹤,绕着他低沉地鸣叫。 燕拂衣不愿去看,可一条条讯息还是被传输进他的识海。 戒律堂的消息说,掌门一出关便大发雷霆,要严惩问天长老门下逆徒,甚至挂了悬赏。 丹草堂的消息说,问天长老真将萧风收为弟子,还把掌握众多弟子命脉的灵丹仙草交由他掌管。 藏书阁的消息说,庭霜小师兄板着脸,非要他们搜出什么上古藏书,想推衍出某个失传法术的残卷。 …… 那些消息一条条地滑过燕拂衣的识海,他刻意不去理会,试图不让它们在心中留下痕迹。 燕拂衣这么昏昏沉沉躺了半日,传讯符又热起来。 这一次,纸鹤变作了一片精致的小雪花,亲昵地贴在燕拂衣额头上。 “哥哥,”燕庭霜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带着撒娇似的甜蜜,“丹草堂弟子说,他们不知道我每月喝的药怎么配制。” “哥哥,”轻柔的声音好委屈,“你还在生小霜的气吗?小霜好冷啊。” 燕拂衣疲惫地闭上了眼。 燕庭霜体质特殊,许多现成的丹方对他都无效,燕拂衣把持丹草堂,用心跟丹峰长老请教丹道,将丹方一一调整改进,只想让他病发时能轻松一点。 这种改进枯燥繁杂,燕拂衣不好占用门中资源,都是自己挤出时间来,一点点做的,从未假手于人。 其中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技法,就与他今日所用的上古传送阵一样,都是在一座极为危险的秘境中,九死一生得到的。 没有人知道燕拂衣曾经历过多少秘境,就像没人知道他前日刚刚结丹,成为九州万年以来最年轻的金丹剑修。 因此,丹草堂中除了燕拂衣,再无人知晓庭霜小师兄惯用的丹方。 灵符那一头,燕庭霜仍在可怜兮兮地撒娇,可燕拂衣很清楚,今日还远不到他服药的时候,以燕庭霜的性子,根本想不起去丹草堂寻丹方。 只能是萧风要他这么做的。 萧风想接掌丹草堂,无非是要谋夺资源,那些经过改进的丹方价值连城,燕拂衣虽不在意,却很清楚其中的价值。 只是,他不明白萧风又是如何知道的。 萧风知道很多事。燕拂衣早就发现,这个突然崛起的外门弟子,对他们所有人都了解得吓人。 这种了解并非出于善意,更像是处心积虑,筹谋深远。 可他还能怎么样呢? 燕拂衣带着些仿佛百无聊赖的冷意,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他一个简直快被逐出师门的逆徒,还能怎么样呢? 他是燕庭霜的兄长,可他也会疲惫,受了伤也会痛;被最爱的弟弟算计时,也会满脑子嗡嗡地响。 “庭霜。” 清冷暗哑的声音响起,传讯符那一头,燕庭霜突兀地停住了话头。 “庭霜,”燕拂衣问,“是萧风要你问的吗?” 燕庭霜静了一瞬,马上控诉般地抗议: “……和萧师兄没有关系。哥哥,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要借此猜忌萧师兄吗?” 燕拂衣拨弄着那缕雪白的剑穗,无声地笑了笑。 对于一个金丹剑修的命剑来说,这根剑穗属实有些简陋,虽然看得出经过精心的养护,可凡间的丝线在时间的流逝下仍在悄悄变黄,与剑柄相连之处都有些磨损。 燕拂衣将剑穗解下来,放在手心上。 在很久远的曾经,久到他们的母亲还在,久到燕庭霜还是个整日粘着他叫哥哥的跟屁虫,那时候,他收到了这个弟弟亲手做的,也是唯一送他的礼物。 十几年,这剑穗浸过他的心头血,随着他斩妖除魔,也随着他与燕庭霜渐行渐远。 究竟,是哪里错了。 “告诉萧风,他想要的东西,在百草园西南第三块灵草田,”燕拂衣平静道,“他能解开阵法,就能找到丹方。” 燕庭霜顿了顿,仍有些不满道:“你又布了什么阵法,何必那么费事?” “不会很费事,”燕拂衣轻声说,“庭霜,他至少得有能力解开阵法,才有能力为你配制丹药,是不是?” 燕庭霜沉默了。 “或许我很难成为你想要的兄长。”燕拂衣张开手掌,看着那条剑穗被微风吹着,飘扬起来,飞落睡眠,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流。 “你更喜欢他的话,就让萧风试一试吧。” 剑光一闪,那道吵嚷了半日的传讯符,无声裂成了碎片。 第4章 燕拂衣成为昆仑道宗的首座大师兄多年,正如问天剑尊所说,他在门派庶务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以至于多少影响了自身进境。 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燕拂衣此时已经懒得去想,燕庭霜弄出来泽梧秘境的事,究竟只是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想在师尊面前证明自己比兄长更值得宠爱,还是与萧风合谋,要趁着掌门出关的机会,从他手中夺去戒律、丹草和藏书三堂。 燕拂衣其实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们想要,便随他们拿去。 月亮又升起来,照在安宁美丽的山谷中。 燕拂衣歇够了,爬起来去给星涧草浇今日份的玄阳泉,在月光下漫步在他的芍药花田,还随手给刚来檐下的燕子捏了个窝。 最后他进入自己的仙府,仔细查看了布在院子里的法阵。 他闯那么多秘境,经历那么多九死一生,得到的天材地宝都是顺带,最终无非是为了这个法阵。 水波一样的光映照在燕拂衣脸上,他又从自己身上榨出一点灵力,输入进阵里。 繁复神秘的法阵静静闪烁着,贪婪地吞噬着剑修精纯的法力,那些力量输入阵中,却仿佛是泥牛入海,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燕拂衣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不得不停下来。 他也不嫌脏,就席地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很柔和。 只是周围有些太静了,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活着。 第5章 燕拂衣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有点想念他的小花蛇。 他是在三年前外出游历的时候,偶遇一群猎妖师正围追堵截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燕拂衣看见那少年的脸,动了恻隐之心,出手将他救下来。 燕拂衣在外行走时,通常都戴着斗笠。 他长了一副极为惹眼的相貌,惹眼到即使只是个凡人,站在街上也会引人驻足观看的地步。 虽不怕事,可出门在外,麻烦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因此将那少年救下时,对方伤得太重,还没看清救命恩人,就昏死过去,化作原形——一条通体斑斓的紫眼睛小蛇。 燕拂衣便将小蛇带回拂衣崖。 那时他还只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面对濒死的小妖兽束手无策,只觉得小蛇冰冰的,死了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燕拂衣为此倾注了很大的心力,最后不惜以自己天生道体的心头血相哺,才终于把小蛇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他为此落了一个小境界,又不得不藏在拂衣崖养了一个月的病,可看着一天天活泼起来的小动物,还是觉得很值得。 可惜小蛇醒来就忘了自己是谁,又伤了根基,视力不好,还化不了形,在战斗中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燕拂衣想了想,敷衍地给他取名叫小花。 燕拂衣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灵兽帮忙战斗,小花很活泼,很话痨,不能化形但会说话,一见到他就钻进他怀里叽叽喳喳。 这已经足够好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可惜—— 一个月之前,门派大比前夜,燕拂衣莫名其妙走火入魔、功法反噬,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不仅自己身受重伤,小花也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找遍了周围的山林,却找不到一点踪迹。 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神志不清时对小蛇做了什么,可后来许多事突然接踵而来,就像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给自己疗伤一样,也没有足够的空闲去寻找小花。 想到这里,燕拂衣忙打起精神,打算出门画个符,再搜一搜丢失的灵宠。 可他刚跨出仙府大门,就看见芍药花田中央,站了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燕拂衣如遭重击,蓦然停住脚步。 月下花中,站着一位面容雌雄莫辨的青年修士,一身猎猎红衣如火,竟比遍地盛开的芍药都不逊色。 修士带着那样美丽的笑容,亲昵地对燕拂衣道: “找到你了,大师兄。” 他声音魅惑,天人之姿,若是寻常修士,被他这样一叫,恐怕三魂七魄要丢了一半。 可燕拂衣只觉胸口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罡风如刀,猛烈地往里割。 燕拂衣垂垂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清鹤。” 问天剑尊门下曾经的第三位徒弟,掌门李安世之子,他的大师兄李浮誉生前,最疼爱的弟弟。 李清鹤。 李清鹤踏着花田,徐徐向燕拂衣走来,红袍在他脚边翻卷,像盛开的莲。 “大师兄,大家都在找你呢,”李清鹤笑着说,“跟我回去吧。” 燕拂衣的后背绷紧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李清鹤一步步靠近自己。 李清鹤想杀了他,他一直都知道。 因为在他心中,是燕拂衣害死了他最爱的哥哥。 “你怎么……”燕拂衣的声音有些虚弱,“怎么知道这里的?” 李清鹤笑了。 “这又不难,”他眨眨眼,“大师兄总往这里跑,做得不算很隐蔽。” 只要日日夜夜盯着他,燕拂衣对他不设防,即使狡兔三窟,也总能找齐。 李清鹤又说:“大师兄,快与我回去。” 燕拂衣顿了一下,摇摇头。 “我这就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清鹤,掌门出关了,我不能回去。” 李清鹤仿佛没听到,伸手要来抓他的手腕。 传承自仙门之首不弃山的玄功倾涌而出,竟然已经是筑基巅峰的修为。 燕拂衣本能抬手一挡,巨大的能量骤然炸开,周围娇嫩的芍药被齐根斩断,美丽的花瓣纷纷扬扬,像落了一场雨。 燕拂衣眼前一黑,心疼得要命。 “清鹤,”他急促道,“别在这里,我跟你走——” 燕拂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阴冷的笑容绽放在那张美丽的脸上,李清鹤眼中带着恶意的愉悦,红唇轻启: “晚了。” 厚重的威压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天幕,突然间从天而降。 燕拂衣反应极快,额心剑印闪烁光华,瞬间召出命剑,月华般的光芒在周身围成密不透风的结界,清颀的身影冲天而起,就要御剑而去。 他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离拂衣崖远一点。 可四面八方天空中层叠竖起巍峨的法相,一重重巨大的虚影如同神佛,手结法印,怒目圆睁,尊者境界的力量毫不留情倾斜而出。 燕拂衣像撞上缚网的飞鸟一样被狠狠打落,他在蔓延全身的寒意中豁然抬头,牙关紧咬,唇角不住溢出鲜血。 太看得起他了。 不过是捉拿小辈逆徒,竟累得两位尊者亲至,让昆仑道宗掌门——灵音法尊李安世,用出成名的法术。 百纳千重身。 尊者缥缈的声音悠远厚重,犹如铜钟巨震长鸣。 “燕拂衣——” 天地间重重围起的法相一同低头,淡漠地注视着中央被迫压跪的身影。 “你可知错?” 李清鹤银铃般的嗓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 “大师兄,你可知错?” “……” 燕拂衣眼中满是血光,他跪在一片残花里,肩上是山脉一般沉重的倾轧,头痛欲裂,全身经脉如同要炸开一般。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引发如此大阵仗追捕的逆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笑了。 “弟子,实在不知,”燕拂衣的声音很轻,“何错之有。” “死不悔改!” 灵音法尊重重一哼,燕拂衣肩上的重量一时之间竟又沉数倍,他闷哼一声,膝盖都被压入泥土,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掌门声音中含着浓浓的怒意。 “只在门派中横行狂悖也就罢了,若不是妖王亲至,本尊竟不知,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不顾仙妖两族盟约,设计暗害妖族少主,百般折磨,强行订下灵契!” ……什么? 即使燕拂衣已经做好准备,可听闻这个实在荒谬的罪名,还是不免愣了下神。 他在满目血色下勉强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果然,在师尊和掌门身侧,竟还站着第三位高高在上、满面怒容的尊者。 尊者满头华发,双瞳深紫,举手投足之间,浓重的妖力如同怒卷的火。 这样的气场,想来便是当今万妖谷的妖王了。 燕拂衣顶着重压,漆黑的眸子不卑不亢地注视过去。 “弟子不曾行此卑劣之事,”他声音仍如剑意般冷然,“请掌门明察。” “不曾?”是妖王先冷笑出声,“灵音君,你门下的弟子,当真嘴硬。” 妖王微微侧身,身后走出一位衣着华美,紫发紫瞳的少年人。 “惑儿,”妖王声音阴冷,“你来认认,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燕拂衣与那少年遥遥对视,骤然一阵眩晕。 小花在拂衣崖始终不曾化形,可他最初救他,便是因为他的人形,与师兄生前,曾有几分相似。 这张脸,燕拂衣刻骨铭心,时隔三年,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曾日日在燕拂衣怀中撒娇卖乖的小蛇高高昂着头,注视着跌落尘埃的青年剑修,红瞳中满是陌生的恨意。 “就是这个人,”妖族少主轻描淡写道,“儿子绝不会认错。” 燕拂衣在此时竟想笑,可唇角似有千斤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他垂下眼睛,发梢被风吹过眼角,隐隐有些刺痛。 果真是……蛇妖。 他早该知道,蛇血性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第5章 燕拂衣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连日透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更何况,方及弱冠的金丹剑修再是如何天才,在修行千年的尊者们面前,仍不过是个渺小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燕拂衣不愿冒一点险,让这片山谷承受更多毁伤。 在掌门刻意的压迫下,燕拂衣甚至连神志清醒都未能保持多久,很快陷入一片被疼痛撕扯的黑暗。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跪在一处高台上。 高台周边都是虚无,唯有背后矗立一把贯通天地的巨剑,巨剑柄上垂下长长的锁链,将受刑者两条手臂高高吊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接引天道雷罚,惩治离经叛道的罪人。 燕拂衣勉力抬起头来,那两道黑沉的锁链像是连接着天穹,看不到头。 第6章 在昆仑扪心台上,罪人的神识五感都被封于这方寸之地,甚至看不到昆仑经年不化的雪。 五感混沌也是好事,连那种痛彻心扉的空洞也变得钝起来,燕拂衣茫然地睁着眼,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昏迷前的事。 他又很不愿再去想那些,便试图经由片刻前李清鹤艳丽的脸,联想到他的哥哥李浮誉。 传说中被十恶不赦的燕拂衣害死的,掌门之子李浮誉。 在被害死之前,李浮誉才是昆仑道宗的大师兄。 相比起声名狼藉的继任者,他就像天边的皎月,山巅的冰雪,从身世人品,到相貌天赋,都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挑不出一点毛病。 燕拂衣胸口的吊坠似乎在隐隐发热,他想将那一小块冰晶握在掌心,很可惜,双手都不自由,想握也握不住。 在燕拂衣不算太长的记忆中,除了幼年时早已形象模糊的母亲,浮誉师兄,是对他最好的人。 但他约莫真是命中带煞,所有对他好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师兄还在这里,燕拂衣默默想着,至少,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解释。 但……但师兄不在也好,他若看到自己这样狼狈,怕是会心疼。 虽然燕拂衣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燕拂衣恍惚间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扪心台旁虚无的黑暗,用两根手指抬起他的脸。 清越的声音响起。 “大师兄如今这样,看起来好生狼狈。” 燕拂衣的视觉被封住,看不到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尖尖的指甲刺进自己的下巴。 是李清鹤。 李清鹤看着那双漂亮但空洞的眼睛,燕拂衣此时看不见他,他脸上也终于不必再维持那种故作天真的笑。 这双眼睛若是挖出来,也定然很好看。 “清鹤,”燕拂衣静静吐出一口气,眼神失焦,却很温柔: “五年不见,你长大了。” 五年前,李浮誉意外身死,昆仑道宗遭遇大变,掌门闭关,李清鹤却走了好运,被仙门之首不弃山看中,前往修行。 九州修仙门派众多,唯有不弃山千万年长盛不衰,独占鳌头。 除了因为宗门秘传的天阶术法《天枢经》外,还因为根据传说,不弃山开宗立派的老祖宗仍活着,是九州大陆上,最后一位金仙。 李清鹤有幸拜入不弃山,虽然只是普通弟子,连老祖宗的面都没见过,可对昆仑道宗来说,这也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燕拂衣真心为他高兴。 可李清鹤听得这话,却脸色一变,手高高扬起,重重朝师兄脸上落下去。 “闭嘴,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燕拂衣身子一歪,全靠那双铁链拴住,才仍摇摇晃晃跪着,他轻咳了几声,感到更多鲜血从唇角淌下,也无力去擦。 没关系,这世上大概只有李清鹤的恶意,他可以理解,也愿意承受。 毕竟在他眼里,是自己害死了师兄。 若是燕拂衣也有这么一个可以发泄害师兄身死的愤怒的人,他可能会更过分。 可惜他没有,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他燕拂衣,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清鹤,”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大师兄也是一时糊涂。” 燕拂衣一顿,他看不到,对方出了声,他才知道燕庭霜也在。 燕庭霜叹一口气,难过地说:“大师兄,你也是,怎么到了此时,还那么不知悔改?” 燕拂衣无言地微微仰起头。 一只手握在他肩头,燕庭霜半跪下来,凑近燕拂衣,仿佛很委屈地抱怨。 “大师兄,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摆出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燕拂衣一愣,蝶翼似的睫毛颤了下,原本想要寻找燕庭霜的眼眸微动,试图转向别处。 “你是想引得师尊心疼,还是想让我愧疚?” 燕庭霜放轻的声音里浸着货真价实的愤愤,“是因为想报复泽梧秘境的事?我不过就是想借机跟师尊撒撒娇,就值得你记恨在心上……好心叫你去拜见掌门师伯,你也要把事情闹得这么惊天动地,现在好了,竟还牵扯到妖王谷。” “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他的同胞兄弟恨恨地说,“别想怨到我身上。” 燕拂衣被高高吊起的苍白手指颤了颤,骨节绷紧,死死攥住锁链。 他说:“我没有。” 没有想要记恨燕庭霜,没有想把事情闹大,更没有对妖族少主,做过他们指控的事。 可他的声音太空洞,被卷在扪心台的罡风里,无人在意。 有时候燕拂衣都会很诧异,他在不同的人眼睛里似乎装扮着同样的心机深沉,可那些弯弯绕到荒谬的心思,最后还得这些人解释给他听。 燕拂衣默然,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稳。 “情况有多糟?” 定然已经是很糟了,不然李清鹤不至于满足到专门前来落井下石,燕庭霜也不会想起,来看望他满身罪孽的兄长。 李清鹤说:“红莲妖尊要你的命。” 红莲妖尊,便是当今妖王,妖族唯一的尊者,传说三年前她挚爱的独子失踪,遍寻不到,妖王以尊者之境,竟一夜白头。 燕拂衣眨眨眼,竟然笑了。 他很少笑,昆仑道宗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为人严肃,冷气袭人,掌门闭关的五年中,他以首座身份执掌戒律堂,协调一门上下,都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可这样的人突然笑起来,那张被冰封住的美人面却被豁然注入光彩,湛然似昆山玉碎,清朗如日月入怀。 李清鹤竟莫名呆了一呆。 燕拂衣说:“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开心吗?” 他实在没忍住问这个矫情的问题,不管是心底终究留了一点执念,还是试探自己与这世界究竟还有多少牵连。 燕拂衣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他消失的话,所有人都会开心吗? 燕庭霜呼吸一滞,声音都变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庭霜心底竟生出一丝他不愿细想的恐慌:“燕拂衣,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就非要剜我们的心,明明是自己行为不端,还装出一副大家都对不起你的可怜相,你非要让我们每次想起你都如鲠在喉,明明罪有应得,还要让我们愧疚不能救你!” 啊。 燕拂衣想,他明明还活着,在燕庭霜口中,倒像是已经死了。 即使死了,也并不值得人同情,不该被人想起。 还真是抱歉,活成这副模样。 “小霜,”燕拂衣轻声说,“我还活着呢。” 燕庭霜猛然一滞,突然意识到自己话中再也藏不住的恶意,浑身颤抖起来。 不……他才不是这样恶毒的人,是燕拂衣太过分,太心性歹毒,才让他一时激愤…… “还不是多亏了萧风师弟!” 燕庭霜一时便说漏了嘴:“若不是他救了妖族少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掌门好不容易才护下你。” 原来又是萧风。 萧风其人,燕拂衣其实根本没与他见过几面,他完全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为什么,对把自己踩在脚下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通晓一切的敌人,知道他的弱点、他的行为方式,甚至是他最隐秘的行踪。 燕拂衣有时会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跟一个“人”对决。 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间笼罩在头顶,燕拂衣听见一声惊呼,方才身边的两人已被弹开去,他抬起头,迎着令人流泪的白亮睁眼。 是昆仑扪心台最严厉的刑罚,九重雷刑。 燕拂衣慢慢地、慢慢地,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个。 掌门不能让他死,又不想让他好好活,与妖族彼此划分利益后给出的,果然是这个答案。 萧风将妖族少主这件事,赶在掌门出关的时候捅出来,还真是为灵音法尊献上了一份大礼。 没有任何预兆或宣判,更不容一句抗辩,只有粗壮贯彻天地的雷电,经由巨剑接引,轰然落下。 “……” 被禁锢在高台中央的那道身影,整个被那电光穿透,重重一震,像一只被刺穿双翼的鸟。 锁起燕拂衣双臂的锁链都被那巨力冲得哗啦作响,锁链闪烁起森严的剑光,牢牢收得更紧,将受刑者死死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高台之下,昆仑道宗的弟子们仰头看着,剑峰所属列为一组,那些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剑修们,大多勃然色变。 可问天剑尊镇在最前端,面容冰冷,目光平静。 没人敢说一句话。 九重雷刑,九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快,一道比一道强,根本不给任何喘息之机。 刺目的光晕以高台为中心爆发开。 燕拂衣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细微痉挛起来,抑制不住的闷哼自喉咙破碎地挤出,鲜血不断从身上各处出现,又隐在深深的黑袍里,寻不得踪迹。 第7章 就连李清鹤的眼中,竟都流露出一丝不忍。 可他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去看。 哥哥丢掉的是命。他曾经那么宠爱,却最终害死他的燕拂衣,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燕拂衣开始尚能勉强忍受,可到了后来,神智渐渐完全模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脸地叫出声。 ——应当没有,被摧折破碎到极致的身体,恐怕已没什么力量发出声音。 雷光霸道,在每一条经脉攻城略地,最后悍然斩断他与灵兽之间,原本该生死相依的血契。 那是在小花蛇饮下燕拂衣的心头血之时,由最古老而直接的方式,订立下的永不背叛的契约。 而恢复了地位与尊荣,唯独失去三年记忆的妖族少主,站在父王母后身边,仰头看高台上的仇人罪有应得。 他的心在此时蓦地一空。 好像有什么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被无意间弄丢了。 缠绕在燕拂衣身上的锁链突然之间尽皆断裂,雷刑已毕,他无力地摔伏在地,颤抖着的手指微屈,连尝试撑起身体都做不到。 意识陷入一团很奇异的白雾,燕拂衣睁着眼,身上叫嚣着筋骨尽断般的疼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 就连胸口,那一丝冰晶带来的触动,也仿佛消失了。 师兄…… 燕拂衣安静地伏在地上,乖顺地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师兄。 拂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我不想……再管他们了。 好不好? 第6章 燕拂衣陷入一场深沉无光的梦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那些事,记得曾经母亲还在时,他们一家人隐居的那座山谷。 那里应当不属于修真界,而只是凡间。 因为在燕拂衣残存的记忆里,山谷的春华秋实、夏日冬雪,四季更替总是依时而来,从没有乱来的时候。 修真界的季节就很乱来,那些呼风唤雨的修真者们,随时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调整节气。 像昆仑道宗,坐落于雪山之巅,常年都是满目不化的冰雪。 燕拂衣喜欢分明的四季,那样才有生气。 可那个生气勃勃的山谷,在某一天,变成了一片血与火的梦魇。 燕拂衣呼吸急促,胸肋间似乎有异常锋锐的剑锋在翻搅,他喘不过气,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好在妖异的黑红色很快褪去,他的梦中又换了一副画面。 浮誉师兄还在的时候,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逗弄他。 “我为什么对你好?唔……因为小拂衣,是师兄的白月光呀。” “白月光就是,一尘不染、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个人,是无论变成什么样,都高高地挂在心上的人。” “你得放松一点,不要自虐,学会摸鱼,真是……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使唤。” “……” 那时候,师尊偶尔还会对年幼的燕拂衣露出赞许之意,清鹤整天乐呵呵地跟师兄们胡闹,燕庭霜整日紧跟着兄长不放,夜里打雷都会抱着被子挤上他的床。 ……真的吗? 燕拂衣在梦中忽然产生疑问: 这样的日子难道真的存在过,而不是他在快要溺死的时候,自欺欺人产生的幻觉吗? 如果是真的,那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燕拂衣突然又感到难以承受的疼痛,那种疼痛侵袭进本该无知无觉的梦里,像要把他的整个身体炼化,烧成一簇青烟,永镇在暗无天日的渊薮。 他其实,很有点怕疼。 所以才会那么害怕掌门,怕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连他的面都不太敢见。 燕拂衣从不知掌门对他的恨从何而来,或许也并不需要缘由,只是因为这么一个象征耻辱的孩子刚好出现,刚好落在他手里,刚好又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就像折磨一只小猫,一只小鸟那样,完全可以用来承载自身压不住的怒火、戾气、所有的不如意。 刚刚拜入昆仑道宗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幼小的燕拂衣身上,除了露在外面的手和脸,到处都是可怕的伤。 直到在外游历的李浮誉回到昆仑,闯入密室,从父亲的怒火中救出遍体鳞伤的师弟。 那之后的几年,至少在浮誉师兄看得到的地方,燕拂衣就总是安全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会这么痛? 对。燕拂衣隐隐约约记起这件事: 浮誉师兄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了? 头也像被千万根针一起扎那样疼起来。 太疼了,燕拂衣差点想哭,可泪到眼皮下又忍住。因为唯一会在意他的眼泪的人,已经不在了。 【拂衣,醒醒!】 【燕拂衣——!】 突然刺入的陌生声音像一只有力的巨手,生拉硬拽地在漆黑粘稠的泥沼中,揪出一丝微弱的火苗。 疼痛在意识回笼的瞬间,突然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来。 燕拂衣颤抖着喘气,疼得眼前发黑,恨不能再晕过去一次,可烧灼在神经上的疼痛一点都不放过他,像烧红的铁钳捅进脏腑,残忍地维持着清醒。 燕拂衣努力放慢呼吸,努力平静下来,他口中尝到浓郁的血腥气,在一呼一吸间肆意弥漫。 被暂时忘却的记忆卷土重来,这鲜明的疼痛同时在作出提醒: 九重雷刑之后,他还好好地活着。 ……好可惜。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的瞬间,燕拂衣突然听到一声轻到仿佛是错觉的裂响。 就像春笋顶破泥土,蝴蝶挥动翅膀,那么轻微,却如此清晰的声音。 【想什么呢!不许想!】 清朗的声音在裂响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响起,突兀得像是幻觉,却实实在在回荡在识海里。 燕拂衣微微偏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 他……记得这个声音。 之前在泽梧秘境,那个差点被他当做心魔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声音。 心中短暂地出现一丝警惕,很快又无所谓地消散了。 以燕拂衣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心魔,就算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能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燕拂衣冷静地思索: 是幻觉吗?还是什么趁人虚弱潜伏上身的孤魂野鬼? 【呸】声音又说道,【你才是孤魂野鬼】 【你就是】燕拂衣默默回敬,【有本事现行看看啊】 然后他才发现哪里不对。 燕拂衣睁开眼睛。 他独自躺在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中浮动着淡雅的竹香,四周的装饰陈设……都有些陌生。 燕拂衣在昆仑道宗时有自己的房间的,但他很少去,多数时间都行走在山下,有时候回山办事,为了方便,也会睡在戒律堂的值房里。 毕竟在剑峰上,一峰之主的问天剑尊不喜欢看见他,师尊最宠爱的徒弟燕庭霜,也不喜欢看见他。 但燕拂衣此时身处的地方很陌生,他尝试起身,又被一道力量牵扯着倒下,这才发现手腕上锁着细细的链子。 锁链不知是什么材质,光泽低调,坚不可摧。 关键是—— 燕拂衣微微皱眉。 【你能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声音立马得意地接上【也不是所有都能听见啦,你有意识跟我交流的话才可以】 燕拂衣:…… 即使在修真界,这好像也不是应该司空见惯的事。 【你到底是……】燕拂衣顿了一顿,【谁?】 【你原本是不是想问我是什么东西?真没礼貌】 【……】 【我是——白月光拯救系统!】 那声音非常自豪,但不知道为什么,燕拂衣莫名地觉得,这不是对方原本想说的话。 但他知趣地没有问,这甚至让他又想起一会儿浮誉师兄来。 那会儿师兄也总是这样,言语跳脱,没个正行,又仿佛被限制着,好多话不能说。 浮誉师兄总是欲言又止,然后带着很不甘心的温柔神色,使劲揉捏燕拂衣的后颈。 【喂?】声音好久没有等到燕拂衣的回答,很不甘寂寞,【喂喂?】 燕拂衣于是很没礼貌地问: 【所以你是什么东西?】 【……】对方似乎深深吸了口气,只恨自己没手。 【为你好的东西】自称为白月光拯救系统的家伙没好气道,【少年,你还在为备受打压而苦恼吗?还在为无人理解而伤神吗?还在为被强取豪夺……哦对不起串台了,这个不能播,总之,你想要焕然一新,金光闪闪地逆袭吗!】 【白月光拯救系统,你,值得拥有。】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在泽梧秘境的那次,是不是你?】 【是我啊】系统迟疑了一下,爽快地认下来,【但那次我差点触犯违禁词,被禁言了。】 第8章 什么胡言乱语,听不懂。 燕拂衣原本就头疼,跟胡搅蛮缠的系统“对话”了一会儿,不禁更疼了。 【啊差点忘了!】系统咋咋呼呼的,【我可以帮你屏蔽一部分痛觉哦,来,叫声哥哥听听】 那感觉很奇妙。 燕拂衣的五感其实仍然有些混沌,他与这个叫做系统的家伙对话,又很难维持足够清晰的逻辑,只有种不知由来的亲近感,无端放松。 过了一会儿,尽管燕拂衣显然没说话,体内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还是在骤然间减轻了。 燕拂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迟钝地眨眼。 【怎么样,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系统丝毫不觉得尴尬地自吹自擂【别的不说,我告诉你啊,以你这个资质,再加上我辅助,只要甩开这一窝极品吸血鬼,那立刻就能……】 燕拂衣很少遇到敢跟他这么聒噪的家伙,他很快有点走神,系统说着的他听得懂、听不懂的话,都像是隔了一层水波,嗡嗡的,化作没什么意义的噪音。 虽然折磨人的疼痛有所减轻,但身体仍虚弱得难以为继,好像有一只大手,连续不断地在胸腔里揉捏,针刺般的麻木感从心脏扩散到每一条经脉,精神愈发难以集中起来。 燕拂衣默默地想:我这是在哪儿? 他又试图闭眼,有点想回到刚才的梦里去。 他只是,有点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想稍微放松一下。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了。 脚步声快走到床边的时候,燕拂衣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的意识和警觉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削弱了,转头望去,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燕拂衣认真辨认了一会儿,仍没认出那是谁。 人影站在床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过了片刻,发出一声轻嗤。 “天命之子……我还道有多大的能耐,还真是不堪一击啊。” 喋喋不休的系统愣住了。 【等等,他这是什么意思?】系统听起来竟然有点慌张,【和我拿到的剧本怎么不一样?】 燕拂衣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管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还是系统,他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 但他终于想起这气息属于谁。 是萧风。 燕拂衣看不见的地方,萧风看着他的眼神兴奋而得意。 “你不是高不可攀吗?不是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吗?”萧风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如今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满身污泥。” 在这个昏暗的房间,被禁锢在床上的燕拂衣看上去那么脆弱,简直碰一碰就要碎掉——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 萧风原本还以为,与天命之子抢夺机缘和气运会有多难,可他甚至都还没有怎么发力,燕拂衣就已经被身边的人折磨得破绽满身,他竟只需要顺水推舟,再装装可怜,就能将圣徒拉下神坛,踩进尘埃里。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他萧风,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吗! “认输吧,大师兄。” 萧风舔舔嘴唇,原本还算俊朗的眉眼,被昏暗的灯光衬出几分阴鸷:“掌门和李清鹤都恨极了你,你的师尊冷血寡情,你不惜豁出命来护着的燕庭霜,是个愚蠢又自以为聪明的贱人。” “而你用半身修为救下的灵兽,则是个偏听偏信,连恩人都认不出的蠢货。” “你,还能拿什么与我争?” 第7章 萧风慷慨激昂地输出了一会儿,才发现燕拂衣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 “大师兄,现在装出这样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萧风俯下身,掐住燕拂衣尖削的下巴晃了晃:“你不对我说声恭喜吗?” 剑峰大师兄软软地随着他的力道,一点都没有反抗的意思。 萧风的脸冷下来。 真无趣。 胜利结算的时候,如果少了对手的仓皇求饶或无能狂怒,倒好像自己一个人在上演中二的独角戏,这还有什么快感? “燕拂衣,”萧风手指掐紧,用力扼住燕拂衣的喉咙,将他上身都提起来,“你是看不起我吗?说话啊!” 可是即使如此,被拢在他掌中的躯体也没有给出一点反应。 萧风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松手。 燕拂衣重重落了回去,头无力地侧向一边,漆黑的长发垂落面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好像消失了。 萧风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大师兄?” 萧风手指迟疑地顿了顿,试探地摸向床边苍白垂落的手腕,“燕拂衣?” 燕拂衣身上简直没有一点活气,萧风碰到他的手,差点被冰得一哆嗦。 萧风的心突然一慌,志得意满的表情瞬间裂开,就好像走路的时候猛地踏空,须臾间以为自己要落进万丈深渊。 燕拂衣,他可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喂,醒醒!” 萧风牙关紧咬,当机立断地把燕拂衣整个人扶起来,毫不犹豫地用手掌贴住他后心,治愈的灵力不要钱一样灌输进去。 他要彻底赢过燕拂衣是一回事,但是、但是燕拂衣,绝对不可以死在这里! 系统也慌了,在萧风听不到的维度,那个始终显得玩世不恭的声音带上了凝重的慌乱,一声声呼唤响在燕拂衣的识海,试图刺激出一星半点波浪。 然而,那片曾经星海一般辽阔璀璨的地方,如今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响。 【拂衣,我相信你不会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快醒过来。】 【再坚持一下,好吗?】 【对不起……一直让你一个人,但从今往后,我会努力陪在你身边的】 燕拂衣感觉自己好像沉在一片深深的海里。 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萧风说几句话,强弩之末的身体残留的力量,让他很难有清晰的思维进行理解,更不要说给出反应。 到最后,“咕噜”一声,最后的气泡逸出胸腔,人就往深不见底的深海坠去。 耳边响着气泡来回挤压的声音,宁静,又令人安心。 再没有更适合彻底休息的环境了,燕拂衣很疲惫地想,他真的、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 可有一个声音,偏偏不让他睡。 那声音穿透力好强,不知从什么地方刺破气泡,硬是挤进耳朵,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燕拂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觉得好烦人。 拜托了,安静一会儿,行吗。 …… 萧风走出那房间的时候,依然脚下发软。 他真是得意忘形了,一时忘记燕拂衣刚受过雷刑,再加上身体早损耗得七七八八,此时再受刺激,真有可能突然崩溃。 燕拂衣可不能死。 萧风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一点,深感后怕。 可惜了他一颗九转大还丹,是攒了好久的积分才兑换到的。 但想想燕拂衣活着的用处,倒也值得了。 …… 李清鹤刚走出父亲的仙府,路过曾经属于兄长李浮誉的院子,便被燕庭霜拦了下来。 “清鹤,”燕庭霜一如既往笑得温润,“你前去不弃山,一走就是五年,先前诸事繁杂,还没问你一声,别来无恙?” 李清鹤站住,冷淡的神情稍稍缓和:“嗯。” 兄长与他,还有燕氏的双胞胎,他们四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世事难料,如今剩下的,却只有他们两个。 李清鹤对燕庭霜并不算喜欢,但看在他愿意和自己一起对付燕拂衣的份上,也不介意与他亲近一点。 “清鹤若有空,可愿去剑峰喝一盏茶?” 李清鹤扬眉:“几年不见,师兄倒愈发像是剑峰主人了。” 燕庭霜抿唇一笑,竟有几分羞涩:“只仗着师尊宽容罢了。” 蠢货。李清鹤心想,嘲讽他都听不出来。 其实他一直还有点好奇:燕拂衣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不假,他对燕庭霜的好却毋庸置疑,燕庭霜作为十足的受益者,怎么倒好像比他还恨自己的哥哥。 再说燕拂衣,别的事情上聪明绝顶不好对付,偏偏又对这层血缘关系堪不透,看不破。 燕庭霜拐弯抹角了一会儿,终于进入正题。 他绕了十八个弯,自以为隐蔽地向李清鹤打听《天枢濯骨篇》。 《天枢濯骨篇》,是不弃山大名鼎鼎的《天枢经》中,极为重要的一卷。 据说,修炼此功至大成,可以在仙草和阵法的辅助下,将另一个人的根骨,引为己用。 与损人利己的魔修功法不同,《濯骨篇》奇就奇在,若是两厢情愿,施术者与共享者是完全平等地共享根骨,绝非强取豪夺的炉鼎一类。 燕庭霜此生最大的心病,就是自己的根骨。 他与燕拂衣是双生子,可两人除了同样被仙魔二气相冲影响的体质外,容貌不同、性情不同,就连根骨,也截然不同。 第9章 燕拂衣的根骨好得能令天下修士嫉妒:不仅是冰系天灵根,还是万年难寻的天生剑骨。 而燕庭霜,就只是普通的水系单灵根罢了,虽也是万里挑一,却与同胞兄长没得比。 可能现在还不明显,但修行之路,越往后越难走,总有一天,他与燕拂衣的差距会大到让人难以忍受。 燕庭霜绝不甘心。 从小到大,即使燕拂衣是多么稀有的天才又怎样。 他们一起竞争什么东西,不论是母亲和师尊的爱,还是想要的天材地宝,赢的,可总是他燕庭霜。 燕庭霜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在藏书阁中,看到《天枢·濯骨篇》的残卷。 燕庭霜疯狂地想要完整的《濯骨篇》,共享他哥哥那一身令人垂涎的剑骨。 他想着燕拂衣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应当不会拒绝,但又忍不住以己度人,在事成之前,要千方百计瞒着当时掌管藏书阁的燕拂衣。 以至于机缘巧合下,与野心勃勃的萧风一拍即合,想把藏书阁的管理权弄到自己手里。 只是没想到,近来诸事不顺。 燕庭霜与萧风得到藏书楼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楼里,那些燕拂衣曾经的手下,从高级核心弟子到洒扫的杂役,果然就都与他一般傲慢难缠,对待新的上级,不仅不赶紧巴结,竟还冷若冰霜,刻意拖沓懈怠。 燕拂衣在扪心台上受的,明明整个昆仑道宗的弟子都有观刑,他对妖王谷做的孽,也早通过灵符传遍九州。 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罪人,那些蠢货竟还不知好歹,摆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处处刁难他们。 好在这时候,燕庭霜想起了刚从不弃山归来的李清鹤。 《濯骨篇》可是不弃山流传出的东西,问他再合适不过。 李清鹤微微一笑。 “《濯骨篇》功能玄异不假,可灵根这种东西,简直比修士的命还重要,去哪儿能找到一个愿意把自己的灵根共享出来的人呢?” “况且,最终想要功成,还需画出极为复杂的上古法阵,以及传说中珍惜无比的先天灵宝星涧草。” 燕庭霜咬咬唇,试探道:“如果共享者不情愿,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想到上次见面时的交流,燕庭霜突然对兄长的“百依百顺”,失去了把握。 “不情愿,就用不上《濯骨篇》了,”李清鹤说,“那岂不是要走魔修的路子,人人得而诛之的。” 燕庭霜笑得有些勉强:“是啊。” 李清鹤想到什么,眼神似不经意地往一旁的屋舍瞥了一眼,浮现出被隐藏很好的淡淡兴奋。 “但是——”他说,“凡事总有例外,曾有些家族的长辈,愿在临终前将自己的根骨遗赠给继承人,这时他们灵力衰微、意识不清,很难分辨是否‘情愿’。” “对啊,”燕庭霜有些急,“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是可另辟蹊径。” 李清鹤打量着燕庭霜,像在琢磨他有多少胆量:“如若两人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施术者又能得到共享者本命灵器的承认,同时,共享者本人的身体确实已经衰微到一定程度,那么,便可施展《濯骨篇》中附加的‘传承’。” “传承?” 李清鹤点点头:“只是,这法子对共享者本身的伤害较大,相当于硬生生从他们身上剥离血脉根骨——考虑到此时的身体状况,选择‘传承’的共享者,大多很难活下去。” 燕庭霜一贯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僵在脸上,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他是……是讨厌燕拂衣不假,可好像也从没想过,要害燕拂衣去死。 ——那他成了什么人?为了根骨而夺人性命,若是被师尊知道,那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清冷剑尊,定然会对他失望的。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燕庭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力说服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恶毒?只不过、只不过燕拂衣本就已经毁了,如今他身体破败不堪,名声更是污浊,怎么还能在世上活得下去? 他一向最宠我的,若是能选择,也定愿意让我今后能有所倚仗。 再说,万一他能撑得过去呢? 燕拂衣素来最擅长忍耐的。若我得了天灵根,今后他又能乖乖听话,也不是不能看顾着他些……这样岂非皆大欢喜。 “小师兄。” 李清鹤红唇微翘,笑得像只诡魅惑人的妖:“真是巧,我此次下山,师尊正赐我参阅《濯骨篇》,还赠了这颗施展‘传承’之术的丹药。” 燕庭霜竟就说服了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一只极为精致的玉瓶被放进他手心。 李清鹤一字一句,既像是对着燕庭霜,又像是在对着什么另外的人说: “倘若你有幸找到这样的人,便将他与你的血,与这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再将冷泉涂抹到对方的本命灵器上,便是了。” 他自然也不会告诉燕庭霜的是,若施展“传承”时,被共享者有那么一丝的清醒神智,有那么一丝的不心甘情愿。 强取豪夺的施术者,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8章 李清鹤带着燕庭霜,走进曾属于他兄长李浮誉的院子。 这座仙府被命名为青莲雅轩,位于昆仑阁主峰,从前兄长还在,而他还没有改拜入不弃山的时候,就很喜欢赖在这里不走。 如今五年过去,青莲雅轩还维持着旧时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李清鹤站在门外,看着燕庭霜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神思不属地走出来,脚步虚浮,竟都忘了与他打招呼,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逃也似的走了。 他嗅到一缕极淡的血腥气,压下心头若有似无的嫌恶,微微一笑。 青莲雅轩中布置清雅,却连一桌一凳,所用都是最上等的灵木,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竹香。 昏暗的房间最里端,燕拂衣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清瘦的身体被埋在一堆奢华的锦绣中间,很是刺眼。 李清鹤走过去,站在床边。 燕拂衣面容纹丝不动,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来,那双他曾很喜欢的眼睛半睁着,长到过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一小片阴影。 其中却不再有从前那种掩藏在沉静之下的飞扬神采,只是麻木而空虚,有点像被扔在角落里的破败玩偶。 李清鹤半蹲下来,手指虚虚抚过燕拂衣挺秀的眉骨和鼻梁。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燕拂衣这样的人呢?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母亲燕然,曾是父亲的小师妹,当年被魔族中人掳走,父亲多方寻找,却始终没能把师妹救回来。 直到八岁的燕拂衣带着燕庭霜,一路寻到昆仑道宗,灵音法尊才得知,三年之前,小师妹就已经死了。 故人已矣,两个可怜的孩子又确实天资超绝,当时已经成为掌门的灵音法尊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还拜托师弟商卿月,将他二人收为弟子。 李清鹤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与兄长都很喜欢这对兄弟。 尤其是燕拂衣,小小年纪便沉稳懂事,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兄长尤其疼他,李清鹤也很崇拜这个天资绝艳的小哥哥。 可谁能想到,燕拂衣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不说,昆仑道宗好心将他们收在门下,他最后,竟又害死了自己的兄长。 这还不算,这些年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差。 大家都说,燕拂衣是趁着掌门痛失爱子之下伤心闭关,用五年时间,一点点蚕食门派内部的权力和资源,想把门派变成他的一言堂。 门中许多弟子都有过不平:就说萧风那样的天才,放在哪个门派不是被倾力培养的亲传弟子?偏偏在昆仑道宗,竟生生在外门杂役上蹉跎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还要被燕拂衣百般针对打压。 就更不要说刚刚败露的,暗害妖族少主的事。 最过分的是,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似乎无辜的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燕拂衣,”李清鹤牙根发紧,恨恨地说“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 燕拂衣安静地看着他。 他此时其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轮廓,李清鹤刚才也出现在过他梦里,还是那个被他护在身后,会抹着眼泪叫“拂衣哥哥”的孩子。 燕拂衣看着他,轻轻弯了一下眼睛。 他说:“嗯。” 燕拂衣识海中,片刻前在燕庭霜划破燕拂衣的手腕取血时,义愤填膺到差点爆掉的系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说话了。 系统沉默着,散发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李清鹤看着燕拂衣,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苍白、脆弱,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你还不愿意认错吗?” 燕拂衣的眼睫抬起来一点点。 李清鹤站在床边,艳丽的容貌在昏暗的烛光下,却有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冷:“庭霜小师兄‘心善’,他不愿说的话,我来说。” 第10章 “燕拂衣,你就该像你那个魔族父亲一样,众叛亲离,无人埋骨,被封印起来,牢牢锁住,永不见天日。” 你应该日日夜夜地被哥哥的事情折磨,永生不得安宁。 你不该再对任何人倾心相待,眼里阖该永远只有哥哥的影子,不能再放下任何其他人。 燕拂衣望着他,那双星子似的眼眸映照着李清鹤自己的身影。 燕拂衣又很轻地应道:“嗯。” 【拂衣】系统犹犹豫豫地出声,【别这样,燕庭霜他,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尽管站在眼前的是李清鹤,但燕拂衣自己知道,系统也知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进来的燕庭霜。 燕庭霜在院子里与李清鹤的对话,燕庭霜划破他手腕取的血。 燕庭霜用最温柔的声音与态度,哄劝兄长拿出的本命灵剑。 燕庭霜怎么能想到,李清鹤一边与他谈话,一边还暗中开了传音法阵,让字字句句都响在燕拂衣耳边。 燕拂衣什么都知道。 他听得到燕庭霜说的每一句话,听到他最细微的呼吸,听得到他齿关颤抖时,隐隐发出的轻响。 可他从前总最惦着燕庭霜的安危,以至于刚刚收服本命灵剑,滴血认主时,下给命剑的第一条铁律,竟是永远认可、守护除主人之外的另一个人。 李清鹤无疑是想击破燕拂衣心里最后的防线,让他好好看看,在他以身相护了二十年的亲弟弟心中,他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燕拂衣必须承认,这一招太妙,妙到像是冰雪凝成的剪子,一寸寸缓慢地撕剪开他的血肉经脉,最后轻柔地捅进心脏里。 与仿佛弥漫在灵魂中的森森寒意一起,卷灭他心里仅剩的火,让骨髓深处都覆盖上锋利的霜。 李清鹤不愧是能拜入不弃山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浮誉师兄的亲弟弟。 下手总是这样又稳,又准,又狠。 他想要的,原来从不是取了燕拂衣的命。 死未免太轻易。他要彻底击溃、撕扯殆尽、连血带肉吞下去的,是燕拂衣被折磨成灰烬的心。 燕拂衣想笑,却又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几乎是本能地试图瑟缩起来,支离的腕骨上拴着的锁链被带得哗哗响。 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保护着、隐忍着,甚至是纵容着他们所有人的伤害? 他不想再“撑住”,不想再永远将自己剖开,用心头血去描摹长到不见尽头的认罪书,用生命与灵魂去扛着昆仑道宗往前走,一次次在重伤中记录修补那该死的结界的次数。 胸口的吊坠竟奇异地烫起来,可燕拂衣此刻甚至都感觉不到。 他与浮誉师兄相处了十年,几乎占去生命的一半。 失去浮誉师兄又有五年,在这五年里,不论被如何误解、伤害、折辱、千夫所指,曾经存在过的记忆都像是最后的铠甲,强迫他好辛苦地“撑住”,为了拿到最后渺茫的奖励。 前所未有的,燕拂衣也竟然在这样的一瞬间,感到委屈。 他不想再见到这些人,他要躲回那座四季如春的山谷去。 那座—— “大师兄。”许是被燕拂衣平静无波的神色激怒,李清鹤心中火苗似的焦躁无端上涌,他想到什么,毫不掩饰声音里刻骨的仇恨。 “你回不去那座仙府了。” 燕拂衣黑润的眼珠微动,像是终于听见他的话,看向他。 他熟悉李清鹤这样的神色,他是那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脸,迫不及待要从上面看到他想要的痛不欲生。 就像曾经一起出门游历,他也总是要强,要用最绚烂的杀招打败对手,还一定要对方俯首认输。 红衣少年从来傲气,一往无前,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点宽恕。 李清鹤说:“三位尊者为捉拿你亲至,那地方罡风乱流原本便严重,暴动的灵力都裹了问天剑尊的剑气,没了防护法阵,房屋花木,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撕碎。” “更不用说不知哪个不小心,在那团风里,落了一把火。” 燕拂衣苍白的手指痉挛了一下,锁链被拉直绷紧,腕上伤口裂开,又染出刺目的血。 李清鹤咬了下舌尖,尝到一抹令人愉悦的血腥。 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哥哥死后,什么竟敢成为燕拂衣最在意的东西。 一是小师兄燕庭霜,二是那处破山谷。 燕拂衣总到那去,一待便是很久,他给那里的仙府布下最顶级的防御法阵,李清鹤无论如何都进不去。 他只知道,每次从那里出来,燕拂衣便似乎很是幸福,很是满足,满脸都是些让他痛恨的情绪。 燕拂衣识海里的系统气得飙了粗口,又被无情地屏蔽掉——可即使没有违禁词,燕拂衣此刻,也根本听不见他。 他就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眼中有什么东西寸寸碎裂,身上残余的灵力混乱地暴涨,李清鹤竟被逼退一步,面颊上浮现出一条血痕。 李清鹤睁大眼:“你竟敢——” 燕拂衣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他说:“你故意将他们引到那里去,就是为了毁灭我的仙府。” “是又如何!”李清鹤冷道,“你以为自己也配拥有一处安乐乡吗。” 燕拂衣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面前炸开一团光怪陆离的眩光,像是涌动的灵力、破碎的罡风,泥泞和血污大片大片地染满视野,触目所及一片猩红,像在盛夏阳光下闭眼,透过捂着眼睛的手,能听到心脏中血液脉脉流动。 “铛铛铛——惊喜!” “美不美!哥哥牛不牛!” 燕拂衣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彼时尚且年幼,他们很艰难才穿过外围的乱流罡风,千里迢迢跋涉到长满野花的山谷。 “我们把这里当做秘密基地吧,以后如果我没看到,老头子又要打你,你就躲到这里来。” “我来画图纸,这里有瀑布诶,可以盖一座森系小木屋。” “种什么花好呢,拂衣,你喜欢什么花?” “野花怎么配得上我最喜欢的小美人呢,芍药?芍药怎么样,又香又漂亮,和你一样。” “哈哈哈哈,不喜欢叫小美人啊,那就叫你小月亮吧。” “就很怕你这爱自虐的家伙以后会过得很苦,月亮如果累了,别忘了这里,还有一片可以降落的花海呢。” …… 燕拂衣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他的存在就仿佛是个错误。 生恩尽断,锦书难觅,到了最后,折辱毁誉,举世皆敌。 但他曾以为一切都没有关系。 如果付出的真心没人想要,那便收回来;如果最终无路可走,无人可诉,他也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堪归去,那里还存着渺茫的希望,是茫茫三千世界之中,最后的一道光。 燕拂衣竟真的笑出声来,那笑声先是低沉地滚落出他的喉咙,又岔了气,变成一阵暗哑难听的咳嗽,眼中竟都咳出眼泪。 李清鹤无端一慌,抓住他领口怒道:“你笑什么!” 一大捧灼热的血在这时被喷出来,沾了他满手。 “李清鹤,”燕拂衣喉中发出破碎尖锐的喘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出他的全名,“拂衣崖下,每一株芍药,都是浮誉师兄,亲手种下的。” 李清鹤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燕拂衣说: “仙府中的幽冥七星阵,我召唤了五年,供养了五年,才侥天之幸,聚起最后一点,师兄破碎的残魂。” “你把它们,都毁了啊。” 刺目的鲜红像是从地狱中涌出的火,穿过仇恨的盔甲,灼烧着刺穿了他。 第9章 燕拂衣一点都不明白,浮誉师兄为什么总说自己是他的白月光。 在他心里,师兄是白月光才对。 李浮誉是昆仑道宗掌门李安世的长子,当燕拂衣带着弟弟,千辛万苦找到昆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少侠了。 但作为门派大师兄,其实李浮誉也并不太“称职”。 用他自己的话说,“师兄是一个自由的小精灵”……燕拂衣头次听到这种话很懵,被师兄一把揽住瘦弱的肩膀,豪情万丈要带他开启“远大航程”。 十岁的小燕拂衣听不懂,但觉得师兄闪闪发光的样子好厉害。 李浮誉从不管宗门的事,也被李安世教训过几次。但此人脸皮极厚,歪理极多,仗着父亲不会真的对自己怎么样,一贯我行我素,回头又能使些小伎俩,把火冒三丈的掌门哄得摇头失笑。 李浮誉和李安世唯一一次爆发真正的冲突,就是为了燕拂衣。 那时燕拂衣还不到十岁,但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也看得出来,掌门对自己恨得格外刻骨。 燕拂衣虽拜在剑峰门下,但李安世作为掌门,自然也有资格管束他,他师尊问天剑尊又不怎么管事,整日闭关清修,只给两个新收的弟子留了剑诀。 第11章 有一次,李安世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燕拂衣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昏迷之前,从未有第三人造访的密室大门突然洞开,满面怒容的白衣少年破空而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浮誉。 ……后来,李浮誉又带着燕拂衣,找到了拂衣崖,在崖下的山谷中,种满了芍药花。 李浮誉身陨那年燕拂衣十八岁,筑基巅峰,半步金丹。 他真正的实力一直都只有师兄知道,师兄总是眼睛很亮地望着他,说我的小月亮真厉害,将来飞升了不要忘记师兄哦,要带师兄去仙界吃香的喝辣的。 修士从筑基到结丹是一道坎,大把筑基巅峰的修士在这境界要卡上百年,能成功结丹的万中无一,耗到寿元将近,也只能在无尽的遗憾中闭上眼。 但燕拂衣的天资不讲道理,从不知什么叫做瓶颈,十八岁的金丹剑修,说出去要惊震整个九州。 然后李浮誉死了。 他死时燕拂衣正渡金丹劫,天威震怒,灼雪为雨,昆仑千年来头一次下起倾盆大雨。 燕拂衣在雨中碎了新生的金丹,借丹雷抓住一丝行将消散的魂魄,化作一枚种子,放进自己的识海。 之后他用神魂温养着这枚种子,走遍天下,出生入死,于上古秘境中终于寻得幽冥七星阵,小心翼翼地把这最后一点希望,藏进拂衣崖的仙府里。 燕拂衣说完那句话之后,李清鹤差点疯了。 燕拂衣隐约听见他在大喊大叫,暴怒地指责他又在说谎,逼问他是否是为了报复精心谋划。可这一切对燕拂衣来说都无所谓,阴毒的寒气从心口侵蚀至整个身躯,他的眼前一片深黑,骨髓中都长出密密麻麻的刺来。 师兄,可怎么办呢。 他若再碎一颗金丹,或者随便什么,哪怕将他这一身剑骨都拆碎,扬了灰,都无所谓,还能再把那一缕微弱渺茫的魂魄,再寻回来吗? 【燕拂衣!】 系统急促的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响起,可他就像什么都听不到——也确实听不到,在那样的片刻,周围世界都是一片空白,耳中嗡鸣连成尖锐的线,命剑都开始在神魂中颤抖,发出恐惧的哀鸣。 【燕拂衣!你听我说,我其……不——该死!】 那惯常表现出玩世不恭的声音简直惊慌失措,呼唤一声响似一声。“系统”拼命地想要说什么话,声音却仿佛是被狂风吹散一般,断断续续,最后像被吞噬一般完全消失。 燕拂衣没有回应李清鹤的任何一句诘问,这个曾经被与燕庭霜一并放在他心上的弟弟,也与燕庭霜一起,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遥远。 从前他对于李清鹤,总有那么一份愧疚。 这是因为,从很早以前,燕拂衣就清晰地意识到,对比起亲弟弟李清鹤来说,李浮誉是更喜欢自己的。 燕拂衣受宠若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李浮誉的喜欢实在太好,他又舍不得丢掉。 因此,这就好像是很不道德地从李清鹤手里抢走了什么东西一样,总觉得对不起他。 但现在不会了。 不会了。 燕拂衣想,浮誉师兄就本该更喜欢我。 【拂衣!】 系统终于冲破屏障,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嗽和恼火,但终于像一座洪钟那样震响,敲进燕拂衣的心里。 系统说:【离开这里!】 【你担心的事,我来帮你】 …… 整座昆仑道宗陷入兵荒马乱。 泽梧秘境封印破裂、掌门出关、妖王亲临,还有所有人都看到的,扪心台上通天彻地般的天雷刑。 短短几天之内,好像发生了太多事。 然后,在掌门之子,那位自不弃山归来的小师兄李清鹤的暴怒之中,大家都听闻,受刑之后被囚禁起来的大师兄,不见了。 昆仑道宗的核心弟子们之间,隐隐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愤怒的气息。 与连上山资格都没有的外门弟子、只是记在各峰名下的普通弟子不同,核心弟子多天资过人,为各峰长老亲传,作为门派的中坚力量,遍布在整个宗门的各个枢纽,维持着庞大的日常事务。 对于这些真正在做事的人来说……真的很难不喜欢大师兄。 从来都依规办事,赏罚分明,看上去虽然不近人情,但偏偏会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在大师兄手下做事,从不需要刻意表现,也从无机会相互排挤,他心里总有那么一杆秤,记得每个人做了什么,记得所有人的武学进境,甚至会记得给刚从秘境回来的武痴放一天假,给互有好感的小情侣排一日班。 用他们在门中学到的新词来说:就很有一种操碎了心的反差萌。 这样的大师兄,大家想破头也不明白,究竟能做出多十恶不赦的事,以至于得受到那样的惩罚。 大师兄战斗时素来单人独剑,连符篆法器都极少使用,谁信他会丧心病狂地绑架妖族少主? 更何况…… 戒律堂的弟子小声在心里嘀咕:大师兄若真的处心积虑,就凭那个萧风,能把妖族少主救出来才怪!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发生得太隐蔽,没有调查,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大家得知此事的时候,天雷便已在扪心台上落了下来。 再然后,就清鹤师兄所言,大师兄不见了。 李清鹤将一门上下搅得天翻地覆,还带着他的掌门父亲,亲自去了一趟那块已然被毁灭殆尽的山谷。 燕拂衣当然不在那里,但父子二人在仙府残骸之中,发现了幽冥七星阵破碎的痕迹。 回到昆仑道宗之后,刚刚出关意气风发的李掌门,看上去倒像是老了十岁。 各峰弟子冷眼旁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发现大师兄没有被抓回来,不由大都松了一口气。 兴许是高高在上得太久了,或者是对自身威严信心太过,李安世竟都没想起来逼问门下的弟子,有没有看到过燕拂衣的行踪。 他既不问,便自然不会有人提起那几条隐蔽下山的小路,提起丹草堂弟子“不慎”遗落的回元丹,提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人一件塞满的乾坤袋。 只有丹峰长老若有似无,仿佛是要安掌门的心: “受过九重天雷,再加上经年旧伤,大雪封山,那孩子未必能活着走出昆仑。” 满面倦色的李清鹤蓦地一抖,他仍着艳烈的红衣,看上去却不再像朵鲜嫩张扬的花儿了,他握住父亲的手臂,身子晃了晃,似是有些晕眩。 李安世浓长的眉毛紧蹙。 “他自找的……”李清鹤抬起眼睛,像是想从父亲脸上寻求支持,“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到今日发生的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为什么他心里,还如此慌,慌得生疼,疼得想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李清鹤想起他见到燕拂衣的最后一面,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甚至最后他在过于激愤的情绪下抽出鞭子,都没能再从燕拂衣那里得到一个字。 燕拂衣眼里,再也没有他了。 李安世握住小儿子的手,安慰地拍一拍,怒不可遏地说:“这个孽障。” “他竟敢毁了我儿浮誉最后的希望,本座要将他千刀万剐!” 灵音法尊的怒气竟致大殿外云气翻涌,狂风怒卷,丹峰长老默默退一步,低头拱手,不再多言。 李清鹤的手指猛地收紧。 是这样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说得对,就是这样。 这一切都是燕拂衣的错,燕拂衣就像一个可怕的诅咒,从最开始,只会给身边的一切带去灾祸。 所以,他现在大可不必心神慌乱,不必懊悔自责,不必傻乎乎地把害了兄长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来。 只需恨燕拂衣就可以了。 多简单的事。 第10章 今晚的月亮是上弦月,削薄似剑,却亮得仿佛日光都从窄窄的弯钩中泄落,将嶙峋的山崖镀上一层清凌凌的银。 身着黑衣的青年站在悬崖边,夜风卷起他的衣摆,面色苍白仍难掩不似人间的俊美,清长的凤目微垂,劲瘦却挺拔的身躯如一支修长的竹。 他的颈上,却横着一把秋水般的长剑。 系统快急出了电火花:【你干嘛你不要冲动!小……小哥哥我求你了,你冷静点听我说话!】 燕拂衣的声音很冷静,事实上,过于冷静了。 “你说的会帮我,是什么意思。” 【我、我是你的系统嘛,肯定是会帮你的。人生还很长嘛未来还很广阔的,少年,乖,先把剑放下】 那长剑非但没有离开脖颈,反倒在系统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更往下压了压。 一丝鲜血从剑锋处流淌下来,滴落在山石上。 “浮誉师兄还有复活的希望吗?” 【……】 系统急得要死,可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一旦有任何想要泄露剧情、身份或不该说的话的念头,就会有冥冥中的力量堵住他的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2章 燕拂衣双手持剑,面容看上去仍冷淡沉稳,可系统太了解他了,看得到平静冰层下湍急的暗涌。 半步外就是万丈深渊,随时都可能撑不住,就落下去。 最糟糕的是,天道屏蔽无孔不入,系统甚至不能做出一个最简单的,“他会回来”的保证。 燕拂衣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在剑柄上用力到发青。 “系统。” 系统连忙:【我在】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身边的?” 【……】 “我师兄,是不是还能回来?” 【……】 “系统,”燕拂衣轻声说,“你在吗?” 系统愣了一下,突然间狂喜着反应过来,忙不迭扯着嗓子道:“我在,我一直在!” 燕拂衣的睫毛若有所思地颤了颤。 “那么,”那柄剑缓缓垂了下来,“我该怎么做?” 系统简直要老泪纵横起来,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脑子怎么能这么聪明,精神怎么能这么冷静! 燕拂衣竟就猜了出来,正是因为还有办法,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看着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仍蹙眉思索的青年剑修,系统又骄傲又心疼。 【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养伤,以后我会给你发布任务,完成任务就能得到奖励积分,积累足够多的积分之后,你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望】 燕拂衣的嘴微微张合,最后却也没问出来:“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他的心正砰砰直跳,巨大的绝处逢生的希望与惶恐一齐涌上来,生怕若多问一句,这个自作主张搭建起来的梦境就会碎掉。 如果真的那样…… 燕拂衣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可片刻前那种侵袭全身的森冷仍仿佛停留在血液里,他会很怕,很怕自己真的与师兄失约。 他们曾经约定过的,要踏遍九州,修补魔族结界,九万次。 如果师兄有一天真的醒来,却发现他失约了,一定会很失望。 燕拂衣一点都不想让师兄失望。师兄是最后一个,还没有对他失望过的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疼痛竟突然间加倍,系统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燕拂衣想凝神去听,可强弩之末的神识如同飘忽的蛛丝,在风中摇摆飘荡,他一时之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眼前的山崖明月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夹杂红色的黑。 燕拂衣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终于倒下去。 他毫无抵抗之力,像个突然间被抽掉支撑的人偶,破败地倒在地上,连剧烈的抽搐颤抖都没有出现,只有鲜血从身体各处不间断地涌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虚弱的人身体里,还有那么多血。 悬崖上狂风怒卷,浓重的夜色里,昏迷的燕拂衣身边突然凝聚出一个淡淡的虚影。 “拂衣!”那人紧张地喝道,“别睡!” 那是个一身华服的青年人,面容同样俊美,与燕拂衣给人的感觉却绝不一样。 若说燕拂衣的清华若松风水月,这锦衣人久居上位般的威严,就如同霜剑风刀。 青年没有实体,可他与燕拂衣间有种微妙的联系,勉强能探知他的身体状况。 现在,这具身体上所有的生机几乎都消失了。 锦衣人牙根都咬得死紧,浮现出一种择人欲噬般的狂怒。 好死不死,就是这个时候,燕拂衣那个杀千刀的弟弟,发动了剥离根骨的“传承”之法。 他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受得住! 可任锦衣人如何目眦欲裂,只不过是一抹幽魂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真的是所谓的“系统”倒好,偏偏那不过是在天道法则的禁制下,随意捏造出来忽悠小孩的玩意儿。 想到这个,锦衣人突然怔了怔,随即猛地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脸上随即涌现出一阵狂喜来。 他掌中渐渐开始凝聚出火焰般温暖的金红色,如果任何一个尊者此时出现在这里,都定然会为那似乎并不如何强大,却有着容纳乾坤般巨大生机的能量而目瞪口呆。 “小月亮,这次可是拼上老命了,怎么着也给出个保底吧,听见没?” 锦衣人喃喃着,唇边竟也淌出一线猩红,他却全不在意,只是带着心满意足的欣慰,注视着掌中的火团幽幽地飘进燕拂衣心口。 天地间安静得吓人,夜色下的万物仿佛都在默默观望,燕拂衣的身躯被一团温暖的金红色笼罩住,像雪山在夕照中披上霞光。 锦衣人的身体闪了闪,薄弱得仿佛要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他用手指随意抹了下唇角,半跪下来,向青年剑修昏迷中的脸伸出手。 开始的动作还眷恋而温柔,突然间又气急败坏起来,也就是没有实体,不然一定要从那清瘦的脸颊上揪起一点肉来,把这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的家伙掐得哇哇大叫。 “是不是傻的呀,怎么就能被欺负到这样的地步” “唉,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资本家天道” “三个频道的反派工具人让一个人当,好好好,大家都是主角天龙人,就我们大美人是生产队的驴对吧” …… 他好长时间才停下来,连崖上的夜风都似乎停了,月色如水波洒落。 李浮誉的魂魄在这月色里久久地注视着燕拂衣,许久许久。然后他终于没有忍住,用两根手指碰碰自己的嘴唇,然后带着一种很小心翼翼的神色,将指尖触上青年微张的淡色的唇。 他很快收回指头,带着瑟缩般的颤抖按上自己乱跳的心口。 你啊…… * 燕拂衣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但他的手指能触到粗糙的棉布,感觉到经过布幔削减的天光淡淡的暖意,周身大抵是昏暗而舒适的,鼻端能嗅到干净的皂角味。 燕拂衣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全身个骨头都好像要碎掉。 只是,痛感像是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他这些年受过太多伤,已经能很有经验地判断,以自己的身体状况,疼痛应该比此时强烈许多。 就连胸口时时刻刻蛰伏着的阴寒气息,似乎也不见了。 这种久违的轻松给了燕拂衣一种错觉,青年剑修反射性地一翻身,全身肌肉绷紧,就想摆出防御性的警戒姿势。 “砰”的一响。 系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看着连身子都撑不起,跌回床上燕拂衣幸灾乐祸。 【保住你的小命就要把以前积攒的积分都耗光啦,再加上痛觉屏蔽……有些人不会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吧?】 燕拂衣板着一张冷俊的脸,抿唇没有说话,耳尖一红,脸又一白。 【算你命大】系统哼哼唧唧,【那荒山里还有人住,两个上山的猎户又那么好心】 原来,是被凡人救了。 昨夜太混乱,燕拂衣都不知自己神智恍惚下,究竟是跑到哪一座山头,系统根据农户们的口音推测了一下,大约是往中原方向走的。 身体里灵力涓滴不剩——与熟悉的灵力耗尽的感觉不同,对于修炼如同呼吸一般的剑修来说,即使刚从昏迷中醒来,燕拂衣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一样了。 他再感觉不到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灵力,感觉不到融入骨血的力量,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命剑。 恐怕经脉寸断,也不过如此。 只是真没想到,命怎么就这样大,在经过那一场强取豪夺的“传承”之后,竟还能活下来。 许是见燕拂衣沉默太久,那声音又小心起来。 “想什么呢?” 燕拂衣轻轻摇头。 什么都没在想。 在昆仑主峰的青莲雅轩里,他已经想得够多了。 一开始是想,萧风步步为营,究竟是抱着什么阴谋诡计。 后来又想,在庭霜心里,可还有自己这个兄长哪怕半点位置。 最后,他想,再多承浮誉师兄的情,他与昆仑,与掌门,与李清鹤之间,是不是总也该两清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绞缠的思绪,就像积年的寒冰,在一场烈焰中被烧成无形的水汽,又在高崖的夜风中散得干净。 现在,燕拂衣什么都不愿想了。 他眼前的一片黑暗渐渐被温暖的色泽浸染:是那么遥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山谷,那些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母亲放在他手中一把小小的剑,师兄叼着草叶,躺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 燕拂衣自以为很平静地躺着,可系统分明看见,那双惯常清明锐利的眼睛里竟湿润起来,明明燕拂衣既不蹙眉,也不出声,可眼尾就在安安静静的空气里逐渐泛红,水珠在眼窝里盈了一会儿,终于盛不住,扑簌簌一连串地掉出来。 李浮誉没出声。 山里的农户小屋简朴而陈旧,午后的阳光透过灰扑扑的窗棂,变成一层色泽很柔和的深黄的纱,映照在旧木头打造的一桌一椅上,又透过洗薄的窗幔,映照在不言也不动的青年身上。 第13章 他那么安静,就好像也是这屋里一件没有生命的、陈旧的摆设。 可脸是白的,眼是红的,无声的悲恸竟比嘶吼嚎啕更在沉静的空气中震起涟漪,就像夜里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说不出梦过什么,却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以至于想要钻进熟悉温暖的怀抱大哭一场。 燕拂衣没有这样的怀抱可去,于是他便只能放任自己被这团悲伤裹着,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有流泪。 【我在呢,拂衣】李浮誉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 他有多么恨自己此刻没有实体,甚至都没有两条手臂——就像这许多年中的每一次,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落入泥潭,命悬一线,又不可思议地重新爬出来,重新把月亮挂回天上。 能让他听到已经很好了。李浮誉一遍遍告诉自己:知足一点,能陪在他身边,能在昨晚那样的时刻帮他一次,已经很好了。 可他仍好难过,好贪婪,甚至都不仅想给出一个简单的拥抱。 喉咙中哽到极限的闷痛被打破了,燕拂衣在那声叹息中突然颤抖起来,好像在长年累月的侵蚀中终于倒掉的雪山,在千伐百战中终于断掉的剑。 他终于像任何一个情绪崩溃的正常人那样,在心脏好像被活生生剜掉的疼痛中控制不住自己,也喘不过气。 燕拂衣微微佝偻起来,一手用力攥着自己破碎的袍子,另一手挡在潮湿的脸上,紧咬着牙关,用力压下喉咙里嘶哑破碎的呜咽。 第11章 燕拂衣斩落一斧。 他学剑很早,天赋奇高,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拿着娘亲给削的小木剑,在山谷瀑布斩碎飞珠。 尽管九州风气中,剑修总是与风花雪月的浪漫传说相连,但学剑,其实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燕拂衣天生沉得下心——这才是剑修最重要的天赋,别的孩子还在追花扑蝶,他就能在一天中练足五个时辰,重复单一个动作上千次。 燕家在兄弟俩五岁的时候家破人亡,那时燕拂衣甚至就已经触及练气的门槛,一剑斩下,可对半劈开成人合抱的树桩。 那就几乎是燕拂衣记忆里,自己最孱弱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以出剑的方式落斧,听到一声轻轻的响,便知木柴没劈开一点,手腕却被反震力冲得直抖。 燕拂衣轻轻眨眼,很冷静地接受自己是个废人的事实,重新摆正木柴,朝同样的地方再次劈下去。 双目失明,灵脉尽毁。但好像也仅是如此,至少他四肢俱全,还能挥剑。 虽然本命剑不知是因他“自尽”一事闹脾气,还是因着失了灵力,怎么都唤不出来,可识海里还带着另一个叽叽喳喳的家伙,话多的厉害。 【……你身上不是还藏着一株星涧草吗,不在乾坤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刚好是成熟期】 教养让燕拂衣做出稀疏而简短的回应:【嗯】 自称是系统的家伙摩拳擦掌:【来来来,本系统传授你《天枢经》里的另一套秘法,正好用得上这草,下次见到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咱把失去的一切都抢回来!】 燕拂衣吃力但流畅的动作竟顿了一顿。 片刻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再次摆正被磕开一个小口的木柴,淡道:【不必了】 【什么就叫不必了???】 【就当是我欠他的】燕拂衣说,【从此再不相关】 【你欠他个……】锤子啊。系统大声嚷嚷,【凭什么是你欠他啊!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燕拂衣停下来,喘了口气。 【对修士来说,根骨与血脉相连】他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燕庭霜拿走我的根骨,斩断我们之间的血缘,我不再是他的兄长,也不会再对先天拥有的比他更多这件事,感到亏欠】 燕拂衣难得解释这么长的一句话,李浮誉噎了一下,很没出息地有点满足。 虽然还是对这家伙的脑回路不能苟同,但他竟然能不再死心塌地地给燕庭霜当血包,好像又有点令人欣慰。 也行,李浮誉想,你想开就好。 但早晚有一天,我会让燕庭霜,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代价。 【系统兄】燕拂衣在这时迟疑了一下:【此即为你本名吗?】 李浮誉:【……】 对,燕拂衣这个土著,他根本不明白“系统”是多么伟大的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那是我的代号,你若觉得不习惯,我本名姓李,单名一个誉字】 这名字有点过于微妙,但又确实十分普通,天道卡壳了一会儿,还是高抬贵手让他说了出来。 燕拂衣停顿了更长的时间,然后若无其事道:【李兄】 【哎】李浮誉有点别扭地答应,有心想说要么你还是叫我师兄。 但这次天道又不让他说了。 燕拂衣又紧紧手中简陋的斧子,刚想继续劈柴,却远远地被一声叫住了。 “燕哥儿咋的又起来了,老青头不是说了嘛,你得卧床休息!” 那是个中年汉子的声音,燕拂衣听见他背着柴,两步跑到自己身边,手中的斧子便被人接了过去。 “那么闲不住呢,”汉子憨厚地数落他,“你身子弱,干这个仔细伤了手。” 燕拂衣有点无措。 剑修的武器总被看得格外重,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从前便是生死之间,他手中的利剑也不会稍松一下。 可现在又不一样,那柄此时唯一的武器被普通的庄稼汉劈手拿去,他只能不适应地蜷了蜷手指。 李誉跟着阴阳怪气:【就是的呢,身子骨那么柔弱,就好生在床上将养着嘛】 这汉子姓关,便是前日在山崖上将燕拂衣捡回来的猎户之一。他们老塘村依山而建,落在山坳里,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半日路程。 燕拂衣说:“关大哥,我的伤不碍事了。” 老关一瞪眼:“小娃娃逞什么能,老青头都说你险些没救回来……怎么能伤成那样,真遭罪。” 那日他们在山里捡到浑身是血的燕拂衣,险些以为捡了具尸体,好在摸了摸还有气儿,也是福大命大,村里唯一的大夫救了一晚上,好容易给人把命吊回来。 燕拂衣当时看上去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一只空空的锦囊,老塘村的人便猜他是遭了山匪。 大家一致同意这小哥不是个坏人——尤其是当燕拂衣醒过来,穿一身粗布衣裳,双目不能感光,却漂亮得像个落难的神仙。 老关知道燕拂衣看不见,便不由分说把斧子往柴筐里一背,抓住他的手腕,仍唠唠叨叨的,牵着他走。 关家五口人,大儿子在外闯荡,家里留着一个常年卧病的老太太,一个未及豆蔻的小丫头。好在老关夫妻两个都是干活的好手,山中物产又丰富,日子因此过得还不错。 燕拂衣感觉自己这样在人家家里蹭吃蹭喝,实在是羞愧得很。 可他没了一点灵力,打不开乾坤袋,平时又连挂个玉佩的习惯都没有。 偏偏他对应付此情此景没有一点经验,老关牵他,他便只会乖乖跟着走。 老关把燕拂衣放在屋前的老树下,自己返回去哐哐劈柴。他的女儿小花正在树下清理石竹藤。 小花眼珠转转,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拂衣的侧脸。 燕拂衣没了灵力,可多年培养的敏锐感知还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微微侧头,低低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收拾石竹藤呢,”小花脆生生地,把手里的藤蔓扬起来,又想起来漂亮哥哥看不见,吐吐舌头,“石竹藤可珍贵了,爹爹好不容易攒下一筐,收拾好了,就能拿去镇上卖。” 燕拂衣的手放在膝上,手心突然被放下一条东西。 小花:“就是这个,你闻闻,香味儿不重,但可好闻啦。” 确实好闻,燕拂衣捕捉到那丝特别的清气,发现是一株下品灵草。 他细细地摸了摸,细小的花蕊在指尖扫过,是株品相一般的月见草。 燕拂衣想了想,说:“你怎么清理的?” “用刷子扫呀,”小花说,“石竹藤碰不得水,得把表面的泥晒硬了,再拿刷子一点点扫掉——这才能卖出好价钱呢。” 燕拂衣说:“这种……石竹藤的药用部分,其实只有茎蔓,顶端的花是不入药的,你将花齐根摘下,捣烂了泡在酒里,再用茎蔓去浸,茎蔓上的泥土便都会自行脱落,品相也会更上一层。” “诶?”小花睁大眼,“真的吗?” “真的,”燕拂衣严肃点头,“我见别人这样做过。” 月见草是修真界很常见的灵草,燕拂衣曾游历到中原,在一个小门派的后山里见过一大片。 那个小门派的外门弟子,其中一项杂役任务就是清理月见草。 这里的野山上能长出月见草,可见灵气浓度不低。对于凡人来说,月见草有清心除障、延年益寿的功效,大约是很珍贵的药材。 第14章 小花将信将疑的,按照燕拂衣的法子一试,便见那翠绿色的藤条,竟真的瞬间干净得发亮,绿意甚至更深一层,连长度都神奇地又长了长。 “哇!” 小花超级夸张地跳了起来,举着石竹藤去给他爹看:“大哥哥好厉害!” 燕拂衣坐在原地,风吹过他的鬓发,拂在面上。 李浮誉就好手痒,想把那发丝帮他拨到脑后去。 【还是妹子好啊】某人有感而发【不像臭弟弟,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 燕拂衣:…… 小花超级喜欢借宿在自己家的大哥哥,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一个人。 大哥哥开始的几天总是昏迷,水米不进,动不动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小花看着他,总想起以前从爹爹手里抢来的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小狐狸当时也是这样,在陷阱里受了太重的伤,被血弄脏了漂亮的皮毛,每天在她怀里低低地呜咽。 没几天便断了气。 那时小花好害怕,害怕爹爹捡回来的大哥哥也像小狐狸一样,还偷偷地哭了几场。 好在,大哥哥一天比一天好,醒来以后虽然看不见,也不怎么说话,但至少瞧着比她久病在床的外婆康健,有时会教她些有趣的东西,有时还会帮她吃掉讨厌的豆角。 小孩子心大,这便满足了,一天天恨不得都缠在大哥哥身边,连平日玩得好的小伙伴都不理了。 燕拂衣在关家养伤月余,手腕上总算养回点力气,拿得起老关粗重的劈柴斧。 他帮小花削了支漂亮的小木剑,转天,关家低矮的篱笆上,就冒出一溜流着口水的小毛头。 隔日,老关夫妻借了村长家的牛车,眉开眼笑地载着几筐长势喜人的石竹藤,上镇子里去卖。 这几大筐他们攒了许久,卖掉能赚很不少银子,凑进床底下的石瓮里,能给大郎买一块那种据说很珍贵的,叫作灵石的东西,还能带小花也去一趟青山观,测测有没有仙缘。 若他们老关家祖坟冒青烟,能送两个孩子入观,这辈子真算是没白活了。 燕拂衣带着小花,送老关夫妻启程,这一趟算上售卖,来回要三日,他答应了帮忙看顾家里的一老一小。 待那之后,燕拂衣便打算告辞。 他在关家主屋床下的石瓮里埋进了星涧草。 燕拂衣此时探不到灵根,但仍摸得出骨——小花竟是个修剑的好苗子,定能被顺利选入青山观,如若将星涧草献给观主,便足够他们兄妹一起,换两个亲传弟子的席位。 当时月明星稀,天还未亮。 小花在爹爹娘亲脸上一人亲了一口,硬缠着要娘亲答应,这次进城给自己买一把真正的小铁剑。 关小花当然不知道,那是她与爹娘的最后一次告别。 第12章 极北之地。 昆仑道宗最近很不太平。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妖王夫妇闹上门来,言之凿凿兴师问罪,到开启尘封已久的扪心台天雷阵,再到首席弟子燕拂衣叛逃……灵音法尊李安世下了掌门令,向整个九州通缉问天剑尊的不肖徒。 事情纷纷扰扰,修真界看了一个月的笑话。 但这倒是没影响到剑峰。 剑峰有喜事。小师兄燕庭霜一朝顿悟,竟觉醒了因为体弱而被封印的顶级根骨,修为大涨。 成日里冷若冰霜的问天剑尊脸上眼见着有了笑,竟许久没闭关,每日与燕庭霜出双入对,还开坛为广大弟子讲了两堂法。 大伙议论纷纷:商卿月一向是如何宠溺小弟子的,有眼睛的都看得见,剑峰众人早就对他们俩的关系有所猜测,眼下看来,这两位愈发蜜里调油,更是根本不打算掩饰了。 想来不日便会正式结为道侣。 剑尊孤高冷傲,小师兄活泼开朗,两位都是极俊秀出众的人物,站在一起,端的十分登对。 剑峰在整个黑云压顶的门派中独自开朗,燕庭霜更春风得意,他愈发觉得自己气运不凡,摆脱那个令人生厌的同胞兄长之后,一切都顺利起来。 这种心态持续到听说不弃山金霞真人登门拜访时,达到了顶峰。 金霞真人是不弃山那位传说中的金仙老祖门下排行第五的弟子,如今这一代山主的师兄,也是李清鹤当年好运拜到的师尊。 这位真人蛮热衷于收徒,燕庭霜不禁想,如果能走走李清鹤的路子,想办法入了金霞的眼,能挤进不弃山在九州宗门大比之前的秘境试炼……今后仙途定会更加通畅。 昆仑道宗,灵音主峰,云之巅。 燕庭霜乖巧地跪坐在师尊身边,金霞真人正给他诊脉,他面上端着好奇又崇敬的神色,另一只手在广袖里紧张地攥了起来。 金霞真人拈着修剪整齐的胡子,半眯着眼睛,心里有些可惜。 表面上看,商卿月这小弟子根骨确是极好的,看得出从前身子不好,但经过多年调养,先天的体质倒不是问题。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所谓金光闪闪的天才好比空中楼阁,根基虚浮得很。 眼看真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的神色越来越淡,燕庭霜感觉到什么,眼圈都有点红了,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师尊。 他皮肤白,长相又精致,那一抹绯红在眼睛周围晕着,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问天剑尊却面上毫无波澜,静静饮了一口茶。 金霞真人来昆仑道宗拜访,自然是贵客,可他们同为尊者之境,互相之间并无上下——商卿月一向以清冷寡言的形象示人,不好为了小弟子便露出殷切之意来。 燕庭霜一时间更委屈得很,但他在师尊面前,向来只能撒娇扮弱讨对方欢心,都是师尊给什么,他便欢天喜地地接受什么,又哪里敢在这种时候明目张胆提要求。 “真人……”燕庭霜鼓起勇气,怯怯地说,“近日遭逢大变,我身子一向不好,总感觉晕眩滞闷,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全是谎话,燕庭霜多年来,都被精心炼制的丹药养得娇气,如今虽然萧风也拿到燕拂衣的丹方,却不可能亲自给他炼药,拿去拜托了丹草堂的弟子,又总被推脱搪塞,拿些下等品以次充好。 金霞真人说:“那倒是问题不大,修行之人体魄强健,你只是情志不畅,未伤根本,些许不适,忍忍就过去了。” 商卿月摇头道:“小徒娇纵,真人见笑了。” 金霞真人笑眯眯的:“哪里,早听说问天君与门下感情甚笃,是这孩子的福分啊。” 问天剑尊垂下眼睛,白瓷茶盏在指尖转了一转。 多少有点不自然。 燕庭霜却没注意到,这身根骨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却眼看着金霞真人竟非但不如获至宝,甚至连邀请他前去试炼的意思都没有,便一阵委屈焦躁。 师尊便罢了,清鹤怎么也不帮他说句话……莫非还因为燕拂衣迁怒于他? 真是被燕拂衣害惨了。 燕庭霜心一横,干脆自己柔柔地开口。 “真人,晚辈常听清鹤师弟说起在不弃山修炼的事,不弃山作为九州修真者中的圣地,实在令人心向往之。” “圣地倒算不上,”金霞真人微笑,“其实门内戒律严苛,门下弟子多苦不堪言呢。” 燕庭霜碰了个软钉子,急道:“修行一事,自是百炼成钢的……真人,晚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困在筑基圆满的瓶颈多时,听说贵山门不日将开启秘境,并不独限于门内,晚辈不才,想斗胆一试。” 金霞真人尚未说话,他身后站着的两位唇红齿白的童子,便清脆脆出了声。 “这位师兄,不弃山秘境虽不严格限制境界,却对试炼者于‘道’的体悟要求极高,像我们兄弟二人,都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燕庭霜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极力试图表现出谦和。 “敢问两位小友,这‘悟道’无形无体,该如何度量呢?” 一位道童轻笑:“这个容易,在‘混元乾坤伞’中撑得一炷香,便算是合格了。” 道童手上现出一把造型古朴、却透露出厚重威压的纸伞,连商卿月都不由侧目。 “这位师兄,可愿一试?” 商卿月稍稍皱眉,可燕庭霜并未看他,只见金霞真人似是默许,便跃跃欲试地点点头。 那童子并不二话,不由分说便将纸伞举起,往燕庭霜身上一罩。 排山倒海般的压力骤然间汹涌地压将过来,燕庭霜强迫自己顶住,可他周身顷刻间环境已变,方才还云烟缭绕的雅致殿堂,竟变作血流漂杵的尸山血海。 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充满鼻腔,黏腻的尸块在魔气操纵下仍在张牙舞爪地进攻,漆黑的幽魂携凌厉杀气扑面而来,从七窍硬生生挤进四肢百骸,承受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感受如蛇一般滑腻恶心的触感,威压更是如泰山压顶,毫不留情地要将试炼者碾碎。若是睁眼,整个视野便全是残缺蠕动的血肉,死神的镰刀似乎已然架在颈上…… 第15章 “啊——!”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燕庭霜踉跄着向后跌坐下去,口中竟已溢出鲜血,浑身颤抖地抓住问天剑尊的袖子,拼命往他身后躲。 “师尊……师尊救我!” 那童子眼中似乎浮现出不明显的嘲笑,将腕一转,已将伞收进乾坤袋。 混元乾坤伞的幻境只针对考验者一人,在场的其他人看来,便是那伞刚刚撑在燕庭霜头顶,他便已经丢人现眼地败下阵来。 就连金霞真人,都流露出些似笑非笑。 方才确实没看错,问天剑尊这小弟子,比看起来还没经过事……怕是一次都没有直面过真正的魔气,也不知那一身修为是怎么来的。 修行之人,天职便是除魔卫道,这样温室中娇养出的二世祖,真是可惜了那一身天纵之才的根骨。 商卿月眼中却闪过心疼,他素来疼爱燕庭霜,哪舍得小弟子受这样的磋磨,雪白的大袖当下一笼,也再顾不得端架子,将人护在怀里,轻轻顺着他的后背。 “真人这法器,当真厉害。” 见问天剑尊脸上似是隐隐有些愠意,两个道童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了。 金霞真人遥遥点点那道童的额头,笑骂道:“清风,瞧你。” 道童吐吐舌头:“弟子唐突了,还当昆仑道宗傲立雪山之巅,门下弟子心性坚如冰雪,都与那位‘小师兄’一样呢。” 李清鹤一直端坐一旁,听了这话,面上突然有些僵硬。 那幻境带来的威压说去也快,燕庭霜藏在师尊怀里,终于喘过口气,双手却在广袖中紧握成拳,牙根都要咬出血来。 这金霞真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与师尊境界相仿的尊者,甚至由于剑修的特殊性,真打起来,主修符阵的金霞定然不是师尊的对手。 他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燕庭霜越想越不忿,他如今尚未结成金丹不假,可商卿月不但是他的师尊,还是他的……爱人,他们不日即将结为道侣,金霞真人如此羞辱他,就不怕得罪了师尊吗? 在场的人却像是已经忘了他,那清风道童笑嘻嘻地去看李清鹤: “清鹤师兄,师尊这次来,就巴望着寻到那位早在门中留好了位置的‘小师兄’呢,昆仑是你的地盘,当年的信物也是在你手里,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当着商卿月和燕庭霜的面,他们给李清鹤留了面子,没有明言: 李清鹤正式拜入不弃山之后,金霞真人提起初次见面的事,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当时金霞游历重伤之际,急不可待给出信物,只待伤好后便急吼吼跑来要收的天才徒弟,竟然不是收回山门的这一个。 不过金霞真人历来广开山门,一个李清鹤,收了也就收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惊才绝艳的准徒儿,人都没收到,便擅自在门下给定了序,不弃山金霞峰上,二代弟子们都听说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师兄”。 只是五年前,昆仑道宗刚好出了事,李清鹤遭逢大变,似乎受了刺激,神魂有损,很长时间内都迷迷糊糊的,丢失了一段记忆,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原本该拿着信物的究竟是谁。 金霞真人耐着性子,拜托师姐丹鼎真人用心为李清鹤治了五年,试图找出眼馋了许久的好徒儿。 李清鹤避开清风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突然跪了下来。 “师尊恕罪,弟子知您惜才,因此尚未敢明言,那位、那位道友纵然天资绝艳,却心境不稳,当年您回山后不久,他便竟走火入魔,犯下了与魔族勾结的大错,其罪……罄竹难书。” 金霞真人一愣。 他身后两位童子也都呆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道童一脸怒色,冲口而出:“这不可能!” 第13章 金霞真人抬手,阻止了那童子,表情却也有些严肃起来:“清鹤,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至今都记得那位道友小小年纪,身上凛然明湛的剑意,若是任何心有旁骛之人,都断然不会有那样剑锋般的一往无前。 李清鹤咬唇:“师尊,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像在那之前,他也断然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恨毒了燕拂衣。 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做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错事,却从无半点愧悔之心。 当年的事情之后,他怎么敢仍留在昆仑,做着阴谋夺来的首座弟子之位,以权谋私,继续走他道貌岸然的剑道。 这次,算他逃得快。 破坏了兄长复活的机会,又一次闯下大祸,连问天师叔都不再护着他,天下之大,活该他无处可去。 李清鹤定定神,说出斟酌多时的话:“师尊也明白,越是先天的奇才,在修炼中受到的诱惑便越多,一时心境不稳,贪欲作祟,行差踏错,也是有的。” 金霞真人身后的童子上前一步,横眉立目:“李清鹤,你说得好轻巧,到如今你也都还未闯过混元乾坤伞第三层,当日收服伞妖,却是他将我从那千重幻境中救了出来!” “清来。” 金霞真人再次抬手,清风也帮着阻住了过于激动的同门。 旁边的商卿月眼神微微一动。 修真界中都听说过那把混元乾坤伞的大名,是金霞真人几年前游历中收服的天阶法器,其中幻境共九层,有淬炼神魂、稳固道心之效。 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金霞真人认真地看着李清鹤:“你入我门中,想来听说过当年的事,若说那人心怀恶意,我定不相信。清鹤,你只需将他找来,是非黑白,我们自会分辨。” 李清鹤心下一紧。 金霞果然没那么好糊弄……燕拂衣究竟何德何能,竟还有这手蛊惑人心的招数。 他甫一拜入金霞真人门下,才知道阴差阳错,自己是鸠占了鹊巢。 后来经过丹鼎真人诊治,当年丢掉的记忆多少恢复了一部分,慢慢也能想起身上的信物从何而来,可燕拂衣那个狼心狗肺的怪物,他凭什么得到如此机缘! 李清鹤咬咬牙:“可那人自知罪孽深重,已叛出师门,不知所踪了。” 话说到这里,商卿月与燕庭霜也都听出些门道。 燕庭霜自从强夺了燕拂衣的根骨,本就有些心虚,此时见燕拂衣竟像是与不弃山都有些渊源,不由更心惊胆战,一时间都不再想上赶着挤进秘境试炼,只愿金霞真人没从自己身上察觉到端倪。 金霞真人怔住,总笑眯眯的慈祥神色不见了。 “李清鹤,你既知道这些事,又知我寻他多年,为何不早说。” “师尊!”李清鹤一个头叩下去,“弟子知错,弟子只是不愿您伤心。” “不愿我伤心?”金霞真人怒道:“我不知你们昆仑发生过何事,但若我早些知道,或许还来得及补救……你既拿过他的信物,定曾与他十分亲近,竟忍心如此看着故人万劫不复。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告诉我,究竟是源于嫉妒,还是贪欲!” 强大的尊者气场翻涌,声量在盛怒之下如同洪钟,境界较低的清风、清来都显露出一丝吃力,李清鹤周身一颤,深深埋下头去,一个字都不敢说。 “真人。” 商卿月大袖一摆,清冷无波的声音响起,将云之巅几近凝固的气场敲出一条缝。 “昆仑法宗内务,不敢烦劳不弃山费心。” 两个同样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脸殿外云空中都隐隐呈现出巨大的一柄利剑、一支朱笔,两相对峙,竟压出了风雨之意。 到底是在昆仑,金霞真人收了气场,拂袖而起。 “问天君,”金霞站着低头,看向问天剑尊冰冷无波的脸,声中流出一分悲意,“昆仑的事,我确无权置喙,只是实在不忍天纵之才不明不白地陨逝,那于修真界而言,都是损失。” 商卿月冷然:“心术不正,劣骨难除,算不得损失。” 金霞真人闭了闭眼。 “我师尊他老人家曾说,目犹不可信,心犹不足恃*。即使以你我的境界,所见所思也并非全无谬处,所言所行却可将日月倾覆,只怕一时之失,悔之晚矣。” 言罢,并不再管商卿月的表情,带着两个犹自愤愤不平的童子,转身离去。 问天剑尊眉心轻轻蹙起,金霞的话就像一根刺,在他冰雪无瑕的灵台上戳出幽深的小孔。 后悔? 深厚的法力蒸腾而起,微小的破绽被轻而易举地抹去,剑尊眼底再次冰封起天衣无缝的霜雪。 剑之一道,刚直如劲松修竹,一往无前,从不后悔。 出得殿门,远眺雪山流云,金霞真人一声长叹。 清来拧着眉,惴惴地问:“师尊,小师兄的事,您当真不管了吗?” 清风一拍他背:“怎么可能,师尊都垂涎……不是,师尊是那样的人吗!” 清来被逗得笑了一下,眉头还是解不开。 “昆仑的人好怪,像是对小师兄的事讳莫如深……近年也没听说哪位大宗门的青年才俊入魔啊。” 第16章 清风冷笑:“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年你从乾坤伞的幻境出来,还有好些日子深信我是‘幕后黑手’呢,甚至找了不少证据去禀告师尊。人一旦相信了什么,便觉得看到什么都是佐证自己想法的证据,自欺欺人罢了。” 清来脸一红,讷讷道:“当年对不住……” 清风笑嘻嘻:“嗐,那有什么,从旁看着也怪有趣。” 金霞真人听着两个弟子笑闹,目光却忡忡放向远方。 他想要找到那个惊鸿一面的小道友……连清风清来都不知道的是,并不仅仅因为收服混元乾坤伞时的一见之缘。 更重要的是,从那小友身上,似乎隐隐能觉出师尊所说的,“那个人”的气息…… 只是,李清鹤咬死了不肯吐露那人的身份,商卿月也没半点松口的意思,寻人的事,一时又陷入了僵局。 就是此时。毫无预兆地,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间震颤起来,经年不变的雪山像被不可抗拒的伟力摇撼,冲天的警钟轰然长鸣,无数身影在冰雪间御空而起,都遥遥望向主峰的方向。 清风险些跌倒,金霞真人身边空气漾起幽微的波纹,只一眨眼的功夫,商卿月与李安世都站在了云之巅前。 三位当世顶尖的尊者面色,都极凝重。 “是大轮明王阵。”李安世惊怒失色,简直要失了尊者的风度。 “魔渊底层的封印——破了!” 转眼之间,粘稠血色已蔓延布满大半边天空,满山纯净的冰雪被映上血红,空中的星子皆变作一团团燃烧的火球,如同熔岩倾落长空,一片末日景象。 明王阵破,魔尊降世。 昆仑道宗大半年轻的弟子都不曾亲眼见过魔尊降世,距当年十二金仙共同封印魔渊,锁下大轮明王阵,已有将近千年的时间。 魔尊出世,山河共颤,当年十二位金仙如今只剩下不弃山的一位,修真界率先出现如此不祥之兆,凡间更避不过,定将生灵涂炭。 金霞脸色铁青:“我即去禀告师门……可师尊闭死关已久,若非主动出关,我等都联系不上他老人家。” 不弃山的老祖宗已多年不曾现世,修真界判断他仍未陨落的方法,只有九州各处仍有序运转的封魔大阵了。 也不知这一次大轮明王主阵破裂,会否是这最后一位金仙灵力衰微的凶兆。 李安世也飞快道:“那本座与卿月,即刻赶往魔渊查看,兴许还来得及!” 流光一闪,几位尊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匆匆赶来的李清鹤站在殿前,望着一片兵荒马乱的末日景象,突然感到一阵自灵魂深处涌出的战栗。 跟上来的燕庭霜颤声:“小师弟……” “快通知各峰长老,”李清鹤哪还有心思应付他,只勉强定神,法诀甩出,传讯符分作数百流光飞远,“速来云之巅议事!” 不知为何,金霞真人的声音,此时无端于他耳边响起。 “……莫悔之晚矣。” 李清鹤垂落袖中的手,蓦然一颤。 *** 大轮明王阵破时,燕拂衣正带着关小花练剑。 更准确地说,是燕拂衣正如同往日般重复着单一枯燥的习练,关小花蹲在一旁,响亮而崇拜地给大哥哥报数。 “第九百九十一,第九百九十二……” 燕拂衣使出第一千剑时,脑中突然一晕。 那晕眩来得猛烈而不讲道理,前一刻他还好好的,灵台空无一物,下一刻便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上土地,浓墨一般的视野中竟似泛出猩红。 燕拂衣转手撑起自己,按按眉心,试图恢复清醒。 小花惊叫着跑上前,李浮誉的心脏都差点跳出来:“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昆仑又作妖了!” 燕拂衣摇头。 “小花,”他沉声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小姑娘一愣,抬头看天。 凄厉的惨叫便在这时从村口的方向传来:“妖怪!妖怪来了,快逃!” 燕拂衣心里一沉,他听到小花一声尖锐的抽气,女孩清亮的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大哥哥,天空、天空在流血……” 第14章 李浮誉向来是知道,燕拂衣这个人,模样长得冰冰冷冷、不近人情,日常话并不多,可实际是个操心的命,偏爱管闲事。 世界线没有被扭曲以前,这个他最喜欢的角色非但不是反派工具人,甚至是三本书里共同的白月光,虽出场着墨不多,却每每总能力挽狂澜,救男女主于水火之中。 连广大读者都知道,大师兄一出马,再艰难的困境都会出现转机。 即使在世界线扭曲之后,白月光变成了万人嫌,可李浮誉自己会用眼睛去看。 燕拂衣十四岁时头次接宗门任务下山,一路向南,御剑一日能到的路程硬生生拖成九日,凡有耳闻作乱的精怪应斩尽斩,在凡间界甚至闯出雪衣剑君的名头,险些被哪位俗世帝王请去挂帅。 那一次少侠初出茅庐,还不慎受了重伤,李浮誉接到消息赶去时,差点被一片刺目的鲜红吓得倒仰。 而他的拂衣师弟小脸苍白,忍着痛咬唇,说他“无事”。 便如此刻一样。 只昔日的雪绣白袍换作粗布黑衣,燕拂衣持一把柴刀,身后护着吓得面如菜色的村民,连日来好容易养出的一点儿血色又褪得干净,他抹去唇边的血,在肆虐而来的庞然魔物前,冷静抬头。 “你现在连一点灵力都没有,连本命灵剑都唤不出来,”李浮誉干涩道,“怕是很难。” 燕拂衣说:“无事。” 他眼上覆盖着粗糙的布条,上面用稚拙的针脚绣着一朵小红花,是关小花拿到小木剑后,扭扭捏捏送出的回礼。 燕拂衣站得笔直,他看不到,但能嗅到迎面而来腥臭的风,多年实战淬炼的直觉清晰地送来对手的信息: 不过是一只炼气期的妖,因堕了魔,拥有比同类更庞大的身体和凶残血性。 血云凌空,是妖魔出世的大凶之兆,连这样低等的妖魔都能穿破结界,来找凡人的麻烦,恐怕是魔渊的封印出了变故。 若果真是魔尊出世,连修真界都要自顾不暇,何况脆弱的凡世。 纷乱的声音在尖叫: “魔鬼……是魔鬼!我亲眼看见它吃人!” “救命,我不想死——” “呜呜呜,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村里到处飞舞着黏腻漆黑的粗壮触*手——是那妖物离体的分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血肉,以壮大本体。 自听到第一声惨叫求救,燕拂衣左手牵着关小花,从关家开始,由那女孩儿颤着声音带路,走过一户户人家。 左邻的大伯、右舍的阿婶,甚至还有太阳好的时候溜来蹭手的猫、隔着田埂就狂摇尾巴的狗……死里逃生的村民在燕拂衣身后越聚越多。 燕拂衣虽蒙着眼,每一刀却都能精准斩断村中肆虐的妖物。 直到最后他们闯到村口,山一般高的怪物横亘在去路上,张牙舞爪,对着挤成一团的人们张开血盆大口。 燕拂衣握紧了柴刀。 在他身后几丈远,关小花拉下阿婆捂住她眼睛的手,黑亮的眼珠睁得滚圆。 和高大的妖兽相比,大哥哥的身影显得更瘦了,怪物的触手携卷腥风凌空劈落,看上去像能轻易把他抽断。 可那身影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人群中炸开惊慌失措的尖叫,这沉默寡言的黑衣青年,可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黑影几乎就劈在燕拂衣头上,只听“唰”的一声,像草叶崩断的声音。 燕拂衣极朴实无华地抬手,斩下一刀。 他现在没有一点灵力,凭恃的只有积累多年的战斗经验,和一腔如有实质的剑意,手中柴刀虽不趁手,也总比没有的好。 那一刀的动作,关小花见他习练过无数次,开始只能斩断草叶,不久便能劈开木柴,到今早,甚至能砍碎院子里的石头。 现在,这一刀换来怪物一声凶戾的惨叫,和一捧喷洒开的乌血。 李浮誉无声地“嘶”了一声。 这一刀妙到毫颤,精准斩在妖兽防御中最薄弱处,是以巧破力,以凡人之躯,硬生生刺破了那妖护身的魔气。 他跟在燕拂衣身边这么多年,却总还是会被他可怕的剑道天赋惊艳。 怪物受了伤,漫天触角更疯狂地攻击上来,而在关小花眼里,大哥哥清瘦的身影几乎没有动过,就好像在她家院子里一样,冷静地斩下一刀,又是一刀。 怪物的怒吼越来越疯狂,攻击却越来越虚弱,到后来,村民们也都看出是燕拂衣占了上风,微弱的希望开始在每个人脸上闪动。 可小花看得出,大哥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眉眼锋利,脸上沾染着怪物的乌血,却衬得唇色都愈青。 “阿婆,”小姑娘小声咬牙,“我好想帮帮他。” 第17章 …… 那妖兽终于轰然倒下时,人群中迸发出极热烈的欢呼。 村民们拖家带口,把燕拂衣围在当中,死里逃生的喜悦席卷了每个人。 有人在拼命道谢,有人急着想找到乱中失散的亲人,还有人竟又壮了胆,想返回村里找慌乱中没来得及带走的财物。 每个人都在极力扯着嗓子说话。 “这天色好吓人,不会塌下来吧?” “燕公子,我们接下来该咋办……那怪物那么可怕,你武功好生厉害,能、你能保护我们吗?” “我想回家……呜呜,娘亲,我不想被吃掉……” “得去漠襄城!漠襄城有青云观,观里的仙长一定会庇护我们!” 那些声音像是水上的浮沫,飘忽难明,燕拂衣又感到一阵晕眩,用手里的柴刀支着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大哥哥,”关小花扯扯燕拂衣的袖子,“你歇歇吧。” “是啊,”李浮誉也急道,“你快歇歇吧。” 他看燕拂衣的倦色掩都掩不住,以凡人之躯越级斩杀妖物,燕拂衣这么个身体状况,再这样过分透支,只会让他伤得越来越重。 可那是那么说,眼下情势,哪有余裕歇息。 村民们哄哄乱乱,扶老携幼,最终还是决定往漠襄城逃。 漠襄是距离老塘村最近的,有修仙者庇护的城池——今天早上,老关夫妻俩载着一车石竹藤,便是去漠襄售卖,燕拂衣心下隐忧:他们早上出发,恐怕正在途中撞上妖魔出世,无人相护,怕是凶多吉少。 此外,漠襄城也并非绝对安全,如今天下大乱,城能不能受得住,得看镇守的修士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 他反握住关小花的手,却什么都没说。 往漠襄城的路,燕拂衣带着老塘村的村民们,走了一天一夜。 一路上当然不太平,这些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妖魔,昨日还安详太平的世界就像迎来了志怪故事里的末日,河流干涸,大地皲裂,甚至有赤红的巨鸟在长空尽头展翅,身影遮天蔽日。 死亡就像紧追在身后的猎犬,但凡脚步稍缓,都仿佛能感到喷在后颈的嗅息,路上遇到的村庄处处是惨烈血腥景象,妖魔肆虐后只留下残肢断臂,鲜血将土地都浸成赤红。 可燕拂衣单人独剑,竟也就护住了他们。 开始的时候,每次路遇妖物、邪修,村民们总要心惊胆战,挤做一团,在那些超越他们认知的危险面前甚至拿不出睁眼的勇气,只瑟缩着引颈就戮。 可那前些日子被从山中救下的黑衣公子,只沉默着护持在他们周围,一刀,又一刀,斑驳的柴刀卷了刃,再随手捡起锄头、火钎,乃至从对手那里抢来的剑。 他几乎不说话,却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墙,除了他自己,没再让一个人受伤。 天再亮时,时刻萦绕在鼻端的血腥气几乎就成了习惯,村民中的青壮年亦开始壮着胆子,捡些趁手的武器,自发组成一队,跟在燕拂衣身后警戒,扫除漏网之鱼。 这么一路进入漠襄城时,又是深夜。 众人早疲惫不堪,可行在城下,看到高大的城墙上触目惊心的战斗痕迹,仍不免惴惴不安。 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逃到漠襄城好像并非意味着高枕无忧。 城墙到处是坍塌损毁的痕迹,已变作暗红的血迹喷溅到半城高,城中也随处可见哀哀惨叫的伤员,家家关门闭户,街头巷口还能看到未及收拾的、残损的断肢。 曾给燕拂衣开药的赤脚大夫老青头探头看看那些模糊的血肉,面有菜色。 “这些,是曾经中了毒的人。” 小花的阿婆颤巍巍地说:“那青云观的仙长们,不是连死人都能救活吗,怎么会…” “得啦,他们自己都逃不活咯。” 嘶哑破败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这才看到,墙角那一堆破布一样的东西,下面居然还盖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乞丐。 有人壮着胆子反驳:“你说什么呢,谁不知道神仙刀枪不入,长生不老!” 那乞丐没力气地笑笑,不说话了。 负责接纳难民入城的兵丁把老塘村的人带到一大片空地,那里已经临时支起简易棚屋,附近村镇涌来的避难者乌央乌央涌着,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关小花抓着阿婆的手,看到大哥哥与管事的说了几句什么。 她们被安排到还算干净的角落,关小花支棱着脖子,到处寻找大哥哥的身影。 可她还没找到,就在骤然放松后涌来的浓烈倦意中睡着了。 第15章 镇守在墨襄城的,是位凡人的王侯,姓虞,封号揽剑。 燕拂衣被领进城主府时,这位年轻的揽剑侯正与人议事,声音低沉,不疾不徐。 燕拂衣嗅到药和血混合的腥味,又听有人劝:“侯爷,您已几日没合眼了,这样身体怕是撑不住。” “我无妨,”那声音说,“这位是?” 燕拂衣对着那个方向微微点头。 虞长明的目光微微一凝,定在燕拂衣脸上。 他甚至略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燕拂衣察觉到有人靠近,稍稍一闪。 燕拂衣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身体接触,近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孱弱,这毛病变得愈发严重起来,即使只是被靠近都会有些恶心。 “抱歉,我……” 他们竟然同时开口,燕拂衣一愣,听见那位凡人中的贵胄歉然道:“实在是见阁下似曾相识,本侯失态了。” 虞长明这时才注意到燕拂衣面上蒙着的布条,眼中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一丝惋惜,他已恢复了常态,只是,仍忍不住以探究的目光轻拂过黑衣青年的脸。 面容像是与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道身影有些重合,可仔细看去,又会觉得气质迥然,分明无半分相似。 罢了,大约又是执念之下产生的错觉。 燕拂衣不知眼前人心中转过的念头,他安静地听着士兵把他介绍成一位武艺高强的少侠,只可惜——很显然,是人间的侠客,不具备修士那玄妙的灵气。 虞长明热情道:“快请坐。” 这应当是一个临时组建的战时议事厅,燕拂衣能嗅到还未散去的文墨与花香,那些隐约的味道几乎都被铁锈味覆盖了,不少人的喘息都粗重,想来大多受了伤。 他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墨襄城的境况。 墨襄作为附近最大的城池,城防坚固,但也吸引了最大的火力:血云的天象只出现半日,却带来规模惊人的妖魔潮,那些嗜血堕魔的妖横行无忌,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遍地哀鸿。 还不止如此,血云影响的远不止妖兽,短短两日内,各地硝烟四起,人类内部亦开始征战不休,连王城都陷入战火。 虞长明诚恳地说:“燕公子一己之力,能将一村之民安然护到此处,善莫大焉。” 若是我法力还在,燕拂衣微微摇头,心想,便至少能解了墨襄之困。 “哼,”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低低道,“不就是运气好,连引气入体都不曾,想来是没碰上什么硬茬子。” 他声音很低,若不是燕拂衣目不能视后,五感愈发灵敏,恐怕并听不到,也听不到虞长明同样压低的斥责:“锈涯,闭嘴!” 燕拂衣也只当没听到。 他根本不在意,只继续认真听着那些人讨论城防,与城内肆虐的妖毒。 血云出世,恐怕是魔尊异动,凡界如此,修真界恐怕也并不轻松。 墨襄城是青云观的辖地,如今派驻镇守的弟子已折了两个,门内驰援却迟迟未至,想来也陷入了困境。 只是不知道,昆仑现在…… 【停!】李誉的声音突然间蹦出来,【又想他们作甚,记吃不记打,和你有什么关系!】 燕拂衣:…… 他便试图将思绪抽离出来,可操心惯了的习性并非容易抗衡,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脑中挥之不去,即使不是燕庭霜、李清鹤……也总会出现戒律堂的易歌师弟,丹草堂的子绪师妹,藏书阁的…… 李誉听起来很郁闷:【就算非要操心吧,至少得先把伤养好】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都知道,眼下怕是并没多少养伤的时间。 墨襄城经过几轮激战,只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修士,揽剑侯虞长明算是其中境界最高的,也不过是刚刚筑基的修为,他的好友封锈涯来自青山观,年龄不大,辈分不小,是青山观主的关门小徒弟。 除此之外,便大多是武艺高强的凡人,燕拂衣此时的水平都很算拔尖,为方便调度,作为主要战力被安排住在城主府。 他心里惦记着老塘村的人,可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尽快疗伤,帮忙守住城池为要。 自有记忆起便习练过千百次的功法滞涩得几乎无法运转,燕拂衣坐在榻上,双手结印,眉心微蹙,漆黑的视野中又像有红光在闪。 第18章 李浮誉紧张地关注着他的情况:【本命剑还是召唤不到吗?】 燕拂衣默默摇头。 他的额上又渗出细细的汗珠,四肢百骸都反射出一种令人晕眩欲呕的空落,明明能感觉得到环境中浮动的灵气,却一点都聚拢不到经脉中来。 他如今比最废柴的五灵根都不如,根本没了灵根,失了剑骨,入不得仙门。 况且,心中总存杂念,做不到灵台明澈。 虽不愿想,早已成为习惯的二十多年却深深印刻在骨血里,像是深入血脉的毒,无时无刻不在凌迟血肉,连睡梦中都会一脚踩空,仿佛落入深不见底的冰渊。 燕拂衣猛地捂住心口,那枚冰晶吊坠都不如他的体温寒冷,锋利的棱角却膈得掌心生疼。 他试图借由疼痛维持清醒,然后像师兄曾经教过的那样,一遍遍背书似的重复: “不是我的错。” “有人爱我。” “他爱我。” 恍惚之中,仿佛竟有另一道声音冥冥中响起,与他自己的默念重合了。 …… 燕拂衣再醒来时,其实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失去意识,他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靠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得很紧密,这使得僵硬的躯体伸展开时,到处都酸痛作响。 【拂衣?】 李浮誉轻而小心:【感觉好一点了吗?】 确实有感觉稍好一点。 体内经脉还是空空如也、残损不堪,但就好像是……有人用同源的心法为他运转过周天,刺骨的寒意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定在原地:【李兄,是你做过什么吗?】 李浮誉紧张地笑笑:【我能做什么,上次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早就把积攒的积分用光啦,连痛觉屏蔽都开不了——】 爹的,想起来燕庭霜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生气。 燕拂衣的眼神平静无波,他竟也看不出半点其中的情绪,所有一切都被强行压制在那厚厚的冰墙之下,就好像他又是那么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沉稳有度、无坚不摧。 但越是这样,李浮誉就越是胆战心惊,生怕冰面顷刻间裂作千万碎片,人就沉进不见底的冰海去。 他关于燕拂衣的预判几乎从不出错。 接下来几日,漠襄城的战况愈发吃紧,前来袭击的妖魔竟成了组织,聚集在一只来自魔渊的天魔领导下,城墙都几乎化成一片废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城中肆虐已久的妖毒,竟仿佛渐渐开始不药自愈了。 这给深陷绝望的局势带来一丁点欢欣鼓舞的气息,只有李浮誉一个人要气死过去。 【你简直就是疯了】他在燕拂衣识海里用最大分贝嚷嚷:【你当你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吗!】 燕拂衣充耳不闻,他站在荒寂无人的坟茔中央,手持一把铁剑,微微俯身,聚精会神地画下那阵法的最后一笔。 好像有什么微弱而温柔的银光,掩人耳目地微微一闪。 光映在燕拂衣的脸上,竟给他苍白的脸色带来一点生气。 可那点生气转瞬之间就被抽尽,燕拂衣浑身一颤,竟站不稳,好像突然有一千根针钉进他的关窍骨缝,那些针上都带了极强的吸力,要把最后一点骨髓都抽走。 清瘦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跌下去,燕拂衣半跪着,勉力抖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 李浮誉大喊:【住手!】 银光一闪。 血珠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溢出那条深可见骨的缝,极其不情不愿似的,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锋刃督促下,一滴一滴地滚落。 阵法中央,整个叶片都像落满了碎星的小草迎风摇摆,顶端是一连串亮晶晶的花苞,深红色的血液“啪嗒”一下,落在花苞上,那骨朵儿便抖一抖,抖出一条绽放的小缝。 李浮誉的声音都在颤抖:【够了够了够了,算我求你,拂衣,祖宗,你想就为这事儿死在这儿吗?】 燕拂衣凝定的眼珠竟稍稍一动。 “这事儿?”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燕拂衣的嘴角,就那么以他最不愿见的幅度挑了一挑。 青年摇摇头,似是有些自嘲。 他轻轻地说:“若是浮誉师兄,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十四岁时,燕拂衣初出师门,白衣墨剑,清凌绝尘,于娄山关一剑惊天下,却因护持几个凡人,竟不慎踏入陷阱,身受重伤,险些命丧雪仪川。 消息送回师门,商卿月忙着照顾又染了风寒的燕庭霜,只给雪仪川的神官传讯,许他取用门派丹药;李安世另用传讯符,骂他愚蠢轻信,辨不清轻重缓急,简直不堪大用。 燕拂衣心里惴惴,见李浮誉赶来时,张口便连忙认错。 他原本以为,师兄即使不怪他将千叮咛万嘱咐的《历练指南》抛在脑后,也定要说他又不爱惜自己,发好大的脾气。 可李浮誉见到他,就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浮誉说:“我真为你骄傲。” 他的浮誉师兄说:“你没有做错。” 雪仪川的神官站在一边,刚旁听了掌门的传音训示,忍不住插话:“可为了区区几个凡人,便只算那些丹药,怕也是不值。” 李浮誉冷笑:“凡生天地之间者,无有高下,我辈修士,竟不知力高者其责不可不厚,修何道哉!” …… 燕拂衣看着那株终于完全绽放的星涧草,喃喃地道:“不知以身渡天下忧乐,修何道哉。” 李浮誉满口苦涩。 错了。 他想,错了。你的浮誉师兄从不若表现出的那样潇洒完美,他只是喜欢你,又曾从另一个你不曾想过的维度那样深刻地注视、分析、一次次描摹过你。 他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知道你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便顺水推舟地、处心积虑地,把你往既往的命运推去,又在你的面前,塑造出那样一个,你也有一点点可能会喜欢的角色。 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浅薄,其实一点都不值得你记得的人。 第16章 李浮誉说:“你的阵法知识量储备,简直丰富到不像一个剑修。” 燕拂衣摘下那朵星涧花,放进口袋。 “剑修只是最擅长修剑,不是白痴。” 他们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刚才那段,燕拂衣甚至表现出一点不明显的歉意——类似于他原本就不该拿一个来路不明的系统,与他心底的师兄比较。 可燕拂衣也能感觉到,这非但没让“系统”开心起来,反而似乎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但是当然,那在眼下都不是紧要的事。 燕拂衣花了七日,每到子夜,他便持那把借来的剑,走遍墨襄城每条大街小巷,在每一处曾有人迹踏足的地方,种下无形无质的阵法。 今日是最后一日,线条繁复的阵法最终汇聚于乱葬岗,只有这阵眼交汇的地方适宜星涧草生长,再以浇灌布阵人的血,在漫天星光下,开出一朵珍贵的花。 “生于幽涧,恃梦浮生。”李浮誉的声音都放轻了,“星涧草万金难寻,用了这一株,你可能就永远都不能再拿回你的根骨。” 燕拂衣没有搭话,李浮誉也知道他不会。 他只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就像跟在燕拂衣身边这多年的日日夜夜,他总心不定,意难平,总想用最大的声音在他耳边喊,让他哪怕能多关心自己一点点。 “我有分寸的。” 没想到竟还是听到微弱的声音,李浮誉一怔,发现燕拂衣并非在对他说话。 燕拂衣只是点点胸前那吊坠,狭长眼角似是一弯,显出几分乖觉:“我有在保护好自己,只是他们此时,比我更需要。” 冰晶在他的指尖闪烁,像一滴遥隔经年的眼泪。 他在怕“爱他的人”生气。 李浮誉喉口发酸,他宁愿燕拂衣什么时候任性一点,不管是对那些白眼狼,还是对他自己。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小明王阵要开启,最后要将这里的上千具尸骨都摧毁殆尽,”李浮誉声音干涩,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凡人愚昧,这事若是泄露出去,他们只会以为是邪修魔道……他们会怕你。” 燕拂衣动作没有停顿,淡然道:“但他们会活着。” 黑衣青年两指一搓,身周的泥土开始剧烈震动,只薄薄埋下的尸骸纷纷破土而出,化作漫天烟尘,与此同时,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星涧花亦顷刻化作粉末。 燕拂衣将那些星尘似的碎末小心地收集起来,转身,再一次沿原路走遍每一条小巷。 细碎的星星便从他指间泄落,落在路边的杂草上,落在被污染的小溪、嗡嗡作响的蚊虫、和街边苟延残喘的难民身上。 最后一点点融入尘土。 燕拂衣走完整个城,停在城防旁最后一口井边时,天刚好蒙蒙亮。 有人警觉道:“你在干嘛!” 第19章 燕拂衣转过身,封锈涯匆匆跑来,看清他的脸,顿了一顿:“是你。” 燕拂衣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要到城头上去。 封锈涯却将他拦住了。 “你等等,”少年人的声音亮得很嚣张,“此时正好无事,我要与你比剑——放心,不欺负你,我不用灵气。” 燕拂衣:“我不与你比。” “为什么!”封锈涯听着他的语气,头毛就都炸起来,“你少那么得意,真不知虞侯为何那么看重你,我偏要看看,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剑法能有多精妙!” 他不由分说,燕拂衣便听到有剑风袭来,他只稍一偏头,拿剑尖一点,便听极轻的“叮”的一声,封锈涯突然间失去平衡,踉跄一步,进攻的剑突然就戳进土里。 封锈涯:“……” 他不相信地睁大眼:“你使的什么妖术!” 燕拂衣摇头,转身要走。 他奔波了一夜,几乎压榨出仅剩的本命真元布下大阵,本就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根本没力气再应付什么挑衅。 “喂,你怎么这样,莫非看不起我?!” 肩上猛然传来一股巨力,燕拂衣本能试图卸掉,却一时又忘记自己没有灵力,整个人被抓得摇晃一下,向后倒去。 他已经收紧肩膀,准备好与坚硬的地面接触传来剧痛,腰上却突然一紧,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燕拂衣头晕得厉害,感觉有人在高速旋转着搅拌他的脑子,手脚都好像被照在厚而硬的罩子里,半点使不上力,胸口也骤然冲起一股滞闷,他软在那怀里一时站不起来,喉咙都咳出了铁锈味。 虞长明摸摸胸口,想找东西帮忙擦去燕拂衣咳出的淡淡血痕,不意却摸出一方雪白的细绢,他眸光微闪过不舍,仍是放回怀里。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燕拂衣便自抹过唇角,推开他抬起的手腕。 封锈涯的声音变得慌乱起来:“不是,我就碰了他一下,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不是你是不是装的……” 即使是他这样的直脑筋,也看得出虞长明面上淡淡的愠怒: “我告诉过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我没……”封锈涯委屈极了,“我就想跟他比划比划。” 虞长明:“大敌当前,不思抵御外敌而同室操戈,你是没事做了吗?” “我就是不服气嘛!”封锈涯恼道,“连问天剑尊都夸赞过我的剑道天赋,你凭什么说这个凡人剑法比我更精妙!” “那你也不能——” 他们吵得燕拂衣更是头疼,他缓了一会儿,歇过劲来,默默握住虞长明的手腕起了身,低道:“多谢侯爷,失礼了。” 吵闹的声音同时消失了。 燕拂衣想了想,这事里有他一份,虞长明没有经验,小封这是闹了小孩子脾气,这种事情他在门派中处理过不少,对这样心性高又武痴的小少年,得顺着毛捋。 “封少侠剑风凌人,即使不用灵气,其锐亦如电曳倚天,直斩沧海。” 封锈涯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喃喃道:“你怎知我是修的霜雷剑法……等等,谁要你假意奉承。” 燕拂衣当没听到:“只是锐气过盛便掩了精妙,不过美玉微瑕,若挑剑时剑尖五寸加一分柔力,方才那剑,我挡不住。” 封锈涯竟好久没说话。 燕拂衣又淡淡一礼:“侯爷,我去城上看看。” “……辛苦。” 这一次没人阻拦,燕拂衣终于成功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城墙。 于他而言,指出封锈涯卡着的瓶颈不费吹灰之力,单他在昆仑道宗撑大梁的五年,当幼师的造诣比剑道都差不到哪里去。 虞长明和封锈涯被留在原地,看着黑衣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晚微妙。 虞长明没好气地瞪了封锈涯一眼:“怎么不说话了。” 少年稍稍移开一点视线:“因为他好像,说得对嘛。” 一句便戳中他冥思苦想多日的痛处,封锈涯甚至感觉有了些明悟,他从不喜欢师尊指点自己时的空谈大调,而虞侯不擅长教人,最多压着他揍一顿,然后让他自己悟。 都不像姓燕的这样,举重若轻,直截了当。 封锈涯咂摸了一会儿,扫一眼虞长明,又有些惊奇:“你怎么脸红了。” “……因为他说得……”虞长明尴尬地低咳一声,“对啊。” 大夏年轻的揽剑侯背转身去,看向远方,面上又流露出那种似是而非的眷恋神色。 他拍拍胸口,细绢被妥帖地收在贴身处,是柔软的一团。 这位姓燕的青年侠客总让虞长明又一次想起“那个人”,他的夤夜静思,他的毕生所愿,也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再见上一面。 若有那一日,他定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人面前,微笑说出:“我从没有让你失望过。” 燕拂衣站在最高处,微微昂头。 李浮誉已经没了脾气,其实他从来管不了燕拂衣,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心疼得要命。 “燕将军。” “燕少侠。” “燕将军早。” 城上的残兵看起来模样都凄惨,见了燕拂衣的身影,却也都撑起笑脸来。 这些日子,还在战斗的没人不认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他好像总战在最前端,剑法精妙,身姿潇洒,不知道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过多少人的命。 但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看起来愈发摇摇欲坠,就连最粗心的汉子都能瞧见他额上的汗珠,与透出黑衣的愈发浓重的血腥。 燕拂衣转过几道弯,停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城下远方又开始出现黑色的烟尘,那天魔又卷土重来了。 昨夜的激战尤为惨烈,城中最后的战力都几乎被消耗殆尽,虞长明和封锈涯尚且感觉不到,可燕拂衣毕竟曾两届金丹,他嗅得出雾中深藏的危险——那天魔并非没有一举倾覆城池的实力,他只是猫捉老鼠似的,傲慢地用生死愚弄着一城孱弱的凡人。 看样子,天魔打算在今日结束这个游戏……只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燕拂衣并起剑指,咬破指尖,点在额上,极其收敛的银光在曾是剑印的眉心飞快闪过,一枚光润滚圆的金珠就从那里,被硬生生地拉扯出来。 他猛地睁眼,口中清喝:“开阵!” 与此同时,黑雾已骤然蔓延至城下,守城的人纷纷操起武器,如临大敌。 本来经过几日奋战,大家都有了经验,可今日明显不同于从前,强烈的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好像翻掌间便能将血肉压成碎片。 绝望的预感在每个人心中升起来:这一次,好像真的挡不住了。 虞长明匆匆赶到城上,眼中映着翻涌的魔气,即使向来心性沉稳,也不由升起无力回天的茫然。 不可以……他牙根都咬出了血:我还没有再见到他。 我还不能死。 魔气眨眼间便从天际奔涌到眼前,将每个人的瞳孔凝成恐惧的圆点。 然而下一刻,在明明连脚下都能感觉到剧烈的摇撼时,那来势汹汹的鬼魅之气,竟凭空消失了! 城外响起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吼,血线再次流淌过燕拂衣的唇角,他却扬起一抹轻松的笑。 用一颗没什么用处的大圆满金丹,加上一株星涧草,便能保下一城的人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这一城之物,都沾过他的血,便都得了他的庇佑。 从今日起,没有他的准允,即使要了他的命,妖魔也破不了这城下的结界。 三界之中,生老病死之外,漠襄城民,诸邪不侵。 第17章 燕拂衣在醒来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自己陷在梦里。 他试着呼唤了一声:“李兄?” 没有回应。 “系……统?” 仍然没有回应。 那便没错了。 燕拂衣平心静气地支撑起自己,他能感觉到极淡的、围绕周身的幻术气息,但那得归功于他天生异常灵敏的神识,若非如此,幻术隐匿到这个程度,已能算是极高深的技法。 并非没有预料到,在布下脱胎于大轮明王阵的小明王阵时,燕拂衣便思索过无数种对手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 幻术,算是其中最没有创意的一种。 那天魔欲要如此简单便击溃他的意志,大可来试一试。 燕拂衣放松了自己,放任炽热的火舌卷上他的脸,缠上他的手腕,将他往不知名的方向拖去。 …… 封锈涯发现,自己陷在一片森冷刺骨的深潭里。 他睁开眼睛的同时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手脚本能地摆动着上浮,头脸露出水面时,却接触到简直比水更冷的空气,冷得人想死。 ……不对。 青山观的小师弟有些迟钝地意识到:引气入体便是踏入仙途,能辟五谷,寒暑不侵,若非中了寒毒,怎么会觉得冷? 第20章 那清醒的念头只闪过一瞬,很快便被脑中迷雾吞噬,封锈涯摆动着冻僵的手脚,视线突然间凝固在水面。 幽深的潭水竟是黑色的,里面漂浮着一团团的僵白……仔细望去,竟是一具具肢体扭曲的浮尸! 封锈涯好险没尖叫出声,说来惭愧,他一向最怕鬼! 封锈涯哆哆嗦嗦的,他有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来,这却没给他造成困扰,而只一心想设法上岸,他奋力转动着脖子,终于在远处看到一点像冒着热气儿的火光。 少年立刻扑腾着朝那方向游去。 但获救没那么容易,封锈涯指尖刚摸到岸,深黑的渊水便骤然怒卷起来,波涛汹涌,巨浪排空,封锈涯根本不会使用灵力似的,毫无反抗之力地呛了一肚子水,他荒谬地意识到: 我不会就这么淹死在这里吧。 冰冷的液体灌进鼻腔和喉咙,像要把人从里到外都塑成冰雕,封锈涯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从后颈传来,封锈涯身子一晃,感觉到水流在自己身周拥挤着褪去,他在急流中挣扎着回头,模糊的视线中,印出一张几乎与那些浮尸同样苍白的脸。 他突然间脱水而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封锈涯拼命喘气,他几乎想把肺都咳出来,窒息的阴影仍笼罩着,他还从没这么狼狈过,勉强睁开的双眼刺痛,那黑水几乎是湿黏的,在他努力睁眼时黏腻地粘着睫毛。 “……怎么是你?” 封锈涯背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清瘦而挺拔,他站在那儿,明明也是一身湿淋淋的,却像一段风雨中的青竹。 燕拂衣苍白的手指在唇上一点:“别出声。” 他看起来与往日不同。 封锈涯这样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张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俊秀的脸仍是病弱而白的,可姓燕的身上出现了一股平时没有的气质……怎么说呢,好像平时也并非没有,只是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把被收在陈旧布套中的宝剑,突然间出了鞘。 “喂,”封锈涯想维持住挑衅的语气,突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你……” 话音刚出,那青年又一次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拎一只小狗那样把他拎了起来。 “跟紧我,”他不容置疑地吩咐,“别出声。” 封锈涯本该为此勃然大怒,可他一噎,诡异地真的闭了嘴。 他们沉默地往更深处走去,这里仿佛是一处洞穴,堆叠的岩石形成各式各样诡谲的钟乳,光线幽微,封锈涯几乎只能看清身边三尺的距离,他心里莫名地慌,可看到身前引路的人,咚咚跳着的心脏就又会平息一小会儿。 不对,姓燕的不是看不见吗? 他们不知行了多久,走到了一片开阔处,空地中央时一棵巨大的树,树冠浓密、遮天蔽日,垂坠的无数树藤几乎挤满了整个空间,树叶无风自动,极是诡异。 他们停下来。 “这,”封锈涯又没忍住开口,“这是哪儿?” 他没想到会听到回答。 身侧的黑衣青年微微昂首,神情……封锈涯不知怎么形容,若实在要说,他甚至感觉是,厌倦的。 就仿佛对发生的一切很失望。 “天魔祭台。” 封锈涯没听说过这东西,可不待他再次发问,那种曾在水中时阴冷湿黏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眼角又看到森白的躯体。 封锈涯猛地回头。 他们不知何时,被一群面色惨白的“尸体”包围了。 “燕拂衣——” 阴沉悠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空山中回荡的丧钟。 “你仔细瞧瞧他们的脸,想一想,你对他们做下的孽。” 封锈涯一惊。先是有惊雷在他耳边炸开:燕拂衣?? 昆仑道宗那个“闻名遐迩”的大师兄,修真界年轻一代的翘楚,问天剑尊的首席弟子,燕拂衣? 就是这个身无灵力,连自己的佩剑都没有的瞎子? 随即升起的是茫然。 燕拂衣的名声不能算好,传闻他心性有亏,并不得昆仑掌门喜爱,可就封锈涯自己听到的——这位昆仑的大师兄斩妖除魔不知凡几,有人说他手段狠辣,封锈涯也只觉得可笑。 剑修一往无前,对待妖魔,还需讲什么仁慈手段? 那这声音说的“作孽”,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给他解答,那静立的巨大树木突然之间疯狂摆动起来,与此同时,行动缓慢的僵尸也似得了号令,尽皆嘶吼着扑了上来! 燕拂衣一声不吭,他手中无剑,便从封锈涯腰间一抽,封锈涯在那顷刻之间愣了一下,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非但反应不过来迅速进入战斗,反倒神思不属,在那人靠近的瞬间,注意到一丝夹杂着血腥味的淡淡清气。 燕拂衣锋利的下颌在他视野中一闪,毫不犹豫地一剑斩落,不回头地斥道:“凝神!” 几颗僵尸的头颅咕噜咕噜滚落地上,封锈涯一哆嗦,被泥泞拉扯的思绪突然间一清。 燕拂衣抽走的,是封锈涯腰间备用的软剑,他连忙抓住自己的剑,昏头昏脑地也与那些僵尸厮杀起来。 可打着打着,还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要把眼睛落在那个人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封锈涯想,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他突然感觉有劲风从身后传来,转身又已然不及,封锈涯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又被粗暴地一扯,身形还未站稳,便听见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和一声隐忍的闷哼。 燕拂衣竟挡在他身后,粗大的树藤从背部贯穿他的躯体,交错的藤芽甚至仍在蠕动,贪婪而疯狂地撕扯猎物。 随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树藤骤然收缩,封锈涯就眼睁睁看着那藤像变作绳索,钳住燕拂衣的心脏似的,猛将他腾空拉起! 封锈涯瞳孔剧烈收缩,本能嘶喊:“不!” 脚下一蹬便要腾空追去,面部痛苦紧绷的燕拂衣却突然睁开眼,封锈涯对上他的眼睛,被那其中寒冰似的冷静震了一震。 燕拂衣命令的声音都还是稳的:“别动。” “哈哈哈哈哈,”刚才那恶魔的声音又响起来,语调滑腻,像是通体斑斓的蛇,“你自身难保,还想救他?” “你救不完的。” “还是说,你有另一颗金丹,又想糟蹋千万人的往生,来炼另一个‘小明王阵’?” 封锈涯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燕拂衣在他眼前,被树藤凌空架在粗壮的枝干之间,那巨树似乎因为畅饮了他的血肉,而愈发苍翠欲滴、枝繁叶茂。 燕拂衣炼了小明王阵? 封锈涯已经发现自己总是莫名走神,可他根本控制不住。 那是多么高深的法术,就连师门最高等级的书阁中都只有语焉不详的残卷,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若他真是那昆仑燕拂衣,那被师兄多次谈起的,羡慕不已的自创剑法,又该有多出彩……好想亲眼见一见。 “啪嗒。” 封锈涯愣了一下,他在神思飘远时仍傻傻地仰着头,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用手一擦,指尖都是鲜红。 他又看见燕拂衣的眼睛,尽管受困囹圄,被施加千般苦楚,冷静,包容,如同昆仑山巅被金阳普照的冰雪。 燕拂衣…… 悠远而蛊惑的声音似乎直接从他心底响起,轻诵着无法抗拒的怂恿。 “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他反抗不了。” “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他吗,恨吗?嫉妒吗?或者……渴望得到吗?” “他被挖了仙骨,碎了金丹,柔弱得像个凡人;又将墨襄千万尸骨化作齑粉,与魔何异?你对他做什么,都是他罪有应得……” 与声音响起的,似乎还有无数模糊的画面,封锈涯在顷刻之间,仿佛遍历世人痴心妄想以求的枕上南柯: 那张毋庸置疑的美丽的脸为他隐忍着湿*红;在诛杀“堕魔的妖邪”后,铺天盖地而来的财宝与赞誉;折磨那个人,逼问出的上古传承……金钱与权力、美色与巅峰,仿佛所有的欲望都能被满足,只要他愿意伸手,去折辱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魂魄。 封锈涯不懂,他完全没有被诱惑——那画面里没有一件是他真正关心的事,他带着几乎是纯然的笑容上前,期期艾艾的、像个见到偶像的少女那样冲燕拂衣抬头。 “燕师兄,可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本命灵剑吗?” 第18章 蛊惑的声音在一瞬间转为阴冷,封锈涯隐隐似乎听见一句: “白痴!” 利刃破空的声音,又是一条长长的藤蔓,像是一支利箭,伴着一蓬血雾,在燕拂衣腰际刺穿一个血洞。 那些缠绕着他的树藤,也在同时生出漆黑的倒刺,像蟒蛇绞杀猎物那样,在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绞紧。 第21章 燕拂衣闭上眼,一声不吭,可包裹在黑衣中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封锈涯看着都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同时绞紧,他突然从那迷梦似的引诱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就好像有清凉的雨,在封锈涯混沌一团的脑中冲刷过,他的思绪突然间完全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了。 对,就是今天早上,天魔的第一次进攻来势汹汹,结果莫名其妙就被挡下了,城外的妖魔也竟然就放弃了似的,再无异动。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抓住珍贵的时机暂做休息。 燕拂衣是被巡城的兵丁在城墙角落处发现的,彼时他已经昏迷,虞长明找了城里最好的医生来看过,又押着不情不愿的封锈涯也去,逼他道歉。 封锈涯只记得自己别别扭扭,推开那间空无一人的房门,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拽到了这处…… 幻境! 这里是幻境! 封锈涯并不傻,正相反,在涉及有关修炼的内容时,他向来反应很快。 此时天魔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没有了幻境对神识的压制,封锈涯很快串联起所有事。 燕师兄布下小明王阵,定是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为了庇护墨襄城里的所有人,而天魔若想破阵——封锈涯拼命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本残卷,他记得上面有说…… 小明王阵只有一个解法,就是让布阵者,亲手攻击任何一个蒙他庇佑的人。 所以在无计可施之下,天魔才会将他也拉进来,试图蛊惑他也成为伤害燕拂衣的刽子手,刺激燕拂衣反抗! 封锈涯在想明白这些事的同时,已经仗剑向前冲去。 少年剑修的想法很简单:他要救燕师兄,他当然得救燕师兄,这该死的天魔,为了破阵,不知道已经在这幻境中折磨了燕师兄多久! …… “真是个可悲的蝼蚁,是不是?” 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阴冷声音在身周环绕,燕拂衣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耳朵里嗡嗡地响,可即使如此,他都能听见那个还没成年的少年一次次冲上来,又一次次被围绕的罡风狠狠摔打回去的声音。 燕拂衣有点想劝劝小封,可他只是咬紧牙关都已经筋疲力竭,又知道,根本劝不动。 修剑能有成就的人,大多这么刚烈执拗,浮誉师兄说,剑修嘛,一群死木头,加起来一根筋。 已经深深勒进血肉的藤蔓突然间松了,燕拂衣像只断翅的雀鸟,向下坠去。 他重重跌进尘土里,听见封锈崖又大喊了一声“燕师兄!”,少年清亮的嗓子都喊破了音。 燕拂衣的手腕在泥土中轻微蹭动,手指蜷缩起来,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太疼了。 他原本已经很习惯忍受疼痛,可魔修专门用来击溃意志的刑罚,仍然还是,太疼了。 天魔在破阵之前,无意要他的命,可下手却不比燕庭霜剥他的仙骨时轻半分,本就破损的筋脉像是每一寸都被灼烧殆尽,胸肋之间像是被插*进一柄灼热的铁钎,只是呼吸都会带起雷火炽灼般剧烈的疼痛,蒙眼的布巾早已掉了,便可见汗水凝聚成珠,一滴滴滑过拧紧的眉峰,又顺着挂在早已濡湿的睫毛上,被一点点颤抖着眨落。 天魔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扼住了燕拂衣的脖子。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他似乎在端详这个人类的面孔,“就为了保护那些蝼蚁?” “你……不会。” 燕拂衣对他的话极少响应,天魔不期然得到他的回答,竟愣了一下,饶有兴趣起来。 “你如何这样自信?” 颈上的手指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威胁性地收紧了。 燕拂衣很慢地调整着呼吸,同样很慢地回答他。 “你是,已结婴的天魔,”燕拂衣一字一句地说,“竟被派来,这,凡人边城。” “漠襄城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天魔一顿,笑意收敛了不少。 “我确实在找,”他竟然也就吊儿郎当地承认了,“不过,也未必就在这里,尊上派我来,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罢了。” 他放开了燕拂衣的脖子,黑紫色的指甲一点点拂过青年俊秀的轮廓,在无力起伏的喉结上打圈。 “我倒是很想杀了你,”确实已无可奈何的天魔用着很苦恼的语气,“可这么简单粗暴,回去交不了差,尊上怕是要拿我做花肥。” 指甲尖锐的顶端很轻易刺破皮肤,在那里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那么,”燕拂衣说,“这样如何?” 燕拂衣也不知从哪又榨出一分力,用虚弱的手指撑着地,试图将自己撑起来。 浸透了黑袍的血便一点点自袖口洇出,染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又一滴滴落入尘土。 他好像真的在尽心帮着天魔拿主意,在这幽深幻境构成的囚笼中间,缓缓挺直了腰。 天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看着已经落入陷阱,仍垂死挣扎的可悲的金丝雀。 他就看着那人一点点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银色的烟气幽微,如同倔强的水银那样自他额心流出,宛然流淌到掌心里,像是某种末路的图腾。 图腾闪烁着,化成一柄极窄,极长,却雪亮得令人心惊的剑。 燕拂衣又轻喘了一口气,起了剑势,那一泓秋水似的剑身上,折印出他平静无光的眼。 “这是我的本命灵剑,名曰“吾往”。阁下若愿赌,不如收了魔气,与我,论一场剑。” “若你赢了,漠襄城,如你所愿。” 他好像很自信,但纠缠了这么久,似乎出现一个有可能胜利的机会,总比用那些刑罚耗费时间,却永远无望的好。 天魔谨慎地思索了一下:这小道君说是天才,可到底不过修行二十余年,况且如今心神俱损,怕是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这赌约,是令人心动。 “若你赢了呢?”天魔也直了身,没忘记问,“我的赌注是什么?” 燕拂衣毫不犹豫:“放小封离开。” “……”即使是天魔也怔了一怔,他原本猜测燕拂衣是要自由,或更过分些,要一条灵根,要重塑金丹……可怎么想,也想不到,放在天平另一边的砝码,竟能如此简单。 即使输了,他也不亏。 天魔一口答应:“成交。” 被格挡在罡风之外的封锈涯无权说一句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团中央骤然炸起炫目的银光,刺得他满目热烫,那柄他总想要亲眼看见的命剑,如想象般锋锐,凌利,一往无前。 封锈涯是在周游历练时结识了虞长明,他太清晰地记得,虞侯第一次提起他的恩人,说那是一名白衣如雪,如月光般出尘绝俗的剑修。 他的本命灵剑,名曰“吾往”。 燕拂衣的声音悠然飘来,句尾都被剑风撕扯得粉碎。 “请君,赐教。” * 漠襄城外遮天蔽日的妖魔,在一夜之间,突然都退了个干净。 城里的人懵懵懂懂,想破脑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知道,这条命,竟然保住了! 关小花瞒着阿婆,偷偷溜出老塘村民们被安排的营地,她想去打听爹爹娘亲的消息,也还记挂着大哥哥。 大人们都说大哥哥英勇,在城头保护他们,可小花很惦记着,不知道保护他们的大哥哥,有没有又变成陷阱里的小狐狸。 街上人潮涌动,虽然大多数人都带着伤,可城里的喜庆的气氛简直比过年还强烈,有人在激动地大叫大嚷,有人抱在一起哭得很丑,还有人像疯狗似的在人群里乱窜,小花不知道他们急着去哪儿,她亲眼看着一个老头子从街这头狂奔到街那头,又沿原路跑回这头。 他们太高兴了,小花想着阿婆的话:人太高兴时,就好像疯了。 小花艰难地在人*流中往另一边挤,她记得守卫说过大哥哥在那儿,她先找到大哥哥,大哥哥一定会带着她找到爹娘。 在这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落下了鲜花。 那花儿好美,嫩粉色的大片花瓣,包裹着深红与金黄的蕊,看起来斑斓炫目,定然很名贵。 许多人抬起头来,逆着刺眼的阳光,看到漠襄城上空,两只华彩闪耀的凤凰牵着金碧辉煌的銮驾,翼间扇动时洒落鎏金,极尽奢华。 凡人们呆呆地张着嘴巴,没人会误会这是妖魔,这定然是祥瑞,能庇佑他们平安喜乐。 空灵而优美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城池。 “万兽钧令,庇佑苍生——” 有人喃喃道:“是……是神仙,神仙来救我们了!” 小花也抬着头,她眼睛尖,看到为首的銮驾上,站着位紫发紫瞳,华美得妖异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小花竟莫名生出一阵排斥,就像看见村口小胖,那小子嚣张又赖皮,整天想抢大哥哥给她削的小木剑。 