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朝朝》 第1章 [古装迷情] 《春来朝朝》作者:米花【完结】 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镇,家中开米铺,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后来却在御史府寄人篱下如丫鬟。 二公子要纳我为妾,我说开州来的那位晁都尉是我姐夫,他们不信。 直到府上宴宾,那土匪头子出身的晁大人,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酒盏,对张御史笑道:「听闻府上二公子,要纳我姨妹为妾?」 第1章 十二岁那年,我爹孙大贵硬要把姐姐许给镇上的地痞头子晁三。 姐姐哭啼着不肯嫁,我一气之下,拉着自幼一同长大的魏冬河去衙门击鼓。 魏冬河吓得腿软:「算了吧小春,晁三在青石镇横着走,县老爷也不一定管。」 我才不信:「县堂是公道之地,我不信赵八髭管不了他。」 公堂之上,赵县令打着哈欠升堂,捻着八字胡,笑眯眯对我道:「呦,这不是米铺孙掌柜家的小春吗,你要状告何人?」 「我爹,」我大声说,同时又补充道,「晁三。」 赵县令哈哈大笑:「怎么晁三也成你爹了?」 满堂衙役跟着哄笑,我气得站了起来:「笑什么笑,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恰逢晁嘉南从街上经过,竟有衙门外的好事者隔老远冲他喊:「三爷!晁三爷!你闺女告你哩!」 第2章 青石镇的恶霸晁嘉南,迈步进了衙门,大剌剌地坐在了吴师爷旁边的椅子上。 赵县令竟然没管他。 他挑眉看我,唇角勾起:「你是孙云春?孙秋月是你姐姐?」 「正是。」 「怎地,她不肯嫁我?」 「当然,我阿姐不喜欢粗人,你一地痞怎能配她!」我生气地用手指向他。 他自进了衙门,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姿态肆意地倚着椅子,饶有兴致地敲着桌子,言语间兴味盎然。 赵县令和吴师爷看戏似的跟着笑,居然管都不管! 「唔,这门亲事本就是你爹定的,我推辞不下而已,既然她不愿意,那正好算了。」 我还正恼着,这厢他满不在乎地说:「算了。」还起了身作势要离开。 一时愣了下,很快我反应过来,又冲他道:「什么叫你推辞不下而已?我阿姐温柔贤惠,长得也好看,是你配不上她,又不是她配不上你。」 晁嘉南笑了笑,似是懒得理我,头都没回。 外面看热闹的人对他道:「三爷,人孙大贵两个闺女呢,大的不愿意,让他把小的许你得了。」 「别,气鼓鼓的跟个小河豚似的,当我闺女差不多。」 满堂哄笑,我孙云春在这一天颜面尽扫,青石镇人人都说我多了个爹。 第3章 因我去衙门告了晁嘉南,回去后便被孙大贵打了一顿。 我娘死得早,孙大贵一向疼我和阿姐,从不舍得打骂。 如今又是逼姐姐嫁人,又是拿条子抽我,气得我忍不住跳:「爹这么巴结晁三,难不成他是你爹?」 毫无疑问,我又挨了顿抽。 晚饭也没心情吃,一个人趴床上抹泪。 未几,孙大贵过来看我,端了碗甜枣饭放桌上,叹道:「别生气了闺女,你可知爹废了多少口舌才让晁三同意这门亲事,结果被你给搅黄了。」 「为什么一定要跟他结亲?阿姐根本不肯嫁他,她都三天没吃饭了,爹你好狠的心。」 「爹不是告诉过你,年前咱们米铺走一批货,差点被土匪给劫了,若不是晁三出手相救,铺里的伙计和那批米粮都没了。」 「可是咱们不是谢过他了?给了整整五百两,那些货根本不值五百两。而且晁三又不是什么好人,地方恶霸,地痞头子,桂子巷的铺子,整个青石镇的商户,哪家没被他强收过什么贡钱?若是不交,还要被他们那些人威胁恐吓。赵八髭身为父母官,自称赵青天,竟然管都不管,还有没有天理了?」 「春啊,这世上的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论。晁三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父母双亡,自幼吃百家饭长大,又好勇斗狠,整个镇上的地痞流氓都听他,拉帮结派做过不少坏事。赵县令自然比不上青天包老爷,但也算是个明辨是非的官,你可知他为何这样由着晁三?」 「不知。」 「开州四省通衢,黑岭一带是出了名的土匪窝,下辖新水县又临海,时不时的有海盗登岸。咱们青石镇与新水县挨着,又富饶,曾经也是被海盗侵扰过的,他们可比晁三狠多了,抢劫杀人跟砍白菜似的,无恶不作。」 「这个我知道。」 「州郡府离得远,仅凭县城衙门那些捕快和衙兵,你觉得能护得了咱们?青石镇不能没有晁三。」 「……那也不必逼着阿姐嫁给他。」 「唉,晁三以前确实荒诞,说到底还是年少狂妄。近几年爹瞧他稳重多了,虽然是个浪荡子,还挺懂得洁身自好,三更半夜寡妇敲门都被他赶走了,县城想把闺女嫁给他的可不止爹一个。」 「……三更半夜寡妇敲他门你们都知道,咋的,门告诉你们的?」 「别胡说。」 「哼!」 「春,爹就你们两个闺女,家中没兄弟,日后也没人给你们撑腰,世道艰难,爹自然要为你们打算。家中的米粮铺子可保你们不愁吃穿,但你们姐俩需要一座靠山。晁三是重情义的人,爹不会看错,他若能成你姐夫,日后我死了也就放心了。」 「你胡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你孙大贵好着呢,能长命百岁。」 「爹老了。」孙大贵幽幽道。 我抬头看他,仿佛这才发现,他鬓间已生出许多华发,原来不知不觉,我眼中无所不能的阿爹,已至不惑之年。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天底下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 鼻子一酸,我对他道:「爹你放心,等你真的老了,我也就长大了,到时我也可以撑起咱家的米粮铺子,成为你和阿姐的靠山。」 「傻孩子。」 第4章 我发誓与晁嘉南势不两立。 我和魏冬河在盛川书院读私塾,一向与我不对付的曹大胖,笑得身上的肉乱颤:「孙云春,听说你去衙门认了个爹,那人还是晁三?佩服佩服,胖爷我有眼不识泰山,今后万不敢得罪你了。」 我扑过去跟他扭打在一起:「让你胡咧咧!」 魏冬河紧跟着扑过去:「让你跟小春胡咧咧!」 曹大胖的麻杆书童也跟着扑过去:「俺家少爷就喜欢胡咧咧!」 未了,我和魏冬河去街上买糖葫芦。 魏冬河担心道:「曹大胖回去后不会告诉他爹吧?他爹不会找我们麻烦吧?」 曹大胖他爹,是镇上的曹员外,曹家财大气粗。 「没事,大家又不是第一次打架,上次他也没告状啊。」我不甚在意。 「可是这次你把他打狠了,他哭得可惨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被我爹打一顿。」 「你爹打人又不疼,我爹打人可疼了。」魏冬河哭丧着脸。 他家在桂子巷卖猪肉,他爹是屠夫,五大三粗却忠厚老实,平时对他管得也严。 我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把手中一串糖葫芦递给了他:「他打你你不会跑啊,长脚干嘛用的?来,吃。」 咬了口糖葫芦,正要付钱时我傻了,身上竟忘带钱了。 魏冬河见我看他,也傻了:「我也没带钱。」 卖糖葫芦的小贩,名叫许麻子,是个极小气之人。他患有口吃,见状立刻道:「小,小,小本买卖,概,概,概不赊账,又,又,又不是没,上,上过当……」 「怎样,我说了不给你吗?」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跟魏冬河商量让他留下,我回家拿钱,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喊—— 「许麻子,我们三爷他闺女要吃糖葫芦,随便她吃,把账记咱晁三爷身上。」 循声望去,是对面茶楼。 二楼临窗,站着吊儿郎当的晁嘉南,嘴角勾起,正无所事事地看着我们。 喊话的人叫马祁山,亦是青石镇的地痞之流,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最常跟在晁嘉南身边。 许麻子一听,二话不说竟然又拔了两串糖葫芦给我:「三,三,三爷的闺女,管,管够。」 我气得脸都绿了,抬头看着晁嘉南,站在街上冲他喊:「晁三,谁是你闺女!我是你爹!」 「嘿,小丫头胆子挺大,敢直呼我们三爷名讳。」 「小孩子不懂事,算了。」晁嘉南声音懒散,不以为然。 第5章 我发现了阿姐的秘密。 天黑之后,她瞒着我和爹偷偷出门,还挎了个竹篮。 我尾随她一路出了桂子巷,拐入狮桥,又拐入桥东的石头巷子,最后进了一破落小院。 站在门口我便明白了,阿姐执意不肯嫁给晁嘉南,原是因为这个。 第2章 她之前哭着对爹说:「晁三是个粗人,都不曾念过书,我要嫁的自然是知书知礼的读书人,哪怕他一贫如洗,陪着他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石头巷子倒数第一户人家,住着青石镇上最一穷二白的书生,安怀瑾。 他是个父母早亡的穷书生,而且是个很清高的书生。 我爹很不喜欢他,说他虽是府试第一名,但心气太高,好面子,明明饭都吃不上了,人家陈员外请他帮忙写副对子,事后给了半贯钱,他竟然把对子给撕了。 半贯钱可以买好米十斗了,我爹连连叹息,说都食不果腹了,还如此心高气傲,自尊自大,难成气候。 即便成了气候,也走不长远。 我趴在墙头,隔着那扇破窗,看到姐姐从竹篮子里端出了几样饭菜,贴心地拿筷子给他。 那样貌清俊的书生,颌首笑了笑,很自然地接了过去。 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也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想到了爹说的这句话。 兴许是他的话先入为主,我对安怀瑾的印象不甚好。 知书知礼的读书人,却引我姐姐天黑出门,孤男寡女,说难听了是私相授受。 第6章 我有些郁闷,回去路上在桥底下坐了一会儿。 隔了好一会儿,才见姐姐从石头巷子出来,脚步轻快地往家的方向回去了。 此时天黑无人,街上寂静,隐约听得到打更声。 一更天,就要宵禁了。 我也起了身,拍拍屁股准备回家。 谁知刚走两步,就听水里传来响动,像是石头投掷的水花声。 「谁?」我警惕道。 「你爹。」 桥上传来一道懒懒的男声,抬头看去,崖上青松般的影子,不正是那讨人厌的地痞头子晁嘉南。 我心下一恼,正要呛他,他先开了口:「宵禁了怎么还出门?快点回家。」 「要你管。」 「近来镇上不太平,我可没时间管你,快些回去。」晁嘉南道。 纵然我不喜欢他,也深知我爹说得对,青石镇不可无他。 人人称他晁三爷,连赵县令和曹员外等绅士也对他以礼相待,原因不言而喻。 黑岭那带的土匪,值每年秋分,总会蠢蠢欲动。 青石镇附近的几个镇子,多多少少都曾经历过洗劫。 而青石镇富饶之地,与他们相安无事的原因除了县衙门看管得严,还因为这位晁三爷名声在外。 他在镇上一呼百应,那些暴戾恣睢的地痞流氓就服他,乌压压聚集起来,敢为了他一句话豁出命去。 可我看着他,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生了副剑眉星目的好皮囊,眉眼之间却皆是漫不经意的懒散。 我嘴上说着:「你晁三就是青石镇最大的毒瘤,有你在当然不太平」。 腿上却一点也不含糊,加快了回家的速度,一路小跑。 背后传来他一声笑。 第7章 我可能是疯了,居然跑去同我阿姐说:「晁三那个人吧,虽然是个地痞头子,但是爹说他有情有义,年岁二十出头,长得也还行,勉强算个不错之人,阿姐真不考虑下?」 结果可想而知,姐姐摸了摸我的头,只笑了笑:「我与他不合适。」 我欲言又止,其实很想告诉她,她和那安怀瑾,也不合适。 爹是定然不会同意的,他常说他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都多,况且他又那般固执。 阿姐年长我五岁,是性情温柔,但很有主意的一个人。 我不知她是怎么打算的,苦恼一阵也就不甚在意此事了。 因我那时年岁不大,尚未开了情窍,不知男女情事,是这天底下头遭的难搞。 我想着,她若喜欢读书人,镇上的读书人多得是,再让爹相看个更好的便是。 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需要烦忧,明日李夫子会抽查四书五经,不会的话要被戒尺打,放学后我还约了魏冬河一起去山上掏鸟蛋,曹大胖和他的麻杆书童最近总喜欢偷摸地跟踪我们,我定要将他们捉弄一番…… 第8章 年关将至,孙大贵准备了节礼,给赵县令送完给陈员外送,陈员外送完给曹员外送…… 居然还给晁嘉南准备了整整一车,各种米粮油,成袋子地往上扛。 我就知道,他还没对把姐姐嫁给晁嘉南的事死心。 果然,他对我道:「晁三这份,待会你和铺子里的伙计一起去送,顺便道个歉。」 「道什么歉?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让你给他道歉!上次你在衙门把他告了,不得好好道个歉。」 「他怎么不跟我道歉!他还说他是我爹呢!」 「……日后你姐嫁给了他,他就是你姐夫,兄长如父,倒也没错。」 「老天爷,孙大贵你连脸面也不要了!」 「生意人,要什么脸面,你不是还说要接手咱家的米粮铺子,以时屈伸,以义应事,方能八方来财,懂不懂?」 「哼,少来这套,反正我不去。」 「爹给你钱。」 「哼,少来这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能给多少?」 半个时辰过后,我和米铺伙计站在了城东郊的一处屋舍前。 