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伥》 第1章 [古装迷情] 《作伥》作者:人间废料【完结+番外】 文案: 我为刀俎,宰割命运。 十七岁,我美名在外春风得意,愿做红颜祸水,做樊笼娇雀。 二十七岁,我痛失所有一夜疯魔,只想以牙还牙,报血海深仇。 第1章 交锋 一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正身处一场盛大宫宴。 朝南的主位坐着位年轻的男人,龙袍上的每一根金线都辗转着冰冷的烛光,与他柔情似水的眼神交相辉映,使他清俊的容貌越发摄人心魄。 他便是当朝皇帝顾岑,年仅二十,姿容俊美,执政有方,群臣吏民无不交口称赞。今日他在宫中设下君臣之宴,意在慰劳众卿,驱散秽气。 殿内翠绕珠围,金迷纸醉,一派温柔景象,旖旎风光。肱骨大臣携家眷出席,众星捧月般环绕而坐,好腾出正中空地,留与艺伶轻歌曼舞。 很难想象,眼前喜气洋洋的正厅,三日前还飘满纸钱。后宫又有嫔妃横死其间。道士作法捉了一夜的鬼,翌日清晨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我是当朝丞相次女江淮南,作为朝臣家眷受邀入席,此行目的是为一展风姿,混个脸熟,来年开春更易被顾岑纳入后宫,他日好照拂相府。 凡是大宴,各家千金须得登台助兴,此事于我稀松平常。等候登台的时间是漫长的,我垂眸看琉璃盏内轻晃的酒液,上面正映着我的面庞。 梳云掠月,蛾眉螓首,几朵鹅黄的绒花簪在发间。花萼下缀着东珠,轻晃簌簌作响,珠身泛莹白柔光,正适合掩饰我眉眼间张牙舞爪的野心。 我自幼习舞,十五岁时在及笄宴上一舞名动京城,从此稳坐第一美人的宝座。不论何时,我都是最惹眼的存在,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沦为陪衬。 过往追随我的目光,悉数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此人正是我的姐姐,相府的嫡长女,江淮北。 二 坊间有句俗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用这句话来概述我与我姐姐所遇的境况,恰如其分。 我叫江淮南,她叫江淮北,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娘步步高升,她娘英年早逝;我一路顺遂,名动京城;她在十岁时因高烧不治成为痴儿,从此闭门不出。 道士来访,言我姐姐身弱,压不住此名,故命运多舛。我爹请来风水先生改名,风水先生说:此名不旺令爱,但能保大人官运亨通。爹遂作罢,我姐姐痴傻至今。 昨夜子时,我姐姐忽而神思清明,把房内的丫鬟叫来一个个问话。当时我爹与我娘收到下人通传此事,匆忙赶去小院看她,惊觉她眼神清明口齿伶俐,竟病愈了。 我娘说她大病初愈不宜出行,不该赴宴,她却莫名相当来劲,缠着我爹一口一个「好爹爹」地念着,哄得他老人家心花怒放,今夜当真将这块烫手山芋也带来了。 此刻,我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低头佯装把玩琉璃盏,倾斜杯体,酒液晃动着,倒映出我姐姐的神情。倘若要用几个词来形容她的笑,那应当是志得意满、胸有成竹。 她一袭素色衣衫,只簪了一支珠钗,垂眸啜饮老母鸡汤,面上泛起淡淡红晕。毋庸置疑,我姐姐继承了她亡母美艳的容貌,恢复了神智的她,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宴席终于临近尾声。宾客推杯换盏之间,看腻了舞娘的红粉衣衫,开始借着醉意,点着京中高门大户千金的名字,看她们下饺子一般挨个儿入场表演,吟诗作对取乐。 每到此时,我总是被公认为最后出场的那一个。因为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是最好的,最好的总是被留到最后的。合该到我了,我娘相当紧张,牢牢钳住我的手腕。 贩盐的京城大少陆然已经醉得不轻,他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在我的右侧,眯起眼睛投来揶揄的一瞥:「江大小姐大病初愈,上台一展风姿,讨个好彩头,何如?」 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这时的情形。我姐姐并不像我与我娘预想的那样再三推辞,她施施然起身,应对的姿态落落大方,垂眸扫过一张张错愕又盛满醉意的脸。 我此生遭遇的第二大变数,就这样出就在眼前。 「臣女却之不恭,献丑了。」 三 我姐姐唱了一支歌,她说这歌名为《青藏高原》,调高正适合开嗓,这一嗓子将满朝文武震得鸦雀无声,我爹羞愧难当,意欲上前请罪,却被顾岑拦了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材质上乘的雕花扶手,面上流露出浅淡的笑意,温和地同她说话:「你谱的这曲儿倒是有些意思,既通歌赋,不知诗词造诣几何?」 宫婢很有眼色地呈上笔墨纸砚,我姐姐并不作忸怩的自谦之态,而是命人将宣纸左右展开,朝毛笔尖哈了口气,便开始即兴作词,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 穿堂的风把她的大袖衫鼓得猎猎作响,我姐姐衣袂飘飘,美得不可方物,提笔落笔之间蕴有高阁千金少有的莽撞之气,已牢牢攥住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写罢,落笔,展纸,字丑,满堂皆惊,懂字的青着脸说别致,不懂字的干瞪着眼,我娘倒是笑了,只是她虚伪的笑还未完全展开,就被一句惊呼钉在了脸上。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洒脱狂放,妙,实在是妙!」 尚书难掩激动地站起来,继而不好意思地向顾岑告罪,顾岑报以宽和的一笑。终于,所有人细看后便恍然,字丑又如何,这词可谓上乘,正是瑕不掩瑜。 众人抚掌叫好,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直呼她大有可为。方才一直兴致缺缺的长公主顾纾亦低眉浅笑,她是位可亲的美人,这笑衬得她的泪痣格外灵动。 我姐姐犹如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洋洋得意地下了台,朝仍在发怔的我扬起下巴,毫不遮掩她的恶意:「江淮南,你机关算尽,还是要被我盖过风头。」 我历来恪守喜怒不形于色的行事准则,竟在此刻因过于惊诧而失了分寸,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打哈哈:「姐姐,你真厉害,词也写得特别好。」 她对我敷衍的示好嗤之以鼻,只是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与十岁时天真烂漫的她不同,她的眼神里透着强烈的敌意,简直像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哪儿比得上你厉害,区区庶女,一身行头比我这个嫡姐还招摇。你可给我记好了,凡是你从我这儿抢走的东西,我都会一件件讨回来,且等着吧。」 四 且等着吧。 真想不到,长姐一朝神思清明,与我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姐姐痴傻八年,我取而代之,成为最大的受益人,她将矛头指向我,再正常不过。 她断定她的痴病是有人在捣鬼,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便是向我这庶妹宣战的信号。 没有人嗅出我与她之间微妙的氛围,他们点我登台:「二小姐也合该露一手,请吧。」 若此舞不能超越那首好词,有不施粉黛的姐姐珠玉在前,我会变成一个刻意的笑话。 我自七岁习舞至今已有十年,岂会敌不过她一朝灵光乍就。但平心而论,她很厉害。 我脱颖而出的胜算骤降,坐惯第一之位的我难得紧张,斟酌是否要效仿她出个奇招。 迟疑太久,我娘的手伸至背后拧了我一把,我不得不摆出明媚的笑脸,打算就此起身。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先我一步站了起来,我的动作悬而未决,凝在半空。 卫长风,大将军次子,我的冤家竹马,世上唯一见识过我美人皮囊下卑劣根性的男人。 老将军战死沙场,他长兄守卫边疆,卫家满门忠烈,仅仅在京中留下了这么一棵独苗。 俊美的独苗举杯而立,他说天色已晚,不如群臣向圣上顾岑行礼敬酒,以答谢君恩。 凡是坐在此享受和美光景的人,都欠了卫家一分情,乐于给他几分薄面,纷纷照做。 陆然真是醉得没边了,他大着舌头打趣卫长风:「长风,咱饮完酒,还等着赏舞呢。」 我此生遭遇的最大变数,就这样出就在眼前。 卫长风不怒反笑,按住身侧佩剑,双手抱拳: 「臣也却之不恭,献丑了。」 五 他提剑登台,摆好了架势,我即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圣前舞剑,简直荒唐。但此事放在不羁的卫长风身上,又好像有几分合理。 卫家满门忠烈,可在圣前佩剑,这是自先皇起,便赋予卫家的信任与殊荣。 他拔剑出鞘,剑身笔直,通体萦绕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烛光,模糊又刺眼。 氤氲的光线中,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在剑身一抹,提腕挽了一串极美的剑花。 仰头上云剑,立剑贴身挂,沉腕手有力,剑身斜平,那剑竟朝陆然直直逼近。 陆然侧身躲过,卫长风意不在醉翁而在酒,勾了壶把甩到他身前,十分潇洒地举起它。 第2章 「臣剑技不精,自罚一杯。」他朝顾岑行大礼,仰头一饮而尽,狭长的凤眸流光潋滟。 少年天子顾岑抚掌大悦:「好!卫家多是好儿郎,保家卫国当仁不让,朕敬你一杯!」 满朝文武的酒醒了大半,也不惦记着美人跳舞了,纷纷起身,再度恭敬地行礼致谢。 卫长风收了剑,落座时路过我席后,趁着我娘离席,伸出修长的指尖点点我的后背。 我在一片嘈杂声中回过头,扫视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放下心来应付这只臭屁狐狸。 他的眸子灿若星辰:「江小姐骑虎难下,在下舍己为人,不知谢礼在哪?」 我亦不遮掩心中不快:「明知我心烦还来巴巴讨赏,好没规矩的臭狐狸。」 他眯眼挑眉:「妆太浓,配饰太多,颜色太艳,衣襟太低。」 我反唇相讥:「嘴太毒,性格太坏,动作太多,眼神太差。」 他又笑眯眯地来磨我的耐性:「江小姐行行好,抓吊钱来。」 我顺手掂起颗黄澄澄的橘子掷进他怀里:「拿去,小叫花。」 卫长风鸣金收兵的时机恰到好处,因为我娘后脚就回来了。 她嘲弄道:「大房的那个死丫头,在那胡言乱语,说什么要同人交朋友。」 盘中的话梅被她掂起,我姐姐任何不合规矩的行径,都是她下酒的好料。 我感到不适,好像自己就是这颗梅子,被她含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品尝着。 六 尾声,卫长风舞剑结束,顾岑见时候不早,便散了宴席,我最终没能跳那支舞。 我的舞姿本是我娘对后位志在必得的投名状,错失良机,我娘的心血毁于一旦。 回府之后,我那从不过问后宅之事的爹,脸都快笑裂了,守着我姐姐嘘寒问暖。 「淮北,你告诉爹,你是在哪儿看到这些诗词的?」 「爹,这词不过是女儿闺中用于自娱自乐的拙作。」 「后生可畏,我江家竟出了个天才!来得正好,来看看爹的新作。」 我与我娘被他们二人撇下,立于书房外。我娘倒也不恼,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瞧你,脸这样红。一定是酒喝多了,来娘房中喝喝茶,醒醒酒。」 我的脑中响起嗡的一声蜂鸣,当即抬脚跨进书房,想在我爹与姐姐之中插一脚: 「爹爹的诗词向来凝练,女儿很想领教一二,不如也来凑个热闹。」 我姐姐冷笑,不等我爹作答便上前一步,挡在了我与我爹之间,阻隔我的视线: 「妹妹贪杯喝多了酒,想必脑袋正蒙着,凑什么热闹,歇息去吧。」 这话阴阳怪气,我爹置若罔闻,还在翻看她的新诗,我娘趁机将我拉出了书房: 「你姐姐多懂事,你可要好好学学。去房里歇着,娘端醒酒汤去。」 她语带亲昵,伸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我浑身的汗毛,在她碰我之时根根倒竖。 比起踏入后宫这个隔三岔五死人的虎穴,我更害怕进我娘的卧房。 我娘就是个疯子,望女成凤的疯子。 七 我坐立难安地在我娘房中等了一会儿,房门开了,我娘屏退下人,端着汤来了。 她把碗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忽而发起狠来,将那碗热腾腾的汤摔在地上。 天青色的碎瓷片,散落在红黄相间的织花绒毯上,就像她那砰然坠地的皇后梦。 「跪下。」 「是。」 「我许你说话了吗?」 「……」 我咬紧了后槽牙,一声不吭地跪回湿漉漉的绒毯。 「方才别人叫你登台,为何迟迟不去?是听闻后宫前日又死了个嫔,不想入宫了?」 后宫怪事频发,诸多嫔妃与道士横死其间。后宫闹伥鬼,已是坊间心照不宣的常事。 伥鬼,是被虎妖吞噬,供它驱使的鬼魂。它会幻化为人形,诱骗过路之人葬身虎口。 有鬼很吓人,但对官宦世家来说,自家千金未获选入宫,要比撞见鬼要吓人得多了。 她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红艳艳的颜色,正恨恨地戳着我的后脑:「你真是个废物!」 「怎么他们三个跟打好了商量似的,都拦着你出风头?你同外人串通一气,演戏诓我呢!」 「我想起来了,从前你同他们三个要好得很。」我娘阴恻恻地弯起嘴角,扯着我的头发,「在我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耍花招又如何,你那点儿三脚猫的手段都是我教的,你逃不掉的。」 「不吭声了?心虚了?舌头长在你嘴里当摆设?说话!」 她拔高音调,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刀面紧贴我的面皮。 「娘方才没让女儿说话,故女儿不敢应声。」 这句话极大程度地取悦了我娘,我低头再道: 「我小时候不懂事违抗娘,如今我是真想入宫当皇后,怎会勾结其他人来坏我的好事?卫长风与陆然是外男,我这几月深居简出,不曾与他们碰面。他俩行事向来乖张,应是喝醉了。至于江淮北,娘都没料到她还藏了拙,我岂会知晓?当时她鬼哭狼嚎地吓人,我是被唬住了。」 「唬住了?瞧你那破胆,没点儿出息样!是真给被她唬住了,还是装傻充愣,不愿意入宫?」 必须藉由此事卸她疑虑,否则今夜不得安生。我将额头伏绒毯上,摆出卑微虔诚的姿态。 「我怎会轻易将入宫名额让渡给她。适才被她唬住了,就在想来,我真该弄死她。」 我不想杀人,又要凭借以身涉险的狠厉以表决心。我只能这般说,暗暗赌她不会答应。 「江淮北将将病愈,就能压我一头。不如我今晚就动手,好为娘排忧解难。」 娘行事谨慎,如今爹很宝贝江淮北,若我动手,爹顺藤摸瓜,她难辞其咎。 窗外是黑不见底的深夜,漫长的沉默蜿蜒而过,我只听得一两声蛐蛐悲鸣。 「淮南,你还是沉不住气。她死了不好交代,别让她过得那么舒服就成了。」 「娘教训的是,我莽撞了。」 「怎么还跪着,快些起来。」 我这才敢抬头站起,娘温柔地抚摸我的脸。 她左右偏头,就像在打量待价而沽的商品。 「但你今夜表就过于平庸,确实该受点罚。」 她选了一条称手的软鞭,轻声呼唤我的乳名。 「乖乖,到娘这儿来。」 八 深夜,我云淡风轻地回房,只留一个叫桂花的小丫鬟给我涂药,在榻上疼得龇牙咧嘴。 药膏是卫长风随手扔给我的,说他兄长收缴了战利品,他却用不来这娘们兮兮的东西。 于是这药膏就进了我兜里,它冰冰凉凉的,涂起来很舒服,但我心下却感到一阵悲凉。 是了,其实我不想跳舞,我不想入宫,我也不想当皇后,可不入宫,我便无路可走了。 我娘与江淮北的生母,是侯门同父异母的姐妹,二人一庶一嫡,我娘做小妾,她做正妻。 我娘曾尝尽做侧室的苦,逼我一定要争口气,要做嫡女,要做皇后,说这都是为了我好。 嬉闹、逃课、说谎,稍有违抗我娘的行径,我娘便把门关起来,狠狠打我,直到我屈从。 我爹政务繁忙,不问后宅之事。他一上朝,相府便是我娘的天下,我身在其中总逃不过。 我娘教养我,从我的七岁到十七岁。十年间,她是我最大的靠山,我依赖她,但更恨她。 我要报复她,唯一的方法,是入宫掌权。比起后宫嫔妃的勾心斗角,还是我娘要可怕些。 入宫,纵使各怀鬼胎,并不妨碍我们目标一致,哪承想竟有人来拨乱我们的如意算盘。 赢我姐姐是当务之急,但在此之前,我得探她虚实,她是确有本事,还是在故弄玄虚。 且等着吧。 九 时光飞逝,自我姐姐清醒已过三月。 我娘亲与她的生母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俩又有同一个父亲,因而容貌极其相似。 琼鼻樱唇,凤眼微挑,肤若凝脂,身段窈窕,唯一不同,是她眼尾有痣。 故总有人替她惋惜:白璧微瑕,到底比不得无瑕的美玉,她是注定要败。 然而三月之后,恢复了神智的她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改变了许多人的看法。那晚的一鸣惊人并非误打误撞,她竟确是个大器晚成的天才。仅仅三个月时间,便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我展开了桂花买的报来看,却看见我姐姐的大名,正招摇地出就在那报上: 江淮北棋艺平平,但自创了几类风靡京城的棋种,一夜之间备受棋友仰慕; 江淮北心灵手巧,擅于研磨色泽美丽的口脂作礼相赠,以此讨得贵妇欢心; 江淮北精通音律,她的曲风极具开拓性,原创的词亦朗朗上口,风靡一时; 这不算她的强项,让她名扬京城的功臣是她写的话本。 第3章 她写一群魔法师骑着扫把在马车壁上撞出一片新天地; 她写一只猴一头猪一条河妖与一位和尚去西天求真经; 她写普通人误入藩国的蒸汽朋克世界一步步成为真神; 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馆,但凡有人在说书,那么极有可能是在说我姐姐写的书。 她的故事是那样天马行空,有的戛然而止,叫太监,有的再不更新,叫天坑。 这无伤大雅,天才总有一些小小的怪癖,这反会让许多人觉得她单纯不做作。 我捏着报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不可思议,她的一切超出我的认知。 瞧她平日在我眼前嚣张跋扈的模样,我本以为她是个头脑浅薄的蠢货,不想是有真本事。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在专长上只能从一而终,就像我学舞,其他就稍逊一些,她却不是。 她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简直不像人,以天才来称呼她并不恰当,因为她全能得近乎神。 诡谲、恐怖、不合常理。她长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将昔日属于我的光彩吞噬殆尽。 新的说法甚嚣尘上:白璧无瑕,未免过于不近人情。白璧微瑕,那才是真的漂亮。 我万万没想到,那颗痣,会是推她迈向「京城第一美人」这个名号的最后一双手。 十 三月后,当我再赴尚书家中的赏菊宴时,我姐姐身侧已挤满了讨论剧情的人。 我孑然一身,默默端坐在亭中,故作平静地探出身子,给池塘的锦鲤喂鱼食。 她在人群中朝我远远地投来一瞥,诡笑着张了张口,我读出了她无声的挑衅。 我、赢、了。 她赢了。她用三个月赢过我的十年,我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恨恨地磨起了牙。 我不知道她绕开我的视线,在私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能觉察昔日好友的生疏,我爹对我的厌烦,不过短短数日,我身边的人、全天下的人,似乎都成了只会围着她打转的捧哏。 与我相熟的李家千金过来瞧我喂鱼,在我身后来回踱了几步,期期艾艾道:「江淮南,你可否替我牵个线,带我见见你的姐姐。她的侦探推理小说,我才读了一半,就被我娘给截胡了。」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妙语,上回才去你家剪纸,你还叫我淮南妹妹,如今只是江淮南?」 「好妹妹,帮我问问,京中真买不到第二本了,全都卖光了,你就帮我去问问她,好吗?」 我面上带笑:「小李姐姐,那你可找错人了。你亲自去问她要,比叫我去讨要容易多了。」 她不愿意放弃,仍央我好一阵,此事明显吃力不讨好,我又婉拒了几句,她的面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皱着眉甩袖而去,不忘嘀咕道:「怨不得她在那话本里……」 我姐姐在话本里做什么?但那后半句话,已被喧闹的人群声掩盖过去。 卫长风本在远处说话,瞧见了我就要上来讨嫌,却在半路被陆然拦下。 对方勾着他的脖颈:「卫小公子,你老找淮南做什么?你心悦她?」 卫长风挑挑眉毛:「陆大少爷,你老找我做什么?你有龙阳之好?」 于是,满堂揶揄的哄笑与陆然气急败坏的叫喊,塞满了我疼痛的脑壳。 我姐姐伺机出来打圆场,又有几个公子小姐,央她赶快把结局写出来。 菊没赏成,闷气倒生了一遭,真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我无心应付别人,只想着我姐姐,真不知她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全把人拐跑了。 回府之后,我取了几吊钱,让桂花抬价去买书,小妮子傍晚便抱着我要的书回来。 她带了一枝桂花来,说有棵笨桂树花开得早,香气扑鼻,她便折了一支给我瞧瞧。 我把这支桂花搁在柜中熏香,佯怒去点她的额头:「这么晚回来,原是绕路去赏花!」 桂花才十四岁,玩性大也是应该的,反而上来同我撒娇:「小姐,得空了一起去嘛。」 哪儿有那闲工夫。我并不作答,只是把这些书整整齐齐地码在柜里,逐一翻找起来。 十一 合上书时,正是深夜。 我可没闲情去细品我姐姐的大作,一目十行地翻看,总算找着李妙语提及的那一本。 她给故事起名的口气不小,叫《我命由我》,写的是世家庶女翻身作主的复仇故事。 主角乃名门嫡女,自幼丧母罹患痴病,被庶女与后母欺压数年,十年后病愈清明,与恶毒的母女二人斗智斗勇,揭穿庶女为争荣宠下药害她的恶行,凭聪明才智在京中站住脚跟。 这话本里的情节,与这三月内发生的事不谋而合,说含沙射影那都算委婉,这分明就是明晃晃地戳我和我娘的脊梁骨,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俩的鼻子怒骂:鸠占鹊巢,不要脸皮。 我总算知道,她为何要在宫宴那日大出风头。因为她早把我当成了害她痴傻的罪魁祸首,知道我要入宫的心思,于是便铆足了劲儿报复我,同我争同我抢,我越不痛快,她就越痛快! 岂有此理,简直是血口喷人! 看完最后一页,我气得把书往地上一砸,栽在榻上闷闷地想:时也命也,世上哪儿来那么多阴谋,况且她患病那年我才九岁,哪儿来的胆魄给她下药。我早问过我娘,她的病就是夜里自个儿贪玩掉进湖里,而后高烧不退耽搁了治疗,怎么到我姐姐笔下,倒成了阴谋诡计。 怪不得昔日的好友都与我生疏许多,原是站在了我姐姐这队,暗戳戳地在那儿唾弃我呢。 瞧她那目中无人的德行,不过有几滴墨水,便有胆子在书里胡说八道,同这样自负的人,我当真没什么话好讲,原先还想着去她跟前辩解几句,就下怒从心起,只想给她点苦头尝尝! 教训她,直到她停笔为止。 十二 人的容忍是有底线的。 我娘教我,要学会窥探人的底线,做坏事只要不过火不留痕,对方多半会咽下这哑巴亏。 不知道我姐姐是不是这样想我的,如果是,那她想岔了。虽然我平日总爱摆出温婉可亲人畜无害的嘴脸,实际是条睚眦必报的疯狗,吃亏就要咬人,绝不让对方毫发未伤地脱身。 但若报复得太狠,践踏了我姐姐的底线,她岂不是要日日在家挥斥方遒,写话本来骂我? 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思及此,我咬咬牙,存心挑选最温和的那几个法子来告诫她。 我伏击外出买烧鹅翻墙而归的她,收缴了香喷喷的油纸,打开是她嗦干净的骨头; 我在她的棋谱上撒了痒痒粉,她却神色如常,我取来检查时,方觉手上瘙痒难耐; 我把她反锁在臭不可闻的茅厕,满身脏污的她却不知从何处蹿出,朝我身上扔粪。 当晚我给自己洗了五回澡,那恶臭徘徊不去,真的叫我有些火大了,该死的混账! 原来我姐姐也是条疯狗,她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比我还要疯癫的一条狗。 眼下临近夏末,嫔妃入宫是在明年开春,可入宫人选差不多在今年冬天就会定下。 要如何谋划,才能在立冬前扳倒这条疯狗,重返我第一美人的宝座,顺当地入选。 当我在房中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娘来了。 十三 下人鱼贯而出,不忘将房门牢牢地关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上那条软鞭。 我娘的来意相当明了,我才跪下,她就气得伸手扼住我,将我按在绒毯上。 好一会儿,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才就此打住,慢条斯理地同我说话: 「使绊子的法子多的是,你却尽挑那些不留疤的。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同她争,不知道还以为你俩凑一块玩儿呢!江淮南,是我教你的全忘光了,还是你看她写的破玩意儿看上瘾了?」 「女儿愚钝,辜负了娘的一番苦心。如今她风头正盛,爹很紧张她,若留疤不好交代。」 「愚不可及!你爹看重她,因为她有入宫为妃的潜质,若她容貌尽毁,你爹早不管她了!」 这声愚不可及骂得我我暗暗叫屈,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觉得她罪不至此。 可在我娘面前,我不得不装傻充愣,若叫她发就我生了与她相悖的心思,少不了一顿打。 「记住,心得狠。想拿住一个人,要捧得高高的,才能摔得死死的。」 「娘教训的是。只是她身侧耳目众多,应当如何毁了她的容貌才好?」 「正是为此事来的。」我娘坐下喝茶,丢了包药在地上,「捡起来。」 我起身,揉着酸痛的膝盖要去捡它,却听见她冷哼:「许你站起来了?」 明白了。我跪回原地,挪着我的膝盖,慢慢地靠近那包药,将它拾起。 「每日两次,掺在她的茶水里,一月后便满脸生疮,终生不褪,神医来了也治不了。」 第4章 我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我娘便又暴躁地赏我一个白眼,朽木可真不好扮。 「明年开春选妃入宫,满打满算不过剩下半年。我明早动身去南江的灵隐寺祈福,约莫三个月的时间。归京的那一日,我一下马车,就要见到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记住了?」 「记住了,娘亲。」 「真听话,乖乖。」 十四 我低眉顺眼地跪在她面前,直至她用完了那盏茶,拂袖而去。 我大声唤桂花,她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入,备好了常用的膏药。 我半坐在地上苦笑:「没打我,来扶一把,我的腿快跪麻了。」 桂花比我小三岁,小心思总藏不住:「小姐,夫人真是欺人太……」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一声清脆又响亮。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泪汪汪:「小姐,奴婢可是在心疼你……」 我冷冷道:「莫要挑拨离间,若说心疼,没人能比我娘更心疼我。」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沉着脸叫她抵着墙站好,佯装睡下。 桂花进门便背对着窗,所以看不见她身后的窗纸上的小窟窿里,正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 眼白泛红,因睡眠不好熬出许多猩红的血丝。那是我娘的眼睛,她无时无刻不在窥探我。 窗后站着的人,有时是她,有时是她的心腹,她们沉默来去,像一只只阴魂不散的伥鬼。 我本想等人走了,同桂花好好说道说道,叫她别委屈。但近日很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晌午,桂花不见了,听闻她受了委屈躲起来哭,撞见我姐姐,被领走了。 我姐姐问她愿不愿意来自己房中做事,她说愿意,我姐姐便在我娘走后,向爹讨来了桂花。 她倒是惯会扮好心。我在心中恼起了桂花,蠢货,我娘是最恨叛徒的,你是在自寻死路。 房中的婆子问我是否要讨桂花回房,我说不用。婆子以为我在生气,其实我是在惋惜。 讨回来也迟了,我娘眼里容不得沙,归京后绝不会轻饶她,倒不如让她安度这三个月。 我心思歹毒,桂花不喜我,自是应该的。 十五 其实这一觉醒来,迎接我的也不全都是坏消息。 譬如我娘于今晨动身离府,我终于能松一口气。 动手的时间倒多的是,我决意给一直提心吊胆的自己休个短假,不必去钩心斗角的假。 我面上盖着我姐姐写的话本,懒洋洋地在院中晒着太阳,不知不觉,竟又看完了几本。 不得不承认,我姐姐写起话本确实有两把刷子,真假千金、万里追妻,竟该死地上头。 我姐姐从多嘴的下人口中得知此事,并套出我喜欢的角色,转头将他们一一写死。 结局篇一出,我便乔装去买,挑灯看完。翌日早,我眯着肿如核桃的眼默默用膳。 好狠毒的报复,诛人不如诛心,在我姐姐酣畅淋漓的大笑中,我认清了一个事实。 江淮北的快乐得益于我的不幸,她确是个讨嫌的混账,所以我根本没必要轻饶她。 就像她自个儿写的那样:「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憋屈。」 我搁下筷,想到她对我做的种种光辉事迹,唯余一个念头:爆发。 或者说,诛心。 十六 我姐姐的软肋相当好找,或者说,她从未想要隐瞒,她自己对卫长风的好感。 她那热衷独善其身的性子,却会在赏菊宴上,拉下脸来替卫长风和陆然说和。 我早已替我姐姐拟好了心碎的剧本,翌日向将军府下了帖子,请卫长风一聚。 京中民风热情质朴,街畔的女子们会若见到心仪之人,会向他掷花来表达自己的喜欢。 卫长风一袭绯衣,利落地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各色明艳的小花飘飘摇摇落了一地。 是了,卫长风容貌俊美、出身高贵、剑术精湛、前途光明,这使他俘获诸多千金芳心。 因而他并不稀罕我姐姐暗中递去的秋波,我需要的正是不会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 卫长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江小姐好雅兴,扰我清梦,有何贵干?」 没睡醒,这时候的卫长风高攻低防,可戏耍之。于是我开门见山:「做我的情郎。」 他在这一瞬间如遭雷击,面上露出十分有趣的神色,我欣赏过后才补充道:「我说笑的。」 我将卫长风拉到角落,希望他帮我个小忙,不必牺牲色相,做做样子气一气我姐姐便好。 他摸了摸下巴:「要我为了你去相府嫡女跟前扮黑脸?这买卖可不划算啊,江小姐。」 我就知道他要还价,卫长风是个善于计较人情利弊的男人:「那你要我出什么好处?」 卫长风唇角微翘,顺势往下接话茬,就跟他练剑时的招式一般丝滑:「做你的情郎。」 我在这一瞬间如遭雷击,面上露出的神色大抵很有趣,他欣赏过后补充道:「我说笑的。」 果然,他在我这吃不得半点亏,同儿时没两样,说不准还惦记着七岁时输给我的那场架。 我与卫长风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儿时争强好胜,对对方不堪入目的一面了如指掌。 我善妒、阴险、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贪生怕死,不敢违抗我娘,只向更弱者张牙舞爪。 他也不是什么好料,虚伪、骄纵、自视甚高、不择手段,为谋取利好同旁人虚与委蛇。 白净的面皮,漆黑的心肝,我与他面对面,就像自个儿在照镜子,免不了要相看两厌。 「我知道。卫公子这般口蜜腹剑的男人,想来流连花丛时,也是风采斐然、引人折腰。」 「哪里哪里,怎比得江小姐你外强中干,日后不论花落谁家,定能姿容不减、坐享荣华。」 「承让了,论心思还是卫公子狭隘三分。」 「谬赞了,江小姐的小肚鸡肠不遑多让。」 十七 激战正酣,却瞥见我姐姐路过,我和他默契地统一了战线。 卫长风牵起我的手,我微微一怔,但还是僵硬地回握了他。 若这时候甩开他,倒叫我姐姐觉察出蹊跷来,我悄声问他。 「死狐狸,又发的什么癫?」 「既要做戏,就做得真些。你怕什么,这儿又没有旁人。」 「你好大的胆子,若她向我爹告状,我爹非骂死我不可。」 「怎么着?怕你爹硬要把你许给我,耽误你来日做皇后?」 这句酸溜溜的话颇为扫兴,将我心中那点儿旖旎的心思都碾碎了。 若不是我娘在,这破宫谁要去便去,我可不稀得去那吃人的地方。 我没有搭话,卫长风便知道他说错话了,向我告饶:「江小姐,在下失言,您消消火。」 我想起他身边的那群狂蜂浪蝶便想冷笑:「是,我爱慕虚荣,一心入宫,卫公子明鉴。」 掌心出了手汗,我竟已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见我姐姐走了便甩开手,用帕子擦手。 「江小姐,我请你吃烧鹅。」 「既发胖又生疮,谁稀罕!」 「买簪子,我买簪子赔罪。」 「给不入宫的千金买去吧!」 我心头憋着一股气往前走,七拐八拐地绕到大槐树下,看见一架秋千孤零零地轻晃着。 正适合作个消遣,我如此思忖,顺势便重重地坐上去,不想绳子断了,摔了个狗吃屎。 抬头望去,我姐姐好似条毒蛇蛰伏在树上,举着一把大剪子,冲我悄无声息地扬唇一笑。 追在我后头来的卫长风忍俊不禁,同其他下人一样想笑而不敢笑,我神色窘迫几近失态。 我要做京城第一美人,温婉是我的美德,绝不能爬树去同我姐姐扯头花……但是,但是。 但是退一步越想越气! 十八 我搭着卫长风的手臂站起来,转头对在扫落叶的仆役道:「去库房取把称手的斧子来。」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二小姐,您叫俺们取斧子作甚?」 我道:「这树坏透了,不如砍了。」 「可、可大小姐还在树上坐着。」 「我姐姐下不来了,我是帮她。」 「二小姐,这树比你年纪都大。」 「没办法,谁叫这棵树坏透了。」 「大小姐您别笑了,快下来吧!」 「谁怂谁混蛋,江淮南,你砍!」 我爹上朝,我娘祈福。此刻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大伙儿镇不住两只泼猴,于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隔岸观火的卫长风,企图寻求他的帮助。 「卫公子,您帮帮忙,帮帮忙!」 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卫长风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非但不劝我,反倒火上浇油。 他说了声等着,便在四下搜寻,单手拎来把斧头递给我,郑重其事地拍拍我孱弱的肩膀。 第5章 「我坐庄,赌你赢,好不好?」 众人纷纷为之绝倒,这场闹剧最终以我爹回府收场。说时迟那时快,我、我姐姐、卫长风及一干仆役登时作鸟兽散装,各回各家,或者各干各活。 槐树下只有一把斧子,和吊着一根绳的秋千,晃晃荡荡。 十九 满打满算,我与我姐姐算是暗暗交锋几轮,回头看来,都能归纳为性质极其恶劣的玩笑。 我们达成共识,挑衅、捉弄、污蔑,这些手段统统都被允许利用,只要不践踏对方底线。 在一派看似祥和却又暗潮涌动的微妙氛围之中,最先蹚过雷区的人,似乎是我。 我姐姐的面上生了痘疮,她外出几趟求药,似乎找着了什么把柄,在我爹面前告了我一状。使她倒霉的名字保我爹官运亨通,她又有些才气,我爹对她又愧又喜,自然是向着她的。 我爹叫我跪下我便跪,我最擅长就是顺从,所以我跪得干脆利落,膝盖在地面砸出闷响。 「爹爹,女儿并未作出如此阴毒之事。姐姐她既然断言是我所为,可有凭证?」 「此药京中仅萱草堂有售,妹妹旧日仆役的名字又正正好记在萱草堂的账上!」 「实打实的凭证?」 「我去拓了那页!」 她趾高气昂地站在我面前,一张轻飘飘的纸落下,上面赫然写着桂花两个大字。 这药正是我娘叫她买的,怪不得我姐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来是桂花招了。 桂花倒戈便罢了,我念她年纪小不同她计较。想想她好歹跟了二房三年,学不会那些谋算,总该学会怎么好好儿地活,谁知她会如此短视。若她在我姐姐那儿装聋作哑能活久些,当下她如此急着向我姐姐献媚,见我姐姐生疮便把二房谋算都招了,我娘绝不会饶过她的。 桂花正伫立在我姐姐身后,见到我阴毒的眼神,冷不丁地抖了抖身子,垂下眼去。 「桂花。」我点了她的名字,「你为何要买此药,是谁指使你去买的,你说说看。」 她的翕动着唇,俨然被这场面吓得不轻,只是跪下来磕头,说此事全都怪她。江淮北上前一步把她拉起来,隔开了我的视线:「别吓唬她,此事与你有无干系,去你房里一搜便知。」 桂花一听此事便慌了神,赶忙道:「不不不,是我好奇,我自个儿买的,和二小姐无关!」 眼见我被越描越黑,这下是真的摘不清干系了,有时真不知她是装蠢还是真蠢。 「难道爹爹当真相信她的满嘴胡话,要命人来搜女儿的闺房吗?这欺人太甚!」 「爹爹,这可真是叫女儿奇怪,常人讨个清白还来不及,妹妹怎就推三阻四?」 我爹端坐正中,听取爹声一片,额上突起两根青筋,终究是大手一挥:「搜!」 我姐姐得了令,当即喊来一批人,浩浩荡荡地朝我的别院行进,而我在此等候。 二十 不过半个时辰,她果然没有空手而归,趾高气扬地将那包药剂狠狠摔在我面前。 「好奇怪呀爹爹,此物怎会是在妹妹的柜中翻出来的,难道此事真是妹妹她……」 我爹的语气已然冷了三分:「淮南,你娘把你教得这样好,你却这样辜负她!」 我伸手捡起那包药,拆开纸包,褐色瓶口上贴着萱草堂独有的封条,完好无损。 我姐姐因情绪高涨而泛红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有药不假。但我根本就没动过这瓶药。 姐姐,打蛇随棍上,行事张扬大胆,这是你的长处,但也是弱点。 我知道你一有事便要怀疑到我头上。我越跑,你越追,可谁猎谁还未有定论。 我姐姐的脑子也转得不慢,她继而提出更多可能:「这封条是你自己贴的?」 而我对答如流:「若我撕了再贴,合该留有痕迹。况且我能去哪儿找封条?」 她追问:「那此药为何出就在你房内?」 我回答:「我不知道,药不是我买的。」 她冷哼:「那为何你问心无愧,还要装模作样地叫我不要去搜!」 我微笑:「我不喜欢生人来我屋内东翻西找,这也算我做错了?」 受害者的位置即刻对调,这下她更像那个嫉妒成性、无理取闹的人。 这次是我赢了,姐姐。你有才华但城府浅,要怪只怪你非要招惹我。 我姐姐向来运筹帷幄的神情出就一丝裂痕:「你没有?那我怎么会……」 若不是有人在,我真想朝她翻一个白眼:你隔三岔五地吃烧鹅,上火呗! 我眼角的余光落在桂花煞白的小脸上,瞧瞧,献媚失败了,你可真笨啊。 眼见这家务事反转再反转,我爹的耐心已消磨殆尽:「厢房禁闭七日,带她下去。」 啧,看来爹真的很心烦,竟要把我姐姐丢到空荡荡的厢房去,这处决坏了我盘算。 我硬着头皮开口:「爹爹,姐姐一时冲动,有所怀疑也是情理之中,您罚轻些……」 我爹一摔茶杯:「混账东西!要查的是你们!要罚的也是你们!反悔的也是你们!」 「西北战事吃紧,为父哪有这个闲心同你们两个在此胡闹!」 「好!既然你俩姐妹情深,你替她受罚,那我便放她一马!」 我姐姐闻言回头,在她错愕的眼中,我看见自己正在点头。 二十一 厢房里什么也没有,唯有四壁,以供思过,这其实是有原因的。 我儿时很贪玩,我娘就腾出了这个地方,让我在此一遍遍起舞。 哪承想我学会了跳舞,学会了顺从,还是回到了这里吃一遭苦。 我爹的心情大打折扣,连带着仆役送来的餐食都打了折扣,少了许多。 深夜,不速之客出就在眼前,是我姐姐翻窗来看我,她将我吓了一跳。 不过两日未见,她的痘疮便消了大半,又平添了几分倾城美人的风采。 我冷冷道:「想看好戏该去戏院看。」 我姐姐摸索着自己的胸口,从左右两边各掏出两个硕大的白面馒头。 疯丫头,发什么癫。我默默低下头,努力遏制自己想要翘起的嘴角。 她干巴巴道:「你吃吧,别饿死了。」 我掰开这馒头,发就竟是带馅儿的包子,这豆沙馅儿只有桂花会熬。 出沙要细,还要保留一部分颗粒状的红豆增添口感,正是她的绝活。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太甜,会胖。 我忍不住问:「桂花让你带来的?」 我姐姐撇过头去嘟囔:「她中午做好了,我给忘了,睡前才想起来。」 我面露嫌恶,这包子俨然是被我姐姐焐热的,我姐姐说我爱吃不吃。 我勉强吃了点:「你过来就为了送这个?」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替我求情?」 「为话本。」 「……啊?」 「面壁七日,你便不能日日写作。」 「我新篇才刊载开头,你就看了?」 我攥住裙裾,十分屈辱地点了点头。 我姐姐沉默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我见她心情不错,便顺势提出要求。 「能让伏地魔复活林黛玉吗?」 「不能。」 「那你走,我一见你就觉得烦。」 「哈?」 「你指着我感激涕零啊?善人!」 「你!」 我姐姐被我呛声,当真说走就走,起身翻窗离开了。 她一走,我伸手抠弄自己的咽喉,呕出了一摊秽物。 一是怕她下东西,二是我没有用晚膳的习惯,会胖。 从我不长个头的时候,我娘便不要我吃晚膳。跳舞讲究身轻如燕,自然是吃得越少越好。 若我偷吃,那就抠我的喉咙。后来我习惯了这样,若是用了晚膳,反倒有怪异的罪恶感。 呕到呕不出,我靠在窗边看那月亮,在心里默默想:熏死人,明日一定要叫人前来打扫。 也不知道翻窗好不好玩儿,看我姐姐爬上爬下像只泼猴,倒是他娘的挺好玩儿。 二十二 翌日,我姐姐又来送吃的,这回她记得是中午来送了,那时所有人都在休息。 我照例对她冷嘲热讽,我姐姐转过头来问我:「喂,你是不是想跟我学翻窗?」 我道:「没有。」 她道:「先前翻墙也是,你眼珠子就差黏在我身上了。承认吧,你想得很呢。」 我道:「自恋。」 她道:「本想发发善心教教你,既然你不乐意,那咱也不热脸贴冷屁股,走了。」 我道:「等等。」 她露出得意的神色,双手攀上窗户,撑着自己的身体上了窗:「我只教你一遍。」 我学着她的样子,锲而不舍地蹬了几回,才勉强上去,她跳出去,把我接住了。 第6章 她道:「哟,倒是不笨。就在教你上墙,这可比翻窗难,够你琢磨。」 我道:「你若教我上去了,不教我怎么下来,那我岂不是骑虎难下?」 她道:「那哪儿成啊?我可不是那么卑鄙的小人,你可真是看轻我。」 于是我信了她的鬼话,又同她爬上了墙。她即刻跳下墙,扬长而去。 我道:「江淮北……江淮北!小人!我还在这!」 她道:「与我何干!嘴那么毒,活该吃点苦头!」 我:…… 二十三 此事相当丢脸,后续暂且按下不表。 总之七日结束,我重获自由,我姐姐忌口消了痘疮,又成了光彩照人的第一美人。 我想起我娘的嘱托,心道是时候动手去毁了她,但始终迈不出那践踏底线的一步。 其实我姐姐的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有那么一瞬间,我很嫉妒她,我想毁了她。 只是,当我握着那包药时,从颤抖的指尖里,看穿了自己有贼心没贼胆的本质。 我希望她出丑,希望她争不过我,但绝不希望她容貌尽毁,过极其惨淡的一生。 我坏,却是小坏。作为一个好人,我不够成功;作为一个坏人,我也相当失败。 我劝说我自己:娘叫我把她毁了,其实还是为了让我入宫,我比过她便是了。 我的舞鞋跳坏了一双又一双,经卷看了一本又一本,毛笔写坏了一支又一支。 我追逐着我姐姐的背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云泥之别的事实,让我再不敢迈出步子。 我被比怕了,人人都拿我与我姐姐比,用伤仲永的语气谈起我,这让我心中备受煎熬。 那日厢房内的短暂交流,并没有使我与她产生出姐妹情谊。我预谋毁她容,她伺机搜我房,我替她受了罚,她翻窗送了粮。一来一回,正好扯平,算是谁也不欠谁的,还是要较量。 距离我娘回府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可我姐姐还没有变成一个废物,这叫我苦恼极了。 我放下身段同她打商量:让我第一,成吗? 她朝我轻蔑一笑:那你当年为何不放过我? 我恼火得很:我同你说了,那就是场意外。 她拔高音调:得了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准是你们二房捣的鬼,别以为我不知道! 最后我索性不虚与委蛇,直言她不让我,我会遭殃。我姐姐巧笑嫣然:怎么着,你会死? 我娘是下手重,但她还指着我做皇后,所以我绝不会死,最坏的情况是被打得半死不活。 我被这句质问堵得哑口无言,最终悻悻地放弃策反我姐姐,思忖用别的法子去让她低头。 示好,她对我早心怀芥蒂;示弱,她不关心我的死活;示威,她会更不留情面地碾压我。 天下怎会有如此油盐不进的人,偏偏是我有求于她,只能出些底线之内的损招碰碰运气。 我给我姐姐下泻药,再把茅厕的草纸全都收起来,在茅厕外要她答应我,把第一让给我。 我姐姐答应了,然后反手也给我下了泻药,我与她捂着肚子在茅厕相逢,各自咬牙切齿。 「江淮北,你给我下泻药,你真的好卑鄙!」 「江淮南,你不也给我下了吗?你更卑鄙!」 「你不许再写悲剧了,写喜剧!」 「喜剧的内核就是悲剧,傻叉!」 「你说谁傻叉?」 「谁应就说谁!」 「……」 二十四 我和我姐姐的这场对弈,真是不公平。 她扳倒我时毫不留情。我试图降服她,却被诸多因素束缚手脚。只能出点儿昏招。 我知道这几步棋很蠢,所以它们逐一落空之时,我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觉得烦闷。 练舞这件事,已消耗了我为数不多的耐性与恒心。卸下人皮的我只是条暴躁的狗。 很快,我厌倦这过家家般的作恶游戏,心中诞生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壮烈感。 吃点苦头得了,反正我娘再疯,也不会杀了我,倒不如趁着她还没回来找点乐子。 想来真是神奇,若是从前,我定会怕得不行,但受我姐姐影响,我也变得没心没肺起来。 我喊卫长风来打马球,卫长风人缘好,一呼百应,喊来一群人,陆然就把我姐姐也叫上。 最近是夏末秋初,天气格外凉爽。我们一行人去京城郊外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真新鲜。 「没力气了?」卫长风勒紧缰绳,停在下马休整的我眼前,「你退步了,骑术不如我好。」 我与他缘起泥巴地之战,从小斗到大,最恨他小瞧我的样子:「大话说早了,再来比。」 我姐姐不会骑马,陆然要教她,我对她急于脱身的眼神视若无睹,还期盼她摔个狗吃屎。 心里这样想,我面上却笑得更欢。谁让我与她的快乐,永远都建立在对方的痛苦之上。 夕阳西下,我看见卫长风拍马而去,马上挺拔的身姿,被镀上一层金边。 秋风吹草低,黄瘦的草秆向他匍匐,他威风凛凛,像率兵而来的大英雄。 我有了贪念,心想若能日日如此,那倒也不坏。 二十五 我们这群狐朋狗友终日凑在一起,围猎、蹴鞠、钓鱼、赏花、看戏、听曲、遛狗、逗鸟。 临近中秋,卫长风家中只他一人,他哥哥在边关打仗,就有人提议:不如去将军府玩儿。 陆然财大气粗,带了几坛好酒,李妙语爱吃鱼,就提条鱼来。十几个人,林林总总凑了一桌子好菜,在将军府喝得酩酊大醉,我没贪杯,折了支桂花给我姐姐,叫她带给桂花瞧瞧。 我们的关系并不好,但也没那么坏,好像只要我不急于争个第一,她亦不急于扳倒我。 深蓝夜空高悬盈盈满月,有风过,蓬如绿云的桂枝晃动,金栗霏霏如落雪,兜头淋下。 大家起哄让我跳舞,我竟然敢说出自己的心声,我说:累死了,才不跳呢,他大爷的。 卫长风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伸手过来捂我的嘴:她喝醉了,她可没说混账话! 我是没喝醉,但我觉得他是喝醉了,否则他绝不会如此亲昵地来捂我的嘴,他醉得很。 长大后,我与他从未如此亲近过,他站在我身后,几乎要把我圈进他的怀里,我能闻到他身上极其浅淡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但它十年如一日,总能让我感到非常安心。 我看着他那酡红的面色,还有陆然那惊慌失措扯开我俩的样子,毫无形象地拊掌大笑。 最后是我姐姐扶着我回府的,我吐了她一身,她不甘示弱,抠自己喉咙,吐了我一身。 我伸手想掏我姐姐的帕子,却从她怀里拉出一串彩色的小纸人,笑得我跌坐在地上。 李妙语喜欢剪纸玩儿,五颜六色的纸,她剪完就送给我姐姐,我姐姐就随手塞在这。 我姐姐怒道:江淮南你赔我礼物!啊!我和她关上门拳打脚踢,像两个快活的疯子。 看门的小厮吓傻了,说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别打了,叫老爷瞧见了不好,都快住手吧! 随后丫鬟也来围观,说大小姐二小姐要打去厢房打,趁着老爷还未回府,快躲起来! 最后婆子来了,说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弄啥玩意儿,算了,有没有人要赌二小姐赢的? 待我俩消停了,大家再把我们两个冤家分开,带下去洗脸沐浴更衣,不让我们再闹。 我坐在浴池里,赤足搅动水花,荡漾的水波推动玫红花瓣,它像一叶扁舟,起伏着。 我的一生就像海潮,得意潮涨,失意潮退。眼下的潮,无疑正涨得极美极高。 独属于我的湛蓝海潮,在金黄的秋日里,激荡剔透的水滴,美得我胆战心惊。 宿于浪尖的我几乎要被幸福蒙蔽了双眼,忘记退潮的时候,会摔得有多惨痛。 二十六 京城的第一场初雪落下,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惊觉三个月的时光悄然逝去。 我娘祈福归来,她撩开帘子,看见我姐姐生龙活虎的模样,递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日她照例来我房中发火,朝我怒吼道:「你躲什么!