最讨厌了。 第19章 燕拂衣睁开眼睛。 第22章 屋里的光线很暗,门窗都紧闭着,甚至拉上了厚厚的帷幕。 燕拂衣躺在那儿,望着城主府奢华的帐顶,呆了一会儿,才突然间反应过来——他竟又能看见了。 幻境中承受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上,以至于醒过来的感觉恍若隔世,燕拂衣的思维很混乱,他有些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脱离了幻境,记忆中最后,似乎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金光。 燕拂衣手肘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 他好像记得,那一夜之后就杳无音信的吾往,在幻境之中,又响应了他的召唤。 心随念动,就在燕拂衣这样想着的同时,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碎响,就像有人在他耳边,轻敲一只玉磬。 毛绒绒而暖和的触感出现在识海边缘,非常微弱的银光从燕拂衣抬起的指尖中冒出来,努力地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柄手指大小的细剑。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睛,小剑用剑尖蹭蹭他的手指,又漂浮起来,想去碰碰他的脸。 “你……”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随着与本命灵剑接触而涌动起来的一点灵气,燕拂衣脑中被封锁的记忆,就好像突然被钥匙打开了。 他想起来几个片段,那些片段无根无由地漂在他脑子里,像是相隔经年,又像是只是醒来前发生的事。 燕拂衣想起,他的本命剑,似乎也像此时一样,亲昵又乖巧地落在另一个人的掌心里。 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面容,但似乎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修士,只能隐约看到他抿直的、似乎在生气的唇角,与一身华贵的锦衣。 那时燕拂衣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那是来救他的朋友,还是又一个欲要取他性命的仇敌。 想来是后者,毕竟就连最亲近的人都恨不得他死。 燕拂衣只是觉得很冷,他全身的血仿佛已经流空了,连情绪都调动不起来,如果那时有人往他胸口刺一剑,或许他都会生出一点感激来。 那可不是他自己寻死。 燕拂衣在此时仍不忘认真地与自己狡辩:他只是,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再反抗了。 可那个人俯下身来,仿佛很怜惜那样,用双手捧着他的“吾往”。 燕拂衣轻轻问:“你要杀我?” 力竭时的声音也那样嘶哑难听,他自己都厌恶,想来若是有人寻仇,都得因此顿失不少成就感。 真是不好意思。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燕拂衣逆来顺受的态度如此平静良好,他却仿佛更生气了。 不是来杀他的。 燕拂衣确认了这件事,压下心里一点点小小的遗憾,想不出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了。 于是他歉然地笑笑:对于不能提供帮助这件事。 燕拂衣总是尽力在“提供帮助”的,不论是对茫然无措的师弟师妹,还是穷途末路的散修,甚至走投无路的凡人,和在猎妖师的针对下惊惶的妖。 只是,可能方式不那么尽如人意,以至于无论他做什么,最后都会被导向到错误的方向去。 对燕庭霜如此,对李清鹤如此,对掌门、师尊、对刚刚崭露头角时的天才萧风,对那位如今的妖族少君,都是如此。 燕拂衣不愿再想那么多,他已经向浮誉师兄保证过,不再想不愉快的事。 或许,也可以更大胆一点,更贪心一点。 燕拂衣的视线下移到那人掌中,他仍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也并不关心,他只是看着那柄乖乖巧巧的小剑,犹豫了一下,软声问: “可以……还给我吗?” 这是我的东西。 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然后的事情,燕拂衣又记不清了。 燕拂衣再次睁开眼,在昏暗的房间之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本命灵剑。 难不成,消失了这么久的吾往,真是他厚着脸皮“要”回来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付出了什么,不记得要用什么做出交换,可怎么可能只说一句话,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即使真的有,又凭什么降临到他身上。 可眼前活泼地上蹿下跳的本命剑货真价实,燕拂衣想了一会儿,开始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吾往向来很高冷的,曾经他好说歹说,都不肯让庭霜碰一下,更不要说在另一人的手里撒娇卖乖…… 从前在各地探访秘境时,曾遇到一位实力高强的前辈,前辈说他们一人一剑皆刚极易折,燕拂衣虚心受教,吾往气得劈碎前辈一件法宝,累得燕拂衣连忙替它道歉。 好在前辈不很在意,反倒大笑起来,捋着胡子直呼有趣。 笑着笑着又不笑了,探究地来回看看燕拂衣和吾往,目光像在追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 “小友,”那前辈认真地问燕拂衣,“你可愿拜我为师?” 燕拂衣歉然摇头,说自己已有师承。 可那前辈仍不愿放弃,跟了他两日,说拜师嘛多拜拜又没有坏处,又说他们或许前世有缘,最后邀请燕拂衣无论如何随他回山一趟,权当交流访问,若是燕拂衣师门管得严厉,只管告诉他,他去操心那些官面文章。 最后燕拂衣实在却不过,刚欲答应,昆仑却突然传讯,说师门有变,要他即刻归返。传讯符中催得很急,燕拂衣连告别都没时间,只得留下一封信,连夜便御剑回了昆仑。 后来…… 后来诸事繁杂:师兄陨落,掌门闭关,接着一切急转直下,燕拂衣都将这事忘了。 现在想想,或许他后来愈发声名狼藉,前辈也深感看错了人,曾经种种,便也不了了之了罢。 什么有的没的,越想越远了。 燕拂衣摇摇头,拉回神。休息了这一会儿,他又渐渐想起些事来,想起被自己连累的小封,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吾往的回归带回一点若有似无的灵力,燕拂衣暂时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但他终于也能打开自己的乾坤袋,拿一点丹药灵石出来。 燕拂衣的乾坤袋中曾经收藏颇丰——但除了这一次出逃,那些师弟师妹们在混乱中硬要塞给他的心意,他的乾坤袋里没有一件是拿了昆仑的资源。 成为大师兄,代行管事之责五年,昆仑上下日子过得紧巴,燕拂衣非但不舍得从丹草堂与炼金台拿东西,还不时要自行贴补,好让师弟师妹安心修炼,勉强维持门派运转。 若是让浮誉师兄知道了,定然又要说他“败家”。 不知是败的谁的家——虽然李浮誉自己就是掌门之子,但燕拂衣从门派里拿东西他兴高采烈,燕拂衣把秘境历练所得上交他却拉着个脸。 念头转到师兄身上,燕拂衣又有点高兴起来。 他决定不去想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挑拣了几样合适的丹药,打算去看看小封。 身上没有那么疼了,燕拂衣试探着下了地,发现自己仍然能成功地直立行走。 他满意地走了几个来回,动作从一瘸一拐逐渐顺畅起来。 这段时间为了迎敌方便,他们这些战斗力比较高的人,都住在城主府里。 揽剑侯颇为慷慨,把燕拂衣安排在正院里。 记得没错的话,封锈涯的屋子也在近旁,走两步就到。 燕拂衣一边想着,从前房间里好像没这么暗,一边准备推开房门。 他轻轻推了一下,那门却纹丝不动。 燕拂衣一怔,手上加了些力——他房门从来都是虚掩着,方便有紧急战况时,兵士随时来找,或虞长明有时候想找他商量战事,就连休息时也从不锁。 两扇薄薄的木门就好像被铁水浇筑一般,牢牢地封锁在那里。 “……大哥哥?” 燕拂衣一转头,他竟这时才看到,关小花就蜷缩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小丫头像是刚睡醒,小脸有点脏兮兮的,揉着眼睛看向他。 燕拂衣微微蹙眉,走上前去,用袖子给小花擦了擦脸。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带刺的荆条唰地窜过脊椎,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感到一种熟悉的凉意,好像蛰伏在暗中虎视眈眈的毒蛇,突然之间亮了毒牙。 关小花“哇”的一声哭了。 “大、大哥哥……”她哭得很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流过鼓鼓的小脸,两只大眼睛像核桃一样肿着,哭声震天,燕拂衣微微张开手臂,小丫头就一头扎进他怀里,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前襟上。 “呜呜呜,他们说爹娘死了,他们、他们骗人……” 燕拂衣心下一恸。 他抚摸着小孩的脑袋,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又很内疚自从来到漠襄,忙于守城,竟都一次没有去看过老塘村的那些人。 那种冲动是在一瞬间闪过的,燕拂衣有点想问问小花,以后怎么办,或者,愿不愿意跟着他。 但提问的想法在一瞬间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第23章 在老塘村时,燕拂衣隐隐便有察觉,这个乡野中长大的小丫头,在剑道上竟天赋极为出众,现在有了点灵气,更是发现,小花可能与他原来一般,身怀剑骨,天生便注定是一等的剑修。 如若他仍是原来,还真有几分想要收徒。 可是现在…… 以现在的境况,还是莫要拖累这天才小丫头了。 燕拂衣还在措辞,小花却又突然不哭了。 她还那么小,却一抹眼泪,声音还哽着,认认真真地看向燕拂衣,脸上显出很锋锐的坚毅。 “大哥哥,你快跑,他们、他们要把你交出去!” 燕拂衣安抚她的手一顿:“……什么?” “城里贴满了大哥哥的画像,那上面撒谎,诬赖是坏人。” 小花眼睛里依然闪着泪花,有点害怕,又有点愤怒:“我跑来找你,那些人围在城主府外面,要虞大人把你交给那个什么少君,他们说,那样神仙才会继续保护他们。” 小花说着,嘴瘪着又要哭起来:“我、我朝他们丢石头,他们说爹娘都死了,呜呜呜……” 燕拂衣的手在小花肩后握紧了,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拧得生疼。 “然后,”燕拂衣用很温柔的声音轻道,“他们就把你也关在这里?” 小朋友绷不住了,一边告状似的使劲点头,一边呜呜哇哇的,哭得好委屈。 第20章 燕拂衣用他只能维持那么小小形态的本命灵剑,削开了门上的锁。 他的状态并不好,吾往带来的灵气微乎其微,而没有根骨的身体就像是漏斗,哪怕能借由命剑沟通到天地间的灵气,也半点储存不住,只顷刻间便会原地消散,根本不能用来战斗。 燕拂衣也不想战斗,他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只想带着小花,赶紧从这里出去。 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她。 正是夜里,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就像醒来时过于幽暗的房间一样,整个城主府似乎也过于安静了。 燕拂衣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连平日来往穿行的下人也看不见一个,一直走到前院,才隐隐约约听见点声音,从大门口的方向传来。 燕拂衣顿住脚步。 小花也听到了,抬起头看他,很乖巧地一声不吭。 很多声音在吵吵嚷嚷,他们似乎堵住了大门,叫嚣着要冲进来。 “大人,你让开,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卑鄙小人藏在我们漠襄!” “那可是他师门下的通缉令,他干的那些事……那些事简直让人发指,谁知道还干了多少坏事。” 但也有微弱的声音在反抗。 “燕公子不是坏人,他一路护持我们……这些天,大伙也都看到他是怎么帮着守城的。” 可那些声音太小,很快都被淹没了。 “哼,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要豁出命救你们,真是没脑子。” “据说昨夜,他竟毁了乱葬岗,毁坏了那里所有的尸骨!说不定是在修炼什么邪术,将来要拿我们整个城的人拿去祭炼的!” “说是要保护漠襄,早上那会儿怎么不见他,现在不还是躲在城主府里,一整天不见人?” “那就让这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和他一起滚出去!” 声音愈发喧嚷起来,甚至开始有相互推搡、打斗的声音,燕拂衣能听到虞长明的声音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他同样听得出来,虞长明感到很为难。 是会让人为难的吧。 从小花的转述中不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城里贴满了昆仑缉拿孽徒的告示,那位妖族少主又竟亲至,那么所有人都会很自然地想,若是窝藏燕拂衣,会不会便是与万妖谷为敌。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现在漠襄想收留他,确实是很有风险的事。 只是…… 那些无端的揣测和指责,这无从解释、无从转圜的境地,未免有些太熟悉,熟悉到让燕拂衣自己都怔忪,甚至都要对自己产生怀疑。 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莫名其妙千夫所指,又让人如此为难呢? 城主府的大门终于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攻破了,也或许,是因为主人并没有多真心想拦。 乌泱泱的人群冲进后院,燕拂衣站在院子正中,大袖护住小花,把她掩到自己身后去。 那些人对上燕拂衣沉静的黑眸,闹哄哄的气焰竟弱了一弱。 一个卖杂货的小贩眼尖,惊叫一声:“他眼睛是好的!他看得见!” 燕拂衣记得这个声音,这年轻人也曾帮着守城,在兀鹫鸟妖来袭时断了一条腿,那一日,是燕拂衣用蒙眼睛的布条帮他绑住断肢,背他下了城墙。 “他果真在骗我们!”这一次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满脸愤怒,振臂高呼,“我早就瞧出他目露凶光,面相可憎!” 燕拂衣也记得这个声音,梦魔攻城时这人家中接连有人丧命,当时街坊怀疑是他被妖魔染了煞半夜杀人,要将他烧死祭天,是燕拂衣护他一次,又设计抓了梦魔,一剑刺死。 燕拂衣记性好,他记得许多声音,记得他们病痛时凄惨的呐喊,记得他在布下小明王阵的同时净化泉水后,他们发现城中毒疫已去,感谢上苍的声音。 这一次,他也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脸。 “我们已经通知了万妖谷!”他们在沸沸嚷嚷地叫,“你逃不掉的!” 可这里面,也还有身材单薄的女子与少年在微弱地辩驳,他看到很多老塘村的人,看到被气得直跺脚的老青头,和颤颤巍巍拄拐的,小花的阿婆。 狂热的情绪在怒卷,那些人脸红脖子粗,激动地历数着燕拂衣的“居心”和“罪状”,他们好像都忘了,最开始只是为了大家都能平安,想把这个外乡人赶出城去。 现在,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燕拂衣就是个恶魔,需得明火执仗,伸张正义,拿了他,绑去给万妖谷的仙长。 连那些为他说话的人都是帮凶。燕拂衣眼看着他们被推推搡搡,有人受了伤,被绳子绑着按在一旁,大伙扬言,要将他们一起丢出城去。 燕拂衣又看向虞长明,这位英明神武的王侯有些不敢看他,将目光移向别处。 也是理所应当的。 揽剑侯要护的是整个封地,一个燕拂衣,不过是素不相识的外来侠客,若能平息众怒、换取庇佑,不过是良心上稍受点谴责,想来很是划算的。 倒是没有看到小封。 燕拂衣叹了口气。 他不能攻击这些人的,连剑尖相向都不可,因为但凡有一点差错,小明王阵便要破了。 到时候漠襄城重又暴露在妖魔的爪牙之下,指望谁来保护他们,莫非万妖谷吗? 城里有许多无辜的人,好容易逃过一劫,不能再被他亲手推向深渊。 只是没想到,那天魔费尽心机,都没能在幻境中打造出的局面,竟被这些百姓,自己做到了。 罢了。 小花又被气哭了,燕拂衣听见她尖叫着要去踢打那些人,他只得按住女孩儿小小的肩膀,对面前一张张愤怒的脸抬起头。 “别吵了。” 清冽的声音有些疲倦嘶哑,声也并不大,可起到了奇妙的遏制作用,让所有人的动作都突然一顿。 燕拂衣手里没有拿武器,他就摊开两只手,很平静道:“我跟你们走。” 他看看仅有的几个灰头土脸的,帮自己说话的人,说:“请让他们留下。” “哪有那么简单!”有人壮着胆子叫嚷,“他们是非不分,若是留在城里,谁知道会有什么阴谋!?” 燕拂衣看向虞长明,他的目光那么明亮,逼迫对方不得不也对上他的眼睛。 燕拂衣说了第二次:“请让他们留下。” 揽剑侯睫毛一颤,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 不知怎么的,一向做事果决的虞长明,突然感觉胸腔一窒,就像是心脏被一只巨手攥紧了。 我做得对,虞长明不断催眠自己:这件事,不得不这么做的。 为一个昆仑弃徒燕拂衣,得罪了万妖谷,确实很不值得。 他不能那么任性,作为城主,作为大夏的揽剑侯,有太多东西要考虑。 这些日子,漠襄能守住,确实多亏了燕拂衣,可燕拂衣帮着守城,本来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是吗?况且到了这种两难的时候,就只能牺牲少数人,来保住多数人。 今后多多照拂那些留下的人,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 惯用的话术乱纷纷萦绕在心头,可虞长明越想越乱,越是想说服自己,他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卑劣。 他从前始终都觉得,就像他告诉封锈涯的那样——他能做到,像当年信誓旦旦,对着恩人保证时那样,永远不做让他失望的事。 可怎么可能呢,人活在世上,有了责任,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让自己失望。 第24章 只要……再相见的时候,不提起就可以了。 只要,不让那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卫兵已经上来,用沉重的铁链锁住燕拂衣的双手,燕拂衣准备把小花推到他阿婆那里去,可小丫头死命拽住他的袍角,就是不肯松手。 燕拂衣有点发愁,只能捧着那些铁链,半蹲下来,认真和小花商量。 “外面很危险的,小花乖,不要让阿婆担心……明天再让阿婆领着你,去找找你爹娘。” 小姑娘绷着嘴角,也不说话,拼命摇头,硬要挂在燕拂衣身上,好像一只抓着岩石不松手的小蝙蝠。 “小花——” “你叫她小花?” 一道难以形容的美妙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忍不住心旌动摇,仿佛只是听见那声音,便如听仙乐纶音,忍不住想要遵从声音的主人。 天空中又开始飘落极美丽华贵的鲜花了,一朵巨大的紫莲从天而降,几名雌雄莫辨的妖娆美人发间或鲜花盛放,或斑斓雀羽,身着五光十色的锦袍,纤纤素手托举着正中的莲座,而那莲座正中,斜倚着一位紫发紫瞳的漂亮少年。 万妖谷的少谷主邹惑,在一片顶礼膜拜中紧盯着燕拂衣的脸。 燕拂衣微微皱眉。 即使只是再看见这张脸,都会让他的心脏突然抽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那些本以为已然愈合的伤口,就好像是蛰伏在暗中的贪婪的毒蛇,趁他不备的时候,便这样猛然窜上要害,致命一击。 邹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燕拂衣身边。 他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唯独对这张脸有些熟悉,母亲与那位搭救自己的萧风道友都说,就是这个人,将自己从红莲宫中偷走,将本来金尊玉贵的妖族少主百般折磨羞辱,让他身受重伤,失了记忆,残留在脑海中的,都是要报仇雪恨的执念。 可那一日,在昆仑扪心台,天雷落下时,他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倒产生一种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的恐惧。 那情绪无根无由,便如眼下,听见他以那样温柔无奈的语调,唤一个土气又狼狈的乡野丫头。 邹惑一把攥住燕拂衣的肩,指甲像要掐到他肉里去。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她小花?” 第21章 燕拂衣吃痛地垂了垂眼。 他一点都不想跟邹惑说话——他其实根本不能算是“认识”这位妖族少主,就连这个名字,都还是逃出昆仑山之后,在路人的议论中听到的。 而这样的议论,也时常带着唏嘘鄙夷的感慨,唏嘘于尊贵的少主多舛的命劫,而鄙夷造成他人生悲剧的凶手,燕拂衣。 燕拂衣不想理会邹惑,邹惑却不放过他。 妖族少年微微俯身,他竟比燕拂衣都高一点,很难想象,在三年的时间里,他都只是一条手指粗细,会亲呢地蹭在燕拂衣掌心的小蛇。 “抓到你了。” 燕拂衣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可体力和手上的铁链都不允许他这样做,那链子被挣得哗哗响,反倒让他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只得停止了可笑的无用功。 尽管努力避免,可遥远的记忆还是见缝插针地浮现出来,搅得心头生疼。 燕拂衣是见过邹惑人形的脸的,最开始,他是在秘境游历时偶然遇到那个被许多猎妖师追杀的少年,只是一眼,便根本移不开脚步。 他竟与浮誉师兄,有三分相像。 燕拂衣便忍不住,多管了闲事。 彼时他虽用计一举救下邹惑,却没有将那些捉妖师完全甩脱的实力,两个少年人相依为命,在秘境十万大山中且战且逃,竟与那些人足足纠缠了月余。 那期间邹惑受伤太重,时而昏迷,到最后竟然彻底化作原型,燕拂衣将他带回崖底时,差点以为怀中捂着的是条死蛇。 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可听小蛇在昏迷高热中仍胡言乱语,不是可怜兮兮地叫娘亲,就是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燕拂衣就心软,他总是一心软便冲动,一冲动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命都给出去。 小蛇饮了燕拂衣的心头血,被古老的契约拉回来一条命,醒来却失了记忆,都忘了怎么化形。 燕拂衣隐约记得他们一起逃命时,对方说起自己的名字,昏昏沉沉地念着近似“huo”的字音,为了方便,便索性叫他小花。 在那之后,燕拂衣担心那些猎妖师是与小花有仇,便将他好生藏着,在游历时暗中探听有关他身世的消息。 可妖修大多生于山野,孤家寡人,他又怎么能想到,红莲妖尊的独子,竟会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秘境,被一群至多不过金丹的猎妖师差点逼死。 那日在扪心台,刚开始被指认时,燕拂衣只觉得荒谬心冷,可事到如今,他好像都不再有心冷的力气。 便算是……是他多管闲事,误了妖尊母子三年的天伦时日,如今邹惑显然想要那三年的经历彻底消失,又有天雷劈碎契约,洗净了他们之间的孽缘,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只希望再不要相见。 燕拂衣颇为厌倦地抬了抬眼:“你想要怎么样?” 那双幽微如同深潭的黑眼睛对上紫瞳时,邹惑的心突然消失似的空了一下。 他险些维持不住高高在上的神色,转念却又将这当做是燕拂衣有恃无恐的挑衅,本能将心慌转化为怒火,自然而然生出羞愤的反感。 “你怎么能叫这野丫头小花?”邹惑蛮不讲理地诘问,掐着燕拂衣肩膀的指甲变作野兽的尖长,听见那人闷哼一声,有粘稠的热流顺着手指缓缓滑落。 燕拂衣忍着疼,轻声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邹惑一愣。 他也说不出来,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俗气名字,与他何干? 他满世界地抓捕燕拂衣,明明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关小花却正在这时不甘寂寞地从燕拂衣袖子下钻出来,张牙舞爪地去掰邹惑的手。 “坏蛋!放开大哥哥!” “小花!”燕拂衣的神情明显闪过一瞬紧张,连忙要把小丫头抓回来,“到你阿婆那儿去!” 邹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发出来那样“嘶嘶”的,更像是蛇在吐信。 “你倒是关心她。” 他身后那些随侍的妖族很有眼色,马上有人上前来控制住燕拂衣的两条手臂,用力下压,仿佛骨骼错位的剧痛从肩肘处传来,燕拂衣被压着跪下,额上透出一条青筋,很快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邹惑说:“带回行宫。” 小花尖叫着挣扎,这丫头真是很胆大,在一群明显不是人类的妖族面前一点不露怯,简直要把自己扭脱臼,倒是让那两个控制她的蝶妖面上露出一丝不忍。 “殿下。” 在旁沉默已久的虞长明竟在这时站了出来:“这孩子只是个凡人,与万妖谷并无渊源。燕……他也曾保护过附近的村子——凡人眼目浅,又是个孩子,也是一时被蒙骗,还请您不要与她计较。” 邹惑目光一转,锋利如刀,可虞长明与他对视,也并不露怯。 他们的实力相差并不大,诚然虞长明一个凡人王侯,不能与万妖谷相比,可此时毕竟是在凡间大夏的地盘上,仙门通常有其规则,对人皇总有一份尊重,不许门下仗势欺人。 邹惑突然笑了。 “虞侯能助本少主擒住仇人,已很是感激,这样一个小面子,是要给的。” 他抬起手,手指微动,那两只蝶妖便很有眼色地抱着小花,送到她一脸焦急的阿婆怀里。 小丫头还要挣扎,蝶妖轻轻一挥,粉色荧光像轻纱般笼罩在小花身上,她眨了眨眼,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邹惑转身飞上莲座,伸手一拽,燕拂衣身上缠着的锁链便嗖地落入他掌中,一行人如同来时一般,声势浩大又华丽地消失在天际。 留下一群望着天空,神情呆呆的凡人。 “这下,”有人喃喃道,“神仙们就会保护我们了……吧?” 虞长明站在正中,神色难明,他也听到百姓们庆幸的低语,心头却完全没有得到庇护的轻松。 墨襄城中一直有青山观的道友,封锈涯得到师门的消息,也总第一时间与他分享。 魔尊出世一事,在修真界不是秘密——日后全天下的天都恐怕要变,墨襄小小一座城,又要拿什么,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呢? …… 邹惑将燕拂衣锁在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里。 那笼子青金打造,镶满华贵的宝石,被灵气托举着悬浮在邹惑的寝殿,可笼身上缠绕着长满尖刺的藤蔓,藤蔓不间断地慢慢蠕动,让里头的人不论什么姿势,都要时刻经受尖锐的苦楚。 可燕拂衣就那样站着,像是感觉不到。 邹惑自己倒是气急败坏,他想着,这人哪怕不向他哀告求饶,总也该对他说一声抱歉吧。 仙妖两族一直以来关系微妙,人类修士总在垂涎妖族的内丹、骨肉皮毛,甚至是美貌,而许多妖族也要靠吞吃人类精元血肉修炼,两族互相捕猎,有时互为死仇,有时却也能结成真心的朋友,共御魔修,因此形成了一种如履薄冰的平衡。 第25章 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魔界的异动愈发频繁,据说是魔尊逐渐苏醒,意欲破除封印,重临修真界。 仙妖两族不得不签订了盟约,进一步结成同盟,共同看守修补遍布世界的结界。 从那时起,两族内部的矛盾便被以雷霆手段镇压下来,私自互相捕猎成了触犯律例的大错。 可正是因为上面管得严,许多捕猎者转入了地下,竟更惨无人道起来。 邹惑此时仍时时后怕,他虽不记得自己落入燕拂衣之手时究竟被如何折磨,可只是想一想,都背后发凉。 好在他现在只是身子有些亏空,没有留下无法挽回的损伤,否则,母亲根本不会因为区区几道天雷,就念着同盟大局,放过这个罪魁祸首。 而燕拂衣自己,他作为昆仑首座弟子,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却做出这样破坏两族盟约,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忐忑? 邹惑在笼子前走来走去,对燕拂衣怒目而视:“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对上了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一愣。 燕拂衣用那样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他只是站在那里,思绪早不知飘到何处。 邹惑便又感到熟悉的、令他烦躁的心慌。 他怒吼道:“别那么看我!” 燕拂衣的眼睛很慢地一眨,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邹惑的意思,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像是看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然后淡淡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完全不在意他————邹惑很轻易能解读出这样的结果,他在燕拂衣那里是完全不重要的人,因此他要如何愤怒、挫败、委屈,也都入不得那个人的眼。 凭什么? 燕拂衣凭什么这样对他? 邹惑喉咙里哽着那么一口气,他一挥袖,金笼子的门被炸飞三丈远,而他身形一闪,拽住燕拂衣的领子,把脸凑到与他极近的地方。 “你看着我,燕拂衣,”邹惑用自己并不能理解的语气喃喃道,“你看着我!” 燕拂衣在被他抓回来时受了点伤,伶仃的手腕上一圈刺目的红肿,边缘已经开始逐渐转为青紫,他的黑袍子上也沾了尘土,那是被锁链拉扯着前进时染上的,膝盖和手肘处的布料都磨破了,露出一点染着血迹的皮肤。 邹惑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他们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近到邹惑能嗅到一种极熟悉的淡淡清气,那味道奇异地带来一种久违的平静,近到他终于能够看到那双眼睛最深处尘埃中的破碎,那让他的心脏又刺又痒,像被玫瑰花刺伤,淌出甘甜的血。 他的呼吸都喷在燕拂衣被迫仰起的脖子上,那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像是雪地上的梅枝,白皙的颈项逐渐泛起淡淡的微红。 好想咬下去。 邹惑想,他的血,一定很好喝。 第22章 “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燕拂衣有些喘不过气,邹惑死死掐着他的颈子,就好像要活活将他掐死,可他也没多少心力去挣扎,便只能任他的力道被提起,眼前一片炫目的光。 邹惑突然皱眉:“我怎么感觉不到你的灵力,那几道天雷就把你废了?” 听他的意思,好像天雷只是不痛不痒的几记鞭子。 但燕拂衣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邹惑到底想怎么“报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若说燕拂衣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学到过什么事,那便是争辩永远没有用。 他身边的人,总对他抱有几乎是莫名的恶意,而那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那些人想要那么做。 争辩就如同求饶一样,只能令对方更畅快罢了。 邹惑果然更生气了:“你……” “少主!” 门外响起一道侍女的传报声,邹惑怒道:“我不是说了,谁都不许来打扰我!” “可是……是妖王陛下,”侍女小心翼翼地隔着门板道,“妖王陛下与客人一起来了,像是有要事相商。” 邹惑一愣。 他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可如果是母亲大人…… 邹惑的手一松,对着踉跄了一下的燕拂衣狠道:“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便一甩袖,急匆匆消失在门外。 门被“啪”的关上,金碧辉煌的寝殿之中,突然又陷入一片寂静。 燕拂衣拉扯了一下腕上的细链。 这是妖族特有的青金制成的锁链,坚固无比,就燕拂衣所知道的,即使是如他原本那般的金丹剑修,都很难不动声色地将这锁链斩断。 可他必须走。 燕拂衣想着这整件事,他不身在修真界,对情势发展几乎一无所知,可仅是从墨襄城的所见所闻,以及与那只天魔的对阵,也可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大轮明王阵,无疑是破了。 燕拂衣感到舌根一阵苦涩。 他第一次修补仙魔结界时十五岁,是浮誉师兄亲自带他去的。 那次他们用了三个月,御剑几乎横跨整座大陆,李浮誉带着他于凡间游历、找秘境历练,他们最终几乎去到世界的边缘,燕拂衣仍记得,那里的大地一望无垠,在地平线尽头,立着一棵通彻天地的大树。 大树一半枯萎,一半峥嵘。 燕拂衣站在树下,感到一种几近空明的亲近,他在一瞬间仿佛附在那树上,通过每一片枝叶感受万物枯荣、天地灵气,树冠的每一次蒸腾,都仿佛是他自己的呼吸。 那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生命感。 “这是九观树,”李浮誉轻声说,“千年前封印魔尊的大阵,大轮明王阵最根本的阵眼。” 燕拂衣茫然:“大轮明王阵?” 他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甚至没从任何一本古书上学到过,但只是听到,便能感受到几乎是来源于灵魂的震慑。 于是李浮誉向他讲起五千年前的浩劫,讲到天地降生魔尊,四野皆红,哀殍遍野,讲到十二位金仙以身为镇,将魔尊与整个魔族一并镇压于深渊之底。 “大轮明王阵依托于阵眼而生,”李浮誉仰着头,声音中透出一丝感怀,“九观树便是大阵本体,遍布整座大陆的各个小阵就像是大树的枝叶,共同维持着阵中生生不息的灵气——以你我现在的实力,对阵眼本身做不了什么,但我们可以去尽力修复散落各地的小封印,就像剪去病枝、浇水修整,让阵眼能够更长久地运行下去。” 燕拂衣听着那故卷中历经沧桑的故事,很是动容,或许他是从那时起立志要救扶苍生,也或许他从未想得那样大,只希望自己也能像大树的枝叶一样,汇聚点点滴滴的涓流,仗剑平生,斩尽天下憾恨。 后来想起时,燕拂衣总觉得浮誉师兄对自己的死劫有所预料,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在独处时显得忧郁,却又在察觉到燕拂衣在看他时,露出不似作伪的快活笑容。 也是在那段时间,似乎是哪次深夜,他们宿在一处秘境荒凉的山洞,饮了秘境主人珍藏不知几百年的酒,熏熏然躺着,师兄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生火。 师兄只是在黑暗中畅快地笑,笑到最后像喘不过气,又仗着酒气,一定要燕拂衣答应,要踏遍整座大陆,修复整九万次仙魔结界。 “……九万?”燕拂衣咋舌,“即使我们每天都能找到一处,也要二百五十年的时间。” 李浮誉说:“元婴期便有三百年寿数,小月亮,连这个自信都没有吗?” 那还是有的。 只是那时,燕拂衣还以为那是代表他们会永远携手仗剑的约定,可几个月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师兄了。 而在那之后,整整五年,燕拂衣被困在昆仑,俗务缠身,他非但没能“每天修复一次结界”,无论如何拼命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五年之间,也只找到三百余处,与约定的次数相距甚远。 到如今,大轮明王阵,竟就被破了。 燕拂衣此生最恨失约,但他与最重要的人的约定,再也无法达成了。 至少要去看看九观树。 燕拂衣想。他没有自大到认为凭自己便能扭转乾坤,但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总得去看看,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燕拂衣盯着那链子,心中一动,主动唤道:“李兄?” “哦哟,”熟悉的声音在下一秒响起,“竟然还能想起我来呢?” 燕拂衣一顿,本能道:“抱歉……” “停停,停停停,”李浮誉一听见他道歉就浑身刺挠,“说吧,什么事?” 燕拂衣抬起腕子:“你有办法吗?” “你这又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李浮誉一阵无语,“我【哔——】这贼【哔——】” 燕拂衣:“……” 他意识到什么:这个自称为系统的声音似乎也并不是时时在自己身上的。 ——他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并不完全知晓,仔细想一想,好像自从开启小明王阵,被拉入天魔的幻境,一直到现在,李誉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第26章 李浮誉琢磨半晌,摆烂了:“这是妖族最坚固也最珍贵的青金,除了你的本命灵剑,恐怕没什么能斩断。”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右手并起剑指,集中精力,眉心微微一闪。 晶莹剔透的小小命剑出现在他掌心,剑身流转着银色波光,除了体积,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李浮誉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该怎么做?”燕拂衣提醒他,“只是吾往的硬度,还不足以破坏精炼过的青金锁链。” 对方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传授了他几句心法,燕拂衣试了一下,体内那些少得可怜的灵气,便已经足够调动覆盖吾往整个剑身。 燕拂衣试探地往锁链上一斩,那链子应声而断。 他在下一刻已经闪身出了笼子。 窗外有巡逻的妖走过的声音,燕拂衣静静地立在立柱后面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 燕拂衣耐心等着,待那些声音远去了,无声地将窗子扣开一条小缝,逃出了那间临时防范并不严密的囚室。 趁着夜色,燕拂衣尽量隐藏着自己的行迹,往应当是后门的方位摸去。 “系统”给的心法明显档次很高,若认真评判,比之燕拂衣从小学自问天剑尊商卿月的,都可能更胜一筹。 燕拂衣无意去探究这是哪来的,他对系统只有一个指望,就是浮誉师兄拴在他承诺上的那一线生机。 “……那位漠襄城的虞长明,实在是个妙人呢。” 有女子轻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燕拂衣连忙停住脚步,隐匿气息,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女妖从花园的那一头走过去。 她们竟然在讨论虞长明。 “可不是,”另一人掩嘴附和,“为青山观出了头,还不忘邀请着青山观的大长老,还有那小道士,亲自来给咱们少主送礼道谢,两边都哄得妥帖,真是个人才。” 这么说,刚才与红莲妖尊一同前来,把邹惑叫去的“客人”,便是虞长明了。 不过燕拂衣对此并不大关心,他只是耐心地等那些女子过去,再越过一道墙,他便能逃出这座行宫。 一个头饰如同斑斓的蝴蝶翅膀的少女笑到:“只是没想到呢,那么鲁莽的小丫头,竟然有个温文尔雅的天才哥哥。” “你是说关山行,”第一个说话的姑娘摇摇头,“实在是巧了,据说他刚被青山观大长老收为弟子,本打算过几日便来接家人团聚,没想到竟出了这等事……我听说,他家里的父母,恐怕都……” 蝴蝶姑娘叹了口气:“虞侯始终帮他留意着家人踪迹呢,只可惜,他父母恐怕都没能逃到漠襄,妹妹又与那品行败坏之人搅在一起,好在虞侯及时认出来,才没被那人牵连。” 她们说的是小花。 燕拂衣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对那几个姑娘的对话分出点注意力。 他确实有些担心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她今后若是能有足够强大的家人庇护…… “卧【哔——】!”识海里的李浮誉,却突然在这时炸了,“她姓关,有个哥哥叫关山行,师尊是青山观大长老明灵子,父母双亡,天生剑骨……是女主!!!” 燕拂衣清浅的呼吸一顿:“什么意思……?” “不能让那丫头拜入青山观!”李浮誉玩世不恭的声音无比严肃起来,“那是本披着玛丽苏皮的虐女主文,如果这么发展下去的话,关小花就会成为这三本书里除你之外,最惨的人了。” 第23章 “等等,”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你能听见我说‘三本书’?还有‘女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 “我能听到,”燕拂衣等那些侍女们消失不见了,才像一阵青烟那样,从行宫防护大阵的死角丝滑地跃出墙壁,“你的语言禁制……没有了?” 燕拂衣不是傻子,他从一开始就发现,对方有很多事不是不想说,而是被什么东西限制着,不能告诉他。 甚至,他们第一次交流时,李誉最激动的就是“你能听见我了”。 这说明,远在那之前,这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就已经蛰伏在自己身上,不知道多长时间。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李浮誉这时候反而不急了,禁制消失不完全是好事,这代表着这个世界的完整度正分崩离析,天道规则的束缚也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说多少,但那一定会给燕拂衣带来不小的冲击。 妖族的行宫外便是群山,此时正是冬季,山上白雪皑皑,寒冷刺骨——但也有好处,只要用心清理痕迹,大雪轻易便能掩盖逃亡者的气息。 燕拂衣很快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 “你要冷静听我说。” 李浮誉琢磨着用词,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仍然是违禁词,关于燕拂衣本人的未来,也依然不能对他透露,但除此之外,实在通融了很多。 但他要怎么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他一生的悲剧都是早已设定好的,不论怎么努力,都逃不脱命运无情的桎梏? 燕拂衣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山洞中依然只能听见外面肆虐的冷风,不由疑惑道:“李兄?” 李浮誉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这样,”他轻声说,“或许你自己也有察觉到过,好像你不管做什么事,结果总被往不好的方向错误导向了。” 燕拂衣微微一怔,他纤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呢。 如果只说身世,或许只是天生注定,他从不会对母亲的选择有任何怨言——恰恰相反,在不算漫长的人生当中,燕拂衣所体会到的不多的温暖,很多都来自于久远的、关于母亲的记忆。 五岁时家破人亡,三年的飘零挣扎,他从来没有怨过。 就像母亲曾说的那样,他们家,只是魔族肆虐造成的千万惨剧中的一个,因此他要做的,便是永远如灯烛利剑,暗夜长明,为这天下光照一切幽暗,斩尽苍生不平。 燕拂衣就是被这样教育的,他扪心自问,一直以来,也是尽力这样做的。 可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或许是在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燕拂衣最开始便对问天剑尊敬若神明,那时商卿月是他见过最强的人,他们被送到剑峰,正见师尊一剑便诛除一只逃出诛魔峰的天魔。 剑光晃花了燕拂衣的眼,他站在那里,攥紧了小手,从此一生都不会再松开他的剑。 可商卿月也是从开始便不喜欢他,燕拂衣能感觉到,第一次见面时,师尊的目光从他面上略过,虽似水波无痕,其下便已藏着深深的厌恶。 但问天剑尊为人冷清,沉默寡言,燕拂衣尚且没在他身边感受过太明显的恶意,但那种淡漠和不满依然如影随形,即使他再怎么努力,也永远都感到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永远都不能让师尊满意。 这种荒谬的错位,简直贯穿了燕拂衣今后的人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一个“嫉贤妒能、狼子野心”的人,不论是守护师弟师妹,还是分担门派事务,就连修补结界、对抗天劫,都会被解读为心机深沉的作秀。 也因此在邹惑反戈相向时,燕拂衣虽觉得心冷荒谬,却竟都未感受到多少不可置信的诧异。 他真的已经习惯了,关于误解,关于背叛,反正他总是不配得到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相比之下,小花蛇陪了他三年,似乎已经算是长久。 “但不该是这样的。” 李浮誉很艰难地说:“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崩坏——但是,这么说吧,你是三本小说里的角色,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剧情都会按照设定好的往下发展。” 燕拂衣重复道:“小说?” “就是话本,”李浮誉狠了狠心,继续说,“萧风是一本逆袭升级流的主角,商卿月和燕庭霜是一本纯爱甜宠流的主角,关小花是一本狗血玛丽苏的主角,听不懂没关系,反正他们是重要的剧情角色,你是、是主角通往完美结局的路上,那种嗯……推动情节发展的反派配角。”最后几个字他刻意说得飞快又模糊,指望燕拂衣不要深究。 燕拂衣完全愣住了。 “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吗?” “也不能那么说啊,”李浮誉很纠结,“对读者来说可能是假的,但你实实在在生活在这其中,你看,那些记忆不是假的,这山洞不是假的,还有嗯,外面的冷风也不是假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可是燕拂衣,竟突然轻轻笑了。 “难怪,”他喃喃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李浮誉急得要跳起来,“你不要想歪啊!” 可燕拂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他身上原本就冷,现在看上去简直没有一点活气儿。 命运这个词,燕拂衣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他想——果然变幻莫测。 第27章 他只是没有想过,原来他非但不是曾自负地以为的那样,拯救苍生的侠客,反倒是别人命运中的“反派”,是挣扎着成长的主角们心里,一定要被打倒的魔头。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他究竟为了什么而活,难道只是为了让人厌恶,为了制造更多痛苦,最后作为悲惨的失败者,在皆大欢喜的结局中,一无所有地死去吗? 这过程何不再快一点,结局何不再早一点,这样他也不必再苦苦坚持,还能让每个人都早点好过。 不知从心脏还是喉咙的地方骤然泛起一阵剧痛,一直通到耳朵里,震动出剧烈而刺耳的嗡鸣。 那噪声又制造出一片诡异的安静,其他一切令人不愿面对的声音都再听不到了,像是一片能置人死命的冰海,同时又能让人把自己淹没的同时,自欺欺人地躲藏进去。 “不是的!”李浮誉用超大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 “你是是很重要的人,”李浮誉拼命想说出更多信息,却被限制得都有点语无伦次,“那些人对你不好,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值得你付出真心——本来该有好多好多人喜欢你,我就好喜欢你,你应该是大家的白月光,你挽救了很多人的人生,你不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你懂吗,燕拂衣!” 操,他在心里痛骂,该死的天道规则,让说就让说完,话只让说一半最讨厌了! 燕拂衣不该是反派工具人,最开始,在李浮誉拿到的那三本书里,他原本明明是种马男主的人生导师,是主角攻受在一起的契机与支持,是多次挽救了虐文女主的神仙哥哥。 李浮誉自己都不明白世界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也只是被告知了世界崩坏的事实,却没有得到崩坏后的结局,不知一切会往怎样的方向滑落。 他只知道,燕拂衣绝不是一个被设定好的、没有生命的角色,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拯救了那么多的生命,他本该得到最好的结局。 李浮誉的声音在颤抖,他用自己最认真、最诚恳的态度,一字一句地,想把愿望敲进燕拂衣的心里。 “你现在可能觉得,过往的一切近乎虚妄,但有人在乎,也请你在乎,再、再努力一点,再多几次地,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好不好?” 燕拂衣没有说话。 “你一个人,也已经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李浮誉轻声说,“你做得很好,拂衣崖是毁了,但你也已经又翻过了许多座山,甚至帮助了更多其他人,也找到了他们能够躲藏的山谷。” 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作为你的粉丝,你的师兄,都很为你骄傲。 虽然很强人所难,但能不能拜托你,一直坚持下去,不要被任何东西打碎掉。 所以。 燕拂衣听着那些话,那些郑重的词句都好像很轻巧地从他的灵魂表面漂浮过去,没能引起太大的震动,他只是很想再问一个问题。 所以,你是真的能帮我,救救师兄吗? 他一直都好想问,又不敢问,愿望太飘渺,太美好,从前他不敢多碰,现在陡然知道世界的真相,更不敢深究。 如果他们的命运都是话本中既定的情节,是不是已经发生的事,就更加注定无法改变了。 燕拂衣都不用问出口,李浮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实现,”他用很坚定的声音说,“请你相信我。” 燕拂衣沉默了很久很久,李浮誉甚至都不敢多劝,相当胆战心惊地等着他说话。 他甚至有点后悔要把真相告诉燕拂衣。 让你多嘴!让你多嘴!破而后立的前提是真的能想开,燕拂衣那样子像是能想开吗,能想开他就不会被那些人渣白白虐这么多年了! 可恶,要不是怕小月亮伤心,真想把他们都鲨了。 李浮誉总觉得,燕拂衣现在就像一只已经布满裂纹的白瓷瓶,只要稍稍一碰,就可能真的再也不可挽回地碎掉了。 可他等了许久,终于又等到燕拂衣抬头。 “你知不知道,”燕拂衣晃了晃,站起身,“小花和她阿婆现在在哪里?” 第24章 在去寻找关小花的路上, 李浮誉给燕拂衣大致讲了那本虐女主文学的重点剧情。 愤怒让燕拂衣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丝血色。 在他们的印象里,小花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以兄长的视角, 很难原谅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和那几个空有深情之名, 实则始终在施加伤害的“男主”。 “可惜故事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她拜在明灵子门下,已经不叫关小花了,”李浮誉说, “所以我最开始才没有想到。” 没关系。 反正从此以后, 她不会再重复原本的命运了。 “对, 命运或许不是不能改变的,”李浮誉的声音很振奋, “‘原著’能决定的只是初始人设和情感数值, 以及大致的世界走向,尤其现在这三个世界都崩坏了,说不定未来有很多种可能。” 真的……吗? 燕拂衣没有吭声,尽管系统在那之后又说了许多话, 致力于证明他真的能救下小花——以佐证燕拂衣也能救下自己的未来, 但燕拂衣只是静静地听着。 该做的事,他自然会尽力去做,但成果如何, 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 燕拂衣又回到了墨襄城。 这座以他的金丹为阵眼,一无所知地被庇护着的城池, 对于燕拂衣本人来说,是全不设防的,他很轻易便趁着夜色潜入进去, 比逃出邹惑的行宫更轻松。 那间屋子亮着很微弱的烛光,暖暖的光晕在窗纸上显得毛绒绒的,燕拂衣看见小花的阿婆在床边,一下一下,轻拍着熟睡的孙女。 小丫头睡得不安稳,呼吸带有哭过后的滞涩,脸像小花猫。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刻意加重脚步,推门走进去。 阿婆听到动静,抬头就看见燕拂衣苍白的脸,燕拂衣还怕她吓到,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那张慈祥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燕公子,”阿婆满脸惊喜,“太好了,你还活着!” 燕拂衣微僵,一时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我……”他也压低了声音,因为久未开口有些沙哑,“我放心不下。” “我知道,我知道,”阿婆露出很理解的神情,“燕公子,老太婆知道你好,对我们也好,你没事就太好了……这下小花该不哭了,也该不会继续跟她哥哥闹别扭,” 燕拂衣咬着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相信系统的话,可又怎么让基本没接触过灵异志怪之事的老人家相信他? 总不能打着为小花好的名头,便将她从仅剩的亲人身边带走。 【听我的听我的,】李浮誉摩拳擦掌地准备发挥一个系统的作用,【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燕拂衣:【……好。】 他定了定神,在床边半蹲下来,诚恳地看着满脸皱纹的老人家。 “老人家,你们……愿不愿意跟我走,我想收小花为徒。” ……?燕拂衣说完才一愣,还以为系统有什么高超的交流技巧,结果居然这么突兀,听起来简直有点居心叵测。 可小花的阿婆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真的吗?”阿婆脸上竟然有点发光,可随即又黯然起来,“我老太婆腿脚不便,公子似乎有些仇家,我怕是会拖累你们。” 这竟然已经是答应把小花交给他的意思了。 燕拂衣连忙说:“不会的,我有……有他们找不到的去处,”他再次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思索了一秒这大言不惭的真实性,“我将你们藏在那里,小花的天赋很高,待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您也不必担心了。” 阿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露出坚定的神色。 “燕公子,我们跟你走。” 她颤巍巍地抱起还在熟睡的孙女,吹熄了烛火。 【现在你们去城主府那边】李浮誉出谋划策,【虞长明不是带着青山观的人去妖族吗,现在那里守备定然松懈,你去偷一辆马车】 燕拂衣:【……】 【快去啊】李浮誉有点刻意的揶揄,【你们剑修不会有什么‘宁死也不偷东西’的信条吧?你是在救人诶,救人的事儿能算偷吗?】 燕拂衣在城主府住过一段时间,知道马厩在西边的围墙下,养着两匹上好的马,还备着几辆套好的车,在妖魔入侵之前,时刻准备着应对揽剑侯出门的需求,在妖魔入侵之后,也没人再有空管它们。 他筹备小明王阵时,每晚都会路过这里,见马儿饿得可怜,便顺手放些旁边房子里储存的草料进食槽。 今夜这边也没什么人,但当时脏兮兮的马儿们已经被刷洗干净,装备了闪亮的鞍鞯,焕然一新。 燕拂衣的手放在缰绳上,尚有些犹豫,马儿们却已雀跃地回过头来,温顺地顶他的手。 第28章 【唉】李浮誉说,【人不如马啊】 【我们这样出城,会不会太招摇了?】 【不会】李浮誉很认真地回答,【你还不明白小明王阵是多么高级的阵法,你几乎是用自己的生命和真元护佑了这座城,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乃至万物生灵,都自动成为你的信徒——在这里,你的意志拥有非常高的等级,可能不足以影响人类的思想,但足以让环境反过来庇护你】 【也就是说,在这种你需要隐匿的时候,只要不站在长街高声尖叫,周围的一切,都会自动忽略你的气息】 他的声音变冷:【如果有胆敢背刺神明的信徒,天道会收回他们享有的庇佑,生成新的报应】 【可他们当时也……不知道】 【天道不管这些的】李浮誉笑道,【拂衣,天道运行只遵循冰冷的规则,祂可从不像你一样心软】 李浮誉说得没错。 整个城池就像活了过来,在暗夜中默默保护着它们的守护神。 燕拂衣第一次感觉到那样神奇的“优待”,他驾驶着飞驰的马车,一路畅行到城门口,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而城门卫兵正换防,远远看到属于城主的车架,根本不敢仔细盘查,早早便停止关门,等在两旁,直到他毫不减速地出了城,才慢悠悠在后面关上城门。 城外便是宽敞的大路。 折腾这么久,小花早已经醒了,扯着燕拂衣哇哇大哭了一会儿,然后坚强地抹掉眼泪,表示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她最喜欢的师尊。 对,改口就是这么快。 李浮誉看这丫头很顺眼,如果好好教导,治好恋爱脑,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燕拂衣安抚了小花,忍不住看向她一直在微笑的阿婆。 “老人家…………” “公子若不嫌弃,”对方笑眯眯道,“便也同小花一样,唤我阿婆吧。” “…………”燕拂衣的心很惶然地一跳,像在厚厚的雪里,突然有什么小动物顶着雪帽子钻了出来————开口问个矫情的问题,也突然变得更容易起来。 “阿婆,”燕拂衣小声问,“您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他们毕竟相处并不太久,只有在关家养伤的那段时日,燕拂衣最开始都不能下床,便只能闷在屋里,陪阿婆说话。 其实主要是老人在讲话,久病的老人家总是孤独,儿女忙着生计,孙女忙着乱跑消耗精力,好容易抓到一个燕拂衣,虽然是个闷葫芦,但不论与他说什么,他都会静静地、认真地听。 阿婆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燕拂衣低下头。 他没法再与小花的阿婆对视,因为也稳不住瞳孔不受控制的颤抖,这是这个老人第三次说,他是个好人。 都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阿婆叹了口气,不再隐瞒了。 “大山从小就不喜欢小花,他爹娘忙着外头,还以为他照顾妹妹,可我看得清楚,他什么都要和小花抢,几年前还曾经把小花丢在山上。” 【她说的大山,就是关家长子关山行。山行,是入门之后,明灵子给他新取的名字。】 “可怎么会…………” “他们不是亲兄妹,”阿婆摇摇头,“大山的亲爹曾是小花她爹最好的朋友,他们遭了难,小花她爹就把孩子接到我们家。父母一辈关系太好,她爹始终不肯相信大山会对小花不好,总要我别多想。” 阿婆慈祥地看着燕拂衣,继续说:“我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天下大乱了,大山现在很有本事,我原本没办法,只能指望他还念着那一分养恩,能顾念着小花,但比起来,我当然更信任你的。” 燕拂衣竟面上微红:“小花是我的第一个弟子,我一定会尽全力教她,”他看看笑嘻嘻的女孩儿,神色柔和下来,“也一定会保护你们。” “嗯嗯嗯,”小花点头如啄米,“就要大哥哥,我才不要青山观那个老头子当师尊呢!” 【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浮誉得意道,【瞧瞧人家看人的眼光,瞧瞧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你早就知道?】 【唉,】李浮誉不由有些低落,【那本书里,女主的阿婆是最先发现她师尊和兄长阴谋的人,只可惜,应该是被他们害的,在女主十岁时便去世了,后来女主踏入陷阱,也是为了追查阿婆的死因】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把话题引向另一件事: 【我们能去哪儿?青山观和万妖谷应当都会找人,我如今灵力尽失,也很难开辟新的秘境】 【新的没有就用旧的】李浮誉提示,【你忘了吗?拂衣崖最初,便孕育着一个小秘境,现在你能调动些许灵力,便能让那个认主的秘境为你开启——他们不会想到你胆敢回去,而那小秘境中虽然不能叠加阵法,却尤擅隐蔽,如果不是尊者境界刻意搜寻,都不会察觉到的】 燕拂衣呼吸一窒。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是你的系统啊】回答的声音含笑,【系统就是那个——独属于你一个人的,为你而生,为你而来的,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东西】 第25章 关小花抬着头, 惊讶地说:“师尊,你怎么了?” 燕拂衣收回怔然的视线,带她们往山谷中走去。 “没什么, ”他说, “想起些旧事。” 自从“那天”之后, 他还没有回过拂衣崖。 这里仍然满是大战之后的残破景象,昔日鲜艳的花枝碎落一地,许多花瓣被风吹散,更多的已经烂在泥土里;环绕山谷银链一般的小溪也不见了, 高强的法力将溪水全部蒸腾, 只留下焦黑斑驳的河床;就连那些如同天然屏风般的树亦不见踪影, 原地剩着参差断裂的丑陋树桩。 何至于……此。 燕拂衣又一次深刻体会到李清鹤对他的恨,李清鹤毁灭这里, 绝非顺手为之, 他计划得那样周密,下手那样不留余地,非要将每处每寸都化作再无从前模样的焦土,不留下一丝恢复原样的可能。 燕拂衣又停下脚步。他走不动了。 “小花……”他都有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心里的疼痛化作侵蚀骨髓的火焰, 烧穿了每一处关节,让膝盖无法支撑身体,连只是站直在那里, 就已经费尽了全部力气。 “小花,”燕拂衣努力定定神, 在关小花的一声惊叫中划破手指,将血点在她眉心上,“你, 按照路上我教你的,带阿婆先进去。” “可是……” 关小花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婆按按肩膀,摇了摇头。 她们没再说话,往一看便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山谷中走去,过了一会儿,一老一小的身影像穿过一层水波纹似的透明屏障,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再也撑不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掌擦过扭曲焦黑的树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便倒转到天上。 不行,不能这样。 燕拂衣想,我得……振作起来,师兄也不会想看到我这样,还有新收的徒儿,我得保护好她。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只是头晕,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手边残留着一点细碎的粉色,曾经是芍药碗口大的花瓣,那时花瓣娇嫩舒展,在阳光下透出朦胧的淡金。 而现在,就只剩下这点不可分辨的颜色。 燕拂衣的手指轻点在那一小块干硬的泥土上,像原本对花儿一样,很珍惜地摸了摸。 没关系。他想,花儿就是这样,从泥土中生出来,最终要回到泥土中去的。 它只是回家了。 燕拂衣手指上的伤口被粗砺的砂石豁开了,血流出来,淌在地上,与那些残损的粉色混在一起,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 另一只手按在心口,将那枚吊坠死死攥着……这个不能丢,还好,还有这个没有丢。 李浮誉难得很沉默,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说什么都轻飘飘,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只能那么看着,看着燕拂衣呆呆地蜷缩在矮矮的树桩下,总是很挺拔的背像被抽了筋骨,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看着,便很心疼。 燕拂衣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一会儿,发觉终于没那么晕了,才慢慢地撑着自己,试图站起来。 他就像是刚刚被制作出来,还没有上油的木偶,四肢似乎是新的,怎么也撑不住劲儿,只能动一下,便歇一会儿,李浮誉看着他把自己拗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又闭着眼睛歇了很久,耐心地把劲儿攒够了,咔吧咔吧地重新撑出一套坚硬的壳子。 燕拂衣拍拍胸口,像完成一件很艰巨的任务那样,微微笑着,松了口气。 “你看,”他小声说,“我好坚强。” “我做得好极了。” 是啊,李浮誉想,你总是做得好极了。 其实有时候也可以不那么好——对不起,那时候以为还能陪你很长时间,忘了把这最重要的一句告诉你。 第29章 燕拂衣又慢慢地,向山谷中走去。 微风吹过,将一蓬白色的细绳抛到燕拂衣脚边,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迈开脚步,甚至像是避之唯恐不及那样,往山谷中隐藏的秘境入口走去。 李浮誉也认得,那是燕拂衣从前,总很宝贝的剑穗。 明明只是凡品,却总受到比天地灵宝更小心的待遇,被主人时时看护、握在掌心。 而现在,那剑穗被抛弃已久,早染了污浊,不复从前被小心翼翼呵护时的洁白莹润。 原来也不过是一段普通的剑穗罢了。 空气中又泛起一阵透明的水波纹,燕拂衣的身影毫不停顿,穿透屏障,消失不见。 拂衣崖的秘境,是在某一天毫无预兆,突然出现的。 但燕拂衣觉得,或许不能算毫无预兆——浮誉师兄以夸张的惊喜口吻喊他去看时,他明明觉得,师兄是在装相。 是在大概十二岁的时候,燕拂衣又莫名其妙触怒掌门,他从昏迷中醒来,浮誉师兄说,要送给他最棒的生日礼物。 那是燕拂衣真正见过的第一个秘境,昆仑门规严苛,尤其对他,在通过师尊的考核之前,哪里都不可以去。 但循规蹈矩这个词,从没出现在过李浮誉的字典里,他带着燕拂衣,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触犯过多少门规。 可燕拂衣也没有想过,师兄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秘境。 那个秘境很小,总共大不过昆仑的一个宫殿,而且存在禁制,即使是金丹期进入,也会被压制到几乎无法动用灵力,他们两个小孩子在里头,就更是如同凡人一般。 但秘境也很神奇,竟然生有灵智,既会认主,又尤擅隐匿,若没有主人的带路和允许——浮誉师兄说,便是大乘期的尊者也很难发现。 最开始,燕拂衣筹划布置幽冥七星阵的时候,特别想把阵法藏在秘境里,他总不放心,害怕有意外,损毁了阵法。 他的运气总不那么好,或许是所有的好运都被拿来认识一个人,以至于除此之外,凡忧惧何事,都总会发生。 可实在做不到,秘境中别说布下阵法,便是连一张符都画不出来,燕拂衣努力许久,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他开始像一只勤劳的小蚂蚁,从凡人那里购买材料,一砖一瓦地,亲手在秘境中盖了一座小木屋。 燕拂衣原本想,他要亲手筑造一个家,把曾经宝贵的回忆全藏进去,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唤回师兄,就把他也藏进去。 师兄最宠他的,一定会同意。 可小木屋刚刚盖好,没能迎来乔迁,拂衣崖就全毁了。 那些他想过千百次,要怎么布置在家里的东西,也全毁了。 燕拂衣走进秘境,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为什么要矫情兮兮地盖房子呢,为什么要做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明明秘境原本的模样就很好,明明那一小片草长莺飞的土地,已很足够摆放他不多的宝贝。 他就像是一个愚蠢的赌徒,在赌桌上杀红了眼,却把筹码都丢了,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贫如洗。 好消息是,到了现在,心脏或许已经被折磨太久,不太会疼了。 坏消息是,燕拂衣有点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他肚子里好像养了一只蛊,不知从何时起,一点一点啃噬了五脏六腑。 现在他的胸腔空空的,整个人都空空的,就剩这么一个壳子,或许因为知道该做的事没有做完,才能继续说话、行走,与正常人一个样。 “师尊!”关小花终于瞭望到燕拂衣的身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 小孩子还是忘性大,她等了大哥哥好长时间,把小木屋里里外外都转了个遍,想起从前的家和爹娘来,在阿婆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炼,练好本事去找爹娘,便又高兴起来。 燕拂衣接住她,脚下有些不稳。 很奇妙,他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却又骤然有了新的责任,因为这新的责任,好像还是,不得不忍耐下去,不得不努力,把一地碎片再拼起来。 【但按你的计划,能在这里教她多久?】 系统好像总能看穿他心里想什么,燕拂衣无意隐瞒,思索片刻,轻声开口。 “小花,”燕拂衣蹲下身,与小姑娘视线平齐,声音温和,“很抱歉,我只能在这里,陪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关小花一愣,咬住嘴唇,大眼睛里立刻就包住了眼泪。 燕拂衣就慌了,连忙说:“不是……不是不管你,我会把该学的都交给你,如果有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我也会尽量留下玉简,这里安全,你和阿婆好好待着,等实力足够在外面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了,再从这里出去,好吗?” 小花抽噎了一下,甩甩头,很坚强地看着他。 “你是又要出去,想办法保护大家吗?” 燕拂衣一愣。 小花又说:“就像在那个城里一样,你会又把自己搞得好可怜吗?” “我……”燕拂衣搭在她肩后的手一颤,“我没有很可怜。” “好可怜的,”小花反驳说,“你保护的那些人都不会保护你,他们还要拿你去卖钱。” 燕拂衣本能地垂了垂眼睛,他又掀起眼帘看小花时,眸子却又弯弯地眯起来,小花看不清里头的光,但她喜欢这样的形状,显得很温柔。 “不会的,”燕拂衣说,“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好我自己。” “那么拉钩!” 燕拂衣就点头,与她短短的手指勾一勾,碰在一起。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小木屋走去,那矮矮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阿婆从窗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叫道:“晚些就能吃饭啦。” 第26章 燕拂衣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 落下最后一笔,仔细检查一遍,小心地合上玉简。 “可以了, 可以了, ”李浮誉打了个哈欠, “事无巨细,所虑甚远,完全够小朋友练到金丹——比你那个便宜师尊好多了。” 燕拂衣轻轻叹气。 “实在很不称职,”他稍蹙着眉, “她今后的路, 都只能自己走。” 李浮誉连忙大声道:“谁说的, 谁说的,你心怎么那么野, 这是都不打算回来了?说好只是去看看情况, 路上随便救救人的……至少在实力彻底恢复之前,你都别想在仙魔战场上正面迎敌!”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却没有应声。 李浮誉最怕他避而不谈:“等等,你不是真想上战场吧……你真当魔界都像漠襄城的那只那么蠢, 还能有绞杀元婴期的机会?” 燕拂衣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李兄, ”他说,“我想给小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李浮誉好恨, 这家伙从小就这样,装聋作哑的实力一流, 转移话题也是轻车熟路。 可惜他现在没有自己的身体,不能再物理镇压,逼得小古板笑出眼泪, 再红着眼角求饶。 燕拂衣在那张宣纸上比比划划,写了好多字。 “写这么多,你是想捏成团让她抓阄吗?”李浮誉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当面问问她想不想改名,不敢和你的小徒儿告别?” 燕拂衣装作没听见。 他确实怯懦,不敢当面告别。 燕拂衣很讨厌告别这种事,他讨厌说“再见”,因为说了再见的人都再也见不到,莫如不曾说出口,心中总还有一点希望。 燕拂衣最后选了“凌渡”二字。 他将那封素笺折好,又留下一封信,告诉小花若不喜欢,就好好读他留下的书,将来长大了,自己为自己取名字。 若偏巧喜欢,便祝她一生如晴空白鹤,凌空飞渡,自在逍遥。 然后他离开拂衣崖,其时大雪飘落,秘境外的山谷银装素裹,厚厚的雪尘将一切狼藉统统盖住,隐约还是当年的模样。 燕拂衣拨开雪,拾起一小撮冻硬的泥土,小心装进玉瓶,放进怀里。 这土里融了破碎的芍药,浸了蒸干的溪水,又残存着大树根叶的气息。 已经是很让人满足的纪念,有了这些,好像就还可以装作,他的家还在。 …… 燕拂衣一路南行。 他一个人,除了随身的系统之外,更少与人说话,凝心静神,让自己融入天地之间,耐心地剥离大如今侵染魔气的灵力。 天地有清浊二气,古书上说,阴阳混沌本密不可分,那时的修士,便是将自身当做筛子,把不辨其质的能量全部吸收进入体内,再在修炼中一点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修为增长的同时,身躯也在这样的反复冲刷下更加凝练,最终有可能达到肉身成圣的境界。 但那种时代太久远了,早从十二金仙封印魔界开始,天地间的污浊魔气同时被封入魔渊,修真界便只剩下了纯净的灵气。 到了如今,人人都只会简单地吸收、储纳、使用,最后将灵根修到极致。 第30章 灵根极度纯净强大之后,便会降下天劫,修士在天劫中舍掉肉身,便意味着斩断凡尘,渡为金仙。 但说是那么说,可惜漫漫几千年,修真界倒是出过那么些大乘期的尊者,却一位都没能真正渡过天劫。 如今最后的一位金仙,仍是上一次仙魔大战中唯一幸存的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 所以这一套靠不靠谱,暂时没人知道。 燕拂衣在尝试走的,是另一条路——上古时期的那条路。 燕庭霜夺了他的灵根和剑骨,让燕拂衣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连灵气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可他毕竟曾是个修炼天才,在吾往重新出现之后,借由本命灵剑的牵线搭桥,对他关上大门的修真界,终于又被撬出一条细缝。 只不过,他现在体内没有灵根储存灵气,但天地仙魔之气又混在一起,原本的修炼方法,本就不再适用了。 如果换一种思路,先用大量的仙魔之气锻造足够坚强的躯体,然后只在战斗需要时,一下子吸入足够多的能量,再一瞬间化为己用,全部倾泻出去呢? “最大的可能性是,作为不够坚韧的筛子被撑爆,或者魔气残留下来,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走火入魔。” 李浮誉的话虽吊儿郎当,语气却很严肃:“尤其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拂衣,你要记得,你原本就有魔修的血脉。”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连忙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的。” 他走在一条荒寂的小路上,这附近原本可能存在村庄,可在血云出现过之后,天下大乱,如今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遗迹,燕拂衣走了很远,没见到一点人烟。 漫长而崎岖的小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燕拂衣的步子看上去不快,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迈出的每一步,其距离都与前一步分毫不差。 他这样走出很远,一直都走在小路正中,与路两边的距离,也从未出现变化。 “可我有魔修血脉,这反倒让我更容易接纳如今混杂了魔气的灵力。” 燕拂衣认真地说:“对寻常修士而言,魔气会侵蚀他们的经脉,扰乱他们的心境,可我从小便被那一丝血脉锤炼,我对魔气的忍耐能力,也会更强。” “那不是一回事!”李浮誉说,“你的身体或许已经……已经习惯了,可魔气对心境的干扰你还没有体验过。”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也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李浮誉一下子惊慌失措,“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经历过心魔的,不是说你会被它诱惑,而是它会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会肆无忌惮地伤害你!我担心的是它伤害你!” 燕拂衣弯了弯嘴角。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什么,小骗子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装可怜,他居然被骗了! 燕拂衣说:“你一直没有问,我是如何寻回吾往的。” 他没有卖关子:“在那只天魔的祭台上,我领会了千机剑意。” 李浮誉一呆,几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澎湃情感突然从心底涌出,他的脑袋一时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到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现在就……”那个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失神地喃喃,“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燕拂衣沉默地将这条线索也装进最隐蔽的记忆库:系统的惊讶在于他竟然做到了——他知道千机剑意是什么东西。 可这么多年,这个高深莫测的功法被燕拂衣藏得隐蔽,如同吾往的来历一般,不该有别人知道。 其实是在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燕拂衣就意外拿到了他的本命灵剑。 那时他在独自游历时,误入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秘境。 燕拂衣到现在都说不出那秘境主人的境界,那似乎是他仍无法理解和触碰的高度,他只是跟着本能,经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考验,再醒来时,便身处一个仿佛云巅之上的仙宫。 仙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宫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本书,一柄剑。 在燕拂衣注意到那两件东西的同时,他只听到两声悠远的、仿佛来源自上古般的清鸣,紧接着,那剑就雀跃着跳进他眉间的剑印,那书就自动进入他的识海——他虽是第一次见这两件东西,却有如同老朋友般的熟悉圆融。 剑是吾往命剑,书是千机剑法。 燕拂衣从仙宫出来之后,一路仗剑,大破娄山关,扬名天下。 可后来他又身受重伤,李浮誉连夜从宗门赶来,看着吾往,许久没有说话。 燕拂衣对他的浮誉师兄,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不知被下了什么禁制,他并不能对师兄提起秘境中的细节,也没能对他说出另外那本功法。 李浮誉还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什么小辫子,他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着燕拂衣,想着不愧是我唯一的白月光,小月亮怎么那么牛逼,简直牛逼坏了! 那可是剑意啊!那是整个九州所有剑修,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位剑修被剑道真正承认的标志,便是能发出如有实质的剑气——通常即使是有非凡天赋的剑修,也至少要在元婴期,才能发出一道真正稳定的剑气。 而剑意,是最高级别的剑气。 那是一种真正的“道”,而能否悟道,是大乘期的尊者们与低级修士最本质的区别。 将“道”修到极致,才可窥见飞升。 别说燕拂衣这样,所有修为都被废掉的情况,就算是问天剑尊商卿月,也不敢妄言,他能将剑意领悟到多高深的层次。 何况是千机剑这样高档的功法! 燕拂衣只是失去了灵根剑骨,却有一颗更加珍贵的剑心。 燕拂衣说:“所以那些邪魔外道,无法动摇我。” 他当时确实是在千钧一发时领悟到剑意,才能又感应到吾往,才能趁此机会,一剑将那天魔斩灭——可他也藏了一点没有说。 诛杀天魔之后,燕拂衣当时无比脆弱的身体就已经接近崩坏,他根本承受不了那样强大的剑意,甚至承受不了吾往自带的浩瀚灵气。 是梦中的那个人,在他要求之后,把吾往封印成类似幼生体的形态,还给了他。 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也是……”李浮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时间太短了,你要想想清楚,那可是魔尊……别说你一个小辈,就算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自己对上魔尊,也没什么胜算的。” “我知道,”燕拂衣说,“我只是做不到。” 做不到袖手旁观天下之乱,苍生流离,做不到苟且偷生,独善其身。 李浮誉哑口无言,终于停止了无用功。 也对。 他无可奈何地揪自己的头发:他做得到,他就不是那个燕拂衣了。 燕拂衣又突然说:“墨襄城那个天魔说,奉魔尊之命,他是去那里寻找什么东西——你说,他在找什么?” 李浮誉猛然一僵,他最可怕的忧虑和梦魇毫无预兆地突然笼罩在头顶,他的心在一瞬间就几乎狂跳出胸腔,他所极力想要避免的、恐惧着的一切,都被这个问题突然间挑到明面上。 燕拂衣猛地停下脚步。 “你不能说。”他若有所思,几乎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所以,与我的未来有关?” “与我……有关?” 李浮誉几乎头晕目眩,满口苦涩。 他从来知道燕拂衣的聪明,可这份聪明,现在要变成一道催命符,把一切往无可挽回的终局推去。 第27章 “不是啊。”李浮誉勉强干笑着, 试图糊弄过去,“和你能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这样想?” 可他也知道, 他大概骗不过去。 小月亮其实一直不好骗的, 从前总是被骗, 也只是因为太在意他,太在意那些想伤害他的人。 可他是多么天资聪颖的奇才,但凡把修炼中的聪明用一点这上面,都不止于此。 因此燕拂衣只是摇摇头,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浮誉不知道他心里又开始转什么要命的点子, 急得抓心挠肝的。 无论他再怎么挑逗燕拂衣说话, 再怎么明里暗里地问,燕拂衣都只是不答。 燕拂衣把更多时间用在修炼上, 按照他自己领悟的方法, 将魔气与灵力一并吸收入体,将千疮百孔的经脉当做筛子,一点点滤掉黑紫的污浊,用至纯至正的力量冲刷身体。 他们一直向南, 往更接近仙魔战场的方向走去。 燕拂衣的进步快到让李浮誉心惊——他可不是没见识的人, 曾经每年每天,都有多少龙傲天式本子从他手上过,诸多世界的天道宠儿数不胜数, “天才”多到令人麻木。 可他们都不是燕拂衣。 第一日,燕拂衣已经学会用剑意锤炼吸入身体的能量, 那些暴虐的魔气在他体内乖顺如同小猫,不仅没有造成破坏,反倒修复了破损的经脉。 第31章 第二日, 燕拂衣便能将那些储存不住的力量瞬间凝结成刺,反哺吾往,将本命剑恢复了正常大小。 第三日,燕拂衣站在高崖,一剑斩落,流云破碎,罡风怒卷,竟然已隐隐复现了金丹时全力一击的威力。 …… 燕拂衣面无表情地站在山巅,漆黑的袍袖滑落,露出的白皙腕骨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剑修眉目如画,如万里江山中一滴墨点的仙。 如果以传统修仙者的眼光看去,即使是问天剑尊站在面前,他这个“大徒弟”都已经完全被废掉,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甚至失去了修士赖以生存的灵根。 但此时只有李浮誉知道,现在若进入生死相搏的战斗,燕拂衣可能比从前更强。 但他并不多为此开心……这种战斗方式极损耗自身,人毕竟是人,会痛,会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以粗暴对待的容器,怎么会是好事呢? 况且,燕拂衣如此拼命,分明是为了闯到最危险的战场上去。 现在的仙魔战场,可不仅有要生死相搏的妖魔,还有那么多说是“同一阵营”,却更对他充满恶意的修真者。 还有……魔尊。 李浮誉的忧虑,在燕拂衣走到延宕川山口附近时,达到了顶峰。 越过这座山脉,前面就是以九观树为中心,如今战况正如火如荼的仙魔战场。 魔尊率领了冲出魔渊的大军,与陈兵迎击的仙门同盟,在此打得天翻地覆——仙门一边略占上风,可没有人对此抱有乐观态度。 因为魔族领兵的,一直都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主”,魔尊本人,始终没有出现。 燕拂衣也听说过这件事,他隐约感觉到,这与魔尊向全天下派出探子,要找的那个“东西”有关。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又能否从这之中,找到破局的契机。 燕拂衣始终在思考,以至于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时,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神情泫然欲泣,欲说还休地叫了一声:“哥哥……” 燕拂衣轻轻蹙了下眉。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疼痛,又隐秘地钻进胸腔,甚至连带着一种仿佛是本能的保护欲——那几乎已经成为刻入骨肉的被动反应,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但燕拂衣没有停留,他甚至都没有朝燕庭霜认真看一眼,转身就走。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论如何赤诚相对,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永远是要除之而后快的反派,那就不要再犯贱,做一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你可以的,燕拂衣。 “哥哥!”燕庭霜惊呼一声,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燕拂衣的手腕,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就已经滚落下来,“你、你不要小霜了吗?” 燕拂衣被他拽住了,在不进行生死搏杀的状态下,他并不比一个武艺高强的凡人多了多少能耐,燕庭霜如今今非昔比,他刻意阻拦,燕拂衣一时竟脱不了身。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心头的疼痛还是痛的,可绵密的痛苦泛滥了、习惯了,竟也没那么难捱,反倒转成一种更压抑的恶心。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和燕庭霜多说。 燕庭霜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你生我的气了……可当时那种情况,掌门已经是冒着得罪妖尊的危险,有偏向你,我又怎么敢违逆师尊,去为你求情呢。” 听起来,他倒是更有怨气。 他说的是那件事。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才记起关于强夺根骨的密谋,之所以传进自己的耳朵,是李清鹤刻意让他听到,燕庭霜并不知情。 可也曾是亲人,燕庭霜到底是怎么就可以做到,在做下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与他撒娇卖乖,扮出受害者的模样? 或许是燕拂衣始终没有说话的态度,又或许是他眼中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冷漠,让燕庭霜终于结结巴巴地停下来,几乎维持不住落泪的可怜表情。 本能的心虚和不满交织着,竟转化为一种被惯坏的愤懑。 燕拂衣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样小气? 燕拂衣看样子确实受了不少苦,扪心台的天雷看着都令人心惊,可这关他什么事,作为弟弟,他只不过是没有替他求情。 ——燕拂衣自己做了那些事,还不知悔改,给师门惹了多大的麻烦,甚至波及了剑峰的声名,他就不会反思一下吗? 他怎么好意思,如今还摆出受害者的态度,莫非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就他纯洁无瑕? 燕庭霜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愤愤地掐着,心想,燕拂衣总是这么不知好歹。 从前小时候,他害死了母亲——掌门和师尊都知道是他的错,他自己也承认了,可在这件事上,对于遭受无妄之灾的自己,他竟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正式的道歉。 甚至到了师门,燕拂衣也只顾自己修炼,只顾自己去讨好掌门的两位公子,却不知多帮着自己根骨受损的弟弟提升修为,让他当年在那些该死的天才们面前,如此黯然失色。 从小到大,燕拂衣欠他的太多了! 燕庭霜回想着这些事,原本就不多的愧疚早就消失了——毕竟燕拂衣确实仍活着。他只是心里忐忑,记挂着还有位不弃山的真人可能想收燕拂衣为徒,生怕燕拂衣真的拜师成功,万一牵扯出自己做的事,恐怕说不清楚。 那些不相干的人,哪里能切身体会他的苦楚呢。 再说,修炼时,近来总发生些奇怪的事,燕庭霜疑心与燕拂衣的根骨有关,又不敢有任何人商量,他本能地想同燕拂衣求助,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 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努力又挂上从前哥哥最喜欢的,舒朗灿烂的笑容。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就破防了。 燕拂衣从没有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从前他的眼睛里,在面对自己时,总是带着深深的关切,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燕庭霜从来都很清楚,那是对他时才独有的,或许连燕拂衣自己都不清楚,他没能保护母亲,便曾是那样愿意以生命来守护弟弟,以至于到了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伤害的地步。 燕庭霜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连那个早死鬼李浮誉都比不了,燕拂衣时刻愿意为他去死。 他感到痛快极了。 那是种绝对居于上位的把握,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燕拂衣为所欲为。 可是现在,那种可以在他指掌之中,肆意揉捏的脆弱,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看着他,竟像在看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陌生人。 他怎么敢! 等等……猜测像一盆冰水,将燕庭霜从头淋到脚,他想,莫非燕拂衣,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事了? 不、不可能的,不要自己吓自己,没有修士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深仇大恨,就连号称倾心相许的道侣,相互之间也会为了修炼资源反目,更不要说赖以为生的灵脉根骨,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若是燕拂衣知道,早就扑上来要他的命了。 定是他多想了,近来修炼虽然进展神速,可或许是灵根外来的缘故,总容易多思多虑,夜晚也总做噩梦,师尊都说他修炼太过辛苦,清减了不少。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只要……只要燕拂衣死掉,不会有人知道他失去根骨,更不会有人联想到自己身上,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哥哥!”燕庭霜抓住燕拂衣的手神经质地用力,“师尊……师尊要见你,跟我回去!” 燕拂衣一愣。 “师尊?”他重复道,“师尊不是已经昭告天下,不认我这个徒弟了吗?” 与昆仑道宗的通缉令一并发布的,还有问天剑尊用词严厉的饬令,自述师道有亏,竟教出大逆不道的孽徒,从此恩断义绝,必无偏私。 端的正大光明。 “怎,怎么会呢,”燕庭霜说,“师尊是一时盛怒,可我替你求了情——对,清鹤师弟说,你不是还曾暗中布下九幽七星阵,试图弥补对浮誉师兄铸下的大错吗?师尊与掌门去那里看过,可能是有挽救之法,要与你商讨。” 燕庭霜越说越冷静,他了解燕拂衣的,不论燕拂衣受了什么刺激,不论他怎么变,对他说有关李浮誉的事,总能轻易击破他的防线。 李清鹤是有多蠢,能相信是燕拂衣害死了他兄长。 燕庭霜无数次都对那位师弟的智商嗤之以鼻,李清鹤能拜入不弃山,无非是仗着他宗主之子的身份,还有机缘巧合、刻意相让。 若换了他,定不会被那种错漏百出的谎言蒙蔽,让自己的一腔仇恨,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第28章 【不要去】李浮誉咬牙切齿, 【他在骗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 他又说:【可我想去】 【你不想】李浮誉恶声恶气,【我是你的系统——还记得你想让我帮你,就得做我给的主线任务吗?现在, 向后转, 齐步走】 第32章 燕拂衣垂下眼睛, 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昭示着不再冷静的心境。 根本像是有只长着尖锐指爪的手,握住他的心脏来回揉掐,血流一时间都在心室中乱窜, 指尖掠过僵冷的酸麻。 可他还是一步一步, 幅度很小地向后退, 一直到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便决然转身, 向后走去。 如果一定要选, 他当然还是……更愿意相信李兄的。 燕庭霜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拂衣的背影,咬咬牙,就要追上去。 “站住!”燕庭霜喊道,“你不想知道, 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有些因为怕痛, 而被隐藏得过于妥帖的记忆,在受到呼唤的时候,反而会以迅捷得要命的速度跳出来。 燕拂衣的脚步又一顿,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使不断自我告诫地深呼吸, 胸口依然闷得可怕,像陷进粘稠冰冷的泥沼里。 一些破碎的片段又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他又听见震彻天地的雷响, 鼻端嗅到泥土被大雨淹没时的腥气,湿冷冰凉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那个声音说:“小月亮,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拂衣!】李浮誉断然清喝,【走!】 燕拂衣就像是一只被栓了线的木偶,被那喝令的声音震了一下,便忙不迭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他的动作一时也好像木偶似的,因为僵硬的关节而不协调,甚至有些滑稽。 身后竟有风声袭来,燕拂衣本能地纵起身法,闪躲的同时,吾往已经出鞘。 他这一路走来,途中一边苦练,一边救人,斩妖除魔不知凡几,新的战斗方法已经被刻印进肌肉记忆。 巨量的灵气在瞬间被吸入进纤细的人影,关口的空气霎时间都似空了一下,空中形成无形的、巨大的漩涡。 燕拂衣身形在空中一转,长剑反射出冰冷的白亮,那亮也刺进他黑沉沉的眼睛,凌空斩下! 剑方未至,凌利剑光扫过,燕庭霜白皙的脸上,竟已被刮出一道血痕。 可他神情竟也镇定,将手举着,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不能伤害燕庭霜的记忆,更是反复二十年,被深深拓进本能里的。 而且他手里拿着的,是…… 燕拂衣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狭长剑身上圆融流转的银光,突然间乱了。 他强行回收剑势,被粗暴打断的能量流动掀起更加愤怒的波涛,如同海浪汹涌地扑击回岩石,重重地打在胸口。 眼前炸开一片虚无的白,燕拂衣的意识在反噬巨大的疼痛中被骤然清空,他的身体都好像消失了,感觉是木偶被抽了支撑骨架的线,便散成可笑的一摊,七零八落地向下坠去。 ……好像那一夜一样。 燕拂衣感受不到自己,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像在没有光亮的深海、或不可见底的深渊坠落,坠落。 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突然间连成了线,被刻意遗忘的东西竟被保存得如此鲜明,此时被翻出来,每一帧都亮得能将眼睛刺伤。 他在痛彻心扉的金丹劫之中,眼睁睁看着,师兄挡在前面,深黑浓郁的魔气从他胸口贯穿,将他整个人掀起,打落悬崖。 燕拂衣听不到自己当时的声音,但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喊,只是被巨大的雷声和雨声淹没了,他看着自己冲破那层劫雷的金光,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试图抓住夜色中翩飞的衣角。 可他抓不住。 魔气在身后穷追不舍,尚未完全渡劫的燕拂衣身处天道保护之下,那魔气伤不到他,可仍有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撞击过来,打在他背上,燕拂衣毫不在意,他的精神凝成尖锥,视野无限收窄,全神贯注地盯住逐渐接近的那一点白。 靠近了。 他要能救下师兄了。 可速度为什么这么慢。 时间被无限拉长,风声也被拉长,身后黑紫色的能量像是藤蔓,要缠住他的手脚,减缓他的速度,侵入血脉,凝结出尖锐粘稠的绝望。 【你救不了他的】 那样像是直击灵魂的声音,无孔不入地回荡在燕拂衣的识海,声音悠远,威赫如同神仙箴言,却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冷。 【你,谁都救不了】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不… 不……! 燕拂衣吐出一口血——不止血,刚刚凝成,表面依然覆盖着丝丝银雷的金丹,竟连同心头热血一起,被他生生剜了出来! 银白的神光笼罩在燕拂衣全身,他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境界,连瞳孔都亮起白光,吾往被骤然灌注的巨大能量激得微微颤抖,被染着血的苍白指骨控制着,将悬浮的金丹一剑刺穿。 连方才劫雷都无法比拟的声响和强光猛地炸开,整座昆仑山似乎都震了一震,那魔气的触角竟也被炸散,燕拂衣的速度骤然加快,他猛冲过百米时空,一把抓住了李浮誉的手。 他们在空中坠落,而李浮誉毫无所觉,那张总是显得明亮华贵的脸也染着血,身体破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他抚摸着燕拂衣的脸,就好像受伤更重的,还是这个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师弟。 “真的对不起……”李浮誉说,“可我——” 他后面说的话,燕拂衣听不清,他的耳中尖锐地覆盖着巨大的嗡鸣,眼前被白亮的光和水模糊,他都看不清师兄的口型。 “什么……”燕拂衣从没那么慌乱过,在空中扭转身体,把自己垫在下面,“师兄,抱紧我!” 砰地一声巨响。 他们重重地一同落在崖底,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若不是修仙者强韧的身体,恐怕连巨石都会被摔得粉碎,燕拂衣头晕眼花,他眼前满是血,撑了几次才将自己撑起来,胡乱摸索着去找师兄的手。 “师兄……师兄,李浮誉!” 他摸到了,可那个人静静躺着,嘴角像是一如既往含着笑,眼中的光却在一点一点散去。 “小月亮,”李浮誉的声音低得像是气流,“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昆仑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 李浮誉第一次,先松开了燕拂衣的手。 …… 漆黑的冷焰就在那一片雨水中烧了起来,烧得燕拂衣骨头生疼,他有点疑惑,自己怎么还没被一并烧碎,化开在那场雨里,于是也就不会再痛。 他又感受到光,知道自己将要醒来。 不…… 燕拂衣本能抗拒,他甚至很恐惧这件事,待在黑暗中虽然痛,但那仿佛就可以逃避什么,不用醒过来面对—— 可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被刻意压制的画面便如洪水倾轧,一股脑全都涌出来。 那日燕拂衣醒来,还在悬崖之下,冰冷的大雨扑打在他身上,周围都是泥泞。 他在稠密的雨帘中看不清楚,但过于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将他与师兄的……师兄的…… 是掌门站在那,将他与师兄隔开了。 “燕拂衣,”灵音法尊李安世微微俯身,瞳孔在深夜中像是妖异的漩涡,“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燕拂衣怔怔的,他像听不懂这句话,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像被令人窒息的东西浇筑封印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雨水从燕拂衣脸上滑过,突然间打了个哆嗦。 李安世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地,要把句子刻进燕拂衣的心里去:“是你害死了他。” “是我……”燕拂衣便直起身,他整个人在微微颤抖,好像在极力抗拒什么东西,但他最终平静下来,扬起脸,神情孱弱,像是要碎掉了。 他低低地、顺从地重复道:“是我害死了他。” …… 燕拂衣猛地睁开眼。 窗外风雨呼啸,他躺在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窗子没有关牢,早已被大风吹得开,打在墙壁上噼啪作响,冷风灌进来,凉得瘆人。 燕拂衣的头生疼,好像有人往他的颅骨中,插*入了烧红的烙铁,混乱破碎的画面疯狂地在脑中旋转,可他一个都看不清。 “拂衣,拂衣,”系统在叫他,“快醒醒,赶紧走,燕庭霜与萧风结了盟,他要请萧风来封印你的记忆!” 燕拂衣疑惑地喃喃:“我的……记忆?” 记忆又不是魔气,它铭刻在一个人的灵魂里,构成每个人最真实的一生,怎么能被封印? 李浮誉心急火燎:“别想了,没时间了,即使打得过萧风,可引来李安世就更完了,清醒一点,赶紧跑!” 燕拂衣的脑子仍一片混乱,他现在很难思考,但李兄既然这样说,他决定相信。 李兄从没有害过他。 燕拂衣忍痛跳下床,在落地时脚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似乎是系统又努力地做了什么,让他感受到的疼痛减轻了一点,燕拂衣定定神,以惊人的毅力撑住自己,往门口跑去。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找了两次才碰到门锁,灌了灵气去掰断,都来不及剔除干净其中夹杂的魔气。 第33章 但好在外面没有人,只有空寂的山风,雨水不断倒灌,好像天地都被浸在一场毁灭的洪水里。 燕拂衣若有所觉,他忽然转头,往遥远的方向看去,在天地的尽头,看到一棵仿佛通天彻地的大树。 大树一半枯萎,一半峥嵘。 是九观树。 燕庭霜把他带到了仙魔战场。 第29章 “父亲, ”李清鹤急匆匆地跑进大殿,“魔族那边,又提升对战规模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威严而高雅的厅堂, 装饰华丽中不乏文人清气, 非常符合各大仙门的身份。 如今坐在这里的, 不是雄距一方的宗门霸主,便是货真价实的尊者,九州身份最高的一群人,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 除此之外, 还有他们的亲信和徒弟。 昆仑道宗拥有两位尊者, 在诸多同道之中地位超然, 如今不弃山的人没有出现,李安世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 由他作为主持。 李清鹤刚从延宕川的前方战场回来, 他这样一说,大殿中被激起一丝微澜。 李安世皱眉,问:“如今投入到什么境界了?” 李清鹤神情凝重:“儿子惭愧,境界不够, 据守阵的长老探测, 应是金丹大圆满……甚至元婴。” 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虽然成功将魔族全部封印,可也怕是伤了修真界的元气, 致使底层修士一年比一年难以修炼。 如今的修真界,两极分化严重, 大乘期的尊者加起来,虽能达到十余数,中坚力量却与此并不匹配。 练气,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尊者是金字塔尖,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可九州何其大,而对于普通的小门派来说,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便已经能开宗立派,传承道统。 元婴修士,便是在昆仑这样的庞然大宗,也已经能够身居长老之位。 这一次仙魔大战还没打到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始终守着分寸,那边魔尊从未出现过,几位护法也不曾露面,这边便与之相对,始终没有尊者亲临战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按照大多数上位者的想法来说,魔族出世已成定局,但左右也不过是要争夺资源,如果能这样拖下去,能在损失不太重大时签下什么条约,和平演进,是最好的。 但魔族率先派出元婴期的天魔,便将小打小闹的摩擦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 商卿月冷声开口,声音如冰溅玉。 “我早先便说,魔族狼子野心,魔尊暴虐无道,断不可存侥幸共存之心,我辈修士,理当护持天下苍生!” 问天剑尊是天下第一的剑尊,战斗力极强,他开口自有分量,不少人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可也有人反驳。 “问天君说得轻巧,”青山观观主赤松子摆了下拂尘,“我们虽然人多,但处于劣势,不说魔殿七大护法,各个都有不亚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便说魔尊,他实力深不可测,是当年与十二金仙抗衡的人物,问天君自问,打得过他吗?” “就是,”有人小声附和,“说起来,怎么不见他的大弟子,叫……姓燕的那位,不是实力很强吗,在年轻一辈里挺有名,如今说不定都修到金丹了吧?” “嘘,”又有人忙打断他,“你闭关闭傻了,前段时间昆仑的饬令没看见?” 窃窃私语越来越密:“据说是可能与魔修有染呢——不是我说,一个剑修心境被污染至此,当师尊的轻飘飘断绝个关系,便能独善其身吗?” “嗐,一个弟子入魔,另一个弟子就那么养着,不结道侣,看着也不算炉鼎,我说,他们这些剑修啊……” 问天剑尊的目光如电,往出声那方向看去,那里响起轻微的瓷器打碎的声音,却没让他找到,究竟是何人开口。 剑尊清净无波的灵台,陡然升起一丝怒气。 燕拂衣,燕拂衣,从始至终,就是他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连如今被逐出师门,还在往自己脸上抹黑。 问天剑尊没再说话,神情不虞,大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尊者们皆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即使战乱左近咫尺,也泼不灭他们看笑话的心情。 李安世眉头紧锁,三言两语与几位宗主商量好,让仙门这边也跟上魔族的战力,各门各派的元婴修士,即刻赶赴延宕川。 今天的金殿议事,也不欢而散。 议事的地方是属于昆仑的仙府,诸事议毕之后,其余宗门的人便各自散去,大殿中很快只留下昆仑的人。 商卿月轻阖眼帘,眼角瞟见了刚从殿外溜进来的两个徒弟。 看见燕庭霜,他的神情稍松,连带着对他身后的萧风都顺眼了不少。 庭霜与他那兄长是很不一样的,温柔体贴,又从不争不抢,说话做事都如徐徐春风,不像燕拂衣,面相便始终带三分锋利的孤郁。 新近收的萧风也好,这少年虽出身寒微,但性情坚忍,胸怀广阔,若说能担得起剑峰门风的,也该是他才是。 商卿月其实一直都很看不惯燕拂衣,头次见面时,谈及燕然师妹的死,小小的庭霜还想替兄长掩盖,可燕拂衣自己竟毫无愧疚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孪生弟弟,垂了垂眼。 他后来认了错,可却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倒像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 庭霜自小体弱多病,天赋也并不算好,但修炼总是那么刻苦,寒来暑往的从不懈怠,看着都让人心疼。 燕拂衣呢,空有一身剑骨,却心思深重,惦念凡尘俗事,商卿月甚至还记得,自己有次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徒弟们修炼——就那么一次,便见大弟子仗着天赋荒废修习,在后山躲懒。 他训斥了燕拂衣,燕拂衣竟还意欲狡辩,商卿月最烦这个,罚他禁闭反省,一月不得出关。 不像庭霜即使有时委屈,都只会默默吞下,柔柔地认错。 商卿月回忆着这些事,心里烦躁,想燕拂衣始终就是这样,做错了不敢承认,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实在不像个剑修。 明明一母同胞,两个人怎么就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商卿月脑中突然浮现出燕拂衣那双眼睛。 是那日在扪心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孽徒,天雷之下,他们曾经目光相对。 燕拂衣定然极痛的,天雷之刑,许多修行百年的修士都熬不过,可他身躯颤抖着,汗水完全将眼睫沾湿,那双看向师尊的眼睛,却竟像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商卿月以为会有的委屈。 商卿月突然想,他的眼睛很像燕然。 若论长相轮廓,明明是庭霜与师妹更为相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燕拂衣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 不要再想了。 他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庭霜,不该再困于过去的执念的。 燕拂衣已经被赶出师门,他也早该……放自己一马,离开那个天雷密布、充斥着血和泪的扪心台。 金殿逐渐恢复平静,不论外面如何乱,昆仑道宗自己关起门来,总是自己一家人的事。 李清鹤转过头,他脸上还有些战场带下的血尘,衬得容得愈发艳丽。 “小师兄,你与萧风去哪儿了?” 燕庭霜突然被点到,吓了一跳,嗫嚅着说:“我与萧风……有些庶务商量,是剑峰的事,小师弟也感兴趣吗?” 李安世皱眉:“大敌当前,门派里那些杂事,都可以放放,你们也学学清鹤,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面,不上战场。” “是,弟子知道了,”燕庭霜很温柔地应着,像是羞愧地垂下了头,“从前是……是哥哥把持这些事,我实在不熟悉,才耽误了时间……” “好了,”商卿月说,“也不怪你。” 李安世摇摇头。 他总觉得,卿月师弟太纵着门下的弟子,燕庭霜性情软弱,燕拂衣……又是那个样子,还好如今收了萧风,看起来还算不错,不然这些年轻人以后,可怎么能撑起昆仑道宗? 萧风在一旁微笑道:“这些事情真的做起来,才发现其中复杂之处,小师兄初开始上手,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不经意提起:“这样想来,当年大师兄能一力撑起那样多的宗门事务,实在很厉害。”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一滞。 李清鹤抬了抬眼,他的目光锐利,从侧方看着萧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萧风在说这话时,眼中神色有些读不透的莫测。 可再看时,他又明明表情舒朗,语气真诚,是一片无可挑剔的心怀坦荡。 李安世面上一冷,语声凌厉起来:“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 他反应很重,不仅声音都显得尖细,就连灵气都似乎有些鼓荡。 萧风似是被吓了一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连忙躬身:“对不起,掌门,我不知道——” 第34章 不知道什么?他一个外门弟子,当然既不知道宗门顶端这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知道燕拂衣这三个字到如今,是多么不可提起的禁忌。 燕庭霜在一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也跟着说:“掌门师伯,萧风师弟不是有意的,很多事情他都不了解,哥哥当年待他也不好,不是有意为哥哥说情……” “师兄,”商卿月大袖揽住小弟子,有些不满,“燕拂衣是心术不正,咎由自取,可那是他自己的事——庭霜心性纯良,萧风不计前嫌,你对孩子们发什么火。” 李安世的手掌在身后紧紧攥着,重重哼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拳头隐隐的,甚至有些颤抖。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师弟见笑,我着相了。” 是错觉吗? 李清鹤站在一旁,心里一动。 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高高在上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父亲竟有几分……害怕卿月师叔? 第30章 商卿月带着门下的两个弟子, 出了殿门。 他总惯常冷着脸,问天剑尊在昆仑积威甚重,弟子们从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不敬, 便是连燕庭霜, 似乎也总有几分胆怯, 动不动便小兔子般红了眼眶,反倒让商卿月心生怜惜,多哄着他些。 可这一次,三人行至僻静处的竹林, 商卿月站住脚步, 面上不辨喜怒, 像覆盖了一层冷硬的冰。 燕庭霜小心翼翼的:“师、师尊?” 其时正在下雨,可被尊者的气场笼罩, 外头飘飞的雨丝被无形的墙阻着, 半点滴不到他们头上来。 商卿月没有转头,声音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你见了燕拂衣?” 燕庭霜顿时一惊,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我、我不是……” 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当师尊认真起来, 在他面前也摆出至高的尊者气场, 会带来多大的压迫感。 但师尊怎么会知道他私下里把燕拂衣带了回来?这件事燕庭霜自问做得隐蔽,难道是萧风? 燕庭霜心乱如麻,纷乱的猜测一时间全涌上来, 他本就心虚,这时候更是把自己吓得够呛。 不会的, 萧风一直都对他关爱有加,他还帮着他斗倒了燕拂衣,让他得到实实在在的权柄, 萧风凭什么背叛他? 商卿月沉吟片刻,说:“如果他是回来参加仙魔大战的,让他管好自己,别在掌门面前出现。” 燕庭霜一愣,抬起了头。 “您、您不怪我?” “你应该告诉我的。” 商卿月终于转过身,神色稍稍温柔下来,将燕庭霜鬓角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你们是亲人,你想照顾他,我不会怪你。” 燕庭霜脸一红,嗫嚅道:“可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掌门那么生气……” 商卿月说:“掌门有他的原因,但他也不会真的要燕拂衣的命——总之,你警告他,别再去惹掌门烦心。” 燕庭霜心里一动,小声应是。 商卿月话中的微妙,就连一边的萧风也感受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状似不经意道: “师尊,我方才在殿中仿佛说错了话,掌门对……大师兄的名字反应如此大,弟子斗胆,敢问当年的传闻,可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口,燕庭霜和商卿月,都是同时一静。 “莫要多事,”最后,商卿月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你当他是真的便是,不许再提。” 萧风眸光一闪:“是,弟子知晓了。” 商卿月赞许地点头,这个新弟子一直表现得很有眼色,在这一点上,比前面两个要强。 当年的事,大家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孰是孰非已经不再重要,作为昆仑收养的遗孤,燕拂衣即使受些委屈,也是他分内之事。 商卿月在很多理念上,与作为掌门的师兄并不一致,但那不妨碍他们始终是同门,所作所为,都要维护昆仑的脸面。 再说,师兄也不过是对燕拂衣严厉些,又不会真的杀了他;清鹤师侄亦为人正直,从前与燕拂衣关系也不错,即使后来冷了,始终也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情谊。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李浮誉当年天资纵横,本是下一任掌门的最佳人选,因为那种事情陨落,着实可惜。 好在还有李清鹤。 商卿月暗中摇头,他今天是怎么了,总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实在不利于修行心境。 “燕拂衣当时在扪心台伤得重,你私下拿些丹药给他,若伤好些了,也好快些到前线去帮忙。” 燕庭霜咬咬牙,听见萧风又应:“是,弟子知道。” 商卿月点点头,交代完这些事,便离开了。 燕庭霜随便扯了几个理由,只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处理,没同他一起回去,待见师尊的身影消失,才转身面对萧风。 那种温柔好说话的神色消失了,燕庭霜眯眯眼睛,声音咄咄逼人起来。 “你今天突然提到燕拂衣,是什么意思?” 萧风稍稍挑眉:“小师兄这是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你们之间那些恩怨,只是随口提起,既然师尊警告了我,以后不提便是了。” “你明明知道——”燕庭霜脸上闪过怒色,他又谨慎地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你明明知道我找你是做什么,这是能声张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得正直豪爽、对他言听计从的师弟,脸上竟似闪过一丝嘲讽的冷笑。 “原来是这样啊,”萧风说,“那对不住了,小师兄。” “……”燕庭霜咬咬牙,“他竟然逃走了,你手里有没有能追踪痕迹的法器?还有,我这个月要的回春丹——” “真是对不住,”萧风歉然道,“丹草堂弟子近来都忙,想是忘了,我回头替你多催催……至于法器,师尊那里肯定是比我多的,小师兄怎么不去问问师尊?” 他总是这样,说话似是而非,太极打得圆通如意,实际上精明得很,什么都不愿付出。 不像从前燕拂衣在时那样,那些修炼需要的资源、调养需要的丹药,都不用燕庭霜说,燕拂衣便会为他默默准备好,从不让他当面要。 燕庭霜狠狠甩袖:“你竟敢敷衍我!” “那怎么办呀,”萧风也压低了声音,“小师兄,可你也不能对师尊说,他纯真可人的徒儿,在谋划着杀掉自己的亲哥哥。” 不是错觉。 燕庭霜终于意识到这个,他死死盯着萧风,不敢相信自己看走了眼。 萧风不是一条好用的狗,他是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 燕庭霜退了一步,强撑着不显出惊慌失措:“你不要胡说,我何时要杀他……我只是、只是……” 萧风恍然大悟:“哦,那是我记错了,你只是有些不能让他留着的记忆,对不对?只是没有想过,我封印记忆的法术还不是那么熟练,很可能把人变成白痴——哦,或许那样更好,不是吗?” 燕庭霜苍白着脸摇头:“你疯了,你、你就是个恶魔!” 萧风像是觉得有趣:“你怕什么呢?燕拂衣即使有那段你害怕的记忆,你现在不是也还好好的吗?”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竟胆大包天地伸出手,轻佻地在燕庭霜下巴上勾了一下,颇为邪肆地一笑,在燕庭霜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转身走了。 撑起气场遮挡雨幕的人接连消失,那场下了许久的倾盆大雨,刷地一下,粗暴地浇了燕庭霜满头。 燕庭霜发出一声低低的愤怒的尖叫,连忙召唤了灵气,可他对于这种精细的操控尚且不太熟悉,从前与师尊时时待在一起,或燕拂衣在时,他从不需要操心这个的。 漂亮青年颇为狼狈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终于挡住讨厌的冷雨,他厌恶地擦着那些恶心的水,心里想着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愈发砰砰跳了起来。 这都怪燕拂衣。 他若是没有出现,或干脆……当时随便死在哪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燕拂衣,他怎么就没有早点自己死掉呢? …… 李清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竟好像又看到了燕拂衣的身影。 从父亲那里出来,李清鹤心中始终有些疑虑,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不愿多想,索性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延宕川。 这次仙魔大战,不弃山那边竟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主持大局,而那天云之巅不欢而散之后,师尊也没再召唤他回山……李清鹤心里乱的很,现在也唯有战斗,能让他暂时抽离出来。 如今魔界举族入侵,后面还可能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魔君,那些伪君子躲在后面,却也不想想,若这里最后的底线也被打破,举世又有哪里能独善其身! 还有燕拂衣—— 李清鹤实在没想到燕拂衣命这么硬,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第35章 李清鹤前两日,是刚见过邹惑的,听说他去了墨襄城,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曾捉到过燕拂衣。 可不知怎的,又让他给跑了。 实在是很没用。 李清鹤在旁看着邹惑暴跳如雷,看见妖王对他严声斥责,可到底是曾以为天人永隔的刚寻回来的独子,态度硬不起来,说没两句又落了泪,他也看着邹惑时时显出很头痛的样子,说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拼命在脑海里挣扎,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妖王谷的一团乱与李清鹤无尤,他只对燕拂衣感兴趣。 可燕拂衣即使被抽了根骨,也还很会逃,没给邹惑留下一点踪迹可供抓捕,连作为尊者的妖王都找不到。 李清鹤便等在延宕川,他有那么一点预感到燕拂衣会来——他不是一向最会装模作样,表现出关心黎民,与妖魔不共戴天的样子吗,怎么到了该见真章的时候,反而连面都不敢露了呢。 果然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李清鹤这么告诉了自己许多次,以至于他在看到燕拂衣的身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脑子里想清楚之前,李清鹤的身体已经自动悄悄跟了上去。 燕拂衣的状态不好,竟没有发现他的追踪,李清鹤不远不近在后面缀着,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竟感到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快意。 他很混乱地想:该拿燕拂衣怎么办? 他好像从不想亲手杀了燕拂衣,从前李清鹤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死这个惩罚远远不够,他要燕拂衣经受更多痛苦。 可现在他也很迷惑,为什么在看到燕拂衣如此狼狈,似乎他也不大好过。 甚至,那个想法在混乱中扫过他的脑子:何不偷偷将燕拂衣抓走,藏起来,让他以后,谁都见不到。 这样他自然不会再对哥哥以外的人好,他自然,只能看见自己。 李清鹤刚想到这,突然看见燕拂衣的正前方,无声无息地,仿佛凭空冒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华贵的黑袍,黑发中夹杂着一丝紫意,一直长至脚边,颈上戴着一只很漂亮的星月吊坠,额上覆盖着邪异的黑紫花纹——李清鹤的心脏一时差点跳出胸腔:是多日以来,对面领兵作战的那位魔族少主! 那魔修就笔直站在燕拂衣必经之路上,薄薄的唇微挑,狭长的眼中竟流露出笑意。 他出现得太突然,燕拂衣差点撞在他身上——是“差点”,可燕拂衣险险停下时,对方却伸长手臂,一把揽住黑衣剑修的腰,竟是要把他往自己怀中带。 金丹大圆满的魔族少主笑容灿烂:“又见面了啊,拂衣哥哥。” 第31章 李浮誉惊道:【什么脏东西!】 燕拂衣没看清眼前人的长相, 但对方不由分说的接触令他一阵恶心,尽管视野还晕着,聚集能量的动作却一点不慢。 混杂着魔气的浑厚灵力一瞬间聚集在燕拂衣身上, 又被顷刻放出, 那人小小地“咦”了一声, 不得不松开手,往后退去。 燕拂衣能感觉到对面汹涌的魔气,他甚至没有多听一句的兴趣,吾往已经出鞘, 直接朝前攻了上去。 两人霎时间战到一处, 在这僻静的荒山之中, 炫目的剑光与魔气飞溅四射,却竟都被控制在极精确的范围内, 战斗场面看起来宏大, 却连一棵无辜的树都没有轰折。 李清鹤躲在远处,越看越心惊。 他自以为是了解燕拂衣此时的状况的,在扪心台雷劫之后,就已经足够要寻常修士半条命, 更别说之后燕庭霜听他的挑唆, 又设计抽了燕拂衣一身仙骨。 他能活下来,应当已经是侥天之幸——在李清鹤的推测中,如今的燕拂衣早该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 连凡人中的练家子都比不上。 可面前那一个,能与魔族少主相钧打得你来我往的人, 莫非是他的幻觉吗? 魔尊虽然出世,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始终不曾亲临延宕川, 只派出了相钧坐镇。 今天早上之前,战争一直被局限在金丹以下的境界,而李清鹤之所以不得不回转大本营求援,就是因为遭受相钧的第一次出手。 据守阵的大长老说,他竟可能已经结成了元婴。 修真界年轻一辈,连个金丹都没听说有,相钧若真不到百岁,便是整个九州都难以忘其项背的天才。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失去仙骨的燕拂衣,竟能与相钧斗得旗鼓相当!? 只是比起闷头挥剑的燕拂衣来,相钧看着,无疑更游刃有余些。 “拂衣哥哥,”他的声音柔和,竟近似有几分低声下气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什么时候招惹的这个【哔——】】李浮誉几乎上蹿下跳,【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燕拂衣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相钧突然间后撤,凌空而起,单脚轻点最高处纤细的树梢,燕拂衣仰头去看,吾往斜斜指向地面,剑尖闪过一丝猩红的血。 阳光是从上面照下来,他看不分明相钧的脸,但他知道,那张脸上被自己划出一道血痕。 浑圆的血珠从树梢突然滴落,燕拂衣一愣,他如今感知不灵敏,没来得及躲,血珠竟直直落在他脸上,温热的。 有种好熟悉……又一时想不起的气息。 魔族少主轻轻地笑了。 “原来你不记得我了。没想到,我也是那么容易让人遗忘的人。”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雨过天晴,枝叶间温和的光却刚好照在燕拂衣脸上——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燕拂衣也长得和那时很不一样了。 但相钧仍能一眼认出来,他认人又不是只靠脸,燕拂衣仰头的角度,他看似冰冷锋利的面容下隐藏的柔和,他在阳光下抬起眼眸时,被照射成浅栗色、镶着一圈金边的瞳孔。 那么多日夜,他曾经是想念着这双眼睛,才能坚持着活过来。 燕拂衣终于出声:“你是谁?” 啊,相钧想,他如今的声音,也与我想象的一样。 “我是小真啊,”他轻声说,“你救了我好多次呢,哥哥。” 燕拂衣一愣,他的睫毛轻微一眨,瞳孔有些微移。 近来记性不好了,他也知道自己忘了许多事,通常情况下那不怎么造成困扰,在忘记很多人与情绪时,甚至会带来一种宁静的轻松。 但这魔修的一句话,竟已在他心间扇起波澜,让他的心脏突然酸胀,蔓延出一种来源深远的疼痛。 燕拂衣本能地重复:“小真……” 相钧像一阵烟那样在枝头飘忽着,修长的手指拽下颈间星月形状的吊坠,阳光折射在上面,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这个,”他轻声说,“你也不记得了吗?” 燕拂衣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眼前闪烁起斑斓的彩光,晕眩得站不住脚。 他好像想起来了。 …… 在终于找到并托庇于昆仑道宗之前,燕拂衣带着弟弟,曾在人间流浪过三年。 最开始他只有五岁,在凡间同龄人里,是许多孩子连话都盘不明白的年纪。 但那时的燕拂衣,就已经触及练气的门槛,一剑斩下,可对半劈开成人合抱的树桩。 他护着孱弱又胆小的燕庭霜,虽然过得不好,缺衣少食,但至少不会面临太大的危险。 也大概是在他们家破人亡并不久,流浪在中原的时候,曾顺手救过不少也无家可归的孩子。 燕拂衣不大记得请那些孩子的名字了,更记不清他们的脸——他总是不怎么能记住自己救过的人的,毕竟实在太多,记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但小真还是有点特殊,其他孩子都只是救便救了,只有这小孩要铁了心跟着他们,也并不打扰,日日远远在后头缀着,若找到什么吃的东西,便半夜偷偷放在近处,让燕拂衣一睁眼便能看到。 像只执着要报恩的小野猫。 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燕拂衣终于把人抓了出来,小孩黑黑瘦瘦,身上到处是血痕,看起来比燕庭霜还虚弱,眼睛却很亮。 小燕拂衣的烂好人在那时便初现端倪,他就对小真说:“小霜身体不好,你没事干,就帮我看着他。” 之后他们三个就一起走了。 孤儿大多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小真其实比那时的燕拂衣还高些,但坚持要和燕庭霜一起叫哥哥。 无所谓,小燕拂衣想,反正是他要护着他们,哥哥就应该护着弟弟。 小燕拂衣那时,是想把小真也一起带到母亲说的昆仑去,小真竟然好像也有不错的根骨,他把母亲教的剑法教了一些给他,他学得比燕庭霜更快。 他很早慧,不仅体现在修炼上。 三个人中,燕拂衣作为守护者,负责保护小小的团体,小真便担当了后勤和与人交流的职责,他很嘴甜,很会讨大人欢心,有时一个铜板能用作两个。 小燕拂衣啧啧称奇,这点小真就很厉害,比他厉害多了。 第36章 他们大概……在一起走了两年多。 突然有一天,小真就不见了。 那天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早上,小燕拂衣醒来,他们积攒下的所有钱财都不见踪影,同时不见的,还有母亲最后留给他,能够驱邪辟祸的星月吊坠。 …… 燕拂衣的头又疼起来。 系统还在他识海里担心地询问,可燕拂衣听不太清,他的视野中就只剩下那一点阳光中闪闪发光的星月,连周围的空气都好像起了幽幻的波纹。 燕拂衣这一生,能握在手心,笃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向不多的。 其他的都很无所谓,可至今他仍能感受到那个早上凛冽的寒风,他记得自己一身冷汗,又在拼命奔跑中被风吹干,他记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惶恐和愧疚的火要把小小的心脏都烧穿。 他竟然把妈妈弄丢了。 燕拂衣一把捂住心口,可那枚从来能使他平静的冰晶此时竟然发烫,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他都分不清手心是血还是汗。 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属于他的那一个,在很久之前,就被他弄丢了。 可明明心里知道,这一块属于燕庭霜,这里面凝结着的,也是母亲对另一个孩子真挚独特的爱。 他却仍抵抗不住诱惑,燕庭霜让他拿着,他便真的卑劣地收了起来,连一句冠冕堂皇的话都不敢说。 就连母亲,也会对这样的他失望的吧? 所以这么多年,才一次都没有回到过他梦里,燕拂衣有时在冷汗中狼狈醒来,如此惶恐地发现,他甚至已经要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忘记了她温柔的声音,记忆中只留下一片带着血的灰烬。 相钧轻飘飘地从枝头降落,他站在燕拂衣面前,挡住了他面上的阳光,那双眼眸又变成深黑色的了,缩小的瞳孔在微微颤抖——相钧一眼就能看出,燕拂衣想起来了。 这样才对。 “哥哥,”他温温柔柔地叫道,“跟我走吧。” “……” “仙门那些假道学,坚持不了多久的,不日父尊与众护法亲临时,将他们所有所谓的尊者都绑在一处,也不会是我魔域的对手。” 相钧轻柔地抚过燕拂衣的脸,他想,比他预想的还瘦些。 看来燕拂衣过得不好。 这太好了,燕拂衣过得不好,将来才该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 他会对他好的,在如今站稳脚跟之后,他能够提供的,是当年的小乞丐,连想象都想不到的东西。 那双蝶翼似的长睫颤了颤,燕拂衣抬起眼。 隐藏在后的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他突然间站不稳——厚重的山地在瞬间隐隐地颤抖起来,仿佛地壳中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欲突破枷锁,身后的群山发出龙吟一般的沉闷回响,他惊恐地注视着连云彩都一瞬间散开的天空,感受到那种仿佛是被无端唤醒的、强大到让人灵魂深处都战栗的力量。 苍白的薄唇轻启,燕拂衣上前一步,直视住小真怔住的双眼。 他说:“还给我。” 声音虽轻,却仿佛凝聚着悠远高贵的威严,那一声落入相钧耳中,他陡然升起一种面对父尊时一般,只能言听计从的臣服之心。 而此时此刻,最慌的是李浮誉。 他不知道燕拂衣是哪里来的这样强大的力量——或者说,不明白为什么这力量竟会出现在燕拂衣身上,他只知道,那根本不是燕拂衣现在的身体能够承受的,如果真的放任能量爆发开来,不仅面前这个花里胡哨的垃圾会死,燕拂衣本人,更是会在其中完全湮灭,连灵魂都不复存在! 可他能怎么办,燕拂衣根本就屏蔽了一切声音,他进入到那种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境界,根本叫不醒。 难道、难道又要…… 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浮誉口中念念有词,他能感到自己的感知在一点点丧失,就好像被不知名的存在完全侵入意识,或将灵魂都交托出去,化作一声响彻天地的钟鸣。 那在燕拂衣识海中根本无形无质的魂魄逐渐凝实起来,在这无人知晓处,凝结成一个修长而模糊的身影。 整个延宕川绵延千里的山脉之中,天地之间任何一处,每个生灵耳边,都敲响了一声厚重到惊彻灵魂的晚钟。 …… 深渊尽处,血海之中,懒洋洋倚在一张尸骨做就的华贵宝座上的魔尊,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32章 李清鹤回过神时, 那片丛林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相均早已不见踪影,李清鹤隐约记得, 在天地大变, 隐约仿佛要天降大劫的时候, 相均好像收到了什么消息,深深地往燕拂衣脸上看了一眼,几乎是满脸不甘地匆匆离去。 对,那燕拂衣呢? 燕拂衣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李清鹤心里突然发慌, 那种心慌就好像是有一天修炼出了岔子, 从差点走火入魔的状态中被救回来时, 睁开眼之前的那一刻。 ……在睁眼后,他被告知, 兄长在昨夜死去了。 父亲说, 是燕拂衣的错。 李清鹤狠狠甩了甩头,试图甩掉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突然注意到地上有不明显的痕迹。 是燕拂衣——尽管他现在的战斗实力远超预料,可不知怎的, 似乎不能御剑, 李清鹤见到他之后,他都是用双脚走路的。 他得追上去,李清鹤想:问问清楚。 问清楚什么呢?他其实没有想这个问题, 总觉得有太多事要跟燕拂衣说。 燕拂衣没有走远,李清鹤很快赶上他, 叫了一声:“你站住!” 可燕拂衣没有回应,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连头都没回一下, 只是仿佛如常,径直往前走去。 他的背仍像记忆中那样挺得笔直,可脚步却有些错乱——正常的,刚才和相钧打一场,他不可能没有受伤。 可李清鹤一愣,不是因为燕拂衣的状态,而是因为他竟装作没听见自己。 燕拂衣从不会这样对他的。 兄长死后,他们的关系跌入冰点,李清鹤醒来的第二天就杀上了剑峰,他把刀横在燕拂衣的脖子上,把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燕拂衣也都只是垂着眼睛,没敢躲一下。 他也知道他理亏。 最多只是在李清鹤的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前,抬手握住了刃。 那时李清鹤把燕拂衣按在他们常一起修习的梅林,地上还散着书卷酒坛,残余的酒液染湿衣袖,李清鹤将锋刃钉进那单薄的肩膀时,几乎品尝到一种痛苦的快意。 燕拂衣有挣扎过吗?似乎没有的,他只是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落花里,握住刀刃的指骨绷紧,染满鲜红,血色下隐约透出发青的血管。 “不能是你……”他的声音都在为疼痛颤抖,眼眸湿润,“清鹤,不要杀我。” 雪白的袍袖落下去,露出清瘦嶙峋的腕骨,李清鹤从前喜欢看到这双手握剑,行云流水般转,吾往便劈山摄月,动人心魄。 他也曾见兄长把燕师兄灌醉,他便也装作醉去,又偷偷睁了眼,见兄长以为他看不到,握起那腕子,珍重放在唇边。 李清鹤便也就真的没有杀他。 但后面那些年,李清鹤大多数时间在不弃山修行,只要能抽出空来,便不吝于给燕拂衣找点麻烦。 燕拂衣也从不躲……他想必自知罪孽深重,无论李清鹤怎样对他,他都总是接着,逆来顺受得让人讨厌。 除了上次。 除了…… 李清鹤整个人像过电似的哆嗦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上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想起在燕拂衣的刻意隐瞒之下,他是怎么经历了第二次失去! 可在潜意识里,这一次的迁怒又似乎是站不住脚的,李清鹤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又不断想到那一天,是父亲刻意施放的灵力席卷谷中草木,是自己亲手点燃火石,放了那把火。 “燕拂衣……”他在心虚引发的不忿中提高了声音,“别装没听到!你跟那个魔族什么关系,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李清鹤一边喊一边赶上去,他抓住燕拂衣的肩膀,掰过来,那人影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表情甚至比身体的动作都还要慢半拍。 燕拂衣抬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他,又不像在看他。 那种目光像是有刺,扎得李清鹤一下子松了手,他本来满心的气愤,想把燕拂衣抓回去算账,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时,却又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连兄长都说,我这个弟弟无法无天,只有拂衣能管得住他。 李清鹤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现在仙魔两族正在交战,你知不知道战况有多惨烈?若是让别人看见你们刚才做的事,背后会有多少人对昆仑说三道四,你想过吗!” 燕拂衣静静地眨了一下眼。 他有些迟钝地看着李清鹤,好像整理了一会儿思绪,才终于开口:“我已经不是昆仑的弟子了。” 第37章 李清鹤就陡然被噎住。 对,昆仑早已将燕拂衣逐出师门,连卿月师叔都和他撇清了关系,燕拂衣不论在外面做什么,都不会再折损昆仑的脸面。 但……那怎么能行呢? 燕拂衣,怎么能不是昆仑的大师兄呢? 他咬一咬牙,蛮横道:“昆仑收留养育你到现在,你就这么忘恩负义,与师门说断就断?燕然姑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李清鹤有点满意地注意到,这句话还是对燕拂衣起到了些该起的效果,他眸底的光在那一刻似乎碎得更彻底,连喉结都稍微动了动。 可燕拂衣没再说什么,没有道歉,甚至也没有反驳,他转身就走。 李清鹤腾的一下起了怒火,他不计前嫌,亲自来这里寻找燕拂衣,劝他回去,他竟还敢给自己脸色!? “你再敢走一步——” 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曾经紧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叫得脆生生的孩子,可燕拂衣都已经不记得,李清鹤的语调何时竟能如此怨毒,令人听之不寒而栗。 李清鹤一字一句道:“你再敢走一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脚步只稍微一顿,便又无所谓地向前走去。 李兄说的对。 燕拂衣心里想到系统在揭开真相的那天,对他说的话:他们只是书中的角色,既永远不会爱你,又总被设定着伤害你。 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转身走掉就好了。 心里很痛的时候,不要去想就好了。 你只要,无愧于心就好了。 他要是……真的能做到,就好了。 …… 李清鹤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燕拂衣的背影,似乎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树林里。 他突然间遍体生寒,都不知道眼里怎么好像就积蓄了泪水,又不知道是不是该落下。 李清鹤到底不是他父亲。在一觉醒来失去兄长,而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燕拂衣的错之前,明明燕拂衣,才是他最爱的哥哥。 五年来第一次,这位天之骄子突然间意识到,燕拂衣是一个人,他好像也像所有正常人那样,会累,会心冷,会在一瞬间突然下定决心,然后就转身走出不值得的人生。 可他此刻又为什么如此惶恐,就好像明明一直默认会撑在最后的那一棵树,突然之间倒塌,从此不再投下伞盖如荫。 一直以来,把罪恶归结在燕拂衣身上都是最简单,最容易的——反正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他的错,他生来就该挨着。 李清鹤脑中突然一晕,头痛欲裂,他却在这时,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一日,在得知山谷已毁时,燕拂衣最后的目光。 他好像也并非生来该担尽罪责,也不打算再担。 他终于累了。 他好像真的,不想要他们了。 …… 燕拂衣压下胸口的血腥,有些担忧地叫了一句:“李兄?” 先前遇到小真时,他差一点失控——燕拂衣自己也并不清楚,那种突然涌出血脉的强大力量从何而来,但他恢复清醒时便知道,如果那力量真的爆发开来,他不会能继续站在这里。 可能量爆发突然中断,在那之后,识海中的“系统”,就又不见了。 仔细想想,这也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墨襄城,在天魔的幻境之中,他始终都听不到识海中另一个人的声音——如果那还能理解为被幻境阻隔,可他拿回吾往、诛杀天魔醒来,到被邹惑抓去关起来为止,那期间李誉也都一直没有出现。 虽然李誉在邹惑的寝殿中又突然回来了,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明明,对消失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 现在他又不见了。 燕拂衣心中升起一丝忧虑,他与“李誉”认识并不久,但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投缘,这个人神神秘秘,疯疯癫癫,但不可否认的,在他出现的这几个月以来,提供帮助良多。 不然燕拂衣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现在。 燕拂衣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试图在识海中搜寻某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再睁眼时,他是真的有些慌了。 林中一片寂静,静得让人难受,燕拂衣无意识地揪断了一根草叶,修长的指尖沾了泥,手指绷紧到发白。 “李兄,”他甚至是无助地再次呼唤起来,“你还在吗?” “哎呦呦,这一会儿不见,这么想我呀。” 燕拂衣心神蓦然一松,玩世不恭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时,他的心跳竟都一下子加快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你以后少想一点那些有的没的,”李浮誉半真半假地说,“拜托,我住在你识海里诶,你情绪波动太消极的话,这里会起海啸的,我又不怎么会游泳,刚才差点被你淹死。” 燕拂衣:“……抱—” “啊别,停,stop,我好得很,还没死呢。” “记得好吗,你永远——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 第33章 相钧按下骨笛, 降落在魔宫之外,他注意到,魔渊外那层始终固守着的金光, 似乎淡薄了很多。 是不弃山那些牛鼻子老道, 看样子终于支撑不住, 要退却了。 可父尊如此急召他回来,难道是终于失了掣肘,准备大举进攻仙界? 相钧舔舔嘴唇,入殿两旁的魔族都远远向他躬身, 不少侍从深深弯着腰, 却忍不住悄悄红了脸。 相钧的面相其实有些刻薄, 但他长得好,又衣饰华丽、举止优雅, 看上去很有种浪荡的英俊, 很吸引人。 相钧一一与那些目光笑过,才一步踏入无相宫,周身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冰冷。 他面色不变,也没有升起魔气抵御严寒, 一步一步, 按照那人喜欢的沉稳有度,朝宫殿深处走去。 魔尊相阳秋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绛色单衣,似是刚沐浴完, 一手捞着湿润的墨发,另一手捧着一卷装帧淡雅的书。 相钧没有对这位“父亲”的怪癖发表任何看法, 就连腹诽都不敢——像这种假装凡人的行径相阳秋做过太多,可你若真把他当做个凡人,那片给魔尊做温泉池的血海就有话要说了。 相钧半跪下来, 单手扶肩,恭敬低头:“父尊。” “嗯,”魔尊淡道,“你突破元婴了。” “是……儿子侥幸,三日前刚渡了元婴劫。” 相阳秋微微点头,放下书卷起身:“不错。” 那质地极好的单衣便也随着他的动作,垂坠在主人脚边,没有一丝褶皱。 相钧身体紧绷,随着对方一步步走近,他本能地咬紧了牙根。 一根冰冰凉凉的、尸体般苍白的手指点住他的下巴,挑起了他的脸。 魔尊似乎在试图从相钧脸上看出什么,他看得很认真,视线扫过每处边边角角,很可惜,最终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只得无趣地放下手。 相钧知道他在找什么。 真可惜,他与他所爱的那个女子,既没有相同的长相,也没一点相似的性子。 也对,原本就是一只欺世盗名的狸猫,可笑这高高在上、寿命千载的上古妖魔,竟也有如此求而不得,又被蝼蚁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 魔尊厌倦地开口:“前方战场如何了?” “如您所料,”相钧斟酌着回答,“不弃山被牵制在这里,各大派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生怕被别人看了家底——我放了些水,那些仙门便已应付得很吃力,今早将对战级别抬到元婴,他们的储备看起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魔尊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一向如此。” “均儿,”魔尊走到无相宫巨大的窗边,望着绵延千里的血云,“早些时候,你可听见了钟声?” 相钧微微一震。 不仅听到了,当时他与燕拂衣在一起,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不同寻常的声音,与燕拂衣有些关系。 但他绝不会在魔尊面前提起这件事。 相钧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那是什么?似乎直震心神。我在瞬间感觉神魂都差点离体,若是心境不坚或正在重伤,恐怕都可能被震碎魔核。” 魔尊看了他一眼:“你感觉很敏锐,谢陵阳之所以匆匆退走,也是因为——东皇钟又响了。” 又? 相钧面上无波,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魔尊一只掌心朝上,幽曳冷光在其中缓缓旋转,那里面以极快的速度闪过许多画面和人的脸,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声音中出现了狠辣的愉悦。 “谢陵阳急着回去保护他们的‘救世主’……均儿,通知百里神与破房山,点齐兵马,我亲自去。” 相钧慌忙应是,他不曾想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心在瞬间几乎跳到嗓子眼——那个最不愿想的猜测,似乎在残酷地慢慢成真。 魔尊红唇勾起血腥的笑容。 “就让不弃山的老道士,给我们带带路。” 第38章 …… 金霞真人愁眉苦脸的,骑在一头油光水滑的小毛驴上——那是他的伴生灵兽,虽然其貌不扬,却也能顶一名元婴期的修士。 “师弟呀,唉,师弟,”金霞真人随着坐骑的动作一摇一晃,“东皇钟响起来有很多种可能啊,也未必就是‘那个人’……说起来,我还是觉得我那位小友比较像,你又不让我去找……” 他旁边的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人”目不斜视,手握拂尘,足尖轻点,飞行速度又快了一倍。 金霞真人又颠颠地追上去:“清风清来能顶什么事儿啊,让他俩去找,我不放心——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盯着魔尊那老窝了,你就放过我,也让我去找找嘛,救世主嫌少不嫌多的啊!” 不弃山现任掌门谢陵阳深吸一口气:“师兄,按理说小草是在飞,灵兽飞行的时候是不会像在地上一样左摇右晃的。” “这个你不懂,用师尊的话说,这是一种情怀。”金霞真人摆摆手,“说真的,我不想去见那些仙门的假道学,没确定‘那个人’的身份之前,为防有人泄露消息,我们也不能说出真相,这种弯弯绕的事情我搞不来啊,你哪怕把我留在魔渊呢,我带着金霞峰的人,也能把无相宫的大阵再顶住一时一刻的。” 谢陵阳:“把你留在那里,让魔尊出门就抽了你的血泡温泉吗?” “这话说得,好歹我也是大乘期——” “对魔尊来说,和一只蚊子有什么区别。” “唉……”金霞真人耷拉着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让我去找我的小友,如果最后真的是他,看你怎么后悔的。” “……”谢陵阳冷冰冰的脸因为这换话题的速度而抽了一抽,“你就没有想过,震响东皇钟的,有可能也是你的小友?” 第34章 金霞真人顿了一顿, 没个正行的脸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大可能,”最后他说, “昆仑李氏明显在刻意对我隐瞒什么, 那些蠢货, 只知道争权夺利。不过最近看昆仑的动作,我怀疑,当年我见到的那个,就是被李安世逐出师门的那位剑峰首座。” 谢陵阳皱眉:“商卿月的大弟子?问天君虽然剑法超群, 可他的心性……你觉得, 他会是‘那个人’选定的师尊?” “这其中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金霞真人紧锁着眉,“师尊那个谜语人, 从来不好好讲话。或许天命不是自己能选的呢?” “……” 谢陵阳垂眸轻抚拂尘, 似乎陷入了思索。 金霞真人大力拍他的肩:“所以师尊就说你死脑筋哪,怎么样,小师弟,放我走吧, 我不要跟你去见李安世那个糟老头子, 你去查东皇钟的事,我去找我的小友——反正魔尊真的打过来的时候,我肯定会马上赶到延宕川的啦!” 谢陵阳面无表情:“……我没记错的话, 灵音君比你还小十几岁。” “我心态年轻嘛。”金霞真人咧嘴微笑,一拉缰绳, 小草长嘶奋蹄,马上换了个方向逃之夭夭,“你答应了哈!有搞不定的再传讯我——草儿, 走你!” 谢陵阳默默转头,金霞的尾音还在空中飘荡,视野中只剩下一堆被糟蹋得乱七八糟的云彩,他最不靠谱的师兄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 算了,他说得也有道理,天命之人到底是谁,现在不仅他们不知道,魔尊那边,也同样不知道。 这样分头寻找,也算是很好的烟雾弹,哪怕让相阳秋有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也算是成功争取了时间。 谢陵阳叹一口气,在云上眺望山门的方向,清俊眉宇间浮现出掩不住的忧虑。 但这些都只是一时之计,最重要的是,师尊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在师尊醒来之前,就像他刚才与金霞说的:无论他们如何殚精竭虑,在魔尊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众生,皆是蝼蚁。 …… 李浮誉忧心忡忡地说:“……可你状态真的很不好,而且现在去延宕川的话,再碰到昆仑的人,你怎么办?”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只说:“大敌当前,掌门即使想杀我,也不好当众下手。” “?”李浮誉气得跳脚,“糟老头子阴毒得很,你以为他会考虑什么大局吗?他想搞死你有多久了,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个借口,你现在送自己过去,不就是上门送菜?” “……我避着他就是了。” 李浮誉发出一种仿佛是牙疼的声音,实在想不到还能怎么劝。 这时候就很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把人绑起来抓回去。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说:“延宕川很大,昆仑只负责其中一处,我避着远些,他们忙于清退魔族,未必能有照面的机会。” “……?”李浮誉稍稍愣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月亮这是在跟他解释? 跟“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奇怪“系统”? 燕拂衣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 即使说刚才已经气炸了的话,现在也只剩下无奈和心疼。 李浮誉又很恨自己没有手,去使劲揉乱燕拂衣的长发,他只是无声地长长叹了口气,试图把长歪的孩子教育回来: “我没有生气——我没有那么容易生气,拂衣,或者你也可以不必那么在乎。我是说,我们有时候只是观点不一样,但我可以理解你,最后也愿意尊重你。” 他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这样,你在乎……在乎你的其他人也是这样,我们无非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对自己,而不是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你的负担。” 燕拂衣沉默许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 魔族开始大举进攻了。 不能说仙门众人没有想过这一天。 可自从魔尊从深渊破封而出,天下大乱,所有人聚集在延宕川之后,魔族那便反而不紧不慢起来,连续几个月,都只是少主相均带着金丹以下的妖魔,慢慢打,慢慢缠磨,大部队在后方按兵不动。 磨来磨去,反倒磨低了仙门中人的警惕。 到后来,许多宗派的主事人已经开始想着,莫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部队”,莫非魔尊在千年的封印中,早已灰飞烟灭,或至少身受重伤了。 莫非这次魔族倾全族之力,可能只是想从修真界瓜分一点资源,并没有侵吞天下的野望? 开始的时候,这种想法还都只停留在自己的肚子里,可随着时间流逝,主和派的声音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提出来,也不是不能将一块贫瘠之地划给魔族。 ——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修行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嘛,修士们能和妖族和平共处,怎么就不能再多一个…… 比如说,梵天魔宫呢? 各种各样隐秘的小心思,开始在不同的人心中滋长。 最现实的问题是,延宕川的仙魔之战每多打一日,各门各派要损失的精英弟子就多一日。 而若能暂时议和休战……反正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也没那么倒霉,魔族就非要跟自己的门派过不去吧? 