私以为晁嘉南这种人,名声在外,也不差钱,什么样的好宅院买不到,竟然还住在城郊这等偏僻之地。 他家院子挺大,几间整修过的旧屋舍,房屋主人正悠哉地坐在廊下喝茶。 正值年关,天冷,乍一望去,远处雾霭绕山,起伏着氤氲的寒气,一片灰蒙蒙,如暗淡的水墨画。 晁嘉南就着炭炉烤火,汤沸火初红,独饮茶当酒,身上那件青衫袍,算是此画中唯一的点缀。 两名伙计从马车上搬着东西,一口一个三爷,热切无比。 晁嘉南长身玉立,懒洋洋地在檐下看我?「冷吗?要不要喝杯热茶?」 要,当然要,我都快冻出鼻涕了。 自顾自地上前,我很不客气地偎在炭炉前烤火,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暖乎乎地喝进肚子,整个人都舒坦多了。 舒坦之后,我眼睛便开始四下乱看,指着门口道:「你家的院门就是这两扇破木栏?」 「怎么,有意见?」 「没意见,就好奇寡妇半夜敲门是怎么敲的,这不用敲吧?用脚一踢就开了。」 「……我记得你好像还在读私塾,年岁十二?」 「过完年十三了。」 「唔。」晁嘉南挑着眉,看着我笑。 我瞪着眼睛看他:「你笑什么?」 「连我笑什么也要管?好生霸道的小姑娘。」 「你一看就没憋好屁。」 「姑娘家这般说话,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要你管,真以为你是我姐夫?别做梦了。」 「……」 话不投机半句多,伙计卸完东西,我狠狠剜了晁嘉南一眼,随即就要上车离开。 结果离开的当口,我看到曹员外家的马车迎面驶来,也停在了这郊外屋舍。 马车上款款下来的妙龄女子,正是曹大胖的姐姐,曹琼花。 曹大胖虽然是个胖墩,但是他姐姐曹琼花身段窈窕,且生了副娇俏的好模样。 她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整了整衣裙,笑容满面地进了晁嘉南的院子。 我隐约觉得孙大贵的念想要泡汤了。 没想到这地痞头子还真是抢手货。 第9章 年三十,岁除,辞旧迎新。 青石镇一派热闹喜庆,张灯结彩,鞭炮声不绝于耳。 除夕夜我和阿姐守岁,孙大贵给了我们压岁钱,我嫌弃他给得少,围着他直念叨。 后来阿姐说带我去放孔明灯,我才哼了一声,饶过孙大贵。 我们在院子里放孔明灯,阿姐读过私塾,写了一手娟秀的字,她在灯上题——「年岁更替,顺意长存」。 灯内烛火映着她柔和的眉眼,她侧目看我,问我要写什么。 我想了想,也提笔写了八个字——「八方之财,入我家来」。 阿姐笑着摸我的头,打趣道:「瞧我家小春,都快钻钱眼里去了。」 第10章 年后三月,值我生辰,孙大贵一大早亲自下厨,围着裙布,热火朝天地擀了一盆面。 从小吃到大的手擀面,加上熬得油黄的老母鸡汤,再搁俩鸡蛋,吃得人胃口大开。 阿姐捞了只鸡腿放我碗里,叮嘱我慢点吃,别急。 她不知道今日李夫子告了假,我和魏冬河约好了去山上掏鸟蛋。 不,更准确地说是我们上次掏鸟蛋时,在树上发现了蜜蜂窝。 我们要在曹大胖发现之前,先把那蜜蜂窝打下来。 这么想着,我一抹嘴,碗里剩了半只鸡腿,赶忙就溜出了门。 身后传来孙大贵的喊声:「你这孩子,没吃完呢!」 第3章 第11章 魏冬河胆子真是太小了,亏他爹是个杀猪的。 我让他爬树上把那巢打下来,他在树上犹犹豫豫,怕蜜蜂蛰他。 最后我沉不住气了,三两下也爬上了树,接过他手中的竹竿,噼里啪啦地把蜂窝打了下去。 嗡嗡的蜂鸣声中,我们俩趴在树上一动不动,等着它们消停。 便是这时,林子深处隐约传来说话声。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青石镇,去年秋里被晁三摆了一道,这次势必让他死…… 他们还提到了一个耳熟的名字——赖老爷。 怕是整个开州的孩童幼时都如我和冬河一般,若是不听话,会被家中父母吓唬一番—— 「再哭,便让赖文赓下山来抓你。」 黑岭一带最大的土匪头子赖文赓,人称赖老爷,是个恶贯满盈、手段狠辣之人。 我和魏冬河面色一白,清楚地意识到,土匪下山了。 第12章 我被土匪抓了。 我和魏冬河兵分两路,抄小道回镇上,欲去衙门通知赵县令。 谁知林子里的土匪比想象的还要多,且个个鹰鼻鹞眼,一脸凶悍。 天黑后,山洞里昏暗阴冷,燃起的火堆已被熄灭。 土匪们都提刀走了,我手脚被反绑,嘴里塞布,在地上扭动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我哭了。 哦,还吓得尿裤子了。 那日是我十三岁生辰,清晨爹给做了手擀面,我还剩半个鸡腿没吃完,好后悔。 不知冬河有没有平安下山,有没有去通知县老爷。 不知镇上如何了,爹和阿姐找不到我,一定急坏了。 第13章 天亮时,我脸上的泪还未干。 担惊受怕一整晚,最终等来了两个土匪,拎起我就往外拖。 他们身上有很重的血气,手中的刀有血,且已经干涸。 我被拖拽着不肯走,呜呜个不停。 凶悍的刀疤脸面目狰狞,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们镇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想死是不是?」 「要不是寨子里缺女人,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山林群鸟四散,我被他们挟持拖拽着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中有道影子一闪而过,日头下晃着刺眼的剑光,转瞬即逝。 「谁?」刀疤脸警惕道。 随着声落,前方果然走出一人,定睛一看,竟是晁嘉南。 身形修长,腰身劲瘦,熟悉的眉眼染着寒霜,紧抿的唇漠然垂下,那张总是懒洋洋的脸,此刻杀意弥漫,黑眸揉着狠戾,渗着红薄一片。 他身上有伤,腹部衣衫被血浸染,溅在脸上的血映着硬朗的五官,手中的剑从地面划过,如杀戮场上浴血而出的修罗。 「晁三?你竟然没死?」刀疤脸很吃惊。 他也仅是吃惊了下,因为晁嘉南一如既往的话少,单手转了下手中的剑,以疾雷之势挥出,三两下将他腰斩。 另一名土匪很快也亡于他剑下。 末了,他用染血的手,将我的绑绳解开,拿掉了嘴里的抹布。 「晁三,晁三,怎么连你也受伤了?镇上如何了?」 我哭着问他,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哽着咽不下。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十三岁,我生辰这天,青石镇被屠了,死了大半的人。 彼时正值盛京大乱,传闻四皇子杀父弑兄,宫变夺权。 燕山府的平王最先起义,各地叛军流寇趁火打劫,组建了无数支队伍。 开州黑岭的土匪,夜袭青石镇,实则未讨到什么便宜。 但是他们竟然与江西起义的裹刀军勾结一块,县衙兵及晁三等人同土匪厮杀时,裹刀军黄雀在后,在城内抢杀掠夺。 他们想入京,分一杯天下权势的羹。 但他们没有钱,急切地需要军需。 叛军入城,百姓避之不及,于是他们借土匪之名,以杀戮搜刮了青石镇。 第14章 我家的米粮铺子没了,人都死了。 城内尸横遍野,哀嚎一片。 桂子巷弥漫着血的味道,入目赤红。 那一年,我爹和姐姐,以及铺子里的伙计,全都被抹了脖子,县衙门的鸣冤鼓上,溅了一行血,父母官赵八髭倒在公堂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年,魏冬河不知所踪,他那憨厚老实的屠夫爹,手握一把杀猪刀,睚眦欲裂,死在桂子巷尾,利箭穿心。 那一年,我那总是之乎者也、张口闭口孔孟之道的李夫子,拿起了菜刀,冲向裹刀军。与我有过节的曹大胖和他的麻杆书童也死了,曹员外家无一幸免,曹琼花被土匪劫走。 那一年,我问晁嘉南,你为什么没有守住青石镇? 三月,桃花开了,山上的茶花也开了。 我收拾了包袱,准备入京了。 我问晁嘉南:「我爹说你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既然是百家饭,青石镇的百姓,可对你有恩?」 晁嘉南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又道:「你不会放过赖文赓和那帮土匪的,是不是?」 「是。」 「那就好,我替青石镇的百姓,跪一跪你吧。」 我跪地给他嗑了三个头,抬头看他:「晁三爷,小春有劳了。」 晁嘉南本就负伤在身,脸白得像纸,唯有眼圈薄红。 后来,他便一路跟着我,护送我入了京。 第15章 近来我总是不断梦到四年前晁嘉南送我入京的场景。 那时节兵荒马乱,处处都不太平。 行至陇西路上,我生了场病,高烧不退,他带着我住在野外荒庙。 有一逃难的一家四口,恰好也途经此处,住宿庙中。 那大婶看着和善,是个热心肠,叮嘱晁嘉南赶快去药铺抓药,她帮忙照顾病中的我。 晁嘉南走了,离开没多久却又放心不下,折返回来。 大婶正领着她的一双儿女守在庙外,见到他面色惊惧。 她男人此刻正在庙里,猥亵着想扒我的衣服。 后来,晁嘉南杀了她丈夫。 他怒红着眼睛,原是要将那大婶也杀了的,结果她跪地磕头,不住地求饶。 晁嘉南愤怒地将剑架在她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你没有女儿吗?你没有吗!?」 大婶哭道:「我正是为了我女儿,才什么都听了他的,我没有办法。」 他们年幼的女儿,方才七岁。 儿子年岁也不大,约莫十一二岁,只会傻笑着拍手,是个流着口水的痴儿。 晁嘉南没再看她们一眼,将我背在身上,离开了破庙。 临走之前,他对那大婶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这不该是你作恶的理由,我该杀了你的。」 他没有杀她,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身上,被他背着前行,走过寂静无人的荒野,又走过田间废桥。 天快黑了,弯月悬于半空,郊野小道树影绰绰。 四面有风,吹得人身上好冷,头疼欲裂。 晁嘉南低声哄我:「小春,先别睡,等进城了我帮你找大夫。」 我的额头好烫,眼泪也好烫,染湿了他的衣裳。 他肩上的衣衫被我死死攥在手里,那样用力。 那似乎是我此生还能抓到的唯一的温暖,也是我仅有的力气。 我呢喃道:「我没有家了,我爹死了,阿姐也死了,我能叫你姐夫吗?」 「从今以后,我便是你姐夫。」 「好,你会帮他们报仇的吧?」 「会,我会拿赖文庚他们的人头祭青石镇。」 「我也会,我会亲手宰了那帮人。」 「……报仇的事交给我,你是姑娘家,老老实实地待在京中,等我消息。」 第16章 我姨母郑氏,是御史张大人的一房妾。 一个色衰爱弛、并不受待见的老妾。 京都官宦之家,总会有那么一些投奔来的穷亲泼故,大户人家为了彰显体面,大都愿意给予庇护。 如御史府西后巷的一处跨院,专门用来安置各房夫人和姨娘们的远亲。 我亦在其中。本来以我姨母的老妾身份,我该和张家其他打秋风的穷亲戚们一起搬住在郊外庄子上的。但我姨母讨了主母夫人朱氏的好,把我一顿夸,朱氏听闻我读过私塾,年龄又相当,于是同意留我在府中,给四小姐张宓做个女伴读。 这本是姨母求来的,她感激涕零地谢了朱氏,私底下却又心中不平,对我道:「什么女伴读?也就说得好听,还不是让你去四姑娘身边听她使唤?里子面子可都让她们占了。你是投奔我来了,有良籍的,又不是卖到了他们御史府。」 她说得对,御史府的四小姐张宓,与我同岁,自我到了她身边,便成了她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 第4章 寄人篱下总归是这样的,如我姨母,抱怨完了,第二天还不是打起精神,满面堆笑着去给朱氏请安,捶腿捶背,费了心地哄她好。 一个不曾生养也没有恩宠的妾,京都之中不知有多少她这样身份的人,后半生的指望全都在主母夫人手中。 主母夫人若是高兴,会逗笑着和善以对,若不高兴,随手一个茶盏扔在脑袋上,砸出了血也是有的。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 十三岁之前,我是青石镇米铺掌柜家的闺女。如今四年已过,也不过成了京都御史府寄人篱下的小春姑娘。 四小姐张宓就不一样了,她生来就是官家女眷、世家小姐。 其父为从三品御史大夫,其叔为内廷侍从官,其告老归乡的祖父还曾是先帝时期的内阁辅臣,可谓是世代文臣之家。 张宓便如同形形色色的世家之女,身份尊贵,秀外慧中,骨子里充满傲气。 这傲气不仅来源于她的贵女身份,也来源于刻在骨子里的尊卑。 她如她的母亲朱氏一般,可以待我很和善,也可以翻脸不认,以主子的口吻斥责我坏了她的规矩。 说起来真是冤枉。 我十三岁成为她的女伴读,那时她也不过十三岁,正是大好年华,贪图玩乐的年纪。 朱氏对她可谓是费尽心思地栽培,府内请了最好的先生,沾了她的光,各房的其他小姐们也都被教养得很好。 张宓有段时间极其叛逆,挖空心思地想往府外跑,后院看门的拦住了她,她便拽着我去西后巷的跨院。 我曾告诉过她,西跨院我们住的地方,有棵长势甚好的大树,枝干都伸出了院外。 她拉着我爬树出府,在街上溜达了半天,看到什么都感兴趣,买了一堆东西。 我劝她快些回去,她听也不听,最后还是无意被她二兄撞见,带回了家中。 然后朱氏便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力道之大,我的脸颊立刻肿了起来,舌头尝到了血腥味。 张宓站在一旁,面对盛怒的母亲,未曾言语,反倒是她二兄张云淮,对其母提醒道:「小春非府内下人,母亲不该打她。」 朱氏闻言一愣,脸色变化之快,竟内疚地拉住了我的手:「是我糊涂了,竟忘了小春是郑姨娘的甥女,她自不是咱们府内下人,我一时气急罢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说罢,顺便从桌上餐盒捻了块糕点,递到我手中,只道是万福楼刚做出来的杏仁酥,给我尝一尝。 