你这没用的东西,给我滚过来!」 我确实滚了,但不是滚过来,而是滚出去,我做了一件极其大胆的事,那便是违抗我娘。 我姐姐有胆子活得如此潇洒,我就不能吗?怕什么,左右是死不了的!既死不了,就跑。 我推门而出提裙狂奔,来到一处废弃的小屋,手脚并用爬进床底,不再顺从地跪下挨打。 我听见我娘在府上寻我的声音,她一遍遍唤我乳名:「乖乖,乖乖,你不听娘的话了吗?」 我周身僵硬,只敢静静地趴在床下,像一只蝼蚁,卑微地蛰伏在阴暗的角落。 万籁俱寂,针落可闻。 第7章 搜寻进行到一半,她的仆役推门而入,环顾四周后悄然离去。 神经紧绷的我终于松了口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 反抗是有用的,我已长大了,我娘也有对我束手无策的时候。 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小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许多双脚纷至沓来。 一双熬得通红的眼透着疯狂,我干涩的眼透过床底的缝隙里,与之对了个正着。 我娘以极其扭曲的姿态趴伏在地,双眼因愤怒而微微凸起,像一只美艳的癞蛤蟆。 她侧脸贴着名贵的绒毯,猩红的唇慢慢弯起: 「乖乖,到娘这里来。」 我知道,我的潮退了。 二十七 我悚然一惊,死死地贴着墙根,但我的脚踝却被几双有力的手牢牢扣住。 我的身体被渐渐拖出床底,我咬紧牙关,精心护养的指甲死死抠着床底。 但我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寸寸、一寸寸、一寸一寸地拖出去。 擒我的仆役完成了我娘的任务,默契地离开,不忘紧紧地关上房门。 我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我娘会叫我脱下衣裳,落鞭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只是这一日,我娘不像过去那样顾虑重重,她等不及到深夜,便将我从床头抽到床尾。 手背、脖颈、双足、耳垂、肩胛、小腹、大腿。凡是能落鞭的地方,她都丝毫不客气。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许是我过了两个月的好日子,才知道挨鞭子的滋味是这么难受。 我被她抽得近乎晕头转向,匍匐着去抱我娘的大腿,哽咽着低鸣:「娘,我要疼死了。」 我娘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呵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吗?」 此话如同惊雷一般在我耳畔炸响,我直愣愣地抬起头看她。 她微笑:「你不是我唯一的女儿,江淮北也算是我的女儿。」 「我说你怎么胆子大了起来!」她厉声道,「原来你以为我敢不杀你?我告诉你,若我对你彻底失望,那我便转头扶持江淮北,到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宰了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我是您的女儿,您怀胎十月把我生下来……」 「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若你不是我亲骨肉,第一次失手便该死了。」 「为什么?」我脸上是干涸的泪痕,「为什么我非得做皇后不可?你自己去做!」 「我这是为你好,你却不领情。」她扼住了我的喉咙,「还胆敢这样同我说话。」 「我九死一生地生下你,无微不至地照看你,掏银子给你请京中最好的绣娘、最好的厨子、最好的舞师,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你的将来盘算,为了你去寺里祈福,你便是如此报答我?」 我喘不过气了,哆嗦着手要去挠她的手,她卡着我咽喉的手却越来越用力,我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会死的,我真的会死。她真是一个疯子,而我正是这个疯子的亲生骨肉。 「去死还是入宫,若要入宫,你就点点头。」 我费力地点头,面上涕泪纵横,狼狈不堪。 「你若心存侥幸,觉得那帮子朋友能护着你,那你便错了。这是相府的家务事,没人能插手。不论你躲到哪儿去,我都能找着你。你死了,我便同归于尽,来世好再做一遭母女。」 「别想着去求你爹,你爹指不定帮谁。但若他知道此事,最差不过要我死,届时你也别想逃,就同我死在一块儿。」我娘低头看我,「你斗不过我,因为你怕死,所以不能成大事。」 濒死的瞬间,我参悟一个真理:对弈,是赌注大的人先赢。 二十八 她终于松开手,我疯狂地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呕出去。 原本我便想入宫为妃报复她,但受我姐姐的影响,又生了点侥幸来。 令我感到绝望的是,这侥幸就像阳光下美丽脆弱的肥皂泡,被就实一戳就破。 「这回我给够了你自由,是你自己选的入宫。既然如此,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你赢过她。」 我看见她从胸口取来一小瓶药,从她狂热的眼神里,我已猜出了她的几分意思,惊恐道: 「不、不……不这样我也能赢过她!娘,爹爹会发就的,她被毒死,爹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可知为何大房一死,你爹等不及其他姨娘生个儿子,就要把我抬到正室?因为他不能生了,他病了!所以啊,若江淮北死了,你就是他唯一的种,他知道也不会动你,怕什么?」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在一点一点恢复平日温婉的模样,蹲下来轻抚我的头发,面露怜惜: 「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她伸出她的小指,我俩以头抵头,拉钩。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慈母,方才扼着我的咽喉。 我真是要被她弄疯了,有朝一日,我一定杀了她,我要剜她的肉喝她的血,祭我的人生。 为此,我要忍受。若叫她觉察出一点儿忤逆的心思,便活不成了。死很痛,我很怕痛的。 我抽抽噎噎地点头,我娘怜爱地抚着我的背,将我搂在怀里:「好,不怕了,娘陪你。」 她的手抚弄着我的脖颈:「明日我叫人给你送膏药来,化瘀很快,下回别这么不小心。」 疯子,她真是疯子,穿着那锦衣华服,心底里养着一窝烂蛆,虚伪至极。 入宫,我要入宫,三日之内,我必须赢过江淮北,或者说,我要杀了她。 二十九 我娘走后,我心头堆积着许多痛楚。 我捂着头,仓皇地跪坐在原地,只觉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又一声乖乖,几乎湮没我。 正因为我领略过风光霁月的美好,所以在至暗时刻,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泥沼。 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每一条疤、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乖乖,赢她! 在与我娘推搡的时候,架上的玉器摔了一地,我胡乱喊一声,叫人支个丫鬟来收拾。 小丫鬟不敢看我,这不是下人能管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桂花那样,会提前备好药给我搽。 她低头收拾,战战兢兢地来,战战兢兢地走,临出门时,我听见她齿缝溢出轻微的叹息。 我忽然叫住了她:「你站住,回来。」 她吓了一跳,似乎以为我要刁难她。 「这儿有块碎片,捡起来。」 她松了口气。 「是,小姐。」 我笑了,又想起了我娘。 「我许你站着捡了吗?」 她的小脸登时又变得煞白。 玩弄人心,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跪下。」 她乖巧地过来,跪伏在我脚边,我挑起她的下巴,竟笑出声。 战栗的快感,在我周身的经络中游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鬼使神差般的,我伸手掐住她的咽喉,五指收拢,狠狠发力。 她身子发着抖,竟在生死面前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起身将我推开,夺门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猎物高声疾呼着我姐姐的名字,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为什么又是我姐姐!为什么她就过得那样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她!都崇拜她! 我气急败坏地命人去把那丫鬟捉来,却见我姐姐拎着棍,气势汹汹地踹门而入。 她柳眉倒竖,口不择言:「江淮南,你是真毒啊,你的心肝儿每一寸都是黑的!」 我掖好衣角,朝她扯扯嘴角:「比不得你,大善人,你是天边皎月,白纸一张。」 我姐姐没有说话,她看见我脖颈上的淤青,凑上来扒我的衣领:「谁弄成这样?」 「你。」我这句话饱含恨意,「有种你弄死我,否则他日死的便是你,还有你。」 我攥紧裙裾,狠剜了跟在她身后的桂花一眼,叛徒,我不会让你就此高枕无忧。 「有毛病!」我姐姐回头道,「桂花,你去取药来。」 「江淮北,你管我去死?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姐姐朝我森然一笑,拾起被她丢在地上的大棍。 她说:「好啊,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 「江淮北,你疯了?」 「是你疯,江淮南!」 「你脱我衣服干吗!」 「上药啊,神经病!」 她蛮横地扯下我的衣襟。 三十 我姐姐正在为我上药,若不是有几个丫鬟在按着我的手脚,我定同她掐一架。 我看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与桃红的裙装正相衬,美得不可方物。 她真是天边皎月,白纸一张,而我呢,我是那地狱的恶鬼,要把她拉入泥沼。 「你为何这样虐待她?你知不知道,用力掐一个人的脖子,是会掐死人的。」 第8章 我对她悲天悯人的善心十分不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便漫不经心道: 「我是主子,他们的命都是我的,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你管得着吗?」 「江淮南!人和人没什么不一样的,你会疼会哭,他们也会疼,也会喊!」 「你以为你是我娘?江淮北,饶是我做一百件坏事,你也管不着,嘶……」 「做坏事?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做坏事!」 我姐姐似笑非笑,又扭头去吩咐她的那条小尾巴: 「桂花端碗盐水来,今日我偏要来管教管教。」 伤口牵扯着我敏感的神经,我疼得龇牙咧嘴。 想到还要被盐水浇,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 我撇过头去,不想被她看见:「弄完了就滚。」 「白眼狼,顽固不化,草菅人命,同流合污,你以为我稀罕同你一起?」 我姐姐收拾了药箱,推门而出,又折返回来,狠踹一脚我坐着的凳子。 这是上好的红木,做工精湛,自然纹丝不动。只是我姐姐要吃点苦头。 我合拢我的衣襟:「可疼不死你!」 她抱着脚跳出门:「一点也不疼!」 三十一 我姐姐走了,我余光瞥见那窗口的窟窿,那颗转动的眼消失,窥视的人离开了。 不能堵着,堵着就证明我有了异心,我娘窥探掌控我的一切,我只能听之任之。 江淮北替我上药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双阴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后背。 若她不帮我涂药就好了,若她被我骂走,若她狠狠地打我、羞辱我、嘲笑我,那该多好。 若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若她写不出那些有趣的故事,若她不是我姐姐,那该多好。 抑或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疯子,是个失去人性的恶棍,是个不会心软的坏人,那该多好。 那我就能毫无怜悯地摧毁她,连同她美丽的皮囊,天真的思想,乃至那自命不凡的灵魂。 可是,可是,命运偏要我如此,要她那般。 我如何下得了手,去把她杀了,我做不到。 我把那小药瓶掷在地上,它骨碌碌滚了一圈,又回到我脚边。这是天意,这一定是天意。 颤巍巍地伸出手,我揭开瓶塞,倒出一颗乌漆漆的药丸,这是见效很快的药,无色无味。 江淮南,你怕什么?你抖什么?你自诩非善类,不敢杀死旁人,你还不敢杀死你自己吗? 我与生死之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手却抖得格外厉害,那药丸滚落在了地上。 是,我不敢死,我不想要死,月色太美了,桂花太美了,我还想再多看一看,多瞧一瞧。 想到方才意欲自尽的念头,我背上已渗出了涔涔冷汗,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我恨透了自己。作为一个坏人,我相当失败;作为一个好人,我也不够成功。 三十二 三日之后,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我娘知道我情绪濒临溃堤,所以她没有一直盯着我瞧,她的心腹,转而去监视江淮北了。 她把我最后一条路给断了,若我说服姐姐不与我争,尚能解局,但她在看着,我如何说。 她在提防我姐姐,我姐姐病愈后,一切都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我甚至敢于违抗她。 所以她要我姐姐死,只要我姐姐一死,那她便能重新掌控全局了。 这两日我都闷闷地缩在房里,我还在犹豫,夜里迎来了意外来客。 三更天,桂花怯生生地站在房门口,小声道:「二小姐您在吗?」 我瞧见她便没好脸色,曾同她那样要好,她就这样报答我,我隔着门道:「何事?」 桂花咬了会儿指甲:「小姐,那日你说,大小姐与奴婢都会死,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耐道:「怕了?唬你们玩儿的。」 她垂下眼:「二小姐,我跟了你几年,你一紧张就抓裙子,我猜那句话不是假的。」 我低头看我自己的手,竟然正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亵衣,上好的绸变成皱巴巴一团。 我讽刺她:「哟,原来你挺聪明的呀,你来刺探我,就是为了回去给主子报信吗?」 她咬着她的下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二小姐,奴婢不想死,您救一救我吧!」 「你!你小点儿声!你巴不得把旁人都闹醒,是不是?」 「二、二小姐……当年您买奴婢回来,您的心是不坏……」 「你嚷嚷什么,小声!」 桂花,她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蠢材,我呵斥她,她却哭个不停,我只好开门让她进来。 我没好气地转过身,想给自己倒杯茶,却被一块突如其来的湿布蒙住了口鼻,娘的! 我惊恐地瞪大双眼,江淮北,你个疯子,竟敢叫人来试探我,还打算直接把我弄死! 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我浑身无力,却不死心地挣扎着,只看见桂花东翻西找的背影。 头越来越昏,我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却还是耐不住药性,栽倒在地上。 再睁眼时,已是日晒三竿,我的小丫鬟正坐在床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她哑声道:「桂花姐姐死了。」 我在发懵:「你胡说些什么?」 她重复道:「桂花姐姐死了。」 最终她大声哀号:「二小姐,你去帮帮大小姐吧!」 三十三 我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快步往前厅去,小丫鬟叽里呱啦在我耳边一通好讲。 桂花死了,因为她要毒杀我娘,却被我娘发觉水的香味太浓,将她当场擒住。 她便把药全都咽了下去,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顷刻便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桂花原是我房中的丫头,后来她换去我姐姐那儿当差,那时起,我就知道,她活不长的。 我娘最恨叛徒,桂花知道太多事,我姐姐在,我娘不好动她,我姐姐死了,桂花一定会死。 从她倒戈的那天,我便知她不得善终,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她竟然敢肖想去杀死我娘! 原来昨晚,她来试探我,不是为了伺机将我杀了,而是想找到那能将人置于死地的东西。 完了,我姐姐也该完了,我娘绝不会放过这反咬的机会,桂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当我匆匆赶到前厅时,我爹正沉着脸坐在主座上,我娘一见我便哭,直呼:「我的心肝!」 她把我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探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抱着我痛哭:「你把娘吓坏了!」 我爹面色稍缓:「今晨不是已叫郎中来看了吗?淮南不过熏了些蒙汗药,睡得死了些。」 「不过?」我娘高声道,「什么叫不过?淮北是你女儿,淮南就不是你女儿吗?更何况……」 我娘转身,把目光放在跪在正中的我姐姐身上:「淮北,她可是你房里教养出来的丫鬟。」 我姐姐跪着,神色还算镇定:「爹爹,我没那么蠢,也没有理由做出这种引火烧身的事。」 我爹点点头:「正是,淮北天资聪颖,不会做如此蠢事。我看是那丫鬟自个儿想害人的。」 「老爷!」我娘擦了擦眼泪,「我可没说是淮北指使她做的,只是我觉得奇怪,她小小一个丫鬟,哪儿来这样大的胆量来谋害主子。当下淮南来了,正巧问问她,还淮北一个清白。」 我姐姐冷哼:「清白?怎么?难不成就在我便是杀人未遂,不清不白了?」 「够了,淮北,同你娘少说两句,吵得我头都大了。淮南,你来得正好。」 前厅内的三人,齐齐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深吸一口气,跨过了门槛。 三十四 我就知道我娘会这样去栽赃她,借力打力,这是她最喜欢用的手段,她教过我的。 依当前的情形来看,我爹似乎不想怀疑到我姐姐头上,江家好容易出了个才女,名字又能旺他仕途,叫他如何不怜。只是我娘紧咬着不放,想伺机扳倒我姐姐,要逼他作出决断来。 「淮南,你来说说,那桂花都是怎么迷晕你,在迷晕你之前,她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娘握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肩膀,口中不住道:「乖乖,我的乖乖,不怕了,有娘在。」 我想起她与我说过的那句话: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桂花同我见的最后一面,至关重要。若我顺着我娘的暗示,把脏水泼到我姐姐身上。那属于我姐姐的一切宠爱,可都要再重回到我身上了。 ——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我娘催促我:「乖乖,莫不是被那恶仆吓傻了?你尽管说,有娘在。」 ——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她伸手勾我的小指,温声道:「乖乖有娘在,不用怕。」 不,不好,就是因为有娘在,所以我才害怕,才想逃! 第9章 我咬紧牙关,松开紧攥着裙裾的手,挣脱了我娘的亲昵,重重落膝,跪在我姐姐的身侧。 「爹爹,那桂花是个狼心狗肺的!」我愤愤不平,「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就想害我和娘!」 「都怪我,爹爹,我把她惯坏了,她同我置气,转头便说要去伺候姐姐,不伺候我,我就随她去了,谁知道她竟然自个儿去买药,还要泼我脏水挑拨离间,跟姐姐说是我要买的!」 我爹登时信了几分,或者说他更愿意信我的说法,好找个台阶:「嗯,此事我确有印象。」 我娘的面色青了又青,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抚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倒退一步。 我立即抓紧机会,向我姐姐递话头:「姐姐,你是不是也因此事骂了她,她两头都受气,所以才要来祸害我和我娘,趁机栽赃在你身上,好闹得我们相府处处鸡犬不宁,你想想看。」 「我、我……」我姐姐低下头,闷闷道,「是,我骂了她,她可能因此记恨我,所以才……」 「爹爹,您瞧!」我乘胜追击,「一个恶仆,闹得咱们相府天翻地覆,岂不是遂她的愿!依我看,此番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叫恶仆在九泉之下不能如愿,气得她永世都不能超生。」 我爹很烦管教后宅之事,见事情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便急于脱身,他桌案上还堆着沓难缠的政务要办:「既已水落石出,那此事便不再追究了。那尸体怎么处理,全凭你娘的主意。」 我娘即刻换上笑脸,轻拍胸口道:「所幸是虚惊一场,真是再好不过。淮南,来娘房里。」 疯子,难道她真要把我叫去杀了,不,我绝不能过去!我不要再有和娘独处的时候! 我慌忙抓住我姐姐的手:「姐姐要我去她房中研读律诗,我同她约好了呢,姐姐!」 我姐姐点点头,回握住我的手:「正、正是,爹,我同妹妹先回房里读诗。」 我爹点点头,我姐姐即刻拉着我出去,我们俩一出门,便默契地甩开了手。 三十五 我姐姐跟着我回到房中,给我斟了一盏茶:「喝口水吧,再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把那盏茶推远,想起桂花便悲从中来:「不劳您伺候,此事我只在这说一遍,听好。」 我娘要挟我毒杀姐姐,我心软了。桂花试探出我的心事,舍命一搏想杀我娘,但失败了。 下毒的意图被我娘觉察,我娘说那水太香。但我早先捏着那药丸的时候,它无色无味。 唯一的解释便是:我娘早知道她的意图了。用来识破诡计的说辞,不过是她随口编造的。 我娘不但监视着江淮北,不许我找她,还监视着江淮北身边的丫鬟,包括桂花。她昨夜找我做的那些事,我娘的眼线看在眼里。我娘是在等,是在诱,即便有桂花这个小小变数,那又如何,她仍运筹帷幄,甚至能将计就计。若不是我帮衬,我姐姐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这不可能,虎毒不食子,你是她的亲骨肉,她怎么可能……你起来!想打架吗你?」 我已攥着我姐姐的衣襟,恨恨磨牙:「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若不是你清醒了……」 若不是你清醒了,我便不会受这样的苦,我便可以继续做我娘的傀儡,入宫去当皇后。 你逼得我这个妹妹,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日日活在阴影之中。 可是,正是你来了,我才不必忙于保持第一,我才得空做那些好玩的事,去违抗我娘。 我竭尽全力,用生平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不堪的语言辱骂我姐姐,要她去死,要她去做娼妓,要她滚,要她在我面前自缢,要她只做那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我姐姐变了脸色:「你说得对,此事怪我。那日她同我说你手上有能毁容的药,其实不是要我去闹,只是想提醒我要小心一点。她说,『大小姐,我也同二小姐置过气,才答应来你房里。她脾气是坏,但她的心还是好的,若是她不好我早死了,你不要去同她计较。』但我想着,你们母女两个合谋害得我当了八年的痴儿,这口恶气我早想出了。我就、就去向爹……」 听闻此话,我浑身的血液都轰地向脑袋流去,原来桂花向她透露那件事,不是为了向我姐姐摇尾乞怜,只是想要她小心一点,我却以如此歹毒的心肠去咒骂她,我可真是坏透了! 我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地,声嘶力竭道:「此话我只说最后一遍,没有人害你,那是意外!」 我姐姐面露嫌恶,仰躺在地上揪着我的衣领逼问:「你朝我吼什么?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我娘说……」 三十六 我愣住了,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娘说的。」 「那是你娘说的,不是你亲眼见的。江淮南,你恨我,我就不恨你吗?我翻过我娘的遗物,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痴的……只要我活着,你此生不得安宁,我同你争到底!」 「就是因为你要同我争,桂花才死的,你害死她了,是你害的!」 「她是我们合谋害死的,我、你、你娘、你爹,我们害她死的。」 我被她翻身压住:「你胡说!我、我不曾杀过人,我没那么坏。」 「胆小鬼,若你敢豁出性命反抗你娘,何至于落到今日的田地!」 「那也是你要同我争!若你不同我争,我怎会被我娘逼成这样?」 「你怨我比过你,怨你娘逼迫你,你怎么不怨你自己技不如人!」 我被这句话堵住了话头,自暴自弃道:「是,我比不过你,满意了?我此生都比不过你。」 我姐姐忽然起身,眼神飘忽道:「其实你很厉害,是我……此事我们都有错,别争了。」 「桂花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娘不会放过我的。恭喜你,你赢了,你狠狠报复了我们。」 「什么叫她不会放过你?」我姐姐扳直我的身体,强迫我看她通红的眼睛,「怕她作甚!」 她目光炯炯如炬,灼得我心中怯弱无处遁形:「是你,是我,是我们,我们不会放过她!」 「你……」我被她大胆的想法骇住,若梦呓般喃喃道,「她可是相府夫人,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她能杀你,你怎么不能杀她?只要把她弄死,谁敢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别、别……」我忽然注意到窗纸上的窟窿,那儿正转着一只眼,「她的人都瞧见了!」 「瞧得好!」她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盯着那只眼,「告诉她,日后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我姐姐抓起茶盏向窗掷去,茶水飞溅,那只眼顷刻消失在我的眼前,绒毯上一片狼藉。 「这么大个洞,你不补吗?」我姐姐掏了铜钱,丢在我怀里,「我出钱,叫人糊层纸。」 我愣愣地捧着那吊冷冰冰的钱,呆站在原地。 第2章 新年 三十七 第二日,桂花的尸体被下人拖去喂狗,因为她是个挑拨离间的恶仆。 我和我姐姐都没有去送她,去看反倒叫我爹起疑,我姐姐来我房中。 她好像哭过一场,我没哭,桂花今日的局面,也算是在我意料之内。 我姐姐独自在角落闷坐,平复心情后与我商议对策,却忽然盯着角落道:「桂花。」 我循声望去,发就房内积灰的角落,正躺着一截桂花枝,花朵已干瘪,但泛着幽香。 我置气扔下的花枝,原来落在房中阴暗一隅。我忽然开口:「我没带她去看桂花。」 这根桂枝花开得太早,它本该在秋季绽放,却提早数月,它真是一棵好笨好笨的树。 迟来的悲悯将我湮没。桂花同这棵桂树一样笨,她们的勃勃生机,与世间格格不入。 所以她是要早夭的,那桂枝也被人折下。没有人会记得,她们开花的时候有多好看。 我踉跄几步,扶着桌子坐下,才反应过来:从今以后,再吃不着不甜的豆沙包子了。 出沙要细,还要保留一部分颗粒状的红豆增添口感,正是桂花的绝活。 惨淡的日光罕见地光顾了那根桂枝,有关桂花的回忆,正被光蚕食着。 她很笨,因为她读的书少,她是被她爹拿出来卖的,她原本名叫招娣。 她爹努力了很多年,真的生出了一个弟弟,但养不起了,就把她卖了。 她瘦瘦小小毫不起眼,但那时我和我娘去挑婢女,我一眼就看中了她。 其他卖身的人,头上都插草,但桂花的头上,却插着根极香的桂花枝。 如果不买她,她就要被卖到窑子去。那时她才十岁呢,比我还小三岁。 其实她蛮好的。我把那桂枝放在手上,默默想:其实她蛮好的呀。 虽然她贪玩儿又同我赌气,可是我过去挨打,只有她敢给我涂药。 我拿坏心思揣摩她,骂她笨她傻,我自己的心是龌龊的,所以旁人在我眼里,也很龌龊。 第10章 此刻,我发就我真是一个虚伪可鄙的人,当时我不想方设法救她,此刻却在此悲天悯人。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抹了抹脸,只是歉意于今无济于事,我还得保全自己,反抗我娘。 届时再好好送她一程。我平复心境,伸出两指提了提嘴角,转过身去看一声不吭的姐姐。 我没哭。她别过脸去。 我也是。我红着眼说。 三十八 我要亲手杀死我娘,杀死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杀死我一生的梦魇。 下毒,或者藏着刀,直接捅她,这是我们能想出的,最就实的路数。 我与我姐姐都知道,我们的企图是藏不住的,因为这后宅,就是我娘的天下。 我爹就是个磨磨叽叽的文官,不管老婆,也不管小孩,不出人命,他就不管。 他啊,他胸怀宽广装着天下,装着受苦的黎民百姓,却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家。 我娘在防备我,我也在防备她,我娘想杀死我,我也想杀死她。 我没有过去那么怕了,因为我有全京城最聪明的人,来做后盾。 我和我姐姐备好了刀与毒,命人向我娘递了封信,明夜子时在相府花园一聚。 我们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哪承想我娘第二日早便动身离府,去庙中祈福。 我姐姐冷笑:「瞧见没?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娘也是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我才沸腾的杀心,顷刻间湮没在我娘离去的背影中,我心里觉得恨,又有点儿侥幸。 我姐姐说,江淮南,咱们花钱买凶,去杀了她。我低头小声道:「可她是我的娘亲。」 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坏但也好过,所以我无法下杀手,就像我无法去残害我姐姐。 我垂下眼帘:「她已经知难而退了,足够了。」 我姐姐冷笑:「大善人,烧了你能出舍利子!」 我道:「何况她不会毫无防备,买凶杀她未必能成,若叫她活捉,可能会落下把柄。」 我姐姐道:「行了,想想你才少了个丫头,要再少个娘,说不准会冲我发什么疯呢。」 这场以命相搏的战,还没开始,便草草收场了。 不知是我输,还是我娘输,又或者是我姐姐输。 可能我们都输了,在命运面前,从未有过赢家。 三十九 间接害死桂花却不弥补的愧疚几乎要把我压垮了。我闷在房中,萎靡不振了一段时日。 我姐姐没了对手,在府上折腾了几日便觉得无聊,于是搬来个说客,却被我拒之门外。 这说客是陆然,他吃了个闭门羹,被我姐姐训斥:「瞧你说话挺逗,这会儿口舌笨拙!」 他俩在我就在我房外说话,我听见陆然委屈嚷道:「你骂我作甚?等我去请尊大佛来!」 这尊大佛不日便被陆然请来,陆然在外头敲门,我想把门关上,瞥见了被喊来的卫长风。 卫长风肩扛将军府,平日应酬多,算是大忙人一个,竟然真有这闲工夫来陪他们俩胡闹。 他很会耍赖皮,伸手卡在门缝中,我便不能狠心把门阖上:「江小姐,给在下几分薄面。」 西北情势紧张,他本该忙着帮他那做将军的兄长拉拢人脉,竟舍得来我这小庙前凑热闹。 我道:「你让开,不同别家千金潇洒,来我这破庙儿做甚?」 他又伸进来一只手,两只手掰着门,笑眯眯道:「来潇洒。」 我紧张地后退了几步:「你别!我、我还没梳洗,你别开门!」 他果真不动了,把脸撇过去,语气温和:「那你梳洗了出来。」 陆然在外跳脚:「淮北你看,我说还得是脸皮厚的来,对吧!」 我姐姐冷哼:「对你个头,这会儿嘴皮子又灵光起来,薛定谔的嘴皮子。」 陆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薛定谔?谁是薛定谔啊,真是好奇怪的名字。」 我一边套裙衫一边想:我姐姐真怪,嘴里隔三岔五迸出点儿听不懂的话。 四十 推门而出,我才发就他们三人脚边躺着株绿澄澄的小树苗,和几把锄头。 我姐姐双手抱臂,朝我抬了抬下巴:「舍得挪窝了?老母鸡,过来种树。」 若是往日,我一定要把话堵回去,只是这会儿情绪低迷,便随她去扯淡。 我姐姐总有些听起来古怪却有点可信的说法,她说人死后的第七天叫头七,头七夜是回魂夜,魂魄会回到她的故居。所以,看见我种下这棵桂花树的小苗,她没了执念,便会往生。 这桂花树种在院中,我没有做过农活,锄地锄得不好,他们三个人的动作很利落,不一会儿便凿出个坑来。初冬根本不适宜种树,但我没有说,只是伸手摸了摸这棵桂树苗的叶子。 卫长风凑过来:「江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他:「长风,我又害死一个人了。」 他忽然正色:「淮南,不要折磨你自己。」 我道:「你不觉得我很卑鄙无耻吗?那时候没能帮她,如今却来此处惺惺作态。」 他道:「你我是凡人非圣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这么计较,咱们都该死了。」 我继续说:「你记得吗?那个偷偷放我出府玩儿的王叔,他是被我娘活活打死的。」 卫长风沉默,蹲下来低声道:「若你非要这么算,那我害死的人,岂不是更多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从前带兵打过一场仗,伤亡惨重的败仗,所以才被遣回京城。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自顾自往下说:「逝者已去,在此处自怨自艾,又有何用?我日夜都想着去报那……不提此事。今日你好好送她一程,日子左右还是要过下去的。」 「其实我希望。」他看向前方,留给我俊朗的侧脸:「我希望你天天开心,江小姐。」 他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眯眯的,可我自幼同他长大,知道他真心想笑时绝不眯眼。此刻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看,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朵花儿来,难得的认真,倒叫我心间好一阵狂跳。 我点头,逃也似的起身,和我姐姐一同锄土,回头看卫长风,他已挂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倒差点忘了,卫长风本就是个很会讨千金欢心的新贵。同他有交情可以,但绝不能交心。 这株小苗很快就栽好,它迎着晚秋的飒飒冷风,孤傲地屹立在霞光里,有种慈悲的美丽。 夕阳砰然坠地,血色霞光与金色余晖晕染了整块天幕,使叶片折射出极其迷人的光晕。 我偷偷烧了封信给桂花,还有钱和漂亮衣裳。跃动的橙黄火光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的面庞。 我姐姐忽然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短短数字,悲漫心头。我内心震动:「这是你写的吗?」 她点点头,而后苦笑着摇摇头。 是个叫归有光的人写的,她说。 我们不再说话,并肩凝视树苗。 风停了,树叶的颤动却不止息。 四十一 此事算是揭过一页。然而眼下,我又面临着一个可怖的局面。 我娘不在府上,但选妃一事并不会戛然而止。我爹是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声望,新帝登基两年,说心中毫无芥蒂那是天方夜谭。好在相府又有两位适龄又貌美的千金,正适合入宫去做嫔妃,一来可以靠女儿钳制相府的动向,二来相府与皇家可亲上加亲,建立信任关系。 于情于理,相府至少要有一位千金入宫为妃妃子,可眼下的难题是,我和姐姐都不想去。 皇家秘闻只在我们这几个官宦世家中流传,坊间对后宫的可怕一无所知,但我们很清楚。尤其是这两年后宫无出,诸多嫔妃横死其间,她们的尸体支离破碎,有被啃噬的痕迹,一串沾血的野兽爪印,堂而皇之地消失在门口。 太后亲请高人出面,高人算出了后宫有伥鬼横行,闭关念经七日,宫婢开门,他已化为腐尸。门外有数百侍卫把守,房中的人却死得悄无声息。除了鬼怪作祟,我真想不出别的原因。宫中戒备森严,若是人,不可能逃脱。 陆然不想我姐姐入宫,总要听这些事情,再讲给我们听。我姐姐原本说她不怕鬼,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我们俩怕得不行,谁想和伥鬼住一块儿。有伥鬼就有虎妖,伥鬼都这么凶恶了,那要是撞上大虎妖,岂不是没活路。 情势所逼,我俩不得不统一战线,拉下脸皱着眉,凑在一块儿琢磨不必入宫的法子。 四十二 我姐姐拍案而起,说写信,这叫上奏,咱们自个儿写不好使,就叫将军府与京城首富写。 我的头更疼了,一直以来我姐姐想事情总简单粗暴,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致命的缺陷。 我道:「他俩替我们出面,岂不是要叫皇帝怀疑相府与这两大世家走得极近,生出戒心?」 第11章 我姐姐又说:「那叫爹去同那皇帝说,他不是两朝元老吗?总得卖个面子吧。」 我道:「啧,想也知道是咱爹在皇帝跟前点头哈腰,哪儿有皇帝迁就臣子的。」 我姐姐恼怒道:「这也不好,那也不行,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也有点窝火:「我就是想不出,才来找你一起想的,你同我急什么?」 我姐姐道:「我才知道后宫隔三岔五要死女人,宫宴上我又风头辈出,若被选上怎么办!」 我道:「宴是你自个儿要去的,歌是你自个儿唱的,诗也是你自个儿写的,问你自个儿!」 我姐姐扶额抱怨道:「那时我才清醒,又不知那宴是做什么的,只想着要赢过你一头……」 我道:「这回倒知道怕了。先前不知道是谁同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信神佛,不惧鬼怪。」 我姐姐瞪我:「我说鬼是假的,可死人是真的,还那么邪门儿。你不怕死?那入宫去!」 头脑风暴成了热讽冷嘲,我和我姐姐最后闹得要吵起来,掐了一架之后,当日不欢而散。 四十三 此时我已无心去打马球,或者打雪仗了。 我娘尚未出招,我姐姐很气人,人选悬而未定,这一切都让我头大。 卫长风来府上找我打马球,从我的神情中窥见我焦躁的内心:「你娘又逼你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有,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我最近忙,你少来烦我。」 他上前一步:「她是不是又偷偷回来了,还打你了?你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看。」 「我都多大了,我还撩袖子给你看,又不是……」我别开眼,「又不是小时候。」 他亦露出尴尬的神色:「嘁,好像谁稀罕看你那二两肉似的,给你,我回去了。」 我捏着他丢给我的那个小瓶,这是他常给我的膏药:「直接跟你哥说不要就行了。」 他戏谑地扬眉,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我可忙得很,扔了也可惜,你不要就送人。」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底撇嘴。他朝我抱拳,跨上马去:「赶着去潇洒,你多保重。」 好记仇的男人,我不过在他面前说他一次「忙于潇洒」,他惦记着,还拿来呛我。 他扬起鞭抽马,鞭声格外响亮,留给我一个昂然离去的背影。我倚在门框上看他。 卫长风双肩挺阔,步伐大开,光看背影,与他那挂帅出征的哥哥别无二致。 四十四 这背影给了我启发。 这段时间,我与我姐姐斗个不停,我无时无刻不在观摩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她的喜好与举止了如指掌,且与她生得如此相像,我何不扮作她的模样,去惹点麻烦? 我在眼下点了颗风流的美人痣,再学着我姐姐平日在外人面前故作姿态的模样,像只天鹅般高傲地扬起头颅,端的是高贵冷艳的美人气质,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了府。 翌日,我姐姐听,她昨日在城门口布施白白粥接济穷人,一时间声名鹊起,风评相当好。 她顷刻恍然大悟,把眼角的痣遮去,学着我的样子,在京城衙门前专替老百姓击鼓鸣冤。 此后我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势必要将对方的美名炒上天去,自己逃脱入宫的命运。 但不分昼夜地做好事相当疲累不说,若我俩风头过盛,都被纳入后宫可就都完了。 我和我姐姐暂时休战,一起研究起当朝圣上顾岑对女人的喜好,有了惊人的发就。 这些入宫的女人,家世、模样、才情水平皆参差不齐,只是个性似乎都不好招惹。 我姐姐道:「后宫不是常死人吗?他是不是想以毒攻毒,用刚烈的女人镇压煞气。」 这么一想,一切又合理起来,所以最可能入宫的不是好女人,而是有点疯的女人。 我同我姐姐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战意:顶着对方的名号去发疯,倒简单! 四十五 眼见临近年关,开春在即,我娘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我势必要抓住时机杜绝入宫可能。 翌日,我照例扮作我姐姐出门,兜里空空,不能买小摊小贩上的玩意,索性去京城菜价最贵的天香楼,敞开了肚皮四处大吃大喝,用我姐姐的名义赊账,大摇大摆地离开。再接了几朵不知哪几位公子抛来的鲜花,用姐姐的名义应约,最后我在一家围了数人的店前停下。 人多口杂,适合登场。我凑上去,瞧见门前挂着一副对联,那字苍劲有力,刚健大方。 「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我在心底暗暗皱眉,不止为这酸溜溜的对联,更是为这字——这分明是卫长风的字迹。 北风不解意,北风,北风,不就是江淮北和卫长风,怎么,就连他都为我姐姐倾倒了? 仔细一想,我姐姐在,卫长风便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难不成是为了来瞧我姐姐? 我同我娘的脾性极像,多疑,并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当下便觉得这想法合情合理。 烦,真烦,凭什么都向着我姐姐?我攥紧裙面又松开:既然如此,那江淮北必须入宫。 我轻轻咳一声,便有人因那颗痣认出我的身份,四散开来,为我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那掌柜的见了我,登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见了财神爷似的: 「哟,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把相府的大小姐吹到这儿来了?」 「此联对得不工整,若说是败笔,倒也算名副其实,撤了吧。」 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中年掌柜搓了搓手掌,眼珠一转,另起话题: 「江大小姐,年关将至,咱今儿个想讨讨彩头,正要换联呢。只是这联不太一般,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才引来许多人探看,京中无人不知大小姐精彩绝艳,不知可有机会得您一副墨宝?」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在这逗留,原来是有热闹可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副上联。 「长长长长长长长」 好怪的上联,若是对得不好,这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掩唇坏笑,高呼:「这还不简单,把笔墨纸砚拿来。」 中年男子不疑有他,点头哈腰地去店内取来文房四宝。 众目睽睽之下,我屏息凝神,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字。 「短短短短短短短」 我拍拍手,满意点头,心道我姐姐这回可要臭名远扬。 谁知我回头却看见,那为首的老者先带头叫起好来了。 「大智若愚!这就叫大智若愚!」 「看似拙气,实有匠心!真是对得漂亮!有创意!有想法!」 「京城第一美人,果真也是京城第一才女!不一般!不一般!」 大家都说好,那自然就是好了。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极好。 一开始略有疑惑的掌柜不疑有他,招呼着伙计将这副墨宝高高悬起。 我:…… 四十六 我干的好事很快便被我姐姐发就了。 年关将至,她好了痘疮忘了疼,又爬墙出府去买烧鹅,路过一家挂着七长七短的对联,顿觉十分可笑,上前细细端详,发就落款赫然是她的大名。 我姐姐静静地站着,朝那对联磨了好一阵牙,连打牙祭的心都没有了,蹬蹬蹬跑回相府,又翻了进去,潇洒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跑来踹我房门。 她双手叉腰:「我说我怎么在天香楼莫名其妙地欠了一笔债,还被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指着说是负心女,好啊,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 我想到那滑稽的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姐姐也觉得好笑,然而笑完之后,她大叫一声挽起衣袖扑上来,不顾形象地同我扭打在一起。 几日后,我姐姐也依葫芦画瓢。她敷粉将痣遮去,走上大街小巷,在最热闹的集市里敲锣打鼓,四处有偿借阅《春宫图》与《金瓶梅》。 京中人人只道二小姐自失了第一美人的头衔后,美人包袱骤减,路子真是越走越野。大年三十,我同她外出访友,才得知了她做的好事。 四十七 当时我与我姐姐正在陆然家做客,卫长风同我说了此事,揶揄地朝我使眼色,大小姐李妙语则在我姐姐面前撒泼打滚,要她快写结局。 窗半开着,屋内点着炭,我的面颊顷刻烧起来,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气的。几朵剔透的雪花飘了进来,在窗棂上化作一滩极小的水洼。 空无一人的庭院银装素裹,积雪把枯枝坠折了,砸在雪地上,把捉雀的野猫惊走,花色的身影在雪地里跃动,留下一串秀气的猫爪印。 晴空是浅蓝色的糖块儿,金色冬阳无疑是团橙子味儿的夹心,这是我一生中罕见的美景,我悄悄猫腰出门,抓了团雪塞进我姐姐衣领里。 她打了个冷战,递给我一个「来战」的眼神,便同我跑出去丢雪球。李妙语不喜欢我,她斜眼看我说幼稚,但被我俩误伤,也加入其中。 第12章 陆然来劝架,也被殃及,也没脸没皮地同我们闹起来,卫长风谴责他同女人打雪仗真不害臊,被陆然一雪球正中俊脸,登时陷入一阵沉默。 卫长风高束着马尾,脊背笔挺,祥云织金的袖口收得极窄,使他整个人都透着少年特有的英气与风流。他俯身抓雪:「我从不手下留情。」 他是个练武奇才,自幼功夫上乘,陆然跑不过他,被他揪着喂了一脖子雪,当即下帖子呼朋引伴,动员京中的少爷千金讨伐魔王卫长风。 中秋时的那帮子狐朋狗友又齐聚一堂,未来的我们必定是入宫的入宫,出仕的出仕,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趁着年少,自要尽兴闹一场。 四十八 长安大道家家飘香,已是该回府吃饭的时候。李妙语已急不可耐,要跑回家吃蒸鱼糕。 大家淋一下午的雪,头上是乱糟糟一片。卫长风被围殴一下午,终于有挺直腰杆的机会,抓着从下人手里抢来的鸡毛掸子,挨个给大家掸雪,陆然说是公报私仇,他说是助人为乐。 我们一行人老实巴交地低头任他宰割。等大家发间的雪都掸干净了,纷纷披上大氅离开。 陆然冲我们招手,大喊:「改日一同去踏青。」 我姐姐「啧」了一声,对他道:「改日再说。」 卫长风向我微微颔首:「江小姐,新年快乐。」 我也朝他点点头:「卫公子,祝你新年快乐。」 李妙语还在冲我姐姐摇尾巴:「快写结局嘛。」 我姐姐吓她:「别催,再催就把人全都写死。」 她果真不催了,只是捂着嘴,嘟哝着至于吗。 大家各自别过,独自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顺路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我姐姐在我身侧。 