这形形色色的声音在占据主流之前,不弃山掌门谢陵阳,终于赶到了。 不弃山的地位,在九州举足轻重。 不论是大陆上最后一位金仙,玄机老祖,还是仙人之下第一的陵阳真人,以及山门内独占鳌头的五名尊者,都让这个古老的门派,成为修士们心中的方外圣地。 所有修士,都以能拜入不弃山为殊荣。 修真界三十年一次的九州宗门大比,为的就是选拔年轻人才——大比的前十名,将被允许进入不弃山修行,整整三十年。 这三十年,将使他们的修行之路,与普通人彻底分出差距。 更别说,如果在这期间表现优异,还有可能被山中真人看上,收为亲传——那对于没有深厚背景的散修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谢陵阳一到,始终聚集在延宕川千里之外仙宫的各大宗门主力,突然间战意沸腾起来。 “我早说过,魔族亡我之心不死,我们正道修士,与那些邪门歪道不共戴天!” “就是,那么怎么会有那种幼稚的想法?要真把魔族放进修真界,从此以后谁还放心门下弟子下山历练?还有那些可怜的凡人……他们可怎么办!” “现在连不弃山都来参战了,小小魔族还有甚可惧?有真人在,后面还有玄机老祖坐镇,我都想不到这仗怎么输,哈哈哈哈哈。” “真人,这时机不赶巧,原本今年的宗门大比就是定在这几日……这还比不比了?” “比什么比,生死危机在前,当然是以战事为重——打退魔军之后,再补办也不迟嘛!” 第35章 谢陵阳:“……” “诸位, ”谢陵阳开门见山地说,“大轮明王阵破时,不弃山便早已令全部弟子出山, 我们不在延宕川, 是因为倾全宗之力, 也只能守在魔渊之口,勉强与按兵不动的魔尊维持平衡罢了。” 第39章 喧嚣的大殿突然间就一静。 与那日李清鹤来报前方战况时,大殿中的站位已完全变化。 谢陵阳毫无争议地坐在主位,另外三名身为尊者的真人列位左侧, 右侧则依次坐着修真界其余五位尊者。 除了金霞真人不在以外, 修真界如今九位顶尖的大能, 都聚集在此。 这些人单放一个出去,都有移山填海之能, 高高在上, 犹如神明,普通的修士一辈子都未必能看清他们的脸。 可如今被放在一处,收敛了气息,倒恍然亦如寻常。 寂静片刻, 还是昆仑道宗的掌门先开了口。 李安世探询道:“真人, 莫非魔族,竟仍如千年前的传说一般强盛?” 谢陵阳微微摇头。 好几位掌门面上都顿时一松,却又听谢陵阳道:“千年时间血海修行, 魔尊恐怕较从前更强——上一次见到他时,我还只是个方筑基的少年, 可论之深不可测,于我来说,他与那时完全没有差别。” 众人:“……” 啥意思, 据说千年前,魔尊就已是超越大乘的金仙之境,那时他给一个筑基小修士的压迫感,和现在给一位第一尊者的压迫感,是一样的??? 谢陵阳面色凝重:“诸君,我绝非戏言,此战,为苍生诸界生死存亡之战,我山门众人皆已抱定必死之决心,即使满门命陨延宕川,也绝不坐视魔尊以天地为炉,炼这一方世界,做他飞升成神的登天梯。” 陵阳真人平静的语调掷地有声,便如钟震玉碎,让每个人心中蓦然一颤。 “请诸门派自行准备,”谢陵阳未给他们消化的时间,凛然肃声,“三刻之后,若诸君愿同往,我们全部押上,前往延宕川。” 大殿中落针可闻。 寂静之中,问天剑尊冷然声音响起,像在平静的冰湖之中,落下一只玉磬。 “昆仑道宗,愿往。” “……” “万妖谷,”红莲妖尊长身而起,美艳面容上一片肃穆,“愿往。” 在她身侧,一名身着似缀满星辰的长袍的老者微微一笑:“万丈点星斋,愿往。” 像是从一簇小小的火苗落入柴堆开始,烈火骤然散开,不论真心假意,大家始终意识到,此战,似乎没有生死之外第三种考虑的余地。 若不想被驯为肉鼎战奴,便只有战胜或者战死,两条路。 此起彼伏的请战声在大殿中炸开,场面一时群情澎湃、热火朝天,连问天剑尊常年冰封的脸上,都被激出一丝快慰的战意。 只有谢陵阳坐于正中,垂眉敛目,指尖轻点拂尘,似乎满含悲意,又似乎无动于衷。 天命。 他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默念:真的,有可能改变吗? …… 李清鹤闷头将一只面目狰狞的魔斩成两段,幽蓝色的血溅了他一身。 延宕川太大了,这条山峡间的幽壑,几乎将大陆最南部生生劈开,即使是能御剑飞行的修士在飞越此川时,亦会油然而生此身渺小,不过天地间一粟的苍凉之感。 将各大仙门的精锐尽皆投放到此,分散开来,同门之间竟也难能照面。 李清鹤自己也受了伤,他都还未结成金丹。 虽说已经是筑基大圆满,金霞真人也说过几次,只要心境到了,以他的天赋,肯定能顺利修成至少七品的金丹。 可没结成就是没结成,筑基于金丹的天差地别,以他的实力,在这种规模的大战中,若非昆仑掌门之子和金霞真人亲传的身份,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马前卒。 毕竟,魔军大举押上之后,化神和合体期的前辈,也都被迫投入了战斗,就连几位尊者,也在魔族大护法们出现时,出过几次手。 可李清鹤咬牙坚持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想去找父亲和师门寻求庇护。 没日没夜的战斗中,他其实远远看见过父亲,看见过卿月师叔,也看见过在师门守护的范围内的燕庭霜和萧风,昆仑道宗在两位尊者的指挥庇护下进退有度,是整个战场之中,除不弃山以外,牺牲损失最少的门派。 李清鹤看见,有不少小宗门也附庸在昆仑周围,甚至从前并不对付的其他大派——生死存亡之间,从前的一切也都不重要了,保存实力、保住命,才为第一要务。 可李清鹤生来就是倔强,从前兄长还活着时,说他是“轴”,他不愿与那些人一起,就偏不要去。 可为什么呢? 仙魔战场又如何,也不过是另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秘境,要么活下来,突破;要么生死道消,没有第三条路。 李清鹤身上带着血,红的蓝的都有,他发狠地打斗、漫无目的地消耗着自己宝贵的灵气、任性地和全世界闹别扭——就是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在想,为什么还没有看到燕拂衣? 那个曾经在年轻弟子中光芒耀眼的天才去哪儿了?那个轻易承诺过会执剑守护师门、守护苍生的大师兄去哪儿了? 那个曾经总会护在他们身前的,沉默而坚定的身影,去哪儿了? 他不能想,他只要一想到上次见面时,燕拂衣决绝离去的背影,就头疼得厉害。 ……以父亲和师叔的修为,燕拂衣悄悄来到延宕川,他们真的谁都没有发现吗? 那日在大殿上,看燕庭霜和萧风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们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做了什么,所以才让燕拂衣变成那副样子,即使面对他说不出口的、简直是已经放低了姿态的“挽留”,都能那么无动于衷? 可李清鹤随即又想起来,上次——上上次见面时,他自己对燕拂衣做了什么。 ……他真的不知道燕拂衣拼命护着的那片山谷,和已逝的兄长有关吗? 其实。 他分明是知道的啊。 第36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他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玩的, 可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兄长和燕拂衣,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有好多次, 李清鹤就发现那两个人又不见了, 他一直想弄明白他们消失时去了哪儿, 为什么每次消失前拂衣师兄看起来都很不好,回来时便又精神了起来。 好像那个秘密的地方,有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拂衣师兄好像因为这小秘密而觉得很对不起他,李清鹤看得清楚, 便常常借此撒娇, 他那时喜欢和拂衣师兄待在一起, 比与兄长一起更喜欢。 与兄长争夺师兄的注意力好像成为了很有趣的游戏,李清鹤点子很多, 他会装作被父亲斥责心情低落, 会在师兄指点时刻意让自己受点小伤,或者在三个人一起喝酒时,比兄长更抢先一步醉倒在师兄腿上。 看着他们一个无奈,一个气闷的神色, 他那时很开心。 李清鹤也还记得, 很多次他装醉,师兄都会耐心地轻拍他的肩膀,有时以为他睡熟了, 两个年长者便会压低了声音交谈,说起……拂衣崖, 说起他们游历天下时的见闻,兄长很会说话,便会逗得总显得清郁的师兄低声笑起来。 笑两声便又止住, 埋怨他胡言乱语,会吵醒了小师弟。 ……后来兄长不在了,李清鹤自己也拜入不弃山,但相比起修炼来,他竟然更记挂着要向燕拂衣复仇的事。 ——他只要有空下山,就会偷偷地跟在那个人后面,仗着师门给的傍身的隐匿法宝,终于弄明白了当年一直很在意的真相。 他当然知道,李浮誉喜欢芍药,喜欢灼灼其华的华贵颜色——尽管他自己总是附庸风雅地一身白衣,还把住处命名为“青莲雅轩”,但他就是喜欢那些浮夸的东西,他喜欢过的最“淡”的东西,就是燕拂衣。 李清鹤很早就能看清这一点,因为拂衣师兄最喜欢白色,因为拂衣师兄亲手在兄长的院子里,种下一池莲。 但兄长不在了,燕拂衣就再也没穿过白色的衣衫。 有时候可能是太恨了,恨到李清鹤自己都觉出一丝可笑,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楚,那两个曾经自诩聪明的人,却偏偏一个迟钝,一个胆怯,到最终也没能讲得分明。 所以,害死哥哥的人,怎么能是燕拂衣呢。 怎么能偏偏就是,燕拂衣呢? 李清鹤想不通的,他怎么都想不通。 兄长和燕拂衣的关系那样好,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永远是他头上的荫蔽——每次兄长口无遮拦地把他惹到炸毛,最后再让师兄来哄哄他,一切也就都那么过去了。 可突然就,过不去了。 李清鹤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立场——从前他找燕拂衣复仇,畅快肆意,心安理得,可如今在复仇的过程之中,好像真的是他亲手,再一次毁掉了兄长最后复活的机会。 可我不是故意的。 在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在想:我不是故意的,那些噩梦和心魔,能不能放过我。 第40章 他却忘了想,或许燕拂衣当年,也不是故意的呢? 爹爹总说,燕拂衣是个魔障,是将整个昆仑都搅得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可李清鹤没法总这么说服自己,他毕竟还不是他父亲。 于是近日他总是噩梦连绵,在夜里满身冷汗地醒来,最后好像不得不痛恨地承认:他成了和燕拂衣一样的罪人。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再一次看到燕拂衣的身影时,他才会选择偷偷地跟上去。 只有在燕拂衣身边时,那种几乎将自己淹没的罪恶感才会稍稍减少,李清鹤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既拥有了同样的罪,便理应成为同一阵营的人……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劝劝父亲,或者可以帮帮燕拂衣,护着他,给他找一个藏身之所。 李清鹤自觉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五年多没跟燕拂衣说过一句软话,可他都愿意言不由衷,迂回地求燕拂衣留下来。 没错,他嘴上说着“永远不要回来”,其实只是想说一句:“留下来。” 可燕拂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竟敢…… 李清鹤又劈死一只妖魔,自己肩上也硬挨一刀,血流如注,他身形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 可他竟还在走神,因为连贯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被打断了。 李清鹤很茫然地想:燕拂衣他……竟敢什么呢。 巨大的刀锋就是在这时迎面劈下来,李清鹤愣愣的,他能看见那锋刃上森寒的冷光,周遭的一切分明都被拉扯得那样慢,可他的身体也像被梦魇拘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夺走自己性命的噩梦。 金光一闪。 李清鹤眼前一晃,差点被那璀璨的剑光激得流了泪,可他半点都顾不上,那其中熟悉的剑意让他的心都差点跳出喉咙,那三个熟悉的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 “……”大师兄! 秋水长剑轻易拨开魔修的刀,干脆利落地刺进心脏,那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朝他转过脸来。 李清鹤被自己噎住,狂跳的心像秤砣一样砰地落回去,后知后觉的冷汗却唰地一下浸出来。 那是张陌生的面孔,是位梳着高马尾的少年剑修,长一张娃娃脸,剑意凌厉,望着他的神情也凌厉——不像是看被自己救下的道友,倒皱紧了眉,目中充满不忿的敌视。 李清鹤心里闪过一丝不舒服,却还是赶紧起身,礼貌抱拳:“多谢道友……” 对方却转身就走,风中飘来好像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话。 “原来是这个大白眼狼,早知道不救了。” 李清鹤:“……” 他本能地心中一怒,上前一步,就想与那人呛声,可少年剑修已飞远了,往另一个高声呼救的修士身边疾驰而去。 那修士大声惨叫:“锈崖小师兄!救命啊!!!” 少年剑修一剑劈过去:“喊毛啊,废物!” 李清鹤:“…………” 原来是无差别攻击,那没事了。 魔族的这一波攻击被艰难抵挡住,潮水一般的魔修暂且褪去。 李清鹤呛出一口血,将惯用的唐刀和鞭子收回乾坤袋,满面阴沉地往回走去。 事情远远没完,魔族的攻击明显在一波波增强,谁也不知,下一次,会否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李清鹤心烦意乱,在注意到正前方过于熟悉的身影时,想再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问天剑尊商卿月正站在那里,周身是一片残缺不全的魔修尸体。 第37章 商卿月也看见了他:“清鹤?过来——师兄正担心你。” 这位剑尊寡言, 即使见到消失多日的师侄,脸上也没什么波动,能多说出几个字, 已然是与众不同的优待。 倒是他身侧, 有位眉眼温柔的女修, 见李清鹤一身的血,便把他叫到身边,纤手微扬,一层淡绿色的、细砂一般的微光笼罩住李清鹤周身, 一眨眼的功夫, 他身上所有深可见骨的伤口, 便都不见了。 李清鹤连忙行了个礼:“芮木医尊好。” 这位与商卿月一样,是大乘之境的尊者——天下医修之首, 空天药庐的掌门, 空仪檀。 昆仑与空天药庐的关系很好,或者不如说,整个修真界所有的宗门,最不愿意得罪的, 就是这个战斗力垫底的医修聚集地。 毕竟, 修行之路何其艰险,能有个交好的医修,能为问道之路增添许多保障。 连商卿月这样孤高自诩的剑修, 在空仪檀面前,都要尊敬三分。 毕竟他曾被对方救回一条命。 前几年问天剑尊突破大乘, 成就尊者之位的档口,由于剑意过于孤直,不为天道承认, 被降下了传说中的九霄天雷,险些憾然陨落。 那时,空仪檀已闭关多年不曾出手,昆仑派人去请了多次,始终只能吃到闭门羹。 李清鹤至今还记得,他当时得了讯,从不弃山回来时,整个昆仑愁云惨雾。 那时父亲也正闭关,一门上下六神无主,燕拂衣身为代掌教的大师兄,竟在危难时刻不见踪影。 最后,想来是他们昆仑气数未尽,燕庭霜竟侥幸找到了一株上古奇珍,“哭魂叶”,正是芮木医尊为调制新药,找寻多年的至宝。 这才叩开了山门,请得空仪檀相助。 商卿月那时伤得重,空仪檀救回他的命后,到终于康复,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燕庭霜原本便因为寻找哭魂叶,去了半条命,可商卿月卧床不能动弹时,他仍是拖着自己也重伤的身体,日日近身照顾,从不假他人之手。 大概便是在那段时日中,师徒之间竟然暗生情愫,也是因此,剑峰诸人,从未对剑尊竟爱上自己的弟子这件事,有过一点错愕。 李清鹤从前就不喜欢燕庭霜,但哪怕只因这件事,也绝不会认为他配不上卿月师叔的感情。 他只是讶异,原来爱情这种东西还有这样的力量,能让如此自私的人都奋不顾身起来。 …… 空仪檀对李清鹤微微颔首,又带着探究,往商卿月面上看去。 “问天君可知晓,我辈修行虽逆天而为,却也该顺应天道,因果报应一说,总不可不信。” 商卿月被她突然这样一说,有些错愕:“芮木君何意?” 空仪檀神色有些复杂,见他这样的反应,倒微微失笑了:“可能是我多事,想来问天君与徒儿之间的事,内中情由不可为外人道明,总有自己的考量。” 这是……在说他与庭霜的事。 商卿月神情微微一松,手指下意识拂过从不离身的剑柄,那上面缀着一颗莹润的碧绿翠珠,剑尊冷冷的脸上,甚至显出一丝不明显的温暖来。 “本座,”他垂了垂眼,道,“自是不会负他的。” 空仪檀的表情却更复杂了,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你徒儿当时年少气盛,硬闯我山门,可也是救你心切,我作为外人,尚且不忍苛责……见他小小年纪血透重衣,深陷在太虚幻境之中,亦初心不改,甚至都有几分羡慕问天君了。” 商卿月嘴角微微勾起:“芮木君谬赞了。” “可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空仪檀轻声道,“竟至于被逐出师门呢?” 商卿月面上好容易柔和些许的线条骤然一僵。 他表情都很浅的,这突然的冷脸却在缺少起伏的面容上极深刻的表现出来,李清鹤站在旁边,连周身都是一冷。 可他心里更冷——芮木医尊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叫…… “医仙想必是记错了,”商卿月嘴角的曲度彻底消失,冷淡开了口,“犯错的是我的大弟子,当年——” 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在眉心形成一个纠结的“川”字,极为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本座观方才魔族退走时的模样,魔尊很可能已经到了延宕川,医尊,待下一次御敌时,要多承您照顾。” 空仪檀眨了眨眼,她亦并非好打听的多事之人,便只柔婉一笑,顺着商卿月的话,商量起下一次的战阵布局来。 芮木医尊作为当世医修之手,出现在这种战场上,当然不可能只被剑尊占着,简单交流几句,她便又飘然而去。 碧绿色的疗愈灵力普渡整片战场,修士们的呻*吟声顿时减小不少,连皲裂染血的大地上,甚至都冒出一簇簇鲜嫩的小草。 李清鹤转过身来,却好像独处于那片阳春之外的严冬。 “师、师叔……”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甚至组织不起完整的句子,“她……” 商卿月扫他一眼,李清鹤被那一眼彻底冻住了,昆仑的两位尊者都从未这样看他。 铺天盖地的威压像是雪崩,他突然间意识到,为何从前燕拂衣挨训时,手指要在袖中紧握成拳,连颈侧都浮现出淡青的血管。 “清鹤,”商卿月说,“你父亲在找你。” 说完他也走了,就将李清鹤留在原地。 第41章 别吓唬自己。 李清鹤拼命想:燕拂衣和燕庭霜本就是孪生兄弟,又都拜在师叔门下,对外人来讲,未必能将他们分得那么清楚。 是芮木医尊记错了。 定是她记错了。 如若不然,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严丝合缝的记忆一旦被撬开一点微妙的、虚假的缝隙,铺天盖地的质疑和揣测便会如山崩地裂而来。 李清鹤不敢想,他生怕深想下去,自己所有的过往和骄傲,都会变成一场可笑的骗局。 第38章 燕拂衣没想到, 他小心地避开了昆仑熟识的所有人,却竟然也能好死不死,迎面就碰上了萧风。 明明延宕川那样大, 他在这里战斗那么久, 救了许多人, 都没见过被救下的人第二次。 当时燕拂衣正对战一只小山一样高的丑陋天魔,那天魔仗着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群低等级的修士之间耀武扬威。 就像猫抓老鼠一样,魔气催生出一根根巨大的土柱, 尘土混着鲜红的血, 形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污浊颜色。 燕拂衣以剑意牵引天地灵气, 无形无质的能量仿佛聚成一柄巨型长剑,大道至简, 朝那天魔平平扫过去。 天魔发出一声怒吼, 尘土飞扬之间,在身前挡起密不透风的墙,剑光碰上去,没激起一点波澜似的, 仿佛没入其中消失了。 那张丑陋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浮现出得意, 就突然双眼爆突,一道蓝色血液从它喉咙上喷溅而出,像下了一场蓝色的雨。 仿佛有轻轻的“咔”的一声。 天魔的脑袋平平错了位, 顿了一下,从断裂的脖颈上轰然砸落下来。 地面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疲于奔命的修士们拼命御起武器奔逃,哗啦啦落下的蓝血好像带有腐蚀性,就连品阶稍低点的法宝都会被融化。 燕拂衣轻轻皱眉, 御剑而上,剑光流转之间,欲要在天空撑起巨大的屏障。 可他心头悚然一凉,后心泛起针刺般的危机感。 燕拂衣豁然侧转,身形同时向后仰去,些许在打斗中挣脱束缚的发丝飘扬而起。 幽光一闪而过,削断长发后竟又回头,不依不饶地重新朝他刺过来。 燕拂衣眸中一冷,吾往湛然出鞘,不可逼视的银亮剑光轰然散开,那暗器没入剑光范围,便如冰消雪融,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燕拂衣直起身,望着身后似笑非笑的青年,声音沉冷:“萧风。” 萧风看着他,神情中非但没有被发现的惊惶,反倒露出一种仿佛是奇货可居般的、贪婪的欣喜。 “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靠,他还敢冒头】李浮誉恶向胆边生,【捅死他!】 【不行】燕拂衣皱眉【此时仙魔交战,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那也是。 李浮誉也就是说说,萧风虽然讨厌,但着实还不能死——倒不是什么不能自相残杀的狗屁理由,主要是作为其中一位天命之子,他若死得太早,难保这世界不会崩。 可恶,真的很不公平啊! 燕拂衣决定贯彻系统前日教他的法子: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就不要应对。 他准备转身。 “等等,大师兄,”萧风的声音竟还含笑,“小师兄很念着你呢,前日还拉我来找你,只是大师兄没有耐心,我俩赶到时,你竟就不告而别了。” 熟悉的刺痛甚至已经转变成麻木,燕拂衣一声不吭,加快了脚步。 对方却身形一闪,挡在他面前:“大师兄,你躲不过的——既已来了仙魔战场,这就是你的宿命。” 【屁话!】李浮誉高声喝道【别听他胡说,走走走!】 燕拂衣身形微凝,目光从远处回转到萧风身上。 他又察觉到那种微妙的、似乎有什么在暗中将一切推向深渊的力量。 “什么意思?” 萧风笑了。 “你就不好奇,当时你在扪心台受了天雷,我何必要浪费一颗九转大还丹救你吗?” 他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当时燕拂衣受伤太重,其实记忆并不清晰,他只记得在燕庭霜来之前,是有人在他床边,吵吵嚷嚷……却没有听清,也并不在意。 但那人走后,他的意识似乎是变得更清晰一点,才听得见李清鹤刻意传来的“密谋”,才能在燕庭霜对他做下那种事时,保持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但燕拂衣再傻,也不会相信萧风此举是出于好意,他只是微微一顿,便又不在意地举步前行。 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都随他们去。 萧风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阴翳,他平生最恨旁人轻视,而自始至终,在燕拂衣眼中,他似乎都只是在上蹿下跳,沐猴而冠。 不过是一个作为主角踏脚石的圣父工具人,他凭什么? 萧风瞥见远处的身影,突然说:“你十四岁时,在千机秘境中寻到一本剑法,一把命剑,命剑认主时,剑意大盛,秘境崩塌,承托它们的石台碎成千片,你出得秘境之后,用那石台的碎片,融入心血,炼得十九颗碧玉翠珠。” 燕拂衣的脚步豁然顿住。 萧风加快语速:“那翠珠虽属天阶,却半分灵力也无,你不知其作用,只当能凝心净神,有助修炼,便将其串成两条手串,其中一条送给了……” 萧风没有说完,因为燕拂衣只在他眨眼的片刻间便身形闪动,瘦长冰凉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拉扯到极近的地方。 萧风根本喘不过气,可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的水光,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你——”怎会知晓…… “燕拂衣——!” 澎湃浩瀚的灵力轰然袭来,燕拂衣心头巨震,飞快向后退去,他清瘦的身影在空中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向后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极重的攻击擦着面门呼啸而去。 “孽障!”李安世见他竟然避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色,依然怒不可遏,“你又想对同门师弟做什么!” 萧风极快地掩住面上得色,连忙上前行礼:“掌门息怒,我与大师兄只是偶偶然相遇,正在叙旧……” “你不用替他掩盖。”李安世脸色阴沉地抬起手掌,一台等比例缩小的古琴浮现出来,一簇簇琴弦开始环绕四周,仿佛拧成的森白骨鞭。 那个……他记忆中从小就令人厌恶的孩子,仍是一副黑漆漆的丧气模样,面容不曾与燕然师妹有半分相像,想来是像他那个肮脏的魔修爹的。 “燕拂衣,你暗中潜入延宕川,戕害同门,是不是心中有怨,要破坏仙门大计!” “连日来魔族对我们的部署都似早有预料,是不是你传递了消息!” 灵蛇一般的琴弦便要缠上青年静立的手脚,李安世提高了声音:“说话!” 此时仗还在打,这一处的混乱没有对整个战场产生什么影响,每个人都疲于保住自己的命,或与敌人杀红了眼,没人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燕拂衣方才救下的那些修士,也被迫卷入了另一轮激烈的厮杀中去。 李浮誉咬牙切齿:【这糟老头子……快快快跑!】 但哪里跑得了。 燕拂衣就算再是天才,在岁月带来的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也似乎没有一点逃出生天的机会。 李浮誉知道这点,匆匆跟在父亲身后跑来的李清鹤,也知道这点。 琴弦毫不留情地缠上黑袍下的手腕,燕拂衣有些吃痛,那锋刃一样的丝线割进皮肉,猛地将他的手臂拉起,就好像束缚一个待审判的囚犯。 “掌门……”萧风假惺惺地劝道,“未必是大师兄,方才我来时,还见他救助其他仙门的道友……” 李安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他一步步走进燕拂衣,眼睛像鹰隼盯住猎物。 萧风的话落在空处,他和缓的面容一僵,慢慢垂下了手。 “父、父亲,”李清鹤也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李安世的手臂,“眼下还是打退魔族为要,燕拂衣他,他可以容后再审。” 李清鹤眼睛也看着燕拂衣,眼神却早非从前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坚定,他的目光落在那节被迫露出的、开始淌血的腕骨,突然发现,燕拂衣比记忆中又瘦了好多。 从前兄长便总说他瘦得让人心疼,若是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恐怕是要气炸了肺。 李清鹤没注意到自己又在走神,在这时时充满危险的战场上,他总一想到燕拂衣便心神不定,早些时候也是因此,平白受了许多伤。 从刚拜入金霞真人门下时起,师尊第一次考校他,便一眼看出他心志不坚,如枝上桃夭,虽灼灼其华,却随风而落,根如浮萍。 李清鹤暗中听到过,清风私下与清来吐槽,这个“冒牌的小师兄”整个一空中楼阁,修炼速度是不慢,但恐怕也走不远。 李清鹤向来最心高气傲,即使他最先不屑于顶替燕拂衣,也因此更怀恨在心,生出一股“我凭什么不如他”的怒气,决心先将这事瞒下来,证明自己绝不比谁差。 第42章 可如今…… 李安世像是打定了主意,他一把挥开儿子拉住自己的手,手指如鹰爪勾起,便要用力。 李清鹤脱口而出:“父亲住手……!我师尊、不弃山在找他!谢真人他们一直在找的,可能就是燕拂衣!” 那双让他心惊胆战的、凝聚着巨大杀气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原本便充斥着冲天血气的战场,突然整个激烈地震动起来。 每个人都能感到脚下的大地摇晃,就像深深的地脉中藏着什么巨大的怪兽,正要破土而出。 生死搏杀的魔族与修士竟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原本还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骤然被遮住,远处的群山之间,突兀地弥漫起一阵黑紫色的浓雾。 有的修士眼尖,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那片铺天盖地的浓雾,究竟是什么组成的。 惊呼声开始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那是一片由色泽诡异的骨骸组成的,极为细密的尸潮。 每一具尸骨,都远远地,散发着至少金丹以上的气息。 第39章 天地若崩塌, 走向人类的终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生长于后魔族时代的这一辈修士们,似乎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们之中最为年长者, 寿命亦不过千年之数, 当年魔族被封印之前的世界, 于他们而言,已然遥远得好像是幻觉——更不用说在幼年时期所见的天地,与后来成为其能通天彻地的尊者时,总不一样。 但万里延宕川中, 从每一个自诩正道的修士心中生出的绝望, 又好像是一样的。 那仿佛是一种无从抗拒的深刻烙印, 每个人在看清那不可胜数的高阶魔修,在看到不使用任何法器, 腾云驾雾于万丈高空之中的魔尊时, 心中仿佛都同时响起两个字: 完了。 那传说中的魔尊站在黑雾的最中央,他身后漂浮的,是一辆无以形容其华贵的车辇,用以拉车的, 是气息根本不弱于妖尊的巨大骨龙。 七大护法分列两侧, 身后蒸腾着寓及尊者的庞然法相,其状或狰狞令人生惧,或梦幻勾人恍惚……似乎连看一眼, 都会收摄了凡人的魂魄。 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就好像连天地, 都在为那修为至高的方外之数摇摇战栗,金丹之下的修士根本连站都站不稳,脚下坚实的土地似乎一瞬间化为泥沼, 在人倒下时便毫不留情地将之吞噬,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而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发现,每被这样吞噬一个人,那密密麻麻到好似浓雾的大军中,便又会多出一具黑紫的残破尸骨。 魔尊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竟悦耳、柔和,堪称彬彬有礼,却令听者生畏,不由自主便想要臣服。 “诸界——”那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神魂里,“请你们,主动献出守夜人。” 这话说给每个人听见,但其实普通人并听不懂,终究只有站在顶端的那几个人心里明白。 魔尊抬手,无人见他如何施用魔力,仍在战场的每个魔修身上便突然冒出红光来。 左近的修士们下意识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对手喘着粗气,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充斥了令人畏惧的战意。 只得一秒的寂静,下一刻,比方才更激烈百倍的厮杀,猛地开始了。 可天空中那一大片魔雾甚至都还没有动,大家听见魔尊轻笑,似乎很愉悦,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位面的威压,让人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就好像只要那站在顶端的“神明”意动,便能诛杀任何人,像碾死一只蝼蚁。 “谢陵阳,”魔尊就这样在震天厮杀声中懒散地道,“你知道本尊要的是什么——本尊,只再等你一日。” “或看看这一界的修者,还能撑上几日。” 千万道茫然无措的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听见那些话的人们,相比起努力抗击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不由自主地便倒向被诱导的,似乎更轻易的路。 “守夜人”是谁? 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到底隐瞒了什么? “休得妖言惑众!” 谢陵阳的声音是伴随震天动地的钟声响起的,那钟声不少人在前日听过——便如那时一般,声纹阵入心神时,仿佛灵台一扫而净,蚕食心智的魑魅魍魉被驱逐一空。 恐惧虽未消失,可头顶高空之中,己方尊者的十道法相亦横空而起,名满天下的陵阳真人为首,拂尘虚抬,满目慈悲。 “相阳秋,你谋划千年,欲要崩毁这一方世界,成就无上神道——上仙们早有布置,吾等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让你得逞!” “不弃山所属听令,布天绝紫岳阵!” 谢陵阳声音未落,其余四名不弃山的尊者已以他为中心,闪现至各自相位,分散战场各处的诸弟子也凌空而起,大阵转眼结成,一道刺目金光似乎从天外劈开重重魔障而来,虚空中浮现出一盘金灿灿的太极图,仿佛一面盾牌,顶天立地地横亘在仙魔两道正中间。 谢陵阳拿起罗盘,喷出一口鲜血,将那染血的法器猛朝空中扬起,清喝道:“破!” 不必有人解释,所有在场的仙门修士,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阵法的作用。 他们眼中的世界豁然开朗,诸峰苍翠、灵台明澈,方才实力骤然提升而疲于应付的敌人也变得缓慢起来,似乎有人在识海中念诵祝祷,生生拔高一个小境界! 天空中骤然聚起无数流云,金紫电光在其中耀耀地闪——是劫雷! 有太多人在阵中突破了瓶颈,千万人在此刻同时渡劫! 魔族大护法的神色一变:“这老牛鼻子——如此狡猾!” 劫雷是天地间极正极烈的能量,相比于修士,生于幽渊的魔族们更惧雷火,不弃山的大阵一举数得,竟连消带打,破去了即将倾覆的死局! 相阳秋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百里神,你们去,试试手。” 大护法响声应是:“遵命!” 震耳欲聋的轰轰雷响之中,这场似欲将天地化为熔炉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 事实证明,如今仙门中人竟比魔尊预料的强些,他们撑了不止一日。 但很可惜,也强不到太多。 商卿月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边与魔族那第五护法破房山打斗,素来淡然无波的心境,却一阵比一阵急躁。 他还没找到燕庭霜。 如此危险的战场,庭霜没有他的护持,去了哪里? 战场太乱了,乱到即使是高高在天上的尊者,也没法总览到每一处角落,更别说修士们战斗时情况瞬息万变,商卿月只能分辨出最激烈的几处战团——是两边的尊者在交手,他们人数几乎相当,仙门略胜一筹,可魔族打起来悍不畏死,后面还有个魔尊虎视眈眈,竟也没占到多大的胜算。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就似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以商卿月的境界看得出来,事情正在往不可挽回的失败滑去。 受伤陨落的修士们越来越多,鲜红的血将延宕川下的土地都染成赤色,魔尊的尸骨大军还在不断增加——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好似是蜉蝣在夕照到来之前的挣扎,除了拖延一点末日的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可能呢…… 这位如今最年轻的尊者,九州剑修共同的偶像,竟有些茫然了。 天地茫茫生万物,苍生浮沉近万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的,迎来灭顶之灾? 为何此界诞生的最强者,竟偏偏是魔,而仙门最后的指望——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竟到了此时,仍未曾醒来? 难道这便是命运与神谕,就连神明,也抛弃这一方世界了吗? 面前重锤呼啸而至,商卿月猛地醒神,险而又险地侧身避过,剑尖斜里一刺,对面那身材庞大的魔族发出一声疼痛的怒吼,身躯竟迎风似的,又生生涨大两倍!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师尊!” 商卿月猛然一惊,可他手中的剑一时反倒握得更紧,整个人像一阵飘忽的疾风,合身扑到那魔族怀里! “嗤”的一声。 破房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他被雪亮的剑光一晃,竟门户大开,重锤回收也堪堪只能护住心脏,却被那剑修生生刺穿了一只眼! 商卿月正待乘胜追击,眼前却突然一花,那魔族原本庞大的身影连天空都能挡住,可在瞬间竟化作一蓬黑紫的雾气,竟凭空消失了! 商卿月若有所感,猛然抬头。 遥远的天际,魔尊方优雅地落下一只手,在他脚边,差点丢掉命的手下哀嚎翻滚着,被几位医者围拢起来,治疗的光束已然落在身上。 商卿月懵然:不说没有传送阵,自破房山陡然落在下风,到他被隔空拽走,最多不超过一息的工夫——这是什么手法!? 第43章 “师尊,救我!” 燕庭霜凄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商卿月忙转身回剑,小弟子正与萧风一处,两人被一个元婴期的天魔追杀,狼狈不堪。 商卿月一剑结果了那天魔,用力将徒儿揽进怀里。 “师尊!”萧风重重喘息着,眼中透着猩红,“燕拂衣——那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什…… 说来也巧,正在此时,他们另侧一只高大的天魔轰然倒下,蓝色血液喷洒漫天,它身后的修士却没能躲开,被那烧灼的液体溅上苍白的脸颊。 ……一张,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脸。 燕拂衣的目光也死死钉在萧风身上,他全身浴血,握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太过与太久的精疲力尽带来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可他竟像毫无所觉,一双漆黑的眼睛落向萧风的方向,浅色的唇张合了一下。 战场太吵了,商卿月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他看得出,燕拂衣问的,是他也在想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 可他们都没能等到回答,延宕川的每个人,都在此时听到一声仿佛将天地间风声尽皆席卷的长啸,天色在一瞬间完全暗了下来。 ——是始终围绕在魔尊身边的骸骨大军。 他们在同一时刻倾巢而出,遮天蔽日,化作一片夹胁死亡的稠密剑雨,朝强弩之末的修士们落了下来。 第40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乱、太快、太无法应对了。 就好像世界都被静了音, 方才还能负隅顽抗的仙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败下来,就好像他们竭力苦战的一天一夜,都只是魔尊高抬贵手之下, 放任的观赏性游戏。 先是低阶的小修士, 然后是各宗长老、甚至成名已久的各方大能……从空中压下的黑紫战阵像一堵来自天外的, 绞杀万物的墙。 远远望去,只要有人或者妖动作稍慢,被那“墙”沾到一点,好好的身躯便会化作一蓬刺眼的黑雾——连血色都看不见的, 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就这么”缓慢而坚定地, 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许多人在尖叫。 似乎还有人……可能是不弃山的长老们,在竭力维持秩序、救助同道, 但这种力量太微小了, 仍不断有新的惨剧上演,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死亡。 溃败的仙门,就像是在一个最寻常的午后, 那片因为不够好运, 而突然被蝗虫过境的麦田。 商卿月竭力护着燕庭霜,在密不透风的魔族中杀出一条血路。 以他尊者的能力,在这种混乱中护住一个人还不算太过困难, 甚至还有余力照看一下紧跟着的萧风。 庭霜没有经历过这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脸色惨白,商卿月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简直像是一块冰雕。 问天剑尊不愿意承认, 可连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这太可怕了,没有人能有足够强硬的心理素质,面对这种一边倒的屠杀。 本能生出的自顾不暇的自私、对大局无能为力的愧疚,这一切比刀子刺入皮肉更加血淋淋的,硬生生将每个人最丑恶的一面撕扯开来,给他们自己看。 心怀苍生的问天剑尊在逃命时,心有偏私,再没能护住第三个人; 满口礼教的灵音法尊更是卑劣,慌不择路时,甚至会躲在弟子身后; 金尊玉贵的妖族少主又被打落泥里,甚至现出了原型,仓皇逃窜…… 反倒是那些平日里极不起眼,被宗门当做燃料的小修士们,或许为袍泽舍生取义,或许竭尽生命互相帮助……他们仍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却在某个人心里,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生死面前,所有往日似乎不可跨越的“阶级”,都变得那么平等。 燕拂衣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便是这样一副仿佛是末日,又简直比末日更令人绝望的情景。 他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有一柄剑,从他的后心正中刺穿了身体,仍在跳动的心脏甚至能感觉到剑锋的森寒,能感受到汩汩的热血,正从锋刃破开的口子里缓缓流淌出去,就像一只破掉的酒囊,正不可挽回地流尽了珍贵的酒浆。 可燕拂衣都不觉得痛,那并不痛,那是很干净、很精准的一剑,若他丹田气海仍在,便正好被这一剑挑破刺穿,碎了什么元婴或者金丹——作为修士来说,必死无疑。 但真可笑,他不是普通的修士,丹田空空,无甚可碎。 因此他只是动弹不得,就像一只被细针刺在木板上的蝴蝶。 那一剑刺来时适逢骸骨战阵开始降落,整条延宕川中散落的兵器被大阵吸引,蓦然浮空,或许只是不凑巧,在归阵的路上,会刺穿许多挡路的身躯。 那太突然,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如若足够幸运,身边有能拉一把的友人,倒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他没有的。 燕拂衣都并不感到诧异,似乎他很早以前,便该足够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反正这一方世界,会在乎他的人,已经没有了。 他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没能想到:对他不好的人,是对所有人都不好。 莫论如何装得心怀天下,在考验真正来临时,除了自己,他们谁都不救。 所以不是他还不够好。 只是他们不好。 …… 商卿月在逃出尸骸战阵的攻击范围、逃至山巅上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时他刚里里外外检查过燕庭霜,确定年轻的爱人除了一点皮外伤外,只是受了点惊吓,刚刚松了一口气。 然后片刻前的画面,就突兀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那一路上濒死极危的道友、痛苦求救的后辈……曾立志要拯救的“苍生”,在那一时一刻中,都变成了逃命路上碍事的阻拦,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利落挥剑斩开的血路中,是否真的全都属于魔族。 怎会…… 可举目望去,万里长川都变成了翻腾的血海,大厦将倾,再无人有力回天。 商卿月闭上了眼。 魔尊的尸骸大阵马上就要落到川底,所有仍被困在战场的人已然避无可避……一切都完了。 “师尊……”燕庭霜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那是什么?” 与他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一种商卿月从未感受过的、拥有过于澎湃的生机的力量,其凌然犹如孤峰皓月,其博大又如同广纳乾坤。 一层淡淡的、仿佛是月色的光华,似乎从山巅上的九观树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像一层薄纱,覆盖向整片战场。 谢陵阳急促的声音再一次伴随钟声响起: “所有人——快退!退回来!!” “是九观圣封!魔族突破不了的,快退回封界!” 那是什么? 方才拼死逃到山崖上的人们愣愣的。 那一片光华从他们身后而起,如同天降的帷幕,生生拦阻在杀人的“魔墙”之下。 数不清的濒死的修士们顿了一瞬,便如同突然间逃过捕捞网的大群鱼儿,挨挨挤挤地、仓皇失措地朝后方逃来。 商卿月知道那是什么,他感到一阵眩晕。 虽然千年以来,大轮明王阵的守阵人一直都是不弃山,可身为尊者,总会知道一点普通人无法触及的秘辛。 传言千年之前,十二金仙以身封印魔尊时,已有擅天衍者推算出,日后必然另有大劫。 魔尊无法被彻底消灭,他会再出现——彼时金仙沉眠,这距离破碎虚空只剩最后一步的妖魔,当世再无人能阻他的脚步。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一线生机。 每一方世界的天道,为避免被心术不正的大能力者崩碎为登天梯的命运,在大劫将至的关口,会为自己设出一位“守夜人”。 守夜人道心不灭,则此方天道永存。 没人知道守夜人是谁,也没人敢保证他有多么坚固的道心——一旦此人被魔族所掳,举世危矣。 按理说,仙门只要倾力守护守夜人,便似乎拿住了魔尊的命脉。 可说来容易,煌煌千年,茫茫人海,无人知晓守夜人将诞生在何时何地。 甚至都不能大张旗鼓找寻——魔尊手眼通天,那反倒可能给他指明了方向。 最后,金仙之首谢九观以身入局,燃烧本源化为守阵巨树,若守夜人一旦被掳,剑仙魂魄便会化为九观圣封,护住人类最后一点缥缈的生机。 从此万里延宕川,许出不许进,若九观树不倒,尚可使人间苟延残喘,或许百年安宁。 可是…… 这是最不得已的办法。 九观圣封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包括妖这两族,已然失去文明的守夜人,进入到背水一战的……最后一百年。 商卿月后背上突然升起一股透入骨髓的凉气,片刻前萧风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炸响。 第44章 “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商卿月的目光有些缓慢地回转过来,明明已知结果,却还是迟疑地向燕庭霜和萧风身后看去。 ……那燕拂衣呢? 刚才事出仓促,他一路上只顾着护住燕庭霜赶紧逃,原来燕拂衣,竟然没有跟上来吗? “庭霜……”商卿月下意识地看向小弟子,燕庭霜心肠柔软,一向最是护着他那兄长,“你哥哥呢?” 燕庭霜一愣。 他才刚刚从极度惊吓中缓过来,甚至还窝在师尊怀中止不住地抖,手脚都冰凉,还正想借此好好撒撒娇。 商卿月这样一问,却让他猛然间怔住,片刻前的一幕幕开始充斥复苏的脑海。 燕庭霜苍白着脸,突然间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确实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燕拂衣死。 但当这件事真正有可能已经发生的时候,他却蓦然被巨大的恐慌击中了。 燕拂衣……怎么可能死呢? 那他以后……他以后要怎么办? 相比起可能会有的、少得可怜的悲伤,最先充斥在燕庭霜心里的,确实是几乎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在一瞬间里转过太多念头——能把挖灵根的事完全掩盖的窃喜,反倒只闪过了短短一瞬。 其实燕庭霜心里对这件事,即使他自己不愿承认,也总有一丝有恃无恐在。 他对于燕拂衣,就总是这么有恃无恐。 燕拂衣会竭尽所能护着他——这是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基础设定”,不容怀疑,不会改变,他再怎么任性自私都没关系,因为那个人傻傻的,就总会护在他身前。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就不见了? 那以后怎么办,难道能指望商卿月吗? 燕庭霜抬眼,对上他师尊黑沉沉的眼,突然间一哆嗦。 萧风怎么说来着?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也就是说,不弃山陵阳真人前日将各掌门留下,说要寻找的那位“守夜人”。是燕拂衣。 燕庭霜不知这其中的故旧渊源,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能看得出所谓“守夜人”的重要性。 更能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延宕川这一战后,最后侥幸存活的仙门之中,正急需一只替罪羊。 那么对关乎生死存亡的守夜人——燕拂衣的见死不救,将会变成一项多可怕的新罪名。 第41章 “大师兄他, 恐怕凶多吉少。” 萧风哑着嗓子,垂下眼睫,掩去对这对师徒与恋人的嘲讽, 他白着脸, 显得很痛心。 “可我刚刚无意听到, 不弃山那位金霞真人对着掌门大喊……说大师兄是什么、什么‘守夜人’——师尊,小师兄,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魔尊要找他,不弃山也要找他?” 燕庭霜的血液都几乎冻住了, 他拼命思索着该如何脱困——今后如果那些人深挖燕拂衣以前的事, 查他为何要经受雷刑, 查他何以从九州第一的青年天才,变成后来丹田空空、经脉残破的模样, 甚至查他在延宕川中, 是如何失去了最后一点获救的机会…… 那他…… 商卿月恐怕也保不住他。 或者说——燕庭霜有些尖刻地想:商卿月,会保他吗? 这个从不允许自己的道德名声染上丝毫瑕疵的、冰清玉洁的问天剑尊,会不顾一切地保他吗? 他们身边突然降下一人,商卿月转过身, 看到谢陵阳一脸急切, 一上来就抓住他的肩膀。 “问天君!灵音君不肯告诉我——你的大弟子燕拂衣呢?是不是、是不是他被魔尊抓走了!你们有看见他吗?” 商卿月:“……似是见过一眼。” 他张了张口,竟为自己本能的答话而感到后悔。 谢陵阳一脸惨然,他身上染了不少血, 不只有魔族的,也有自己的。 在这样战况激烈的战场之中, 即使是尊者之能,若想救助更多的人,也很难独善其身。 谢陵阳的目光落在商卿月身上, 看着他一尘不染的外袍,和明显做出保护姿态的小恋人,明白过来什么。 陵阳真人一向不善掩饰,他的目光太明显,让商卿月感到一阵仿佛羞耻的刺痛。 他下意识放开了拉住燕庭霜的手。 谢陵阳没说什么,他举目望向那一片惨烈的血海,眼中充满愧悔与颓然。 “晚了……”不弃山的掌门喃喃道,“九观圣封已经降下,这都怪我,一切都晚了。” 萧风轻咳一声,插言道:“这怎么能怪真人您呢。” 一时竟然没人想到,他哪来的资格在这里说话。 谢陵阳深深闭了闭眼:“金霞师兄早先提醒我,守夜人很可能就在昆仑……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我若早先逼迫灵音君,说不定……” 再怎么有修养,他看向商卿月的眼神也难免生出怨怪:“问天君,不论如何,他也是你的徒儿,怎能竟当真不管不顾!” 商卿月本能地感到一阵被冒犯的恼火,可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得移开了视线。 谢陵阳即使在尊者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更别提他不弃山掌门的身份,执天下仙门牛耳,商卿月在他面前,都只能谦居后辈。 他也并非真不管不顾,商卿月想,他只是……只是没有想过,燕拂衣只是个年轻的后辈,燕拂衣也需要去救。 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燕拂衣是那个永远不需要多操心的孩子,他不但能把自己照顾好,也能帮着把所有人都照顾好——通常他的能力也足以应对突发状况,商卿月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意识到他们所在的,是连他自己都要万分谨慎的仙魔战场。 谢陵阳摇摇头,如今木已成舟,他无意多做纠缠。 在九观圣封的荫蔽下,死里逃生的仙门众人已然乱成一锅粥,不弃山的弟子,还有些自发帮忙的散修,在到处维持秩序。 谢陵阳叹了口气,反身投入到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中去。 萧风暗中扯起嘴角,也说去相助各宗道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地只余师徒二人,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默。 “……抱歉,师尊,”燕庭霜低下头,用那种带着轻微委屈的温柔声音说,“我当时、当时太害怕了,我还以为,哥哥会自己跟上我们的。” 是啊。 这是很正常的想法,商卿月没法说,他不曾这样想过。 或者说——这已经是被粉饰过的托辞,他当时,对于燕拂衣有没有跟上这件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燕拂衣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在很多时候,没有保护好足够多的人,都是他的罪责。 甚至。 商卿月心底深处,有很小的声音冷冰冰地反问他:难道你没有期望过,让燕拂衣消失吗? 难道你没有想过,燕拂衣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吗?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用力地辩驳自己:我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只是因为很多事情,对他太失望了。 商卿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满腹狰狞的血腥,他晋升尊者以来,长时间守在清净尊贵的剑峰上,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些让人恶心的味道了。 “师尊……”小弟子牵着他的袖子,小声说,“我们可以先回去仙府吗?我好难受啊。” 商卿月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燕庭霜没有变过,仍是那样开朗俊美的面容,脸色带着病弱的、惹人怜惜的苍白,就像那一日在竹林中,他鬓发潮湿,小心翼翼地,为偷偷照顾兄长一事红着脸道歉。 …… 商卿月突然一怔。 那日的情景又重新回到脑海里,他似乎这才开始仔细审视画面中的一幕幕,然后突然间意识到,燕庭霜从未说过,他是在偷偷照顾燕拂衣。 在只有他们师徒私下相处时,也从未给兄长求过情。 为什么呢? 商卿月好像从没认真思考过。关于两个弟子之间的关系,他好像总是那么本能地认为,燕庭霜乐观开朗,体恤兄长,而燕拂衣心胸狭隘,实在不值得。 毕竟每次一发生什么事,将罪魁祸首冠在燕拂衣头上,那么好像解决所有事,都变得很容易。 反正……他既不会撒娇,也不会愤怒地申诉,他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所以商卿月便也总想当然地认为,如同在他们还年幼时,燕拂衣害死燕然师妹那样,罪行昭彰,根本无需多想。 可现在,燕拂衣突然不见了。 那个能很方便地推脱所有罪名的弟子突然不见了,问天剑尊突然间茫然起来——他甚至有可能,还是那位传说中天道选定,至纯至正的守夜人。 “庭霜,”商卿月很突兀地开口,“那一日,清鹤回来禀报战况时,你已经见过了燕拂衣?” 燕庭霜一愣。 他脸上隐藏的不安之色愈发明显,仍强笑道:“是、是啊,师尊不是还让我拿些丹药给他……” 第45章 商卿月蹙眉:“你拿了吗?” 燕庭霜的笑容僵在脸上。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剑尊从上而下望着他,冷淡的双眼好似一对净透的琉璃。 很多事情只是不愿多想,可但凡出现一个契机,要回过头去看时,以尊者的境界,又如何会看不出许多端倪? 可商卿月心里又突然一软,他从不愿怀疑燕庭霜,可如今形势所逼,看着爱人脸上的怔愣与不安,他亦很是心痛。 他怎么可以开始疑心庭霜呢。 难道只是因为芮木医尊那一句无心之言,因为一个常年闭关,只是看在哭魂叶面子上才救他一命的医修,记错了他门下的两位弟子? 怎可如此,当年是庭霜舍命救他,又那般精心照顾,这才有后日的问天剑尊…… 商卿月这样想着,拂过剑柄的手指,却本能地去寻找那枚随身携带经年,已被他摩挲得光润透亮的翠珠。 他却没能找到。 剑尊连贯的思维突然一滞,愣了一下,才缓缓地将目光偏向剑柄挂坠。 那枚已经太过熟悉的翠珠不见了,在不知道哪个时刻,或是被割断了悬挂的细绳,或是在战乱中破碎。 就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遗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商卿月的心砰砰跳起来,他与燕庭霜相恋日久,那定情信物从不曾离身的,如今突然不见了,竟让他感到几分心虚。 商卿月抬手扶助燕庭霜仿佛摇摇欲坠的瘦弱肩膀:“抱歉,庭霜,我不该这样问你……我们先回去仙府休息,之后的事,我再与掌门师兄商议。” 燕庭霜突然抬起了眼。 商卿月愣住了,他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他从未见过燕庭霜这样的神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那么陌生且冰冷,只是一眼,却令他遍体生寒。 “庭霜……” “师尊其实是想问,我那日隐藏燕拂衣来到前线的消息,是想对他做什么吧?” 燕庭霜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丝陌生的讥讽:“今日虽只是一眼,但以您尊者的境界,想必早看得出来,燕拂衣的状态,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你是想问,我那日是否对他做了什么,我突然间觉醒的天赋,与这些有没有关系?” “这世上有种手段,可毁人仙途,改人记忆,师尊和掌门,明明应当都熟悉的。” 商卿月的心脏几乎骤停。 眼前的燕庭霜,就像一只素来柔善可人的宠物兔,突然间亮出血腥狰狞的獠牙,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可心底最深处,方才质问他的那个小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刺了出来。 你真的,从未怀疑过吗? 你当真从不知晓,燕氏兄弟的相处远非燕庭霜表现出的那般,当真不知晓,有许多次,都是燕庭霜在说谎吗? …… “五年之前,”燕庭霜竟轻笑了一下,“那个晚上,我也在。” 商卿月竟无端退后了一步。 他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爱人,突然间意识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燕庭霜声音轻柔:“掌门后来的说法是什么?哦对……他说,是燕拂衣练功时不小心,打破了后山的魔族封印,他甚至想有意误导舆论,让人疑心是燕拂衣勾结魔修,被李浮誉撞见,为怕暴露,两人才联合起来,杀了李浮誉。” “但是师尊,你不曾见过,燕拂衣看着李浮誉的眼神吗?” 燕庭霜压低了声音,他脸上的神色有些轻微的扭曲,说不上是觉得可笑,还是夹杂了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我不太清楚事情全部的前因后果,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蓄意勾结’,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掌门是怎么好意思的呢——那样做的人,分明是他啊。” “庭霜,”商卿月极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庭霜眯了眯眼:“你为了所谓昆仑的脸面,在这样的事情上帮掌门隐瞒,到头来还要怀疑我,是不是算计了燕拂衣的仙骨?” “我何曾……” 商卿月的声音被吞没在嗓子里,他看着燕庭霜的眼睛,竟无法再做任何强言争辩。 这是让他始终心中有愧的事,可……可燕拂衣自己也该明白,师兄作为掌门,代表的是整个昆仑。 为了昆仑,如何能让李安世的名字和魔族扯上关系? 燕拂衣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才会同意。 他当然同意了的……他不同意的话,师兄的神魂封印之法,又如何能够施展。 商卿月说不清,他头脑中现在拼命找理由,到底是想反驳燕庭霜,还是只想说服自己。 他只知道,稳固了多年的灵台竟都因此而隐隐发颤,一往无前的问天剑尊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惶恐。 不是这样的。商卿月告诉自己:这只是燕庭霜的一面之词,即使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燕庭霜抬起手腕,他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师尊可能不知道,”燕庭霜说,“这是李浮誉从不离身的东西——燕拂衣一直在找,掌门也一直在找,因为这翠珠,有为神魂留影之能。” 商卿月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念珠上。 那是他如此熟悉的色泽……那颗在他本命灵剑剑穗上缀着许多年的翠珠,若与之混在一处,绝无二致。 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商卿月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胆怯,对那隐隐逼近的念头,竟如缩头乌龟般,拼命地连碰都不敢碰。 燕庭霜朝他从不匹配的爱人逼近一步。 “师尊,你帮帮我。”他说,“你也不想让当年的真相,与今日之事一起公之于天下吧?” 那感觉,就像被冰凉的瀑布迎面泼下。 一股尖锐的郁气冲上商卿月的咽喉,他险些吐出血来。 话说到这份上时,燕拂衣如今生死如何,好像又不重要了。 ——不如说,商卿月从未有多在意这个,远不如被自认从无亏待的爱人背叛,与一直以为乖顺温良的小徒弟,到头来竟是他看走了眼。 他商卿月,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徒儿,又怎么可能倾慕这样的爱人! 那种不敢相信催生出激烈的愤怒和耻辱,剑尊清淡的面色都隐隐发红,甚至感到一种仿佛灵气走岔了路般的头晕目眩。 他握紧了拳,浑厚的灵气在袍袖间鼓荡,方寸之间顿时飞沙走石,有尖锐的小石子飞舞起来,在燕庭霜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商卿月的声音都哑了:“你竟敢威胁我。” 燕庭霜笑了一笑。 他深知,这曾是师尊很喜欢的笑容。 商卿月这个人,看似如月淡泊,实则自矜自傲、目下无尘。 在他眼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该在他这天才面前自惭形秽,都该自动对他俯首称臣。 他如今这么生气,其实与燕拂衣都没有多少关系,像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于曾做错的事从不会真的承认,而只会在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虚情假意地拿出一点怜悯和眼泪,道一声“可惜”。 那惺惺作态也不是为了被冤枉的受害者,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只是不能容忍被愚弄,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也会做错事,又因为自己的错,而造成了承担不了的后果。 但此时此刻,商卿月还只是对所谓“真相”窥见冰山一角,他还不知道,在经年的自以为是中,他错过了多少本该避免的错待和真相。 到那时候,或许他真会道心不稳、生不如死,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燕庭霜竟然觉出一点冷漠的快意。 “在师尊你与掌门这样的尊者眼里,普通弟子的死活,可能向来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可如果——燕拂衣真的是守夜人呢?” 商卿月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 可燕拂衣怎么可能是守夜人呢?他凭什么是……他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怎么可能拥有一颗连天道都承认的道心? 一定是弄错了,如今九观圣封落下,未必就与燕拂衣有关系,也或许只是凑巧,仔细想想,陵阳真人方才,也没有说出一锤定音的准话…… “师尊,我确实对燕拂衣做过一些错事,可不论这些,单只扪心台的天雷之刑便足以去掉他半条命,他没死也就算了……你猜他是凭什么能前来延宕川,又是凭什么,仍有这几日自保的能力?” 商卿月在原地僵硬地站着,就像一座石雕。 他先是指尖颤抖,后来发展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如若真是燕拂衣,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苍生劫难之中,有多少是该分属于他的因果? “你受不了的,师尊。” 燕庭霜残忍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是对于苍生遭难这件事本身的愧悔,而是不能接受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曾有多少次机会力挽狂澜,却什么都没有做。” 曾经在泽梧秘境时,若他能辨别出燕拂衣于燕庭霜孰对孰错; 第46章 云之巅上,若金霞逼问李清鹤时,他能多说一句话; 后来燕庭霜突然觉醒了天赋,若他能想着,查上一查; 甚至就前几日,就在刚才…… 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将谢陵阳的话联系上燕拂衣。 可偏偏,一次都没有。 “真可笑,”燕庭霜天真的笑容竟如恶魔一般,“就像李清鹤也从未想过,怎么可能是燕拂衣害死了李浮誉。他只是很开心,可以把兄长横死的愤怒,撒向一个不会反抗的人。” “从本质上讲,你们昆仑的人,全都一个样。” “别说了——” “陵阳真人与你们不同,那些不弃山的真人们,是真的在意天下苍生,所以他们此刻恨不得以血肉生命换取守夜人平安,即使身受重伤,也在延宕川中奔忙救人……看到了吗?还有数不清的不弃山弟子在冲阵,即使明知徒劳,即使明知后退就可以保命,他们也仍前赴后继地去魔尊面前送死,妄图再把人抢回来。” “而你,师尊,你与我这个筑基期的无名小卒在这里,掰扯对燕拂衣见死不救,究竟是谁的责任。” 燕庭霜从未在他师尊面前,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他永远伪装得开朗恭顺,永远在上位者面前扮演成他们喜爱的样子。 从最开始面对他们的母亲,及至到了昆仑,面对师尊与掌门。 有时候,那些自诩聪明的人真的很傻,因为他们从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比如说,燕然怎么会对一只来路不明的精怪心软,认为它会像承诺的那样,一生守护她的儿子,而赐予它骨血灵胎,让它重生为人呢? 李安世怎么就确信,是因为更沉稳的哥哥贪玩,而引来的敌人害死了母亲呢? 商卿月怎么就能相信,那株生长在极险之地的哭魂叶,真是他体弱多病的小弟子拿回来的呢? …… 燕庭霜观察了许多年,学习了许多年,早已发现人这个物种,虚伪、贪婪,愚昧到荒谬。 或许在他认识的人中,也只有燕拂衣是不同的。 从成为燕然的“小儿子”开始,燕庭霜看到燕拂衣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像是月亮。 他从前是只孱弱的小妖,没有美貌,也没有能力自保,在遍地天敌环伺的境地里,只有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不会伤害他,还会在夜里散发出美丽的、能疗愈伤痕的光。 又干净又温柔的月亮,其实他好喜欢。 只是,他学得太好,终究也变成了虚伪贪婪的人类,占尽月亮的光,便觉得那光理所当然。 可现在,月亮沾了血色,好像,就要熄灭了。 燕庭霜说:“那个任我们折辱毁誉都不会反抗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你闭嘴!” 商卿月绷断了最后一分自制,他恶狠狠地盯着片刻前还柔情蜜意的恋人,本命灵剑倏然出窍,剑锋直指燕庭霜的咽喉。 然后他看到了一种又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得逞的笑意。 燕庭霜也盯着他,突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剑锋!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剑尊的灵剑何其锋利,几乎立刻就要削断青年的手指,大量鲜血将他手腕上那串翠珠都染得狰狞可怖,燕庭霜脸色一变,扑通跪下,露出极为惊惧哀凄之色。 “师尊饶命,师尊饶命!我绝不会说漏嘴,也绝不敢向您寻仇的!” 什…… 一道惊人的劲力从身后袭来,是尊者之阶的力道! 商卿月方才心思巨震之下,竟都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身反抗,那一掌生生落在他后心,将他整个人打飞起来,霸道的灵力冲入经脉脏腑,让他当场便喷出一口血来。 他在尘土中翻滚了一下才能起身,勉力回头看去,便见燕庭霜被一位老者拉至身后。 是万丈点星斋斋主,同尘道尊庄和光。 老人身着缀满星辰的长袍,满面怒容,还欲再动手。 “商卿月!你身为剑尊,为掩盖恶行,竟对门下弟子出手——你要不要脸!” 燕庭霜虚弱地躲在同尘道尊身后,伸手怯怯地拉住他衣袖,满脸隐忍:“不……斋主,都是我不好,您别怪我师尊。” 庄和光怒意更胜:“金霞说时我还不信,莫非真是你,害了守夜人!” 商卿月:“……” 他站起身,在荒谬的无措之中,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燕庭霜刻意露出那串手串,就是在提醒他……若他真那么在意昆仑声誉,是否要用掌门的万劫不复,来保住自己名声的清白。 不知怎的,那一日在泽梧秘境时,燕拂衣低垂的睫毛,与苍白的脸,突然间浮现出来。 当时,刚刚才经过艰难一战的青年似是已倦极,对是否被相信这件事全无所谓,面对弟弟的栽赃和师尊的责难,也只是似有若无地望着飞扬的风雪,咽下血腥,说道: “师尊要罚便罚吧。” 商卿月总认为,清者自清,燕拂衣摆出那副样子,他便觉得他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可如今被抛入相同的境地,他突然间发现,原来已被认定罪名时的辩驳有多苍白无力,当人们需要一只替罪羊时,谁又会在意羊的想法。 …… 商卿月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竟会想起那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修真者的一生太过漫长了。尤其是晋升尊者之境后,连千年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一生,那些在从前会觉得激烈、重大、走也走不出的情绪,都会被时间慢慢拉扯成风中的柳絮,一吹就散。 因此越是站在顶端的人,越是健忘,在这一刻之前,商卿月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竟连那一日,燕拂衣睫毛上的雪花都记得清楚。 就像二十几年前,他看着被锁在扪心高台上的师妹,鬓发凌乱,浑身浴血,却目光凛然,鼻尖上挂着一颗混杂血色的汗珠。 那画面鲜明又闪耀,在商卿月心里埋着,经年不得安生。 商卿月少年入道,那时大师兄李安世已有几百的寿数,是修真界德高望重的一方巨擎,忙着代理掌门事务,与他相处不多。 倒是小师妹燕然刚巧与他不差几岁,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商卿月已然无从得知——或不敢去想,他的一腔同门情谊是否有过变质的瞬间。 但在听说师妹被一个邪恶的魔修掳走时,他怒火冲天,孤身一人挑了七处魔修据点,所过之处血海翻腾,问天剑以杀入道,一战成名。 可再次见到师妹,她却是被门中长辈“捉”回来。 她说她不是被威逼胁迫、强取豪夺。她是心甘情愿。 昆仑道宗上一任掌门的关门弟子,逆徒燕然,愿在扪心台受九十九道雷刑,以赎道心不稳,令宗门蒙羞之罪。 但她心甘情愿。 商卿月惊诧于她的自甘堕落,严词斥责,以至亲自掌刑。 他至今不能理解,令小师妹如此鬼迷心窍的情爱是为何物,值得她生生悖逆了师门自幼教诲,弃了百年修行。 …… 后来师兄将那两个怯生生的孩子带到剑峰上,商卿月一点都不想见。 但他还是见了,不但见了,如今想起,那一日的情景,都好像仍在昨天。 其实凡人说七岁看老,那时候看燕拂衣于燕庭霜,便已能隐约窥见后来的模样。 那一对说是孪生的兄弟,长得一点不一样,性子也一点不一样。 商卿月第一眼,便更喜欢燕庭霜。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更像燕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完全是。 更是因为,燕庭霜具备所有正常小孩子的特性:会哭泣吵闹,忘性大,时常任谁哄上一两句,便会挂着泪珠,又甜甜地笑——那时的问天剑当然不会带孩子,但剑峰有许多人帮他操心,他便只是偶尔看见,觉得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有些好玩。 但燕拂衣就不一样。 那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可眼神沉静,进退有矩,一举一动都极年少老成。 那种精雕细琢出来的懂事和优秀,让不少其他峰的长老都看着眼热,却一点都不像商卿月看着长大的师妹。 他有时看着燕拂衣,会从那孩子身上不符合年龄的言行中,感到莫名的压力。 他那种言行间魅惑人心的特质——商卿月想,大概就来源于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那让他师妹毁于一旦的魔鬼。 这种偏见不是在日积月累中形成的,而来源于兄弟俩拜师的第一面。 燕拂衣站得笔直,朝他行礼,而燕庭霜还很是羞怯,拉着哥哥的袖子,半个身子都藏在他后面。 商卿月刚诛杀一只天魔,剑上还滴着血,对师兄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面无表情:“燕然呢?” 李安世叹了口气。 “她不在了,”李安世那时已接任掌门之位,“有人……洗劫了她隐居的山谷。” 第47章 商卿月平平的目光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她藏了许多年,连我都没找到,怎会平白被人发现?” 他便看见燕庭霜双眼红通通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哥哥,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手。 “哥哥不是……”小孩儿抽噎着说,“哥哥只是想吃娘做的梅花酥,他不是故意的。” 商卿月看见,师兄往燕拂衣身上投去极为憎恶的一眼。 他也注意到那个孩子,脸色苍白,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小小的燕拂衣凝视了燕庭霜一会儿,垂下眼睛去,没有说话。 那个低垂眼睛的沉默模样,仿佛就代表了燕拂衣在商卿月心中的样子,从小到大,他仿佛见过许多次。 以至于商卿月在很有一段时间之后,才第一次看清燕拂衣的眼睛。 他那时有些惊诧,偏偏那双眼睛,在一张陌生的脸上,让他觉得该死的熟悉。 那是什么时候? 商卿月想着,非常惊讶于这些从前以为无用的画面,竟然还能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因为太少想起,而像束之高阁的书本一般,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悄悄蒙上了尘,被岁月逐渐变得破旧、残损,最后哪一天,就可能会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地碎片。 商卿月在山巅的冷风中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可能是他刚把两个弟子收入门下几个月时,偶有一天结束闭关,想起自己已成了人家的师尊,便想着去瞧瞧他们的修行。 燕庭霜就在两人的小院里,低头琢磨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商卿月走过去,见他在研究自己月前给的剑谱。 他有些欣慰,早先听说这孩子体弱多病,还以为仍在修养,可如今看来,虽然功课落下些,却勤能补拙,算是可塑之才。 商卿月点拨了燕庭霜几句,却没看见燕拂衣,问燕庭霜也支支吾吾的,最后吓得眼中都含了泪,只敢很小声地告诉他,哥哥在后山。 然后更小声地求情,说哥哥不是躲懒,是掌门传唤。 商卿月焉能不知,李安世常年居于主峰,事务繁忙,哪来的闲情逸致,叫他剑峰的徒儿,还躲去后山? 他对这花招心里存了不耐烦,冷着脸到后山去,果然碰到了行色匆匆的燕拂衣。 燕拂衣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时比,好似更瘦削了些,猛然看见他时似是吓了一跳,眼中却骤然焕发出一点光彩。 商卿月拧着眉,见他身上染了尘土,挂着细小的枝叶,一看就是在山中胡混了半日。 他张口斥责燕拂衣懈怠修行,那孩子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害怕地朝后看了一眼,试图解释。 可商卿月没有耐心听他狡辩,让他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别一天天净想出些立不住的借口,竟还敢拉出掌门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回想起来,是在那一日,他亲眼看着燕拂衣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 可商卿月当时没有在意,或许是刻意忽略,不去看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也不去看他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在那时的他心里,这些都没有“大徒弟竟敢对自己的斥责提出质疑”重要。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竟会如此在意这个? 商卿月感到寒冷,他明明应该早已经摒弃了凡人对于令人不愉的温度的感知,可那冷从心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鲜明又刺骨,让他想要忽略都忽略不掉。 燕庭霜诅咒般的声音像蛇一样缠上来。 他说得对,作为曾经的恋人,燕庭霜那么了解他,知道他掩藏在清冷出尘的外表下卑劣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从不是个公正的人,他更在意自己的“面子”,对于名义上的弟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 更有甚者,连燕庭霜都没能挖掘出他心里最深处的冷漠。 商卿月只是觉得厌烦,厌烦于这个弟子可能会带来的,他与掌门师兄之间的龃龉,他无意充当什么保护者,他只想躲在剑峰上,清清静静地、高高在上地,修他的剑。 小燕拂衣的眼睛在那时与燕然师妹的重合了,那样清澈、坦然,却又写满了抗争和执拗的眼睛。 那么讨厌。 他这样的想法,一定通过脸色和话语表现出来,又被那个心思过于敏慧的弟子察觉了出来。 小小的燕拂衣眼中求救的光熄灭了,他幅度很小地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道歉。 在那之后,据商卿月偶尔听到,门中弟子们私下讨论时说,大师兄无论寒暑,即使伤重,也日日习剑苦修,从无一日间断。 商卿月低头,看到自己的手。 那双手惯于握剑,他以剑为尊号,不会认不出另一双将剑当做生命的手。 连商卿月也不得不承认,燕拂衣着实是个天生的剑修。 他修行的速度和天资都堪称恐怖,商卿月当年发现这一点时,未必没有生出一点隐秘的不适,而当觉察到这一点并非只有他能看出来时,不适便愈演愈烈,化作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恼。 他是见过燕拂衣使出全力时,不论修为高低,那种仅在剑道的领悟上看,便令人目眩神迷的剑法的。 那时商卿月还未晋位剑尊,他与几个不相上下的合体大圆满的道友,都看见了那一幕。 剑修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可那一日,几位成名已久的前辈都目露激赏,争先恐后地表达对燕拂衣的喜爱之情,纷纷请求商卿月将徒儿让给他们教几天,好能过几把“不论怎么谜语人徒弟都能领悟”的瘾。 商卿月面上谦逊,事后只余师徒二人时,却见那张脸上出现一点点自己从未见过的兴奋腼腆,那么碍眼。 他告诫燕拂衣,剑峰门下不许张扬自矜、沽名钓誉,若总那么爱出风头,或想改换门庭,就早早滚出昆仑去。 少年的脸瞬间便作煞白,燕拂衣立即跪地认错,颤抖着发誓绝无二心。 商卿月让他跪了半日,最后是掌门师兄那不孝子又来插科打诨,让他不得不轻轻揭过此事,后来也没有再提。 李浮誉身死那年,不弃山金霞真人来昆仑收徒,商卿月见他对李清鹤百般期待,听他说曾与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友论剑时,听到的惊为天人的感悟,心中便早有了计较。 每一次,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能力去发觉真相,他只是嫌烦,只是不愿。 ……而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就像燕庭霜说的,比起真相,他总是更纠结于自己在天下人眼中的清正体面。 到了如今,他一遍遍地在记忆中翻找过去,一点点挖出来从将燕拂衣收为弟子,到如今的桩桩件件,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忏悔,而只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些细枝末节,来证明燕拂衣确实是个不堪造就的孽徒,值得他上个月发遍天下的饬令。 或者至少,他想要证明燕拂衣不是那个关键的“守夜人”。 ——怎么就偏偏是他呢?或许只是凑巧,只是恰好在混乱的大战之中,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守夜人也在那个时候被魔族掳去了。 这样的话,燕拂衣的事,就还只是他们昆仑的内务,没人有权指手画脚,没人有立场对他指责问罪。 可问天剑尊在延宕川旁的山巅上站了一夜,想了一夜,血腥味的冷风吹得透了骨,也终究没能为自己的这一次失误,找到理由。 他再拖不下去了,万丈点星斋的庄和光把燕庭霜带回了大营,商卿月都能想到,他曾经选定的爱人会用怎样巧妙的语言、神态和编得天衣无缝的故事,把所有的罪责都载到他身上来。 而他甚至都不能反驳。 燕庭霜会用九分真一分假的语言陷阱,这是一回事,而他甚至还手握着曾属于李浮誉的遗物。 ——那将牵扯到另一件被埋藏在岁月中的悬案,会让他们昆仑从只是识人不明、眼盲心瞎的笑柄,真的沦为天下人眼中勾结妖魔、要为今日危局负责的罪佞。 第42章 一夜过去, 昨日过于惨烈的战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柔和的银光静静笼罩在延宕川上方,黑压压的魔族大军,与残兵败将的修仙者们, 都已经撤走了。 没人来“捉拿”商卿月, 可他始终拖延着, 一点都不想回到后方的大营。 对于商卿月这种人来说,想到有可能会面对鄙夷嘲讽的目光,想到曾经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无知小人,如今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朝他啐一口——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燕拂衣呢, 他从前过的, 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东方隐隐泛出日出的金光, 问天剑尊站在风里,身上如同凡人般沾了晨露。 他其实早就不愿再去想有关燕拂衣的事, 可又不得不想, 一个个念头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他心里,拷问折磨,一刻都不得闲。 昨晚的第一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又回溯到过往。 此时已经很清楚, 第一次见面时谈及师妹的死因, 燕庭霜大概率在说谎。 第48章 即使不是,他想,究竟是多么没担当的大人, 才会把那样惨烈的灾难,全都怪在一个孩子身上。 第二个时辰过去时, 商卿月终究缓慢地、无可辩驳地意识到,在他伤重濒死时找到鬼哭草,请动芮木医尊救命的人, 从来都不是燕庭霜。 难怪那时燕拂衣不见了,鬼哭草总生长在绝难踏入的艰险之地,他定然为此受了重伤,以致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燕庭霜轻巧地抢走了一切。 而他眼盲心瞎,从未怀疑过如此显而易见的真相。 尖锐的疼痛像要把心脏都揪扯成碎片,堂堂问天剑尊眼前发黑,他都不耻于说出自己曾做了什么,又凭什么那样做。 此时想到过去与燕庭霜的相处,都令他感到恶心,而与此同时,他又是怎么对待燕拂衣的? 第三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想,燕拂衣从来,其实也是骨子里清傲的剑修啊。 那是一次昆仑难得团聚欢庆的宴饮,商卿月忘记了到底是因为新年,还是有什么要庆祝的事,总之他们所有人聚在云之巅,气氛难得和睦。 长老们聚在前殿,小辈们都早早去后头花园里自在,商卿月或许是酒意上头,出得殿来,想去花园散散心。 隔着一片梅林与山石,他看见李清鹤喝多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赖在燕拂衣怀里抱住他不放,李浮誉在一边黑着脸,抓着后领子使劲拽,也拽不出他亲弟弟来。 燕拂衣在笑,他在师尊面前绝少露出那种笑容,粉白的唇角微微翘着,也似枝上的梅花。 李清鹤像一只八爪鱼那样把人缠住,醉醺醺夸他笑得好看,是凡间话本里那种,能让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 李浮誉的脸黑成了锅底,毫不留情地把弟弟脑门敲得嘣嘣响。 燕拂衣笑着拉住李浮誉的手,让他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也饮了酒,总比平日端正自持的模样放肆,在最亲近的朋友们面前便显出一种毫不做作的傲然。 还是少年的燕拂衣说,他要做天下人交口称颂的侠客,扶危济困,让妖魔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什么君王将相,万丈红尘,轻薄名声……那些有碍修行的东西,沾都不要沾到他的靴子上。 …… 可是后来呢? 后来商卿月便亲见他跌进红尘的泥土里,举目四顾都孤立无援,那些骂名毁誉如同箭矢,都落在他身上。 那双眼睛里,原本月华似的清晖渐渐全消散不见了,周围笑闹簇拥的群星也都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总是一个人,不苟言笑,霜华满身。 商卿月想着,心痛让他简直觉得像被埋进了深不见底的雪里,根本喘不过气。 他这时又才第二次、真切而无比鲜明地意识到:燕拂衣或许已经死了,或者更糟,作为这一方世界的守夜人,被魔尊掳去了无相宫。 要生生破去一个人的道心——他会遭遇什么,商卿月只是思及这个念头,都觉得浑身血液僵冷,不寒而栗。 胸腔里生出一种几乎是尖锐的恐惧,在商卿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终于不同抗辩地戳破他拙劣的自我安慰,像一把冰做成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他卑劣懦弱的心境。 他原本是可以救下燕拂衣的。 他原本可以,让事情不至滑向最无可挽回的深渊——这份结果不是昨日的刹那忽略造成的,而远远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开始,从他面对大弟子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救开始。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过,甚至成为推波助澜的帮凶,让一轮纯净出尘的月亮一点点被掏空、染黑,最后从夜空中彻底掉了下去。 这么多年,他有什么资格,摆出师尊的架子,道貌岸然地去规训和谴责燕拂衣呢? 即使到了刚才,到了现在,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还在拼命地推责任、找借口,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才是自己从前口口声声所说,做错了都不敢认的那种人。 ——不配成为剑修的那种人。 不…… 商卿月终于动了动,他站在原地太久了,心境又大起大落,因此简直像个孱弱的凡人那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他举步想要向前走时一个踉跄,险些丢脸地跌倒。 问天剑尊定定神,抽出自己的本命灵剑来。 那种冲动是突然间涌上来的。商卿月一步一步,往一片狼藉的延宕川中走去。 总有那么一点点渺茫的,也许是自欺欺人的希望在——或许燕拂衣,还在那里呢? 高高在上的问天剑尊,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血和泥土混杂成的污泥里,华贵干净的袍角被弄得一片脏污。 他看也未看,凭借着已经开始逐渐模糊的记忆,朝昨日最后见到燕拂衣的方向走去。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血肉污浊,冲天的血腥气搅进脑子里,令人闻之欲呕。 商卿月只犹豫了一下,便俯下身去,强忍着恶心翻找起来。 他没法想象,燕拂衣可能也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或许,这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可是没有。 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视线模糊、肢体麻木,那空荡荡的仙魔战场中,仍只凝聚着不散的怨气,没有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他真的不在这里了。 真的被魔尊抓走了吗? 商卿月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更害怕哪个结果——死亡意味着再也没有赎罪的机会,而另外一个则意味着,燕拂衣会遭受比死更糟糕的事。 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一点一点将心脏都浸满,商卿月的动作简直有些疯狂起来,到了后来,他甚至已不再在意那些脏东西会不会沾在自己脸上,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绝望地胡乱撕咬挣扎,拼命想要找寻一个自己未必期待的结果。 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 就像被缚仙绳牢牢捆住元神,商卿月浑身血液都好像在一瞬间凝滞,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没有控制好的灵气在周身一炸,卷起了一阵尸山血海中的飓风。 那触感太熟悉,让他所有的动作全都顿住,连呼吸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都被关停了所有声音,时间也被粘稠地拉长了,商卿月一时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指尖很艰难地动了动,在血污之中感到难以言喻的寒冷。 那一块污物被缓慢地拨开,露出下面小小的、不复当日华美的碧色。 那是一颗碎成两半的翠珠。 随着尊者的触碰,和环境中流淌的灵力影响,那破碎的珠子似乎被激活了,上面光泽一闪,蓦然跳出一副立体的画面来。 商卿月呆呆地看着,喉结很明显地动了一下。 仿佛又回到昨日末日来临般的战场,那画面中,数不清的修士都在仓皇逃命,空中弥散着各种颜色的光,还有天幕般厚重的尸阵正缓缓落下。 商卿月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他搂着燕庭霜,化作流光,一次都没有回头。 画面颤抖了一下,有人的身躯在旁边跌倒。 是……是燕拂衣的脸。 他被一把破旧而不起眼的长剑,当胸穿透,连动都不再动得了了。 商卿月被一股巨大的疼痛击中,他踉跄了一下,都没发现自己跪了下来,可无论他怎么伸手,都只能从那过去的影像中生生穿过去。 他再也碰不到那个人了。 青年很安静地倒在地上,目光似乎也没有看往他们逃走的方向,而是望着天空,浅淡的双眸倒映出那些景象,仿佛净透的琉璃。 染血的指尖努力屈伸了一下,想碰碰那颗碎在地上的珠子。 他嘴角竟然翘了翘,不计其数的鲜血因着这个动作,从口中滑落出来,流到地上,与那些脏污混在一处。 无论商卿月怎么努力,都分辨不出那颤抖着的苍白嘴唇中,曾想说出句什么话。 他只是看着,看着燕拂衣手指终究停留在碎珠寸许之外,长长的睫毛似乎很疲惫地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然后,他看到一双华贵的靴子,上面缀满了秘银织就的暗绣,黑紫符文巧妙嵌在宝石里,在一尘不染的布料上闪闪发光。 一名极俊美风流的魔修俯下身来,将无声无息的躯体打横抱起。 他长发上细碎的珠玉叮当作响,垂在不知是死是活的的人颈侧,手指拂过紧闭的双目,似是触碰什么终于找到的珍宝。 燕拂衣的一只手软软垂落下来,黑色的袍袖有些破损,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那上面也戴了一串深碧色的圆润串珠。 随着他的动作,珠子似是断了线,忽然间散开,像是翠色的眼泪,扑簌簌落了满地,无人在意。 商卿月在这再也无力挽回的整整一日之后,跪在血污泥水里,眼睁睁看着。 魔族少主相钧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弄丢的徒儿带走了。 第43章 第49章 商卿月在延宕川待了许久。 他以比之前更加疯狂的状态, 去找刚才的画面最后,从燕拂衣腕上掉下的珠子——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拼命想找到那些或许记载着过去的东西, 好像那就能让心头的罪恶感减轻一点点。 可他终究没能找到, 明明当时该落了一地的翠珠, 就像被施了隐藏的魔法,即使以尊者境界的神识探查,最后也只找到了一颗。 商卿月几乎是慌乱地将那一颗珠子藏进怀里,不敢碰, 也不敢看, 但现在若有人敢与他来抢, 不论是谁,他都必将那人一剑穿心。 至于那颗已经碎掉的珠子里, 最后储存的一点点画面早已熄灭了, 珠子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珠子。 或许曾制作它的,是再珍贵不过的玉料,但由于给错了人,被弄丢了, 终究还是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模样, 躺在剑尊掌心里,碎得拼都不再拼的起来。 商卿月喘着粗气,他现在不再有剑峰上尊一尘不染的清华了, 而是面色发红,形容粗鄙, 像个刚经历逃难的凡夫俗子。 可他不在意,他只是停不下来地又想到: 那魔族少主又是什么人,他对燕拂衣的态度, 为何那般……暧昧? 商卿月是认得那位叫做相钧的少主的,李清鹤跟他说过,那年纪轻轻的魔修不是金丹大圆满,便是已经修成了元婴,天赋之高,简直让人害怕。 商卿月也知道,这位少主即使在魔修之间,也名声不好,传说他性情残暴,喜怒无常,却又性好美色,殿中侍候的美人不分男女,大多结局凄惨,不得善终。 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如果燕拂衣不是守夜人,那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不祥的猜测让商卿月心中如有刀刃翻搅——事到如今,不论燕拂衣究竟是不是那个人,他的下场都会成为寻常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噩梦。 那再无路可逃、再不得侥幸的可怕未来,快要将商卿月逼*疯了。 他再也无法抵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是他亲手将师妹的孩子、将自己的弟子、将曾救过他一命的那个人,推进了生不如死的深渊,因为他可悲的怯懦、愚蠢的嫉妒……哪怕到了刚刚,他也还存着那些可笑的幻想,渴望减轻一点肩上吞噬血肉的罪孽。 或许他该快回到大营去,接受仙门对他的制裁。 无论那些人要怎么对待他,也是他活该的。 商卿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有些分不清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凌乱的发丝被吹进眼睛里,挡住了温暖的光。 问天剑尊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出延宕川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剑尊?” 按理说,商卿月这时不会对旁人招呼有任何反应,但他偏偏认出了那个声音。 商卿月豁然转身。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妖族少主邹惑,正有些犹疑地站在他面前。 商卿月看着他,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里就有这一个。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有一张脸来提醒他,他们还对燕拂衣做过什么。 邹惑其实只是路过。 有母亲和族人的庇护,他在昨日的战争中虽狼狈了些,但没受什么伤。 后来九观圣封出现,对于他这样不知真相的后辈来说,其实是绝处逢生,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难。 一夜过去,人妖两族所有的尊者都聚在一起,不知商量什么大事,邹惑在宫中坐不住,便甩开下人,出来透透气。 没想到就碰到了问天剑尊。 他怎么没在仙宫里,和其他尊者一起议事? 邹惑并不喜欢商卿月,毕竟他是“那个人”的师尊。 但当时母亲带他闹上昆仑时,问天剑尊倒也没偏袒门下,因此对于这位冷冰冰的尊者,他尚且能让自己面子上过得去。 邹惑停住脚步,有些懒散地行了一礼。 商卿月:“……” 那一夜的雷声,瞬间便又响在他耳边。 他会想不到,燕拂衣有可能是冤枉的吗? 不,他早该觉得蹊跷。 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他最该清楚不过。 他本想逃避片刻,装作看不见走过去,可心中翻涌的情绪又让他偏偏做不到,他看着邹惑的脸,无端感到一种仇恨,还有一种……知晓大家都一样,都会遭报应的快意。 “邹惑。” 商卿月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他看见那少年扬了扬眉,装出一副敷衍的“洗耳恭听”。 “前几日,就是你告诉燕庭霜,燕拂衣可能的行踪,好让他守在官道上,等着燕拂衣来吗?” 邹惑一愣。 片刻后,他放下行礼的手,有些失笑。 “您怎么不直接去问燕庭霜?我看他没受什么伤,不至于说不了话。” 世人都知道他与燕庭霜的关系,妖族的人前日一直在昆仑,知道得更多些,在邹惑心里,他不日便要与燕庭霜结为道侣。 可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都看尽了彼此最丑恶的一面,相看两厌,恨不得拔刀相见。 商卿月倒真是很想拔剑,可他知道燕庭霜一定留了后手,他手中那份证据,不知还有多少人知晓。 “我在延宕川看到燕拂衣时,他状态不对,和你有关系吗?” 邹惑像是很费解地反问:“什么?” 商卿月踏前一步,他的灵气又开始失控地肆虐起来,逼得邹惑不得不往后避。 剑尊满面阴狠,声音冷厉,像在讯问犯人:“是你——做的吗!” “砰”的一声。 一道妖异的红光从邹惑身上透出来,与商卿月的剑气悍然对冲。 他们各退了一步,红莲妖尊放在独子身上的法宝品阶极高,商卿月心神不定下,竟心口一震,尝到些甜腥。 邹惑脸上一冷,也不装了。 “怎么,剑尊这是要找我麻烦?就您座下弟子对我做过的事情来说,我对他做什么,难道不都是理所当然?” 是吗? 商卿月心中生出一丝扭曲的自我解脱,他想:瞧,总还是有人,比我更不值得。 可那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现在再回想起,燕拂衣究竟还遭受过多少不公与背叛,他的灵魂是如何碎成如今的模样,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商卿月并不奇怪,邹惑和燕庭霜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如果说有什么他想不明白——就是相比于兄长的回护照顾,燕庭霜对于燕拂衣的仇恨,根本不知从何而来。 这种仇恨让他从不放过抢燕拂衣东西的机会,也不惮于跟任何有这个想法的人合作。 燕庭霜在阴谋诡计这一道上,比他修炼的天赋高多了,连商卿月自己从前都被他蒙骗,甚至至今无法想全他所有的手段。 但他知道,燕庭霜和萧风亲近,和邹惑结交,这其中,没有一个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但过去商卿月没有想过这些,他只觉得小爱人终于与人投缘,也很庆幸,燕拂衣身上的那些骂名,没有影响到燕庭霜。 ……他多可笑啊。 商卿月自嘲地咬牙,可有什么像是闪电,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萧风在这里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萧风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为何突然间崛起,为何被燕庭霜看进眼里,又为何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地下,用废灵根硬生生修炼到如今的境地? 他与燕庭霜一起,究竟做了什么? 邹惑冷道:“剑尊?” 他疑心这问天剑在大战中伤了脑子,只说了一句话,便只是很阴郁地盯着他看——不像母亲形容的那种高岭之花的剑尊,反倒像是什么阴湿的鬼怪。 这鬼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问他那些很奇怪的话。 他听见商卿月问:“……你有多恨他呢?” 那还用说吗? 尽管记忆一片空白,可邹惑能感觉到,曾经的伤害与绝望,仍镌刻在他的本能里,他至今仍很害怕黑暗,仍会在深夜惊恐地醒来,天气只要稍微冷些,便会浑身不适,烦躁得想把一切都摧毁。 但有时,他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痛苦似乎都有解法,他曾知道怎么能好过些的——如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种莫名而灼痛的火,又开始在骨缝里烧起来,邹惑再也没了一点耐心。 “你们昆仑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我在漠襄见到他时,听说他已经目不能视,全身经脉断绝,灵根被挖,仙骨遗失……我是抓了他,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已经跑了。” “当然,如果他再落在我手里——剑尊,我不与您客套,几道天雷怎么能抵偿他对我做的事?我得让他桩桩件件还来,我要他,生不如死。” 好像有烧红的铁水溅着火花,奔腾着涌流进商卿月的喉咙里,他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邹惑话中的意思,那让他的耳朵有片刻都嗡鸣起来,好像有大量的血液在瞬间炸开,他宁愿自己听不见邹惑的话,或想将这条废物蛇碎尸万段,再说不出一个不中听的字来。 第50章 可他已经开始无法呼吸了,那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罪孽,突然间化作一双钢浇铁铸般的巨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在巨大的痛苦中都忍不住弯下腰去,甚至要握不稳自己的剑。 燕拂衣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在战场见到他时,他确实很狼狈,可那时商卿月只是想:燕拂衣受了天雷之刑,又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在外漂泊这大半年,想必过得很不容易。 他怎么会、怎么会变成邹惑话里的那样?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千夫所指,被师门通缉,被师尊申饬,被整个修真界都架在罪恶的火上,任由烈火将他一点点烧成灰烬。 他再也不为邹惑未来可能会和他一样难受而窃喜了,那又有什么意义?燕拂衣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证明曾有更多一个人辜负过他,伤害过他,难不成还能让他自己更好过? 邹惑被商卿月的样子吓了一跳。 “别恨他了。”商卿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这位剑尊的脸上都是冷汗,红与白交错在一起,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简直像要把路人拖入深渊的水鬼,“邹惑……别恨他了,他定然在意过你,别……别让自己后悔。” 邹惑扬起眉毛,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问天剑尊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太不寻常,他屡次提到燕拂衣,难道是突然对自己的徒弟有了回护之心,竟这样为他求情? 或许,或许也不是不能商量。 上次见到时,燕拂衣好像确实已经足够凄惨,邹惑想着自己亲自动手,或许都做不到那个地步——但既然有人先他一步,让恶人自食恶果,倒也省了他的事,省得脏了他的手。 “剑尊这是在求我?”美得妖异的妖族少主似笑非笑,想拍开商卿月抓疼他的手,然后他才发现那只手那样僵硬、潮湿而冰冷。 不知怎的,就像在冰湖上行走时突然踏空,他的心无端漏跳了一拍。 但邹惑还是将那只手拽开,放肆地转身离去。 “让燕拂衣自己来,让他跪下,给小爷磕三个响头——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放过他,让他留着四肢健全,做我的妖奴。” 第44章 邹惑自觉走得很潇洒, 可不知怎的,面对那么高高在上的尊者放了狠话,非但没让他心里畅快, 反倒更加烦躁起来。 他头疼得厉害。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早在他刚刚从万妖谷的宫殿中醒来, 那种仿佛来源于灵魂中的疼痛,就如影随形,让他一刻不得安宁。 当时,是昆仑那个叫萧风的弟子救了他, 将他送回万妖谷, 邹惑醒来时他与母亲都在旁边。 邹惑看见他的第一眼, 就好像被长针刺中眼球,险些又被重新痛晕过去。 宫中的巫医忙不迭为他输送治愈的妖力, 母亲更是心急如焚, 头痛好久才缓和过来,邹惑昏昏沉沉地听见母亲向那人道谢,放下妖尊的架子,馈赠的天材地宝塞满了送出的乾坤袋。 那萧风很会说话, 态度亲切, 代替他师门作恶多端的大师兄道了歉,邹惑时睡时醒的,虽知道那声音是他的恩人, 却一听到就更头痛,无端端觉得讨厌。 最近, 这头痛的症状更严重了,从在墨襄城见到一次燕拂衣之后,从燕拂衣又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之后。 疼痛让邹惑夜里都睡不着, 强迫症似的一遍遍翻找着空白的记忆,试图抵消一点那种不亚于肢体残缺的痛苦。 问天剑尊,究竟为何会那样反常? 昨日,其实邹惑就有看到过商卿月,那时对方还很正常,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把问天剑荡尽魑魅魍魉,甚至差一点就能诛杀魔尊亲信,那个长得很恶心的护法破房山。 怎么今日,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他还总提到燕拂衣,这和燕拂衣又有什么关系? 邹惑走着神,突然脚底一痛,好像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刀尖上。 他嘶地一声,气急败坏地朝下看去。 是一颗光滑圆润的翠玉珠子。 邹惑一愣。 天下群妖大多喜爱收藏珠宝玉石,万妖谷中,各种名贵的宝石不知凡几,这珠子看上去品相虽好,但在邹少主眼里,都不值得多分一点注意。 可是偏偏,他就被那珠子死死吸住视线,又像着了魔似的,蹲下将之捡了起来。 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一颗上好的翡翠而已。 碧绿的翠玉在阳光下折射出通透的亮色,那亮色晃进邹惑的眼睛,让他眼前的世界突然一晕。 眼睛莫名就发热了,无端端想要流泪。 邹惑感到一丝喘不过气的憋闷,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健康,但低沉,好像什么代表着不祥即将靠近的鼓点。 可他就是不舍得,把手心的珠子丢出去。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 好像抚摸过那凉滑的触感,嗅到过上面沁入的淡香——只是拿在手里,邹惑便觉得安心,连日以来折磨着他的那些痛苦和不安竟被压制住一点,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 这珠子不该是一颗的,应当有许多,被细绳穿成了手串,绕在一只苍白的腕上,腕骨清润,如同玉石,他便也可化作原形,贴着珠子,一同缠在那腕上。 有很漂亮的手指在抚摸他,沿着小蛇的脊骨,从吻部,一直到尾尖。 他可以全然安心地舒展自己,感受那指尖上带来的酥麻,用尾巴缠绕住凉凉的小指,放肆地撒娇…… ……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幻觉! 邹惑恼火地甩甩头,想把那些荒谬的画面甩出去。 可商卿月的声音又莫名响起来,剑尊脸上带着那种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似的表情,很恳切地说:“不要再恨他了。” ……凭什么? 燕拂衣暗算他,又趁人之危,让他做了三年卑微的奴仆,他却连恨都不被允许了? 邹惑将珠子随手放进怀里,可他一旦想起了燕拂衣,这名字又开始在心中挥之不去了。 他“第一次”看到燕拂衣,是在那片被灵音法尊的护身罡气几乎摧毁殆尽的山谷。 可当时站在高高的云端上,邹惑看着那被百纳千重身压迫正中的小小身影,看着他不屈而苍白的脸,非但没感到大仇得报,没感到深恶痛绝,他看着虚弱的剑修唇角淌下的血,看着山谷遍地的残破荒芜,竟觉得心痛。 几年前,燕拂衣就是以那副样子骗了他,暗算他的吗? 不然,他一个与自己同辈的年轻修士,能有多少手段,破开母亲留在他身上的一应法宝,将妖族少主降服成自己的妖兽呢? 在墨襄城见到燕拂衣的时候,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邹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觉,他的仇人比想象中更加落魄,似乎都不用使力,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掌下的肌肤简直凉得吓人。 他是刻意让那些凡人将燕拂衣推出来的,他是想让那人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可真的得偿所愿时,那人眼里破碎的光,却又让他体会到些许慌张。 那天晚上,邹惑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他也看到燕拂衣,青年剑修同样被一群凡人围在正中——却不是那日千夫所指供出的祭品。 那些凡人脸上,带着没有杂质的感激和崇敬,他们激动地伸出手,想触碰到青年的哪怕一片袍角,他们乱七八糟地说着感谢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绝处逢生般的狂喜。 在梦里,邹惑竟感到与有荣焉。 他看到燕拂衣的脸——那不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表情,不是清冷孤绝的,不是绝望麻木的,而是带着一点浅淡的腼腆,他微微低着头,像夜风里轻轻摇摆的晚莲。 好喜欢。 梦没有那么多记忆和逻辑,邹惑从本能里体会到纯然的欣喜,体会到自己心底的雀跃,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着脚大叫: 好喜欢! 但没有那么多人跟他分享就更好了。 想把人带回家,藏起来,这样的表情,最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 …… 邹惑突然被一股针刺般的剧烈疼痛击中了。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在天旋地转间一下子倒在地上——太痛了,像把这些日子断断续续的头痛都聚集在一起,轰然摧毁了他的脑海。 有许多人手忙脚乱地跑过来,他知道是母亲派来暗中保护他的人,可没有能力去想更多,意识仿佛被坚固的东西凝住,动都动不了一下。 邹惑又看到燕拂衣,他已经分不出是真实还是幻觉,他看到一身黑袍,苍白但还算精神的燕拂衣,竟带着一点吟吟的笑意,手指点住他的鼻尖。 然后他又看到被他锁在笼子里的燕拂衣,手脚都被荆棘缠绕,好像已经布满裂纹的玉器。 那双雾沉沉的眼睛里没有光,身上也无力,任由仇人摆布,连疼痛都不会表现出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第51章 邹惑突然恐慌得手脚冰凉,他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拿着钻子,亲手往那块已经马上就要崩溃的玉璧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砸上去。 而燕拂衣都不会反抗,他垂着头,站在一片荒芜的雪里,细碎的裂纹爬上温柔的眉梢眼角,吞噬掉月亮挣扎着放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可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仇恨,就好像……他已经原谅他,或根本不在乎了。 ……原谅? 邹惑带着激烈的荒谬感,又把这个跳进脑海的词捡出来,感到可笑。 谁原谅谁?明明他才是苦主,他才是要报复的那个人——燕拂衣,他配原谅谁? “少主,少主!您怎么了?” “快,快去通知尊主——少主又犯病了!” “……” ……好像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舒朗,像夏日沁在冰水里的山茶花。 “小花?”凉凉的手指又在抚摸他的鳞片,“不许赖床,该走啦。” 是谁……到底是谁? 这些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重要,为什么他会忘记,如果不重要,如今又何必要想起来! 邹惑在一片大雪纷飞的黑暗中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似乎在不断向深渊中坠落,永远不知何时会在渊底摔得粉身碎骨。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燕拂衣,想起来时的情绪又总如此复杂,那种错位的拉扯感从始至终在折磨他,让他在“复仇”的过程中,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既然如此,要不就,算了吧。 或许就,就像商卿月求他的那样,可以放下一些仇恨,就像是放过自己。 仔细想想,燕拂衣好像也已经足够惨了,而他现在毕竟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渡过了最苦难的过去,一切都过去了,未来可以是更好的样子。 他可以不再时时想着要报复,不在烧灼着燕拂衣的那些烈火上,再浇一勺油。 这样已经很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燕拂衣肯真心地向他道歉,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甚至也不需要燕拂衣真的做他的妖奴……那种用契约生生折断一个人傲骨的感觉,邹惑自己也并不喜欢。 他只是有点想再见那个人一面,试试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令人心安的清香,他只是想好好睡上哪怕一觉,就像、就像……什么时候一样? 如果需要的话——邹惑自己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宽容了——他想,他甚至可以给燕拂衣提供一个庇护所,毕竟燕拂衣已经无处可去,而他们的命运看起来如此牵扯不清,他可以大度地收容他,让他远离那些比自己更恨他的人。 刚才怎么没有问问剑尊,他这个状态时都还在挂心的,被逐出师门的大徒弟在哪儿呢? 以他从墨襄逃走时的那个状态,他又……能去哪儿呢? 他突然想起商卿月方才的样子,想起他一脸仿佛是天都塌了,就好像有什么至为重要的失去,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邹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把围在床边的妖属和巫医都吓了一跳。 他们的少主就好像是终于疯了,紫色的双目射出妖异的赤红,在一片混乱中随手掐住一个人的脖子,混乱而大声地嘶吼。 那可怜的巫医被掐得双目翻白,其他妖试图掰开邹惑的手,可他的手就像钢铁浇筑一般僵硬。 他们一开始都听不清少主在胡乱吼些什么,过一会儿才隐约听出他在大喊着:“找!” “去找他!” “少主您说谁?”美丽的蝶妖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轻拍邹惑的后背,“您要……找谁?” 邹惑一掀被子跳下了床。 “去给我找燕拂衣。” 他的声音终于稍稍稳定,气息却更乱,眼中布满了深红的血丝,简直像是走火入魔。 邹惑放开了那名可怜的巫医,厉声下令:“找到他,把他抓来给我——现在,马上,全都滚去给我找!” 第45章 外面下着雪, 可阳光和暖,木窗被用精致的叉竿撑开了,清透温暖的光便从外面一直照进来。 同时伸进窗子的, 甚至还有一枝盛开的梅花。 于是空气中便自带了淡淡的冷香, 随略苦的药味一同氤氲在雅致的卧房里。 卧房中央, 是一架垂着厚厚帷幕的大床,层层烟锦云纱将里头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床头的一角掀开了透气。 借着那点阳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 那一重重华贵的布料堆叠之中, 躺着一个人。 因为光线暗, 又因为帐幔太多而华美,或许也是因为那人实在太瘦, 他简直像是被藏在里面, 像一枝被掩在厚厚雪下的梅花,如果不注意,根本找不到。 相钧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手里端着药碗, 里头浅浅盛着外头千金难求的汤药, 却被随手搁在桌上,他轻轻掀开帷幔一角,在床边坐了下来。 燕拂衣安静地躺着, 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从这具身体上, 简直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相钧叹了口气,握住了一截露出被子的冰凉的腕骨,细细查探一番, 又给他藏回被子里。 “你怎么还不醒?”他伏趴下去,用双手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双目紧闭的青年,“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实在是太累了?” 对方当然没有回应。 相钧没有不耐烦,他像看不腻似的,一点点用目光描画着,那张曾在心底描过千百次的面孔,属实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人就这样躺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毫无防备,也并不仇恨冰冷,他只是那样躺着,就像十几年前破庙里的夜晚,他偷偷睁眼时,看到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如今在这里,终于没有另一个碍眼的拖油瓶了。 “拂衣哥哥。” 相钧单是叫出这几个字,心里都会觉得很熨帖,他趁着燕拂衣还没有醒,擅自做主,便一直这样叫了很多次,虽然燕拂衣没有回答,也没有像记忆里那样弯着眼睛对他笑,但单只是这样,仿佛就已经令他满足了。 “拂衣哥哥,”相钧用询问的语气,“该喝药了。” “你不起来自己喝的话,我来喂你好不好?” 燕拂衣依然一动不动。 相钧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端起来那碗药。 “你既然不反对,那我就要动手咯?” 他早就等着这一刻,自己饮了一口药,含在嘴里,想用空闲的手臂把人从被子里捞起来。 那无声无息的人身上,突然间闪过一道银光。 相钧毫无防备,待他眼角注意到不对时,银光已经弹在他身上——力道并不大,基本不能算是攻击的水平,但也足以让他的动作变了型,口中的药也在仓促间咽下去,被呛得连连咳嗽。 相钧:“……” “喂,搞搞清楚,我是在救你家主人诶。” 一枚小小的细剑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面对强大的魔族少主一点都不露怯,气势汹汹地在燕拂衣胸口上方的位置盘旋,摆出一副守护的姿态。 相钧跟那剑大眼瞪小眼,最后竟然也就不坚持,放弃地把剩余的药又放在一边。 “傻剑,”他小声嘀咕,“那你来想办法啊。这药很贵呢,浪费的这些,今后都把你熔了来赔。” 他嘴上这样说着轻松,心中也不免有一点忧虑。 自从他将燕拂衣带回飞鹤阁,找魔族最好的医修治好他胸口的剑伤,可这人就一直像如今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一只没有灵魂的玩偶。 燕拂衣始终没有张开过眼睛。 这样不行。 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他至少得让燕拂衣醒来,对他做出些反应,这才能在父尊面前有交待,好把他留下来。 再怎么说,也不能眼看着燕拂衣去无相宫…… 其实,相钧都没有想到,从延宕川回来之后,他能这么顺利地把燕拂衣讨要在身边。 魔尊对他的态度,一直以来倒可以说是宠爱。但他虽没有明说,可亲往延宕川,最大的目的,无疑是捉拿他口中的“守夜人”。 相钧有种预感,那人十有八九,就是燕拂衣。 把人捉回来要做什么,魔尊却没有透露。 相钧将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脖子上的星月吊坠。 ……除了要尽量保下燕拂衣之外,他更得小心,若是让魔尊察觉出,他并非这东西真正的主人,恐怕他的下场,比燕拂衣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恐怕到时候,能有最卑微的鬼奴的待遇,都是奢求。 “拂衣哥哥,”相钧轻声说,“我可真是为你,冒了好大的风险。” “你醒来以后,得记得要报答我。” 有人在外头轻轻敲响了寝殿的门。 “殿下,”来人声音妖娆,婉转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意,“尊上请您到无相宫议事。” 第52章 相钧脸上尚算柔软的神情在一瞬间消失了,他顿了顿,随即像个被设定好程式的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地准备了一会儿,意态风流的脸上生生捏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那是他这些年摸索出来的,与魔尊相处时,最合他心意的表情。 或许,也是他在珍贵的留影石中偶然见过,属于“他娘”的表情。 相钧细致地整理好衣摆,推开房门。 “没有我的允许,”他一边走出去,一边状似随意的吩咐,“别让人来打扰他。” 等在门外的魅魔微微一笑,娇柔道:“遵命,殿下。” 门又关上了。 室内重新恢复到安然的寂静,手指大小的吾往闪着微弱的银光,在燕拂衣身前虎视眈眈地警戒了一会儿,终于落下来,眷恋地躺在他胸口上,剑柄很亲昵地蹭了蹭。 然后,就被两根半透明的手指捏住了。 吾往很委屈地闪了闪光,那人却不为所动,将两指一搓,把小剑搓成一蓬细细的银砂,银砂绕着圈流转了一会儿,化作一枚朴素的戒指,乖乖套上他的手指。 从修长有力的手指向上看去,首先入眼的,是一截用料上乘的衣袖,上面镌刻满高深莫测的繁复符文,即使是万丈点星斋的庄和光在这里,也要为其稀有和珍贵而咋舌。 再往上,则是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描画着奇怪封印的喉咙,以及一张威严俊美的面孔。 若燕拂衣此刻醒着,定然会觉得这张面孔有些微妙的熟悉。 可被燕庭霜毁脉抽骨的那天晚上,这人出现时,他几乎已经完全丧失意识;而从漠襄的天魔幻境出来,拿回吾往时,梦中人的脸也被薄雾遮住大半,只能勉强看见抿直的、仿佛在生气的唇角。 所以一时半会儿,他恐怕也认不出来的。 李浮誉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是魂魄状态,漂浮在空气里,想以怎么样的姿势接触那个人都可以。 但他也只是规规矩矩地,在一边半跪下,隔空点了点燕拂衣的鼻尖。 半透明的手指点过去,竟没像之前许多次一样穿过,而传来了实实在在的触感。 李浮誉一愣。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眼睁睁看着那紧闭许久的睫羽微微一颤,竟掀开了眼帘。 燕拂衣望着他,那双曾装满星辰的眼眸黯淡无光,李浮誉只是浅浅接触到,便已经心中重重一颤,他呆愣在那里,一时都忘记了掩去自己的身影。 罢了。 反正天道也会抹消所有小月亮能认出他的痕迹,此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四目相对,拂衣应当都是……看不到的。 不过就是他自己要受些惩罚,吃些苦头,其实没什么所谓。 借着这机会,李浮誉倒不着急了,他几乎有点贪婪地与燕拂衣对视着,他们已经许久未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候,哪怕相隔在不同的维度,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见。 可今天第二次,完全超出预知的意外发生了。 燕拂衣开始还没什么反应,身心接连遭受重创,他此时思维都总是慢些,便如此前与那些人说话,总是要有点费力的,才能理解他们话中的意思,又要过一会儿,才能想起怎么保护自己来。 魔尊的尸骸大阵降下时,他甚至被一柄不知何人遗落的剑,一剑穿心。 如今人总算救回来,实在不能苛求更多。 然而很突然,李浮誉分明看见,那双深黑的眼睛深处,竟又炸出一团微弱的光。 燕拂衣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怎么回事? 念头都还没有转过来,李浮誉便极为惊恐地看到,如同积郁千年的厚厚冰面突然裂开,从下面迸发出清澈的涌泉,多到令他想不到的泪水从燕拂衣眼中冒出来,大滴大滴地溢出眼眶,落下脸颊,淌过高挺的鼻梁,又沾湿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那轻飘飘的、湿润的液体简直将他的心击得粉碎,就像有千钧重的东西硬生生砸进柔软的心房,将那小小的一片搅得鲜血淋漓,他真的尝到血腥气,呼吸间都带着灼烧般的火烫。 “怎么……”李浮誉的声音极轻,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又要强迫那断断续续的气流从喉咙间撕扯过去,尽管知道燕拂衣该听不见他的话,可仍控制不住,想柔声宽慰他,或至少帮他擦去一点眼泪。 “很痛吗?拂衣,是很痛吗?” 可燕拂衣不说话,李浮誉很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似乎开始真的能够看到自己,那双如剑一般坚韧无畏的眼睛里透着那么深重的委屈,眼周苍白的皮肤上都晕了一层深深的红色,如雪上红梅,触目惊心。 “师兄,师兄……” 小小的声音很哑,叫得李浮誉心都要碎了。 半年前那个几乎失去一切的晚上,燕拂衣都没有过这样的情态——他曾连放纵地破碎时都是压抑而隐忍的,那天在关小花家陈旧但干净的床上,他用手臂遮着脸,将嘴唇都咬得出了血,极力将所有汹涌的情感和破碎的声音,都生生压抑在已经破损不堪的胸腔里。 可这次不是这样。 就好像是假装坚强的孩子,终于见到唯一会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家长,像折翼的雏鸟落进温暖的巢。 李浮誉从未见过他哭得这样狼狈,从前被父亲虐待时没有,甚至后来那个他们都不愿触及的晚上,在昆仑的大雨之中,也没有。 燕拂衣其实,才不到二十四岁。 即使在他穿越之前的,那个人均寿命都不过百年的社会,这样年纪的男生,也才不过是个初出社会的实习生,在电梯里遇到他时,都会手脚无措地试图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燕拂衣就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了。 燕拂衣还伤重,还不怎么能动,他只能很努力地将手指蜷缩起来,想去碰碰那透明虚影的脸。 李浮誉察觉到了,连忙从被子底下翻出他的手,裹在掌心里——他这时也没空去琢磨他怎么就能碰到燕拂衣了,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像是烟花绽放时落下的细灰,一点都不值得被看见。 他只想赶紧抱抱这个人,问问他哪里痛,说他做得很好,说有多喜欢他,说不要再想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他们一点都不值得。 “师兄,对不起……” 可燕拂衣抿着唇,抢在他之前好小声地说,“我还没有……修补够九万次仙魔结界。” “我也,也没有照顾好清鹤。” “我本来没想这么早来见你……”他抬起眼睛,撒娇一样觑着李浮誉,“原谅我好不好?” 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的眼睛在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有你了。 第46章 相钧深吸一口气, 踏入无相宫。 这么多年了,每次到这里来,他还总会感到紧张。 魔尊实在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 每次在他面前, 相钧都会觉得, 自己像是从里到外完全透明一般,在那随意的目光注视下,一览无余。 然而同时,魔尊也一直没能识破他最根本的、最胆大包天的谎言。 或许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相钧曾无数次在无尽的焦虑中思索, 自己到底有没有露出过破绽。 可相阳秋始终没有一点疑问, 就好像作为几乎无所不能的存在, 他也会……害怕? 就像讳疾忌医的最普通的凡人,因为害怕不能称心如意的结果, 而在潜意识中抗拒去质疑求索。 相钧站定脚步。 他一如往日般恭敬地行礼:“父尊。” 相阳秋:“嗯。” 他没有让相钧起来。 相钧半跪在地上, 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但背上已隐隐冒出冷汗。 他感觉得到,魔尊正居高临下, 将透射性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脊骨沉重,抬不起头。 瓷盏的盖子轻击杯身的声音。 “守夜人——那孩子是叫燕拂衣吗, 他怎么样了?” 相钧一凛,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他还没醒, 我叫幸讷离去看了,之前在延宕川受的外伤不致命,只是他本身底子太差, 可能还需要将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清醒。” 幸讷离是魔族的医尊护法,相当于修真者的“大乘”境界,整个魔界医术最高的人。 相钧与他关系不错,这次医治的,又是尊上最放在心上的“守夜人”,他不敢不尽全力。 魔尊又停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从前认得他。” 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 相钧心中一提,不敢隐瞒,但玩了个文字游戏:“从前在人间游历时,是曾有过数面之缘。” 相阳秋每次沉默的时间都仿佛更长,相钧定定地看着地面,能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每想一次,都会让握紧的掌心更加湿黏。 相阳秋说:“你知道‘守夜人’,有多重要吗?” 第53章 “你刚把他带回来时,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许你们曾有过什么缘分,若是平时,在这些事上我不会管你。” 相钧伏低了身子。 相阳秋放下杯子,轻缓地在他寸前踱步。 “可既然九观圣封让我发现了他,钧儿,这件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相钧的心脏像被坚硬又有力的东西攥紧了。 “我欲破碎虚空,成就无上神道——多年以来,所有的方法,我皆已尝试,千年之前,我诛神灭佛,人族所谓的金仙们都杀不了我,可就是离那最后一步,总差一道屏障。” “我感觉得到,”相阳秋轻声说,“那屏障已经很薄了。”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守夜人。” 相钧越听越是心惊,他是想过,能让魔尊大动周章、谋划多年的,必然不是小事。 可也没想到,燕拂衣竟能关联到魔尊成神的瓶颈上来。 “……父尊,”相钧强定心神,“可你不曾让我杀他。” 魔尊轻声笑了。 “你总能体察入微,甚是聪明……没错,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一颗道心。” 冰凉的手落在肩上,相钧不由自主地抬头。 “您是说,”他绞尽脑汁跟上魔族的思路,“得让他堕魔废道?” 魔尊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我要他所信仰的尽皆崩塌,所真爱的转身背弃,所尊崇的被踩入污泥——归根结底,我要他屈从于欲|望,迷失于野心,亲手了却心中的道,完完全全地,臣服于我。” 相钧的呼吸猛然滞住了。 “当这位由天道亲手选出的,至纯至正的一个人,也被染上污浊,自愿入魔,届时这一方世界,便再无神明庇护,欲念将从每个阴暗的角落滋生,阴暗将在每束光明的身后暗藏,魔道,将成为这世界的天道。” “我,将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如若是那些日日喊着追随尊上的魔族,听到这样一番堪称推心置腹的密语,定然已经群情鼎沸,誓不惜燃烧神魂,成为尊上崩碎天道的柴薪。 可相钧只觉得魔尊说得好听,其背后的含义,依旧令他不寒而栗。 他见过深渊中那些真正的魔物,见过相阳秋的尸骸大军,一个将以魔尊为神明的世界,真的……还能是属于活人的世界吗? 更有甚者,天道如此拼尽全力守护的,莫非只是一次“改朝换代”?还是说,当第一个修魔的成神者出现,这一方世界,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相阳秋像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可他只是高深莫测地负手而立,没有多说的意思。 相钧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皮肉,尽量也强扯出一个笑。 “既然如此,父尊打算,怎么对他?” 相阳秋看着他的眼睛,其中——相钧相信自己没看错,竟有些忧虑。 他避过了没有答。 “你以为,自己正将他看做什么人?” “……”那种朝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掉进深渊的紧绷感又出现了,相钧喉咙发烫,总觉得说什么都是错的。 最后,他几乎是依靠本能,才展开一个天衣无缝的轻佻笑容。 “不过是个难得的美人,我见犹怜罢了,与父尊的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相阳秋的表情,却没有一点松动。 相钧一咬牙,又说:“只是听父尊刚才的意思……这事需从长计议,以那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定也熬不过深渊魔的刑求,儿子倒有些想法,或可为父尊分忧。” 相阳秋:“哦?” “不若便先在飞鹤阁里,当个娈宠养着,”相钧不动声色,“一方面身子骨养好些,日后有得磋磨;另一方面,我从前在人间遇见他时,记得曾是个不染尘埃的清高剑客,若要折其傲骨,或许声色会比利刃更有效果。” 相阳秋沉默了一会儿,蓦地挑了下眉梢。 “你总是我的孩子,”他说,“因此我可以纵容你,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相钧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不论你或许是想保他,又或许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心,但如前所说,其他事情我护你一世如愿,唯有这个人,不行。” 相钧咽了下口水:“父尊,我不是……” 魔尊抬起手,他的声音霎时被切断了。 “也或许,你的思路没有错。”他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思索片刻,“相钧,给你三个月,让我看到成效——在那之后,我再仔细考虑,他的命运。” 已经无法争取更好的条件了。 相钧很清楚这一点,实际上,能争取到三个月,对他已经是意外之喜。 他连忙俯身行礼,保证不会让魔尊失望。 “另外,”在让相钧退走之前,魔尊又想起什么,随意摆了摆手:“既然这三个月先用来实验,我已让百里神去查他的尘缘——对一些所谓的‘圣父君子’来说,或许去对付他们爱的人,比折磨他们本身更有效果。” 相钧才不在意那些燕拂衣在人间“在意的人”,要他来说,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才好。 因此他只是有些好奇:“有那个九观圣封在,我们的人,还能偷渡人间吗?” 相阳秋已懒洋洋地坐回榻上,又执起他的茶壶:“任何族群,在任何时候,都总有人愿意为了自己的欲|望,抛弃一点无用的道德。” …… 李浮誉用了很长时间,想让燕拂衣相信自己还没死。 不仅没有死——多亏了他收拢的那些魂魄,师兄从那一片虚无的黑暗中醒来之后,一直在他身边。 这太奇妙了,在他用尽所有心思和手段,只为了让燕拂衣避免作为守夜人的,被魔尊掳走的命运时,他半点天机都泄露不出半分,如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天道的限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他什么都可以说了。 贼天道。 李浮誉在心中暗骂:不知道的,还以为守夜人不是你这破世界最后的守护者,而是你要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我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点时间不在。” 李浮誉握着他的月亮的手,不让他再费力地说话了。 “可能只有那么几天吧,然后我就一直像背后灵一样,被栓在你身上。” “不是故意不见你的,”李浮誉连忙举天发誓,“老天,开始的那几年,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活着的人都感觉不到——到前段时间泽梧秘境那里,你才第一次听见我说话,但应该是被此间天道限制着,有很多事情我根本不能说,就连暗示你都做不到。” 他就那样喋喋不休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发现燕拂衣没有给出什么很正确的反应——燕拂衣只是眨了眨眼。 李浮誉不由沉默了一下。 可他很快重新振奋起精神,就当说这些很有用,还是揉搓着那双冰凉的手,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燕拂衣就看着他。 他一时不太能完全理解浮誉师兄说的话,感觉人虽然醒过来,但醒来的只有一半,另一半仿佛身处幻境,让一切真实都变成五彩斑斓的泡沫,与这世界的虚假与真实一样,令人一知半解。 但那并没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师兄就在他眼前。 很难真的形容出这种心情,仿佛是梦,可通常他连梦都不敢幸福得这样放肆,就像生命中所有能种出幸福的种子,都早已死在十八岁时的那个雨夜。 可大雪一落经年,又在刹那间冰消雪融。 阳光正好,不论浓淡的花都从种子里钻出来,开遍了世界。 第47章 燕拂衣状态很不好, 他的清醒只维持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都没能听师兄多说几句话,便又陷入了沉眠。 李浮誉坐在床边, 也安静下来, 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其实他多少是有些疑惑的, 比如,燕拂衣是怎么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几乎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的魂魄状态,完全是前世的外形, 可和燕拂衣熟悉的那位“浮誉师兄”, 一点都不一样。 不过在这个时候, 那倒是也无关紧要。 李浮誉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燕拂衣说。 这些年他附在燕拂衣身上,几乎全部参与了他这一段最惨烈的人生。 燕拂衣流的每一次血, 遭受的每一次不公, 包括他偶尔会感到的疲惫和委屈,在独处时、噩梦时说出的每一句呓语,李浮誉都有看见,都有听到。 他早就后悔了。 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再多唠叨几句, 最好从小就不让这家伙学什么言念君子, 而是强迫他背下一整本《厚黑学大全》之类的……最后悔的,还是没能早点看出来,围绕在小月亮身边的, 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毕竟在他曾读到的书里,昆仑道宗的大师兄明明受到所有人的仰望, 是一轮那么高不可攀的月亮,他那时以为,燕拂衣人生中最大的苦难, 就是作为守夜人,被相阳秋掳去魔渊。 第54章 怪他不察,看到李安世那个变态的行为,还有从小就不安分的燕庭霜,早该想到事情发生了改变。 结果后来,他没有改变燕拂衣的结局,也都没能让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好过一点。 ……哪怕不说这些从前的事,对于如今的局面,李浮誉也止不住地焦虑。 对于燕拂衣被魔尊掳走这个结局,那三本书中都有提到,但燕拂衣毕竟不是主角。 “大师兄以身殉道、九观圣封笼罩延宕川”,对于主角们来说,只是一个人生的重大节点,剧情的重大转折,至于那之后燕拂衣怎么样了,好像就再没人关心过。 相阳秋作为最大的反派,拥有着比金仙还要高深的法力,被这样的大魔王囚困魔渊,事情似乎已经发展到绝望的死地。 可总该有一线生机的。 李浮誉拼命地想:既然天道让他这个世外之人穿越到这里,既然燕拂衣的人生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不该有的苦难,那么就像买一百箱饮料才开出的一瓶“再来一瓶”,总该有所补偿的吧! 门外又有脚步声,李浮誉心念一动,没有让自己的身影消失,而是轻手轻脚地藏到门后去。 外头的人却没有进来。 又是那个脏东西——前几天把燕拂衣逼到神魂不稳,震响东皇钟的家伙。 不知道是叫小真还是什么的变态。 变态压低了声音:“百里神查得怎么样?” 另一个声音妖媚轻柔,如同跗骨的蛇:“他们已经确定了守夜人的身份——有些人不想相信,但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李浮誉很快意识到,他们在说的,是仙门那边关于燕拂衣的态度。 倒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听上去目前为止,闹得最凶的,是他那个不成器的臭弟弟,还有万妖谷那条白眼蛇。 李清鹤一贯善于逃避,他至今守在延宕川,试图找到“丢失的大师兄”,拒不相信燕拂衣是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也不接受他已经被魔族带走了。 说起来很可笑,现在连李清鹤的父亲都在遭受道德审判,就好像还有人在乎这位“少主”的态度似的。 邹惑被他母亲关了起来,想来是不愿放出来丢人现眼;燕庭霜不知又怎么脱了罪责,没有太多关于他的消息,那个叫萧风的弟子倒是想冒出来出头,却与关禁闭前的邹惑起了龃龉,在妖族少主一身的灵宝加持下被揍得半死…… 包括灵音与问天两位尊者在内,燕拂衣消失后的一切,简直是一团乱麻。 相钧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他们既不相信,给他们些证据便是了。” “属下已经去办了,”另一人说,“说来也巧,不知您有没有注意过,他曾有一串五蕴翡做成的串珠,随身戴了许多年,刚好散落在战场上……” 相钧冰冷的目光横扫过去,那魅魔好像蓦得被掐住了后颈皮,流畅的声音顿时一滞。 相钧重复:“刚、好?” 魅魔背上都渗出冷汗,强笑道:“殿下……” “父尊对我的心思早有预料,是不是?”相钧声音平静,可他越是平静,对面的魅魔越是抖得筛糠一般,“我那日去延宕川对面见他,父尊知道了。” “是你告诉他的。” “殿下!”魅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属下并非是背叛您,尊上、尊上他本就无所不知,不光魔域,当日仙魔大战时,他老人家虽坐镇无相宫,可前方战场上的桩桩件件也都无一不晓的……” “好了,”相钧淡漠道,“我早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人,还能杀了你不成?” 魅魔:“……” 他本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他毫不怀疑,以尊上对少主的宠爱,牺牲个把用来保护儿子的暗棋,根本连眼睛都不会眨。 “所以,父尊早知他便是守夜人,”相钧低声道,“他也早就想过,‘七情归位’之法。” 魅魔不敢隐瞒,声音也不敢带着婉转曼妙的魅惑了,老老实实回答:“少主英明——尊上早先算到,这一位守夜人注定命途多舛,七情不全,在他被天道打磨的过程中,定然遭受过许多煎熬备至的时刻,因此会将某种‘情丝’遗落对应的劫数,也即是特定的人身上。” “若这些情丝始终不能归于原身,至无情而至情,守夜人无欲无情则心自清明,将更难以引他堕魔。” “情丝归位的法子,便是让他们‘后悔’吗?” 那未免太轻易,也太廉价了。 相钧见过许多人,他见过这世界上最多的丑恶,深知一个人有多容易原谅自己,有多擅长自我怜悯。 五蕴翡不过是能记载主人生平,可让那些庸人去看一遍、哪怕是体会一遍他们曾错待的人的过往,又能有什么实在的作用呢? 当然,他们或许会痛哭流涕,或许会悔不当初,或许——会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场痛不欲生的戏,演到自己都信了。 最后再互相宽慰、互相勉励,反正“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 甚至到了这戏演到最情浓、最痛苦的时候,他们仍可能会转而怨怪消失的燕拂衣。 因为燕拂衣已经消失了,他不会再为自己辩解,不会再给予任何精神或实际上的报复或折磨。 也因为其实原谅别人的罪恶是更容易的,对那些人来说,会更憎恶的,反倒是他人的牺牲。 相钧都能预测到他们的想法:在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底深处,他们会恨,会恼。 谁让你自作主张地对我好呢?谁求着你牺牲了自己呢?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你潇洒离开了,反倒让我成了道德低位上的坏人? 那些人就是这样,你即使在他面前自刎救他一命,他都会抱怨被你的血溅了一身。 相钧在去见魔尊之前,就已经听过商卿月的事,目前为止,若说那些人中有谁有心思真心悔罪,恐怕也就这么一个人。 那是因为问天剑尊冰清玉洁、道德高尚吗? 不是的。 只不过是他棋差一着,被自己的弟子和爱人反手推进了千夫所指的位置。 ——燕拂衣所曾在的位置。 因此他的忏悔才能更深刻那么一点点,归根结底,也不是对燕拂衣的忏悔,而是对自己境遇的怜悯。 相钧的手,轻轻搭在卧房的门扉上。 他想起在那片充斥血腥的战场上,找到燕拂衣的时候。 远远望去,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冷,那个人就那样孤零零的,躺在一片脏脏的尘土之中,胸前插着一把剑,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 相钧至今仍不确定,是否在那时的燕拂衣眼角,看到过一道几不可见的泪痕,也或许,那只是明月蒙尘时染上的脏污罢了。 当时他几乎是跌坐在血乎乎的泥里,一尘不染的袍角都被跪地的力道蹭破,他摸向燕拂衣手腕的动作却那么轻缓,连颤抖都不敢,像生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他摸到了微弱的跳动,于是自己的心脏也才开始又恢复跳动。 相钧那么后悔。 几天前,他在那片树林里堵住燕拂衣的时候,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一意孤行地就把人带回魔域? 燕拂衣那时就状态不好,他若用强,再使些计谋,未必不能如愿的。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被东皇钟的声音乱了心神,棋差一着,就晚了这么几天。 明明那时候,燕拂衣虽然脸色苍白,却还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天地间的灵力魔气都被他搅动,招式圆融如意,晓畅如晴空流云。 相钧是被那样“美”的景色迷了眼,他有许多年未见燕拂衣,无数次想象过他如今的模样,然后在再见时,发现与自己想的一分不差。 燕拂衣果然仍是那样好,尽管已经布满了裂纹,但仍可修复,那些裂纹在他身上更像是刻意为之的艺术——那样令人垂涎,令人想要珍藏。 可只是几天的工夫,他就差点碎到拼无可拼的地步。 “这怪我,”相钧的声音轻不可闻,“但他们都该死。” 魅魔没有听清,他只是伏低了身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好似从少主身上,体察到一点独属于尊上的气息。 那令他甚至不敢升起任何违逆的念头。 相钧说:“我很愿意为父尊分忧,让守夜人的情丝,从那些肮脏的人类身上剥离得更干净、更彻底一点。” 魅魔很有眼色地躬身:“属下可以传讯百里神大人——要怎么做才好呢?” “只是后悔不够。”相钧推开门,声音轻缓,笑意如罂粟般迷人。 “我要他们自食恶果,失去一切,永永远远被罪恶的火焰炽烤,直到烧成灰烬。” 然后他整整衣袖,确保自己全身都干干净净的,也仔仔细细地烘暖在外面蹭上的冷气,才小心地从被子里把燕拂衣的手捉出来,在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我们忘掉过去吧,拂衣哥哥。” 第55章 房门无声地关上,相钧很亲昵地蹭蹭那只冰凉的手,像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对他最大的执念撒娇耍赖。 “忘掉他们,也忘掉……小真。” “小真对你不好,但我,我会对你好。” “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次——我叫做相钧,在这片魔域,我是你唯一的保护人。” 第48章 “我呸!” 金霞真人火冒三丈, 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李安世他该死!” 谢陵阳拂尘一扫,一道金光从中闪出,在门边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他五师兄碰了一鼻子灰, 悻悻然停下来。 “你没看见他的态度吗?”金霞嗖地转身, 怒视掌门师弟,“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在他昆仑就能被搞成那副样子!?我在廊边山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分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侠, 短短五年时间, 他们昆仑都干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谢陵阳知道的不比金霞少, 他心里也憋着气,可作为不弃山这一代的掌门, 他要考虑的, 也远比金霞多。 “灵音君说他这五年都在闭关,问天君又已经成了那副模样,还认了为人师不察、当战阵不力的罪名,自请去镇压幽渊之底。昆仑把面子做得很漂亮, 如今整个修真界风雨飘摇, 你再去跟他们闹,又能对局面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局面!”金霞提高了声音,“我只知道, 本该早就拜在我门下的乖徒儿,都是被他们毁了!那可是守夜人——是师尊和九观剑仙拿命换来的一点生机, 谢陵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当年怎么发的誓!” 谢真人雅俊端正的面上闪过一丝阴翳,他的声音也沉下来, 眼底钻出浮霜似的冰冷。 “师尊临闭关之前,几番嘱咐我们,守夜人天生多劫多难,一切自有命中定数,非我等人力能改。师兄,我看是你忘了。” 金霞被他一噎,却也不怕他:“嘁,少跟我摆这种掌门架子,你就说怎么办吧。” 谢陵阳:“……” 明明是你先要吵的。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拂尘微扫,空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光幕,金霞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燕拂衣的母亲,是灵音君和问天君的师妹燕然,当年燕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尚且有些印象,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个人从修真界视野中消失了,而几年之后,却又很突兀地被人寻仇剿杀,至今说不清楚,找到隐居的燕然的,究竟是人族,还是妖魔。” 金霞皱眉:“人族?” “偏激者向来不在少数,”谢陵阳说,“燕然是昆仑上任掌门的女儿,即使如此,她父亲也护不住她。” 金霞看着那光幕中记载的资料:“可看起来,燕然死的时候,昆仑并不知情。” 足有三年之后,燕拂衣和燕庭霜才流浪到母亲当年的师门,获得“庇护”,而那三年之中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只是想一想,两个那么年幼的孩子,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一路上活下来的,当年造成家变的仇人有没有继续追杀他们,或最基本的:他们连购买食物的钱都没有。 这其实,很算是时任掌门李安世的失察。 毕竟,燕然就算犯错,也已经受罚,从礼法上也还是他授业恩师、上任掌门留下唯一的女儿,他曾承诺过要照顾她。 这事到后来都一直有些守旧的长老念叨,李安世不胜其烦,很难说他对燕拂衣的迁怒,是否是在那些闲言碎语之间,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燕拂衣在那时落下过一些暗伤,后来昆仑丹峰的长老曾为他诊治,都并不能祛其根本,若要慢慢调理,需得耗费不少珍贵的药材。” “能有多珍贵,”金霞重重哼一声,“本座的徒儿什么配不上,回头列个单子,都还他们。” 谢陵阳:“……” 为什么五师兄的关注点总是如此清奇。 “燕拂衣没用过多少,”谢陵阳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事实上,他在昆仑从未耗费过多少资源,就算偶尔有,也都一一补了回去。他弟弟燕庭霜身体更弱,用得多些,他自己所用,大多是在各处秘境中获得的——在能下山之前,是灵音君过世的长子李浮誉,供给了他的修炼。” 金霞缓慢地皱起眉头。 他只是思路常与修真界那些假道学不同,但并不傻。 燕拂衣近几年的名声是不太好,那少不了有心人推波助澜的结果,但他从拜师起,怎么说也是堂堂正正的剑尊门下弟子,剑峰的大师兄。 一个门派的首座弟子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连门内资源都要如此斟酌动用?而与此同时,为什么会是掌门之子大包大揽,相当于是自掏腰包供他修炼? 谢陵阳此时给金霞看的,就是这些相关的资料。 不弃山要去详查的事,很难找不出端倪:尽管当年李浮誉做得很隐蔽,甚至会假装是从门派内库拿取的资源,可追根溯源,把那些灵丹仙草充入内库的,也是他自己。 怎么说呢,他简直像在刻意让燕拂衣与昆仑撇清关系。 金霞抬起眉毛:“因果不沾?” 如若是刻意为之,从根本上斩断燕拂衣与昆仑之间的因果,倒是让他日后报复那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能少许多掣肘。 报复当然要报复的,不弃山门训,教出的都是睚眦必报的人。 别看那谢陵阳说得好听,金霞最清楚小师弟一肚子坏水,他若真动了怒,对手连骨头渣子都未必能剩下。 谢陵阳点了点头。 “师尊当年最擅天数推衍,我等没有学习这一道的资质,只有大师兄得他老人家亲传……可前日我请出‘故人归’,去请他推衍,竟也找不出这个李浮誉生前死后的命数。” 金霞沉默了一下,又道:“李安世那个老阴x能生出什么好种。” 谢陵阳揉揉额角:“李浮誉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在尽力保护燕拂衣的,不仅在修炼上。根据我查到的消息,除去最开始几年他在外游历,之后回到昆仑,燕拂衣身上的伤都少许多,这五年间燕拂衣过得如此辛苦,似乎也是从……这个人死后开始的。” 金霞咬牙切齿:“十几年前,燕拂衣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养在昆仑山上,他在哪里受的那些伤。” “就算我不说李安世,”金霞的声音越来越高,“那商卿月不一向孤高自许,自问公正,他弟子在眼皮子地下受的什么罪,我就不信他什么都看不出。” 谢陵阳这次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李浮誉的死有很大疑点,从前李安世想把这祸事推到燕拂衣头上,却不想,如今一朝被守夜人的身份,打乱了满盘计划。” “问天君如今那样干脆地认罪受罚,恐怕不只在这一件事情上,问心有愧。”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们那天大的面子。” 