哄小孩似的。 那年我十四岁,低眉顺眼,十分感激地对朱氏道:「夫人对小春有恩,幸得夫人收留,小春才不用,感念尚来不及,万不敢怪了夫人。」 朱氏点了点头,很满意。 我也很满意,因我爹曾经说的「以时屈伸」,我做到了。 只我姨母郑氏不满意,私底下抹泪,背后诅咒朱氏是个生儿子没屁眼的。 第17章 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几起。 总归是四小姐年岁小,骄纵时除了偷溜出府,还与二房的六小姐起过争执,六小姐不小心摔下台阶伤了头。 二夫人不肯罢了,上升到妯娌之间的争执,朱氏便很头痛地让我跪下认错,直言是我离得最近,没有拉住六小姐。 我顺便声泪俱下地为张宓开脱一番:「四姑娘当真没有碰她,是她脚下一滑,自个儿滚下去的。」 这下可好,得罪了二夫人,又是一巴掌招呼过来。 过后朱氏满意地赏我块点心,拍了拍我的手,赞我聪明伶俐。 张宓及笄那年,情窦初开,喜欢上了开平府忠勇候世子蒋霆。 蒋霆与其有过几面之缘,只因受其长兄之邀,过府几次。 御史府的大公子张彦礼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学问做得不怎么样,仗着家世做了个京中小官,小到什么程度呢?尚算不上八品的飨射典仪,他爹张御史大人出门提起都嫌面上无光的那种。 虽不怎么成器,他却也有擅长之处。 比如擅长交友,结交了京中一干官宦子弟,今日约着下棋,明日约着打马球。其能言善辩,左右逢源,实乃本性。 因缘际会下,张宓见了蒋世子几次,第一次遥遥见礼,便已经惦记在了心上。 忠勇候世子蒋霆,生了一副风流倜傥的好样貌,风度翩翩。 此人放荡不羁,实为风月老手,一眼便看穿了张宓那点旖旎心思。 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没有他不敢招惹的,但张宓不同,她是御史府的贵女。 招惹上了,很难全身而退。 蒋霆于是眉头一挑,知礼守节,对她那点女儿家的心思置若罔闻。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张宓朝思暮想,逢花灯时节,竟又打算出府,只因听其长兄说约了蒋世子等人明月楼观灯。 我知晓若是瞒着朱氏,必然又是我来背锅,因而示意要去请夫人应允。 张宓自然不肯,一番僵持下,竟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她斥道:「母亲原给我挑了那么多的侍女,我只待你亲近,小春你却忘了自己什么身份,竟也要来管我。」 我沉默了下,垂眸道:「世家高贵,姑娘身份也高贵,正因如此,不能由着姑娘的性子。」 「我不过是想出门一趟。」 「此事需夫人应允。」 「你明知她不会同意。」 「那姑娘便不该去,夫人说了您已及笄,不可如从前那般了,她特意叮嘱过,您的举止都需让她知晓才是。」 「小春!你……」 张宓气急,用手指着我,你了半天,最终又泄了气。 她叹息一声,想明白了似的,忽又拉了拉我的手:「我方才不是故意打你,你不会怪我吧?」 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浮现出一丝内疚,眼神无辜且干净……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句「龙生龙,凤生凤」。 她和她的母亲,可真像。 第18章 我依照张宓之托,独自出府,去明月楼外等那蒋霆。 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先是表明上次蒋世子入府留下的那盘棋局,她已经想到了破解之法。接着含蓄而委婉地表示了此次不能随兄长一同出府观灯的遗憾,为表心境,最后还写了这么一句——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在明月楼外候着的时候,街上人潮拥挤,灯火辉煌。 花灯时节,普天同庆。 京都繁华,好似永远都这般热闹。 那年宫变,燕山府的平王入京,不过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成功夺位登基。 天下前后乱了半年而已。 甚至于京都之内,都没有掀起过什么大风浪。 许是平王天命所归,半路便打得陈王等人退了兵,最后直接率军攻到了皇宫内苑,顺利登基。 他是个好皇帝,如今三年已过,正值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所以如张宓这般闺阁小姐便显得很矫情。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真好笑,她懂什么是哀愁和破灭? 她不懂,这些,种种一切,我孙云春才懂。 天下不过乱了半年,却使我落了个家破人亡的惨景。 花灯时节,再也不见青石镇的热闹和喜庆……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我在明月楼外等了很久,方见蒋霆等一行人从里面走出来。 我左顾右盼,按照张宓的叮嘱,趁其长兄张彦礼不在,我快步上前,向蒋霆行了礼,将信递过去。 「世子爷,这是我家姑娘给您的信,您请收好。」 蒋霆一开始未接,挑眉看了我一眼:「是你?」 我未作声,只又将信递了过去。 他勾了勾嘴角,接过之时,手指无意间与我触碰了下。 我抬眸看他,长睫忽闪的一眼,四目相对,很快又垂下眼睑。 「小春告退。」 转身欲走之时,忽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街上繁闹,处处人声鼎沸,他眼中含笑,凑近了对我道:「小春姑娘,你总是偷看我,我发现了不止一次。」 他说得对。 忠勇候世子入府之时,春心萌动的似乎不止张宓一人。 每次她走向他时,身边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春姑娘,也会抬眸惊鸿一眼,每每四目相对,又很快地移开目光。 她咬着唇,眼尾微微地红,似是心事被发现了一般。 我早就说过,蒋霆是风月老手。 他自然看得出那眸光之中藏着的东西。 他不愿招惹张宓,但是我,他绝对招惹得起。 所以花灯节这晚,他寻到机会,在我耳边低声问我:「为何总是偷看我?」 我先是咬唇不答,半晌,声音细微:「自然是,倾慕于世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蒋霆没有太多意外,满意地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下我的脸。 第5章 他正欲低头再说些什么,街上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 「小春。」 抬头望去,人群之中,花灯招展,赫然站着御史府的二公子,张云淮。 朱氏育有二子一女,除了不甚长进的大公子张彦礼,整个御史府最得脸的便是二公子。 他年方十九,少有才名,十四岁进士及得。 平王登基后为了快速巩固君权,除三年一度的科考外,还进行了一次制科馆选。 张云淮被保举钦点,直接入翰林庶吉士,至六部观政见习。 不出意外,将来他会是世家这辈最有能耐的一个,如他祖父一般成为内阁大臣。 整个张家是将光耀门楣的重责延续在了他身上的。 二公子生如皎皎明月,无论身处何处,哪怕身后花灯万盏,都掩不住他眉宇间的那抹生动冷光。 他一向少年老成,是个性子淡,极其严肃之人。 街上被他唤了一声,我立刻低下头来,快速地走到了他身边。 他同蒋世子揖礼,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便要告辞。 蒋霆似笑非笑道:「彦礼兄还在明月楼内,佳人作陪,醉得不省人事,二公子不顺道带他回府?」 「自然是要带回去的,有劳世子挂念,替兄长谢过了。」 第19章 张云淮似乎心情不好。 大公子被人扶上马车,先行回府,他仅带了一随从,反倒打算从街上步行回家。 我与那名叫福生的随从,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不语。 已至亥时,街上的人逐渐少了许多,但因节日的缘故,仍显得很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灿若星河。 我只顾低头走着,不知何时张云淮已经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二公子眉眼昳丽,穿了一身织金锦绣袍,青凤裘的披风,身姿高颀,眸光轻轻瞥来,整个人出尘俊美,贵不可言。 我跟上了他的脚步,继续低头在他身边同行。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明月楼,而是清冷道:「蒋世子此人,并非善类。」 我轻点了下头。 他又道:「我原以为,你与她们不同。」 言语之间,不含半分情绪,亦听不出深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自幼被众星捧月,少年得志,莫说是御史府,便是在京都之中,也是极耀眼的郎君。 我初到御史府时,曾和二房杜姨娘的娘家侄女杜絮柳同住在西跨院。 杜姨娘与我姨母郑氏不同,她极其聪明,又貌美风韵,生了一双勾魂的凤眼,最得二老爷的喜欢。 她还在二夫人的眼皮子底下为二老爷生了个儿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向脾气不好的二夫人,竟一直容忍了她。 杜姨娘无疑是聪明的,正因这份聪明,她的侄女杜絮柳与我不同,同是府中妾室投奔而来的娘家人,二房的杜姑娘比我高贵多了。 她生了副鹅蛋脸,身段窈窕,不用做什么女伴读,只需聘聘袅袅地站在杜姨娘身边,人人称她一声「杜姑娘」。 不像我,御史府的人想起来便叫我一声小春姑娘,更多时候是直接叫我小春,亦或者孙云春。 我姨母因为此事时常生闷气,有时候还掉泪。 她道:「你若是早些时候来投奔我,在我还年轻些时,大老爷待我也是不错的……」 我看着她默默抹泪,安慰了一番,其实心里好笑极了。 我这傻姨母,还以为我不似杜絮柳那般被人尊重,是因为二房杜姨娘受宠的缘故。 似乎大家都这么认为。 连杜絮柳也这么认为。 至少每次见到二公子张云淮,我如丫鬟一般低眉唤他「二公子」时,杜絮柳总是柔柔地看着他,唤的是「二表哥」。 她与我真的不同吗? 被雪覆盖的荒野银装素裹,其实每一条道路在大雪融化后都是泥泞的。 我们生在土地之上,自降临便扎根在泥里,注定成不了飞檐上亮晶晶的瓦砾。 可是杜絮柳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同她姑姑杜姨娘一样,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往屋檐上攀爬,似乎高一点,再高一点,就可以变成一块瓦。 可她忘了,她的根还在泥里。 爬得越高,不断拉扯,终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如我们这种人,就该老老实实扎根在土里,不是吗? 我们应该把根扎得越来越深,如野草般生根发芽,竭尽全力汲取一切,自己长成为一棵大树。 世家尊卑是刻在骨子里、写在礼法上的。 我们不可能成为一块瓦,但可以长成大树,枝叶伸展在屋檐同一高度,兴许还有凌空瓦上的机会。 可是这些,她们都不懂。 那时杜姑娘还在做梦,梦的是光风霁月的二公子,含羞望去的眼神,滚热的心意,殊不知早就是御史府人尽皆知的笑话。 她不知道,背地里府内的几位小姐聚在一块儿,谈笑间是如何嘲讽她的。 「她姑姑不过是个妾,大家叫她一声杜姑娘,她还真往脸上贴金了,竟然称呼二哥为表兄,真是好不知羞。」 「你们瞧见她看二哥的眼神了吗?想来是得了杜姨娘的真传,一股子的狐骚味。」 「她莫不是还指望二哥正眼看她?疯了不成?二哥那样的人,她便是做妾也是不够格的。」 …… 她们谈论的时候,张宓也在其中,感慨地说了句:「二哥这样的人,倒也不怪她们动了心思。」 她说的是「她们」。 杜姑娘之前,府内还有过秦姑娘、李姑娘。 御史府的大公子,早已娶妻生子,纳了好几个妾,且自诩风雅,酒喝多了与那些官宦子弟互享美妾也是常有的事。 二房夫人只生了六姑娘一个,二老爷的两个儿子皆为庶子。 怪就怪在张云淮不仅金贵,还皎如玉树,容姿胜雪。 据张宓所说,从前在她二哥身边伺候的丫鬟婢子,多有不安分的,心思都用在了别处。 后来被朱氏狠狠地整治了一番。 而二公子兴许是看多了她们的做派,骨子里厌恶至极,眸光冷冷瞥去,如寒冰一般,令人生畏。 他是个端正自持的人,极有主见。 正因如此,朱氏对他很是放心。 然而年岁到了他这般,通房也没有一个,又让朱氏操心起来。 第20章 朱氏自然是不愿搭理二房之人。 我不知她是怎样想的,忽有一日,张宓在四下无人处问我:「小春,你觉得我二哥如何?」 「二公子,自然是极好的人。」 「你想不想做他的妾?」 我吓了一跳,抬眸看她:「四姑娘,你莫要乱说。」 张宓面上含笑:「我悄悄告诉你,母亲前些日子夸你来着,道是整个府里的丫鬟相看了一遍,都不如你老实本分。她说你是个伶俐人儿,有打算收你为我二哥的通房,待日后二哥娶了亲,再抬你为妾……」 张宓脸上的笑理所当然,似在告诉我,小春你命真好。 但她万没想到,我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开口道:「四姑娘,我不做妾的。」 