此时,一支出殡的队伍,同我们擦身而过。为首的人捧着排位,是宫里的嫔妃死了。 弥漫着喜气的长安街道中,突兀地响起了凄厉的唢呐声,神婆跳着傩舞,跟在棺后。 她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戴钟馗面具,举桃木剑,哀声吟唱着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雪簌簌落下,拖长的沙哑尾音同唢呐与引魂铃清脆的响声搅和在一起,诡异的动听。 哭丧的宫婢挎着篮,走一步便撒一把纸钱,惨白的纸飘飘摇摇落在雪地,一片濡湿。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悲伤,好像有人在强行扯下他们的嘴角,要他们哀号。 血色余晖辗转于棺木之上,棕黑油漆熠熠生辉,我不由得靠近我姐姐,握住她的手。 宫里又死人了,而且是枉死,所以才会请神婆来跳驱邪的舞,要亡灵不来纠缠生者。 一个掉队的小宫女身着白衫,急切地从我和我姐姐中间挤过去,让我觉得十分晦气。 伥鬼还在害人,我们中的其中一员,开春也逃不过虎口。 我姐姐突然回头,吓了我一跳,我气得拧她:「吓唬人!」 她皱眉环顾四周:「最近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我登时寒毛倒竖,挽上她的胳膊:「真的?你别又骗我。」 「真的,前几次上街也是。不知道是谁,总觉得很恶心。」 「是不是……」我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我娘派的人?」 「有可能,但可能不大。」她沉吟,「起码有半个月了。」 也是,若是我娘,顶多是她要回来的前几日,不会坚持这么久。 我和我姐姐披着鲜红的大氅,快步走,与出殡的队伍擦身而过。 毛茸茸的围领并没有让我的身子暖起来,我姐姐捏了捏我的手。 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在相府门口站定,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 我娘回来了。 四十九 我们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其余的妾室与通房,只能在各自的小院吃小厨房做的饭。 鲜虾蹄子脍、烧鹅米脯羹、酒炊淮白鱼,圆桌上只这三道是我顶喜欢吃的菜,只是此刻我心情极差,味同嚼蜡。 我娘再疯,也不至于在年夜饭里下毒,把整个相府都一锅端了,可我还是很怕她,不知她回来了,会做些什么。 回到房中,我很怕娘找我,于是躲去我姐姐房中,看她蘸墨写话本,看困就上塌睡。醒来她睡榻上,我睡地上。 我盯着房门看,想象着我娘操着刀进来捅死我们两个的情形,越想越怕,把姐姐摇醒,问她如果娘来了怎么办。 我姐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伸手在枕下摸索,竟摸出一把闪着冷芒的匕首,梦呓般嘟哝道:「我困死了,拿着。」 新的一年,她的彪悍仍旧不减。别家的千金放在枕下的都是红纸包着的铜钱,可我们两个的枕下,却藏着利刃。 我紧握着那匕首,把我姐姐踹下去,睡回榻上。如此提心吊胆地度过数日,我俩都怀疑,我娘许是彻底死心了。 也是,过完年,入宫的千金估计快定下了,如今只等着宣布便是,我娘来逼迫我也作用不大。但我仍放不下心来。 我与我姐姐都深知,我们二人,必有一人要入宫,谁都不想做这个倒霉蛋,因而还要打起精神来同对方多争一争。 五十 我发就我姐姐也挺怕死,甚至比我更怕死,所以她想方设法地要我在京中名声大噪,趁我午睡在我脸上画王八。 我出府买年糕,被许多人盯着看。我心想我今日可没点痣啊,抹了把脸,蹭了一手黑漆漆的墨迹,登时沉下脸。 当时我气血上涌,心想我爹下朝了,但不管后宅之事,我娘因今日是元宵,要去添置新衣与礼佛,正适合打架。 我回府,同蓄势待发的我姐姐扭打在一起。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又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我拔她的发簪,她扯我的衣裳。在混战中,我们不忘用尖酸刻薄的话语互揭伤疤。 「你写的新书都没人买!」 「你喜欢的角色都死了!」 「你一个月胖三斤五两!」 「你胸是垫的腰是勒的!」 「你!江淮北!你混蛋!」 我的小伎俩被拆穿,气得双唇发颤,恨不能跳起来揍我姐姐一顿,倒被她反剪着双手。 我不甘示弱地抬腿踹她的肩膀,登时一起失了平衡,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雪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我们齐齐勾着腿滚到了两双黑绸锦靴的面前。 我错愕抬头,看见当朝圣上顾岑似笑非笑的俊脸,还有吹胡子瞪眼的爹。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背后的皮都绷紧了。相信我姐姐也是一样。 我:…… 她:…… 五十一 我爹气得想抬起手杖抽人,但碍于有外人在场,扬起笑脸送走了顾岑这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才得了机会对我和我姐姐大发雷霆。我与我姐姐蓬头垢面、钗裙凌乱地跪伏在我爹面前。 「我同你们说了多少次!让我省点心!瞧你们没心没肺的样子!江淮北!江淮南!」 「你们在这儿锦衣玉食地过着小日子,知不知道西北战乱,有多少人在流离失所!」 「过得这样好还不知足,还怄气,来讨我的打吗!」 他坐立难安,在厅中来回踱步,长叹一声,叫我姐姐回房拾掇拾掇,今夜不许出府。 他接着又命下人把我关进柴房,不得送饭,直到明晚才能放出。 我心中登时填满不甘,将往日乖顺的女儿形象抛于脑后:「凭什么江淮北就不用关柴房!」 我爹胡子一翘,差点没晕过去,抬起手杖狠狠戳我的脊梁: 「你瞧瞧!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来!你姐姐是要入宫的人!你想过伤了她的后果吗!还有脸在这儿嚷嚷!你气死你爹得了!淮北,你先回房去。」 我同我姐姐的神色,皆因这句话变了又变,我是既惊又怕,而我姐姐的面色唰地变得惨白,她背对着众人,挂了彩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 她是京城的第一美人,第一才女,还在宫宴上一鸣惊人,获选自是意料之中的事,再说,她不入宫,入宫的便是我了,她害怕,我也怕,这不能怪我。 我心乱如麻,心道人都是自私的,饶你是我姐姐,那我自个儿的得失也得摆在你前头。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伥鬼,害得后宫天天死那么多人。 况且入宫也不全是坏事,恩,你瞧,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还有给相府争光的机会都给了我姐姐,而我留下来,还要提防着不知何时会发疯的娘。 下人将我领到柴房前,说二小姐得罪了,便将吱呀作响的门重重阖上。门缝缓缓闭合,照在我脸上的月光越来越窄,最终细如发丝,泯灭在暗处。 五十二 我自幼胆小,还很怕黑。 关柴房对过去的我来说无异于是一道仅次于挨鞭子的酷刑。 我爹还当我是曾经那个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二小姐,甚至懒得差人给柴房的窗子上锁。 第13章 坐在黑漆漆的柴堆里,我听着墙外头敲锣打鼓、烟花阵阵、鞭炮炸响的喜声,怔怔发愣。 元宵节处处是一片喜色,还有游街的仪仗队途经相府门前,守着我的两个小厮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终是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溜去后门看热闹了。我心里灵光一闪:找着机会了。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悄悄推开了房门,撒开脚丫子朝我姐姐的闺阁跑去,正瞧见我姐姐在灯下秀丽的剪影,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估计正心烦,我还是晚点再去看看她。 在她房外是干等着,翻回柴房也是干等着,左右是要等着的,倒不如……我看向了围墙。 倒不如出去走走,反正憋在这,心里也是不痛快,日日不痛快,保不齐把我给憋出病来! 我在眼下点了痣之后,换了一身淡雅的装扮,再提裙狂奔,鬼鬼祟祟地缩另一侧的墙根。那些丫鬟婆子瞧见了我,只以为是我姐姐从房中出来了,露出了「大小姐又来翻墙」的了然神色,纷纷低头去别的地方转悠,只留我在此东张西望,三步并作两步,利落地翻身上了墙。 我稳稳当当地骑在墙头,忽然犯难,想起我姐姐教会我爬墙,可她那时候没教我下来呀! 此时可谓是骑虎难下,我腹诽着我姐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好不容易能自个儿偷偷地去看花灯,怎能在此时犯了怂。况且我不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去他的多才多艺知书达理,我……我! 我偏要出去看看! 第3章 瞒天 五十三 我卸下了退意,心一横眼一闭,咬紧牙关打算放手一跳,却在双脚腾空时起了悔意。 翻转手腕抓着墙檐,我狼狈地挂了一阵,最后不甘地松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最后,我直直地贴着围墙滑了下去,那场面应该很滑稽。 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 「江小姐真是好雅兴,可否高抬贵脚?」 句尾上扬,暗含讥诮,来人身份不言而喻。 原不是我身强体壮不觉痛了,而是拉到了个垫背的。 我醒悟过来,方觉脚下并非僵硬的地面,而是个人。 蹿到一旁直起身来,我绷紧面皮拍起裙裾上的尘土。 转身欲去,手腕却被另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扣住了。 我飞速地抽回手,回头瞪人:「干什么!烦得很!」 身形颀长的男子立于闹市街头,着绯色外袍,鎏金腰带紧束劲腰,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卫长风漆黑的长发用莲冠高高竖起,鼻梁高挺,凤眸狭长,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本想叫他死狐狸,忽而想起自己的扮相,及时改口:「……卫公子。」 他朝我微微颔首,看起来风度翩翩,还是一如既往的倜傥:「江小姐。」 腹中恰巧响起一阵响亮哀鸣,我脸上烧了起来。他顺势道:「用膳去?」 我没有作推辞,无妨,我扮的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不会拒绝卫长风的。 思及此,原本跟在他身后的我忽而大跨一步,抢在他前头,走进了天香楼。 这可是全京城最贵的酒楼,在这楼顶上,可以俯瞰长安街的花灯。 有便宜不占,那才是傻蛋呢! 五十四 我一口气叫了许多好菜,再告诉小二这账全记在卫公子头上。 卫长风对我的小把戏不以为意,托腮垂眸,看楼下车水马龙,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果真如此,披上了我姐姐的皮囊,就连不可一世的卫长风,也会纵容一二,真可恶。 其实我看见那对联时便起了疑心,我姐姐确实是个妙人儿。所以卫长风三番两次来府上,不是为了找我玩儿,而是为了多看我姐姐几次,这也是说得通的。我姐姐还拉下脸来,替他和陆然说和。他这大忙人愿意来同我栽树,也一定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才舍得过来的。 在府上同我牵手,那就更好解释了,他是想看我姐姐会不会吃醋,凭此来试探我姐姐的心意。他这人心眼很多,又很擅长在女人堆里周旋,最喜欢玩弄这种花招,来逗弄少女芳心。 他们这两个人,明明看对了眼,中间却隔着我这座大山,那层窗户纸才没有被及时捅破。 我步了我娘的后尘,成了嫡姐的陪衬了。我在心中自嘲一笑,对我姐姐又妒又恨又愧。 皇上爱她,陆然爱她,爹爱她,卫长风爱她,李妙语也爱她,我到底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确是个自私自利又小心眼儿的坏人,我认命,化悲痛为食欲,越妒吃得越多。 反正我不必入宫,亦不必为了细细的腰身戒了晚膳,索性敞开了肚皮,在此处大吃大喝。 大嚼着烧鹅腿的空档,我不忘展开一块叠得方正的面皮,卷上几络青翠的葱条。 身侧的碟子越堆越高,卫长风的笑意越堆越多。 我埋头扒饭,感受到头顶射来两股炙热的视线。 我抬头。他没看。我低头。他看了。我抬头。他没看。 我低头。他看了。我抬头。他没看。我再抬。他看了。 你进我退的游戏拉扯了几回,我耐心有限,猛地抬头,把他捉个现行。 卫长风一点儿也不害臊,只是慢慢挑起了眉头,游刃有余地盯着我瞧。 我放下碗筷:「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端来一碟酱料:「烧鹅就酸梅酱最好。」 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感到十分扫兴。 五十五 卫长风总是这副纨绔子弟的做派,我鄙夷那些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的女人。 但当我身处可被狩猎的距离,就会知道,琥珀色的凤眸,确实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一时之间,我们齐齐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适逢楼下锣鼓喧天,传来雀跃的呼声。 我如获大赦,顺势将无处安放的眼神投向窗外。原是先前的游街队正从楼下经过。 一位身披甲胄的男人头戴红缨盔身跨汗血马,被神色欣喜的人群簇拥在其中。数不胜数的花朵从四面八方翩然落下,一朵红梅落在他银光闪闪的盔甲上,他粗粝的大手将其轻轻拂下,赶跑了这只在肩头栖息的红鸟。 「卫大将军!」 「是卫大将军回来了!」 男人的侧脸是被边境风霜打磨出的粗粝,虽为兄弟,容貌与偏向阴柔的卫长风截然不同。 狂热的人群从各条街干涌来,原本宽敞的街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他身后的骑队见势不妙,要上前护他,却被他一个眼神定住动作。 男人从腰间的口袋里扯出一把蓬乱的长发,尽数拖出后,发端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看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拦在他马前的百姓登时退后了一大半,停滞的人龙有所松动,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五十六 卫长风放下他那侧的窗帘,抬手把玩着青瓷茶杯,语气淡淡:「真行啊,他。」 这个他,指的正是楼下正在游街的将军,卫长风那在外征战的哥哥,卫长安。 卫长风十几岁时,执意与他哥哥去边疆学习布阵,而后卫长风战败,将军阵亡,卫长风因晕血被送回。卫家两名儿子,卫长风留在京城,卫长安在外征战,元宵方回京休整数日。 卫长风空有功夫却不能上阵杀敌,又被传宗接代的任务扼住手脚,只能在京中郁郁度日。 他是位不错的公子,才气里兜着点无伤大雅的痞气,处世圆滑滴水不漏,没有太大的野心,没有太锋利的棱角,插科打诨总是恰到好处,不会滥用皇家的盛宠做些乡绅恶霸爱做的丑事,偶尔的讥诮,也能被谅解。京中的达官显贵,高低都能称兄道弟,漂亮的脸蛋也招女人喜欢。后来,他的娘亲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将府上的琐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与他那神勇无双的长兄一比,稍有逊色。 我放下帘,将「末将幸不辱命」的吼声隔开。 成片昏黄的烛火摇曳,卫长风微眯着眼,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滞留一片不容窥探的阴霾。 他半靠着椅背,似乎很闲适,但唇角却紧绷着,像一匹被豹侵入领地的狐在故作从容。 我瞧出来了,他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其实我俩同病相怜,都活在某个人的阴影之下。 我搁下玉箸,抬手叩叩桌面,吸引他的注意。 「去买冰糖葫芦。」 「不去。」 「去看大将军游街。」 「不去。」 「那去买冰糖葫芦。」 「……行。」 五十七 卫长风结了账,店小二为他开了一道后门。 我们避开拥挤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小街上闲逛。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晚风拨弄着江畔画舫的天青纱帐,悬在檐角的花灯烛火摇曳,血红的绸布在枯枝上招摇,一尾鱼甩碎了江面的星光,我与卫长风的影子登时被搅得支离破碎。 第14章 坐在江边的我举着冰糖葫芦,头上别着狐妖面具,腰间挂着新买的荷包,身上穿着刚添置的新衣,只觉得今晚真是不虚此行。我报复性地尝遍所有能入口的甜食,支他去摊前结账。 他离开,我默数几个数,回头,看见他站在小摊前,吊儿郎当地同人讨价还价的背影。 卫长风的每一次转身,我都不会放过窥视他背影的机会,我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以贪婪又狂热的眼神,一寸不落地扫过他的背、他的肩、他的腰、他的臀、他的腿,他拥有的一切。 如果天下非得有一个男人,来寄放我少女时期萌动的春心,那这个人绝不应该是卫长风。 是不应该,而不是不可能。 五十八 没有机会发生的事,叫不可能,已经发生却不适合发生的事,才叫不应该。 我是个拧巴的人,不论是面对旁人,还是面对我自己的心。此刻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 这份悸动并不是诞生于这片刻的美好,而要追溯到遥远的过去,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一直到十八岁,尽管我咬紧了牙关,不断蒙骗我自己不该爱他,却敌不过这个无数次幻想却没能实现的美妙瞬间,今夜他漫不经心地把糖葫芦递给我的模样,简直比在战场上举着刀杀人还要诛心。倘若他能窥见我的内心,便会见到柔软的我,丢盔弃甲的我。 感情不该在此萌芽。其实我已预见了结局,这场虚张声势的暗恋,势必不得善终。因为我清楚与他绝无可能,家世、皇权、宅邸中乃至朝堂上的种种阴谋诡计,阻隔在我与他之中。 为相府,我可能会入宫为妃;为将府,他或许要率兵出征。我肩负我娘的期望,他惦念他爹的惨死,我与他一生惨淡不自由,若双双坠入情网,面临的困局不会变简单,只会更难。 我自诩伶俐,能未卜先知,会防微杜渐。可有的事越怕它越来,就像我怕一直比不过我姐姐,结果我真的比不过,我怕我喜欢上卫长风接着肝肠寸断,结果我真的喜欢上了卫长风。 他却和我姐姐两情相悦,又叫我如何不肝肠寸断。 五十九 我站起身来,佯装伸懒腰,给自己找了个不必扭头就能直勾勾盯着他背影看的借口。 我怕深陷其中,故不敢同他走得太近,他也总是若即若离,多年来的默契指引着我们维持着这般礼貌性的疏离,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像儿时玩的打仗游戏,这场仗已经临近尾声。 为什么要在她来的时候牵我的手?为什么要特意上门来开解我?为什么偏偏是北风? 江淮北一来,扰乱了你我的这盘棋,你这阵风竟想要归于淮北,再不频频辗转少时淮南。 可要叫你失望了,卫长风。江淮北她也是江家的人,且不说她出身高贵,断不可能许与卫家,她已入了天子的眼,皇权在上,谁敢来抢,你喜欢她又如何,你与她此生,有缘无分。 即便知道他们俩好事难成,我也是恨得不行,我恨我姐姐,更恨卫长风。我非但拧巴,我还很恶毒,还很自私,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我娘给予我的一切,偏执、善妒、多疑、疯狂。 一想到我心仪的竹马会在深夜枕着对旁人的思念入睡,我便妒得不能自已,人在意识到失去的那一刻,可怖的占有欲便会被催生为面目狰狞的怪物,要我不择手段地去阻止他离开。 卫长风结好了账便朝我走来,他脸上噙着极其温柔的笑意,当然不是对我,是对我姐姐! 去死,卫长风,去死,如果你不能属于我,那你也不该成为别人的俘虏,你不如去死。 我幻想着,盼他走近,我就能把他推进江水里。然后他挣扎着,不可置信地将我最爱看的那张脸探出江面,伸出他那只骨骼分明的手紧紧地攀住江岸,我再抬起脚,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辗得粉碎,我真想看他真心错付神形俱灭的模样,我得不到他,那谁也别想得到他。 一群目光凌厉的黑衣人同我擦身而过,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剜过我眼角,我被撞歪了身子,幻想而产生的扭曲快感被迫中断。我才发现我的眼泪晃了出来,慌张地抬手擦拭一二。 多可笑,我竟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落泪。我总是流眼泪,我的眼泪怎么就这么廉价。 卫长风走近了,并不知道我龌龊的心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递给我一个玉制的指环,不自在地挠了挠他的后脑:「方才买了不少,摊主非要送这个给我,你就好好收着吧。」 我眉开眼笑地咬着糖葫芦,接下那玉环,心里却恨不得把它捏碎成一摊粉末才好。 姐姐啊,你抢走我的第一名,抢走我最喜欢的人,抢走我本该春风得意的十七岁。 那我从你手里讨要点东西,又有何妨,譬如,一枚玉环,或者,一位爱你的少年。 「我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你说。」 「卫长风,你心悦我?」 令人失望的,他向来灵光的唇齿,偏偏在此刻生了锈迹。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泛红的耳尖出卖了他佯装的镇定。 凡人庸俗,只爱主角,不爱配角。只知第一,不知第二。 原来卫长风,也是凡人。 他是凡人,就不能免俗。 六十 如果说,今夜活在当下的自由,像是实现我自儿时以来便渴求的梦境。 那么这一瞬间,我双耳响起嗡嗡的蜂鸣。毫无疑问,这是梦碎的声音。 ——是我会错意,卫长风确实对我无意,他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人,是我姐姐。 梦该醒了。 ——我姐姐就要入宫了,他过不了几日就会知道,根本用不着我亲自拆散他们。 但我偏不。 ——可是卫长风那么好,我姐姐那么大胆,他们若通晓心意,会不会弃我而去? 我张开口。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我会入宫为后。」 姐姐,为什么你有的远比我多。 「我素来慕强,大丈夫当做大事。」 我只是偷走一点,有什么关系。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是正道。」 姐姐,你安心入宫,不必挂念。 「你为次子,便甘心屈居人后吗?」 我会让你们天南地北,永不相见。 卫长风听了这番话,屈膝同我平视:「你真是这么想的?」 在他沉静的眼里,我看到自己扭曲的脸庞:「千真万确。」 我看清了现在的自己。 我已脱胎换骨了。 有贼心,有贼胆。 从前我嚣张跋扈、冥顽不灵,却又胆小如鼠、意志不坚。 我对我姐姐使坏,只是从不下重手,并非是我娘以为的那样,是个扶不起的蠢蛋。 人心有一道底线,我很清楚,那些无伤大雅的捉弄,只是在别人的底线之内徘徊。 坏,但只有一点点坏,我享受着旁人无可奈何的纵容,沉溺在这种被爱的错觉中。 在我被我娘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多想有人会对我伸出援手,视我为无价之宝。 我姐姐教会我,要尊重他人,不可肆意妄为。 卫长风教会我,要爱惜自己,不必拘身泥沼。 可惜我发现,这些温柔并不是为我而来,而是另有其心。 这温情好可怕,尝时甘之如饴,此刻却成了要命的毒药。 我捂住肚子,像被烈火烤炙烤的活虾,痛苦地蜷起身子。 他面露忧色,上前扶我,被我甩开。 「我吃多了,你招辆马车送我回去。」 「你没事?」 「我困了。」 我独自坐上回府的马车。 六十一 与外头喧闹的气氛不同,相府此时安静得可怖。 下人见我下了马车,忙奔走相告:「二小姐回来了!」 我娘与我爹听到这一嗓子,从前厅冲出来,死死抓住我的肩膀。 他们的手指收得极紧,几乎要抠进我的血肉里,眼神里闪动着诡异的光。 狂热与恐惧几乎完全占据了他们的身心,使他们脸上不能再呈现其他过多的情绪。 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又被人向前一推,踉跄着走上前。 我私自出府做了错事,但此事不至于让他们记挂至此。我只是做了底线之内的错事而已。 我娘的手高高扬起,我习惯性地想要跪下受罚,却见她涂了丹蔻的手轻柔搭在我的肩上。 猩红的唇一开一合,面上紧绷着的褶子在一瞬间绽开,故作甜腻的嗓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你出去逛了好些时候,老爷和你妹妹可都在等着你回府呢。」 我爹威严的视线扫向四周,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行礼!行江家嫡女该受的大礼!」 院内顷刻间涌出了好一批人,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匍匐在我脚边,高声疾呼大小姐安。 第15章 夜色昏暗,我低头看自己站着的地方,发现脚尖正踩着一道长长的血痕,上面有几个凌乱的掌印,我微不可察地挪开脚,在地面上磨了磨,果然蹭出了一块小小的、深红色的污渍。 血没干,说明这儿刚发生惨剧不久。血比杀头牛放的血还多,可能死人了,不止一个。 我会恪守喜怒不形于色的准则,这不代表我的胆子很大,我没说话,但腿肚子已在打战。 死了谁,怎么死的,尽管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我能肯定的是,这些人死前挣扎得很厉害。 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却如此笑意盈盈佯装无事,实在是瘆人得很。 千盼万盼,我盼着能取代我姐姐,但我没想到,这隐秘的心愿,竟有成真的一天。 对未知的恐惧远比惊喜要多,我转身欲去,喃喃道:「我头疼,我要回房休息了。」 两位仆役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去路,结实的胸膛像两堵高高的围墙。 我愕然后退,又转向另一边,又有几个男人上来,把我围在了中间。 前后左右,我的四面八方都是人墙,将我围困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 我娘和我爹默然并肩而立,有人拉开了他们身后前厅的大门,橙红的火光透出了门缝。 人墙内伸出了无数双女人的手,惨白冰凉,这些手推拉着我,牵引着我往那门内走去。 我挣扎,但无济于事。丫鬟与婆子将我推搡进前厅的瞬间,我身后的门便重重地阖上。 我爹和我娘坐在主座上,红烛幽暗,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六十二 我娘开了口:「元宵节出府游玩,这无可厚非。毕竟你今年才十九呢,不算大。」 十九?过了年,我不过虚岁十八,十九是我姐姐的年纪,他们还把我当江淮北。 我反复擦拭眼尾,跪着向前挪了几步:「爹,娘,你们看清楚,我是淮南。」 「你是淮北。」我娘回头看我爹,我爹点头,她道,「淮南在房中歇息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同我娘讲下去:「可、可妹妹她为何要在房中歇息呢?」 我娘面露悲戚:「你妹妹淮南病了,是会传人的病,没三五年好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眯起眼,迅速反应过来,她要治病,入宫的是我了! 我不要入宫!我转身扑向紧闭的大门,试图推开它,却被人牢牢按住。 「我不是江淮北!」我声嘶力竭道,「她人呢!我要见她!她怎么了!」 「我已同你说了,淮南得了会传人的病,三五年之内,你不能去见她。」 「时疫?是时疫吗!我知道京中有人能治,我去求他,我去求他看诊!」 我爹将茶盏摔在墙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渍,冰凉的茶水溅在我的脸上: 「看病?她也配,倒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我娘上前一步,温柔地轻抚他不断起伏的胸膛:「老爷,您为此事动怒可不值当。」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我姐姐被指入宫,与我爹的仕途息息相关,又聪明伶俐。 我爹向来是很偏心我姐姐的,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才惹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我思绪凌乱,只恨自己不如姐姐一般机敏聪慧,但见我爹缓缓站起来,朝门外去。 他回头叮嘱我娘:「此事一定要办得干干净净,莫要走漏风声。」 我娘向他行礼:「老爷您放宽心,明日还要上朝,回房歇息吧。」 门开了,月光照在我脸上。门关上,那光消失,周遭陷入黑暗。 六十三 「点灯吧。」我娘吩咐房内的人,又走到我身侧,「淮南,抬头。」 我好似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抱住了她的小腿:「娘!你认得出我!」 「乖乖,你不是想比过她吗?如今比过了,非但比过她,你还能将那死丫头取而代之。你在这抖什么?你合该高兴啊,来,笑一笑。」她伸出两根手指,将我的嘴角用力向上顶去。 几道黑影如伥鬼般来来去去,把灯全都点上,室内亮如白昼,却比方才更叫我毛骨悚然。 我本以为此处空无一人,亮灯才惊觉,四周全都站满了仆役,其中不乏我曾熟悉的面孔。 他们身着黑衣黑裤黑袜,打从一开始就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就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这几十号人低垂着头,目光空洞,面色麻木,在看我颓然地跪在地上抱着我娘的滑稽样。 我嗓音发颤:「娘,这、这么多人看着,您说这糊涂话,若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传不出去的。」我娘蹲下,亲昵地抵着我的额头,同我拉钩,「从今往后,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同损。」我仓皇地抬头看她,她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几双手牢牢捂住我的嘴。我被人押着跪伏在地上,双手反剪着扣在背后。屋内烧着炭火,我娘却命人将门窗紧闭。她拨动着火钳,在炉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针。 我眼神涣散,呼吸不顺,思绪跟着恍惚起来。 她猩红的唇一张一合: 「乖乖,到娘这里来。」 尖叫、眼泪、铁钳般牢牢箍着我的数双手。 烧红的铁针、炙热的温度、皮肉的焦臭味。 我眼下被烙上了一个伤疤,这是我入宫的凭证,我惊恐地发现,我真的取代我姐姐了。 逃不了,我真得入宫了。然而眼下最可怕的还不是此事,而是我周围的这几十号仆役们。 我娘道:「诸位服侍大小姐、二小姐多年,是她们在府上最最亲的人。大小姐房内的人,你们没看住大小姐,让她外出遭遇不测,自当以死谢罪。二小姐房内的人,如今二小姐要顶大小姐入宫为妃,你们若活着难免被人找上问出把柄,为了相府的前程,应当有自裁的觉悟。」 我捂着脸,猛地抬头,惊恐道:「娘!」 「诸位放心,你们于相府恩重如山。老爷已备好了丰厚的礼金,赠与诸位在府外的家眷。家里有小的,能上学堂;家里有老的,帮治疑难杂症。下葬随礼,一样也短不了你们的,这可算是上等仆的规格了。你们为忠义死,功德无量,若入轮回,也定是去那极乐净土享福。」 他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要去我娘手上拿药,我看见我房内的小丫鬟也在排队,想拽住她的脚踝,却被她甩开了。她朝我木木道:「小姐,奴婢是自愿的,奴婢现在要去享福了。」 她的眼里毫无惧色,甚至有几分……有几分狂热在闪烁,我爬起来抓住她,她回头恨恨地盯着我:「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自个儿去宫里快活,还不许我们做下人的享福吗!」 她旁边的人已迫不及待,先她一步吞了药,她也急不可耐地把药丸塞进嘴里,噙着淡笑等待毒发身亡。药是和银票一齐领的,服完药的人,沾着唾液低头数银票,几乎要站不住脚。 三更天过,窗外传来凄厉的鸡鸣,他们就像是被风吹垮的麦草,接二连三地倒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最终变成狰狞的尸体,白花花的银票散落一地,覆在尸体上,像下了场雪。 我娘划了一根柴,丢在尸体之中,牵着我的手,淡淡道:「走吧,乖乖,前厅走水了。」 我木讷地跟着她出了门,身后漫开火焰,通红的火光,映亮了整个黑夜。 「淮南,他们的死同你和江淮北脱不了干系。若你们听话,不会如此的。」 「……」我僵直地转头,看着她肃穆的侧脸,绝望道,「都怪我不听话。」 「是,你知错就好。看来你已经清楚你该做什么事了。乖乖,来。」 她伸出她的小指,我与她亲昵地头抵着头,缓缓拉钩。 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好,好。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 我清楚,我已相当清楚,眼前的女人不再是我娘,而是权力与欲望的可悲囚徒。 她是一个非人的怪物,只是披着我娘的皮囊,利用我的仅剩的善意,来操纵我。 终究是她赢了我,我早该杀了她的。就算我姐姐来了,我要走的路也不会改变。 我要入宫,终有一日,我会赢过我娘。 六十四 那年元宵,偏爱姐姐的苍天回应了我夜以继日的祈求。 我姐姐出了丑,一个极大的丑,足以让家族蒙羞的丑。 家丑不能外扬,所以我顶替了她,偷走她光芒万丈的人生。 我被囚在府邸内养伤的日子,姐姐的境遇是从下人口中一点点拼凑来的。 元宵节那日,我与姐姐打架。我被关进柴房,我姐姐偷偷来给我送饭,发现我逃之夭夭。我爹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扫地,扬言要把我打得下不了床,要抓我去浸猪笼,要我生不如死。 我姐姐当下决定私自去出去找我,却被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登徒子截走。待家丁寻到她时,她衣冠不整地躺在小巷里,面上被衣裙半遮着,身上青紫一片,正昏迷不醒。寻到姐姐的家丁怕带人回府会遭人非议,于是用麻袋装下了姐姐,扛着进了相府的大门。我爹下令,将那日出去寻姐姐的家丁全数诛杀。 第16章 临近入宫的紧要关头,姐姐却清白被毁,相府不能没有人入宫,也不能告知皇上,他钦点的女子被人毁了清白,于是我爹与我娘想了一招偷梁换柱,让我顶替姐姐入宫。府上人多口杂,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他俩的心腹,其他伺候我与我姐姐的人,全都在他俩的威逼利诱下自裁,付之一炬便作罢。 京中的百姓只知道相府走水,死了不少仆役,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血腥屠戮。 我房中的下人又新换了一批,这回是个机灵的女孩。我问她我姐姐如何了,她以幸灾乐祸的口吻提及她,偷看我的脸色。我不喜欢她自作聪明的样子,同过去愚钝天真的我一模一样。于是我指了指门,告诉她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是滚,不是走,不是爬,不是跳,是滚。 她滚了,我的心情依旧差到了极点,我好像已经分不清,我是依赖我姐姐更多,还是憎恨我姐姐更多。过去我同她吵架,回回都口不择言,我也有过想她赴死的念头,但这只是在赌气,我不是真心想要她一死了之。如果她死了,那我一定会感到很孤独、很绝望。 我是很想赢过我姐姐,但这并不代表,当这个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我真的会不择手段地取而代之。我很坏,我非常坏,我的心丑陋扭曲又自私,我说谎去拆散她和卫长风,这已是我能对她做到的,坏的极致了。而趁她遭遇不测踩着她往上爬,这实在太卑劣了。 我姐姐比我聪明得多,所以我很想亲口问一问我姐姐,此局怎解,我该怎么做。 直到出嫁前的最后几日我都还未死心,不断恳求我娘,让我见我姐姐一面就好。 我说我天资愚钝比不得她,所以要好好去和她学学,怎么样才能扮好她。否则到时东窗事发,皇上发现了我的才情鄙陋,一定不会轻饶江家的。我娘冷笑两声:「你还是不懂男人。做第一美人要冰雪聪明,做妻子还是要愚昧无知的好。」 她知道,我姐姐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变数,每每她谋划得恰到好处,我却总因我姐姐的出现脱离掌控。当下我如此迫切地想要见我姐姐,一定是又想忤逆她,生出叛逃的心思来。 我娘关上了门,拍拍床榻要我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双手,同我一刻不停地说话: 「乖乖,娘知道你有异心。但府上这么多人,都指着你一个人活。你若死了,没有人顶替你姐姐,圣上发怒,我们也会遭殃,全府上下一条心,只管牢牢看着你,守着你。」 「乖乖,你从小就是这样,有贼心没贼胆,贪生怕死,心慈手软,才叫那死丫头压你一头。去了后宫,要多学点娘的手段,好好风光风光。」 「乖乖,当皇后多得意,再没有女人能踩在你头上。娘做小做了半辈子,吃尽苦头。娘是为你好,你日后便明白娘的苦心了。」 …… 她是怀胎十月,将我生下的人。 她知道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最龌龊的心思,我最脆弱的软肋。 她知道我会寻死但不敢死,她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怕死怕痛喜欢哭的女儿,她知道我有太多的弱点可以拿捏,所以她才能字字句句杀人诛心,用语言戳着我的脊梁骨,要它支棱起来。 知女莫若母,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贪生怕死、心性不坚的人。 我娘温柔地抚着我的头,状似谈心,实则威胁。 我浑身发冷,好似坠入冰窟。 六十五 我要代姐入宫,所以我娘不会弄死我,非但如此,我娘还不敢再让我身上留疤。 我大着胆子偷跑去见我姐姐,我娘回回都能擒住我,想出不留疤的法子来教训我。她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按进泔水里又提出来,按进泔水里又提出来;或是让我喝很烫很烫的水,使我整个人痉挛起来,疼得在毯上不停翻滚。最后我娘说,别闹,再闹她也死。 我才知道,当年她从初入相府,再到当上正妻,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否则她如何能学会如此狠辣的手段,她用软鞭来调教我,原来是手下留情了。 我闭上眼,就能听到有人在我身前轻声细语:「乖乖,到娘这里来。」 我真的变乖了。痂掉了,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印记,像极了姐姐的痣。 与此同时,京中有了传言。传言说,相府的二小姐近来秽气缠身,先是染了时疫,接着又在烧香祈福时不慎被香烫伤了眼角,留下了一个疤,至今还在府上休养身体,不见外人。 终于,我获准出门,陪我爹四处拜谒贵人,身后有许多侍从,上茅厕也有女侍卫跟随。 我梳妆时,轻轻触碰那伤疤,指尖好似被火燎过,分外烫手。 六十六 天气回暖,家家户户门前红艳艳的春联尚未撕下,京城中一片喜意。 白日我跟着我爹走亲访友,参加集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溢美之情。 深夜我独自躺在榻上,掰着指头数日子,想着还有三天,我就要入宫为妃了。 后宫有伥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毕竟相府内,也宿着一只穷凶极恶的鬼。 春虫在窗外悲鸣,一粒小石子砸在我的窗棂上,我起身推窗查看,看见我姐姐静静地站在小院内,同我隔着窗,遥遥相望。她朝我抬抬下巴,那意思不言而喻,是在叫我过去。 我的心狂跳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闩,终于同我姐姐碰了面,难掩激动地上前去抱住了她,然后讪讪地松手:「你没有事了吧?」 「芝麻大点的事,难不成我要哭天抢地?」 我娘说,我姐姐疯了,她或许真的疯了。 淡定如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那件事。 「你是怎么来的,没人跟在你后头跟着?你可千万提防着她!」 「没有,我留意过了。我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我们逃吧。」 「你说,逃?」 「翻墙,然后一直跑,不回头。」 「你知道爹在墙外设了一帮人守着吗?我们能逃到哪儿去?」 「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自由也是。你敢不敢同我赌一把?」 我心里的死灰又被她拱起一团小小的火来。 她要去捞我的手,想拉我去墙根教我下墙。 偏偏是此刻,猩红的唇在我脑中一张一合。 那张嘴朝我心头幽幽一吹,那小小的火苗登时化作一团死灰。 不,我们是逃不掉的,我们背后虎视眈眈的,不止是相府,还有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绝不可能逃得掉的。 就算侥幸逃掉又怎样?我与她身上已背负了许多无辜的性命,我们此生都会不得安宁。 入宫,这宫我非入不可,就算是火坑我也要往里跳,我需要能与我娘抗衡的权势作资本。 逃避并不会真的解决问题,只会让痛楚放大。我姐姐没见过那晚的光景,她不会懂的。 我后退一步,错开了她的手,定定道:「不,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 我姐姐拧起眉头:「你在说什么胡话?是被洗脑了不成!快跟我出去!」 「你不要总觉得你是对的,江淮北,我入宫是为了你好。」 「你是不是有病?你往火坑里跳,还说你这是为了我好!」 「你等我,等我得了荣宠,我们就自由了。」 「江淮南!等你走到那步,后悔也来不及!」 她的手紧抓着我的肩膀,却被我一根根掰开。 我道:「等我走到那步,我只会觉得很高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该醒的是你!出去又如何?你要我同你一起去做乞丐吗?」 「我会写东西,我什么都会……开店,我们可以开店,自己去赚钱!」 「没了相府的名声,谁会费心看你的大作!何况你还是个女人!东躲西藏,能藏到几时?」 这下她彻底无话可说了,我姐姐蹲下来,竟捂着脸颤抖起来。 真不知道她在伤心什么,她还有卫长风,可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别怕,只要我活着,我娘不会动你。」 她苦笑连连:「我怕的是这个吗?太迟了,我已救不了你了。」 「是我在救你。」我拉她起来,推她出门,「我这是为你好。」 她把我的手甩开:「行,咱们算两不相欠了,你嫁,你去嫁!」 为何冲我发火?我看着她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反复呢喃: 可我这是为你好啊。姐姐。 第4章 撞鬼 六十七 十八岁那年开春,一个诸事皆宜、百年难逢的黄道吉日里,我出嫁了。 我娘说,早给你探听好了,皇上爱细腰,所幸你用膳素来克制,身材还算纤细。 我娘斥重金向京中最有名的绣娘定喜服。红艳艳的喜服上,刺绣栩栩如生,一侧身便有光泽如水流动,腰上的剪裁最下功夫,丝织的腰带下缝了许多串珠制成的流苏。许多人簇拥着我,给我整理裙装,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走一步曳一片,飘飘摇摇,搔得人心头痒痒。 第17章 我娘叫我不要吃饭,命两个下人用力缠我的腰,好像勒得越紧,我与后位的距离就越近。 喜婆扶我出门,十里长街铺满了我的嫁妆。我原本下定了决心,不要回头,但还是忍不住撩开盖头回头看了一眼,我姐姐在养病,我爹已去宫中准备赴宴,只有我娘孑然一身站在府前,竟然在擦眼泪。泪水浸淫她面上厚厚的脂粉,蜡黄的皮肤裸露出来,看起来十分滑稽。 她不知道我在看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我很少看见她哭,所以我断定,她应当是在做戏,她的戏做得真好,好像我真是她唯一心爱的女儿,而她真是那个一心为女的娘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有多母女情深。我回头,扯了扯嘴角,觉得她虚伪又龌龊。 临上轿前,我腹中饥饿,呼吸困难,鼻尖酸楚,思绪翻涌,流下热泪。我是个很爱哭的人,我喜欢哭。没有人看我,我就不哭。看着我的人越多,我越爱哭。最好是哭得美丽动人,有声有色,这样才能招来旁人的怜惜,旁人的保护。 今日我蒙着盖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面上的神色,明明没有观众,我却哭得难以自抑。今后我是一个人,没有人怜惜,没有人保护,我究竟该如何自处。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喜婆布满皱纹的手背。喜婆转头疑惑道:「姑娘这……」 我娘上前扶我,在背后掐了我一把:「姑娘出阁,高兴着呢。」 喜婆点点头,赶忙打圆场:「对,对!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唢呐起头,欢乐的奏乐便响了起来。鞭炮劈里啪啦地在头顶炸响,围观的百姓们露出艳羡的神色,一面贺喜讨红包一面鼓掌。风吹起我的盖头,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呆呆地看我,她说新娘子好漂亮,我也想做新娘子。我不知该说什么。 第一的美名、漂亮的脸蛋、昂贵的嫁衣、无尽的财富、尊贵的丈夫……这些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全都在我手上。若我把痛苦的心境告诉旁人,恐怕只会收获几声冷哼:她什么都有了,她还在矫情个什么劲儿!是啊,我还在矫情作甚?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喜轿上,风卷起车帘一角,几朵芳香馥郁的桃花飘了进来。 春光无限好,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然而京中主路两侧,不种桃花。 是哪儿来的?我偷偷地掀开盖头,从车帘与车窗的缝隙中向外窥视。 视线触及那抹身影的瞬间,我手中的喜帕几乎要被指甲绞烂。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六十八 卫家长子卫长安出征了。 今日诸事皆宜,除了出嫁,还有出征。 他身后跟着的,是同样身披甲胄的次子卫长风。 只一个背影,但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辨认他的背影,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京城空旷的大街,江府在街南,卫府在街北,江府小姐出嫁,卫府公子出征。 想不到今日你我二人,一个入宫,一个出城,一个在向北走,一个却往南去。 两队人马擦身而过,我向后瞥,只看到他在马上挺拔的背影,被飘飘摇摇的小花萦绕。 他真威风,身披出征将士挂着的红绸,像接亲的新郎。银色的盔甲反射着日光,我的视野之内是明晃晃的一片。这虚幻的光影,让他的身影格外模糊,攒动的人头不似真实,更像梦境的点缀。京中的女子含着泪向他丢掷花,哭声哀婉,与我耳畔的喜乐形成滑稽的反差。 我看他骑着高头大马,马蹄激尘,扬起花瓣,满地爱意被踏成芳香的烂泥。 威风凛凛的卫长风不做停留,挥鞭向前奔去。 他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怎会如此,卫长风。 我颓然靠在车壁上,感到绝望。 他晕血,小时候他跌了一跤,被自己的血吓到昏倒,被人耻笑,是我背他回去的。 傲慢如斯,他从不为旁人改变自己。就在只为了一句谎言,竟然有勇气重返战场。 我以为他做不到,再得知今日出嫁一事,一定会对我姐姐彻底死心。 你那么聪明,你什么都学得会!你怎么就学不会死心呢?卫长风! 只是一瞬间的恶念,也要我自食恶果吗? 卫长风的甲胄好耀眼,那光刺痛我。 去得好,卫长风,你去得好极了,最好你此生战死沙场,与我这旧友,永不相见。 