金霞攥紧了拳头:“我那时着了他们的道,被生生塞来一个冒牌货做弟子——他们昆仑道宗,不就是想借不弃山的名望,抬高自己的声名,又想在宗门大比中占得先机,把更多弟子送来修炼,好获得更多不老泉吗?” 谢陵阳已猜到他想干什么,本有心说声何必,可想想调查到的一堆腌臜事,又觉得多余为这么一个烂透了的地方操心。 “不老泉现在归我管,”金霞说,“从此但凡身上与昆仑有干系的,甭想求得我一口泉喝!” 不弃山如此令人趋之若鹜的,除了那位玄机老祖和其留下的无数秘境,还有很重要几大宝物,其中最为名扬天下的,便是金霞峰不老泉。 修仙之人,一生逆天而为,可最难以对抗的,便是永远不够用的寿数。 修得金丹,也只不过能有二百年寿限,元婴增一百年,化神再增二百年……一直到大乘之境的尊者,也不过悠悠千载。 有多少曾惊才绝艳、名动一时的天才,卡在瓶颈上,就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到下一境界,却因年寿不永,在大限来临时含恨而逝。 而不老泉,是当世唯一切实能增寿命的灵宝,一口便增五十载——在大限将至的修士眼中,简直是珍贵的第二条命。 就连昆仑道宗那位灵音法尊,近年来如此心境焦躁、频繁闭关,也与寿限将至大有干系。 金霞峰的规定,在本门修行十年者,若通过试炼,便可求一口泉水。 李安世费尽心机将李清鹤送去,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个。 金霞会让他们如愿才怪。 谢陵阳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稍微劝上一句:“师兄,我知你郁愤难平……守夜人失落魔界,我心中也如油煎,可如今正是修真界千年来最困难的时候,若要避免魔尊得偿所愿,举世倾覆的结局,我们正当团结一心,使……” “我才不管!”金霞气上来,好容易降下去的嗓门又开始嚷嚷,“我徒儿这些年受了多少苦!那些人又有多少功德,配得到如今的结局?” 第56章 谢陵阳:“不说李安世,你也看到了,此战过后,真相慢慢揭开,其他那些人,他们有多难过。” “难过又怎么样,”金霞逼视着他满面无奈的师弟,“你也不是没看过,当年剑仙陨落时,‘故人归’生生折断,师尊又有多难过。” “……” “他们再怎么难过,伤害也早已经造成,难道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就能继续躲藏在九观剑仙用命、躲在守夜人用人生换来的余泽之下,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吗!?” “他们不配!” 金霞越说越激动,在原地走来走去:“他们就该感同身受,他们活该也被扔到那样的境地里去!” …… 谢陵阳垂下眼睫,敛住目中冷色。 他知道金霞说得对。 可正因为说得对,他好容易忍下的杀意,却也来越难以忍受。 ——这千年之久,谢陵阳掌管着不弃山偌大的山门,看护这一方世界,几乎也要将自己真的活成个慈眉善目的神仙。 可千年前,玄机仙关门弟子以杀入道,他又何曾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只是那时师尊在,剑仙也在。他拜入不弃山门下,受了剑仙拈花抚顶,立地开悟,将剑换了拂尘。 ——“万物长修心,玄机应九观”,那对当时世上最和衬的佳话,最后一个身死道陨,一个长眠不醒。 到如今,竟连他们以身做局,给这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希望,他都保护不了吗? “五师兄。” 金霞转头,即使在盛怒之中,他也听出师弟声音的转变,那声音冰凉,不沾一丝烟火气。 谢陵阳仍以很出尘的姿态站着,手中拂尘,却换成了两截断剑。 “故人归已断了很久了,”谢陵阳望着断剑,静静道,“师尊当年是为了剑仙,炼的一对鸳鸯剑。” “如今吾往不知所踪,故人归断剑难续……你说,师尊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吗?” 房中似乎弥漫着丝丝凉气,金霞问:“什么意思?” “师尊闭关不醒,他当年定下的规矩,我未必要守。” 谢陵阳抚摸着断剑:“我要到魔渊去,或许还有机会,能护住你的徒儿。” 第49章 金霞一惊, 竟突然间有了几分沉稳的师兄样子:“不行!” 谢陵阳眯着眼睛看他,整个人站在那像是一块大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 “有何不可?九观圣封虽不可逆转, 但若能找到守夜人, 想办法将他藏起来, 这一百年魔尊找不到他,百年之后的变数,犹未可知。” “或许,以守夜人的资质, 一百年后, 他就能与魔尊抗衡了, 也说不定。” 那就是在白日做梦了。 金霞即使作为“有缘无分的宝贝小徒弟”激推,也觉得这话太异想天开。 说起天才, 能修炼到尊者境界的人, 谁又不是天才来这。 可千年时间,都不够一位已是大乘的尊者更进一步。 燕拂衣现在才什么境界——就算他与那相钧一样,都是元婴好了,而魔尊可是与金仙们同一档次的“仙神”。 即使在各有所长的金仙们之中, 就算攻击力不及剑仙, 可由于过于难杀,魔尊也是其中翘楚。 金霞摇摇头:“小师弟,你别老是那么容易冲动, 虽然你的战斗力现在算是门内最高的,但师兄们都答应了师尊要照顾你呢, 让你去闯魔界像什么样子。” 谢陵阳:“……” “那我去,”金霞简直像被他启发了,非常兴致勃勃地主动请缨, “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再说了,小燕子是我的徒弟。” “……其实人家根本没有拜你为师过吧,”谢陵阳实在忍不住了,“人家甚至连名字都没告诉你。” “总之我在金霞峰上给他序过齿了,”金霞说,“等把李清鹤赶出去,嘿,小燕子就刚好是我家乖乖关门小徒弟。” 谢陵阳决定不和他掰扯这个:“那你可有想好,过去魔界要做什么?”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 金霞开始很熟练地装傻:“什么,难道你连这个都没想好就敢提出这种计划吗?我知道你向来谋定而后动的啊小师弟,所以快把你的计划交出来,师兄保证乖乖照做。” 谢陵阳看着金霞,金霞也看着他。 最后谢掌门第无数次认输了。 “去找三师姐要几颗驻颜丹吧,你这个样子想混入魔界,怕是刚走到延宕川,就被守边的探子上报无相宫了。” 金霞捏捏自己长长的白胡子,沉痛地点了点头。 …… 李清鹤失魂落魄地徘徊在早已荒无人烟的仙魔战场。 这里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几日前大战的气息,除了遍地的狼藉,再也没有那些仙魔之气纵横,仿若要崩天裂地的浩荡氛围。 为什么?那些人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忘记惨烈的大战,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拂衣师兄的一点踪迹? 不弃山的人不是说,燕拂衣是那个至关重要的守夜人吗?那为什么都没人尝试去救他,为什么当时在大战之中,都没有人保护他! 延宕川此时,只还有寥寥几个留作看守的修士,他们大多来自不弃山,看上去不苟言笑,实际也十分不近人情。 李清鹤想向他们打听些什么,想问问他们知不知道,燕拂衣到底去哪儿了,可那些人无视他就像一团空气。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不弃山除名了。 李清鹤从前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轻视,可如今为了打听消息,倒也忍了下来。 可那些曾经的“同门”十分不客气,李清鹤隐隐约约,甚至感觉他们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 他刚刚想进入九观圣封守护的范围内搜寻,竟然被为首的道士一掌推开,那一掌没留力,是至少金丹以上的气息,一下将他撂倒在满地的血污里。 李清鹤原本战斗中受的伤还没怎么治,这下更一阵气血翻涌,差点没吐出血来。 这些天,也不知是否在战斗中受伤太重,李清鹤总觉得自己神智恍惚,有时甚至就连神魂都不稳。 有些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画面,总在思维放空的时候,一瞬间闪现出来,李清鹤看不清,却本能地觉得害怕。 因此他努力让自己没有一刻空闲,好像那样就能抗拒,让不可避免的惩罚晚些来临。 前几日,他在战场上,明明还看见过一回燕拂衣的。 那时他与萧风在一起,在说什么话。 李清鹤远远看见燕拂衣拽住了萧风的领子——他还没见拂衣师兄对谁这样无礼过。 可当时没能弄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父亲也在。李清鹤毫不怀疑,被父亲找到借口和机会,他真的会把燕拂衣立毙于掌下。 父亲有多么厌恶拂衣师兄,李清鹤是最清楚不过的那个。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甚至远在游历在外的兄长回来之前,他就知道了。 他早知道父亲不像在外表现得那样端正守礼,早知道后山隐蔽的洞穴。 甚至连他们娘当年的死因,或许都有那么几分不清不楚。 所以兄长才会愤然离家出走,许多年不曾回来。 然后燕拂衣来了。那个承受不可反抗的一家之主无处安放的怒火的人,变成了一个“外人”。 李清鹤素来自认矜傲,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的无力懦弱。 他也曾因此对那个小师兄多照顾些、多亲昵些,偷偷给他送去一点灵果药膏,扮演一个天真可爱,又甜蜜贴心的师弟。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或是出于害怕,或是出于……李清鹤甚至自己都不太能理清那太过复杂的思绪,有时他会一念之差,对父亲的怒火推波助澜。 在被父亲惩罚过之后,难得显露出脆弱的师兄、会变得需要他照顾的师兄、孤立无援而只有他一个人能给予温暖的师兄,似乎更令人迷恋。 李清鹤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有些上不得台面,后来兄长回来,为此对他发了好大的火。 可是,明明他们俩才是亲兄弟,兄长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那么对他呢? 李清鹤想不明白。 越到后来,这种情况越是加剧。 他们开始有能会心一笑,而别人只能看着抓心挠肝的话题,开始有独属于彼此的小秘密,他们甚至有——李清鹤后来知道了,那片山崖下的秘密基地。 兄长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给燕拂衣那么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 那段时间燕拂衣看起来很开心,这在他身上是很难得的,他终于获准下山,在娄山关名扬天下,在整个修真界也开始初露峥嵘。 李清鹤有时与熟悉的世家子弟来往,都能听到对方不经意地提起,他们昆仑那位剑舞风华的雪衣剑君。 第57章 像被云遮住的月亮开始慢慢挣扎着脱出云层,越挂越高,越高,就越让李清鹤恐慌。 李清鹤对燕拂衣的感情,就一直这样扭曲地滋长 ,从一棵幼嫩的毒草,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李浮誉的死,是他给自己找到的最诱人的借口,是这棵张牙舞爪的树成长起来时,最甘美的肥料。 李清鹤在血泥里挣扎着站起来,他胸肋间的骨头好像断了,在每一次呼吸时带出充满血腥味的刺痛,他体会着那种生命力流失所带来的冷意,又想起了受雷刑之后,躺在青莲雅轩的燕拂衣。 当时,还是他亲自把昏迷不醒的燕拂衣带过去的。 燕拂衣那次受的伤,比他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重,李清鹤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断折一般歪在自己臂弯中的脖颈……心底深处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怪兽,终于发出了无比餮足的咆哮。 他刻意让燕拂衣待在兄长的故居,又好像是一种幼稚的攀比,一种炫耀战利品似的宣誓。 燕拂衣那么安静地躺在帷幔里,无依无靠,病弱孤独,像是要死了。 不…… 李清鹤猛地被回忆中某个触碰不得的字眼刺痛,眼中漫上层层血色。 燕拂衣怎么能死呢?他不会死!他应该是那轮永远都被遮蔽到最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月亮! 曾几何时在云之巅,金霞真人那句话仿若谶语,沉甸甸地在他心头响起。 那句话是对卿月师叔说的,劝他行事怀柔,莫要逼到尽处。 否则……只怕“一时之失,悔之晚矣”。 那时李清鹤只觉得可笑。 怀柔?燕拂衣怎么配被温柔对待呢? 他又何需被温柔对待——燕拂衣是一根悬崖上生出的劲节的竹,又不是燕庭霜那样,必须找各种人攀附,稍不注意就会枯死的丝萝。 李清鹤很早就注意到,燕庭霜和萧风不知如何勾结在了一起。 那时他不在意,甚至由于他们想要对付的目标一致,李清鹤甚至还忍着不屑,与他们有些往来。 可燕拂衣从不是任人摆弄的弱者,李清鹤半是愉悦半是心烦,看着萧风几次偷鸡不成蚀把米。 燕拂衣最后一次揪出萧风暗中作乱时,剑未出鞘便将他打得四肢折断,李清鹤藏在暗处,看燕拂衣在月色之下一脚踏在萧风心口,一字一句做出最后的警告。 黑衣剑修肩背挺拔,孤高淡漠如若松风。 那是他很少见的,却也会让他兴奋到心跳加速的燕拂衣。 ——对付萧风,燕拂衣是在打理门派之余,甚至都没真的抽出多少力气。 若不是因为那时,燕拂衣对他和燕庭霜尚且毫无戒心,从未留意自身后刺出的冷箭,单凭萧风,根本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 燕拂衣难道从未察觉到过,他与燕庭霜做了什么事吗? 不可能的,只是那时,他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护在羽翼之下,甚至忘记了,怎样提防从怀里刺出的刀。 最后的那段时间,燕拂衣已很久未在昆仑歇息,他完全搬去拂衣崖,像一只蜗牛,藏进他最后的壳里。 李清鹤得寸进尺,还是亲手把他的壳打得粉碎。 甚至故意引诱着燕庭霜,做下那种不可饶恕的事,还叫燕拂衣亲耳听到——撕掉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温情和支柱。 他们这些从泥沼中伸出的一只只罪恶的手,硬生生地,将月亮扯进了污泥。 李清鹤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假借兄长的名义,做了会把李浮誉生生气死的事,为了满足自己扭曲阴暗的心。 延宕川中,不弃山的道士们继续在封印前巡逻,偶尔有些视线暼过来,李清鹤莫名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一堆垃圾。 他感到晕眩,和一阵想要呕吐的恶心。 这里其实不仅有李清鹤一个人。 多日前的大战,让太多参战者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很多人想要进去封印去寻找故人遗物。 还有投机者借着名头,想从看守封印的破绽中溜进去,意在掠夺无主的仙器灵宝。 李清鹤若不发疯,其实在里面一点都不起眼。 他看见太多张在悲痛之下癫狂的、麻木的脸,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被很浓厚地凝聚起来,有人在哭嚎,远远的,听起来像什么野兽的嗥叫。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李清鹤过目不忘,再这几日的大战中,有过许多的一面之缘。 他看见过几个好友结伴同行,在死亡面前,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所有人,却也有人慌不择路,将被对自己的朋友推向锐利的刀锋。 他看见过在战场上两股战战的胆小鬼,却竟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假惺惺地安慰失去战友的同伴,甚至还说上几句风凉话。 他还看见过那么一对兄弟,当兄长的以血肉之躯护住昏迷的弟弟——那弟弟竟真的活下来了,如今呆呆地跌坐在封印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身影,似乎与他记忆中辩不分明的影子们重合了。 李清鹤突然又感到恐惧,强烈的恐惧感让他头晕目眩,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记忆深处不知从哪里开始下一场大雨,这不对,昆仑千年冰封,何时有过雨。 可雨丝是那么清晰,李清鹤甚至感觉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他的视野被黑暗和水模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身前似乎有人护着他,身上传来浅淡的清气。 李清鹤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那个随时可能消失的身影,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 好像是燕拂衣。 护在他身前的人,是燕拂衣。 燕拂衣腰上受了伤,被他这样用力地箍着,有粘稠的血混合着雨水渗出来,可他忍下闷哼,只是坚定地与对面的人对峙。 那是谁? 李清鹤的头疼得要炸开了,他嘶吼一声,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听见燕拂衣清冷的、颤抖的声音。 “他什么都没看见,”记忆里的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什么……什么意思?他在跟谁说话!为什么他的声音里,竟好像有一丝恳求? 燕拂衣护在前面——他好像永远担任着这样的角色,直到被碾碎最后一根骨头之前,都不会让背后的人受伤。 “我……我可以代替他,”那个少年的声音在雨里变得清晰,“是我——就当是我,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 谁准许……谁准许你又强撑着去允诺什么东西……你、你究竟为了保护我,付出了什么? 李清鹤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即将飘散的思绪,再也顾不上体面,都没注意到自己何时翻滚在一地泥水里。 少年燕拂衣也在他面前,跪在泥水里。 李清鹤想扶住他,想在他最为恐惧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拽住燕拂衣,跑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天涯尽头去,可他如此荏弱,这么多年过后,似乎仍然只是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身后痛苦的孩童。 在他的指尖终于要碰到幻觉中的白衣身影时,那道影子,蓦然在他面前化作了流砂。 银色的,细碎的,冰冷的,像是被彻底打破的月亮。 “不……不要……!” 李清鹤慌张地挥舞着手臂,拼命去捞,那大雨突然间淋了他满头满身,因为一直勉力撑在头上的那把伞,终于被他自己撕破了。 李清鹤拼命想把自己缩回防御之下……燕拂衣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呢?他明明该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他身边的。 他不再为当年的事情报复燕拂衣了,这还不行吗?他愿意压抑住自己最恶毒最隐秘的心思,学着去做一个兄长那样的人……他以后也会对燕拂衣好,像兄长对他一样好。 他甚至可以替燕拂衣去把那些杂碎都杀掉……那个萧风,还有万妖谷那条蛇,他会和燕庭霜都撕破脸……不、不够,他要让燕拂衣看见他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这样相比起来,他的罪孽是不是就会轻那么一点点。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不要——让他想起来! 可洪流一般的记忆不论怎样努力抵御,也呼啸着冲破了封印的堤坝,席卷而来。 那个方才由燕拂衣对峙着的狰狞黑影,在流散的银砂微弱的光下,被照亮了一角。 李清鹤看见他的父亲,在昆仑大雨中面带他都无法想象的恶意,指尖升起灵音法尊最有名的幻术——象征记忆封印的光。 “那么,”李安世如恶魔一般低语,“你既自愿,便由你来。” “是你撕破了仙魔结界,让天魔趁虚而入,害死了本座最得意的儿子。” “你该死。” 第50章 李清鹤仰面朝天, 躺在肮脏的泥水里。 从这个角度看,即使有九观圣封带来的暖意,天空依然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青灰色, 细密的雨幕连续不断地掉落, 刺进睁开的眼睛, 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第58章 李清鹤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流泪。 可为什么呢?他茫然了片刻,伸出手去抹抹眼角,诧异地察觉到一点温热。 为什么要哭。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如今哪还有时间, 用在懦弱的哭泣上, 他应当尽快振作起来, 想办法找到燕拂衣。 燕拂衣一定还在这万里延宕川里,或许正重伤濒死, 等着他去救。 ——呸。 李清鹤恶狠狠地啐了自己的思绪一口:怎么能想起那个字, 怎么能让那个字和燕拂衣连在一起? 燕拂衣当然活着,当然还等着他去。 李清鹤翻身爬起来,嫌恶地拍拍身上沾染的污物。 可惜拍不掉,血和泥混杂着雨水, 都沁进了昂贵的布料之中, 染出一大片一大片难看的颜色,怎么都擦不掉。 李清鹤一顿,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发怒。 却在这时,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萧风。 掌下的污泥一时间更令人恼火起来,李清鹤阴沉沉地看着萧风朝他走来, 胸腔里跳动着想把随便什么人撕碎的烦躁。 “清鹤师兄?”萧风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挂起很客气的笑, “您这是怎么了。” 李清鹤阴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让萧风都有点发毛。 他自我检视了一下,没明白自己又怎么惹这位大少爷不快了。 萧风心里很有点不耐烦,现在的昆仑道宗不比从前——谁知道李安世商卿月那么不扛事,区区一个守夜人的身份,就能弄得他们自乱阵脚。 要不是早早上了昆仑的战车,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稀罕来巴结这个傲慢的家伙。 心里这样想着,可他的姿态反倒放得更低了。 “清鹤师兄,如今门派这个样子,庭霜小师兄不肯见我,邹少主也不见踪影,我只能来找您了。” “找我?”李清鹤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找我做什么?” “情势不妙啊,您看不出来吗?” 萧风心里暗骂一句白痴,面上小心地陪着笑:“一场大战,一个守夜人的身份——这事儿现在虽还没公告天下,可核心圈子里的掌门和精英们大多已经有了猜测,再这样下去,燕拂衣口碑反转,昆仑反倒落在了千夫所指的位置,我们先前的谋划,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李清鹤定定地盯着他:“白费了?” “那可不是,”萧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师兄,您之前不是说过燕拂衣万死难赎其罪,要让他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 他没能说完,李清鹤跨前一步,突然极为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闭嘴。”那声音中的冷意如同针刺,萧风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若再说出一个字,李清鹤能直接掐断自己的脖子。 装什么呢。 他心里恼火得紧,怎么这次战后,一个两个的都好像发了神经,之前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辣,如今在这里装什么清白深情。 但萧风向来识时务,他就很听话地闭了嘴。 李清鹤的手指神经质地屈伸了一下,他太阳穴还抽痛得厉害,眼前看到的世界充满幻化的重影,得非常集中精力,才能记得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他很慢、很慢地平静了下来。 掐住萧风的手指也松开了,那张灼艳的面孔恢复了往日冷傲之色,甚至顿了顿,还帮萧风拍拍被自己弄皱的衣领。 “你说得对。” 萧风说的是没错,那都是他曾经说过的话,想干的事。 他确实看着他们暗中勾结,确实姑息养奸——他装作不知道,实则亲眼看着,燕庭霜联合着另外两个外人,要蛀空已经伤痕累累的守护神像。 燕庭霜向来如此,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什么都要跟燕拂衣抢,好像燕拂衣过得越糟糕,他才能在此找到一点优越感,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而他李清鹤呢? 他比燕庭霜有些脑子,不只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凡人后宅争斗手段,正巧在外门弟子中发现一个野心勃勃的萧风,便挑出来,要燕拂衣照顾这“明珠蒙尘的栋梁”。 开始的时候,燕拂衣很尽心。 燕拂衣从来很少拒绝他的要求,在兄长死后更是如此,他好像总对他觉得亏欠,又把对兄长的许多爱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因此对于李清鹤终于开金口,提出的一个要求,他特别上心,将萧风从外门调到身边去,亲自指点他修行。 可李清鹤早在那之前,就知道萧风是个什么东西。 他隐在暗处,手把手教萧风怎么表现出燕拂衣会喜欢的样子,怎么在开始的时候消磨他的警惕,然后怎么借着那层身份,在宗门上下作威作福,又在燕拂衣发现他的行为,反把恶行栽赃到燕拂衣身上。 李清鹤回想着,自己那时候,多少有些得意。 得意于自己手段如何高明,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可如今想想……他所凭恃的,不过是那个人的忍让罢了。 宗门大比的前一夜,其实李清鹤便已经回到宗门,他是亲眼看着萧风鬼鬼祟祟,带着充满不祥之气的法器,溜出昆仑,去了拂衣崖。 也是亲眼看着,他偷偷把昏迷的邹惑,送去了万妖谷。 但他只是闭口不言,冷眼看着燕拂衣被陷害走火入魔,又在泽梧受了更重的伤,才施施然带着怒火冲天的红莲妖尊与父亲,去毁了他的家。 李清鹤把涌到喉咙的一口血默默吞了回去。 他平静地望着萧风,听他说那些奉承的话:“如今你还有什么办法?” 燕庭霜和邹惑都靠不住的情况下,萧风竟直接来找他,说明这个身世神秘的家伙,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师兄可听说过,信仰之力与气运的关联?”萧风的笑容有些神秘,“那是我们一定要与燕拂衣争夺的东西。” 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片有很多不弃山门人巡逻的封印,朝人烟更稀落的方向走去。 见李清鹤不置可否,萧风咬咬牙,透露了更多信息。 “这一方世界,能够孕育的强者数量是有限的,到了顶尖强者的境界,对于灵气的吸纳运用已经是舍本逐末,他们平分世界气运,所得气运最多者,才有可能破碎虚空,白日飞升。” 李清鹤忍不住嘲讽道:“你如今金丹都还未结成,便想着飞升?” 萧风面色不变:“不想那么远,可多得些气运,对任何时候的修行都有好处。” 见李清鹤似乎有点感兴趣,他趁热打铁:“我们不修魔道,分薄气运最直接的方法,便是获取‘信仰值’。” “顾名思义,这世界上尊崇、相信我们的人越多,我们获取的信仰值便越多,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可以增加获取稀有资源的机遇、绝境逢生的概率,甚至有可能起死……” 萧风被李清鹤猛然转向他,炽烈起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本能地顿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出最后两个字:“……回生。” 这些东西,都是他穿越到这本小说里的时候,随身的系统告诉他的。 在穿越之前,萧风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社会底层,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各种种马小说。 《异世仙皇》是他看完盗版之后,最嗤之以鼻的一本——根本就不够爽,主角不仅妹子少,逼格竟然也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师兄抢去大半,虽然最后大师兄被魔尊抓走,争取了百年时间,为主角铺就了一条通往仙皇的康庄大道,可也成为了整本书最大的白月光。 那怎么能忍! 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穿越进了这本小说。 更没想到,在系统的帮助下,他能那么顺利地抢夺到各种机缘,还能顺便搞臭那个很让人看不惯的大师兄的名声,一路走来,极为顺风顺水。 萧风舔舔唇,心想先借李清鹤的手,把有可能流失的信仰值弄回来,以后再故技重施,把这没脑子的二世祖一并搞掉。 他觑觑李清鹤的脸色,热情地献计献策:“其实这次魔尊抓走不少人,也没人能确定他燕拂衣就是‘守夜人’,不弃山的老道士们手里又没证据,这时候天下悠悠众口,不都由着我们说吗?” 萧风悄声说:“我们甚至可以把守夜人被抓走的罪过,都推到他身上,反正他被困在魔渊,再也回不来……” “砰”的一声。 李清鹤一个反手,长长的鞭子不知何时已经拿了出来,重重地打在萧风胸口,将他整个人都掀飞了出去。 萧风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发疯,再说,他们修为本就在伯仲之间,李清鹤仗着尊者爹给的法器,这么猝不及防地攻击他,他连防护都反应不过来。 萧风噗嗤喷出一大口血,感觉胸腔都要被打得凹陷了下去,他艰难地翻了个身,还没能起来,李清鹤的下一鞭就已经抽下来,将他抽得又是一滚,连续几下,他便像个破麻袋似的趴在地上,动都动不了了。 第59章 李清鹤走过来,一脚踩在萧风胸口上,鞋尖狠狠点住他的下巴,像要把他碾进泥里。 他美艳的面孔阴沉得可怕,萧风在心里狂喊系统,可不知为什么,一向有问必答的系统却突然失去了联系。 他在这时才看清李清鹤的眼睛,那双桃花眼里闪动着诡异的光,像个择人欲噬的疯子。 李清鹤才是真正的……好像走火入魔了。 李清鹤一字一句,单是语气,便让萧风胆寒。 “你说,谁回不来了?” 第51章 萧风不明白, 李清鹤是在发什么疯。 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立刻紧紧闭上嘴巴,打定主意再也不说一个让李清鹤不快的字。 傻子才和疯子较真。 萧风现在更着急的, 是为什么他的系统突然不见了——一旦离开了系统的帮助, 他立刻感到自己像个一无所知的瞎子, 还怎么跟那些天之骄子斗! 可李清鹤却不放过他,居高临下地、极尽羞辱地用脚尖碾着他的脸,好像他是个粘在鞋底都嫌脏的垃圾。 李清鹤说:“拂衣师兄他,是不是教过你很多东西?” 萧风被迫以一个扭曲丑陋的姿势仰着头, 肺都快气炸了, 自从穿越以来, 虽然也经历过一些事,但还没有人敢这样羞辱过他! “你待在他身边, 很享受吧……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 是不是因为那几年,他的光芒一并泽被到你身上,就让你以为,那也是你自己发出的光了?” 萧风莫名被说中了某个相当隐秘的点, 突然之间暴怒起来。 从穿越之前起, 他就最恨别人看不起他——恨学生时代那些衣着整齐、备受老师宠爱的学霸,也恨走上社会以后,能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白领。 他那时候会刻意弄脏那些人的外卖, 再带着强烈的兴奋,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接过;或是专挑治安不好的群租楼, 半夜去砸那些独居女孩的门。 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他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掌控性的快|感,仿佛不存在的权力突然滋生了出来。 而在穿越之后, 他竟然有机会,能够拥有真正的权力。 当第一次能一拳砸倒一棵大树,与凡人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时候,当跟在燕拂衣身边,看到那些远比他当时强大的修士,也会用谦卑崇敬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 虽然他们看到的,主要是燕拂衣。 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即使燕拂衣,不也只是个命运既定的纸片人,被他轻轻松松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轻轻松松败坏了声名? 李清鹤又狠狠一脚躲在萧风的心窝里,把他刚生出的怒火生生折断。 “废物,说话啊。” 萧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李清鹤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修为猛涨,他被一脚踏住,浑身剧痛,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会……怎么会这话,明明他才是主角!他才该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天才! 萧风在这时突然发现,李清鹤的视线原本死死盯在他脸上,却突然间错了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 萧风看准他神思出现一丝空隙,连忙就地一个翻滚,护住要害,惊魂未定地缩到一边去。 他仍怕李清鹤反应过来抽他鞭子,可李清鹤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他的眼睛甚至都不正常地睁大,脸上的表情有些吓人。 萧风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片刚刚他被掀翻的泥地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碧绿的珠子。 萧风一眼就认出来,那珠子燕庭霜手上也有一串,之前,燕庭霜就是用那条曾属于李浮誉的手串,威胁了商卿月。 因为有系统,萧风更知道那是什么——原著之中有写过,燕拂衣从千机秘境中得到秘籍和命剑时,五蕴翡做成的石台破碎,后来又被燕拂衣炼成了十九颗珠子。 五蕴翡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先天至宝,除了能净化灵力、辅助修炼,还有神秘莫测的留影功能,会自动记录主人心念波动较大的时刻影像。 那十九颗珠子做成两条手串,分别戴在燕拂衣和李浮誉手上,多出来的一颗,在问天剑尊伤重濒死时,被燕拂衣放在他枕边,用以加快疗伤。 现在商卿月的那一颗碎了,李浮誉的那一串被燕庭霜拿走,那么眼前的……只可能是从燕拂衣随身多年的那串上散落下来的! 萧风一个激灵,突然感到一阵极冰凉的冷意。 他曾做过的那些……以为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事,很有可能,就被活灵活现地记载在这几颗珠子里! 他刚刚想起这件事,那珠子就好像有灵性一般,突然投射出几个虚影来。 李清鹤愣愣地看着,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念着的那张面孔,就这么突兀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燕拂衣站在一株梅树下,明亮的月在他身后投下水波般粼粼之色。 他受了伤,面色是惯常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手中用力握着什么东西,能看出皮肤下跳动的青色血管。 “就为了一次口角,你便要对同门师弟下杀手……我剑峰训示下,何曾教过你如此睚眦必报!” 他面前伏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那个人,正是萧风。 “大师兄,我没想过杀他!”求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不是……当时只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你暗中打破了一块封印。” 燕拂衣上前一步,手指用力,一声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惨叫中,他手中那个东西被硬生生捏碎了。 里面争先恐后逃出大量逸散的魔气,有的盲目奔逃,有的狰狞回转想要殊死一搏,可碰到青年剑修周身围绕的银色剑气,便都如同冰消雪融,没留下一点踪迹。 “你可知,破坏封印,私放妖魔,理当废修为,断灵根,逐出门派,永不复用。” 萧风在那东西被捏碎的同时也重重一哆嗦,开始拼命磕起头来。 “大师兄,大师兄饶命……弟子一时糊涂,绝没有那种心思,求您……求求您,别赶我走!” 燕拂衣脸上闪过强烈的憎恶。 “心术不正,剑峰绝不能留你。” 他不由分说,便高举起手掌,掌心萦绕着充满杀机的剑光,朝萧风头上,用力叩下去。 “你不能杀我!”萧风最后一搏,高声叫道,“那时小师兄也在!” 燕拂衣的手生生滞在半空。 萧风已然爬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再装可怜,一边后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是燕庭霜带我去的封印处——柳易歌上次向丹草堂告发他私用仙草,他便怀恨在心,是他把柳易歌骗去,与我合谋,要做出他被漏网之鱼的魔修偷袭,掉下山崖的假象!” 那银白色的剑气在瞬间一乱,发出到一半的招式硬生生收回,反倒给力量的主人造成更大的冲击,燕拂衣身形不由晃了晃,唇边溢出一点鲜红。 “你说什么?” “你弟弟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萧风看出这是他的软肋,声音中都带了几分狠毒,“你以为,外门那些你嫉贤妒能、仗势欺人的流言,都是在谁的授意下传出去的。” 李清鹤看得出来,画面中的燕拂衣知道,萧风说的不是假话。 他只是没想到,燕拂衣在那时,就已经了解到了燕庭霜的真面目。 李清鹤看了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萧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但不论燕庭霜如何——这些对不起拂衣师兄的人,他今后都会与他们慢慢清算,来给师兄赔罪——最该杀的那个人,还是萧风。 萧风敏锐地察觉到李清鹤的视线,不由心胆俱裂。 李清鹤要杀他……目前李清鹤的实力比他强,系统又偏偏在这时掉线,他要怎么逃出这个死局? 这位掌门之子心狠手辣,一旦认定了的事,会不择手段去做——他可不是燕拂衣。 要说实话,萧风虽然从没穿越之前,就最看不惯燕拂衣那样光风霁月的角色,可也知道,与这样的人相处,是最安全的。 他们心中总是有那么一根愚蠢的准绳,愿意给别人第二次机会,是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那天在剑峰梅林,当燕拂衣拿出他私放妖魔的证据时,他是真的快吓尿裤子,还以为自己断无生理,结果没想到,最后燕拂衣还是放了他一马。 萧风当时攀咬出燕庭霜,其实已经是困兽之斗,他没指望那样燕拂衣就会放过他——按照逻辑来说,对方反倒应该斩草除根。 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但萧风只是不甘心,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自己要死,也绝不能让曾经的盟友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他还要燕拂衣痛苦,被最爱的家人背叛的滋味儿,他活该尝尝。 可燕拂衣最后,只是废了他的修为,将他赶出了昆仑。 甚至都没有让他发誓对此保密。 第60章 萧风其实是不大理解这个结果的。 他手里有系统,很快就又有奇遇,绝处逢生,重新在燕庭霜的暗中操作下回到昆仑外门。 他们做得小心,燕拂衣那时掌管全宗,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杂役子弟。 但萧风再次回来之后,他被剑峰大师兄嫉妒构陷、暗中陷害的传言,便传遍了整个外门。 燕拂衣打入他经脉之中,意在让他永远不得接触魔气的剑印,反倒成了铁证如山。 但那时候,萧风可不会想到,燕拂衣竟还随身带着一串五蕴翡。 引出这件事情倒还罢了,如果再勾出宗门大比前夜的那件事…… 他胆战心惊地觑了李清鹤一眼,毫不怀疑,如果那件事情也被发现,不仅李清鹤,就连万妖谷那位红莲妖尊,都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少、少宗主,”萧风结结巴巴地再次想要求饶,“我知道、知道错了,当时大师兄已经罚过我——是我活该!我这就走……您要赶我出昆仑,我绝无怨言!” 他站起来就想要逃跑,慌不择路下,已经兴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 可跟腱处突然一阵剧痛,萧风惨叫一声,在两道激烈喷出的血箭下,一头栽倒在地。 李清鹤竟挑断了他的脚筋。 那双美艳的桃花眼轻轻一扫,将萧风踹翻过来,又在他绝望的目光中,将那枚珠子紧紧握在手里。 “我一直很想知道,”李清鹤的声音阴森森的,“你与拂衣师兄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他又那般道心坚定……即使暗中偷袭,凭你又怎么可能让他真的走火入魔,还偷走了邹惑。” “那一夜的记忆,我们去找红莲妖尊一起看看,可好?” 第52章 李清鹤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自己都不着急看五蕴翡中记载的影像了,提起一滩烂泥似的萧风,就往万妖谷御剑而去。 九观圣封降下后, 不管还埋藏着多少隐患, 至少延宕川战事暂时有了喘息的时机, 各门各派都损失不少,趁此机会各自回去休养生息。 至于日后如何,不弃山已发声明,这一届大比改为宗门大会, 到时所有人齐聚一堂, 再行商量。 李清鹤将萧风摔在堂前的时候, 红莲妖尊正给一株海棠剪枝。 妖尊邹凉近日心烦得很。 延宕川一战,不止人族, 妖族也是损失惨重, 如今谷中处处出丧,几乎所有幸存的族人都有失去的亲人。 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又被过去的事情困扰,成日疯疯癫癫的, 着实让人头疼。 妖族重情是出了名的, 当时少主丢失,妖尊本人便心神大恸,一夜白头, 因此她不是不能理解邹惑。 问题是,邹惑的记忆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 说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幕后真凶,他这样折磨自己,便显得很无用。 只能肯定一点, 当初,他们怕是冤枉了那位昆仑的弟子。 这事邹凉想来仍很是愧疚,她从来爱憎分明,一生行事都求个磊落,该杀的便杀,并不爱行折磨之类的狠辣手段。 那次在昆仑破例,是实在心疼幼子遭遇,没想到,却冤错了人。 妖尊并不怀疑这点——他们身为尊者,反倒愈发敬仰天道,如今魔尊既还未得逞、破碎虚空,守夜人的人品道心便绝不容置疑。 冥冥之中……她竟也当了一次迫害守夜人的帮凶。 邹凉心中郁结难舒,再见昆仑少主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时,怒火已然冲上顶峰。 “李清鹤!”她厉声道,“便是你爹在这里,也不敢如此欺我妖族无人!” 那漂亮青年只是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摔在堂前,冷道:“妖尊见谅。” 邹凉皱着眉头,正欲发火,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身上。 她顿了一下,眯起眼睛。 当初感念萧风救回失踪三年的邹惑,邹凉大喜之下,并未对那人的说辞有太多怀疑,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当傻子耍,做了一回棋子。 即使诸事繁杂,分身乏术,她也早就派手下出去彻查当年的事,只是现下还没有什么眉目。 李清鹤一句话都不多说——仇恨的火焰像刀锋般翻搅着他的喉咙,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副清晰的画面已在摇曳的烛火中央徐徐展开。 萧风走在山谷之中,道路的尽头是一间古朴简素的仙府,路两旁,月色下美丽的芍药在风中摇摆。 萧风手中拿着一本黑气缭绕的书,整个人一看就不对劲,黑紫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连接触到他的花都在瞬间枯黄。 一道凌厉的妖气闪过。 “谁!” 萧风像是早有预料,书中冒出一股黑气,将毫不客气的妖力拦截下来,他施施然停下,对挡在面前的紫瞳少年咧嘴一笑。 “少主,别来无恙。” 现实中,妖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不稳的灵气在背后燃起莲花状的火。 萧风把她儿子带回来的时候,邹惑身受重伤以至失忆,根本化不了形,是一条可怜兮兮的小蛇,她用本源温养了好久,才堪堪把儿子从鬼门关带回来。 可是如今看到当日的影像,邹惑分明已经恢复了大半,不仅能维持人形,脸色还有些红润,一看就经过了很好的照顾。 邹凉侧颊浮现出一道清晰的咬痕。 “去,”她轻声道,“把少主叫来。” 他们都看到了燕拂衣,黑衣的青年剑修就盘膝坐在芍药花田间,双目紧闭,手指结印,似乎到了什么突破的紧要关头。 而邹惑的姿势,显而易见,他在为这个人护法。 邹惑目光坚定,周身不见任何表示契约的妖印闪烁——他是自愿的。 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推断,因为画面中的萧风和邹惑很快战在一处。紫瞳少年战斗起来简直悍不畏死,就像身后守护的,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很可惜,他终究不是萧风的对手。 萧风手中那本书: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沸腾的邪意,甚至并非是普通的魔修法器,即使是在此处境界最高的红莲妖尊,都无法隔着空间和时间,探测到那书的深浅。 画面中的邹惑很快败下阵来。 而现实中,精神恍惚的妖族少主,也在同时迈入了议事的厅堂。 邹惑这段日子,过得都很不容易。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幻觉,却连一次都看不清楚梦中那人的脸,与此同时,心脏仿佛被挖去一块的空落,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母亲禁了他的足。邹惑被关在自己的寝殿里,虽然生活仍然维持着优渥,却总会产生错觉,似乎被人遗弃在荒凉阴湿的角落,似乎遍体鳞伤,却再也不会有人轻抚他的伤口。 邹惑如饥似渴地想要见到燕拂衣——这种渴望比之前他每日想着复仇时,那种炽灼心灵的火焰更盛。 似乎燕拂衣是什么灵丹妙药。妖的本能让他觉得,只要见到燕拂衣,心脏的大洞就有可能被填满。 但他找不到他。 哪里都找不到他。 派出去寻找的手下杳无音信。邹惑有时候觉得,在寝殿中伺候的那些妖侍在背着他窃窃私语,一见到他的身影,就又会立刻停下来。 他很多次大发雷霆,甚至要惩治那些竟敢欺瞒他的小妖,却被几位高级侍女拦下来,后来连母亲都郑重警告他,将寝殿中的妖侍一再削减。 邹惑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这样恍恍惚惚多日,母亲派人来请他到正殿时,邹惑已经快连走路都觉得疲累起来。 可他迈入那个比往日更高的门槛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太过熟悉的背影。 那背影瘦削挺拔,像是一根青竹,被一丛丛美丽雍容的芍药花簇拥在月色下,淡银色的剑气在他周身围绕,仿若正在羽化的仙。 邹惑蓦然间如遭雷击。 真的像有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脑子,刺痛酸麻的电流从头顶贯穿到脚尖,邹惑一时间站立不稳,双膝一软,砰地跪在地上。 妖尊手臂微抬,却狠了狠心,挥退那些想要去扶起少主的妖侍。 画面中的那个邹惑被打倒在地,他身上到处都是新鲜的伤口,筋骨断裂、口鼻流血,即使如此,他仍艰难地在花田中想要撑起身体,扯住往燕拂衣处去的萧风的袍角。 萧风一脚踢翻了他。 “你是……魔修……” “我不是,”萧风好像就是控制不住去跟手下败将炫耀的心思,他居高临下地回头,笑意狰狞,“我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什么正道魔道,不过都是主角攀上巅峰的手段罢了。” “你不要、不用动他——” 萧风好整以暇,竟半蹲下来,抓住少年的头发,让他狼狈地抬起头:“凭什么?邹少主,你这是在求我吗?” 少年的紫瞳中闪过一丝茫然:“你认得我。” 第61章 萧风笑了。 “我自然认得你,”他提着邹惑的脑袋来回摇晃,很享受这种随意掌控出身高贵者的感觉,“邹惑,你是妖族的少主。” 邹惑狠狠皱眉:“我叫小花。” 萧风的笑意更加猖狂起来,恶意地用邹惑自己的血,抹了他满脸。 竟然还有这样自甘堕落的家伙,真是让人看不起。 他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 萧风回过头,示意了一下邹惑拼死保护的剑修,问他:“他对你很重要吗?” 邹惑便立刻忘记了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痉挛的手指快要拧破萧风的袍角。 “你想要害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哈哈哈哈哈,”萧风一掌打开他无力的手,“放心吧,你的命,可没有这么不值钱。” “他信任我,”邹惑吐出一口血,“我就是死,也不——” 他没能说完。 萧风一掌打晕了邹惑,又翻开了那本书,懒懒道:“系统,帮我找找,我记得李安世有种能封印记忆的法术,怎么样,我现在能用吗?”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随即,响起一个平板无感情的声音。 “需要4213点积分兑换,请问宿主是否确认使用?” 萧风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 “虽然有点贵,但让你尝尝亲手把重要的人推进深渊的滋味,也算是值了。” 他又问:“种下魇种的情况下,守夜人七情越是破碎,魔尊找到他越是容易,对吗?” “是的宿主,但请注意,守夜人1号不得死亡,否则执行惩罚,这个身份会顺延转移到本世界气运之子,也就是您的身上。” 萧风轻轻地“啧”了一下。 “我有分寸——确认。” 黑紫色的旋风从书页之中呼啸而起,像一个巨大的蚕茧,从头到脚将邹惑牢牢包裹起来。 然后萧风转过身,朝着毫无防备的燕拂衣,一步步走去。 来自界外的邪魔气息跟在他身后舞动,就像巨大的蜘蛛在舞动邪恶的触|手。 红莲妖尊沸腾的妖力差点掀翻屋顶。 “你!”紫红的气流在她身后张牙舞爪,从一朵美丽的莲花变作巨爪,像捏虫子一样,将动弹不得的萧风高高举起,“竟然是你!是你泄露了守夜人的消息!” 萧风的脸都憋紫了,拼命挣扎着,却哪里挣得动一名尊者的束缚。 他眼中流露出死期将至的恐惧——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一旦失去了在阴暗之处耍阴谋诡计的凭恃,便根本不会残留一点哪怕是装腔作势的气节。 “妖尊……饶命!”嘶哑的气流声被艰难地挤出来,“我、我……不管怎么说,是我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啊!” 从被带来万妖谷开始,萧风就在拼命思索自救路径,硬拼肯定是不行的,而妖尊若是知道了他对邹惑做的事,也一定会震怒。 他想了千万种狡辩来应对,可偏偏没有想到,让邹凉爆发的最重要的引线,竟然不是邹惑的遭遇,而是他对燕拂衣做的事。 那些准备好的借口,一时间更加苍白无力起来。 邹惑在这时发出一声低哑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万妖谷正值权力更迭,内忧外患,他被信任的族人背叛,沦落到一群人族修士手中,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然后,那个人将他救了出来。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时大雪封境,在十万大山之中,那人冰冷中只带着一丝热气儿的怀抱。 他拼命抓着救命恩人胸前的衣服,拼命想从同样伤重的人类身上汲取一点热度,那点热度让他活了下来,可那人却越来越冷。 想起一间古朴淡雅的木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安的淡香,他在重伤中半梦半醒,却始终能看到一张面孔守在床前,温柔地治愈着他伤痕累累的鳞片。 想起濒死之际,被灌进喉咙里的,携带着浩瀚灵力本源的血腥。 想起月下开满鲜花的山谷,黑衣剑修在月色之中舞剑——那时他其实已经能够化作人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却小心地瞒着,只敢以小蛇的形态,在他指掌间撒娇,滑过他精致的脖颈与锁骨,嘶嘶吐信。 记忆的洪流如同深黑的泥泞灌满了口鼻气管,邹惑连呼吸都做不到,他被投进一片由霜刀火锤急速旋转而成的沼泽,周身无一处不痛。 燕拂衣为他取出心头血的时候,也会这么痛吗? 不应该的,燕拂衣是那么好的人,是他违背了古老契约的誓言,是他亲手将他们之间最紧密的羁绊斩断,只有他这么痛,是应该的。 ……他当时,做了什么? 上次问天剑尊提醒他的时候,他又说了什么? 明明是他……是他该跪在那人脚下,是他该一步一叩首,将自己的灵魂与忠诚全部奉上,还要忐忑于人家愿不愿收。 凄厉的哭叫求饶声传进耳朵的时候,邹惑才稍稍回神,惶然看清了被自己尖利的指爪扣进眼眶,血喷了满脸的萧风。 “救命、救救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男人的身体疯狂挣扎扭动,可红莲妖尊只是稍微动动手指,那半透明的妖力便将他整个身体完全拘束住,像一只被蛛网束缚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吃掉的虫子。 邹惑在极痛的恍惚中突然觉得荒谬。 好没用的一个人。 为何在这样没用的人手里,他都保护不了自己最重要的珍宝,还被他欺骗利用,化作另一把砍向那人灵魂的利刃。 他自己,才是更没用的那一个吧。 …… 虚无的画面仍在空中演进,曾经的燕拂衣闭目端坐,他刚刚修补完一处仙魔结界,耗费太过,不得不进入闭关状态修复自己。 但那时他还怀着希望,希望天下结界总有一天会被全部修补稳固,如同金仙们曾经期待过的那样,俗世太平,无灾无病。 可他丝毫不知,一个怀有嫉妒、扭曲、恐惧和懦弱的天外来客,正在如何一笔笔扭曲他的、他们这个世界的未来。 李清鹤垂下眼睛,握紧那枚珠子,看也不再看尖叫着的萧风一眼,转身就走。 第53章 燕拂衣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很玄妙的状态——就好像他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是在自由自在的风里,无足轻重飘飞的羽絮。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 他就只是走着, 走在一条没有生命、也没有时间流逝的路上, 那路一时窄,一时又很宽,但始终寂静无声,四面八方都透着虚幻一般的光。 燕拂衣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他自己心里知道的, 他的胆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大, 在很小的时候,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晚入睡之前, 他都要偷偷牵着一点母亲散发清香的发梢, 窝在又软又暖的小床上,微弱的烛光透过假装闭紧的眼皮,被衬得更加橙黄。 母亲每晚都会轻轻拍打他的背,或者用好听的声音给他讲故事, 那些故事里, 好人都会有很美好的结局,一切都在阳光下,被映照得那么鲜艳, 那么柔软。 好喜欢那种看起来就暖绒绒的光啊。 可是后来,很短的几年记忆过后, 那些让人心安的画面和声音,就都不见了。 那之后,燕拂衣就好像慢慢习惯被抛在空无一人的地方, 用本能护着身后更弱小的弟弟,都忘了自己会害怕。 燕庭霜之于他,就好像是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留下的,最后残留的余习,他宠着他,护着他,好像那样就能把那段不让他害怕的记忆留下。 如果没有燕庭霜的话,那些如梦幻泡影般的画面,就好像再也没人能够证明,真的存在过。 可是燕庭霜一点一点,拿着一根尖利的锥子,将那点镜花水月戳得粉碎。 燕拂衣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那些安详的日子突然间碎成一片一片,每一块碎面上,都只残留着一点吉光片羽的影子。 他那么努力想要阻止美好的画面崩碎,像小时候偶尔撒娇赖床一样,明明已经醒了,明明瑰丽的梦境已经开始在清晨的阳光中褪去,却仍紧紧闭着眼睛,好像只要不承认,就能把那些不舍得失去的美好感受都留住。 可他什么都留不住。 …… 铺天盖地的血色又蔓延满整个视野,燕拂衣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那血红的漩涡卷走。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悬浮在天上,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山谷里,一个稚嫩的孩子,紧紧拉着另外一个,埋头朝唯一的出口冲过去。 寒冷的夜风吹乱了他们脸上的泪痕。 ……不对,是“他”,不是“他们”。 燕拂衣突然间震惊地意识到,他似乎头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燕庭霜,那个总是藏在他身后、躲在他视野之外的孩子,在当时那样的场景里,总是大大的、似乎很柔软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一点悲伤或是害怕。 第62章 小小的燕庭霜被哥哥拉着,步履都跑不稳,但他脸上带着几乎是冷漠的平静,血和火光映在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没有带来哪怕是一点波动。 小孩子粉嫩的唇角,甚至翘起一点令人遍体生寒的弧度,他的目光从周围的惨烈景象转移到哥哥的背影上,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燕拂衣本能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可确实是,阴狠的恶意。 然后,那张面具似的脸动了动,就好像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正一点点学习着属于人类的表情,每一根线条都经过严格的规划设计,然后被摆弄出符合场景的惊惶。 燕拂衣看到,小燕庭霜还不太熟练地揉捏着自己恐惧,突然整个人扑在小燕拂衣背上,手指用力到划破皮肉。 “哥哥!”他嘤嘤泣道,“哥哥要保护小霜……小霜好害怕啊……” 小燕拂衣脸上出现一点吃痛的神情,但他忍住了,一边奋力奔跑,一边轻拍肩上的小手,喘息着安慰:“小霜不怕,不怕,抓紧哥哥,有哥哥在。” 那小孩便呜呜地哭起来,更用力地四肢攀爬着另一个孩子,仿佛某种汲取生命的寄生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那片山谷,跑进一片无边的夜色里。 燕拂衣停下来,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这条没有尽头的路又冷、又孤独,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处是否真的有过足够支撑他的光,而去处又是否真的存在,能让他找到终结毁灭与寒冷的火焰。 ……这不对。 燕拂衣敲打自己的心,很认真地告诉那块僵冷的地方:他看到浮誉师兄了。 不是幻觉的,不是在这五年中总不时出现的虚假安慰,他是真的看到了师兄——虽然长相与记忆中些许不同,可他就是能看到曾经熟悉的灵魂,还在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什么话。 那些话他其实没能听清一个字。 或许是他也已经死了,但也或许……系统没有骗他,真的将师兄带了回来。 可他又多少胆怯,不太好意思就去见师兄,他还没有完成他们修补结界的承诺,也没有……保护好自己。 他受了不少伤的,虽然已经不很痛了,但师兄看到,有可能会难过。 燕拂衣努力思索着这件事,好像又真的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卷曲起来,变成一个透明的泡泡,将他困在当中。 燕拂衣试探地碰碰半透明的曲壁,却没能轻易穿过去,那看似薄而脆弱的泡泡其实是厚厚的冰层,他是被关在冰河之中的鱼儿,只能隔着冰层看到天空,却怎么撞都无法穿透。 怎么会这样呢? 燕拂衣有些茫然,他蜷缩在那个厚重的泡泡里,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连思索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燕拂衣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他只记得一种失望而厌倦的情绪,却忘了那情绪是由何而来。 他全身都很痛,尤其是心脏的位置,那块本该柔软的血肉似乎被什么生生刺穿了,希望的情绪和温暖的血都从洞里流出去,让一切本该鲜活的记忆都变成灰白色,让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睡吧,拂衣。” 是哪儿的声音在响? “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呢,”那声音喃喃着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他还不能睡着。 燕拂衣想着,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他要去修复仙魔结界,要想办法复活师兄,要护着门派里那些信任他的师弟师妹们,还要守护血肉脆弱的凡人百姓。 那都是他分内之事,不能不做。 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有太强的诱惑力了,燕拂衣不自觉便想要听从,被那声音哄着,便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仅仅因为疲惫就睡过去。 要不就睡一会儿吧。 甜美的渴望充斥了整个胸腔,有人在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一些朦胧的话,像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像是“我真为你骄傲”。 即使是幻觉,真的可以这么美妙吗? 管他呢,燕拂衣难得很任性地想,他在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现在,我当然可以放纵一点。 有很灿烂的芍药花的色彩不知从哪里飘出来,丛丛簇簇地,挤满了泡泡之外,那些花儿飘在漫长的冰河里,将冷冷的水和天空都映衬得很暖。 燕拂衣觉得,连那厚厚的泡泡都变薄了一点点。 他把手贴在弯曲的冰层上,几朵硕大的花就浮在外面,跟他展开的手掌贴贴——不止是香气,连温度都很真实地传导过来,就好像真的有人包裹住了他的手。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整个人都贴过去。 那么他就休息一会儿。 就一会儿。 那种浪漫的色彩不用一分钟就席卷了他的意识,他好像又回到一片安宁祥和的山谷,山谷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种满漂亮的花儿,路的尽头有间简谱而温馨的木屋。 那些叫嚣着的伤口不再疼了,意识被花香包裹着,往木屋里藏去。 他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英俊青年,一个天真浪漫的小丫头,一个笑容慈祥的老妇人。 他就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 小溪中有跃动的鱼儿,鳞片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谷中树荫如盖,蝶舞纷飞,小鸟在枝头快乐地歌唱,连风中都带着甜蜜的暖意,有人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小声说话。 燕拂衣低头笑起来,他不太听得清那个人的声音,却知道他在说什么话。 他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像真正获得幸福的人那样,度过很好的一生。 有人摸摸他的头。 李浮誉小心地将那一只冰凉的手护在掌心里,他守在床边,用被子把那个刚才还在颤抖的人裹得很紧,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温柔地、有规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有时候忍不住,就也会摸摸他的头。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很郑重很郑重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真为你骄傲。” 他可以一直说,一直说。 这样无论他的小月亮在什么时候醒来——甚至在梦中,都可以听到。 第54章 相钧再一次满脸焦躁地带着幸讷离走进来时, 李浮誉仍然待在原地。 他已经发现,自己如今虽不知道算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很奇异的, 如果他不想被人看见, 别人就看不见他。 就如此刻, 即使相钧带着魔尊给予的护身魔器,旁边还有个尊者境界的幸讷离,可他们谁都没对他的存在有半点察觉。 幸讷离掏出一盏明镜,将之悬浮在半空中, 镜子里射出的光芒笼罩住仍在昏迷中的燕拂衣。 “怎么样, ”相钧迫不及待地问, “你不是说他的伤能治吗?怎么还醒不过来?” 魔界医尊幸讷离,看上去是个喜着青衣的俊俏青年,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镜子里复杂的图像, 又俯身检查了一下燕拂衣的情况,才两手一摊。 “外伤问题不大了,他只是在睡觉。” “……?”相钧满脸不信,“你当我没有见过人类睡觉吗?” 幸讷离:“少尊, 我只会治病, 可不会治心——我只能向您保证,这位燕公子的身体机能是支持他清醒过来的,那么他没醒, 就只是因为自己不想醒。” 相钧愣了愣。 他走上前去,神情复杂地看着燕拂衣仍微微蹙起的眉头。 幸讷离:“少尊?” “你走吧, ”相钧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父尊若问起来——算了,随你怎么说。” 幸讷离微笑起来, 颇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那属下告退了。” 他便当真潇洒地转身离去,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一样迫不及待,还轻轻关上了门。 相钧又在他这几日总停留的位置上坐下来。 ——如果他能看见李浮誉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差点坐在他身上。 李浮誉弹起来,恨恨地瞪了脏东西一眼,护住燕拂衣的手。 这家伙几日间总是过来,虽然每次来都会带些珍贵的灵丹妙药,但李浮誉并不承他的情——怀着什么阴谋诡计不说,每天都在借机动手动脚,这里摸摸那里动动,可恶得很。 可恨他此时作为一个阿飘,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而更糟糕的是,对李浮誉来说,现出实体——指能碰到燕拂衣,也让燕拂衣睁眼就能看见他的状态,远比从前更消耗能量,他如今一天最多只能这样做五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便会陷入沉睡。 剩下的时间,燕拂衣便没人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可若要让他继续维持看不见摸不着的样子,他又不舍得。 燕拂衣睡着,与这世界的联系本已经很浅,若再没有人搂他入怀,让他偶尔能在半梦半醒时看到熟悉的身影,李浮誉真的非常怕,那细若游丝的联系,便真的断了去。 第63章 相钧坐在一边,也冒出同样的念头。 燕拂衣为什么不愿醒,他不是没有一点头绪。 作为魔族少主,燕拂衣又是魔尊那么在乎的角色,派去打听他过去的探子们效率很高,一波一波的资料不断地送来无相宫,相阳秋可能懒得看,便叫人都送去了飞鹤阁。 相钧什么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他还亲自派了人,在魔尊安排的五蕴翡之外,要让那些人受到更多的折磨。 但说到底,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便是将那些人全都杀了,切成碎末,再一把火烧成灰……过去的一切也都已经过去,燕拂衣受过的伤一点都不会少,知道那些人下场悲惨,他也未必有多高兴。 相钧很清醒,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燕拂衣,就只是为了他自己。 是他自己怒火冲天,是他自己心有愧疚,是他自己想要报复,想要所有对不起燕拂衣的人,都不好过。 但说到底,他自己也做过那样的事,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相钧叹了口气,犹豫一下,将一直挂在显眼地方的星月吊坠,藏进了衣领里。 上一次见面时,燕拂衣对这吊坠反应那么大,甚至——他现在确认了——为此震响了东皇钟。 这东西对他很重要,实在不能还给燕拂衣,但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可以不要让他看见。 别让他再发现就好了,如同他对那些人的仇恨和报复,都可以悄悄进行,别让燕拂衣知道。 他以后,最好只能想着自己。 “快点醒过来啊,拂衣,”相钧在这段时间里得寸进尺,将称呼又省掉两个字,“以后我会保护你。” 他想到什么,面上又现出几分犹疑的恐惧,可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去想,挽起一点昏迷的人微凉的发丝,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你会愿意待在我身边的吧?” “那些正道有什么好,不要再管他们了,其实父尊也并没想对你做什么,只想让你换种活法。” “不要跟他犟,好不好?其实只是需要服一点软,我们就可以快活地一起活着,这世道万千,又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快活重要?” “……” 相钧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说到最后李浮誉都没力气瞪着他,他今日的能量又几乎用尽,好像不得不要陷入沉睡。 这脏东西,讲话好生唠叨。 李浮誉尽量睁着眼,他当然不放心,可天道的法则无比坚固,就好像从前不让他说话时一样无法违抗,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清醒的意识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就滑入了一片漆黑的沉眠。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一次两次。 最开始,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好像是拂衣第一次对他说,自己拿到了那柄叫做“吾往”的本命灵剑。 李浮誉第一次见到这剑的名字,就觉得和燕拂衣很是相配。 从前还没穿越时,他对白月光角色的武器和心法自然如数家珍,只是那时绝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亲眼见到这一切的时候。 那时他早已经是燕拂衣最喜欢的师兄,平时沉默寡言的小剑修难得多话,叽叽呱呱的,还拿着那柄剑,给他表演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李浮誉看着看着,突然间失去了意识。 那感觉就好像被关进了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监牢,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却偏偏有自我意识,无论怎么左冲右突,都从那片牢固的黑暗中挣脱不出去。 再醒来时,李浮誉发现,燕拂衣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昏迷”。 那中间过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刚好够他拿着吾往,把第一次给师兄看的剑法舞完。 怕燕拂衣担心,李浮誉没有说出自己的状况,他总觉得那情形虽讨厌,却不像有什么危险,说不定……是穿越者与身体不兼容的正常反应呢? 可是那黑暗囚笼出现的第二次,打破了这种乐观的想法。 那是他刚刚“身死”的时候。 “死”的感觉很奇妙,李浮誉绝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而在那一片黑暗中醒过来之前,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没有真的死掉。 他醒过来了,不知在无形无质的监牢中被困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好几年。 再获得“自由”时,他变成了跟在燕拂衣身边,却连一句话都无法给燕拂衣听到的游魂。 奇妙的是,身为游魂竟也能修炼,修的是一种李浮誉叫不出来是什么的能量,靠着那能量,他一点一点凝实自己的身体,直到终于能让燕拂衣听到自己的声音。 再然后,燕拂衣被燕庭霜抽了灵根,拆了仙骨,那天晚上李浮誉清晰地知道,他的月亮可能会撑不下去了。 想要燕拂衣活下去的渴望占据了全部心神,他竟能借着上弦月能量最强时,将自己多年来修炼的能量倾泻一空。 他是抱着再死一次的决心,想点燃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灵魂,让燕拂衣活下去。 可是不久,他竟然又醒来了。 这么多次下来,李浮誉多少意识到一点,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 那个晚上他救了燕拂衣,却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之后,修的也是肃杀凌厉的剑道,那其中断无救死扶伤的生机之力……病急乱投医时不觉得,真正成功之后,就感觉很怪。 燕拂衣画好小明王阵,被墨襄城的天魔掳去秘境的时候,那种奇怪就愈发鲜明起来。 这一次,李浮誉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或者说灵魂,是被另外的存在操纵了。 他被关在黑暗囚笼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醒,却怎么都逃不出去。 这次被关的时间很长,再出来时,燕拂衣竟然就让自己沦落到了那条白眼蛇的鸟笼子。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似乎还帮助燕拂衣拿回了他的命剑。 ……然后,是上一次东皇钟响。 李浮誉在一片黑暗中苦笑。 他多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多次下来,竟对一个不知道究竟是敌是友的家伙产生了依赖。 李浮誉咬咬牙,闷着一口气,在黑暗牢笼中左冲右突,最后终于听见一丝崩裂似的声音。 他心中一喜,马上朝那出现破绽的方向猛地撞去。 “咔”的一声。 外头的天光随着破碎的声响照射进来,李浮誉一个踉跄,终于冲了出去。 然后他就迎面撞上一个正偷偷摸摸溜进房门,对着他目瞪口呆,连手指都在颤抖的娃娃脸。 这娃娃脸多少还有点面熟。 好容易才成功潜入的金霞猛抽一口气,大惊失色地脱口而出: “师师师师……师尊!?” 第55章 李浮誉看着金霞, 金霞看着李浮誉。 李浮誉没能来得及隐匿身形,防备地看着那个一身魔族装扮的少年:“什么人?” 对方的表情一时非常复杂。 “我……”他像是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一时半会儿张口结舌, 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是幸先生派来照顾他的。” 李浮誉不信任地看着他。 到魔界来以后, 他还从未在别人面前显过形,如果真是心里没鬼的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应当就攻击或者叫人了才对。 怎么对方看起来比他还要心虚? 那少年甚至有点不敢看他似的, 绕着他走到床边。 李浮誉虎视眈眈的, 却不由一顿。 ——他在那人眼里, 看到了不容作假的心疼。 少年深吸一口气,竟一点都不在意把后背暴露给李浮誉, 双指结阵时金光闪耀, 柔和而正统的灵力澎湃汹涌,静静地没入昏迷之人的胸口。 李浮誉一惊。 这竟然是个尊者! 一个人族尊者竟潜入了魔界少尊的核心居所,而他来这里的目的,就真的只是为了照顾燕拂衣? 对, 九观圣封落下之后, 延宕川这边的人过不去那边,那边的人却不受限制,随时可以过来。 但又有谁会甘冒这样天大的风险……原著里也没提到过啊。 他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在自己死后的这五年里, 眼前的少年,不是那些活该千刀万剐的人渣中的一份子。 金霞动作一阵, 总算大致摸清了燕拂衣的身体状况,擦擦额上的汗,转过身来。 “你好, ”他以一种极为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李浮誉,其中深刻而莫名的情感简直令人发毛,“认识一下,你可以叫我阿金。” 李浮誉看着那只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来帮你,”阿金避而不答,脸上跃跃欲试,“我们合作,把小燕子从这里救出去。” * 燕庭霜仓皇地躲进百草园,在丹草堂弟子诧异的目光下,小心地隐匿住自己的气息。 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疯狂的魔鬼。 第64章 ——的确是魔鬼,李清鹤现在,已经完全疯了。 从延宕川回来以后,商卿月自请去镇守幽渊之底,根本没有回过剑峰,李安世躲在云之巅不肯见人,在宗门大会之前,想来都不会现身。 到底是两位尊者,虽然随着事态变化,他们两人在顶级强者范围内,威信已经是一落千丈,可宗门大会还没开,各宗门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暂时还未将他们的罪名昭告天下。 但那一天,总会来的。 到时候昆仑会如何,满宗门无辜的弟子会如何,燕庭霜并不在乎,他只想趁那之前,赶紧离开这艘即将倾覆的大船。 燕庭霜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如今没有人在意他,刚好可以想办法跑——商卿月是个蠢货,可燕庭霜也没指望凭自己几句话,就能用永远把罪名栽在他身上。 他一个尚未结丹的小弟子,那些大人物想暗中干掉他,分分钟的事。 最好的计划,就是趁现在各方动乱,跑得远远的躲起来,到时候凭着手中那串属于李浮誉的五蕴翡,便足以对李安世形成牵制。 可谁知道,计划还未能成行,李清鹤就状若癫狂地找上了门。 燕庭霜早几天就听说,他又杠上了萧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记忆封印松动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不对头。 但也很可笑。燕庭霜刚听到那些消息时冷笑着想:真有骨气,怎么不找他那罪魁祸首的人渣爹去算账。 “小师兄?” 丹草堂弟子多是医修,照顾百草园的更是灵力相对较低的一批,没有跟去延宕川,也没经历过当时那些惨烈的景象。 燕庭霜在昆仑的形象一直维持得不错,他又是大师兄的亲弟弟,核心弟子们曾经都愿意给他三分薄面。 此时见他如此惊惶,就有人来问:“怎么了,莫不是有人上剑峰去趁火打劫?” 燕庭霜心烦意乱,平日那种春风一般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 “没什么……”他强笑道,“我有些不舒服,来取特配的丹药。” “唉,”那弟子便很理解地叹了口气,“先前倒是大师兄……或萧风来帮你取,话说回来,近日山上都在传,萧风其实是魔界的卧底,一直都跟魔族勾结陷害大师兄,那是不是真的?” “……”燕庭霜垂垂眼,“我也不大清楚。” 弟子讶然:“可大师兄是你的兄长啊,他从前没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吗?” 燕庭霜:“……” 他有点撑不住脸上的笑了,那种扭曲的笑容一定显得有点狰狞,因为对面的弟子看见以后,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燕庭霜随便点点头,往百草园更深处走去。 他一路上已经尽量避着人了,可不知为何,好像还是能感觉到许多猜疑、鄙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会所有人都像刚才那个傻瓜一样,天真又愚蠢,不会把所有捕风捉影的事都联系到一起去。 李清鹤这两天闹得很疯,势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萧风是个垃圾,是最对不起燕拂衣的人。 之前竞争宗门大比名额前夜,萧风去暗害燕拂衣的事已经被翻出来,早些时候,大家更听说清鹤师兄抓着萧风去了万妖谷,然后据说妖尊震怒,再也没人见过萧风从谷中出来。 事情似乎已经很明显,曾栽赃在燕拂衣身上的、许多骇人听闻的事,都是萧风以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手段做出来的。 原本萧风作为“被大师兄迫害,但仍能绽放光华”的草根代表,在外门中声望甚高,如今这些消息一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塌了。 很多人的想象力都是很丰富的,事情越传越是离奇,短短几天的工夫,一开始还有的帮他说话的人已经消失殆尽,反倒又编出许多子虚乌有的小道消息,把他更钉死在耻辱柱上。 萧风从前就很懂得操控舆论,燕庭霜那时见他得心应手,还有些羡慕。 可是如今,轮到他变成被千夫所指的对象,那些从前如何夸赞他、而诋毁燕拂衣的人,对他本人也丝毫不会嘴软。 从没人能真正操控人心,萧风的那些手段能成功,不过是刚好乘上了顺风车。 燕庭霜自然不在意萧风怎么样,只是,他不得不被这些事牵连了进去。 ——萧风如此龌龊狠毒,前段时间还力挺萧风,甚至帮他掌握了几个核心堂峰的他又算是什么? 萧风和燕拂衣还算素昧平生,可他却是燕拂衣的亲弟弟,若有一日情绪的倾泻口被转移到他身上,他所遭到的非议和人人喊打,只会更多。 那些不友好的情绪,还有对未来的惶恐想象让燕庭霜如同芒刺在背,这昆仑道宗,他已然待不下去了。 窃窃私语还在不断地传进他耳朵里。 “萧风之前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然是那种人。” “呸,一个卑鄙龌龊的人奸……可恨竟没人早点将他揪出来,我都不敢想,大师兄当时被他盯着陷害,该有多孤立无援。” “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枉称明察秋毫,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我早就说过,大师兄人特别好的,这几年要是没有他,宗门早该散了,唉……真是不值得。” “不是,就萧风一个外门弟子,他真有那么大能耐吗?会不会还有其他内应?” “说起来,听说清鹤师兄在找庭霜小师兄的茬……” “不、不可能吧,谁都知道大师兄对小师兄有多好,如果他真的和外人联合陷害大师兄,那……那简直不是人!” “听说,清鹤师兄会在宗门大会公布五蕴翡的影像呢——没想到那传说中的宝物竟然是真的,唉,也不知道大师兄还活着没有……” 燕庭霜的脚步越走越快,可那些声音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紧紧追着他不放。 他有一瞬间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是燕拂衣在,一定不会让他被这样对待的。 但随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燕拂衣无疑不在了,他会不知道吗?造成那样结果的因素当中,明明有他的一份力。 那种无所凭依的惶恐,和周围不知真实还是幻觉的,尖利的声音和诅咒,都令他害怕得要命,好像又回到了曾经无人庇护,在天敌环伺下艰难求生的日子。 那是一种从骨血深处滋长出的凉意,虽然还没对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却让人始终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当中,永远不知道,会不会在瞬间失去一切,甚至是生命。 前世的他,就是在这样的惶恐之中死去的。 可重来一世,他明明已经从开始就做出了改变,明明已经尽量去抢夺燕拂衣身上的光,为什么到头来,他仍然是躲在黑暗之中的老鼠,而燕拂衣即使已经被折磨到那种地步,却仍能毫不费力,就光华满身? 这何尝公平! 燕庭霜还记得,上一世,在一切的最初,他也曾想过,要真的把燕拂衣视作兄长,就像他向燕然承诺的那样,相依为伴,好好地在这尘世间走一遭。 可、可是后来……后来闹到那种地步,明明都是怪燕拂衣的啊。 都怪他总是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他生来便天资更好,长相更好,就连赢得他人喜欢的能力也更好。 而他燕庭霜呢,却始终被笼罩在那样的阴影之下,就连用尽筹谋求来的爱人,最终竟也重视那个出类拔萃的大弟子,更胜于他这个枕边人。 前世,燕拂衣也是作为守夜人,被魔尊掳走了。 从那以后,燕庭霜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再扮演一个软弱的、影子一般的弟弟,他甚至在心中窃喜,想着这样一来,师尊的心里,终于可以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商卿月是怎么做的? 他一夜白头,闭了死关,一闭就是几十年。 任由燕庭霜一个人在外面孤苦无依,简直沦落为众仙门之间的笑柄。 临死前他才知道,师尊最开始选择他,只是因为那么一个讽刺的理由:作为被燕然救下,又用她的的精血生生孕育出的灵胎,他与那个女人更相像些。 商卿月就总是这样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一定要失去,然后他才会开始懊悔,开始好像变了一个人地沉浸在愧悔悲痛中……也不知是真的因为那个人,还是因为沉浸于那样“深情”的自己。 燕庭霜甚至都能想到,那一次轮到他了,等商卿月闭死关出来,亲眼看见他指天盟誓的道侣死在关口百步之前—— 那位问天剑尊,想必终于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从此封心锁爱,成就无情剑道,又成为修真界流传的一段痴情佳话吧…… 重来一世,在睁眼的那一刻起,燕庭霜便已经下了决心,这辈子,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爱。 可为什么,未来的路,眼看着就要比上辈子,更加不堪了呢? 第56章 第65章 李清鹤终究在燕庭霜找到那条出逃的小路之前, 把人堵住了。 他是后来才知道这条路存在的——在正式前往延宕川战场之前,李清鹤才终于查清楚,那一夜, 燕拂衣是从哪里偷偷下的山。 在那之后, 这还是李清鹤第一次真的踏上这条路。 那是一条小路, 坡度陡峭,弯折崎岖,一边就是悬崖,上面积着厚厚的冰雪。 看上去十分孤独, 没有尽头, 并且只要踏错一步, 就会万劫不复。 即使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很难走,何况是一个重伤到双目失明的人。 燕拂衣他……为什么会选择从这里下山呢? 明明昆仑有那么多宽敞平缓的山道, 为了方便各等级的弟子出行, 很多都做了贴心的防护措施——那些之中大多数,都是燕拂衣代掌教的五年之中,带领百器堂的弟子们建造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还是选了最险的一条, 安安静静的, 谁都没有惊动。 这条路的深雪里,至今还掩埋着他的血迹。 李清鹤恍惚了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来那个明摆着的答案。 燕拂衣不得不从这里下山, 当然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父亲。 因为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成了宗门孽徒, 连一声争辩都不允许就定了罪;因为李清鹤一己私欲之下,毁了李浮誉最后复活的机会,还要把最大的罪名怨怪到他的身上。 扪心台那九道天雷, 全昆仑的弟子都被喊去观刑。 那时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他大喊,说燕拂衣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要在所有人面前把燕拂衣钉在耻辱柱上。 李清鹤的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鞭子。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恨之入骨的目光投在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燕庭霜身上。 “李清鹤,”周围散落着不少不知所措的药园弟子们,燕庭霜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泫然欲泣,“你们一家害死了我兄长,又想对我做什么。” 李清鹤冷笑一声。 燕庭霜就总是这样,他的人生准则似乎就是“示弱”,在示弱的时候,博取别人的同情,似乎将自己放在低位,实际却要站在舆论的高位上,让被他对付的人百口莫辩。 但这招之所以对商卿月管用,是因为他当时心神巨震,而且蠢。 之所以对燕拂衣管用,是因为燕拂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剩,真的会关心他的人。 李清鹤不一样,他从来骄横跋扈,不知怜香惜玉,燕庭霜对他这样做,他只会觉得恶心。 燕庭霜就像是一根不能独立生长的菟丝花,永远必须有所倚仗,若失了那倚仗,他所剩的便只剩口舌之力,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柔弱到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可燕庭霜一直想不清楚,若没有了燕拂衣,他便永远失去了自己最根本的倚仗。 “庭霜师兄,”李清鹤的声音阴冷,可语调平缓,若是外人听上去,竟像是有几分温柔,“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后天才觉醒灵根与剑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燕庭霜忍不住很明显地一僵。 他怎么在慌乱中忘了,他做的那件事,不仅燕拂衣这个当事人,李清鹤只要结合前后发生的事略微想想,便也是板上钉钉的知情人。 怎么办,怎么办? 李清鹤这个疯子,当初还是他告诉了自己那“传承”之法,莫非他当时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把他们兄弟俩都一网打尽? 李清鹤有逼近了一步:“怎么,有那么说不出口吗?” 燕庭霜瑟缩着,眼泪都涌了出来。 “小师弟,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吗?”李清鹤将鞭子又甩了出来,艳红的骨鞭在风中抽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噼啪声,“才是那么近的事,记性就不好了?” 燕庭霜惶然倒退,可他身后就是悬崖,脚步才稍一错,便有不少冰块碎石从崖边纷纷坠落下去。 他没忍住尖叫了一声,委屈得不行。 说到底,李清鹤一个外人,此时究竟是如何能这样理直气壮,来给燕拂衣“复仇”? 他自己这些年,对燕拂衣的态度,又好到哪里去?如今人不在了,却在这里扮演判官,他也配! 不过,燕庭霜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努力告诉自己:即使李清鹤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可也只有捕风捉影的闲话可讲,他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的。 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弟子们刚才讨论的事,他们说,李清鹤手里也有一颗五蕴翡,是燕拂衣曾经戴过的。 可是不对,他当时在青莲雅轩做那事的时候,亲自割开燕拂衣的手腕放血,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哪有一串五蕴翡制成的串珠! 如今他才是守夜人唯一的血脉亲人,李清鹤又算什么! 燕庭霜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哥他早就忧心我身体病弱,特别去找了好多法子……” 他蹩脚的谎言被李清鹤的一声冷笑打断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吗?你常来丹草堂,该不会不知道,昆仑有一剂秘药,叫做真言汤,可以让人说出不想说的真话——只是药力不太强,心志毅力极坚定者,倒是可以坚持着不回答。” “可你呢,觉得自己能撑过去吗?” 燕庭霜腿一软,差点当众坐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六神无主地哀哀乞怜,“别这样,小师弟,我、我身子不好,受不住——”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身体吗?”李清鹤说,“你以为我是燕拂衣吗?” “清鹤师兄,”终于有远远围观的弟子忍不住道,“小师兄身体弱,况且这真言汤……当初还是大师兄调制出来的,怎么说他也是大师兄的……” 李清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庭霜,没有将眼神分出去一点:“如果是他夺了燕拂衣的灵根,挖了他的仙骨,”他的声音愈发轻柔,“你还要这样说吗?” 四周鸦雀无声。 李清鹤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一步一步向燕庭霜走去。 “你不要过来!”燕庭霜终于要崩溃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何时得罪了你——你疯了!你走火入魔了!” 可李清鹤出手如电,那深红色的鞭子像一条蛇,狠辣地直接缠绕在燕庭霜颈上。 面容柔美的青年脸上瞬间就憋得发红,他想要伸手去抓,可手指只是一碰到长着密密麻麻倒刺的鞭身,就迅速青紫胀痛起来,渗出被污染成褐色的血。 李清鹤掰开燕庭霜的嘴,把小瓶中的液体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然后他松开鞭子,任燕庭霜匍匐在自己脚下拼命咳嗽,在周围越聚越多的弟子当中,随手点了一个。 “你来,”那双妖娆的眼睛透出刻毒之色,“你小师兄说的什么话,一字一句,都给他记个分明。” “那么,燕庭霜,”李清鹤阴森森地问,“你的灵根和剑骨,究竟是怎么来的?” 燕庭霜眼中爆射|出止不住的绝望和恐惧。 可就像燕拂衣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弟弟割开自己的手腕,将会要了他的命的血收集起来时一样,燕庭霜如今也完全动弹不得,仿佛被困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顶着一道道意味难明的视线,听见自己机械性的声音,一点一点将曾经那些肮脏阴暗说出口。 “我……” 燕庭霜拼命想要控制,想紧紧地闭上嘴,可那药力对他来说,根本无从抵抗。 “我用了不弃山《天枢·濯骨篇》的传承之法。” “哦,”李清鹤问,“这法子怎么用?” 燕庭霜发着抖,声音却在药力的控制下,空洞而稳定。 “我割开他的手腕,取了他的血,将我们的血与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然后只需喝下泉水,就可以将他的灵根与剑骨,转移到我的身上。”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窃窃私语的声音爆发开来,形成一股混乱而巨大的嗡鸣。 燕庭霜抬起眼睛,祈求地看着李清鹤,他知道错了,他受到的惩罚也已经够多了,能不能放过他……李清鹤就算让天下人都唾弃他,又有什么用呢? 可李清鹤不思考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什么用,他只是需要宣泄,需要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罪恶上转移,燕庭霜只是不巧,既罪孽深重又容易拿捏,成为他迁怒名单上很靠前的一个顺位。 李清鹤轻声说:“那时候,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的。”燕庭霜的眼眶通红,几乎要淬出血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可此时没人会觉得那模样脆弱堪怜,大家望向他的目光中只有恐惧。 李清鹤:“所以你知道,以燕拂衣刚受完雷刑的状态,当你饮下冷泉时,几乎可以肯定会要了他的命,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一个丹田破碎、经脉断绝,永远无法再修炼的废人?” 第66章 “……”燕庭霜绝望而麻木地低声回答,“我知道的。” “然后你去做了,”李清鹤说,“毫不犹豫。” “……是。” 燕庭霜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让自己在第一次张嘴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又听见那冷酷的、已经听不出来属于自己的陌生声音回答说: “我从未犹豫。” 燕庭霜的视野完全模糊了。 不期然的,他脑子里竟然闪出一个遥远的、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画面。 是前世,燕拂衣还没被掳去魔界,是昆仑风华正茂的大师兄。 而他刚刚得到师尊的示爱,很是惶恐,患得患失,半夜都睡不着,在后山的月色下赤着脚乱走。 燕拂衣找到他,陪他坐在泉水边,说了一晚的话。 世界上最后一个会永远守护他的人说:“小霜没有谁配不上,即使是师尊。如果不再喜欢他了,你也可以随时离开,不要害怕,也不要犹豫。” “你只要记得,有哥哥在。” 第57章 燕庭霜好像从没想过, 有一天事情败露,曾经自己说过、指使萧风说过、或刻意在外暗示、传播过的言语,都会像是最深刻的回旋刀, 一刀刀砍在他自己身上。 这几年中, 燕拂衣的名声, 在昆仑外门简直被传得很离谱。 传说大师兄心性狭窄,妒贤嫉能,不仅陷害打压出身草根的天才弟子,甚至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结果呢?是萧风勾结魔族, 蓄意陷害, 是燕庭霜嫉妒得要滴血, 生生挖出同胞兄长的灵根仙骨,要他的命。 很多事情若是身在其中, 便容易被更大的声音裹挟, 而当那些声音消失之后,又偏偏很容易就能看出真相。 连自己都会诧异,当初究竟怎么会那么傻。 燕拂衣有什么需要嫉妒别人的。 即使不算十八岁结出又碎掉的那颗金丹,他也在五年后, 就成为了九州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剑修。 从十四岁第一次下山起, 整个修真界就没出过比他更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燕拂衣又何须注重宗门权柄,为那些凡人才在意的俗气东西操心。 他是尚未结婴便领悟剑意的剑修,道心坚定甚至可撑起一方世界, 更不要说多年来,明眼人都看得到, 他给予宗门的资源,远远超过偶尔拿取的许多倍。 就连给燕庭霜煎药而特需的那些丹方药材,大多都是他自己弄到手的。 虽说三十年宗门大比之期未到, 各门各派之间也没有多频繁的交流,可但凡有出外游历的昆仑弟子,总会发现:昆仑之外,似乎他们的大师兄,拥有的都是好名声。 只有在昆仑,这个本来最应该以他为傲的师门,偏偏将明珠当作鱼目,往死里刻薄,往死里作践。 这其中都少不了燕庭霜的声音。 虽然他注意着,从未亲口说出燕拂衣什么不好,但能踏入修行的人都不是傻子。 如今回想他曾经的举动,再想想他与萧风密切的关系——何尝看不出来,每一句荒谬的攻讦背后,都有这个大师兄最信任的人的影子。 他们曾装得越无辜、越可怜,到如今,就显得越是可笑起来。 那些糊成一团的人影不断发出愤怒的、不敢相信的咒骂,可燕庭霜坐在当中,只想到一个问题: 哥哥现在,为什么不在了呢? 燕庭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在哭。 只有根本说都说不清楚的悲伤,从头到脚将他淹没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再也没有哥哥了。 曾经用尽全力去求、在当时恨不得能拿出灵魂来交换的一次人生,一段亲缘,都已经被葬送了。 周围人的义愤填膺,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那种压力实在太过,燕庭霜本能地屏蔽了他们。 他只是瘫软地跪坐在那条小径上,本来以为根本都不曾在意过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钻进灵魂,带来炽热到令人畏惧的拷问。 那些过往,就好像是红热的锥子,从燕庭霜的脊椎刺入,划开那张虚伪的画皮,一点一点地,将他最丑恶的本来面目,从骗来的躯壳中撕扯着掏出去。 他原来,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啊。 “我没有……我从没有过想要他死……” 燕庭霜的声音如若蚊呐,他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嗫嚅着说出没人相信的话。 “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只是很不服罢了。” “你不服什么?”一道火辣辣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下来,李清鹤说,“不服他总是第一个想着你,还是不服他永远对你那样好?” 燕庭霜疯狂地摇头,他想逃开那些仿佛能直接烧穿骨头的鞭子,却怎么都逃不开。 他不是不知道燕拂衣对他好,他很知道这件事,从前世就知道……只是,那好经年日久,便被不知道珍惜地遗落在身后。 他竟开始觉得那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从而不再对此觉得感激,偶尔还会因娇纵而厌烦。 没错,燕庭霜总觉得自己活得不自在,为得到什么东西都得如履薄冰,可唯独在燕拂衣一个人面前,他竟是被无条件宠爱的,可以娇纵而不讲理的。 可从来没什么理所当然。 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燕拂衣已经不理他了。 燕庭霜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画面:燕拂衣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仿佛磐石般决绝的背影。 最后燕拂衣回头了,可那只是因为李浮誉,而不是因为他燕庭霜。 他如今坐在这条布满冰雪的小径上,才发现这里竟这么窄,这么冷,那么在他剥夺燕拂衣的灵根的那一晚,他该有多难受。 燕庭霜周身都被抽得血迹斑斑,可越是疼痛,他的手越是抠进地上细碎的冰石,被锋锐的棱角割出血来,竟都恍若未觉。 或许是意识渐渐抽离的缘故,他在想: 燕拂衣那一夜,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在他为自己获得的新生而欣喜若狂,连一丝最卑微的关切都没有分出来,给那个被自己剥夺殆尽的兄长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或许就连燕拂衣,也会在那样的时刻流泪吧。 那远隔时空的泪水突然间仿佛熔炼的岩浆,毫不留情地滴进燕庭霜以为自己早已舍弃的、那么小一丁点,却仍旧柔软的心上。 好痛……好痛啊。 原来毫无防备地被攻击软肋,会有这么痛。 可燕拂衣还只有那么小一个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对各种各样的伤害都习以为常。 他似乎永远不知道躲避,永远不知道藏在别人身后,也不会袒露出柔软的肚皮示弱,即使还是一个幼崽的时候,就那么又傻,又倔,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远超承受能力的责任。 谁要他那么好,真傻。 有人将石头丢过来。 或许不是石头,毕竟都是修仙者,那可能是一道道并不致命,但满含愤怒与敌意的攻击。 那些弟子们,他们或许是真的曾崇敬爱戴过燕拂衣,而其中的一部分也或许,只是想证明做得最错的,并不是自己。 曾经,也有人那么用石头丢他们。 燕庭霜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大概只是从家变到昆仑的那三年之中,某个很寻常的日子吧。 他们那时还都那么弱小,都没多少保护自己的能力,燕拂衣虽然已经引气入体,可到底年幼,并不是任何一个成年修士的对手。 他们真的一起遭遇过很多,也被当时尚且立场相对的妖族捕猎过,也被四处抓获炉鼎的邪修囚|禁过。 他的哥哥总护着他,有时即使是在围攻来的无法抗衡的对手面前,有时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与危险。 他就像一把小小的又刚劲的伞,总撑在燕庭霜头顶上,拦住雨点一般降落的石子和拳头,还会宽慰地对他微笑。 还有几次,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些地方逃出来,又快被追上,燕拂衣便会将他用力向前推去,让他先跑。 他说:“小霜不要怕,别犹豫,往前跑,别回头。” 他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了。 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 燕庭霜心想,为什么好人总没有好报,总是自私卑鄙的恶徒窃居高台,他如此,商卿月如此,李安世如此……这世界上在燕拂衣的庇护下黯然度日的伪君子,大抵如此。 没有什么天雷从头顶劈下,他们只要掉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或如李清鹤这样,将自己视作正义的复仇化身,仿佛那样就能赎清他们自己的罪。 燕庭霜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笑越是放肆——两辈子加起来,燕庭霜从来也从不曾这样放肆过,可这样的感觉,竟也好快意。 打吧,你们即使打死我,也不比我的罪轻。 第67章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罪,而唯一无罪的人,被献上世界的祭台,再也回不来了。 燕庭霜听见有人问——那细小的声音竟如此清晰地钻进他不断嗡鸣的耳朵: “清鹤师兄,大师兄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燕庭霜的笑更诡异,他没有听见李清鹤的回答。 他知道那感觉,简单的几个字就像烧红的硬块一样抵在喉口,硬是说不出一个字,甚至没有残留的缝隙能呼吸。 他们会在这样的阻塞之中痛苦地窒息,他们活该。 “你以为,”燕庭霜发现,他竟然又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了,“李清鹤,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药效过了,而是因为这些分明也是真话。 再公平、正确不过的真话。 “李清鹤,现在不是你怯懦地躲在虚假的记忆之后,为了李浮誉的死而报复他的时候了?” “不是你毫不留情,一把火烧掉拂衣崖,也烧掉幽冥七星阵,又把错栽在他头上的时候了?” “如果说我真的毁掉他的身体,你就毁了他活着最大的希望,”燕庭霜一字一句,“如今他不在了,你义愤填膺,来报复我,要把我弄死,一并烧给他做忏悔的祭品吗?” 李清鹤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尖利得近乎失声:“他没有死——你闭嘴!” 燕庭霜大笑起来。 “你竟还希望他没有死,你竟盼着他没有死!” “你宁愿他生不如死,被魔族欺辱折磨。李清鹤,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天了,你作为昆仑掌门之子,都没有弄明白,守夜人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盼他还活着,因此还有一线希望,愧悔痛苦,将功赎罪,将来,再逼着他心软,原谅你吗?” 那癫狂的笑渐渐消失,燕庭霜的脸冰冷起来,他那双大而深黑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清鹤,竟令他油然生出恐惧。 “你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第58章 李清鹤一顿, 猛地攥紧手里的鞭子,不再装作什么审判者,疯狂地一鞭一鞭朝燕庭霜抽去。 “闭嘴, 你给我闭嘴!” 这个“大师兄的亲弟弟”, 一直以来存在感都不太高, 李清鹤从前甚至没怎么看过他,印象里只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又胆小自私的家伙。 这样的家伙,什么时候也能评判他了? 可原本以为会无往不利的攻击竟不顶用了, 燕庭霜挣扎着吐出一口血, 浑身血迹斑斑、破破烂烂, 偏偏脸上那碍眼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减弱。 “你以为自己的行为很高尚吗?”燕庭霜要笑出了眼泪, “我做过的事, 我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可你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对了, 还是有区别的……我只是不喜欢他, 想赢过他,可你是在刻意地折磨他——你原本就要让他生不如死,现在魔尊要遂你的愿, 怎么还不高兴了?”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生猛地往李清鹤身上扎,他甚至感觉到真实的生理性疼痛, 连鞭子都有点抽不下去,痛苦地弯下了腰。 场面愈发失控,围观的昆仑弟子们左右看看, 忍不住渐渐向后退去。 疯子,都是疯子。 “你为他报复我?”燕庭霜像是真豁出去了,似乎要在这从未有过的畅所欲言中说个痛快,“你以为是在为他维护正义,可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 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刺耳:“我再怎么样,我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当初在延宕川,连燕拂衣自己都没有来报复我,需要你在这类越俎代庖,你以为你是谁?是你那死鬼哥哥李浮誉吗!” “你以为,燕拂衣看在他的面子上护着你,你就真的是他爱的人了吗!” 李清鹤的眼睛简直要滴出血,他将鞭子扔开,一把抽出腰间唐刀:“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啊!” 燕庭霜竟完全不怕他:“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对他肮脏的心思……就把燕拂衣在这世界上最后存在过的痕迹,也抹消掉啊!” 李清鹤像被利刃砍中膝盖那样踉跄了一下,气血上冲,原本苍白如鬼的面色猛然涨得通红,看向燕庭霜的目光仿佛想把他撕碎。 “不,”他嘶嘶地说,“他也喜欢过我,他对我不一样。” 燕庭霜充满嘲讽地“哈”了一声,把掺血的痰啐在地上。 “他是对你不一样,”他充分地发挥了曾无往不利的口才,“不然也不会给你那么多伤害他的机会。” “……” 李清鹤脸又一白,好像燕庭霜当胸给了他一锤,刀尖也无力地垂下来。 “我、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李清鹤砰地跪下,像一只突然被暴雨淋湿的流浪狗,也不知是在向谁说,“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会对他好,对他比哥哥还好,我可以让所有对不起他的人死——” “这样的话,”燕庭霜吐着血,快意地笑道,“不如先把你那狗爹杀了,再自杀啊。” 燕拂衣才不需要这种肮脏的报复。 燕庭霜想。 他其实才是那个最燕拂衣身边最久的人,两辈子,几十年,他们即使不最初便是真的一母同胞,也是真的曾以最亲密的姿态相守过,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前世做得不对,今生又更错的离谱。 前世错在,将全部的感情和人生,都押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为此滋生嫉恨怨毒,而忘了始终最该记得的那个人。 今生错在,由错误的因得出错误的果,让本该温情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充满谎言与欺骗,还再次踏入同一条错误的河,把那个人害得更苦。 燕庭霜不期待自己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了。 他深知自己不配的,或许前世也是因为燕拂衣积善太多,又对他充满不值得的牵挂,才让他侥天之幸,又活过这更错的离谱的一世。 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把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燕拂衣,如果已经再也来不及,他也不要再让从那人身上得来的东西用于污浊,他该干干净净的,因为燕拂衣,从来都喜欢干干净净的。 燕拂衣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挣扎过那么深的泥沼,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悔恨和弥补,燕拂衣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从不犹豫,从不回头。 燕庭霜从乾坤袋最深的角落,摸出那串曾被视为今后立身之本的,曾用来威胁过商卿月的串珠。 “你还不清醒的话,”他微笑着望向李清鹤,望向所有躲得远远的,却被这里的动静几乎全部引来的昆仑弟子,“不如一起来看看,那段被你爹亲手封印的记忆啊。” …… 金霞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明显变得暴躁了很多。 “还是不行,这里的防守太严了!” 李浮誉作为背后灵,被拴在燕拂衣身边——准确的说,是那枚神奇的冰晶吊坠上——并出不去房间,只能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盟友忙得团团转。 “该死,魔族的护法都住得太集中了,挤在这小小的无相宫里,他们都不觉得挤吗?” 李浮誉:“魔尊在这里,离得越近,他们越能窥见更上一层的‘道’,有助于突破……可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有人帮了一点忙,”金霞心不在焉道,“但混进来‘见见故人’是一回事,把魔尊点名要的守夜人偷渡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怎的,李浮誉总觉得这人说话时的用词有些微妙。 可心忧燕拂衣如今的处境,他也并没什么刨根究底认亲的心思。 金霞转过脸,似乎正想说什么,可视线停留在他背后,突然怔住了。 李浮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回头。 除了最开始醒来过一次,叫了他“师兄”,之后就昏迷了多日的燕拂衣,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他甚至已经不知醒了多久,眼中已然恢复李浮誉熟悉的清明,却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将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 见李浮誉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拂衣!”李浮誉当下把刚才讨论的什么东西都抛在脑后,想发出很惊喜的声音,又生怕声音太大,把人吓到,于是被刻意压低的嗓子卷出破音一样的气流,听起来都有几分滑稽,“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痛不痛……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不许再为难自己了,我都说了几百遍,你已经做得特别好了,听到没有?” 燕拂衣没有答话,但那双眼睛的弧度,一时间弯得更深了。 李浮誉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过他的肩膀,深深地把人抱在怀里。 “我好想你,”他喃喃地说,很没出息地,自己眼眶也发热,“小月亮,我好想你。” 躺了太久,燕拂衣的身子还发软,像一匹饱经风霜的锦缎,被很用力地禁锢在半透明的怀抱里。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浮誉才感到,有一只手臂吃力地抬起来,在他背后的位置,轻轻拍了拍。 第68章 李浮誉一怔,心都化了。 同时立刻自我反省了一下:怎么倒好像是让小月亮来安慰他了。 不可以这样子,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渣,都在拼命从他的月亮上汲取光,他不能也像他们一样。 他该是那个把月亮拥入怀中的人,就该给予自己的热,分享自己的光。即使现在做不到别的,至少也该能随时握住他的手,随时敞开怀抱,让他在感到寒冷时躲进来,偶尔也做一下被守护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尴尬的咳嗽声。 李浮誉感到怀中的身躯立刻僵了一下。 燕拂衣微微抬头,从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他看到一个有些微妙的眼熟的,一身魔族装束的少年。 金霞眼神不自在地乱转,又清了清嗓子。 “浓情蜜意能不能容后再表……现在情况还危险着呢。 可跟燕拂衣的眼神对上,他自己也忍不住,立即像见到鸡崽的黄鼠狼那样眉开眼笑起来。”小燕子,师尊来救你啦!” 燕拂衣微微:“?” 有人在旁边,那种重逢的喜悦被礼貌压下一点,燕拂衣稍稍动了动,李浮誉虽然仍很恋恋不舍,还是放开了他。 只是手还握在一起。 金霞:“啧啧啧,小情侣就是黏糊。” “……”尽管虚弱,燕拂衣的脸也立刻就红了,他端正了脸色,很认真地小声说,“前辈,我们,咳,我们不是……” 金霞跳过来,根本没听,一把握住燕拂衣的手腕,细细探了一下,总算松了口气。 “算那些魔族还有点东西,内伤外伤都愈合得不错……不过近期最好不要贸然动用灵力,也不可情绪大起大落,徒弟媳妇,你看着他一点。” 李浮誉:“……” 他都懒得抗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尊者前辈到底有多么不靠谱,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多少也构筑起一些认知。 甚至感觉……多少有点莫名美滋滋的。 前世在公司时,尽管李浮誉自己并不亲自经手那些事,可也知道不少经纪人的宣传策略,都会给手下艺人们安排“cp”去卖。 那是个娱乐经济大行其道的时代,他们最开始买下那三本书的版权,筹拍的过程中,也做过佷详尽的市场调查。 三本书共用一个世界观,能卖的cp数不胜数,当时其中最热的,也是“大师兄相关”。 曾自认直男,实则梦男的某总裁十分看不惯,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自己本人有一天,也能在众多拉郎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一定是我们最般配。他很隐秘地窃喜着想,谁是谁媳妇以后再说,但这就是被磕cp的感觉吗? 爱磕,多说。 燕拂衣却微微垂着睫毛,将手从他的掌心中间抽了出去。 就像走路时突然走到悬崖边上,在李浮誉意识到什么之前,他心里就扑通跳了一下。 燕拂衣看向金霞,轻咳道:“前辈,莫要乱说——敢问您可是当日,在廊边山擒伞的道长?” 第59章 金霞正有些好奇, 燕拂衣是怎么透过驻颜丹带来的改变,看穿了他的真面目,灵识却突然传来一阵危险的波动。 他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朝李浮誉做了一个手势。 李浮誉愣了一下, 用最快的语速抢着说道:“拂衣, 我在,我一直在。”话音未落,便隐匿了身形。 燕拂衣瞳孔微缩,即使有之前那句的提醒, 也差点陷入熟悉的恐慌。 好在, 消失的李浮誉仍能像假作系统时那样, 在他识海中悄悄说话,那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一点点将骤然激荡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怎么回事。 燕拂衣想:怎么见到师兄, 倒退步了许多,这样一惊一乍的,会叫师兄担心。 金霞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却已来不及说什么, 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拂衣!”相钧满脸惊喜, “你终于醒了。” 燕拂衣的视线慢慢转移到他脸上,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人。 这个人……拿着他母亲的东西。 相钧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思,脸上的笑容稍微一僵, 却仍保持着微笑面具,无视那个“幸讷离派来的弟子”, 用很温柔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燕拂衣面前。 “你先退下。” 金霞愣了足有三四秒,才意识到这语气是在对自己说话, 不禁磨了磨了后槽牙。 这小兔崽子,若不是顾忌左近的魔尊,不如直接挟持着他杀出去算了。 但他咬紧牙,还是假作恭敬地退了出去。 忍一忍,他得忍一忍,想办法把小燕子救出去才是大计——小师弟的计划是怎么搞来着? 相钧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伸出手去要摸他的脸。 燕拂衣偏侧身子,躲开了。 【这是魔族少主相钧】李浮誉嘶嘶地在他的识海中介绍,【他好像认得你——这在原著中没有提过,是不受剧情控制的,主线之外的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让他们面对相钧时,没有一点事先了解的把握。 相钧对燕拂衣躲避的动作并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样吧,拂衣哥哥,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燕拂衣没有说话。 “留在无相宫吧。” 相钧一点弯子都不绕,开门见山:“我可以照顾你,也可以保护你,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你那时答应过的,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燕拂衣可能不记得了,但相钧永远都忘不了,他们初次遇见时,是在一个地下“斗兽场”。 那种给凡人权贵们带来娱乐和刺激,由被抓来的奴隶和野兽展开肉搏的声色场所。 像他们当时那样的小孩子,是没有资格上场的,他们被集中养在条件恶劣的地方,从小就像蛊虫一样互相厮杀、抢夺根本不够的食物,每天做最脏最累的活。 直到最强壮的一只蛊诞生,便又被投进斗兽场去,成为维持那巨大的碎肉机运转的养料。 相钧不记得自己被抓进那里多久,时间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拼命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两个新的孩子被扔进他们的监牢。 相钧头一次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 其实当时的燕拂衣看起来比他还小些,却已经拥有即使是一个成年男子都难得的力量,后来相钧知道,那就是修仙者。 总之,通过足够的力量与巧妙的计谋,燕拂衣带着那里所有的孩子,都逃了出去。 他们还顺手释放了其他奴隶和野兽,然后打翻了火油,将那充满罪恶的地下宫殿,彻底付之一炬。 相钧跑在最前头,燕拂衣一手牵着燕庭霜,另一手便正好属于他,拉着他在月下跑进自由的风里。 那个年纪的孩子,远不知什么叫做“怦然心动”,可相钧看着那孩子明暗之间的侧脸,下了决心: 一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 相钧是个一旦决定了什么,便执着到会令普通人害怕的人。 刚刚被接纳时,他简直要把自己挂在燕拂衣腰上,甚至每晚都在梦中惊醒,然后整晚都不敢睡,生怕自己会在梦中被抛下,醒来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燕拂衣很快发现了。有天晚上他们挤在漏风的破庙里,燕拂衣握住他的手,和哼哼唧唧的燕庭霜的手叠在一起。 “我会照顾你们两个,”自认为孩子们之中大哥的小燕拂衣很认真道,“所以不要怕。” “只要记得有哥哥在,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 太草率了。 太……温柔了。 相钧不像燕庭霜,他不会被那样的承诺安抚到,他只觉得惶恐,觉得害怕,觉得这样好的一个人,更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就离他而去了。 他那时还很短的一生之中,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从来留不住。 再说,他也不喜欢燕庭霜,他不想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他只想和燕拂衣——永远在一起。 或许是扭曲的渴望结出罪恶的果实,也或许,他确实是个不配真心的人,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最终还是让他们之间的过往,变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 自那之后,一步错,步步错,自己选择的一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相钧终于伸手触摸到燕拂衣的脸,不是说对方这次没有闪躲,而是他终于按耐不住燃烧着的占有欲和渴望,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死死禁锢住那个人的手腕,将他抵在坚硬的床柱上,迷恋地摩挲着他的侧颈。 “留下来吧,”相比强硬的动作,相钧不断用柔软哀求的声音喃喃,“留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陪我一辈子,就当……就当陪着那项链。” “拂衣,你陪我一辈子,我就把它还给你。” 第69章 或许他是故意的,想要从那人身上榨出一点儿哪怕是厌恶的反应,燕拂衣的一切情绪都让他兴奋——从很久之前开始,相钧最怕的,就是他不理自己。 只要肯理他,哪怕是厌恶,哪怕是恨,甚至哪怕为了他娘的那个遗物,别有所图,他都会像餮足的野兽一样,一丝不落地将那些在经年中错过的情绪,连皮带骨地吞吃下去。 可燕拂衣始终不曾给出一点反应。 连轻蔑和愤怒都没有,他落向一边的眼睛里,没有对他的任何情绪,甚至是疏离的,好像他只是个正无端发疯的陌生人。 相钧曾如此迷恋那双眼中的清冷坚定,可如今那双眼眸被湿润的眼睫半遮住,微小缝隙只闪出一点他最不愿见到的,生理性吃痛的光。 相钧被狠狠刺了一下,这才颤抖地发现,掌下的手腕已然泛红,边缘甚至透出一点肿胀的青紫。 他甚至尝到自己的喉间蔓延出的血腥味,颤抖地放开了钳制。 然而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仍然收紧了勒住他心脏的带着毒刺的藤蔓,挤压出粘稠的汁液。 相钧猛地抽身,他甚至脚下不稳,直到后背撞上尖锐的桌角,腰间传来一阵刺痛,这才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相钧从来懂得自己,即使面见魔尊,他也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对每一句对白和动作都给出最好的反应。 可每当面对燕拂衣的时候,他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口那只嗜血的野兽被放出来,无时无刻不发出侵略性的嘶吼。 他会伤害他的。 再不走,他一定会再次亲手伤害他。 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他就曾做错过那么一次。 一次,让他再没有见到燕拂衣,将近二十年,让他好不容易终于把人带回来之后,只能看着他身上被摧折出的细密裂痕,发疯地想把所有人都杀掉。 相钧咽下喉间翻腾的血腥,盯着燕拂衣看了一会儿,转身落荒而逃。 燕拂衣稍稍抬眼,看到那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师兄显出身来,无声地骂了几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刚醒来时,见到师兄,自然是高兴的。再然后,面对一个当年偷走他最重要的东西的小贼,也不是没有愤怒过。 可那些情绪,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他能感觉得到,却根本无法被真的扰动心弦。 莫非我是病了。 燕拂衣在心里默默地猜测,可他又似乎对“自己到底怎么了”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太关心。 “拂衣?” 李浮誉俯下身来,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那手仍是半透明的,却传来切切实实的热度。 似乎给冰冷的躯壳注入了一丝感知力,燕拂衣转过眼去看他,很怕尚且是个魂魄的师兄为自己担心。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又弯弯着眼睛,笑了一笑。 另一只温暖的手,却温柔地拂过他的眼角。 “如果感觉不是很好的话,就不要笑了,”李浮誉指尖戳戳他的睫毛,又点点他的眉心,“拂衣在我面前,想笑的话再笑,想哭的话就哭,如果都不想的话,就不理我也可以。” 他看着那张早被印在自己心里的面孔怔住,被拉扯出的笑容便像遇着阳光的霜花,一点一点的,被抚平了痕迹。 李浮誉叹了口气。 “我早就与你说过,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他想说什么,可进出的只有微弱的气流,仿佛那种情绪无法被言语所承载,他的睫毛上有细小的水雾,脸色在披散的墨发映衬下,像一块冷冷的白玉。 李浮誉伸手,揉乱了那捧凉滑的发丝。 “我可是你的系统啊。” 第60章 金霞鬼头鬼脑地重新出现的时候, 发现小年轻们又黏糊糊地抱在一起了。 他轻“啧”了一声,想起小师弟说的话,耐着性子等在一边。 抱吧, 抱吧, 反正在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 逃出去也不差一时半刻的。 燕拂衣的头被李浮誉揽在胸前,因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沉闷。 “相钧怎么了?”话中的意思却很清醒,“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是当年的小真,还是在延宕川前匆匆一面的那位魔族少尊, 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特性十分明显, 燕拂衣并不认为, 自己能有多大的面子,让对方只是因为“不想伤害”便狼狈逃离。 他感觉到, 这句话问出来以后, 师兄的身形很轻微地僵了一下。 再转过头,那个变年轻的前辈似乎也不是很自在。 “咳,我也不知道啊,”李浮誉摸摸鼻子, 心虚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去, “或许他突然良心发现吧。” “是啊是啊,”金霞在一旁帮腔,“他馋你身子嘛, 前期肯定是要表现好一点的啊。” 李浮誉默默看向他。 “咳咳咳咳,”看上去像是小道士的家伙干脆背转了身, 小声愤愤不平,“我又没有说错。” 燕拂衣微微后仰,离开他师兄的怀抱, 换上了相当严肃的视线。 “师兄,是你做了什么?” “也、也没有吧……” 李浮誉暗暗叫苦,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对燕拂衣的这种“说实话”表情完全没有抵抗力。 明明就连前世都没人敢对他颐指气使的。 可只有燕拂衣,从前他心里装着什么坏点子时,燕拂衣眼风一扫过来,就会自动触发心虚机制。 相钧怎么样自然都是活该,但他施展的那法子多少对神魂有损——损也没多损,这几日多睡睡就养回来了,但李浮誉都能想到小月亮不赞同的神色。 啧啧,就好像他自己斩妖除魔的时候,有多会自我保护似的。 想到这里,就又有点理直气壮起来。 燕拂衣脸色一白,捂住心口,轻轻咳嗽起来。 “怎么了拂衣,哪里又难受吗?”李浮誉顿时慌了,连忙去探他手腕,“是不是身体里的旧伤,还是——” 那看似无力的清瘦腕子如闪电般一转,精准地掐在了半透明魂魄的腕脉上,李浮誉一顿,不敢相信自己又着了道。 可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燕拂衣指尖只是一点,这具借由他的金丹才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对他藏不了一点事。 李浮誉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红,这次,燕拂衣是真的呛咳起来。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只得连连保证,又把金霞也拉来作保,“你看,我的魂魄这些年已经练得很凝实了嘛,只是一个入梦之术,况且以魂体而言,那法术我施展起来,要比有肉身时容易许多的!” “可你如今的状况,‘入梦’消耗的也是魂体的力量。” 燕拂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睛紧盯在师兄身上:“师兄,别再吓我了。” 简单的一句话,让李浮誉的心尖儿好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不会了,不会了,”他温言细语地哄道,“我有分寸,很会好好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要用来陪着我们小月亮长命百岁呢。” 燕拂衣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李浮誉拿出自己最为真诚的神色,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一边就差指天发誓。 发誓又怕再吓到他,也不敢胡乱发誓。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让他在梦中看了什么?” “……” 李浮誉的神色一时很难以形容,倒是金霞看他俩说开了,便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笑眯眯道: “让他黄粱一梦,自然是最想做什么,就看到什么咯。” 燕拂衣有些迷茫,听见李浮誉小声说:“别乱说话。” “怎么能是乱说呢,”金霞靠近几步,绘声绘色,“这位……小道友推衍易数的天分很高啊,我只是略略帮了那么一点小忙,几天功夫,他就让那小魔头在梦中经历了无数个‘一生’。” 李浮誉怕他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连忙接过:“也没什么,只是让他看看,事情如果按照他计划的发展,最后能否真的得偿所愿。” “当试过千百次的路径都殊途同归、事与愿违,他自然就学会害怕了。” 他很不愿让燕拂衣知道这些事。 他的月亮那么干净,那么出尘,不该被那些狗屁倒灶的恶心事脏了耳朵。 相钧想做什么,燕拂衣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可李浮誉只要扫他的眼睛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他前世那个圈子,见过太过形形色色的扭曲的欲|望,也听说过些被不择手段毁掉的好孩子。 那种事情带来的痛苦,很多时候远比普通的折磨大许多,尤其是对愈是骄傲正直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第70章 燕拂衣永远不该被那么对待。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燕拂衣不是会被弯折打磨的普通金属,而是一个不慎,便过刚易折,再无法修复的冷玉。 相钧必须知道这一点。 李浮誉掩去眸中冷意,郑重地说:“拂衣,别问了。” 燕拂衣怔了怔,便也很乖巧地点点头。 相钧想什么并不重要,他之所以追问,也只是害怕浮誉师兄会为此受伤。 “以后别为我这么做了。” 燕拂衣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师兄,不要再来一次那时的事……我受不了的。” 李浮誉微微一笑。 他也很想做出什么一定会让燕拂衣安心的保证,他从来长于口舌的,惯会作为商人的花言巧语,可此时看着那双眼睛,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这时对小月亮说的,只能是板上钉钉的承诺,一定不能是假话。 可他真的能做出毫不违心的承诺,承诺自己会活着,承诺不再为他让自己受伤吗? 他做不到的。 反过来让燕拂衣这么保证,他自己也都做不到。 “只要我还有意识,”最后李浮誉只是轻声说,“拂衣,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 燕拂衣抿紧唇,心事重重地低下头。 前路曲折,全是迷雾,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魔域深处,不管说什么、想什么,似乎都无法找到一束光,穿透不知所终的未来。 他定了定神,终于问出了最重要,也是一直以来最疑惑的一件事: “魔尊为何独独要抓我?”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李浮誉和金霞对视一眼,方才还多少有些轻松的氛围,在陡然之间凝重起来。 *** 所有人都知道飞鹤阁不是久留之地,可金霞每天都在里里外外的跑,月余过去,始终找不到一个能无声无息溜出去的方法。 他只能很郁闷地告诉另外两位小友:“我小师弟同意我来时,只让我静等一个‘时机’。” 伪装成小道士的老道士破口大骂:“等什么时机,再等下去,小燕子要被那小魔头拆吧拆吧都吃下去了!” 这些日子相钧又很不安分,他先前确实有被李浮誉吓住,可到底贼心不死。 尤其是燕拂衣醒来之后,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便在一日日自说自话之间,愈演愈烈起来。 相钧是那种很典型的,永远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的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无论将爱语说得多好听,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况且,他还与魔尊约定了三个月之期。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若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摧毁燕拂衣的道心,或许将来,就将永远失去再见到这个人的机会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的话…… 好像与他最为惧怕的结局,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燕拂衣能感觉到,在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却始终无法从他这里得到回应之后,相钧愈发焦躁起来。 他在心急,等急迫到一定程度,更具破坏力的占有欲,就会重新占据上风。 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相钧的举动,已越来越控制不住野兽一般的侵略性。 好在,在最后一次,李浮誉不得不从身后突然发动攻击,把魔界少尊打成重伤的那天晚上,不弃山现任掌门所说的“时机”,终于降临了。 当晚,整个飞鹤阁乱成一团,少尊昏迷前强撑着发令下去,不许任何人伤害燕拂衣,因此他只是被死死锁在寝殿。 有人忙着稳定相钧的情况,有人急着去通报魔尊与幸讷离, 可在那些高阶魔族团团转的时候,本应还没得到消息的魔界医尊,却避开所有耳目,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关押守夜人的寝殿。 他甫一踏入殿门,什么都还没看清,便突然感觉后背一紧,一双在暗中等待多时的手如同潜行的蛇一般,闪电似的攻击过来。 幸讷离本能地去挡,可他修的是医道,即使位列大乘,可在同等级的其他尊者之间,根本没有战斗力上的可比性。 他的手腕被狠狠弯折过去,整个人死死抵在门板上,一个灼热而尖锐的东西,从后背刺破皮肉,几乎顶住扑通跳动的心脏。 可幸讷离一点不慌,压低的声音中,反倒透露出一点笑意。 “小朋友,当初求我带你进来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谢陵阳没有告诉你,我是值得信任的人吗?” “少套近乎。” 金霞冷冷道:“他只对我说,必要的时候不是不能利用你,但要小心,因为你是个随时会从背后放冷箭的垃圾。” 幸讷离的笑容丝毫不变,他甚至舔舔嘴唇,青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玩世不恭的浪荡。 “好伤心啊……他这么说,难不成是因为深有体会吗?” 第61章 话虽如此, 在身为医尊护法的敌方反骨仔的帮助下,他们还是趁着月色,逃出了无相宫。 金霞始终用胁迫性的姿势盯着幸讷离, 可对方浑然不觉, 始终挂着让人恼火的轻浮笑容, 在确定安全之后,还摸着下巴,问出一句让在场两人都血压飙升的话。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幸讷离淡青色的眼珠转到燕拂衣身上, “如果守夜人干脆死了, 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金霞:“闭上你的嘴——” “你看, 对仙界那些伪君子来说,这明明是更容易走通的路啊。” 幸讷离两手一摊, 提问提得很真诚:“不想守夜人被尊上毁灭道心的话……死人岂不是更安全?” 李浮誉:“……” 硬了, 拳头硬了。 尤其是看到燕拂衣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他一眼的时候。 这种邪|教传教人员一样的家伙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语啊,蛊惑大好青年产生不该有的念头是要下地狱的! 金霞绷着脸,如果他师兄弟姐妹们在这里, 看到这不靠谱的家伙还能露出这么老成持重的表情, 一定会代替他们师尊“老怀大慰”的。 “……除了魔尊不会飞升,”为了不出幺蛾子,金霞最后还是咬牙回答了那句问话, “带来的结果,和被毁灭道心不会有任何区别。” 幸讷离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那就是说, 世界仍然会崩毁,只是相比被毁作魔神破碎虚空的养料,这样会毁得毫无意义。 啧, 看来捷径是不能走了。好遗憾。 “这样看来,天道也实在是个胆大包天的赌徒。” 幸讷离摇头晃脑:“守夜人一生命途多舛,万一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自己噶了,这一方世界岂不是都得陪葬。” 李浮誉感觉到,燕拂衣冰凉的手腕,在自己的掌心中微微一颤。 他对那舌头淬了毒的家伙怒目而视。 可那厮的歪理邪说虽不好听,却偏偏也没办法反驳。 燕拂衣问:“你为何要帮我们?” 幸讷离挑起眉毛,如果现在手中有一把折扇,他一定会已经附庸风雅地扇起来了。 “当然是因为还没有活够啊,小朋友。” 好像很奇怪燕拂衣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魔修也是会很惜命的,你以为谁都是巴不得自我燃烧,为尊上的‘无上大业’甘愿赴死的吗?” “你们仙门那么多人奸,不许魔族也有魔奸?” 李浮誉拉过燕拂衣,让他少和坏人说话。 但作为被冒险救出来的当事人,燕拂衣还是礼貌地道了声谢。 幸讷离笑眯眯地摆摆手,他明明是根竹子精,这时候表情却很像只狐狸。 之所以选择在这种时候把燕拂衣送走,对各方面来说,都是最好的时机了。 相钧作为魔尊最——如果尊上真的还是有感情的生物的话,最宠爱的儿子,人从他手里跑掉,尊上总不至于大开杀戒。 其实相钧在最开始找幸讷离来给人看病,他们就讨论过,该怎么对待守夜人。 就如幸讷离所说,整个魔族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或许都心甘情愿追随魔尊,但如果魔尊破碎虚空的代价,是这一方世界都崩毁坍塌,就是另一回事了。 少尊平日,是个心性一点都不符合年龄的,堪称老谋深算的人,可或许他们相家就在这点一脉相承,总容易偏执,容易在感情问题上失去理智。 他明明可以在最开始就把燕拂衣藏起来,却偏偏将他带回飞鹤阁。 ——因为在魔尊的严密监控下,一旦将燕拂衣送走,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了让自己能有一点机会,所以称**的那个人,也是可以拿来冒一些风险的。 幸讷离一开始就看得明白:相钧说给他三个月,如果还不能“说服”燕拂衣,再秘密把他送走。 这句话,幸讷离一个字都不信。 不管最开始说得多好听,作为一个赌徒,沉没成本越多,相钧就越下不了牌桌,到时候他一定会后悔,一定不会放手。 第71章 他会说,“不论付出什么,我都会把他从父尊那里救回来”。 说不定还感觉自己很深情。 真正老谋深算的竹子精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幸讷离带着三个小朋友走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只能送你们到这了。” “这是无相宫中最古老,连尊上都未必知晓的密道。附近的守备,我大多都已调整过,你们要严格按照我的时间表,路上应该不会被人抓到。” 金霞仍绷着脸,李浮誉犹豫了一下,在燕拂衣身侧,也对他行了一礼。 然而这一回,幸讷离却将身轻巧地一侧,避开了。 “受不起,受不起,”医尊护法轻笑道,“别想坑我折寿。” 在他们多问什么之前,那个青衣身影身上仿佛荡过水波,在原地消失了。 …… 这是一片很荒凉的所在,看得出至少千百年未曾有人或妖魔出没,外形诡异的杂草都长得有一人高,竹子更是丛丛簇簇,在暗夜中投下乱七八糟的影。 但就如幸讷离所说,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整个无相宫中的人似乎都聚集去了飞鹤阁,金霞真人尊者级别的神识大片铺开,没有任何危险接近。 “这绿长虫还怪靠谱的,”金霞小声嘀咕,关切地回头看,“乖徒儿累不累?累了师父背。” “……”燕拂衣被逗得唇角微扬,“前辈……真人,我伤势已无大碍。” 甚至比延宕川战事之前还康健许多。 此时除了没有灵根剑骨,他与遭遇那一切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无相宫中不可御剑,为避免惊扰魔尊,也不可施展仙术,不然他们还能再走快些。 夜色愈发浓,一朵乌云不知何时飘过,本就高而模糊的月亮,突然之间都被遮住了。 一只不知品种的鸟儿从远处飞起,带着嘶哑的鸣叫,极快地划过枝丫纵横的夜空。 燕拂衣突然停住脚步。 沉甸甸的不安感从心神的边边角角弥漫起来,周围明明没有任何不对的动静,但那浓郁的不祥来自本能,就好像一只鹿,警觉到前方一动不动蛰伏的雄狮。 李浮誉:“……?” 他先是感到燕拂衣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到那截骨头都仿佛要断了。 接着他想要张口,可铺天盖地的黑暗在一瞬间组成极速旋转的漩涡,李浮誉连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被那根本无法反抗的强大吸力攫取了意识。 像一个巨浪打过头顶,他被粗暴地丢进一片黑暗的牢笼之中,摔得晕头转向方才所有夜风、冷露还有燕拂衣的手带来的触感都不见了,周围只剩一片寂静到令人心慌的黑暗。 “拂衣?发生什么了,拂衣!” “该死——放我出去!” 不论怎样用力捶打挣扎,那禁锢魂魄的囚笼都固若金汤。 李浮誉突然消失,燕拂衣眼瞳深处瞬间便一炸,他与金霞站在一处,那位尊者也突然间噤了声,想把他拉向身后。 浓郁的寂静几乎化作实质,要把人噎得窒息了。 金霞突然一把抓住燕拂衣的领子,试图将他往另一个方向丢去:“快跑!” 燕拂衣急道:“前辈!” 可这声音都几乎还没发出来,一股无形无质的巨力袭来,就像从天而降一座巨大的山脉,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力量。 而现实中,甚至没表现出什么能用肉眼看出的波动,燕拂衣的身影被生生凝滞于半空,眼睁睁看见金霞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的玩偶,在原地软软地倒了下去。 鲜红的血从那少年模样的面孔七窍当中溢出来。 不……不——! 燕拂衣喉咙里又尝到爆出的血腥,他拼命试图挣扎,可无论怎么引动天地灵力,在那尚且没有露面的敌人面前,都仿若蚍蜉撼树,如同太过细小的石子落入汪洋,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挑起。 一只修长白皙、甚至带着一丝柔软的手,轻轻抬起了燕拂衣的下巴。 燕拂衣都没有看出那人是怎么出现的,就像他现在,甚至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每一寸的肌肉和血流都被牢牢地控制住,冰冷从头顶上灌下来,他的睫毛上甚至都结出白霜,眼中爆射出许久未有的、极为明亮的光。 那人看进他的眼底,享受着那种动弹不得的臣服,和安静承受的痛苦,似乎很陶醉。 魔尊站在一片虚空之中,美丽的霜雪在他周身飞舞,潜入四野空旷呼啸的风,他端详着在自己手心中颤抖的脸,轻轻叹出一口气。 “我们的孩子,还是这么没用啊……即使只是短短三个月,也都看不住。” 一片雪花落在他肩上,竟丝毫没有被人体的温度融化,只是宁静地缀在那里,闪烁着幽幽的晶亮。 燕拂衣看着他,在极痛极怒之中,突然一阵恍惚。 就像是深植于骨髓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幻想,还有曾在不知何时的梦里预料到的梦魇。 但竟然也有那么一丝微妙的平静,不知从何而来,就仿佛早有预料,仿佛祭品坦然地望着即将落下的铡刀,却心知自己从来是心甘情愿,走向死亡。 “你好啊,小道君。” 魔尊微微一笑:“认识一下,我叫相阳秋。” 第62章 燕拂衣再次恢复意识, 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翻腾的血海。 黏稠的血浆翻起微浪,不时可以看到其中已经不知本来面目、令人极不舒服的碎块,过多的血气凝聚成深红的雾, 在整块血海上方凝聚不散, 每一次呼吸, 都会吸进强烈的腥气。 而血海中央有一根石柱,他就被不知名的锁链牢牢绑缚在上面。 燕拂衣微微抬头,不顾那熏人欲呕的气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全身的血脉都被异样的热度燃烧起来, 皮肤接触到炽灼的空气, 便会激起仿佛被鞭稍扫过的剧烈痛痒,而用以呼吸的气道更像是被沾湿的棉花挤满, 很艰难才能得到一点珍贵的空气。 可相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 在头脑稍微恢复清醒之后,燕拂衣便开始更担心不知所踪的两位……同伴来。 师兄才刚刚能凝聚出实体,想必作为魂魄,还是极为脆弱的时候, 他那时突然消失, 是去了哪儿? 而那位不弃山的真人……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而冒险来到这无相宫,如果前辈、他真的…… 那就全都是自己的过错。 燕拂衣心头纷乱,灵识又被血海抑制, 一时都没有发现魔尊靠近的身影。 当然,若魔尊不想的话, 便是他多么警惕清醒,都无法察觉到对方的一个呼吸。 相阳秋赤脚站在血池里,以不知名的目光, 细细打量着他“千方百计”才得到的猎物。 为了构筑飞升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已等待了上千年。 最后等来的这位“守夜人”,竟会是个这样年轻的孩子。 那些漆黑的锁链紧紧缠绕在他周身,白皙清瘦的手腕被高高吊起,在那些不在衣料覆盖下的皮肤上,正隐隐探出色泽诡异的符咒花纹——相阳秋很清楚那些魔纹带来的痛苦,他曾用将东西的异化版赐给手下护法,让他们用来惩罚那些硬骨头的战奴。 很少有人能撑得过去。 不过,毕竟是守夜人,如果只以普通的、庸俗的痛苦来对付他,未免太没有格调了。 相阳秋看着那张脸。 这小道君长得很好,即使是怨念化作的魔物,也会在一瞬间体会到“美”的奥义的那种好,面容只是看着便觉清冷出尘,微微垂下睫羽忍痛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像把月亮握在掌心,纯净透彻,滋味甚是美妙。 不知怎的,相阳秋因此,还会想起一位故人。 魔尊的神色蓦然一绷。 无相宫伺候时间长的宫人都知道,尊上心里有一处触碰不得的禁地——从二十多年前开始。 那时尊上又一次出关,却不知修炼时出了什么岔子,突然间性情大变,几次不顾生死冲击大轮明王阵,落了一身重伤。 可那时仙魔结界仍固若金汤,即使以魔尊之力,也不能冲撞出一条小小的裂隙。 魔尊是在某一日很突兀地放弃了自寻死路的无用功,自那以后,更是喜怒无常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无相宫中,不仅相貌中有某一类相似的侍奴尽皆被他处死,就连偶尔一个浇花的动作、或在夜晚身上沾染了月色,都会很莫名其妙地触怒他,牵扯出一片血流成河。 这么“清洗”过数年之后,相阳秋终于不会再在无意之间,突然看到令他恍惚的画面了。 可又过几年之后,他却又开始觉得想念。 那时他的记忆已有些模糊——本来魂魄离体时,便五蕴六识被封大半,一朝归反,那一世凡尘间的记忆,便更如同浸过水的画卷,晕染不清起来。 他在这种时候,意外找到了相钧。 只是……相钧身上,也不知是否早年孤苦无依,境遇凄惨,总与他想见到的那种感觉,差点意思。 第72章 差很多意思。 魔尊本以为自己成就仙神之境以后,所求无不可得,可千年前他在仙门围攻下,失去了自由,千年后终于识得何为动情,又只得数年欢愉,又因仙门阻挠,而遍寻宇内,再无当年。 或许……是因为他还不够强。 当刺破守夜人心防,能够坍塌这一方世界,成为再无人可束缚、再无需妥协的至高存在,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相阳秋这样淡漠地想着,掌心托起一团不断挣扎扭动的深红液团,轻轻一捏。 血海中央,石柱上的铁链顿时“铮铮”抖动起来。 那年轻人好像终于忍不住,喉间溢出了痛苦压抑的喘息,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被血水打湿的布料淋淋地贴在身上,沉而清的目光开始在茫然涣散之中,隐隐泛出一点不祥的红色。 魔尊踏着血波,一步一步,朝这个世界给他准备的祭品走去。 优美的嗓音仿若乐声,带着无尽的蛊惑响起。 “放下吧,放下那些无用的坚守与虚伪的正义,不会痛苦,不会沉沦,你只要点头,很快便能解脱。” “本座,亲自渡你入魔。” 燕拂衣在灼热窒息的痛苦中清醒一瞬,微微抬眸。 他们四目相对,竟是魔尊又怔了一怔。 方才,是他看错了。 没有茫然,没有涣散,那双夜般深黑的眼睛,仍清冷如冰雪,纯澈如皓月。 这倒是,有点意思。 “我的同伴呢?”燕拂衣的声音不大,喉咙和心肺的剧痛让他很难发出更高的声音,“你把他怎么样了?” 魔尊捞起一缕他被血雾濡湿的长发。 “哦,那个不弃山的牛鼻子,”黑发在苍白的手指间翻卷,魔尊甚是不在意道,“应玄机的徒弟——我暂时,应当不会杀他。” 但以后,就很难说。 这是个威胁,燕拂衣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金霞真人还活着,这固然好,但恐怕也会成为魔尊牵制他的手段。 该怎么做呢。 “比起他来说,”魔尊笑道,“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的手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像采摘一朵花那样,握住了燕拂衣的脖子。 “我每日问你三次。” 魔尊很悠然地说:“入我魔道吗?” 燕拂衣道:“不。” 他已然知晓,什么是他生来背负的宿命,什么是“守夜人”。 这种事情竟落在他身上,燕拂衣除了苦笑,竟也不会有多奇怪。 不能退,甚至不能死,以身撑起一方世界苦厄,这样无可辩驳的倒霉事落在他身上,一如寻常。 魔尊只是那么一问,听了回答也并不意外,反倒微微一笑。 他又用那种很蛊惑的语气说道:“若你助我,我将携你一并飞升,此间世界崩塌与否,于我们毫无影响。” 燕拂衣道:“恐怕于我有。” “你觉得你与这尘世,仍有羁绊。” 魔尊将虎口收紧,感受那绷紧的脖颈在自己掌心战栗,血流汩汩淌过被阻塞的血管。 “可此间无人懂你——我知晓你的遭遇,那些庸人只视你如罪首,临阵畏战,不思救援,只放任你沦落魔域,被吾百般折辱。” “为达目的,”魔尊轻道,“小道君,你想象不到我深渊魔域的千般手段。” 他说了这样一大段,燕拂衣也只答道:“无妨。” 魔尊看向他的眼睛。 这年轻人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可只看他的眼睛,便也能看出没有一丝一毫动摇的情感。 无妨。 这世界如何待他,他从来都不曾在意。 有些人守护这方狭隘、愚昧、荒谬的人间,就只是因为一些魔尊从来不明白的理由,纵百劫千难,折辱毁誉,犹怜草木之青,九死不悔。 魔尊一时之间,竟有些畅快地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他绕着那根绑缚燕拂衣的石柱,抚掌大笑,“小道君,许久未有人,敢与我这么说话。” “世人恨我怕我,我的部下们敬我畏我,就连我的儿子……”那昳丽的眉梢眼角之间,不**露出一丝轻柔的不满厌倦,“他都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他不能确定,但即使只有那么微不可察的一点点,他好像从那双眼睛深处,看到某种怜悯。 真是既让人心头火起,又有些……新鲜而美妙。 “可你觉得,你又能做什么呢?” “你不过是一个人,纵然是怎样的天才,你修炼的时间也还是太短——哪怕给你百年千年的时间,你真的能成为这方世界的又一位金仙,但你如今已在我手中,这样的机会,你早已没有了。” “你即使拼着受过世间最惨痛的苦,永不屈服,若有一天我厌倦了永无尽头的游戏,也大可直接将你杀掉,让这整个世界,都给我们做盛大的陪葬。” “那么大的烟花,一定也很漂亮。” 他们说话的工夫,燕拂衣身上如蛇一般缓慢游动的符咒,已然深深刻进血肉,他眼中闪动的红光愈来愈强,绷紧的指尖已经开始不自觉痉挛,却始终没有一点逃脱的缝隙。 魔尊一勾手指,那些连尊者都挣不脱的锁链,瞬间化作了尘埃。 燕拂衣身上毫无力气,随之便跌落在血海里。 粘稠温热的液体一时浸了满身,他勉力想要将自己撑起来,却被骨缝里无处不在的尖锐刺痛所阻,有些液体甚至灌入口鼻,带来一阵又一阵令人恐慌的窒息。 方才一直只是隐隐若现的灼热,突然间如同点燃加了火油的野草,烧遍了全身。 “……” 燕拂衣一时都被那从未体会过的奔腾的热流惊住。 魔尊好整以暇地低头。 守夜人虚软无力地跪在他面前,长长的乌发被血液浸湿,又披散下来,偶尔露出的鲜红伤痕与魔纹交错,甚至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冶,与苍白冷淡的皮肤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那双漆黑的眼睛也终于被彻底染上赤色,尽管本真再如何坚定抵抗,也不得不被强硬的傀儡符咒控制住,涣散出一种极美的朦胧。 其实……相钧说得不错,对付这样从来心无杂念的小道君,“那种手段”,说不定会是最好的方式。 况且小道君生成这副模样,实在堪称尤物,不做炉鼎,倒是可惜了。 然而更可惜的是,相阳秋遗憾地想,他现在偏偏对这样的事,没什么兴趣。 若说让手下参与进来……定有许多魔很愿意效劳,但魔尊兴致缺缺,又未免觉得恶心。 守夜人身份特殊,如今虽尚且孱弱,却也勉强算是他在这世间的……最后的对手。 给别人做那些脏事,倒仿佛是对他自己的侮辱。 啧,魔纹好容易绘成,又这么漂亮,倒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但狠话还是要说的。 燕拂衣其实已经不能很清晰地听到外界的声音,他好像又被一个巨大的泡泡禁锢住了,神智都被关在一个极为狭小的地方,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尊将他随意摆弄,甚至无法违抗对方的命令。 这样的一片模糊之中,唯有相阳秋的声音,仍十分清晰,像直接响在神魂深处。 他听见相阳秋这样说: “我知道你其实很能忍痛,也受过不少世间的苦。” “那么从今天开始,不妨来试试另一种将骨髓燃尽的欲|望,受不受得住。” 第63章 延宕川以北, 仙门之首,不弃山。 大名鼎鼎的昆仑掌门,灵音法尊李安世, 正一步一步, 独行于登山长阶上。 他看上去比数月之前在仙魔战场时, 老了有二十岁。 曾经的灵音法尊意气风发,作为当世最老牌的几个尊者之一,他的寿数已然上千,可得益于高深的修为, 与源源不断供应的驻颜丹, 李安世外表看起来, 一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可仅仅几个月的工夫,他竟已然两鬓斑白、满面风霜, 任谁看了, 都会觉得是个困苦人间,耄耋之年的老人。 李安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抬头看那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登山梯, 咬紧牙关。 ……若不是大限实在将近, 他也不至于将所有灵力都用以维持生命,连日常装点门面都不敢耗费半点。 仙魔大战后,他在魔尊最后的那次攻击中不慎受了伤, 又因为逃命时顺手扯了门下弟子抵挡攻击——谁知道竟被人看见了。 到他们尊者的这个境界,“信仰之力”的作用远比普通人认知中的大。 李安世的行为或许还没在整个修真界传开, 但在昆仑门内,已经流传甚广,掌门原本还高高在上的名声, 顿时一落千丈。 连带着他距离突破下一个境界、延续寿数,竟愈发远了。 李安世此来不弃山,是挑准了宗门大会快要举办的时间,他提早了一点来,想上金霞峰,以身为尊者在战争中举足轻重的名义,求得一点不老泉。 第73章 李安世不是傻子,他虽在战事结束之后就迅速闭了关,对近日发生何事都不甚了解,可之前战场上已听萧风提过一嘴,说燕拂衣是不弃山要找的人; 而九观圣封落下之后,不弃山对昆仑的态度明显冷淡起来,他需要不老泉的时候,才知道连李清鹤都被逐出了师门。 李安世不能不猜测,燕拂衣,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 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能这么巧,但现在燕拂衣被魔尊掳走了,李安世反倒松了口气: 这算是死无对证,他所担心暴露的那些事,想来能在不知名的角落,更加稳妥地烂下去。 李安世琢磨着这些事,在不弃山护山大阵压制,连尊者都不得动用灵力攀登的天梯上,气喘吁吁地爬着。 只是,他先前明明已经传讯卿月师弟,请他一起来为自己押阵。 商卿月怎么还没来? 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山顶,李安世眯了眯眼睛,又打出一道加急的令符。 有昆仑掌门令在,商卿月即使不情不愿,也必须得来这一趟。 此行重要,绝不容有失。 李安世是这样志在必得地想的,他胸中已有计划,自觉已有了完全的说辞借口,不弃山无论如何都该给自己这点面子。 被客客气气地请入主峰议事厅时,他还很自矜地理了理袍子,将一路行来的汗渍擦去,这才落了座。 只是没想到,坐在那一等,就是一个昼夜。 李安世很想发火,但接迎的小道士端着客气,只说掌门协调各宗事宜,诸事繁忙。 他说要想先见掌管不老泉的那位真人,对方也似司空见惯,只说金霞真人出山去了,现在泉水由掌门代管。 商卿月也一直没有现身。 李安世越等越焦躁,到了第二日傍晚时,他的耐性几乎已耗到极致,若不是还有求于人,几乎想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傻傻等着,李安世不能不怀疑自己被耍了,甚是疑神疑鬼。 他终于耗不住,起身走出大殿。 并没有人管他,连第一日那童子也不见了。 议事厅后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往深不见底的悬崖,李安世犹豫了一下,见周遭实在如死了一样安静,忍不住运起神识,朝崖下探去。 他竟触到了属于商卿月的气息! 李安世登时一怔,他当然熟悉师弟的灵力,可位于崖下那一个,不仅道行混乱,就连心境都似乎混沌不清,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怪道这不弃山气氛如此诡谲,莫不是早已设下陷阱,要暗算他们昆仑! 李安世心中蓬然升起怒火,终于不再吝惜灵力,甚至直接凝聚法身,向崖下冲去。 不弃山若不给出个说法,就别怪他将他们的行径,告知天下了。 李安世这样计划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那样一个商卿月。 昔日出了名傲然冰冷的问天剑尊,简直如同一具被吸尽精气的行尸走肉。 他坐在一片诡异的阵法之中,那些线条似乎是由血液绘就,在黑暗之地看上去是昏沉的锈红,更可怕的是,它们似乎在源源不断地从阵法中心的修士身上汲取养料,说不清是精元灵力,还是血液。 商卿月双目紧闭,脸色青黑,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像要任由那东西吸干他。 李安世惊怒道:“师弟!我救你出来——” 他正欲发动百纳千重身,却见商卿月蓦然抬眸,盯住了他。 李安世一怔。 他作为师尊门下的大师兄,比两个师弟师妹都大上许多倍,商卿月拜入山门后师尊已几乎油尽灯枯,这个师弟,几乎可以说是他带大的。 因此商卿月即使晋升了尊者,对掌门师兄也还都是很尊敬。 他从未见过……商卿月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不是该有的求救或感激的神色,而是就好像在看什么仇人。 “你身上——”问天剑尊站起身,那些符阵的纹路依然在暗暗闪烁,他没有离开阵法的意思,只是死盯着李安世,问道,“你身上,还有他的另一条情丝。” 什么? 李安世没反应过来,什么情丝,师弟莫不是被不弃山折磨疯了。 前日在主峰接待他的那个小道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小道士手持拂尘,微微颔首,回答了商卿月的话。 “贵掌门身上,确实有守夜人另外的情丝遗留。” 李安世不满地打断他们的话:“那是什么?” 可商卿月看起来很恍然,他瞪着李安世,眼神犹疑。 “除了那天晚上的事,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李安世听到他提起“那天晚上”,几乎立刻便回想起长子不幸身逝的夜晚,他脸色一变,还没说话,就听商卿月以质问的口气,厉声道: “你对我徒儿,究竟还做了什么!?” “李掌门,”那小道士低声说,“守夜人如今神识不全——他的情丝,都留在尘世中,曾给他带来最大情绪变故的人们身上。” 商卿月充耳不闻,他现在只想向一直敬重的师兄确认一件事。 “那一夜你说,昆仑千年基业为重,拂衣在师门从小到大,从不曾受亏待,我们就算对不起他一人,但就那么一次。” 他被最相信的师兄骗了。 除了恋人,他竟也曾被师兄骗了。 商卿月是自请镇压幽渊之底,来到不弃山之后,才听说了“情丝”的概念。 原来他最乖巧听话的徒儿,竟已被他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人伤得那么深,竟连情丝都会遗落,以致神魂都有不全。 “所谓”情丝,连接着每位修士最重要的魂魄,只有在情绪受到最深刻的伤害或震荡时,情丝才会脱落下来,从此沾在那个人身上。 遗落的情丝愈多,那人的情感,便会愈“消沉”。 他们会逐渐失去感受快乐与幸福的能力,而更容易被负面情绪侵蚀,到了后来,情丝的脱落几乎成了习惯性,情感上的痛苦对他们的影响,甚至会比普通人更大许多倍。 商卿月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在他被告知,自己身上就有一条属于燕拂衣的情丝的时候。 那差点让他崩溃。 似乎最后一点遮羞布也被扯掉了,他对燕拂衣做的,不止有冷漠、误解、错待,他甚至曾亲手给他造成那么严重的痛苦。 好几个月以来,商卿月就这样反反复复,一边竭力抵抗幽渊之底的魔气侵蚀,一边回想从前的事。 他手里有燕拂衣的五蕴珠,却甚至都不再敢去看,只一遍遍翻找着自己未必靠谱的记忆,试图想出来,那情丝是何时沾在他身上。 最后他能想到的,只有李浮誉死去的那个晚上。 商卿月一直知道所有真相,他所知的,甚至比燕庭霜还更多些。 他知道李安世一直想要突破下一境界,几乎成了心魔,甚至不惜修炼上古禁术,与被封印的妖魔做了交易。 出于对掌门师兄的敬重,和对门派名声的考量,他虽私下劝过,却从没将这事告诉过第三个人。 但那天晚上,这件事,竟被浮誉师侄发现了。 商卿月知道意外发生时为时已晚,可他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最多封印李浮誉记忆便能解决的意外,最后竟演变成那样惨烈的结局。 师兄在魔道上……走得太深了。 以至于在被撞破的刹那,他根本再没有足够的清醒和理智,甚至没有认出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在魔气的蛊惑侵蚀之下,几乎完全化为天魔,亲手杀了儿子。 而费尽心思隐瞒的隐秘就是这样,当出现一条裂缝的时候,就如同被从内部打破的琉璃,裂纹根本无法修复,只会越来越多。 李浮誉身死的当晚,在那块悬崖之底的,还有燕拂衣和李清鹤。 商卿月是在稍晚的时候赶到的,那时李清鹤已然昏迷,而燕拂衣尚苦苦支撑,在向师兄请求,放他的小儿子一条生路。 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燕拂衣说:我可以代替他。我愿意。 商卿月知道,师兄是故意引导着他的弟子说出的这句话。 因为燕拂衣不知道,灵音法尊修改记忆的法术,只有在被施术者心甘情愿时,才能成功。 因此他就代替了李清鹤,成为那一个混乱的晚上,最终的罪魁祸首。 ……是在那个时候吗? 商卿月在一遍遍自我拷问中默默地想:我身上的情丝,就是他在那时遗落的吗? 因为在对宗门的信念崩塌之际,他这个做师尊的就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甚至没有为无辜的徒儿说一句话。 虽然在被修改记忆之后,燕拂衣不再记得这件事,可那种刻入骨髓的失望,恐怕深深留在了他心里。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从那时开始,燕拂衣不再试图获得他的肯定和夸奖,开始每日奔波在外,尽量不待在剑峰上。 第74章 从那时开始,不论再受到什么样不公平的对待,即使被怎样误解,燕拂衣也都只会垂下眼睛,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任他处置。 商卿月记得,自己那时还对大徒弟这样的态度很不满。 那时他想,就算你受了些委屈,可如今连记忆都没有,又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但他竟如今才想明白,那究竟是多大的委屈。 如今他只是见师兄身上有除了那晚之外的另一条情丝,都为自己的被隐瞒而暴怒,恨不得掀翻了什么长幼尊卑,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究竟还对自己的徒儿做了什么。 不弃山的小道士解释得很尽职,李安世身为通晓天地法则的尊者,很轻易地就弄明白了商卿月所说,情丝的意思。 看着师弟痛苦的神色,他多少有那么一点尴尬,可很快就化作了被冒犯的不快。 就为了燕拂衣? 就为了这样一个小辈,他向来不沾俗物,却对他谨守礼节的师弟,竟会这样愤怒地质问他? 成何体统! “我是他的师伯,是昆仑的掌门,我即使对他做什么,又如何称得上‘对不起他’?” 李安世狠声道:“师弟清高忘尘,疏于管教门下,我不过是曾代行师职,帮你管了管他!” 第64章 赤红色的火光, 倏地从商卿月眼中爆发开。 他仍控制着自己,站在那阵法中心,看上去却像是一只从深潭中爬出的水鬼。 越是这种时候, 思维却仿佛越清晰, 尽管李安世没有正面回答, 可商卿月还是迅速联想到了那些曾不以为意的细节。 也是他在这些日子以来,一日日回想、一日日复盘的细节。 他想起来燕庭霜曾对他说:掌门又叫燕拂衣去了后山。 那时他曾以为,这不过是个躲懒的借口,可后来在千万次的回忆中, 他终于注意到了画面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 还有第一次在后山撞见自己时, 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 燕拂衣曾经甚至,可能是有试图向他求救的。 他做了什么呢?他开口便是斥责, 他要那个受了委屈, 依然端正守礼的徒弟,不要拿掌门做偷懒的借口。 这样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多少次? 以至于——商卿月早明白, 燕拂衣不是个脆弱矫情的人, 那么一个坚强而幼小的孩子,是被欺负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因此遗落一条情丝? 又是什么样的成年人, 才会变态到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商卿月喃喃着,虽然他盯着李安世, 可似乎并不是在对他说话,“我一直都不知道……” “好了,”李安世有些不悦道, “这是多大点事,你看看你自己,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没收到我的掌门令吗?” 可商卿月几乎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这些,不曾保护他,还待他那样不公。” “即使如此,在我濒死之时,他仍为我去闯鬼哭幻境,为我采摘哭魂叶,救了我的命。” “为什么,师兄,”商卿月的眼珠很茫然地转了转,面对他愈发不耐的掌门师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哭魂叶,什么救了你的命,”李安世却更烦躁起来,“卿月,你失心疯了吗?” “大家都知道,芮木医尊当时,不是燕庭霜请来的?” 听见那个名字,商卿月勾起一抹惨笑。 “师兄,我就是个可悲的笑话。” 李安世:“……”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一向还挺正常的师弟着了魔。 这症状无疑是来到不弃山以后开始的。 不弃山会负责吗?或许,以这件事作为要挟,会是更容易跟他们交换到不老泉? 李安世不愿意再跟商卿月在这里说那些伤春悲秋的废话。 就算商卿月突然间中了蛊,开始觉得多年来有愧于那个燕拂衣,反正如今人都不在了,随他怎样感怀都无所谓。 他现在满脑子惦记着的是不老泉,看来一个尊者的分量不够不弃山重视,那么拉上商卿月,想来他们不能继续无动于衷。 李安世强硬地向那阵法踏进一只脚:“卿月,跟我走——” 谁知商卿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师兄,”那手冰凉,“‘一哭绝七情,一梦入凡尘。’他本就情丝有失,神魂不稳,又在鬼哭幻境中历神魂劫,因此才使心神有了缝隙,后来被魔尊察觉身份……” “是我们害了他,我们都有罪。” 李安世本不该被他的话夺去心神,可他对上那双明显不正常的眼睛,夹杂着心虚的怒火像被浇了油,噌的一下窜得老高。 “你疯了!” 李安世猛一下甩开商卿月的手,想往后退。 “本座从来问心无愧!你既觉得这么对不起他,便上魔界找你的乖徒儿谢罪去吧!” 可他再退不了了。 地上的阵印像是隐藏暗中的魔鬼,不知何时已趁机钻上灵音尊者的靴子,像一道道色泽诡异的绣线,爬满了他的脚背。 李安世踏入阵中的那只脚,就仿佛被一根透骨的钉子钉在地面上了似的,动都动不了。 更令他恐慌的是,就在他察觉的刹那,符阵便开始贪婪地吞噬他身上本就所剩不多的力量。 李安世惊慌地试图召唤古琴,可与本命灵器之间的联系竟似是断了,发出的信号完全没有回音。 他脚下一个踉跄,连维持平衡都不能,竟被那符阵拽倒在地,更多的纹路像是蛛网,丝丝缕缕地向他身上爬来。 “滚……滚开!” 李安世剧烈喘息着,拼命扑腾,鼓荡的灵气发出一波波杂乱的攻击,可那些能量全部被符阵消化、吞噬,然后石沉大海。 “救命!救救我!” 尊者高高端起的架子终于消失了,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商卿月,他只能对着旁边那垂眉敛目的小道士求救:“我是昆仑的掌门,若是折在你们不弃山,你们准备如何对天下同道交代!” 李安世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好师弟,商卿月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长发垂落,脸色苍白,面上带着诡异的笑。 他竟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鬼。 “师兄,你说得对,”商卿月在这时轻声说,“我们都该谢罪。” “有位仙师告诉我,即使我们现在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努努力,让情丝回到拂衣的身上。” “只要我们能体会到他有过的痛苦,受他受过的罪,那情丝感觉在我们身上比当时在他身上更痛了,就会自己回去了。” “那样我的徒儿,就又拥有他本就该有的,最完美的神魂了。” 狗屁,他凭什么要那样做?燕拂衣他自己的情丝自己管不好,凭什么要他遭罪!? 疯子——这些疯子! 商卿月竟然在李安世身边蹲了下来,那只冰凉的手拍拍他的肩。 “我在这里的几个月,虽然很痛苦,但至少感觉到一点平静。” “我们的愧悔,他不需要,那就至少,把本该属于他的还给他吧。” “我没有对不起他!”李安世犹自恶狠狠道,“商卿月,你这是要戕害掌门、犯上作乱吗!” 问天剑尊竟轻轻笑了一笑,悄声说: “戕害掌门、犯上作乱的事,师兄没有做过吗?” 即使处于深深的恐惧和暴怒之中,李安世的动作,也因为这句话而猛地僵住了。 他一时间好像被施了定身法,瞳孔真正缩成针尖大小,定定地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影,几乎要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师兄没有想到,那件事我真的知情?” 商卿月顿了顿,再无所顾忌似的说了下去:“我为你瞒了这么多年,因为心中有愧,因此剑道上总有不安,因此操行上总不得圆满,我因此生了心魔,师兄,你始终猜疑我当日是否看见,始终对我心怀恐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看到了。” “你、你……”李安世错乱地喘着气,眼神慌乱地四散,“你不要胡说八道!” “燕庭霜只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那天晚上那件事甚至都不算什么,对不对?师兄,只有我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帮你隐瞒了,因此我和你一样。” “我们从最开始就对不起他们,我们——” “你住嘴!住嘴、住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李安世猛地从地上跃起,堂堂尊者就像最蠢笨的凡夫俗子打架那样,合身扑到了商卿月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手指又慌乱地想去捂他的嘴,眼中冒出令人恐惧的狰狞血丝。 “我杀了你……”灵音尊者的精神看上去也不太正常了,“你敢污蔑我,你想扳倒我,然后你就是昆仑的新一任掌门了?你休想——商卿月、你去死……!” 第75章 可在他掌下,同样憔悴的问天剑尊却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嗬嗬笑起来。 他好像终于证实了什么猜测那样,笑得很痛苦、很错乱,又好像终于得到了什么经年日久的释然。 两位被九州无数修士崇敬如神的尊者,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幽渊之底扭打在一起,他们没人再使用灵力,因为任何一点外溢的灵力都会被阵法吞噬,可他们又对彼此有着那样炽烈的恨,于是恨不得亲手剥下那人模人样的画皮。 旁观的小道士竟仍完全不为所动,将手中拂尘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中,眼皮微抬,眸中似乎滑过讥讽的笑意。 有时候,是会觉得很可笑啊。 那些高尚又真正值得敬重的人死去了,倾尽所有,燃烧神魂,只为了给世界求得一线可怜的生机。 但这就是他们所庇佑的“众生”,自私自利,愚昧狭隘,荒谬到可笑。 他用低沉的、平稳的声音,回答了李安世方才最后对他说的话。 “灵音法尊刚刚问,昆仑掌门折在不弃山,我们要如何对天下同道交代。” 卸去伪装的谢陵阳突然抬眸,目光如电,声若钟磬,凌然逼斥: “就凭你,也配执掌昆仑!也配染指当年九观剑仙开悟的道场!” 李安世在尘土飞扬的拳脚间隙惊骇抬头,只看见一颗光润碧翠的五蕴珠,静静躺在对方白皙的掌心里。 “明日便是宗门大会,若有人问,自然是——灵音法尊李安世丧心病狂,勾结魔族,迫害同道,经仙门共同审判,合该判永镇幽渊之底的罪行。” 第65章 谢陵阳没再理会人渣外厉内荏的狠话, 和涕泗横流的哀求,确认李安世不大可能从阵法中挣脱出来后,他便一扫拂尘, 离开了深不见底的幽渊。 所谓幽渊之底, 是不弃山一处很有名的秘地, 这里镇压着的,是从千年前的大战时便存在的高等阶天魔,除此之外,还有多年以来, 各名门正派中入魔的正道修士。 之所以要把这些东西留着, 而不是直接扔到魔域去……这件事是谢陵阳主持的, 他有些自己的想法。 那些想法,是在师尊当年正式闭关之前, 遣退其他师兄师姐, 留下他一个人密谈之后,慢慢琢磨出来的。 谢陵阳上了山崖,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自己偏僻的静室。 那静室并不在代表掌门身份的主峰上, 模样也甚是简陋, 若是有外来者不甚撞见了,恐怕会以为是个外门弟子在山中自建的小房子,甚至是凡人上山打猎时临时歇脚的柴屋。 进得门去, 里头也简陋得吓人,只有一张木桌, 一个蒲团,连张床或凳子都没有。 谢陵阳很自然地坐在那蒲团上,拂尘轻扫。 他一直捧在掌心的那枚五蕴翡突然绽放出光华, 那碧绿的光将陋室照出一股清韵,也映亮了谢陵阳面无表情的脸。 “痛啊,小师弟,好痛啊!” 光晕“对面”,金霞那张年轻的、表情丰富到像把小师弟的情绪都偷走了似的脸露出来,一副偷偷摸摸而龇牙咧嘴的样子。 “我服了,救是真救不出来的,你老情人一点都不靠谱,那魔尊强得跟什么似的,一照面我都没看清他脸。” “可怜我那徒儿啊,要我说师尊他们也忒狠心了,谋划是谋划,那守夜人就不是人了吗,把人家好好的孩子推到这种境地,于心何忍啊!” 谢陵阳眉梢微动:“想来他是自愿的。” “自愿个屁!”金霞很没好气,“小燕子才二十啷当岁,谁在他出生前问他愿不愿意了——先斩后奏的被自愿算哪门子自愿!” 谢陵阳没跟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们的计划,你跟——”他顿了一下,才很不情愿地顺毛问道,“跟你徒弟讲清楚了吗?” “讲清楚了,讲清楚了。” 金霞尽管看上去鼻青脸肿,很是狼狈的样子,但眼中仍熠熠闪光:“不愧是我徒弟,那个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就是你师兄我险些玩儿完了,说起来,你怎么知道魔尊不会杀我?” “有那么一会儿真吓死我了,说实在的,他真还没到‘神’的境界吗?我一看见他的眼睛,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谢陵阳:“那是你怂。” 金霞横眉立目,看上去很想好好掰扯掰扯小师弟的修辞水平,可他仍满身镣铐,被囚|禁在无相宫最深处的地牢里,不远处还有好多气势汹汹的守卫。 为了不再把自己坑得更惨,只得忍气吞声。 谢陵阳端正了神色。 “师兄,此行凶险,之后我帮不上你,你要谨言慎行……守夜人和大业固然重要,你也——” 他垂了垂眼:“你不能出事。” 金霞打了个哆嗦:“哎呦呦,冰块脸就不要在那里装温情,怪吓人的。” “……”谢陵阳说,“你若出了事,师尊和剑仙,也会难过。” 这一次,轮到金霞沉默了很多秒。 “嗐,”最后他说,“他们难过什么,一千年过去,剑仙魂魄要是没都烧成灰灰,怕是都早投了几轮胎。师尊嘛,师尊是死是活咱们也都不知道,其实我疑心他早没了——我跟你说,我好像看见师尊的鬼魂了。” 谢陵阳:“。” “不知道是不是他,长得是有点像,其实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但他干嘛要跟着守夜人呢,难不成守夜人是他的私生子?” 谢陵阳:“……” “不对,那他老人家怎么敢对不起剑仙呢?莫非……嘶!”金霞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莫非剑仙他老人家无所不能,连孩子都能生!?” 谢陵阳:“…………” 金霞的声音还在那边小声聒噪:“喂,你不要光问我啊,你有没有好好替我徒弟报复,那些人渣不好好虐一下是会为祸四方的啊!小师弟你不要不出声!谢陵阳!谢——” 陵阳真人面无表情地抬手,像掐断某人的脖子那样,掐灭了这次通讯。 他开始深切地怀疑,当日被五师兄说动,让他去魔界执行这种关键任务,而自己留守宗门坐镇,是不是千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决策失误。 谢陵阳抬起眼,看向这陋室中唯一的装饰。 姑且算是装饰,那挂在木墙上,看起来破旧又残损的,一柄断成两截的剑。 过了许久,松海深处的小木屋中,传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 李安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他一生中绝少有这样的时候。 从一拜入师门起,便幸运地成为了当时掌门的大弟子,修炼上一路也算顺畅,虽然天赋并非顶级,但在师门栽培下,还是渡过了每道卡死无数人的寿命瓶颈,最后成为了九州鼎鼎大名的灵音法尊。 李安世这辈子受到过最大的挫折,恐怕就是在成为尊者、升上掌门之位后,无论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再进一步。 但在前些年,这好像也没什么,毕竟九州已经千年无人突破到过金仙,这方大陆似乎被神诅咒了,从此失去了真正沟通天道的能力。 李安世自然是不甘心的,倒并非什么对大道的追寻——只是因为尊者的寿数也不过千载,若再不能突破,他便要死了。 对于一个一生都安享荣华的败类来说,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了。 大概就是从意识到“寿限将至”时开始,不顾一切地提升实力,就成了李安世唯一的目标。 阻挡在这条路上的,不论是深恩难报的师尊,还是人间正道的教条,都不值得让他停下哪怕一次脚步。 但为什么……为什么即使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付出了一切,却还不能得到最想要的回报! 李安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些黑暗的情绪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他被困在这样一团仿若虚无的黑暗里,只能眼睁睁被最恐惧的东西淹没。 他渐渐想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 对……他不是无端受伤的,他是中了不弃山的计谋!是商卿月那个脑子拎不清的白痴,吃里扒外,把他害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现在,李安世仍然不能理解,他向来算是听话,又很好控制的师弟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干什么要翻出那些陈年旧账,他不是从来都不喜欢那个徒弟吗?他们不都知道,就是他害死了小师妹,就是他爹造成了一切悲剧吗? 那样一个通奸所出的孽种,何须为他鸣不平,甚至敢忤逆掌门了! 或许曾经那孩子还小的时候,自己确实对他严厉了些。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是他们昆仑收留了那对兄弟,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甚至让他们有机会修炼,这还不够满足,还不够抛头颅洒热血地报答宗门吗? 只是受了那样一点小小的委屈,便怀恨在心——还有那个燕庭霜,不知廉耻地勾引了自己的师尊,害商卿月也跟着发起疯来,竟然敢来质问他了! 第76章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安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太痛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好像是有人将他肢体的一部分砍了下来,或是烧红的铁钎捅进身体的每一个孔洞,在血肉中翻搅,将内脏和经络都搅成破碎的一团。 那疼痛在瞬间简直是击穿了他,李安世毫无准备,拼命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 可他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李安世这才发现,自己虽然还有“意识”,可却似乎被生生困在了一具僵死的躯壳之中,他完全动弹不得,除了疼痛,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就好像是一具被困在腐烂尸体中的孤魂野鬼。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他! 浓到窒息的惊恐淹满了李安世的全部意识,他甚至连呼吸都快忘了该怎么做,就像有人抓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按在粘稠冰冷的污泥里。 那些肮脏又可怕的东西灌进口鼻,带来沁入灵魂的、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但就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中,他竟又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那个极为陌生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他:“李安世,你还记得启元369年,青山镇,墨襄村,那只被你用烧火棍凌虐至死的狸花猫,还有在泥潭中溺死的一窝幼崽吗?” 什么……什么鬼东西!? 李安世甚至都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也完全不感兴趣——什么369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修真者的一生何其漫长,那么遥远的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始修仙,他那时还是个孩子! 但折磨人欲死的痛苦并没有因此放过他,甚至愈演愈烈了起来。 李安世在自己的意识中痛苦地翻滚嚎叫——他是觉得自己在这样做的,但周身仍然处于一片虚无,既无法求救,也无从反抗。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荏弱,甚至比单纯的痛苦更令他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李安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不讲道理的东西生生折磨死的时候,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在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点,身体甚至还在残留的幻痛中颤抖,突然获得的幸福让他险些哭出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谁这样残忍,竟敢如此待他……对,他之前是在不弃山,莫非传说中仙门之首的不弃山,竟然和魔族勾结,都堕落成魔了吗! 李安世没能继续自己的猜想,非常残忍地,痛苦消失的时间只维持了让他察觉到的那么短短一瞬。 就好像连这一点喘息,都是残酷刑囚中设计好的手段。 一种新的,更加剧烈的痛苦席卷了他的意识。 虚无中,似乎有面孔模糊的行刑者,正经验丰富的、慢条斯理地做出每一次惩罚,让他体会到千奇百怪、又似乎有那么一点微妙熟悉的疼痛。 “启元452年,你们闯入无辜的凡人家里,只为了宣泄从秘境中险死还生的激烈情绪;” “启元523年,你以‘除魔卫道’的名义,折磨了一名曾拒绝过你,又被你设计陷害的修士;” “启元619年,为了让点星斋圣女答应求娶,为你造势,诞下子嗣,你做了什么?” “启元844年,那一年中,为掩盖自己差点被发现的恶行,你是如何在紫薇老祖闭关冲击瓶颈的关键时刻,背后偷袭;” …… “启元1324年。” 李安世已经分辨不出时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在无法忍受的疼痛中,变成了一堆烂肉,可那些声音还是有如针刺,奇妙而清晰地响在他的识海之中,而且愈来愈响,让他不得不在极痛中仍能听清每一个字。 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恐惧,到极限之后,只盼着折磨能早点结束的麻木,到最后,李安世听着那一句句报出他罪行的声音,听着向上堆叠的年份数字,甚至感到一种解脱。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结束了吧? 不知是涕泪还是冷汗的东西一直淌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年,怎么会有那么多事!连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被翻出来审判……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的一生都完美无缺? 好,这人是要报复吗?是自以为正义地审判吗?待他出去之后,定要告知天下,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不弃山,是如何对待一位尊者,对待这个世界的守护者的! 或许,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拂衣? ……该死,他早就该除掉那个孽障,原本是那样好用的、不能反抗的出气筒,可如今竟一下翻身变成守夜人,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他来惩罚自己! 行,可以,不过是一些惩罚和责打,那又能有多痛,总之这一切都快结束了,等他…… 李安世在这样心念一动的同时,听到了那声音幽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启元1324年,一直到启元1334年,你对一个无力还手的孩子,都做了什么?” 第66章 李安世没想到会那么痛。 他真的没想过会那么痛。 将他困在这处恐怖黑暗的存在, 一定对人体脆弱、刑讯和心理都有极精深的研究。 李安世很快就能明白,不管那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反正是意在让他把做过的事, 全都体验一遍的。 能修炼到尊者的境界, 李安世自问对痛苦还是有一定的忍耐力, 想只从**的疼痛上将他击垮——休想! 可他没想过会那么难熬,明明在对别人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好像总是很轻松。 他在那些难熬的痛苦中精神恍惚,有片刻恨不得对方干脆将他杀了……但终究还是求生欲占了上风。 他撤了所有维持体面的灵力, 开始断断续续地求饶、乞怜, 巴望着那人能良心发现, 别再这么折磨一个“老人”。 却没想到,迎来的是更进一步的痛苦。 这一场惩罚, 是要将他细细地、慢慢地拆分开, 每一寸都浸满自己曾吐出的毒汁,那些浮于表面的疼痛,只是开始。 李安世想,他可能是进入了某种精心设计的幻境。 ——第二轮“惩罚”开始,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记忆。 他忘了自己是这片大陆最有力量的几个人之一,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昆仑掌门,他开始变成不同的, 无能为力的弱小生命。 他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到,每一个曾经在他砧板上任人施为的鱼肉, 最深刻的恐惧。 不知道为何会受到那样的对待,不知道痛苦何时才能结束,甚至不知道等在前方的, 究竟是死亡,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除非他原谅你,”那个声音只在最开始极冷酷地出现,“除非他们都原谅你。” “别打了,别打了……” 李安世终于开始完全崩溃,根本无法再想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他颤抖着涕泗横流,在无边的黑暗中,对不知名的惩治者像一条狗那样磕头。 可他的身体也并不由自己控制,就像他曾折磨许多人的时候,会用法术将他们束缚住,让他们连挣扎的动作都做不到,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凌|虐的身体上。 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体会了。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李安世并不知道,那些痛苦是何时结束的,也不知在短暂的休息后,会在何时迎来下一轮,他颇有几分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不配……我不配那样对你,我是个畜牲,燕、燕拂衣,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帮帮我,帮我求求情……”李大掌门哭得鼻涕一把累一把,向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冤头债主哭诉,“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 “我只是想活下去,呜呜,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把昆仑的一切都给你,我还有……对,我还有两个儿子,随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那个声音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问: “你在求燕拂衣?” 他更想问一句:“你是怎么有脸的?” 但李安世此时哪能听得出什么言外之意,他听到那个名字,哆嗦了一下,挤出更讨好的笑容。 他这样的人在这方面总格外敏锐,如何能猜不出,自己遭遇这一切,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谁? 李安世彻底怕了,彻底服了,他从不曾想过同为尊者,竟还有人能比他强那么多,以致轻松便能将他践踏在股掌之间。 他不敢了,吓破了胆,别说原本梦寐以求的不老泉,他现在只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甚至、甚至祈求谁能给他一个痛快! 他向燕拂衣道歉,可以吗? 他承认做错了,也已经受到了惩罚,那还不行吗? 那个孩子,看着冷冰冰的,但好像有点心软。 李安世其实没怎么正常跟燕拂衣相处过,在燕拂衣年幼时,那孩子就是一个有辱宗门的孽种,一个让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用来发泄不满的羔羊。 第77章 因此,燕拂衣在李安世的印象里,就是一张倔强地忍痛的脸,身上总带着层层叠叠的伤口,但在他面前也总跪得笔直,透着那么一股令人烦躁的不驯。 李安世早就知道,他驯服不了那孩子。 就像人无法驯服一片冰雪、一枝白梅,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污染不了,让人看着心烦。 可能有段时间算是接近成功……在他大儿子刚刚死去的时候。 李清鹤在那天晚上受了惊吓,李安世很容易便能让他把一切都忘掉,而燕拂衣竟然蠢到愿意主动背起罪责,倒省了他不少力气。 李安世将一切都安排好,把痕迹都抹消,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充足地,在燕拂衣身上发泄积郁已久的悲痛和怒火。 其实在那之前,有那不肖子护着,李安世已经很久没能动燕拂衣一根手指头,那种被违逆的愤怒一天比一天深,最后都烧成一片燎原的火焰。 那天在后山的山洞,他把刚刚碎了一枚金丹的燕拂衣打得很重。 到后来即使是那个孩子,也忍不住发出嘶哑破碎的叫喊,他总是挺得很直的脊梁软下去,整个人倒在地上,一身衣服被血泊浸满了,连支撑自己起来、或爬动哪怕一寸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是无力地颤抖,像什么在懵懂时就被折磨到濒死的小动物,茫然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那样只能更激起别人的施|虐欲。 李安世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很满意地看到,随着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他最令人满意的玩具都紧绷着瑟缩一点,眼中逐渐染上害怕被伤害的恐惧。 害怕,这是他一直渴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但只有很少的时候能激发出来的东西。 纯然的疼痛令人害怕吗?不尽然,那种痛苦可以变得麻木,可以被忍耐,尤其是对于燕拂衣那样的家伙来说,远没有另一些手段让人着迷。 “你害死了他,”他一遍一遍地对燕拂衣说,用语言和肢体动作将那被植入的记忆一遍遍加深,“你害死了这世界上唯一会保护你的人。” “所以,我惩罚你,是不是活该?”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燕拂衣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顶住下巴上一块淤青的痛点。 “或许你可以试试求我。” “试试吧,恳求我原谅你,恳求我放过你,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或许我能确保你不因此被逐出师门,你也不想永远都上不来昆仑,看不到你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对吗?” 最后他算是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结果。 从没有得到过的眼泪沾湿了他的手,那些液体的主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流泪,他全部仅剩的力气都用来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婴儿一样,好像那就能躲进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不用再受到伤害,或者愚蠢地指望有人会保护他。 李安世当然会用行动告诉他,那种自欺欺人的蠢办法,一点用都没有。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他,他就不配得到那种东西。 也不许哭,不要以为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被他害死的人,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 李安世现在想起那时候自己说过的话,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寒而栗。 在经历过那不知持续多久的幻境之后,在切身体会过许多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曾经由自己亲手施为的伤害之后。 有些东西只有自己也尝过,才会知道其中的残忍。 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 那甚至还是他曾……算是真心宠爱过的,唯一一个师妹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害怕。 李安世在漫长的黑暗和虚无之中,突然体悟到那么一些从来没有追究过的,自己行为的深层逻辑。 他想,他从最初就很害怕。 从他伤害的第一只猫开始——那时家里贫穷,能吃的东西并不多,他看到那一群嗷嗷待哺的猫崽,和它们的母亲,本能便害怕,他们会成为仅剩的果腹之物的竞争者。 ……到后来,见到燕拂衣,他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师尊。 昆仑的上一任掌门,燕然的父亲,紫微剑尊。 据说,师尊还是那传说中的九观剑仙唯一的弟子。 李安世太害怕了,他知道自己的出身,从最开始,与修真界那些显赫悠久的门阀世家就没有一点可比性。 他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有人都可能将他从如今拼命得来的地位踹下云端,再跌进凡尘生不如死的烂泥里。 燕拂衣的天赋让师弟都曾心惊,心性却远不如师弟那么容易掌控。 他又与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交好,长子看上去随时可以为他去死,次子简直可能为了他杀死长子。 那个祸害,会不会成为昆仑的下一位掌门继承人? 会不会……像他一样,对他这现任的掌门,做出不可饶恕的事? 更甚至。 他会不会是师尊的魂魄转世,来清洗家门,惩治他这个不肖徒! 嫉妒导致卑鄙,卑鄙滋生出恐惧,恐惧营造了愤怒,愤怒表达成不择手段,要将嫉妒的发源处挫骨扬灰。 …… 李安世在这时才终于想起,那两个孩子终于找到昆仑时,他第一次见到的燕拂衣的眼睛。 他觉得,那双眼睛很像燕然。 即使略小的那个相貌更像他的师妹,却是更大的这个,一看便知道是燕然的孩子。 他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间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经发过誓,要好好对待他们。 因为曾对不起师尊,曾对不起师妹,因此或许可以好好对待她的孩子,来为自己寻求一点虚假的救赎? 可他当然没有,人的本性怎么可能改变,他来自烂泥里,就会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潮水一般的痛苦又突然出现,将短暂的思索淹没了。 李安世拼命挣扎,拼命尖叫,他想向人求饶,都不知道该向谁,想求得原谅,都不知道谁还有可能原谅他。 可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发现,他也曾经将那些人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那么清。 他们说: “你会下地狱。” “永远不配得到救赎。” “嘘,”虚空之中,那个声音低而冰冷地说道,“很吵。” 然后他的尖叫都被闷回痛到要爆炸的胸腔里,无声无光,无形无质,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无间地狱。 …… 相阳秋搁下饱蘸了浓墨的笔,若有所觉,往卧榻的方向看去。 他的新玩具正躺在上面,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魔纹在他苍白的皮肤表面隐隐闪烁,像在呼吸。 燕拂衣本人的呼吸却断续而不稳,但垂在身侧的手掌还算舒展,清瘦的手指没有扭曲地攥在掌心,指甲也没有掐进肉里。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那纤长像是蝶翼的黑羽尖上,点缀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水汽,却并非向外淌,而是往里浸,就好像把泪水产生的过程逆转了,让眼泪回归到主人的灵魂里去。 相阳秋走过去,在他眉心一点。 一块晶莹剔透的小小碎片,在他的动作之后现出身来,在小道君的眉心盘旋着,似乎正在寻找机会,好重新钻进去。 看来,百里神和仙门那边一些人的动作还挺快。 第一缕情丝,已然归位。 第67章 燕拂衣刚刚发现, 他的识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花海。 他刚刚沉入进来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什么太过美好的幻境, 或是魔尊的什么新手段。 但不是, 那里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 有亮晶晶的小溪、苍翠的大树、鲜嫩硕大的芍药,与小路尽头,一座太过眼熟的小木屋。 是……好像是拂衣崖。 又不止是拂衣崖,是在他的幻想中出现过太多次的, 那一方天地孕育的小小秘境。 照着他反复思量的场景布置, 每一分每一寸, 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燕拂衣受到了蛊惑,他有那么一会儿把虎视眈眈的魔尊都忘了, 屏住呼吸, 一步一步地,向小路尽头的小木屋走去。 不敢太大声的呼吸,这一切美好得太过,好像一只幻彩而薄薄的泡泡, 让人很怕呼吸稍微大一点, 就要把泡泡吹破了。 燕拂衣以为这已经是最美好的梦境,不能再更好了。 直到他推开小木屋的门,看见师兄正将一束芍药插|进汝瓷花瓶, 听见声音,朝他的方向抬头。 燕拂衣愣在门口。 李浮誉看见燕拂衣走进来, 手里的花一下子掉在地上。 “天杀的!”他超级夸张地骂了一句,飞奔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燕拂衣身上有没有什么新的伤, “魔尊对你干什么了?还好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困在这鬼地方,啊啊啊急死我了!……那个阿金是不是要死,擅自策划这么危险的计划都不考虑变量的,还有你!你居然敢不提前跟我商量,翅膀硬了是不是!” 第78章 “……” 师兄还是那样,情绪一急,说话便像蹦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停不下来,燕拂衣听得头晕,又有点很小的心虚。 他小小声地回了一句嘴:“我是想跟你说……” “你说个鬼!”李浮誉白了他一眼,又很心疼地把人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坐下,“你啥时候说了哪怕一个字吗?天杀的,那几天每次看见你悄悄在背后看我,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事情瞒着!” 燕拂衣咬了咬嘴唇。 师兄说的对,他有很多次想说出来,可思前想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在飞鹤阁醒来之后,有一次在师兄陷入沉睡的时候,那个不弃山的真人,跟他说了一个计划。 一个事情发展到如今,或许唯一能给即将覆灭的世界,带来一线生机的计划。 守夜人被魔尊抓到手是最坏的信号,但这样的局面,千年前的金仙们并非没有考虑到,如何在这种地步绝处逢生,是他们思考过许久的问题。 “具体是怎么回事师尊没有跟我细说,”金霞当时挠挠头,“我不怎么擅长这些的啦,但他们肯定有好好叮嘱小师弟,所以现在按照小师弟策划的做,一定没错!” 那似乎是最后可行的办法。 “魔尊一定会想尽办法折磨你,”金霞很忧虑,眼巴巴地看着他仍旧没有收到手的梦中情徒,“但小师弟说的也对,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太可能真能藏起来不被找到,只有将计就计。” 燕拂衣当时仍很镇定,只是冷静道:“我能坚持。” 他是个剑修,真正的剑修,无论表现得再怎么沉默隐忍,温柔和善,其实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不可动摇的骄傲。 燕拂衣对自己的道心有信心,当那牵连到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的时候,他就更有信心。 只不过是忍住,活下去。 他擅长做这样的事。 可金霞看上去更难过了。 “是我们这些人太无能,才让希望只能悬系在你的‘坚持’上。”他摸摸燕拂衣的头,“如果实在很难过的话,其实也不会有人责怪你。那些蠢东西,要是换成他们,连一秒都坚持不下去。” 燕拂衣微微勾了勾唇角。 “可你们在这里,会不会很危险?”他想问的不止是前辈,“魔尊他——” “我没关系的啦,”金霞大大咧咧地说,“小师弟说魔尊不会随便杀我,姑且信他好了,而且我在这里,才能随时给你传递修真界的情报啊……至于你的那个,嗯,反正……他藏在你的那枚吊坠里嘛,那是很强的法器,他应该会没事的。” 说到后面就莫名有些支支吾吾起来:“我觉得他自己肯定想清楚了,看面相就是个狡猾的家伙。” 燕拂衣一怔,他在那时才知道,师兄的魂魄,竟然就一直潜藏在母亲留下的冰晶吊坠里。 但那……那一开始其实并不是属于他的。 母亲的吊坠有两块,一块为星月,一块为冰晶,她活着的时候,给了两个儿子一人一个。 燕拂衣自己的那一块丢了,这一块……是厚着脸皮,接受了燕庭霜的赠予。 虽然准确地说,是燕庭霜不慎丢失在很危险的秘境,他悄悄闯进去,夺了回来。 拿回来以后,燕庭霜来看望他,听他结结巴巴地提起,像是眯眼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还是送给哥哥好了。” 那时他们还都没有成年,燕庭霜像是很不舍地摸了摸吊坠,最后仍是送到燕拂衣颤抖的手心里。 “我身子不好,也很怕保护不好母亲的遗物,”燕庭霜露出甜蜜又怅然的神情,“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像你一样,成为那么强大的天才?” 燕拂衣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无耻,但他忍不住,还是在冰晶刚刚触及肌肤的时候,便颤抖着收拢了手指。 他很是感激,也很是坚定地对他弟弟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 他当然没有食言,那之后的许多年,他都在试图还原不弃山传说中的《濯骨篇》,又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星涧草的幼苗。 只是可惜,最后还没来得及用,燕庭霜就用他自己的办法,兑现了当年的“交易”。 如今看来,这交易实在很划算。 燕拂衣用指腹轻轻揉搓着那枚深藏起来的冰晶,心里想。 即使有人当面问他,愿不愿意用一身仙骨,来换师兄一次收拢残魄的机会,他根本不会有瞬间的犹豫。 他是那么庆幸,当年仅有的那么一次自私,换了一点希望回来。 很值得。 而且看起来,他人生的那些际遇,其实很幸运。 在燕拂衣有些发怔的时间里,金霞已经丝滑地绕过了之前的话题。 “我来就是给你做辅助的,你有什么想传出去,或让外面了解的消息,都可以通过我。” “至于那位——咳咳小朋友,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魔尊的手段会比你想象的难熬……小燕子,让他陪着你,对你们两个都好。” 要燕拂衣做的事情,从某种层面来讲,其实很简单。 消灭魔尊这件事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魔尊不是“人”。 他是由这世间的孽力凝聚而生,不是生灵,不是妖魔,无父无母,无血无肉,甚至没有草木灵石成精者的那些本源和依托。 对于这样的存在,金仙们最后研究出的说法是:不能杀,只能渡。 “渡?”燕拂衣觉得有些荒谬,“难道是说,让魔尊滋生出属于人类的感情,为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霞失笑:“即使是仙人们,也不会‘普渡众生’到那种程度。” 他们想到的办法,还是依靠守夜人的特殊性。 金霞先是向燕拂衣普及了情丝的概念,然后告诉他,在他短暂而多舛的生命当中,已经遗落了很多情丝。 “就如同道心一样,守夜人的情丝也是非常纯正干净的东西,是那些孽债满身的深渊魔物,天生最惧怕的克星。” “我师弟留在仙门,会与我们这边联手,一点一点地将你的情丝从那些人身上剥离,然后在它们正式回归你身上之前,往里面加一点佐料。” “魔尊想要你入魔,依我们推测,不会使用很低级的身体折磨的方式,最大的可能,还是针对神魂的幻境。” “你对待幻境的能耐我见识过,魔尊也会有所预料,所以他不得不采用更高级的、与你更贴近的方法——那会是一把双刃剑,他在折磨你的同时,自己也会深入地潜进你的神识当中。” “你要想办法,让那些加了料的情丝,沾去魔尊的身上。” 燕拂衣听着,尚且有一些懵懂。 他从前是个很聪慧的年轻人,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经历过许多,懂得许多,也背负许多。 但他毕竟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与整个修真界漫长的岁月与浩瀚的知识相比,几乎还是个刚起步的孩子。 而他突然就被丢到了这样的境地,要在短时间内快速理解消化的,是许多尊者都未必懂得的东西。 金霞深吸一口气:“我听你那位小友说,你已领悟了剑意。” “那真的非常、非常难得,如果说我从前对小师弟的计划还有些疑虑,现在我很相信,如果有谁能够真的完成它,真的拯救这个世界于水火,那个人只能是你。” 燕拂衣不自觉跟着他喃喃:“我……” “你是唯一有资格与魔尊对战的人,”金霞扶着他的肩膀,以一张很玩世不恭的少年面孔,流露出独属于长者的慈祥,“而我们作为你背后的战友,会用全部所能支持你,如果需要,完全愿意为保护你而死。” 燕拂衣哑口无言,稳住了身体,心中却重重一颤。 ……在如今的识海之中,那个李浮誉一草一木,重建出来的拂衣崖,在他们的家里,燕拂衣有些艰涩,但仍是一字不落地,复述了金霞对他说的计划。 李浮誉皱着眉头听完了全程。 然后评价:“狗屁。” 燕拂衣看着他,眨了眨眼。 李浮誉便乐了,好像终于实现盼了很久的愿望那样,伸手把燕拂衣脸上那点薄薄的肉全捏了起来。 “我才不会为你去死呢,”他的师兄恶形恶状,把一本正经的剑修嘴角往上提,认真地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小月亮,我不会为你去死的。” “我会赴汤蹈火,排除万难,为了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第68章 “睁开眼吧, ”相阳秋说,“烙印魔纹带来的伤害没那么重,再说, 我还帮你拔出了魇种。” 安静躺着的青年便睁开了眼睛。 相阳秋很满意地看着他的作品。 作为一个很能欣赏各种美的人, 他还真挺喜欢这个过分漂亮的守夜人, 尤其是,在他身上烙下代表自己所属的魔纹,再换上一身珠翠镶嵌的魔族华服之后。 第79章 青年原本干干净净束着的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发间点缀了许多华贵的宝石, 那身素净的黑衣也变得层层叠叠、璀璨奢华, 从领口、袖口露出的一点白皙的皮肤上, 暗红色的魔纹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诡异妖娆的美。 完全是一个盛装打扮的小王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恩赐至高无上的魔尊的魔纹, 若是那些魔族中人知道, 恐怕要嫉妒得眼睛发蓝了。 相阳秋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下令道:“站起来,我看看。” 他更加满意地发现,青年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抗拒神色, 却连表情都不能改变, 乖顺地听从他的命令,起身,抬起双臂, 驯顺地把自己展现给主人看。 相阳秋唇角微扬,懒懒倚在榻上, 指使道:“给本座奉茶。” 因为那些装饰,也因为毕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魔纹控制了动作——青年在行动起来的时候, 会发出一点叮叮当当的轻响,细碎又悦耳,好像给猫咪挂上了铃铛。 相阳秋接过茶盏,清澈的汤液照映出他愉悦的神情,他一边嗅闻茶香,一边例行公事问道:“小道君,跟本座入魔吗?” 寂静。 只有“愿意”这二字允许被说出口。沉默的话,那就是不愿了。 相阳秋半真半假地表示遗憾,然后很认真地思索道:“今天我们玩什么?” 燕拂衣仍沉默地站在那儿,他甚至连眼中的情绪都已经平复下来,无波无澜,仿佛一具真正的玩偶。 相阳秋“啧”了一声。 “木头美人可是很无趣的。”他勾勾手指,让青年在他脚边半跪下,端详那不再泄露一丝情绪的眉梢眼角。他拾起一缕燕拂衣的头发,看着长长的青丝在指间流泻,又凉又软。 “看来只有一根情丝回归还远远不够,还是说,那‘魇种’对你的影响,竟有这么大?” 燕拂衣其实都并不知道,自己身体里什么时候被种下了那种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萧风。 【我也只是听说过,魇种是一种靠吸食情绪生长的种子,会加速宿主的情绪流失,也就是说,让当时的你更容易丢失情丝……另外,魇种结出的消愁花,在不同人身上是不同的,你是守夜人的话,魔尊很可能只从你身上闻到那种特殊的花香,都能怀疑到你的身份。】 李浮誉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故意置你于死地】 魔尊果然伸手,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朵缀满了星辰似的、晶莹剔透的花。 “你的消愁花很特别,”相阳秋说,“你原本的灵根,是冰系的吗?” 燕拂衣:“……对。” 相阳秋问的时候,他没法不回答,就像对方下命令,他的身体就会像个木偶似的,言听计从一样。 相阳秋笑笑:“那倒是与我一样。” “但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又端详着那朵消愁花,不知从里面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熟悉感,而在意识间浮现出一瞬的怔忪。 相阳秋突然有些头痛,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为何他在面对这小道君的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应”? 魔尊认真地思索着骗取一颗道心的方式,将那一丝微妙的灵感放了过去。 燕拂衣咬紧牙根。 不知道是不是那所谓魔纹的原因,又或许是魇种被拔出,在这位魔尊面前,他也总会感到更多鲜明的情绪。 譬如此时,屈辱地跪在这魔头面前,被那只冰凉的手拂过发间,停在耳后,他虽不能动,却感到一阵瑟缩般的战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哀鸣。 “前日,”魔尊轻笑,“本尊给你带来的新感觉,可喜欢?” 他掌下的肌肤很轻微地一抖。 燕拂衣不愿回想。 他在刻意忽略那部分记忆,先前在识海中见到师兄,还能暂时将那种过于不愉快的感受压制下去,可现在魔尊在面前,将他的神识拘在清醒的表面,便连那暂时能做逃避的地方都失去了。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并非全然痛苦,却比痛苦更令他惊恐的全新感受。 “很多仙门的伪君子错误地认为,欲|望是肮脏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带着清浅的气流:“但他们大多终究会为此沉沦、臣服,想来这种偏见并不准确。” “小道君,”他问,“你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那声音中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燕拂衣竭力抵抗,可仍不得不被侵入脑海,仿佛有诘问叩响在灵魂深处。 “我……”淡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我不知道。” 相阳秋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 可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那一日你体会到的,只是我想让你体会的万分之一。” “欲|望迷人、危险、又复杂,是多种深层感受的集合体,而非粗浅的身体反应。人首先要产生深刻的情感,才会为此动摇,反复挣扎、拉扯,最后变得不像自己,却仍要控制——而在违背人性的控制之后,仍是什么都得不到。” “那才是欲|望带来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惩罚。”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没有指望用普通的身体折磨动摇你。” “疼痛其实没什么,诚然对浅薄的人来说,疼痛已经足够让他们生不如死,但总也有人舍生忘死——在这样的人面前,疼痛便成了很低级的惩罚,从来只有最软弱的人,才爱炫耀自己的痛苦。” “但欲|望不是,那些针对人的、针对‘道’的,或针对你们……所谓苍生的。” “这些欲|望终究会带来愧疚、恐惧、怨憎会,爱别离与求不得,尤其对于道德高尚的人,是一辈子漫长无边,又求死不能的凌迟。” 无相宫主殿的寝宫之中,连呼吸声都似乎变得寂静。 相阳秋很满意,他知道那小道君听懂了他的话。 他喜欢折磨聪慧的人。 聪慧带来明了,明了才能充分体会到世界全部的伤害。 “你有没有欲望?” 相阳秋手指用力,那张脸便被迫抬起来,他与燕拂衣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深深看进那双色泽漆黑,又似有湛然水色的眼睛。 “你,有没有恐惧?” 黯淡的烛光映在暗红的虹膜上,极速旋转,形成一口贪婪而巨大的漩涡,在猝不及防间吞噬所有的真实,将燕拂衣整个卷了进去。 …… 他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他是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青竹,不知何人栽种,何时生长,每日所见只有山谷寂寥的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边凸起的石块上,筑起了简陋的、小小的巢。 身边开始吵闹起来。 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筑巢,后来又有一只,它们有时轮流带石块和树枝回来,有时一起歌唱,有时又会吵闹。 第二年春天又来的时候,巢里出现了几枚圆圆的、白白的蛋。 他在边上看着,看小鸟们早出晚归觅食、孵蛋,时间对于他来说竟然开始有了意义,他也期待着小鸟破壳,紧张地注视着蛋上的裂纹越来越大,然后毛绒绒的小脑袋钻出来,张着嗷嗷待哺的嫩黄的喙。 更吵了。 竹叶飘落在杂乱的鸟巢里,被一只羽翼渐丰的小鸟好奇地啄了啄,又扑腾着翅膀拖到身子底下,变成一张青翠的小床。 更多竹叶飘落下来,小鸟们跳来跳去,挑挑拣拣,吵架争抢最漂亮的一片。 竹子微笑地看着,直到一张猩红的蛇口,突然从岩石缝隙间闪电般弹出,在眨眼的时间里,吞噬掉一团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绒毛。 竹子愣住了。 可他只是一株竹子,没有手脚,也没有尖利的喙,没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小鸟被一只一只地吃掉了。 筑巢的那两只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回来,然后是一堆泣血尖锐的啼鸣、纷乱坠落的羽毛、染红了一小块岩石的血。 竹子只是看着,最后只剩下一只活着的小鸟——最先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只。 拖着流血的折断的翼,卡在那块光秃秃的岩石边上,偶尔发出一声很微弱的鸣叫。 他是一株青竹。好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竹子在山谷的风里拼命摆动身体,试图挣扎出被紧紧束缚的根系,他想至少把小鸟拨回岩石中间——如果他长得再长一点,或者茎干再粗一点,就能做到了。 竹子很努力地晒太阳、吸收岩石深处细小的水汽,想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叶尖就快要碰到一看就知道会暖绒绒的羽毛,只要再偏一点点,就可以把好不容易凝聚的露水,滴进小鸟微微张开的喙。 一阵微风吹过,最后一只小鸟在巢里那些染血的竹叶纷飞起来的同时,擦着叶尖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第80章 竹子呆呆地看着,可他等了好久,都没有再等到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 他想救下一个被恶霸欺辱的姑娘。 他是一名身无长物的琴师,不良于行,在花街柳巷混口饭吃。 那姑娘出身清白,她的家小而温馨,沿河边上多出的几间屋子供人租宿。 琴师多承这家照顾,又看着那姑娘长大,看着她滋生出少女心思,倚门羞待郎骑竹马。 可姑娘不幸被恶霸看中,被当街强抢,那人吃醉了酒,竟指使家仆,生生将她拦阻的父母打死,眨眼间闹得家破人亡。 那日花楼里轻歌曼舞,丝竹阵阵,雨下得好大。 他的轮椅翻倒路边,拼尽全力爬到长街上,只来得及碰到老夫妻已然冰冷的脸。 看客们唏嘘低语,都说姑娘性子烈,在那公侯王府的朱门边,撞出一蓬洗不掉的血。 …… 他想救下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 他是一名心怀济世救民之念的儒生,悬梁苦读,几经风霜,最后成为清流之首,成为万千学子愿追随的大儒。 可他在朝堂与那残暴的君主——他学生的父亲抗辩,对方却只眸色阴沉,用暴力摧折了一身文人风骨。 暴君留着他的命,要他看着,无数门生故旧为他而死,天下饥荒洪旱无一可平。 …… 他想救下被关外铁蹄践踏的边民。 他是错生于末代的天才将领,满腹韬略却腹背受敌,舍生忘死守下边境,却被来自背后的羽箭一箭穿心。 …… 他是凡所求皆不可得,凡所爱生死别离,将天下怨憎都集于一身,守长夜难明,漫漫苦厄的殉道者。 最后,他是一千年前,那位燃烧神魂,只想要救下一方世界的剑尊。 第69章 青年紧闭着眼, 一层层汗在他额上浮现出来,闪烁着晶莹的光。 即使身体不能动,他的肌肉也在以最微小的幅度颤抖, 那种逐渐累积起来的悲愤简直要冲破肉身, 化作心头赤色的血。 相阳秋双目微阖, 也神魂出窍,入了燕拂衣的梦。 他在梦中,在每一世失去所有,每一次死亡来临之际, 都用最蛊惑的声音问: “要与我入魔吗?” “只要点头, 你所有终不可得的一切, 都会回来。” 终不可得的一切…… 燕拂衣的“梦境”切换得愈来愈快,他在那其中体验到的情绪, 也愈来愈激烈。 从一个生命, 到很多生命,从一条制度,到一国之民。 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他一次都没能成功。 一次都没有。 而诱惑就好像是悬挂在眼前的甘美果实, 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 去摘它,就不会再那么辛苦,去摘它, 就不用再一遍遍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那样,体验能把人拆骨斫肉的心碎。 千百次轮回之中, 连身为“本身”的意识都已经被削弱到很微薄的地步,可某种信念就如同竹子的根深扎在嶙峋的岩石里,越扎越深, 仿佛被深深地刻印在灵魂。 那个总是响起的声音,终究还是被激起波纹。 “是你们剑修都总这么死脑筋的吗?”相阳秋甚至在抱怨的时候,听上去也仿佛在和情人低语,“小道君,你总让我,想起谢九观。” 谢九观。 燕拂衣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可在相阳秋无尽的幻境之中,他连对自己的认知都已经模糊,更别说去了解魔尊带着感怀说出的话。 他只觉得,听见那几个字,被折磨得茫然失措的灵魂,便仿佛又获得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谢九观。 燕拂衣想,那也是这无尽轮回折磨中的一次转生吗? 他自己又到底是谁,为何被永远困在这样的轮回里,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一点光亮。 似乎有人在不断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的音色,燕拂衣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或许那是他永不可得的生命中唯一还能期待的亮色。 因为有着这样的声音存在,便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回家。 家……家又是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每当产生这样的想法,燕拂衣努力去想,似乎还能得到一点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会在轮回中突然闪念,或是在梦中,或是在眨眼的瞬间,一个开满芍药的山谷的画面便会出现,他不知道那是哪儿,但隐约能看到道路尽头的小屋,会想起,小屋里面,或许还有人在等他。 在那些历经风霜的间隙里,他似乎也会有那么一点能够放松的时间——虽然当下一次轮回开始时,所有的一切又都会被忘记。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记忆也在一点点褪色,小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小,好像有什么东西将那画面折叠、挤压起来,最后变成一滴泪似的,晶莹美丽的小小冰晶。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燕拂衣记得的。 那是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丢,如果丢了的话,这世界上最后爱他的……还没有对他失望过的人,或许也会失望的。 不,不是或许,他们一定会很失望。 他们会发现,他并没有从前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好,他也会做不到自己的承诺,守护不了想要守护的的东西……因为做得不够好,会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有一个很小的、火苗一样微弱的声音在灵魂深处闪烁。 那个声音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还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燕拂衣心里就很微弱地一暖,可又很疑心,那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为了哄着自己活下去,哄着自己完成最后一个还可能完成的约定。 ——他曾经答应过母亲,答应过浮誉师兄,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可那好难。 好难啊。他把自己搞得好狼狈,可能一点都不是母亲和师兄期待中的样子,如果这个时候去见到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所以不可以的。不可以现在就去见他们。 本就稀薄的记忆愈发混乱,燕拂衣有时会突然想起,他仿佛在某个很短的时间里见到过浮誉师兄——不是很久远的记忆当中的那一个,而是真的死而复生、从幽冥之间回到他身边的那一个。 可那种记忆又太不美好,太不真实,像一个过于温暖而虚幻的美梦,很轻易就会被戳破了。 与此同时,与那一同根植在记忆深处的,还有一个任务——他记得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任务,记得他答应过,要把什么……把什么种在魔尊身上。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燕拂衣很疑惑,毕竟他只是一根竹子、一个琴师、一个有心无力的将军或是丞相。 魔尊是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痛苦吗?”那个总是响起的声音问他,“想要结束这一切吗?” 当然想。 人都有累的时候,燕拂衣已经很累了,他早就不想再撑下去了。 可是不行的。 每当产生那种有点软弱的念头的时候,一种更深切的力量便会从心底深处被挤压出来,那微弱的声音告诉他:不行的。 如果连你也坚持不下去的话,这世界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你曾为之奋斗的一切,也都会消失。 燕拂衣,你要活下去。 那声音说:即使肩负的一切那么沉重、让你喘不过气,你也要活下去,为这个世界,守护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想,你愿意,你答应过。】 燕拂衣在一片黑暗中很虚弱地摇头,就连摇头这个动作都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他体验过求而不得,体验过身不由己,体验过几乎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折磨与痛苦,以至于就连做下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都要用尽灵魂全部的力量。 “不觉得很不值得吗?”相阳秋很轻柔地问,“有时候,你要守护的那些东西,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说得好像没有错。 燕拂衣对自己的坏运气很习惯,即使是在每一段没有记忆的“轮回”,与倾尽全力守护的东西形同陌路,甚至被弃若敝履,对他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那…… 但那好像……他在心底沉默地回应那个声音:但那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 他就是愿意去守护什么,愿意去为了一棵青青的草,为了一滴露水,为了一次壮美的朝阳,为了一个心怀皎月的人遭遇不公的泪。 为了这些东西,他愿意永远奋斗,九死不悔。 相阳秋终究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千年之前,剑仙谢九观,算是我唯一觉得可以尊重的对手,只可惜,他心中顾忌的事情太多,要守护的太多,注定走不上无情天道,永不得飞升。” “千年之前,他终究没有赢过我,我也不再有机会,赢过他了。” 第81章 “没想到千年之后,竟会出现另一个我无法赢过的人。” “月亮如果永远无法被摘到我手中的话,”相阳秋轻声道,“不如彻底烧成灰烬好了。” 自五十年前,延宕川之战后起,无相宫的门始终关着,直到魔尊终于说出这句话。 那是守夜人被带到魔界以后,第一个五十年。 …… 九观圣封隔绝仙魔两界的第一年,修真界就天下大乱。 祸乱是从原本鼎鼎大名,几乎是不弃山之下第一宗门的昆仑道宗开始的。 掌门李安世不知是否在延宕川受了太重的伤,从回来后就闭关不见人,后来事态紧急,弟子们不得不闯进掌门闭关的静室去找,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问天剑尊商卿月也不在,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有关这位剑尊的消息,仙门大会还没开时,消息就已经从各个义愤填膺的尊者们口中传了出来。 据说此人心胸狭隘善妒,见不得徒弟的天赋高过自己,从小便刻意欺辱,处处打压,最后竟在延宕川战场上,将身为守夜人的大弟子推向了魔爪。 关于“守夜人”,普通人们的概念仍有些似是而非,他们只知道,守夜人落在魔族手里,是关乎整个世界生死存亡的大事。 后来,不弃山公布了自千年前起的渊源之后,这种认知更得到了强化,甚至很多人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逻辑链:整个世界有可能会在一百年之后毁灭,而这全都是因为魔尊抓到了守夜人。 而在这一百年中,他们能活多久,都取决于燕拂衣能坚持多久。 那之后的每一天,这世上的人有多因为自己仍活着感念燕拂衣,便有多少人会为了每日的提心吊胆,而诅咒一遍从前清高自诩的问天剑。 其实对于守夜人被抓这件事,没有证据表明全都是因为商卿月,但天下人这样传得有鼻子有眼,渐渐的,也就所有人都信了。 商卿月自请镇压幽渊之底,仍有许多人觉得他的惩罚不够,只等着宗门大会,要上不弃山讨个说法。 就在这个时候,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又将昆仑李安世的罪名昭告天下。 这位灵音法尊做的事,在本就人心惶惶的修真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仅有五蕴珠中的影像作证,谢陵阳还亲口证实,李安世竟早早勾结魔族,不仅丧心病狂地害死了撞破他阴私的亲生骨肉,甚至为了掌门之位,暗害自己的师尊,昆仑上一位掌门,千年前九观剑仙的亲传弟子,紫薇剑尊。 在这位尊者漫长的生命之中,为了一己私利,做下的可怕罪行更不知凡几。 桩桩件件,牵扯范围之广,手段之心狠手辣,堪称修真界千年以来,第一大王八蛋。 这第一大王八蛋在延宕川之后就不知所踪,一定是知道秘密泄露,畏罪潜逃了! 如此人面兽心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昆仑的两位尊者如此靠不住,修真界正为此群情激奋,又听说万妖谷那边也在闹事,一向讲理的红莲妖尊发了好大的火,扬言要把一个小小的筑基弟子挫骨扬灰。 ——也是来自昆仑,前不久才小小出了一次风头的,那位据说从外门弟子逆袭成剑尊亲传的少年英才,萧风。 第70章 从这个时候起, 有人便不免要隐隐觉得,怎么近来涌现的伪君子,净都是昆仑的人。 守夜人从前, 到底是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啊。 虽然与两位尊者相比, 萧风的名气就小多了。 可这个家伙在不久之前, 也曾当过那么很短一段时间的“别人家的弟子”。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在内部大比中胜过燕拂衣这件事,被拿出来警戒过各名门大派的许多青年才俊,让他们不可懈怠。 他当时那种从草根逆袭的, 神话般的经历, 也给过许多天赋平庸, 却勤于修炼的少年以希望,或许自己也有一天, 能够突然遇到奇迹, 成就一番大业。 但从前被捧得多高,如今摔得就有多狠。 若说所干的事的恶劣性质,他比李安世还过分,只不过作为区区一个筑基期, 暂时没能牵扯出多大的影响。 历数那些恶事:暗害同门、诈欺尊者、偷练魔功……甚至给守夜人种下魇种, 虽还没有入魔,却比一般人印象中的魔修都令人不齿。 据万妖谷传出的消息,萧风是被昆仑的李清鹤抓到谷中请罪, 李清鹤拿出了五蕴珠,才终于将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那段影像亲眼见到的人不多, 但经过绘声绘色的转述,这个小小的筑基修士,在修真界出了一次大大的名。 据说, 红莲妖尊对被此人当枪使一事勃然大怒,已经向万妖传令,凡与萧风曾有过从的修士,从此不许任何妖族与之合作。 至于萧风本人…… 对于他现在的处境,众说纷纭。 据说被他暗害的妖族少主恢复记忆之后,简直状若疯魔,连红莲妖尊都要管不住他,只把萧风交由他处置,希望能让他发泄出一点悲愤的郁气。 但那怎么可能呢? 邹惑越是见到萧风,便越是想到从前的事,想到自己是怎么被蒙骗的,又在失去记忆的时间里,对最喜欢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他当然是喜欢燕拂衣的啊。 怎么可能有人被那个人救下性命,又朝夕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之后,能不爱上他呢? 假若真有这样的人,假若真有记得他一切的好,却还忍心伤害他的人,那一定会是世上,最狼心狗肺的混蛋。 可他自己,又比那种混蛋强到哪里去?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便忘记,即使忘记,又如何那般愚蠢轻信,竟连一点保护那个人的本能都不曾留下? 邹惑现在想起来了,想起那片大山,想起那个山谷,想起剑修的血落入喉中时,那要将他融化的热度。 他那时伤的很重,其实伤重之际的记忆相当模糊,从昏迷中醒来后,更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记得落入那些人族修士掌中时,日日都被折磨,心中充满疯狂的恐惧。 是燕拂衣照顾、治愈了他。 邹惑醒来的第一时间,看见燕拂衣,便已经心生亲近。 但那“没来由”的亲近,令那时的他更害怕。 刚开始,虚弱的小蛇生怕这又是什么新的手段,只知道向照顾自己的剑修呲牙,在被清洗伤口时疯狂挣扎,还咬伤过那个人的手。 可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邹惑现在甚至能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想起自己从抵触到沉迷,那每一分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还记得,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极为期待每天换药的时间,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从睁眼便会死死盯着房门,等待剑修从那里进来。 燕拂衣很少不准时——每次不准时的时候,邹惑便会格外焦躁地咬伤自己的鳞片。 因为他知道,那一定是因为剑修又在外面受伤了。 那种等待带给他的恐慌,甚至开始胜过了被囚禁折磨时的回忆。 他想把那个看起来很聪明,其实又很傻的剑修绑在身上——或者反过来,只要能在任何时候都看到他,得知他的状态,那时的邹惑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天知道后来他得知,他们之间居然存在一个那样古老的生命契约时,是被多大的惊喜砸中了。 那时邹惑想:这该是对他遭遇的,所有该死的一切的补偿。 如果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为了抵达得到那个人的终点,他甘之如饴。 作为燕拂衣的伴生灵兽小花,自从身体恢复到能动,能感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灵魂契约开始,妖族少主就恨不得把他的契约者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们的灵魂契约,是来自上古的,很高级的约法。 燕拂衣对那些不太了解,只是当时从秘境中学到了拯救濒死妖兽的方法,又一贯的心软,就用在了他的身上。 可邹惑心知肚明,那些知识作为妖族的传承,牢牢刻印在他脑海深处。 那是曾代表生死相许的约契,双方共享生命与灵力,形影不离,甚至若是一起勤加修炼,到了更高深的境界,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状态、思维。 后来许多人族之间,即使是道侣缔结的婚契,许多都没有这样的效力。 邹小花很是沾沾自喜。 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属于他了,他心里想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知道,却又连燕拂衣本人都不敢说。 那时他只是一条无所凭依、孱弱多病的小蛇,剑修若是知道,如此珍贵的契约位被这样没用的妖兽占了,会不会心里气恼,会不会想着与他解除契约? 邹惑其实也知道,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一点点都不敢赌,一点点风险都不想冒。 他只敢很小心、很隐秘地喜欢着那个在自己小小的世界当中,最重要的剑修。 第82章 是即使觉得自己配不上也不想放弃的人,是即使用一些有点卑鄙自私的手段,也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 也是即使舍出命去,也想要保护的人。 任何人想伤害燕拂衣,都要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 ——至少当时的邹小花,是这样在心里暗暗发誓的。 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没有真的鼓起勇气,把自己小小的喜欢拿出来,忐忑地拿给那个人看。 他非但没能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甚至后来偏听偏信,让自己也成为刺向那人心脏的一柄利剑。 他就在昆仑的扪心台下看着,那些威势仿若要震碎天地的雷霆,一柱接着一柱,几乎要将高台上渺小的身影击得粉碎。 冥冥因果之中,那几乎算是他亲手引下的天罚,将那一点契约的羁绊,消融得一丝都不剩。 从那以后,一切就似乎往再也不可挽回的深渊中倾落。 ……曾经的心情有多甜蜜,在如今翻倍席卷而来的痛苦,就有多锥心刺骨。 邹惑宁愿当初那些雷刑,是劈在他自己身上。 原本……若是原本,他们一直平平静静地生活在山谷里,夏天在溪边埋酒,冬天在雪中舞剑,那样的生活,该有多美好。 原本他们该是什么样,邹惑根本不能想。 一想到这些,就感觉痛到灵魂都要破出身体去。 对制造这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萧风,邹惑怎么对他,都不能解恨。 红莲妖尊不让邹惑出谷,他甚至都不能去找找燕拂衣留存的痕迹。 只有在折磨那个人渣的时候,邹惑偶尔才会觉得,自己仍活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得章法,只叫精通刑囚的手下教教自己,怎样施加最酷烈的皮肉之苦。 可那又怎么能足够? 邹惑想,至少该让那家伙感觉到,他在恢复记忆的瞬间,窒息在多么巨大的绝望里。 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这个人族修士,是个自私自利,心中除了自己,什么都不重要的人。 他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么巨大的情感,为了找回一个人,而恨不得粉身碎骨。 后来——邹惑接连遭受刺激之下,神智不能说有多清晰,但他隐约记得,后来是有位不弃山的道长前来拜会母亲,机缘巧合下给了他灵感。 邹惑瞒着母亲,使用了禁术。 他将那家伙的魂魄抽出身体,却并不抹消记忆,封印进妖族领地中,最弱小、最低贱的生灵体内。 那个萧风,他不是最在意自己的名声吗?他不是最痛恨有人看不起他吗?那便让他永远成为人人践踏的对象,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被允许拥有。 他活该被千万人践踏,就那么作为任何人都能轻易欺辱的存在,在最大的痛苦中,永远活下去。 邹惑这样做的时候,犹不知道,他误打误撞,选择到了萧风最惧怕、真正能逼疯他的方式。 作为这个世界的侵入者,萧风所拥有的天命主角系统,存在的根本,就是信仰值,因此他才必须到处为自己打造人设,掠夺别人的气运,壮大自身。 但那个作弊外挂的要求也很是苛刻,正面的好名声可以帮助修炼、淬炼道体灵根,而负面的坏名声,相应也会带来巨大的惩罚。 灵魂被迫离体,在此间天道规则之下,萧风失去了“天命主角”的身体,便再也不能使用系统能给予他的外挂和助力。 可系统的惩罚却跟随灵魂——他境遇越是凄惨,惩罚便越是惨痛,如此陷入恶性循环,是真真正正的,永世不得超生。 第71章 谁也不会想到, 昆仑道宗偌大一个顶级宗门,延宕川之战后,只是短短一段时日, 竟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两位尊者一个比一个惨, 各峰长老在大战中死伤惨重, 剩下的也大多多年不问世事。 危机时刻,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的,竟然是李清鹤这样的后生小辈。 但他此刻,又哪有心思想着宗门。 李清鹤终究没把燕庭霜怎么样, 燕庭霜将所有事情撕破了都抖搂出来, 反倒叫他失了立场, 一时不好下手。 现在燕庭霜避在剑峰,李清鹤懒得管他究竟如何, 他自己守在云之巅, 却对前路如何一筹莫展。 李清鹤倒是隐约听说过邹惑疯了,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事实上,他自己都离疯不远。 他从没有想过, 有一天, 他会经历这么多可怕到无法想象的事。 最开始,李清鹤只是不愿意接受燕拂衣的离去。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 失去那个人,会对他的人生带来如此之多的影响。 尘封多年的真相被迫揭露, 自欺欺人的谎言黄粱梦破……他原本心安理得恨着的对象,原来才是对他最好的人,而一向尊敬爱戴的父亲, 却烂到连认都不敢认。 那他活过的这二十年,究竟算是什么? 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李清鹤甚至都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些事,诸多意外纷至沓来,昆仑突然就风雨飘摇,那些从未想过的重任陡然落在他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支撑着一个门派向前走,怎么会需要做那么多事? 不但要管理门派上下运行,还要向外交往,与九州各司其职的其他门派维持良好关系,以进行资源交换。 还要不断探索秘境、寻访隐秘,维持住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派名声、守住本派管辖的领土、修补仙魔结界…… 这还是九观圣封降落之后,绝大部分功力高强的大魔,都已经无法通过结界,偷渡到人界以后的情况。 李清鹤心力交瘁,在很偶尔能够喘一口气的时间里,便会反反复复想起: 那时候,燕拂衣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候,父亲闭关,卿月师叔不管事,燕拂衣甚至仍背负着害死兄长的莫须有的罪名,还被自己不断“报复”,被燕庭霜不断添乱——那境况,李清鹤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要被山一般的负面情绪溺死在泥潭里。 可燕拂衣竟就那么撑过来了。 不但撑过来,甚至在他管理门派的那几年中,昆仑对内稳固,对外友善,竟有几分蒸蒸日上的劲头。 李清鹤眼前一晕,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啪嗒”一声。 他看见,两滴鲜红的血滴在案上的纸张上。 鼻子里这时才感到一阵温热,李清鹤后知后觉地摸摸鼻子,摸到一手血。 他有些茫然。 ……怎么了呢? 那些纸上的小字密密麻麻,他努力在看了,努力在理解了,为什么就是弄不清,理不顺,这样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昆仑垮掉,什么都做不到! 血却越擦越多,李清鹤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的眩晕,他连站都站不住,颓然地倒进椅子里。 倒在椅子上的同时,他竟然在回头寻找,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好笑。 他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竟然在期望,身后仍站着那么一个可靠的、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只需要他软着声音撒撒娇,就能帮他解决一切的拂衣师兄吗? 在以前……李清鹤都忘记了是多久以前,他是有这样,令现在的自己艳羡的待遇的。 那时他的拂衣师兄会站在他身后,清雅的冷香将他围拢在一片过于醉人的梦幻里。 然后燕拂衣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画下那些繁复的、能解决问题的符咒。 可他实在是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在那么多的日子里,从未多耐心地听从师兄教导。 他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些东西挤占去了。 李清鹤的手抖得握不住笔,他仰着脖子,唇齿间都是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偏偏是现在,剑修曾经无奈的声音,又声声回响在耳畔。 燕拂衣说:你要好好掌握这些东西,虽然一时半会儿用不到,但能用到的时候,恐怕就晚了。 燕拂衣说:不要小看任何一点细节,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细节可能会决定你的命运。 燕拂衣说:别那么任性,对待长辈你该礼貌,对待同辈你该谦逊,你站出去代表的是昆仑,不能总像个小孩子。 燕拂衣说:清鹤,你听话,你讨厌我便冲着我来,不要拿门派未来赌气。 ……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燕拂衣什么时候,竟对他说过这么多话? 那些或是无奈宠溺,或是疲惫低沉的声音,此时像是诅咒,一声声回响在李清鹤耳畔。 他忍过眼前那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竟神经质地、低低地惨笑起来。 “我不记得……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师兄,我这个废物,从来都不记得你说的话。” “如今我听话,我听话……你能回来吗?” 托燕庭霜那串五蕴翡,还有不弃山公告天下的福,李清鹤被法术修改的那些记忆,已经全部回到脑子里。 不管他再不愿意接受,再试图逃避,那些记忆都好像附骨之疽,牢牢根植在他的脑海深处,再也不得解脱。 第83章 在他最该听燕拂衣的话的时候,他从没有听过。 到了此时,那些话反而出现在他记忆深处,却为时已晚。 只懂得那些道理有什么用,他从不是燕拂衣,没有燕拂衣那样的能力,也没有燕拂衣那样的心性。 ……现在想起来,好像除了他们昆仑的这些人,燕拂衣在外的名声人缘,一向都算不错的。 他与芮木医尊空仪檀有旧。医尊那样高傲的人,都觉得他不可多得,时隔多年,会在仙魔战场上,特意为当年的小友,向商卿月鸣一声不平。 如今李清鹤知道得更多,知道不仅自己冒名顶替拜的金霞真人,就连那位空天药庐的掌教老祖,都动过心思,想收当年的天才少年为徒。 燕拂衣甚至与最神秘的万丈点星斋都交好。同尘道尊庄和光门下,那位首席弟子桓永,甚至公开到处讲,此生能得他为知己,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更不要说此时恐怕与自己同样后悔的邹惑,那位万妖谷的少主,如今都愿意为了他去死。 我也愿意。李清鹤在心底深处小声地想:如果将这条命赔给燕拂衣,能换得他的原谅,那好像很划算。 他又想,这样想来,似乎也并不只有他们昆仑的人有眼无珠。 可偏偏他们,都是燕拂衣最该亲近的存在。 ……明明在那么多人眼里,燕拂衣都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偏偏这块美玉被锁在浑不在意的人手里,饱经磋磨,从内而外都爬满细小的裂纹。 现在终于碎了,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李清鹤“腾”地站起身,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又会想到这么丧气的话! 燕拂衣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有机会,他要去救他,一定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救回来! 然后……然后他会跪在燕拂衣脚边,去乞求他的原谅。 燕拂衣想怎么对他都行,那都是他有眼无珠,是他活该。 只要拂衣师兄能消气……他会的,他一向会原谅我的。 李清鹤一边这样想,内心深处也不由得唾弃自己的自私,他明明也很清楚,他根本不配得到原谅。 但……但他已经知道错了,是不是能再得到一个机会? 他会努力把事情都做好,努力把燕拂衣救回来。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李清鹤努力不去想,前几日燕庭霜歇斯底里地说出的那些话——努力不去想,燕拂衣若能活下来,该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苦楚。 他只想要那个人回来。 门外突然一阵喧嚷,将李清鹤从不正常的状态中拉回来,他愣了愣,眼前黑雾散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坐在案前,桌上文书已脏污地一塌糊涂。 一阵烦躁的怒火突然间席卷了李清鹤的胸腔。 他现在不想面对这些,这也不行吗?他就不能清静哪怕一会儿,用这偷来的时间,来想想他想念的人? “少主,”有人在外面拍门,“万妖谷的人闹过来了,齐长老叫您去瞧瞧。” 万妖谷的人? 李清鹤一顿,将身上染了血污的衣服换掉,抚平胸前的褶皱,深深吸一口气。 云之巅的门突然开了,候在门外的弟子垂下正欲继续敲门的手,稍稍侧身。 在李清鹤看不见的角度,那弟子的目光跟随着这位昆仑如今新的掌事人,眸色深沉,浮涌着极为深刻的情绪。 但李清鹤从不是会去仔细观察一个普通弟子的人,他烦躁地甩一下袖子,往议事的地方走去。 闹事的竟然是邹惑。 李清鹤很是头疼,心想这家伙不是传说被红莲妖尊关在王殿里吗,怎么又放出来乱咬人。 殿前的大广场上,紫瞳的蛇妖一身华服上已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手中拿着一对苍色的长刺,脸色狰狞。 昆仑的弟子团团围在四周,如临大敌地与妖族少主的护身大妖们对峙。 周边还散着不少元婴以上的长老,恐怕全靠他们镇场,才没有打起来。 李清鹤看见那姓邹的长虫的脸,就心头火起:“邹惑,你来我昆仑,又发什么疯!” 听见声音,邹惑猛地转过头来。 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死死钉在李清鹤身上,像在看有杀身之仇的大敌。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被从嗓子里挤压出来,嘶哑得像是毒蛇吐信。 “燕拂衣呢?”邹惑问,“那个叫萧风的害了他,你们又将他藏到哪儿去了?” 第72章 李清鹤甚至一愣。 他自己最开始,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接受那个人的失去,可如今桩桩件件被昭告天下,就是修真界刚刚入门的小修士, 恐怕都已听说燕拂衣守夜人的身份, 和他被魔尊掳走的消息。 逃无可逃, 避无可避。 邹惑是被他母亲保护得有多好,才会如今仍能心安理得缩在壳里,以为是他们将燕拂衣藏了起来? 李清鹤皱起眉,声音更冷: “你在胡说些什么。”李清鹤看向那些负责保护邹惑的大妖们, “诸位闯我山门, 是要大闹昆仑吗?” 为首的蝶妖敛目拱了拱手:李少君勿怪, 我们少主状态不佳,我等只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还望体谅。” 茂盛的火苗从李清鹤心底窜出来, 他险些气个倒仰。 这是什么意思,嘴里说着“请体谅”,看似恭敬,实则强硬, 明着欺负昆仑现在没有尊者坐镇, 拿万妖谷没法子。 李清鹤咬一咬牙,举步上前。 “你是要找燕拂衣吗?” 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某种魔咒, 将正在发狂的妖兽套上了辔头,邹惑眼睛眨了眨, 竟削弱几分狂性。 “你看见他了?”邹惑喃喃地问,“昆仑的人是不是又在欺负他,他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蝶妖微微蹙眉, 已看出李清鹤在钻她家少主如今神志不清的空子。 可这事她们本不占理,没打起来的情况下,也并不好出手。 李清鹤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与他在一起那么久,他到哪儿去,没对你说吗?” 邹惑闻言,眼中闪出几点更妖异的紫光。 他的头又疼起来,不得不抱着脑袋,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我、我不知道……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李清鹤扯扯嘴角,流露出浓浓的嘲讽。 “你在向谁要?”李清鹤的声音冰冷无情,“要来做什么?让你的尊者母亲,逼他再受九道天雷吗?” “不!我不是——我没有!” 邹惑的身体中甚至蓬地透出散乱的妖力,那蝶妖惊呼一声,抬手便是一道治愈的能量,将少主围拢在内,她身后的几个大妖也满脸紧张,随时准备着上前救护。 她们今日由着少主到这里来,倒并非真是存心欺辱昆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自从恢复记忆、得知真相,邹惑就将整个万妖谷闹得天翻地覆。 他日日疯疯癫癫,除了折磨那个叫做萧风的人族修士,就是如困兽一般,在宫殿中到处乱撞,甚至自虐一般地闯进危险的禁制,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还不能劝,谁要劝他,他便疯得更厉害。 到后来连妖尊陛下都心力交瘁,见少主一直嚷嚷着去昆仑找人,便让她们跟着,看来了昆仑,有没有让少主好转的机会。 可这个李清鹤三言两语,别说好转,眼看着就要把妖骂得更疯了! 蝶妖一步拦住李清鹤,冷声道:“还请李少君不要欺人太甚!” 李清鹤气笑了:“欺人太甚?我?到底是谁在欺人太甚!” 蝶妖默默注视着他,不言语,却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就是修真界,最弱肉强食、不讲道理的地方,表面上大家都行必有礼,实则都是一撕即碎的表面画皮! 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同、如同燕拂衣…… 他那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也一定觉得很辛苦。 李清鹤想到这里,也不知怎的,一腔怒火就突然好像被戳漏了气,泄了个干净。 他看着封魔的妖族少主,竟突然感到一丝怜悯,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 没错,他们都是一样的罪人,只是……只是或许他比邹惑更无耻些,在那样做之后,还能自私地保持清醒的神智,自私地为了自己,活下去。 既然如此,还何必与他起争执。 李清鹤垂下眼睛,突然让开了身。 “我也找不到他了,”他看着邹惑,平和了口气,轻叹一声,“你若觉得自己能找到,便找一找吧。” 那眼放异光的妖族少年一愣,挡在他面前的蝶妖也一愣。 李清鹤想起那时他刚刚回到宗门,满腔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活,他暗中刺探了那么多,谋划了那么多,只为了让燕拂衣一无所有。 第84章 多可笑啊。 在所有那些打击纷至沓来的时候,燕拂衣的心情,也会与他自己此时的有所相似吗? 他那时在萧风和燕庭霜的算计下,被迫交出殚精竭虑经营了五年的宗门实权,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疲惫到连抵抗都不想再支撑? 可萧风和燕庭霜汲汲营营以求的,或许燕拂衣根本就不在意。 或许又因为,很在意的事物已经失去太多,因此那些俗事,对他来说,早就失去了意义。 邹惑挣脱那些大妖的护持,从李清鹤让开的空隙,一溜烟就钻了出去,消失在昆仑无边的山脉里。 周围站着的昆仑弟子,连带那些修为高强的长老,竟也都就那么看着,并没人出手拦一下。 蝶妖犹豫了一下,将一缕青色的妖力纵入远处,遥遥感知着少主的生命安全,也就站在原地,没再管了。 她又挂上那副官面上的客气表情,对李清鹤说:“给昆仑添乱了。” 李清鹤扯一扯嘴角。 他实在没力气说什么话,可对方看着他,见邹惑走远了,听不见了,便开了口,像是好奇。 “恕我冒昧,你们都对这件事情反应这么大,想来他对你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李清鹤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蝶妖便继续说:“既然如此,当初就没有想过,对他好一点吗?” “……” 李清鹤抬起眼睛来,他的眼中已满是血丝,逼视过去蝶妖清澈的眼睛,又被那其中的情绪冻出一个寒颤。 “李少君前日闯入我们万妖谷,带来那个萧风,好像也只是为了给那位拂衣道君,讨个说法。” “可即使萧风是始作俑者,你们每个人当时,难道没有往烧死殉道者的柴堆上,添一把火吗?” “将造成结局的罪责推给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发发疯,再往死里惩罚作孽更多的罪人,就会感觉自己身上的罪孽,减轻了一点吗?” 一个人,胸怀清华,光风霁月,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怎么就会被推到千夫所指的地步,让这么些人深信不疑,人人得而诛之? 但凡是个有正常感知力的人——这些人类,难道不是一向自诩比他们妖更知道道德,懂得明辨是非的吗,怎么就会那么轻易相信旁人的构陷,人人落井下石,到发现一切都做错的时候,再各个哭天抹泪,拼命证明别人要更罪大恶极一点? 蝶妖私下里,带一点主观色彩判断,觉得除了她们妖尊陛下当时的怒火情有可原,其他这些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得很。 她说完这些话,也觉得周围的空气无端骚动起来,那些一直静默站着的昆仑弟子们、长老们之间,沉默的情绪似乎已经集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形成一种似有若无的嗡嗡声,就像有无数人在小声说话。 “李少君,我们妖也都有最重要的东西、最喜欢的人。对于我们陛下,她对我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即使她让我去死,我也绝无一秒的二话。” 蝶妖说:“可我还有一个最亲的姐姐,即使是陛下令我杀她,或说得更极端些,即使她真的会做出什么愧对天下人的恶事……我也愿意与她与天下为敌,哪怕一路逃亡,哪怕最后死在一起。” “如果她是罪人,”蝶妖说,“我就只是罪人的姐妹。” 李清鹤的手抖得谁都能看见,他几乎不会呼吸了,那些话好像剥夺走了他身边的所有空气,让他赤|身|裸|体,被展示在一片再也无法隐藏的真空里。 “李少君,”蝶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一点都不给昆仑留情面,“你们这些人里,至少有一些,是知道他曾被指责的那些罪责,不全都是真的吧?” 这其实很容易想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发生的所有的那些事里,确有一些是萧风在背后策划,可他没那么大能量,很多时候,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推手的作用。 而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如今如此后悔,之所以“醒悟”得这么快,无非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知道燕拂衣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些事。 蝶妖自己并不认识燕拂衣,她没跟那个如今天下皆知的剑修相处过,可从他的事迹里、从少主偶尔喃喃的过去里,甚至只是从当日随着陛下来到昆仑扪心台,惊鸿一瞥的天雷刑里。 那次消了气之后,连陛下竟都私下会与她疑惑:卿本佳人,怎会为贼?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那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 那么好,又那么对在意的人毫无防备,以至于被作为祭品摆上圣坛,刀斧加身,都会柔声劝围观者不要害怕。 他这样做恐怕早已成了习惯,照顾别人也早成了习惯,以至于在最狼狈的时候,都会承循旧时余习,下意识把每个人、甚至路遇的可怜小妖都护在羽翼之下。 而那些人也就习惯了他的保护,将那当做理所应当、司空见惯的事。 一旦那个人被他们折磨到再也无法继续付出,再也无法继续提供荫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产生埋怨,怨他做的,还不够多。 蝶妖摇了摇头。 “或许也只有守夜人,能在你们这些人身边长大,仍能长成今日的样子。” 她慢慢后退,看李清鹤被她说得抬不起头,看周围安静的昆仑门人无一挺身驳斥,露出一丝浓浓讽刺的笑。 “陛下一直不愿让少主再来昆仑,是实在很害怕,你们这雪山峰峦中藏了什么蛊,能将人都变得无心无血、无情无义,变成比魔更可怕的怪物。” 第73章 李清鹤脸色惨白, 全无血色,他站在云之巅前的广场上,顶着周围那些弟子们复杂难明的视线, 突然脸上又染上一阵潮红, 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可那些妖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昆仑的人也都安静得吓人,他仿佛是一个在已经冷场的台上努力吆喝,却悲欢离合都无人在意的滑稽戏子。 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也不知自己是在找什么。 但心里很清楚, 他最想找到的东西, 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闯上门来的妖不知何时开始离去, 或许是去寻找他们疯疯癫癫的少主。 而围观的昆仑弟子也慢慢散去不少,云之巅门前的广场渐渐空了, 唯余流云与山风, 和三三两两的人,冷得让人发抖。 李清鹤却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猛地转头,险些拧断自己的脖子,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感觉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对自己都升起浓浓的讽刺之意。 是燕庭霜。他怎会在燕庭霜身上看出一丝半分的、与燕拂衣相似的地方? 那简直是对燕拂衣的侮辱! 燕庭霜走过来,他好像一直躲在背后看热闹,如今热闹看完了, 危险不见了,这才现出身来。 李清鹤不想与他说话, 转身欲走。 燕庭霜轻声开口:“李清鹤。” 李清鹤装作没有听见,可他面前竟又挡住一个人影,他抬起头, 发现是刚才那个去请自己过来的弟子。 那弟子面色沉冷,周身肃穆,李清鹤看着他,突然发现,这或许才是刚才,自己眼角余光看到的“熟悉感”的来源。 他面容与燕拂衣全无相似之处,可与燕庭霜站在一起,不知怎的,便会透出些微妙的熟悉。 李清鹤心中一闪念,猛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一向眼高于顶,对门中的那些普通弟子从不在意,更别说记住他们的面貌名字,燕拂衣从前与他说时,他也从不耐烦听。 ……兄长死去的那段时间,燕拂衣撑着重伤的身体,于危难之际撑住昆仑的时候,他房中来来往往的弟子们从未断过。 燕拂衣不准他们拿门中的珍贵灵草仙丹来,但仍是有不少人,自己去秘境中拼命寻来对症的草药,趁着汇报门派事务,悄悄藏在大师兄卧房里。 李清鹤记得,那时自己正对燕拂衣害死兄长一事深信不疑,常常去找燕拂衣发疯,恨不得把那间小屋的东西都打得粉碎。 燕拂衣总默默地由着他发泄。 可李清鹤记得他的神色,他在尽力护着那些弟子们拿来的,或许并不珍贵的心意。 看着那些东西也被打碎的时候,眉宇间总会流露出不同的心痛。 这位戒律堂的柳易歌,还有一个丹草堂的祝子绪,都是堂主长老的亲传弟子——李清鹤记得他们,因为见到他们那时去得最多。 现在,柳易歌站在燕庭霜身后,落后半个身位,微微低头。 李清鹤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隐约感到一阵寒冷。 燕庭霜的声音,微微在颤。 “昆仑自上古以来,便为仙门清修之地,乃万山之祖,千年之前,九观剑仙于云之巅悟道,亲自以本命灵剑刻下九式剑气,接引天雷,昆仑扪心台名扬天下。” 李清鹤转回半个身,他见燕庭霜惴惴地看了柳易歌一眼,突然察觉到什么,心头猛然一提。 第85章 “剑仙陨落后,亲传紫薇老祖执掌昆仑,传承道统。” 燕庭霜深吸一口气:“直到启元844年,当时的首座李安世,阴谋欺师灭祖,趁老祖闭关时背后偷袭,悖逆天道,窃居正位。” 李清鹤的脑中“轰”的一声。 他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面对燕庭霜,他像是被某种法术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连血液都被冻起来。 自从不弃山将父亲的罪行昭告天下,好像从潜意识里,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只是仙门大会还没有召开,父亲不知所踪,又没有经过正式的审判,因此他就一直心有侥幸,逃避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利剑。 到如今,那柄剑终于要斩下来。 李清鹤只是没想到,执剑的手——至少表面上,竟会是燕庭霜。 燕庭霜的声音也打了一下抖。 “你、你还有何颜面,以掌门之子自居,腆着脸留在云之巅!” 留在广场上的那看似稀稀落落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上来。 柳易歌挡着李清鹤的路,祝子绪守在另外一边,他们隐隐将燕庭霜架在最前面,将前掌门的独子逼在当中。 祝子绪说:“此乃昆仑内部事务,我等无需等待仙门大会,自可清理门户。” “李清鹤,你当年转拜入不弃山,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云之巅乃门派重地,无关人等,还请速速离去。” 无关人等。 李清鹤血液僵冷,看着那女修熟悉却冰冷的脸,感到一阵眩晕。 为什么,在他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更糟的时候,就总会出现新的打击。 李清鹤好像从未想过,有一天,昆仑会不再是他的家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从前那些弟子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掌门之子,但昆仑从来就不是一人私产,历届首座、掌门都是择能者居之,有时甚至都不是掌门亲传,从来没有靠血缘关系传承的道理。 更何况,他父亲当年得位不正,如今天下皆知。 现在想来,自己前些日子自以为是的殚精竭虑,真的很可笑。 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凭什么还能觍着脸待在这里,甚至以“撑起门派”的身份自居? 他是为昆仑带来过什么不可多得的荣誉,还是为门派做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他甚至早已经拜入不弃山,不再是昆仑的弟子了。 昆仑根本轮不到他来撑。 心中一瞬通明,李清鹤怔愣半晌,突然间仰天大笑起来。 好笑,真是好笑。 他竟还好意思将自己与燕拂衣作比,殊不知他们从未处于同样的层面。 他不过是借着身份的光,借着那人的情意和心软,曾得以在燕拂衣近前,窥视着他的光亮,与他同行过一段路。 到了现在,一切浮华褪去,源于别人的光都褪去,他就原形毕露。 李清鹤眼前一片模糊,他抬着头,却看不清天上的月亮,视野都被氤氲的水汽和波纹填满了,他看着一片乌云笼罩的天空,像溺水的人一般,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喘不过一口气。 然而现在,金霞真人早已将他逐出师门,连昆仑都不再是归处时,天下之大,他还能到哪儿去? 李清鹤又听见自己嘲讽的声音。 他将燕拂衣的小屋搅得一片狼藉,他的鞭子肆无忌惮地抽碎那些燕拂衣曾珍爱的东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发泄到一个不会反抗他的人身上。 “你怎么还不滚!你也配继续待在昆仑!?” 燕拂衣的面容很疲惫,他在那晚受了比自己更重的伤,连日以来猝然接手门派,更是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仍然认真地看着自己,并不阻止,苍白的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燕拂衣请求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燕拂衣承诺,他会让昆仑走过那段风雨飘摇的时间……等局势稳固之后,他会自己离开。 可当时的李清鹤,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施加着伤害,筹谋着复仇,他说燕拂衣根本不配拥有一处安乐乡,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无处容身。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李清鹤泪眼朦胧,看着记忆之中,自己的鞭子抽碎一只丹炉还不够,气势汹汹地朝燕拂衣脸上卷过去。 不……不要! 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伸手一抓,想要阻止幻影中的自己,可艳红的鞭梢从他掌心穿过去,“啪”的一声。 那苍白的面颊一偏,上面便蓦然染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清鹤,”燕庭霜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可以请你,带着你们父子那些肮脏的东西,滚出昆仑吗?” …… 前任掌门留下的唯一血脉,最后是被两个弟子架着,连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被扔出山门的。 云之巅上,燕庭霜仍站在原地,他的脸色也仍苍白,虽然作为得胜的一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意,甚至有几分枯槁般的恐惧。 那些核心弟子和长老们也没有离开,天色正暗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或许是黑暗带来的阴影。 燕庭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战战兢兢地看向领头的柳易歌和祝子绪。 “柳、柳师弟,祝师妹,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两人看着他,脸色明暗不定。 柳易歌迟疑了一下,说:“他毕竟是大师兄的胞弟。” 他不是在对燕庭霜说话,他们根本就不理会燕庭霜的提问,而是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他的下场。 祝子绪一脸冰冷:“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弟,早就亲手掐死了。” 可她又将目光放在燕庭霜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大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唉,我若是掐死他,大师兄日后回来,怕是再不肯对我笑了。” 燕庭霜心中慌乱,剧烈的紧张甚至让他头疼起来。 上次面对李清鹤相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可天性中的怯懦依然还在,他仍是怕死,怕得要命。 之前联合萧风,把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阁从燕拂衣手中抢过来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 那时燕拂衣已经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可在这些核心弟子们之中却仍威望极高。 即使在掌门威压下,他们不得不听“新掌事”的命令,却在各种事情上刻意刁难拖延,明摆着不把他和萧风放在眼里。 燕庭霜当时还觉得不忿,现在却一点不满都再不敢有。 他很清楚的,现在燕拂衣不在了,他自己做的事也都已经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不立刻杀了他,都是因为对大师兄的心软程度尚存一点顾虑。 可燕庭霜自己知道的,即使是燕拂衣那样的傻瓜,也已经在他越来越过分的行为中,被磨平了感情。 那时在延宕川,面对他的挽留,燕拂衣是转身就走的。 延迟的恐慌又席卷上来,燕庭霜不断发着抖。 柳易歌很厌恶地看了燕庭霜一眼:“若交给不弃山呢?” 祝子绪:“不弃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处理中心。” 她想了想,转向燕庭霜,声音突然间放得很柔和。 “小师兄,对如今的局面,你一定也很心痛吧。” “……”燕庭霜打了个抖,不敢不回答,“当、当然。” 女修的微笑更加优雅了:“你不想把大师兄从魔界救回来吗?” 祝子绪说:“那就去延宕川试试吧。” “大师兄知道你不顾生死地去救他,也一定很欣慰。” 第74章 出乎祝子绪的预料, 在她说完那句话以后,面前那个怯懦到让人厌恶的“小师兄”,竟突然间不抖了。 燕庭霜看着她, 目中原本充满恐惧的神色错乱起来, 就像是……突然被什么启发到了。 痛苦和悔恨是会让人的情绪这样大起大落, 有时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燕庭霜恍惚地望着虚空的某处,突然间柔柔地笑了笑。 他说:“是啊。” 或许哪怕一次,我也能让他略感欣慰。 前些日子,在被柳易歌和祝子绪找上门的时候, 燕庭霜的情绪, 就已经被李清鹤逼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痛悔万分自己怎么能那么傻, 两辈子都识人不清,两辈子都落进这样凄惨的境地。 燕庭霜重生过一次, 但他是死过两次的人。 最开始, 他只是山野间一只最弱小,而且连如何改变自己命运都不知道的兔子。 成日在天敌的觊觎下,提心吊胆地活着。 后来有幸,他被一只大妖随手捉起来, 送给他的爱人做礼。 燕庭霜大概是从那时起, 第一次吸取到一点大妖身周逸散的灵气,于是便开启灵智,开始有了记忆。 他记得那一身青衣的大妖, 面容英俊,姿态不羁, 嘴角仿佛天生上翘,带三分笑意。 第86章 而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剑修,那人怀抱冰冷, 杀伐之气纵横,他瑟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动都不敢动。 可那人又怔了一怔,突然敛下身上杀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就该让你杀的那一揽子人,看看你这幅样子,”送礼物的大妖调笑着,“温柔得看上去能给我生一打孩子。”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不行,若是叫旁人看到,我得挖了他的眼珠子做药丹。” “再这样嘴贫,”收礼的人道,“割了你的舌头。” 大妖朗笑,在人不满的抗议中拦腰将他扯去,白兔被挤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大妖蛮横地将人抵在一棵树上,一手擒住他双腕,用与仇人相斗那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亲吻的力道都像在打架,分开时人的脸颊通红,原本冰冷的眼中波光粼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人反手便给了那大妖一巴掌,捞起傻呆呆的白兔,转身就走。 白兔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亲了好久,多好的机会,他都忘了逃。 “喂,等等相公嘛。” 被打的大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赶上来:“害羞?你这是害羞吧?” “怕给人看到?不至于吧,你自己名声也没多好,我的名声也不至于就那么坏……给人看到你也不亏的。” “生死之外没大事,你啊你,总那么严肃做什么,要学会享受美好爱情啊!” 他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人轻轻抚摸着白兔的耳朵,将那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折叠起来,轻声道:“不听,脏了耳朵。” 人的声音也很冷,但很好听,白兔不知怎的并不怕他,在那冷冰冰的怀里睡过去。 作为一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除了最开始的这一幕记得清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兔的记忆都断断续续,他不大记得那二人都经历过什么事,只记得好像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某一天,大妖突然间不见了。 人身边少了那个聒噪的青色影子,本就令人害怕的杀气更浓重起来,但白兔隐约能感到他的虚弱,被一些坏人追杀时,温热的血都染湿了他的皮毛。 后来人逃到一座山谷,是在雪夜。 人倚在覆满霜雪的嶙峋山石上,洁白的下巴挂着血迹,他阖着眼,手中落下染血的剑,对白兔说:“你走吧。” 白兔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动弹。 一道锐利的剑气陡然打在白兔身上,他疼得惊跳起来,委屈而不解地看着他的主人,可那人目光凶狠,显然并非说笑。 他说:“再不走,我亲手杀了你。” 那是白兔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的不知多长时间里,白兔便一直藏在那片大山里。 他太胆小了,不敢再去找他的主人,也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甚至连修炼也是偷偷的,小心地避过所有有妖气或人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收天地灵气,谨小慎微地活下去。 他的主人说过:活着,永远是最要紧的事。 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主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可一只修行不得章法的白兔,究竟还是过于弱小,他修炼了很多很多年,还是谁都打不过,反倒在多年中滋养出一身仙灵之气,是其他修行的妖兽最好的补品。 白兔东躲西藏,只敢逃跑,不敢反抗,在离开主人之后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救了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浑身染血的少女。 当时她昏迷在满山的风雪之间,脸色惨白,唇角却仍仿佛天生上翘。 白兔窝在雪里,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第一次去闯了谷中禁地,差点死掉,带回一株救命的仙草。 那少女就是燕然。 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就这么一次路见不平,便得了珍贵的好报。 白兔再次见到燕然时,是终于躲不下去了,被一只虎妖捉住咬死,正要拆吃入腹。 他的魂魄离体,就要在夜空中散去。 身怀六甲的燕然在那时正好赶到,诛杀了虎妖,又聚拢了他的魂魄。 女人的眼神很明亮,她捧着掌心中小小的光点,温柔地说:“我记得你,你救过我的命。” 她想了想:“我从不欠人的——我在古书上见过一法,仍能令你复活。” “但此法不但要消耗我自己的寿元,还要你分薄我腹中孩儿的气运,你是借我儿的骨肉灵根而生——这部分,是你欠他。” “所以,你得答应我,日后我不求你护他,但至少要互相陪伴,若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你也要做留在他身边的,那最后一个人。” 白兔并不知道,一个临产的母亲,何以对腹中孩儿的未来,会有这样听之便令人胆战心惊的担忧,但对当时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活下去。 因此他忙不迭做了承诺,索取了那唯一一次救人的报酬。 但他虽承诺了,却没能做到。 燕庭霜在后来,上昆仑山,拜剑尊为师,第一次见问天剑尊于雪山之巅回首,周身冰冷,剑意杀伐。 他便陷了进去,历经两世,都没能回头。 ……可他多么蠢,多么蠢,才会将商卿月那一身无情无义的冰冷错认,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蠢事。 他又是多么蠢,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回想到那张负过他一世,又被他负一世的面孔,依然会感到恍惚。 柳易歌和祝子绪堵在曾经属于燕拂衣的院子门口,他们看着躲在此处的燕庭霜,毫不掩饰嫌恶。 祝子绪说:“怎么会有你这么蠢,又这么坏的人。” 燕庭霜自己也很疑惑,他如何便是这样的性格,如何便会做出那么多蠢得可笑的事。 柳易歌说:“大师兄曾有对不起你过,哪怕一次吗?” 燕庭霜看得出来,这位师弟是在真心的疑惑。 对于寻常的、他们这些惯于走正道的人来说,想必完全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对自己的兄长做出那种事,要有多深的怨怼,才能下得去手。 但没有,燕庭霜在心中默默说:燕拂衣,没有一次对不住我。 前世今生,都是我欠他良多。 柳易歌见他不说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都快要压抑不住炽烈的怒火。 他真的很想斩杀这畜生,为大师兄报仇。 其实燕庭霜装得很好,昆仑上下,包括他们,若没有李清鹤前日闹出的事,竟没有一个,看出他是那样的人。 他们之前对小师兄的印象,便是温润和气,笑若春风,虽然身子弱些,实力不济,但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 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们也就都愿意对小师兄好,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一门上下,哪怕在最以实力为尊的剑峰,也从无人对小师兄不敬。 尤其是他们这几个掌管各堂的核心弟子,年纪相仿,是最为了门派出生入死的一批人。 多年来,大师兄几乎救过他们每个人,有的不止一次。 大家都知道,大师兄数年间踏遍江海,只为了给小师兄找洗精伐髓、根治体弱的药。 后来找到了星涧草,所有人都为他高兴。 祝子绪的师尊,是昆仑修为最高的医修长老,给燕拂衣大大小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伤,对那总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师侄,很是唏嘘。 她的师尊曾嘱咐他,那家伙劝是劝不听的,她们平日总在一处,若能看顾,便都记得多看顾着些。 祝子绪自然答应,可实力所限,出去从来都是大师兄看顾她们,很少能有反过来的机会。 这样的次数多了,即使师尊再三提起,可被那个人照顾,也便成了习惯。 习惯着习惯着,便忘了他也并非永远不会倒下。 愈是看似最坚强的存在,或许内部早已遍布裂痕。 燕拂衣刚找到星涧草时,祝子绪的师尊悄悄对她说,她们大师兄,很可能马上就要突破到元婴了! 二十出头的元婴修士! 那在整个九州,都是妖孽到要让人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程度,祝子绪又悄悄把这消息告诉柳易歌,还有另外几个朋友,他们都好为大师兄高兴。 等大师兄一朝突破,引来天劫,哼,定要那些成天造谣的小人们钻到地缝里去! 他们暗戳戳地兴奋着,期待着,一日一日地抬头看天,摩拳擦掌地要等着“打脸”。 可眼见着,大师兄日日养着那株破草,灵力被一点点吸取,境界竟很细微地往下跌落下去。 他变得更疲惫、更小心,连多一块灵石都舍不得花,寻到什么灵泉神药,也都哺育给了那株小苗。 星涧草渐渐抽条,焕发出新嫩的绿芽,大师兄却脸色愈发苍白,好像被那玩意儿吸了精气。 祝子绪劝他也不听,气得私下跟柳易歌破口大骂。 骂归骂,他们几个气得要死,也没法改变一点大师兄的心意。 第87章 ……本来,他们以为,日子要那么一直过下去,大师兄还是让人敬佩又心疼的大师兄,不管外界风雨飘摇,但只要他们勠力携手,无愧于心,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可突然间,就一切都变了。 早已伤痕累累的城墙崩塌起来太快,掌门突然就出关,妖尊突然就打上门来,大师兄突然就成了千夫所指,在扪心台上,被判了九重雷刑。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打蒙了,那夜在祝子绪师尊的帮助下,他们才能将大师兄偷偷送出宗门,可自那以后,他们之间那份原以为牢不可破的联系,突然就变了。 燕拂衣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经历了什么,半年之中,又遭了多少罪。 一直到延宕川……到延宕川,他们的大师兄才又出现,以身相护,苦战力竭,最后被魔尊掳去,成为这一方世界的祭品。 祝子绪猛地闭眼,又觉鼻腔泛酸,恨不得扇那半年中忐忑不安,却始终没有行动的自己一巴掌。 怎么会就在那一夜,他们的大师兄,就已经根骨尽失了呢? 那这半年他是怎么过的,就那一天晚上,他又是怎么过的? 若是那一夜,他们不只是帮助他下山,而是同他一起走了呢。那样他会不会稍微轻松一点点,他们现在,会不会也能少痛彻心扉一点点。 “大师兄究竟做错了什么?”祝子绪红着眼,望着神情恍惚的燕庭霜,“他做错了什么,会和你们这些人扯上关系,他做错了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他?” “你们那样待他,都说他错了,振振有词地历数他的罪名的每一次——每一次!” “你们谁又能证明,哪怕一次,能证明他是真的做错了。” “能吗!?” 雨过天晴好难等到。 天,好像永远不会晴了。 第75章 守夜人被魔尊带去魔界的第一年, 不弃山召开仙门大会,将攸关人类前途的所有秘辛,昭告天下。 然后闭锁山门, 彻底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沟通往来, 说是要寻找最后的, 拯救此间世界的方法。 无数人聚集在那片世外山川脚下,仰着头,望着高高的云雾上,漂浮着的仙山。 很多人想要帮忙, 想要知道不弃山究竟能拿出什么办法, 或至少能贡献多一个人的力量。 可守门的道童客客气气地拒绝了所有人, 甚至是空天药庐和万丈点星斋的两位尊者。 不弃山不开山门,不问外事, 就好像从这纷扰红尘世间, 隐去了身形。 那是九观圣封落下之后,修真界发生的最大的事。 而那之后,时光飞逝,还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小事。 比如说, 消失一段时间之后, 问天剑尊商卿月,又出现了。 商卿月从前的名声很大,人人都知道他修无情剑道, 孤高出尘,像一把从不会弯折的剑, 既傲且冷,即使面对同为尊者的其他强者,也从来不会露出哪怕一丝客气。 但从延宕川之战起, 这位剑尊的名声,便崩得很厉害。 先是传出他临阵只顾自己逃命,对同门众多弟子们见死不救; 后又有人说他是心怀嫉妒,刻意陷害作为亲传徒弟的守夜人; 再后来越传越离谱,说他其实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陷害守夜人还不够,这事被他的道侣——燕拂衣的亲弟弟撞破之后,他竟还欲要杀人灭口! 可很快的,大家也都知道,商卿月的那位道侣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总之流言言之凿凿,众说纷纭,这些事情大多没有定论,却拦不住相信的人越来越多。 剑尊的名声,从人人敬仰的至强者,简直要沦为过街老鼠。 不少人暗中嘲讽,这对外表看上去身份云泥之别的道侣,倒实在是天作之合,蛇鼠一窝……不若锁死在一起,也省得再祸害别人。 商卿月再次出现时,适逢不弃山封山门。 他像是被从那浮空仙山里扔了出来,形容狼狈,一身污血,半点都看不出从前一尘不染的剑尊模样了。 可商卿月自己竟像感觉不到,他只一次次又试图御剑朝仙山中飞去,苦苦哀求,求不弃山帮忙,救救他的徒儿。 这一幕当时有太多人看见,又吸引了更多人来看。 渐渐的,又更多的流言传了出去。 人们都说,剑尊疯了。 ……又比如说,在李安世不见踪影,商卿月也不可能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昆仑道宗由几位核心的长老与中坚弟子领头,正式易主。 前掌门之子李清鹤叛出师门,成为无门无派的散修。 李清鹤性子傲,从前便得罪过不少人,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李清鹤的性子,比从前表现过的更加偏激。 他竟公然将枪头调转向自己的生父,历数其罪状,宣布与其不共戴天。 这位曾经红衣炽烈的少宗主,烈性到挖去自己的一只眼,陈情悔罪,誓要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师兄讨一个公道。 在许多人看来,这举动很是莫名其妙。 毕竟李清鹤从前针对燕拂衣的时候,也从没掩饰过自己对那人的仇恨厌恶,怎么如今,倒这般惺惺作态起来。 可李清鹤也一点都不在意旁人,他做事从来都只因自己想做。 欠燕拂衣的,他要一点一点都还回去。 即使还不完……还不完,拂衣师兄那般宽容,也定不会一直与他生气。 ……还比如说,昆仑道宗“改朝换代”,上下清除积弊的档口,燕庭霜孤身一人,又去了延宕川。 他要去那里,把被他丢掉的那个人找回来。 燕庭霜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 其实也并不是不害怕了,他仍怕得要死。 却有更强烈的欲|望,将那恐惧生生按住,让他不能回头。 开始的时候,这件事是祝子绪和柳易歌逼他做的。 燕庭霜很清楚,没人期待他这样做真能有什么结果。 把守夜人救回来,那是高高在上的尊者们都做不到的事。就连从前他永远难望其项背的师尊,在如今所做的,都只是辗转各派,试图折节相请同道,一同想想办法。 可他想要去做。 燕庭霜其实活了很久,但在那样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不顾及后果的,想要去做一件事。 他好像,能稍微稍微,体会到一点点,燕拂衣曾经说过的话了。 ……另外,昆仑除了要忙着重振门派的杂事,还进驻了不少法力高强的妖族。 那些妖族都很礼貌客气,甚至为自己的烦扰支付了足够的费用,他们留在昆仑,只是为了远远护着他们的少主。 暂时被推举出来掌事的祝子绪大手一挥,随他们去。 虽然她仍很讨厌那条白痴一样的长虫,但看着他日日发癫,为自己曾做下的孽自虐,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邹惑最终在昆仑山脉那仿佛数不尽的群山里,找到了拂衣崖。 可那处山谷,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山谷了。 曾经刺痛燕拂衣的情景,终于也让始作俑者之一嚎哭着跌落云端,在一片早已干硬的泥土里,将满手挖得鲜血淋漓。 以蝶妖为首的那些妖族护卫们并不上前,都只远远看着。 妖尊陛下说过,少主在昆仑,只要性命无碍,不论遭遇什么,都无需管。 那都是他自己做错的事,如今,也是他自己该遭的劫。 …… 魔域,无相宫。 李浮誉守着识海中那一抹越来越淡的魂魄,心急如焚。 五十年,那个挨千刀的变态魔尊,折磨了他的月亮,整整五十年。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除了聊胜于无地帮助燕拂衣减弱一些痛感、暗中与阿金沟通联系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拼命让自己离那个人更近一点,哪怕提供一点点温暖的触碰也好。 李浮誉在燕拂衣的识海里,能看到他经历过的,每一次轮回。 他都看过,却无法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对命运做出一丝改变。 当燕拂衣是一株青竹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鸟。 在那一窝幼崽里,总有一只永远想扑到竹子身上去,他努力用幼小的喙拖拽竹叶,努力蹦蹦跳跳,逗竹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笑。 当燕拂衣是一名琴师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个看城门的小兵。 在那座江南小城,他远远地守在曲水河畔,听楼里传来的丝竹琴音,尽他身份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护好一方安宁。 当燕拂衣是清流之首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王朝稚嫩的皇子。 他在黑暗冰冷的皇宫里活下来,用尽所有方法,将那人求为自己的老师。太傅教出的皇子知仁道,明礼义,他至少可以在须臾间有过期待,王朝未来能迎来中兴的贤明君主。 第88章 当燕拂衣是一方守将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他身边永不背叛的副将。 他阻止不了将军的死亡,但可以让那支羽箭,率先穿过自己的心脏。 …… 而某一次,燕拂衣竟成为了那位传说中的剑仙谢九观。 李浮誉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不再是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路人,在那似是而非、似假还真的梦境里,他竟能与剑仙携手并肩,成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玄机仙。 谢九观……或是燕拂衣,那个人站在他面前,竟连容貌都没有改变。 剑仙拧着眉,他似乎刚受过伤,脸色苍白,唇色却不正常的鲜红,还有一点未完全擦净的血迹。 “我们必须这么做,”那个看起来更年长的“燕拂衣”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 李浮誉努力想要张口,他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却根本抬不起来,他被某种熟悉的像是天道的力量控制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全然陌生的话。 “我不同意,”那声音在颤抖,“九观……我不同意。” “一定还会有别的路,我们未必就要走到最惨烈的一步——以你的资质,未必不能成就仙神之境,不会永远拿那个魔头没有办法!” 谢九观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是杀不死的。” “那就撕裂虚空,把他丢出这个世界,或者将他肉|身斫成粉末,永镇深渊,”李浮誉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狠,“我们活着一天,便绝不叫他再有机会为恶。” “不可,”谢九观说,“以相阳秋的实力,你将他丢去虚空,不知会在三千世界之中,留多少遗祸。” “……你不能总想着要救所有人。”应玄机一把捏住谢九观的肩,想摇晃摇晃这具清瘦的身躯,看能不能把那满溢的责任感摇出来一点。 “你的这个法子,变数太多,破绽太多,若一旦叫相阳秋知道,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便将万劫不复。” 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分明并不在魔尊的轮回幻境里。 ——这是魔尊绝不知道的事,而在这片虚无的宫殿之中,一直以来让他芒刺在背的、属于魔尊的监视,竟然消失了。 他们分明更像是闯入了某段不为人知的记忆,可是……是谁的记忆?燕拂衣的,还是他的? 他们两个,又会与千年之前的金仙们,有什么关系? 应玄机咬着牙,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你知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由金仙的魂魄来担当守夜人,得将你的魂魄削弱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进入轮回!而天道规则为了制衡你的神魂,简直会成为那魔头的帮凶,让你从出生起便遭受无边苦难,历经七情而不得……且不说这些,你最后若真落进相阳秋手里,你……” 他声音颤抖着,甚至说不下去。 “我想过这些,”谢九观很平静,“我们布下大轮明王阵,以我的本源为阵眼,魂魄为柴薪,就连相阳秋也会以为我身化封印,魂飞魄散,若再有你的协助——” “我才不要协助你做这种事!” “——再有你的协助,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这个世界,才能有一线生机。” 应玄机愤怒地咬牙:“可你会万劫不复。” “你明明也曾窥见天道,你看到过!” 谢九观垂下眼,抬起一只手。 他手中,拿着一柄李浮誉很眼熟的长剑。 “这剑,是你亲手为我铸造的。” 他竟微微笑了笑,清风朗月一般的眉目,在剑光下,竟流露出一点柔和。 “玄机,你最擅推衍,想必早看过这世界、看过我们,看过千万轮回之中,无数的结局。” “你知道的,想要保全尽量多的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虽吾往矣,故人当归。” “吾,愿往。” 第76章 燕拂衣在一片冰凉的水中, 微微抬头。 他整个人被浸在那刺骨的水里,身体被沉重的铁链控制着,动弹不了分毫。 自从魔尊将他从相钧那里带走, 无相宫主殿的门关了五十年, 他们一同在幻境之中, 轮回了五十年。 后来或许,是相阳秋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终结了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将燕拂衣丢给掌管刑罚的破房山,开始倚仗他自己最初嗤之以鼻的“疼痛”。 魔尊很久都没有那么暴躁又挫败, 他破不了燕拂衣的心防, 却隐隐间感觉, 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个仙门来的小道君像是某种蛊,与他相处久了, 连魔尊都会觉得, 自己在越来越不像自己。 就好像冰雪构造的框架中慢慢生出血肉——是很不妙的触感,有点像他几十年前那次闭关,神魂出窍,流连人间时, 被始料未及的遭遇拴住了心脏。 很危险。 魔尊及时截断了令他自己都感到危险的幻境, 把燕拂衣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疼痛和寒冷撕扯着燕拂衣的意识——但那不完全是坏事,那种鲜明的触感在告诉他, 他依然活着。 不是……不是那无数幻境中的又一个轮回,他实实在在的, 活着。 其实燕拂衣自己不知道,他对疼痛的感觉已经非常迟钝,他现在感觉到的, 已经是李浮誉在努力,削弱了很多倍之后的结果。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能跟浮誉师兄说说话了。 魔尊在轮回幻境之中,折磨了他不知道多长时间。 燕拂衣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能回到自己的识海,不再能偶尔躲进那片鲜花盛开的山谷。 更有甚者,他都不知道,记忆中的识海,记忆中好像复活了的师兄,是不是在无数南柯一梦中,欺骗自己活下去的幻觉。 不能想,一想就会被蜂拥而来的痛苦和恍惚淹没。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的任务……好像还没有完成。 燕拂衣努力集中精力,去想金霞真人当时对他说的话。 人有……七情,他遗落在外的情丝,也有七条。 到如今,已经有六条回归本身。 最先是,是李安世。然后…… 燕拂衣艰难地,一个一个数着那些暗中回到自己身体的情丝: 李安世,商卿月,燕庭霜,李清鹤,邹惑…… 现在,这些名字似乎已经不会再对他造成太大的触动。 燕拂衣不知道,这究竟是由于情丝回归,连带着带走了他与那些人之间的情感,还是由于,魔尊给予的那些精神折磨,让他已经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那不重要。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重要。 完成那个任务,才重要。 可数量不对,还少了一条。 一阵鲜明的刺痛从胸肋间传出,燕拂衣仰着头,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身体状态影响到。 即使李安世那里有两条,也还少一条。 最后一次与金霞真人联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那最后一条情丝,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金霞说,他小师弟已经遍寻天下,把所有与燕拂衣有旧的人——不论是有仇有恩,都筛过一遍了。 却始终找不到最后一条情丝。 不在萧风那儿,那很正常,从始至终,燕拂衣就从没把那个满腹阴谋的人渣放进过眼里。 也不在墨襄,燕拂衣想想,他到墨襄的时候,其实能感知到的情绪就已经很淡泊,那些人如何对他,他从来并不在意。 不在仙界那边,好像就只能在魔界这边了。 那么,燕拂衣猜测,会不会在相钧身上? 可这猜测传过去之后,金霞真人想办法去探查过,仍然传回了否定的消息。 这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燕拂衣只能漫无目的地等,等着等着,他连自己是谁,人在哪里,要做什么这些简单的事,都有些记不清晰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张细绢,一点点擦去他灵魂中,那些或好或坏,深刻的颜色。 一点点将微弱燃烧着的灵魂火苗,按进冰冷的深海。 在偶尔清醒过来的时间里,燕拂衣会从头到尾,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回忆一遍。 他像一个笨拙但是勤奋的学生,一遍遍将要背诵的东西抄在本子上,却始终都记不住,下一次翻开本子的时候,一笔一划用力刻下的文字,就又变成被风吹过的细砂,只留下浅浅的印痕。 没关系,他会盯着那些印痕,努力地想,努力地再一次记起需要记得的事。 燕拂衣很懊恼。 有一次他的状态终于好些,大概是在某一次昏迷时受了太重的伤,即使是破房山也害怕守夜人就那么在自己手里死掉,于是将他暂且移到舒适温暖的地方,还叫了医尊去看。 那次燕拂衣醒来,混乱了许久的记忆终于又借机清晰了一点。 他很懊恼地想起,自己没能在最好的时机完成需要完成的任务,要挂在魔尊身上的情丝,还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条。 第89章 它能在哪儿呢? 如今,魔尊已不再与他共同沉沦在轮回幻境,那么之后若是找到,他又要如何将之挂去魔尊的身上? 沉在深潭中的锁链突然间动起来,燕拂衣条件反射地浑身一紧,他微微抬头,一束微弱的光不知从哪儿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 他不适应地眯起眼,本能绷直了背。 有人要来了。这是另一轮折磨的征兆。 可今日的喧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有人在大声地吵嚷,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劝阻声,还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在怒吼着什么,震天的法力波动让整座水牢都微微震颤,有碎石掉下来,砸进水里,砸出一片一片波纹。 “拂衣!”有人愤怒地大叫,“滚开——让我进去!” “尊上有令,”破房山的声音像是轰隆隆的雷声,“还请少尊不要为难。” “破房山,有本事你杀了我!” “何必动气,何必动气,要我说,老山头你让他进去看看,若又搞成上次那样,我都救不回来了,你拿什么跟尊上交代?” “尊上不在——” “父尊只是暂去延宕川,你就敢趁他不在,害死守夜人吗!” 那些吵嚷的声音愈来愈近,昏暗的水牢在突然间天光大盛,骤亮的光线让燕拂衣闭上眼,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人从水中捞起来,哗啦啦的锁链像蛇一样扭动着追逐,却被魔气干脆利落地震成碎片。 失去锁链禁锢,他一下子软下来,没有选择地靠在那人身上。 无时无刻不在炽灼筋骨的烈火不见了,燕拂衣死死绷着的身体猛然一松,都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陷入一片黑暗。 昏迷之前,他都没忘记尽责地在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探查一圈。 可惜,果然没有情丝啊。 …… 相钧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青年,感觉灵魂都要愤怒地战栗起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只是来晚了几天! 破房山他怎么敢,那个被问天剑剜去一只眼的废物,这明明是在借着给魔尊办事的机会,公报私仇! 相钧几乎从没这么后悔过,他就不该听从幸讷离的建议,去延宕川操心九观圣封的事,而把燕拂衣一个人留在这里。 若不是突然见到相阳秋的踪迹,他都不知道,魔尊竟将燕拂衣交给了破房山! 相钧牙都要咬碎了。 他承认自己怯懦无能,魔尊把人从他那里带走,锁进主殿,这五十年来,不论是他,还是大护法百里神,都不敢叩响那扇门。 相钧只能安慰自己:以相阳秋的境界,他亲自动手的话,不会把事情弄得太血腥,太下等,燕拂衣在身体上,至少不会受太多苦头。 可他怎么能想到,这人的一身骨头竟就真这样硬,能让他父亲都无计可施,不得不向从来瞧不上的暴力妥协。 他来晚了。又一次。 “我要带他走,”相钧怀抱着简直没有一丝生气的身躯,冷冷道,“让开。” 像座肉山似的破房山这时才挤进水牢,也是满面狂躁的怒色,只是碍于相钧的身份,还有帮着他的幸讷离,到底不敢直接动手抢人。 “少尊这是要违逆尊上的意思?”那隆隆的声音也像山崩地裂似的,“等尊上回来——” “等父尊回来,我自会向他请罪。” 