笑意凝结在脸上,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那可是我二哥。」 心知与她多说无益,我道:「我爹在世时,已经为我定下过婚约。四姑娘,我如今是得张家庇护,暂居而已,有朝一日我是要离开的。」 张宓睁眼看我,想起来了一般,恍然道:「对,我们竟忘了你是良籍,并非府内下人。」 那日西院无人处,张宓与我闲谈一阵,转身离开之际,却未曾想到不远之隔的水榭,站着玉树临风的二公子。 我恍惚觉得他应是听到了我们的话,可他表情那样淡,负手而立,仅投过一个极平静的眼神。 我不确定他当时听没听到。 其实他听没听到,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的心思从未停留在他身上一秒。 所以花灯节这晚,他看到蒋世子捏了我的脸,开口道:「我原以为,你与她们不同。」 虽知他是误会了什么,我也未想过解释,只道了句:「二公子,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不同。」 街上挂满灯笼,各式各样。 天上月明,圆得好似白玉盘。 他道:「你说过,你不做妾。」 顿了顿,又道:「蒋世子定不会娶你。」 他放慢了脚步,我也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跟着:「世子爷当然不会娶我,二公子放心,小春明白自己的身份,您想说的我都明白。」 「所以,你今晚为何出来?」 他没有看我,声色淡淡。我沉默了下,依旧没打算把给张宓送信的事说出来。 他却像猜到了什么似的,轻笑一声,又对我道:「去给张宓挑一盏花灯吧,免得空手而归。」 街上挂着很多灯,即将收摊的小贩喜笑颜开地帮我介绍,高悬的是骰子灯、花篮灯,最亮的是走马灯,好看的属宫灯与圆灯。 第6章 我随手选了一盏提灯,纸笼上有神鸟图案,栩栩如生。 回眸时,正看到张云淮在看我,他的眼睛极是幽深,又道:「你也挑一盏吧。」 我便随手也为自己挑了一盏。 上面是燕子图案,灯烛辉映,灯笼上题了一行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圆月尽明,与灯烛呼应,映在张云淮眼睛里,他笑了下:「太上灵签第六十三签,正是这句,为上签。」 我也笑了下:「二公子,这是街上,并非庙里。」 「信则有。」 他看着我,平静的眸子深黑一片,说了这三个字。 我与他走在街上,过后再无言语。 长街远处望去,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他后来又说了句:「今年的花灯节,好似格外热闹。」 我顺着目光望向那月,也顺着他的话,不自觉地回道:「我见过更热闹的。」 语罢,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睛,很快又垂眸:「月亮倒是格外的圆。」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当真圆满。」 二公子声音一贯的清冷,抬头望月时,此情此情也染了几分柔软。 他竟问我:「小春,你可喜欢?」 我没有看他,只顾着埋头走路,答非所问:「月满则亏,还是弯月好。」 第21章 花灯节后,蒋霆来了一次御史府。 他与张彦礼下棋对弈,张宓知道后,特意打扮了一番前去观棋。 最后一局,变成了张宓与张彦礼的主场。 在场众人,目光都落在棋局之上,唯有蒋世子,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品茶,最后身姿后仰,招手将我唤了过来。 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咬了咬唇,凑近也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蒋世子于是笑得肆意,随手转弄桌上茶杯,眼眸眯起。 三日后的深夜,他翻墙进了御史府。 蒋世子不缺女人,但偷香窃玉来的,总是更招人喜欢。 深更,我们约在了西跨院最隐蔽的阁楼,那里平时堆放杂物,无人会来。 内屋被我拾掇了一番,还算干净。 桌上只点了一盏油灯,很暗。 御史府那样大,没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小角落。 蒋霆将我搂在怀里,我环抱他的腰,抬头看他,问他以后会不会娶我。 他看着我,嘴角勾起,手指抚过我的唇:「小春,我不会骗你,日后我可以纳你为妾,娶为正妻绝无可能,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他很懂女人心思,作势后撤,我连连摇头,更加抱紧了他:「世子爷,我没有后悔。」 他于是笑了,摸了摸我的脸,便要吻下来。 我挡住了他,轻声道:「世子爷,我有些怕,你先陪我喝一杯吧。」 桌上一壶酒,我先壮胆饮了一杯,蒋霆随后也跟着饮了一杯。 他心情甚好,酒杯一扔,拉我在怀。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绵软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又倒在椅子上,甚至没有力气提起手指向我。 「小,小春,你什么意思……」 我站在他面前,手拿一根细绳,看着他打了个结。 「我不想的,谁叫你吃了我家的米呢?」 那一刻,我想我的脸定如恶鬼一般。 我不仅准备了绳子,还准备了一把刀。 我绕到他身后,套住了他的脖子,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奋力勒起,脚蹬在椅背。 「吃了我家的米,就要给我还回来,你们加官进爵,让我尸骸遍地,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灯烛映在我的脸上,那一定是狰狞的一张脸。 不怕,我早就不是人了。 从离开青石镇的那刻起,我便是游离世间的恶鬼,发誓要扼住他们的脖子。 当年的裹刀军首领,以忠勇候蒋文禄为首,后来归顺了燕山府的平王,在其夺权路上立了功,天下平定之后竟封了侯。 加官进爵的当然不止他一人。 没关系,我会一个个地找到他们,然后一个个地杀掉。 当今圣上多么器重蒋文禄,赐了他开平府。 究竟是怎样的战功,配得上一个平字? 乱臣贼子,摇身一变成了开国王侯。 没人管的吗? 没关系,我孙云春会出手。 蒋霆是我杀的第六人。 忠勇候世子,当年他父亲屠杀我们青石镇的时候,他才十八岁,亦在其中,高骑马背之上,多么威风。 如今他恐惧地瞪着眼睛,在我手底下喘不上一口气。 我连一滴血都没有要他的。 我的刀是要刨开他的五脏庙的。 我要我家的米。 我一点也不怕。 没人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知道他行踪的那名侍从,此刻正于夜色之中守在御史府外。 夜深无人,他也会遇到鬼。 一个小哑巴和一个瘸子。 他们同样会演,会装,会趁其不备,将绳子套上他的脑袋。 小哑巴是个乞丐,叫狗儿,我对他有恩,曾施舍过他一碗饭。 瘸子叫魏冬河。 没错,是那个在青石镇与我一同长大的魏冬河。 第22章 我第一次杀人时,还未满十五岁。 那日艳阳高照,我出府去城西一间铺子,为张宓买新鲜出炉的腊肉烧饼。 新开的铺子,腊肉烧饼做得一绝,我排了很久的队。 烧饼铺子挨着一茶水摊。 我在排队之时,耳朵很尖地听到不远处一喝茶的差爷在跟人吹嘘。 他说他从过军。 江西起义的裹刀军,追随忠勇侯投奔当今圣上,可惜后来负伤过,如今成了最末等的差役,只能在京郊守个门。 他穿着半旧的差服,脸很黑,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那种黑。 同伴说他吹牛,他拍了下桌子,吐沫星子乱飞—— 「你还不信?当年我们那支队伍多能耐,进京途中经过开州,土匪作乱杀了镇上大批的人,还是我们赶走了土匪,收缴了粮食和钱财用作军需……」 胜利者总是可以随意改写篇章的。 你若是在如今的开州城,随便揪住一个孩童,问他知不知道青石镇,他会问你,是被裹刀军洗劫了的青石镇吗? 然而开州之外,人尽皆知那事是土匪干的,裹刀军其实是赶走了土匪的义军,以讹传讹信不得。 我们生长在土地上,是那样渺小的存在,小到迷雾弥漫,拼尽全力也走不出来。 真相被埋没在雾里,艳阳高升时,会随着雾一同散尽。 裹刀军是燕山府平王盖了印的神勇,忠勇侯是当今圣上亲封的。 所以我们会是刁民。 我从茶水铺子跟着那差役到城郊外门,看他们守城门,也看着进出的百姓。 与我同坐在街边的还有个小乞丐,他身上有伤,又脏又臭,蝇蛆钻满伤口的腐肉,啃出个豁口。 他蜷缩在墙根一动不动。 我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然后将买的腊肉烧饼放在了一旁。 再后来,天黑了,那守门的差爷吆喝着同伴去吃酒作乐,喝到了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 我一路跟着他,然后找机会将他打晕,从桥上推了下去。 他淹死在龙藏浦,旁人只会道他是酒喝多了失足掉下去的。 回头时,吃了我腊肉烧饼的小乞丐,正在寂静无人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屯兵校尉。 京都上林苑统领,是个鳏夫。 将他毒杀之时,他还误以为我是媒人介绍给他做续弦的。 魏冬河来京都找我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瘸子。 他来得不早不晚。 在我杀了那屯兵校尉之后,对京中情况掌握得越来越多,他和狗儿成了我最有利的助手。 如今,四年已过。 蒋世子失踪,序幕重新拉开。 他是忠勇侯蒋文禄唯一的儿子。 我知道,没有人会一直赢,也做好了被反杀的准备。 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取了蒋文禄的人头,才能死而无憾。 第23章 事态比我想象的严峻。 蒋霆失踪后,京都的防卫突然严了起来,整日大批官差进出,弄得人心惶惶。 当今圣上指派北枢院的密使安大人负责追查,据说是忠勇侯力荐。 我乍一听到「安怀瑾」这个名字,便心下一沉。 同为青石镇走出来的人,我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串联起其余的案子。 青石镇历经屠杀存活下来的人,多是他这样家徒四壁的穷人家。 他如今竟也在京中,还做了官。 我提醒狗儿和魏冬河,最近不要冒头,躲起来。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安怀瑾这个人。几日之后,狗儿偷摸着来找我,比划着说魏冬河被抓了。 第7章 大批官兵搜捕了他们所在的庄子,冬河腿脚不便,没能逃掉。 再接着,安怀瑾持忠勇侯手谕,带兵包围了御史府。 他的目标自然是我。 我没想到,二公子会出头。 他站在安怀瑾面前,不退不让,只嗤笑着看他一眼:「安大人,搜查御史府仅凭侯爷一道手谕,是不够的。」 安怀瑾对他应是忌惮的,好脾气地解释:「事态紧急,未来得及请示陛下,望二公子见谅。」 「我若不见谅呢?」 「那便只能日后赔罪了,在下对二公子并无恶意,对张大人亦是十分敬仰,便是查出了什么也知贵府不会牵扯其中,在下保证,此为旧事一桩。」 「你算什么东西,小小密使,拿什么保证?」张云淮冷笑一声。 人尽皆知,他在六部见习,实为天子近臣,平时接触圣上的机会极多,甚得器重。 光风霁月的公子,说话极不客气,使得安怀瑾面色一变,隐忍复杂,最终咬了咬牙,指挥了身后兵马—— 「二公子,得罪了,圣上若是怪罪,在下愿意担责。」 他很有自信,笃定了能从御史府搜查出什么。 也对,蒋世子死在这里,尸首尚在此间。 我在一干丫鬟下人之中,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御史府里里外外被搜查了一遍,各个院落、水井,连树下的土都要确定有无翻新的痕迹。 官兵回复,未有发现。 安怀瑾不信,亲自带人又去搜查一遍。 回来之时,他面色阴沉。二公子看着他,嘴角勾起:「安大人,恐怕你要担责了。」 安怀瑾眸光敛紧,想到了什么似的,道:「二公子,府后似乎有处坡塘,打搅了,在下还要派人去打捞一番。」 几乎是瞬间,我抬起了头。 恰逢二公子的目光望来,突然地四目相对。他蹙了下眉,冷声道:「安怀瑾,你过了。」 第24章 蒋霆是被我沉尸在那处坡塘的。 可我万没想到,安怀瑾仍是一无所获。 他的目光阴沉沉扫过,指向了人群中的我—— 「将她带回去,我亲自审。」 一声令下,有官兵上前,我作势后退一步,二公子已经随手从身旁府兵身上拔出长剑,架在了安怀瑾的脖子上。 「安大人尽管试试会不会脑袋搬家,她是我的人,你敢动她?」 第25章 安怀瑾离开了。 屋内长明灯摇曳,只我和我姨母郑氏,跪在了张云淮面前。 姨母面上惨白一片,身子颤抖,手也抖,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推搡着哭道: 「小春,你这个死丫头,快给二公子磕头,若非二公子庇护,你定是性命难保了。」 我后知后觉地明了,最先发现我杀了蒋世子然后抛尸的,是我姨母。 兴许她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什么,毕竟如今在这世上,她是我仅存的血缘之亲。 这四年,我与她相依为命,她是真的很疼我。 蒋霆死后,京都流言四起,从魏冬河被抓那日起,她惶惶不安,知道我迟早会出事。 