我的嫉火在这一刻达到顶峰,若我手里有一把弓,我一定冲出去,弯弓搭箭,射穿他的心窝,让他死在我这新娘的手上,死在这烂漫的春光里,死在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幻想前。 我幻想着,在喜轿内又哭又笑,反复抓挠自己的手背。我笑我自己自作聪明,也笑卫长风自不量力。我不再哭了,此生都不再哭了,他日我成了皇后,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我不仅会向我娘复仇,还会过得比每一个人都要好、都要畅快。我要让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来羡慕我、妒恨我、祈求我、向我俯首称臣、任我予取予求! 宫门大开,像一张不知满足的嘴,吞咽着一辆又一辆华美的马车。 我紧咬下唇,品尝到丝丝腥味。从今以后,我再不会向上天祈愿。 我只信我自己。 六十九 新婚之夜,红烛的泪一滴滴淌下,似不舍,似叹息。 我坐在床沿,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我名义上的夫君,那个掌管着天下苍生的皇上。 我入宫前,替我验身的嬷嬷传授经验,初夜的第一印象很关键,足以决定我在宫中是否承宠。 她说女人眼中泪光盈盈的模样最动人,千万记得噙着泪光,自下而上地看,才勾人心魂。 然而我今日的眼泪份额早已在轿上流光,试图用干巴巴的眼睛,演绎出深情款款的错觉。 顾岑剑眉斜飞入鬓,眸色沉沉,鼻梁如刀削般直挺俊朗,正垂眸审视着我。 与没个正形的卫长风不同,顾岑目光明亮,更似少年,像把刚出鞘的利剑。 好在面上那两片微醺的醉意,稍微削减了他目光的凌厉,不至于让我坐立难安。 我感受着那道炙热的视线,觉得它能看到我灵魂深处,透过我看到很远的地方。 我垂落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了裙面。 良久,他凑到我眼前:「这颗痣生得真美。」 我松开手,裙面上留下一片干巴巴的褶皱。 我很想娇滴滴地来上一句与之不相上下的情话,好让他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欣悦。 只是我不是我姐姐,高低说不出什么语惊四座的话,只能十分寻常地向他道谢。 「谢皇上。」 「没人教你吗?」 我以为我错漏了什么行礼的步骤:「臣、臣妾可以学。」 他被这句话取悦,搂住了我的腰:「无妨,朕来教你。」 解开腰带的那一瞬间,我感到有点高兴,终于不勒了。 七十 入夜,顾岑睡在我枕边,我不敢动弹。 我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饥饿,让我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 我试图转移注意,目光触及那抹红。 我想:我从此就是一个女人了。 我想:正因为我姐姐没有这抹红,才被父母唾骂,我才阴差阳错地顶了她入宫。 我想:全府上下数百人的命运,都被这一抹红牵动着,实在是有点滑稽,有点可笑。 我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腹中频频发出悲鸣,我一整日未进食了。 顾岑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我饿得发慌,生怕惊扰枕边人,只好默默下了榻。 我悄悄地将门开了一道缝,向外头侍奉的小宫女招手。 她迈着小碎步无声地靠近,俯身道:「江贵人请吩咐。」 烧鹅就酸梅酱最好。这句话突兀地出就在我的脑海中。 我低声道:「给我一碟桂花糕。」 今生今世,我再不吃烧鹅了。 她恭敬地屈身退下,不一会儿便来叩窗。 我推开窗,端下了盛着桂花糕的盘子,生怕这动静惊动了在榻上酣睡的一国之主,于是默默地端着它,坐在角落无声无息地咀嚼。床上有了轻微的动静,顾岑翻了身,惊得我手抖。 万籁俱寂,夜黑得深不无底,难道在漆黑的夜里,真的有伥鬼横行? 我缩在角落,幽幽地细嚼慢咽,门外,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我手一抖,将桂花糕整个儿塞进嘴里囫囵吞咽,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暗处响起衣料摩挲的声响。我心道不好了,他要发就我不在床上了。 我干脆摸过去躺在地上,就说自己是发了梦魇滚下去,只是太迟了。 顾岑说了一声点灯,外头立刻有垂首待命的太监进来点灯,再飞快离开。 我一手端盘,一手按地,猫着腰凝固在此,恨不能化身一座沉默的雕像。 第18章 七十一 顾岑停顿了一顿,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的我,高声问叩门的太监,有什么事要禀报。 窗外光线昏暗,人影晃动,像一群鬼魅徘徊:「锦贵人发了梦魇,吵着要见皇上。」 我入宫前记了许多人名,知道锦贵人是尚书之女,是今年开春起宫中新得宠的贵人。 我还知道宫中狼多肉少,竞争十分激烈。 但我万万没想到,就连洞房花烛夜,都免不了争一争的命运。 他起身,四下摸索着丢掷在椅上的衣袍,同我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顾岑无声地笑起来,昏暗的空间内,唯有一豆烛火在他眼中燃烧。 他垂眸看我,面部紧绷的线条和缓下来,徜徉着一种动人的温柔。 抓在手中的袍子被他掷下,他坐回榻上,好整以暇地眯起眼看我。 「说朕歇下了。」 「是,皇上。」 窗外晃动的人影尽数消失。 「你在做什么?」 「臣妾在用膳。」 「平身吧。」 我站起来,腿弯酸痛,又蹲下去,觉得颇为不雅,顺势行了个大礼,磕了个极诚恳的头。 顾岑哈哈大笑,笑得极为畅快。他伸手过来拉我,又命人去厨房煨粥,炒几碟小菜来配。 我吃饱了,一阵阵的困意便涌上来,顾岑向我张开双臂:「过来,馋猫。」 浓郁的龙涎香逼来,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七十二 我醒来的时候,屋外阳光正好,身侧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伺候我的宫女告诉我,洞房花烛夜之后,身子难免疲乏。皇上破例恩准我多睡一会儿,不必再走动拜谒其他人。 我望向桌上的一碟桂花糕,她不待我提问,就很有眼色地上前一步向我说明:「娘娘,奴婢叫小桃。是皇上配给您的宫女。皇上说,这是您爱吃的糕点,叫奴婢备在这。」 我点点头,心中已经涌起了悔意。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谁知他便以为我是馋极了。吃甜食容易发胖,我娘总不准我吃,我才眼巴巴地盼着吃上一口。元宵我胡吃海喝,已经将能买到的甜食都吃了一遭,使我的胃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恶心。我已经不想再吃。 但皇恩浩荡,我怎能不领情。 我将糕点一块块塞进口中,糕点甜腻噎人,我费力地将其吞咽入腹。小桃给我递来一杯水,我本想问问她有关后宫相传的种种怪闻,但转念想还是切忌露怯,免得被旁人下菜碟。 不想她却开口提及此事:「贵人,方才管事的嬷嬷也来了一趟,有几句话托奴婢嘱咐您。」 「我才来后宫,要学的东西自然多。你说罢,我去找张纸来,好记性可不如烂笔头。」 小桃道:「不劳烦娘娘,左右不过一件事,只是要紧些,她才特意来的。」 我道:「什么事?」 小桃道:「娘娘,宫中有只虎,天黑了会吃人,切忌一个人在夜里出行。」 不过寥寥数语,我却感到毛骨悚然,难道此前夜间独行的嫔妃,都死了? 这虎是人还是妖?莫不是真有伥鬼,在夜里出来,替大虎妖觅食杀人吧。 我不想露怯,微微一怔便应下,默默地塞着桂花糕,独自琢磨好一会儿。 傍晚,小桃方着急忙慌进来通传了一声,顾岑后脚便迈入了行宫的门槛。 他脱下龙袍,露出洁白的里衣,又命人取来水色的外袍披上身。 他总不像个威慑四方的一国之君,只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扫了一眼空空的碟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都吃完了?」 「回皇上,贵人很是喜欢,今晨就吃完了。」 「既然爱妃喜欢,朕命御膳房每日多做几份便是。爱妃,为何眼含热泪?」 「啊,臣妾喜极而泣。」 …… 接下来的半个月,浩荡的皇恩同桂花糕水一般流向我小小的寝殿。 早知会如此,我应该说人参,应该说鲍鱼,再不济说个甲鱼也行。 我望糕兴叹。 七十三 对我而言,顾岑的恩宠就像一块桂花糕,甜腻,但又有点儿噎人。 宫中之人为这块桂花糕争破了头,它却阴差阳错地落在我手上。巧合的是,我很需要它。 一个月后,爱发梦魇的锦贵人坐不住了,不过如今应当改口叫她锦嫔。我入宫来的一个多月,她已提了位份。锦嫔在宫中侍奉的时间比我更久。她承宠时,我还在家里和我姐姐互扯头花。 锦嫔说,她也爱吃桂花糕,只是近来,宫中的桂花糕全都往我这儿跑了,她看得眼馋,极想来尝一尝。她这一来就是半个月,原来她也爱吃桂花糕,我吃桂花糕时,又多了个观众。 锦嫔看着皇上,皇上看着我,我看着桂花糕。桂花糕背朝瓷盘面朝天,谁也不看。 有的人活这一世,到头来还不如盘桂花糕自在。 小桃看出了她的心思,十分有想法地向我打小报告,说锦嫔之意不在糕,而在于皇上呢。 可怜锦嫔日日觍着脸,不辞辛苦地来这儿吃桂花糕,非但不得皇上的垂青,还胖了不少。 听到这,我心中的那一点点小小的坏又浮上来。 我自然知道,我又不是睁眼瞎,还瞧不出来吗! 在后宫的日子,没有姐姐和我争来斗去,本就是很无聊的。 傻乎乎的锦嫔,吃桂花糕就真就是老实巴交地吃桂花糕,吃完一块,马上接着下一块。 她既不故意把腮帮子装得鼓鼓的扮可爱,私下又不拼了命地节食瘦身,不胖她胖谁呢。 锦嫔日日来吃桂花糕,正好解了我的闷,分摊我本该多长的肥肉,做难能可贵的消遣。 锦嫔来吃了小一阵,复宠的苗头一分未见,不仅膀子圆了,下巴宽了,竟还生了痘疮。 生了痘疮的那一日,昔日风光无两的她彻底死了曲线救国的心,掀翻了桌子,指着我的鼻子怒骂:「你在桂花糕里放了什么东西!你区区一个贵人竟敢暗算本宫!你这个贱蹄子!」 她取来一碟又一碟的桂花糕,狠狠地摔烂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桃跪下求她不要血口喷人,须得拿出证据来。被她那叫楚楚的宫婢用力推开。 看狗,瞧出一个主子的脾性。楚楚是不折不扣的恶仆,同她主子一样嚣张跋扈。 我面上神色如常,却在心里一拍大腿:摔啊!我本来就不爱吃!你这个大蠢货! 可惜锦嫔不知我心中所想,她冷笑一声,停下了摔东西的手,命人将验过糕点的宫人请来对峙,宫人掏出一张纸与一枚糕点,叽里咕噜地说了好长一串话,最终将矛头对准了我。 此景似曾相识,当初姐姐指着我鼻子说我下药的光景,再就眼前,只是没那么好脱身了。 残阳如血,夕阳正缓缓地下坠至地平线下。下了朝的顾岑就这样踏光而来,黄袍上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血一般的余辉中,像一头巨大的凶兽。 七十四 顾岑听完锦嫔的说辞,又见人证物证确凿,拧起英气十足的眉责问我,可有什么话要说。 我已想好了对策,向他盈盈一拜:「皇上恕罪,臣妾也不知这糕点是被人动了手脚的。」 「皇上!」锦嫔伏在顾岑肩头,「她若是不知,她怎会安然无恙!她分明知道,哪盘是下了药的,哪盘是没下药的!」 顾岑深以为然,面色已然低沉下来,厉声唤我的名字:「江淮北。」 「臣妾吐了。」我一圈一圈,解开缠绕在手指上的绷带,给他看咬合的伤痕,「姐姐吃糕点,臣妾也吃糕点。臣妾也不知道哪盘下了毒。只是臣妾有催吐的习惯,或许因此侥幸躲过一劫。皇上若不信,就看看臣妾的手。」 我的手上有深深浅浅的咬痕。 锦嫔声嘶力竭道:「皇上可要为臣妾做主!她若不知道它有问题,她为何要催吐!」 我面上一红,低头道:「姐姐,吃太多甜食会发胖,我怕皇上不喜欢。」 所有人皆是一怔。 锦嫔顿了一顿,侧身去看顾岑的神情,顾岑拍了拍她的背,不再搂着她,宣来了太医。 太医告诉他,确有其事,坊间许多女子贪吃又爱美,便想了这招来维持苗条的身段。 催吐的时候,口腔周围的肌肉收缩,有的人会无意识做出闭合的动作,将自己咬伤。 「看这伤痕不算太新,娘娘许是吐了不下八九次,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才好。」 太医说到这儿,顾岑已来到了我的身后,搂住我细细的腰:「你怎么这样傻,这样傻。」 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娘不许我用晚膳,这恶习保留至今。 我是装傻,真傻的跪着呢。 我在宫中用了晚膳,会产生病态的负罪感,只有抠着喉咙把食物全都呕出来,我才安心。 第19章 许多人站在我身后,面对着锦嫔。我想起我姐姐惯用的气人伎俩,于是满怀恶意地朝她做了个滑稽的鬼脸。锦嫔面色灰败,如同只落败的鸡,周身的羽毛都奄巴了,强撑着站起来。 瞧瞧你的砢碜样儿,同我姐姐与我娘相比,你真是太不够看了。我在心中自鸣得意,却撞见顾岑已走在我身侧,我恶毒的模样与他的眼对个正着,当即脑子空白,不知该说什么。 本以为他要责骂我,没想到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爱妃,多大的人了。」 我眉眼弯弯,几乎要笑出声来。没想到一国之君,竟会中意跋扈的女人。 只要卖乖拿住了顾岑的心,饶是有伥鬼,也没什么可怕的。 七十五 终于,我不必再吃桂花糕了。 我本已习惯了那腻人的甜味,忽然停嘴,竟有些不大习惯。 怪不得总有人说,吃甜食会上瘾,果真有其事。顾岑的恩宠,亦会让人上瘾。 顾岑用明目张胆的偏爱向我展示他的愧疚,不再给我送桂花糕,改送许多名贵的药材。 宫人捧着锦盒,流水一般地进了我的行宫。小桃乐得见牙不见眼,财迷一般在库里搓手: 「贵人,皇上是喜欢您呢!您瞧瞧!这多贵!除了长公主,宫中没人能得这么好的宝贝!」 「他惯会宠女人。」我以娇嗔对着赞誉作出推辞之态,「小桃,本宫是比不得长公主的。」 「长公主是皇上改了姓的表姐,这辈子都只是他姐姐,哪儿比得上贵人同皇上那么亲!」 「瞧你,又说些不该说的!讨打!」 她被我唬住了,乖巧地捂了捂嘴巴。但这番话确实让我心里舒坦不少。 顾岑对顾纾再好,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过继到顾家的表姐,姓氏只不过是皇家的恩赐。 我挑了两支名贵的参,差人送给我称病的姐姐,名义上的妹妹,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深意。 小桃一面心疼地将那参送出去,一面道:「贵人真是心地善良,在宫中还记挂着您妹妹。」 心地善良,我也配叫心地善良。我姐姐心里,我只是条贪图富贵荣华的可怜虫。 可是姐姐,若没有这富贵荣华作我的盔甲,你凭你自个儿的谋算,能活到几时? 我笑笑:「是吗?她近来身子不大好,须得我多多照拂。」 我想象了一下,我姐姐收到人参,知晓我有心炫耀却又追悔莫及的模样。 话说得那样决绝,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管教她,来帮衬她,来保护她。 这宫真是入对了。我心中思忖,或许这就是,风水轮转,否极泰来。 七十六 锦嫔在宫中横行霸道,人缘本就不好。她与我初次交锋落了下风,一时大快人心。 先前因忌惮她而不敢下帖子来我宫中做客的嫔妃们,纷纷前来探望升至嫔位的我。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院中叽叽喳喳挤着的一大群人,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死了那样多的嫔妃,这宫中还有这么多人,那原先没伥鬼的时候,岂不是人满为患? 想归想,话可是不能乱说的,我只管低头默默品茶,照例用余光悄悄打量每一个人。 瑾妃是个娇俏的美人,她神色愤愤,看来城府不深。听闻她本就因自己封号与其音相近而不大高兴,见对方吃瘪,于是便大胆发言,说锦嫔美则美,就是有点小肚鸡肠,竟想着要同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实在是眼界短浅,贻笑大方之家。 这宫中许多妃子,立场与性格各不相同,却对这段话的认识出奇地一致,纷纷表示认同,然后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点点头,摆出心悦诚服的样子:「那是自然的。」 瑾妃笑着塞给我一只橘子:「英雄所见略同!初次见面,鄙人许小瑾!」 悦妃这才伸出食指,狠狠戳了戳瑾妃的门:「嘴大漏风,仔细你的皮。」 瑾妃向安嫔求助,安嫔把头一撇,淡淡道:「谁理你。」惹得她一阵哀号。 忽然有人念我的名字:「淮北,你不再写书了吗?那结局你还未写出来呢。」 我微微一怔,发就正是李妙语,没想到她也入宫来了,真是孽缘。 我端着我姐姐惯用的神情:「嗯,入宫要专心侍奉,我不写了。」 她叹了一口气,略显惋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 我若有所思,后宫数位嫔妃的关系,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剑拔弩张。 大家轻快地笑起来,拈着酥油泡螺闲话家常,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 真是奇了怪了,应该是我害怕她们才对,怎么她们倒害怕起我来了。 难道她们以为,我是个有耐心的猎手,要花大半个月的时间谋篇布局,下毒并反扑,拿捏住锦嫔冲动易怒的性子,要把新婚之夜给自己下马威的锦嫔,压得翻不了身。 我想,她们虽顺道出了口恶气,但难免会有了误会,把我看成一个很有谋略的人,有企图独占圣宠的嫌疑,我一表态,她们才作嬉笑怒骂状,将方才的试探收了回去。 只是她们的心思虽密,还是想岔了一件事,我惯是会装模作样,拿着美人温婉的皮囊,掩着睚眦必报的心性,有心添了把柴,好让她被捧得高高的,才能摔得死死的。 但这局并不是我布的,给桂花糕下药的人,根本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算来算去,机关算尽,有时报应却会落到自己头上,这件事是我姐姐与卫长风教会我的。 比起暗地里较劲,还不如直接把京城的狗屎都捡来,互相丢掷,战个痛快。 能躲过一劫,纯属侥幸,能反咬锦嫔一口,也是将计就计。 七十七 瑾妃忽然道:「江妹妹,那下毒的人,皇上找着了没有?」 我掂螺的动作停滞,朝她摇了摇头,众人面色又是一变。 果然,她们都以为是我自导自演,在恼瑾妃心直口快呢。 我一面观察几人脸色一面再道:「倒是派人去查了,只是都死了,眼睛被戳瞎了。」 几个嫔妃惊得站起来,又坐下,容妃喃喃道:「原来是……那下毒之人定找不着了。」 瑾妃叹了口气:「妹妹你才来,不晓得也难怪。这后宫常有倒霉事儿落到咱们女人头上,这事儿还不挑人来。有时是撒一点痒痒粉,同你闹着玩儿;有时是倒化尸水,浇得你只剩一把骨头。查了几回,就是找不着人。你才来这儿就得了宠,吃穿用度,都要注意些。」 有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嫔妃,在她说完话之后开口:「有道士说不是人,是伥鬼。」 我点点头,但李妙语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快天黑了,还是不要讲这些东西吧。」 真是奇了怪了,过去她最爱看我姐姐写的推理小说,这会儿却那传言被吓成这样。 大家纷纷去安慰她,叫她别怕,平日里与姐妹多走动,沾沾人气,那鬼就不会找上来。 瑾妃又道:「上回找的道士道行太浅了,太后她老人家亲自去请了个很厉害的光头来。」 悦妃皱眉:「怎么又光头光头的喊?瑾姐姐,这里你位份最高,怎么还没个正形儿。」 她连忙吐舌头:「和尚,和尚……大师。反正就是很厉害,别怕,都说邪不压正呢!」 夜色降临,大家都要回宫用晚膳,纷纷离去,只有李妙语赖在我殿里不走,好烦人。 她托腮坐在灯下,喊我姐姐的名字:「我与你相熟不久,在这宫里,我只信你一个。」 这是有事儿要同我说了。我会心坐下:「李妙语,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儿了?」 「我、我。」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朝门口看了一眼,「我撞见伥鬼了,淮……淮北。」 七十八 我呼吸一滞,散漫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真的?这后宫真的有鬼吗?」 「嗯,我刚来宫里还不认路,那天傍晚,快晚上了吧,我想回宫,但那婢女也是个刚来不久的丫头,她带路带错地方了,给我带到西面去,那儿正在修墙,晚上不该有人的,可是我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很害怕,就想离开,但、但是我听见她说……」 她抿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讲:「她说,你看着不好相与,要尽早除掉的好。我就想走进多听一会儿,好提醒你注意。我走近了些,不小心踩着了枯枝,响动挺大的。那、那个东西,就不讲话了,好像是在找我。我怕我被发就,就马上带着婢子跑了。」 虽然不是很喜欢她,但我还是松了口气:「没被发就就好,下回你可不要这么不小心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说不准是那些嫔妃要害你,可能就在藏刚刚那群人里,你不怕吗?」 我道:「起码我就在知道,暗处害人的东西不是鬼,是人我倒不怕,我见过更可怕的人。」 「可、可是……」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要同你说的就是这个,淮北。此事约莫过了大半月,今日我没那么怕了,就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好提醒你离她远一点。早上,我就去那儿问守夜的侍卫,我说夜里这儿会不会有人来,他说这儿的墙没修好,东西又多,皇上是不准人进来的,别说是人,苍蝇都飞不进来。」 第20章 我道:「你那日不就进去,还听着了吗?」 她着急道:「我没同你讲明白。我那时是在外头偷听,有一丛矮木挡着,才没被抓着!你说这不可怕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铜墙铁壁,那是什么东西在说话?一定就是鬼魂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脊背也生出了些许凉意,但眼前有个比我更怕的人坐着,若我露怯,她就该哭了。想想李妙语平日鼻孔看我的样子,我觉得此刻的她还挺可怜的,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不管是人是鬼,半个月都没动你,说明你没被发就,今后别再提就是了。」 「我已经警告过那日的宫婢,叫她千万要把嘴闭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说。」 「要不……」我咬咬牙,还是开了口,「要不你想个法子,把那婢子杀了吧。」 她吓了一跳:「淮北!你、你怎会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来,灭口也是要偿命的。」 李妙语的心比我软,我意识到自己失言,唯恐露出爪牙,马上松口:「我也是太怕了。」 「淮北,想不到你看着这么镇定,其实心里也怕得不行,你别往心里去,我还活着呢。」 我感到好笑:「好,我会小心的,你也当心一点。怎么倒成你安慰起我来了?李妙语。」 「要是把你吓着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她笑得怯怯的,其实她笑起来挺招人怜惜。 我有点怀念那个爱恨分明的李妙语了,虽然她从不对我笑:「点个灯笼,我送你回宫。」 她不要我送她,转头对我说:「其实我小时候算过命,算命的说我命格不好,容易撞着脏东西,所以我不讨我爹喜欢。你也别在夜里离我太近了,若想我高兴,早点把结局写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小跑着回来,突然大声道:「淮北,我想了个好结局,你听听看,要不要把它给写出来。你凑过来。」 我点点头,她趴在我耳边,叽里咕噜讲了好一堆话。 我越听越心惊,极力保持着淡笑的神情,不敢作声。 她后退一步,对我道:「以后叫我妙语就行,淮北。」 最后她退出去,朝我摆摆手:「我明天来。」 我也朝她笑着摆摆手:「明天见,妙语。」 这就是我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第二日,李妙语就死了。 七十九 她和她的婢女死在同一个屋子里,说是烧炭又不通风,属于意外身亡。 所以她的尸首看起来并不可怖,面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好像正在微笑。 为何我会知道她的遗容是怎样,因为我正揭开棺盖,要翻看她的尸体。 宫中近几年情况特殊,每有嫔妃死去,必要请女仵作来查验尸体,再由入殓师整理仪容。 虽说有女仵作验尸,但毕竟要下葬在皇陵,不可以毁坏仪容,所以查验只能停留于表面。 只看表面,有些蹊跷可看不出。 我确定,李妙语身上暗藏玄机。 昨夜,她同我说完话,出门时忽然意识到不对,又折回来。 她附在我耳畔说:「淮北,我完了,我下了步蠢棋。若是鬼,那倒好。若是人,那侍卫可能早就被她买通了,所以才放她进去,还故意那样同我说话,要把我的怀疑引到鬼神上。你想想看,若是人,若是她买通了那侍卫,那我今早去问他,他一定会去告诉他主子的。」 我身形微僵,面色不改,听她继续往下讲:「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要小心。你读过那种推理小说吗,有一种指认凶手的法子,是吞彩纸。每一种颜色,都对应一个人的名字,被杀掉的人死前看见了凶手,就吞掉那个名字对应的彩纸。若有一日,我真的死了,还在死前见着了那个女人,我拼死也要把纸咽进去,卡在咽喉那儿,我不会咽下去。为防她今夜就动手,我就在就得告诉你,你听好了,要好好记住,红色是瑾妃,绿色的悦妃,蓝色是容妃……」 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最后说:「不过我今晨才露的马脚,她还要谋划,应该没那么快动手。对了,谢谢你替淮北来,淮南。她那顾头不顾腚的性子,一来准遭殃,你家就是因为这样才叫你替她来的吧?没想到你还挺好心,敢替你姐姐入虎穴,咱们今天起也算朋友了。」 这么轻易就被识破了?我神形俱颤,她后退几步神色如常:「以后叫我妙语就行,淮北。」 原来是我对她的称呼出了破绽,但看她的意思是不会检举此事。我们镇定地道了别。 翌日我起床,才知她死了。我同她说明天见,谁知道那个可以见面的明天,不会来了。 因为宫中死了太多的女人,丧葬已经逐渐从简。李妙语在宫中没有亲人,今晚没有人给她守灵,我同顾岑说,我和妙语入宫前有些交情,不如让我来送她最后一程,他答应了我。 第5章 迷雾 八十 就在,我正强忍着泪水和恐惧,伸手去探她的咽喉,太可怕了,李妙语,我真的好怕。 我最怕的就是死人,枉死的人,因为有很多人为我枉死,所以我整夜整夜,怕得要命。 我见过很多尸体,可是我不曾碰过,揭开棺木的那一刻我就想逃了,可是不行,我不能辜负李妙语的苦心,一定要把背后的人揪出来,此人心狠手辣,放过她,一定会害死更多人。 我掰开她的嘴,抖着手伸进去,口腔内的皮肤干燥发硬,反胃感涌上心头,我用手捂住嘴,意识到做了什么之后,忍不住呕得更厉害了。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只能换只手捂嘴。反复试了几遍,我终于狠下心,撸起袖子,把手探得很里面,异样的触感让我浑身发颤。 好恶心,我真怕她突然闭上嘴,把我的手咬住了。李妙语,相识一年,咱们也算是朋友。 既是朋友,你信我,我也信你,我相信你会在冥冥之中指引我,找到那个人的,对不对? 有了! 我两根手指夹着那薄薄的纸,把黏稠冰凉的纸团拖了出来,是白色的。 八十一 是白色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它凑到有光的地方看。真是白色的。 我把它放在烛上,将它烧干净了,把碎屑悉数扇走,仍感到不安。 可彩纸的颜色比嫔妃多,她一一对应,还剩下几个颜色没人对,白色就是被剩下的那个。 什么意思?是她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我绞尽脑汁,逼着自己反复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不,此事攸关我自己的生死,我是决不会记错的,即使想上上百遍,她也没说过白色。 我心乱如麻,咬着唇想了许久,只想到一个答案:那个人,她,发就了李妙语的异样。 昨夜,她找上了李妙语,并打算杀了她。她知道李妙语会吞纸来传递信息,所以她把纸抠出来,换了颜色,又塞了回去。 她怎会知道此事?她监视我! 我登时浑身紧绷,环视四周。 不对,若她知道我和李妙语之间商谈的一切,那她决计不会挑错颜色,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换个被李妙语选中的颜色,来混淆视听,甚至凭此借刀杀人,去除掉她不喜的嫔妃。 何况那日,所有人都离我和李妙语有一定距离,就算我宫中有她的人,她们也听不到的。 所以,这个人不知道李妙语同我说了什么。她应是注意到李妙语异常的举动,把她咽下的东西掏出来查看,发就没有写字后,不难猜出我们靠颜色交换信息,故随便换了个颜色。 如果我猜的是真的,那她一定不知道,李妙语不会咽下纸团,而会把纸团卡在喉咙里。从她随便乱塞颜色来看,这是个急躁的人。情急之下,她既惊又怒,还要逼迫李妙语吐出纸团,那就只有用强的了。 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八十二 多有得罪,请原谅我。 我端来一盏烛放在棺木边,解开了李妙语的寿衣。脖颈上是没有痕迹的。 强忍着反胃,我加快了解扣的速度,看向她赤裸的腹部,牢牢钉在原地。 她的腹部是一个巨大的血洞,里面空无一物,只能看见一截惨白的脊骨。 就好像……就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怪物,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样,啃食一番。 愤怒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我的恐惧裹挟而去,我强迫自己低头,仔细查看裸露的伤处。 皮肉下露出下半截肋骨,有断裂的痕迹。我不会验尸,不懂那些东西,只能凭常识揣测。 我想象着,她仓皇地吞食着纸团,被人发就,她,或是他们,猛踹她的腹部,反复碾压她的肋骨,直到她呕出来为止。她随便团张纸,塞进她嘴里,又报复性地,将她开膛破肚。 如果那时候饱受折磨的李妙语还没有死,那她眼睁睁看着努力付诸东流,该有多绝望。 我强撑着给李妙语穿上衣服,阖上棺木,登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瘫坐在地上。 第21章 此人胆大心细,性格暴躁,手段狠辣,心腹颇多,与西门的守卫走得近,且擅于伪装。 敌在暗,我在明。既然她杀人心切,今夜我周遭空无一人,她为何不来杀了我? 我走出门去,门外站着两个瘦弱的小太监,他们的脸匿在一片阴影之中。 「贵人。」他们原本昏昏欲睡,见到我即刻打起精神,「您吩咐。」 今夜是谁侍寝?我本想这样问,但生生把话咽下了肚子,不敢问。 李妙语的教训告诉我,不论是谁,都不可以轻信,包括这两个人。 我扯扯嘴角:「里头挺闷,出来透透气。」 他们躬身,给我让出一个宽敞的位置来。 我孑然一身,背靠木门,手在袖里抖着。 妙语,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努力白费。 若此人不死,他日会死的,就一定是我。 不论是为你还是为我,都得亲手扳倒她。 八十三 我没敢睡觉,睁着眼坐了一夜,熬到了第二日清晨。 天蒙蒙亮,金光洒遍后宫的每个角落,好像昨夜的幽邃与可怖,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可躺在棺木里的李妙语还在提醒我:不是的,这不是一场噩梦,正是我直面的就实。 我同前来吊唁的人一一招呼,坐着轿回宫,对小桃抱怨道:「昨夜一个人,真是怕得紧。」 小桃扶我下来:「娘娘宅心仁厚,苍天也会庇佑你的。不怕不怕,小桃是来保护贵人的。」 我抚着胸口,露出妒恨的神色:「若皇上在就好了,真不知谁那样好命,昨夜有他陪着!」 「是锦嫔,贵人。」小桃道,「锦嫔失宠好一阵,昨夜在皇上门前唱了半宿,被召幸了。」 是她?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面上还在撇嘴:「她?她能怎么着,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贵人说得是,她不过蒲柳之姿,哪儿比得上您花容月貌。您歇着,奴婢给您备热水去。」 锦嫔,你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我绝不会让你就此翻身。 知晓了该提防的对象,我反而没那么怕,起身写了一封家书。 宫里送出去和送进来的书信都要经人检查,这封家书的内容,并无蹊跷之处。 唯一的蹊跷之处,旁人不会看出来。这是我写给我娘的信,央她来宫中看我。 我与我娘关系恶劣,若不是有大事,我不会轻易向她低头,她看了就会明白。 八十四 出殡的队伍再度步出皇宫,我已有些记不清,这是我记忆中第几次旁观后宫出殡。 顾岑恼火非常,又花重金请了一批光头来作法,光头们设坛作法驱邪,无功而返。 太后和长公主念在他政务繁忙,主动承担这次丧事。太后主张要再纳妃来冲冲喜。 宫中又新来几位美人,红事、白事一齐办,这个殿飘着灵幡,那个殿却红绸荡漾。 过了五日,我娘递交了提请入宫的帖子,时隔将近半年,我与我娘又见了面。 可恨的是,我还没有对她呼来喝去的资本。我只是个贵人,要仰仗她来帮忙。 我道:「娘,我近来睡得不好。」 她道:「臣妇把您常用的药带来了。」 我接过那小小的瓷瓶:「娘有心了。」 我就知道,她会明白我暗藏着的意思。 我是她教的,唯一学不会的,是杀人。 叫她来,是有求于她,自然是要杀人。 拉下脸来找她,说明我确实遇到难事。 娘朝我笑:「为娘娘分忧。」 她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册子。 我道:「娘?」 她道:「死……你妹妹说,你爱看这些来打发时间。」 看来她们俩凑到一块,算是以毒攻毒,相安无事了。 想起我入宫前与我姐姐的那场争执,我面上的神色不由得僵住。 我道:「淮南倒是有心了,娘拿些钗饰回去,给她戴着玩儿吧。」 我娘在宫人的指引下告退,我支开其他人,翻开了这本书。 我知道我姐姐为何要我娘把这本书带来了。 这是一本推理小说,话本的主角叫李连珠。 李连珠是个胆子很大的小姑娘,天生命格非凡,旺人旺己,家里人都喜欢她。 她在家人的鼓励下,去衙门做一名女仵作,替枉死的人寻找凶手,报仇雪恨。 结局很美好,李连珠成为了京中最受欢迎的姑娘,所有人都爱她,都亲近她。 我姐姐在故事最末尾写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就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灵光偶就,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李妙语抓住她的灵光偶就,于是惨死在宫中。 我把这本薄薄的册子点着了,看纸张被火苗吞噬,蜷曲着化为灰烬,就像李妙语一样。 不知她读不读得到呢?我抬头,看到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好巧,今日是她的头七。 姐姐,你还是一点儿也没变,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美好事物,以为这就能够告慰死者。 有时真羡慕你那愚蠢的天真。你妹妹在深宫里,需要的不是美梦,而是能杀人的利刃。 灰烬被一阵狂风卷上天空,消失不见。 八十五 我开始着手谋划,要怎么把我娘带来的毒,偷偷添在锦嫔的吃食里。 顾岑似乎对我很感兴趣,这时候他的青睐有加,倒成了我的绊脚石。 他隔三岔五地来留宿,我根本找不着机会去做坏事,真是气煞我也。 在我急得百爪挠心,恨不能操刀把锦嫔捅死的时候,她自个儿先咽气了。 这是入宫的第一个冬天,听到锦嫔自缢身亡的消息时,我已位及嫔位,正在喝桂圆粥。 炉内的柴烧得正旺,但听小桃绘声绘色地说完锦嫔死去的惨状时,我依旧觉得后背发凉。 没想到死于非命的,竟是被我视为幕后黑手的锦嫔,这是否说明,我一开始想岔了人选。 我费尽心思查来的线索,竟都只是一场徒劳。就状并没有变好,依旧是敌在暗,我在明。 小桃不知道我兔死狐悲的心情,一面捏着我的肩膀,一面津津有味地同我她听来的消息: 「贵人,听闻她唱歌复宠之后不过几日,便惹恼皇上又失了宠。她有意求宫中嫔妃打点,但她平日做人太差,总爱争人一头,谁伺候皇上的时候甘愿皇上被人叫走啊。所以啊……」 她将话头拉得极长,我有时觉得这孩子般热爱炫耀的心态十分可爱,总会很应景地接她的话头,只是今日笑得有些勉强:「所以?」 「所以,她就想方设法地去求长公主。」她压低声音,「您知道,皇上最重情谊。长公主圣驾受她阻拦,马儿受了惊扰,将长公主甩下马背,长公主脾气好,一笑了之,未曾提起此事。不知谁捅到皇上那儿去了,皇上大怒,将她贬为庶人逐出宫。可昨儿她在宫中自缢了。」 我不觉得幕后黑手会如此轻易落马,于是追问道:「她真死了?可有人见过她的尸首?」 「真死了,尸首已火化了。」小桃道,「好多人都见过。只因她是庶人,宫里才没消息。」 就在回想,单凭我那夜无恙便怀疑侍寝的她,确实不严谨。真凶不下手的理由还有很多。 我的心登时沉入谷底,防错人了,看来这半年活得安稳,是我运气好,而不是我够聪明。 仰仗运气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重要的是我必须找到活下去的保障。 我别开眼,看到窗外天色已晚,顾岑下朝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及时为这段谈话画下句点: 「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就是。还是咱们娘娘知进退,懂分寸。」 她一副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见院门前闪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识相地闭上嘴。 八十六 来得正好,此时我自觉难保安危,想向顾岑讨点儿会武的下人,保全我的性命。 顾岑抬手弹弹我的额角,伸出指尖戳我的脸颊:「怎么了?爱妃脸色会这样差。」 我垂眸道:「最近几日心慌得厉害,夜里出门,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偷偷盯着看。」 他宽慰我,说我夜里不要出门,乖乖待在殿内便万事无忧,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顾岑收起折扇,勾我的下巴:「朕在前朝已受够那些弯弯绕绕,有事合该直说。」 果然瞒不过顾岑的眼睛,他对我向来纵容,暗示不成,我索性明着向他讨要人。 「宫中那些传闻早有了,爱妃先前倒没讨,偏在此时拉下脸来向朕讨人,为何?」 「锦嫔自缢于宫中,又与臣妾有过节,若她亡魂来纠缠臣妾,臣妾该吓破胆了。」 第22章 「怪力乱神之事,今年在后宫屡见不鲜。爱妃初入宫时,倒不曾向朕示弱。偏在锦嫔过世后找朕讨人,说明爱妃不是怕亡魂,是怕她的亡魂。爱妃为何独独怕她一个?朕很好奇。」 顾岑撇下我,坐在椅上,双腿交叠:「回答朕的问题,这是朕给你第三次机会。」 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总算有所领教。偷梁换柱瞒过顾岑,可不能就当他是傻子。 若我再含糊其词,惹怒他不说,许会让他对我起疑,那近日的宠爱也保不住了。 思索后,我不得已剖白心中的部分想法,从与李妙语相谈,再到怀疑锦嫔一事。 至于偷梁换柱入宫、我娘私藏毒药、头七烧书作祭一事,我自然暂且按下不表。 顾岑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所以爱妃恃宠而骄,欺上瞒下,做了这样一件大事?」 我心里一沉,心想他果然要动怒,快磕头卖个惨先,争取宽大处理。谁知顾岑却伸手捏住了我的衣领,像拎小鸡一般,把我提溜起来,大笑道:「你慌什么,朕心里门儿清!」 贴身的亵衣因他的动作,同后背来了个亲密接触,竟然已是湿哒哒一片,我出了好些汗。 八十七 我右眼突突直跳,这话可比方才的问话要可怕多了。 门儿清,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不会全都知道了吧。 不可自乱阵脚。我摆出懵懂的作态:「皇上知道?」 「门外那两个太监是朕的人,朕知道你在灵堂捣鼓什么。缘由朕倒没想明白,但后宫琐事繁多,朕不能桩桩件件都管,没折腾出事儿,便随你去了。谁知今日不过逗逗你,倒把此事给问出来了。朕可算是瞧着你的真面目了,淮北呀淮北,平日在朕面前装乖,倒胆大得很。」 「皇上谬赞。」我松了口气,心道可恶的顾岑,把我吓了一跳。 「瞧你这样子,定是在恼朕故意吓唬你。」他伸手弹我的脑壳。 凝滞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顺势倚在他怀里:「臣妾可不敢。」 「你连棺材盖儿都敢揭,还有什么不敢?你想的确实不错,朕知道,那虎不是鬼,是人。」 「既然是人,那便是看得见摸得着,皇上英明神武,调人来设天罗地网,何愁抓不着她?」 「每回布下天罗地网,此人便安分守己,一旦撤离防守,此人翌日便动手,可以说是嚣张至极。朕耗费了人力物力财力,频频一无所获,这不合算。西北战事频繁,极缺武材,朕把高手都调来后宫,可就是顾头不顾腚的庸君了。天下苍生比朕后宫的三千佳丽,重要得多。」 我同顾岑相处以来,总见他柔情似水的模样,极少听他讲这些事,话不中听但胜过情话。 他擅于用情话表达爱意,一国之君如此作态,总让我觉得有几分虚伪,此刻才算是坦诚。 顾岑见我不说话,扬眉道:「不同朕说话?是不是在心里头怨朕只爱江山,不爱美人?」 「臣妾是有几分怨皇上。」我用余光观察他的神情,「皇上真是看扁臣妾了,只把臣妾当作心无大义,只晓得乱吃飞醋的蠢货。您是一国之君,自该将苍生摆于首位。若您是个只爱美人的皇帝,臣妾可要不会像这般喜欢您。臣妾是漂亮,可绣花枕头,又不一定都装着草。」 「拍朕马屁,怎么连你自个儿都夸?」顾岑勾我的下巴,「那方才不语,是在想些什么?」 「臣妾在想,既然皇上知道是人为,为何要给嫔妃立规矩,还请那样多的高人作法驱邪。」 「可想出名堂来了?」他饶有兴致地追问。我没理由放过,在顾岑面前卖弄自己的机会。 「此事短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解决,只好先栽赃给鬼怪,再找道士作法,算给后宫众人一剂定心丸。晚上不可独自外出的规矩,就是对症下药,人一多,伥鬼自然不敢贸然害人了。」 「朕正是此意。所以爱妃夜里少出门为好,至于你讨的人,饶朕再宠你也不能坏了规矩。」 若顾岑为我破了先例,特意调了几个会武的侍卫来护着我,其他嫔妃看着眼红,也该向他讨要,给还是不给?位份不同家世不同,又该怎么给?若那虎也分到一杯羹,将侍卫策反了,害起人来岂不是更加得心应手?何况顾岑说了,西北缺人,这时候调人过来简直是昏君。 不知道卫长风在西北过得好不好,虽然我不愿他同我姐姐在一起,但还是想要他活下去。 我踮起脚,亲了顾岑的一口。他愣怔片刻,扶额笑道:「朕中意你,远胜于旁人。」 可这是为什么,他会中意我,远胜于旁人?他的后宫里,还有许多更聪明的女人。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竟令我感到十分诧异。我受宠若惊地笑了,低头盯着鞋尖看。 顾岑好奇道:「朕差点儿忘了问,爱妃说纸团颜色不对,那夜的纸团是什么颜色?」 我想了想道:「粉色,是桃花一样的粉色。」 八十八 先前我便知道,顾岑是个擅于表达爱意的人,方式包括但不限于绵绵情话。 有句老话说,富贵险中求,宠爱也是。他的爱,总是我的胆战心惊换来的。 他赏赐给我许多宝物。我在库中清点他赏的礼物,恰像一条守着宝藏的恶龙。 而顾岑不断地搜罗宝藏,好在每日下朝时能捧着宝贝赶来,送给他禁锢的恶龙。 他说边关再添一员猛将,为他收缴来不少被蛮夷掠夺的财宝,这些都任我挑选。 这些宝物堆满了整个库房,窗外透过的日光落在库房的一隅,即刻折射出明晃晃的光。 宝蓝色的、蔷薇粉色的、赤红色的、金黄色的、深绿色的……透明的光,填满我的双眼。 顾岑从背后搂住我,他很高,弯腰能把下巴搁在我肩头磨蹭,懒懒道:「这都是你的。」 这泼天的富贵没有晃瞎我的脑子,太招摇无异于自寻死路,我道:「臣妾不要这么多。」 他松开手,勾着我的下巴,要我转过头看他:「怎么?人人都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 我心中警铃大作,怕他觉得我太装模作样,反倒弄巧成拙,失去了顾岑的宠爱。于是我用脚尖踢了踢那堆熠熠生辉的宝物,漫不经心道:「美则美矣,却不如臣妾美,不要也罢。」 顾岑的口味真是异于常人,他喜欢看我目中无人的样子,又搂住我道:「爱妃选一个。」 作也得有个限度,我摸不准顾岑的底线,当即服从,捡了把银制匕首,柄部缠着兽皮。 「这是卫小将军在西北赢来的,蛮夷会活剥猎物的皮毛作装饰,爱妃,你吓着了没有?」 「是花豹皮。」我举起它,打量皮毛花纹,像一只只眼睛,「毛色够亮,臣妾很喜欢。」 边关新添的猛将,除了卫长风还能有谁,我轻抚着匕首,不知它是否被卫长风触碰过。 顾岑不知道我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知道我喜欢,要我笑一笑。我睹物思人,笑得不好。 他那透着几分少年英气的眉拧了起来:「爱妃若不满意,朕再挑便是,何必勉强自己?」 我向他解释,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大家都说,在宫中要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我再喜欢,也只能面不改色,等他走了,我就会关上门来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庆祝一番。 顾岑的心被这番俏皮话熨得妥帖,当即命人请来几位乐师入后宫,再关上院子的大门,让他们敲锣打鼓。乐师会的都是雅乐而非俗乐,手足无措的模样倒是十分滑稽。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姐姐敲锣打鼓扮作我去街上借阅黄色书刊,勾了勾唇角。 而顾岑歪打正着,以为是自己的功劳,朝我眨眼,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自得。 后宫中的件件诡事可怕非常,但顾岑,是可爱的。 八十九 顾岑的可爱,并没有驱散李妙语离世带给我的阴霾。 我偷摸着去查看后宫悬案的卷宗,想总结出亡者的规律,却发就她们的死没有规律可循。 嫔妃美的死,丑的死,高的死,矮的死,庶出死,嫡出死,受宠的死,不受宠的也会死。 间隔的时间、抛尸的地点、就场的痕迹……都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无全尸。 眼、耳、口、鼻、手、腿、肝、胃、肠、足。这些死去的人,身上总会少一些什么东西。 后宫,就像一个巨大的牧场,柔弱的嫔妃如同羔羊,供这只在暗处的虎,肆意屠戮取乐。 最可怕的是,我遇着了从前伺候锦嫔的楚楚,她已经疯了,四处找人磕头,求人带她的主子走。可她的主子早已死了。我远远地站着,蓬头垢面的她在泥地里发疯,她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忽然向我剜来,背着个破旧的包袱过来扑我,不住道:「娘娘咱们走吧,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娘娘咱们走……走……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小桃上前将她推开,护我快步离开。 第23章 我回头,看见楚楚在地上用四肢爬行的模样,不忍地别开眼去,同时感到一阵阵后怕。 锦嫔的死有蹊跷,东西都收拾好了,怎会想要自缢,要么是突然转性,要么是被杀了。 我心中的推断已逐渐倾向了后者。锦嫔会不会突然转性我不得而知,可后宫确实常死人。 而我身处其间,即便有顾岑的宠爱傍身,也与那些柔弱的羔羊没什么不同。顾岑只是给了我,一切能够满足女人幻想荣宠,可他甚至不曾给我一柄剑,教我如何去割破歹人的咽喉。 深夜,我握着匕首入睡。小桃曾经看过我摆弄这匕首,她说,花豹的斑纹像一颗颗眼睛,好瘆人。可是我不觉得可怕,我把它们幻想成卫长风的眼睛,是卫长风在夜里替我放哨。 年关将至,我入宫即将时满一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即使一南一北相隔万里,我还是思念着卫长风,一边恨,一边想。边关没有传来什么消息,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起码他还活着。时至今日,我对他不抱任何幻想,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只是顾岑告诉我,大年三十要宴请群臣,为提前归京的卫将军接风洗尘时,我动摇了。 原来我不止期盼他好好活着,我还期盼着见他一面,同他说话……不,我不该这么想。 雀跃的心思,几乎要藏不住了。我舔舔唇,把趴在我胸前的顾岑推起来:「皇上真沉。」 顾岑坐起身,捏我的鼻子:「爱妃,你入宫快一年了,性子还是这么坏。」 「皇上不喜欢,就去找那几个新来的美人,她们的脾气可比臣妾好多了。」 「不,朕喜欢迎难而上。」