相钧冷声截断,抬眼时的厉光,竟让对面大乘境界的护法魔头都是一凛:“你再拦我……父尊便是对我如何不满,想来也不介意,同时惩罚一条敢乱咬主人的狗。” “你!” 相钧再没有多一刻的耐心:“给我滚——” 黑红的魔气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卷成一股仿佛携带锋刃般峻烈的狂风,那风在狭小的水牢中怒卷着,在相钧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虚影。 血脉图腾。 在场的低阶魔族有不少都发出惨叫,有的甚至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就连幸讷离和破房山两个护法,都不得不后退一步,尽管相钧还只是化神期的修为,他们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可来自于灵魂的威压,却作用在最深的本能里,让他们都油然生出臣服的意识。 魔族阶层最是严苛,如今相阳秋是他们的王,王族的血脉,便在所有魔族的骨血里打上绝对统治的烙印。 相钧抱着燕拂衣,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第77章 相钧都没能走出那水牢的门。 他突然间觉得冷, 并非简单的温度变化,而是仿佛让灵魂都冻僵的、突如其来的冰锥。 魔界少尊的长靴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猛地站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幸讷离和破房山都脸色一白, 两人迅速低头, 跪在地上。 “拜见尊上。” 相钧咬得自己牙根发疼, 他死死顶着那山一般的压力,连膝盖都感到一种仿若承受千钧的酸软。 他护着燕拂衣的手,几乎要将那人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淤青,却始终没有放下。 相钧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 可他抬起头, 看向他几乎从不敢直视的父尊。 魔尊微皱着眉, 像是很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是不是说过,这件事情, 你不要插手?” 相钧的脑中一炸, 过度的压力让他的神经针扎似的疼起来。 魔尊很少这么对他,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那是一个多么不可违逆的存在。 可燕拂衣…… 相钧的指甲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可若他依旧什么都不做,恐怕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燕拂衣的身体是完全冰凉的, 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丝仍然活着的气息, 唯有带着一点点余温的血,这时开始从身体各处,缓慢地流淌出来。 其实就连血都已经很凉, 但那鲜红的液体流到相钧手上,烫得他头晕目眩。 他曾在梦中, 见过那样多个永远都不愿去回忆的结局。 那是在燕拂衣刚刚被他带来魔界,还好好安置在飞鹤阁的时候。 从那时起,相钧夜夜都在做噩梦。 最开始, 他还以为那是美梦。 在梦里他无所顾忌,什么循序渐进,什么俗世的礼仪与考量,通通都不必在乎,他在那片梦的温床里,可以肆意实现所有最绮丽的幻想。 可燕拂衣就好像是一朵雪,那么漂亮,那么晶莹,却总在被握在手心里的瞬间,就融化成稍纵即逝的水。 彼时志得意满的魔界少尊,自然不可能接受。 因此他一遍遍反转时间,一遍遍重新开始。 相钧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珍宝,都堆在燕拂衣眼前,让他做魔界除了自己之外,最尊贵的人。 但那也不行,再珍稀的宝珠在燕拂衣眼里也如同顽石,再高阶的法宝仙药,都甚至不如院子里一株新发的野草。 他总是那样淡漠,倔强,从不肯哪怕有半分屈从,执意将一切都推向最惨烈的终局。 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次次都是这样。 相钧从前不知道自己会害怕。 可他终究还是怕了。 怕到醒来以后,再不敢对现实中的燕拂衣做任何过分的事,怕到宁愿忍得自己头疼欲裂,也不敢真的从那人一根手指头。 他唯一一次差点忍不住,燕拂衣就真的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指缝间飞走了。 那之后的五十年,日日夜夜,相钧再没有过片刻安生。 有负责打扫延宕川战场的魔,找到了两粒五蕴翡磨成的翠珠。 那里头有相钧最害怕的画面:他曾拿着星月吊坠,对燕拂衣承认,他是小真。 那时候他不知道燕拂衣随身带着五蕴翡,事后也竟忘了,直到怀着不知名的心思,将那准备上供给魔尊的东西拦下来,看到自己的脸出现的瞬间,惊恐便像一只巨手,死死揉捏住他的心脏。 相钧险些当场魔气失控,手指一个用力,便不小心捏碎了一颗。 然后,又很“不小心”,割断了上供者的喉咙。 按照相钧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他当场就该将另一颗珠子也捏碎,再暗中找最信任的心腹,想办法把仙界遗落的所有五蕴翡,通通都销毁掉。 可他硬是不舍得。 那枚五蕴翡被相钧偷偷藏起来,藏在飞鹤阁最深的角落,他心甘情愿留下能要自己命的把柄,只为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藏在狭小的密室里,如饥似渴地观看那些早已过去的画面。 原来,少年时代的燕拂衣,也还偶尔会露出温软又恣意的笑。 原来,他曾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 原来,父尊所说的,要让他经历的所有折磨,早先在本该无忧无虑的仙门之中,他就早都经历过。 …… 那就像是一种毒,相钧细细摩挲着每一个不复往昔的画面,越是看,便越是放不下。 第90章 他多幸运,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他又是多不幸,偏偏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做出了这一生错得最离谱的选择。 如果他没有鬼迷心窍,而是真的跟着燕拂衣,拜入昆仑呢? 如果他在最初便跟魔尊说了真话,让还没来得及形成根深蒂固价值观的燕拂衣,从最开始就长在魔界呢? 或许退一万步,如果他在延宕川战场上,没有赶在九观圣封落在之前,就把燕拂衣带回魔界呢? 都是他的错。 如果我没有那么自私的话,邹惑在某一天深夜突然想:我就会希望,他从没有遇见过我了。 可惜,他就是那样一个自私到骨子里的人,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不舍得,不舍得让自己的人生从未遇到救赎,甚至仍要死皮赖脸地缠住那个人,不舍得放手。 相钧是带着这样强烈的执念,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又突破一个大境界,破婴化神。 刚开始他还很高兴,这样的修炼速度,在魔界前无来者,想必可以讨魔尊的一点欢心。 或许他便可以借机,尝试着提出见一见燕拂衣。 甚至想想别的办法,为他求求情。 可邹惑明明计划好了,就只是被化神天劫拖住了短短几个月,情势便骤然变化。 燕拂衣竟被魔尊丢给了破房山,丢去那座整座魔域都最恐怖、让所有魔修望而生惧的乌毒牢。 燕拂衣在人间时,每每除魔卫道、修补结界,早与不计其数的魔物结下死仇。 这乌毒牢狱之中,处处是他的“老熟人”。 相钧得知消息的时候,当场便吐出一口血。 他不顾一切地闯进乌毒,亲眼看到奄奄一息的青年的瞬间,那将眼球刺得都充满血腥的画面,一下子和无数不堪回首的梦境重合了。 那些让他惊惧震颤的未来,在突然之间就好像都变成了真的,差一点点就要赶不及,差一点点他可能就要彻底失去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再也没有燕拂衣了,该怎么办呢? 如果要他亲眼看着生命中唯一的那道光被摧折,从此永堕黑暗,那即使再漫长的生命,又有什么意思? 相钧曾以为,自己即使对那个人心有执着,可总也比不过自己的前途、荣华,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有足够的理性,去放弃年少时的妄念。 可他再一次失算,在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理智早已破碎做一堆灼热的飞灰。 如今面对魔尊,即使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强迫他听话,叫他放下怀里的人,叫他低头认错,请求宽恕。 可抱紧青年腰身的手,却连一点点都舍不得松开。 “父尊……” 相钧猛地抬起头来,即使是他对面面色阴沉的魔尊,都不由得一怔。 这个从来在他面前表演得完美无缺的儿子,竟满脸血泪,黑红的魔气在他眼中如同失控般翻腾,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几乎要如实质般冲出瞳孔。 整座乌毒都在这时开始震颤。 无相宫的一切,都是魔尊亲手所化,一砖一石,都与他血脉相连。 而如今,与他联结最紧密的骨血,在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勇气,于是连草木砖石都随之低吼哀鸣,让魔尊的心都不由为之一动。 相钧跪下来,第一次,他对魔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反复斟酌设想过。 “父尊,”相钧说,“求您放过他。” 相钧一动不动地盯着魔尊的眼睛:“他是儿臣唯一爱的人。”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在一瞬间堵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将一条晶莹剔透的、星月形状的吊坠放在自己手心里。 相钧说:“父尊,您至少答应过母亲,要护住我的性命。” 他说:“我真的会,为了他去死。” 魔尊呼吸一窒。 他从前总在这个儿子身上找不到熟悉感,也曾疑惑,孩子的母亲那般轻灵若风,又温柔广博,为何她的孩子,却好像天生适合魔界的血海。 他竟在今日才想明白:那孩子是像他的父亲。 是像他自己。 魔尊只要看着相钧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们这一支血脉,自私漠然,狠辣冷血,本都坚信自己绝不可能动情。 但情之一字竟是如此绕不开去的命中大劫,一旦真的遇到那个人,真的陷入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一路丢盔卸甲,奋不顾身。 相阳秋当年是又一次冲击神位失败,重伤之下,竟魂魄离体。 那虚弱的魂魄几乎被天雷击碎了所有魔印,以至于竟能侥幸骗过封印,偷渡到人间。 那只是一丝没有记忆,也没有通天彻地能力的残魂,在懵懵懂懂之中转生为人。 身为魔尊的魂魄,命中便自然带煞,那一世他天生孤苦,六亲断绝,又身负血海深仇,在被仇人追杀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选择入魔。 魔气本该吞噬他的生命血肉,让那一世不该有的转世身亡,可一个姑娘将他救起,让他睁眼看看那晚圆圆的月亮。 那姑娘很美,唇角天生便带三分上翘。她喜欢看星星,看月亮,就连本命法器在不使用时,都会变成一个星月形状的吊坠。 ……在人间的一世结束,魂魄归体时,相阳秋甚至曾想过:如果能再有一个机会,让他能回去,就只是与她坐在山谷里,看一次星星。 他愿意付出什么呢? 或许他可以舍弃了追寻千年的寂寥神道,真的甘心做一个朝生暮死的庸碌凡人,让这了无生趣的一方世界,继续千年万年地存在下去。 第78章 “你知不知道, ”魔尊的声音很轻,“自己在说什么?”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是谁牙关打颤的声音。 凡在无相宫伺候得久的魔都知道, 他们尊上看起来越平静, 就越可怕。 他若勃然发怒时倒还好, 一旦声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唇角甚至带了笑……那就不是简单死几个魔,能过去的事了。 相钧也在抖。 他自从那般胆大包天,敢到堂堂魔尊面前狸猫换太子, 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更别说此刻, 在正主面前, 拿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不要醒。 比起魔尊的怒气,他竟更多在心中祈祷: 拂衣, 不要醒。 相钧不想让燕拂衣亲眼看到他的卑劣……或说得更无私一点, 他不想让燕拂衣知道自己的身世。 到了此刻,那已经不全是为了自保了。 而是他不能不想到,在经过这五十余年的折磨,燕拂衣在这时得知他血缘上的父亲……他不知道燕拂衣能不能受得了。 然而或许他作恶已经太多, 不知从何时起, 便总事与愿违。 燕拂衣在相钧怀里,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拂衣第一时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预备着的又一轮折磨, 或什么花样翻新的逼迫都没有出现。 乌毒牢好像从未这么亮过,大盛的天光从无数破洞中倾落下来, 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有人抱着他,用很体贴细致的姿势,燕拂衣怔了一会儿, 突然间在逆光的剪影中认出了魔尊。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可眼角有晶莹的光反射进虹膜里。 那双纤长的睫毛,很慢地一眨。 燕拂衣缓缓转过头,看到那对依偎在相钧掌心的星月。 魔尊阴沉着脸,周身魔气缭绕,向前跨出一步。 那只是很简单的一步,但周围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牢狱在瞬间终于崩毁,四周的墙壁在轰隆巨响中,完全垮塌下来,就好像被风吹散的沙堡。一瞬间堆为一摊摊极细的齑粉。 他沉声命令:“收好你娘的遗物。” 一声闷哼滚落出相钧的喉咙,膝盖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他没撑住,双膝重重跪下去,在地上砸出龟裂的神纹。 后方跪了一地的魔里,幸讷离很轻地“啧”了一声。 要糟啊。 这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竹子精心想,好一出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世界不会就在今天完蛋吧? 燕拂衣花了更长的时间——他是在很突然的一瞬间,明白了魔尊在说什么。 ……什、么? 在前半生无尽的落雪里,在无相宫漫长的轮回中,燕拂衣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境早已变成一片被深厚冰层封锁的湖,即使冰面下刻印再多深不见底的裂纹,也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被激出任何波澜。 可他还是太年轻,下论断太早,如今那片湖竟在瞬间掀起巨浪,冰冷的液体充斥口鼻,差点将他的意识完全拍懵了。 魔尊说的……是什么意思? 相钧又为什么要在此刻,亮出从他这里拿走的母亲的吊坠? 世界在他的意识中似乎都被放慢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噩梦一般的模糊呓语。 第91章 “父尊!” 或许如今在场的,只有相钧对这一幕多少曾有预料,他强行抑制住自己去安抚燕拂衣的欲望,向前膝行两步,不顾一切地拼命哀求。 “这么多年了,您看得出来,连轮回幻境都不能起效,这样折磨他,除了泄愤之外,分明没有任何意义。” “儿子从没求过您什么,可儿子毕生所愿,只有他一个人。” “您也曾这样爱过母亲,当年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的时候,您也曾许诺过我长生!” 相钧已经管不了,如此直白的威胁和无理取闹会怎样触怒那个人,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若连这些都再不奏效,他就再也无法把燕拂衣救出最可怕的命运。 他只是……下意识地遗忘了,其实还有最后的一个法子。 比如说,现在就告诉相阳秋,当年李代桃僵的真相。 但那样的话,他会死。会孤独一人死去。 那样不行啊。 在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角落,相钧其实很清楚,以他所做过的事情,一定会下地狱。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燕拂衣了。 他得一个人,或许与那许许多多曾被他害死过的人一起,在冰冷的地狱中,永远沉沦。 但毫无疑问的,绝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不行的。 没有燕拂衣陪的话,他所能鼓出的所有勇气,也都将会不复存在了。 相钧努力不去看燕拂衣的眼睛,他根本不敢——魔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被他抢走信物的燕拂衣,是会明白过来的。 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不敢去看,是不是因为自己,那个本就裂纹密布的灵魂,是不是又碎得更彻底了一点。 轻柔的银光闪动,那对美丽的星月,在相钧手里,化作一把波光流转的锋利匕首。 匕首造型殊异,锋刃呈现出水一般的波纹,而手柄竟是很少见的竹制,色泽翠绿生光,仿佛在不断散发出很勃然的生命力。 魔尊猛然定住——如果真的可能的话,似乎很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深深伏地的魔群当中,幸讷离的眼角,突然也莫名其妙地狠狠一跳。 他眨了眨眼,手指很不解地抹了一下自己无端湿润的眼角。 怎么会……这场闹剧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会突然涌现这样……仿佛深不见底的悲伤? 魔尊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你……” 银光一闪,相钧反转手臂,毫不留情地将那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实在不行的话,”他半点不曾犹豫地说,“我就与他一同去死。” 魔尊深红的瞳孔深处席卷起惊涛骇浪,他竟一时真的被威胁住,能翻天覆地的一身功法都好像被冻结在血液里。 相阳秋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他能轻易夺下相钧的匕首,即使相钧把喉咙割断,他也能救回他的命……但那都毫无意义。 一个人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去死,即使强行留着,也不过是一具毫无意义的躯壳。 魔尊与相钧之间,或许没培养出多么深厚的感情。 可相钧是……是那个人曾经存在过,唯一的证明。 局面一时间竟真的僵滞住了。 无边黑暗的魔域之中,相阳秋是唯一站着的人,他的臣民和附属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对无上的权威了力量俯首。 但很多年来第一次,无所不能的魔尊,竟感到凡人般的虚弱。 魔尊只是一抬手,他们身边的景象便在瞬间改变,那些黑压压的魔都不见了,血腥不祥的乌毒牢废墟也不见了,相钧一怔,发现他们竟已身处无相宫主殿之内。 魔尊沉吟了一下,居然撤去威压,也不急着将守夜人从儿子手中夺走,甚至放缓了口气。 “钧儿,不要任性。” “我不是——” “你明不明白,如果我真能勘得神位,破碎虚空,就有可能回溯时空,说不定能在万千世界之中,找到你娘当年逸散的魂魄。” 相钧一呆,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 他终于敢去看看燕拂衣脸上的神色,又不能不为自己所见的心痛。 燕拂衣一直很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实在不能做到更多。 而在此时,那截伸出衣袖的苍白的手腕,都在极为用力时浮起狰狞的青筋,单薄的胸腔一震,鲜红色便又从唇角溢出来。 燕拂衣的眼睛很久没这样亮过,他呼吸急促,深黑的瞳孔中风暴肆虐,视线从他手中的吊坠,很慢很慢地转开,落在还浑然不知的魔尊身上。 相钧突然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又下错了一步棋。 现在他把所有人都推到了悬崖边,稍有错漏,或许整个世界都将倾落下去。 可魔尊还在说话。 “我为今日的局面,早已布置了上千年。” “你以为守夜人是那么容易诞生的吗?若是不让一方天道感觉到最迫在眉睫的威胁,祂怎么可能创造出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窍?这是欲成神者与天道最精巧的博弈,不是挑战者被永困此间,便是天道尽毁,都成为新的神格诞生的登天梯。” 相阳秋似乎自己都感到很痛苦,可或许是所有话都一个人憋在心里太久,此时他万古无波的心境被挑出波澜,控制不住似的不断说下去。 “只要坐上这张赌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或许正是因为我逼迫天道不得不设立守夜人,祂才会从中作梗,让你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那或许只是一种错觉,钧儿,你还年轻,容易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但只要为父大业功成,成为新的世界主宰,你便是真正的天道之子,那时想要什么样的道侣没有?” 相钧苍白着脸,只问:“你与她当年,也是‘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吗?” “如果不是她死了,而你把找回她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成神上,”相钧问,“你还会这样不择手段地执着吗?” 魔尊蓦然一震,竟后退了一步。 相钧仰着头,挺直了背,他在豁出去的时候,竟然也敢反过来成为那个质问的人。 “这一方世界,有什么不好?” “留着这一方世界,留着这个她曾诞生、生活过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好!” “你已经成为了无人能敌的此间最强者——可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虚空中是否真的还存在着早已死去的人的魂魄,你只是在赌,可这一次若再赌输了,就连这最后一块能借以凭吊思念的墓碑,都没有了。” 相钧说:“你既然已经在这世间有过牵挂,难道都不能理解,我也会有牵挂,也会有愿意去用生命交换的东西——甚至你有没有想过,你最爱的人的存在,不是天道对你的报复,而是这世界对你,最后的挽留。” 魔尊的眼睛愈发猩红:“你娘已经死了!” “可我还活着。” 相钧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再次握紧那柄匕首:“或许,父亲,你要让我也去死吗?” 第79章 相阳秋看着相钧, 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从将这个儿子找回来起,他从最开始其实有试着,跟那孩子相处, 接受他的存在。 可相钧实在是, 一点都不像他娘。 魔尊的感情是很稀薄的东西, 在发现实在无法从骨血身上寻出故人的影子,相钧的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从另一个能将他与世界联系起来的羁绊,变成某种珍贵的、却缺乏特殊性的“遗物”。 换句话说, 相钧只不过是另一个更大些的吊坠, 或一抹更切实的影像, 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凭吊,只在于相阳秋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他与燕然唯一的儿子死掉。 魔域所有魔修都知道, 少尊在无相宫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那些高高在上的护法,在这个魔力低微的混血魔面前, 也得弯腰低头, 以对待主人的态度对待他。 可只有相阳秋自己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缺乏感情。 比如他可能会愿意为了燕然,试着接受一下这无聊的世界, 甚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庸人,却不愿为了相钧, 放过作为成神关键的守夜人。 但是当然,相钧不可以死。 魔尊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倚在榻上, 似乎真的在考虑儿子的请求。 相钧跪在地上,口干舌燥,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现在想起来,他都不明白,刚才那些话是如何胆大包天地冲出他的口舌。 他的脊柱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缓慢爬行,僵直的身体维持住最后一个姿势,相钧很想低头看看燕拂衣——他不敢想,以燕拂衣的聪明,从他们刚才的对话,不可能推测不出全部真相。 他会知道,他此生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将他逼入绝路的元凶,竟然是他亲生的父亲。 第92章 他会怎么想? ……燕拂衣很久违的,又听到了那种仿佛正在将他灵魂撕裂的嗡鸣。 他身上有一半肮脏的血,他一直都知道的。 尽管在与母亲相处的那短暂五年里,燕然从未流露出过一点破绽,也从未对兄弟俩说起过他们的身世,可之后家变,拜入昆仑,这件事,燕拂衣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那是他的原罪,是掌门在他身上发泄怒火,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是师尊始终不曾宽宥的脏污,也是所有攻讦临身,最初始的理由。 他们说:“他是仙魔所生的孩子,他天生就是个妖孽!” 他们说:“都是因为这个污点,燕然道友才会落到那般下场。” 他们说:“从根上就坏掉的孽种,定然天生心术不正,道心不稳,他迟早会害了所有人!” …… 太多了,太多了,连燕拂衣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他听过多少类似的话,又是怎样一点点麻木,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落在自己身上。 他都不能反抗,因为他出生就带了罪孽,他没有资格反抗。 他只能默默咬牙,尽量挺直脊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他们是错的。 他想,事情一定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母亲好像是说过的,她很爱他们,相信他们能长成很好的人。 小小的燕拂衣很认真地告诉自己:我会长成很好的人。 那对很闪亮的星星和月亮,在他的眼睛里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变成很多亮晶晶的眼泪一样的东西,模糊了整个视野,根本看不清。 燕拂衣想:老天怎么会跟他开这样大的玩笑呢? 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他在魔尊的寝殿被困了五十年,偶尔在极短暂的间歇,总能看到他执笔欲落,最后总对着一副没有面孔的美人图出神。 他只是绝没想过,那会是…… 所以,原来他的出生真的有罪,因此他所遭受的一切好像也是正确的,如今被困在深渊魔域,也是正确的。 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要赎那个人的罪孽,成为被世界奉上的祭品,没有谁比他更合适。 他还得……找到自己的最后一条情丝,用来,用来杀死他的父亲。 就好像有什么一直支撑着背的东西,突然间从很微小的角落,“咔”的一声,开始出现裂痕。 燕拂衣在这时感觉到,隔着很厚、很冷的冰层,又有小小的光,在他灵魂深处震了震。 有人想跟他说话。 是谁呢?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个人的,怎么会有人要与他说话? 思绪像是在狂风中虚弱摆荡的蛛网,燕拂衣有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明明就在无相宫里,看着魔尊和相钧交谈,明明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但突然间,触感神经被套上了厚厚的皮套,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具完全陌生的躯壳里,灵魂被剥离到另一片冰天雪地。 好冷,又好累。 累得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看。 他能不能先睡一觉,就睡一小会儿,然后再醒过来,去背那些山石一般沉重的责任。 可灵魂又在识海中睁开眼。 有人在他耳边叫唤,不断说着些什么听不懂的话,大声吵吵嚷嚷,就是不让他睡觉。 真讨厌,燕拂衣想,我就想睡那么一会儿。 可实在太冷了,空无一物的废寂之处,呼啸着凛冽刺骨的冷风,雪花席卷成白色的风暴,一点一点地侵入骨髓。 在这样的地方,又实在很难睡得着。 燕拂衣眨眨眼,他隐约看到,从恼人的吵嚷声传来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 有光,就会有火,有火,说不定还有一间小木屋。 他被自己逗笑了。 想得也太美了吧,风雪之中生着火的小木屋,他怎么会寻找到这样的地方,就好像还有人,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那个字眼突然触动了他。 很慢很慢,就好像一卷被尘封已久的古老卷轴,终于从暗不见天日的藏经处取出,有人吹开上面厚厚的灰尘,咔咔啦啦地露出一串串字符。 “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突然惊觉:他好像,真的是有家的。 有人在等他。 有人不在意他的出身,不在意他的污浊,也不在意他如今突然想要睡一觉。 那个人会说:我很为你骄傲。 他的掌心突然感觉到一阵很熟悉的刺痛。 燕拂衣发现,他的意识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仍在无相宫,相钧的手紧张地环住他的身躯,而魔尊坐在对面。 可那些都不重要,他垂下眼,发现自己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深深藏着一块冰晶,冰晶在隐隐发热,从中传出很温柔很熟悉的、可以依靠的灵魂波动。 浮誉师兄。 那个名字突然跳回脑子里。 在一次次轮回幻境之中,被漫长的岁月强制抹去,又在一次次处心积虑的偶然相见中被顽固地加强。 有小鸟笨拙的叽啾、兵士粗糙掌心中握着的一块糖、聪颖早慧的学生、总沉默站在身后的副将…… 燕拂衣想起来了,想起来真的有人一直在他身后,一直在跟他说话,跟他站在一起。 浮誉师兄。 燕拂衣没忍住,竟然笑了一下。 他想,我可真过分,怎么居然,居然能把师兄忘掉呢? 师兄在叫他。 师兄在一片开满芍药花的山谷里,守着一间小木屋,屋里生着柴火,等着他回家。 很神奇的,那热度就好像真的从小小的冰晶里传到他身上,被冰雪封住的识海照到一点暖洋洋的太阳。 燕拂衣想:我有家的。 他想: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回到家去,再好好睡。 魔尊的眼神,在这时候落在燕拂衣身上。 相钧一颤,本能地抬手,想用大袖将人护住。 他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魔尊关注到燕拂衣。 他宁愿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突然暴怒,哪怕把他也丢去一起惩罚——反正魔尊不会杀了他。 但不要是燕拂衣,燕拂衣经不起更多折磨了。 最恐惧的未来,往往都会成真。 魔尊像是拿定主意,缓缓坐直了身子。 “你是我的孩子,”他说,“但不要再威胁我,我纵容你,不会是永远。” 好像有人掐住相钧的脖子,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抱着那个人伏在地上,像一个一无所有、滑稽可笑的乞丐。 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也只在别人一念间便可夺去。 魔尊手指微抬。 那竹柄的匕首便从相钧手中脱出,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幼小白鸟,被困在魔尊的指掌里。 “你想要他,可以。”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相钧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豁然抬头,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突然被揪着后颈提出水面,既想要不顾一切地拼命喘气,又生怕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而屏住呼吸,连挣扎都不再敢挣扎。 相阳秋道:“但我会收回你母亲的遗物,你是死是活,不要用她的东西。” 相钧紧紧攥着拳,勉力应道:“是。” “这孩子,”魔尊眼角往半昏迷状态的燕拂衣一瞥,“再留一日,我明天将他给你。” 相钧一怔,不祥的阴影突然间笼罩在他头上。 “父尊……”相钧试图挣扎,“他、他的状态已经很差了……” “不要告诉我,”魔尊说,“你连一日都等不了。” 随着那句话出现的,是哪怕在方才激烈的争吵之中,也没有被放出的强烈威压,相钧又感受到那种似乎要把骨头都碾碎的压力,他的嘴唇很微弱地蠕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敢再多求情。 已经很好了,是始料未及的好结果。 相钧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一日,在这之后,他就可以把燕拂衣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他会护着他,会治好他,到时候,燕拂衣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他。 只是一日。 这时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只是一日,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相钧深深嗑下头去:“叩谢尊上。” …… 无相宫中很安静。 相钧走了,便只剩下魔尊,和一个奄奄一息的守夜人。 魔尊脸上那种被相钧激出的、几乎是狰狞的神色不见了,他坐在那,望着一动不动的燕拂衣,神情莫测。 然后他说:“起来。” 被镌刻下魔纹的身体便极尽所能地动弹了一下。 燕拂衣的闷哼被压制在喉咙里,更多的血从他身体各处流淌出来。 第93章 可他的肢体只是自己费力地调整姿势,努力将千疮百孔的身躯支撑起来。 相阳秋起身,慢慢走到他最精致的傀儡身侧。 “相钧实在很心急,”相阳秋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满不在意,“本来,本尊还有很多花样想跟你玩。” 他顿了一下,发现这小道君看向自己的目光很不同寻常。 那双即使被笼罩在魔纹的控制之下,也总很冷静,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 相阳秋目光微动,发现他在看着自己手中把玩的匕首。 魔尊的眼睛便也垂下来,冷白的手指缓缓划过刀锋,停留在手柄与锋刃交接处漂亮的星月纹。 “怎么,从没想过,本尊也会爱上一个人吗?” 他不惮于说起那件事,那不是失控带来的耻辱,是他漫长生命中难得的亮色。 相阳秋像是突然来了点兴趣:“你恐怕不知道,守夜人诞生的契机,便是天道的挑战者心存裂隙——你是天道针对我所设的最后一道阻碍,恐怕就源于那一次动情。” 他看到那小道君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巧妙,”相阳秋轻声说,“守夜人竟然勾引了我的孩子。” 他是刻意那样说,想看到端方守正的青年面上闪过羞恼——魔尊不愿承认,可他总很喜欢逗弄这个年轻的守夜人,却又一直并不太舍得,对他上最酷烈的手段。 很可惜,相钧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不能再等了。 这最后一日,他只对自己的儿子保证过,他爱的人不会死。 相钧总该学会长大,学会失去,或者说,学会不止靠祈求别人的怜悯,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魔纹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那双瞳孔转移到他身上。 相阳秋说:“小道君,你杀过人吗?” “杀过……无辜的人吗?” “我说过,人这一生之中,最特别的东西,就是‘欲望’和‘恐惧’。” “凡所欲皆不可得,凡所惧皆会发生。小道君,在千百次轮回中,你都始终未曾迷失,这很难得……但我,找到了你的欲望和恐惧。” 他们周身的场景,又忽然变了。 他们身处一片广袤的雪原,凌空而立,天地间的一片苍茫白色之间,只有一群小小的黑点,像踽踽而行的蚂蚁,缓慢地行走在深雪之间。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被长长铁链锁在一起的人类身上,大多沾染血迹,有的人走路一瘸一拐,有的人哀叫着捧着断肢,伤口被胡乱包扎起来,或生生暴露在呼啸的寒风里。 相阳秋说:“仙魔之战后,延宕川被九观圣封笼罩,这边的魔族过不去那边,那边的人却可以过来。” “万里延宕川,在当初那一战,不知遗落了多少仙灵法宝,总有人愿意为那些身外之物,不惜自己的性命。” “其实人的生命,真的是蜉蝣一般渺小的东西,对不对?你如何护着他们,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珍惜。” 燕拂衣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 “可惜他们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相阳秋愉悦地点了点,“我的部下无法从九观圣封的保护下抓人,我可以。” “只要他们被贪婪驱使,心怀侥幸,靠得足够近。” 一道黑红凛冽的魔气从他的指尖飞出,精准地射|在那长队人类中,为首一人的眉心。 那人连一生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当场炸成了一蓬血雾。 人群发出绝望的骚动,有人崩溃地想要脱离队伍,而魔尊就只是手指轻点,一道道魔气就仿佛天空落下的雨,将所有离开队伍的人统统抹除。 就好像狼在窥视惊恐的羊群。 “这都是本尊此去延宕川,抓回来的人族与妖族修士。” 相阳秋微微俯身,殷红的唇贴在燕拂衣耳侧,带着冰寒的气息,说出最残忍的话。 “今日,他们都交由你来处决。” 空气中凭空被拉扯出来一柄修长的剑,燕拂衣鬓边渗出冷汗,他看见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一直握住剑柄。 从第一次拿剑开始,他的手就极稳,可以站在飞流的瀑布之下,重复单一动作整整一日,都不会有丝毫变形。 可如今只是抬起剑,那一泓剑光,都颤抖得不成样子。 “只是练练手。”相阳秋笑道,“再过五十年,九观圣封一破,本尊便带你去人间——你或许一日不愿归降,那便一日一日,由你,亲手杀尽天下人。” “到时,你还拼命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指尖温柔地抚过燕拂衣已浸透冷汗的眉眼,将一缕飘散的发丝别到耳后。 然后不带一丝温度开口: “杀。” …… 人间,九观树下。 夜已经深了,但仍有一队队兵丁披坚执锐,巡逻在被围起来的长长的川谷入口,他们手中拿着火把,将那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散落的修士,或是高高飞在空中,或是警惕地盯着道路来处,一刻也不敢懈怠。 在仙魔之战后第三年,由于延宕川过于混乱,时常有不明人口失踪,大夏的人皇与仙门达成共识,各派人手,严镇在这战场入口处。 未经允许,不论凡人修士,一律不得擅入。 可即使如此,也防不住前仆后继前来寻宝的人。 盖因仙魔战场中的好东西实在让人眼红,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在魔尊的无差别攻击下,不论是刚刚引气入体的小修士,还是化神、合体期的大长老,都有在一瞬间陨落的可能。 而当时参战的人们又太疲于逃命,没人来得及带走故人遗物,一直到现在,埋葬在川中的法宝,依然不计其数。 贪婪,永远是最强的催动力。 人皇派来的守阵者,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大夏战神,几十年来唯一受封的异姓王,揽剑王虞长明。 如今已经夜深,可这位荣宠正盛的王爷,并不在寝帐之中。 虞长明牵一匹黑马,漫无目的地走在山坡上。 五十年过去,他的外貌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仍然是英俊神武的青年人,实力更是已经结成金丹,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帮助王朝一统天下。 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与曾经肝胆相照的好友,渐行渐远。 虞长明过去一直不明白,封锈涯为何突然间对他冷淡起来,好像……好像是从那次在墨襄守城,小封莫名陷入昏迷开始。 那次醒来之后,小封一反常态,急慌慌地要去找他一直看不顺眼的燕侠士,连自己的伤都全不在意。 对于自己在那一天的选择,虞长明自问无愧,可在好友的追问下,又实在难以启齿。 他心里终究还是明白,自己的选择,逃不开懦弱和耻辱。 但那时的虞长明逃避接受这个,封锈涯着急上火,他最后不得不说出实情,还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其实是心慌的,尤其是看见小封,那双向来对他充满热情和崇敬的眼睛,突然间冷了下来。 封锈涯问:“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还问:“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那两句问话,像一把剑刺痛了虞长明。 年少时的经历,他只与小封分享过,关于在雪仪川救他一名的那白月光一般的剑客,关于被那人救下之后,他执意为自己改的名。 封锈涯明明知道,那是他心中最不能触碰的禁地。如今,却用那来攻击他! 虞长明很没道理地就勃然大怒,甚至与小封大吵一架,说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迫于无奈,不明白权衡取舍。 就算他处在自己的位置上,也绝不可能做得更好。 然后他们就不欢而散,从此分道扬镳。 小封临走时,连一封信都没给曾经的至交好友留下,他只是对不舍地挽留自己的老管家说了一句话。 他说:“虞侯会后悔的,你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最开始,虞长明觉得很不服气。 他不明白他们那么多年的友谊,曾经那么志趣相投,他自问也是真心相交……怎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燕拂衣,就让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反思。 他在想,小封那么生气,或许他的行为真的有失稳妥。 现在想想,确实很对不起燕拂衣,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在墨襄,他是真的竭尽全力,帮忙守住了那一城百姓。 或许他做的事,也称得上一句恩将仇报。 两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想,是不是该跟小封道个歉。 他当时不该那样说,小封是最赤子之心、堂堂正正的剑修,即使他处在自己的位置,其实也一定会有不同的选择。 是他从小浸淫权术,思量太多,那一天,实在做得很不光彩。 第94章 三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有点发慌。 他发现小封不是在跟他闹孩子脾气,他送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就连与小封同门的关山行,都没法给他传一句口信。 小封为什么这样? 他已经反省了,已经道歉了,说来是很对不起燕拂衣,可燕拂衣终究只是一个外人,真能抵得上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吗? 半年之后,虞长明代表大夏赶赴仙魔战场,他们并没资格到核心之处战斗,可即使只是守卫外围,所有人也都看到了那尽盖苍穹的肃杀天幕。 他们都听说,守夜人被魔尊带走了。 虞长明在那时还以为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犯多大的错误。 或许他若努力找找,还能找到借口,比如他是逼不得已,比如他做的事也不算太过分——毕竟燕拂衣很快就从邹惑那里逃走了,比如,与随之揭露出来的、守夜人遭受的那些事情相比,他和那些真正的人渣比起来,哪里算得上十恶不赦。 可往后的五十年,封锈涯依然没与他见过一次面。 直到前日,九州凡俗王朝一统,虞长明封王。他终于离开凡人的战场,自请来镇守万里延宕川。 成长起来的虞长明想,他终于尽完了自己的责任,在那过程中,尽管曾有不如意,可在大部分情况下,也算守住了本心。 他终于可以满天下去找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告诉他,他完成了当年的承诺。 或许在过程中也会遇到小封——他会向当年的朋友郑重道歉,告诉他,当年年少无知,那件事,确实是自己做错了。 或许他们仍有可能,重新成为朋友。 虞长明在延宕川又一次看见那支撑苍穹的大树,又一次在树下,遇到了小封。 小封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能够独当一面的剑客。 看他的眼睛里,倒是也没有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冷嘲。 “你竟然还没发现。” 封锈涯这次没有避而不见,他抚摸了一下虞长明神骏的坐骑,叹了口气。 “还是在下意识的逃避?王爷,守夜人名满天下,你就一次也没有听到,他的本命灵剑,叫什么名字吗?” 第80章 虞长明十四岁的时候, 曾经历过一场令他家破人亡的叛乱。 他父亲是大夏上一任揽剑侯,为王朝镇守边疆,战功赫赫。 可惜先帝听信谗言, 认定虞将军有不臣之心, 下令其回京, 听候发落。 变故是在父亲临行前的夜晚发生的。 一队武艺高强的刺客半夜袭击侯府,手段狠辣,鸡犬不留。 虞长明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他刚好出门访友, 未及归家便被拼死逃出的老管家拉住, 连夜逃出父亲守护了十四年的边城。 当时还是少年的虞小侯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身后的追杀一直没停过。 从普通武者到修士, 从人类到奇形怪状的妖兽。贴身护送他的长鸿卫一个接一个牺牲, 他们的人越走越少,逃到雪仪川的时候,几乎已至绝境。 那是他第一次,发觉死亡那样近。 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 一名路过的白衣侠客, 救了所有人的命。 彼时那人始终用斗笠蒙面,虞小侯爷没能看见他的脸,但他也听说近日有“雪衣剑君”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就该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他问起, 那人也没有否认。 雪衣剑君护送着他们,趟过整条雪仪川。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到后来, 连那位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剑君也身负重伤,最后一次,剑君尽全力将他们所有人一掌推出川口,只留给虞小侯爷一个白衣染血的背影。 虞长明后来很多次想起,又不敢想起——他是个懦夫,甚至始终都不敢去探明,对方是否仍在人世。 会不会已经被他们连累,永远埋葬在那片无边的川泽里。 虞长明只敢想起那寥寥几个晚上,他惴惴不安地接近时,得以与那人说过几句话。 那实在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即使看不清面容,单只是身段气度,便足以令少年心折。 当时虞小侯爷受了伤,悄悄从后面接近那人的时候,还很怕自己会被赶走。 毕竟剑君明显不想与他们深交,气质也如同冰块般冷。 可他一靠近,冰块就好像化掉了。 那个人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用一方雪白的手帕,在他手上绕了好几圈。 还用好听的声音问他痛不痛,对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以后的许多年,那块手帕始终留在离虞长明心脏最近的地方,他在受伤时、不快时、迷茫时抚了又抚,每次触碰,都好像又触到那人温软的指尖。 走到半途,虞小侯爷已经知道,那柄又细又长的漂亮佩剑,名叫“吾往”。 真配他。虞小侯爷想,这样一位剑客,天生便该手握这样一柄剑的。 可除此之外,他没能知道更多有关那个人的个人信息。 分别前的最后一天,剑君给了他们一袋银子。 说来很难为情,当时他们确实已经捉襟见肘,即使逃脱杀身之祸,在外面都连一副药也买不起。 钱袋子从雪白的衣襟中掏出来,与出尘的仙人那般不相配,确实虞小侯爷当时,最需要的东西。 “你的名字是长明。”那人的声音清冷温柔,叫着虞小侯爷随口编出来的假名,叫得他满脸在烧。 可剑君又说:“既然如此,希望你永远如灯烛利剑,暗夜长明,为你的国家光照一切幽暗,斩尽苍生不平。” 说完这句话,他便翩然转身,迎上撼动山川般的巨兽,只留一个决然的背影。 那个人,那句话,那些钱,救了虞长明的命,为大夏留住了一夫当关的揽剑侯。 可虞长明长大以后,再反复行过多少趟雪仪川,直到能认得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溪流,都始终没有东西能告诉他,他年少心事中最明亮的一束光,是否还活着。 ……直到今天,封锈涯问他: “守夜人名满天下,你从没听过他本命灵剑的名字吗?” …… 虞长明停下来,茫然抬头,不知自己在无意识中,走到了哪里。 大夏人都知道,揽剑侯不信命,先帝豢养的那些天师术士,在新帝临朝,揽剑侯掌权后,全都被杀了个干净。 可虞长明在夜深露重的荒野中跪下来,用膝盖砸出两个小小的水洼。 他想:若天道要惩罚我心口不一,伪善懦弱,大可用其他方式,哪怕让我刀斧加身,尸骨不存。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最无辜、最善良的人,然后到了今日,才让我骤然尝到万箭穿心的苦楚。 为什么要让我的报应应在他身上,为什么要因为惩罚我这个毫不相关的人,让他多受一次伤?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和一个心心念念的人,被放在天平上的重量,当然不一样。 可即使素不相识也不该那样对待。 虞长明心里本来清楚,清楚是清楚,不真正被刺痛的时候,就只会自欺欺人地道貌岸然。 他跪在地上,天空飘着寒露或雨丝,让整个身体都呈现出被水浸透般的重量,像被粘在蛛网上的虫子。 ……不。 不是错觉。 虞长明突然间惊觉,针刺一样的恐惧在后背上无端生起,他本能地就地一滚。 一道剑光险之又险地擦过咽喉,却只削断了几根发丝。 ……就好像,其实即使原本他不躲,也已经偏离开了要害。 虞长明稳住身体,直起身,这才发现,他周身的环境竟已完全变了,从深夜的荒野变成了一片雪原。 怎、怎么会…… 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没法永远这么坚持下去。” 谁在说话? 那声音简直就像从虚空中传来,虞长明抬头望天,只能看到茫茫浅灰色的苍穹,雪花不断飘落,充满了整个视线。 在他不远处,有一队明显是被俘虏的修士,被长链子串在一起,满脸惊恐和绝望,好像毫无尊严的野兽。 虞长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这里的空气中,灵气稀薄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地步,却到处充满着浓郁的魔气。 这、这是魔界! 他怎么会突然到了魔界!?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魔纹深植在每一条经脉和血管之中,强行反抗魔纹,会让你的身体时时刻刻处在被撕裂的痛苦之中……你总会有一瞬间心神失守,那是人类必然会有的生理反应。” “只需要一瞬间,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坚持和反抗,就都没有意义。” 那声音轻柔,仿佛自带着魔鬼般诱人的迷惑感,让人不自觉便想要听从。 虞长明动摇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的熟悉。 第95章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对每一个参加过延宕川之战的修士来说,那都是他们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噩梦。 ——魔尊的声音! 虞长明的视线在战栗中转移,他终于看到人群的另一面,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青年身穿魔域贵族才有的,那种极为华丽的长袍,长发披散,柔密青丝之间缀着闪亮亮的宝石。 他的脸色极白,与乌羽般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而唇色却是不正常的鲜红,同样刺眼的颜色从衣领里伸展出来,在脖颈处开出繁复诡异的花。 若不是那些色泽对比太过姝艳糜丽,虞长明本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毕竟,那张脸刚才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燕、燕拂衣?”虞长明竟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做梦一般的狂喜让他一时间都忘了,他们正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当中,“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我……” 魔尊又冰冷地命令道:“杀了他。” 虞长明一怔,他看见那张属于燕拂衣的脸上,明明平静无波,可深黑的眸子里却惊涛骇浪,卷起极为痛苦的波涛。 执着长剑的手一点一点升起来,剑尖指向他的方向。 虞长明张了张嘴。 他在最开始的瞬间甚至想说蠢话,像是“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还好他刹住了。 虞长明在修炼上,不能说是天资绝艳,可他对阴诀诡道,可一点都不陌生。 燕拂衣明显正被魔尊控制,魔尊……在以这种方式折磨他。 青年一步一步,很缓慢,但仍如同提线木偶,向虞长明的方向走来。 与此同时,虞长明好像被绑缚上了虚空的绞刑架,他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在魔尊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只强壮一点的蝼蚁。 可魔尊没有封住他的嘴,想来,被行刑者或是求饶、或是惨叫,都是他用来折磨守夜人的佐料。 虞长明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心中竟感到一丝解脱。 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看到敌人临死之前的眼睛,都会做很久的噩梦。 就算是屠夫,有时也会谈论起动物的眼睛,从瞳孔中看着一个生命由生到死,是对灵魂最可怕的触动。 虞长明当然知道,燕拂衣不可能没杀过人。 但诛除邪魔、生死战斗间杀人,与杀一个不能反抗、没有取死之道、甚至认识他的人,是绝不一样的。 我可以死。 虞长明很平静地想:这条命,原本便是燕拂衣保下来的。 虞家的男儿从不怕死,他们一代接着一代,镇守边关百年,从出生起,便随时准备为了守护什么去死。 他们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不要把杀我当做罪孽。他在心中祈祷:我是自愿的。 很感谢你让我已多活这许多年,可以让我为家族平冤昭雪,为王朝开疆扩土,为天下百姓守护一个太平盛世。 我的生命一直就只对不起你。请你拿去,我绝无怨言。 剑光一闪。 很轻的一声。 热血溅满了虞长明的面颊、衣襟,他嗅到浓重的血气,却没感到一点疼痛。 控制着他的那种力道突然消失了,虞长明摔倒在地,喘着气向上看去。 燕拂衣站在他眼前的光里,风雪从他身后呼啸,他的长发飞扬起来,面目模糊,长身而立,与他们当年在雪仪川初见,一模一样。 那柄长剑握在他的左手里,剑身上染满深红,鲜血正从他的右肩喷涌而出,曾握剑的手臂被齐根斩断。 可燕拂衣脸上,竟是欣慰。 他微微抬头,用永远明亮的双眸迎接飘落的雪花,薄唇微动。 “我……绝不破阵。” …… 封锈涯曾说,燕拂衣在墨襄城,布下过小明王阵。 虞长明博览群书,他自然知道那个脱胎于传说之中大轮明王阵的上古阵法,因此对当年莫名其妙退去的天魔,当时就有了计较。 他也知晓,小明王阵破阵的唯一方式,便是布阵者,亲手伤害一次他要保护的人。 小封说: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们,他在天魔的祭台上,都经历了什么。 如今,九观圣封接替被暴力冲出缺口的大轮明王阵,护佑天下。 这个绝顶精妙强大的阵法,运行机制其实也很简单,破阵的方法,除了时间之外,也只有一个。 仍是要布阵者,亲手诛杀他应护佑的苍生。 当年布下大轮明王阵的谢九观已死,破阵的关窍归于天道,被放在了守夜人身上。 大轮明王阵存在了多久,这证明在那期间,燕拂衣从未杀过尚未入魔、罪有可恕之人,哪怕一次。 而这一次,虞长明是亲眼看到,燕拂衣为保护他根本都不认识的所有人,甘愿付出什么。 即使在当年雪仪川未曾相识,但凡仍心有血肉者,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仿若无处不在的魔尊散发出汹涌的怒气,天地间都突然变成黑色,原本就呼啸的狂风一时之间更加凛冽,仿佛成簇的刀子一般。 那一片片无害的雪花,飘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轻描淡写地夺去一条生命。 虞长明目眦欲裂,他在最开始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命,而是极力去看向燕拂衣的眼睛。 青年不会再成为杀戮无辜的帮凶,却也失去了保护所有人的能力。 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天地间的魔气突然间凝聚成型,一道高大华贵的身影落在燕拂衣身边,一道魔气闪过,他肩头喷涌的血便被止住了。 人也在同时倒了下去,被魔尊伸手一接,揽在怀里。 “守夜人……”虞长明听见那强大到不可名状的存在喃喃,“好一个守夜人。” 不能再对守夜人的心境造成更多疮痍,魔尊看上去没心情再屠戮他们这些蝼蚁,他大袖一卷,便抱着燕拂衣,仿佛身化风雪一般,从此间消失了。 虞长明什么都看不见,他伏在冰凉的雪里,唇角不断溢出带着碎块的浓稠的血,身上被雪花刺出不计其数的伤口,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一点点离去。 可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指拼命在地上摸索,竭力支撑住身躯,试图找到来时的路。 他……他要回去。 他得回去,魔尊定然还留着后手阴谋,他竟能从延宕川无声无息抓来这样多的人,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 他、他得…… 他必须得在燕拂衣无暇顾及的时候,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他如此努力地守护着的这个世界,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 燕拂衣被扔在地上。 他实际上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当疼痛深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开始运作,以至于连意识都会变得麻木。 他甚至感觉,那条被自己亲手斩断的手臂还在,手中似乎都还握着剑。 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几乎每一日,他都是那样握着剑。 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魔尊那种永远毫无波动的优雅气度消失了,他简直比被相钧激怒时更情绪不稳,“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这样做,你以为就能违抗本尊的命令!?” 燕拂衣垂着眼睛,像一具毫无生机的木偶,一声不吭。 狂怒的气流像风暴般席卷过他身侧,可处于暴怒中的魔尊,反倒让他发觉出一丝荏弱。 原来,你也终究是人。 这个不愿相信,却切切实实给予他一般血脉的生身父亲,原来也终究力有不逮,就像当年,连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真是可笑啊。 所谓魔尊,口口声声欲要崩毁一方世界,却连手中的东西都留不住,连对他这样小小的年轻修士,都会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把情丝全部放在魔尊身上。 燕拂衣近乎无情地屏蔽杂念,屏蔽身体上所有无法忍受的痛苦,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想这件事: 还差一条,只差一条。 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让魔尊相阳秋,从此成为一个可以被杀死的“人”。 只要魔尊真的死掉,那么守夜人的性命,也就无关紧要了。 到时候他才可以去死,到时候他的性命,才不关联着整整一界生灵,不牵连到那沉重地压在肩上,让他再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要……怎么做? 最后一根情丝,到底在哪儿? 能够呼吸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少,气道被死死扼住,对身体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弱,燕拂衣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不断向深渊滑落。 “本尊完全可以等待九观树倒塌,封印破碎,然后在你面前,将这整个世界的生灵,都先杀净。” 魔尊冰冷到无机质般的声音在燕拂衣耳侧响起:“但你让我很不痛快,小道君。” 第96章 “你毁掉了我的耐心,那么就让我提前试一下,最后一个法子。” 魔尊终于放开掐住燕拂衣脖子的手,黑红色的魔气凝聚成长长的锁链,死死锁住剑修的手腕、脚踝,将他整个人拉扯成完全被固定的形状,连一根手指都不能挪动。 但那也实在不是什么新的招式,甚至没有把燕拂衣的注意力从正在思索的问题上移开。 燕拂衣现在,已不大在意魔尊会怎么对付他,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害怕。 他要……要完成任务,然后回家。 “你以为,整整五十年,我仍什么都发现不了吗?” 相阳秋绕道被他五花大绑的猎物身侧,冰凉的手指慢悠悠划过他的侧颈,尖长的指甲带出一串鲜艳的血珠。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相阳秋的五指收拢,掐住青年尖削的下巴,狠狠将他的脸抬起来。 “你以为,我所窥破的你的欲望和恐惧,都是笑话?”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你们,更愿意将那欲望,称为‘爱’。” 虚无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轻轻波动了燕拂衣心底深处,那根凝静的弦。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相阳秋的声音像是在耳语,“你的身上,还带着另一个鬼鬼祟祟的魂魄。” 就好像有白亮的光,突然刺穿了一整片黑沉的雾气。 在燕拂衣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在魔尊面前他还从不曾如此失态,可身躯已经自动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在折磨中愈发沉缓的理智还未明白那话中的所有意思,本能的恐惧已在全身上下翻腾,让他胸中一阵滞闷的恶心。 魔尊的手向外拉,像从剑修的心脏处,刺穿血肉,生生拉扯出来一点晶莹的亮色。 不…… 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绝不能遗失的灵魂的支柱,他乏善可陈的生命当中,曾最重要的两个人。 在被带到无相宫伊始,为了保留这最后属于自己的遗物,燕拂衣便在魔尊偶尔离开的时刻,亲手划开心口,将那小小的冰晶藏了进去。 除了很偶尔很偶尔,他实在坚持不下去,实在需要汲取一点点温度,才会小心翼翼,将掌心贴在那个地方,珍而重之的碰一碰,借此再多咬牙坚持一点点时间。 都不敢多碰。 可相阳秋轻易便划破他最隐秘的伪装,让鲜血从被刺破的缺口如同泪一般淌下,轻而易举地取出他仅剩的珍宝,捏在青白的两根手指之间。 燕拂衣竭力抬头,散乱的发丝拂过他颤抖的眼睛,嘴唇蠕动,竟终于带了一丝恳求。 “不要……” 相阳秋终有些畅快道:“你在求我。” 魔尊自己都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愉悦。 他本是天地怨气所化,本该无血无肉,无悲无喜的万魔之首。 可多年前,一次意外的魂魄离体,让他空荡荡的胸腔中,长出了一颗属于生灵的心。 生灵的情绪对魔尊来说,是很陌生,又很……美妙的东西。 他对那种感觉并不抗拒,也并不视之为软弱。正相反,拥有情绪之后,永生似乎才有其真实存在的意义,那个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思索过缘由的“飞升”,也才有了更明确的期许。 在面对守夜人的时候,这种久违的感觉,竟又一次被激发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相阳秋才有耐心,与那个年轻的剑修纠缠这许多年,他设立轮回幻境,将燕拂衣扔进去,看他在无数的轮回中挣扎、失败,又一次次从失败中站起来,继续奋不顾身地扑进火里。 那让他很微妙地感觉到——“活着”。 但求而不得的烦躁,也同样与日俱增。 燕拂衣愈是坚定,愈是无法被摧毁,相阳秋心中积累的对于使他臣服的渴望,也便愈来愈深。 他凭什么不臣服于本尊? 他凭什么一次次被打碎,又还能一次次能把自己拼起来,究竟什么才能让他动容,究竟怎么做,才能得到那颗最坚固的、剔透的心? 现在他知道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相阳秋说,“小道君,要跟本尊——入魔吗?” 燕拂衣与他对视,那双总是沉凝冷静的眼睛终于燃烧起来,相阳秋可以轻易透过漆黑的瞳孔,看到最里面布满裂纹的魂魄。 现在那魂魄中,到处燃烧着极度的恐惧,甚至闪动出不容错辨的哀求。 他在害怕。 他第一次没能毫不犹豫,第一次颤抖着嘴唇,不敢轻易就说出拒绝。 求我啊。 相阳秋捏着那枚漂亮的冰晶,死盯着那双更漂亮的眼睛。 向我——求饶啊。 “说话。”相阳秋没注意到,他竟像一个低级的刑讯者,急躁地催促着濒临崩溃的囚徒。 他强逼着与青年四目相对:“小道君,你怎么选?” 相阳秋看到晶莹的水汽,看到那蒸腾的雾气终于凝聚成珠,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他的手背上,青年咬紧了唇,鲜红的血一滴滴从唇角落下。 他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都在祈求,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最终被违逆的怒火,烧断了那根弦。 魔尊暗红的眼眸骤然一冷,两指用力,很轻很轻地一搓。 触手温凉的冰晶,在他指尖轻易化作了粉末。 银色的霜尘就好像流沙泻落,带着很温柔的波动,化作一道缱绻的风,又化作两道极为微淡,眼看行将散去的灵魂。 在那个瞬间,相阳秋暗红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完全僵住了,就好像有人将他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一股脑刺进那颗颜色灰败的心脏。 他看到那张过于熟悉的脸,嗅到过于熟悉的灵力波动。 可女人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很温柔地试图擦去燕拂衣眼角连串的泪,带着最沉重的愧疚和心痛,在她愧对经年的骨肉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 “宝贝,”她说,“娘一直都好为你骄傲。” 第81章 如果说相阳秋漫长的生命当中, 还有哪一刻如此刻般绝望,到思绪都不能转动,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 恐怕只有当年, 远隔仙魔结界, 看着那个女人, 就死在自己眼前。 也或许,就连那时都不若此刻。 一个人耗尽心血,汲汲营营以求的东西,在毫无征兆的时候猛然实现, 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冲击到神经僵直的狂喜。 而在下一秒, 一切梦想和希望便瞬间烟消云散。 就比从未出现过, 都让人无法接受,心神巨震, 恨不得撕裂自己的骨头和血肉, 也烧成一捧无知无觉的灰烬。 相阳秋自己都说不清楚,在经历过当年的事情之后,他一心想要成神的欲望里,有多少掺杂了私心, 有多大一部分是因为, 对虚空中是否能聚拢故人的魂魄,存了一丝侥幸。 他竟不曾想过,燕然的最后一丝残魂, 曾离他那么近。 ……当年他们,其实没能一起度过多少甜蜜浪漫的时光。 自从燕然将他从濒死之际救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逃命。 相阳秋一开始伤重,还得燕然照顾他。少女是急性子, 时常飞出去好远,才想起来后面仍跟着不良于行的伤患。 有时想起得晚了,身影就真会消失在相阳秋的视野里,他心里发慌,便也会不自觉示弱。 青年拄着木杖,跌跌撞撞地走,会柔声请求:“燕然,你等等我。” 急性子的女侠便又会从前方飞回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又小心避开他的伤。 “怎么这么慢,”她没好气地数落,“追兵都要追上来啦。” 相阳秋朝她笑,他知道自己生得好看,燕然也喜欢这种好看。 “……所以我爹说,路边的野男人不要捡,”少女便打退一波追兵,又灰头土脸地抱怨,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谁叫我就这么色迷心窍了呀!” 相阳秋垂着眼睛,去拨弄山洞里小小的火堆,他肩背挺直,似乎不为所动,却有一点红了耳朵。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姑娘。 因此不知如何回答时,便厚着脸皮,一声不吭,生怕有句什么话说错,便会把人气走,再也不回来。 燕然静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跳到他面前来。 他们一时间离得那样近,呼吸相闻,他都能看到她瞳孔里细碎的金色。 相阳秋整个人绷得像要撑断的弦,他一动也不敢动,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燕然“噗嗤”一笑。 “你脸好红啊。”女孩儿故意晃晃脸,相阳秋的瞳孔便不自觉随着她的影子晃动。 “不逗你了,”燕然退开去,豪气干云,“放宽心,本女侠救人救到底,不会半路上把你扔掉的。” 第97章 ……虽然是一起在腥风血雨里走过,可他们还是互相了解了很多事。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竟是名门正派逍遥道宗掌门的女儿。可燕然又说,其实“她爹”根本没有成过婚,她身上还有半妖血统,父亲想瞒,其实根本瞒不住。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有个很厉害的大师兄。可燕然又说,她不喜欢那个大家都交口称赞的家伙,如果以后再有小师弟小师妹,一定都要告诉他们离大师兄远远的。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曾被一只很有灵性的白兔救过命。燕然又说,她从那小妖身上,能感受到极为亲近的气息,说不定……说不定,她素未谋面的娘也曾抱过那只兔子呢。 ……都是这样乱七八糟,又天马行空的话。又到很后来很后来,相阳秋才知道,燕然竟然有了他的骨肉。 那时他们已经被迫分离,只不过一方以为是生死永隔,另一方却被生生困于深渊樊笼,只偶尔能透过封印极小的裂隙,看到属于人间珍贵的浮光掠影。 他发疯似的想要冲破封印,想要回到人间去,他明明答应过那个女孩,明明做出过承诺,会永远在她身边,永远保护她不经风雨。 可她在风雨中飘摇,一生所有的苦难,偏偏都是他带来的。 后来燕然终于死了,死在一个血色漫天的雪夜。 那是一种相阳秋从未感受到过的——即使是千年之前与谢九观决战,被吾往一剑刺中心脏时都不能相比,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撕裂,被生拉硬拽地拖出血肉之躯,又在油里浸过一遍,扔进火中去烤。 他顺势燃烧了不止千年的修行,生生撕下半副魂魄,竟然真的得以侥幸从裂隙中逃出,扑进那片火光烈烈的山谷。 燕然的最后一丝灵魂还未散,相阳秋很多年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了她,竟能生生多撑住一炷香的时间,撑到他赶到,将半身修为全部倾入,指望着将最后一点残魂留在人间。 只是,那种生化之力,对一只天生代表毁灭的魔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了。 相阳秋那么做了之后,撕裂到人间的半魂便被天火灼烧,烟消云散,他又被打回到永镇深渊的躯壳,重伤沉眠,多年未醒。 那往后经年,相阳秋总是想起,又不敢触碰,他总想着当初会否是自己的幻觉,燕然的残魂是否真的有被保下,会不会已经逸散在虚空之中。又是否在他成神之后,还有最后的一点希望。 九州之大,他派出去寻找蛛丝马迹的那些魔,没一个能找到她。 最接近的一次,是封印刚破的时候,一只刚好在人间边陲小城的元婴天魔。 那时消息已经传进无相宫,说似乎有尊上吩咐寻找的气息波动,那座小城名叫墨襄,气息就逸散在小城周围,还待再行探查。 多年以来,真真假假的消息,相阳秋已经收到太多,他对那些消息很谨慎,即使大多虚假,也不会太过惩罚上报的魔,生怕探寻者战战兢兢,反而漏过了关键。 可即使如此,在封印刚破,魔域就要打算大举进攻人间,而不弃山的老道士们还在不断捣乱的情况下,他终究还是疏忽了一点。 那天魔再未传来第二条消息,以至于第一条消息也渐渐被遗忘,被归纳到成百上千,没有后续的虚假奏报中去。 …… 冰晶碎裂之后,被收拢在其中的两道魂魄,能够存在的时间很短。 短到只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目,短到燕然说完一句话,李浮誉就没有时间再说了。 他便只握住燕拂衣的手,将最珍贵的告别留给另一个人,然后在完全消散的瞬间,努力试图对他承诺: “我们会再见。” 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听到。 最后的霜尘飘散殆尽,虚空之中,刚才存在过的两道魂魄,就好像是幻影。 燕拂衣睁着眼,魂魄带来的最后一点闪光映在他瞳孔深处,像是深渊中挣扎的烛火,终究被溺死在一片黑暗里。 他的嘴唇颤抖,连呼吸都忘了。 “不……” 这声音是从另一边传来,相阳秋好像从把他捆缚原地的千万根针里挣扎出来,踉跄地扑到刚才有人影存在过的地方,却抓了一个空。 他疯狂地扫视整片虚空,双眼红地几乎要流出血来,青白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却仿佛连刚才冰晶碎在指尖的触感,都遥远得像是幻觉。 “噗”的一声,无所不能的魔尊竟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的腿发软,再也看不出那种强大到莫名的非人感,竟软到跪在地上,手腕都颤到支撑不起身体。 相阳秋的手指痉挛着用力,不知想从哪儿再抠出逸散的霜尘,指甲都翻卷起来,露出狰狞的血肉。 “不……”魔尊的声音几乎从未这样虚弱,“别走。” 他慌乱地想向不知名的方向追去,却终究只能惶然地匍匐着请求:“燕然,燕然,你等等我。” 这是魔域最深处,无相宫的主殿,连修为最顶尖的大护法都不敢在左近喧哗,本该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可相阳秋却听见有人在尖叫,听见哀嚎,听见不成调的语言,在他耳边变成某种尖锐的嘈杂。 ……你说过的,不会在半路上把我扔掉。 明明已经竭尽了全力,明明已经在漫无希望的时间里,等待了那么久。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眉心感觉到属于人的触摸的时候,相阳秋的意识都几乎已经模糊了。 他在瞬间竟又仿佛嗅到熟悉的触感,豁然抬头,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是,是那小道君。 燕拂衣的脸上殊无血色,他不知何时从那锁链中挣脱出来,左手一指点住半跪着的魔尊眉心。 某种奇异的波动从他的指尖传导过来。 相阳秋闷哼一声,他的心——几乎不可能的,比刚才更感到了千百倍的疼痛。 其实明明他只要一翻手腕,强弩之末的守夜人便不会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他能从那非人的痛楚下挣脱出来,能硬生生打断燕拂衣——不论他正做什么。可他没有。 相阳秋几乎是贪婪的,将目光放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他感到荒谬。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他既没有体察到那冰晶中究竟是谁的灵魂,也没有发现,这孩子的眼睛,与他母亲的,那样相像。 这样才对,明明这才该是他的孩子,与他从血脉灵魂中最紧密地相连。 他与燕然的孩子,是该这样。是世上最晶莹剔透的那枚冰晶,也是夜空中永远皎洁的星月。 在魔尊痴醉的注视中,燕拂衣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反射出来。 他就好像是被设定好程式的傀儡,将从冰晶之中逸散出来的最后一缕情丝,附上金霞交予他的符咒,打入魔尊的识海。 他的身体这样做,意识却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无处可落,就好像是飞翔太久,却始终找不到巢穴的飞鸟,在连一次翅膀都无力再挥的疲倦中,沉进一片幽深稠密的海底。 心脏好像已经不会跳了。 他做完最后的动作,甚至都没有放下手,整个人就像突然失去控制的人偶,七零八落地向后倒去。 相阳秋下意识伸手。 青年柔韧修长的躯干倒进他的臂弯,像被抽了骨,没有一点能“撑起来”的生命力,他好像终于放弃护持自己的灵魂,任由知觉逸散进冰封的深海,任由自己的生命,也朝无尽的深渊中坠去。 相阳秋摸到了满掌潮湿。 他愣了一下,翻开的掌心抖得眼前一片模糊。 那上面全是血。 人怎么会有那样多血,又要经受多么痛苦的折磨,那样多的血才都会争先恐后地涌出躯体,像逃离一个给予无尽痛苦的囚笼。 那样多血,每一滴都来源于他,又每一滴都由他亲手施加的折磨而落下。 相阳秋全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想起那一夜,在陷入沉眠之前,他最后看到一眼人间的星月,他对不知是否仍存在的燕然的魂魄立誓,每个字都恨不得用刀子刻在心上。 他曾说:“至少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让他无病无灾,永不受伤害。” 他立誓:“哪怕我死。” 第82章 无相宫出了大乱子。 先是少尊大闹乌毒牢狱, 将整个乌毒几乎拆个干净,还与尊上针锋相对,只为保下那个从仙门带回来的守夜人。 这也罢了, 魔修生性肆意浪荡, 虽然近年来有魔尊约束, 可荒唐事也干出不少。 不少魔觉得少尊胆子未免太大,可也不出奇。 出奇的是,屹立上千年的主殿,突然塌成了一地废墟。 主殿塌得毫无预兆, 甚至都没多大的声响, 就好像有至强的力量从内部毁掉了房屋的每一根立柱、每一块砖瓦, 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齑粉。 第98章 原本耸立着屋角飞檐的华丽殿宇,顷刻间变成了一地厚厚的粉尘, 风一吹过, 飘散得到处都是。 留在无相宫的护法只一闪念,便都聚集过来,可最先赶到的竟是少尊,他看着那飘散的飞灰, 脸色青白不似人色。 大护法百里神凝眉:“出什么事了?” 没人能回答他。 相钧身形晃了晃, 就想往废墟中冲去。 幸讷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竹子精修长的手指像要抠进相钧的骨头,像一把铁钳, 生生将他钳在原地。 “他、他还在里面,”相钧有些失控地喃喃, “老师,我不能——” 可他被幸讷离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卡住了,那双深碧色的眼睛竟收缩成针尖大小, 紧紧盯着原本是殿门的地方,指关节都用力到青白。 “待着。”医尊护法很简短地命令,“如果我叫你跑,就马上跑,有多远跑多远,再也不要让尊上看到你。” ……什么? 相钧一愣,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想确认燕拂衣是否还好,是否还……活着。 那字眼带出的某种可能性,让他狠狠打了一个寒颤,连两腿都发软,恨不得直接坐倒在地上。 他就不该把燕拂衣留下,不该答应这最后一天的期限……可若是当时不答应,他又哪里有能力把燕拂衣从魔尊身边带走? 说到底,还是他太弱了。 相钧咬紧牙,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太弱了……所以连最爱的东西都保护不了,太弱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所有事。 凭什么魔尊就可以那样轻松地超乎所有人的强大,凭什么他从诞生伊始,便注定是这世界上最强的、连天道都杀不死的魔? 那么他又算什么。 同样继承了魔尊血脉,却被狠心抛弃,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想起过的他,又算什么。 ……就在这时,有一道瘦高的身影,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之中走出来。 相钧还没有看清楚,却感觉幸讷离猛地绷紧了。 他的老师二话不说,一把推在他的后背,斩钉截铁地小声道:“快跑!” 几乎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种浓郁到可怖的威压,突然充塞满了整个空间,无相宫中,不论是聚集在主殿门口的护法,还是边缘处打扫的低等仆役,在一瞬间全部跪下去,被血脉威压按得直不起腰。 相钧是唯一幸免的一个,来源于他同样继承于魔尊的血脉,他被幸讷离最后一道掌风推出好远,完全下意识地遵从了对方的话。 幸讷离或许荒诞不经,或许满口从没个正经话,可他严肃起来的时候,判断从未出过错。 相钧用尽自己此时能发挥出的最大能力,转身就跑。 他已隐约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因为在冒险看向主殿的最后一眼里,他看见浑身浴血的魔尊,连那身质地极好的衣袍都在爆发中变得破破烂烂,怀中却小心翼翼,以最不容置疑的姿态,护着一个人。 …… 相阳秋一刻都坐不下去。 高深莫测的魔尊,极少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时刻,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偏殿里,他死盯着正给燕拂衣诊治的幸讷离的背影,焦躁到来回走动,发出让幸讷离冷汗直流的脚步声。 “……尊上,”幸讷离强顶着压力开口,“您再这样,我就真听不到小公子的心跳声了。” 相阳秋猛地停住脚步。 他脸色阴沉,没有问那狡猾的属下是如何看出来燕拂衣的身份,也没有多做询问的意思,只是开口阴寒,如同九幽炼狱的寒冰。 “若出了差错,你便早日去寻相钧。” 幸讷离默默一抖。 他知道瞒不过魔尊,他是前少尊的老师,今日又冒着风险在,在尊上面前推了相钧一把,如今不论如何,在尊上眼里,他恐怕都与那只狸猫被绑在一条船上。 虽然,这也不算冤枉他就是了。 可如今相阳秋根本顾不上一个冒牌货,他甚至连想都懒得想,相钧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为什么也会继承他的血脉,明明也是他的孩子。 魔尊不在意,魔的血缘观念本就淡泊,更不用说怨气所化、本该无血无肉的万魔之尊。 相钧竟敢拿着燕然的遗物骗他,让他不知多少次失去认出燕拂衣的机会,该杀。 可也多亏他舍命一保……多亏他,还来得及把燕拂衣救出乌毒。 因果连线早已缠成一团乱麻,别说理清,相阳秋现在想都懒得想,他一心只扑在燕拂衣身上,拼命思索,怎么才能保住他的命。 高高在上的魔尊,如今瞳孔微缩,眼神空洞,眼中慢慢都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面上、颈上都浮现出清晰可见的青筋,脸上全无血色,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到现在指尖还凉得发麻。 他根本不敢想,从始至终,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怎么会错得那么离谱? 即使是有相钧从中作梗,即使是有老不死的天道开的恶劣的玩笑,可他怎么就会一点都认不出来,就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原本……原本曾有很多机会,一切都不必走到这个惨烈的地步。 他本该在见到燕拂衣的第一眼,就有所察觉的。 燕拂衣有那样的一双眼,他的姓名,他的出身,还有他的性子,他的灵力,甚至那魇种在他身体里,开出的一朵缀满碎星般的、晶莹剔透的消愁花。 魔尊接受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阻碍——或不如说,虽然一直都未曾真的察觉,可他潜意识里也会觉得,这样才对。 他的儿子,该是那样才对。 也只有那样的孩子,才会真的是他与燕然的孩子。 我怎么会那么愚蠢。 那颗很艰难才生长出血肉的心脏,好像被一只重锤来回揉搓,相阳秋竟又仿佛回到当年在人间转生时,那具由他重伤的魂魄支撑出来的肉身,才能感觉到属于人类的撕心裂肺,被酸涩之气逼得几乎要窒息。 相阳秋想,这一次,他可能真的输了。 这是一个多么精妙的布局,又是一场多么残忍的玩笑。 可即使是他违逆天道,理当被严惩,燕然与……与燕拂衣又做错了什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被扯进这场漩涡,凭什么要遭受这些苦难! 躺在床上的身躯突然很轻微地弹动了一下,燕拂衣紧闭着双眼,似乎无知无觉,他白皙的脖颈从前总立得那样直,如今却好像一朵折断的花,柔软地垂在枕上,随着身体的震动,更多鲜血从唇角溢出,染红了每一寸皮肤。 相阳秋只是看着,都感到眼球刺痛。 他想,如果真的要惩罚我,何不让我代替他。 身为魔尊,相阳秋其实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情有什么错。 那都是他生来便该走的路——杀人,灭世,成为无数生命最深刻的梦魇,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用处而诞生的,天道却又要以此来惩罚他,算是什么道理? 可燕然告诉过他,人其实可以选择自己的路。 那年在人间,一个名门正派的女侠,一个堕落入魔的弃子,在九州红尘中互相扶持,走过一段好远的路。 燕然告诉他,他是被逼入了魔道,可魔道正道,原本并无什么分别,只要他守住内心的路,就很配得上与她同行。 燕然告诉他,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像早上起来沾染着露珠的小草,像黄昏午夜在枝上沙沙作响的叶片,像山峦上跑走的白兔,像溪水中闪亮的游鱼。 燕然告诉他,他被人逼到这样的境地过,可以有仇怨,可以去报复,但至少要知晓这样被逼迫的痛苦,从此以后,不要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不要让自己也成为最丑恶的样子。 燕然告诉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即使是敌人,去折磨屈辱他也没有意义,即使是最卑劣的生命,至少也值得一次有尊严的死亡。 …… 可他竟都忘了。 我忘了。相阳秋心想,他执着于曾受过的痛苦,执着于找回失去的爱人,却竟都忘了,爱人一字一句,与他说过的话。 他做错了好多事。 可即使天道要将他挫骨扬灰,让他万劫不复,有本事,就冲着他来啊。 折磨一个那样好的孩子算什么本事,湮灭了一个那样好的魂魄,又算什么道理! 即使在身处敌对的时刻,即使在没日没夜的思索怎么骗取守夜人道心的时候,相阳秋也会在很偶尔的独处时承认,那是个很让人喜欢的孩子。 是会让他这样的魔头也心生喜爱,是会让深不见日光的渊底也能窥见温暖,即使以尘雾之微亦能补益山海,以萤烛末光仍念增辉日月的人。 和他的母亲一样,会御剑长空崩山裂河,也会俯首犹怜草木青青。 好像是他不配,能拥有他们。 所以现在,皆经由他的手,他们都要被收走了。 第99章 “尊上……尊上?” 幸讷离小心翼翼地说:“小公子伤得太重,这还在其次——身体上的伤,属下竭力一试,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他的魂魄……” 相阳秋浑身一震,强忍着扯着幸讷离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的冲动:“他的魂魄怎么了?” 幸讷离偷看他们尊上一眼,很不敢直白地告诉他说:“碎了。” 他斟酌着措辞:“他的魂魄受创太重,恐怕被暂时封印了起来,属下无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天道封印。” 相阳秋忍不住发出失控的声音:“他是天道亲自设立的守夜人,是天道的守护者!天道如何会封印他的魂魄,你敢欺瞒我!” “……”幸讷离告诉自己,和医闹家属没有道理可讲,“正因他是守夜人,他的性命道心都与这一方世界存亡有关,天道不能让他死。” 他又看了魔尊一眼,虽然没敢说,但眼神表露得很直白: 可您老人家做的事,又实在不像是想让他活。 相阳秋愣在原地。 他好像后知后觉,终于记起了在这“最后一天”的期限里,自己怀着怎样恶毒的心思,要再最后试一试,如何打碎那颗纯净的、却裂纹密布的心。 可守夜人是个那么倔、又那么坚强的道君,即使在最后,极度的痛苦使他灵魂都濒临破裂,他也依旧不肯让步,依旧不肯臣服。 那么作为天道,最后一点保住他的命的方法,似乎便只剩下将他的灵魂重重封印起来,无知无觉,无喜无悲,方可指望着在那酷烈的精神刑囚之中,保留一线生机。 相阳秋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向后退,高大的身躯不断往下倒,最后倒进他平时总依靠的榻上,几乎都动不了。 幸讷离便也眼观鼻鼻观心,没敢继续说。 过了良久,魔尊方才又开口,他的声音疲惫,似乎透出一种独属于上了年纪的老人的苍凉。 “还有什么办法?” 幸讷离立刻领悟,尊上这样问,是低头认输。 他竟如此轻易认了输,不再执着与天道角力,不再追求虚妄的神位与永生,他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为自己所在意的东西退步,愿意接受任何还有希望的尝试。 幸讷离沉吟片刻,老老实实说出他所知的,最后的希望。 “九观树,”幸讷离说,“剑仙他老人家当年以‘万物生’入道,神魂中都带有无限蓬勃的生化之力,或可扭转乾坤。” 相阳秋问:“可是要我将那树炼了丹,喂给他吃?” 幸讷离吓了一跳:“不可不可不可,九观树绝不能出差错——尊上,剑仙当年境界是比您、咳咳……他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那树能接引天道,正好小公子也是天道承认的‘那个人’,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借那树的——” 幸讷离都没有说完。 绝不允许任何魔擅入的殿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传来百里神极为小心翼翼,却也抑制不住,透露出兴奋的声音。 “尊上,尊上,”百里神恭敬地隔门禀报,“延宕川传来消息,阵眼已破,那守护人间的封印,马上就要消散了!” 幸讷离:“……” 相阳秋的眼皮危险地一条,他五指成爪,殿门骤然破裂,魔界最强大的百里护法被隔空抓来,脖颈砰地掐在魔尊掌心。 “九观树呢?”相阳秋危险的声音中,含着不容错辨的颤抖,“那棵树怎么了?” 百里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瞬间感到死亡的迫近,又不敢不答,连畏惧的声音都只能被硬挤出喉咙。 “九观树……倒、倒塌了。” 第83章 即使是最擅风险预警的万丈点星斋, 同尘道尊庄和光也没有想过,九观圣封,甚至都没有护持完人间最后一百年。 那期限只延续到区区一半, 随着九观树倒塌, 封印便被轻而易举地破了。 九观树倒, 甚至不是因为魔尊多么无所不能,魔族多么强大善战,而仅仅是因为,在守阵的修士中, 出了叛徒。 叛徒砍倒九观树, 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在仙魔大战中受伤太重, 多年来昏迷不醒,在尝试诸多途径都无果后, 他听从了擅魅惑的妖魔蛊惑, 以为那棵巨树倒塌时逸散的仙灵之力,能弥合他儿子碎裂的元婴。 然而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九观树倒了,他儿子也依然没有醒来。 因为当年那位修士元婴破裂, 之所以没有死, 正是因为在封印降下时,九观树最后散放过一次“万物生”的生化之力,堪堪保下了一群幸运的修士, 给他们吊住了渺茫的生机。 那之后,在九观圣封的护佑下温养百年, 幸运儿们便自会醒。 但如今树倒了,封印破了,九州最后一处充斥着“万物生”的领域, 再也没有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日后,随着调查,随着人们口口相传,慢慢让每个人都清晰明了的。 而在当下,镇守在延宕川的修士和凡人们,只觉得天要塌了。 因为九观圣封许进不许出,人类可以去魔族的地盘,而即使是魔尊那样的强者,也没法通过封印,到人间来。 因此所有人都疏忽了,不论是各大仙门,还是大夏皇朝,所有人的精力都被放在拦截上——不让人和妖进入封印去,拦住所有试图冒险寻宝的人。 怎么能想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去毁坏九观树。 那简直是违反正常人思维逻辑的漏洞,是即使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人如梦方醒,都会冲口而出一声“荒谬”的事。 可是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那棵通彻天地的大树就那样缓缓倾倒,像一个终于倒下的守护神,遮天蔽日的树冠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茫。 ——没有任何人能将那些逸散的能量吸收入体内,它们全都像感应到某种召唤,义无反顾地向天外飞去,像一群在夜空拱卫月亮的星星,拖着漂亮的尾巴,不再有一丝留恋。 有人开始痛哭失声。 哭声仿佛会传染,越来越多,连成了片。 从延宕川最中心开始,伴随着无数被放出的灵符、仓皇赶去送信的信使,这桩天大的噩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散播出去,转眼传遍了九州。 一盏盏灯火渐次亮起,一个个家庭被惊醒,空气中仿佛蔓延着某种无法逃离的浓郁哀伤,让所有人在惊慌失措的同时,本能地感到悲哀,本能地流下眼泪。 深夜的城镇都开始喧闹起来,无数人走上街头。 即使是名山大川,各大仙门所在之地,钟磬之声在子夜突兀地响起,无数修士驾驭着各自的法宝,升上夜空,面面相觑着,都在同门脸上看到相似的泪痕。 “九观树倒了?” “怎么可能!不是说至少能坚持一百年吗——” “那封印、封印呢!” “魔族又要杀过来了,救命,我不想死!” “那个守夜人,他是不是还在坚持,他不放弃的话,是不是我们也不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的!九观树怎么会倒?自我记事起它便屹立在延宕川,它怎么会倒!” “剑仙不在了,他终于也不再护佑我们了……” ……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真的想交流,所有人都只歇斯底里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席卷成滔天骇浪的恐惧。 九观树倒了。 修真界的天都好像要塌了。 五十年前的噩梦仿佛还犹在眼前,数不清的人在可预料的末日前仓皇逃窜,却又没人知道,还能逃到哪儿去。 传言中,不弃山唯一的金仙是闭了死关,长眠不醒,连五十年前那样的大战,都没能让他出关。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上,到底还有没有可堪与魔尊一战的金仙,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可能,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不弃山的玄机仙,或许早也已经陨落了。 这片大陆,或许真的早已被神明放弃,成为诸神遗忘之地。 不弃山脚下的人,在一夜之间越聚越多。 人们还抱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祈求在末日来临之前,神明的最后一次垂怜。 或许他们能等到呢? 不弃山从五十年前便开始扇门紧闭,宣称在为阻止魔尊而努力,那现在呢?有结果了吗? 热切而焦躁的空气凝聚在那一方天地里,没有人敢腾空硬闯,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只敢双脚落在地上,仰头往那些在云端隐然浮现的群山。 不弃山是仙门之首,那一片奇迹般整个浮空的山脉,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几乎是每一个修士心中的圣地。 他们盼望着,祈祷着,奇迹能再一次发生,会有人再一次挺身而出,保护住所有人。 仙山高高在上,寂静无声,仿佛垂眉敛目,无悲无喜的神明。 第100章 …… “你、说——” 相阳秋几乎听不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什么?” 百里神呼吸困难,几乎要被他掐死,这位为魔族殚精竭虑的大护法满心惊恐,不知他们无所不能的尊上,是否又一次走火入魔了。 他眼角看到尊上后面一身绿的幸讷离,竹子精满脸惨不忍睹,拼命跟他比划“闭嘴”。 可魔尊问话,他不可不答。 百里神努力稳住声线,将刚从前线传来的大喜报,用最简短的语言,又重复了一次。 幸讷离:“……” 带不动,死脑筋真的带不动。 魔尊在一瞬间突然很安静,好像完全失去了作为生物的呼吸,连血液都不再流淌,心脏都不再跳动。 然后,爆裂而磅礴的魔气,一瞬间以他为中心爆开。 那是一场太过巨大的爆炸,比之先前,使主殿灰飞烟灭的那一场更盛,简直要将整个无相宫都夷为平地。 爆裂的气流唯独绕过了一张床,其余的,都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推去。 幸讷离早有准备,一把扯住被震晕的百里神后颈,朝早已看中的遮挡物之后躲去。 可即使只被那沸腾的魔气一扫,并不擅长打斗的医尊护法都心神俱震,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心脏痛得像是也要炸开。 周围噼里啪啦的连锁反应不绝于耳,幸讷离压住同僚,很怂地在床后头趴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冒出一点头。 就与静静站在床前的尊上对了个正着。 “……” 现在缩回去,还来得及吗? 幸讷离战战兢兢,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尊上的目光虽好像放在朝他的方向,却根本都没有看他。 魔尊在注视着安安静静闭着眼的燕拂衣,黑红的魔气极不稳定地翻滚,却一丝都没有伤到在场最为脆弱的人类。 幸讷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无心无情的尊上眼中,甚至有几分凡人般软弱的潮湿。 “幸讷离。” 魔尊忽然间出声,他的声音堪称小心翼翼,就好像很怕稍微用大了力气,便会吹熄面前摇曳的烛火。 “你还有没有办法救他?” 这属实有点强魔所难了。 魔尊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幸讷离一愣,他把昏迷的百里神扒拉到一边,站直了身。 那个曾让他也感到很可惜的小道君躺在床上,深红的魔纹甚至仍在他皮肤上闪烁,其余可怖的伤口也不计其数。 命运委实是很难以捉摸的东西。 今天早些时候,幸讷离也身在乌毒牢狱,亲眼看着那时魔尊父子对峙,快要被点燃的空气一触即发,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那时候,魔尊站在与现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便是再能窥破天机的仙神,恐怕也预料不到竟还能有如此离奇的转折。 那时候,是少尊……恐怕现在已经不是了——是相钧苦苦哀求,求魔尊放燕拂衣一条生路。 现在的魔尊,所求的也是这一点。 可他又能去求谁呢? 或许,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愿意低头认输,愿意折节相请,愿意也像一个无能荏弱的凡人那样,去“求”的话。 但…… 幸讷离难得竟然犹豫,他不确定自己若说出那最后的法子,是否是对的。 他终究自己也是魔,从不愿向假仁假义的仙门低头。 他为此放弃的东西已经太多,以至于都不能想象,若有一日,会劝另一个魔回头。 那无异于向自己承认,他曾做的一切都是年少轻狂,他不惜背约负盟、义无反顾地选择的一条路,有可能是错的。 “……不弃山。” 最后幸讷离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不弃山有一口不老泉,”说出口之后,气机反倒顺畅起来,“如今即使是我,也已经对他的灵魂无能为力,尊上。” 幸讷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但不老泉夺天地气运,能无视任何法则,延续一个人的生命。” 魔尊微微一动,暗红的瞳孔终于落在这胆大包天的竹子精身上。 幸讷离心里打了个磕绊,硬着头皮说:“就……如果能至少吊住他的命,或许日后,会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又是沉默。 幸讷离反刍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忍不住暗暗叫苦。 别人不知道,他这从千年前起就跟随尊上的老魔,还能不知道吗? 魔尊相阳秋,此生最恨有二。 一是战斗时被人插手。 不论是输是赢,只要是相阳秋认准的对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他们之间的较量。 反正他怨气所化,并不会死,只要不认输,就不会输。 二是不弃山的应玄机。 应玄机在相阳秋与谢九观相斗时,永远能从任何角落、任何时机突然冒出来,偷鸡摸狗、损招尽出,才让魔尊与他最想决出胜负的那个人,最终都没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 但那有什么,那有什么? 你儿子都马上要死了,跟老对手低一下头怎么了! 不就是先暂且跟人界和谐相处,然后借着谈判去讨一口泉水喝,换我肯定立刻就去。 魔尊垂着眼睛,他暗红色的睫毛眨了一眨。 幸讷离敏锐地从中察觉出松动,他甚至看到尊上正要微微点头。 可他还是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就在这一天中第二次,被人打断了。 破房山的声音从远远的废墟之中传来,夹得像三天没吃饭。 “尊上,”这位一向粗豪的护法扭扭捏捏,“仙门……仙门打过来了。” 幸讷离:“?” 破房山继续很委屈:“我们打不过——不弃山那位玄机老祖,他他他、他出关了。” 第84章 李浮誉刚醒来的时候,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莲池,洁白的莲蓬开得正盛, 无数金鳞的鱼儿纵游其间, 仿若梦幻仙境。 然后他一翻身, 发现自己正躺在万丈高空——那莲池也是悬浮在万丈高空,好像一喘气就会掉下去。 但这对此刻的李浮誉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心脏剧痛的感觉仍残留在意识里,他想着睁眼之前发生的事, 想着燕拂衣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胸腔中就好像被人挖走一块, 疼得又要昏过去似的。 小月亮会怎么样? 李浮誉是亲身跟着燕拂衣,那五十年中都没有片刻稍离, 他知道他受到的所有折磨, 知道他被摧毁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让自己的“又一次死亡”,甚至还有他娘……他们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会不会真的, 把已经不堪重负的人彻底压折掉。 李浮誉想起什么, 立刻手忙脚乱地往怀中掏去。 他带着点惊慌在怀中摸索,打开全部的神识翻找,终于在一个很偏远的角落, 找到一点晶晶亮的星光。 李浮誉大大松了口气,如获至宝, 将那星光很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浓郁的金色灵力涌出,将之牢牢包裹起来。 其实在消散的一瞬间, 他一点都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虽然从推测看,理论上他还有救……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谁知道当年那些深不可测的大人物,布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局? 李浮誉当时能做的,只有尽他的全力——让潜藏在自己识海中的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也帮忙,将燕然岌岌可危的神魂再抢回来。 还好他赌对了。 还好……还来得及。 李浮誉一抬手,熟悉的金色灵力瞬间喷涌而出,他被那磅礴的灵气流震惊了一下,可很奇妙的,在这具身体里的时候,他便竟也能如臂使指地控制那些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冒犯了,前辈。 经历这许多事,李浮誉对那潜藏在他意识当中不知名的存在,早已有了猜测。 虽然不知道应玄机是如何跑到他意识里去的,又怎会让他在差点消散时,又进到这具身体。 但无论如何,金仙的身份和实力,他现在正需要这个。 得去把小月亮救出来。 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响。 李浮誉转身,看见一个手持拂尘的清俊道君,看上去很少做出什么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要裂了。 “……师尊?” 谢陵阳猛地跨前一步,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竟又毫无意义地重复叫了一句:“师尊!” 李浮誉所有的演技,都用在让自己面无表情上了。 为了不露出更多破绽,他震袖而起,强作威严:“我去一趟无相宫。” 谢陵阳深吸一口气,想起刚刚接到的消息,终于镇定下来。 “师尊于此刻醒来,想来是天意……延宕川的九观树,在刚才倒塌了。” 第101章 燕拂衣与谢九观神魂的关联,在轮回幻境中的某一世,李浮誉已然知晓得很清楚。 他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没再多说一个字,在瑶池仙境沉睡了千年的金仙,瞬间化作流光,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谢陵阳顿了顿,指骨无意识地在拂尘柄上弯折,朝掌教弟子打出一道灵符,也跟了上去。 不弃山下方聚集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人突然指向天空,惊叫出声。 无数人抬起头来,磅礴而中正的金仙灵气如若暖阳,给阴霾的云层镀上一层金色薄纱。然后如同利剑刺破苍穹,愁云惨雾一瞬间消散,真正的阳光直射大地。 不弃山的金仙,终于现身了! …… 仙魔两界许多人预想中的第二次大战,没有发生。 玄机仙一路势如破竹,穿过延宕川,打进魔界深处的无相宫,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天魔在他面前,都好像是路上绊脚的小石子。 就如同在魔尊面前,当时仙界的所有人,都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一样。 金仙的层次,与其下诸多境界已完全不同,在这个近万年都没有过任何人飞升成神的世界,他们已无限接近于神。 在普通修士的视角中,他们甚至看不清玄机仙过路的身形,只见一道金光飞入魔界,不出片刻,金光又飞了回来,直朝不弃山而去。 然后,如今两界中人都已可来去自如的延宕川,突然涌上了大批魔兵。 魔兵在交界处筑起厚厚的城墙,与这边还没反应过来的仙门众人隔川相对。 过了一段时间,那道城墙裂开一道宽敞的缝隙,许多衣衫褴褛的修士被放出来。 他们大多面色茫然,不知自己何以幸运到还能逃出生天。 很多人明显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一踏上人间的土地,便软倒下去,嚎啕大哭。 即使是铁塔一般的巨汉,或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白发修者,一个个全不顾忌形象,五体投地地趴在故乡的泥土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有人冲着来处不断磕头,有人惶惶然到处乱走,就连守卫上前尝试搭话,都能刺激得他们一惊一乍,立即摆出防卫的姿态,过一会儿,却又痛哭流涕地倾诉起来。 他们说,魔尊是多么多么可怕,他们曾离死亡是多么多么近。 他们说,他们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他还那么年轻,于惨无人道的抗争中,喷溅出来的血,还那么热。 他们说,能留下这条命,都要感谢守夜人。 ……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名叫燕拂衣的小道君,现今如何了。 * 云上仙宫,金色的流云缱绻温柔,终年围绕在雕梁画栋的殿宇周遭,仿佛永不止息的日光。 曾到最后都孤身一人的最后一个抗争者,正静静躺在窗前的榻上,轩窗开出一条小缝,将外面灿烂的春|光泄露一丁点,满园芍药开得正艳,荷塘里摇摆着硕大的莲蓬,雏鸟叽啾,鱼儿摆尾,都化作甜暖的风,微微吹拂起他的发梢。 他紧闭着眼,呼吸轻缓,若不是胸口还有一点微微的起伏,简直如同一副被画进画中的假人,虽风姿迤逦,却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具身体甚至真的呈现半透明的状态,看似凝实,实则却像镜中花、水中月,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散了。 这副神魂现在太脆弱了,即使瑶台就存放着一副珍藏多年的、专门准备的肉|身,也不敢贸然将之放进去。 另外一只修长的手,正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将飘散的发丝拢到耳后,极尽温柔。 “现在可以醒来,”那人屏息静气,用很轻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话,“是我在等你。”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解释:“我还活着,你母亲也还活着,没有人会再伤害你。” “你做得很好,好得超乎想象,小月亮是最棒最棒的那一个,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是你救了这个世界。” 可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没有一点动静,除了有风吹来时,能微微掀动他纤长的睫毛,会有一瞬间出现错觉,就好像他在眨眼。 但是没有,这个人已经被骗了太多次,被折磨了太久,于是连听到、理解那些温柔话语的力气都没有,累得不愿再试着张开眼睛。 当李浮誉从魔尊手里,把他的月亮抢回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终于切实地见到燕拂衣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太痛,痛到也几乎濒临破碎的极限,以至于根本没有耐心与魔尊周旋,或跟他做什么“关乎仙魔两界未来”的谈判。 李浮誉自始至终都只能看到那一个人,他的心就是这样小,总是很自私,爱一个人便已经被填的很满,再没有多余的空隙,去爱什么苍生。 他只是一个来自于既没有仙魔、也不见血泪的和平世界的,普普通通的世外魂魄。 他只想他的月亮好好的。 李浮誉紧咬着牙根,却把面上神情仍维持着松缓,不论他心里如何暴躁到恨不得撕碎什么东西,也在想万一燕拂衣会突然醒来,不能第一眼,就看见那么狰狞难看的一张脸。 他把柔软蓬松的被子又掖了掖,确保没有露出一点苍白冰凉的皮肤,充满生机的金色灵力涓涓流淌着,不间断地灌注进昏迷者的胸口。 还是没有一点可能会醒的迹象。 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师尊,三师妹将精挑细选的丹药送来了,您不若歇一歇,这本源之力……” “无妨。”李浮誉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拂衣,一点不愿分神。 可他又想起燕拂衣会露出那种不赞同的神色,只得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扮演一个德高望重、普度众生的金仙,“谢陵阳谈得如何了。” 来人是应玄机的大弟子,道号渊灵,主修道法,是不弃山七名尊者中,最擅天机推衍的一位。 不弃山名义上的掌门是谢陵阳,可他谢陵阳算是作为最强战力被推出的门面。实际门派运行诸多杂事,仍是大师兄与二师姐分别负责。 不过,如今仙门魔族都各有一位仙境上尊,两界终于位于同一个水平面。 虽然两位上尊如今的心思,都放在了同一件别的事情上,可关乎仙魔关系、厮杀止战……大战猝然停下,要谈判推拉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那些李浮誉绝没有耐心管的,他当日只抢回了燕拂衣,魔尊竟未做丝毫拦阻,事实上,那魔头看上去,比他还要失魂落魄一点。 李浮誉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只需现身,作为一个震慑,告诉魔界他们不再一家独大,然后留下了跟过去的谢陵阳,所有需要谈判解决的事,都由他负责。 渊灵真人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轻轻放在床边案上,并不多劝。 “仙门俘虏已尽数放归,无相宫毁坏得很厉害,魔尊无心管事,现在事情是小师弟与幸讷离在谈。”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师尊的反应。 可李浮誉不为所动,连垂下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渊灵心里一跳,没再多说,行了一礼,静静退了出去。 第85章 李浮誉会想, 他当时若再晚一步,是不是就真的再也来不及了。 他也会想,即使已经用出了最快的速度, 但会否也已经太晚, 有人不择手段要将月亮拉进泥沼, 那难以挣脱的每一分痛楚污秽,他都看得那么真切。 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早一点告诉燕拂衣他还活着,早一点把他从那鬼地方救出来, 或至少早一点, 在九观树倒塌之前, 在他完全封闭意识,成为一尊不言不动的神魂雕塑之前, 告诉他, 他的家还在,他还可以回家。 李浮誉知道,在自己“死”后,其实一直以来, 燕拂衣都很尽力, 把一切都做好。 他努力做一个端方守礼的大师兄,在掌门闭关的情况下,竭力撑起一整个大宗派的运转; 他试着成为那么多人的守护者, 不仅要照顾白眼狼弟弟,还要忍受李清鹤的恨与报复; 他也没忘了除魔卫道, 五年,三百余次……他几乎从没有休息过,只要一有空暇, 就会走遍九州,去修补那些曾有裂隙的结界。 ……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可李浮誉只宁愿,燕拂衣能不那么好一点,甚至能自私一点。 他与燕拂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十年,却一心沉浸在对那人一身风骨的喜欢里,却忘了教给他,也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他做错了。 李浮誉对自己说,你错得好离谱。 一点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粉丝,你穿越到这本书里,来到你喜欢的角色身边,却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当年第一次发现李安世在做的事,看到那小小的孩童身上可怖的伤痕,他究竟为什么还要对原身的生父留有期待,只与他大闹一场,却没有干脆带着小燕拂衣,离开昆仑那个龙潭虎穴呢? 第102章 那时的李浮誉穿越不久,他从一个安详平和的法治社会来,遇见虐待儿童的人渣虽然很糟心,但他还记得“原书”内容,还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燕拂衣”就是该在昆仑长大,他一定会长成那个自己最喜欢的角色,成为众多弟子景仰的大师兄。 ——是他的错,小月亮不是一个“角色”,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有什么该不该,他的人生如何度过,路要怎么走,该让他自己决定才对。 殿里焚着很清雅的香,李浮誉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注意到,香点起来之后,不言不动躺着的人,眉眼之间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那么一丁点。 因此他翻箱倒柜,将此间所有这种香都找出来,就堆在床边,一炉接着一炉点。 他看着燕拂衣,很想叹气,又很想把他抱进怀里。 可这些日子了解到的事,那延续千年的棋局和谋算,那些将自己都当做棋子的天道博弈,又实在惨烈绵长到令人肃然起敬。 面前躺着的这一个,虽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月亮,但又不全是。 他还是千年之前那位剑仙最后的魂魄,谢九观的记忆只是被暂时封印,他是甘愿自投轮回道,甘愿以己身命运为柴薪,成为那个一肩挑起一界安宁的守夜人。 原来燕拂衣,真的就是谢九观。 李浮誉弄不明白,是谁使了怎样的手法,竟都能预料到相阳秋的手段,能在他的轮回环境之中,早早埋下那个记忆的匣子,让他得以从中窥得一线天机,对当年的事情,有了些许了解。 他在那里看到那么多东西,连燕拂衣此刻,都未必记得清楚。 千年以前,十二金仙都尚在时,仙界实力强盛,并非真打不过魔尊相阳秋。 他们之所以旷日持久地对峙、摩擦,让仙魔两界终年不得安生,是因为魔尊的存在属实不讲理——他是个怎么杀,都杀不死的东西。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杀不死的魔尊,力量却在不断增强,终有一天,他会强大到金仙们联合起来也无法战胜的地步,到那一日,不仅是这一方世界的末日,待魔尊破碎虚空而去,将在无数个小世界中为非作歹,遗祸千秋。 是谢九观,提出了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 根据最擅天数的应玄机推衍,以魔尊现在实力增长的速度,最迟千年之后,便是末日大劫。 他会逼着天道设立守夜人,会使出千般手段,彻底碾碎那颗可怜的心,就像在那之后碾碎整个世界。 谢九观说,或许该由他去——他诞生于昆仑之巅,以万物生入道,道心广纳乾坤,最是坚固,或许能多撑一些时间。 谢九观说,剑道纯直,不擅谋算,还请玄机兄多思多虑,想想能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文章,让魔尊生出一颗属于人的心来,便也能如人一般死去。 谢九观说,不必顾惜他的性命。 应玄机自然不愿同意。 李浮誉不晓得当年,应玄机究竟有没有开过口,也不知谢九观有否知晓,但他站在一旁,以旁观者的视角,太容易便能看出,应玄机是爱着谢九观。 他如何能够答应,以所爱之人的性命做筹码,去赌一个几乎是以命换命的结局。 可时局紧张,谢九观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其他金仙的支持,十位上仙从旁协助,共筑大轮明王阵,纷纷以身化天地,重入轮回。 只为将魔尊困住千年,让剑仙神魂遁入天道缝隙,带着上仙烙印,去成为那个千年之后的守夜人。 李浮誉无以想象那曾是多么恢弘悲壮的场面,轮回幻境中,也没有那么详尽的呈现,他只能结合在此间修真界听到的那些传言,得知当年的事情,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样的。 世人只知上一次仙魔大战,十位上仙尽数陨落,剑仙以本源巨树,化作大轮明王阵眼,守护了人间百年安宁。 却无人知晓更深一层的博弈,不知唯一活下来的那位神仙,端坐在不弃仙山高高在上的瑶台,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谢陵阳提出来的那个法子,恐怕就是应玄机在千年的思索推衍中,得出的唯一答案。 只有让守夜人的情丝都燃尽,才能为这场漫长的棋局,画上一个悲凉的句号。 或许也是因为完成了使命,又遭受太多磨难,那棵巨树才会在瞬间掉入最虚弱的时刻,以至于能被一个小小的修士,轻易推倒。 但也没有关系,因为任务已经完成,魔尊已非不老不死之身,而人间中,仍有一位金仙活着。 谢九观竭力试图盘活这一方注定终要走向灭亡的世界。他终究做到了。 李浮誉叹了口气。 他不知该作何感想,若是从前还能怨怪天道,为何要为燕拂衣安排如此坎坷的命运,可如今他却知道,那样的命途,都是他自己选的。 不利用谁,不拖累谁,在这场局里,唯一被当做棋子、为承接天地怨气粉身碎骨的,只有他自己。 ——九观树倒塌之后,支撑着神魂转世的最后一根支柱也被破掉,再神魂也丧失生念、四分五裂的情况下,那具被摧残到极限的肉|身,便如同被捏碎的冰晶一样,化作万点星尘。 好在相阳秋反应极快,用魔气生生拉扯住将要逸散的神魂,李浮誉又及时赶到,拼尽全力,才保得他神魂未散,带回不弃山。 可人始终醒不过来。 像一只飞了太久,已经太过疲倦的鸟,一旦坠落,即使被呵护着治愈折断的翅膀,也连挥动的尝试都不愿再做。 李浮誉不知道,在应玄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玄机仙的魂魄又去了何处,怎会让他这个局外人出现在这里,掌控了一位金仙的身体。 他只是贪恋着命运的馈赠,守在燕拂衣身旁,一步也不愿离开。 自从他“死去”,已经过了五十余载。 他有那么多年的时光,不能真的触碰到所爱之人的脸,即使后来魂魄凝成实质,能让燕拂衣感知他的存在,可那与切切实实的相拥,一点都不一样。 “小月亮,你要快点醒过来。” “先前渊灵来说,有很多人都在问,我有没有救回守夜人,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有好多好多人,希望你活着。” 李浮誉一直一直说着话,他有太多话想说,于是得很小心地从中挑拣,选择燕拂衣可能会想要听到的,可能还能引起他的一点念头,想再看一眼这个人间的。 “我说过,会等着你回家,我一直在等你。” “如果你想去拂衣崖,我们便再去,如果你想重建千千万万的拂衣崖,我也一直都会帮你。” 李浮誉赶去无相宫的时候,隔着生死,隔着时间,再一次想拥抱他的月亮,却都触碰不到他的衣袖。 半透明的神魂的手,从他的手中穿过,软软地落下去,像一捧接不住的水。 “我先前在冰晶中的时候,有很多话不能说,但我没有骗过你。” “我说,我是你的‘系统’。我说,我是独属于你一个人的,为你而生,为你而来的,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东西” “我是说真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你的粉丝……哦,你也不知道粉丝是什么,粉丝就是,不论如何,都最希望你好,最喜欢你的人。” “虽然在我看到的情节里,你与现在的处境,一点都不一样,可我不是因为那些处境喜欢你,不是因为身份地位喜欢你……可能在我真的穿越进来之前,我也只是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的喜爱的角色,但我喜欢的,也是你最纯粹的心。” “现在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了。” 李浮誉很轻很轻地俯下身,他不想把被子掀开,让任何一丝冷气进去,因此不能握住燕拂衣的手,只能很冒昧地,擅自去吻一吻他的额头。 “你是我最爱的人,”他小声自白,“我请求你,睁开眼。请让我爱你,哪怕……你不愿成为我的爱人。” 第86章 神魂不言不动, 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可是没关系,李浮誉有太多、太多的话,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跟他讲。 他要一直讲, 直到燕拂衣睁开眼。 因为, 他可能就会像他们还年少时一样, 因为终究被打扰了修炼而有点不耐烦起来,不耐烦也并不说,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看。 那样被看着的话, 少年李浮誉便会不自觉结巴起来, 他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脸红。 但是总之, 他很快就会不自觉地安静,然后燕拂衣便满意地收回目光, 去做他想做的事。 这样想起来, 即使是从小就君子端方的某人,有时也是个有很多坏点子的家伙。 但在外面就总装得很正经,让昆仑的小弟子们都觉得,大师兄一言一行都好像是从行为规范上刻下来的, 是个太过称职的榜样。 燕拂衣自己不知道, 或许是不在意,但李浮誉生性舒朗,那时与门派上下关系都好, 他就总是听到有弟子在背后议论,提起拂衣师兄, 都是很向往尊崇的口气。 第103章 燕拂衣是剑峰的大弟子,不论他那个师尊私下里如何不愿承认他,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给他带来诸多责任与琐事, 比如说,带领所有人一起做早课。 那景象——对于刚穿越的李浮誉来说,是很壮观的。 无数御剑的修士,都聚集在剑峰宽大的演武场上,人人手持利剑,穿同色飘然的衣衫,剑刃反衬着山上洁白的雪色,利光像能刺破苍穹。 而燕拂衣站在所有人最前面,他演一式,下面的弟子们,便跟着一式。 让没见过世面的穿越者目眩神迷。 他其实生来就该如此的,李浮誉想,他生来该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所有人向往的终点,惊才绝艳,一往无前。 以至于他只是站在一边看,都会被光芒耀了眼,丢了心。 李浮誉其实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燕拂衣舞起吾往的时候,突然体会到古往今来,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诗人所写的剑客。 难怪……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危及生命的情况下,他也没有主动请求帮忙,就被“应玄机”占据了意识。 想来那位玄机仙,也实在很想念,毕竟他也有太多太多年,没看到剑仙舞起那柄剑。 李浮誉已经知晓,吾往是应玄机亲手炼制,他同时还炼了一柄“故人归”,那两柄剑,算是一对鸳鸯剑。 那曾让他……多少生出些上不得台面的嫉妒。 有人早在他上千年前,便将爱语烙印在心上人最重要的东西上,有人早于他,伴在那个人身边那么多年。 可李浮誉又会很快告诉自己:燕拂衣是燕拂衣,是他认识的这一个,不再是不染凡尘的剑仙了。 随即他又会很羞愧,人还没有醒来,他就在纠结这些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枝节。 其实这些都没关系,只要燕拂衣能醒来,能活下去,就算变回那个谢九观——就算都不再记得他是谁,也可以。 李浮誉心里又很肯定地重复了一次:也可以。 但他骗不了自己,单是一想那样的可能,便让他本就煎熬的心更加皱缩起来,像被可怜巴巴地拧干了水分,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破烂海绵。 你还是要记得我吧。李浮誉在心里很小声地祈祷:哪怕只有一个小角落记得也可以。 真的可以。 他这样想着,突然看到,那双眼睛好像睁开了一点点。 李浮誉猛地停下,他嘴里还在无意识说着什么话,最后几个字带着颤抖的尾音消失,一时间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 可他心脏先是猛跳,随即就是一悸。 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在魔界,燕拂衣清醒过来,会看着他流泪,会回应他的拥抱,会很小声的说想他。 可这一次,那双眼睛似乎不是紧闭,却也没一点光,瞳孔都像是涣散的,没有落在任何实在的东西上。 李浮誉屏住呼吸,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 “拂衣?”他小心地问,“你醒着吗?能听到我吗?” 燕拂衣也没有给出反应。 睁眼的动作,就好像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那双蝶翼似的睫毛动了动,又很力竭地合在一起。 “没关系,没关系,”李浮誉连忙道,“我知道你很累,听不到没关系,先不醒来也没关系,在这里你可以睡很久,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怕。” 他心知,燕拂衣现在大概率理解不了这样一长串话,可就是忍不住要说。 像很久以前刚进入公司的时候,一开会就紧张,一紧张反而会冒出许多思路,还拦不住自己一股脑都说出来。 惊得一帮董事,说小李总实在天资聪颖,既会不怯场,创意也很惊人。 后来渐渐不紧张了,反而很少说话,董事们就又夸赞,李总深藏不露,有大将之风。 李浮誉紧张地咬了一下舌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燕拂衣只是很机械地,像有什么被强迫做到的指令,又一次竭力将眼睛睁开,不敢闭上。 李浮誉心里一酸,试探着伸手,见他没有抗拒,也没有害怕,才极轻缓地将手落在他的额头。 他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可肌肤刚一相触——尽管神魂能感觉到的触感,比之肉|身已经削减很多——燕拂衣的身体仍然很夸张地一颤。 好像被触发了什么可怕的记忆,刚才还疲倦开合的眼睛突然间睁大,目之可及的地方都如张开的弓弦般绷紧,连眼角的肌肉都僵硬起来。 那像是某种本能反应,被日复一日的折磨刻印在神魂深处,他看上去甚至已经准备好蜷缩起来,好尽量减少受到的伤害。 可他又实在太虚弱,虽是一副神魂,却反应着“最终”时的身体状态,本来就不怎么强健的身体简直要瘦成骨架,李浮誉都能看到他锁骨与肩膀处尖锐的骨骼,好像要把皮肤都划破。 这样的身体连“挣扎”都是微弱的,燕拂衣很快有些呼吸不上来,像被溺在冰冷的水里,已经因为缺氧而丧失了所有求生的能力,只等最后一串细微的泡泡冒出口鼻。 他依旧很努力地自救,本能地想要活着,冰冷苍白的手指都伸出被子,按在床铺上,手指像想要抓住什么,却连微弱的屈伸都做不到。 李浮誉鼻子酸得想要流泪,他连忙收回了手,无措地试图安抚,可燕拂衣又听不到他所说的话。 “放松,月亮,嘘……放松,没有人会伤害你,这儿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李浮誉展开手,很敞开地对燕拂衣露出自己全部的弱点,示意自己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也不准备对他做任何坏事。 “你已经回家了,”他信誓旦旦地说,“记得家是什么吗?” 那双弥漫着雾气的眼睛,似乎是微微动了一下,落在他附近的地方。 李浮誉用双手虚空环起来,做了一个“圈住”的动作。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问,“可以让我保护你吗?” 没有回答,他依然不知道,燕拂衣能不能听懂他的话。 李浮誉很慢地靠近了一点。 这次燕拂衣没有出现太大的反应,他身体仍很警惕,可又像是睁着眼睛睡过去,眼中好容易聚拢的神光渐渐黯淡。 伸出的手很小心,这一次没有真的落在神魂身上,而是隔着一点微小的距离,留出了拒绝的余地。 李浮誉那样悬着手,从肩头,到后背,即使再怎么想把人揽进怀里,也只是止步于这样似有若无的安抚。 “没关系,没关系,”他无力地一遍遍重复着乏善可陈的语言,“回家了,月亮,回家了。” 那竟然多多少少,起到一点点作用。 燕拂衣不知是听进去了一些,还是又在紧张的情绪中昏了过去,他的胸膛痉挛似的起伏了一会儿,呼吸渐趋平缓,脖颈软软地朝一侧垂去,手指也失去绷紧的力气。 他这样软倒,落进李浮誉等待许久的怀抱里。 那双眼睛,还睁着一条失神的缝。 “我在这,我在。” 李浮誉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好在这次,没有再触发让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连锁反应。 他将那双冰冷的手拢在掌心,另一只手像哄孩子一样,轻缓地抚摸神魂的后背,让他可以尽量依靠自己,尽量放松,能再安安生生地睡过去。 “我错了,拂衣,我错了。”李浮誉轻声说,“我不该求你快醒,你想睡多久都不要紧,好好睡,好好养,我每天都陪着你,会每天跟你说话。” 纤长的睫羽颤了颤,一如最初那样,总是很懂事、很听话,很尽量不让别人为自己操心的孩子。 燕拂衣闭上眼,脸颊贴在绵软的被子里。 李浮誉几乎很久没敢呼吸,之后,又很久没敢动。 一直到确定燕拂衣已经又一次睡熟,他才敢稍稍用力,搓一搓那双冰凉的手,试图传递过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燕拂衣的手从前不冷,他不是那种火气很旺盛的体质,但到底是个修为精深的武者。 李浮誉在的时候,那双手常年干燥微温,握剑时有力而稳定,轻易便能使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没有过那样远离病痛,健康平安的时刻。 到现在,连神魂都密布裂纹,都不敢放回到一副明明与之无比契合,却太过强大的身体。 从千年前,到现在。 那颗一剑破万法的澄明剑心,要遭受多少折磨打压,才会滚落尘埃里,碎成如今的模样。 第87章 李浮誉守在那间房里, 从未离开过。 现在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只是坐在那里, 看着燕拂衣安全地躺着、还能静静地呼吸, 便已经很满足, 不敢奢求更多。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每隔三五天,那被堪堪抢救回来,似乎随时都会再次碎裂的神魂, 才会攒够力量, 睁一次眼。 第104章 “睁眼”对现在这个状态的燕拂衣来说, 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他总显得很辛苦,又或者很惊慌, 像是没有足够的神智来支撑清醒, 更不要说清晰的记忆。 几乎被掏空的神魂中只剩下本能,像一只刚刚降临到世界上,却已经遭受过很多危险磋磨的小兽,一边懵懂, 一边恐惧,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出现很大的反应,有时甚至会伤到自己。 李浮誉时时守着, 为了确保每到这种时候,燕拂衣都不会是一个人。 最开始, 燕拂衣连对他的触碰都很抵触,抵触时却并不“反抗”,而只会尽量将自己缩起来, 护住太过脆弱的要害。 仿佛知道不论怎么反抗也不可能逃脱,便只能很尽力地,让受到的伤害更轻一点。 李浮誉心里抽疼,他只敢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抚,碰都不敢碰人一下。 可那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那样漫长的时间里,他知道燕拂衣每一种反应对应的由来,他曾那么无能为力地袖手旁观,看着每一种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折磨,落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崩溃,忍不住要趁着燕拂衣看不见的角度,在他背后落下泪来。 李浮誉也知道,眼泪是很没用的东西,他有空在这里哭,还不如再想想,怎么能从玄机仙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库存中,找到更对症的丹药。 可能在现代社会长大,便总会让他比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更显得软弱。 李浮誉很手忙脚乱地擦去那不合时宜的眼泪,可始终还是猝不及防,有温热的液体逃离封锁,滴在半透明神魂的后颈上。 神魂似乎很轻微地一颤。 李浮誉霎时间慌了。 燕拂衣还醒着,现在是他“最不能忍受触碰”的时刻,就算只是一小滴水带来的触感,在他的感官里,都可能会变成一根炽热的钉子,从脊椎处钉入,带来能让人发狂的疼痛。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突然感到一只很冰凉的手。 李浮誉低下头,看见那只手紧张地绷着指骨,很小心地落在他手背上。 那双深黑的眸子里还是无神,还是没有什么落处,燕拂衣停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张开嘴。 他太久没好好说话,声音很哑,像有风刮过嶙峋的空洞。 他小声说:“……可以哭。” 李浮誉呆了呆,他都忘了自己会呼吸。 燕拂衣的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点,就好像隔着遥远的空间与时间,和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某个如今不知名的存在对话。 他很费力地操纵着不甚灵活的舌头,认真地念出每一个字: “不想笑……的话,就不用笑,想哭的话,就、就可以哭。” 李浮誉:“……” 他得很用力地吞咽,才能把喉咙里堵着的酸软的硬块吞下去,他明明不想哭,他想,这个时候应该笑。 可就是忍不住,很丢脸,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他得多没用,要在这时候让燕拂衣安慰他,要扮演一个好像受了什么委屈的角色。 明明燕拂衣,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那双睫毛轻颤了颤,上面氤氲着细小的水雾,可雾蒙蒙的眼睛弯了弯,好像终于在填满整个意识的、很恐怖的噩梦里,找到什么值得幸福的事。 燕拂衣很小声地补充:“师兄……告诉我的。” 是有师兄的。 是有一个师兄,很厉害很厉害,会把他从没有尽头的折磨中救出来,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会用很珍贵的药草为他疗伤。 师兄拍拍他的肩,说他会永远在。 ……师兄说,不要说再见,他们,一定会再见。 ……可为什么呢? 好不容易连贯起来的思维,在这里好像突然踩空,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被刺骨的冰水淹到没顶。 燕拂衣很茫然地掉进水里,也忘记该怎么挣扎,他很用力地想,中间漏掉了什么东西。 他们……为什么会再见?他们难道不应该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啪”的一下。 就好像燃烧很久的蜡烛,突然间爆出一枚小小的火花,那枚火花让燕拂衣的意识的烛火被一下子吹灭了,他好不容易攒出的力气也被吹灭了,没能继续想下去,就又困倦地合上眼。 神魂稍稍一歪,朝下倒去。 李浮誉及时伸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脑。 他很敏捷地调整了自己,让燕拂衣可以很轻松地靠上他的臂膀,然后一点一点让他恢复成舒服的姿势。 凉软的黑发散落下来,像一匹铺张开的锦缎。 燕拂衣又睡着了。 可若是一直以来都在很认真地、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便会发现一点微妙的不同。 他掌心松松圈着李浮誉的一根手指,这一次似乎真的睡得安稳一些,胸口微微起伏,面颊甚至晕出一点珍贵的血色。 就好像这只是太平常的一天,他也只是太平常地,因为过于疲惫,而睡得太熟。 …… 相阳秋走进变成一片废墟的乌毒牢狱。 身为魔尊,他其实对这里算不上熟悉。 魔界的诸多刑罚多由破房山负责,相阳秋不喜欢这些毫无美感的刑讯手段。 通常落在他手里,需要被折磨的人,也根本没有品尝那些刑具的机会。 之前的各种混乱,对无相宫中各种设施的破坏都极大,乌毒牢更是一直没有翻修。 即使是破房山那样没有眼色的魔,也能看出来——或被百里神按住——尊上心里,把这里看做了禁地。 相阳秋的脚步稍稍停住。 他华贵的靴尖停在一块深红的污渍前,就像被无形的墙拦住,再也无法向前。 没人说得清楚,乌毒到底关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类修士、妖族、和魔修在这里被折磨致死。 除了魔尊的血海之外,这里是魔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相阳秋的手指握紧,他想尽力保持冷静,可半跪下去时,仍然失去平衡,膝盖重重地嗑在地上。 他让一个人先淌过血海,再又被丢进乌毒。 是他发过誓,最想保护的人,是他最愧对的人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 强大到不讲道理的魔尊,此时跪在那一片废墟里,全身都在颤抖。 他不能不想起来,自己在燕拂衣身上做过的事,想起来他们共同在轮回幻境中经历的浮生。 过往每一滴曾让他感到快意的血,如今都化作滚烫的岩浆,沿着皮与肉的缝隙,从头顶灌注进来,像要将假作人类的画皮剥离,露出被藏在最下面的,丑陋的魔骨。 他都做了什么…… 相阳秋从前不愿承认,如今又不敢回想:他确确实实,是很喜欢过燕拂衣。 不单是那种从他身上看到故人影子的喜欢,也不单是因为血脉相连的本能的喜欢。 他很欣赏那个年轻的守夜人,即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若不是处于最为对立的立场,他也会很想将那样一个人收归麾下,让他成为自己最好的臣属。 从那时相阳秋就从不怀疑,如果给燕拂衣机会,他未来的成就,一定比任何人都强大。 可那棵还在茁壮成长的幼苗,被他用血腥狠辣的霜刃,从根处斩断了。 相阳秋一时很惶惑起来,他想,燕拂衣自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万一……万一他知道呢?万一从最开始,他就知道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要毁灭他孜孜以求保护的世界,在他身上施加那些惨无人道的伤害,给予他这世间最恐怖的噩梦呢? 他会怎么想? 在看到自己的面孔,听着自己的每一句威胁,又感受着自己亲手施加的折磨的时候,那双逐渐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究竟都装了什么? 魔尊发出一声低沉可怖的怒吼,他一拳砸在地上,深深的沟壑从拳头与地面相接处飞快蔓延,远处又响起什么倒塌的声音,可相阳秋一点都不在意。 他在一夜之间,似乎失去了所有曾为之要毁天灭地的意义。 在做了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他还亲手……毁掉了燕然的魂魄。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使天地仁慈,留下一点最微小不过的侥幸,相阳秋也想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再出现在燕然面前。 他对他们的孩子做了那些事,他对一个作为娘的女人最珍惜的宝贝,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燕然再也不会原谅他,再也不会等他了。 相阳秋感觉喉咙里都出现了血腥气,他看着自己的手——区区被打裂的地面,根本不可能给那双素白干净的手上留下什么痕迹,既没有血,也没沾上一点尘土。 可他看见无数狰狞腐臭的东西从手上滋生出来,像挥舞着腥臭的触|手、呲出带有黏腻涎液的牙。 那东西要将他吞掉。 相阳秋猛地一甩手,他素来喜爱洁净,从不能忍受自己的袍角沾染一丝污泥。 第105章 可甩不掉,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猩红的血雾升腾而起,像一只稠密的茧,将幻境的主人包裹其间。 从那之中的深处,隐约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相阳秋浑身都在颤抖,他额上深处绵密的汗珠,鲜血不断从唇角流淌出来,滴落在污浊不堪的地上。 原来——被他留在这里的时候,他的孩子,承受的竟然这样痛。 原来那些曾被他不顾一切的乌毒刑罚,竟会给人带去这么深刻的疼痛,这么紧束的绝望。 ……这些折磨,原本就该由他来承担才对。 相阳秋不能不想起,最后那天之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拦下了要带走燕拂衣的相钧。 那时,燕拂衣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没什么生息地被相钧抱在怀里,湿淋淋的黑发遮住半张脸,身上到处是可怖的伤痕,血色浸透了衣衫,却隐没在漆黑的颜色之下,几乎看不出来。 但从衣角处滴落的淡红色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将小小的一块地面,浸成更斑驳而难以辨认的颜色。 那一天,相钧第一次胆敢反抗他,他说:“他是我唯一爱的人。” 相阳秋想:他也配? 他也配谈爱,也配在他面前,抱着因为他冒名顶替而受了那么多苦的人,道貌岸然,信誓旦旦,虚伪至极地说什么“爱”? 那也算是爱吗?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也拥有他的血脉,却独独继承了他身为魔的虚伪恶毒,却简直比他还要无耻的孩子。 他与他,他们这样生长于污泥的魔头,也配谈论“爱”吗? 相阳秋猛然抬头,眼中血纹弥补,他突然驱散血雾,抬起右手。 只是微微勾起五指,手成爪状,像是从虚空里一抓。 空气中就凭空裂出一个大洞,随着一阵玻璃碎裂一般的声音,一道青色的身影被从洞的另一头抓进来,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扼住脖子,高高举在空中。 幸讷离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却不敢伸手掰开阻遏气道的利爪,他竭力放松身体,就好像早就想到这么一天似的,嘴角竟还含着一丝笑。 “他在哪儿?” 相阳秋不与他废话一个字,声音森寒,浓重的威压像要把这个手下从内而外碾成肉泥。 “那个冒牌货,逃去哪儿了?” 一道剑刃反射日光般的白光闪过。 一身素衣的道长也出现在乌毒牢中,他站在一地污血里,却袍角都不沾尘,左臂中搭着一柄洁白的拂尘,玉面低眉,目若寒星。 “魔尊阁下,”谢陵阳很客气地说,“不知贵族内务要耽搁护法多久,仙魔两界大局初定,我们还有许多要事商谈。” “你来得倒快。” 魔尊的声音里似有诡云翻涌,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幸讷离,回答本尊。” “不然本尊在他面前掐断你的脖子,也一定很好看。” 竹子精挤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 “尊上饶命啊。”他的声音因为被掐住了脖子,而夹带着有点滑稽的嘶嘶声,“少尊怎么说也、也同样是您的骨血……” 魔尊眯起眼,红光在其中危险地闪烁。 幸讷离狼狈地咳出一口血,脸色迅速地灰败起来。 就很没有天理,某人自己留下的种,自己认错了人,到头来居然要怪在他这个外妖头上,亏他还是个魔尊。 自己也是,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恻隐之心,就该在最开始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上去,管那小白眼狼是死是活。 “他真有您的血脉,”好在幸讷离从不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马上老老实实交代,“不然,您不会在最初感应到共鸣。” 魔尊认回失落在外的儿子,自然不可能单凭一件身外之物——即使那信物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他也不会不考虑其遗失的可能性。 相阳秋毫无怀疑地接受相钧,当然是因为,确实在他身上感应到属于自身的血脉。 但……但他再怎么翻找那些漫长的回忆,也绝找不出一个瞬间,能让燕然之外的女人,生下属于他的孩子。 “贫道没有别的意思,”谢陵阳忍不住插了句嘴:“阁下若先将他掐死,恐怕很难从死人嘴里问出什么话。” 相阳秋的思维猛然回收,他挣脱出那一片沼泽似的黑暗记忆,朝自己手中看去。 一身青绿的家伙果然满脸通红——幸讷离以妖身修魔,又入的医道,和魔尊熟悉的那些皮糙肉厚的魔族比起来,脆皮得简直让人嫌弃。 相阳秋一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按住阵阵作痛的太阳穴:“说。” “属下也只是推测,”幸讷离大咳特咳了一阵,捂着心口说,“其实少尊……呃,相钧身上,属于您的部分有些过于‘浓郁’了。” 相阳秋皱眉:“什么意思?” 幸讷离:“如果他娘是人类,又非魔修,他身上就必然带着人族的血,会稀释来源于您的魔气,就像嗯,像那位真少尊。仙魔混血之所以在两界都遭到非议,就是因为他们同时具有两方的特质,又都并不纯粹。” 他说:“而相钧,是一个太过纯粹的魔了。” 相阳秋的**,那些话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脑子,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疼痛中理解那话中的意思。 幸讷离又闭了嘴,很纠结下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 不说的话,尊上定然不会放过他,说了的话,下场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谢陵阳是在这里,可他俩就算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一个盛怒的魔尊的对手,更何况对于他被魔尊碎尸万段这件事,谢道长怕是还很乐见其成。 幸讷离再是不愿,可身处下位,魔尊逼视的目光继续钉在他身上的时候,在血脉威压之下,他还是只能和盘托出。 “属下真的只是猜测……” 幸讷离不情不愿地先打上那个聊胜于无的补丁,小声说:“那时候,您在人间,身死过一次。” 身为天地怨气所化的魔尊,相阳秋生来无父无母,不老不死,他唯一体验过的一次死亡,就是在人间,在一次千夫所指的围剿之中,挡在最爱的人身前。 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它所带来的痛苦,比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想象的,都要大。 大到即使是魔尊这样不生不灭、强大到不讲理的存在,也会在极痛的时刻,碎落一点不堪忍受的生魂。 又因为他实在太过强大,即使那一点点的灵魂碎片,在人间流转,吸收天地间逸散的魔气,就已经足够又修出一具人形,成为另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他不是我的孩子。”魔尊直起了身,就好像那根支撑着他的脊柱里都被灌进腐蚀性的液体,在起身过程中被一股股泵进血管,一直到烧穿心脏。 “他……是我。” 相钧那么像他,又因为几乎是他的恶魂所化,便比他还要残忍,还要自私,即使是一道那么暖那么好的光,也不足以让他真正回头,不足以让那颗冰冷的心脏生出血肉。 轰鸣声像海啸蔓延过双耳,魔尊踉跄了一下,竟不得不伸手,扶住一块断裂的残石。 是他。 从始至终,都是他。 因为他出现在燕然的生命里,所以给那个人本该草长莺飞、暖意融融的生命,带来过多的风刀霜剑,最终要了她的命。 可那竟还不够,他如此十恶不赦,让被他害惨的爱人又生下他的孩子,还将那孩子也毁得彻彻底底。 ……他要做什么才能补偿。 又或者,最好都不要补偿,他们母子恐怕没有谁对此有过期待,或许连他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会嫌脏。 一阵黑红的雾气呼啸而过,幸讷离和谢陵阳都本能撑开防御,在一片碎石尘土之中费力地护住自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原本立在那里的魔尊,已经不见了。 幸讷离心有余悸地揉着脖子:“尊上……尊上不会跑到不弃山抢人了吧?” 谢陵阳脸色一变,转身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朝人间而去。 “哎,等等,等等我,”幸讷离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厚着脸皮追上去,“两界盟约还好多事儿没谈呢,不谈啦?谢道长?谢道长别这么冷淡嘛……” …… 相阳秋横冲直撞进不弃山山门的时候,李浮誉正哄着燕拂衣喝药。 在终于开口说过一次话之后,多多少少,燕拂衣的情况有一点好转起来。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安静,还是不认得人,但已经很少表现出那种恨不得立刻逃离的害怕,在李浮誉触碰他的时候,也不会紧绷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是很大的进步,很值得鼓励。 李浮誉一边温言夸他好棒,一边试图让他自己喝掉一勺被稀释的汤药。 病了是要喝药的,即使有他这个金仙的灵力不断注入魂体,如果一直没有医修特制的丹药治疗的话,最多只能保证情况不再恶化,却很难好转起来。 第106章 如今脆弱得像要消散的魂,要想凝实到能放进一具身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又真的很难让像小刺猬一样的神魂进食。 燕拂衣很警惕,对任何要被放进自己嘴里的东西,他也不说话,也不试图跑,只是绷紧淡色的唇,怎么哄都不肯张开一点。 不是没有想过,被炼制成小小的丹药,会比很容易洒掉的汤好喂一点。 但燕拂衣现在的状况,甚至都受不得那样强大的药力。 李浮誉曾试图在他陷入昏睡时,悄悄喂他一粒,可刚才还算睡得平静的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捂着痉挛的胃部,满头冷汗,颤抖着不断干呕。 他胃里又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受过创的喉咙和内脏,很快又被过大的压力破裂开,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断吐血,差点把李浮誉给吓死。 那以后就只敢把药粒稀释进水里,也不敢用其他方式,只能祈求病人这一天精神好些,能多少喝下一点药。 燕拂衣垂着眼睛,长睫毛把黯淡无光的眼睛盖住一半,冷白的面色像一块质地很好的玉,可没有生命力,就像一只被精雕细琢的玉质玩偶。 窗外很明媚的春光照在他脸上,给那冷玉添了一点暖色,若是细看,还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李浮誉半跪在床前,让自己的眼睛处在刚好比燕拂衣的视线还低一点的地方,好让他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燕拂衣最近添了新的爱好,在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愿意抓住他的手。 并不是那种紧紧相握的姿势,而只是松松地圈住一根手指,像是某种因为心虚而不敢表现得很强硬的宣示主权,只软软握住,好像很怕他不耐烦,便这样很小心,很有分寸,让他随时都能抽开的意思。 李浮誉当然不会抽开,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那条手臂拆下来给燕拂衣当抱枕,还怕他枕得难受。 “早安,”李浮誉用他经过多种试探,其中最不会显出侵略性的声音,对燕拂衣说,“那么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喝下这一小碗药。” 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对不言不动的神魂说早安,说午安,说晚安。 就像他曾经很喜欢的那部电影,他要把这不断重复的几个词刻进他爱的人心里,哪怕万一有他不在的时候,也让他记得,早上要安好,中午要安好,晚上也要安好。 燕拂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他眼中。 “是好东西,”李浮誉试图说服他,“你喜欢的,味道我改过了,就像梅花酿。” 很少有人知道,昆仑君子端方的大师兄,少年时也很爱饮酒。 只是酒量很一般,还很挑嘴,只爱喝梅花酿的酒。 当年剑峰上,属于燕拂衣的小屋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梅林,他会在初春用一整天的时间,亲手摘下所有开到最盛的梅花,然后小心地把封好的酒坛藏在梅树下。 酿酒的方法还是李浮誉教的——他少年时从不教师弟学好,带着那个总显得太过严肃的小孩儿招猫逗狗,喝酒打架,用从前世记来的方子,给他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好吃的。 燕拂衣难得有一块没点亮天赋的短板,厨艺不精,学不会很多,最后只学会了酿酒。 还是少年的剑修,喜欢舞剑,喜欢饮酒,喜欢在屋后的梅林坐着研究古籍,一看就是一下午。 李浮誉用盛着浅浅汤药的玉勺,轻轻碰碰那双抿得很紧的唇。 “月亮,喝酒。”他说,“是今年开得最好的梅花,师兄亲手给你酿的酒。” 第88章 燕拂衣的眼神太空荡, 空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暴雨洗过的夜空。 很干净,很温润, 连睫毛的阴影也像一片色泽稍深的水。 燕拂衣的唇角稍稍动了下。 李浮誉很耐心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鼓励地看着他, 示范性地张一张自己的嘴。 “好喝的,”他非常自信地保证,“你肯定很喜欢。” 燕拂衣微微张开嘴的时候,充盈的喜悦让李浮誉心里一涨一涨地跳。 可他一点都不敢动弹, 拿着勺子的手特别稳, 等燕拂衣终于试探地把嘴巴张开到足够的程度, 再一点一点地倾斜小勺。 淡金色的药汤便滑落进去。 