她觉得坡塘底下的那具尸首,一点也不保险。 她想要打捞出来处理干净,但她没那个能力。 安怀瑾带兵包围御史府之前,她终于下定决心赌了一把。 她去求助了二公子。 这是个很危险也很大胆的决定。 之前朱氏跟她提及,要收我做二公子的通房,侍奉二公子。 府内皆知,二公子光风霁月,玉洁高清,从未有女子近身伺候过。 朱氏从前也提议过收个通房给他,他给拒绝了。 但是这次,朱氏再次提议时,他没有拒绝。 姨母笃定,二公子喜欢我。 我不信。 兴许是存了几分好感与兴趣,但他对我,绝对谈不上喜欢。 此次肯出手相助,大概是因为知道了蒋霆死在他们家,他很怕惹上麻烦。 二公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眸光深沉,面无表情。 我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公子相救,小春自会离开,尽量不给府里招惹麻烦。」 「你要去哪儿?你离开了去哪儿?二公子说了你是他的人,老老实实跟着他,他会护着你的。」 郑氏嚎啕大哭,拼了命地打我,奋力推搡一番,最后又一把将我抱住。 「小春,我可怜的孩子,姨母求你了,收手吧!你娘早逝,如今这世上,你是她仅剩的血脉了。求你了,给我留点念想吧!」 「斗不过的,小春!官家是天,你如何斗?我只想你活着,咱们活着好不好?安安稳稳地活着,姨母求你,给你磕头了,认命吧孩子!」 姨母泪流满面,面容绝望。 「郑姨娘,让我跟她单独聊聊。」 许久未曾说话的二公子,开了口。 第26章 张云淮听了那段过往。 对他而言,那应该仅是一段过往。 他劝我放下,说他会将我摘得干干净净,他有能力护住我。 我问他如何护住,是要魏冬河认了所有的罪? 他沉默了下,道:「他受尽了刑罚,至今还未将你供出。」 「所以公子凭什么认为我会苟且偷生?」 「你即便站出去也救不了他,不过多死一人,这是事实,小春你要认清,并且接受。」 「当真无回旋的余地?」 「没有。」 「我不认。」 「你必须认。」 光亮在他脸上若隐若现,交织成斑驳碎影。 二公子面如冠玉,一沉不变的眼睛,黑沉又平静,像流淌的暗河。 「你姨母说得对,官家是天,人是斗不过天的。」 「我原以为,二公子与旁人不同。」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到他面上一怔,很快又恢复如常。 「人都是一样的,这也是你说的。」 「对官家来说,真相并不重要,天下稍定才有重典治乱,礼法和公道只存活于规则之内,而乱世向来是无规则的,官家不会认,你让他如何认?」 他当然不会认。 他若是认,便不会在有人弹劾忠勇侯时,不予理会。 裹刀军是侩子手,却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侩子手。 更何况,他还吃过侩子手割下的肉。 时过境迁,那段过往无伤大雅,高位者掌控规则,所以他们选择淡忘。 当今圣上自登基后勤政治国,施恩于民,有惠民大者之称。 他那般爱惜自己的好名声,怎肯后世史书留下污点? 只要他不认,侩子手割下的肉,就来路清白。 这些,我早已看清,可是眼下,还是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不认,我也不认。」 「对你们来说,那是一段过往,是故事,可我是故事里的人。」 「二公子,你的话我听懂了,若是没发生在我身上,那当真是有道理的。你说的都对,道义模糊在规则之外,但世间总需要我这种人存在的,不是吗,否则你告诉我道义存在的意义。」 「我不在乎生死,也知斗不过天,但至少,我应该堂堂正正死在公道的路上。」 「所以,我不认。」 我抬头看他,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张云淮看了我良久,神情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伸手抚上我的脸—— 「小春,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你信我,将来我尽力为你讨个公道。」 「将来?是等圣上老去?新主登基?不,二公子,我等不了,我活着的意义,不是看他们寿终正寝的,我做不到。」 第27章 张云淮说服不了我。 他软禁了我。 他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不惜得罪忠勇侯,连同他爹张御史在陛下面前参了安怀瑾一本。 安怀瑾被贬至京都之外为官。 在他的插手下,都官府尹主审,快速地定了魏冬河的罪。 流程总归还是要走的。 他带着我,在主审官的陪同下,去了牢狱见魏冬河。 我与魏冬河自幼一同长大,我家开米铺,他家卖肉。 我娘死得早,孙大贵忙营生顾不上我的时候,我多半在他家,跟他一起啃猪大骨。 他爹看着凶凶的,可每次见我都会憨笑—— 「小春来了,来,多吃肉,小姑娘胖一点才好看。」 他还说,以后长大了给我们冬河做媳妇吧? 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和魏冬河之间转悠,脆生生地说:「不要,我爹说魏冬河长大了会跟你一样丑。」 他爹顿时有些尴尬。 年幼时不懂分寸,后来长大的魏冬河,也并没有长成他爹的模样。 他总是跟在我身后,唯我马首是瞻。 我也习惯了身边有他,形影不离。 可眼前我的少年,被链条五花大绑,浑身是血,面目全非。 第8章 我认不出他了。 我真的认不出他了。 绑着他的链条黑红生锈,上面沾满了血,几乎勒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受尽了刑罚,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死去多时了。 牢头泼了他一盆水。 他奋力地睁开眼睛,透过面目全非的脸,定格在我身上。 然后他嘴角动了动,声音断断续续。 他在说:「不认识,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杀了我吧。」 魏冬河其实胆子很小,但从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总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如他瘸着腿,孤身来到京都寻我,见到我的那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小春,我没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怕,我原本想着去衙门告知的,林子里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断了腿……我是不是特别没用?等我瘸着回到镇上时,什么都没了。」 记忆中,我的少年,还很怕疼。 他爹打他时,他总是哭嚎得很大声。 可如今,他遍体鳞伤,一遍又一遍地认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满意了,他对那主审官道:「他认了,那便三日后处斩吧,都成这样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审官赶忙称是。 全程我都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们不知,我心里在流血流脓,从里面崩坏,一寸一寸,溃不成军。 张云淮带着我离开,转身之际,魏冬河低下了头,他隐约在哼一首童谣——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这首童谣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欢的一首。 当年在盛川书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总会故意气他,当面哼这首《神鸡谣》,然后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说我们不学好,气得吹胡子瞪眼。 「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我听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别。 他说:「小春,我要回家了。」 第28章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马车上劫持了张云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杀我。」 语罢,我的刀割伤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道:「你爹为你定下过的婚约,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么?」 「人和人一样,也不一样。」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于云端之人,光风霁月,永远不要指望他们去理解扎根在土里的东西,因为他们看到的黑,永远不会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静,所以自持,自诩为天下公义。」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觉怜悯,鄙浅可笑。」 我抢了他的马车,将他踹了下去。 随后辗转跑路,藏身一处荒野废弃义庄,与狗儿相见。 夜深人静,义庄鬼火重重,阴森可怖。 为了躲避追捕,我们躺在棺材里,和死尸同睡。 狗儿比划着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让他离开京都,自个儿找个地方谋生。 三日后,魏冬河会被处斩,我会出现在法场之上,面对围观众人,揭露裹刀军的真面目。 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圣上杀我也好,凌迟也罢。 后果我已经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穷水尽,我尽力了。 我孙云春,对得起我爹,也对得起我阿姐,对得起青石镇的每一个亡魂。 第29章 魏冬河死了。 我没有等来三日后的处斩,那日我同张云淮前脚离开,后脚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 他撑不住了,真的回了家,没有等我。 狗儿的眼泪不断落下,比划着问我为什么不哭。 我摸了摸他的头,只道:「你好好活。」 我离开了义庄,在岸桩河头,等了安怀瑾数日。 他就要离京了,贬职到京都之外赴任。 我也上了那艘船,躲藏在船舱。 天渐黑的时候,他回了房。 我踹开了他的门,又关上,一步步逼近。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姐姐孙秋月吗? 他慌了,连连后退,躲避着我:「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莫要再错了。」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年裹刀军入城,在石头巷杀人时,他为了保命,惊惧地告诉那帮人,这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没有余粮。 桥东桂子巷商户多,还有一家米铺。 同为青石镇存活下来的人,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不计较的。 可他利欲熏心,逮着机会往上爬,竟投靠了忠勇侯,自告奋勇地来抓我们这些故人。 也罢,他本就是自私凉薄之人,从未将我们当做故人。 那我便不必客气了。 读书人到底弱了一些,我将他踹翻在地,狠狠踩着,举刀一下下贯穿他的身体。 血渗透在甲板,也渗透在我手上、脸上。 「你自幼在青石镇长大,夫子有没有告诉你,君子死节,不为苟生?」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 「你读的书应教你做贤者,而不是小人,君子怀瑾握瑜,你怎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瞪大了眼睛,惊惧着倒在血泊之中,像一条残喘的鱼。 我给了他最后一刀。 「我姐姐喜欢你呢,我送你去见她。」 第30章 天亮了。 杀了安怀瑾之后,我便跳了江。 游到岸边,已经费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自知晓魏冬河死后,我再未吃过东西。 此刻饥肠辘辘,饿得厉害。 我像个落魄的逃荒者,甚至不必乔装打扮,蹭了满脸的泥,衣服糊在身上,头发乱糟糟,肮脏不堪。 我要回京都。 忠勇侯蒋文禄,他得死。 我太饿了,要吃东西,京郊入城时,在一卖包子的摊位上抓了个刚出锅的。 摊贩气急败坏,追着我要打。 我跑得快,气喘吁吁,躲到了犄角旮旯处,咬上一口,被烫得眼泪流了出来。 京郊莫名多了很多人,城门很多守卫。 不多时,有大军入城,队伍浩荡。 围观人群说,是开州来的。 