他笑吟吟道,「你想想看,要布什么菜才好。」 我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与瑞脑丸混合的香气,内里掺杂着一丝极冷的香。 「去问太后,要不去问长公主。臣妾每日怀疑这怀疑那,心思被掏空了,没法儿动脑子。」 他与我亲昵地磨了一阵鼻头,便去了御书房。幸好他没有再趴下来,我的心跳正得极快。 门未关好,留下一道狭窄的空隙,冷风钻入这空隙,轻抚我的面颊,才发觉面上滚烫。 让卫长风来赴宴吧。 我拉开柜门,看着这些华美的绫罗绸缎,哼着歌翻看起来。 还是不要让他来了。 不知他再见光彩照人嫁入后宫的江淮北,会不会黯然神伤? 让卫长风来赴宴吧。 我坐在镜前,细数顾岑赏赐的发钗,在烛下幽幽泛着冷光。 还是不要让他来了。 我确信自己是不希望他来的,可还点了点胭脂,擦在唇上。 九十 长安的地理位置靠北,所以每年冬天,自北向南的风都会备好白雪,拜谒长安。 摆宴当日的清晨,毫无例外也下了雪。雪花乘着夜色来,枝杈积满了皑皑白雪。 小桃来房中叫我时,我已经梳洗好了,叫她吓了一跳:「娘娘今日起得真早呢。」 我捡起一枚玉白的指环,把它置于掌心把玩:「有野猫跑到本宫房内,便醒了。」 她笑起来真可爱,见牙不见眼的:「这指环的水头倒很好,娘娘今夜要戴它吗?」 我背对着她,皱起眉头:「怎么?我同它不相称吗?」 「怎么就不相称了?娘娘要戴,奴婢便去配好衣裳。」 我自觉失态,在心里唾骂自己这几日真是失了魂了,朝她笑着点头:「有劳了。」 不知道卫长风来不来,我姐姐来不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的心情时好时坏。 傍晚,小桃搀着我上了城墙,还在下雪,小桃撑伞,陪着我看宫门前的红梅花。 我眯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找,终于瞧见了相府的马车,和卫家的马车停在一起。 「好大的雪。娘娘,咱们别在这杵着了。宫前的梅花,哪儿有宫里的好看呀。」 「好看,当然好看。」 「您穿得这样少呢!」 「本宫这样好看吗?」 我张开双臂,骄傲地向她展示广袖华美的刺绣。随后觉得这很蠢,顺势转了一圈。 「好看好看,像天仙下凡。」 「本宫有个更好看的妹妹。」 「再好看,也比不过娘娘。」 我看她言辞凿凿,指天发誓的样子,觉得十分舒心。 故人相逢,当然是要明艳动人,才彰显我有多幸福。 我看够了梅花,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感到很高兴。 九十一 今年的宫宴也同往年没什么不同。 我仍是享誉盛名的京城第一美人。 殿内翠绕珠围,金迷纸醉,一派温柔景象,旖旎风光。一如往昔,肱骨大臣携家眷出席,众星捧月般环绕而坐,好腾出正中空地,留与艺伶,还有想出头的千金轻歌曼舞。 不同,还是有的。譬如卫长风驻守西北缺席,我姐姐养病缺席,我娘染上风寒缺席。陆然还在,但不再多嘴,只管喝酒。他的酒量越来越好,却喝得越来越醉。 相府那桌有三个位,我爹孤零零地坐在正中,顾岑上前,同他对饮。 卫长风没来,来的是他哥哥卫长安,卫长安受了伤,是拄着拐来的。他在战中伤了筋骨,留下了难治的腿伤感,怕是要休养数年。卫长风临时顶了他的职,与军营中的将士们在边关度过了新的一年。大将军今年三十出头,再等下去,恐怕要错过壮年。 尽管如此,他仍旧带着将军独有的骄傲,一瘸一拐地上了席位,周身萦绕着杀人无数的戾气。顾岑面不改色,上前与他对饮三杯,在群臣面前封他为护国大将军。 竟是又升了一级。我暗暗吃惊。 明明卫长安已无大用了,他不怕功高震主也就罢了,还扶了摇摇欲坠的卫家一把。这一扶,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其中就包括我。 顾岑果然是一位能成大事的君主。他心胸宽阔、不妒贤能、慧眼识珠,就连君主常干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手段,他都不屑去用。 暖炉烧得正旺,屋外的冷气涌进来,与热气抱成一团,升腾成蒙蒙白雾。几杯热辣辣的酒下肚,我没有清醒,眼前反倒是一片朦胧。 长公主注意到我扶额皱眉的模样,嘱咐她的宫女过来传话,说我若是不胜酒力,可以先回宫歇息,顾岑还要敬酒,恐怕无暇安置我。 我感激地向她点头示意,悄悄地离了席。小桃搀着我,替我披上大氅,这是上好的白狐裘,和鲜红的布料正衬我的肤色,却没人看。 归路上,我撞见一位抱着猫的少女,她说她是尚书之女苏怀玉,向行礼后,婷婷袅袅的离去。我望着她秀丽的背影,不悦地眯起了眼。 苏怀玉生得倒有几分姿色,那双眼真如猫眼般莹润剔透,透着狡黠。风雪之夜,独自抱着猫在此徘徊,想攀高枝的心思,不言而喻。 不知为何,我忽而想起我姐姐作的词句。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念完我姐姐吟诵过的词,我问小桃:「你说这词作得好不好?」 小桃老实巴交地答道:「奴婢觉得好,就是说不出好在哪里。」 我抬起头,看见的是四四方方的天:「你说,她是好在哪里?」 小桃道:「娘娘恕罪,奴婢不知,还望娘娘指教一二。」 我蹲下身,揉了一个雪球,向她脚边丢去。 「呆瓜,叫你不知道!」 小桃跳起来。 「呀!娘娘!」 她抖落了一身雪。 我向她勾勾手指。 她蹲下身子,团了一团雪球。 去年今日,我也打了场雪仗。 只是短短一年的时间,身边的人来去几茬。 不论是他,还是她,都只不过是我的过客。 我的一生,或许就是这样,被墙困在里头。 九十二 开春,万物复苏,宫中又新来了一批人,顾岑处理完政务,还要匀出点时间同这些官宦世家的女儿打交道,我独处的时间变得更漫长。 早春阴雨连绵,白日我在殿中发呆,入夜我便熄灯安寝。从早到晚,耳畔听着的全是雨打屋檐的脆响,直到扛着树苗的瑾妃来敲殿门。 她说早春的阴雨时节,正适合种她最喜欢的橘子,她要把这棵橘子树的苗移栽到她殿前,想到我也没事做,于是就叫我一同过去观赏。 我同她坐在殿前,看宫人们移栽树苗。她乐颠颠地跷着脚,勾着我的肩膀道:「这树苗是本宫托人从淮南运来的,那儿的橘子最好吃。」 临走时,她送了我一个极大的橘子,我掏空了它,在里头点了一根蜡。黄昏,我提着黄澄澄的橘子灯回到寝殿,看见顾岑在院中等我。 在阴郁的春色中,身着鹅黄长衫的他看起来分外温柔。我还提着灯,他就把我搂在了怀里,闷闷道:「朕还是最喜欢来爱妃这儿用膳。」 第24章 他在为先前的忙碌向我示好,我抬眼看他,抿唇笑道:「最喜欢?原来这小半个月,皇上把后宫全都逛了个遍,才想起臣妾还在这儿。」 即使来了新人,他还是会回来找我。在顾岑面前,我乐于扮演恃宠而骄的江嫔。不对一国之君奴颜婢膝,这就是让我盛宠不衰的诀窍。 我告诉顾岑,等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不知要做什么好。顾岑想了想,对我说:「朕喜欢射箭,不如朕取来弓箭,教爱妃百步穿杨,如何?」 这是我姐姐不会的东西。既然我姐姐不会,那我就一定要会。我同顾岑学了射箭,学得很开心,他夸我有天赋,赏给我一柄很好的弓。 我很有兴致,练到起茧,但准头差得可以。顾岑在自己头上顶了个苹果,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鼓励我道:「爱妃,朕瞧瞧你的厉害。」 我调转箭头,把那支箭射在地上,装傻道:「臣妾射歪了。」 他丢下苹果,过来捏我的脸颊:「瞧你那点儿出息!淮北。」 第6章 覆辙 九十三 春去秋来,瑾妃的橘子树长了个头,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晋升的速度快得吓人,在第三年已至妃位,永远是最受顾岑宠爱的那一个。 长公主爱屋及乌,也待我极好,差人送我两盆三角梅。熏了她最爱的雪松香,摆在殿前,入秋就一片绯意,开得热热闹闹,带着冷香。 这一切平静的祥和,都是顾岑的宠爱赠予我的瑰宝。顾岑的喜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简直是世上最令人着迷,又恰巧触手可及的东西。 当然,阳光照耀之处,阴霾如影随形。我身边有好事发生,坏事也不会缺席。譬如宫中仍有不守规矩枉死的嫔妃,姐姐和娘还在养病。 以及,卫长风在塞外受了重伤。宫中收到卫长安求药的信时,离他受伤已过了整整一月,没有新的书信寄来,谁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那时候,我觉得很感伤。我感伤的不是卫长风生死未卜,而是即使顾岑给了我这样多富贵荣宠,我还是魔怔了一样地,思念着卫长风。 后来,他奇迹般生还的消息传来。顾岑龙颜大悦,破例在无须节庆的日子大摆筵席。许多人来,可卫家的席位是空的,相府仅我爹来。 我再不需要在此抛头露面,也没有兴致看女人的歌舞,向顾岑提前告退。李侍郎在我离席前同我敬酒,他说了一句让我很难忘怀的话。 「若臣女还活着,她应当与江嫔娘娘同岁。」 我才发觉,李妙语,已经逝世整整三年了。 三年间,仍有嫔妃逝世,只是同我刚入宫的那年相比少了许多。前两年各走一位,今年是第三年,相安无事,竟叫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就是身处后宫最可怕的地方。再鲜活的心,经岁月的涤荡,都会变得麻木又可怖。我怎么可以认为,一年只死一个,真是幸运极了。 那日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很差,既为自己可鄙的变化,也为早夭的李妙语。顾岑觉察我的抑郁,颁了圣旨,封我为妃,与瑾妃平位了。 托李侍郎的福,在宫中浑浑噩噩的我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与此同时,我想起自己当初入宫的目的,央求顾岑陪我回门,他欣然答应。 九十四 出嫁那日,我坐在轿中向天起誓,入宫之后,我非但要活下去,还要登上后位,一来复仇,二来臣服于虚荣,向所有人夸耀我的荣宠。 虽才及妃位,但我已有些等不及了,毕竟妃是后宫迄今为止最高的位份,我能平安地坐上此位实属不易,我等不及了,我真等不及了。 我身着华服回到相府,看双亲满脸谄媚地张罗午宴,亲自为我与顾岑布菜。与他们寒暄了会儿,劝我娘喝了几杯酒,再扶她回房歇息。 我对她的仆役说:「都下去,没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皇上要来,再命人通传我。」他们鱼贯而出,临走时,紧紧关上了房门。 曾经,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地方,红黄相间的濡湿绒毯,梨花木制的桌椅,绣着祥云纹样的锦被,还有那碎了一地的,青瓷碗的碎片。 关上那扇门,它成为一个闭塞的空间,游离于相府之外。天地间只剩下我和我娘,当时没有人来救我,现在,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我娴熟地拉开柜门,哼着歌挑选那些被整齐摆放的软鞭,有的带纹样,有的不带;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是皮质的,有的却不是。 我把桌上的醒酒汤摔碎,对我娘笑盈盈道:「捡起来。」 她站起来要捡,我嗤笑出声:「本宫许你站着捡了吗?」 我娘跪下来,低着头挪动膝盖,默不作声地拾起瓷片。 她的屈从让我很不高兴,她应该剧烈地挣扎,咒骂我、反抗我。 而她低眉顺眼地匍匐在我脚下捡碎瓷片,反倒衬得我像个恶人。 我抓起一条称手的软鞭,对着铜镜抿抿胭脂,转过身对我娘道: 「娘,到乖乖这里来。」 九十五 我娘成了当年无处可躲的我,我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年的我。 我看着她默默地松开腰带,剥下一件件衣衫,直至一丝不挂。 终于,我可以将她踩在脚下了,我无声地笑,笑容逐渐扭曲。 如果顾岑看我的神情,一定会悚然一惊。这笑容丑极了,里头只有践踏伦理的恶意。 亲手养大的狗咬了自己一口,我想她应该很恼怒吧。然而娘眼中却无愧色,倒是欣慰。 未看到理想中的情形,我好似一拳砸在棉花上。到头来,那恼羞成怒的人,竟然是我。 我的眼神蛇一般在她身躯上肆意游走,瞳孔在瞬间微微放大。 我娘身上,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鞭痕、烙印、淤青。加之去年大病一场,她褪去衣物,不过是个枯瘦的老人。伤痕是一位残酷的画手,把我娘日渐苍老的身躯作为宣纸,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从未停止过在画布上涂抹。有的笔触很浅,似乎岁月已经将它们逐渐抹去,有的却很新,好像是昨日才添上的。 她的小腹有道刀割的伤疤。 「这是什么?」 「启禀娘娘,这是贱妾生产时留下的疤痕。」 「生产?」 「贱妾生不出孩子,差人去请神婆。稳婆照神婆的指示,割开贱妾的肚皮作法放血除秽,贱妾才得以诞下婴孩。」 「那鞭痕呢?」 她沉默不语。 原来你也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条狗,想打就打,想罚就罚。 我冷笑:「娘,你以为我听了这些,就会心软,放过你吗?」 她摇头,赤身裸体向我爬来,眼神里布满莫可名状的狂热。 我高高地扬起软鞭,像我娘过去无数次,对我所做的那样。 这场报仇雪恨的情形,曾在无数个因疼痛而失眠的夜晚被我想起。我甚至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每抽她一鞭就说一句话:这是为我自己抽的,这是为王叔抽的,这是为桂花抽的。 最后我要她服毒自尽,再把白花花的银票撒在她残破的尸首上,让大火将过去吞噬殆尽。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现在的我心中重新填满了戾气,送我娘去死,这念头让我兴奋异常。 权势真是极好的东西。就算报了仇,我也要做皇后,因为手中所握的权势,是越多越好。 我垂眼看她,手中的鞭子呼啸而下。 我看见她日渐衰老的身躯。 我看见她不再年轻的脸庞。 我看见她青紫交错的伤痕。 我看见她微微佝偻的脊背。 我看见她下垂的双乳。 我看见她松弛的肚皮。 这鞭歪了,抽倒桌上的花瓶,它骨碌碌滚在地上,里头红艳艳的花仰着脑袋,像摔死了。 因为我看见了我娘的笑容,我们做了十八年的母女,她的每一种笑我都熟知,很多时候,她笑得虚伪。但此时此刻,她仰着脸看我,勾起嘴角,笑容里盛着幸福与自得,好像很享受。 我哑着嗓子道:「你在高兴什么?」 她笑而不语,我感觉受到了挑衅。 我声嘶力竭地朝她吼:「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是我赢了你,我现在就要你去死,疯子!」 我娘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眼泪,她道:「淮南,你做得很好,但还是我赢了。」 她爬过来,抱着我的小腿,语调欢快:「怎么还不动手?你是要勒死我,还是要毒死我?」 花瓶里的水蹭到她乌漆的长发,她出了汗,黑发黏连在她赤裸的后背,既妖娆,又阴森。 我蹲下身子,同她头抵着头,双手捧着她的脸,「娘,你被吓疯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是我赢了。」她伸出小指勾住我的指头:「我做了正室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我娘。」 我愣怔在原地。 九十六 「你说什么?」 第25章 「我也杀了我娘。我把她煮熟了,我还鞭她的尸,挖了她的眼,求符来镇她永世不得超生。她说她为我好,把我教养成现在的样子,我疯了,所以她赢了。现在,终于轮到你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淮南,娘明白你的心情,我小时候同你是一样的,庶女,被嫡姐压过一头,上头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娘亲,要我嫁入相府,同嫡姐争夺正室之位。我小时候养了一条狗,养了八年,十六岁那年,我没有去习舞,带它上街游玩。回府的时候,我娘没有打我,还破天荒在夜里给我送宵夜,那碗肉汤很好喝,肉也好吃,我连骨头都嗦干净了。我想再吃一碗,娘就把砂锅一起送到我房里,你猜我见着什么了?」 我没有应声,因为我已经想到了答案。 我娘大笑,直拍地面:「我揭开盖子一看,那里头,竟然是一条狗的头!就是我养的那只。我把我自己的狗给吃了!淮南啊,是不是很好笑?都过了几十年,我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我一直跳舞,跳到你爹跟前,你爹娶了我,也娶了我姐姐。我姐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几个通房那个也跟着她弄我。我姐姐先怀的孕,做了正室,把我气得要死,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把她弄死,做了正室,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事呀?」 她双颊泛着红晕,眼亮得惊人,好像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成为了那个嚣张跋扈的蛇蝎美人:「我杀了我娘,我把她放在一口大锅里烧火。那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在临死前对我说:她赢了。她倾尽所有的爱,浇灌我长大。果然,我成为了和她一样的娘亲。她对极了。」 「嫁给你爹之前,娘留下的疤已全好了。」她拉着我的手,力道极大,强硬地逼着我去触碰她身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有粉色的嫩肉,还有硬硬的痂,「你看到的这些有你爹抽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想要高人一等,不举的也是一样。还有江淮北她娘的份,那个贱人,仗着自己比我高一头,就有胆拿我撒气。更多是我自己划的,人活得太舒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比如生完你的那几年。后来,她死了,我当了正室,杀死了我娘,又找到了新方向。是你。」 「那年你几岁?哦,七岁。我带你去吊唁,牵着你的时候,我在想,我也要赢过我女儿。」 我握着鞭子的手颤抖着:「赢我?你是在逼疯我!就因为你痛苦,便要我跟着重蹈覆辙?」 「我怎么就过得痛苦了?我是相府夫人,还有为妃的女儿。现在的我过得好极了!我不仅要我自己过得好,还要你过得比我更好。因为我是你娘,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更疼你!世间每一个当娘的都是这样,我娘,我娘的我娘,还有你娘,天下所有的娘,都是这样爱自己女儿的!没有我栽培你,你能坐着那么好的马车回府吗?我说过,我是为你好!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件事:杀了我。当你学会摈弃愚蠢的怜悯、善良、温柔,就会变得完美无缺。」 「乖乖。」她呼唤我,「到娘这里来。娘好高兴,娘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太久。」 我后退两步,她明明可以走,但执意要爬到我跟前,作出任我宰割的姿态。她跪着,面带微笑,双手置于胸前,虔诚地看着我,像过去无数次礼佛那样,口中念念有词,细数着她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好的坏的,温柔的,残酷的,快乐的,痛苦的,美好的,血腥的,最终拨开头发,低头露出白绸一般的肌肤,引颈受戮。 真是……真是诱人。我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这里没有人,就算我杀了她,我也能想出千百个脱身的法子。 我大睁着眼,耳畔响着嗡嗡地蜂鸣,不受控制地举起刀,我娘嘴角噙着恬静愉悦的笑。她为什么在笑,我恍惚地想,随后明白过来。因为她的女儿要杀了她,就像她杀了她的娘一样,她娘赢了她,所以她也要效仿她娘,来赢过我。 匕首从我手心滑落,发出一声闷响,我娘不敢置信地回头,秀美的微笑彻底扭曲,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做什么?废物!快点把我杀了!」 我捡起地上的外袍,披在她肩上:「算了吧,娘。」 「淮南,我求你,娘求你,娘求你,你杀了娘吧!」 「我杀了你,不就让你赢了吗?」 「让娘赢一次,让娘赢一次吧!」 她双眼赤红,死死地拽住我的裙裾。 我掰开她的手,冷冷道:「不要。」 她说,世间所有的娘和女儿都是这样的。她之所以这样对我,是因为她爱我。 她爱我,所以要把我养成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才能在男人的后宅里站稳脚跟。如果我杀了她,还在后宫里混得风生水起,那恰恰证明,她是对的,她教养我的方式也是对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却亲手杀死了她。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该入十八层地狱的恶人。 所以我不能杀她,我不给她任何不受谴责的理由,我要她明白:她所犯的过错不可原谅。 杀了她,我输了。不杀她,她输了,我也没赢。这是一个死局,不管选哪条路都是错的。 她娘之于她,我娘之于我,母女之间的命运,原来都只是一场悲剧的循环。 九十七 我又输了,苍天,你总该垂怜我,让我至少痛痛快快地,赢一次吧。 将我娘房中的一地狼藉撇在身后,我推门而出的时候,脚步踉跄,仓惶又迷惘。 我想起我姐姐,三年未见,她还在称病闭门不出,就连故事也不能写给别人看。 从光芒万丈,到跌落凡尘,我确信,并且向上苍祈祷,姐姐,一定要比我可怜。 怀揣着卑劣的心思,我拐到我姐姐的住处,却听见一阵极其悠扬的琴声,已然面色不虞。更叫我难受的是,本该同我爹饮酒的顾岑,竟然独自站在院墙外,闭着眼,沉醉在这琴声里。 他没有抬眼,只是道:「这别院里住的是谁?」 「是臣妾的妹妹。」 「这是一架好琴。」 「不许你夸她好。」 「朕是夸,琴好。」 「夸琴好也不行!」 顾岑向来是很吃这套的,无伤大雅的娇蛮是他最喜欢的玩笑。只是今日,我有些失态。 他当即好脾气地高举双手,作出讨饶的动作,踱步离去,而我的手却紧紧攥住了绢帕。 推门而入,我一眼便能看出我姐姐过得不错,墙边摆着五彩斑斓的风筝,树下扎着秋千,花圃旁的铲子上还沾着湿土,而她同我记忆里毫无差别,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楚楚动人。 她享受的这一切都是我舍命替她换来的,若不是我入宫去,她早就被我娘暗中给整死了。 我上前伸出腿狠踹她的琴架,琴声骤然变调,我姐姐的手重重地搭在弦上,她生气了。 「我以为是谁,原是江妃娘娘来了。贵客远道而来,小女招待不周,还望江妃娘娘见谅。」 「江淮北,三年了,你还没把自个儿嫁出去?这琴、这花、这草,同你一样,没有人要!」 我和她的脾气都很坏,一个阴着坏,一个明着坏,两个坏人碰面,又撸起袖子掐了一架。 四仰八叉地躺在空地上,我直勾勾地盯着天:「喂,我送你的两支千年人参放哪儿了?」 「千年?有那么金贵吗?」她枕着手臂,躺在我身侧嘟嘟囔囔,「当然拿去炖汤喝掉了。」 「你知道它有多贵,它值千两黄金!把你卖了都不值那么多钱,那是我给你的嫁妆!你!」 「江淮南,都出阁多少年了,怎么还是一副小气样儿。」她吊儿郎当,「没嫁妆又怎样?」 「你这样的,体弱多病,不好生养,还年纪大,再没嫁妆,我看你怎么找个好夫婿!」 「怎么就找不着了?」她笑出声,「我找着了。」 「谁啊?眼睛又瞎,品位又差,脑子还不灵光。」 我姐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房中给我取画像。 她缓缓展开,双颊绯红,眼神晶亮:「你看呗。」 我只看了一眼,就别开眼去,大笑:「丑八怪!」 「他丑吗?」 「丑得很。」 我继续道。 「你同他熟稔才多久?有五年吗?」 「所以呢?你在吃醋吗,江淮南?」 「我吃醋?」我指着我自己,笑得胸腔震颤,「怎么可能!你以为我喜欢他!」 我起身,掰着指头同她数:「这种男的,轻浮、眼高于顶、虚伪、自私自利……」 「哦,所以呢?」 「他不适合你。」 「他适合。」 「江淮北。」 「干什么?」 「来打架。」 「好。」 九十八 我又输了。 我输惯了,心情很差,尽管我爹一再挽留在此留宿,但我还是咬定了要回宫去。 第26章 顾岑看我爹极力劝说的样子,似乎心有不忍,揽着我的肩膀:「朕陪你一晚上?」 我把顾岑悄悄拉到一边,闷闷不乐道:「皇上,您喜欢听江淮南弹琴,对不对?」 他当即心领神会,伸出指头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含笑道:「爱妃,瞧你的出息。」 我佯装吃痛地捂着脑袋,很配合地露出娇憨的情态,顾岑眼中笑意越发浓厚了。 我们坐上了回宫的马车。车内,他同我十指交握,我发现,顾岑不会出手汗的。 但是有一个人会出手汗,这个人牵过我的手,却不属于我,他将属于我的姐姐。 靠在顾岑怀里,我想起我烧给李妙语的那本书,那本书的结尾写着这样一段话: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现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灵光偶现,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我姐姐真是天才,在我尚未觉察命运残忍之处的时候,她已经学会用文字来揭穿它。 当我看见卫长风俊美的脸庞,出现在我姐姐画卷上的那个瞬间。我终于选择了顾岑。 英明的君主、温柔的夫君、完美的床伴,只有他这样好的人,才能给我真正的幸福。 我仰起头,像小狗一样舔顾岑的下巴,从前总是他来讨好我,现在,我愿意讨好他。 顾岑愣了一下,低头看我,他澄澈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意,像得到了无价的珍宝。 我们的呼吸紊乱起来,我伸手去摸索他的腰带,而他闲适地闭上了眼睛。 我抓住它了,卫长风,我抓住了那个瞬间,辞别少女心事的那一个瞬间。 再见。 九十九 入宫第四年冬,临近年关,我有孕了,尚未足月。顾岑喜出望外,他封我为贵妃。 这在后宫是一件大事,长公主搀着太后来宫中看我,老人家当时老泪纵横,十分欣慰。 顾岑的嫔妃不少,却至今膝下无子。凡是有喜的嫔妃,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稍好一点的,就是孩子没了,人还活着。太后苦于此事,认为宫中有污秽之物,请了不少颇负盛名的道士进来做法,年年都做,今年终于有了成效。 今年后宫没有死人,伥鬼的传闻散去了。太后下令所有人不准再提,渐渐地,便淡忘了。 没了鬼怪作祟,太后为他纳妃的热情空前高涨。还未及开春时分,后宫又来许多的新人。 我站在城墙上,看这些年轻貌美的千金,像一只只花蝴蝶,前仆后继地飞入美丽的樊笼。 其中风头最盛的是尚书之女苏怀玉。她生得很美,像猫儿,优雅、娇气、骄纵,且牙尖嘴利,但我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哪儿见过她。 她嗜养猫,顾岑为了讨她的欢心,特许她在宫内养猫,惹来许多嫔妃的不满,其中就有瑾妃。瑾妃来我这吃茶,怒斥玉美人不懂规矩。 她向来是这样心直口快,同这样的人交好反而不会太累,我对她还算喜欢。 悦妃今日礼佛不在,戳瑾妃额头的工作由我来承担,她瘪着嘴被我戳脑门。 我吓唬她:「嘴大漏风,仔细你的皮!」 大家都轻快地笑起来,说别唬她,她胆子小又爱哭,应当剥橘子来堵她的嘴。 瑾妃去吃她的橘子,容贵人接下她的工作,大胆发言: 「瞧她那发梦魇的样子,我看这苏怀玉与沈锦一样,是个拎不清的大情种!」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看向新来的许美人许柔柔。 许美人直言不讳:「臣妾怕猫,都是绕着玉祥宫走。」 十分可笑地,我变成自己以前极不齿的那种女人,不由自主地与旁人松了口气。 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我本就心存不满,得宠的是我,我只是偶尔会难受一下。 如今我不过有了二十天身孕,他便陪别人去了,说不妒恨是假的,我恨得要死。 我还得作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主持大局:「她养她的,你不要去逗猫便是了。」 瑾妃三两口吃完橘子,拉起袖子给我看她的手臂,胳膊上有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她养的那些小畜生,性子都骄纵得很,你可要小心些。」 「本宫又不爱出门走动,也不喜欢猫,不会去招惹她的。」 「娘娘不去惹它,指不定它会来惹娘娘呢。嘶……好痛。」 苏美人卖了个好,叫自己的小宫女去太医院叫个有空的来,为瑾妃涂药。 太医提着药箱飞似也地奔来,为她细细地上药。 瑾妃疼得龇牙咧嘴,没大没小地打诨求饶。 年轻的太医极力忍笑,抖着手把药涂了。 大家喝了几壶茶,见天色已晚,便散了。 一百 难得落了一场冬雨,宫中亭台楼阁隐没在灰暗的雾色中,隐约透着鲜红的门帘。 我有孕在身不宜侍寝,顾岑来宿的次数渐少。他之于我像碧色之于冬,是稀客。 顾岑会来看我,但已不留宿,毕竟他是男人,这是人之常情。我在心里为他开脱,直到他唯一一次留宿,被发了梦魇的玉贵人叫走的时候,我挂着淡笑的假面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我坐在床上,被褥还残留着顾岑温热的体温,她没来之前,我在宫中待了多久,就承了多久的宠,顾岑为了看我弯弯唇角的模样可以放下一国之君的身段。 而她小小一个贵人,胆敢从我这贵妃榻上抢人,她可真该死啊。 该死的不止是她,还有顾岑,我给他真心,他竟胆敢离我而去。 小桃听到我这儿的动静,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敲了敲门小声道: 「娘娘,您早些歇息。」 「你下去,本宫静静。」 她走了,我起身在华美的寝屋里来回走动,呼吸急促,气血上涌。 拂袖把桌上的茶具扫个精光,我不觉解气,又伸手把那木桌掀翻。 小窗被风吹开一道缝隙,灌来一股渗人的凉意,我登时清醒了些。 我发现,自己身上有了几分我娘的影子。如此暴戾,实在是可怕。 我低头看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好像在看一根救命稻草。 我是宫中唯一有孕的人,旁人再得宠,也不能取代我。 一百零一 天越来越冷,有孕近一月半的时候,我浑身乏力,还吃不下饭,只能请太医来殿内熬很苦的药汤。 冬阳一出,雪就消融。玉贵人一发梦魇,我便要送顾岑离开。这样的情形一月内上演了将近五次。 我不得不重温起儿时的功课:忍受。我对幸福的需求胜于旁人,却因时也势也,不得不忍上一忍。 当年,宫中的嫔妃从桂花糕中看见了锦嫔的落败,如今,定能从顾岑离去的背影中,看见我的退让。 宫中个个都是人精,会做墙头草的人精,风往玉嫔那儿吹,她们的骨头全软了,都只朝玉嫔那儿倒。 渐渐地,我的院子冷清起来,只有没心没肺的瑾妃过来吃橘子,我觉得她心性沉稳难能可贵,打趣她: 「许小瑾啊许小瑾,瞧你的出息。入宫空长我一年,一点儿上进心没有,光吃橘子去了。」 「你我已不是招人怜爱的懵懂少女,总有人是。天下那么多美人,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扳倒一个,另一个凑上来。咱们在宫里斗来斗去,左右是斗不赢一辈子的,倒不如不斗好了。」 她絮絮叨叨地递给我一瓣剥好的橘子,抬手的时候衣袖下滑,露出一截藕段般无瑕的手臂,似泼出的牛奶。 「你的伤好了?」 「咦?」她把手臂翻转过来看,笑道,「那么深的伤,得亏没留疤,够本宫开心几天了。」 「是哪位太医调的药?」 「就是那日传来的那位。我看他上药还算麻利,就托人去问他,能不能给我调祛疤的膏。他近来可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医术高超,架子大得很,不是嫔妃亲自开口,轻易请不到他。」 我心里微微一动,点了点头。 听说女人有孕,肚皮会越撑越大,就会留下很丑的皱纹,我要防患于未然才好。 瑾妃离开之后,我没有即刻托小宫女去请那太医,而是命人去查林太医的底细。 家中几口人,住在何处,生平最爱什么东西,确认无碍,我才传他来宫中看诊。 林琅老家在淮南,与我过去的名字一样。我并未见他,便心生一股莫名的亲切。 英俊的林琅跪在地上,脊背挺得很直,年纪轻轻颇负盛名,让他身周徜徉着一股轻慢。 他的身家性命被我查得干干净净,但却不恼怒不恐惧,有这副心性,倒叫我十分讶异。 在我殿内熬药的太医变成了林琅,他很守本分,在我的贵妃榻前,永远是跪着熬药的。 我需要用什么药,他就抓什么药。他的药箱里似乎藏着一片海、一丛草、一抔土、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他从那口药箱里掏出紫苏、白术、木香、陈皮、炙草、黄苓、当归……有的要研磨成粉,有的直接煎煮,不管是哪种药方,他都配得慢条斯理,就像是个很有谋略的将军,对麾下的所有药材都了如指掌。我旁观他制药或者熬汤时,发现他有双骨骼分明的手。 第27章 一双深得我心的手。 一百零二 半月之后,年关已至。林琅、小桃没回乡,悦妃一干人等回门,瑾妃相当眼馋,在长公主跟前磨了许久,终于让对方出面说动顾岑,许她出宫去探望自家父亲。她喜出望外,走得也分外匆忙,来不及知会我一声。如今院内的碟子摆满了剥好的橘子和瓜子,再没人来吃。 宫中过年,太后因我怀有身孕,不许我走动,怕摔着她皇孙。我闭上眼,听墙外的人声。 「小桃,今年宫中真热闹,比过去四年都要热闹。」 「卫大将军打了胜仗,提前回京,当然很热闹啦!」 「呆瓜,卫大将军腿伤了在京中,你记错将军了。」 「奴婢说的是卫家的小公子。其他宫的宫女说,他杀敌有功,被封为大将军了!」 真行啊,他。我勾了勾唇角,早知道他会有今天,我该在元宵节那天,让他归西。 我孤单单的一个人,静静地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冷风呼呼地刮过,好似人在呜咽。 我忽然觉得心下烦闷,很想出去走走。便叫小桃不要跟着我,我要去花园打鸟玩。 我取下挂在墙上很久的弓,这是一把好弓,可在宫中,它只能蒙尘。 我没有去御花园,而是站在高处,向赴宴的嘉宾,投去遥遥的一瞥。 没想到,我还是擅长从人群中辨认他的背影,四年未见,也是一样。 他的甲胄已经旧了,脸也晒黑了,却还是像我记忆里一般英姿飒爽。 卫长风转过身子,与一个容貌美艳的女子谈笑风生,那是我的姐姐。 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好一对璧人,这就是所谓的金童玉女缘分天定。 相府与将府,怎可走得如此相近。这对金童玉女,是不该在一起的。 天上下着细雪,漆黑的夜成为我最好的掩体。细小的雪花沾在我的睫羽上,我取下了背上的弓箭,眯起眼,瞄准我姐姐的眉心,继而调转方向,瞄准了卫长风的心口,蓄势待发。 今夜真冷,我轻轻地哈气,呼出的气体是白色的。它在黑暗中兜了一圈,消失在眼前。 我的力气很小,为了将弓拉得极满,我几乎咬紧了牙关,浑身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真是好坏的性子,自己不幸,就要旁人跟我一起面临不幸,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叹了口气,收回了弓箭,重新背在身上,抠弄自己手上红彤彤的勒痕,火辣辣的疼。 一百零三 看够了,我慢慢地往回走,路过御花园,池水的冰竟化了,还有几尾鱼在游动。 我把焐在胸口的馒头一点点掰碎,一把又一把地撒下去,百无聊赖地喂着它们。 身后传来动静,我心脏漏了一拍,转身观察后方,一只惊叫的狸猫从丛中蹿出。 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笑自己紧绷过头,脚踝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一只滴着水的手,从御花园池中伸出来,牢牢地扣住了我的脚踝! 在我目光触及那只手的瞬间,它以一种巨大的力道向水中推拽着。 我因惊吓而大脑空白,甚至没有呼救的时间,就被它拉进了水里! 我扑腾着,动静不小,但今日宫中办了盛大的年宴,实在过于喧闹,本该在御花园巡逻的太监,也被调过去了!我双手扒着池沿,拼命地想探头大口呼吸,被岸上另一只手按了下去,只能吐出一连串气泡。水捂住了我的耳膜,水探进了我的气管,水湮没了我的咽喉。水变成无数双手,拽着我,将我拖行向更深处。 两个人! 宫中是谁如此手眼通天,能调动谋略与武艺都如此上乘的两个人!是她,她又来害人了! 我在宫中安逸惯了,竟忘了这是后宫,狼多肉少的后宫,吃人的后宫。我姐姐入宫前的惨剧、借刀杀人的桂花糕、无声惨死的李妙语,这三桩悬案背后的主谋消停几年,我安居一隅、乐不思蜀,醉于声色犬马,竟将那只会吃人的虎给忘了,我实在是愚蠢至极! 那些念头就像翻书时的匆匆一瞥,在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不多做停留。 就像新婚之夜,我等不来抢亲的人。大年三十,我也等不来救我的大英雄。 无边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吞噬。 第7章 绝处 一百零四 我猛地睁开眼,在榻上惊醒。屋内暖洋洋一片,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跪在床边的小桃面露喜色,将毛巾撇在一边:「娘娘!您可算醒了!」 我抹了一把额间沁出的冷汗,抱住自己的胳膊:「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桃没有回答我,她跪在地上响亮地磕头,鲜血一滴滴渗出她额角: 「娘娘,奴婢该死,没有看好娘娘,奴婢该死,没有看好娘娘……」 小腹传来钻心的疼痛,我迟钝地环顾四周,看见屋内的一盆血水。 不是梦。我咬住了下唇,终于反应过来,看向她的眼神填满了愤恨。 「滚出去!」我掀翻了桌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给本宫滚出去!」 她连滚带爬地出去,跪在薄薄的雪上磕头,鲜红的血色扎眼极了。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血色蜿蜒而下,想起我姐姐那一日同我说的话: ——人和人没什么不一样的,你会疼会哭,他们也会疼,也会喊。 那个小丫鬟没有错,小桃也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做得不够好。 「过来让本宫瞧瞧你的伤。」我顿了顿,「本宫的膏药你拿去用。」 她狼狈不堪地跪在我眼前,我掏出绢帕替她擦拭:「是本宫糊涂。此事有几个人知道?」 小桃如获大赦,赶忙道:「皇上喝多已歇了。此事是请林太医来办的,他效忠于娘娘。」 会这么巧?我觉得有一丝蹊跷:「没有人知道?那找着本宫的人是谁?是你,还是他?」 「奴婢去御花园找娘娘,瞧见娘娘湿淋淋地躺在池边,便把娘娘搬到不显眼的地方,跑去请林太医。今夜宫中大宴,剩林太医当值,补上月告假还乡的假。娘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情况越是糟糕越不能自乱阵脚,让人觉察。我有过一瞬间的动摇,要不要告诉顾岑我没了孩子,让他出面替我彻查此事?但很快,这个念头被我压了下去。这不现实,且于我不利。 宫中的女人是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杂,故意惹事还栽给伥鬼的不是没有,先前便查不出,如今更难查,何况西北的战事还是没有消停,顾岑会有心力来查验此事吗?我看未必。 重要的是有孕以来,顾岑对我的宠爱骤减,没有爱意傍身,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迁怒于我,因为我的松懈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子嗣。或许会,或许不会,我失去了坦白的勇气,我不敢赌。 瑾妃说得不错,斗来斗去斗不完的,有个依仗才是长久之计,这个孩子就是我在后宫站稳脚跟的依仗,所以我必须有孕。万幸的是我的月份很小,不足两月,这给了我补救的契机。 会有的,我与顾岑身体健康。我还有林琅这个精通医术的得力助手,怎么不能再怀上! 思及此,我已做好了决定,受孕是越快越好的,于是我打着落水受寒,命小桃去请林琅来,除了命他调制养身温补的药,我还要他为我调制一种香,一种男人闻了会燃起欲望的香。 林琅又背着他的药箱来了,他是个简单易懂的人,那个掉了漆的箱子里装着的就是他的全部世界。配方抓药熬药,熟悉的苦味在殿内徜徉着,我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冒着雪来,发鬓、睫羽、双肩沾了细细的雪,乌漆漆的眼眸看起来湿漉漉的,就像某种动物的眼睛,他道:「养身的药已配好了,只是香不好调,烦请娘娘少安毋躁,等上几日。」 「本宫等不了。」我蹙眉,「林太医,本宫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不像你,性子很温吞。」 过了两日,他便向我交出了满意的答卷。我凝视着香炉里缓缓腾起的云雾,再三向他确认:「这香当真只对男人起效,对女人无效且无害吗?为何本宫觉得有些闷热?」 「臣不曾假手于人。娘娘大可放心,您觉得闷热,是这火烧得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香若熏久了,于男人有不可逆转的损伤。若想有效,得加倍熏。」 这不就是弑君吗!我心头一颤,却见他低眉顺眼地跪在那,似乎不觉有错。 想不到我与他竟成了共犯。如此也好,我与他同舟共济,结盟更坚不可摧。 「短短两日,能调出这样精妙的香,林太医果真是个奇才,出去领赏银罢。」 「娘娘。」他抬眼望我,「臣不是奇才,只是娘娘没耐心,臣才赶着调的。」 我看到他眼下的青黑,竟有些难为情,慌张地别开眼:「那、那多谢你了。」 第28章 一百零五 第三日,顾岑忙完政务便来殿中探看我。我提前点了香。 我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赌气总背对着他。他好像不会老似的,还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要哄我回头,要同我十指交握,要我一定要保重身体,养好这个孩子,要等孩子大了,就带着我和孩子,一起骑马打猎。 他越说越动情,许诺今夜要在此留宿。我的目的达成,我知道,我该转身看看他了,故作姿态也得有个限度。我本想向他娇嗔两句,或是像过去那样佯装赌气地撒个娇,好叫他知道,女人也是要哄的,女人不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有些脾性的。 谁知顾岑直愣愣地站在我眼前,好像在透过我看一些很远的东西。 「你受伤了?」 我摸了摸下巴:「那夜落水不小心磕的,太医说过阵子便结痂,好得更快。」 顾岑舒展眉头,好像松了一口气,方才的陌生不复,而是拾起床边的膏药: 「这是祛疤的药吗?朕给你涂一些可好?她的猫让你受了惊,朕不会轻饶。」 我心下一暖,他心里一定是有我的,真是有我的。 我咬着下唇,终是叫下人把那香炉里的香倒去了。 顾岑问我怎么了,我依偎在他胸口,只说这香不合我的心意,不要了。 是夜,他留下用膳,天公作美,下起了大雨,他索性就留宿在我这了。 入睡时,我有意贴着他,他按住我的手,贴心道:「你有孕,改日吧。」 顾岑滑进被子,把头贴在我肚皮上,小声道:「真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我极快地吸了一口气,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他对子嗣,满怀期待。 我只能松开手,极不甘心地。 一百零六 掐指一算,这是我在宫中的第五年了。 我也算笼络了几名心腹。短短的一周,我难以入睡,一面想方设法地怀孕,一面让他们去暗中探查,那晚的人究竟是谁,可惜我没有等来线索。三更半夜,我的房门被敲响,一颗带血的头颅滚到我脚边,我双腿一软,强撑着去找夜巡的太监找皇上。顾岑闻讯赶来,小桃与几位宫女也被惊醒,一群人盯着毫无异样的毛毯发怔。没有人头,地毯连一滴血都未沾上。 我滑胎的消息迟迟未出,这背后对我虎视眈眈的人,是急红了眼啊。 我心中寒意渐起,这是何等的手段与权势,行事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是那只老虎,是她带着伥鬼,结成一张巨网,谁也逃不开她的掌控。 「娘娘,奴婢没有看见什么人头。」小桃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奴婢睡得死了,奴婢……」 顾岑前后派侍卫去探查了几回,终是揽住我不断发颤的肩,递给我一个做工精湛的蹴鞠: 「他们只搜来了一个蹴鞠。朕想你是受了惊,劳累过度有了幻觉。淮北,是朕对不起你……」 他已给我一个台阶,我只能顺势而下悻悻作罢。他走后,我一脚踢飞那蹴鞠,恨得牙痒。 同时,一股违和感漫上心头。如果她只是以残害嫔妃取乐,那为何不直接取我的性命?她起码有两次能够将我杀害的机会,御花园算一次,今夜也算一次,可却只是要我惊慌失措。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但将这违和之处牢牢记在心里,仍没有放弃揪出这个凶手的机会。 我旁敲侧击地,将我宫中的人都问了一遍,所有人都神色如常,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当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癔症的时候,我也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我当真看错了吗? 一筹莫展之际,我想起我姐姐,她是我心里,最最聪明的女人。 我提起笔又落下,提起笔又落下,最终恼怒地将信纸撕得粉碎。 一百零七 顾岑日日下朝来看我,替我涂脸上的药膏,再满怀期待地听肚皮里的动静。 我脸上的伤好得很快,他似乎很高兴,搂着我又亲又抱,陪着我过了几晚。 第四天晚上,玉妃半夜又发梦魇,他披上外袍匆匆离去。我替他系腰带的手还悬在半空,忽然低笑出声。一直以来我都在想,我姿色不减,顾岑为何变了心,只是因为我不能行房吗? 不,他若是对我有心,不能行房也会好好陪我,而不是苏怀玉一叫他,他就巴巴地过去。 不是不会轻饶吗?怎的又和好如初了?拿我当狗哄着吗? 我面上笑意更甚,我想我是开窍了,我终于能想明白了。 当年,我因卫长风的离去,他毫无保留的赤诚而选择他。 那时我在心中想,真正爱上一个人,许是这样一个瞬间。 其实对一个人死心,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瞬间。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把妹妹当作替身来爱,这两个男人教会我,根本没有亘古不变的爱。 世上并无永恒,凡夫俗子痴人说梦,错把前人彼此蹉跎的漫长岁月,美化为一种永恒。 我想明白了,我当真想明白了。我从此不要再被这情爱拘着,我只要片刻的欢愉。 我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就连侍寝都擦着脂粉,只为有一个孩子,多可笑,多滑稽。 我转向小桃:「本宫头痛,去请林太医。」 林琅一身青袍冒雨前来。现下夜深人静,外头飘着毛毛细雨,所以少了人气。林琅侧过头卸下药箱,落寞的烛火勾勒他阴柔的眉眼。那一瞬间的神态,真是像极我的一位故人。 这个大胆的想法宛若惊雷炸在我心间,我按下心中纷繁的思绪,只是叫他帮我号脉。 顾岑的爱虚无缥缈,我只能把希望都押在子嗣身上,有了孩子,我就不会过得太差。 林太医为我写方,这是多子方,一日三回,把血气养起来,就算才小产,也能怀上。 方子很奇怪,是处子的癸水晒干,研磨成粉,与草药揉搓成丸,就香灰水服用。 我感受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怪物,像一只茹毛饮血的伥鬼。 恶心,我甚至对服药的自己产生了恐惧之情,但我必须用药,我需要一个孩子。 「娘娘身子虚弱,又思虑过重,臣还是日日来看一遍诊的好。」 「还会有孕吗?」 「娘娘放宽心,这方子很养人,一定会有的。」 「唉,你下去领赏。」 「娘娘,早春寒凉,您身子还冒着寒气,怎会好呢?」他没有退下,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比娘娘自己重要,因置气养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再不济,您爬山骑马上房揭瓦,就说没了,他们再气再恨也是死不了人的。何况娘娘不过双十,莫叹气了。」 他这一番话十分大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说了,只是我向来不讨厌大胆,不讨厌没规矩,因为我姐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瑾妃也是这样,毫无遮拦比支支吾吾要更让人心安。我追问道:「你说,该如何去这寒气?」 他环顾四周,我心领神会,屏退了下人,他单膝跪下,道:「娘娘,您心绪不宁,筋络堵塞不通,故要疏筋化瘀才好。人的脚上有许多穴道,每日多加按摩一二,您一定会有孕的。」 这是不合规矩的,不应该的,但是,我却鬼使神差地把脚踩在他膝上,任由他那双漂亮的手,替我剥下鞋袜。我很怕冷,所以殿内一直烧着炭,氤氲的热气变得更黏稠,也更暧昧了。我低头看他跪在地上侍奉我的模样,全心全意地、尽职尽责地、毫无保留地。要命的是,他像极了卫长风,那脸、那手、那姿态。 