李浮誉紧张地注视着燕拂衣的反应,见他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喉咙本能地动了动, 终于咽下那口药。 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曾经李浮誉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人愿意喝药,就高兴到恨不得拉住对方的手,随音乐跳一曲圆舞曲的程度。 ——不是说如果平时有这个机会话, 他不想那么干。 有些事开了个头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李浮誉一勺接着一勺,让那小小的一碗药,都渐渐消失在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他很心满意足。 可他刚刚放下碗, 燕拂衣又好像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咳嗽起来。 李浮誉顿时慌了, 连忙去拍抚他的背。 燕拂衣咳得很狼狈,一连串的气流像气泡一样冲出他的喉咙,他不自觉地软倒在李浮誉的怀里, 瘦削的肩膀又很紧绷起来,簌簌地抖,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引发了干呕,他捂着胸口,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刚才喝掉的药,已经飞快地化作灵气流哺育神魂,一点实体都没有剩下。 但李浮誉渐渐明白过来。 燕拂衣看似很平静、很乖巧,在他的期待下,很努力地喝完了那些药。 但他一点都不舒服,甚至很难受,被强行灌入体内的液体早就引起了生理性的反应,他却本能而茫然地忍着。 直到实在忍不住,被身体的本能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崩掉,让满眼的明澈都在痛苦中都染上一层红色。 “抱……抱歉,拂衣,我不是故意的。” 李浮誉努力稳住神魂的状况,一点点顺着抚摸的轨迹,把灵力注入他体内,很愧疚又很后悔:“我该慢一点,该再小心一点。”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 从小时候起李浮誉就知道,照顾燕拂衣,是一件很简单,又很难的事。 简单就简单在,他从小就是个太过乖巧懂事的孩子,从不淘气,从不叛逆,不用别人操心,自己就会把所有事都周全地考虑好。 可难又难在,他实在太懂事,懂事到有时候都不会表达自己的委屈,被为难了不会拒绝,受到伤害也不会生气。 这种状况,无疑在连最能带着他“放肆”的浮誉师兄也消失之后,在所有人敲骨吸髓的逼迫下,一天比一天加剧。 他更习惯于忍耐,更习惯于在在乎的人面前,即使再虚弱,再难受,也装作一切都好。 可那些人根本不真的在意他好不好,他们无知无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照顾,习惯成自然之后,根本不觉得他还是个人,不觉得他也会“不好”。 小月亮是被他们带坏了。 带坏到连他自己,连他自己在什么都不记得、连所有情绪都被封印的时候,本能里也会觉得,他不会“不好”。 因此只要有一点点的力气能控制,就会表现得“很好”。 李浮誉将所有糟糕的情绪深深吸进胸腔里,用最温和的方式让燕拂衣一点点平静下来,心里却愈发想把什么东西撕碎。 那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欺负他的月亮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被剥夺本就属于燕拂衣的情丝,只是他们该还的债,可当年所做的恶,理当付出另外的代价。 李浮誉定了定神,很快把那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如今是金仙了,连一言一行,一喜一怒,甚至都可能会引发天象异变。 如今脑子里转着的,那些绝称不上仁善的念头,可别将空气中都沾染上暴烈,再吓到了怀里的人。 门打开了,探进来一颗头。 是个很漂亮的少女,明眸善睐,气质像晒满了阳光的小树,生机勃勃。 玄机仙的第三个弟子,丹鼎真人夜柳。 夜柳越过她师尊的肩头,探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青年。 “他终于肯吃药啦?” 李浮誉迟疑地点点头,又皱着眉:“是我的错,实在太心急,他……很不舒服。” 夜柳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 “吃药嘛,哪有那么舒服的。”她笑了笑,走进来,一根生长着嫩芽的柳枝从身后探出,缠绕在燕拂衣的手腕上,探听他如今的情况。 夜柳一边听一边说:“师尊,你别老那么紧张,他情况算是稳定下来,没那么容易碎掉啦。” 可李浮誉仍是愁眉苦脸,他如今空有一身神鬼莫测的修为,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知识,就是个外表光鲜的空架子,半点忙帮不上。 夜柳不理他,专心诊病,分出一点点神来,探究地看着那张明明很熟悉的脸。 不知师尊他们当年使了什么高深的法术——她现今看见这张脸,很容易联系到剑仙,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在很细微的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第107章 可金霞那个棒槌,去潜入魔界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成天嚷嚷着管人叫徒弟,瞎了他的狗胆。 但想一想,这样的小妙招也很有必要。 剑仙在千年前那样盛名,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知晓他的长相——尤其是魔尊本人。 若就那样直接把自己的脸摆在当面,简直是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守夜人的身份,简直是对魔尊当面挑衅。 夜柳只是没想明白,自家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战斗的师尊,到底是怎么做到单枪匹马就闯到魔尊面前,还硬生生把人抢回来的。 难道这就是爱情爆发的力量吗? 应玄机的七个弟子,除了最大的和最小的两个异种,多数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脑洞很丰富的话痨。 夜柳闲不住,一边诊病,一边又愤愤不平地说: “昆仑……不对他们现在都不是了,就你知道的那些人真是好不要脸,别人还只是关心地打探,就他们天天要硬闯山门,美其名曰担心‘亲人’。呸,谁叫他们担心,当年都干什么去了。” 燕拂衣被自己救回来这件事,李浮誉不想瞒,也根本瞒不住。 他闯入魔界的那一下动静太大,可随后的动静又太小,不仅没爆发第三次仙魔战争,就连他跟魔尊两个,都没有打起来。 他原本都打算好拼命上了,可不知那魔尊当时发的什么呆,明明看见他了可并不阻拦,像已经被人打傻了一样。 李浮誉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人就跑,把乖徒弟谢陵阳留下善后。 反正有他在,不弃山的“真人生命监测系统”就能用,谢陵阳若遇到生命危险,他随时能把人传送回来。 “不过不知道今天闹事的那个是谁,”夜柳歪着头,“我竟然不认识,长得还怪好看的。” 李浮誉的注意力全在燕拂衣身上,闻言只是心不在焉地搭话:“长什么样?” 夜柳思索着,拿手比划了一下:“很高,很瘦,一身五彩斑斓的黑。额头上画着红色花纹,唔……对了,眼睛,眼睛也是暗红色的。” 李浮誉:“……” 他一下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更加不敢置信地:“守门的弟子居然能把他拦住?” 夜柳茫然:“不是啊,他人怪礼貌的,也没要硬闯,就是一直问,问守夜人是不是还活着,问他能不能见见他。” 李浮誉:“……” 他都开始感觉有点惊悚了。 但他当然不会让相阳秋再见到燕拂衣。 那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之后当魔尊失去耐心,又发生了什么。 李浮誉这辈子也忘不了,燕拂衣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与谁直接有关。 或从本质上讲,谢九观一个只差一步登天的剑仙,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谁的缘由。 但魔尊不可等同常人视之,他如今时不弃山的金仙,除了燕拂衣之外,还很不情愿地,必须代替千年前的他们,顾好这方世界的平安。 魔尊来了,他得去看看。 李浮誉咬咬牙,很忧心地看了一眼似乎睡得正熟的燕拂衣,又看了一眼还懵懵懂懂的徒弟。 他的一根手指,还被燕拂衣松松地圈在掌心里。 “我……” 这话似乎变得很难以启齿,李浮誉俯下身去,在燕拂衣耳边轻声说:“我得离开一小会儿。” 他很认真地保证:“只是一小会儿,不会受伤,不会消失,会很快就回来见你,会来得及跟你说午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了颤。 燕拂衣的手仍是很凉,并且毫无什么力气,他圈住李浮誉的时候,就好像是李浮誉自己把手指放进去,动都不敢动。 可如今他又不得不动,于是得咬着牙,轻轻转一转,看燕拂衣似乎没露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又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把自己抽出来。 燕拂衣毫无动静,仿佛仍睡得很沉。 “我得去山门看看,”李浮誉对夜柳说,“你……你在这里,照顾好他。” “嗯嗯,”也是尊者境界的医修点头,“他今天情况蛮好,师尊你放心去。” 李浮誉怎么可能放心。 “他如果醒过来,要告诉他我很快回来,要通知我——你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会害怕。” “他跟你不熟,可能又会装作不怕,要记得安慰他,但不要碰他。” “知道啦,知道啦,”夜柳摆摆手,信誓旦旦,“放宽心,他醒过来的话,我一定立刻就叫你。” …… 不弃山的山门前,最近都很是热闹。 大批大批的人聚集在这里,有人是单纯关心两界战事,有人想要求谒见终于醒来的金仙,还有人是受了恩惠,前来询问守夜人的消息。 这些人都被分门别类,由训练有素的外门弟子接待,通常没有出过岔子。 不弃山身为仙门之首,就算是外门弟子,各个也有很不凡的修为。 ——他们中大多数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有时是为了寻求庇护,有时是为了更进一步,却又不想失去自由,比起在小门派消耗青春来说,给不弃山看门,是更具性价比的方式。 相阳秋在他们中间,很是显眼。 在场的人大多有注意到他,也会感叹这个人的配色不同寻常,但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是那位要毁天灭地的魔尊,这样平平无奇地站在人群里。 燕庭霜用旧灰色的兜帽遮住整个人,也混在一群散修当中。 他心跳得极快,在看到相阳秋的第一眼,就已经很想拔腿就跑——即使在几天的时间里,已经陆续见过李清鹤和商卿月的身影,也没有让他的情绪出现过这样大的波动。 昆仑重建之后,燕庭霜便去了延宕川。 他那时候灵力低微,就连很普通的小妖都打不过,即使拿了属于燕拂衣的一身仙骨,修炼起来,也总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后来燕庭霜才知道,李清鹤当年没告诉他,《濯骨篇·传承》,是规则多么严苛的功法。 施展这一法术,不论共享者虚弱到了什么地步,都被要求拥有至少一丝的清醒神智,否则,施术便不会成功。 而在整个过程当中,但凡共享者有过须臾的犹豫……有过片刻,不那么心甘情愿。 施术者便会被术法视为盗贼,受到严厉的惩罚。 燕庭霜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都是针对他的惩罚: 他会慢慢地,失去“自己”。 并非是什么抽象的、虚拟意义上的惩罚。 而是一点一滴,从内而外,一种将人彻底肢解的凌迟。 最先失去的,是属于“燕庭霜”的性格。 如果燕庭霜足够敏锐,足够清醒,他早就会发现,自己性格的转变是如此突兀。 在仙魔之战刚结束时,他还能当机立断,靠出卖商卿月,为自己换一点可堪喘息的时间。 可是很快,在环境的打压、李清鹤的逼迫,还有旧日行为都败露的慌张之中,他竟渐渐沉入到另外的角色里。 他开始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感到愧疚——不完全是因为失去,不完全是出于自私。 燕庭霜从前简直没有体会过那些情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甚至会以为是自己幡然醒悟,也会为那种终于“高尚”了一点的情绪而高兴。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不属于他的仙骨,在慢慢蚕食他的自我,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却又不配像燕拂衣,以至于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然后,是属于“燕庭霜”的爱恨。 如果说前世今生,爱也好,恨也罢,燕庭霜真的对什么人生出过这样的情绪,若不算他那位最初的、不知姓甚名谁的主人,就只有商卿月了。 即使前世被那个男人辜负至此,重生之后,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还为此害了燕拂衣。 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燕庭霜突然就,感觉不到他对商卿月的感情了。 好像只剩下某种执念,而他自己都不知执念从何而来,那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惩罚。 再之后,甚至是属于“燕庭霜”的面孔。 其实较真地说,那本来也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原本是一只白兔,都还未能修成人形,自己都不知道如果靠自己修炼,什么时候才能化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让他成为人的是燕然,他吞噬了燕然的寿元,借燕然的骨血而生,因此那张面孔由那名女修赐予,看起来与她很像。 某一天早上起来,燕庭霜突然发现,他在失去自己的脸。 一天一天,他脸上慢慢长出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并不能算狰狞,却把整张面容模糊了,以至于一眼看上去根本辨不出轮廓。 到如今,即使是商卿月站在他面前,恐怕都不能认出他来。 …… 还有很多很多:他的欲|望,他的习惯,他的修为……他在被逐渐蚕食成一具什么都不是的空壳。 第108章 到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燕庭霜”在别人记忆中的存在,也开始逐渐被抹消掉了。 很多熟识的人不再记得他,刚刚打过招呼的人会转眼就把他忘掉,发展到严重的时候,即使站在人对面说话,对方也可能微笑着越过他,根本没有看见。 燕庭霜去延宕川之后,始终在尝试各种方法,渡过那条川去,去魔界找燕拂衣。 现在想起来,那种一往无前的执念、奋不顾身的勇气,其实也都一点不像他。 但当时燕庭霜还没有察觉,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些伙伴,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却有着同样的目标。 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遍体鳞伤,甚至濒临死亡、舍命相救,或许那是两世以来,燕庭霜第一次获得一群真心相交的朋友。 他第一次体会到“真心”的意义。 可或许是作孽太多,以至于根本不配得到真心。 在《传承》的副作用下,一年一年,他们又都忘了他。 在又一次把队友护在身后,得到的却是感激而警惕的目光,与一句“敢问侠士大名”之后,燕庭霜终于崩溃了。 他披上一身破旧的灰斗篷,独自行走奔波,从此不再与任何人相交。 最后一次,他在很偶然的机缘下,终于越过天堑阻碍,来到了属于魔界的另一端。 却与另一群修士,被魔尊一网打尽,串上铁链,像牛羊牲畜一般,当做折磨守夜人的其中一个筹码。 那是燕庭霜五十年余来,第一次又见到燕拂衣。 他被泯然在一群惨兮兮的修士里,看着那人在日光中举起长剑,看着他那样货真价实的决绝,与理所应当得到的崇敬,他与那些人一起,被灼热的血溅在眉心。 燕庭霜在那一刻,突然间就懂了。 他终于懂了自己究竟做下过怎样的罪孽,又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守过与赐予他生命的那个人的承诺,因此在偷来的一生里,再没有得到过一个会被真心兑现的承诺。 可那时,神明竟还给过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不是重生,而是他的哥哥。 燕拂衣是世上最后一个能拯救他,也愿意拯救他的人。 可他永不知餮足,将最后的真心弃若敝履,敲骨吸髓,因此所有不属于他的,都会永远离开他,连一丝影子都不会剩下。 ……后来,燕庭霜眼睁睁地见魔尊将燕拂衣带走,又浑浑噩噩地与那些被救的人混在一起,被救回人间。 他顾不上浑身重伤,在第一时间就拼命赶回来,想进入不弃山,想着哪怕远远地、悄悄地,在万千抬头仰望的人群之中,能够再看到那个人一眼。 他没有看到燕拂衣,却看到了李清鹤和商卿月。 过去太鲜明的回忆如今似乎已经成了笑话,燕庭霜远远看见那些熟悉的脸,心头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到李清鹤已经不似过去般骄横跋扈,看到商卿月远不像记忆中清高出尘,他们似乎仍是天之骄子,仍是人群目光的焦点。 可这一回,燕庭霜自己在人群里,终于发现那些被吸引的眼神,从不是他曾以为的仰慕钦羡,而充满了看热闹一般的嘲讽。 都是笑话。 燕庭霜很平静,他始终像是那种最虔诚的信徒,望向头顶高不可攀的仙山。 他就只是想看一眼。 直到一种曾远远感受到过的、隐而不发的恐怖威压,突然像冰冷的寒流,蔓延上他的脊椎。 对危险的本能让燕庭霜打了一个寒噤,他稍稍转过眼神,竟看到了——魔尊! 尽管相阳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一群低阶修士,连眼神都没有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但只是认出那张脸,就有最深刻的恐惧从心底里冒出来,就像作为一只兔子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盘旋的老鹰。 燕庭霜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眼角有什么东西闪过,突然之间,愣在了原地。 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飞来,落在魔尊身后。 是两个年轻男人。 山门处有许多人认出其中一个,高声叫:“是谢掌门!谢掌门回来了!” 那两人一位着道袍,手持拂尘,垂眉敛目,一位着青衣,眼尾上挑,玩世不恭,唇角似乎天生带了三分笑意。 好像有什么来自远古的闪电劈在燕庭霜脑子里,他一时间完全僵住,就像心脏都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记忆竟然这样好,时隔不知道多少年,甚至是两世轮回的时光,还能将这两张面孔记在心底。 他以为他早忘了。 他最初的第一位主人,和主人身为大妖的情人。 那个好像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的清晨,青衣的大妖随手扔开一只将白兔按在爪下的鹰,拎着白兔的耳朵,丢给冷冰冰的爱人。 “我错了,再也不敢啦,”大妖声音含笑,“喏,别冷着脸嘛,抓只兔子给你玩啊。” 第89章 李浮誉没有直接在山门前现身。 他前世工作原因, 每天都能见到明星粉丝激动起来能有多激动。 如今自己的这个身份,未免引起骚乱,有什么事情还是私下解决为好。 金仙一挥袍袖, 挨挨挤挤的山门之前, 就被开辟出一块独立于此间之外的小空间。 那甚至可以称为一处小秘境, 若认了主,便会因创造者的特性而尤善隐蔽,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尊者境界都无从发现。 相阳秋的状态果然很不正常, 李浮誉猝然将他拉进小空间, 他都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急匆匆追来的谢陵阳和幸讷离也被顺手拉了进去。 “相阳秋。” 李浮誉站在那, 极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敌意,冷道:“来此有何贵干?” 他来之前, 已经想好很多很有气势的话术, 相阳秋若是敢再做什么,或想对燕拂衣不利,他得能撑得住场子才行。 可那高大而苍白的魔头看见他,只是很急切地上前一步:“他、他还好吗?” 李浮誉呆了呆, 相阳秋这样的口气, 倒好像自己成了什么反派角色。 谢陵阳眼神复杂,过来在师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浮誉好险没有瞪大眼睛。 这么狗血的吗?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反派是主角生父什么的, 现在三流剧本都不这么安排了! 这个前不久还给过他以巨大压力的魔尊,如今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像是受了重伤,又生无可恋。 若不是还记得他对燕拂衣做过什么,李浮誉都要有些同情他了。 幸讷离叹了口气, 尽管刚差点被他们尊上掐死,但现在还是得担当起帮助尊上沟通的重任。 魔界护法就是这么命苦。 “仙长,”幸讷离充分表示了对金仙境界的尊重,行了一礼,“上一次我为守夜人诊治,发现他的灵魂——似乎被天道封印了。” 李浮誉呼吸一滞。 相似的诊断,夜柳也曾做出过,但夜柳修行的医道偏向于战伤,这些触及灵魂层面的奇诡东西,还是魔界的人钻研更深。 幸讷离作为医者很尽责,当下详细为玄机老祖解释了他的诊断。 “他身上应该早有病根,从幼年时起,应该就不时会被寒毒所困扰,那些毒素经年日久地摧毁着他的身体,再加上之后遭遇的事……其实他现在仍能活着,作为医者来说,我已经感到很诧异。” 两位大佬的目光都带上不容置疑的威胁性,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 幸讷离背后冒出冷汗,但还是尽量清晰地说下去。 “身体上的损伤在其次,现在,那具身体也已经湮灭——但灵魂与身体从来都密不可分,有一些病状,例如记忆模糊、眩晕、对肢体失去控制……等等,这些可能会跟随在他的灵魂当中,即使是魂体状态,也会一直受到病痛的折磨。” 他说的都对。 李浮誉很清楚,现在躺在瑶台的那一缕神魂,虽然没有身体,但没少受一点“生理上”的苦。 他没有再掰扯魔尊做过什么,只是皱眉问:“你有办法吗?” “只能慢慢养,”幸讷离也很头疼,“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从前所受到的打击,积攒在一起全部爆发出来,未必完全是坏事,但如果不能从这样‘被封印’的状态中脱离,他也很可能会……嗯,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最后的几个字被飞快地模糊了,竹子精偷眼看看大佬们的神色,轻轻松了口气。 其实,但凡那年轻人能在刚受伤的时候,就得到很好的照料——哪怕是一次,或许,事情都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所有积累的压力都炸开的瞬间,似乎只是须臾,但从来不全是因为最后一根稻草,而要归根于年深日久的积累。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过得很不容易啊。 第109章 幸讷离记起那些见到、听到的事,很轻地打了个哆嗦。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很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来不是个什么意志坚定的人,也因此……实在做错过许多事。 魔尊深红色的瞳孔一颤,他又开始盯着自己洁净的手,不知从上面看出了什么东西。 李浮誉握紧了拳头。 他当然知道,燕拂衣都经历过什么——都不要说那五十年的折磨,即使在仙魔战场上被抓走之前,他的状况就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 那时他便常常发呆,有时会反应比该有的稍稍迟钝,还有的时候,会对自己所处的境况,突然间露出让人心碎的茫然。 李浮誉都看在眼里,他尽了全力安抚,可身为一缕被牢牢限制的魂魄,始终都保护不了他。 更不要说—— 李浮誉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在一天之内遭受那样多的巨大冲击: 得知身世,眼看着最珍贵的遗物被打碎,又眼看着最重要的、被视为最后支柱的人在眼前消散……燕拂衣甚至还要坚持着,将藏在冰晶里的最后一根情丝,作为能夺取生身父亲性命的毒药,种进相阳秋的身体。 人能承受的恶意,终究是有极限的。 最后,九观树倒了。 他这一世的肉身,也终于在再也无法承受的重重重压之中,归于天地。 李浮誉知道,他的小月亮,一直都很坚强,也一直都很听话,在师兄不在以后,都一直尽力让自己过得好。 那日从泽梧秘境出来,尽管状态不好,在听说李安世出关时,燕拂衣的第一反应,也是尽快远离,保护自己。 燕庭霜阻挠他,他甚至用出了上古符咒,将自己传送到最后一个能安心躲藏的地方。 只是李清鹤带着人找上门,在尊者们面前,无论一个年轻人再惊才绝艳,再足智多谋,也没有一点妥善自保的可能。 那之后,所有情况就急转直下,伤害纷至沓来,几乎再无一日休息的机会。 很不公平,他在面对的敌人,总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不讲道理,对他的恶意又从未掩饰,因此再想能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的人,也终究会被拆肉斫骨,消散在深不见底的炼狱。 李浮誉始终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看到自己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他很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当时哪怕就在魔尊面前,哪怕燕然的话还没说完,他也要在燕拂衣耳边大喊,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他。 他们会再见。 李浮誉要大声喊:我们一定会再见。 幸讷离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时刻处在有安全感的环境里——天道的封印其实是一种保护,不论是天道,还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其实都是因为相信,如果现在‘醒过来’,会面对无法承受的伤害。” “得告诉他,他是安全的,不要让他害怕。” 李浮誉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尽力这么做,他……我知道他被困住了,那些记忆一直在把他向下拽。” 拽进一片充满了肮脏的泥泞,不见天日的沼泽里。 “或许,”幸讷离小心翼翼地提出,“或许,不如就让他忘掉那些东西。” 在场的人皆一愣。 “刻在灵魂中的本能可能会很难忘掉,”幸讷离说,“但能忘一点是一点,对吧?至少他身边的那些人,如果都被清除出记忆的话,以后就也再也没办法伤害他了。” 李浮誉沉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能伤害他。” 他说出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幸讷离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的金仙,为什么看上去对守夜人有实在超过应有的深厚情谊。 但谢陵阳神色寻常,似乎那只是很该当的事。 谢掌门只是想了想,提出一个正常疑问: “失去这一世的记忆的话,那他——还是他吗?” 这一世? 幸讷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措辞,余光看到明显仍心神不定的尊上,显然没有在意。 但他还是很热情地解答:“ 他的灵魂仍然是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我们不是要抹去书上的字,而只是将字覆盖住,当他的神魂凝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可以把遮挡再掀开。” 那是一件好事。 对于燕拂衣来说,在过去的生命中,忧伤总是大于快乐,不好的事,总是多于好的事,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是种罪业一般的束缚,责任与承担化作锁链,将他始终囚困于电闪雷鸣的高台。 谢陵阳又看了一眼他师尊。 作为在场所知真相最多的人,根据师尊在闭关前嘱咐他的那些话,还有对昆仑那些年事务的调查,其实要得出一些结论,真的很简单。 在属于燕拂衣的这一场生命当中,其实并不是从无快乐的事。 他的记忆中也有那么一抹亮色,在月光中曾种下花海。 而师尊现在甚至可能没有恢复记忆,他不记得千年前与九观剑仙的相处。 他手里仅剩的,也只有那些放弃了飞升、逆转了天道,才有机会陪在最重要的人身边,留下的最珍贵的回忆。 师尊他,会希望燕拂衣把这珍贵的一切,都忘掉吗? 李浮誉呆呆的,捂了捂胸口。 他能感到手掌之下心脏的跳动,甚至好像也能感觉到,从心尖处蔓延出的冰寒。 这不是一件需要选择的事,但确实是一件……需要花时间,需要压制住痛苦,才能让自己不显出任何异常,欣然接受的安排。 今时今日,再无其他所求,他只是希望小月亮能平安。 就算……永远不知道、也不接受他的爱也可以,甚至根本就不记得他,也可以。 他会让燕拂衣重新认识他,重新为他酿酒、带他玩,给他种芍药,告诉他,他是自己的白月光。 他的小月亮,会成为一个更快乐,更健康,能长命百岁的人。 李浮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 “需要怎么做?”他用那种很世外高人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语气问,“什么时候能开始。” 幸讷离眨眨眼。 “随时待命,”他说,“您信任我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开玩笑,能接下这个差事的话,不仅能赖在谢陵阳身边,还不用被尊上踢去寻找相均,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事? 他抬起头去看谢陵阳,却被很冷淡地避开了视线。 从始至终都很沉默的魔尊,在这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小心翼翼,又很不舍地,从心口召唤出一根亮莹莹的细链。 细链最下方缀着小小的星月,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里。 “能把这个,给他吗?” 相阳秋把星月吊坠捧到李浮誉面前,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是属于他的,是被偷走的东西。” “帮我还给他,可以吗?” 李浮誉没说什么,用同样很小心的动作接过那枚吊坠。 不是说他不想在这里把魔尊打得满地找牙,但一来暂时确实打不过,二来——他很清楚,那确实是对燕拂衣,特别重要的东西。 即使燕拂衣会被覆盖记忆,即使他会什么都不记得,也一定会希望母亲的遗物能待在身边,能留下这一世最后的念想。 然后他冷酷无情地摆摆手:“魔尊阁下,恕不远送。” 留下幸讷离,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李浮誉当然不会同意魔尊也留在这里。 老登现在知道后悔,早干嘛去了。 燕拂衣这一世,侥幸是他最爱的人的孩子,可若不是呢? 若连天道的谋算,也出了那么一点点差错,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那么狗血,不要说此刻的局势,单说那一天,燕拂衣撑得到他赶去吗? 李浮誉不敢想。看着燕拂衣生理学上的父亲,始终如一的面目可憎。 自作自受。 他没有看向别人,也就没有看见,谢陵阳的视线也跟着魔尊的动作转移,神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凝。 像是有些不确定,又像被太不可思议的灼热东西烫到,连喉咙都动了一动。 谢陵阳的神色变化太微小,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看到。 幸讷离看了神思不属的顶头上司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没多说。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留在这里。 而且身为魔界医尊护法,幸讷离很清楚,如今整个魔界都正一团乱麻,尊上若再这么沉溺在不正常的情绪里,甚至愧疚自伤,对魔族来说,不是好事。 他确实是不愿意以身为尊上登神位的台阶啦……但仙魔之间的矛盾,本就不可调和。 如今远没到认输的时候。 李浮誉继续说:“护法若要留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到魔界,还望魔尊见谅。” 幸讷离一愣,干笑道:“玄机仙这是,拿我当战俘啊。” 第110章 李浮誉:“不然呢,真的信任你一个魔头吗?” 幸讷离本能地转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谢陵阳。 “……好,”他顿了一下,一口答应,又笑道,“玄机仙愿意留着我的命就好,我很有用。” 李浮誉没理他,转向魔尊。 “不过,或许有一件事,能对你提供帮助。” 相阳秋看向他。 “本座擅天机推衍的,”李浮誉拉扯了一下嘴角,“魔界那位少尊——如果你正找他的话,可以给你提供一点线索。” 幸讷离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他就早知道,这位看上去温柔和善的仙人,从千年前起,就是那十二个人中心最黑的。 如今不知相钧逃去了哪儿……让两位仙境上尊联手追捕他,也实在是面子大。 乖徒儿,还是自求多福吧。 李浮誉说完这些,将一点金光弹向魔尊。 随即一挥袍袖,彻底将相阳秋拒于山门之外,朝浮空仙山飘然而去。 魔尊从始至终很合作,没有闹事的意思,这多少让李浮誉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一点继续留在这里的耐心都没有了,迫不及待要回去燕拂衣身边,现在燕拂衣的那个状态,让他离开片刻都不放心。 ……还未到瑶台,就听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李浮誉心里一紧,加快了速度。 瑶台仙宫的内殿里,夜柳急得连头上都要冒出柳枝了。 她实在没想到,师尊刚刚一走,她还以为要至少睡个半日的病人,突然就醒了。 简直好像早就醒了,却在那时才张开眼睛。 燕拂衣睁了眼,面前没有熟悉的人影,连手心也是空的,就好像一直在他身边温柔抚慰的那个声音、那些温度,都是已经消散的幻觉。 夜柳惊恐地看见,他明明什么动作也没有,一点都没发出声音,却不容错辨地受了刺激,眼中满满都是让她心颤的绝望。 “师、师尊只是暂时走开了,”夜柳慌忙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蹲下来哄劝,“他马上回来——我马上叫他回来!” 可躺着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破坏性的举动,只是夜柳注意到,那双青白瘦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床单。 神魂的状态,与脱离身体时最后的状态有关,也与其心情的波动、心理状况有关。 那双手一用力,受伤的指甲便有些翻卷起来,渗出一滴一滴鲜红的血,将素白的手指染红一大片。 可人依旧很安静,像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夜柳一把抓住神魂的手腕,下面错乱微弱的脉搏让她心急如焚,她想回头去喊师尊,却实在不敢稍离片刻,想放一只灵符用于传讯,却都不敢再在燕拂衣面前使出什么灵力波动。 他看上去马上就要碎了,怕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好不容易弥合一点的裂缝再都震开。 “仙上,仙上别怕,还记得我吗,是柳叶儿啊。” 夜柳自己心里也酸痛得厉害,她还小的时候,就总见师尊与剑仙在一起。 那时她们虽名义上是师尊的徒弟,可剑仙教给他们的,一点都不比不着调的师尊少。 剑仙面冷,可也意外地比师尊更细心,甚至都会注意到她与六师妹闹了别扭,给她带一串人间的糖葫芦,又给六师妹收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 小孩子总是崇尚武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几个都觉得,剑仙比师尊厉害多了。 可剑仙自始至终,都只收过一个徒弟,给那孩子赐名紫微。紫微比她们都小,性情内向,沉默寡言,整日只知道埋头练剑。 剑仙去后没多少年——五十年前她们才终于知道,那个接掌了昆仑的沉默师弟,是被他的大弟子李安世暗害了。 师尊与剑仙,紫微与李安世,包括燕然师侄……那复杂的千余年的筹谋,其中诸事曲折,夜柳一想就头疼,根本想不明白,只有小师弟似乎是明白的,却又从不肯与他们解释。 夜柳眼中含泪,忍不住去抓那双看起来实在冰冷又惨烈的手。 她毫不费力地抓住燕拂衣的手,却惊惧地发现,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事。 原本还勉强算安静的神魂,突然之间剧烈颤抖起来。 他一点都没有反抗,夜柳抓住他的手,刚才还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便一个惊跳,忙不迭松开力气,指骨仿佛是断了一般,软软垂在她掌心里,瑟缩着微弯。 “我不、不是……” 夜柳手足无措,她都好想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剑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再不敢贸然干什么事——比如用催眠的灵力让燕拂衣再睡过去,天知道那又会引发什么让他承受不住的反应。 他看上去那么绝望,就好像早已料到会被抛下,却还心存着一点侥幸,都不敢出言恳求。但不会哭的孩子就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抢走手里的糖,于是真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夜柳语无伦次地保证,师尊只是不得不暂时离开,不是要抛下他,不是不要他,在师尊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也有自己在保护他。 可是没有用,虚弱的神魂好像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连眼底被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光,都在很慢很慢地暗淡下去。 在光芒几乎马上就要熄灭的时候,燕拂衣突然间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好像终于攒够了力气,终于拼尽全力地挣脱了什么深渊泥沼的束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试图拯救自己。 他要去找那个人。 他要去问问,是不是真的在骗他,是不是真的留不住。 不会的,他不相信。 夜柳完全没有预料,更没想到一个虚弱到快要碎掉的神魂,还能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本该连坐都做不起来的魂魄突然间冲起来,一下子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下了地,向发出微微光亮的窗边闯去。 砰的一声巨响,他撞在本该用来保护他的屏障上,被重重弹开——那阵法向内时本来不会有什么攻击力,只是把人很温和地弹开,可燕拂衣冲得那么用力,只是反震的力道,便够他周身神光又更消散了一点。 燕拂衣撞在墙上,又翻滚着倒下,可依然勉力抬起头,手指依然用力抠着地面,试图向有光的方向爬。 他的光就在前面,他要追上去看看。 夜柳发出一声惊叫,也跳起来想要阻拦,可她伸出手臂,神魂竟还能使出身法避过,他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残留着些许战斗本能。 “师尊……师尊!” 夜柳大声喊起来,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大乘境界的尊者,一时间仿佛又回到荏弱无力的童年,会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亲人在眼前消散,可她还没修炼出手脚,被扎根在泥土里,除了无力随风摇摆的柳枝,连动都动不了一步。 一声房门破碎的重响,李浮誉夺门而入。 “拂衣!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真正手脚健全、无伤无病的金仙竟也踉跄起来,李浮誉几乎是摔倒在匍匐着蜷起身体的燕拂衣身边,一把将他捞在怀里,后悔得几乎要吐血。 “我没有走,没有消失,你看,你看看我。” 李浮誉不敢用力,他捞着燕拂衣软绵绵的脖颈,从后颈处开始抚摸他的背,试图让那惊惧的魂魄安静下来,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深黑色的瞳孔像一块黑玉,终于在雾蒙蒙的视野中,稍微转了转。 “别……走。” 嘶哑的声音终于很吃力地破出喉咙,燕拂衣定定地看着他,浓郁的雾凝聚成水,闪动着熠熠光泽。 燕拂衣努力吐出那句话:“别、别离开我。” 他不知从哪段尘封的记忆中徒劳地翻找,翻出一点似是而非的、让自己都心虚的佐证:“……你答应过。” 第90章 燕拂衣其实并不记得, 师兄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景、什么样的语气中,对他说过那句话。 但他很肯定:他一定听到过。 才不管是不是错觉,是不是幻想。 他记得的。一定是真的。 但是为什么, 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好像还是一次又一次, 从他身边离开了。 最近的一次…… 最近的一次。燕拂衣模糊不清的识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突然之间头疼欲裂。 他想起来:师兄不是主动要走,不是不守承诺,他是“不得不”, 是很依依不舍的, 被不可违抗的力量从他身边带离。 为什么是“不可违抗”? 这个问题似乎容易些。 很显然, 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生杀予夺的存在无能为力,对远超己身的力量不能反抗——是因为他太软弱了, 才没能把人留下。 那是在一片血海翻腾的炼狱里, 有人只是双指间轻轻一搓,轻而易举,就让他的整个世界溃散无踪。 第111章 他的……母亲,他的师兄。 他一个都保护不了, 一个都留不下。 那情景很深刻地留在心里, 燕拂衣或许没有足够的神智去理解全部的前因后果,但他很清楚地记得,其实他是有机会救他们的。 只要……只要答应什么, 只要点个头。 他本可以把他们救下来,本来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他。是因为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全都是他的过错。 “唔……” 神魂像被风吹动的烛火那样闪烁起来,缺少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李浮誉咬着牙,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倾尽全力输入治愈的灵力。 可燕拂衣本身就似乎在抵抗,他的灵力像遇到一堵脆弱又坚固的墙,全部被挡在外面。 偏偏他还不敢太用力。 “拂衣,拂衣,”李浮誉努力抚顺他的发丝,“是我,我回来了,别怕。”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没有用,燕拂衣听不到他的声音。 神魂仿佛一叶独自漂在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被巨浪翻滚着卷走,都没有喘一口气的机会,无情的海水便已无情地充满整个身体。 燕拂衣头疼得厉害,那些灌进意识的海水仿佛都被煮沸了,炽灼的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让他都不由得闷哼出声。 单薄的里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燕拂衣被李浮誉抱在怀里,狼狈得好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不想这样。 燕拂衣竭力控制着自己,他还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一个很可怕的人控制着,对方要折磨他,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被他得逞。 因此,因此不能显现出软弱,不能流露出自己的痛苦。 这没什么,没什么的,只是疼痛,只是他已经很熟悉,也很习惯忍受的东西。 反正,如果能成功完成这个任务的话,他会得到奖励。 大概真的会得到奖励——燕拂衣哄着自己,就像那种:无伤无痛的,和自己在意的人一起,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那得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他简直都不敢想。 燕拂衣痛得意识都模糊了,他必须得找点什么东西去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去想有关疼痛本身的事。 他想啊想,试图从记忆当中找到一点甘甜,只要一点就好,他不贪心的,只要一点,就又能含在嘴里,撑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的过往,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糖,被守财奴很小心地收在最贴近身体的口袋,只有最受不住的时候,才可以很小心地拿出来,再尝一点点。 不可以贪心,要慢慢用,不然用完的话,就再也没有了。 可能就会再也撑不下去了。 李浮誉不断抚摸着怀中人散落的头发,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 老天爷,为什么要永远这样折磨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他。 我祈求你,来……折磨我吧。 ……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拂衣才终于很慢很慢地,稍稍平静了一点点。 或许是所有力气都终于用尽了,他都不再有蜷起一根手指的能力,整个人软下去,好像被拆掉牵丝的破旧木偶。 李浮誉让他埋进自己的颈窝里,让那些温凉的液体都在他的肩膀上蹭干净。 “没事了,月亮,没事了,”他很用心地一遍遍保证,“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李浮誉将那些温软的发丝盖在掌下,一下一下抚摸,就像他那么希望燕拂衣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如此柔顺,被如此温柔对待。 那颗脑袋在他肩窝处稍稍动了一下,好像想要抬起来起来。 李浮誉连忙撑住他的后颈:“拂衣……” 他没有说完。 那双眼睛被泪水洗过,似乎变得更加透亮,显出一种极为纯净的清澈。燕拂衣在看着他。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视线终于有了落点,被放在他的眼睛里。 燕拂衣的脸颊仍然湿漉漉的,被冷汗、泪水和一些情绪上的东西弄得潮湿,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一下发丝散乱沾在脸上,衬得肤色对比更加鲜明。 他咬着嘴唇,那么用力,甚至隐约能看见渗出的鲜血。 李浮誉吓了一跳:“别咬,拂衣,别咬——你怎么了,放松,放松一点。” 那具冰冰凉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不是刚才那样激动的、惊惧地逃离,而是一种仿佛压抑到极致,而终于快要崩塌的时候,在风雨中细微地摇摆。 一道血线自苍白的薄唇边流淌下来。 李浮誉心尖骤然悸动地一痛,他尽量温柔地摸摸燕拂衣的脸,想让他至少别再伤害自己。 “咬我吧,月亮…松开一点,咬着这个。” 柔和的金色灵力将两人围绕在中心翻涌,像一只急得团团转,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小狗。 燕拂衣的牙齿被以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力道掰开,有带着温度的东西代替他自己的嘴唇,被送到口中。 那片席卷着理智的浪更大了,将许多不知前后、也不知真假的记忆碎片全都搅合在一起,让人晕眩,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去。 燕拂衣没有放弃,他想起来了一些事,在那片冰冷的海域中,无时无刻不在奋力地挣扎、向上游。 他想起来,好像在什么时候,又看到了师兄的脸。 不是原来记忆中的那一张——而是到魔界以后,看到的那个一直寄居在自己身上,很不容易才能被重新看到的神魂碎片。 但不再是神魂状态了。 莫非是他的幻觉,那脸如此真实,如此温热,就好像在唇齿间蔓延开的,充满铁锈味的液体。 夜柳很担忧地叫了一声:“师尊,您的手……” 李浮誉抽不出一点精力给她,只是微微摇头。 他希望这个徒弟能懂他的意思,快点离开这。 燕拂衣这样的时刻,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小月亮自己,也一定不希望别人看到。 李浮誉是看着燕拂衣,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成长起来,在那之前,他也“看过”他的太多经历。 尽管书里写的,与他现实所看见的,两个燕拂衣过的完全不是一种人生。 但李浮誉就是知道,那都是燕拂衣,是同一个人,是他梦境最深处的月光。 所以李浮誉知道,从小就是剑峰大师兄的某人,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有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因为是大师兄,所以不可以对师弟师妹们的疑问一无所知,不可以在师弟师妹面前露出伤痛和脆弱,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昆仑内部的艰难。 夜柳很有眼色,在发现这里实在不需要自己之后,很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我了,”李浮誉轻轻地说,“小月亮,在我面前不用忍着,我是你的师兄啊。” “我才是比较大的那个,才是该照顾你的那个,所以在我面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记得吗?这话我早就对你说过的。” “是不是应该记得师兄说过的每句话?如果忘了的话,就该罚。” 李浮誉那样说着,忽然被某个字眼刺痛了,便连忙改口找补起来: “不不不,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不记得也不要紧,拂衣,忘了的话,我就再说一遍,或再说很多遍,不会有什么事,不会再有人因为任何事情罚你。” 李浮誉收紧了手臂,让那个软而冰凉的身体,在自己怀中贴得更用力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燕拂衣整个都藏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就可以时时刻刻护着他、看着他,不再让他受伤,不会稍有一眼看不见,人就又沉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水里。 他的手指被咬破了,但很不要紧,比起看着燕拂衣那么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就算手指被咬断了,也不要紧。 燕拂衣却松开了牙关上的力气。 苦涩咸腥的液体滑进喉咙的时候,作用在神魂上的头痛神奇般的消失了。 燕拂衣其实早已很想昏睡过去,但他用力撑着,勉强睁着眼,想看清楚视野中那片模糊的光影。 他好像被困在水底,若一松手便又会向深渊坠去。但这一次,水面上是在闪光的。 像是太阳已经升起来,只要再向上游一点,只要将手指破出水面,就可以摸到了。 水面上的阳光,一定很暖、很软,会把湿淋淋的发丝都晒得蓬松,就像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所以,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吗? 燕拂衣忍不住这么想,这么想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他可以让自己这么想一小会儿,待积攒到足够的力气,再去面对太过不能承受的现实。 他可以想:或许记忆中的闪回只是一场噩梦。 第112章 或许他没有害死任何人,或许他也还有机会得救。 或许,即使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也还是有机会,挽回,再重新开始。 水面上的声音,因为隔着厚重的液体,而被扭曲成很奇怪的响动,但燕拂衣很用力去听,就又似乎能听到一丁点了。 他听见有人说会永远在他身边,有人说不会离开。 如果但凡这样的奖赏有一丝可能成为现实的话。 燕拂衣想,他好想相信,哪怕再被骗一次,好像也不该放弃这么珍贵的机会,去赌一丝能够得到的可能。 他确实是个糟糕的赌徒,每次想赌,大多都会输。 但是不是可以再多一次,就一次,再……相信一次。 …… 终于又把燕拂衣哄睡着之后,李浮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湿透了。 他坐在床边,用一张沾湿的细绢,一点一点擦去神魂额上的汗。 李浮誉凝着神,把燕拂衣刚才表现出所有的反应,一帧一帧地在自己心里过。 他不是什么精神科的医生,但好在记性很好,又擅长分析,并幸运的,算是很了解燕拂衣。 要一点点想,慢慢想,如今困住燕拂衣的,最关键的都是什么东西。 自己和他娘的魂魄消散在他面前的场面,无疑是最直接的诱因。 可千里之堤的崩溃从来都不只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找不到那些暗藏在冰层之下的症结,即使让幸讷离封住燕拂衣的记忆,也起不到很久的作用。 李浮誉慢慢地擦,慢慢地想。 至少——他鼓励自己,燕拂衣看上去,是在缓慢地好转的。 他仍然惊慌失措,仍然被困在天道所下的封印里,可是今日,他已经能对自己和夜柳的不同做出反应,他甚至最后真的有一点放松下来,不是倦极昏迷,而是放心地睡过去。 他甚至开口,对自己说了话。 李浮誉梗了一下,尽量深呼吸,把突然涌上的酸涩忍过去。 燕拂衣好不容易开口,却是在恳求。 他那么小心、那么用力,才能对他说一句:别走。 这句话,这两个字,不知道在漫长的时间里,究竟如何在燕拂衣的心头盘桓过,究竟留下了怎样深刻的烙印。 从始至终,他都很懂事,要的很少。 只是希望爱的人不要离开,至少不要被孤身一人留下。 李浮誉只能不断答应,不断说“好”。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多少次一模一样的保证,那之中若能被燕拂衣听到百分之一,他都能很满足。 “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 李浮誉的一千次重复保证:“我答应过,我会做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总很紧绷的眉,稍稍放开了一点轻缓的弧度。 在刚才,燕拂衣还醒着的时候,有时候他说完这句话,也会看到,那双被冰封住的眼睛里,似乎在泛起极细小的涟漪。 …… 燕拂衣停了下来。 他在梦里,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梦里他在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挣扎,好像背后有山一般的阴影追赶,只要稍慢一步,就会被怪物整个吞掉。 可他突然停下来,感觉有一点安心。 那是一条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亮光的小路,燕拂衣知道,他已经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独行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快忘记了,究竟是为什么要踏上这样孤独的旅途。 在梦里,那目的似乎也变得不重要的。 他只是觉得很累,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或不管那些责任啊、义务啊什么的东西,就只是任性地睡一觉,看天会不会塌。 ……燕拂衣回过神来,有点被自己幼稚的气话弄得想笑。 不可以啊,怎么能不管呢。 人活着,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呢? 他于是又慢慢地走起来,只是放慢了速度,让酸痛的腿休息一会儿,摸索着试图找到正确的路。 不知道从哪儿,突然照进一点微弱的光来。 燕拂衣一愣,本能地抬手遮住眼。 可光很执拗地透过他的指缝,照射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眯起眼睛,有点想要流泪。 这里……怎么会有光?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以至于看到光,都觉得很陌生起来。 燕拂衣呆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刚才他也看到了光的。 ——在被封在水底的时候,就看见了仿佛触手可及的太阳。 燕拂衣顿了顿,将遮挡着眼睛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是真的光,不是什么用来引诱他的幻影,也不是暗藏杀机的兵器,只是暖绒绒的、毫无攻击力的光亮,从远方照来,照在他的眼睛上。 他一时间就又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朝着那条被光照出来的路,又向前走。 前方路边,有一团白色的、毛绒绒的东西,那上面带着鲜红的血。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他好像总没法对这样的场面视而不见。 于是他走上前,半蹲下来,想摸摸那只蜷成一团的白兔的头。 可一直乖巧地照亮前路的光束,突然间抖动起来,一时间晃了他的眼。 燕拂衣的动作便顿了一下,慢了半拍。 就差了这么半拍,刚才还状似柔弱可欺的白兔突然间回了头,露出一双滴血一般的红色眼睛,和长着狰狞利齿的血盆大口。 燕拂衣退了半步,险险没被它咬到手指,生出一身冷汗。 他有些惶惑地抬头,看见白兔之后的阴影里,又出现了许多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眼睛。 他看见一间摆满各种可怖刑具的囚室,那是一个昏暗的山洞,有高大的身影站在洞口,挡住所有光,手中握着一支噼啪作响的鞭子; 他看见一个姝丽美艳的青年,站在一片长满了芍药的山谷之间,挥挥手,便纵下一团艳烈的火。 他看见高高在上的妖族,站在云端上,随手一指,于是天雷轰然落下。 他看见一片翻滚着熔岩般的血海,衣着华丽的魔头唇角微挑,俯身低语:“……你,有没有恐惧?” …… 燕拂衣看见,那些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的身影,似乎在挣扎。 那身影已经面目模糊了,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说着什么话——就似乎之所以受到那样的对待都是他的错,他那样的人,不配活着。 燕拂衣攥了攥拳头。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他的心里——很奇异,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想:这才是我应该帮助的人。 我要伸手,我要帮帮他。 于是他举步维艰地向前走去。 方才虽然黑暗,但还算平坦的路突然变了,变成一片满是泥泞的沼泽,燕拂衣费力地拔出深陷的脚,拨开污泥,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他不害怕。因为有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在他身上,所以他不怕了。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所有人,发现他们也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强大,他挥散那些看起来很可怕的幻影,来到影子身边。 他伸出手,摸了摸影子的头。 “……不怕。” 燕拂衣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干涩,可那不算什么,他清清嗓子,鼓起勇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磕绊,把想说的话说完。 “你没有错。所以,不要怕。” 你没有做错过事,没有必须被掌门那样惩罚的理由;你也没有害死师兄,不该理所当然地承受报复;你更没有趁人之危,绑架过什么妖族少主。 你也守住了自己的责任,即使身在炼狱,也自始至终没有低头。 你很好,有人说你很好,有人说过,你值得度过很好的一生。 一阵风吹来,凌乱的画面一时间都被吹散,燕拂衣愣愣地站在当中,风围绕着他呼呼地吹,却并不冷,只是将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席卷进去,又用温柔的薄纱,全部都盖上。 他站在那,看见一片火光冲天的山谷,月色下,一个男孩儿拉着另一个,埋头奋力向出口奔跑。 燕拂衣下意识抬起了手。 他没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似乎想拦住他们,又似乎……只是想拦住其中一个。 可他们穿过他半透明的手臂,仍然如命运恶毒地规划好的那样,向不可知的未来跑去。 燕拂衣看见,那男孩儿跌倒了,却还记得把弟弟护在胸口,用自己垫在下面,然后又努力地爬起来,继续踉踉跄跄地跑。 火与血凝结成可怖的怪兽,追在他们身后,只要慢一点点,就会被腥臭灼热的风吞吃下去。 可他们跌跌撞撞,始终跑得比危险更快一点。 燕拂衣不由自主地被拉扯过去,就像那两个孩子身上有什么引线,而他像是风筝,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跟在他们身后。 他听见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小声说:“别怕。” 第113章 “这不是你的错。”他安慰自己的弟弟,“而且我们在一起,我会永远陪着你。” “所以,不要怕。” 风筝线断了。燕拂衣猛地顿住脚步。 他不知道从心底生出的巨大的酸楚究竟是什么,那种情感也像是灼烧的火焰,突然间燃烧起来,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腔。 原来是这样。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说。我都忘了。 燕拂衣的膝盖发软,他再也跑不动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怀抱住自己的膝盖,在黑暗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只有一束光照在他背上,像孤身一人的囚笼终于被凿破,从缝隙处漏下的太阳。 我要出去。燕拂衣想,有人在等我。 他是如此笃定,以至于心底的小声音再次提出反驳意见的时候,被他毫不留情地压了回去。 那声音不屈不挠,又想掏出一些画面来佐证,可那些东西还没来得及出现在燕拂衣的面前,就也被那一天旋风卷进去,绞成乱七八糟的碎片。 燕拂衣没看见,于是有些得意起来。 你瞧。他对那小声音说:你没有证据——我有,师兄说过,他会等着我。 他记得的。 师兄在他们的山谷里,建起一座小木屋,等他完成任务,他们就可以住进去,再也不出来。 燕拂衣于是很精神地对那个小声音说:我要去找师兄了。 对,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因此很有资格得到自己的奖励。他可以去找师兄了,然后,他们会一起过很好的生活。 燕拂衣面前的场景,在须臾间发生了变化。 他被困在一处牢狱,头顶上是天雷轰鸣,脚底下是血海翻腾,周围有无数魑魅魍魉的黑影,都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争相想要扑到他身上来。 他双手都被缚在头顶,无力挣扎……然后突然,师兄出现在他的面前。 师兄只是一挥手,那些困住他的锁链,就像看见天敌的蛇一样,惊恐地向后缩去。 他身体无力地软倒,掉进师兄怀里。 燕拂衣发现,那一直困扰他的,仿佛在灵魂里的疼痛,突然都不见了。 一股新的力量被注入到他的身体,而旧的病痛随着那些被风卷走的画面一起,吹得愈来愈远,他的嘴角止不住地扬起来,连手都被师兄握住了。 师兄牵着他的手,朝一片开满花的地方走去。 那里有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五彩的花海,清澈的小溪。 在小路的尽头,有一间温馨的小屋——与他曾在心里偷偷设计过,又差点真的建起来的,一模一样。 燕拂衣愣了很短的时间,他想:那为什么我没能建起那座小屋呢?发生什么了? 可这一回,他没能再往深想去。 轻灵的风在他的灵魂中扫荡,把每个角落里隐藏的荆棘全都厚厚包裹起来,于是他可以随意在记忆里跌跌撞撞,都不会被任何尖锐的枝丫刺伤。 他只是被师兄带着,往一片阳光里走,阳光里似乎还有很多人。 那些人都在冲他笑,冲他露出从前很少见到的,快乐和喜欢的表情,他们都喜欢他,说他做得好,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山谷里有着人间的四季。春天花会开,可以采来一些酿酒,再埋在树下;夏天他可以在屋后舞剑,师兄在一旁笑着弹琴;而秋天的时候果子熟了,从树上沉甸甸地坠下来,差点砸坏树下的酒坛;冬天会落雪,不是那种代表着永恒寒冷的雪,而是白白的、绵软的,会在小动物头顶上落下、又被甩成一蓬蓬的雪。 燕拂衣捧起一把那样的雪。 雪是凉的,可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有两只更温暖的手包裹着他的手。月亮在屋后升起,太阳在山谷的另一端落下。 好幸福啊。 燕拂衣突然感到脸上的潮湿,他有些诧异地摸到那些透明的液体,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景中出现。 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眼泪也都被无处不在的风吹散。 于是得以继续在美妙的黑暗中沉落,他只要闭上眼,终于可以在深达灵魂的疲倦中放松睡去。 因为他完成了任务,他赢了,他做得很好。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月亮,”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天外,又像是从光亮的太阳里传来,“你值得幸福。” 第91章 幸讷离收了功法, 额上全是汗。 奇了怪了。 燕拂衣……守夜人就可以拥有强度这么夸张的神魂吗? 他明明是在给他治病,把记忆往更“好”的方向引导,可光是神魂下意识的拮抗, 就把他逼得使出浑身解数, 好不容易才达成目标。 更不要说最后压制的时候——要不是明知道他是个不到百岁的小修士, 还以为是什么修行千年的老妖怪呢。 还有啊,那个应玄机…… 幸讷离斜着眼,看见“应玄机”把封好记忆的小守夜人接在怀里,感觉这位老不要脸的金仙, 从神色到动作, 都怪暧昧的。 不对, 一定有什么他还没领悟到的内情。 竹子精又偷眼去看谢陵阳,试图从那张冰块脸上分析出什么玄机。 当然还是失败了。 李浮誉按一按心口, 按下去一点翻涌的血气, 低声对那个魔族护法说了句:“有劳。” “没事儿,我也没做什么,”幸讷离摆摆手,“还是玄机仙切入点找得准嘛, 不然, 还要多费好多力气。” 今天施展的法术,是幸讷离作为一只高阶妖族,生来便拥有的天赋, 但这天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要是找不准施术对象最根本的症结, 便很难施法治愈。 还好……有应玄机在这里。 作为一个闭关千年的老神仙,他实在过分了解守夜人了。 夜柳看见师尊疲惫的脸色,一步蹿上去挡住竹子精的视线。 “五护法, ”女医尊笑得甜甜蜜蜜,“有些医道上的问题,能不能跟你讨教一下。” “呃,这位师姐……” “怎么就师姐啦,”夜柳笑吟吟的,不接他话,“哪怕按修成人形的时间看,你也比我大吧?” 幸讷离退了半步,讪笑道:“是在下唐突,久闻丹鼎真人有妙手回春之术,在您面前献丑了。” 夜柳挤着他便往房门外走,幸讷离伸着脖子,眼睛黏在某人身上,可碍于人家师尊师姐都在场,连叫都不敢叫。 夜柳又斜跨一步,把他往那方向的视线也挡住了。 “瑶台清修之地,”女修笑里藏刀,“别乱看呢。” “砰”的一声,被用过就扔的魔族护法刚一踏出门外,房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房间里只留下两个清醒的人。 李浮誉看看谢陵阳,对方垂着眼睛,不与他对视,拂尘微垂,一副清净修心的老神仙模样。 李浮誉琢磨出点什么味道,可他对千年之前的事情并不了解,如今全副心神又都系在燕拂衣身上,更没心思了解。 “……陵阳,”最后他只能假作威压,用“该有的”语气淡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量。” “是,”谢陵阳微微躬身,双手为礼,“弟子谨记。” 李浮誉想了想:“上次让你找的那个女孩儿,找到了吗?” 谢陵阳不由微微一笑。 “他……守夜人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师尊有所不知,并未需要徒儿费力去寻,那女侠在修真界已声名鹊起,是个很惊才绝艳的散修呢。” 李浮誉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叫什么?” “如您所想,”谢陵阳道,“关女侠,关凌渡。” 李浮誉怀抱着燕拂衣,心里微微发出一点如释重负的喟叹。 虽然不愿意那样想那个很聪明勇敢的姑娘,但他在这之前,也一直很警惕,生怕燕拂衣再所遇非人,生怕他再受伤。 万幸万幸,这一朵小花,是好的小花。 她也脱离了她被既定的悲惨命运,这一世,不会遇到那些以爱为名施加的伤害,有很多人会护着她。 谢陵阳说:“我已嘱咐门中弟子相护,之后若她愿意,随时可来山中修行。” 李浮誉点了点头:“将找到的那些书卷,都搬到瑶台来吧。” 谢陵阳一扫拂尘,又躬了躬身。 “守夜人的神魂与众不同,瑶台也早先备好了可以使用的身体——但那一位,只是万丈红尘中的普通过客,要想让她从一丝残魂的状态复活,恐怕不容易。” 从师尊把燕拂衣带回来起,虽然一直都守在那人床前,但其余的很多事,也都没有落下。 比如说,有关燕然的复生。 李浮誉太知道什么会是燕拂衣最关心的事,甚至,是谢九观最关心的事。 恐怕在他心里,燕然才是这整个布局中最大的变数,是被牵扯进这神魔恩怨的,最无辜的人。 虽然若是那姑娘自己在这里,大抵也只会在儿子脑门上弹一个脑瓜崩,让他不许多想。 第114章 燕然作为母亲从来温柔,作为爱人从来洒脱,她会说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从未后悔过。 但是怎么办呢,李浮誉那么了解燕拂衣,知道他会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得帮帮他。 “不要紧,”李浮誉说,“我会翻遍所有古籍,试遍所有阵法,在他醒来之后,还一个活生生的娘给他。” 谢陵阳提醒:“守夜人再醒来后,未必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但心底深处的渴望是不会变的,”李浮誉说,“我知道他。” 或许在这所有的努力之中,还有着一点点自私的谋划。 李浮誉想,这就算是,作为他自己,为燕拂衣做的一点事。 燕拂衣会高兴,又会觉得欠了他——既然欠了他,当然是要还的。 李总思索起这种谋夺人心的事,其实很坦荡。 他从前是个商人,商人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惜以任何方式去交换。 他嘴上说得再无私,终究到底,不希望燕拂衣就那么忘了他。 至少,要给他一个能有借口陪在他身边,努力的机会吧。 谢陵阳点点头,低声说:“仙魔两界,短时间内应该还能维持住平衡,但要彻底消除隐患,恐怕还是得在正面击败魔尊。” 李浮誉已经翻开了一本书卷,他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到合适的方法。 “这件事情,”他说,“我会操心。” 应玄机主修的并非武道,让他在正面战场上战胜魔尊,其实有点勉强。 但如今,相阳秋血肉之心已生——九十九步都已经走完,最后一步,李浮誉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下出了差错。 再说,他若想让燕拂衣无忧无虑地、好好活下去,这最后一关,也不得不过。 他不会再让燕拂衣用自己的命,去担当所有的责任。 有些事情,他也可以帮着做。 谢陵阳说完那些公事,又看看师尊怀里揣进吊坠的位置,似乎还有什么话,纠结在松不开的眉目里。 但他欲言又止,看见他师尊眼底的冰冷,微微一顿,还是行礼离去。 李浮誉将一枚星月郑重地放在床头,然后捉住昏迷的人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轻缓地说,“拂衣,你只需要醒。” 从面色上看,燕拂衣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 幸讷离的封印,让他眉宇之间郁结不去的那些阴霾消散了,他好像沉浸在一场还算不错的梦里,唇角甚至好像微微翘起来一点。 ……燕拂衣梦到了他的母亲。 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极少能拥有的梦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拂衣一直都很惶恐,因为他发现,自己快要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 可能是他做得不好。 他只能这样想。因为他弄丢了母亲的遗物,好像也没有长成母亲希望的人。 所以母亲生气了,一次都不来梦里看他。 母亲希望他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已经很模糊的儿时的记忆里,有人会抚摸他的头顶,带着香气的长发垂落下来,蹭在他脸颊上,很痒。 印象中女人的声音总是开朗又快乐,尾音都扬起来,好像总是在笑。 她说:“拂衣答应娘,要成为世界上最快乐最快乐的宝贝!” 可我没有。燕拂衣惶惑地想,我失约了。 他只能握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吊坠,让冰晶尖锐的轮廓刺痛掌心,让那种他最熟悉的痛觉,来提醒他不要忘记。 可是这一次,好像有熟悉的灵魂在梦中接近,他竟又见到了燕然。 燕拂衣很无措。 他原本是站在山谷里的小木屋前,因为知道身后的小屋里有师兄,所以心情也很安然。 但一个轻灵快活的女子从花田中走来,他便一下子慌了神,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燕拂衣拼命想:我应该笑。 我应该告诉娘,我现在很快乐很快乐,我有好好听她的话。 可他娘带着轻快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鼻尖。 捏得不重,但突然好酸好酸。 燕拂衣明明在想:我应该笑的。 可他笑不出来了。习惯性能够摆出的、让人放心的表情突然间都土崩瓦解,他的脸垮下来,怎么都忍不住,脸上湿漉漉的,偏偏连擦都来不及。 有人叹了口气,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把他拉进怀里。 “在娘面前不用这样,”那个声音说,“以前欠下的快乐,也可以以后补上。” 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没有人对他说过:完不成任务也不要紧,之前没有完成的,可以慢慢补上。 杳远的声音,像是从更远的记忆中传来。 燕拂衣的视线模糊,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变得很矮小,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但有人蹲下来,让视线与他平齐,对他露出快活的笑。 他娘将一串漂亮的星月,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娘最重要的幸运符,”她说得很认真,“我爹说是我娘留下的——今天送给我自己的宝贝,祝宝贝生日快乐!以后也天天快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燕拂衣好高兴好高兴。 但在高兴的同时也没有忘了,他好像还有个弟弟,弟弟也是今天生日,应该也要得到礼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娘好像愣了一下。 “嗯……宝贝说的对,”有些粗枝大叶的女修一拍脑门,“这事怪我,我给忘了。” 她在身上翻翻找找,总算在另一个“孩子”玩回来之前,找到另一串礼物,于是大大松一口气。 “本来答应做来送给你爹的,”燕然大大咧咧地揉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嗐,反正他用不上了,给小霜也好。” 她把那条冰晶也用精致的盒子包起来,又对儿子露出很狡黠的笑。 “不要告诉小霜哦,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燕拂衣很开心,他仰着一点头,在小孩子的视角下,看着那个比他高许多的女人,一直看一直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其实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的。 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她的面容终于如此清晰,香香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就连手也是记忆中的触感,很用力地揉着他的头发,还把他抱在怀里。 可燕然揉着揉着,叹了口气。 她很怜惜地捧着儿子的脸看,燕拂衣是小小孩童的形态,可灵魂却如此斑驳,即使是幼年体也掩盖不了深藏的伤痕。 “你一定受了好多苦,”燕然的眼睛里有莹莹的闪光,“有好多人欺负了娘的宝贝。” 燕拂衣很想反驳,很想笑一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母亲,他一切都好。 可喉咙被又热又硬的东西哽住了,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母亲的面容都开始变得模糊,不管怎么慌乱地擦眼睛,都看不太清楚。 母亲就是这样的存在,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就会让人变得特别软弱起来。 燕然握住了那双小手,笑着点他的鼻子。 “怎么这么大了还会哭成小花猫呀,看到娘这么委屈吗?” 燕拂衣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少哭,他好像生来就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别的小孩儿还在为了一点磕碰嚎啕大时候,他就会牵着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对花、对树、对天空露出懵懂的笑脸。 他天生就爱这个世界。 但也有很少的时候,小小的孩子也会赖皮,摔倒了就坐在那里不起来,偷偷去看不远处的母亲。 燕然接触到他的视线,便会捂着嘴偷笑,故意当做看不见,一直到余光发现小孩儿就要开始真的委屈了,才赶在他嘴角向下撇之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燕然把孩子抱起来,就会嘲笑他: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要娘亲抱,不给抱就会哭成一只小花猫。 但她也每次、每次都会快乐地跑过去,从不让小孩儿真的哭起来。 这些记忆好鲜明,好珍贵,可在燕拂衣的脑海中回来荡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毕竟他失去这个特别特别好的母亲的时候,只有五岁。 可如今在梦里,梦里可以任性。燕拂衣想:我想要多一点新的记忆,我可以把母亲多留一会儿。 他赖在那片温暖里,就像小时候赖在地上一样,不想起身,不想放手。 可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影子虽然一直在抱着他,可温度在缓缓降低,影子也在渐渐透明。 燕拂衣垂下眼睛,看见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快能被穿透,看到下面的草地。 他又抬起眼,发现了温柔笑容下的一点忧伤。 “宝贝,”燕然轻声说,“在娘心里,没有什么会比你更重要,娘也永远不会怪你,不会不理你。” “你是大孩子了,但没关系,不管长到多大,都是娘的宝贝。” 第115章 周围的景色在飞速旋转,燕拂衣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眩晕,那珍贵的一点温度在离他而去,他很努力很努力地伸出手,想在彩色的漩涡中抓住一点淡淡的光。 可是光从他的指缝间漏过去,燕然已经收回动作,站在他面前,笑容中的忧伤更加明显起来 他不知何时长得很高,已经必须低头,才能与他的母亲视线相对。 燕然伸出两根手指,点在儿子向下撇的嘴角,给他往上拉去。 “笑一笑,”她含着泪快活道,“笑起来比较俊。” 她说着,又抬起眼,好像在看燕拂衣身后的什么人。 确实有人走上前来,在燕拂衣空闲的肩膀上,搭上一只手。 那是一个比他还高些的家伙,身上的气息也很温暖,会用温热的手心,很熨帖地抚着他的后颈。 “还算可以吧,”燕然勉勉强强地说,“你占了大便宜。” 李浮誉便轻笑着接上:“我明白,我很珍惜。” 燕然做了个鬼脸,眼睛弯弯,用手指轻点了点燕拂衣的鼻尖。 然后一阵风吹来,她也和那些鲜艳的色彩一起,被风卷走。燕拂衣踉跄了一下,想追上去,可他的腿太软,只走了一步,就差点跌在地上。 师兄把他接在臂弯里,又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打横抱起来。 “别担心,小月亮,别担心。” “你娘不会走,还有我呢,我陪你去找她,一定把她找到。” 是可以相信的声音。 心底有本能在这么告诉燕拂衣,他睫毛微颤,抬起眼睛,看清楚那张英俊的面孔。 李浮誉的眼睛是温暖的栗色,好像被太阳烘烤过,暖融融,亮堂堂,被他这样注视的时候,也好像会分薄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睡吧,”一只手盖住燕拂衣的眼睛,“睡醒以后,就一切都好了。” 于是燕拂衣就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一片甜暖的黑暗,不用担心道路通向何方,也不用担心前方的荆棘。 有人抱着他,都不让他脚落地,他们一起向前走,永远都不会再孤单。 开始有香气真的萦绕在鼻子旁边,透过薄薄的眼皮,有被过滤成暖橘色的光晕照在眼球上。 李浮誉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们走下了那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窄窄小路,开始往宽大的主路上去,磨脚的砂石和冷风都被留在身后,发出不甘但无用的怒吼。 他们离那些肮脏的东西越来越远。 ……李浮誉伸手,把床榻前的那扇窗又打开了。 燕拂衣的情况很平稳,在幸讷离施法之后,他的神魂便渐渐稳固下来,只要再温养一些时候,想来就能很顺利地放进准备好的身体。 神魂现在不会再怕冷风,不会再被外界简单的声响刺激,于是就可以开一扇窗,让阳光和花香都重新进来。 李浮誉知道,燕拂衣喜欢那些的。 他琢磨着,也许可以在院子里种上更多的花——芍药虽然美丽,但开花的时节太短,再过不久,就要看不到那些美丽雍容的花冠。 拥有着金仙的能力,李浮誉当然可以让院子里的任何花常开不败,但他记得很清楚,燕拂衣不喜欢这样。 燕拂衣喜欢的,是四季分明的节气,是什么时节就去做什么事,不要用不可违逆的外力扰乱人间生机。 燕拂衣不喜欢的,他绝不会去做。 李浮誉的手又翻过一页古籍,他看着那些字,心思却不完全在上面,而是像少年时上课开小差,时不时看一眼燕拂衣平静的睡脸,又想着还有什么花好种。 要又漂亮,又有香气。 想着想着,好像便对上一双漂亮的眼。 李浮誉的心脏蓦然漏跳一拍,他已经依着惯性把开小差的眼睛落回书上,然后才迟钝地意识到什么,又慢慢地、慢慢地调转视线,转向床榻。 燕拂衣果然又睁开眼睛,那双眼里还有些散不去的雾,但很专注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琢磨出一朵花来。 李浮誉呆在那,一时间忘了该干嘛。 一阵风倏然吹过,把无人翻动的书页吹得哗啦啦一阵响,可此时没人在意那个,李浮誉的手都不由离开了书,他很轻地呼吸,就好像怕吓走了一只停在花上的蝴蝶。 最终,还是燕拂衣打破了那仿佛凝固一般的沉默,很轻微的弧度——他的嘴角向上翘了一翘,眼睛又弯了一弯。 是可以信任的人。 有快活的声音在心底里告诉他:是母亲承认的人。 李浮誉的心就又一下子跳得很快。 他都能听见“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有什么很饱胀的东西,从里向外用力地撞击他的胸腔,把肋骨都撞得微微酸痛,却一点都不想停下来。 李浮誉咬了好久的牙,终于试探着伸出手,在燕拂衣的肩膀上碰了一碰。 是完全醒过来的燕拂衣,或许对他没有记忆,但如果抗拒他的动作的话,应当可以很明确地拒绝。 李浮誉很小心翼翼,动作轻轻的、慢慢的,但凡燕拂衣露出一点勉强或者不适,他就能像被火烫着一样,飞快地把手缩回去。 可是没有。 燕拂衣就那样看着他,深黑的瞳孔静静的,没有抵触,也没有害怕,那双眼睛甚至又弯了一弯。 李浮誉就握住那单薄的肩骨,很轻地叫了一声:“拂衣?” 他看到一点因此而生的茫然,心尖又不由一拧,不由加重一点力道,小心地问:“还记得我吗?” 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燕拂衣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什么艰深的思索,然后他又弯弯眼睛,很肯定地眨了一眨。 “……师兄,”他小声开口,声音哑哑的,像是刚从一场深长的噩梦中醒来,就见到自己相见的人,“师兄。” “嗯嗯,师兄在。”李浮誉连忙答应,又往近凑一点,认真地看着燕拂衣的眼睛。 确实不一样了。 那竹子精,有点本事——先前燕拂衣每次醒来,李浮誉都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底,布满裂纹的灵魂被压制在最深的深渊里,上面盖满暗色的污泥。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终于又重新清透起来,虽然还很脆弱,还有很多伤口,但只要能看到,就是好事。 李浮誉把窗又推得更开一点,好能看到园子里更多精心布置的景色。 “看看花,”他像邀功似的说,揽住薄得硌手的肩膀,把人软软的身体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看春天,多漂亮。” 燕拂衣额上又渗出一点冷汗。 他感觉很疲惫,就像跑过了一段太多长的距离,因此连气都喘不太顺畅,身上也都酸软。 可心里很平静,靠在师兄身上,眼前一片美丽的繁花,他轻轻眨了眨眼,感到很满足。 燕拂衣只是有些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那好像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现在正发生着的一切,仿佛都是从前渴望过,却都不敢多想的美好。 第92章 渊灵站在瑶台院子外面, 挡住了他火急火燎的五师弟。 “你现在过去,添什么乱。” “我怎么是添乱呢!”金霞真人很急眼地绕着他大师兄团团转,“我一千年没见过师尊了!再说, 我徒弟还在里面呢!” 渊灵:“……” 这个师弟被师尊一起从魔界带回来的时候, 也受了蛮重的伤, 被夜柳按着在屋子里躺了几个月,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越狱。 可有夜柳镇压的时候,他不敢造次,现在夜柳把注意力放在瑶台这里, 这人自己的伤好了没两天, 就又开始作妖。 不过比起这个, 渊灵更想知道,再一次见到那个被单方面收下的“徒弟”, 五师弟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会当你徒弟的。”渊灵意味深长地说, “死了这条心吧。” 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金霞对他大师兄怒目而视:“我们在魔界的时候,他已经答应了。” 渊灵:“先不论真假——就算他答应了,师尊也不会答应。” “这关师尊什么事!”金霞大惊失色,“不对, 难道老登见猎心喜, 要跟我抢徒弟!” 渊灵:“……” 金霞越想越有可能:“在魔界的时候他就怪怪的……对,小师弟有跟你们说吗?那个时候我就看见师尊的魂儿飘在小燕子身边了,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失忆了, 不记得我。” 他露出有几分阴险的笑容:“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他怎么对小燕子嘘寒问暖,这才一千年, 他怎么对得起剑仙!” “不成,来年天祭,我要把这事儿烧给剑仙。” 渊灵:“…………”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 小师弟会对“安排五师兄”这件事,避而不见了。 渊灵强行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去山门口闹事,怎么,见着‘那些人’了?” 第116章 金霞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那些人渣,怎么还有脸到不弃山来,要不是怕刺激了小燕子,真想把他们都打包了去喂六师妹的灵兽。” 渊灵微微眯起眼睛。 金霞:“那个问天剑疯疯癫癫的,门口弟子拦着他,他竟一意要闯进来,李清鹤也跟着凑热闹……我当年怎么就瞎了眼,会把这么一个冒牌货收进了山门。” “无所谓,”渊灵轻道,“这些事你来处理,打不过的话,就叫小师弟一起去——不要让一点声音传到瑶台来。” 金霞摆手:“当然,当然,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好的。” 他终于停住围着大师兄转圈的脚步,叹了口气:“不让进算了,真是伤心。” 金霞想了想,开始从乾坤袋往外掏东西,掏来掏去索性拿出另一个乾坤袋,把那一大堆东西通通装进去。 “那大师兄,你把这些帮我带给小燕子,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师尊活了那么久,都快活成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想来一天就知道弄些丹药,用些灵力,不会用这些哄小孩子的好东西。” 渊灵顿了顿:“他……守夜人,也并不是个少年了。” “可他几乎就没有当过正经的少年啊,”金霞说:“孩子小时候受过罪,小小的就会看着很老成,但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长大的,心里总还住着小孩子,很容易受到伤害——不信你看小师弟。” 渊灵听着有几分道理,这次没有拒绝,从他手中接过小小的袋子。 “所以。” 刚正经了片刻的金霞又凑到大师兄耳边,鬼鬼祟祟地问:“小师弟不告诉我,师尊为什么对小燕子这么亲近,剑仙不能真会生孩子吧?” 渊灵神色一滞,默默摸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丝线。 金霞立刻向后跳去,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不问了,不问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嘛,我懂我懂。” “好好说话嘛,别用傀儡术啊!我不想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不老泉洗澡了!” …… 李浮誉扶住燕拂衣的肩膀,带着他慢慢下地。 燕拂衣没有说出口,但他就是能看出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或许近距离闻一闻花草的清气,或许用手摸一摸柔嫩的花瓣。 小问题,安排。 “会痛吗?” 燕拂衣在尝试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李浮誉马上很紧张地加了点力气,恨不得用法术让人悬浮起来。 “如果痛,要跟我讲。”李浮誉很认真地叮嘱,“有任何事,都要跟我讲。” “记得吗?师兄是可以信任的人。” 燕拂衣眼里是很柔软的神色,他很乖地点了点头。 但身体还是僵硬的。 他痛过太久,那痛又太烈,以至于身体简直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痛苦,在如今完全被治愈后,仍然残留着不正常的幻痛。 燕拂衣知道这不对,他明明很健康——他已经答应了他娘,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李浮誉让人整个靠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借助法力。 神魂虽然已经很稳,但他不想出一点差错,不想让燕拂衣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受到一点不该有的惊扰。 因为贴得太近了,李浮誉能够感到那清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感到因为冷汗而造成的潮湿,燕拂衣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仍是僵硬而冰冷的,像一只被勉强粘好的玉瓶。 李浮誉生怕他一个不稳,走着走着就又碎掉。 他把燕拂衣整个人圈在怀里,让他一点一点调动自己的肌肉。 可不知为什么,李浮誉总微妙地感觉,他这样做之后,燕拂衣好像更僵硬了。 那只无力地垂在他胸前的手,甚至做出有点疏离礼貌的姿势,将他往外推了推。 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就好像有一道冰冷的雷,从天空一直劈到了头顶。 “……月亮?”李浮誉的声音在抖,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让你不舒服吗?” 燕拂衣的眼睛里有些茫然,他慢慢眨了眨眼,偏移了一下视线。 他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看师兄的表情,好像因此有点受伤了。 怎么可以伤害师兄呢? “不……” 李浮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声音伴随气流,被那双苍白的嘴唇念出来。 “不该,这样。” 燕拂衣不是太有力气说话,但还是试图断断续续地表达:“我自己,自己可以走。” 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好像被粘浆缀上的气球,忽悠忽悠的,一点点沉到谷底。 李浮誉的一只手在燕拂衣背后,攥得骨节发白,他明白自己心底涌上的那种火焰是什么,可又实在不敢深想,更不敢让火焰泄露出来一点,很怕把怀里的人灼伤。 李浮誉想了想,用很讲道理的语气,慢慢地跟燕拂衣说。 “可你现在很虚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扶着你,帮帮你,师兄帮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就把我当做一根拐杖,或者一只神兽,”李浮誉的脸色也白了,但声音还努力显得很快活,“我负责看着你不摔倒,摔倒就会受伤,你一定不想受伤。” 是的。燕拂衣愣愣地跟上他的话,心里想:我不能受伤。 他现在并没有太多的逻辑思维,去处理哪怕是自己的每一道幽微的想法,只能跟着那些浅表的指令,很容易被带偏。 李浮誉这么说,他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心安理得得靠在师兄身上,并告诉自己,还能再靠一会儿。 好像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即使知道是不对的,燕拂衣心知肚明,自己也会因为这样靠近师兄而窃窃欢喜。 但那是不对的。 燕拂衣一时想不起来,那为什么是不对的,好像与一些争吵、一些痛苦的往事有关。 师兄在与他的父亲争吵,他们吵得很激烈,甚至动了手。 过后燕拂衣远远站着,看见师兄站在一片竹林里,晨雾沾湿了他的肩膀,他站在那里,整夜都没有动弹。 燕拂衣也跟着站了一夜,他那时好惶恐,很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师兄和他的父亲之间出现什么问题——他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应当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太阳出来以后,他就想悄悄退走,但还没来得及动弹,师兄一转身,就看见了他。 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光里,连肩膀上都好像铺着灿烂的光晕,他脸上本有些郁色,看清是燕拂衣之后,那些乌云就全被阳光驱散了,对他露出很惊喜的笑。 师兄走过来,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燕拂衣身上还有伤,他刚被李安世惩罚过,衣服盖着的身体上青青紫紫,李浮誉的手一挨上来,他就痛得一颤。 李浮誉的脸色就变了。 他的眼中像聚起了电闪雷鸣,极其阴沉,极其不甘,想要随手杀个什么人才能解气。 可碰到燕拂衣的视线,又得强做温和,用光风霁月的表象把那些阴暗的杀气都压下去。 “对不起,月亮,”李浮誉说,“我早该带你走。” 燕拂衣看进他的眼睛里,他好像从没见过师兄这个样子,因为什么事情而很痛苦,栗色的瞳孔里燃着火海。 他不想让师兄那么痛苦。如果可以的话,燕拂衣不希望任何人因他而痛苦。 ……但有人对他说过,他离师兄太近,好多人都会不开心。 那些画面已经太远,思绪中又有一片仿佛覆盖了一起的薄雾,燕拂衣又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师兄和掌门为什么要吵,为什么会不开心,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在他心里,牢牢地记着,不可以离师兄那么近。 他想得有点头疼,于是任性地把这个问题放下,准备晚些时候再去想。 这样,在这段短暂的偷来的时间里,他就可以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好跟师兄待在一起。 他们走进一片春光的园子里。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瑶台是整个不弃山仙灵之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外界修士们传言,若在这里修炼,速度能有外面的十倍百倍之快。 可现在,这大片大片的仙灵之气里,只养着一位已经无需再简单累积灵力的金仙,一个根本没办法修炼的神魂,谁都用不到。 灵力累积着,无处可去,于是只能用来养花。 李浮誉种下的花都是凡种,但架不住生长环境过于超群,一朵朵被滋养得容光焕发、灿烂锦绣,花瓣上仿佛都葳蕤生光。 这些花随意摘出去一朵,未必比上等的仙草灵丹效果差。 可现在它们就只是装饰,李浮誉扶着燕拂衣,让他慢慢走到一片花田中间。 接着随手召来软榻,让已经没什么力气的人能舒服地倚靠在上面。 就这么一 小段路,就已经耗费了燕拂衣好多力气,他呼吸有些急促,被扶着坐下时,脚步已经有了微微的不稳。 第117章 李浮誉用自己的肩膀给他当靠背,一点一点用轻柔的力道,揉捏那双轻轻颤抖的腿。 他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一种健康而灵力充沛的生命力,那种力量传导到神魂身上,让燕拂衣垂了垂眼帘。 好不容易舒服一点,他便开始犯困。 可他又不想睡。 感觉已经睡了很久很久,现在应该醒着,醒着才能看到这么美丽的风景,才能看着让他安心的人。 如果沉入进梦里去…… 燕拂衣无声地打了个哆嗦。 他说不出来,梦里究竟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但本能就是这么告诉他,那里特别特别可怕,再也不要去。 李浮誉的手法很专业,过了一会儿,已经明显感到燕拂衣僵硬的肌肉松缓些许,苍白的面部甚至出现一丝润色。 他暗中紧咬着的牙关,也松开了。 他很安静地靠在软榻上,看看天,看看花,似乎很安静,像一只冬天偷偷摸摸跑出巢穴的小动物,看什么都新鲜,却还随时准备着缩回去。 暖暖的风静静吹着,拂动了长长的发丝,燕拂衣盯住一株开得很盛的鹅黄色芍药,心里想着,不知道不同颜色的花,会不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突然嗅到一股很近很近的香味。 神魂明显惊了一下,连忙抬起到处看的眼睛,然后发现,一簇柔嫩的花瓣就蹭在他颈侧。 李浮誉将那朵盛开到最好的月色花冠在燕拂衣发间比了比,趁他不注意,将花梗与发丝一起别在他耳后。 如他所料,容色与花色同辉,令人目眩。 尤其是看见燕拂衣抬眼,像是愣住了,却也没有害怕,他很慢很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耳边的花瓣。 “漂亮的,”李浮誉低声哄道,“香香的。” 燕拂衣只是摸了摸,胳膊便有些没力气地垂下来,但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双狭长上挑的弧度,闻言便弯了一弯。 不是之前那种,无所适从的时候惯性摆出的笑脸,月亮一样跳跃的笑意在他眼中也浮现,他翻转落在膝盖上的手掌,对着李浮誉摊开了手。 李浮誉马上振奋起来。 “什么?”他一边猜,一边观察着燕拂衣的表情,“要花吗?”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就更深了,燕拂衣攒了攒力气,然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李浮誉就也忍不住跟着笑,他根本抗拒不了这样的燕拂衣,心绪都被他一个最微小的动作牵动,忽悠忽悠地乱转。 他低下头,在满地的花里很认真地选了选,找到那株燕拂衣刚才注意过的鹅黄色。 硕大的花冠终于如愿到了燕拂衣掌心里。 他很认真地盯着那朵花看,凉滑的发丝从颈侧垂在腰际,上面似乎也沾染了淡雅的清香,发梢拂在李浮誉掌心,很痒。 那确实是一朵太过美丽的花儿,花冠有掌心那样大,重重叠叠,有着令人见之心喜的鲜嫩的黄色,蕊心儿却红红的,像从朝霞中升起的一轮耀阳。 李浮誉有点被晃了眼,他看着燕拂衣捧着那朵花,笑意浅淡,无忧无虑,正在恢复健康。 他的心因此胀得满满的,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幸福的事。 即使拼上他的命,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事破坏这样的情景。 一朵花被轻按在李浮誉脸上。 他从那种飘忽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发现视野被挡住了,过近的花冠充斥着他眼前,连鼻子里都是一时间浓郁起来的香气。 李浮誉愣了一下,那花儿又掉下去,燕拂衣看着他,拿着花,似乎有点歉然。 他的小月亮垂了垂睫毛,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歪……歪了。” 李浮誉福至心灵,突然反应过来。 燕拂衣的手又无力地垂在膝盖上,他现在的身体只是堪堪没有散架,就连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的动作,做起来也有些勉强。 但没关系。 “没关系,”李浮誉说,“师兄帮你。” 他就握住那只瘦削的手腕,触手温凉,燕拂衣僵硬了一瞬,这次却没有抵抗。 李浮誉于是放心地用了点儿力,牵着他的手抬起来,扶着那朵还被握在掌心里的花。 他握住燕拂衣,让他一起,把那朵花插在自己襟前。 深黑色的瞳仁静静亮了亮。 李浮誉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又一路抚过长发,按在背上,轻轻拍着。 他说:“很漂亮,谢谢月亮。” 燕拂衣这次很放心地窝在他怀里了,那张脸上表情依然不是很多,但李浮誉能读出很高兴的意思。 柔软白皙的脖子垂在他肩上,燕拂衣碰了碰那朵几乎要碰到自己鼻尖的花,又碰了碰,像是很满足。 然后他的眼皮终于又坚持不住地沉重起来,这一次,燕拂衣很放松地接受了那股柔软的倦意,未加反抗,便被拉扯进一场温柔的睡梦。 梦里也很暖。 没有刚才担心的那些噩梦,没有挥之不去的痛苦和阴霾,他沉在一片温热的水里,飘飘荡荡。 有人托举着他的背,是最可以放心的人。 因此可以安心睡去。 李浮誉维持着那个最让怀里人舒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燕拂衣躺在他怀里,就像是落在眉梢的一片雪,那么轻,那么薄,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被阳光或人类的体温化去。 李浮誉就看着他的睡脸,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不在燕拂衣身边的那些年,时间在那张脸上残忍地雕刻出了棱角,现在的燕拂衣,看上去与十八岁时变化并不大,但只要用心去看,轻易便能看出眉梢眼角之间,深藏在熟悉线条下的料峭春寒。 但还好现在,月亮又落在他怀里了。 李浮誉轻轻碰了一下燕拂衣的睫毛,那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可主人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有被打扰。 在这些年里,燕拂衣曾有几次,有过这样放松惬意的深眠呢? 李浮誉用力去想,哑然发现,似乎一次都没有。 他总奔波在路上,总在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因为总是承担最多的那个人,要顶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以至于都忘了,人总该休息。 李浮誉指尖缭绕出金色的灵力,往那深沉的梦境里,又加进去一束光。 从今往后。他想,光明要永远在你梦里。 …… 相阳秋的心头倏然一跳。 他在一片血海便停下来,抚住自己的心口,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这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身为魔尊,相阳秋从不觉得自己身体会出什么问题,从诞生有意识开始,他唯一感觉到的心跳,就是与燕然在一起的时候。 可燕然死后,那颗不知是否与人类同为血肉的心脏,便再也没有跳过。 但现在,不容错辨的,在他胸腔中来回鼓动,散发出那种酸软情绪的,就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相阳秋似有所觉,豁然抬头,望向远方的云端。 是不弃山的方向。 他想:莫非是……燕拂衣,出了什么事? 但不应该,那孩子现在处于应玄机的庇护下,应玄机那人招人嫌,但看他那日的反应,是有把人护在心里。 相阳秋想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在何时与不弃山开山老祖建立了那样深厚的情谊。 但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在燕拂衣生命成长当中,除了五十年的痛苦,他什么都没有带给过他的孩子,也从未陪在他身边过。 相阳秋闷哼了一声。 那颗不常用的心脏更酸疼起来,竟比前些日子,他最疯狂的时候,去乌毒体验燕拂衣曾受过的那些苦刑时更甚。 相阳秋咬着牙,没有理会自己应受的惩罚,抬手一挥袍袖。 血海咆哮着翻腾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就像被人用一把大刀劈砍下去,生生朝两边分开,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狭谷。 一个乌黑坚固的刑架,从海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几天前还清贵无匹的魔界少尊,双手悬空被吊在刑架上,黑发全被血腥沾得湿透,在身后糊成一团,粘稠的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滴下来,也不知是血海中被带起的波涛,还是从遍体鳞伤的身体中流淌出来。 相钧耷拉着头颅,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魔尊一弹指,一道血光被打入相钧胸口,他全身一震,缓缓醒了过来。 “被一刀刀拆成碎肉,又被血海生生弥合起来的感觉……” 相阳秋对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流露出残忍的冷酷表情:“好受吗?” 相钧费力地抬眼,竟然牵起嘴角。 他放弃了曾经的那些谨小慎微、虚伪讨好,看着原本以为也是他父亲的男人,露出一种几近癫狂的笑。 “我才知道……”他说,“我是你……分裂出的神魂。” 已经快看不出原本英俊容貌的青年桀桀笑起来:“所有你亲手施加的伤害,你都得等比遭受同样的痛苦。” 第118章 “不如问问自己——好受吗,”相钧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谁的血,“‘父亲’?” 第93章 相阳秋眉头都不皱一下, 凌空而起,悬停在相均边上。 青年抬起头来看他,与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来那么可恶。 “不许这么叫我——” “父亲, ”相钧讽刺地笑, “你还没找到能杀死我的方法吗?”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流窜,相钧喘息着,却只觉得可笑。 他从前曾以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个污点, 是他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 犯下的一个错误。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与自己体内所流着的血时,害怕被抛下的恐惧、生来不同命运的不甘、与出人头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涌, 让他只犹豫了半个晚上, 便用了迷烟,偷走那枚吊坠,偷走了属于燕拂衣的身份。 这么做是错的。 相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避讳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偿还。 可对于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惮,从无半分愧疚。 相阳秋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事的人——相钧觉得,从某种方面上讲,燕拂衣自己, 也不会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头来,相钧所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竟并非那个人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中和掉罪恶血脉的凡人母亲,没有一个会从出生起就无条件爱着他,期盼他长成一个好人的人。 所以。相钧想:我不是个好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厌他虚伪——相阳秋自己,又凭什么呢? 他们本都是出生于泥沼的怪物,同为一体。可相阳秋自己生出了心,开始厌恶这一部分污浊的恶魂,就硬生生将他撕下,成为另一个来这尘世受苦的生命。 他凭什么这么擅自决定?又凭什么还来谴责被他抛弃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样貌本就是那种刻薄的英俊,这样沾了血,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仿佛将浓浓的嘲讽全都蕴含在眉眼里。 “你如今来怪我,”相钧轻声说,“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相阳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没有答话。 相钧问的,他最清楚不过。 或不如说,这些事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从那一日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试图用肉|体的苦难稍稍减缓灵魂的崩溃,却收效甚微。 他对燕拂衣做了什么,那些东西想都无法想,被层层禁锢在记忆的最深处,碰一下都会痛到眩晕。 找到相钧以后,相阳秋第一时间就施了夺魂之术,从另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翻找了他与燕拂衣有关的全部记忆。 那时五蕴翡都不曾记录过的,属于他的孩子,曾经幼小的时光。 还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就已经很坚强。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经会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让人操心,也会把珍贵的食物全都让给两个“弟弟”,骗他们说自己早已经都吃过。 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城镇,也在夜晚,聊过那么多孩子间幼稚的话。 燕拂衣宽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说,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这么哄他入睡。 他说,他也没有爹,但听娘说,他爹也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小真很奇怪:“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抛下你娘和你呢?” 小燕拂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顿了顿,好像有无形的耳朵在头顶上垂下来。 然后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说:“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不想那样做。” 幼童回忆着母亲曾断断续续说过的话,在深夜漏风的破庙里,跟另一个狼狈的孩子说起他编织的梦。 “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强大,又很心怀苍生的英雄,因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小燕拂衣抱着膝盖,编得很认真:“那样的话,我们就原谅他了。” 小真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燕拂衣眯着眼,火光跳动在他脸上,染出一种很温暖的快活。 “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个大英雄,”孩子白皙的脸颊有点红了,但仍很坚定,“保护好多好多人,种下好多好多花。” 小真问:“为什么要种花?” “因为娘喜欢,”小燕拂衣笑起来,“她看到好多好多花,就会很开心,开心的话,也许就会回来看看。” 他的笑好有感染力,连昏暗的破庙都好像因此一亮,小真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 相阳秋头疼得厉害,他试过各种方法,始终都无法消灭相钧,这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仿佛也具有了属于他最强大的能力,不死不灭,怎么都干不掉。 很奇异的,千年之后的魔尊,开始烦恼与千年之前的那些金仙们,相同的事。 “我倒是有个主意,”没想到,相钧竟还敢主动开口,他睨着相阳秋,用那种有点疯狂的语气说,“既然你我本为一体,不如……再将我收回去啊。” 相阳秋某中深冷,只是动动手指,相钧便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悬吊着的身体颤抖许久,才又堪堪喘过气来。 相钧低低地笑起来:“怎么,无所不能的魔尊,也会害怕吗?”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赤红色,像两颗携带诡异诅咒的宝石,牢牢钉在相阳秋身上。 “你在怕我,”相钧轻道,“你怕压制不了我,怕我这个被分出去的外来者,再进入你的身体之后,占据了上风。” “你引以为豪的爱竟如此浅薄,还怕胜不过区区一个恶魂的执念吗?” 血海翻涌,整个空间中都充满了肆虐的强大魔气,任何一个尊者之下的修士站在这里,怕是都会被那罡风撕成碎片。 而在风暴的正中央,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他们明明有着截然不同的长相,又一个安然站着,一个被锁链穿透,可一打眼望去,却仿佛融为一体的阴阳鱼,在波涛中流转,完全分不出彼此。 相阳秋突然轻声说:“你曾有过机会的。” 相钧面上原本全是邪肆,可听见这一句,却突然有些发愣。 他仿佛意识到相阳秋要说什么,蓦地挣动了一下,将锁链拉得哗哗响。 “你懂什么叫机会!”相钧嘶声道,“你以为——” “我当时听说有疑似燕然血脉的行踪,赶到那座小城时,想的是,谁能让我找到他,我保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相阳秋慢慢地说,他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话题,可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要撕裂掌心。 “这么多年,凡是提供有关她的线索,不论是人是魔,全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即使带来的是错误的信息也没有关系——深渊所有魔都知道,我喜怒无常,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从不发火。” “我不敢赌,”相阳秋说,“因为恐惧而被藏下的一条模棱两可的线索,会否就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他说:“我与天道相搏,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不论当年的小真想要什么,比起冒名顶替,再日日活在恐惧里,其实若不那么做,他会得到更多。 燕拂衣若真成为魔界少尊,那当然好。 相阳秋明显会更喜欢那个真儿子,而他便是少尊最好的朋友,修炼上的资源一点不会少。 燕拂衣若从最开始便抗拒,那也无妨。 相阳秋是不忍心勉强他,也不会伤害他的,那时相钧再做一个从中调停的角色,也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甚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把听到的消息都烂在肚子里,一路跟着燕拂衣,前往昆仑山。 那么以他的天赋,不难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正道少侠,便是一朝堕魔,也与百里神一样,会从开始就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可他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没有人逼他,没有人替他,会有今天的结局,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相阳秋走近剧烈颤抖的相钧,一只森白修长的手张开五指成爪,按在他血肉模糊的头顶上。 “我当然会吞噬你,如果这是唯一的解法。” 相阳秋深红的瞳孔中似有旋涡在飞速旋转,魔气翻腾着鼓起他的袍袖,发丝飞散,血海中猩红的液体一震,突然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凝聚成一条极深、极亮的血丝,都往相钧眉心钻去。 “我会打碎你的神识,消解你的灵力,哪怕拼着让这一部分魂魄消散不要,也不会再留着你。” 相阳秋说:“我的罪孽,我自己来赎。” 第119章 …… 金霞带着一群高阶弟子,站在山门之前。 那些弟子各个手持高阶法宝,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凛然气势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 他们虽然都不过是元婴的境界,可都修炼了不弃山最核心的心法,与护山大阵一起联合起来的时候,便是尊者,也未必能成功闯进来。 金霞于是很有底气地站在最前方,驱赶冥顽不灵的几个人。 “都走走走,师尊可没空见你们,更别想见到小燕子,别脏了我徒儿的眼。” “真人,”商卿月上前一步,放低姿态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还好不好,与他说说话。” 金霞被这伪君子的话恶心得一哕:“他好不好?你觉得,他从那种地方被救回来,现在状态会很好?” 商卿月面上一滞,几乎是哀求道:“拂衣是我的徒弟,他若受了伤,也定然很想见我。我不求其他,只求您与他说一声,师尊在这里。” “今后,师尊会护着他。” 金霞:“……” 他几乎要气笑了:“如今不是你全天下发檄文的时候了?” “做他师尊,你也配!” 商卿月讷讷的,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可也不甘心就那么离去。 他不是没想过硬闯。 可不弃山的护山大阵好生厉害,这五十年余间,他自己又心有杂念,无心修行,功力虽还没有减退,但也万不可与从前灵台清净的问天剑尊相比。 这几十年间,商卿月忙于在各大门派奔走,那些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与鄙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摧折他的傲骨,他已经尽力不去在意,可仍做不到全然无视。 从前清高自傲的问天剑尊从未想过,千夫所指,竟是这样难受的事。 碍于他尊者的实力,各大门派总算在表面上仍能对他保持尊重,但那些同一等级的尊者,便完全不假辞色了。 除不弃山外,第一个在明面上与商卿月闹翻,禁止门下弟子与他往来的,是万丈点星斋。 万丈点星斋的老道尊从来最是嫉恶如仇,当年在仙魔战场上,便是他首先帮着燕庭霜,将“心狠手辣”的问天剑一掌打得吐了血。 他门下首席弟子桓永,更是从来以燕拂衣的知己自诩,即使当年燕拂衣被打压得最厉害的时候,桓永也在不厌其烦地向他认识的任何人解释,燕拂衣不会是昆仑檄文中,所描述的那种人。 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没来得及找到燕拂衣,对那个人说上一句:我相信你。 昆仑的那一大堆腌臜事爆出来以后,这脾气火爆的师徒二人,都险些气得杀上门去——尤其再牵扯到李安世当年使计娶到手,又很快香消玉殒的点星斋圣女。 她是庄和光最漂亮的师姐,也是桓永的亲姑姑。 若不是修真界还笼罩在魔族入侵的阴影下,恐怕万丈点星斋,就要亲手掀起一场门派大战了。 商卿月在这种情况下找上门去,自然是自讨苦吃。 昔日的问天剑闭了闭眼,想把那种逐渐累积的羞耻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我……”商卿月低声道,“我必须要见到他。” 金霞没了耐心:“那就问问我这些弟子的宝贝吧!” 在他身后,将近百位元婴弟子已拉开阵势,金色光芒威严地萦绕在整个大阵上空。 不弃山山门前原本还有些其他修士,此时也都很有眼力见地跑开了去。 只留下一个人。 李清鹤从商卿月身后走出来,冷道:“师叔,如今这种情势下,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如果说商卿月只是失去了一身清华,那么李清鹤,与从前相比,变化就太大了。 他的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露出来的另外半张脸上,也有不少刀疤。 完全不同于过去的华贵艳丽,李清鹤站在那,红鞭缠在腰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浸饱鲜血的利刃一般的阴郁。 金霞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别开眼睛。 可李清鹤还是对他拱手行了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徒儿不肖,还望您见谅。” 金霞狠狠甩了甩袖:“我从不曾想收你,滚远一点,莫要叫我。” 李清鹤一哂:“我自是知道,您心中只有拂衣师兄的。可如今,您却不知他被缺失了什么东西?” 金霞终于豁然转身,死死盯住他:“你说什么?” “我们要见他,”李清鹤娴熟地负手而立,与金霞谈条件,“无论他此刻伤得多重,想必补全所缺失的,都于病愈有益。” 李清鹤不去看他过去师尊的脸色了,转头看向商卿月,目光沉冷:“师叔,你说对不对?” 他那么平静,从声音到表情,倒比阅历更丰的商卿月表现得更沉稳。 可若仔细看,便能看出平静表象下隐藏的癫狂。 李清鹤的瞳孔很亮,亮到有些诡异起来,他站在商卿月身前,倒更像是两人之间的主导者。 商卿月用颤抖的手抓住袍袖,看上去竟有些无助。 “清鹤,我、我不想……” “不想在这里说出来?”李清鹤笑道,“你当年做得出,如今还怕说吗?” 金霞察觉到什么,狠狠皱起眉头,却还是把将要爆发的脾气吞了回去。 “什么东西?”他看看商卿月,又看看李清鹤,“你们把他害成这样,究竟有多不要脸,竟还要用他的健康相要挟?” 他问:“他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李清鹤的瞳孔重重颤了颤,他的眼神不肯与金霞对上,好像那样就能否认他的质问似的。 他……他只是想见到燕拂衣,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他有什么错?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事,赎了那么多罪,甚至逼着商卿月一起来,要把当年拿走的东西还给他。 他已经尽力在弥补了! 李清鹤硬邦邦地道:“我们是为了他好——” 金霞气得手抖,正要狠狠骂回去,忽然听见一阵风声,穿过林海松涛而来,他心中如同被拂尘扫过,突然一清。 一个身穿道袍的的身影,落在隐隐成对峙之势的两方之间。 谢陵阳背对着金霞,淡道:“大师兄不是说,打不过就叫我?” 金霞:“……谁打不过!哪有打不过!我们金霞峰的阵法超厉害的好吗!?” 谢陵阳并不多言,清瘦的手指执着拂尘,像给植物洒水那样,向前方一扫。 无数绵密的白丝突然之间喷涌出来,见风狂涨,在空旷的林地间顷刻间组成两个巨大的茧,将商卿月和李清鹤牢牢控制在中间。 还有细小的丝线凝成针状,威慑性地停留在他们恐惧收缩的眼珠近前。 谢陵阳仍是那副清清静静的道长姿态,衣不染尘:“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他看向一动不敢动的商卿月:“问天君,你偷了燕拂衣的什么东西?” …… 李浮誉就着烛光,一字字地给燕拂衣念古籍上的记载。 自从燕拂衣好些了以后,除了在园子里看花,他们便会一起读读那些书——多数时候都是李浮誉来念,燕拂衣便静静地听。 他也很想自己看,可师兄不许,怕他会太累。 他们便约定着,燕拂衣可以不用人扶着,能自己绕着房间走一圈的时候,就能自己看书了。 师兄对他保证,等他们把这一屋子的书全部看完,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 燕拂衣好期待。 他不知道那惊喜是什么,但很轻易地被狠狠勾起了好奇心,每天都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兄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情,眼中却藏不住亮闪闪的笑意。 原本很空旷的卧房里,到处堆着的都是书卷,从上古时期保存很完整的卷轴,到这几年修真界才流行起来的、能把一整本书刻印进去的小小的符石,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把目之所及都填得满满当当。 谢陵阳听从师尊的安排,把不弃山藏书阁上下捋了一遍,但凡与肉身复生有关的记载,全部都搬来了瑶台。 李浮誉看书很快。这是成为金仙的其中一点好处,对于许多卷轴,他只需用神识扫过,便能将其中的东西,都一丝不差地记进脑子里。 但想要得出结果,却尤为艰难。 燕然不是燕拂衣,没有一个曾属于金仙的魂魄,当年能侥幸被保下,又藏进冰晶,多少也有种种机缘巧合的帮助。 恰好那冰晶是她为冰系的爱人所做,其中融合了一点相阳秋的本源之力,又恰巧是相阳秋燃烧神魂,保住她没有当场消散。 但即使如此,前些日子相阳秋生生捏碎冰晶,也给了其中温养多年依旧孱弱的魂魄重重一击。 若不是李浮誉当时也在场,又受到应玄机身体的“召唤”,他们两个,一个都活不下来。 如今想要她复生,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具能容纳神魂、不产生任何排斥反应的身体。 第120章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藏在瑶台最深处、那具等着给燕拂衣用的肉身,是当年得知谢九观的计划之后,应玄机耗费了无数天材地宝,又在其中融入了谢九观本人的心血,才生生造出来的巧夺天工之物。 然而如今,就算天材地宝仍能凑齐,却缺少了燕然本人的精血。 精血为肉身之本,若与魂魄不能相容,便极易生出排斥,甚至会对魂魄造成更大的伤害。 以燕然魂魄的强度,他们连一次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办呢? 退而求其次的话,没有她本人的血,至少也要有血脉至亲的血。 可是如今,燕然的生父紫薇老祖已死,燕拂衣的身体也已经消散,燕庭霜……李浮誉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几乎已经陌生的名字。 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好像他从没存在过,燕拂衣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是《传承》的副作用。 李浮誉阅读了那么多不弃山珍藏的典籍,对于这独门秘法的使用规则,自然心知肚明。 可即使他用金仙的神识强度,硬生生突破法则,想起来了这个人,燕庭霜的血,也是不能用的。 他违规用了《传承》,背弃污染了血脉,连天地法则都不再认他是燕拂衣的亲人,自然也就不是燕然的亲人。 那还有谁? 李浮誉冥思苦想,这是他多日以来,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除了至亲血脉之外,其他想法都太过冒险,他实在不敢用。 一根手指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浮誉回过神,发现燕拂衣正抬起一只手,很认真地戳在他眉心。 “……”李浮誉连忙把正在思索的问题放下,捉住那只冰凉的手,用温热的掌心搓了搓,“怎么了,月亮?” 他一边问,一边回想燕拂衣的动作,连忙舒展了眉眼。 “没关系,我没有遇到很不好的事,只是在想事情,所以皱了眉。” 他很认真地保证:“没有瞒着你,没有不开心。” 燕拂衣眨了眨眼,终于认可了这个解释,便眯着眼睛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掌心勾起来。 这些天来,比起之前那段日子,神魂康复得很快,但或许是因为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快点好起来,分配给其他动作的能量,就理所当然地减少。 燕拂衣变得很“懒”。 懒得动弹,反正不管想去哪里,李浮誉都会稳稳地抱他去。 也懒得说话,反正不管想说什么,李浮誉都好像能听见他心里想着的一样,会给出正确的回答。 燕拂衣很满足,又因为这样的满足,而有些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不该这样依赖着师兄,不该总赖在师兄身边,让他的眼睛,始终只看着自己。 为什么呢? 好像是、好像是有人对他说过什么。 燕拂衣的心突然在胸腔里沉了沉,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可本能感到不好,本能地对“与师兄亲近”这件事,感到理亏和瑟缩。 偏巧李浮誉正低着头,在渊灵拿来的大包裹里翻找,没有注意到他眉宇间细微的无措。 那是渊灵早些时候送来,说是金霞专门整理的“心意”,里面装着很多人间有趣的玩意儿,还有各式吃食,李浮誉感觉燕拂衣会喜欢,便让他留了下来。 包裹里有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叮”的轻响。 李浮誉一愣,从里面拿出一枚玉质梅花笺。 他隐约记得这个东西,有段时间,燕拂衣竟然背着他,悄悄雕刻什么。 李浮誉那时表面上假作不知,其实心里好奇得要命。 他自认是小月亮最亲近的人,燕拂衣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小秘密。 是什么事情,竟要连他都瞒下? 可但凡他一追问,藏不住事的青年剑修便会脸红。 李浮誉失笑,逗弄他问:是不是在做什么定情信物,是不是有了心爱的姑娘。 可燕拂衣脸通红,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问得急了,就说他以后会知道,再问得急了,便转身就跑。 李浮誉被留在身后,表面上微笑摇头,说小月亮长大了,心里却止不住涌上酸涩。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什么时候变了质,也很惶恐,也很忐忑,正夜夜睡不着,都在纠结,要不要说,怎么说。 可都还没纠结出个结果,燕拂衣竟先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只有在最隐秘的心底深处,李浮誉才敢有过太大胆的期待,他在夜里辗转反侧,最狂妄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一点可能,燕拂衣正做的东西,也有可能是要送给自己的? 他这样一想,便又赶紧把这妄想压下去。 记得前世看过什么网络传言,太渴望的美好事情,反倒不能多想,若想得多了,想得太真切了,便很可能不会实现。 李浮誉便抓抓自己热得发红的耳朵,警告心中那个躁动的小人:不许多想。 不许把实现愿望的小精灵吓跑了。 再后来,燕拂衣的梅花笺雕刻好了,李浮誉偷偷瞧见,是有两枚。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最渴求的野望。 正相反,不知为何,最后那段时间,燕拂衣甚至开始与他有些疏远起来,简直像在刻意避着他,整日见不到人影。 李浮誉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也从不是怯懦的性子,彻夜不眠几天之后,便决定直接去问。 只是很可惜,话还没有问出口,他就死在了燕拂衣突破金丹的雨夜里。 …… 燕拂衣也愣愣地,看着师兄手指之间,那枚被雕刻成梅花形状的玉笺。 他好像,有点想起来了。 不能缠着师兄,不能总离师兄太近,因为…… 神魂双眼迷茫,竟又有些闪烁起来,李浮誉连忙放下玉笺,一把捞住他,心急如焚地触了一手冷汗。 他听见微弱的气流从燕拂衣口中淌出,他低低地重复着一句话,好像要把那话刻在心里,又好像想从语言的魔障中挣脱出来。 燕拂衣很沮丧地,慢慢地说:“师兄……不,喜欢,我。” 第94章 李清鹤浑身被雪白的拂尘须缠着, 一动不能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陵阳在他面前眯着眼,探查一阵,只是弹指的工夫, 那枚被他暖在心口的玉笺, 就自己跳出来, 跳到谢陵阳掌心。 李清鹤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还给我!” “还什么给你,是你的东西吗?” 金霞没好气地上前,一拍脑门:“对,我怎么给忘了, 这家伙身上还有小燕子的信物!” 他不理会李清鹤, 恶形恶状地走到脸色苍白的商卿月面前:“问天君, 这东西,是你偷小燕子的吗?” 金霞问着这话, 心里简直要吐血。 就是这个!当年他错过他的宝贝徒儿, 就是因为这个! 那一年,四师兄宝库中的混元天机伞生了灵智,竟趁弟子洒扫时悄悄出逃。四师兄忙于炼器,一时走不开, 便拜托了正满天下游历的金霞。 金霞真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刚巧带着两个道童,游历到廊边山附近,感受到了那伞的气息。 堂堂金霞真人, 尊者境界,擒个伞妖, 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然而真人忘记了身边的两个道童,都还是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 清风清来不慎被混元乾坤伞的幻境困住,眼看有性命之危。可金霞正与那伞妖相斗, 一不能进入幻境救他们出来,二又不能直接把伞妖打死——那他两个弟子的神魂也要完蛋了。 就在金霞焦躁两难的时候,只见一道银色剑光竟从他身后来,直直纵往幻境中去。 清润的声音留于身后:“道长莫急,我来助你。” 那就是燕拂衣。 燕拂衣当年只有十八岁,但天纵之姿已初露峥嵘,金霞在外面牵制乾坤伞,却也能看到幻境中的画面,那少年舞起剑时,他竟能看到几分多年之前所见,剑仙一剑破万法的气息。 那次萍水相逢,金霞见猎心喜,就缠上了他认定的“小徒弟”。 他这个人,惯爱到处收徒的。 有不弃山真人的名声,掌管金霞峰不老泉,又有尊者境界的实力,金霞在外面乱收徒,从来无往不利,就连那些本就出身名门大派的天之骄子,也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可偏偏燕拂衣就不。 ——当时,金霞都还没知道燕拂衣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师承何处,那少侠带着遮住全脸的斗笠,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甚至虚心表达歉意。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心痒。 堂堂真人坚信烈女怕缠郎的千古名训,就纠缠在人家小少侠身边,不厌其烦地推销自己,两个小徒弟还在一旁帮腔。 最后燕拂衣实在不好意思,明明露出有些意动的模样,却又说家师管教甚严,怕会不喜。 第121章 金霞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他亲自登门拜访,操心那些官面文章——就算屈居他原本的老师之下也没关系的嘛,只要小徒儿肯跟他回山修炼几年,打击一下每日炫耀徒弟的大师兄便好。 金霞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年轻小修士的心思他一猜便知,见燕拂衣就要却不过,反而放缓攻势,很有高人气度地让他花几天好好想想。 可似乎是师门突然有急事召唤,那天晚上,燕拂衣匆匆离去,只来得及歉意地留下一封梅花信笺。 上面说他师承昆仑,若道长实在盛情,日后可来昆仑剑峰做客。 …… 金霞回想到这里,就感觉气郁难消。 当时他不明白,如今知道了商卿月干的那些好事,如何还能不知,为何只是另拜一个挂名师尊这样的小事,燕拂衣都要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委实是原生师尊太不是东西。 我也是个猪头,金霞磨着牙想,李清鹤哪里能比得上小燕子一根头发丝儿了,他怎么就会那么粗心大意地认错? 当年要是能成功把小燕子带回不弃山,没准也不会再出后来那一摊子事儿。 他没真的看出来小燕子是守夜人,把人带到小师弟面前,那人精还能看不出来吗? 不过,千错万错,还是商卿月和李清鹤,这些混蛋竟敢偷信物的错。 谢陵阳冰冷的眼中也似有暗火在烧,他提起拂尘,缠绕商卿月和李清鹤的白丝一时更紧紧勒进肉里,皮肤在细丝的压力下崩开,将他们的衣服染得血迹斑斑。 商卿月明显很理亏,又不想承认,可在场的人都逼视着他,当年做下的事情,根本无从抵赖。 他闭了闭眼,倒像是含冤受屈。 “也并非是偷,”问天剑尊低声道,“我、我是为了他好。” “狗屁!”金霞火冒三丈,一下跳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子,“我老人家是什么脏东西吗,你徒儿沾不得?” 他说完,马上又“呸呸呸”几声:“早就不是你徒儿了,你才是脏东西!” 他身后,谢陵阳却已反应过来。 不弃山掌门垂下眼睛,神识探入那张素笺,果然发现被小心藏在其中的几个字。 “不若与君绕遍,瑶阶玉树,同淋雪,常观月。” 他的心尖似乎被人一刺,便很酸软地颤了一颤,再看商卿月时,已染上些冰冷的杀意。 商卿月偷了这个东西? 他竟敢偷这个东西? 感应到主人心绪不稳,拂尘顿时缠绕得越来越紧,商卿月闭了闭眼,脸上显出忍痛之色。 他咬着牙,坚持说道:“情|欲一念起,有碍修行,我怕他步了他娘的后尘。是……为他好。” 李清鹤竟反应更大,他根本不顾是在几位尊者面前,任何一个只要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他碾碎。 他红着眼挣动着身上的束缚,不顾被那些坚忍的丝刃割得鲜血淋漓,像一只被裹紧的蝉蛹,豁出命要往谢陵阳的方向扑去。 “掌门,掌门,求你,把它还我……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那是我的,那明明是我的!” “他是要送给我哥哥——我哥哥不在了,那就是我的,那是燕拂衣要送给我的!” 金霞也看见了那其中的字,猛一拧眉,不客气地抽出一支粗壮的笔,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抽去。 “是你的才怪,不要脸,关你屁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把你那臭眼珠子放我宝贝徒弟身上!” “还敢提你哥?你哥若在这里,更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或自扇几个耳光,怎么能有这么个傻|逼弟弟。” 若是往常,他古板的冷面小师弟定要皱眉,斥他一句“道门清修之地”。 可谢陵阳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他拂尘微扬,死皮赖脸的两个人便被高高抛起,从漂浮在空中的山门处扔了出去。 “凡此二人,”只余冰冷的声音,响彻在浮空仙山每一个角落的门人耳中,“不得踏入本山,上下方圆,千里之内。” …… 谢陵阳到瑶台时,李浮誉正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试图纠正燕拂衣的错误观念。 “师兄怎么会不喜欢你,”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看,这指控简直荒谬,“我爱你还来不及,要不是怕吓着你,我早就……” 早就什么,李浮誉抿了抿唇,却仍是没敢说。 如今小月亮就已经对他这么抗拒,若是说出来,真把人吓着,往后事情变得更糟可怎么办。 燕拂衣被他抱在怀里,没什么力气地垂着眼,对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没有反应。 他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了,可潜意识里却都还用力地记着“事实”。 师兄见了他的梅花笺,不要说一点他曾痴心妄想过的惊喜或回应,反而视若无睹,像是要用与平日无异的举动,彻底将那件事捻灭、抹平。 可说出口的话,怎么抹得平。 ——即使燕拂衣现在没有失去记忆,他也无法想起,在年深日久的相处之中,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对师兄的感情,似乎并不是那么单纯。 其实燕拂衣自己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人对他说,他对“那种感情”,本就懵懵懂懂,是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把它与其他的情绪分清楚。 他看见师弟师妹们整日腻在一起,看见有人结成道侣,出双入对,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相拥,有时也会觉得羡慕。 燕拂衣想:有时候,我是不是也会想,去牵师兄的手。 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犹豫,也并不觉得不安,仿佛那是太过自然的事,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可他随即转过一个弯,在后山柳林尽处,瀑布飞流旁,看见一对眷侣,正相拥亲吻,微风扬起他们的发梢,沾染了晶莹的水汽,如梦似幻。 剑峰清冷收礼的大师兄一个踉跄,仓促转身时险些跌进山崖,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燕拂衣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那种感情”,是要做“那样的事”。 那、那…… 他都不敢在心里想,得用手按住乱跳的胸腔,努力平复呼吸,急促地走过人群,把自己藏在最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才敢小心翼翼地把问题又掏出来,每多想一个字,都要更脸红一点。 他想:那样的事,我也想与师兄做吗? 第95章 燕拂衣又想了很长时间, 他要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师兄。 他想,很多师妹说,这种事是要讲究契机的, 不能在某个很平淡的时间点, 就那样说出来。 要经过精心的准备, 得让对方明白自己用了心思。 燕拂衣当然愿意对他的师兄用心思,除了剑以外,师兄是那个几乎占据他全部生活的人。 他想啊想,有时候会胡思乱想, 想师兄如果不答应怎么办, 师兄若是讶异于他竟有了这样的心思, 以后不理他了怎么办。 不会的。燕拂衣告诉自己,师兄不会不理我, 即使不愿意接受, 他那么温柔的人,也只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想法带出某种可能,让他跳速过快的心脏又滞了滞。 师兄可能会不愿意接受……他对我好,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师弟。 他可能会更喜欢漂亮的女孩子, 会像那些凡人一样, 期盼顺顺利利的夫妻白首,子孙满堂。 其实即使在修真界,两个男子结为道侣, 也是很离经叛道的事。 燕拂衣不知自己怎么便起了那样大的勇气,要一次性把昆仑所有的规矩, 都破个干净。 他心中有了牵绊,那几日练剑,都感觉进境不如以往。 可是很快, 没有告诉任何人,燕拂衣又自己将那道坎跨了过去。 他想,就算师兄不喜欢他,就算师兄拒绝了,也不要紧。 他自然会退回该在的位置,努力让自己不要再打扰到师兄的人生,祝福他娶到最心爱的姑娘,拥有最温暖的家。 那也很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只要那个人能永远让他看到,能获得幸福,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想通这件事以后,燕拂衣便又振奋起来,他对师兄总有种没来由的自信——反正无论结果如何,师兄总是不会离开他的。 燕拂衣不常有这样的自信,他手中能紧紧握着的东西,总是很少。 但李浮誉用了很多很多年,很多白天和夜晚,很多诗歌和酒、鲜花和陪伴,让他相信这一点。 于是燕拂衣开始用他最宝贝的剑,选了在秘境中找到的最喜欢的玉料,去雕刻两枚梅花纹样的素笺。 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他隐秘珍藏着的心思,想了许久,又羞于说得太直白,思来想去,才决定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两个求一个未来。 “同淋雪,常观月”。 当携手雪染双鬓,月华满身,当能看作修仙之人另一种意义上的白首。 第122章 他一笔一划,虔诚合掌,在两块温软的玉石上,许下了白头之约。 师兄从来是最了解他的。 燕拂衣不担心他师兄会看不懂,那些诗词本也是师兄不知从何处记来,在一言一语中告诉他,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师兄的眼睛便也很亮。 燕拂衣想,师兄大概是对那些浪漫的语句别有偏好,竟记了那许多,又不厌其烦地与他说。 所以,师兄看到那些话,便会明白他的意思,他会在梅林中备着好酒,一直等着他来。 燕拂衣自己想着他的计划,就忍不住要欢喜,那段时间连易歌师弟都看出来,纳闷地问他怎么总自己在笑。 燕拂衣的脸便猛然烧热起来,可摸一摸自己的嘴角,仍是忍不住要笑。 柳易歌还待继续问,很快被更有眼色一些的祝子绪拽着耳朵拉走了。 燕拂衣自己留在原地,又忍不住摸出那好不容易雕刻好的梅花笺来看,拍一拍发烫的脸颊,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要那么没出息。 按照凡间的历法算,他就要成年了。 很久以前母亲说过,成年之后,就可以有自己的道侣,可以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一生…… 那么漫长的时间,都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过,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燕拂衣就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把梅花笺放在了师兄案上。 ……可他在梅林等了一夜,没能等到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反倒等来了师尊。 商卿月冰冷着一张脸,质问他:是不是对掌门心怀不满,因此要把他最骄傲的儿子也拖下水,就高兴了? 师尊说,就因为他,师兄与掌门的关系愈发紧张,时常爆发争吵,为什么他一定要每个人都那么痛苦。 师尊说,因为要照顾他,师兄都耽误了自己的进境,再这样下去,将再无前途可言。 师尊说,说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就最好放过师兄,离他远一点。 师尊说……燕拂衣,你都不知道羞耻吗? 好像那之后不久,李浮誉便与他父亲,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他们甚至动了手,将整个云之巅搅得鸡犬不宁,李浮誉当然是打不过已经是尊者的李安世的,但众目睽睽之下,李安世总不能杀了他。 燕拂衣当时在外游历,刚刚结识一位执着于收徒的道长,便被师弟师妹们万里传书,火急火燎地喊了回来。 掌门很少发那么大的火,师弟师妹们都很害怕。 其实,燕拂衣也很害怕。 他总害怕李安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在外威严持重的掌门,就是他心中最深的噩梦。 以至于到了后来,只是看见那张脸,他都会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心脏很没有规则地快速跳动起来,尖叫着要他快逃。 连见到正常状态的李安世都是这样,更不要说发怒的他。 可那时候,燕拂衣是弟子中辈分最大的那个,他该挺在前面。 燕拂衣上了云之巅,正巧李浮誉被一掌打得向他飞退而来,他连忙运起玄功接住,两个人一起,竟都被那过大的力道向后震去,撞在山崖上。 师兄在他怀里,喷出一口血。 李安世站在后面,整个人站在逆光的阴影里,燕拂衣分明从他身上,感受要仿佛妖魔一般邪异的气息。 燕拂衣顶着那种威压站起来,把昏过去的师兄藏在背后,他努力想要更挺直一点脊背,好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不要怕。 没什么可怕的。 你要保护师兄,要保护师弟师妹,要勇敢一点。 不要怕。 李安世用那双仿佛已经癫狂的眼睛盯住他,一步步走来。 他用了百纳千重身,无数重影子如同鬼魅,将猎物围在最中央,单只是散发出的威压,都足以将一个还未结丹的年轻修士压垮。 “燕拂衣,”他用那种魔魅一般的声音问,“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你一定要把他害死,才开心吗?” …… 李浮誉捏碎了床边那方上等琉璃台。 他实在控制不住,实在被冒火的心冲得快要爆开,很想拧下哪个家伙的脑袋来消消火——最好是那位道貌岸然的问天剑尊。 “……那后来,”可他好歹记着不能吓着燕拂衣,是好容易又把人哄得沉沉睡去,才用嘶哑的声音道,“东西怎么会落在李清鹤手里?” 谢陵阳的声音中也含着怒气:“我问过金霞,也查了五蕴翡,当时应当是在这件事情之后,燕拂衣出外游历,留给他另一枚梅花笺,他要靠着那信物去昆仑找‘徒弟’,一路招摇过市,想来被那些人得了先机。” 是他们的错。 当年金霞真人把混元乾坤伞送回宗门,就拿着那枚梅花笺到处嚷,说他寻到一个比大师兄的更棒的好徒弟,说他的小徒儿天下第一棒,马上就带回来闪瞎他们的眼。 可竟然谁都没有太在意。 应玄机那位排行第五的弟子一向不着调,又生性爱收徒弟,金霞峰的弟子数量简直要占据不弃山大半江山,一向善于计数的渊灵,有时都会忘记自己到底有多少位师侄。 他们竟都没想着跟去看一看,或至少,把玩一下金霞那么宝贝的梅花笺。 如果我看了,谢陵阳想,我一定能认得出,那被吾往一剑一剑,精雕细琢出的纹画。 然后……然后,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他们七人会倾巢出动,会摆出最大的阵仗前往昆仑,从那个恶魔手里,为五师兄救出他该最宠爱的徒儿。 那时李浮誉也还在,他可以早早把师尊接回来,让他回归正身,他们会有更多、更不那么惨烈的办法,来面对魔尊。 ……或许,大轮明王阵,都不会被那么早破掉。 他们至少还会来得及让燕拂衣长大,让他不必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便被过于沉重的责任推去最前面,经历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折磨。 最少最少,他们也会识破李清鹤父子的阴谋,把梅花笺归还给它该有的主人,那么即使一切未来都无法被改变,燕拂衣也会知道,他的师兄,没有不喜欢他,没有不想爱他。 “……师尊,”谢陵阳的视线向下,看着那个在昏睡中仍然拧着眉心的神魂,轻轻说,“您爱他,得学会告诉他。” 李浮誉愣了一下,猛地抬头。 “他在这件事情上,虽然当时没有得到很好的结局,却比您勇敢很多。” 谢陵阳看着他:“从千年之前起,我从一旁看,便很为您焦急——您现在或许没有那时的记忆,但在放弃了神道长生,不惜封锁记忆前往异世,洗涤神魂瞒过天道筛查,去陪伴在他身边前的那一夜,您告诉过我,您有多爱他。” “告诉我有什么用,”谢陵阳叹气,“告诉他啊。” 第96章 谢陵阳离开以后, 李浮誉看着燕拂衣并不安稳的睡颜,沉默了许久。 谢陵阳的话,已经非常明确地为他指向一个事实——他好像, 并不是什么趁虚而入、鸠占鹊巢的世外幽魂。 他竟然真的, 是那个千年之前的应玄机。 李浮誉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倒对自己前世是什么样并不感兴趣, 但在之前,占据在这个属于金仙的身体里,难免要战战兢兢。 他一直有些害怕,如果“原主”的魂魄还在, 有一天苏醒, 问他要回自己的身体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 就不能陪在燕拂衣身边了。 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 都会令他坐立不安。 难怪, 之前他还在“李浮誉”的身体里,甚至是身为幽魂状态的时候,那个强大神魂,始终不曾有片刻稍离。 因为, 那就是他自己啊。 一种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绪涌上来, 李浮誉一时有点无所适从。 谢陵阳刚才有讲,应玄机在进行这些所有事情之前,曾与他有过一次密谈。 在那一整个晚上的密谈当中, 这位最后的金仙除了安排往后的千年之战,说的最多的, 就是谢九观。 他说,谢九观这个人,天赋全用在了剑道上, 其实笨得很,从来都不会照顾一点自己。 他说,谢九观不敢与我明说,可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才不让他彻底如愿。 他说,我喜欢他,本想温水煮青蛙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让他也喜欢我。 ……李浮誉捞住燕拂衣的一只手,拢在掌心里,一边暖,一边贴在自己额头上。 他的心绪那么乱,纷纷扰扰的都是些碎片一样的东西,以至于都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 他只知道,只是这样握住燕拂衣的手,看着他的脸,心脏就会像被人挤压那样酸疼起来,浓郁的后悔像是空荡荡的罡风,吹得他胸腔也生疼。 李浮誉想,他当年怎么就那么愚蠢,以至于看不清燕拂衣的心意,又怎么会那么冲动轻信,让李安世那些人,肆无忌惮地搅乱他们本该更顺遂的命运。 第123章 如果他不怀揣着没用的忐忑矜持,早一点偷偷去看看燕拂衣的信笺就好了。 如果他早就知道,日夜不停地跟着燕拂衣,能看见他亲手把信物放进自己的房间就好了。 如果他在燕拂衣外出游历时及时发现他心情不好,死缠烂打跟上去就好了。 或者……最有效的,若是他早一点听从自己的心,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直接把心爱的人抓在怀里,给他一个吻,就好了。 …… 我怎么那么自大,又那么妄自菲薄。 李浮誉想,小月亮当然不会喜欢除我以外的人,我看着他长大,难道还能不了解他。 其实即使是当年,李浮誉也隐约察觉到一点端倪。 他觉得燕拂衣情况不对,却没能往那方面去想,还以为是李安世又作了什么妖,冲动之下,便前去质问。 其实,那时候李安世就已经魔气缠身,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正常的癫狂。 也或许从那时起,李安世就自觉修魔的机密泄露,已经对他这个“儿子”存了杀意。 后来……后来的那天晚上,是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开出的最坏的结局。 李浮誉至今还记得,当时燕拂衣身上有伤,仓促间偏又到了冲击金丹的关键时刻,他守在一旁,片刻都不敢离开。 可李清鹤出现了。 