四省通衢的开州,土匪泛滥,凶残无比,一向杀人不眨眼。 他们占据天时地利,狡猾无比,连朝廷的官驿都敢截杀。 但近两年,那帮土匪头子消停了。 天子换了人,土匪头子也换了人。 那人叫晁嘉南,人称晁三爷。 他站稳脚跟之后,统领了整个黑岭的土匪,然后做了件头等大事——归顺朝廷。 皇帝得知此事,欣慰得站了起来,连连称好,人还未到京中,圣旨半路就封了个晁都尉。 四年后,我与晁嘉南的初次相见,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旗帜招展,面容坚毅,身后是大批人马。 而我蜷在城墙根,滚热的那口包子含在嘴里,忘了咽。 他比从前粗糙了。 记忆中总是懒洋洋的那张脸,眉眼无疑是硬朗的,浓黑的剑眉下,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眸子寒星一般……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大变化,却又显得那般沧桑。 也是,他本就年长我八岁,一路厮杀过来,历尽沧桑,到了这个年龄可不是成了老男人? 很奇怪,他来之前,我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地狱,无所顾忌,喉管即将被勒断一般。 可这一刻,我哽咽着站起来,拼尽了全力想要走向他。 晁嘉南,你怎么才来? 你来晚了,魏冬河死了。 若是你在,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你在青石镇时,连县老爷都要给你面子的。 我知道,你总是很厉害的。 我不会错,我爹也不会错,孙大贵一向说你,有情有义。 …… 他没有看到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喊声。 在我即将穿过人群之时,冷不丁地被人打晕了。 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身在御史府。 二公子张云淮静静地看着我,笑了笑:「小春,再不老实,我可真生气了。」 他又将我关了起来,说要择良辰吉日,纳我为妾。 第31章 晁嘉南近来一定很忙。 忙着封官、开府,各方拜帖,络绎不绝。 京都官场是这样的。 他如今是朝廷新贵晁都尉,天子爱重的臣子。 我想见他,总是有机会的。 一个月后,他赴了张御史府上的宴。 姨母说:「真是奇怪,给他下请帖的不计其数,他偏就先来了御史府。」 第9章 我说想出去走走,姨母不许,只让我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然后又将我锁在了房内。 魏冬河死后,她似乎更紧张了,很听张云淮的话,对我看管得很严。 她说,再过一月,我便要成为二公子的妾了。 她还抹泪道:「若非没有法子,我是万不想让你给人做妾的。咱们良籍出身,凭甚给人做妾?即便是二公子,我也觉得心中委屈。」 「好在二公子待你真心,虽是纳妾,一应的礼节也都是做足了的,你的喜服是锦绣坊定做的,京都最好的绸缎庄呢。」 我想让她放我出去,不惜告诉她:「我要见晁嘉南,就是皇上亲封的那位晁都尉,姨母可知他是谁?他是我姐夫。」 「又胡言乱语,你就不能老实一点?」 「真的,你信我,他比张云淮更能庇护我。」 「……你老实待着吧,晚会儿我来给你送饭。」 御史府宴宾,晁嘉南正在其中。 我是在杜姨娘的侄女杜絮柳的帮助下偷跑出去的。 她趁我姨母不备,偷了她的钥匙。 倒也算不上好心帮我,她如今在御史府也是举步艰难。 大公子张彦礼看上了她,几次言语撩拨。 杜姨娘虽得二老爷喜欢,到底是个妾,得罪不起大房的公子爷,只能敢怒不敢言。 杜絮柳是个心思敏感且自恃清高的姑娘,她很怕有朝一日真的落在张彦礼手中。 知晓二公子要纳我为妾,她又气又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是怎么输给我的。 论才情样貌,她明显更胜一筹。 妾意似铁,她坚信只要我离开御史府,不再回来,她便还有机会入了二公子的眼。 这个拎不清的杜姑娘,始终对张云淮抱有希望。 人各有志,我没有时间去唤醒她。 我换上了府内丫鬟的衣服,混在其中,低头端着盘盏去了宴宾席上。 人很多,轻歌曼舞,杯觥交错。 张御史和几位公子都在,晁嘉南也在,正坐于对面主座。 舞姬在宴上跳舞,我伺机想要过去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正是那该死的张云淮。 他眉眼有些不耐,眸光清冷地盯着我,警告之意写在脸上。 哦对了,他之前威胁我来着,为了保我他承担了太多风险,若我再不老实,他便将我姨母给杀了。 我站在了他身后,老实本分地低下头。 此时正值一曲作罢,舞姬退下。 隔着不远,晁嘉南的目光望了过来,落在我身上。 只那一眼,我抬起了头,四目相对,又一次朝他走去。 张云淮未来得及阻拦我,我已经走了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他面前行了个礼,垂眸道: 「姐夫。」 周遭安静了那么一瞬,我不知身后的张云淮是何表情,只看到晁嘉南勾了下嘴角,「嗯」了一声,眸光锋锐,扫过全场。 我乖乖地站到了他身旁。 大公子张彦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小春,你方才叫晁大人什么?姐夫?」 我没有回答,对面的张云淮蹙了下眉,只静观其变地看着我。 张御史倒是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小春姑娘是投奔家中的亲眷,万没想到与晁都尉还有这般的姻亲,这可是缘分使然,晁都尉原是自家人。」 「不对啊,晁大人何时成的亲?竟未曾听说过。」 大公子面上生疑,晁嘉南看着他笑,嘴角勾起,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酒杯:「开州成的亲,倒忘了知会大公子一声,见谅。」 此言一出,张彦礼面上讪讪,尴尬至极。 张御史暗暗瞪了他一眼,面上含笑,正要同晁嘉南说些什么打圆场,方见他眸光望了过来,锋锐一闪而过,把玩的那只酒杯竟被捏碎了。 「孙云春确是我姨妹,岳丈大人死后还是我亲自把她护送到了贵府。幸得府上庇护,晁某感激不尽。不过张大人,听闻府上二公子,要纳我姨妹为妾?」 晁嘉南身子微微后仰,姿态肆意,手指有下没下地敲着桌子,偏又表现出一副温良模样,笑得温吞和煦。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十二岁那年,我将他告上衙门之时,他大剌剌坐在师爷椅上的样子。 那时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举手投足间皆是漫不经意的懒散。 恍惚重叠的影子,令我怔了下。 二公子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面上波澜不惊,一片平静,朝晁嘉南揖礼道:「想来是传闻有误,让晁大人误会了,在下并非纳妾,而是娶亲。」 「娶亲?」 「正妻是也。」 「何时大婚?」 「下月初八。」 「仓促了,这日子不好。」 「大人认为何时方为吉日?」 「来年暮岁,腊月初八,三媒六聘,大轿八抬。」 晁嘉南盯着张云淮,声音沉沉,黑眸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 气氛暗涌,所有人都察觉出了异常,唯张云淮扬了扬唇角,仍旧一副风轻云淡的君子做派。 「来年暮岁,腊月初八,还望晁大人静待聘礼入府。」 宴会结束,晁嘉南离开之际,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你且等一等,我去跟我姨母告个别。」 他唤了我一声:「小春。」 我回头看他,他眉眼沉静,又不由自主的笑了:「你留下。」 第32章 我留在了御史府。 晁嘉南分明可以带我一同离开,可是他没有。 那日我恼羞成怒,对他道:「你莫不是以为我真的要嫁给张云淮?晁三,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 「已经结束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你什么意思?」 我的心凉了一截,果不其然,听他道:「到此为止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总该放下过去为自己活一场。」 我明白了。 晁嘉南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晁三了。 担心的事总归是发生了。 四年前青石镇被屠,我明知错不在他,面对尸横遍野,仍旧坚持问了他一句—— 你为什么没有守住青石镇? 我爹说他是重情义的人,可他早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我好怕他就这么算了,不肯为镇上的父老乡亲报仇。 我必须提醒他,他收了我们的贡钱,却没有守住我们的镇子,他是有责任的。 看吧,我孙云春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我怒不可遏地冲他吼:「什么叫尽力了?当初是你说报仇的事交给你,让我老老实实在京中等你消息,仇人尚在高枕无忧,你竟说到此为止?」 「小春,我死过不止一次。」 他声音很平静,平静得瞬间抚平了我的怒气,直击心底,溃不成军。 「你不知开州的状况,也不知黑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你只听说过赖老爷,却不知赖文赓,我依照承诺杀了他,还不够吗?」 「报仇哪有那么容易?我在尸山血海中九死一生,看到的黑岭悍匪如林,是人间炼狱,从前是我自负了,凭我当初那点能力,也就侥幸才护住了青石镇。」 「我知道你在京中的状况,小春,咱们都尽力了,活着很难,所以放下吧。」 放不下的是青石镇的晁三,放下的是京都的晁都尉。 也对,朝廷新贵,得天子待见,他会有更坦荡的仕途,直上青云,荣华富贵。 也对,报仇哪有那么容易?他已经站在了高处,土里的黑变得模糊,不再重要。 只是,我曾以为他同我一样来着。 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是相似的,该一同扎根直上。 是我错了,凡事总有意外,他已经挣破了牵扯的根须,成为飞檐上的瓦砾。 这一年终归是要过去了。 我大病了一场。 后来听闻其实晁嘉南入京之时,带了个女子随行。 那女子名叫琼娘,是他的女人。 我想她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曹琼花。 真巧,我认识她弟弟来着,她弟弟叫曹大胖。 如今,他们都放下了。 我也该放下了罢。 第33章 这一年的年关,我病得很重。 二公子请了无数郎中入府,只我不肯吃药,一向宠辱不惊的他,还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眼梢薄红,手拿汤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孙云春,再不吃药,信不信我杀了你姨母?」 我笑了:「我都要死了,黄泉路上,正好同她做个伴。」 二公子眉头郁结,很快败下阵来,抬眸间声音哀求:「小春,我求你了,乖乖吃药,等你病好了,春暖花开,我带你去鸡鸣寺赏花。」 我别过了脸去,目光怔怔,低低的哼起了童谣——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第10章 「小春,别念了,求你别念了。」 我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眼泪缓缓滑落至枕头上。 二公子握住了我的手,很奇怪,屋内明明烧了银碳,那样暖和,他的手竟比我还凉。 他几乎每日都来看我,跟我说话。 他说我十三岁入府那年,在郑姨娘的带领下去见他母亲朱氏,他正在屋内,第一眼见我,他便记住了我的名字。 因为我压根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姑娘。 虽读过书,上过私塾,那双眼睛太过黑沉,像是千帆过尽的深海,一望无际。 我的目光那样静,自始至终没有望向过他一眼。 后来,我在张宓身边,他偶尔得见,从未见我展露过情绪。 被朱氏打,被人欺,都可以默默忍受。 就好像,我从来不在乎这些。 对,是不在乎。 御史府的一切我从未在意,包括二公子张云淮。 他也曾借机同我说过话,随手让我带东西给四小姐。 不出意外,我恭敬有礼,接过之后低头离开,未曾看他。 如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握着我的手,只为了道一句:「小春,你睁眼看一看我,今后你会是我唯一的正妻,我可以永不纳妾,只求你把目光望向我。」 他还是不明白啊。 他始终不懂,那些不是我活着的意思,我如同一只伤残的蛹,埋在地下,注定这辈子无法破茧了。 张宓偶尔也会来看我。 她念叨着如今仍是不知所踪的蒋世子,也说起京中近来的大事,那位曾经带兵搜查御史府的安大人,始终没有到地方赴任,他在离京之后的船上被歹人杀了。 她捂着胸口感叹世风日下,竟有人连朝廷的官员也敢暗害了。 好在那歹徒被抓了。 我闻言撩了下眼皮:「被抓了?」 「对,二哥说是窃贼谋财害命,案件已破。」 