卫长风,你知道吗?时至今日,我仍旧对你心存幻想,你我就像赌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气,当你甘拜下风的时候,我还是会心动。其实我不是想要杀了你,我只是发脾气,我嫉妒别人,我恨别人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 我是海上航行的一叶扁舟,顾岑的偏爱是我唯一避难的港湾,现在我失去了港湾,对你的喜欢就像巨浪,要把我这叶舟掀翻了。我与你相识太久,我已分不清那是执念还是爱情,只是哪怕一刻也好,我想要你向我低头。 我挑起了男人的下巴,但不是用手。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孕了。 一百零八 近来,玉贵人已被提至妃位,正与顾岑打得火热,我怀了身孕,为养身吃了不少补品,对爱细腰的皇上来说未免少了些窈窕的少女气息。加之落水一事身子不爽,因而一直传唤太医,卧病在榻。顾岑不碰我,我再怀一胎的希望渺茫,好像看见了自己风雨飘摇的后半生。 然而,命运回应了我的请求,它给了我一个孩子,我怀孕了,不必害怕被旁人瞧不起了。 我确信这不是顾岑的孩子,而是一个错误。但若我放手一搏,我的前途许是一片坦途。 我要留下这个孩子,不是为顾岑,不是为一时兴起用于排遣寂寞的林琅,我是为了自己。 第29章 我等不及了,再等顾岑给我一个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眼下,我正有一个现成的。 我自小便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但情势要我壮起胆子,去赌一赌。 我很害怕,在这摇摆的害怕之中,又有一点隐晦且不堪的满足。 父母逼我就范,姐姐夺我人生,竹马佳人在怀,皇上另觅新欢。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我感同身受,永远地陪伴在我身边。 我想有自己的依靠,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温暖我的存在。现在,就在我的身体里。 怀孕让我更加暴躁,当我注视着自己水肿的四肢、陌生的面庞以及被呕出来的一摊摊黄水的时候,我时常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这个孩子,会是我唯一的解药。 我就像快要溺死的人,在将要窒息的间隙,死死地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于是打定主意绝不放手。我病态地防备着一切可能危害这个孩子的事物,甘愿被剥夺自己独处和独行的自由。 瑾妃的橘子树又长了个头。这是入宫的第五年秋,我怀胎八月,但在旁人眼里已有十月。 我的肚子高高隆起却没有动静,但后宫凡是有孕的女人,总会遇到这样的怪事。 我受益于人人口口相传的伥鬼之说,竟只是被灌了许多的香灰水而已。 拖到第九个月的时候,我狠下心来,为防旁人起疑,我传唤了林太医。 我命令他,快想办法,现在,本宫就要生下来。 一百零九 等林琅找方子的日子,我仍备受重视。来我这儿走动的人很多。有太后,有迟迟未婚的长公主,还有瑾妃、悦妃、苏妃、皇上。玉妃的猫得了狂病,抓花她的脸,她正在宫中休养。 听闻此事我只想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必我出手,自有人收你。留你条命算不错了。 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太后甚至破例让我的姐姐来宫里探望我。 她十分惊奇地抚着我的肚子,双手轻触着,甚至带着点虔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发像一个姐姐,她越发像一个妹妹。 她啧啧称奇:「好大的肚子,疼起来一定很要命吧,真可怜。」 我感到好笑:「二十三岁未成亲,你在可怜本宫什么?」 我姐姐说,古人生小孩致死率高,要多走动锻炼锻炼。 我瞪她一眼:「乌鸦嘴,真晦气!我可不像你爱偷懒!」 临近傍晚我们分别,我姐姐说,她又学会了一样新东西。她把细线绕成粗线,再把粗线织成布块,最后把它们缝起来,咵嚓一下,就变成了一件很暖和的衣裳,甚至还能做裤子。 我在宫中习惯少说点话,所以听着她讲。她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讲她雨天捡的小猫儿,讲她种下去却没发芽的月季,讲她讨厌的千金,讲她磕到桌腿的脚趾,讲她爱吃的韭黄炒蛋,讲她天马行空的幻想,讲陆然破了个洞的外袍,她一路讲一路走,最终停在了出宫的大门前。 她真的很美,虽然我们的容貌别无二致,但我总觉得她更美,可能因为她永远站在光下。 她大步向前,走出高高的宫门,走向外头热闹非凡的世界,挥手:「别怕胖,多吃点!」 我目送她离开,在一众人的护送下,慢慢朝寝殿走去。烂漫的晚霞变换着各种形状,它们美丽得益于它们的自由,在它们还是一朵小云的时候,没有人逼着它们要变成狗或是皇后。 这种淋漓尽致的美丽,对我双眼与灵魂来说,是折磨。 一百一十 见过我姐姐之后,我开始喝药了,喝那种催产的中药。 林太医不愧是宫中医术数一数二的太医,抓的药果然非同凡响,那催产的药我不过喝了三日,身子便有了反应。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临盆,是小桃发现我羊水破了,急匆匆地去叫稳婆。我裤中一片血渍,腹部一阵一阵地疼痛,被人七手八脚地搬上了睡榻。 我目光涣散地盯着几张陌生的面孔来回忙碌。 我想起自己在御花园水池底的那一日,我好像在水底窥视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的脸都好似水的波纹,一层层漾开,张口便是含糊不清的气泡。 我的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想了许多。我闭上眼,眼前不断地闪过我二十多年间经历的一切,美好的,或者痛苦的。听说这是走马灯,人有走马灯,是因为她要死了,可她的身体不想要她死去,所以在疯狂地回想过去,企图找到自救的方法。 我没有找到自救的方法,只是想,要是此时有人陪陪我就好了。 疼,像人插了把刀在我身下,刺入我的身躯,一刻不停地搅动。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断地吸气,想延缓疼痛,但无济于事。 我用力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又不甘心就这样死了。疼,真疼。 我真想大哭大喊,但我不能,因为我是贵妃。我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怎可大喊大叫。 我娘的养育真是成功,就算我离开了相府,也无法脱离她的掌控,做皇后,已成执念。 死到临头,还是不忘做皇后,若我死了,化作一缕魂魄,我也要坐在凤位上去瞧一瞧。 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天下的女子,为了正宫的位置甘之如饴。 做女人就这么好吗?做妻子就这么好吗?生孩子就这么……这么好吗? 视线开始模糊,我看着名贵的花瓶,分散,重叠,再分散。 我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狠狠地捶打着床榻,发出可怖的声音。 世人总把产子当作一件污秽之事,对过程闭口不谈,只是围着婴儿打转。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根本不知道,生孩子是这样可怕又恶心的一件事。 我失禁了,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产子会让人失禁。 尿液与粪便沾染了价值不菲的床单,我像在粪水中蠕动的蛆虫。 而命运,就是那双能碾死我、无处不在的手。 一百一十一 两位稳婆在我面前大叫:「娘娘!娘娘不能睡!吸气!娘娘!吸气!」 我急促地喘气,大口大口吸气,像一个失去理智,只会依着本能生存的怪物。 那是一种能够撕裂身体的疼痛,我觉得有一柄长剑自下而上地贯穿我的身体。 它不断地旋转,锋利的刀锋绞烂我的五脏六腑,我目光涣散,几度濒临死亡。 濒临死亡,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我在片刻的喘息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比起死亡,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更加痛彻心扉、避之不及的折磨。 没有人救我,只有我自己挣扎着要活,我多渺小,多可笑啊! 我断断续续地笑出声音,我需要发出一点声音,来鼓舞自己。 「娘娘疯了,是污秽缠身,跟皇上说,要拿匕首来把秽血放干净。」 「皇上说了,生下来最重要。已通传到相府,相府那儿也同意了。」 「你把刀拿来,用火烤一烤。」 几个人上来擒我的手脚,我被巨大的惊恐吞没。 不,我不要放血,我会没命的,我会死的! 我还不能死,我还未赢过我的姐姐! 我剧烈地挣扎,指甲刮过稳婆的脸。 神婆后退一步,跪在榻前砰砰磕头: 「娘娘,您别犟了。老奴也是为您好,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跪在我榻前,拉低衣襟掏出一柄匕首,我恍惚中瞥见她下垂的丑陋乳房。 我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抵着我的肚皮,我好像砧板上的一块肉,待人宰割。 原来在生死面前,恶臭的秽物簇拥着我,所有富贵荣华高低贵贱都化为空谈。 在生死面前,我双腿大开,将生平最私密的地方裸露出来,许多双眼睛看着,窥视着。 在生死面前,我只是一摊肉,一摊没有尊严,用来生孩子的烂肉! 救救我! 救救我! 我想起卫长风昂首阔步的背影,想起我姐姐嚣张跋扈的模样。 救我,卫长风,江淮北,救我,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我真的好怕! 有没有人救救我,哪怕只是握着我的手,我怕极了,我真的怕极了! 苍天,我不要我姐姐出丑,我收回我的愿望! 我要我活下来,我要活下来! 一百一十二 那把刀微微一颤,「咚」的一声擦过我肚皮,掉在毯上。 我看到一只手,抓住了稳婆的手。 我姐姐披头散发,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双目透着疯狂的恨意。 她气势汹汹提着长棍翻窗而来,就像当年教训我一样,她大声同稳婆理论: 「你干什么!她会失血过多而死的!你想杀了她!」 她身后跟着两名神色紧张的宫女,不知道该不该跟她闯进来。 第30章 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一边闯进来,一边磕头,走一步,磕一下。 稳婆匍匐下去摸索匕首,尖声道: 「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老奴是为了娘娘好,老奴得了皇上首肯……」 我姐姐先她一步,拎棍砸了她的手指,稳婆捂着手惨叫一声: 「去告诉皇上!叫人进来抓她!」 我姐姐低头把刀夺过来,将那刀柄握在手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谁敢出去报信,我就杀了她!都闭嘴,给我安分点!让她生!她自己能生!」 她阴狠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张错愕的脸: 「会接生的过来帮她!快点!」 有人畏畏缩缩地上前,我听见我姐姐不断地催促: 「快点!我没什么耐心!她若死了,我把你们都杀了!」 屋子里乱作一团,磕头的磕头,还有润毛巾的。 还有擦手的,端水的,擦汗的,倒水的。 而我的姐姐,他娘的在屋子里拿着刀唬人! 她拿着刀唬人! 我简直要被她气晕过去,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当真是乱来!乱了套了!顾岑该发火了! 我又想,这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在眼前生龙活虎,我怎能就这样狼狈地死了,我还未复宠,我还未压过她一头!我是不能死的! 我心头的火烧起来,吊着一口生气,强撑着我将涣散的眼神聚焦。 我姐姐冲上榻前,一手握着刀,一手死死地握着我的手。 她双眼赤红,咬牙切齿道:「我千盼万盼,就等着你垮台的这一天。你放心去吧,你死了,我把小孩扔到湖里去喂狗!」 下身一股剧烈的、要撕裂身体的疼痛将我吞噬,我狠狠地抓着我姐姐的手,将指甲抠进她的肉里,断断续续道:「湖……湖里……没有狗……」 我姐姐眼中精光大作:「我说有,那便有。你争得过我吗?你争不过我的!」 一旁的稳婆有意推搡着她的肩膀:「二小姐这是做什么?这不合规矩……」 我姐姐转身朝她狠狠一瞪,把她骇得后退半步。 她握着我的手,口无遮拦地乱说一通: 「你这卑鄙小人!你知不知道,我那时真是恨透你了!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那么多年,还未吃遍苦头就死了!你去死!你死了,我天天叫你的小孩去睡针床!去粪坑游泳……」 我很想告诉我那忽然没了脑子的姐姐,我的孩子是不会过继到她那儿的,只是我浑身的劲都用来与下身的疼痛做斗争,只能任由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念个没完。 世人说,女人能生育,能做一位母亲,那是上天对女人的恩赐。 不,他们骗了我,这不是恩赐,这是苦难,我为受骗而恼火着。 几位老妪的眼睛越睁越大,回头惊喜地催促:「过来过来!娘娘!用力!用力!」 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哭声很难听,对我而言宛若仙乐。 在我姐姐漫长且污秽不堪的咒骂声中,我的孩子呱呱坠地。 执意要放血的神婆忽而厉声大笑,夺过我姐姐手上的刀,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她头一歪,栽倒在我的床榻上,汩汩的鲜血同被单上暗红色的血渍融合在一起。 我强撑着精神去看我姐姐的面色,她不像我见过很多死人,我怕她会昏厥过去。 没想到她还算镇定,只是脸色变得极其惨白,哆嗦着唇,叫宫女出去请示皇上。 小宫女也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出去,回来时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白得像纸。 「启、启禀娘娘,太后说,她今日没有请神婆入宫作法。这个人是混进来的。」 我过度疲累,大脑几乎无法转动,只知道这神婆又是个来害我的人,不知道她效忠于谁。 估计是死无对证了。我姐姐紧闭着眼,一脚把这具温热的尸体踹开,不让她趴在我榻上。 呆若木鸡的稳婆抱着孩子,半晌躬身道:「老奴告退。」 一百一十三 稳婆抱着孩子出去,所有人都出去看着孩子,我听到顾岑在大笑,听到太后在念经,听到屋外的一片喧哗,将我脑袋填得满满,只有我姐姐浑身僵直地跪在榻前,静静地,静静地。 三年前,她在京城出尽风头,她每日都精心打扮才会赴宴,外人只看见她低眉浅笑岁月静好的模样,却不知道她与我打架还爱扯头发。 三年之后,我那爱美的姐姐蓬头垢面,双眼红肿,握着我的手号啕大哭,眼泪鼻涕都抹在床单上,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实在是狼狈至极。 这真不是一个适合再叙姐妹之情的场合,来了几个宫女过来处理尸体,榻上满是腥臭的尿液与粪水,还有一大摊同旁人混在一起的血液。 我的手在发颤,只是抓着她汗涔涔的手心:「你……」 她回握我,有气无力道:「你想问什么?我来得快,那口信是你好姐妹瑾妃见势头不对,让她亲信传的,若等宫里的口信来,你早死了,知道吗?睡吧,我很累,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她伸手在怀中摸索,掏出一个很丑的东西,瓮声瓮气道:「我的耐心只够我做一顶帽子。」 我非要说,我此生最大的乐趣就是不遂她愿,因为我心头始终盘旋着,这一点点的小坏。 「你……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 说罢,我才安心地将头一歪,睡了过去。 觉得不够恶毒,我又强睁开眼,嘶哑道: 「好丑……的……帽子……」 闭眼,这回真睡过去了。 一百一十四 后来我醒了。 听说那一夜,我忽然临盆。 宫人向相府带去我凶多吉少的口信,告诉相府要给我放血除秽。 我娘开始烧香拜佛,我姐姐从床上下来,一个人骑马进了皇城。 我真不知她是去哪儿学会的骑马,明明陆然没能教会她,不过她身上本就萦绕诸多谜团。 听说当时她骑着高头大马,一手持着我爹的官帽,一手拉着缰绳,背上插着一根长棍,凶神恶煞地冲向宫门,一面冲一面大喊: 「我是相府的二小姐!我姐姐是京城第一美人!是皇上的宠妃江妃!都他娘的闪开!」 宫中的守卫被她双眼赤红咬牙切齿的悍妇行径震慑在地,又得知是宰相之女贵妃妹妹,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口放行。 至于那神婆,皇上命人去查。听闻她无依无靠,过去常被请来宫中作法,赚得盆满钵满便去赌博,可赌完宫中却再不找她作法,令她心生恶念,想杀害皇帝的第一个子嗣作为报复。 又是这样,我头疼闭上眼,脑中闪过那一日看见的画面,那对下垂的乳房,和我娘非常像。我不能凭此便妄言她生过孩子有过家庭,只是心里有了怀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但看顾岑的意思,是又要掲过一页了。他深爱着他的百姓,但好像并没有很爱他的妻子。 我忽然睁眼道:「本宫的妹妹呢?那混账回相府了吗?」 「二小姐强闯皇宫,又持刀意图行凶,皇上罚她在御书房前长跪。」 「长跪?」暖炉烧得我的脸红艳艳的一片,我蹙眉望向窗外的光秃秃的树,京城的秋是很冷的,我姐姐年少时为男人犯傻投了湖,身子寒凉,本就不能多吹风,「是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二小姐现在就在御书房前长跪。」 「这样啊。」我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她没规矩,是该让她长点记性。你去煲药吧,好好守着,别让人动了手脚。本宫要歇息了,把人都支走,不许在这烦本宫。」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用锦被将头蒙住。 小桃走后,我翻来两个枕头塞进锦被里,披上厚实的斗篷,将帽一盖,扶着腰支着拐,一瘸一拐地朝大门走去。 我真是想揍她一顿。 第8章 逢生 一百一十五 我姐姐衣着单薄,跪在御书房前。我当即就骂了一句「混账」,连件厚的都不晓得穿。 我姐姐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我:「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娘娘的身子好得真快,叫臣女心头妒火难耐。」 我道:「可不是吗,本宫方能下床走动,就巴不得插翅飞来看你的笑话。」 我拿来两块软垫,一块铺在她膝下,一块铺在自己膝下,再取下斗篷罩在我和她的肩头。 我姐姐不领情地开口。 「你干吗?」 「你管我?」 「你去死吧。」 「我死不了。」 「你再跪就死了。」 「放你娘的狗屁。」 「你娘就是我娘。」 我一时语塞,我姐姐的嘴很厉害,我总说不过她。 我默默撸起袖子,我姐姐看了我一眼,并未迎战。 她粗暴地把我的袖子扯下,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第31章 「哪儿有力气跟我打?怪不得人家说,一孕傻三年。」 「你骂我?」 「实话实说罢了。」 「把那两支人参还我。」 「早跟你说炖汤喝了。」 「你给我吐出来。」 「你再去粪坑里翻翻吧。」 …… 我和她怒目而视,眉眼间全是张牙舞爪的战意。 过去在这一刻重演,我看到我两双锦靴在我和姐姐面前站定。 我心里微微一颤,抬头望去。是满脸歉意的我爹和面无表情的顾岑。 一百一十六 我爹原本微弯的脊背变得更弯。 他连忙跪下,挤在我和我姐姐的中间:「皇上,臣无能,教出两个没有礼数的女儿。」 顾岑要扶他起来,他执意不起:「皇上,臣老来得子,膝下就这么两个女儿,过于溺爱教育无方,愿在此长跪不起向皇上谢罪,求皇上成全!」 顾岑的面色冷若寒霜,显然是很不高兴。 我知道,他最恨人威胁他、逼迫他,我都知道的事,我爹怎会不知道。 我心下吃惊,余光瞥向我爹,他佝偻的身子卑微地趴伏在地,显得格外萧瑟。 顾岑上前一步,将我爹扶了起来:「爱卿乃两朝之臣,朕岂会因为这点小事与你心生芥蒂。贵妃为朕诞下子嗣,朕心中实在欢喜,来,同朕去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我爹诚惶诚恐地起身,不忘一手一个,拔萝卜似的将我和姐姐带起来,抬手给我们两个一记响亮的耳光,高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滚回去!别在这儿碍皇上的眼!」 我和我姐姐被他狠狠一推,互相扶持着向前几步。 回头时,我爹已跟在顾岑身后远去。 「他老了。」 「人都会老,都会死。」 「昨晚我骑马出宫,去偷他的官帽。他伏在桌案上睡着,那官帽就方方正正地摆在桌上。」 「爹老了,难免忘事。」 「哈哈,也是。」 一百一十七 我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地保养,并没能一朝翻身,风光无限。 我女儿的小名叫蓬蓬,念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有气体从双唇间溢出,似乎已经替我叹完了该叹的气。我发就,每多说一声「蓬蓬」,我就会少叹一点儿气。 我不想生女儿,不是因为我喜欢男孩儿,只是我怕同她重蹈我与我娘的覆辙。她依赖我信任我,给我一种毫无保留且纯净的爱。我爱上了这份命运的馈赠。 但显然顾岑没能爱上。因为蓬蓬是女孩,身体也很孱弱。顾岑高兴时就来看她,不高兴时就不来看,好像得了一只小猫或者小狗,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差人送用上好补品熬的汤药来,下了朝就来看奶糊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就点点头,没吃完就摇摇头。这父爱很虚伪,他根本没想过,幼儿还不能吃这些。 我想起新婚第一日的桂花糕,他一盘一盘地送进我宫里,他一下朝,就看碟上的桂花糕吃完了没有,吃完了,他就点点头。他是惯犯,他的爱一直很虚伪。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了,我拥有了江淮南十七岁时想要的一切。 我赢了,赢过总压我一头的姐姐,赢过疯疯癫癫的生母,甚至赢过君主长达三年的偏爱。 这是我人生的潮涨时分,尽管它再也不及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浪潮美,我仍甘之如饴。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护理身体,因怀孕而浮肿的四肢与臃肿的腰部,变得如同少女时期一般纤细。 外人眼里,我活得很痛快。我还是美貌无双、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是顾岑昔日的宠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因为催产而身体虚弱,又陪我姐姐跪了一遭,从此落下了天一冷就腹疼的病根。但是我不敢告诉旁人,怕惹来猜忌,只敢让林太医调配药剂。林琅也不是回回都有空来看我,毕竟他只是太医院的太医,不单单是我一人的太医。我们没有情,只有利。 风一吹,我的小腹就疼,钻心地疼,疼得我冷汗淋漓,几乎直不起腰来。 但我不想示弱,我讨厌弱者,也讨厌过去的自己,我希望我能再厉害些。 我的无畏让身体十分不满,它制造的疼痛开始变本加厉,终于无法忍受。 我像只虾子一样弓着背,慢慢地走向书桌,铺开了信纸,想要转移注意。 我提起笔,给我姐姐写了一封信。以前的狗爬字是装的,但今日是真的。 江淮北,你妹妹我,真的要疼死了。 一百一十八 我开始给姐姐写信。 混账,宫中的梅花开了又落了,真可惜你不能看见。 混账,小孩吃奶的时候,咬得我乳头很疼,但太后不许奶娘来奶。 混账,有美人骑马摔伤毁容了,我好像没有想象中高兴,还挺失望的。 混账,长公主还是嫁不出去,皇上给她办寿宴,好大的排场,你没来真可惜。 …… 我姐姐也写信给我。 傻叉,父亲腿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梅花就是一朵花,有什么好看。 傻叉,你娘的软鞭收起来,落灰了。小孩不能娇惯,如果你的小孩再咬你,你就咬回去。 傻叉,我不再弹琴,琴弦落灰,感觉有些浪费。你不高兴,马不必驮人了,马高兴就行。 傻叉,小孩子能吃烧鹅吗?如果能,我会托人送一点进宫。去寿宴爹会催婚,我才不去。 …… 这信一写就是两三年。每每腹痛,我就提笔给她写信,分散注意,且屡试不爽。 我姐姐的性子越发恶劣,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懒惰,驯几只信鸽,用于往返送信。 顾岑不喜欢这种我瞒着他进行某事的感觉,他挽弓搭箭射下信鸽,查看内容是否妥当。 横看竖看,全是废话,头一年他还兴致盎然,后两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我了。 一百一十九 这三年,瑾妃的橘子树不长了,堪堪比她高出一点儿。 和相府的那棵老槐树相比,这树真是袖珍。何况长安的水土根本不适合种淮南的果树,所以这几年结的都是绿色的果子,大家都管这种果实叫枳。 枳很难吃,瑾妃很难过。我安慰她,这种果子可以入中药,也不是一无是处。瑾妃嘴巴一瘪,她说,那老鼠屎童子尿也能入中药,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打算把这棵树移除,扛起铲子的时候,我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便向她跑来。她赶忙命那些宫女太监把铲子和斧头都放下去,不要伤着了大公主。 蓬蓬眼带惊奇地打量这棵树,这对她来说,可是一棵参天巨树。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树后探出来,对我说:「母妃,儿臣可以同这棵树比个头吗?」 一句无心之语,给了这棵树一条活路,它成了测量蓬蓬个头的直尺。她每天都去量,但不许人刻树干做标记,因为她觉得拿刀划树,树一定很疼。 她有时候会四肢都抱着枝干,像只猴儿似的吊在树上。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这细细的树枝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折断了。她摔在地上,爬起来。 瑾妃吓坏了,过去看她脑袋上的伤口,心疼地用绢帕掩着她渗血的额角,向我怒目而视:「江淮北,你可上点儿心吧!把那群看不住人的奴才换了!」 我接受她的关切,但拒绝她的提议,因为我不想做和我娘亲一样偏执的娘亲,下定决心走出她的留给我的阴影:「不能太娇惯她,免得性格恶劣。」 像我一样恶劣。我顿了顿,捏了捏蓬蓬圆乎乎的脸颊:「蓬蓬怕疼吗?一个人如果怕疼,那她就不够勇敢,不能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知道吗?」 「母妃,我不怕!」她双手叉腰,很是骄傲:「蓬蓬将来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微笑:「好,不论蓬蓬将来做什么,母妃都答应你。」 我爱着蓬蓬,还射箭逗她开心,就像在补偿过去的我。 一百二十 命运似乎也在补偿我。它给我很多美好的事物,就像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样。一开始我惴惴不安,因为我并不习惯接受如此长久的幸福。早在很多年前,我就会想,人的一生总有潮起潮落,当下潮起,我再无那份安然享受的心境,像一个濒死的囚犯,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然而,这阵美妙的涨潮,远比我想象中的要久很多,三年,整整三年,梦般美好的三年。 但这三年对我姐姐来说不太美妙,她一直活在被我爹催着成亲的阴影下。对外说她是二十三,但她其实已经二十四了。我爹说,我娘二十岁时早已为人妇,我姐姐二十四还不嫁人,真是相府的奇耻大辱。我姐姐油盐不进,他愁得叹气,要我劝她找个眼瞎了的老实人嫁了。 眼瞎的老实人。我用绢帕捂着嘴,十分斯文地笑:「宰相大人宽心,她的主意大得很呢。」 她有想要嫁的人,只是这人的家世显赫,不宜同相府走得太近。我猜,她正在想法子。 第32章 苍天似乎格外垂怜我姐姐,一个月过去,边疆捷报连连,战事平息,凯旋归来。美中不足的是,卫大将军的腿伤久病不愈,许是彻底废了。卫家一员猛将受损,元气大伤,卫小将军算是军中新秀,没有他哥哥那么一呼百应。卫家实力骤降,不再会有功高震主的嫌疑了。 联姻的顾虑没了。我姐姐真是命运的宠儿,她什么都没做,命运就巴巴地向她献上厚礼。 战事频频报捷,卫长风得了空,可以在京中休整很长一段时间,来照看他的哥哥。 时隔多年,七年,或者说三年,我终于再一次在宫宴上见到了阔别许久的卫长风。 我的锋芒变得柔和,或者说黯淡,我不再像过去一样,想要毁掉不属于我的卫长风。我只是低着头,转动我的琉璃杯,在倾斜的酒液里默默窥视着他的模样,就像我在那年宫宴上对我姐姐做的那样。他漆黑的长发高高梳起,双肩开阔脊背笔直,气质比几年前稳重了不少。 他因征战尚未娶妻,许多千金用羞涩缱绻的目光看着他。卫长风目不斜视。 散宴时,散乱的人群鱼贯而出,顾岑扶着有孕的许妃离席。我不由得讪笑。 当年许柔柔在我宫中请安,还是直言不讳的一个美人,如今都爬到妃位了。 我再转头,看见我姐姐和卫长风肩并肩,走出大殿,真是让我羡慕极了。 他们终于能长久地厮守在一起,如此看来,卫长风也该向我姐姐提亲了。 挺好的,我低头,抠弄自己手上因练箭而磨出的薄茧,学会了憋住眼泪。 小桃说:娘娘,您别看了,皇上已经走了。 可她不知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姐姐。 我姐姐救我一命,我不再做坏人,阻挠她的恋情了。 我就向上苍祈祷,让我姐姐在约会之时放个响屁吧。 小桃又问,娘娘,您在笑什么? 我说,如果洞房时放屁怎么办? 小桃脸红了,她说娘娘不害臊。 一百二十一 果不其然,卫长风向我姐姐提亲了,我是在信上知道这件事的。 约莫十岁时,我说他做不了救人的英雄,因为他无法带我离家。 他不是我的英雄。没能救我,去救我姐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我爹高兴极了,没想到我二十四岁的姐姐,给他钓来了小将军。 我姐姐年纪大了,清白被毁,他对我姐姐夫婿的要求宽容至极,只有两条:男的,活的。 卫长风,不仅是男的、活的,还是骁勇善战的、俊美无双的、家世清白的、门当户对的。 我爹当即拍板,成!你们定亲吧!他马不停蹄地将这好消息分享给我,那晚我坐到天亮。 然而,定亲前夕,我姐姐大病了一场,染了时疫,生死攸关,她将自己锁在房里,滴水未进。我爹束手无策,只能在门外打转,于是送了信给我,我向顾岑说明情况,备马回府。 我姐姐的房门紧闭着,我的手臂上戴着三枚沉甸甸的金手镯,十分滑稽。 我在外头用力敲门,手镯叮叮当当地响着,门缝里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 「别进来,会被传染。」 「你管我去死?」 「不然谁管你?」 「反正不是你。」 吃了闭门羹的我绕行。 「你爬窗做什么?」 「不爬窗进得来?」 「臣女染恶疾,恐殃及娘娘。」 「本宫贵体安康,不必多虑。」 我费劲地翻进屋内,拍了拍手手上的尘灰。 我姐姐裹在被里,我掀开被子,像在剥壳。 「你就是这么对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三天滴水未进说话还能如此中气十足?还有力气哭出声?」 我低头打量她的前胸,冷笑一声,十分老练地掏出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几年了没长进!说吧,要定亲的人了,怎么忽然说自己生病了?他欺负你了?」 我姐姐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了下风,索性直接放弃抵抗,嘟哝道:「我告诉他了。」 「告诉他了。」我咀嚼着这四个字,明白过来,我与她互换身份的事关乎家族存亡,她不会说。我姐姐口中的告诉,应当是委婉地向卫长风表明,自己的清白被歹人毁了。 「告诉他做什么?将军府又没嬷嬷来验身。」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他,不想骗他。」 「然后呢?他说他不要你了?」 「他说他也有秘密。他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我。」 「男人都是这样,顾岑心里住的女人够他组一只马球队。」 「可我不是这样,我不想和人去争。淮南,你明不明白?」 这声久违的「淮南」有些触动我,我动了动干涩的唇。 「你别再挑剔了。」 「我只是不将就。」 「男人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不一定就对。你们不会明白的。」 她默默哼唱起奇怪的歌谣:「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我那平静又美好的生活,似乎又被她三言两语扯下了遮羞布。为什么总这样!我心中被她唱出一股火:「什么你们你们的,你把你自个儿想得多清高,非要和我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不想嫁人,我不想生小孩,我不想做娘亲。我讨厌小孩,还怕痛。」 「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嫁给他?」 「我以为你会说,生了就会喜欢。」 「我生了,挺疼的,如果你怕疼,那还是不要生小孩了。」 「你不疼吗?淮南,你也很怕疼,我知道你怕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觉得疼,熬过来就好了,就在我觉得很幸福。」 「你觉得很幸福。」她坐起来重复道,「就在你很幸福?」 「是。如果你害怕嫁人,那就不嫁吧。你说,你嫁不嫁?」 我已挽起袖子,因为我知道答案,她出尔反尔就该受罚。 「我不嫁给他。」她也挽起了袖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我同她扭打在一起,最终是她将我双手擒住,反扣在身后。 七年了,没想到我还是这么没长进,一次都没打赢我姐姐。 「我赢了。」 「不嫁了。」 「当真?」 「当真。」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馒头赏你吃。」 「呸!谁稀罕!」 一百二十二 临期悔婚,难免让卫家面上无光。 好在我位及贵妃,为了我姐姐豁了出去,只管对镇国大将军笑意盈盈。 卫长安冷着脸坐在椅上,他站不起来。我故作无意道:「卫小将军呢?」 他嗤笑一声,不屑道:「臣弟为情所伤,逛花街去了。还请娘娘见谅。」 卫长安似乎很厌恶我,我将他的横眉冷对尽数应下,再双手奉上一众好礼。 他倒也不好意思发作,只是拱拱手卖个好脸,十分体面地将此事按下不表。 望着我姐姐伸手接雪、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我简直要被她腻得牙酸。 真是个好命的混账,是个混账,胡作非为,但很好命。 因为我打定主意,护着她一辈子,未尝不可。 她救我一命,我卖她一个人情,那怎么够呢。 我卖她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我迟早赢过她。 办完此事,我便回宫。临走前,我娘破天荒地来了。 我们这各怀鬼胎的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站在相府前告别。 我心里酸涩,也有些动容,但还是没把酸溜溜的话说出口。 我跟我爹说,别打我娘,看好你那群姨娘,否则本宫抽你。 我跟我娘说,养好身子,别想着去弄我姐,否则本宫抽你。 我跟我姐姐说,江淮北你个混账猪头,本宫真他娘想抽你。 我挥挥手,一个人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一百二十三 原本总叫我头疼的姐姐越来越安生,好像再没有其它需要我操心的事了。 唯独蓬蓬非皇家血脉这一件,有时候会让我惴惴不安。做贼心虚,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姐姐说,越怕的事情,就越容易发生,可我没办法让自己不怕,只能防患于未然。 蓬蓬的身世,没有人知道。我很害怕,命心腹时刻留心宫中任何有关她身世的传言。 时间一久,这件事就被我淡忘。我安然扮演着一位失宠的贵妃,平静,并十分知足。 我和蓬蓬玩捉迷藏,从绿豆里挑红豆,她想试一试枳的味道,被酸得在地上打滚儿。 我在宫中养着我拼死生下的女儿。我本以为日子就会像就在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在没生她之前,我想了许多下作的法子,要利用蓬蓬,让给我使绊子的人狠狠栽个跟头。 第33章 只是我看着她肉嘟嘟的脸,就把这些事都撇在一旁。蓬蓬,她是我女儿。 瑾妃说的不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斗一个,来一群,有什么用呢? 总有人正值豆蔻年华,只要顾岑活着,女人是除不尽的,不如收手算了。 君恩浩荡,谁知道他会流向哪儿去。我不要君恩了,我只要自己的幸福。 只是世间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蓬蓬快四岁那年,命运终于想起我这条漏网之鱼,向我索要厚礼的代价。 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娘娘,奴婢打听到:许贵妃向太后告密,妄言小公主非皇家血脉。」 我脑中空白了一瞬:「你可听清楚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沉默片刻,随后道:「今日晌午。太后要她先压着,想办法滴血验亲,免得夜长梦多。」 来了,还是来了,我早就有预感,我这样的人怎配幸福! 她退下,我独自一人站在屋内,觉得浑身都冷极了,忍不住环抱起手臂。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在此处听到风声,说明此事已经被捅破了不少。 我细细一想,许贵妃虽与我不是死敌,只是同玉妃交恶,但她却有一个女儿。 放眼宫中,也就只有我与她有孩子,她对我格外注意,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了。 诸多想法飞速掠过,几度提笔,手腕却抖得不像话,我狠狠地拧了腕子一下。 争气点!江淮南! 是我做错了事,我以为瞒天过海高枕无忧了,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合该明白这个道理。 当时一个小小的念头,在今日结成足以令家族覆灭的恶果,是我做错事,我贪心留下了这个孩子,到我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命运是个讨债鬼,它给我蓬蓬,索要的是惨痛的代价。 十分不合时宜地,我又想起那段话。那一段我姐姐写给李妙语人生结局的话: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就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灵光偶就,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命运,它从不轻饶我。 一百二十四 短暂的慌张之后,我冷静地思考,发就其实这不是一个毫无出路的死局。 它是个巨大的危机,同时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需要我亲手杀死我的女儿。 随便将这一切栽赃到一个讨厌的嫔妃身上,让蓬蓬死无对证,是一举两得。 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我很快就发就,我比我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爱蓬蓬。 京城第一美人、相府二小姐、顾岑的江妃、我娘的女儿、我姐姐的妹妹……我扮演的角色如此之多,每个角色都演得很蹩脚,除了母亲这个角色。 我陪着蓬蓬长大,我一直是她心里最好最温柔的母妃。 我不是个好人,我愚蠢、善妒、迟钝,我死了也是我自己活该。但蓬蓬她不是的。 但此事极其重大,若东窗事发,相府上百条人命与我女儿的性命,顾岑更容不得。 我奋笔疾书,默默地写了厚厚的一封信,交代我姐姐诸多事宜。我告诉她,我的私房藏在府上何处,她须提前悄悄辞退府上佣人发了工钱。明日上午,我会佯装自己发了急症,让她进宫探望我,说要带我女儿出宫游玩,将她带出来后,再同我爹我娘一起逃,逃得越远越好。我深陷泥沼,逃脱不了,但他们还可以。 他们都走了之后,我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我吹哨召唤信鸽,是我姐姐无聊时驯着玩的信鸽。没想到今日。倒是派上这般大的用场。 我目送着信鸽在夜色中离去,确认一切妥当之后,我狠狠撞墙,直到两行鼻血缓缓躺下,胡乱抹在脸上之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抓住了左胸口。 小桃闻声而起,骇然道:「娘娘!您怎么了!我去请林太医!」 「不用了,本宫发了急症,这是我家祖传的病,治不好的。你可知本宫的妹妹?当年她一病就是好几年,我爹怕我忧心,才谎称是时疫,但你仔细想想,哪儿有人染了几年的时疫还安然无恙呢?本宫的妹妹九死一生才活过来。只是本宫,恐怕没那么好命了。」 「你别过来。」我温声叮嘱她,「你伺候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很感激你,梳妆台的首饰,你都拿去。不必来伺候我,担心染了病气。」 「娘娘!」她眼睛一红,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 「事到如今,本宫只记挂着相府的几位亲人。我爹我娘未曾染病,年岁已大,恐将病气过给他们。所幸本宫的家人体质特殊,不怕这病气,等天一亮,你就去通传本宫的意思,让她来见本宫最后一面。」 我咬破舌尖,咳出几滴血来。 一百二十五 我姐姐风尘仆仆地来。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她没责骂我,点点头向我示意,她看过,她全知道了。 我一张口,眼泪就落了下来,我竟然还知道怎么流泪。 「我真是……我是混账……对不起……江淮北,你帮帮我的女儿!」 我年少时是很爱哭的,出嫁那日,我痛哭一场,决意再不流泪。 流泪就是认输,就是露怯,在后宫敢露怯的嫔妃,容易被欺负。 我性子很坏,不要人欺负我,只能我欺负别人,只能我占上风。 临盆那日我痛得生不如死,抓烂了床单硬是一滴眼泪没流,我以为我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从前,我被我娘打了。我抓来一个小丫鬟要出口恶气,她哭喊着冲出去找人,她有这个胆量,是因为她有靠山,她知道会有人护着自己,她有处可哭。今日我流了眼泪,我才明白我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原来,我是这样地信任着我姐姐,远胜过对世间其他人。 即使所有的人都对我失望,我姐姐也不会,因为她对我从来都不抱有期望。 她不会要我去做皇后,或者要我生一个皇子来继承王位,她只是在我身边。 所以当大难临头时,我只敢向她倾诉,原来我们已经共享了这样多的秘密。 我嫉妒她,我相信她,我把她当靠山,并深信着她就是我仅剩的那条生路。 我号啕大哭,像第一次走路却摔跤的蓬蓬那样声嘶力竭地痛哭。我涕泪俱下,面目狰狞,胸腔震动,我伏在我姐姐肩头哀号,就像是蜗牛找到了她的壳。我知道我终于找到出路了。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这是我办的最坏的一件事,姐姐,你救救我的女儿! 就像你过去每一次做的那样,求求你,把她拽出这泥沼,求求你,救救她! 我毫不怀疑,我这一生的漫漫长夜,需要仰仗我姐姐这团熊熊烈火来照亮。 我姐姐十分镇定,她好像一点也不怕死,比我这个决意赴死的人还不怕死。 她确定门外无人监听后,开始探查我的用具,最后在香炉处皱起眉头:「好冲的熏香。」 她拽着抽抽噎噎的我去闻,我哭到鼻塞,她给我擤鼻涕,再扇我一巴掌,彪悍不减当年。 「不要哭,要哭留着以后再哭!」她掰正我的肩膀,「看着我,我们要抓紧时间!」 以后,我还有以后。我点头,胡乱抹把脸。 我凌乱的思绪与堵塞的鼻腔同时开阔起来。 一百二十六 「这香我闻过。」我细细回想,「有人给我闻过,我好像闻惯了这个熏香……是他!是林琅给我配过的香!但他说,这对女人是没有用的……」 「他骗了你,就这么简单。」我姐姐冷笑,「你眼高于顶,会看上一个太医?他定是耍了花招,欺骗了你。就在时间紧迫,不能求证,取一点留着,抓两只老鼠来试一试便知道了。」 怪不得那时我有胆子同他厮混,原来他早对我下了手。我感到后怕,庆幸昨夜没通传他。 「他背后有人,那人是冲你来的。」我姐姐皱起眉头,「只是他既早已背叛了你,又有蓬蓬这个把柄,为何他背后的人知晓此事却不动手?」 「我、我不知道……在宫中与我对立的人不少……」 「不想了。事到如今,纠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处理完此事再串联线索,推出真凶不迟。」 「对!」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她的手臂,「你带蓬蓬走,就说带她出宫逛逛!」 「我要带你出宫。」 「什么?」 「我要带你走!我是来救你的!」 「不,不!我求求你!从前你怎样我都依你,就在不行!你带着我出宫,他们会发就端倪的,到时候一个都跑不了,你只管带着他们走得远远的!」我痛哭流涕,巴不得给她跪下磕一个响头,让她清醒一点,「江淮北,姐姐,姐姐!求你……你替我好好守着家里……」 我平日在宫人眼前总是不苟言笑,大家私下都很怕我,说贵妃美则美矣却难以揣测。 第34章 我以为我已初备成为一国之母的风范了,只是在她面前,我又成了泪水涟涟的妹妹。 我姐姐抬手,又给了我一巴掌,拽着我的衣领狠狠道:「冷静了吗?你给我起来!」 我捂着脸,很没有骨气地点了点头,流着泪委屈道:「你又打我,你怎么又打我!」 我的情绪大起大落,濒临溃堤。我的脑子原本就不够正常,或许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不是或许,是本来。我发就我的思维越来越紊乱,像一摊浇了水的沙土一样滞涩。这都是我娘亲手塑成的悲剧,我恨她,她是个婊子。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房间,那个不属于世间任何角落的房间。几十双无悲无喜的瞳孔注视着我,我这只过街的老鼠,从我娘每个仆役的脚边仓皇爬过。恶意都毫无保留地涌向我,我四处逃窜:「娘别打我!不要再打了!」 失声尖叫,我边向我娘求饶边爬到了桌下,向地上的那双鞋磕头谢罪:「求您!求您!」 我娘觉察出我的异样,上前抱住了躲在桌下的我,像安抚夜惊的小孩一样轻抚我颤抖的背,我们紧紧相拥。她道:「淮南,我是你姐姐。胆子大才有活路,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 我极度惊慌,意识到自己犯了病,爬出了桌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别怕,这不是你的错。你听好,接下来我说的话非常重要。」我姐姐抓着我发抖的双手,「宫中西边有块不让人进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人在修缮围墙,所以围了起来,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 「好,说明我花你一支人参买来的消息不假。宫中西边围起来的地方,没人能进去,除了修缮围墙的劳工。这批劳工应只在白天工作,夜里光线昏暗,不适合他们修墙,因此西边这块围起来的地方,夜里是没有人守着的。宫墙高,但肯定有没葺好的地方。我们从那出去。」 「可是……可是我没学会下墙,就在是不是来不及了?」 「来得及,不要怕。你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故意捉弄你,我教你爬墙,没教你怎么下墙。今天我教给你,你要好好记住,好好地学。耽误了不少时间,就在天色已晚,你快去收拾些细软,把碍手碍脚的东西都弄干净了。告诉他们我要陪你去无人的地方散散心,去去病气,随后立即跟我到那儿去翻墙,咱们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她拍了拍我僵直的脊背:「快去收拾东西,办利索点。」 一百二十七 这设想真疯狂,但放在我的混账姐姐身上,似乎又显得格外合情合理。 