李清鹤突然出现在燕拂衣房间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看见兄长的时候,明显很慌张。 李浮誉眼尖,看见他袖中那薄薄的玉片上,似乎有燕拂衣前几日在雕刻的梅花。 他那时只感到一种几乎要烧毁一切的火,嗖地从心脏里窜出来,烧上了喉咙。 他看着那露出一角的玉笺,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怎么会在李清鹤手里。 燕拂衣前些日子那么用心、那么遮遮掩掩,难道就是为了给李清鹤准备礼物? 当时的李浮誉还想不到,他的“父亲”和“弟弟”,能恶心到什么地步。 他站起来,挡在正在关键时刻的燕拂衣,沉声问:“你来做什么?” 可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要飘向那玉上的梅花,李清鹤察觉到他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哥哥,”他说,“拂衣师兄约我来,他没告诉你吗?” 好像有人在心上敲了一记重锤,李浮誉喉结动了动,尝到一种无法容忍的苦涩。 “他约你来?”他下意识重复,“不可能。” 是啊,他多少还算存了一些脑子,又很了解燕拂衣,李清鹤那样拙劣的谎言,除了能造成一些不舒服,其实并骗不过他。 他与燕拂衣,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在一起,对彼此多了解,又对那种了解,有多么坚固的信心。 其实……他们之间根本不该存在误会的,只要时间不曾那么狭促,只要那天晚上没出那么惨烈的事,李浮誉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在燕拂衣晋级金丹后,明天一早,就跟他把所有事情都说开。 他不会再让燕拂衣在昆仑那个泥潭中挣扎下去,他要带着他的月亮离开。 如果,还有机会,或燕拂衣也不是那么抗拒,或许,他可以很小心地问一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换种方式相处。 比如说,其他都照常不变……就偶尔能亲个嘴。 李浮誉想入非非得太好,以至于都没有发现,他弟弟的眼睛里,满满都烧着嫉妒与偏执的火。 “是啊,不可能。” 李浮誉诡异地笑了笑,慢慢地重复他的话。 他轻声说:“可你不想知道——哥哥,拂衣师兄心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须臾片刻,李浮誉的呼吸都停住了。 李清鹤慢慢后退,退到门边时,便突然跃起,朝后山诡秘幽暗的林中飞去。 “父亲叫我来寻他去,”李清鹤的声音远远传来,“哥哥,不想他受伤的话,你不来亲口与父亲解释吗?” 李浮誉的脚本能地跟上半步,可又回头看一眼双目紧闭的燕拂衣,实在不放心就这样离开。 他心中激烈地挣扎,既不能冲动地跟上去,又无法放心地留下。 ——这时候,李清鹤所说的什么心上人,反倒成了次要的事。 可李安世竟叫李清鹤来喊燕拂衣,如果没有动作,难保不会将他引来,得到更坏的结果。 李浮誉面色阴沉,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做出了日后让他最后悔万分的一个决定。 他在燕拂衣身边布置了最顶级的防御阵法,在开始淅淅沥沥飘下来的雨中,往李清鹤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我怎么会那么傻。 日后李浮誉无数次在想,自己是如何被猪油蒙了心,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他是关心则乱,是身在局中,万万没有想到,对燕拂衣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自己更可怕。 那是一个针对他本身的局,可他一心牵系在燕拂衣身上,竟没能看清。 …… 那枚迟到了许多许多年的梅花笺,被李浮誉握在手心里,他的手绷得很紧,手指却不敢用一点力。 那么精致漂亮的东西,看上去费了很多心血,也美到脆弱,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薄薄的玉片捏碎掉。 小月亮是个那么内敛,在情爱一事上,又那么懵懂的人。 他们之间,在这件事情上,明明他才是应当作为引领者的那一个,明明他才应该担起责任,最先把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挑破。 李浮誉不能不想起来,就在前几日,连神魂都飘忽不稳的燕拂衣,在一次醒过来而看不见他时,陷入了怎样的恐慌。 “是我的错。” 他握着那只手,像对着自己的神明,虔诚祷告:“我不该离开你,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 他想,在连记忆都不全,甚至无法靠自己坐起来时,燕拂衣是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对他说出那一声“别走”。 燕拂衣在睡梦里,眉头依然微微蹙起来,他睡得很不安稳,不知在梦境之中,又遇到了什么事。 李浮誉顿了一下,将他软绵绵的身子捞起来,额头碰着额头,试图用自己眉心的温度,去熨平那些碍眼的褶皱。 “傻瓜,”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瘦削脊背上倾落的长发,一边轻声道:“我就好傻,你怎么比我还傻?” “我当然爱你,一定从千年之前起,就没有改变过心意。” “你的爱|欲,也从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我从来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就只怕自己不够好,会配不上你。” 李浮誉的声音倏然停住,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刚才酝酿好久,才终于能够说出口的话,也一下子卡了壳,消失了声息。 房间里很安静很安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可分明有水珠落在他的锁骨上,小小的一滴,像穿越千年的熔岩一般烫。 天啊。 李浮誉不敢动,像有一朵花在他的指尖颤巍巍盛开,他能感到微微颤动的睫毛,似睁似阖地扫在他面上,就好像扫在他心上。 天啊。 他想,我竟让他为我流了泪。 只是一句“爱你”,那么轻飘,又那么沉重,竟会跨越一千年的时光,越过重重生死轮回而来,在此刻化作一滴泪,滴在池塘中,催开一朵莲。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日日说,时时说,说那些迟到了很久的话,扔开任何不必要的顾忌,只需告诉你,我爱你。” “要说多少遍。”李浮誉从自己的颈窝中捧起那张苍白的脸,用手指很珍惜地擦掉那条泪痕,指尖触到湿软的睫毛。 说多少遍,才可以偿还这一滴眼泪。 说千千万万遍,说一辈子,都没问题。 第97章 李清鹤恍恍惚惚地走进拂衣崖。 那一片山谷, 早已不是他记忆中最后的模样——没有了那些被灼烧得光秃秃的丑陋泥泞,也没有了噩梦一般扭曲的树木遗尸。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这里重新被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 流淌着一条被浩荡妖力引来的清澈小溪, 山谷最尽处, 建造了一件古朴又漂亮的小木屋。 李清鹤站定在谷口,突然间哆嗦了一下。 他好像陷入某种噩梦里。 被扔出不弃山之后,一些从未有过的记忆就像彻底被解开封印,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识海——李清鹤从前都不知道, 他竟还有这么多没能想起的过往。 或许, 是自欺欺人, 不愿想起。 他一时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一时沉进过去, 一时又被推到现在, 归来的记忆像是被烧红的锋刃,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搅成黏糊糊的一团。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害死兄长的罪魁祸首,其实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啊。 最开始的时候, 他把一切都怨怪到燕拂衣头上, 打着为兄长复仇的招牌,做了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事。 而后来,他又心安理得地把所有错处推给父亲, 在那个雨夜发生的所有事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过是懦弱胆怯的受害者。 第124章 但……但不是的。 他没法再骗自己, 没法再装作什么兄友弟恭的好弟弟。 他从最开始,就想他哥哥去死。 是他害死了李浮誉。 是他巧言令色,把兄长骗去功法失控的父亲身边。 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李浮誉震惊的眼神像一根滚烫的锥子,死死刺进李清鹤的眼球,他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眼睛,痛得翻滚在地。 他当时也是这么痛……这么痛,那个被叫做父亲的人,发狂地杀死了兄长之后,还要把所有事情都栽赃给他。 李清鹤也想起了自己那时的恐惧,他浑身都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一动都动不了,要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可、可是,燕拂衣来了。 燕拂衣来挡在他面前,燕拂衣救了他。 李清鹤匍匐地跪在泥土上,疯癫的神情中,闪现出一丝扭曲得可怕的笑。 “拂衣师兄……” 他喃喃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那一丝笑意越扩越大,李清鹤的唇角诡异地咧开,就像拙劣的画家画出的图画,他高高翘着嘴角,眼中却是疯狂的嫉妒与不甘。 “你是喜欢我,”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的是我,所以才会救我。” 剑修瘦削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眼前了,李清鹤急促地向前爬去,猛地朝臆想中的燕拂衣一抓。 他只抓到一把松软的花泥。 “他不在了,”他突然发了怒,不知在向谁吼道:“他已经不在了!你看看我,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 不远处,透明结界隔绝着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高挑女侠,双手叉腰,紧皱着眉头。 “这脏东西跑来这里发什么癫。”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容英俊,气质却有些阴郁。 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手里握着一双闪着寒光的长刺,额上有两道丑陋的疤痕。 唯有那双闪烁着魅惑紫光的眼瞳,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属于妖王血脉,尊贵华丽的影子。 邹惑冷声道:“我去把他赶走。” 关凌渡一抬手,绷着脸道:“免了。要滚一起滚,你也没比他干净到哪儿去。”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却只是低了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关凌渡从乾坤袋中拔出一把巨大的剑,运起灵力,向前平平一扫。 劲力越过透明的屏障,砰的一声,将匍匐在地上的李清鹤像扫垃圾一样扫出去。 她迈出结界,走到瘫软在地的李清鹤身旁,居高临下。 “你也配到这儿来?”女侠说,“滚远点。” 李清鹤愣愣地抬起头。 他不认得这张陌生的面孔,却认得那熟悉的剑招。 “师……”李清鹤痴痴地看着面前逆光的影子,眼神恍惚,“师兄……” “呸,”关凌渡又举起剑,“看清楚姑奶奶是谁。” 她毫不客气,举剑就劈,深厚锋利的灵力萦绕在剑锋上,李清鹤瞳孔一缩,即使在不清醒的状态,他也能感到,这一剑若不躲,恐怕会要了自己的命。 可他被那浑厚的剑意锁定,一时间竟连身法都用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在地上一滚,却还是被扫中后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为什么,”李清鹤勉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是真的感到迷茫,头疼欲裂之下,刚才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记忆旋涡又消失了踪迹,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仍身处几十年前的昆仑,他悄悄跟在兄长后面,看见师兄很难得的笑脸。 师兄看见他,却突然不笑了,冷着一张脸,对他举起剑。 不……不是这样! 师兄最疼我!他怎么会对我举剑?他明明——明明该喜欢我的! 拂衣崖结界之外,其实也有不少前来瞻仰“守夜人故居”的散修,他们都看见李清鹤在那里自导自演,嘴里还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早有人想出手教训他,可没想到,今日关女侠出手竟这样快。 “这就是昆仑那个背叛师门的弟子?我听说他早疯了……” “活该!他和他爹一丘之貉——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渣。” “据说当年,就是他把这儿烧毁的!” “他有病吧,燕师兄对他那么好,累死累活为他们家铺路,他转身把人往死里害?” “关女侠!杀了他!” “……” 嗡嗡嗡的声浪汇聚成大潮,撞击在李清鹤耳膜上,他的头更疼起来,简直像要炸掉。 他想扑上去,撕咬那些满口胡言的人的喉管,让他们的血喷在自己脸上,好把要僵死肌肉暖和过来。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怎么能懂? 谁都不曾像他与拂衣师兄相处地那样近,谁都不曾有过他那样的机会!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钟在脑中震响,李清鹤迷迷蒙蒙,被那句话震得一哆嗦。 他曾……有过机会的。 即使拂衣师兄最喜欢的不是他,却也曾把他当做亲人看待,他如果能和兄长在一起,他们就也是真正的亲人。 那么,他就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会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待在师兄身边。 他原本可以。 李清鹤偏执地钻进了那个由自己混乱的思维塑造出的死胡同,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地响、反复地刺激他的神经: 我原本可以。我原本可以…… 可他又是那么一个贪心不足的烂人,他把那一切,全都毁了。 倾盆大雨蓦然在记忆深处降落下来。 李清鹤仿佛又趴在那一夜的泥水之间,他身后是亲兄长的尸体,身前是陷入魔障,要让他承担一切的父亲。 雨水那么冷,地上雪化成的泥水也那么冷。 只有挡在他身前的师兄身上还有一点温度,于是他拼命想要靠近,像一截吸血藤,紧紧攀附在燕拂衣身上,要用他最后一点还没凉透的血,让自己能稍微暖和一点。 “别怕,清鹤,不要怕。” 燕拂衣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腰腹之间全是黏腻的血腥,但他与一个发狂的尊者对峙,竟还能抽出空来,抚摸李清鹤的发顶。 “你哥哥……不在了,以后,师兄保护你。” “不要、不要保护我……” 李清鹤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想拼命地对着那个痛苦的人影喊,想把自己紧攥着他的手掰开,他崩溃地在这么久以后的幻觉中尖叫,想告诉当年那个燕拂衣:离他远一点。他不值得。 可他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看着,看着当年的自己眼中,深藏在恐惧的表象之下,那有如毒蛇一般,阴狠的餮足。 他明知道无法拥抱月亮,就想着把月亮拉进泥潭。 透着寒气的剑锋抵在了李清鹤痉挛的喉咙上。 “再敢来这,”关凌渡的目光比剑锋更冷,“我杀了你。” 李清鹤的瞳孔涣散,仿佛听见了那句话,又仿佛没听见。 邹惑走到关凌渡身边,修长的骨刺从他指节中生长出来,闪烁着蓝盈盈的幽光。 “让我来,”他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剑下斩了这种人的头颅,他会不开心。” 关凌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将长剑归鞘,转身便走。 “那你把他废了,扔远一点。” 邹惑点头:“遵命。” 他本语气平平,可关凌渡豁然转身,那萦绕着熟悉灵力的剑又顶住他的喉咙,女侠绷紧的声音一字字响起: “不许那么跟我说话——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同意,与你契约,即使是最下等的奴契,我也绝不会用在你身上。” 邹惑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敢那么想,我只是……” “所以,不许把我奉为主人,”关凌渡说,“你对不起的,从来也不是我。” 邹惑咬着牙,低下了头。 “我只是,只是想帮他保护你。” “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关凌渡轻蔑地一挑眉:“除了最开始那两年,这之后有哪次,你能不被我按在地上打?” 她当初与外婆一起,躲在拂衣崖里的小秘境,燕拂衣不辞而别,却留下了足够详细的秘籍,与足够她外婆延年益寿,能让她一直修炼到元婴的丹药。 可小花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她绝不可能安安生生的,躲在秘境的庇护下,一直修炼到元婴。 她只是刚筑基时便强行从内破了阵,还小心着没将结界弄坏,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一条很面熟的蛇。 ——小花永远忘不了,当年在漠襄城,是谁不要脸地抢了她师尊的功劳,又逼迫蛊惑那些愚蠢的城民,伤了师尊的心。 那条蛇长得很大、很丑,像一条破布袋一样盘踞在谷底。 可小花也记得,她们刚进入秘境时,外面的山谷满目疮痍,如今出来,却已经种满了迎风摇曳的花。 第125章 那蛇看见她,眼中暴射出欣喜若狂之色。 他额上有两个很恐怖的血口——后来小花知道,那里曾长出两只龙角,是曾经与仙人魂魄结契带来的机缘,让一条蛇妖觉醒血脉,得有缘化蛟。 可邹惑日复一日盘旋在拂衣崖,除却精心养护谷底的风光,便是一头一头地撞向尖锐的崖壁,向一缕早已离开的魂灵说对不起。 关凌渡不明白这种自虐有什么意义,将那龙角撞断了,她师尊也不会再回来。 那之后,邹惑便以一种更令人迷惑的执拗,偏要给她当妖奴。 有病。 开始时关凌渡打不过那只成长起来的大妖,没法强行将他赶走。后来她修为愈来愈强,能把化出原身的邹惑按在地上揍个半死,可再怎么打,那蛇但凡有一口气,还是会死皮赖脸地跟上来,让人烦不胜烦。 这一条还没解决,今日就又来了另一个疯子。 关凌渡心中焦躁,真想拔剑将他们都杀了。 可还不行,听说师尊被救回来了,如今正在不弃山养病。 她要好生修身养性,将浑身杀气褪地差不多了,再去见她的师尊。 沉住气,沉住气,不要因为垃圾功亏一篑。 关凌渡转身,最后一次对邹惑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我绝不会代替他原谅你,更不可能带着你去见他。” “我师尊总是很容易心软,”女孩斩钉截铁,“可即使他不与你计较,我也要代他记住,有些人,不值得原谅。” 第98章 最近, 不弃山有很多人来拜访。 这些人不同于之前的那一批,不能简单粗暴地都扔出去,但渊灵跟谢陵阳密谈过后, 还是把人都拦在了瑶台之外。 只是这一回, 要客客气气地, 给他们地方安排着住下来,等师尊那里的情况好一点,才能慢慢地放进去见人。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们愿意的话, 可以“自愿”去帮三师妹的灵药园除除草, 给四师弟的炼器房烧烧火, 或者给六师妹的灵兽谷做点猫饭。 精打细算的大师兄感到非常满意:不弃山从不养闲人,除非是师尊。 或师尊的老婆。 渊灵盘算着这些杂事, 每日例行去给瑶台送药。 院子里原本种的芍药都已经过了季, 如今变成了一片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还新挖出来许多池塘,各式各样的莲开得绚烂,鱼儿游弋其间, 不是甩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渊灵在满空气花粉中打了个喷嚏, 揉着鼻子进了屋。 他看见一个颤巍巍站着的背影,一袭质地柔软飘逸的白衣,瀑布一般的长发垂落在背上, 随着微微摇晃的动作,发梢也在忽悠悠地摆动。 再往下看, 那人分明没有穿鞋,就赤着脚踩在云朵似的堆叠着的锦缎之间,肤色苍白, 能看到脚背上青色的…… 宽大的袍袖一扬,打断了渊灵脑中流畅的欣赏。 他整个人一凛,很有眼色地倏地抬眼,看向满脸严肃的师尊。 李浮誉竖起一根手指,跟他比了个“嘘”。 渊灵一动不动,束手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鼻尖,大气也不喘。 真是糟糕,他想,小师弟就不该那么早提醒师尊——之前师尊失着忆,每天还得小心翼翼地跟他们装,日子多好过。 如今好了,明明记忆也还没有回来,可验明了正身,装是不装了,愈发摆起谱来了。 燕拂衣的神魂已经被放进那个为他准备好的身体,他这时还没发现有人来,专心地把注意力放在走路上。 他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虚弱,但毕竟躺了太久,又使用的是全新的身体,就好像失去了对于肢体的掌控能力,如今只是简单地走上几步,便已有些气喘。 李浮誉站在他身侧,一手虚虚拢在他胳膊上,却并不触碰,由着他努力自己走。 燕拂衣一定坚持,他今天状态好,定能自己绕着屋子走一圈。 然后按照约定,师兄就不能再限制他看书了。 他走得很努力,很认真,上挑的凤目中,闪着同从前练剑时一样,那种专心致志的光。 李浮誉看着他,心下很软。 那一日,偶然冲破封锁,在李浮誉肩上流泪的燕拂衣,就好像是幻觉。 李浮誉握着他无力的手指,给他看那枚晚了许久才收到的梅花笺,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师兄看到了,师兄很欢喜。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可燕拂衣在他怀里,到最后,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浮现出一点笑意。 李浮誉难以形容在那个瞬间,他是感受到如何一种巨大的情感波动。 他那么想要就直接俯下身去,亲吻那双眼睛,或……更过分一点。 可他还是控制住了。 他得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论燕拂衣偶尔流露出多么如过去一般的神情,不论他在瞬间显得多么正常,他现在也还并不是完整的他。 他想亲吻自己的爱人,需要对方的同意。 现在这种无意识的默许,不能算同意。 那一日过后,被掀开一角的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每日摇荡着李浮誉的心湖,却仿佛没有在燕拂衣脑中留下什么痕迹。 他一日日地好起来,神魂一日日地稳固,终于到达能承载一具肉|身的程度,于是终于重新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怎样失落过,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准备退后。 可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挡住他刚刚向后抬起的脚,不许他退。 燕拂衣都不记得,只是从那天之后,他对李浮誉那种微妙的抗拒,似乎消失了不少。 他现在能思考的事情不多,便只能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最重要的东西上。 比如说,要靠着自己,在房间里走上一整圈。 他要快点养好病,快点好起来。 师兄答应了他,等他足够健康的时候,就能看到母亲了。 燕拂衣心中很隐秘的角落在悄悄告诉他: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他不想理会,很用力地把那个声音又重重按回去。 师兄答应他的,一定不会食言。 师兄怎么会骗他呢?师兄永远不会骗他。 燕拂衣想着,正在走的一步用重了力,脚下一空,突然间踉跄了一下。 李浮誉的心也跟着他漏跳一拍,堂堂金仙,差点因为心跳过速而出一身的冷汗。 他很用力地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把燕拂衣直接抱起来。 不可以。李浮誉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忍住那种过度的保护欲,很认真地告诉自己:不可以。 小月亮在很努力地康复,他不能拖后退。 燕拂衣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弱者,他是那个站在最前方,保护所有人的人,即使在这样虚弱的时候,也不需要别人来为他做决定。 他实在无法坚持,会理智地自己停下。而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在一旁干预他的努力。 李浮誉很清楚这些,也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可想要出手的欲|望还是一阵阵翻涌着,实在很难压抑。 燕拂衣晃动了一下,抓住一枝突出的烛台,稳住的身形。 那双凤目弯弯,稍带着得意的神气,笑了一笑。 李浮誉便跟着他笑了一笑。 “真棒,”他轻声说,“月亮好厉害。” 燕拂衣的眼神就更神气,他额上沁着一层薄汗,要扶住什么东西才能自己站稳,但很笔直地站在那儿,看上去似乎又是个风华绝代的剑客了。 ……渊灵把自己隐在门边,试图和木板融为一体。 他看见师尊这样子,就觉得很感慨。 玄机仙不以善战闻名,但脾气从来不好,他从前和剑仙站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更像两个人中杀伐果决的那一个。 可这样的师尊,如今居然也会柔和着表情,放轻了声音,花一整天的时间,陪着另一个人,在瑶台小小的房间里走上一圈。 啧啧,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不弃山辈分最高的两个人,便这样屏着呼吸,站在夏日的微风里,看着燕拂衣一步一步,往更远的地方走。 燕拂衣走最后几步的时候,腿已经在止不住颤抖,好像很难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起身体,汗珠从他额上渗出,又缀在睫毛上落下,在锁骨上闪着润泽的光。 但他摇摇晃晃,竟然真的坚持着把最后一步踏完,才一瞬间松懈下来,倒进李浮誉早已准备好的怀抱。 “怎么这么棒啊,”李浮誉摸摸他的头,“居然真的一次走完了诶,我都从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 体力耗尽的人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但听到夸奖,好像还是很高兴,努力睁着眼睛看他,唇角一直在笑。 “睡一会儿,好不好,”李浮誉哄他,“出了这么多汗,稍微歇一下,再去洗干净。” 第126章 燕拂衣很乖巧地扇一扇睫毛,听话地闭上眼。 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神魂,神魂没有实质性的躯体,即使会有一些模拟出的反应,却不需要真实的清洁。 而刚被放进身体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格外虚弱,夜柳说最好不要着风见水,因此李浮誉就一直给他用着清洁的符咒。 但这一次,小月亮又有了很大很大的进步,天气也格外和暖,他想,或许可以出去走走,接触一些不同的东西。 洗个热水澡,会很舒服,也该会对燕拂衣恢复正常有好处。 不过,还是要等一等。 李浮誉用一方细绢,仔细地擦掉燕拂衣皮肤上的那些汗——这样出去,被风吹到一定会冷,还是要等汗落一落,才能动身。 渊灵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师尊就要忘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了。 “……师尊?”他从门板中|出来,压低了声音,“您前日让我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李浮誉确实忘了现场还有另一个人。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有些烦躁,但也只是动作顿了顿,便抬了头。 “你找到她的母亲了?” 他交给渊灵去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寻找燕然的血缘亲人。 如今万事俱备,眼看燕拂衣也一天一天好起来,李浮誉很迫不及待,要还给他一个活生生的娘。 可偏偏就卡在肉身塑造上,这些日子,他试过许多不同的天材地宝配伍,试图规避那一条“亲缘血脉”,可反反复复,总是失败,似乎并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思来想去,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燕然那个神秘的“娘”。 据徒弟们回忆,燕然的父亲,昆仑上一任掌门紫微剑尊,既从没有成过亲,也没听说他有过什么心爱的女子。 他的独女燕然,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间就有了这么个人。 当然,以剑尊的地位,也没人会不长眼地到他面前去问。 千年前仙魔大战后,剑仙陨落,应玄机闭关,紫微又是那种很不善与人交际的性子,不弃山与昆仑的来往愈来愈少。 因此关于事情始末,应玄机的几个徒弟,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到了现在,燕然复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生身之母尚在人世——至少能找出个坟墓也好,即使没血可用,也总比她父亲和儿子灰飞烟灭的躯体有用。 渊灵踌躇了一下,脸色变得很复杂。 “……弟子还没能查到燕然女侠的母亲,”这位老谋深算的不弃山大师兄纠结着措辞,“但我发现,紫微……嗯,应当也不是她的父亲。” 第99章 李浮誉愣了一下。 好在渊灵已经继续说下去了:“那个问天剑, 现在基本上已经废了,我很容易就攻破他的心防,问了当年李安世弑师的事。” 说到这个, 渊灵也有些沉重, 毕竟紫微曾与他们相交, 算得上是朋友。 故人身上竟发生这样的憾事,他们多多少少,也会因失察而觉得愧疚。 “以李安世当时的实力,即使是趁虚而入地偷袭, 应该也很难控制住紫微——商卿月对这一段的记忆并不算太清晰, 但他的记忆中, 李安世有提到‘师妹的身世’,他对紫微说:‘她父母若是知晓了您的所作所为呢?’。” 李浮誉紧蹙着眉:“那怎么不直接去看李安世的记忆?难不成他现在还能抵抗?” 渊灵失笑:“师尊, 他早就疯了。” 他摇摇头:“小师弟的手段, 您是知道的,李安世落在他手里,如今离神魂俱灭,也就差被硬吊着的那一口气。” 李浮誉一手拍抚着燕拂衣的脊背, 一边露出思索之色。 他很肯定地说:“谢九观的徒弟, 肯定不会行什么卑劣之事,可燕然的身世能被李安世用来威胁,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是, ”渊灵应道,“我想, 应当是与紫微相交甚深的人。” 有时候,好人也会犯错,之所以犯错, 是因为太过在意,心中考虑太多。 紫微将事情瞒得那么严实,甚至连孩子的父母都不告诉,只能说明,至少在他的判断里,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渊灵接着道:“之后,我便查了紫微的交际圈——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他实在是个闷葫芦,整日待在雪山上练剑,百年不曾下山一回,若说相交,除了年少时和我们几个,恐怕就只有昆仑山巅的雪,还有他的剑了。” 事情好像陷入了死胡同。 李浮誉眯着眼睛,把所有事情当做幻灯片,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过。 玄机仙擅推衍,他自问在之前的那一世中,也没少学过分析各种蛛丝马迹,有个模模糊糊的灵感好像就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扎着,一时间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 燕然的身世无疑是个秘密,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她那边能提供的所有线索,便是父亲说是母亲留给她,她又留给燕拂衣的那枚星月吊坠。 李浮誉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为什么是星月?” 渊灵:“什么?” “她手里的信物,”李浮誉好像稍稍抓住了一点边,他努力将那一丝灵感攥在手中不放,飞快地说下去,“那枚星月吊坠,看起来只是普通材质,竟能传承过漫长的岁月,甚至在魔界日日受到侵蚀,而无丝毫损伤——还有那冰晶,是她自己所做,究竟是用了什么样高深的技法锻造,竟能收拢她与我的两个魂魄,甚至日日温养,连在近旁的魔尊都不能察觉端倪?” 他这样一说,渊灵顿时也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可他却没出声,见师尊仍在思索,眼眸深处竟闪过一丝慌乱。 师尊如今没有记忆,一时想不到,可不会、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李浮誉冥思苦想半晌,终于还是困于没有关键线索,懊恼地败下阵来。 “你帮我找一些炼器材料方面的典籍,”他最后只能吩咐渊灵,“我再查查,你可去问问你四师弟,他沉迷炼器,兴许能帮上忙。” 渊灵很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拱手行礼:“诺。” 他便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李浮誉没有察觉到,渊灵一走,他的所有心思,就又回到燕拂衣身上。 他们刚才在谈话,燕拂衣就一直乖乖巧巧地闭着眼,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参与到交谈里,便很努力,不要打扰到别人。 他实在太累了,一直闭着眼,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现在呼吸也已经变得平稳,脸蹭在李浮誉怀里,看上去很安心。 “月亮,”李浮誉轻轻叫他,“天气好好,要不要去外面泡泡水?” 也不是不能再用一张清洁符,可燕拂衣今日去走那一圈之前,也很认真地立下豪言壮语,说他已经能出门了,绝对不再用什么清洁符。 那东西方便是方便,但很多时候用了都像没用,身上是干净了,还会总感觉不爽利。 李浮誉很能理解。 燕拂衣打小就爱洁,从前昆仑的冬天无论多么冷,他在夜里练完了剑,也总要认真洗浴一番,才肯入睡。 甚至到了在外游历时,人在秘境里,和妖兽战得一身是血,更受不了不更衣拖过夜。 只要伤势不太重,就受不了只用清洁符,总要寻片洁净的水,把自己洗干净才好。 如今神魂逐渐稳固,又重新有了身躯,虽然记忆海模模糊糊,但那种洁癖死灰复燃,也是很正常的事。 果然,一听见他唤,原本已经很困很困的燕拂衣,立即睁开一点眼睛。 燕拂衣刚从梦里醒来,睡得还有些蒙,只觉得眼皮好像被粘在了一起,重得厉害,怎么睁都睁不开。 他窝在师兄怀里,正是一个特别舒服的姿势,身上暖暖的,软软的,愈发不想动。 可是,得去洗干净。 这样说着的声音嗡嗡响在耳边,燕拂衣有些任性地觉得烦,可又实在没法儿忽略掉,这声音一旦响起来,他就愈发觉得身上黏腻得难受。 算来,自从有了身体,他还没有真的去沐浴过。 那很可怕了。 燕拂衣被这一认知刺激得稍微清醒一点,思想上很想醒来,身体上又很诚实,甚至转了一下脸,把眼睛都埋进师兄衣服的褶皱,好挡住讨厌的光线。 李浮誉被他拱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没原则的某人就着姿势把人抱起来,柔声哄着往外走,“你先睡,师兄抱你去。” 他这样一说,怀里的人便缩得更心安理得起来。 燕拂衣今日是累坏了,他第一次达成了阶段性的小目标,很值得自豪地庆贺一番,因此让师兄抱着他去沐浴,就也是很自然的奖励。 嗯,是这样。 …… 应玄机作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老祖宗,他的居所瑶台,自然也有最顶级的温泉引入。 第127章 那是一片被苍翠的植被完全掩映起来的池群,最外围是一大片冷水湖,蓝天碧草在镜子一般透亮的湖水中映着,美不胜收。 而越过那片湖,便是大大小小冒着热气的汤池,云烟缭绕,恍若仙境。 李浮誉怀里抱着燕拂衣,站在最大的池子旁边的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不对。 “……月亮?”他轻声叫,“你自己洗,还是我给、给你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浮誉感觉自己头顶上都在冒烟。 一个问题很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这样、这样算不算趁人之危? 可他也没想做什么,就是,就是想让小月亮舒服一点,以至于没能考虑得那么周全。 温泉水温高,站在池边的时候,也感觉格外热,李浮誉顷刻间便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抱着燕拂衣,感觉手心都要打滑。 燕拂衣在他怀里偏了偏头,这次竟仿佛比刚才睡得更熟,眼睛连一条缝隙都没有睁开。 手里攥住他胸前的一点衣服,试图把自己埋进去。 “很、很困的话,我也……我也可以帮你。” 李浮誉结结巴巴地说,心里一时分不清是想燕拂衣醒来,还是不想。 他站在那里兀自僵硬了一会儿,心里头天人交战,另一个却睡得正香,丝毫不知道师兄马上就要变成清蒸师兄。 李浮誉等了很久没等到回应,终于还是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走进了那汪热乎乎的水。 他不断念清心咒: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帮病人洗个澡,他可以把自己当做高等护工嘛……外面雇一个也不知道多少钱呢。 ——清心咒就演变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实很没有必要,燕拂衣如今用的这副身躯,原本便是应玄机一点一滴炼出来的——即使没有记忆,那也是他。 也就是说,这身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早就已经都一寸寸见过,甚至亲手描摹过。 但那还是……很不一样。 李浮誉吞咽了一下,在白玉砌成的池边,找了适合倚靠的位置,自己先靠上去,让燕拂衣也靠在他身上。 水波悠悠,以他们为中心,散发着层层叠叠的涟漪。 两人质地轻薄的衣衫浸泡在水里,原本的纯白就变成了半透明的颜色,衣角荡荡地漂上水面,身体接触的地方也变得更热起来。 热气熏染上来,让燕拂衣苍白的脸上也似是有了一丝红晕,他闭着眼,鸦黑的发丝在侧颊沾着一缕,垂下的睫毛微颤,人却突然间抖动了一下。 李浮誉也跟着一抖。 他方才有的一点点旖旎心思消散了个彻底,因为燕拂衣忽的一下睁开眼,抓住他前襟的手指也用了力,整个人浸在温水里,却像掉进冰窟窿那样瑟瑟发抖,掀开的眼帘中睡意还未曾完全褪去,就被浓烈的恐惧淹没,像被溺进挣不脱的水里。 “不要……”他挣扎着想要离开水面,“不要水……” 李浮誉脑海中蓦然飘过乌毒的那一片水牢。 燕拂衣在那个由水构成的炼狱,多少次重伤濒死,多少次在受刑时力竭晕过去,又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因为窒息而不得不挣扎着醒来。 他的心狠狠一沉。 第100章 李浮誉马上把燕拂衣抱离水面, 却没有离开那方池子。 他很小心,没再让燕拂衣沾到一点水,甚至用了法力, 把他身上所有的液体都清干净了。 “没事了, 没事了, 看看我,是我啊。” 李浮誉已经能很熟练地安抚恐慌起来的人,他用最舒服的姿势抱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躯,很轻很缓地抚摸他的背。 “你看, 月亮, 没有人要伤害你, 这里只有我。是好的水。” 燕拂衣开始时还挣扎,很快被温柔但强硬的桎梏弄得迷惑起来——他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那些疼痛。 他浑身还僵硬着, 像一只浑身都炸了毛的猫, 爪子都伸出来,柔韧的筋骨绷出所能达到最大程度的抗拒。 可李浮誉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那些很温柔的话, 一点一点驱散噩梦里尖锐的爪牙。 那一片漆黑的要将人溺死的水里, 就又伸进来一只发着光的手。 燕拂衣其实不大清醒,他正陷在那些刻印在本能里的噩梦,虽然不记得那些可怕的水从何而来, 不记得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恐惧,但他醒不过来, 每一条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会……很痛很痛,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又不得不接着忍耐。 忍耐着, 却又永远看不到尽头。 他缩在很小的角落里,很渴望地盯着那只手。 好想抓上去,那看上去像是真的来救他的东西,抓上去,就可以被带离这汪令人窒息的冰水,抓上去,就能逃离这场噩梦。 燕拂衣试探着伸出手,很慢很慢,指尖也在颤,他沉在水底,想向水面上伸进来的一只手抓去。 可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停住了。 万一……是骗子呢。 燕拂衣想到这个可能,心很紧张地皱了皱,手指微蜷,又有点想收回来。 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折磨他的人,总是花样百出,喜欢给绝望的人一点希望,又亲手将希望在他面前击得粉碎。 那之后往往跟着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残酷,那些黑色的影子,围观着他崩溃、尖叫,发出恶心到让人心脏发麻的笑声。 “这就是那些人族的希望吗?一个柔弱易碎的花瓶?” “哈哈哈哈哈,尊上太高看他了,早该让破房山大人出手……” “你们瞧他,折磨这种正派道君最有意思了……真可怜,很快就该求饶了吧。” “啧,还得小心别弄死,真是麻烦,真想把这漂亮脑袋砍下来,摆着一定好看。” “……” 不……不要…… 燕拂衣闭上眼睛,紧紧捂着耳朵,想把那些无孔不入的可怕声音都赶出去。 可他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他是被束缚四肢奉上高台的祭品,像一个被赤|裸着扔进雪地的婴儿,这天下之大,仙魔两界,都再没有容身之地。 只能忍,忍着,像从前一样,像他的命运一样,忍到死去。 可他都不能死——那个甜蜜的终点,也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抹消了,他甚至不配去死。 ……可是,凭什么? 那个声音突然响在脑海中的时候,燕拂衣甚至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把那当做无数在精神濒临崩溃时会听到的呓语之一,直到那声音不断飘荡、越来越响。 是啊,凭什么?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明明已经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到最好,凭什么就连死都不被允许,遑论活着?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崩裂了,是散成烟尘一般细碎的闪亮冰晶,燕拂衣在那些晶尘带来的一点光亮中,豁然睁眼。 不——!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就合身往那蓬闪亮的烟雾中扑去,试图抓住正在逸散的东西,却总是徒劳。 晶尘就像流沙,抓也抓不住,无论再怎么用力,都顷刻间便从指缝中溜走。 留不住。 他什么也留不住。 大滴大滴的泪水在眼皮下汇聚起来,将眼球都灼得生疼,燕拂衣的视线完全模糊了,他甚至看不清那片溺死他的海域,看不清越散越远的烟雾,也看不清水面上漏下的一点点光晕。 可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 凭什么所有伤害都只能被忍着,所有苦难都该当落在他身上? 明明——明明他已经完成了。 燕拂衣终于依稀记起来,他身上背负着的,那个要将他压垮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已经完成了,凭什么还不放过我! 一种终于喷薄而出的火焰瞬间烧了上来,将幽暗漆黑的水底照得透亮,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喘气了,连头脑中那些混混沌沌的雾也被烧得精光,他一转身,又看到那只手。 更多的记忆涌进脑海,他看到一个英俊青年在温柔地对他说着什么,万分珍惜地,说很欢喜收到他的梅花笺。。 他看见剑光凌利之外,绿草青青,白鸟划过高远的天,露珠在叶稍上汇聚,倒映出缤纷绚丽的人间光影。 他看见连绵不绝的城池,无数生灵在夜中点亮灯火,向神位跪拜,祈求拯救他们的那个人得平安。 …… 人间这么好。 燕拂衣想:我做到了,现在我想……好好活着。 我要好好活着! 他拨开那些还企图涌到他身边的黑暗,借着无数的烛火、无数的露珠、还有无数爱人的笑脸散发出的光,朝被照亮的路上纵身一跃。 他抓住了那只手。 冰凉的水都突然间温热起来,那些柔和的液体不断旋转,像一个反向的漩涡,托举着他,往水面上开阔清朗的天地升去。 第128章 他抓住了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那手与他相握住手腕,形成一个最牢固不过的生死劫,然后猛然向上一拽。 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碎的声音。 燕拂衣冲过坚固的冰层,去势不减地冲进一个人怀里。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属于人间的空气。 他还活着。 都还活着。 “拂衣,拂衣,别怕。” 李浮誉的声音里都带了一点慌乱,燕拂衣这一次的状况似乎不同寻常,不是简单地被勾起了阴影,而是……陷入了与什么更大的桎梏的挣扎中去。 他的身体很凉,不是那种失血带来的僵冷,而是一种仿佛催生冰系法术般的严寒,李浮誉抱着他的手甚至被冻得发痛。 可他当然不会放手,反而更紧地抓住燕拂衣紧绷的掌心,试图把每一根手指搓热。 那绷得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间活动起来。 李浮誉都没有反应过来,陡然间感到那无助地僵在自己掌心的手,像被注入某种灵魂上的力量,紧紧地反握过来。 手握得是那么紧,就好像将要坠崖的人抓住一根斜出的树枝,拼尽全力让自己不掉下去。 他便本能地也用最大的力气回握过去。 燕拂衣睁开了眼。 与他对视的第一眼,李浮誉便认得出来,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前些日子,燕拂衣虽然醒着,眼中却始终像是蒙着一层雾。 他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被勉强弥合起来的魂魄放进陌生的躯体,因为风吹草动而受惊,仿佛一个不注意就又会碎去。 甚至不只是这段时间——从五十年前开始,仙魔之战还没打响的时候,那时燕拂衣的状态,就已经时常不对头。 那时李浮誉还是个寄居在冰晶中的游魂,他住在离燕拂衣心脏最近的地方,听见那颗心伤痕累累、越跳越缓,像被极重的东西压到濒临崩溃的地步,却只能忍着……忍着,将自己忍成一块将要风华的石头,好像风一吹都会散。 那时李浮誉天天都心惊胆战,最怕那些人渣又对他的月亮有什么坏心思,也怕燕拂衣自己有一天,突然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看得出来的,看得出那一次比一次更险的搏命招式,看得出燕拂衣有时会在做什么事是突然茫然,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忘了自己要往哪儿去。 他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被一些责任啊、牵绊啊的东西生生留住,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甚至,李浮誉曾很胆战心惊地意识到,燕拂衣不是那么太愿意活着。 他拼命地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在那颗一片灰烬的心上试图钻出一些火苗,或者种出一些花。 那也是李浮誉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他告诉燕拂衣,这世界很大、很美,不要被眼前的东西困住,即使在见不到光的绝境里,也有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要放弃啊,月亮。 即使很累也可以落在花海,不要被拉进阴谋诡计的深渊里去。 可那些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李浮誉很清楚,他再心疼燕拂衣,也没法真的感同身受,更不要说站在一边,轻飘飘地劝他“忍住”。 但是,在这一刻,仿佛一切都不同了。 李浮誉一下子就像被那双深黑色的眸子吸进去,那么透亮,那么辽远,像是如剑般高耸入云的雪山,晴空万里,生机勃勃。 他张了一下嘴,想呼唤一声那个名字,却竟没能发出声音。 黑眸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泪痕,却染上不容错辨的光亮,有什么亮莹莹的东西在闪,燕拂衣在他怀里,周围水汽晕染,他们十指相扣。 然后清瘦的剑修突然间挺起了身,他们离得那样近,姿势那样紧密,因此只是这样小小的移动就足以消弭全部距离。 燕拂衣闭上眼,就着依偎的姿态,吻住他师兄微张的唇。 第101章 那其实只是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燕拂衣突然醒过来, 突然亲他,然后就好像也被自己的胆大吓住了似的,很有些惶然地又往后一缩。 那双眼睛如此亮, 不是被欺压到极限时的破裂, 也不是失去记忆时的雾沉, 他眼中倒映着李浮誉的影子,就像十八岁时一样。 李浮誉在这时候反应很快,他看出在这很偶然的契机下,燕拂衣已恢复了记忆, 甚至……那些在之前纠缠着他的伤痕和过去, 也都豁然开朗。 胸腔砰地鼓胀起来, 就像花开的瞬间。 燕拂衣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话, 但李浮誉没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手揽住怀中人的后脑,让他不得不稍稍抬头,不容置疑地加深了刚才浅尝辄止的接触。 “唔……” 燕拂衣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细的、气泡似的声音,像是叹息, 又好像是呜咽。 他闭上眼睛。 很难形容李浮誉在这一瞬间的心情。 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久到已经开始思索着放弃。 ——不是放弃爱他,而是放弃得到什么回应。 燕拂衣一生得到的大多是痛苦和折磨, 以至于只是在旁边看,都会替他感到疲惫, 李浮誉有一段时间很不确定,这轮一直挣扎着、在暗夜中放出微弱的光的月亮,是否还有残余的力气, 去把这种相比之下很“小”的爱意,投射到一个人身上。 他光是去爱那些很“大”的东西,想必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他竟真的还能等到一个吻。 燕拂衣的眼睫又垂下去,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眉梢眼底,浅浅泛上的红晕。 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个,即使是最初最大胆的动作,也只是来源于偶然撞破某些事情,在连忙转身前的惊鸿一瞥。 燕拂衣不曾想过,会这么……热。 那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尖都轻轻颤抖,无论怎么克制,微妙的感觉也像水底冒出的气泡一样,咕噜噜地向上涌,即使用手指按住,也会从缝隙中旁逸斜出,欢快地、扑簌簌升腾起来。 刚才曾引发恐慌的水,此时变成了另一种不可忽视的东西,他被师兄横抱在怀里,很小心地维持在水面以上,可垂下的脚尖有时微微晃动,便也会在水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 燕拂衣已经有足够的理智告诉自己:不用怕,是和师兄在一起,这里的水,不用怕。 可仍是忍不住细小的瑟缩,那种心脏微颤的在意在此刻形成了某种全新的感觉,他甚至分不清楚,轻扫在心上的小刺,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燕拂衣头晕晕的,有些喘不过气。 本来就很热了,温泉蒸腾而出的水汽都带着热量,细小的水雾让衣物都紧贴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想往上躲,手臂便不由抬起来,像抓住一根浮木那样,攀在师兄笔挺的肩背上。 李浮誉注意到这点,贴心地稍向后仰一仰。 可他——也许不能说完全不是故意的——好心办了坏事。 燕拂衣的身体仍有些虚弱,如今头脑也昏沉,这样突然改变重心时,便很难再维持妥帖的平稳。 他们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燕拂衣简直是跌进他怀里,连本能僵硬着的牙关都无意识松开,让蓄谋已久的另一个人趁虚而入。 那一瞬间的慌乱让反应也慢了半拍,于是,本来就处于被动的那个人更加丢盔卸甲起来。 燕拂衣整个人发软,面皮滚烫,眉梢都晕起热烫的红色,盈盈水汽汇聚在眼底,修长白皙的脖子不知所措地弯折,形成一种向上扬起的、献祭般的姿态。 他手指无力地蜷起来,刚好搭在师兄后颈,又被那里炽热的皮肤灼得一烫。 于是整个人就完全慌乱起来,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也不知该摆出什么姿势、怎么配合,好像被猎犬按着拱鼻子的小猫,只会紧张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泉边的温度甚至还在上升,可李浮誉的手指刚抚到白腻的后颈,就被一道突如其来入侵的灵力打断了。 他豁然抬头,宽大的袖子扬起来,将快断气的燕拂衣遮得严严实实,自己端正地整了束带,才从池中跃起,带着那么一层蒙蒙的水雾,转过身来。 渊灵带着谢陵阳,两个人低着头,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都为自己的不合时宜而十分尴尬。 早知道晚些再来了。 燕拂衣的脸一时间更加——如果可能的话——涨红起来,他可不是过去那段时间无知无觉的时候了。 刚刚恢复记忆时一时冲动,怎么却、却竟会被人看到…… 他从李浮誉怀里挣扎着要落地,整个人头顶上几乎要冒出烟来。 李浮誉没有强行限制燕拂衣的活动,只是很谨慎地看顾着,在他落地瞬间踉跄时及时扶好。 高深莫测的金光闪过,他们四人周围的环境一变,已回到了瑶台议事的厅堂。 第129章 渊灵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燕拂衣:“他恢复记忆了?” 燕拂衣脸仍红着,朝那一看便知是前辈的青年拱手一礼:“连日以来,多有叨扰。” 渊灵身形一闪,避过那礼:“不叨扰,不叨扰,师尊就没怎么让我们进过瑶台。” 燕拂衣一愣,余光看到李浮誉,这才慢慢觉出些微妙。 刚一醒来时,大半意识都还沉在缥缈的梦里,他几乎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可意识慢慢回归,这段时间养伤的记忆虽然断断续续,可也能勉强连起——他终于发现,好像哪里都不对。 师兄……他自然是能认出浮誉师兄的,可师兄如今的模样与在魔域时一样,根本不是他从小所熟悉的面孔。 而且,师兄在这里,似乎地位很高。 面前站着三个人,燕拂衣一个都看不出深浅。 只能从那种仿佛无边广博般的气度猜测,他们恐怕……至少都是尊者。 可连尊者,也要叫师兄为……师尊吗? 燕拂衣有些摸不透,干脆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渊灵微微侧开身位,露出后面脸色苍白的谢陵阳。 谢陵阳在极力维持镇定,但依然面无血色,指节都绷得发青。 渊灵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干脆代他开口。 “师尊,能给小师弟看一下……燕小道君的那个吊坠吗?” 他只对如何称呼燕拂衣微滞片刻,很快挑了个不出错的说法。 吊坠? 渊灵这样一说,燕拂衣才感觉到什么,有些颤抖地摸了摸胸前的位置。 他很慢很慢地,从那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链。 燕拂衣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 他愣愣地望着那枚熟悉而又陌生的星月,感觉腿都发软。 沉重的酸涩似乎在沿脊柱往上爬,脑子像突然被白亮的刀片刮过,尽力想要遗忘的那一幕,又不依不饶地闪现出来。 燕拂衣指尖在抖,他的手一时都僵冷着,很难做出把那吊坠交出去的动作。 一双温热的大手探过来,将他的两只手都裹在掌心。 “没事儿,月亮,”李浮誉很及时地提醒他,“都还来得及。” 那双深色的眼珠也便被他的声音吸引,往过转去。 李浮誉一脸很柔和而认真的神色:“我好好的,你娘也会好好的——我保证。” 燕拂衣的手还是那么凉,握住的时候,就像握住一块冰。 但这块冰在静悄悄地融化,燕拂衣清浅地呼吸了一下,松开手指。 星月便落在李浮誉掌心里。 李浮誉接过来,仍留一只手安抚地圈住那些手指,看向脸色比燕拂衣也不遑多让的谢陵阳。 他生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 谢陵阳垂着眼,这个总沉稳冷静的道长似乎失了大半方寸,游魂一般走上前,往他师尊手中一看。 他晃了晃,好像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跪在地上。 李浮誉探寻地望向渊灵。 渊灵眼中神色亦极复杂,凝神看着谢陵阳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替他说。 好在谢陵阳只失神片刻。 他转移了目光,似是不敢往燕拂衣脸上看,又像是很想去看他,可最终仍只控制着自己盯着面前的一棵树,用空洞的声音开了口。 “师尊要复活的那个人,”谢陵阳说,“可以用我的血。” 李浮誉眉梢高高地挑起来,握着燕拂衣的手一紧,眼瞳深沉道:“你稍晚些来找我。” 说完便急急转身,欲带着燕拂衣离开。 可他掌心中凉软的手挣了挣。 “……师兄。”燕拂衣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跟随李浮誉的动作。 李浮誉心里一跳,见他已抬起眼,坚定地看向自己。 “是不是有关我母亲的事?”燕拂衣很敏锐地轻道,“你是不是……可以复活我母亲?” 他的睫毛很长,凝着方才在温泉中沾上的水汽,在斑驳树影中显得有些软。 但李浮誉很清楚,那根本是最荒谬的错觉,如燕拂衣这个人,总是出人意料的聪颖敏悟,坚定决绝。 “拂衣……”李浮誉欲言又止,他从不怀疑燕拂衣的聪明,但他现在毕竟大病未愈,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眼睛,便知完全没有让他回避的可能。 李浮誉深吸一口气,定定神。 他总是尊重燕拂衣做出决定的。 于是他对小月亮点点头,转向仍很恍惚的谢陵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陵阳惨笑了一声。 “师尊没有那时的记忆,徒儿便长话短说。” “她是,是我与那魔界五护法的后代,但我……我从不知道,她还活着。” 燕拂衣的呼吸也变浅了,他很专注地望着谢陵阳,带着一种李浮誉无法形容的表情。 他也无从推测燕拂衣此时的心理活动:那些被瞬间记起的悲意、猛然间冲上的喜悦、对从未想过的事情不敢相信的惊异,以及…… 这样的话。 李浮誉意识到,他们是世界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 谢陵阳闭了闭眼,好像在给当年的自己一点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考虑当事人们的身份,那其实是个很老土、很不值一提的故事。 他与幸讷离,年少相逢,初时针锋相对,后来惺惺相惜,在其中一人死缠烂打的流氓行为中,逐渐演变成另一种感情。 年少时的情意总是满腔赤诚,自以为能对抗整个世界,能包容全部不同。 但不是的。 他们明暗对立的信仰、截然不同的追求,从最初就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更不要说,表现得更主动热情的那一个,始终将真实的目的藏在炽热之中,从接近就开始处心积虑,之后的每一步推动,也都另有目的。 谢陵阳后来想了许久,他们之间是否有过真切的爱。 大抵是有过的,但他素来决绝心狠,当十分的真心掺了一分的假意,便根本一文不值。 他们决裂的时候,谢陵阳刚刚发现那个不知何时孕育的灵胎。 他出身于当时已十分稀少的上古遗民,这一族无论男女,都可与心爱的人一起,以骨肉精血孕育血脉,其中最苛刻的条件,便是最纯澈的真心。 谢陵阳总自认冷心无情,可在发现那灵胎时,便知自己栽得彻底。 经历过惶然、恐惧,渐渐演变成对孩子的期待与爱,那时谢陵阳从未想过,始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幸讷离毫无预兆地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泄露给魔界王庭,那时两界正打得不可开交,玄机仙的关门弟子,想必能卖个好价钱。 谢陵阳殊死一搏,冲出包围,逃进一座荒芜的山。 他在那放走了幸讷离送给他的白兔,迎接了过早降临的女儿的死亡。 谢陵阳将断折的佩剑化作一轮星月,塞进用唯一一块未沾血的衣物做成的襁褓,独自埋葬了那小小的一团亲人。 ……后来,后来是剑仙路过救了他,将他带回不弃山。 谢九观摘下瑶台的一朵莲,替浑浑噩噩的青年洗净一身铅华,劝他尽忘前尘,从此作壁上观。 …… 谢陵阳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我从不知她仍活着,”他嘶声道,一滴泪从闭着的眼角流出来,掉进尘埃里,“紫微也……从未提起过。” 渊灵看不过,也半蹲下来,轻轻拍拍小师弟的背。 “我偶然见过似是而非的记录,”渊灵安慰道,“这或许与她的另一半血脉有关……灵竹一脉,若在一定的年龄以前夭折,与最沾染至亲气息之物一起埋在土里,历经百年前年,是有渺茫的机会复生——就像病死的竹子,也可能长出幼笋。” “小师弟,你的爱给了她第一次生命,也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 谢陵阳不知听没听进去,垂落的长发遮住他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犹豫地,往呆立一旁的燕拂衣望去。 两人目光终于相触,都为其中的痛苦一震。 “……对不起,”谢陵阳拉扯了一下嘴角,他看上去甚至有些胆怯,“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早些知道的。” 那是一种更加痛苦的情绪,曾经有机会改变一切的可能路径又多了一条——如果他早些知道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或许燕然和燕拂衣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渊灵看看他师尊的脸色,悄然往后退了退。 好嘛,这乱的。 微温的热源靠近谢陵阳,这位执掌仙门之首千年之久的道长抬起头,看见燕拂衣也在他的面前跪下来。 燕拂衣伸开手臂,拥抱了过来。 那并不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两个人都好像被雨淋湿的鸟,湿重的凉雨将他们全身沾湿,很难再飞起来,只能瑟缩在房檐下一起取暖。 第130章 谢陵阳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燕拂衣的手轻轻落在他背上,于是他的双臂也终于试探性地抬起来,很小心很小心,落在另一个人单薄的肩膀。 燕拂衣低声说:“没关系。” 他闭上了眼睛。 那种感觉太过奇妙——对两个人都是。 谢陵阳在这一天之前,从没有想过,世界上竟还存在另一个人,与自己真正血脉相连。 而燕拂衣,在他所有仍活着的“亲人”里,也从没有过能让他能放下戒心、甚至依靠的存在。 他们原本谁都不比谁暖和,但偏偏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连冰冷中都生出些温暖的热度来。 …… 燕拂衣竟先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说:“你们有办法救她,是吗?”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李浮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差燕然至亲的血。 如今,终于可以进行最后一步了。 第102章 整个过程难以想象的顺利。 燕拂衣站在大阵之外, 他脸上难得显出一点焦躁之色,望眼欲穿地盯着阵眼中变幻不定的光芒,心急如焚。 那是他母亲……是他母亲。 有硬硬的东西哽在喉咙里, 既难以吞咽下去, 又喘不上气, 于是就只是哽在那里难受。 其实也不是难受,而是一种担惊受怕、又近乡情怯的情绪。 李浮誉和谢陵阳在阵中施法,渊灵留在外面,奉他师尊之命, 把现在的情况对燕拂衣“解释一下”。 这真的很难解释。 渊灵真人数次张口, 又数次被这一群人混乱的辈分关系弄得哑口无言。 最后他决定, 暂且仍只称呼燕拂衣为“小道君”。 关于两个人的前世今生、千年前的博弈……等等内容,燕拂衣说不清自己听进去多少, 那本都能算是石破天惊的东西, 可放在眼下,却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谢九观——那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既没有剑仙的实力,也没有剑仙的记忆。 至少如今, 他就只是燕拂衣罢了。 而现在, 他曾在太过年幼时便以为永远失去的、最重要的人,或许马上就会回来。 燕拂衣忍不住走来走去,十指交缠在一起, 仿佛能听见自己牙关互相磕碰的声音。 渊灵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管被压上如何重大的责任……按照意识正常时度过的年月算, 这还是个太过年轻的孩子呢。 设在瑶台最核心处的阵法,运转了整整七天七夜。 在那期间,燕拂衣就一直眼巴巴地站在外面, 渊灵甚至没法儿劝他喝点水。 到第八天早上,旭日鎏金,薄雾消散,那笼罩整个阵法的金色光华,仿佛与夤夜一起悄然退去了。 燕拂衣微微一震,下一秒就想往里冲去,可脚尖刚迈开一步,又有些犹疑地停住。 他的脚尖在原地旋了一下,好像碰到一堵看不见的墙,又很不甘心转身离开。 渊灵笑了笑。 “还等什么?”他说,“他们两个都会在里面陪着你的 ” 他指的是师尊和小师弟,如今对于燕拂衣来说,两个可以称得上最亲近的人。 那话中似乎带有一点魔力,给燕拂衣体内注入了奇妙的勇气。 他轻轻咬了下唇,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都不见了,大阵启动几乎耗尽了瑶台周围的灵力,周围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但在最中间,却立着一朵巨大的、色泽鲜艳的花苞。 李浮誉与谢陵阳一左一右,在那花苞两侧打坐调息。 他们都耗费不少。 尤其是谢陵阳,被不计代价浇灌种子的血带走了他身上大部分热量,现在他看起来,简直要和周围灰败的草木融为一体。 燕拂衣走上前去。 他伸了手,指尖紧张地扣住指腹,又在紊乱的呼吸中渐渐伸直,碰到了紧紧闭合的花苞。 那比燕拂衣本人还高的花苞似是一震,流光溢彩的色泽从花瓣紧裹的缝隙中流泻出来,映亮周围一大片。 花苞开始绽放了,娇嫩艳丽的花瓣以惊人的速度舒展开来,层层叠叠,每瓣尖上似乎都凝聚了浓郁的灵气。 一种澎湃的生机突然间随之冲出,呈环状向周围扩散。 燕拂衣只感觉身体像被一阵温暖的微风拂过,那些令他虚弱不堪的暗伤在一瞬间便愈合许多。 波动继续往后蔓延,枯黄的草开始变绿,干涸的泉水又响起叮咚之声,有人走上前,在燕拂衣后腰上轻轻推了一把。 “去啊,”李浮誉说,“和她重逢吧。” 燕拂衣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他甚至是有些踉跄地又走了几步。 最后一层花瓣绽开,柔和的光晕包裹之中,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燕拂衣抬起头。 那张脸那么熟悉,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丝毫没有改变。 就连呼唤他的声音,拥抱他的手臂,也与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燕然很紧很紧,又很温柔很温柔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英俊,每一分都是按照她最喜欢的模样,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但他又一定受了许多她从不曾期待的苦,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眉梢眼角却有风霜苦难刻下的浅淡忧郁,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却连在与她相触的时候,都似乎不敢相信幸福,而带了一层迷蒙胆怯的薄雾。 做母亲的,就真的会好心疼。 燕然抬起手,盖住了那双眼睛。 燕拂衣在她怀中仍有些僵硬,都不舍得闭眼,又不甚至敢躲开,她感觉到掌心微痒,便能想象得到,儿子长长的睫毛是怎么在她手心里紧张地扫。 燕然噗嗤一笑。 “星星星星,眨眼睛。” 她很兴之所至地哼唱起来,就像眼前这清俊青年还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的时候,每天晚上拍着他轻哄。 “月亮月亮,要睡觉。” 那张脸上唯一露出的淡色的唇,唇角似乎微微地翘了起来。 “宝贝宝贝。”燕然轻轻呢喃,她终于感觉到紧绷的身躯开始发软,像是终于确认她不是一道虚渺的幻影,终于切切实实地相信,他们竟还能够重逢。 燕然说:“娘好想你。” 那块哽在咽喉里的硬块终于融化了,化作一道甜而酸楚的热流,涌上眼睛,燕拂衣一动不动地让他娘盖住他的双眼,也伸开手臂,回抱过去。 他这时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得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已经可以成为一个守护者,而不只是让母亲抱着哄,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归来,而不是对着她的离去无助地哭泣。 “我也好想你,”燕拂衣小声说,“好想你好想你。” 他原本有好多好多话,在一年一年的时间流逝中,攒下太多的话想跟母亲说。 就在刚才,站在阵法外面的时候,燕拂衣都还在很紧张地试图编织谎言,告诉他的母亲,他这些年都有过得很好。 他身上是还有些伤,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很快就都会好,重要的是,他有努力让自己长成很好的人,也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 燕拂衣想对他的母亲说,他有过得很快乐。 但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到了母亲面前,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看到那双充满爱意和洞察力的眼睛,一种很难忽略的心虚和委屈便会涌上来。 他没有过得很好。 燕拂衣很纠结地在肚子里把那些谎言转了许多遍,总感觉不管怎么圆,也没法圆得很完美。 一定会被轻易看出来。 怎么办,他好像没能遵守约定。 但是也没关系。 燕拂衣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还隐约记得那个梦,隐约记得母亲有说:暂时没有成为最快乐最快乐的宝贝也没有关系。 他踌躇不定,只好又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娘。” “嗯嗯,娘在,娘在。”燕然笑眯眯的,又捏了捏儿子的鼻子,“眼睛红通通的,要变成小花猫了呀。” 燕拂衣好像才反应过来,很狼狈地试图擦掉那些不争气的眼泪。 他想这次醒来之后,自己似乎变得脆弱,一定是还不适应这具新身体的缘故。 燕然摸摸他的头。 “其实娘一直都在,”刚刚复生的女侠点点燕拂衣的胸口,“娘一直在这里,什么都看到了。” 燕拂衣睫毛一抖。 “所以不要想东拼西凑地圆谎啦,小坏蛋。” 燕然一边说,一边越过燕拂衣的肩膀,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李浮誉,眯了眯眼,又笑了笑。 “我一直看着呢。” 李浮誉也一抖,后知后觉地背上发凉,两只手默默地在袖子的遮掩下交握起来。 第131章 不过—— 他看看身边神思不属的“好徒儿”,很欣慰地发现,在审判他之前,有人需要先好好解释一下了。 …… 当他们终于走出那片阵法的时候,守在外面的渊灵正打算闯进去。 渊灵的神情很严肃,身边还带着夜柳,一见燕拂衣,便让夜柳去查看他的情况。 “幸讷离跑了,”渊灵开门见山,刻意没有去看小师弟的神情,“他消失得很突然,很干净,是蓄谋已久——我担心他之前对燕小道君做的诊治,会否有些隐患。” 一根柳条拉起燕拂衣的右手,夜柳神情凝重,闭着眼睛,很仔细地探查。 “……我看不出来,”最后她颓然道,“如果幸讷离做了什么,恐怕也是用了他的天赋技能。我们妖族的天赋技能非常霸道,如果不知道最底层的运作方式,就算是同等级的修为,也会束手无策。” 先前同意幸讷离来给燕拂衣封印记忆,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冒了很大的风险。 当时夜柳便奉命全程紧盯着提防,可没能发觉任何不妥。 李浮誉有些紧张起来,连忙去看燕拂衣:“有不对的感觉吗?” 燕拂衣微微蹙眉。 事关重大,他没有轻下论断,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病中的事情,我记忆并不清晰,但之前在……温泉那里恢复记忆时,感觉有所阻碍。” 他记忆恢复得不顺利,是拼了命才从那片虚假的冰层中冲出来,找回了自己。 之前燕拂衣以为,突破的只是自己的心魔,可如今说起,又觉得其中多少有点怪。 幸讷离提出记忆封印,旨在治疗和保护,应当是把燕拂衣同那些令他过于痛苦的记忆隔绝开,待神魂修复到能够承受的地步,便会自行解开。 但燕拂衣感受到的不止于此,那些封印……明明在阻止他想起来。 不止阻拦了坏的回忆,也阻拦了好的。 谢陵阳突然开口。 “他的天赋技能是‘浮生’。” “浮生一梦,斗转星移,会将真实的记忆与梦境都融汇在一起,如果往好的方向引导,可以起到治愈心病的作用,但……” 他顿了一下,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倒愈发流畅起来。 “但也可作为攻击手段——在最初时种下隐藏极深的笋种,如果心神失守,甚至有可能裂解神魂,由梦境操控行动,变成某种意义上,他的傀儡。” 夜柳有些讶然地看了小师弟一眼:“我们妖族的天赋技能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你竟知晓得如此清……” 她被身后的大师兄掐了一把,忽然反应过来,尴尬停住。 谢陵阳脸色平静——或许有些过于平静,转向李浮誉。 “即使是尊者境界的竹妖,也只会有一枚笋种。他这次诊治之前,我有过提防,他的笋种已经‘遗失’了。” 谢陵阳说:“所以,他最多只能扰乱受治者的心绪,如同……如同拂衣所说,他会更加难以恢复记忆。”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 他说得没错。 燕然站在燕拂衣旁边,拉着他的手,有些好奇地看着谢陵阳侃侃而谈。 她才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却也没有太大的惊异波动,毕竟,父亲从小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态度,让她多少有所猜测。 但还是有点出人意料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为男性的“母亲”。 至少这人的气质她很喜欢,如今只是头次见面,便已觉得十分亲切。 李浮誉轻声说:“他在拖延时间。” 幸讷离在阻止燕拂衣想起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记忆,也是来自于前世的传承。 燕拂衣最好只是一个无知无觉、心智退化的“受害者”,他会受到最好的保护,最精心的对待,但不会拥有足以自保、甚至能与魔尊一战的力量。 但或许是因为…… 李浮誉打量了谢陵阳平静无波的脸一眼,也忍不住感慨命运弄人。 或许是因为——尽管已经十分稀薄,但燕拂衣这一世,也曾有过来自于幸讷离的血脉。 那种血脉所带来的天赋,守护者他的神魂,让他没能如幸讷离所愿地被困住。 燕然忍不住说:“那这个人,他是还想两族开战吗?” 谢陵阳在与她相认的时候,隐去了在这件事中亦十分重要的另一个人的身份,燕然便也没有问。 燕然本就是洒脱的性子,生生死死这么多年过去,她更早已看得很开。 能多一个亲人固然好,可若是连生下她的那个人,都觉得她不知道为好,她便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欲|望。 谢陵阳的喉结动了动:“他一向如此。” 燕拂衣迟疑了一下,转向燕然:“母亲,你可能还不知道,那魔尊……” 燕然摆摆手。 她一直在燕拂衣的冰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没关系,”她捏捏儿子的手,“他其实不能算是你的父亲。”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眼神明亮:“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点错……再说,我爱过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燕拂衣眨了眨眼。 “塑造一个人的,是独一无二的记忆和时间。”燕然笑了,在他耳边悄悄指了指前方。 “你爱的,难道是那位玄机祖师吗?” 燕拂衣一下子脸红了,险些惊跳起来,他母亲在旁边坏笑,捏捏他热乎乎的耳垂。 “还有你,在娘眼里也只是娘的宝贝,不是那位一剑可平山海的传说中的剑仙。” “放心大胆地去完成你们的使命吧,”燕然轻眨一只眼,“他‘杀了’我最爱的人,又那么欺负我儿子,我也要找他算账的。” 第103章 话虽如此, 在人族这边戒备起来的同时,魔域过分的安静,透出一种诡异。 如今没有了大轮明王阵, 也没有了九观树, 理论上讲, 任何魔族想要来到人间,都不会有阻碍。 可巡逻队在延宕川关隘日日巡逻,却连一根魔族的角都没看到。 所有魔族都好像被无名的力量拘束起来,就连封印还在时, 那些总是不死心地试图寻找缝隙的小鱼小虾, 都不见了踪影。 边境异常平静, 可就连普通人也能感到空气中欲要燃烧起来的火药味,雾霭沉沉, 山雨欲来。 燕拂衣的状态, 倒是一日比一日好。 九观树倒下,对他来说,其实算阴差阳错的好事。 当年谢九观孤注一掷,把几乎所有的神魂之力, 都倾注在那棵本源巨树里, 甚至没有给自己凶险万分的转世留下一点用来护身。 应玄机也正是察觉了这一点,才毅然决然地随之而去,护卫左右。 九观树那是忽然倒下, 正逢燕拂衣的神魂也到濒临崩溃的极限,那本就无所依凭的魂魄在动荡中, 几乎立刻碎掉了。 但李浮誉赶到得及时,又用仙灵之力强行凝聚住一时半刻,刚好迎接九观树中逸散的能量归体。 从那时起, 理论上来说,燕拂衣便已经继承了谢九观的所有力量。 只是那能量隐而不发,全部用在默默修补他碎裂的神魂上。 如今若想要使用,大抵需要一个契机。 尽管所有人都劝他不要急,告诉他说:并不是每一次,他都要对这世界的兴亡承担最多责任。 可燕拂衣自己心里,总是放不下。 魔尊已经许久没有过消息,那个人喜怒难测,如果哪一天突然发疯,又要拉着所有人陪葬,都不会让人奇怪。 到那个之后,师兄如今作为唯一掌握金仙能量的正道人士,那种力量却并不长于打斗。 千年之前,应玄机在十二金仙中,也大多担任推衍谋算的角色。 即使有作为“李浮誉”时修炼的底子在,可那点年轻修士的经验,与金仙之力比起来,微薄得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 所以还是,唯一能给所有人作为后盾的——只剩下曾经属于剑仙的力量了。 在不弃山的调度下,整个修真界都已又进入战备状态。 修士、妖族,甚至是占据最多数量的芸芸凡人,都已经握紧自己的武器,准备为了生死存亡,最后背水一战。 与五十年前相比,大家心里倒是有底许多。 一来“应玄机”已出关,二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守夜人,在魔界坚持过整整五十年。 在那场漫长而孤独的对峙中,竟然是守夜人,竟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修士,赢了魔尊。 燕拂衣仍然活着的消息,给所有人都注入了一种巨大的信念之力,至少他们会真的有些愿意相信:魔尊,是可以被战胜的。 看似不可违抗的绝对力量,是有可能被坚定的信仰、永不放弃的精神所战胜的。 关凌渡上山时,就听见那些等待在山门之外的人,互相说着这些勉励的话。 她多少感到不可思议。 第132章 关凌渡是在整个人间最为动荡的五十年中成长起来的,她仍非常清晰地保留着最小时候的记忆,记得那个时候,占据主流声音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她亲眼看见燕拂衣在墨襄城如何舍生忘死,也亲眼看见,那些一日前还恨不得给救命恩人下跪的人,第二日是如何丢过去最尖锐的石头。 她亲眼看见道貌岸然的所谓“大宗门”,对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功劳受之泰然,放着迫在眉睫的危险不管,用权势力量解决自己的私人恩怨。 当然,在那之后,她也亲眼看见,那些受到惩罚的人痛哭流涕、跪地恳求,都再求不回一个心软的回眸。 小花经历过这些,除了师尊,她决定谁都不相信。 关凌渡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对着不弃山门口的云镜,打理了一下自己已经很无懈可击的仪容,踏了进去。 她对守门的弟子递上令牌。 “我是燕拂衣的弟子,”她很自豪地对那位师姐说,“来看望我的师尊。” …… 祝子绪很认真地对终于来见他们的渊灵说:“这些年,很感谢不弃山帮忙。” 当年昆仑的事情闹得很大,掌门声名狼藉之后失踪,另一位尊者整日浑浑噩噩,俨然已不把自己当做门派的人,曾经辉煌光彩的超大宗门,地位一落千丈。 他们几个年轻人在师长的默许下,发动了一场政变,赶走所有曾与前掌门牵扯不清的嫡系,已经做好了背负着宗门艰难前行的准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昆仑毕竟还有众多长老,虽然再无尊者,但普通的小门派,还是不敢落井下石的。 可还有不少大宗门也曾经交恶,或总会在资源争夺中避无可避——那么大一个门派,那么多的弟子,没有了上位者的庇护,他们想在乱世中好好修炼,变得尤为艰难。 再艰难,他们也要把大师兄曾经那么辛苦撑着的门派,好好地保留下去。 总无非就是大家都再辛苦些,或进境再稍慢些罢了。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昆仑弟子行走在外,被所有人联合起来排挤、耻笑是常事,那些人用李安世的恶行、商卿月的软弱、还有燕拂衣曾受过的错待攻击他们,在秘境中抢夺资源,对一些重要的消息也都隐瞒。 前两件事他们无法反驳,可最后一件,会真的刺进他们心里,缓慢地渗出血。 门派上下被清理一新,所有不配留在昆仑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可所有人也都意识到: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过去,总是大师兄护着他们,大师兄为所有人规划好一切,可他们竟都那么迟钝,没有早些意识到大师兄的处境已差到那种地步,又都那么弱小,在扪心台刺亮所有人的眼睛那天,都救不了他。 祝子绪让所有人忍着,受他们该受的,但也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然大师兄会不高兴。 他们会慢慢蛰伏,慢慢努力,总有一天,会让自己能配得上这个曾经辉煌的门派,可以自豪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是燕拂衣带出来的师弟师妹。 祝子绪和柳易歌他们是这样想的,可情况很快逆转,预期中的很多困难,都没再出现。 据说不弃山召集许多掌门开了会,据说很多大门派的弟子都被叫回去教训了一番,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刻意为难。 …… 渊灵坦然受了那声谢,微微一笑。 他看着昆仑来的这些年轻人,还有刚刚进门,正小心地藏起一脸桀骜的关凌渡,多少有些感慨。 那个人,果然不愧是那个人。 作为燕拂衣,他在人间其实不过才活了二十余年,对于修仙之人漫长的生命来说,年轻到仿佛还没有开始。 但他就已经成为了这么多人心中的信念,在最被打压、被肆意抹黑的情况下,也会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 这或许,也是一种天赋吧。 “你们现在可以去见他了,”渊灵说,“他身体刚好,可以见见客,你们别太激动,让他劳神。” 年轻人们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渊灵想了想:“倒也不用太忐忑。我想,他会很愿意见到你们。” 燕拂衣确实很愿意,也很惊喜。 尽管关凌渡一进门看见他,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尽管师弟师妹们也都憋眼泪憋得很丑,声音都像是被硬挤出来的,盯着脚尖,蚊子似的告诉他,昆仑没有被人抢走。 燕拂衣哭笑不得,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想一想,对每个人说“做得很好”。 他柔声告诉他们:“真是辛苦了。” 小花拽着他的袍角不撒手,就像多年之前,在一张都能拍死她的妖族们威逼下,她都始终没有松过手。 平时都很飒爽的女侠一把鼻涕一把泪,是个很需要师尊抱抱的小女孩。 燕拂衣知道母亲一定正在后面看着他们,说不定正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祝子绪和柳易歌好不容易缓过来以后,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昆仑哪天下了雪、哪里多了一块石头,都说给大师兄听。 他们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隔着时空,对当年殚精竭虑的大师兄,说一句“谢谢”,或者“对不起”。 柳易歌其实很清楚,大师兄一点都不喜欢管理那些门派琐事。 他是一个太过纯粹的剑修,每天恨不得把全部时间都花在练剑上——浮誉师兄还活着的时候,燕拂衣也确实是那样做的。 可意外来得太突然。 责任突然压到肩上以后,其实燕拂衣也有过不适应,毕竟昆仑还有那么多强过他的长老,会觉得自己作为管事人,名不正言不顺。 但是……有许多事情不得不管,最现实的就是,没有人组织着去秘境抢夺资源,便会有许多底层弟子修炼难以为继。 燕拂衣说,大多数人都是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不能把这个升级的通道放弃掉。 这些人也不想放弃,那些人也不愿为难,最后的结果,便是肩上的担子越来越多,练剑的时间越来越少。 燕拂衣后来其实很少会去剑峰休息了。修仙之人,本就不太需要普通人的睡眠,他通常都在外奔波,但凡在门内时,也多留在各掌事的堂口,处理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柳易歌还记得那一次——燕拂衣带着他们这些核心弟子,去闯一个新开发的小秘境。 秘境很小,资源也不太多,好在发现这里的门派也还不多,需要应对的,便只剩下秘境中自带的危机。 谁也不知道,那平平无奇的地方,竟藏着一只凶恶的魇兽。 他们在一个冰洞里,被困了五天五夜。 不可以休息——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很容易被魇兽趁虚而入,在梦境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燕拂衣始终守在狭窄的洞口,背朝被保护的师弟师妹,生生扛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一步未退。 柳易歌在剩余的人中战斗力最强,能帮他稍微掠阵的时候也最多。 他是亲眼看着,大师兄衣衫一点一点被血染红,可燕拂衣连声音都未颤抖,他一边战斗,一边在间隙一字一句,将所能想到的所有事情,嘱托给他。 大师兄平时话不多的,只有在他认为自己真的可能撑不过去的时候,便会有许多需要安排的事,许多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交托给能够信任的人。 就像……最后那段时间。 柳易歌是后来才发现,大师兄一直在做整理。 比如说,把一些自己研制的方子都细细写好,留在丹草堂,比如说,分门别类整理了藏书阁,让不同等级的弟子都能以最正确的路径学习……那些细细碎碎的事情,他想起来一点,就做一点,务必要保证自己有一天不在了,昆仑那些好不容易能协调运转的部门,都不会乱。 这些,都是大师兄被逼走之后,他们才一点一点发现的。 那时候萧风突然上位掌权,他们这些人没人服气,可为了门派发展,许多事情又不得不做。 可燕拂衣先前做的安排在那时候显出威力来,他们这才发现,遵循大师兄定下过的制度、方式,他们完全可以在脱离一个令人厌恶的上位者的管控下,自行流畅地运转。 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萧风架空,根本不用听他的话。 也正因为如此,柳易歌与祝子绪他们才会在更之后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发动政变,重建一个真正配得上赞誉的昆仑。 ——那次在那个小秘境里,终于打退魇兽时,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柳易歌一个不察,被萧风陷害,推下山崖。 那是他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一次,见大师兄发那么大的火。 他躺在崖底的污泥里,浑身骨头尽断,动弹不得,血不断带着热量流出身体,眼前全是花花绿绿的幻觉碎片。 柳易歌很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最多也撑不过那个晚上。 第133章 他受了太重的伤,崖底还有瘴气,每一秒钟,他都能感觉到生命在不断流逝。 他仰面朝天,看着高高挂起的月亮,竟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想,真可惜。 真可惜,还没有对子绪师妹说过那句话。她那样暴躁的性子,若是知道他死了,也不知会不会哭。 柳易歌一点一点丧失知觉,脑海中师妹的样子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又想到大师兄。 不知道大师兄能不能查出来萧风的恶行,能不能为他报仇。 ……不然还是不要了,那萧风的功力好像很邪性,又那么擅长阴谋诡计,大师兄光风霁月,怕会被他暗算的。 他死就死了,大师兄不可以出事。 柳易歌就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眼前越来越暗,连月亮都只剩下一个白亮的模糊光影。 然后他看见,有人踏破月色而来。 大师兄苍白着脸,一指点在他胸口,澎湃的灵力便经由指尖灌注进他的身体,已经枯竭的经脉被逐渐灌满,他的生命,又被强行拉了回来。 “大师兄……”柳易歌一能说话,便要挣扎着出声,“你自己也,消耗很多……” “无妨。”燕拂衣专注地为他疗伤,也没忘记笑一笑,眉眼轻轻弯了起来。 “最受不了女孩子会哭了,”他轻声说,“快点好起来……以后,我还要当你们的证婚人。” 第104章 很久很久以来, 瑶台都从没那么热闹过。 年轻人们叽叽喳喳的,从早说到晚,说到燕然后来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很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用之不尽的话题。 燕拂衣竟然就一直坐在那里, 静静听着。 他新的身体如今没有任何暗伤, 是几乎从未感觉过的健康,可毕竟是差点碎了神魂的——在记忆恢复之前,他甚至都不能顺畅地在房间里走一圈。 尽管记忆被唤醒之后,对身体的掌控也进展神速, 但还是很容易觉得疲累。 燕拂衣先是靠在被堆叠起来的软枕上, 待李浮誉与渊灵他们安排好门派事务回来, 就靠在师兄的怀里。 ——他一开始还觉得很不习惯,很不好意思,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 而且师兄的脸变了,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可年轻人们几乎将眼睛瞪出来了,也没有主动问一句话。 嗯……以大师兄的魅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俘获一位上千岁的金仙, 也、也不是很荒谬的事情嘛! 单从颜值上看, 这两个人就很般配! 一直到月亮都升起来了,李浮誉将一枚金丹融在水里,端到燕拂衣嘴边, 提醒他“今天还没有喝药”。 他也很不想打断这很不容易的相聚,但燕拂衣的身体, 当然是更重要的事。 燕拂衣接过茶盅,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液体都喝进去。 年轻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停了。 他们看着燕拂衣那么熟练地喝药,仿佛才想起来他还是个病人, 今日进来之前,渊灵真人也提醒过,不要让他过于劳累。 祝子绪腾地站起来,一左一右拎起还在依依不舍的两个人,飞快地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不打扰大师兄休息了!” 小花手里还牵着燕拂衣的衣袖,猛一下被这样抽走,也没敢说一句话。 按辈分算,这位漂亮师姐是她的师叔呢。 况且,师尊好像确实需要休息。 三个人影一闪,非常干净利落地消失了踪影。 李浮誉忍不住轻笑。 “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你。” 燕拂衣的眼睛便弯弯地眯起来,竟然透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 “我也很喜欢他们,”他说,“和年轻人在一起,会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可以的话,我以后要收很多很多徒弟。” 李浮誉说:“什么年轻人,你自己也没比他们大几岁。” 这是真的,修仙人的几岁根本不算年龄差,况且,柳易歌甚至还比小月亮大些呢。 燕拂衣似乎也才反应过来,有些失神。 “总觉得,好像已经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就是与他们不一样。” 李浮誉心里轻叹一声,摸摸他软滑的头发。 他转移了话题:“那好啊,以后你就在这里收很多很多徒弟,我与你一同教他们——哇,这是些什么样的绝世幸运儿啊!” 燕拂衣被他逗笑了:“你自己不是还有徒弟吗?” 李浮誉耸耸肩:“算了吧,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按照心理年龄算我都没有一百岁,那些动辄上千岁的老妖怪们,每次叫我师尊,我心里都怪虚的。” 他眼珠一转,很兴致勃勃地说:“要不,你来给我当徒弟好了。” “我?” “对啊,”李浮誉一时间觉得这简直是个天才的想法,“你看嘛,从今往后你就留在不弃山——如果以我徒弟的身份的话,那些尊者真人们就都是你的师兄师姐了,岂不是很妙?” 燕拂衣有些迟疑。 “来嘛小月亮,我会是个好师尊的。” 李浮誉信誓旦旦,就差指天发誓了:“你会留下来的吧?你肯定会留下来的吧?不做我的徒弟,不然就做他们的师娘好了。” 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境下突然被说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惊。 李浮誉一时间嘴快,随即便后悔万分,很想把时间再倒回去,把冲动之下说出口的话塞回嘴里。 不管怎么想,现在说这种话,也太快,太轻率了啊! 他们甚至都只是在环境的作用下,刚刚捅破那层窗户纸,都没有用言语正式地确认过,他、他都没有很认真地问过燕拂衣,愿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再说,再退一万步说!这样的话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也太不浪漫了吧! 李浮誉从前没关注过那些花样,可耳濡目染的,也知道现代社会的“求婚”,会被怎样精心设计,怎样隆重盛大才算合格。 而且,如果是对燕拂衣的话,再怎么用心,都不为过。 他看着燕拂衣脸一下子红了,呼吸一时间都有些急促起来,眼神亮亮地闪烁,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燕拂衣能说出任何话之前,突然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 “不行不行不行,”李浮誉语无伦次,“不能回答,不要在这时候回答我啊啊啊——你就当没听到!” 他一手就捂住燕拂衣的半张脸,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中浮现出一点疑惑,眉梢也淡淡地挑起来。 更慌了,怎么办。 李浮誉生怕会造成误会,急得头上冒汗:“我不是……我是说,不可以这么草率就答应我!这种事情很重要,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我得最用心最用心地设计和准备,然后你还应该不满意,不满意我再去完善——总之就是,不要就那么容易把自己交出去啊!” 完蛋,好像越说越乱了,而且怎么感觉在给自己挖坑…… 那双眼睛闪了闪,突然变得弯弯的,燕拂衣的睫毛垂下去,好像被那些直白的语言弄得有些羞赧,他的呼吸清浅,温热的气息像微风拂在李浮誉的手上,痒得他心砰砰乱跳。 或许是时机刚好合适,或许是夜晚的烛光太过朦胧,李浮誉磕磕巴巴的解释慢慢地停了下来。 情急之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那么近,在这个角度看着燕拂衣的眉眼,那一勾一划,都好像烫在他心里。 李浮誉像是受到什么蛊惑,就着那个姿势,俯下身去。 燕拂衣的睫毛稍稍颤抖,像一直准备振翅的蝴蝶,他一定察觉到了另一个人想做什么,却就停在那里没有动,甚至没有抬起眼睛。 李浮誉的动作很慢很慢,留给了他的猎物足够的时间逃离,可猎物就傻呆呆地留在那里,等着……甚至是欢迎着,被他捕获。 男人栗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不再犹豫,先是额头,随后撤开挡在燕拂衣脸上的手,转而扶着他的后颈,让他的头微微扬起,含住淡色的双唇。 燕拂衣整个人像是过电般颤了一下。 可他依然没有抗拒的意思,两只手都软软垂在身侧,任由李浮誉用力将他拉近,扯进一个比白天热情太多,也深入太多的吻里。 李浮誉很耐心地舔舐着那双柔软的唇,那与他曾想象过的触感很像,两排紧张地闭合着的牙齿也很像,他甚至尝到一点淡淡的药香。 再一点一点的吮弄、偶尔轻咬,燕拂衣的喉咙里便会出现一些很细小的、控制不住的声音,身上愈发软,眼尾也染上一层薄薄的红。 再过分一点时,他们之间连空气都好像在升温,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漾起粼粼的水波,受不住地被叩开齿关。 另一个人便很得时机地趁虚而入,捉住他无处躲藏的舌头,让他在自己怀中软成一滩水,只留下气喘吁吁的力气。 燕拂衣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师兄胸前,他像是濒临窒息的溺水者,手指紧紧地攥着那里纹样华贵的衣襟,指节用力得发白,却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因此只能将衣服弄皱,救不了一点被完全压制住的自己。 第134章 李浮誉护着他的后颈和腰,仍是很慢地,向后往榻上放去。 他们变换重心的时候,燕拂衣惊喘了一声,本就无力的手指更蜷起来,紧紧闭着的眼睛竟张开一点,那里面熏染出的一点泪水,便从眼角掉出去,他漆黑的眼睛有些失焦,在水波的晃动下看上去泛着细细的涟漪。 “小月亮,”李浮誉哑声道,“你可……不能后悔。” 回答他的是一声很轻很轻的“嗯”。 浓郁的快乐和珍惜像气球一样充满了胸腔,李浮誉自己面上也发红,他运起那些已经如臂使指的灵力,准备带着怀里的人,瞬移到另一个更妥帖的地方。 外间的门,却被急促地拍响了。 李浮誉:“……” 修仙世界,好像砂人不犯法吧? 燕拂衣虚软地搭在他胸前的手,好像突然就有了力气,李浮誉胸前甚至一痛,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他抬起头,看见燕拂衣脸上还带着红晕,含了一点点抱歉的神色对他笑笑,就移开视线,专心致志地整理衣服。 屋子里那种暧昧旖旎的气息,一下子消散了个干净。 李浮誉叹了口气,艰难地将那种汹涌的热度散去,沉声道:“进来。” 进来的又是渊灵。 这一次,渊灵脸上却没有那种自知打扰了好事的尴尬,他面容很严肃,一进来就开口: “师尊,前日您吩咐布下的阵法,被人惊动了。” 李浮誉顿时一凛。 这一天竟来得如此快……或不如说,他早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仙魔两界的矛盾,源于对这块大陆上资源的争夺,与魔尊的飞升之梦,根本不可能协调,这一战,早早晚晚都要打。 虽然前段时间,相阳秋对燕拂衣的身份表现得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让他兵不血刃把人救回来,但李浮誉并不认为,这件事情的冲击,真就能大到让魔尊完全放弃野心。 他让渊灵在大轮明王阵的旧址都布下了法阵,但凡魔界那边又有异动,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燕拂衣也知道这件事:“延宕川是最险要的地方,延宕川怎么样?” “那些守在关口的魔兵们暂时没有动静,”渊灵很自然地回答,“可从阵法波动上看,魔尊已带着几位护法,离开了无相宫。” 以他们的境界,从无相宫赶到延宕川,用不了一整天。 李浮誉微微眯起眼:“幸讷离在这个时候跑回去,看来他们早有计划……但,我还是觉得很怪。” 他看着燕拂衣,面上有些犹疑。 倒是燕拂衣主动说:“确实很怪,我上一次见到他,并不觉得他会还想着要发动什么战争——至少短期之内不会。” 相阳秋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枭雄。 他就是天生地养,世间怨气所汇聚成的存在,不能以作为“人”的常理度之。 连一统两界这种事,对他来说好像也只是身在其位,顺便做做,若说最大的执念,便是飞升逃离此方世界。 李浮誉从前最担心的,是即使相阳秋放弃从燕拂衣身上找办法,他会不会真的尝试杀光整个大陆的生灵什么……总之,能让他飞升的渠道,他一定要找到。 这也是千年之前,金仙们不惜性命,与魔尊鱼死网破的理由。 相阳秋有可能会这么做,但他刚被燕拂衣种了情丝,生了人心,正该是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 又接连受到那么多刺激,不管是李浮誉,还是燕拂衣,他们预计魔尊能缓过来,图谋下一步的时间,至少不该这么快。 他们这边的实力仍有些弱,燕拂衣还没继承剑仙的法力,“应玄机”不擅长正面对敌,所以他们不会主动挑起争端。 “但不重要,”燕拂衣道,“既然他们要战,我们只能迎敌。” 整个人间也已经准备好,与魔界背水一战。 李浮誉握住他的手:“我们这就去延宕川,”他吩咐渊灵,“通知各大门派,这恐怕将是一场最艰苦的战斗,但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战。” 燕拂衣坚定道:“我们会用所有能用的办法,杀死魔尊。” …… 启元1390年冬,延宕川。 天空很阴沉,厚厚的云层几乎遮掩住所有天光,好像随时都会下起雨或雪,又偏偏将那整个天穹都牢牢封住,什么都降不下来。 燕拂衣站在九观树断裂的树桩边。 他从前来过这里,最早是师兄带他来,后来有很多次自己来——包括最后那次战争时,途径此处。 好像成了习惯,每次心绪难宁、或做下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他就会来这里看看。 燕拂衣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每次在九观树旁边,望着那充满古老纹路的树干、巨大的树冠,他就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平静。 对他来说,即使是现在,谢九观其人,好像也与“他自己”没什么关联。 那是早已经过去的一世,与今生本就无关。 但那种灵魂上的亲近也确实存在,在燕拂衣的意识里,谢九观就好像是一位隔着遥远时光的朋友、一个亲切的长辈,或一位值得尊敬的师长。 有些时候,有些心绪,他甚至不会与师兄分享,却愿意对剑仙说。 如今,树倒了。 燕拂衣半跪下来,抚摸树桩断裂的痕迹。 那里仍残留着一点万物生之力的波动,很温柔地向周围释放灵气,就好像被伤害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也依然在尽全力地守护周围的哪怕一小片草、一两只路过的蝴蝶。 九观树被用来布下大轮明王阵,对外不对内,于魔族而言,它是连相阳秋都不能轻易跨过的天堑,而于人类而言,伤害它只需要一把锋利的斧头,甚至都不需要灵力。 谢九观是把自己的本源之力,完完全全交了出来,那个很温柔的人,相信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会选择对世界温柔以待。 ……也不能说他错了。 至少,或许是冥冥之中天道有偿,那些本源之力,又回到了燕拂衣身上。 指腹点在枯木上,有些硌。 燕拂衣轻声问:“我究竟该如何才能使用那些力量呢?” 风不会回答他,安静立在那里的树桩也不会。 “我们就要与魔尊决战了,”燕拂衣也没期待回答,他继续说下去,像跟一位老朋友聊天,“你当年所有的布置,都已经实现,在那一场持续千年的战斗中,是你赢了。” “之后的事,可以交给我们。” 即使终究没有那些来自于剑仙的力量,他们也会用人类的血肉、生命和智慧,来捍卫人类的尊严和自由。 但这句话,燕拂衣没有说。 他面对谢九观,依然像从前很习惯的那样,捡好的来说。 谢九观已经把他能做的做到最后,千年后的这些事情,不该再麻烦到他身上去。 其实还是很遗憾。 燕拂衣想,从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有着这样微妙的渊源。 而现在再到这儿来,却已经听不见树叶在风中的低语,感觉不到那种仿若真正或者的、蕴藏在枝干嫩叶之中的生命力。 他最后摸了摸断桩上一块小小的凸起,准备起身。 却突然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燕拂衣一呆,有点不相信指尖的触感,可还是屏住呼吸,慢慢地拨开了那一小块褐黄的泥土。 下面赫然有一颗被压得弯了腰、却嫩绿嫩绿的小芽。 小芽骤见阳光,很人性化地瑟缩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迎着风挺直了腰杆,欢欣地微微摇摆起来。 燕拂衣见了,就压不住唇角的笑。 他对那小芽点了点头,很认真地打招呼:“你好啊。” …… 燕拂衣察觉到什么人接近,豁然转身。 他的剑已横在身前,凌利剑气像一条龙萦绕周身,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站在他身后那人戴着灰色兜帽,整个人像一抹土地上的尘埃般不起眼。 神秘人仰起头,他有一张惨白的脸,轮廓很模糊,看不分明。 燕拂衣皱皱眉,这个人,仿佛中了什么可怕的诅咒。 燕拂衣问:“你是谁?” 对方扯了扯一条缝似的嘴角,僵硬的脸上摆不出什么表情,却仿佛在自嘲。 “哥哥……” 他循着本能呢喃了一声,随即又似乎觉得自己可笑,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 “我来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燕拂衣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行为奇怪的人,这人身上完全没有他熟悉的气息,应该不是认识的故人。 可对方的神情动作又似乎与他如此熟稔……“属于他的东西”?他丢过什么东西吗? 对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真好,你现在有了新的灵根,有了新的剑骨,也不会记得那么痛苦的事,记得我这样不值得的人。” 第135章 灰袍人上前一步,见燕拂衣始终戒备地举着剑,又怅然停住了。 “就当是我的赎罪吧,”他低声说,“我已经知道,‘传承’的副作用不可逆,不可撤销,但我只是不愿再拿着你的东西,你如果已经不需要的话,留着,或者扔掉,都没关系。” 燕拂衣顿了一下,本能让他说出一句自己都未必全然理解的话。 “是谁叫你赎罪?” 灰袍人一愣。 几秒钟之后,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夸张,那么响,简直笑出了眼泪。 “是啊,是啊,”他笑得停不下来,声音不住地颤抖,“没人记得我,没人稀罕我赎罪!” 燕拂衣皱眉。 他的剑尖垂下来。 能感觉到,眼前这人没有什么攻击意图,也没有入魔——即使打起来,以他的实力,也不足以对自己造成伤害。 灰袍人笑了很久,最终弯下腰,将那玉瓶放在地上,旁边还放了一条碧绿的手串。 “看,”他又不笑了,像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没骗你,你不认得我,总该记得这些是你的东西。” 燕拂衣的目光被那手串吸引住了。 灰袍人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他认得的东西。 他在得到吾往和千机剑谱的时候,还从那试炼秘境之中,带出一方碧玉台。 碧玉台的玉料很好,放在身边,有凝神静气、辅助修炼的功效。 燕拂衣便将至磨成了十九枚玉珠,做成了两串手串。 他自己的那一条,在上一次仙魔大战时遗失了,这一条——应当曾经是属于师兄的。 “怎么会在你手里?”燕拂衣的声音终于有些急,“你认得我师兄……你认得李浮誉吗?” “算是认得吧。” 对方低声说:“不重要了。我手里,就只有这些东西了,都还给你……从前的事情,很对不起。” 燕拂衣脑海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很轻微地触碰了一下,他隐约觉得有什么记忆曾经存在过,可与幸讷离布下的封印不同,那记忆隐隐约约,似有又似无。 只是一闪而过,便再也不见踪影。 他抬起头,发现玉瓶和翠珠被放在原地,而灰袍人已经不见了。 像被什么冥冥中的东西吸引,燕拂衣走过去,拾起了那两件东西。 就像是倦鸟归巢,在他拿起那个小玉瓶的瞬间,原本触手温润的玉料便化作一道似水似雾的流体,自动钻进他皮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拂衣一愣,他没有运功抵抗——气流入体的刹那,他就知道那灰袍人没有说谎。 确实是他的东西。 太过熟悉的一部分带着终于回归的欢欣,雀跃地涌遍燕拂衣全身。 那是曾属于他的、最初的灵根和剑骨,曾不止为何失去,如今终于回来,在新身体中瞬间便扎了根。 旧灵根与这具身体的新灵根达成了完美共存,就像在新的灵根上镶了一层银边,每块骨骼都发出玉质的光芒。 燕拂衣惊讶地感受着身体中的变化,同时被拿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珠,也突然间热得发烫。 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串五蕴翡,在他手中“化”了。 翡翠化作一道绿色的流光,往身后断裂的树桩流去。 燕拂衣仿佛听到剑鸣。 他受到一种灵魂上的吸引,不由自主地也往树桩走去,伸出了手。 数道碧色光芒似乎受到召唤,从四面八方急射而来,与燕拂衣的手一同落下,全部融入那株断木。 “铮——”的一声。 声音仿佛是在灵台中响起,而周围风中摇摆的草木,都在瞬间停了一停。 燕拂衣惊讶地看见,在自己的指尖又碰到那一苗新生的小芽时,九观树唯一残留的痕迹,也凭空消散。 像一枚细针刺进他的指腹,浓郁的鲜红同时落下,滴在那处已空无一物的土地上。 到底……? 燕拂衣没能多响,他听见与师兄约定好的钟鸣。 东皇钟已响,大战将开。 第105章 战争真的来了。 这一次, 没有什么循序渐进的预热,也没有太多的喊话和“谈判”,延宕川就好像一道长长的迷宫, 吸引来两批立场不同的蚂蚁, 不由分说, 便在其中厮杀起来。 迷宫最中心,是玄机仙展开的巨幅“断雪惊涛图”。 这是当年应玄机最重要的法宝,能将同等级的强者收入图中——只要在他的图卷里,他便可以操纵虚拟出的生灵万物进行攻击。 至少, 在找到生门之前, 被困在图中的人, 都没法对图外的人造成伤害。 要对付魔尊,他们现在只能借助这种外力。 渊灵远望着天穹, 作为应玄机“推衍”一道的衣钵传人, 他在战斗中的用处同样不大,被放在这里,为师尊护法掠阵。 远处的天空已经全部被黑红之气覆盖,云层中隐隐可见电闪雷鸣。 数不清的魔兵像是一群群黑漆漆的蝗虫, 不断从云中落下, 与下面严阵以待的修士们杀成一团。 魔域的各大护法也纷纷亲自下场,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破房山第一时间就找上了商卿月, 欲要报当年的夺眼之仇;百里神也很快对上谢陵阳,两人的身法快得都几乎看不清, 前一刻还在千尺高空,后一刻便砸在人群里,溅起数丈高的黄沙。 渊灵眼前一花, 再聚焦时,便看见了面色阴郁的魔尊,身周缭绕着尖叫翻腾的魔气,沉默地站在断雪惊涛图外。 李浮誉这一招是明晃晃的阳谋,摆出请君入瓮的架势,逼魔尊入图,与他一决高下。 相阳秋从来自傲,作为当世唯二的仙神之境,他不可能避过同境界的“应玄机”邀战,转而去屠戮外面那些在他眼中一般无二的蝼蚁。 相阳秋一言不发,赤金的双轮在他身后升起,像两轮充满血腥气的烈日,与他一并化作流光,直直朝图中冲去。 …… 那是一片根本望不到边际的雪原。 连绵起伏的雪山往极远的地方延伸,几乎与高高的天穹连成一线,天空中倒挂着十二柄巨大的青铜剑,每一柄上都有汹涌澎湃的法力,巨剑交相辉映,用天地组成一个巨大的杀阵。 魔尊面容微微一动:“有点意思。” 没有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李浮誉上来就是杀招,巨剑嗡鸣,千万道金光闪闪的丝线凭空出现,就要往魔尊四肢缠绕上去。 “呵。” 魔尊嘲讽地轻笑,站在原地未动,赤金双轮上生长出细小的锯齿,在极速旋转之中,轻易就将那些丝线绞得粉碎。 “应玄机,”他举起一只手,其中一只金轮化作锋利而巨大的弯刀,整个倒的虚影简直有一座雪山那么大,刀锋直指前方,是命令的口吻:“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交出燕然的魂魄。” 李浮誉微微一愣,突然间反应过来。 “是幸讷离!”他咬牙切齿,“这家伙好会挑拨离间,我说他怎么急着回魔界,相阳秋又怎么会突然迫不及待地决战!” 他身旁是执剑而立的燕拂衣,闻言却未有丝毫动摇。 “没有区别,”燕拂衣说,“这一战,迟早要来。” 他隐隐感觉到吾往的兴奋。 虽然剑仙之力还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但在这断雪惊涛图中,李浮誉可以把他自己的力量“借”在燕拂衣身上。 这是近几日他们共同查阅古书,能找到的最好的方法。 不弃山大名鼎鼎的《天枢·濯骨篇》便正是脱胎于这一上古秘术——只要他俩对彼此绝对的信任不动摇,这样的共享,便不会断。 话音未落,燕拂衣已然起手,并指为剑,隐藏在那些金丝下的剑气化作银色的锁链,与他高高跃上空中的身影一起,缠绕在相阳秋的左臂上。 魔尊驱使金轮,正待再一次将之绞断,李浮誉已落下一笔,再面前浮空的缩小版断雪惊涛图上划下重重一笔。 “山崩!” 那些仿佛亘古便已经矗立在画中的雪山顷刻间崩塌,无数巨石一般的雪块从半空落下。 若是普通一些的修士在这里,恐怕只是这场雪崩,就已经足够把他们埋了。 燕拂衣便刚好一脚榻上崩落的山石,他在重重雪砂中直直向上飞跃,剑气浮光,如同刺破天穹的一把利剑。 没有花俏的剑招,那一剑挟着一往无前之势,从相阳秋被缠住的左臂破绽处,朝他的心口刺去。 两人配合的时机掌握妙到毫颤,魔尊的弯刀尚未抬起,金轮亦不及回防,只得将身强行一转,避过锋芒,却位避过那更为锋锐的剑气,只听“嗤”一声轻响,燕拂衣的第一剑,竟已在相阳秋侧颊留下一抹血痕。 过了一会儿,蓝色的血才从那小小的伤口渗出,流淌到嘴角,被相阳秋沾在指尖上,用舌尖一舔。 “我的孩子,”他用一种极奇异的目光注视着燕拂衣,“果然如此出众。” 第136章 若是之前与相阳秋有过两次接触的李浮誉在这里,想必察觉得出,面前这个“魔尊”,有些诡异。 他看着燕拂衣的眼神,不再是刚刚得知真相时那种痛不欲生,更没有什么痛悔愧疚,那深红的瞳仁泛着冷光,仿佛在看什么奇货可居。 可惜李浮誉正在地面上静心御图,与魔尊面对面的,只有燕拂衣。 在燕拂衣的记忆里,折磨了他五十年的相阳秋,确实该是这样没错。 燕拂衣一言不发,再次反身执剑,悍然朝强大的敌人冲去。 魔尊唇角卷曲,左臂上的剑气应声而断,他一手握长刀,一手执金轮,恢弘的魔气泄露时几乎已可见空间崩碎时的残影,显然距离破碎虚空,只差最后一步之遥。 轰然巨响不断从空中传来,天地间的灵气魔气都仿佛被搅动成巨大的漩涡,整个断雪惊涛图的空间都在震荡,李浮誉死死咬着牙,竭力维持稳定。 不够……对付魔尊这样等级的对手,把一个人的力量分薄给两个人用,根本不够。 魔尊的身法极为诡异,他几乎是瞬间消失,又在瞬间出现在极远的另一处,甚至由此幻化出千重幻影,那些幻影一并举刀,向被围在正中间的燕拂衣轰然斩落。 燕拂衣的剑亦舞得极快,千机剑意毫不隐藏地倾泻而出,在他周围笼罩成一团密不透风的银光。 可即使如此,身后那一股巨力传来时,还是未及转身。 燕拂衣闷哼一声,被那巨大的力量击飞出去,接连撞碎了三座雪山,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雪雾弥漫满了全部视野,他咳了一口血,仍紧绷着身体,极快地挡住又从刁钻的角度旋转而来的金轮。 根本没有一时半刻喘息之机。 整个空间被惊人的打斗搅得天翻地覆,浑厚的魔气与灵气相抗相击之下,空间壁障几乎都在隐隐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崩碎,露出后面幽暗的虚空。 “何必如此,”相阳秋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助本尊破碎虚空,本尊愿带你——我的孩子,一同飞升。” 妄想。 燕拂衣并不出声,根本不做理会,他的剑舞得愈发快,剑意中竟隐约开始染上象征金仙之力的淡金。 虽然从未这样战斗过,但他对这股力量的掌控,快得惊人。 “本尊还能让你娘也复活。” 相阳秋语气阴柔而蛊惑:“我们一家三口,在九天之外,永永远远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吗?” 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复活的事。 也对,幸讷离逃走时,也根本不知道,复活最重要的至亲血脉,就在他自己身上。 不免讽刺。 燕拂衣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一次次以悍不畏死的姿态与魔尊对撞,又一次次被击落,以至于到了后来,相阳秋都有些感到无趣。 “莫非你真以为我顾惜血脉,不会杀你?”魔尊道,“蚍蜉撼树,有意义吗?” 他不说轻而易举,至少并不觉得燕拂衣的攻击能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只不过是众多蝼蚁当中,一只稍微强大些的蝼蚁罢了。 他只是不能立刻杀了这个人,因为杀了他,世界也会崩溃,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要抓到他,确实还颇要费些手段。 “你就不觉得无聊吗?” 能够撼动天地的攻击之中,魔尊的语气竟像是闲谈,像猫在玩弄老鼠,“你不是没有经历过,不论如今多么拼命地相救,当利益相对时,那些人仍会第一时间放弃你。” “他们的恭敬是假的,爱戴是假的,恨不得跪下磕头的感恩,也都是假的。” “做这样众生的神明,多么无趣,不如站到我身边来,我们可以一起,塑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你不愿本尊崩毁世界,破碎虚空,或许求一求本尊,也不是不可以依你。” 相阳秋的声音变得那样柔婉蛊惑,如同诱使人类采摘禁果的毒蛇。 “杀人多无趣,本尊会让这世界活着,在新的秩序下,活成更有趣的样子。” 也不知堂堂魔尊哪来那么多口舌要说,燕拂衣始终充耳不闻,对方的那些花言巧语,在他识海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只是在几日几夜那样漫长的时间里,状似竭尽全力地战斗,循着早先设计好的方位闪转腾挪,等待时机。 重重雪雾之中,相阳秋突然竟看到,那个自始至终不为所动的青年,微微一笑。 师兄。 燕拂衣艰难地喘着气,在心中默默数着秒:就是现在! 李浮誉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他毫不留力,摧枯拉朽的力量使他浑身一震,一口心头血蓦地喷洒在短雪惊涛图上! 那十二柄始终高高悬在天上的青铜剑,湛然发光。 “魔头……”燕拂衣终于第一次开了口,“这个世界,没你想得那么弱。” 相阳秋同时感觉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无形萦绕在天地间的气劲经由青铜剑阵搭建,竟在刚才他与燕拂衣你追我逃的打斗时,隐隐将他困在其中! 那不是属于应玄机一个人的力量,而是由不弃山领衔,天下有志之士一起,用每个人最为强大的一道攻击交织起来,布下的天罗地网。 燕拂衣举起剑。 他身后似乎出现了无数虚影,那是很多很多、因为数量繁巨而连面孔都看不清的人,他们或许是半步成仙的尊者,或许仅仅是刚刚引气入体的菜鸟,但他们都坚定地站在燕拂衣身后,在赶赴生死战场之前,愿意将自己最强大的一击留在这里。 他们一同举起剑。 燕拂衣毫不犹豫,一剑斩下,低声道:“破。” 霎时间天翻地覆。 悬空的青铜剑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柄接着一柄,如同来自天外的巨大陨石,轰然落下。 相阳秋镇定自若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竟真的是比他此时拥有的,还要强大的力量。 他再顾不上去追杀燕拂衣,有些仓皇地运起金轮,两枚金轮在瞬间融化充足,形成一张巨大的盾牌,挡在他的头顶。 相阳秋一边抵挡,一边向后逃去。 每一柄巨剑落下,燕拂衣身后便有一部分虚影消失,那剑就像是坍破天穹落下的望不到顶的山,一柄柄重重砸在地上时,大地摇撼着破裂,地上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雪山都如同岩浆那样沸腾起来。 魔尊那种闲庭信步一般的气度终于不见了,由于攻击范围太大,他根本没法全部躲开,被无处不在的攻击逼得无处可逃。 燕拂衣将剑指背在身后,在相阳秋又一次受到重重一击,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指了下去。 第十三柄剑,故人归。 一柄通体灿金色的长剑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魔尊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那剑从后心穿入、胸膛穿出,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 魔尊吐出一口血,他那颗属于人的心脏被刺穿,一时间也如同受到致命攻击的人一样,脸色迅速灰败,生机仿佛在迅速流失。 燕拂衣降落在李浮誉身侧,一把扶住也是强弩之末的师兄。 “成功了吗?真的成功了吗?” 李浮誉伸长脖子,自己吐出的一袖子血也没阻挡他激动的心情:“就这么简单?大反派就这么死了?” 燕拂衣眉眼舒展,很想回答他“是”。 那其实一点也不简单,填进去多少岁月,多少人命,才给他们争取到这么一线的机会。 好在,他们没有辜负这个机会。 “师兄,”燕拂衣说,“此战后……” 后面的声音消失了。 一根粗壮的黑藤从身后迅猛袭来,上面生着闪着幽幽蓝光的毒刺,毫不留情地缠绕上燕拂衣的脖子,闪电般向后拖去! “拂衣!” 李浮誉大吼一声,提气便追。 那黑藤收缩极快,燕拂衣的身影一眨眼消失在魔尊砸下去的大坑里,猩红的雾气蔓延上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 无数那样的枝干冲天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囚笼,将燕拂衣锁在正中。 那些枝干好像在从他身上吸取着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位于坑底的魔尊的身体中去。 “你的灵魂,是借他的精血而生,”那无处不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远不似刚才流畅,断断续续,仿佛被人砍断了一般,“……你的灵魂之力,想必是大补。” 刚刚才稳定不久的空间又剧烈颤抖起来,十二根插在地上的青铜巨剑也随之摇晃,距离大坑最近的那一柄上,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没死……”李浮誉喃喃,只觉头痛欲裂,“怎么会没死!” 他们用尽了手段,才在这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占据先机,可一切怎么会在突然之间,超出了掌控! 莫非应玄机的筹谋是错的,莫非战胜魔尊的方法,在他身上种下情丝,让他长出一颗属于人的心,还不够? 第137章 李浮誉的头越来越疼,那些本能推衍出的无数未来,像一大群细碎的玻璃,在他的识海中卷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着血腥残忍的场景,每一块都有锋利的边缘,足够将意识都割伤。 他看过……看过那么多次,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唯一打败相阳秋的可能! 连这一次也失败的话…… 燕拂衣也在竭力挣扎,那些缠绕着他的藤蔓不知是何材质,只是稍微挣动,便会在皮肤表面划出血痕,一滴滴血液落下,又被贪婪地吞噬,望不见底的深坑里,仿佛正有一只伺机而动的可怕怪兽。 空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远处的雪山又开始在剧烈的摇晃下崩塌,无数碎块从天而降,距离最近的那柄青铜剑终于坚持不住,从中间断裂成两截。 再这样下去……作为整个计划核心的故人归,也会坚持不住的。 故人归是一柄断剑,因主人当年的心碎而断,虽然已经被尽力弥和,又蕴含有奇妙无穷的时空之力,却受不住这样粗暴的能量冲击。 断雪惊涛图外,原本激烈的厮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停了。 不管是魔族还是修士,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天上望去。 那片封堵了所有阳光的铅灰色的天空,竟展开了一卷巨大的天幕,将断雪惊涛图中发生的所有情景,都纤毫毕现地投射上去。 在顶尖战力分出胜负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再怎么相斗,可能都没有意义。 方才的一场大战酣畅淋漓,修士们还未对疑似大获全胜的场面狂喜,便又遭受了致命的打击。 看着被困在阵中的燕拂衣、强弩之末的李浮誉,所有人心里,都浮现出一种悲凉。 不会……不会就要这样,结束了吧? 燕然也在战阵之中。 她的实力并不算很高,却绝做不出安守后方的事,经过一番鏖战,此时身上也有不少血迹。 她看到燕拂衣的样子,瞳孔不由猛然一缩,毫不犹豫地往延宕川中心的大阵奔去。 “拂衣!” 断雪惊涛图并不对燕然设阻,谁也没预料到这个情形,李浮誉一眼看见她竟闯进来,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忙将人一把拉住。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由于剧烈的能量波动,此时的图中已挂起罡风,那根本不是普通修士能够承受的强度,随便一道风刃,都不亚于元婴强者的全力一击! 李浮誉拼命护在燕然面前,为她挡住一条迅速窜过来的藤蔓,不由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不对劲……藤蔓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燕然只是元婴大圆满,还未晋化神,对方何必这么急切要干掉她? “不……!” 深坑之中,突然传出一声痛极的长啸。 那股诡异而强大的力量突然间紊乱起来,就好像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翻滚在地,以命相搏。 燕拂衣看准时机,吾往从腰间飞出,极快地斩断了缠住脖颈的黑藤。 “该死——” 这是那个燕拂衣和李浮誉一直与之相斗的声音,他们都能听出其中的怒意,却并不是在对他们说话。 “你清醒一点!你要为了她死吗!” “轰——”的一声巨响。 燕拂衣瞳孔微缩,身法如同一道闪电,从半空中闪现到师兄和母亲面前,抓住两个人便拼命朝远方逃去。 无以伦比的力量在他们身后炸开了,一道黑红色的影子从坑底急射而出,浓郁的魔气在他身周,几乎凝成实质。 相阳秋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 他的眼睛是两个狰狞的血洞,胸口也有一个大洞,蓝色血液正不断从中涌出来,身上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创口,简直像一具将要散架的木偶。 那人形的东西在空中僵立片刻,猛然精准地向燕拂衣他们转过头。 燕拂衣立刻摆出戒备的姿势。 却有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他的肩。 燕拂衣一愣,一闪神的工夫,相阳秋已瞬移到他们面前。 “我、不是我……”他呼吸急促,语无伦次,脸上诡异地闪现着剧烈波动的表情,“是幸讷离,他在操控我的身体……” “怎么可能?”李浮誉作为三人中身具最大力量的人,仍紧绷着拿着武器,“他只是大乘境界!” 可相阳秋看上去没有足够的理智回答他了,他思维好像很混乱,好像仍在和体内的什么东西抢夺控制权,他那么强大,举手投足之间都仿佛要撕裂虚空,却突然流露出那么可怜的神色,好像一只被淋得湿透,又被主人踹了一脚的小狗。 他不知向着哪儿,很小心地叫:“燕然……” 燕拂衣担心地看向他母亲,女人的面容有些怔忪,竟然缓缓抬起了手。 相阳秋很高,燕然要伸直了手臂,甚至踮起脚尖来,才能摸摸他的头。 她眯眼笑了笑,一如当年纯真灿烂的少女。 “嗯。” 第106章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相阳秋脸上那种属于他本人的神色逐渐褪去, 无人可知他体内究竟发生什么变故,但即使是这么一点出来说出真相的时间,看来便已经是他的极限。 又或许, 是执念已了, 最后一点残存着的意识, 便随之消散。 李浮誉脸色一变,喊道:“快退!” 断雪惊涛图的崩溃进程从未停止,相阳秋本尊的出现只造成了稍微的延缓,此时他不在了, 那种剧烈的破坏性能量顿时又充满整个空间。 燕拂衣一把将他母亲推到身后, 以她的境界, 此时仍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这个控制了魔尊法力的人,不管真的是幸讷离, 还是别的什么……很显然, 他非常聪明,并且筹谋已久。 以相阳秋的境界,不管有再多私心杂念,再怎么被蒙蔽, 能在与他的相斗中占据上风, 都不是一朝一夕可成。 “愚蠢!” 那声音怒不可竭地响起来:“沉迷于微末小事,你根本不配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第二柄青铜剑应声崩裂,那些沸腾的魔气好像是火, 从垂下头的高大身影上燃烧而起。 “让你们看看,”他说, “属于魔域的,真正的力量。” 可他的这一句话,甚至都没有说完。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 那身影便浑身一僵,似是不可置信地垂下眼睛。 从他的左腹部,正穿出一截纯白色的剑尖。 连燕拂衣他们都是一怔。 好像接连发生了太过意料之外的事,以至于到了此刻,都不会再为什么意外而动容。 “是你……” 谢陵阳从容地抽出半截断剑,冷道:“是我。” 他不闪不避,目光如同一泓冷泉,迎上他在千年之前,曾以命相许的爱人。 幸讷离。 他一向该知道,这个人的野心有多么大,他为了实现目的,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你只是大乘境界,即使是笋种,也不足以控制魔尊,”谢陵阳问,“你是如何做的?” 在千钧一发的战场上,直白地问生死之敌这样的问题太荒谬了,可谢陵阳就仿佛很笃定,幸讷离不会不回答他。 就像他也知道,左后腰的位置才是这根竹子最致命的弱点,被他控制的人,刺穿心脏不会死,要捅穿这个地方才对。 幸讷离一定会死,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竹子精低低地笑起来:“我竟也会……功败垂成。” 谢陵阳旋转了一下那柄断剑,再次从同一个地方捅进去:“你是如何做的。” 血不断从幸讷离口中涌出,他有些狼狈地吞咽,死死盯着谢陵阳的脸,仿佛想多看一会儿,又仿佛要连死也把这张脸记在心里。 他问:“你爱过我吗?” 谢陵阳竟垂了垂眼睛。 幸讷离的笑意更兴奋,他又问:“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谢陵阳的声音似乎比风雪更冷:“与要杀你相比,那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手中那柄曾名扬天下的星辰剑被灌注进最锋锐的灵力,摧枯拉朽地湮灭了故人最后一点生机。 幸讷离眼中神光逐渐黯淡,却竟笑得更肆意起来。 “你没有否认,”他笑着咳嗽,喘不过气,“谢陵阳,你……” 谢陵阳用力抽出了剑。 那个早已认不出的人影轰然倒下,靠在他身上。 耳边有冰凉的气流,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相钧。” …… 谢陵阳一把掀开那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神情凝重:“他是通过相钧控制了相阳秋——现在相阳秋和幸讷离都死了,可魔尊的怨气并没有归于混沌,小心!” 如他所言,那些在图中燃烧着与灵力相抗的魔气一点都没有消失,反倒更加凝聚起来,眼看着便要形成新的身躯。 燕拂衣一把抓起他师兄的手腕:“给我!” 第138章 李浮誉脸上闪过一点犹疑:“可是……” “没有时间了!”燕拂衣从未对他发出过如此严肃的声音,“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李浮誉眼中剧烈挣扎,他高高抬起手,一柄短剑从刚才的大坑中疾射而出,被燕拂衣一把握在掌心。 “要小心。” “当然,”燕拂衣举起双剑,微微俯下身,眼中也是如剑一般的凌利,“我们都会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他说完,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朝半空中射去。 如云一般翻涌的魔气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怪兽——那完全不能称之为“人”。 怪兽捏紧了拳头,拳上包裹着黑红色赤焰,朝着剩下的青铜剑轰然砸下。 与之相比,周身闪烁着银色剑意的燕拂衣,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萤火虫。 李浮誉一把将燕然推向谢陵阳:“这不是你们能涉足的战场,都出去!” 燕然急道:“可拂衣先前也不过是元婴!他才刚刚弥合好神魂……” “他不一样。” 谢陵阳犹豫了一下,一手抚在她肩上,将那种油然而生的焦虑略微按下去一点。 “我们在这里,只会让他们分心。” “是啊,”李浮誉尽量笑着说,“你们已经帮了很大很大的忙,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他与谢陵阳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师徒二人都微微点了点头。 送走那二人,李浮誉深吸一口气,随便找了处地方,不管那些尖锐起伏的岩石,席地而坐。 已经开始发黄残破的断雪惊涛图,重新在他面前展开。 战斗还没有结束。 尽管之前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可一切还没完,还得继续撑下去。 燕拂衣抬起眼,将吾往和故人归都拿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蘸了自己的心头血,往眉心一点。 仿佛是一把鞭炮被放进了一锅滚热的油,连锁反应轰然炸响,周围所有凝聚的剑气,在同一时间被他引燃! “月亮!” 李浮誉不由惊呼出声:“你做什么,引爆剑气,会伤害你的魂魄!” 魂魄现在是燕拂衣的最弱之处,再怎么精心呵护,那也像是碎过一次的花瓶,表面本身就布满了裂纹。 怎么扛得住这样对待! 可燕拂衣充耳不闻,他总是这样,平时即使看起来温柔,在真正做下什么决定的时候,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连绵成片的爆炸终于对那怪物造成了伤害,它震天动地地痛吼了一声,停下打砸青铜剑,恶狠狠地向燕拂衣看来。 怪物高高举起拳头,要抓住这个胆敢刺痛他的小虫子。 燕拂衣的身形如同飞鸟,他已将来源于李浮誉的灵力运用到了极致,在那一片天地之间,就像无处不在的月色,怪物始终都抓不到他翩飞的衣角。 可只有引爆剑气才能对敌人造成伤害,这样下去,他根本撑不了多久。 一切都似乎往最坏的方向滑落,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尽了全力,都已经把能做的事做到最好,可大厦将倾时,再怎么扶,似乎都扶不住。 那团甚至未必存在意识的魔气——燕拂衣说不出这是什么,不是相阳秋那样魔气汇聚而成的“生命”,也不是幸讷离用天赋技能的方式,操控的一个“傀儡”,眼前的这个,更像是山崩地裂、洪水灾荒,是大自然本身的力量,残忍而没有道理。 但是不应该,天道从来向生,此界生灵的结局,绝不应该如此草率便灰飞烟灭! 应玄机的灵力根本不适合用于战斗,他需要觉醒那本应该在他体内的力量!他需要真正的剑仙之力! 第二道青铜剑也轰然倒下。 接下来是第三道、第四道…… 断雪惊涛图中天翻地覆,图外却鸦雀无声。 许多修士都面露绝望之色,他们今天有过太多次希望,又被打碎了太多次,到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感到疲惫。 最后一柄青铜剑——断雪惊涛图赖以存在的阵眼,终于也被连根拔起。 李浮誉全身都在颤抖,断雪惊涛图是他的——是应玄机的本命法器,此时受到这样严重的破坏,对于他这个宿主来说,几乎也是致命的。 鲜血不断从他七窍中涌出,瞳孔深处似乎燃起了金色的火苗——那是金仙灵力耗尽,已开始燃烧神魂的象征。 他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燕拂衣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身法已经开始迟滞,瞳孔中倒影的山一般高的怪物影子,也开始模糊不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怪物也吃了他不少攻击,恐怕此刻,并不好受。 但那有什么用……断雪惊涛图要破了…… 这怪物要闯到外面去,那些拼死战斗的修士们的血肉,恐怕都将成为他恢复力量的养料。 图破时,没有一点声音。 燕拂衣原本以为那该是能将大地都震颤起来的巨响,但不是的,他眼睁睁看着连绵的雪山在面前化作千万碎片,竟都没听到雪落的声音。 开始落下的,是另一道充满死气的阴影。 上一次仙魔大战时,相阳秋也在最后使用过,又被九观圣封生生挡住的那堵杀戮之墙。 数不清的骸骨如雨般落下,在修士们惊恐的视线之中,无知无觉地冲杀过去。 惨叫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长长的延宕川,似乎已经要变成人间炼狱。 燕拂衣沾染着血迹的脸上一片苍白,但他神色极为宁静,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结局。 他又咳出一口血,单手将那些碍事的血迹抹开,又待双手举剑,拼死一战。 可他突然察觉到什么,低头往手心看去。 手心里的两柄剑,在鲜血的浸染下,发出同色的微微光芒,竟有融为一体的迹象!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道白亮到几乎像是太阳爆开的光芒,轰然炸开。 …… 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极其干净的空间之中。 那是最彻底的干净——没有天地,没有生命,只是一片空茫茫的光,他就漂浮在那片光里,连耳中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有面前,浮现着一柄狭长透亮的剑。 有些眼熟……像是吾往,又不全是吾往。 燕拂衣似乎受到什么触动,抬手向那剑缓缓摸去。 他的手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仿佛那只是一层温柔的水波。 “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燕拂衣猛地转头,看见一个一身白袍、仙气飘飘的人。 那人长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燕拂衣一怔,反应过来:“……剑仙?” 谢九观微微一笑。 “我只是你,”他说,“你也是我。” 燕拂衣皱眉,他此时没有那么多时间理解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外面每一刻都在死人,他的世界,每一刻都在崩塌。 可他还没说话,谢九观便似乎看透了他的焦虑。 “不要担心,”白袍的剑仙说,“你在这里感受到一切时,外面的时空,都是绝对静止的。” 他稍稍解释了一下:“就像相阳秋的轮回幻境,你在里面渡过了千百世的时间,可在现实世界之中,不过是五十年。” 说是这样说,但燕拂衣明白,眼下这个空间,是比那轮回幻境高深不知道多久的时空术法。 这……真的还是人,能做出的事情吗? 谢九观柔声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始终没有把最重要的力量给你。” 他观察着燕拂衣的神情,神色通透,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其实所谓的剑仙之力,根本不存在。” 燕拂衣一惊。 他甚至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一瞬间激荡的情绪在他身上绝不常见。 “不存在?可、可是……这个世界需要它,我需要它!” 谢九观说:“你早就已经拥有它了。” “……什么?” “我以‘万物生’入道,”谢九观说,“虽修剑道,却绝非杀戮或无情之道,我的力量,从来都只来源于万物生生不息。” “对于你来说,它们来源于每一个选择守护的瞬间。” 燕拂衣脑海中似乎有一根弦被轻轻波动了,他这一次沉默着,却似乎领悟了什么。 “第一剑,”谢九观手中出现那柄像是吾往、又像是故人归的剑,他随意一挑,便是一个大道至简的剑花,“是‘见众生’。” “我一直都在你的意识深处,我看到漠襄城时,你用小明王阵,守护了一座本该毁灭在灾难中的城池。” “你救人时,在想什么?” 燕拂衣思索了一会儿,抬起眼睛:“什么都没想。” 他眼中是非常纯然的光,便如同那时一样——救人,从来都没有一个需要的原因,只是觉得该救,便会拼尽全力去救。 第139章 “渡苍生还是渡一人,又或者,一人即是苍生。” 谢九观说:“上德不德,顺应本心,第一剑,便是你救过的苍生。” 许许多多细小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被汇集起来,就像是燕拂衣和李浮誉最初计划的那个剑阵,只是这一次,献出力量的不是视死如归的修士,而是无数或许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普通人。 他们像是一颗颗黯淡的水珠,一点点明灭的萤火,汇聚在一起时,却如同山海,可比日月。 燕拂衣疲惫至极的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那如同水泽、又如同月光的力量渗透到他布满裂痕的魂魄上,一点点修复着经年的旧伤。 谢九观换了一个姿势,剑尖向前,突刺而出。 “第二剑,”他说,“是‘证本心’。” “在轮回幻境中的五十年,是什么让你坚持到了最后?” “……是我的道。” 燕拂衣回答得越来越快,或不如说,那答案早已都深深刻印在他心里:“守当守之道,行该行之事。” 谢九观赞许地点点头:“不愧是我。” “……” “为守护而不惜己身,为问道而九死不悔,为战胜而百折不挠。”谢九观说,“尽管知道前路黑暗,也昂首挺胸去走。第二剑,便是你千锤百炼的本心。” 那柄剑上开始散发出极为灵动的光彩,就好像被注入了真实的灵魂。 “故人归是从吾往上分裂出的碎料,五蕴台是可以居中粘合的塑材,”谢九观说,“这才是真正的吾往。” 他最后举起那柄剑,一剑破万法,力透千钧地一扫! “第三剑,‘化天道’。” 这一次,不用谢九观解说,不断升腾而起的明悟,让燕拂衣的脑海瞬间通明。 他想起那时失去灵根,失去剑骨,为赶赴仙魔战场,他在南下的旅途中,一人独行时,于山巅领悟的千机剑意。 灵气与魔气,本同根而生,不过是混沌之力的一种表现形式,人本身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只需要——能化天地之力为己用! 谢九观微微一笑,拈起虚空中出现的一朵莲花,将手中的剑往燕拂衣胸前一拍,低声道:“去。” …… 燕拂衣睁开眼。 他耳中又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厮杀与惨叫,面前天上地下,都是一片血红的炼狱。 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的骸骨大军如恒河之沙,追杀着濒临崩溃的修士们,仿佛永远杀不完,也杀不尽。 燕拂衣举起剑。 那种于无垢无尘之地带来的极致冷静,让他的世界屏蔽了所有不该有的声音。 是市井叫卖的嘈杂代替了兵刃相击,是孩童嬉笑的声音代替了惨叫哭嚎。 狭长的剑身被以缓慢的速度、最平平无奇的招式,挽了一朵剑花,一刺,又一扫。 是他曾在瀑布下、在失明时,都每日必做,重复过千万次的功课。 延宕川上空,开始降下晶莹剔透的雪花。 李浮誉第一个抬头,他似乎感觉到什么,不顾体内撕裂般的剧痛,拼命往高空中的那一个小点飞去。 雪花落在他栗色的瞳孔里,熄灭了危险的金焰。 那是一场太大、太密的雪,降得又那么快,每一片六边形的雪花都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般脆弱。 可每一片落在一具骸骨身上,便无声无息,使那把修士们逼至绝境的大军,化作一团团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雾。 燕拂衣以身为剑,最后朝那巨大怪物身上,最核心的位置飞驰而去。 第107章 最近修真界, 都被一种大事即将发生的焦灼感充满了。 只要是修士聚集的地方,不拘是仙府酒楼,还是法器灵兽卖场, 甚至是马上就要开启的秘境周边……随处能见修士们三两成群, 窃窃私语, 脸上都充满或期待或焦虑的神情。 “……你们门派收到请柬了吗?” “啊啊啊没有呢!我们掌门重金去收购都没有人出!天杀的,黑市上价格已经开到二百灵石一个名额了!” “嘶,二百灵石……那是我一年的用量,他们怎么不去抢!” “但那可是仙人诶, 我还听小道消息说, 连断折万年的飞升天梯都有可能在此次大典之后重现!你们说, 能亲眼看一眼……会不会直接立地顿悟,提升一个小境界?” “那是金仙老祖, 不是大元丹。” “不是, 你们都是为了去看金仙吗?我可是对那位燕道君更感兴趣……” “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感兴趣什么的,说话这么露骨不要命啦!” “道友刚闭关出来吧,如今天下人谁不知道,咱们只能是去看玄机仙的, 谁敢惦记他徒儿啊, 我是不敢……喂金仙大人能听见我虔诚的声音吗?我不敢啊!可以看在这份儿上给发张票吗!” “……” 几个说得正热闹的修士身后,有两位戴着斗笠遮面的女侠。 她们也是正等着这小秘境开启,顺便听了周围嗡嗡嗡的议论一耳朵, 此刻很是无语。 “这种疯疯癫癫的家伙也能修仙吗?”关凌渡把玩着一片草叶,很是不可置信,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祝子绪忍不住一笑。 “这不能怪他们,她轻笑道,”修仙界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盛事了。” “说起来, 那条瞎眼蛇最近怎么不缠着你了?” 关凌渡撇撇嘴:“我好不容易才甩脱他的,要是再被他救一次,我就不要活了!” 祝子绪惊讶:“他救过你?是在延宕川吗?” “……我只是一时不小心,”女孩叹气,“但确实是啦,好在他没有因此就要求我带他去见师尊,不然只好把命赔给他了。” 祝子绪抿嘴轻笑:“这话不能在大师兄面前说,你要把他吓死的。” 关凌渡做了个鬼脸。 祝子绪摇摇头,看向自己的伙伴:“说实话,连我都有些羡慕你呢。” “我?” “是啊,你是他承认的弟子,”祝子绪叹了口气,“到如今,你也算是唯一有资格追随在他身边的人。” 说到这个,关小花那可就不困了。 “嘿嘿,你们也可以经常来找我玩呀,师尊很乐于教导咱们小辈的,他说反正带一个也是带,带好几个也是带。” 祝子绪无奈地摇摇头:“他是这样没错,可惜另一位不是。” 关小花经她一提醒,顿时也想起来什么,心有戚戚然地点点头。 “那位确实,”她露出牙疼似的表情,“占有欲太强了一点。” 很像小时候,邻居家那只被她亲手养大的粘人小狗。 可即使小花再有恃无恐,这句话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师尊怎么就找了这么个人。她很无语地想:一点都没有大前辈的气度和宽容。 真是小气死啦,每日功课做完了,多占用师尊一点时间也不行,说点会刺激到他敏感神经的玩笑话也不行,甚至连战斗的时候,不长眼的敌人调戏了一下师尊也不行! 啊呀好烦。 最过分的是,这个渣男,都不肯给师尊一个名分! 小花想起这件事就火冒三丈,很想挑唆“被爱情迷了眼”的师尊跟她跑掉。 什么收徒大典嘛……用这种事情通告天下,好像他们真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师徒关系,哪有老不羞的师尊每晚想闯徒儿卧房的! 任何人感情进展到这一步,都该结道侣了吧。 小花很记得小时候娘跟她说的话,这种拖拖拉拉不肯提亲的家伙,都是负心汉! 她那么好的师尊,怎么能交给负心汉! “凌渡?”祝子绪扯扯她的袖子,“还不进去吗?秘境要开了。” …… 此时的不弃山,才是从上到下一团乱。 “什么!”金霞真人天崩地裂地大声嚷嚷,“我不同意!!!” “他是师尊就可以随便抢别人的徒儿吗!他是金仙就可以中间截胡吗!明明是我最先看上小燕子的,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夜柳惨不忍睹地扯扯二师姐的袖子:“还没有人告诉他残忍的真相吗?” “嗯呐,”不弃山的二把手,万法真人淡淡摇头,“咱们师尊门下,那时候只有他入门既晚,又天天跑在外面不着家,刚好没见过剑仙。” 正在指挥一门上下布置场地、广发请帖、准备耗材……等等一系列琐事的苦命打工人渊灵路过,幽幽地说:“有人想来帮帮忙吗?” 夜柳捂脸:“我都不忍心跟他说了,不如就让他以为师尊就是横刀夺爱吧。” 万法说:“他都能硬挤进四师弟和六师妹这对双胞胎之间,非要抢那第五的排位了,你说他会不会大闹收徒大典,跟师尊抢老婆?” 夜柳:“……” 渊灵亲自清点了大典当夜要放的烟花,确保不会有魔族余孽混进去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140章 “有没人有空去管管黑市倒卖请帖的事情?” 夜柳四处飞散的柳条在脑后梳成一个端庄的发型:“这样的话,我会想办法把他的骨灰拼起来放好的。” “嗯,”万法淡道,“每年春天,我可以抽空给他上一炷香。” “……” 不弃山那位最后的金仙,他要收徒了! 这对广大修仙人士来说,是一件比成神天梯重新出现,还要重大的事。 毕竟普通人嘛,成不成神的事情离他们太远,千年来连一个新的金仙都没有出现过,更不用说新的神明。 可“应玄机”收徒的含金量,可一点都不一样。 不弃山当了多少年的仙道馗首,一门七位尊者,整整齐齐,全都是玄机仙的徒弟! 那这位小徒弟一入门,后台岂不是硬得让人害怕。 说是这么说,大家却也没人感到不服气。 毕竟应玄机要收的,可是“那个人”啊…… 最后一次仙魔大战,魔尊被彻底湮灭,当时延宕川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惊天的三剑。 所有人的命,都可以说是燕拂衣救的。 恐怕当年剑仙之姿,也不过如此。 不过百岁,对剑道便有如此深刻的领悟,即使当时能发挥出那样的威力,是借了玄机仙的道法,又有天时地利人和,也已是恐怖如斯。 没有人怀疑,燕拂衣有修炼到尊者,甚至成为下一位金仙的能力,他需要的只是时间,以及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一位真正德配其位的师长。 所以说,这一对师徒,真是天作之合啊。 …… “所以说,”李浮誉可怜兮兮地握住燕拂衣的手,左右摇晃,“你就答应我嘛。” 某人对外界的那些谣言简直深恶痛绝。 什么心胸狭窄,换做你们有这样的爱人,不会想要时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吗? 最后一战之后,燕拂衣好不容易凝视起来的魂魄又差点消散,他可是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日,才把那些险些如雪花一般散去的灵魂好好炼得凝时起来的! 还好年轻心脏好,李浮誉心想,这样的事情若多来几回,他一定会折寿。 还有还有,还有更离谱的。 说他是什么不给名分的负心汉,难道是他不想给吗! 小月亮这孩子,哪里学来的这样促狭,非要揪住他从前脑子不清楚时的口误,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当时是脑子坏掉了吧,才会对自己的求婚对象,说出“不要轻易把自己交出去啊”的这种话。 现在好了,他一个来自信息那样发达的时代的魂魄,竟然都想不出一个更浪漫、更隆重、更“不轻易”的求婚方法了! 真是悔不当初。 燕拂衣刚做完今日的功课,他仍不厌其烦地习练着那些最基础的剑式,一点都不嫌枯燥。 如此一趟下来,额上已有了些薄汗。 “什么?”燕拂衣眼中带着笑意,却仍故作不知,“师尊在上,徒儿可不敢欺师灭祖。” 啊啊啊啊啊。 李浮誉在心里无声地尖叫:不要这样勾引我,又偏偏碰都不给碰啊! 他看见那些晶莹的亮色在燕拂衣额上闪烁,有很细小的水滴缀在纤长的睫毛上。 燕拂衣总体来说,是那种很清冷出尘的气质和长相,可或许唯有在他面前,那双总显出冷意的凤眼会变得更柔和,莞尔一笑时,竟又像桃花的形状。 此时,运功的热度让他眼角晕着一丝很不易察觉的薄红,某种亦有些充满生命力的水亮,便与眉眼气质有了微妙的错位,仿若冷梅傲雪,又似春水横波。 “我错了,月亮,”堂堂金仙老祖气息奄奄,“不然你划下道来吧,不然这收徒大典真的一开,今后我俩可要出大问题了。” 燕拂衣歪头:“什么问题?” “伦理问题!”李浮誉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忙趁热打铁,“师生恋会被人说闲话的!到时候他们以为我是个利用身份胁迫你双修的禽兽可怎么办!” 燕拂衣指出:“你现在胁迫我,我也打不过你。” 这是真的。 尽管当时在生死关头立地顿悟,爆发出了几乎属于神的可怕力量,但那多有赖于境界的提升,和金仙法力的支持。 不代表着燕拂衣今后就不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修炼了。 只是,从此以后,任何瓶颈对他来说都不存在,所谓修炼,也不过是简单的灵力积累罢了。 “……” 李浮誉烦躁,李浮誉焦虑,李浮誉想要抓头发。 他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语气马上变成了控诉,“你一定是嫌我武力值不够强,没法跟你谈论剑道,又年老色衰,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了。” 燕拂衣:“……” “你说啊,”李浮誉如怨如诉,“是又想去找那个万丈点星斋的桓永,还是青山观的封锈涯,还是……” 他看着燕拂衣的眼神,悻悻地没有了声音。 “记得挺清楚啊,”燕拂衣说,“说好的不乱吃醋呢?” “那你答应我嘛,”某人假装没听见,话题非常圆融地绕回了最初,“我们不举行收徒大典了,改成道侣结契仪式吧——你不想的话,我们可以不改请柬,或者一次办两件事,一边拜师一边结契,悄悄地惊艳所有人!” “驳回,”燕拂衣都快憋不住笑了,“这样求婚太随便了,不可以这么轻易把我交给你。” “……”李浮誉突然变了一副面孔,粗声粗气、凶神恶煞起来,“好啊,这可由不得你了!” 说着,他趁着燕拂衣终于破功地笑出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他们仍在瑶台,如今正是秋季,园子里的花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牡丹菊与金桂,浓郁的香味儿都飘到屋子里,轩窗上的薄纱在暗香中浮动。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诸事已了,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打断了。 “不从也没用,爷今天就是要霸王硬上弓了!” 李浮誉过分熟练地扮演一个登徒子:“认命吧!你今天晚上就是我的人了!” 燕拂衣终究玩不过他,被那些轻浮的话逗得脸红,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李浮誉演得很上瘾:“你尽管叫,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然后他就狞笑地吻住燕拂衣在脸红时愈发红的唇,唇珠柔软,不再有从前那种冰凉与苍白,甚至带着淡淡的桂香。 “唔……” 燕拂衣被这突然袭击惊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眉眼倒愈舒展,稍一犹豫,便用双臂搂住了师兄的脖子。 他微微扬着头,发丝如瀑般披散下来,在吹进窗里的风中微微摇曳,发根处却插|进去一只有力的大手,手指陷入那些发丝中间,不容置疑地控制着他的后颈。 人一轻颤,悬在空中的发梢便也一晃。 …… 其实这样就已经很完美。 李浮誉在吻上去的同时在想:已经是他从前那么多年,从未敢想过的,最好的事。 他们都还活着,他的怀里,可以抱着他的月亮。 这或许就是他的这一场穿越——是应玄机逆转天道,所求得的,最好的结局。 这世界再怎么变也没有关系,不论天道的意志有多难违逆,会把所有人的白月光变成工具人万人嫌,会将光风霁月之人逼至千夫所指,他都会一直、一直来到这个人身边,与他一起,排除万难、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 “师尊!”怨气很重的渊灵推门而入,“拜师大典的宾客里混进了几个……” “砰”的一声巨响。 那一天,不弃山所属弟子,都在抬头时看到了他们大师伯划破天际的弧线。 ————正文完————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