她感慨完之后,又说起了京中那位晁都尉,不住的问我:「他既是你姐夫,你姐姐也早已去了,可曾想过他会另娶?」 张宓的眼睛很亮,我隐约察觉出了什么:「什么意思?」 「小春你知道吗?他可太厉害了,上个月皇家冬狩,他握着一把弓,嗖嗖嗖!轻而易举赢得头筹,在场的那些将军武士,没一个比得过他。」 张宓比划着,好似也握了一把弓,神采奕奕:「他如今深得圣眷,想与他攀亲的多得是。你既是他姨妹,可否让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可亲上加亲。」 「你,不惦记蒋世子了?」 「他如今是生是死尚且不知,我惦记他有何用?还不如早些为自己打算。你有所不知,我母亲已经开始着手我的婚事了,相看的那些世家子,大都如我大哥一般,真是糟心。」 「晁都尉他,也有女人。」 「我知道,开州带来的,也就是个近身侍女,连个名分也没给,这不算什么。我若嫁他为妻,将那女子抬为妾也未尝不可。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是这样?总归我才是正妻。」 第34章 晁嘉南来御史府看过我一次。 我出去见他,他眉头皱起,道我病怏怏的气色实在太差,回头将御赐的补品送了好多过来。 其实这些御史府并不缺。 我知道圣上看重他,不仅赏了他东西,还赏了他御赐的美人。 他如今左拥右抱,好不风光。 如他这般走到今日,也算了无遗憾了。 我不该怪他,也没有怪他。 如他所说,他也曾为了青石镇,从地狱中走过。 他拍了拍我的肩,在无人处摸着我的脑袋,给了我一个拥抱,轻声说:「小春,好好活着。」 那一刻我突然就绷不住了,脸埋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抑,不住得用手捶打他。 晁三,晁三……你怎么就变了? 明明我只有你了。 他的手扣着我的脑袋,紧紧按在怀中,一下下地安抚着我。 我颤抖着身体,伏在他怀中,死死地咬着唇,不愿发出一点哭声。 「乖乖吃药,你爹和姐姐,在看着你。」 我好想我爹,也好想姐姐。 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镇,家中开米铺,吃穿不愁,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如果那些都不曾发生,值我生辰,还能吃上我爹做的手擀面。 还能与我阿姐一同放孔明灯。 那年我还剩了半只鸡腿来着。 我好想回到十三岁那年,将剩下的半只鸡腿老老实实吃完,听爹的话,放学后乖乖归家。 可我没有家了。 爹曾经费尽心思为我和阿姐铺的那条路没了。 晁嘉南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真正的姐夫。 如今,连魏冬河也回去了。 我想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第35章 京中局势多变。 晁嘉南不知如何触怒了陛下,被杖责之后,回府养伤去了。 我没有精力去打听了。 我命不久矣。 只我姨母又在哭哭啼啼,在我床榻边念经。 她不知听了哪位寺庙高僧的话,天天在我耳边念经,祈福驱魔。 我对不住她。 可人世间总是这样的,生离死别,半点不由人。 我也想陪着她,为她养老送终。 可我背负血海深仇,闭上眼睛,便是尸横遍地的镇子,入目赤红。 我隐约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时间可能过了很久。 大家似乎都知道我快不行了。 连杜姑娘也来看了我。 我对她道:「你看,死是那么容易的事,相较之下,你那点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为何非要二公子不可呢?找个好人家正经过日子,柴火饭兴许比不上山珍海味,但却是这世间最踏实的一碗饭。」 夜深无人时,二公子来了,他在我额头亲吻了下,抚着我的脸,指尖很凉。 他似乎哭了,他说:「小春,你好起来,我放你走,你去找你姐夫吧。」 他在说什么胡话?我找他干嘛? 「我知道你们都是青石镇走出来的,他没有变,他只是想让你放下过去,好好活着。」 他没有变吗? 「他跟你一样,自始至终,入京都是为了复仇。只不过他选了不同的路,不愿你再卷入其中,因为他知道,那兴许是脑袋搬家的事,你已经够苦了。」 哈?不同的路? 是归顺朝廷,接近圣上,仰仗皇权扳倒忠勇候,治裹刀军的罪? 晁三啊晁三,你可真是够蠢的。 他是真的蠢,在皇室祭天大典上,三军列阵,文武百官俱全,他上表告发忠勇候,揭露了裹刀军的真相。 其实,也不算蠢。 曾经我也想在刑场上做同样的事来着。 他比我更有本事,但是有何用呢?一样失败了。 圣上痛斥他诬告忠良,忠勇候是开国功臣,世子如今下落不明,侯爷心力交瘁,他竟还敢诬陷于他。 至于那奏章,看也没看,直接扔进了祭祀的火坛里。 触怒圣上,杖责之后,他便不是晁都尉了。 但他伤好后,又来了御史府。 他说:「小春,你怎么这么倔呢?傻姑娘。」 我费力地睁眼看他。 他好像又粗糙了,下巴一层青茬,很沧桑。 但依旧是很好看的男人。 他长相端正,原就是我们青石镇顶俊朗的男人。 我朝他伸了伸手,他会意地握住。 真好,他的手很暖,可以完全的包裹住我的手。 「晁嘉南,你好好活着。」 他笑了:「你原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 我没有力气了,不能同他说笑。 我很累很累。 「算了,我知道你尽力了,到此为止好不好?」 「不好,早知你会郁结成疾,我一开始便该告诉你,不好。」 「可是他不认啊。」 「那就逼他认。」 「你会死的。」 「不怕,黄泉路上,我还可以护着你。」 晁嘉南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将我拽了起来,背对着我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在他背上。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街上走走。」 他扯下了床上帷帐,将我在他背上缠了几圈,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 我感觉自己像条八爪鱼,死死地同他绑在一起,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果真嘲笑我道:「你现在轻得像条八爪鱼,御史府的伙食不好,咱们不待了。」 第36章 他背着我离开了御史府。 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皆被二公子拦着没有上前。 我知道,因为他手中握着一杆长枪。 开州来的土匪头子,眼神冷得可以杀人,架势还是挺可怕的。 第11章 街上很多人顿足看我们,议论纷纷。 他的背如从前一般,宽厚又温暖。 我又想起了弯月悬于半空的那个荒野。 郊野小道树影绰绰,他背着我走过寂静无人的路,又走过田间废桥。 白日里没有风,我的眼泪还是滚烫地落下,染湿了他的肩头。 我又如从前那般,好似只有他了。 「晁嘉南,街上走走,你为何带着长枪?」 「想着便带上了。」 「……晁嘉南,我不想你死。」 「那你也别死,好好活着。」 「……别去,好不好?」 「不好。」 「求你了。」 「姐夫。」 「爹。」 「不许叫我爹。」 「你从前说我是你闺女来着。」 「老子没有那么大的闺女。」 「三爷。」 「嗯?」 「你老了。」 「胡说,我也才二十五,哪里老了?」 「二十五,早就是当爹的年龄了。」 「我还没有娶媳妇。」 「奇怪,我怎么总是想起你当年的模样?我爹还夸你稳重,你只是面上看着稳重,内心狂妄得厉害。」 「这你都知道?」 「我好困,你别走了。」 「别睡,我带你去看大夫。」 我自幼便听闻过晁三这个名字。 他吃百家饭长大,混迹市井之中,很能打,且越来越不像话,干过不少坏事。 人人都说他是青石镇的祸害。 后来有土匪下山,抢杀掠夺,是他带着一干地痞流氓,与衙役官差一同击退了他们。 可是过后,他仍如从前一样,整天领人去桂子巷勒索要钱。 后来逐渐成了强收贡钱。 真离谱,县衙警告过几次,后来也不管了。 他们对晁嘉南的要求很低,只要不闹出人命,随他晁三爷去。 我爹和县老爷、青石镇的乡绅富户,其实都是聪明人。 晁嘉南是镇上的恶霸,也是英雄。 如今日,他持着一杆长枪,带我站在了忠勇候府。 他说:「小春,你的药来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厉害。 开州那种地方,我知道的。 黑岭的土匪窝,他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能杀进候府,用长枪要他们的命。 候府的府兵可真多,怎么也杀不完似的。 我听到风簌簌地吹,他的气息之中夹杂着血腥味。 血腥味越来越重,有人源源不断地倒下。 横尸遍地,到处都是血。 入目赤红一片。 他奔走在候府,杀红了眼睛,踹开了一间间的门。 他在找我的药。 我从不知,忠勇候蒋文禄,是这样一个平凡的老头。 他坐在府中,没有慌。 据说当年裹刀军起义的时候,他仅是个军师。 后来主帅死了,他挑起大梁,成了主心骨。 到了平王身边,便将兵权交了出去,又做回了军师。 怪不得圣上不肯治他的罪。 他立过功,封侯之后,做的是文臣,并无大权。 可是这样的人,屠了青石镇,没有给我们一条活路。 他说,当年不想杀人来着,他们不屑与土匪为伍,只为求粮。 军中粮草短缺,裹刀军起义时规模浩大,且多为莽汉,秩序很快开始混乱。 他们管青石镇的百姓借粮和钱财,并承诺日后会还。 粮食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一支来历不明的叛军,与土匪勾结,个个虎视眈眈,还说日后会还。 怪我青石镇的百姓舍命不舍财,怪他们不信土匪,怕极了土匪的手段,为了镇子和孩子,站出来的男人敢以命相博。 他们敢拼命,叛军就敢杀人。 起了这个头,大家都豁了出去,鱼死网破,不得不杀。 蒋文禄说,局面失控,已非他能控制。 晁嘉南笑了,用长枪抵着他:「说了那么多,总该有人要付出代价。你一句不得已而为之,死的却是我们镇上的百姓,这不公平。」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忠勇候临死,还在追问我们,他儿子是否还活着。 我总算还算争气,卯足了力气问他:「我青石镇的百姓可还活着?」 他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第37章 晁嘉南被捉拿下狱了,判了秋后处斩。 他的药很有用,我没有死,日复一日地好了。 我还不能死。 我需要见他。 刑部大牢,被关了近一个月的他,胡茬更长了,蓬头垢面,却依旧精神抖擞。 他心情不错,说看到我不再是那张白得瘆人的脸,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但我还是太瘦了,要多吃点才好,男人其实都喜欢力气大些的小姑娘。 我不信:「男人都喜欢娇滴滴的姑娘吧?」 他笑道:「你不懂,至少我不是。」 我道:「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情说这个?」 「正是要死了,才有心情说这个。」 「晁嘉南,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我知道。」 「曹琼花力气大么?」 「……这个你要问马祁山,我怎么知道。」 「啊?」 「啊个屁。」 「马祁山在哪儿?怎么没跟你一起进京?」 「他在开州,走不开。」 「曹琼花不是你的女人?」 「当然不是,在土匪窝里救她出来,她便跟了马祁山。」 「哦。」 「哦个屁。」 「哦。」 「……」 「……其实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你现在讲话怎么这般粗俗,太难听了。」 「这叫难听?没办法,老子在土匪窝待了四年,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学会了。」 他枕着胳膊,躺在床板上,嘴里衔了根稻草,满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 我顿时无话可说,只叹息一声。 他又瞥我一眼:「叹什么气?」 「你刚来京中的时候,伪装得还挺好。」 「是吧,可别扭死我了。」 「晁嘉南,你这四年,可曾娶妻?」 「上哪儿娶去,自顾不暇了都。」 「那你,可曾有过女人?」 我声音又轻又低,他却顿时来了精神,竟起身坐了起来,一只脚踩在床板上,看着我笑:「孙云春,你以前脸皮挺厚,十二岁就敢问我寡妇是怎么敲我门的,如今怎地知道脸红了?」 「我才没有脸红。」 「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凑近了他。 他在我耳边低笑一声:「我没有过女人,当年寡妇敲门也没有开,如今想来,有些后悔。」 「……」 「不怕你笑话,我就要被处斩了,至今还没有过女人,觉得很亏,很不甘心。」 「……」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 我咬了咬唇,低头握住了他的手:「晁嘉南,我愿意嫁给你。」 「……老子没说要娶你。」 我抬起头,有些恼怒:「那你在说什么?」 牢狱四下无人,他却仍环顾了下左右,又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摸一下。」 