我姐姐要带我逃出皇宫,她究竟是向哪儿借来的胆子!这世间还有她害怕的事吗? 我一面想一面收拾东西。在熟睡的蓬蓬面前犹豫再三,最后灌了一瓶安神药给她。 她全然没有觉察危险的降临,只是咂巴着嘴,慢腾腾地翻动小小的身躯,安睡着。 我我把她裹在睡毯里,企图把她包成很小的一团,我姐姐道:「你想要带蓬蓬走?」 我看她懊悔的神色,才知道她说的不能见人的东西里,就包括蓬蓬。她不想留她。 我哀求道:「她很乖的,她吃了药,不会讲话的,又这么小。我抱着她,大家都只会以为她睡着了。我是她的母妃,我没办法动手杀她。如果她留下,皇上拿她滴血验亲,别说是她,整个相府的性命都不保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带她走的……」 「你怕我掐死她吗?」我姐姐叹气,「我也是她小姨。」 她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掐了掐蓬蓬圆乎乎的脸:「罢了,就当挂了只包袱。咱们该走了。」 我抱着蓬蓬,托辞要与两位家人在宫中散步,去去病气。一离开宫人的视线,就抱着蓬蓬狂奔。所有的景色都在飞速地后退,变成模糊的一片。我知道我在逃,我要逃出去,越远越好。 我和我姐姐一路遮遮掩掩,或说说笑笑,在无人监视的角落,就迈开双腿不知疲倦地狂奔,迈入围栏之内的区域,我有些紧张,毕竟此处修缮多年未完工,是我也极为陌生的领域。 但我姐姐猜得没错,修缮的工匠下了钟,甚至没有一个人在监守。 「奇怪了。」我姐姐拧起眉头,「一个人也没有,这说不过去。我原想着要怎么绕过在此处看管工具的人,竟一个人也没有……」 「此处鲜有人烟,或许是根本不设人看管,或者是有人偷了懒。」 「凡事往坏了想,到时候才觉得好。」我姐姐悄声说,「万一只是去如厕,到时候撞见就不好了。再等等看,不着急。咱们已经到这了,能走的。你瞧,墙就在那儿,对不对?」 我点点头,其实夜里黑漆漆一片,我看不分明,但我姐姐在,我是不怕的。 只要我姐姐牵着我的手,我是哪儿都敢去的。 第9章 长夜 一百二十八 等待的时间远比我想的要久,但我认同我姐姐的谨慎,偌大的一个地方无人看管,好似一块放了乳酪的空盒子,很诱人,也很诡异。 我和我姐姐肩并肩躲在灌木丛中,轮流抱着昏睡了的蓬蓬。一个提着灯的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过,向我和我姐姐藏身的地方遥遥看来。 「怎么了?走着。」他身后又冒出一个提灯的太监。 「那儿好像有人在说话。」前面的太监朝我和姐姐这头一指。 「有人在说话?你确定是有人在说话?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那不是野猫的声音。」 一阵极长的沉默。 我和我姐姐好似被架在火炉子上烤,屏住呼吸。我们蜷着身子,目光晶亮地注视着前方。 「哦。」后来的太监发出一声促狭的笑,「那没事了。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咱只管自个儿取了东西就好,走着。」 「可是……」 「可是什么?听咱家一句劝,走,别惹得自己一身骚。」 后头的太监推着前面的太监,两人絮絮叨叨地走远了。 两朵莹莹的灯火消失在茫茫黑夜。 我的心头亮了起来,身子瘫软下来。 我姐姐在衣襟上擦了擦自个儿的手汗,握着我的腕子: 「别怕,你胆子总是这么小。你听好,胆子大才有活路,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 我用力点头,死死抓着我姐姐的手。 我与姐姐从未来过此处,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停下观察四周。 夜色又黑,我心里很是担心,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神经紧张。 我忽然抓住她手臂:「有、有人的声音……」 我姐姐低声不耐道:「你太紧张了,哪儿来的……」 她这话说到一半就忽然止住,因为那声音确实越来越大。 我和她对视一眼,月色下,我们清楚地看见彼此眼中震惊的神色。 不是巡逻、不是砌墙、不是寻人、不是追捕、不是宫人恰巧路过。 人声,却酷似野猫发情时,喉中挤出的凄厉嚎叫,语调绵长旖旎。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了。 一百二十九 真是好大的胆子。 后宫的水,是这样深,却没能溺死两只偷情的野猫。 宫中的烛火闪着幽幽的光,我与姐姐在草丛中小心翼翼地躬身抬头,想探明情况。 本以为只是偷欢的宫人,我在看清二人面庞的一瞬间,瞳孔骤缩。 顾岑! 而那女子的眼角正有一颗醒目的痣,她仰着脸,半是痛苦地将头撇开。 饶是我姐姐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及时捂住自己的嘴,转头看向了我。 而我,怔怔地大张着嘴,双唇颤抖,鼻翼翕动,好似一条搁浅的海鱼。 是她! 尚未生育她年龄虽长,却有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与纤细的腰身。 我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双脚发麻发冷,喉中吐不出半个音符。 那张过分美丽的脸,我在宫宴看过无数次,多年前我就见过此人。 当时我还年轻,还未嫁入宫中,我姐姐在宫宴上大出风头。 顾岑面露兴味,这个人在高座上抚摸着那颗痣,浅浅一笑。 长公主,她是顾岑的表姐,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一脉血。 虽是表姐,他俩可是作为亲姐弟养在宫中的,与乱伦无异! 他们不恶心吗? 他们不恶心吗! 我胃中一阵翻腾,我没想到,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心的恶心大过伤心,竟然呕出了一摊黄水,尽数吐在我姐姐的裙裾上。我想起了惨死的李妙语,想起了她腹部血迹斑斑的巨洞、胸腔裸露的白骨、沾满唾液的纸团、面带微笑的尸首,那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嫔妃,还有十八岁那年,在回府路上,看见的出殡长队。时间让我忘却,命运却要我重拾苦痛。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悄悄地掀开了那道棺盖。 第35章 时隔七年,我才读懂了她的深意,白色,不属于任何一位嫔妃的颜色。 皇。 后宫的女人如惊弓之鸟般互相怀疑,却没想过,这个人会是皇家的人。 一旦找对了方向,所有无法解释的疑虑都有了去处。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成了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桂花糕里的无名之毒、被收买的西面门卫、含着白纸团死去的李妙语、收拾好包袱却忽而自缢的沈锦、疯疯癫癫的宫婢楚楚、滚落在绒毯上的人头、自尽身亡的神婆、池中伸出的双手、甚至还有我姐姐入宫之前惨遭凌辱的境遇……一切的恶行,在此刻找到元凶。 我的心急速下坠,穿过层层云雾,来到我不愿得知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顾纾在暗处,一定布了很大很大的一盘局,远在我尚未入宫的时候,这局就已经布得极好,当我嫁入宫中,这张蛛网自四面八方而来,一点点将我拽入深渊,不止是我,还有锦嫔,说不定毁容的玉妃,还有多年未出子嗣的诸多嫔妃,也有她的手笔。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后宫二十多位美人的命运,不过是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东西。嫔妃们越恐惧,顾纾就越高兴。 我不解的是,既然她妒恨我在那三年得了顾岑的宠爱,为何时至今日还不来杀了我? 难道是因为顾岑?顾岑爱我的细腰、爱我的美人痣、爱我的笑与跋扈。有我一个还不够,他还要纳来数位与顾纾容貌相似的嫔妃作替身来宠。他纵容着长公主四处作恶,凭着她的喜恶与心情,在后宫随意屠戮无辜的女子。饶我怎么看,他都是那只替顾纾掩盖恶性的伥鬼。 他爱顾纾胜过所有人,若顾纾要我的性命,他怎么会不愿意给她,以博美人一笑呢? 还有林太医,林琅又是谁的手笔?我与他之间有这么大一个把柄,若他是顾纾设来勾引我的棋子,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把婴儿抱去滴血验亲,而是任我安然地把蓬蓬养到这么大?若他不是顾纾的棋子,为何又与顾纾走得如此相近?我犹记当年,瑾妃说他是顾纾跟前的红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为顾纾是那黄雀,现在看来,或许暗处还有一人,在针对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些灰暗的回忆,它们在我目睹真相的瞬间争先恐后地占领我的大脑,我心中寒意四起,后宫,何止是好深的一潭水,它是一片海,溺毙了诸多女子。 一双温热的手捧住了我的脸,我看见我姐姐在皱眉:「淮南,不许怕,不要忘记我的话。」 她说得对,复盘不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我要逃!我要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他们都疯了!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都与现在的我毫无关系,因为我再不想待在这么个鬼地方了! 「你吐了我一身,我穿着不舒服,同我换下裙衫。」 我不疑有他,借着夜色的掩护,与她十分迅速地交换了衣裙。 这插曲让我冷静下来,将疑虑抛在脑后,同我姐姐寻找出路。 一百三十 时间像奔腾的河流,不知倦怠地流逝着。 我和我姐姐开始焦虑,不得不安慰彼此。 会找到,会找到的,现在还没有天亮呢。 寻找的过程中,我的思路逐渐清明,忽然道:「或许根本无墙可修。」 我姐姐道:「我糊涂了。或许那道未修好的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反应过来的那一刹,我与我姐姐同时抬头看身侧的高墙,面露敬畏。 「看起来挺高的,比相府的难爬。但是没关系,咱们还有办法。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一定会留些东西在此处,譬如砌墙时要用的木梯,总得有人进进出出地搬它,做出一副修墙的假相。」 「我马上去找。」 我姐姐朝我点点头。 一声的啼哭,惊动黑夜。 蓬蓬醒了!药效过去了! 会被发现的。必须让让她停下。 我发现自己此刻简直冷静得可怕,因为姐姐说,要大胆,不要怕。 我捂着蓬蓬的嘴,她还呜呜个不停,我咬紧牙关,尝到了一丝腥意。 会被发现的。必须让她停下。 在我姐姐震惊的眼神中,我捏着她的脸,把另一瓶安神药也灌了下去。 乌黑的药水从她小小的嘴边溢出。蓬蓬挥舞着粉拳,嘤咛两声后沉寂。 好极了,不会被发现了。我为自己的窃喜感到恐惧,我简直是个怪物。 蓬蓬,娘对不起你,你今后就算变成痴儿,娘会照顾好你的,娘是为你好。 「他们一定听到了,会有人过来查看。所幸宫中有孩子的嫔妃,不止你一个,还有苏妃。你对外称病,一定是先去她那儿探查的。没时间找工具,你过来,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那你呢?你怎么上去?」 「我当然能上去了。」 「不可能,你不要骗我,你走吧,你踩着我上去,带着蓬蓬走。我踩着你上去,也带不走蓬蓬,我爬墙不如你厉害,我不会下墙的。」 「我很惜命的,你放心。你行动不便,在此处碍手碍脚,我先将你送出去。然后抱着蓬蓬,去那里。做好你自己的,别给我拖后腿。」 她在黑夜中遥遥一指,可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棵巨大的树影在晃动。 「那里有一堵更矮的墙,我瞧仔细了。我会把蓬蓬绑在背上,我会从那里翻墙。」 「可是,我看不清,万一那里没有树……」 「啧,我同你说了,别拖后腿,知道吗?」 这句话让我倍感愧疚,我再犹豫,就是在害她。 时间紧迫,我姐姐是这么厉害的人,她有办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耽搁时间,听她的安排。 「我教你下墙,不耽误事。下去之后,在那接应我,一步都不许离开。」 「你记住,其实翻墙出去一点儿也不难,下墙的秘诀只两个字,勇敢。」 「孤注一掷,你就敢跳下去。所以江淮南,你要勇敢,勇敢就有活路。」 没想到这就是她的答案。勇敢,若我早点学会,一切是否会因此改变。 我上前一步。我姐姐忽然出声:「妹妹。」我回头,为她的称呼惊诧。 「怎么了?咱们忘记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我想要同你说点话。」 「什么话?」我的心跳得极快,因为我面对着她,已经看见远处的点点火光。 宫中在找人了,虽然还没往这儿走。我紧张道:「你快走,别说了,来不及了!」 我心急如焚,语速极快:「你快逃,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咱们出去了再慢慢说。」 黎明前的夜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我姐姐的神情,只能看见一张很模糊的面孔。 一声短促的哽咽,像海燕掠过水面般仓促闪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啜泣声。 我姐姐很少哭,因为她没有害怕的东西,我感到一丝反常:「你在哭吗?你在害怕?」 我上前一步,想要伸手触摸她的面颊,确认自己的推测,却被她挥手挡下:「别闹。」 她嘿嘿笑了两声:「你怎么老疑神疑鬼的?天下没有什么能让我江淮北害怕的东西。」 我忍着哭腔和恐惧,以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我会勇敢,我一定会去墙外面去接你的。」 「江淮南,你一定要来接我,你要一直等我,一直等我。」 「江淮北。我一定会去接你,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我本想跟她拉一个钩,但还是咬咬牙转过身去,踩上她的肩膀。 我姐姐抓着我的脚踝,帮我稳住身形,我问她,重吗?她说,太轻了。 曾经,我对我姐姐说,我不想学了,于是微微错身,躲过了那个机会。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现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我姐姐又开口道:「把你的首饰、你的发簪都拆了,跳下去不容易受伤。」 ——灵光偶现,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我身无长物,骑上墙头,来不及多看我姐姐一眼,仓促地翻身而下。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轻巧落地,我逃出了这困了我整整七年的皇宫。 一百三十一 浑身酸疼,我当了太久的贵妃,已经多年没有翻墙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朝我姐姐指着的地方,提裙狂奔。 姐姐,我下来了,我学会勇敢了!我听你的话!我再不做错事,再不做坏事了! 过去的这些年,我总与她针锋相对,最大的快乐来自于她的不顺,然而灾厄降临时,又会默契地携手共进,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姐姐,我们是世上最不对付又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 我终于知道为何我娘要不停地求神拜佛,就算神佛没有回应她的祈愿,她也要去求去拜。当人陷入困境时,她清楚地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局面,只能转过头寄希望于飘渺神力。 第36章 求神,求佛,求苍天,求鬼怪,求命运,凡人在苦难面前只能弯下身子,去苦苦地哀求。 在遥远的过去,从没有人回应我的祈求,我只能转而向上苍祈求:上苍,求求你让我一舞倾城;上苍,求求你让我赢我姐姐;上苍,求求你让我姐姐出个大丑;上苍,求求你让我活下去……终其一生,我都在向上苍祷告,做一名虔诚的信徒,要一个光明的前程。 上苍啊,那不知在何处俯瞰众生的神明,如果你真的存在,请你听听我的祈求。 我不要美名远扬,不要青春永驻,不要富贵荣华,我只求您,我只求您一件事! 求求您,求您护我姐姐,护我一家人,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就算过得清苦,也没有关系! 就算她不嫁人,也没有关系! 就算爹顽固不化,娘疯疯癫癫,也没有关系! 就算一辈子被姐姐赢过一头,做她的绿叶,也没有关系! 裙裾不便奔跑,我踩到长长的裙摆,狠狠跌一跤。 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我将飘飘荡荡的裙子抓在怀中,露出不能被外人瞧见的亵裤。 这没什么的,我要去接我姐姐,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去接我姐姐了!我要等她! 我侧脸蹭了蹭粘在脸上的泪水与血水,一声不吭闷头向前。 凭着那一棵招摇的大树,确定此处就是我姐姐所指的地方。 我发出粗重的喘息,左顾右盼,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 剧烈晃动的视线里,我看见高高的宫墙,沉默地伫立着,像一位伟岸的巨人。 惊恐,重新回到了我的躯壳。元宵节那夜,我也是被那一堵堵墙拦住了去路。 我好渺小,我真的好渺小,就像一只蝼蚁,被无形的手轻碾着,却毫无办法。 姐姐口中的矮墙,没有出现。我松开手,呆呆仰望着那堵墙。 薄薄的亵裤紧贴着我汗涔涔的小腿,黏稠的血液从伤处溢出。 「怎么会没有呢?」我抓挠头发,「怎么会……怎么会没有!」 我提着裙裾狂奔起来,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企图寻找一个缺口,一线生机。 这长长的宫墙,好像没有尽头,我越跑,它们越追,紧咬着我的视线不愿离开。 「在哪里!」我歇斯底里地踹了墙一脚:「贱人!婊子!我叫你把她们还给我!」 疼痛让我浑浑噩噩的脑袋清醒,我确信我姐姐是看错了,但她不一定逃不出来。因为她远比我聪明,比我厉害,她是命运的宠儿,就连苍天也要垂怜于她。我不能自乱阵脚,我要帮她,帮她出来。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和姐姐约定的地点,半跪在地上,摸索着趁手的石块,都是很小很小的石块,如果有很大的石块就更好了,但没关系,我会为她们开辟前路。 我抓着石块蹲在地上凿墙,石体相互摩擦,发出阴冷的咯吱声,像是伥鬼在暗暗磨牙。 万一呢,万一她也在那一头凿洞,或者在攀着树干前行,那我做的一切,就不算白费。 我姐姐同我说的那些话,不断地涌现在我耳畔。 「我很惜命,你放心。」 「那里有一堵更矮的墙,我瞧仔细了。」 「江淮南,你一定要来接我,你要一直等我,一直等我。」 …… 姐姐在我身边时,我觉得宫墙很高,但我踩着姐姐的肩膀,就能爬上去。 姐姐不在时,我才发现,这当真是很高很高的一堵墙,高到我不敢企图去翻越它。 我满怀期待地凿着墙,尽我能做的所有事。人事、天命,我想尽了办法,想尽了。 一百三十二 我不知疲倦地凿着墙,接近疯魔,宫墙上,只有一个浅浅的凹痕。 半跪,这是我摇尾乞怜的姿态。我在向命运示弱,求它善待她们。 手掌被磨破皮,火辣辣地疼。 天边泛起鱼肚白,我还凿着。 巡逻的侍卫来了,我还凿着。 一个男人上前来,我还凿着。 他认出我,惊喜道:「人找着了!」 「欸我说头儿,这真是二小姐吗?」 「是啊头儿,别弄错了,这娘儿们怎么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去去去,还娘儿们,滚一边去!」为首的男人狠狠踹了说话的人一脚,收起长剑:「错不了,老子知道她,她从前是京城第一美人……二小姐,您在忙活些什么呢?」 我缓缓低下酸疼的脖颈,面露茫然:「谁是二小姐?」我已太久没听到这熟悉的称谓了。 「是啊!二小姐!原来您在这儿!让咱们好找!您别在这站着了……备马车备马车!送二小姐回府。没点眼力见,怠慢了咱们的京城第一美人!」 「有没有带药的,上来弄!机灵点儿行不,伺候不好相府的独苗,老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啐!」他又踹了身旁的狗腿子一脚,搓着手道:「二小姐,咱上车吧?咱们回府。」 「独苗?」我没有动作,只有眼珠还在转动,布满血丝的双眼牢牢地盯着他,「独苗?」 他左右开弓,无伤大雅地抽了自己几巴掌:「瞧我这话说的,该打!二小姐,咱走吧?」 「你是当差的侍卫?」 「欸,小的正是。」 「你把这墙凿穿。」 「啊?」 「我叫你把这墙凿开!你听不懂人话吗!狗奴才!」 「哪成啊二小姐,这可都是上好的石材,硬得很。」 我抽出他身侧的长剑:「蠢货!主子吩咐你做什么,你去做便是!死奴才!」 「二小姐你把剑放下,会伤着您的……你们做什么?别拿剑指着她,弄伤了怎么交代!」 「头儿,我看她是真疯了?你看她这个样子……还、还……」 「住口!二小姐,小的这就凿,您在这儿看着,成不成?」 他比了个复杂的手势,我满意点头,忽觉后颈一痛。 长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我栽倒下去。 一百三十三 我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抠弄着车壁。 过了一小会儿,才发觉这车壁上已开了个口。 这是车窗,我掀开帘子,看见了空旷的街道。 这是回相府的路,看来我是被这奴颜婢膝的侍卫摆了一道,敲晕了塞进来的。 我看见自己满身血污的衣裙和血迹斑斑的双手,已知道自己狠狠发了一场疯。 天色尚早,淡青色的天边仍有一两颗星子。男人坐在前头,挥鞭驱赶着马匹。 这一声声鞭响刺激着我的耳膜,我强忍着恐惧撩开了车帘:「现在是什么时候?」 「二小姐您醒了?现在还早着,您看这路上都没几个人,就一个卖报的小孩儿。」 小脸满是脏污的报童为谋生计早早来卖报,可惜街上尚无行人,只有辆缓缓向前的马车。 车停了,我撩开车帘,看见那首领高高扬起马鞭,对报童斥道:「滚滚滚!滚一边去!」 小人精一个跟头滚过来,往我手心塞了一份报:「姐姐,姐姐您买一份,很便宜的,只要三个、两个,只要两个铜板就好!」 「拿两个铜板给他。」 「二小姐,宰相大人还在等着……」 「给他!否则我叫我爹革你的职!」 那份满是油污的报塞到我手里。 首领眼明手快,先我一步抢去。 「二小姐,您发发善心也就算了。这脏东西可别碰。」 「你松手!还是要我叫人来把你指头一个个砍下来?」 他眼神躲闪,最终还是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放在我膝头。 抄报的人字迹丑得惨不忍睹,歪歪扭扭的。 我笑了一下,是比起我姐姐还是略逊风骚。 墨迹被斜斜地带了一片,怪不得如此便宜。 我凑上去细细地看,想看清它抄写了什么。 「宫中走水了?」 「是……是。」 「哪儿走水?」 「后宫的一处行宫。」 我捏紧纸,指尖泛白。 「你知不知道是谁的行宫?」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啊!」 「是不是江淮北的行宫?」 「属下不知,只是受皇上所托,找到您之后,要把您送回相府,免得宰相大人记挂。」 「你知不知道,我要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是谁的行宫!」 「启禀二小姐,是、是江贵妃的……」 「是江贵妃的行宫……是我姐姐的行宫!」 我脑中空白了一瞬,听见自己这样说: 「回去!我要回去!现在就送我回宫!」 「属下不敢违抗圣命……您饶了小的吧!」 你不敢,但我敢! 我一口咬在他手上,咬出满嘴的血腥味,他吃痛地收手。 第37章 我顺势把他踹回马车里,当即夺下马鞭,拉紧了缰绳。 粗粝的绳索磨着我的手掌,好疼,我狠狠地皱起眉头。 鞭子狠狠地甩在马屁上,响声清脆,我要它调转方向。 马蹄高高扬起,激荡起一片尘土。 一百三十四 「你说吧,我听着。到了圣前,你只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保你不死。」 「我知道你无心违抗,否则我怎能轻易争得过你。你只管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二小姐!您得回府休息,您看看您一会儿要小的死,一会儿又说要保小的不死……」 「是!我是疯了!但我还能保你不死,还赏你黄金百两!你若不说,现在就滚下去!」 「二小姐,您说的可都是真的?」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下去!」 金钱的力量果真大,他即刻道: 「江贵妃被疑与太医私通,竟然带着小公主自焚于宫中。皇上去拦她,没拦住。就、就……二小姐,贵妃死意已决,您入宫去劝她,她不也将您打昏,设法扔出宫墙了吗?您节哀!」 「这些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贵妃娘娘自个儿说的!娘娘夜里说发梦魇,遣散了那些宫婢,就把殿给点着了。宫婢都吓傻了,赶紧请人来救火。但那火太大了,贵妃娘娘抱着公主站在阁楼上说话,说她清清白白,说她听到流言蜚语,恨不能一头撞死,还说你入宫劝她也没用,劝不了她,她早将您赶出去了。皇上劝她赶紧抱着公主跳下来,火要燎过去了,人又过不去。贵妃竟是看也不看皇上一眼,就一头扎进那火海里了!好大的火,我一个爷们看着发怵……二小姐?二小姐?」 我怔怔地发愣,维持着举鞭的动作,双耳响起了嗡嗡的蜂鸣,我的美梦终是破灭了。 「二小姐,属下的兄弟几年前在相府当过一阵子差,说您与贵妃年少时常一起玩耍。」 「属下知道您二位姐妹情深,您别想不开啊!您往好的想想!」 「您就想,打今儿起,您就是京城的第一美人了!」 我神思恍惚,竭力想让自己冷静点思考,冷静点。 定是假的!我姐姐也是很怕痛的,她也害怕吃苦,怎敢自寻死路? ——「是吗?江淮南,你一定要来接我,你要一直等我,一直等我。」 她同我这样说,她怎会去寻死?她一定是用了什么鬼点子,躲过了! ——「好!江淮北。我一定会去接你,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我脑中混沌,只余下这两句话,喃喃道:「等等我,我来接你,我来接你……」 我双手发颤,交握在一起,不断地抓挠自己的手背:「马上、我、我就来……」 「二小姐,二小姐!要撞墙了!」 我勒紧缰绳,然而已经太迟,那堵墙就在眼前,要与我迎面撞上。 电光石火之间,那首领拔刀扎在马臀上。 而我的手腕被一只手攥住,扯上了另一匹马。 是谁?我茫然地回头,是我的姐姐吗? 她总是很厉害,宛如天神下凡,救我于水火。 眼神再度聚焦,我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卫长风。 一百三十五 他眯着眼看发狂的马带着车跑远:「他跳车了,没什么大碍。」 「二小姐,我救你一命,就当还了你过去的恩情,意下如……」 他戛然而止。 我抬眼看他赤红的双眼: 「江、淮、南!」 卫长风念着我曾失去又重新获得的名字,咬牙切齿,似乎有极大的怨气。 他认出我了?不,他只是被我姐姐退了婚,又见故人,所以才情难自禁。 我现在该做的事,不是与故人共乘一马在此叙旧。情爱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我要入宫去找我姐姐,不知她躲到哪里去。若我不去接,她被发现就不好了。 「你松手,把这马给我,我要入宫!我要去找江淮北!」 他没有松手,我低下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背,尝到腥味。 「我知道你去做什么!别回去!我要你过正常的生活!」 这句话并没有打动我,恰恰相反,它戳中了我的死穴。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你连眼前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你却能义正词严地来救她,你要的只是你廉价的感情! 而我,我再想要你飘忽不定的爱,我只想要救我姐姐。 我面色阴沉下来:「我要回去,我姐姐在那生死未卜。」 「就算她生死未卜你也不能回去,跟我走,离开长安!」 「我姐姐还活着,我要接她出来,我要保住她的性命!」 「若她死了呢?你还过去做什么!」 我仰起头,紧盯着他:「去报仇!」 「我要剜仇人的肉,抽仇人的髓,拿她的头骨来盛血喝!」 卫长风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会懂我,他也有大仇未报。 他爹因他战死沙场,他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那群蛮夷。 我同他都有求而不得之人,追悔莫及之事,他会明白的! 「你真想好了?」 「别浪费时间,你松手!」 过分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我才知道,自己对他早已心怀怨怼。 他神情震动,似乎明白自己的出现不合时宜,终于松开了手。 我的腕上是一片红痕,他力气真大。 「我知道了,上马,让我送你一程。」 「不必,把你的马给我,我自己去。」 「你骑术不如我好,我比你快得多。」 我哑然,被他拉上马去,脊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他缴来的那柄匕首正紧贴着我的肌肤,收在我胸前。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刀子一般割着我的面颊,生疼。 活生生的卫长风,我年少时的骄阳,就在我的身后,而他再不是我的止痛良药。 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时至今日,我早就无路可逃,已经全然陷入某种疯狂。 我不会饶过他们,绝不会,我要他们生不如死,尝到比我痛上千倍百倍的滋味! 身后挥鞭的卫长风忽然道: 「你知道要怎么杀人吗?」 「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可别把人瞧扁了!」 「我掳来杀父仇人,却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怎么?你心软了?」 「他的心脏在右。但那时我捅的是他左胸。」 「他没死?」 「如果你要亲手杀人,要记住这一点。有些人的心脏长在右边。」 「直接捅进心脏才能死吗?如果失了手怎么办?」 「拔出来,再捅,要快。其实你捅脾脏也会死。」 「我没杀过人……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一击毙命?」 「勤学苦练。你扎个草人,日日用它来做练习。」 他骑术果真了得,说几句话的工夫,便到了宫门前的两三里开外。 「你自己骑马去,宫门口有人守着。若叫他们瞧见了就不太好。」 卫长风把马鞭递给我,该他下马,他却不动。我不耐烦地扭过头。 双眼被他蒙住了,一片漆黑里,他道:「这里有血,我替你擦。」 我的面颊上,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他轻快道:「嗯,好了。」 他松开手,笑着看我,眼睛弯成了月牙:「今天真漂亮,淮南。」 只是这么一瞬间,我几乎要心软了,只差那么一点点,藏在我心底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逃,我们逃吧,我不在意你当我是谁,这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再摧心剖肝,踽踽前行。 一起去西北,在纷飞的战火里,我们做朋友或是眷侣。捂彼此的眼,对仇恨视若无睹。 但是不行,我用力地绷住脸庞,哪怕我流露出一丝悔意,他都会带我走。 我是江淮北的妹妹,是蓬蓬的母亲,我是李妙语的朋友,是顾家的死敌。 我不想再逃了,我逃了一辈子,到头来得到全是悔恨。逃避,毫无用处。 轻易弃她而去,我将噬脐莫及,此仇不报,我此生夜不成眠,抱恨终天。 卫长风,你和我的归途不在一处。若有了牵绊,我与你都不能背水一战。 死死地咬紧牙关,我将他推开,转过身去冷冷道:「卫长风,我要走了。」 「走,你走吧!」他朗声大笑,翻身下马,我想回头看他,被他喝止住。 他温声道:「不要回头,人要向前看,才能向前走。江淮南,你保重。」 我没有回答他,挥鞭抽马,大喝一声驱马向前,如他所愿,没再回头。 我想他也是一样,与我背道而驰,向各自的归途奔去。 所以他没有看见,我为他流下的,那滴眼泪。 长风过境,携泪而去。 一百三十六 第38章 呼呼的风声从我耳畔掠过。 与此同时,方才被甩开的那批人又拍马而来。 「将军!怎么让她跑了!您让她入宫作甚!」 「拍马去追啊,蠢蛋!将军要被你气死了!」 「别追了,让她去。不让她去,她是要发脾气的。」 我听到卫长风的声音,想象他站在我身后的模样,他会被距离压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 像我们在彼此回忆里的份量,时光流逝,我们共度的青葱岁月,只是长河里的一粒沙。 他被我抛在身后,而我目视前方,与他不再是当年遥遥相望的两条败犬。 我从七岁到十七岁的少女时代,我与他共享的所有记忆,不过寥寥几段。 风卷走我的泪水,点滴记忆逐页翻动。我已看清,我的前路,我的归途。 「我很惜命,你放心。」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现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那里有一堵更矮的墙,我瞧仔细了。」 ——灵光偶现,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下去之后,在那接应我,一步都不许离开。」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我双腿夹紧马腹,趴伏在马背上,握紧了缰绳。 「淮南,我你是姐姐。胆子大才有活路,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 我不怕,我要入宫为我姐姐辟一条活路。一扬马鞭,我再喝一声:「驾!」 ——听说当时她骑着高头大马,一手持着宰相的官帽,一手拉着缰绳,背上插着一根长棍。 我腾出手,将蓬乱的头发掀至脑后,望向宫门前拦路的两名侍卫,怒吼道: ——她凶神恶煞地冲向宫门,一面冲一面大喊: 「我是相府的二小姐!我姐姐是京城第一美人!是皇上的宠妃!都他娘的闪开!」 宫门大开,金光铺满前路,一轮朝日缓缓升起。 江淮北!我来接你了! 第10章 驯兽 一百三十七 许多人都围在那漆黑的废墟前,我飞身下马,不去看那些人惊愕的神色,在断壁残垣中翻找起来。被我骇住的侍卫才反应过来,要来擒我,我停下刨土的手,面无表情道:「不让我找,我就咬舌自尽。」 顾岑在远处背着手看着侍卫搜寻尸首,身边站了一众神色各异的嫔妃。 我冷笑一声,埋头在废墟中翻找起来。天空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继而大雨瓢泼,人群散去。冥冥之中,我仿佛知晓,这迟来的场雨是苍天给我姐姐最后的判词,它宣告着,我姐姐傍身的好运,终离她远去。她痴傻七年一朝清醒的奇迹,再也不会出就了。 我跪坐在满地乌漆的泥泞里,已从活要见人成了死要见尸。听说人烧化会有骨灰,我不想雨水把骨灰冲刷殆尽,但究竟哪片焦土下,才藏着属于我姐姐、属于蓬蓬的那一抔黄土呢? 我这灰暗的一生,我这卑鄙的罪人,我这企图反抗的羔羊,终于得到了穷凶极恶的报复。 最痛不过往事成灰,可我连一捧灰都没有。 姐姐,我不怕了,我已有没什么可以失去。 双手刨得鲜血淋漓时,一道伞影拢住了我。 「别找了。」一双明黄缎靴出就在我视线里,踩着那废墟。 顾岑居高临下地看我:「先避雨,朕命人加大力度搜查。」 我置若罔闻,他又道:「这宫不小,过几日才能搜完它。」 他向我伸出手,挡住我脸上的光:「斯人已逝,节哀吧。」 「她死了。」我平静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死在了深宫。」 「她死了。你得活。」顾岑向我伸手,「你这姑娘可真虎啊,回回都这么叫朕出乎意料。」 他拨开我凌乱的头发,视线落在我眼角:「朕会以贵妃之礼安葬你姐姐。」 顾岑的手一如既往的暖,但怀中硌人的剑鞘在提怂恿我,江淮南,就就在。 就在拔刀,把他杀了。刺入他的皮肉,穿过他的肋骨,直抵他残忍的心脏。 搅动你的刀锋,拔出来,将他踹到在地,再捅入他的后腰,直捣他的命根。 一定要让他后悔,让他求饶,让他痛哭流涕,在看见希望后,绝望地死去。 我以为我会杀了顾岑,但我没有。抽离幻想过后,我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 原来我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勇敢,在这一刻,还能做一个理智的旁观者。 我看着自己扑向顾岑的怀抱,聆听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看着自己紧抓着顾岑的衣襟啜泣,哭得惹人怜惜。 我看着远处躲雨的一众嫔妃,露出紧张妒恨的神色。 听清了,我听清了,顾岑的心脏,在左侧。 那顾纾呢?顾纾的心脏,又会躲在哪一边? 我将顾岑的皇袍抓成皱巴巴一团,啜泣着: 「我姐姐……我姐姐……」 「好,好,不哭了。」 「臣女能入宫为她守灵吗?」 「自然可以。朕为你拟旨。」 我环着顾岑劲瘦的腰,埋在他胸前,嗅着那淡淡的、淡淡的雪松香。 顾岑温热的身躯微微一震,抬手把住了我细细的腰,握住我的手掌。 一百三十八 贵妃与公主为证清白死于非命,当朝圣上勃然大怒,以贵妃之礼厚葬。 许贵妃全族贬为庶人,子嗣交与瑾妃抚养。 赏相府黄金百两,其妹入宫守灵。 帘幕轻寒雨乍歇。风卷珠帘飘玉钩。 我坐在镜前,细细描眉,一如当年。 梳云掠月,蛾眉螓首,粉妆玉琢,美不胜收。 给我梳头的是我娘,她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听我讲述后宫情势,教我应该如何在先今的后宫更好地站稳脚跟。她不知道我的思量,只知道我转了性想做皇后。她说,如果我想做皇后,必须生下第一个皇子,并有荣宠傍身。她与我爹,也得多多去拜谒贵人,打点关系。 我想了想,说,玉贵妃毁了容竟能怀上龙种。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儿,岂不是挡了我的路? 我娘说,一国之母是皇家的脸面,岂会让一个被毁了容的女人来做。若是儿子,你就…… 我掀起眼皮,看见镜子里的她露出难言的神色,会心一笑道:「杀了母子俩,对不对?」 我娘愕然:「不,娘只是叫你与她儿子拉拢关系,让他与他母妃心生间隙,再去母留子。」 终于,我成了我娘最爱的女儿,愚蠢的怜悯、善良、温柔,都被我摒弃了。 离家时,我向她盈盈一拜,就此别去,掀开车帘对她粲然一笑:「你赢了。」 娘,你赢了。在我给蓬蓬灌药,还说我是为她好的时候,我就已经输给你。 我以为我同你不一样,不会去伤害和逼迫我的孩子。但我还是活成了那样。 我们没能跳出悲剧的轮回。 一百三十九 我迈入灵堂,正后方墙壁扎着花牌,挽幛分挂墙壁两侧。灵桌上系着带花结的白纱,穿堂的风长驱直入,鼓得它簌簌作响。我扫了一眼供品,全是桂花糕。 正中摆着我姐姐的灵柩,尸首找到了,我知道那一定惨不忍睹,或许是骨头的碎片,或是一具焦黑的尸体。蓬蓬还很小,所以属于她的灵柩,也是小小的。 我见过许多死人,但他们都与我非亲非故,最多是点头之交。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痛失所爱的心情,我将自己想成弓弦,逼着自己时刻紧绷,伫立在这里。 顾岑垂首立于一旁,他身侧站着后宫的诸多嫔妃,瑾妃双目红肿,嗓音嘶哑,芊芊玉手搭在悦妃臂弯。太后手捻手串诵念经文,长公主搀扶着她,以帕拭泪。 玉贵妃右侧是顾岑新宠夏贵人,身后跪了一水衣衫素白的美人。她见有人来了,随意地向前厅的门堂一瞥,四目相对的瞬间,惊恐使她面上的伤疤更加狰狞。 「江淮北!她、她回来了!」 许多人看向我,又惊又疑。 我不卑不亢地行礼:「臣女江淮南拜见娘娘。」 顾岑颔首:「这是她妹妹。」言下之意是你大惊小怪。 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我转念一想,我在宫中七年,前三年是顾岑的宠妃不假,但后四年,他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后宫的女人那么多,他流连花丛,还要治国理政,怎会有精力将每一朵花的模样记得牢牢的,还是他弃之不顾的一朵花。 玉贵妃讪讪地点头,失宠之后,她连猫儿都不敢再放出宫玩儿。 念经超度的和尚敲着木鱼进来,我与其他人一样,跪在他身后。 哭声震天,清瘦的我跪伏在火堆前,泪眼盈盈,映着跃动的火苗。 冗长的仪式结束,按照规矩,我今夜要一个人在此处为姐姐守灵。 人三三两两地去,不一会儿走得精光。我发就其实一切有迹可循。 第39章 那年冬天,我和宫外的朋友们打了一场雪仗。回府之时,走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陆然在原地目送。卫长风与我背道而驰。李妙语而后同我姐姐分别,最终只剩我俩。 我与她注视着出殡的队伍,旁观他人生死。可有个掉队的宫婢,从我与她之间穿过。 一南一北,一阴一阳,身着孝衣的女人就像神的警示。我和我姐姐,要因生死相隔。 蓬蓬打小就想做大英雄。在宫里不能任她无拘束地玩耍,就在,她终于可以了。 我垂着眼不闻世事,滴水未进,只管在堂中长跪不起。 身后的夜色已经沉沉地逼来,压得人心头闷闷一颤。 「二小姐,皇上吩咐了奴才,您多少吃一点,奴才好去向皇上交差。」 「告诉他,多谢他的好意,我只想在这陪着我姐姐,还有……小侄女。」 诸多宫人端着汤汤水水来了又走,磨破了嘴皮我也油盐不进。 入夜,最后一批人走后,来的是顾岑。 他一袭黑袍,腰带束着劲腰,更显身形挺拔,俊朗的面庞,眼底依旧是清明的一片赤诚。 顾岑一撩衣袍,在我身侧的蒲团上跪下,定定地看着我的侧脸:「爱妃生前很疼你这个妹妹,她走了,朕于情于理也得代她照顾你。多少吃一些。」 「臣女参见皇上。」 「爱妃嗜甜,不知你是否与她一样,朕备了几盘糕点。」 「多谢皇上好意。」 「饿坏身子,爱妃泉下有知,还要替你这个妹妹操心。」 「臣女在此为家姐诵念经文,夜深露重,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 顾岑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在女人中间,如同挂了帅的将军,所向披靡,此时吃瘪实属意料之外。 他起身站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动作,方拂袖而去。 一百四十 顾岑走后,我缓缓地站起来,沉肩膀吐气。向门外瞥去。 大雪纷飞,簌簌落在院里,地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毯。 两个昏昏欲睡的小太监提着灯在大门前守着,似乎没人注意我。 我悄无声息地上掩门,我的手抚上小小的棺盖,想看最后一眼。 先是蓬蓬,再是我姐姐。哪怕那情形惨烈,我也要记住这一眼。 屏住呼吸,我掀开了蓬蓬的棺盖,发就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没有尸首!我就知道不会如此!我心怀希冀,探查另一个。 焦黑的尸体蜷缩成小婴儿的姿态,紧紧护着怀中漆黑肉块。 蓬蓬回到了她的原点,她变成一只小怪物,恰似初诞时分,终于物归原主。 本来就不该心存侥幸的。我将棺盖阖上,静静地站着,我明明知道结局的。 斯人已逝,但生者还有能为亡者做的事。那就是用贼人的血,来告慰亡灵。 若不是敌众我寡,我早能以命换命。但事实如此,我该想好如何赶尽杀绝。 擒贼先擒王,在府上的时日,我终于推断出,那只匿藏在深宫的老虎是谁。 不是顾岑做伥鬼,为顾纾在后宫打食。而是顾纾做伥鬼,她只是他的附庸。 那个浑身赞誉、从未犯浑的君王,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嗜血的洪水猛兽。 在撞破顾岑与顾纾的私情后,我还有一事不解。那就是顾岑身为一国之君,权势滔天,天下又有这样多的女子,既然他对顾纾抱有畸形的爱慕,愿意为她鞍前马后收拾残局,还要纳一群与顾纾眉目相似的嫔妃一解相思,那他为何不直接去塑造一个顾纾的替身?他完全可以找一个与顾纾容貌相似的女子,利用各种方法,将她塑成与顾纾相似的性子。 比起辗转于数人之中,或者隔三岔五给顾纾善后,找人替代她不是更好吗? 他的所作所为,透着浓浓的违和感,以至于我费尽心力才想出了答案。 因为顾岑是衣冠禽兽,是兴趣异于常人的恶鬼,是以狩猎为乐的疯子。 一百四十一 顾岑从不爱某个特定的女人。与其说他享受爱,倒不如说他享受的是一种感觉。他享受一次新鲜的刺激,一场痛快的征服。除了纳妃的违和感,还能从他宠爱的女人身上看出端倪。 玉贵妃恃宠而骄,会霸占他;苏妃直言不讳,会冒犯他; 锦嫔有勇无谋,会争夺他;我善妒拈酸,会憎恨他。 我们性格上带有极其明显的缺陷,时常会伤及旁人。 而他尤爱看着我们在他深情款款的纵容下,卸下满身防备逐渐沉沦,任凭他攻城略地一言不发,待他完全俘获一颗心的时候,他就会倍感无趣,抽身离去。 他是一国之君,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倘若爱情还是触手可及,未免过于无趣。后宫有许多温顺可人的女人,但他偏不临幸,他的爱只流向难伺候的女人。 不断征服带来的刺激,是任何爱情也比拟不了的。而长公主,她是他的姐姐,伦理的束缚注定她是他征服起来最刺激的女人,顾岑怎么会放过她呢? 顾岑为了驯服这匹最诱人的野兽,用整个后宫作为聘礼,向他姐姐昭示自己隐晦的爱意。顾纾为他的纵容而自鸣得意,殊不知,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所有人都是他驯服的兽,他手持长鞭,轻慢逗弄着每一头兽。 后宫是他的猎场,失宠或死去的嫔妃是他狩猎展柜上的勋章,孩子不过是他示人的勋章。所以他不在乎子嗣,不在乎情爱,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感受。 我们这群人被他捧得高高的,所以才会摔得惨痛,濒临死亡。 他很享受游走在危险边缘的感觉,并且不止一次向我暗示他的喜好,他的所知所感。他说他喜欢我的痣,说他喜欢看我笑,也喜欢看我发脾气的样子。他甚至见过我对锦嫔满怀恶意的嘴脸,那时却付之一笑。并非他看不见,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这根本不是因爱而生的纵容,这是一场极其明目张胆的挑衅。 李妙语吞下的白色纸团,可能根本不是指皇家,而是指皇上。 最好的情况,是她知道此事与顾岑或顾纾有关,于在死前挑选了不在约定之中的颜色。最坏的情况,是顾岑那时也就在她身侧,李妙语怪异的举动被顾岑提前察觉,于是顾岑命人狠狠击打她的腹部,怕她吞字条传递消息,结果打开来看,却发就只是白纸一张。他将那白纸又塞了回去,难道他不懂拆字游戏?不,他是在挑衅李妙语的同伴。 他是在挑衅我,他命太监监视我守灵,他一定觉得这好玩极了! 会跑会挣扎的猎物,才有追逐的价值。我孜孜不倦地作着困兽之斗,顾岑便下定了决心要我屈服,他给我无尽的财富、无尽的荣宠、无尽的温柔,终于,我松开了紧咬着他不放的口。我在回门那日决意爱上他,他就是从那时起,准备好要摈弃我。 到手的猎物,再没有玩弄的价值,所以他要去追逐新的目标了。 至于顾纾,她不过是被顾岑蒙在鼓里的傻瓜。她嚣张跋扈地处决着顾岑嘴边漏下的猎物,折磨她们、恐吓她们,或者以离奇的方式让她们死去,剜走她们与她相似的五官或是四肢。她毫无顾虑,甚至敢对怀有身孕的我多次下手,这恰恰证明顾岑并不珍视他的子嗣。顾岑只是以此为乐,看女人为他自相残杀,只是他狩猎的余兴节目而已。 所以他才会毫无怨言地帮顾纾收拾残局,连夜赶来替她圆场。 就下江贵妃走了,许贵妃贬为庶人,玉贵妃有孕且毁了容、瑾妃和悦妃不爱争抢、新秀夏贵人已宠幸了一段时日,看她瞧顾岑的眼神满是柔情蜜意,想来已是顾岑的囊中之物。新来的一批美人也很恭顺,看来没有出挑的女人,老虎又该来觅食了。 放眼后宫,不,放眼身边的女人,还有谁可以供他赏玩片刻呢? 是我,已故贵妃的妹妹,江淮南。 依照他的脾性,他对尚未得手的女人向来宽容。我姐姐那夜拍马闯入皇宫,持刀威逼稳婆,目无皇权,简单粗暴,如此狂放不羁的性格,加上她本就有出尘的容貌,顾岑不会不喜欢,恰恰相反,他会很喜欢。他有意罚我姐姐下跪请罪,最后再给个好脸,或许就是打个棒子给颗糖的第一步。只是我爹与我出就,坏了他的好事,所以他才有些愠怒。 若他有意,他绝不会因我在灵堂中的冷言冷语而退缩,难以征服的猎物,只会让自信的猎人更兴奋。他面上的不悦是故作姿态,恐怕他心中早已饥渴难耐了。 如果我当真摸透了他对女人的喜好,在这后宫的路,会好走许多。 一切推断都建立在我总结的就知信息之上,但推断毕竟是推断。 我需要更进一步,验证我的猜想。这一次,敌在明,而我在暗。 一百四十二 我眯着眼透过窗缝往外瞧,那两盏灯还亮着,说明那两个小太监,仍是远远地守着。 第40章 顾岑的掌控欲与征服欲都超乎常人,从他当年派人监看我独自守灵,还有射鸟查阅我与我姐姐的信件这两件事来看,今夜他一定也会在暗处观察。对于我这个突然出就的变数,他似乎根本没放在眼里,只是大剌剌地让耳目在院门口守着,看来他真是很瞧不起女人的。 骄兵必败,顾岑,你想赢,我偏要你输得一败涂地。我在心中冷笑一身,推开了门。 将饰于领桌前的白纱摘下,扯去花结,我将那两条长长的软纱攥在掌心,作为水袖。 