四下无人,我的脸却瞬间红了,气得推了他一把:「晁三!」 他一脸无辜:「不愿意就算了,别生气,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 「……」 「……就一下。」 「好!」 他神采奕奕,又来了精神,一把将我拉坐在他腿上, 他看着我笑,眼神深邃又火热,灼得人脸红心跳。 我突然心慌得厉害,不敢看他。 他又说:「算了,我身上脏兮兮的,会把你也弄脏。」 说罢便要推开我。 我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赶忙道:「我不嫌脏!」 「……哪有你这么不知羞的姑娘家,快下去。」 「别废话,你到底摸不摸?你不摸我摸了,我也没有过男人。」 「……」 「你干嘛呀,不是隔着衣服吗?」 「说了就一下,你怎么……晁嘉南,你乱来,住手,臭流氓,不带这样的。」 第38章 我要进宫面圣了。 二公子说,此举凶险,你要考虑清楚,指不定脑袋立刻搬家。 他还说,距离腊月初八还有五个月,小春你真不考虑嫁给我? 不考虑了,是生是死,我总归是要同晁嘉南在一起的。 我感谢二公子,是他跪在勤政殿外,为我求得了这个机会。 我见过了当今圣上。 第12章 他是个中年男子,一身明晃晃的龙袍,不怒而威,面容肃穆。 我给他磕头,细细地讲述了自我入京后,犯下的每一个案子。 他冷笑一声:「你倒是实诚,胆子很大,可知死罪难逃。」 「民女没想过活,费尽心机面圣,也只为问陛下一句话,请您也坦诚相告。您当真不知忠勇候当年的军需,是怎么得来的吗?」 「放肆!朕贵为天子,何需向一庶民坦诚相告,朕愿意见你,只是想看一眼能令朕的臣子昏了头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这是陛下对民女的成见,也是对天下女流的成见。陛下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后悔见您了,您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自朕登基,整顿朝纲,为政开明,四海之内再无叛乱,百姓得以安居,你竟说朕不是好皇帝?」 「忠勇候对您来说是个好臣子吗?他一心为您,当然是个好臣子。裹刀军对您来说是把好剑吗?他们为您所用,当然是一把好剑。可是恕我直言,我们永远不能认同他们是好臣子,因为那把剑曾经指向我们,谋财害命。」 「被他们杀过的人,永远无法承认他们是好人。便如同陛下您,您吃过我家的米,却不愿承认,那么在我心中,您永远当不成一个好皇帝。」 「放肆!来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皇帝一声令下,武侍上前,便要拉我下去。 我笑了起来,继续冲他喊:「天下为公!假的!都是假的!」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全都是假的!您永远当不成一个好皇帝,我不认!我青石镇的每一个百姓,都不认!」 张云淮说得对,此举凶险,我的脑袋要搬家了。 可他说得也不对,有宦官赶来通传,开口便对皇帝道:「陛下,开州反了!」 一瞬间,我和皇帝都愣了下。 第39章 我似乎被晁嘉南骗了。 那日他背着我杀进候府,京都卫军皆在城中,却在我们杀了忠勇候之后才姗姗来迟。 他带进城的那批人马,名义上归顺了朝廷,实则仍旧同他站在一处。 我便知道,我和他从不是孤军奋战。 还有曹琼花,马祁山…… 开州反了! 太守全家都被绑了。 四省通衢,占据天时地利。 那里从来不是太平之地,草寇众多,朝廷从未真正管治成功过。 正因如此,得知晁嘉南杀了赖文赓等人,愿意归顺朝廷时,皇上才会高兴得站起来,连说三个「好」字。 英雄多为草莽出,一呼百应。 我早该知道,晁嘉南从不是等闲之辈。 但他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一直在给朝廷机会,给皇帝机会,不到万不得,他不愿走上那条路。 我从不知,自己是这样了解他。 我们同为乱世之下的牺牲品,家破人亡。 与朝廷鱼死网破,不是他的目的。 开州匪患刚除,百姓才刚刚过上好日子,一旦开战,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 他不是皇帝,但他从疾苦中走来,更懂安定的意义。 所以开州反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让晁嘉南活着。 晁嘉南活着,开州仍旧归顺朝廷,是皇帝的开州。 晁嘉南死了,开州造反,天下大乱。 兴许他们并非朝廷的对手,最终会被剿灭,但那些不重要。 他们必须让皇帝知道,像孙云春和晁嘉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不试一下,怎知扎根的树,盖不过屋檐高瓦。 这便是晁嘉南说的,「那就逼他认」。 我没有死,被关押了起来。 皇帝召见了晁嘉南。 他曾经对晁嘉南是极其爱重的,那时他还是天子的晁都尉。 我想他应该是比我了解那位天子的。 我实在太低估他了,草莽出身,可他懂得多。 他懂人心,甚至懂皇帝的心。 他不仅要让皇帝认,还要让天下人认。 他做晁都尉时,原来人缘这般好。 绿林好汉总是有人敬佩的,君子敬英雄。 以张云淮为首的一些朝臣,跪在了勤政殿外。 那日皇室祭天大典上,晁嘉南上表皇帝的话,字字诛心,文武百官都是听到了的。 我们赢了。 皇帝下令,彻查当年青石镇一案,严惩不贷。 第40章 后来,我便带我姨母回了开州。 四年而已,开州城与想象中已大不相同。 青石镇也是。 对了,曹大胖和他的麻杆书童,竟然都还活着。 他说当年偷偷跟着我和魏冬河上山来着,看到我们往山下跑,知道土匪就在林中,一时害怕躲了起来。 他哭得很惨,相较从前瘦了许多,说了跟冬河同样的话:「小春,我很没用,我贪生怕死,废物一个,对不起大家。」 「不怪你的,我很庆幸你们没有下山,否则存活之人又少了两个。」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冬河,冬河……」 曹大胖哭得更厉害了:「我当初该和他一起进京找你的,他不让我去,说让我守着青石镇,把你家的米铺开好,等你们回来。」 是了,曹大胖在镇上开了一间米铺,用的仍是「孙记」的名字。 我怔了下,咧着嘴想笑,可那表情一定很难看。 我对他道:「没关系,冬河已经回家了,他看着我们呢。」 月是故乡明。 这里似乎又恢复了原样,再也不用担心有土匪下山。 整个开州都是,百姓安居,一派热闹。 我去黑岭时,见到了马祁山和曹琼花。 还见到了那位被绑的开州太守。 他不停地抱怨,蹲在山寨里,端着一碗米饭:「都说了别绑那么紧,演一演得了,我跟晁三爷什么关系,还能跑了不成……」 马祁山呵呵一声:「你这家伙,老奸巨猾,信不得。」 「怎么信不得,当年剿匪我没出力?」 「……事后来绑人,也叫出力?」 「我呸!你可别没良心,整个岭子都是死尸,那血渗透地下三尺,臭不可闻,可是我带人来清理的!」 「呸!甭管我出了多少力,晁三爷认我这个朋友,你们就不该这么对待我,把我八十岁的老母也给绑来了!马祁山,你最好别栽我手里!」 「行了,你那八十岁的老母是绑来的?是背上来的吧。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乐呵着呢。」 马祁山不耐烦地白他一眼,转身看到了我,惊奇地「呦」了一声—— 「呵,这不是我们三爷他闺女吗?长这么大了。」 「……我是你奶奶,你以后可能要叫我三奶了。」 「啥意思?你啥意思?说清楚。」 马祁山一如既往地招人烦,围着我问个不停。 闻讯而来的曹琼花,一把将他推了过去:「去去去,有意思没?」 曹琼花带我去了寨里一处屋子。 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曾经令人威风丧胆的土匪窝子,如今似乎已经成了普通的寨子。 至少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和善。 曹琼花告诉我,别小看他们,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也就晁三爷还在,他们不敢放肆。 有个约莫三岁的男童,朝她走来,唤了一声:「娘。」 我有些惊讶。 曹琼花面上笑笑,将孩子抱起来,轻叹一声:「你知道我当年是被土匪掳走的,三爷他们打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 「孩子不是马祁山的,但他愿意娶我,也愿意认孩子,我很感激他。」 我对马祁山此人,突然有了不同的印象。 曹琼花带我去后山转了转,我们边走边聊,她告诉我当年她是如何在土匪窝里活下去的,黑岭的土匪究竟有多凶残。 也告诉我晁嘉南是怎样一步步混入其中,险象环生,九死一生。 她指着一条上山的路,说当年晁嘉南便在那儿,险些被狼啃了。 至今他身上,还有被撕咬的伤口,惨不忍睹。 她说:「小春,我们当初都不同意归顺朝廷来着,也不愿这么快上京,他是为了你去的,他说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只要他活着,便不能舍你一人。晁嘉南重情义,也守信,是值得托付终生的。」 「我知道,谢谢你们,真的。」 「说什么胡话?谁不是青石镇走出来的?我们当然也想报仇。可是你知道,能活着太可贵了……你很厉害,换做是我,未必有你当年的魄力。」 …… 晁嘉南三个月后方才从京中归来。 那日正值细雨绵绵。 我撑伞接他,在寨子口等了又等。 雨雾笼着群山,淅淅沥沥,雾霭起伏,灰蒙一片。 第13章 他穿青衫,长身玉立,远远从山下走来,似鲜活青松,点缀了整个山野。 山间的风似乎柔和了许多,男人自下而上,抬头看我,俊眉朗目,嘴角勾起—— 「你可太坏了,故意让我淋雨,偏不去山下接我。」 我笑着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他。 他叹息一声,没有接,却上前与我同撑一把,握住了伞柄:「都湿透了你才来递伞,果然是故意为之。」 「那么多话,快些回去换件衣裳。」 屋内有热水。 他简单洗了脸,被我拿干布巾擦拭头发,随后一边解下湿漉衣衫,一边看着我笑,眸光深长—— 「我知道你为何故意让我淋雨了。」 「为何?」 「你想报复我。」 「我报复你什么?」 「……报复我在牢狱之中,欺负了你。」 「晁嘉南!」 我急了,将手中布巾扔向他:「不准再说!」 「我偏要说。」 他哈哈一声,更加愉悦地看着我笑,戏谑道:「头上桂花香,额角会毫光,目眉两头弯,嘴巴红连连,双手白如笋,肩颈连上连……」 「住口,你在念些什么。」 「十八摸,没听过吗?」 「下流。」 我恼红了脸,他拉过我,握住我的手腕,四目相对,又笑了:「这算什么下流,真下流起来你哭都来不及。」 「你怎么这样?」 「我本来就是地痞之流,还是土匪头子,不这样还能哪样?」 他那般理所当然,还作势挑了下眉,一副泼皮无赖样。 最后还低头「吧唧」一声,亲在我脸上,好不得意。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湿了的外衫已经被他脱掉了,我伸手去解他的里衣。 他愣了下:「你干吗?」 「十八摸。」 「……你学得挺快。」 「你教得好。」 「你怎么这样?」 「不这样还能哪样?」 「你别这样,我有点慌。」 「我知道你有点慌,但是你先别慌,等会儿你哭都来不及。」 「小,小春,先别急,等咱们成了亲……」 「谁说要嫁给你了,我就摸一下。」 「……」 「不隔着衣服吗?」 「你别拽我裤子,就这一条了……说了就一下,孙云春,你乱来,住手,臭流氓,不带这样的。」 …… 十八摸,呵呵。 我哪里晓得?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他身上被撕咬的疤。 我与晁嘉南后第三年,生了个很乖的儿子。 他叫晁小冬。 我们依旧住在山上的寨子里,只我姨母,留在了青石镇,在曹大胖的执意下,成为孙记米铺的女掌柜。 她高兴得抹泪哭了起来。 晁嘉南实现了当初对皇帝的承诺,开州无匪,也永远无兵。 我们是普通的百姓人家。 只他名声在外,途径各处,总会被人称一声「三爷」。 上巳节,我们去庙里上香。 路上他说:「当年我离京时,发生一件趣事,你要不要听。」 「当然。」 「说是那御史府的二公子,将自己关在房内,写了一宿的字。」 「写了什么?」 「天下为公。」 「哦。」 「还有一首什么诗,想要托我带给你来着。」 「啊?诗呢?」 「我能给他这个机会?我连夜就快马加鞭地走了。」 「……他十四岁进士及得,写了一手的好字,又得皇帝看重,将来一定会位极人臣的。」 「所以呢?」 「所以他的字,一定很值钱。」 「……失算了。」 「哎呀,看到你就来气。」 寺庙上香。 顺便抽了支签。 僧人解签,道是:「太上灵签第六十三签,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愣了下,回头望去。 晁嘉南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外眺望远处。 他们背对着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唤一声,他们都会回头。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也隔着漫长的时光,万物终会复苏,那时春日来临。 是故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