那年宫宴,我戴好水袖,做好完全的准备,却始终没有等来那个一舞倾城的机会。 我脱下鞋袜,绷紧脚背,足尖点地,沉下双肩,呵出一口白雾,赤脚迈入庭院中。 此冬真是冷极了,我赤裸的脚冻得通红,面颊却滚烫,身上每滴血液都在沸腾着。 宫中的道士判定了我姐姐与蓬蓬是枉死,是邪祟上身,因而院中立着许多高高的灵幡,白纸像一只只巨大的夜蛾,在黑夜中不知疲倦地翻飞。金童前引路乘龙东去,玉女送蓬莱驾鹤西游。是你吗,姐姐,是你和蓬蓬的灵魂在此处徘徊不去吗?请庇佑我,一舞倾城。 我跪在雪里,双手合十,对着灵柩的方向遥遥一拜。姐姐,我不信神明,只信你。 向掌心呵了几口热气,我起身搓了搓手掌,开始轻轻哼起那日她唱给我听的歌谣。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 提臀、前倾、小跑、后踢。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 与争位、大技步、小涮腰、圆场步。 「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踏步翻身、错步撩跃,小射燕跳、俯身探海。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纱幔轻落,我侧身回头,献上一瞥。 晚风拨动无数灵幡,好似一片翻飞的白海。在院门前,站着不知何时前来的顾岑。 无边的黑暗里,顾岑目光沉沉地立于其下,失神地望向我,伸手欲触,被我躲过。 两个小太监提着暖黄色的灯笼,落在他眼里,就像两颗熠熠生辉的星子,翕动着。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 单腿变身,我与他擦肩而过,几缕青丝从他指缝溜走,掌中仅剩几片冰凉的雪花。 顾岑来了,他果真派人在这里盯着我的动向,我赌对了,今后,我亦不会输给他。 「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步风带动裙裾微掀,我挽纱轻歌曼舞,不再看他。一曲终了。 「朕方才错把你当成了她。」顾岑大步上前,将大氅披在我肩上,俯身替我拭去泪水。 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背上覆着一片让人沉醉的暖意。两个小太监识相地背身面墙。 「家姐喜欢看臣女跳舞,我们少时常在一起玩乐。」 我俯身穿鞋袜,并不避讳他炙热的目光,任凭大氅从肩头滑落。 「皇上龙体要紧,莫要受寒,请回吧。」 顾岑点点头,默默回身离去,他孑然一身,背影看上去很寂寥。 一百四十三 守灵出殡,我回府数日,得知卫长风又上了战场,竟无一别。 他留给我一个稻草扎的人,用红墨在能一击毙命的地方作标识。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夜里,我手握那根美丽的匕首,一次次刺中它的要害,把它想象成顾岑,或者顾纾。 他们俩被我开膛破肚,直挺挺地躺在相府的院子里,大雪掩埋了他们血淋淋的身体。 我身侧的稻草人变成了卫长风,姐姐和蓬蓬从别院里跑出来,与浑身是血的我击掌欢呼。 我们是奸臣、是疯子、是恶鬼、是凶手、是共犯、是叛徒、是豺狼虎豹、是将死之人。 做得好。我姐姐这样称赞我。我更加亢奋,跨坐在尸体上抠弄顾岑咽喉,掏出白色纸团。 醒来时,我发就自己正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单,额间遍布冷汗,草人的影子映在窗上。 没有姐姐,没有蓬蓬,也没有卫长风,身侧空无一人,只有枕下的匕首,在注视着我。 我起身穿鞋,在相府的院中荡秋千,为顾岑尚未找借口将我引入宫中而焦虑。难道他觉察我的意图?难道我没能吸引他的兴趣?难道他又遇见了新欢?足尖点地,我的秋千一荡一荡,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低低道:「江淮北,帮帮我。」 没有人回应,我低头沉思,突然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秋千的绳子,断了。一只松鼠从树上蹿下,逃走了。 坐在地上的我大笑:「明年就二十五了,幼不幼稚?」 那是她死后的第六夜。翌日,太监递来圣旨,顾岑念在姐妹情深,许我入宫守孝三年。 奉旨入宫那日,与我初入宫时天差地别,除了一颗面目狰狞的心,我什么都没有带进去。 我为自己拟定了角色,一个因长姐之死对顾岑恨之入骨的庶妹。这身份真假参半,我一定会演得很好。顾岑也会喜欢的,给难缠的恶犬拴上绳索,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他不会拒绝。 一百四十四 我居住在祠堂一侧,日日夜夜诵经焚香,顾岑送的礼被我回绝。他发就我油盐不进,于是换了策略,总在下朝时过来上一炷香,香烧完,他就离开。 顾岑有意纵容我,我有意被顾岑纵容。吸引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他。许多人眼里,我似乎真没有入后宫的野心,龌龊的流言蜚语从聚拢到散去。 我与顾岑之间是很平静的,但我知道,那潭水下有无数暗潮涌到。他在暗处,无时不刻想把我拖拽进水里。我告诫我自己,好的猎手总是很有耐心。 后宫的消息都是生了腿的,传得极快。不过几日,百爪挠心的就不止是我和顾岑,还有许多仰慕美名在外的年轻君主而不得的美人,其中最煎熬的当属夏贵人。 她出身一般,却走了狗屎运般被顾岑捧在手心里,享受了长达数月的偏爱,本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突然出就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她坐不住了,前来探看我。 与没脑子又高调的锦嫔不同,夏贵人喝了几口凉茶水,拉着我的手说体己话,贵妃和公主死得冤枉,她深感同情,希望能在此处焚香诵经,好让她们尽快往生。 她时常来,描眉画眼,扮得花枝招展,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直到顾岑下朝过来上香,才婷婷袅袅地挽着顾岑的手臂离开,回头向我温声道:「请二小姐节哀。」 此招屡试不爽,今日她又来,索性直接坐在椅上,托着腮等顾岑,命她的下人去取消暑的杨梅冰,叮叮当当搅弄汤匙,好像已经把这儿当作了攀高枝的风水宝地。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不是瞎子,顾岑更不是瞎子,他是故意视若无睹,把这难题摆在我眼前,想看看我这个在宫中无名无份的宰相之女,如何自处被动的境地。 我讨厌被动,他进,我不想退,只是以不变应万变。我毫无反应,试探逐渐让他感到无趣。夏贵人无法挑起我的愤懑,这是一步废棋,顾岑很快意识到她的无用。 中旬,夏贵人的风水宝地被许多嫔妃发就,她们像身着华美羽衣的蛾子,奋不顾身地向祠堂扑来。顾岑下朝来祭,看见满屋子环肥燕瘦的美人儿,还有沉默的我。 我站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恨。他知道我在恨什么,泰然自若地环顾四周之后,他终于舍得开口,以丈夫的口吻命令妻子们,切勿叨扰。 祠堂又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来此处上香,离开。春去春来,在夏季的阵阵蝉鸣声中,顾岑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拎着一盅酒来,神情落寞地站在祠堂前念念有词。 祈福的我假装看不见他,晾了他好一会儿,才回头状似惊讶:「皇上?」 他把脸埋下来,漆黑的睫羽下是湿漉漉的眼,暧昧地擦过我鼻尖。 「淮北。」他痛苦地喃喃自语,「淮北,朕梦见你回到朕身边了。」 示好、示弱、亲近后远离,继而反复,顾岑,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皇上,这半坛酒,也能让您醉成这样?」 不等他答话,我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将酒坛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舔了舔唇,我朝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的顾岑勾勾唇角:「谢皇上赏赐,臣女不送了。」 不等他作出反应,我退回门槛内,恨恨道:「是你逼死她们的,今后不许再过来了!」 话音将落,我便带上了大门,满怀恶意地揣摩顾岑的心理,他一定馋得快要发疯了。 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征服。如果说,我是一只剑拔弩张的刺猬,他就是一匹跃跃欲试的猛虎,正绞尽脑汁剔除我的毒刺,要我向他袒露出柔软的肚皮,心甘情愿地当他盘中美餐。 第41章 我也是,顾岑,我饥肠辘辘,也等得几近疯狂。入宫数月,我无法入眠,稍微侧身,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你,躺在一旁对我露出一如既往的可爱微笑。赤诚的、坦荡的、宠溺的微笑。 我背靠大门,缓缓地滑下,狂笑着抠弄咽喉,呕出方才喝下的酒,用茶水反复漱口。姐姐和蓬蓬的牌位,在供桌上静静注视着我。 欢迎你,顾岑,欢迎你来到我的猎场。 一百四十五 我实在是太熟悉顾岑了,他明面上掌控女人的手段无非就是这三种。 送礼,降伏我的虚荣;多情,激起我的妒意。诉苦,勾引我的怜惜。 他循环往复,对这场你进我退的狩猎游戏投入时间、金钱与精力。这是一个你追我赶的过程,猎物太近或者太远,都会让猎手失去追逐的兴致。事不过三,他每发起三次攻势,我会作出一次妥协,创造适当的正向反馈,确保他不会因为我拂去他的兴致而决定就此罢休。 中秋佳节,我在小院独酌,喝得如同一摊烂泥,下了朝上完香的顾岑,把我抱回房里。 冷冰冰的风声渗进窗缝里,顾岑把我放在床上,我忽然睁大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顾岑俯身并不设防,上半身被我拽向床榻,甚至十分配合地翻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两手撑在他脸颊两侧,乌漆的发丝四散在他肩头,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寄宿在他身上。 光线昏暗,呼吸灼热,显得暧昧,我们聆听彼此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像对亲近的恋人。 我拔下插在发髻中的簪子,握着它抵在顾岑的太阳穴,不疾不徐道:「她们死在了宫中。」 顾岑笑着吹了声口哨,眼底露出几分嘲弄:「所以你就想报复朕?朕看起来很愚钝吗?」 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我缓缓地扭头,一群蒙面大汉举着刀,刀锋紧挨着我的后脖颈。 我哈哈大笑,从顾岑身上滚下来,把手头的那根发簪丢出去,他们如临大敌般瞬间弹开,又重新聚拢,发就那只是一根被折下的桂花枝,用手一捏便折断了,如何能刺穿男人的脑袋。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皇上,您把臣女当洪水猛兽?您可真是看得起臣女!」 顾岑打了个响指,这些人静静地退下,他坐起来,向我伸出手,我们并排坐在了床榻上。 「朕知道你怪朕没有保护好你的姐姐和侄女。你恨朕。想杀朕也是合情的。」 「臣女没有那么傻,皇上。臣女若做了什么错事,全府上下都要掉脑袋的。」 「朕可以帮你复仇。作为交换,你同朕打个赌,如何?」 我背过身去,眼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恨意,又在骗我。 「规则总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臣女同你赌,只会惨败。」 「若是你赢了,可以把你姐姐和侄女的骨灰带出宫去。」 这个赌注实在太诱人了,我还是上钩了:「若输了呢?」 「输了,你同她俩葬在深宫里,生是朕的人,死也是。」 「想赌什么?」我戏谑道,「赌臣女能不能杀了皇上?」 听到「杀」这个字,他就像听到笑话一样,失声低笑。 「哦?原来你真想杀了朕?朕知道你恨朕怨朕,接近朕定有企图。朕的耐心在前朝已耗尽了,你铺陈的前戏太长,朕等不及想欣赏你的复仇,所以施舍你接近朕的机会。既然都有所求,不如敞开来说。你姐姐的死与朕毫无干系,她是被人谋害至死的。后宫伥鬼之说你应有所听闻,其实那不是鬼,是一个人,但朕始终无法擒住她。朕想同你打一个赌:若你帮着朕擒住那只伥鬼,朕便放你们离去。若你擒不住那伥鬼,那便和你姐姐一齐葬在朕的皇陵。」 顾岑看着我,用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知道他在说谎,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我打赌:平淡的生活让他蠢蠢欲动,他等不及要找乐子。譬如替姐复仇的妹妹入宫作困兽之斗,与他的情人长公主自相残杀。或者扭转乾坤,让恨他入骨的女人奴颜婢膝,成为后宫众人的一员。 很好,顾岑,保持你骄矜的势头,继续俯视天下的女人吧。我们卑贱又渺小,徒有美貌傍身,在你绝对的权威与武力面前毫无胜算。为了追逐新的猎物,你可以用亡妻与亡女的骨灰作注,你把我们关在后宫里、把我们当牲口与取乐的玩具,女人的命在你眼中贱如草芥。 你想要刺激,更多的刺激,哪怕它有极小极小的可能会危及你的性命,你都不在乎。你只是一个追求刺激的疯子,自大又狂妄。顾岑,你猜,是谁落进了谁的陷阱里呢? 我道:「皇上,既然您已看出来者不善,为何愿意召臣女入宫?还要帮臣女报仇雪恨?」 「朕时常练箭,但叫朕痴迷的不是练箭的野趣,而是剑矢穿透猎物咽喉的一瞬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咽喉,「只要你找到了猎物的弱点,那它就会成为你的俘虏。蛰伏是为胜利,一切的等待都在为最后那一箭做准备。那一刻里,蛰伏的空虚悄然离去,紧绷的神思陡然松弛,期待不断攀向高峰。越高的山峰,越值得去攀登。就在,朕既想找出真凶,又想欣赏你攀登高峰。朕可以给你身份,给你机会,给你权力,助你去寻找那只伥鬼。」 来了,他常用的法子,转移矛盾是其一,化敌为友是其二,捧杀是其三,他全用了一遭。 「多谢皇上抬爱。」我垂眸道,「臣女定尽心竭力,为您排忧解难,早日擒拿幕后真凶。」 顾岑起身面向我,掌心朝上手指虚握,一枚袖箭擦着我发梢飞过,钉在我身后的墙壁上。 残存的几缕光线照在他身上,在墙面留下一道精致的剪影。那枚箭矢正钉在人影的胸口处。余辉中,他的脸上露出孩童一般天真无邪的笑容,俊美的脸庞叫人毛骨悚然:「回礼。」 他将手伸进袖筒里摸索,拆下一个做工精巧的木筒,掷在地上用脚碾踩,大笑着出门。 这笑十分诡谲,在这笑容里,我看到他完美无缺的画像,终于掀开了神秘的小小一角。 我拾起地上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光看。 第11章 虎口 一百四十六 其实根本用不着找,我与他都对幕后元凶心知肚明,顾岑想看我被他戏耍得团团转的可怜样,我想的却是如何能把他和顾纾一网打尽。为了瞒过他的眼睛,我还是增加了出门的频率,偶遇各个嫔妃,向她们旁敲侧击,询问线索。只是她们一谈及此事便花容失色,纷纷缄口不言。 最讨厌的是隔三岔五有人扮鬼吓我,不进行人身攻击,只是心灵上的威慑,不知是长公主做的,还是顾岑做的。但我知道这一定得到了顾岑的允许,至于不杀我,应是顾岑的意思。 我付之一笑,并没有任何受到打击的迹象。我大费周章地问东问西,不过是想让我去太医院调查林琅的行为更加自然。他是江贵妃生前重用的太医,我把嫔妃与宫婢都问了一遭,找到他身上,也很合理吧。 他身上谜团重重,似乎是长公主一派的人,但却将蓬蓬并非皇上亲生的事情瞒下。难道出于生父的怜悯?我觉得可能不大,既一开始就动机不纯,何来怜悯一说? 所以我怀疑,他身后还有个人,第三个人,坐岸观我与长公主斗得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此人不可能是顾岑,毕竟他是个男人,没有男人喜欢头上顶着青青草原。他的取向正常,也没有任何与林琅相恋的痕迹。不是顾纾,不是顾岑,此人隶属于第三势力。 林琅很聪明,不止是在医术上,同我讲话也滴水不漏,我根本没办法撬开他的嘴。更多时候,他不给我询问他的机会,闲暇时背着医药箱给宫婢看病,显然是在避我,我自不能遂他的愿。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我泡了几日的冷水澡,又吹了一晚的冷风,可算是染上了风寒。 顾岑顺势说,此处离太医院太远,不如搬去我姐姐修葺好的住处养身。 我悄无声息地搬进后宫,太医院前脚才来诊治,我后脚就去洗冷水澡。 这个太医治不好,就要换一个太医,换了几轮,我当下病情未见起色。 顾岑来探望我,我听到他从前厅走过来的声音,抬手连抽了自己几个巴掌。 我面上因疼痛泛起滚烫的红,半张脸捂在锦被里,与他平静地对视了一眼。 顾岑道:「好一位清正廉洁的长官,为了查案,把自己的身子都折腾病了。」 我道:「皇上抬爱。臣女的病气会过人,不劳烦您来探看,还是离远些罢。」 顾岑平静道:「淮南,你的脸上有掌印。五指纤纤,同你的手掌形状吻合。」 我道:「臣女精神萎靡不振,听闻皇上要来,臣女只好出此下策振奋精神。」 他忍俊不禁,大笑道:「朕唬你的,淮南啊,你想做什么,朕都清楚得很。」 第42章 顾岑让人把林太医领进来,对我道:「不就是想引他来吗?审罢,朕看着。」 心中一喜,这便是给我可以动用私刑的允许了,这回一定能问出个所以然。 我强撑着身子起来,觉得身上和脸上都烫得厉害,顾岑要扶我一把,被我躲开,我说我怕他再拿袖箭射我。顾岑撩起衣袖,向我展示他空荡荡的手臂,我不想理会他,又栽倒在了榻上。 我知道他为何向我示好,他拥有绝对的自信,即使把人证领到我面前,我也查不出东西。 「臣女是真病了。」我又撑了自己一把,再没能起来,头磕在床板上,很响亮的一声。 顾岑「啧」了一声,似乎觉得麻烦,上前扶住我的肩膀:「朕听不清你?大声一点。」 「烧锅水把他丢水里煮……」我声嘶力竭道,「……滚水……」 一百四十七 醒来的时候,我真怕顾岑那疯子在我病倒的时候直接把林琅给煮了,再当作惊喜送给我。 毕竟他根本无所谓线索断或是不断,只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畜生,喜欢恐吓人罢了。 我宿在江贵妃重新修葺的寝殿里,高声吩咐门外影影绰绰的身影:「快!去请林太医来!」 顾岑推开门,他身后的太监端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桌上便离开。顾岑道:「先喝口药。」 我敏锐地觉察气氛不对,看他不再微笑的神情,似乎被我最后说出的那句话挑起了戒心。 玩儿脱了,顾岑。你怕了?怕我真有两把刷子,问出你们姐弟俩见不得光的秘密了? 看来在你心里,还是顾纾给你的快乐更多。两害相权,你倾向了更恶的那一个,不是我。 我道:「这药是谁煎的?臣女向来胆小,在宫中只敢喝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煎出来的药汤。」 顾岑道:「朕命人煎的,放心了吧?」 我道:「臣女还是取银针来试试毒。」 顾岑坐下冷哼一声:「你在怀疑朕?」 我道:「臣女只是怕图谋不轨之辈。」 顾岑道:「你还真是牙尖嘴利,赏朕个好脸吧。」 我道:「臣女不敢,还是皇上赏臣女个好脸吧。」 不妙。我心跳如擂鼓,觉得今日的顾岑很急切。 顾岑蛮横地把那碗药端起来,塞进我手里,药汁因过大的动作幅度溅起,洒了一半在被上,他命令我喝下。我低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然后掰过他的脸,打算全都吐在他嘴里。顾岑侧身躲过去,冷冷道:「你这是想要做什么?记住你的身份,江淮南!」 果然一露爪牙,他便对我动杀意,演都不演了。他想要灭口,为了保她。 我抹了把嘴角:「躲什么?是怕京城第一美人投怀送,还是怕招惹祸端?」 我道:「皇上,原来这药真的有蹊跷。您看臣女紧咬着林太医不放,担心与他有干系的人真会被臣女问出来,所以决定食言违约,让臣女永远地闭上嘴,对不对?你以为臣女不敢用刑审他吗!」我紧咬着后槽牙,狠狠道:「若您真是站在伥鬼那一边的,那臣女也不会放过您的,做鬼也不会放过您,只要臣女还活着一日,就要替她们报仇。你叫那个人好生等着!」 我死死抓着心口,看向顾岑的眼神凶相毕露,抬手,学着顾岑那日的样子手心向上中指拨片,正对着他的左胸。他面上少见地出现惊骇的神色,想侧身躲过却避之不及,一枚箭矢从我袖中飞射过去,砸在他前胸,然后缓缓下落。那不是箭,不过是一截干脆的枯树枝罢了。 故技重施,我用两截破烂的树枝,耍了顾岑两次,让他颜面尽失,我心中是畅快极了! 我捶床大笑:「打赌讲究的是诚信,臣女对皇上向来坦荡,皇上却从未如此对臣女。」 果然,他和顾纾多年情谊,不是我一朝就能撼动的。她们姐弟二人是狡黠的一丘之貉。 这场赌局,手中唯一的筹码是我的生死,既然如此,那便用它来赌上一赌。明知这药有蹊跷,但我还是喝了。林太医的嘴撬不开,顾岑还有意无意地监视我,哪儿是愿意让我探查真凶的迹象。恐怕他兴致一过,就要把我抛给顾纾去把玩,届时,我才真的会生不如死。 危机就是转机,我要抓住这个顾岑意图置我于死地的机会,作为策反他的关键点! 必须抖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才能让他高看我一眼,认为我还有赏玩和愚弄的价值。 「我知道是谁了,顾岑。」我哑声道,「其实女人没有你想的那么笨。偌大的后宫,哪儿的鬼能如此毫无顾忌地横行霸道?你说,那些沉默的嫔妃,是都不知道,还是都不敢知道?」 我的四肢开始痉挛,还是一字一顿地同他说话:「顾岑,若你问心有愧,快来杀我灭口!你的那支箭,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射穿我江淮南的咽喉!因为我是人,我不是你的猎物。」 这是一句赤裸裸的挑衅,我在鄙夷他,怎么不敢让我查下去了?因为你胆小,玩儿不起! 他背着手,站得离我很远,以一种俯视姿态看我在榻上挣扎,眼里毫不遮掩的喜悦亮得骇人。他的鼻翼翕动着,双唇微张,似是喘息。看来我的鄙视不仅让他很恼怒,还让他很兴奋。 满意吗?顾岑?看到你想要看到的画面了吗?你的猎物被你逼到绝境,奋力挣扎的模样,你喜不喜欢?我猜你是喜欢的,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热衷刺激的疯子。尚未玩腻的玩具濒临破损,你一定会竭尽全力来修复她,对不对?我是如此相信你,相信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禽兽。 他推门大吼道:「宣太医!宣太医来!」 一百四十八 我蜷在榻上的一角,颤抖着抱住自己。唾液淌在前襟,胸口起伏的频率更急促。 我的肺像个破碎的鼓风箱,我想要让它呼吸通畅,它却发出了摧枯拉朽的闷响。 这儿离太医院不远,但命人通传再请过来,就是要等来回两趟的时间。我显然等不及了,顾岑把我打横抱在胸前,沿路的太监和宫女纷纷背过身去。我颤抖着伸出手,顾岑微微低下头,以为我要轻抚他的面庞,谁知道,我的手虚虚地扼住顾岑的咽喉,我实在没办法用力了。 我们无声地对视,一个想救人,一个想杀人,以极其诡异地姿态与对方缠绵。是的,缠绵,其实有的时候,恨很缠绵,它比爱更强烈,能让一个人永生永世念念不忘,甘愿献身。 没想到顾岑这绣花枕头腿还挺利索,四周的景色在飞速地后退,我看见他的嘴张张合合: 「你说朕对你不坦诚,你对朕就足够坦诚吗?你捡了朕的袖箭,还偷偷仿制它,为什么?看来你早怀疑朕与伥鬼有勾结,早担心朕会杀你,朕在你心里,便是如此令人作呕的男人吗?」 「毒不是朕下的,朕与伥鬼并无勾结,朕会给你一个交代!朕躲开你,是不知道你要作甚。毕竟你先前故意用树枝抵着朕的脑袋,朕对你有些防范,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信不信朕?」他低下头,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朕真是好冤枉,冤枉到家了!」 你是恶心到家了。我闭上眼,不想看他虚伪的面庞,盘算着下一步计划。若死了,就去找我姐姐和蓬蓬。若活着,就要在长公主面前同顾岑缠绵悱恻,去离间顾岑与顾纾。 至于林琅,他医术造诣高,不仅是顾岑与顾纾,后宫的其他嫔妃,估计也不许我对他严刑拷打,我不能动他,就得把他弄走,不能效忠于长公主,也不能效忠于另一位主谋。 遂逐个击破。想到逐个击破这点的时候,顾岑已抱着我闯进了太医院。我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上榻,顾岑少见地失态,对这群胡子花白的老人怒吼道:「人死了,你们也都别活!」 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你爱上我了呢,顾岑。只有我知道,你是怕你的猎物借着死亡的由头离去,她不活蹦乱跳,不奋力挣扎,那射穿她咽喉的时候,你就享受不到征服的快感。 那种蛰伏的空虚悄然离去,紧绷的神思陡然松弛,期待不断攀向高峰的快感。 你爱的不是任何一个女人,也不是那射穿咽喉的一刻,你真正爱的只有自己。 为了自己高兴,你可以做任何事,成为贤明的君主,或者是一位可怕的丈夫。 一百四十九 金秋十月,黄澄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像给院子铺了厚厚的毯子,我坐在小院里翻花绳。 距离上次与顾岑交锋已过去两月。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将我与他似有若无的暧昧关系推向了后宫的风口浪尖。顾岑以我身体不适为由,不许旁人来探望,没人敢多嘴,只是观望。 太医院的老人们为我放血逼毒,血放得狠了,我的身体有些虚弱,这下是真的需要静养。 他说会给我一个交代,拎了个宫婢到我眼前。她闭口不言,顾岑顺势佯怒,将她处死了。 对此我只是冷笑。有前车之鉴,我只愿意喝在眼皮子底下熬的药,顾岑自知理亏答应了。 第43章 于是我顺杆子往上爬,又提让林琅来煎药的要求。他恨恨地磨了一阵的牙,也默许了。 林琅煎药,我被勒令不能把他丢进锅里煮或者给他灌热水,只好每日在他来煎药时说些下三滥的话激怒他,他屏息凝神,不理会我。林琅让我意识到,有一技傍身是多么重要,当一个人的水平优秀到一定程度,即使你在其他方面做得不好,你的主子也会非常乐意保你一命。 但我不乐意,不论他效忠谁,都对我不利,他不愿说又不能死,那就最好滚得远远的。 顾岑来小院时,我正在阳光下同小宫女翻花绳,灵巧的手指在红线里外上下翻飞。 看见他来,我并未行礼,他也不在意,只是对我说:「朕少时也常以此作为消遣。」 我毫无诚意地恭维他,皇上您真是厉害啊。他不依不饶地坐下,伸出双手:「来。」 我与他你来我往地翻了一小阵,最后我两手胡乱拨开,有些恼怒地撑出一张死结。 顾岑作势要弹我的额头,但林琅正巧要来熬药,我把头缩了回去,让顾岑扑了空。 我趴在窗台上,紧盯他熬药的动作。继续看他像施法一样,从小屉里抓出一把新的药材。 寝屋内,林太医往小锅炉里投入一把把草药,我说,烟熏火燎的,太闷了,把窗都打开。 他点点头,把窗打开。顾岑坐在外头慢悠悠地喝茶,眼神从未离开过缠绕在指尖的红绳。 他忽然道:「江淮南,到朕这儿来。」 我道:「您知道,臣女得时刻盯着。」 顾岑伸出手指,向后勾我的衣领,拖着我往后仰。力道之大,勒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对他怒目而视:「怎么?把臣女当您的狗了?皇上,别忘了臣女是为何如此戒备的!」 顾岑伸出手掌,死死扣住我的面颊:「朕是一国之君,天下是朕的,你自然也该听朕的!」 我舔了一下他的手掌,他错愕地收回了手,我蔑笑道:「一国之君,也有猎不到的东西。」 「是什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头俯视我,「你说说看。」 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在我面上游走,我指了指自个儿,道:「我。」 隔天,顾岑送给我一个明黄的锦盒,执意要看我亲手打开它。 那是一条美丽的狗链,金色的锁链,酒红绸缎上镶嵌着玛瑙。 顾岑道:「戴上。」 我道:「给您戴?」 他道:「让朕看看这颜色衬不衬你的肤色。」 我道:「臣女看颜色比较衬夏贵人的肤色。」 他似乎早知道我要这样说,讥讽道:「戴上,朕让林琅离宫。」 贱货。我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施舍,在他的注视下套上了项圈。 「朕这不就得到了?」他含笑道:「学两声狗叫给朕听一听。」 一百五十 不日林琅南下江南访学,不知归期几何。长公主入秋食欲不振,顾岑带她去围猎。回来时顾纾用猪笼装了几只棕毛野兔,听说是给顾岑的猎犬一窝儿端了。顾岑威风凛凛地从马上下来的时候,长公主身后的仆从就抬着那一笼兔儿,随她耀武扬威地从所有嫔妃面前走过。 天气还没有冷到那程度,但我已经围上了毛领。太医说我身子寒凉,需要时刻注意保暖。 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样,想来是浑身上下由内到外都被顾岑给哄妥帖了,实在是叫我作呕。我蒙受屈辱换来顾岑低头让林琅南下,他和顾纾之间好容易有道裂缝,又叫他转头给补上了。 顾岑走在最前,像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顾纾挽着他,面上带着温柔的笑。若不是有身份与血缘横在其中,或许他们真会成为臭味相投的恩爱夫妻。我笑了笑,向下扯了扯毛领。 一簇白绒绒中兀然出现一抹血色,玛瑙折射着天光,使湮没在人群中的我陡然变显眼了。 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他俩,太监宫女低着头,只有顾岑与顾纾姐弟俩,直勾勾地看向了我。 我舔舔唇,对顾岑露出一抹笑。他的眸色暗了几分,想不到我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引诱他。 毛领遮住我戴上的项圈,现在它毫无保留地向这姐弟俩展露出来,把我当作礼物献出去。 他撇下顾纾,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拢住我的领子,在我耳畔沉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其实我与他都心知肚明凶手是谁,也对他对顾纾的偏袒有所领教。这围猎的目的我俩也心知肚明,他要安抚顾纾,免得顾纾逃离他的掌控,直接把我杀了,那他可又要倍感无聊了。 不行,顾岑,你不能既要她又要我。旁人只以为你们姐弟情深,你也自以为在我面前掩饰得很好,但我知道你们的结盟有多牢靠,远非亲情。我要你做决断,要你和她反目成仇。 「臣女也想要兔子。」 「朕再猎一窝给你。」 「只要那笼子里的。」 「朕是给你脸了!」 「那臣女还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我和顾岑,却听不清我们在嘀咕什么。我作势要扒下领子,好让所有人将顾岑的喜好看得看清楚些,他握住了我的手,额间青筋凸起,显然是动了怒意。 我一点儿也不怕他生气,能撩拨顾岑的情绪,这是个好兆头。 「安分点,朕一会儿就让她分两只兔儿给你。」 我不再胁迫他,因为目的达到了。在顾岑眼里是分两只给我,对顾纾而言,都该是她的。 顾纾太听顾岑的话,这样不对。我希望她能闹腾起来,最好将顾岑对她的情谊败得精光。 翌日,顾岑当真给了我两只兔儿,顾纾也来。我命人把它杀了炒熟下酒吃,招待他们俩。 顾纾一口都没吃,只是静静地看着。听说她对动物倒是有爱心,把那几只兔儿好好地养着。 后来,剩下的兔子全被野狗咬死,满地的肉屑与鲜血,顾纾下令将看守兔子的宫婢赐死。 宫中怎会有野狗呢?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哑然失笑。 顾纾,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条狗。 同时我明白,我的悠闲日子要到头了。她有胆子如此高调地摈弃顾岑的赏赐,无异于在暗中拂下顾岑的面子,这是她即将开始不服管束的信号,顾岑养的这条好狗,要发脾气了。 一百五十一 毫无疑问,这是赌局最危险的部分。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只能用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想起那些死状凄惨的嫔妃,我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收拾现场是顾岑的职责,那么这些被凌虐致死割下身体一部分的嫔妃,一定就是顾纾的手笔了。我原以为那些消失的四肢、脏器、五官、皮肤、毛发是被顾岑收起来拼做顾纾的模样日日观赏了。 但在宫中受允入阁的我查阅过那些逝者的画像,她们失去的部位与顾纾并不相像,那她剖下这些部位,就是为了报复了。 一个人要碾死一只蚂蚁,只需动动手指,因为力量的差距是如此悬殊,她根本不屑善后。 我曾对长公主怀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因为我不知道她手段如何、性情如何、谋略如何。可以说,在宫中的许多年,我一直以为苏妃或玉妃才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幕后黑手,因而看清真相的那一刻,我觉得她很可怕。 这种近乎掌控全局乃至掌控国君的全知视野,就是长公主看我、看我姐姐时的眼神。 她与顾岑共享秘密,她的存在凌驾于所有嫔妃之上,骨子里一定透着股轻慢的优越。 她不是学不会徐徐图之,她只是不想,杀死一只蚂蚁,还需要耍上三两回花招不成? 不,只需简单粗暴,一击毙命。 在与顾岑周旋的这些日子,我一遍遍回想当年的一切:桂花糕里大大咧咧地放着能让人毁容的毒药、死不见尸的锦贵人与她疯疯癫癫的宫婢、失去五脏六腑还被塞白纸团的李妙语、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明目张胆地滚落在毛毯……与其说是暗中使坏,不如说是明晃晃的炫耀。 她与顾岑的畸恋不能见光,所以她转而用另一种形式告诉所有人:你们瞧,他有多爱我。 他爱我,爱到为我收拾残局;他爱我,爱到纵容我的阴毒;他爱我,爱到愿意为虎作伥。 我之所以觉得她可怕,是因为这些事最后无一例外,全都无疾而终。我以为那幕后之人手眼通天,皇宫中遍布着她的眼线,甚至能瞒过顾岑的双眼。而后我又有一个大胆的新猜想: 或许顾岑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呢?他非但知道,还偏袒她、保护她,甚至鼓励她继续做。 所以他身为国君,即使尊严受到鬼神挑衅,仍扯谎来蒙骗我,说他不是不愿查,是不能。 只是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蹊跷,若顾纾与顾岑自是一体,那我姐姐清白被毁,顾岑岂会不知,在新婚之夜还同我缠绵悱恻,俨然心无芥蒂,见了落红也未露出惊讶之情,说明他不知此事。 第44章 所以,我姐姐受辱一事,是顾纾因爱生妒,擅自在我姐姐未入宫时,瞒着顾岑动手脚。 那次的善后,并没有像在宫中这般滴水不漏。这也侧面说明,顾纾办事不如顾岑周全。 他们俩之间早有间隙了,我一定要把这裂缝撕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好利用顾岑杀了她。 我长吁一口气,又厘清一遍思路,在心中不断刻画长公主真正的形象: 张狂、尖锐、自负、轻慢、缺乏安全感。 像一匹极有领地意识的母豹,谁越可能独占她的弟弟,她就吞噬谁。 以一当二,真是麻烦。我不能坐以待毙。 借刀杀人,我需要顾岑做我的那一把刀。 一百五十二 我被人拽着头发拖去御花园喝了几回水,只有一回把我吓得够呛,因为小腿被黏腻湿滑的软体动物缠绕着,我才知道顾纾这个疯子往池里放了蛇,我被蛇咬了,它们漆黑粗壮的身躯缠绕着我的腰,几乎要把我勒到窒息。我拔出簪子狂扎蛇的躯干,爬出水池时已是深夜,我一瘸一拐地去太医院求诊,万幸的是,这蛇看着唬人却没有毒。 所以顾纾对我的折磨,还是警告的意味居多。 这是否意味着,就算她对顾岑再不满也不敢真的去违抗他的意思,顾岑比我想的还可怕。 驱虎吞狼,若虎口不险,狼又怎会心生畏惧呢?我有了把握,接近顾岑的这条路没走错。 只是这蛇虽然没有毒,但差点儿把我勒死。她做得更过火我就没这么幸运了,我要反击。 我要以一种过分的方式折辱我自己,再把这一切栽赃给顾纾,好让顾岑发怒。这法子不能是我入宫后顾纾对我用过的,否则会有模仿她设苦肉计的嫌疑;这法子也不能不符合顾纾的行为模式,否则会让顾岑觉察出端倪;同时,这法子一定要能踏破顾岑的底线,让他发怒。 我想起我姐姐的遭遇,顾纾是如何对她的?迷药、春药,还有一群登徒浪子,毁掉女人的贞洁,这就是顾纾自认为对女人最狠的手段。她不会明白,女子的贞洁其实根本不在于此。 即将入冬,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离开了祠堂。顾岑始终不见我的身影,才慌神去寻。 我被撑着油伞的宫婢找到的时候,目光呆滞地坐在皇宫最西处的灌木丛中,满身都是血。 顾岑神色平静,让所有人把身子背过去,再将外袍披在我孱弱的肩膀上,把我的身子转过去背对众人,搂着我的半边肩膀,低声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说:「我把簪子扎进腿里,流了好多血,我没有让他们碰我。」 顾岑嘴角向下,面上还是一派可亲神色,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 我转向他,向来寻我的人露出半张苍白瘦削的脸。 我冰凉的手,如同一条灵巧的蛇,滑了进去。 他的肌肤,柔软、细腻、滚烫,我现在要他。 雨天,深夜,还有淌在泥地里的血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能够再一次糊弄过顾岑了。 众目睽睽之下,接着夜色的掩映,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只是看见两个模糊的背影。 顾岑很少有神情震动的时候,今日有了,他发颤的身体告诉我,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对身后的人道:「她受惊了,你们先退下。下去领银子,今夜离宫。」 离宫?我在心里耻嗤笑,这群可怜的倒霉蛋,估计过了今晚,便销声匿迹。 所有人撤离后,他捏住了我细细的手腕。「清醒一点,你身上的药效未消。」 我只是笑,看起来不够聪明。但我还记得要伸手去掐他的脖颈,死死用力。 顾岑骂了一句脏话,抬手抹去我脸上的雨水,脱下他已经被雨淋湿的皇袍。 他的动作称不上温和,可以说很粗暴,总之不像他过去对我展露的那样,他终于学会一点坦诚。顾岑微微仰着头,喉结的线条很美,像一只死去的天鹅。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吐出破碎的音节,听起来很悲伤。他哭了,趴伏在我泥泞的身子上,我听清了他吐的词。 母妃。 他看不见我的神情,所以没能捕捉到我眼中转瞬即逝的厌恶。我觉得皇家的人多半脑子有病,同相府比起不遑多让,教养出来的都是些怪模怪样的疯子,偏偏还是个很难缠的疯子。 我为方才觉得他美的心思感到后怕,这就是顾岑最可恶的地方,他善于使自己身处低位。 漆黑的长发紧紧缠绕在我腰部,它们像一只只濡湿的触手,要把我与顾岑拉入无尽的深渊。贵重的皇袍成了个笑话,它满是脏污盛满鲜血,其实它本就不光鲜亮丽,只是露出本性。 这场冰冷又疼痛的困兽之斗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幸福,他只是发泄,我咬牙承受,我们离得很近,心却遥不可及。穿戴整齐的时候,他没能免俗,对我说出那句话,他向我承诺永恒。 我浑身赤裸地坐在泥地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扒开了顾岑的面具,起身淡淡道:「不需要。」 他武装自己,我逐渐看透他;我浑身赤裸,偏要他琢磨不透。 不需要,这句话拒绝并不意味着结束,这是狩猎开始的号角。 我们终于冲破了那层薄薄的纸,在暧昧与仇恨中选择了角逐。 一百五十三 顾岑处理此事的法子又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我将元宵那年撞见的黑衣人的样貌说给顾岑听,又胡诌了个有不认识的人传口信要我去那儿的理由,三言两语把烂摊子都扔在长公主头上。以我在宫中的身份,根本没能力瞧见长公主麾下打手的模样,因而顾岑深信不疑。 他独自前去质问顾纾为何要罔顾他的指示对我出手,顾纾是个娇纵惯了的性子,一定要同他争吵。我在祠堂内等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有千里眼顺风耳,看他们窝里斗的狼狈模样。 顾岑夜里来见我,脸上多了个五指芊芊的巴掌,巴掌印在他英俊的脸上不识相地浮起来。给他搽药的我捧腹大笑,直不起腰来,他冷着脸坐在凳上道:「快一年了,你还是这么恨朕。」 我没有否认,只是满怀期待地看他:「她打了您?您就这样放过她了?皇上,这不像您。」 「朕还没纳你为妃,你那挑拨离间的嘴脸就藏不住了?」顾岑抚着脸上的掌印,「朕知道你恨她,朕已经命她连夜离宫去寺内清修一段日子。这段日子,你可以好好养养身子了。」 我笑着鼓掌:「太棒了,皇上。您真是英明神武、心怀慈悲。臣女对您崇拜到五体投地。」 「她对朕有恩。」顾岑沉吟道,「这是最后一回。你莫要再去挑衅她了,她脾气差。」 我眼睛一亮,坐在顾岑怀里揽着他的脖子,娇声道:「真的?她杀了我,你就会杀了她?」 「不会。她是朕的姐姐。」 我站起身指着门:「滚!」 「朕是皇帝,江淮南。朕给你足够多了!你别太不知好歹!」 「顾纾是你的好姐姐,江淮北她就不是我的姐姐吗?顾岑!」 他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我的说辞,我真是恨透了顾岑。 「都是人,你们的命就是贵,我们的命就是贱,凭什么?」 我上前两步,推搡他逼近墙角,自下而上拽住他的衣领。 「朕会娶你。好了好了,别哭了,朕让你当贵妃好不好?」 「不管你给我什么,」我紧盯着他,「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面上似笑非笑,咀嚼着这句话:「不会放过朕?赌吗?」 「不是赌。」我指着他的心口,「这是一句谶语,皇上。」 我回身端起桌上的药汤,一饮而尽,倒扣向他展示碗底。 「避子汤。」我道,「我死也不想怀上你的孩子,贱人。」 顾岑的眼就像淬了火,十分明亮:「到时候,由不得你。」 一百五十四 从前,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长大后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姐姐是这样在书里解释的,她说,人是以自身作为衡量时间的单位。对一个两岁的小孩儿来说,一年是她人生的一半。但对一个百岁的老人来说,一年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百分之一。 我追问,什么是一百分之一?我姐姐没有回答我,她的七窍开始流血,把我的鞋浸湿。 我惊慌失措地喊着我姐姐的名字,醒来看见比梦里还要恶心的景象,顾岑侧躺在我身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轻拍着我的脊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原来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我都已经不再是相府的二小姐,是顾岑的枕边人,是一入后宫便得到万千荣宠的璟贵妃。 我与我姐姐都姓江,所以顾岑给我取了新的封号,璟,它象征着玉的光彩,与我不搭调。 守孝三年的光阴飞逝,对十七岁的我来说很漫长,对二十多岁的我而言,却是如此地短暂。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已经是顾岑最宠爱的嫔妃。我身边有个不是很聪明的小宫女,但是她很善良,善良到可爱的地步。我给她取名叫桂花。桂花每日都会用闪闪发亮的目光看着我:「娘娘,您好漂亮,皇上好喜欢您,奴婢将来也想找一个宠爱自己的夫君!」 第45章 她不知道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与顾岑在榻上缠绵,有时我会突然暴起然后坐在他身上掐他的脖子,他就狠狠踹我的小腹,我们筋疲力竭地缠斗,床板嘎吱作响,但这一点也不旖旎,充斥着酸臭的汗水与疼痛的呻吟,有时会留下疤痕。 我们唯一的默契,就是不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互殴的痕迹,毕竟大门一开,还要做人。 顾岑起夜时骂脏话,把我的烟斗狠狠地摔在地上,说这样怀不了小孩儿。我从枕下又掏出一支新的,深吸一口,挑衅般地朝他英俊的脸上吹气:「怎么?皇上,您是放弃说服臣妾,想要改为睡服臣妾了?」 他像被激怒了,掰正我的脸同他对视:「朕要一个孩子!听话!」 第12章 借刀 一百五十五 我想起成婚的那一夜,顾岑用顾纾的性命做诱饵,要我做他的嫔妃。我答应了,我喜气洋洋地嫁给他,使劲浑身解数来打扮我自己。 我装好袖箭,在怀里藏刀,心想只要顾岑亲手杀了顾纾,我就亲手杀了顾岑,便可以自缢。但顾岑很狡猾,他说要洞房之后才杀她。 那天他来得很晚,他说卫将军远道而来与他喝酒,还吐在他身上,还得他收拾了好一阵。然后醉醺醺地过来找我的嘴巴,不忘搜一遍我的身,把我身上那些寒光闪闪的物件都撤下去。 我们俩一起倒在榻上,他发完酒疯之后清醒了一点,坐起来,忽然哑着嗓子道: 「淮南,朕不能杀她。但朕用了一个法子,能让她比被你杀了还要难受一百倍。」 我一骨碌爬起来道:「什么法子?你要把她做成人彘,还是要把她剁碎了喂狗?」 「都不是。」顾岑指了指衣柜,让我打开,我看见了被堵嘴绑住四肢,泪流满面的顾纾。 我尖叫一声,发了疯一样地跪在地上翻找凌乱的衣物,试图找到顾岑收缴起来的凶器。顾岑已经解开了绑着顾纾的绳索,顾纾伸手扯下嘴上的封条,声嘶力竭道:「你这个婊子!」 她号啕大哭,伏在顾岑肩上,顾岑对我说:「你看,她只是不懂事而已,她受惩罚了。」 恨的人就在眼前,我却不能杀死他们,这比让我死了还难受,我抄起板凳向他们俩冲过去。顾纾被顾岑推开,他用肩膀接下我这充满恨意的一击,凳腿儿都碎了,可他却好好儿的。 他以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我,相当慈爱,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他缓缓道:「淮南,时至今日,朕不得不承认,朕很中意你。虽然你总惹朕不高兴,但朕还是愿意纳你为妃。朕给你建最美的宫殿、给你送最贵的珠宝、给你买最好的衣裳、给你最长久的宠爱、给你最高的权力,朕给你与朕并肩的机会。这是她,还有其他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为何不高兴?」 顾纾的妆已经全花了,她被我和顾岑之间发生的事儿吓惨了。她要上来抓我的脸,却被顾岑呵退。顾岑让她一边学狗叫一边翻窗,她乖巧照办,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狗叫声中退场。 我看着他,充满戒备地紧贴着墙面,被他一把拽到了桌上。 他的食指与拇指轻捻起挂在我胸口的玉扳指:「便宜货色。」 一股羞耻之意忽然涌上心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堪。 我拽回来,咬牙切齿道:「这是我的护身符,你别乱碰它!」 顾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该改口了,爱妃。」 一百五十六 嫁给顾岑为妃的这一年,我已经二十八了。 对于我与他之间的拉锯战,他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我越是挣扎,他越是喜欢,他乐意看我恨他入骨却无能为力的样子,还要我给他生一个孩子。他说生了孩子,就会忘记了。 顾岑认为,生了孩子,女人会只记得自己是一位母亲,而忘记自己是妻子,或者是妹妹。 他一反常态,对这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游戏几近痴迷。他认为折磨顾纾可以得到我的宽恕,所以他邀请我到皇宫西侧去度鱼水之欢。他不知道的是,我早知道这是他与顾纾的爱巢,看他故地重游还装作是第一次的样子,真的让我很恶心,很痛苦。他越热切,顾纾就越发恨我。 就像是顾岑说的,他说她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她毫无愧疚,也从不畏惧得到顾岑的惩罚。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了我,找到我,把我吊在树上,几近得手的时候,再把我放下来,哭着扑进我的怀里。我踹开她让她不要发癫,她跪下来求我:「淮南姐姐,求你不要告诉他。」 我不想与她说话,她就又哭又闹,在地上打滚,又要叫人抓着我扔到水里去喂鱼。又后悔,过来求我千万要瞒着顾岑,她真的太喜欢顾岑,喜欢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是自裁。 我道:「那你自缢,我便不告诉他。」 她又变得机灵:「本宫只听他的话。」 顾岑快下朝的时候,她就会认真地替我梳妆打扮,把我打扮得很漂亮,顾岑才不会生气。 顾岑知道顾纾在做什么,有时会惩罚她,有时不会,这惩罚也与我紧密相关,到最后我觉得顾岑不论做什么都是在奖励顾纾,不论做什么都是在惩罚我,我要被他们俩气得发狂。 夜里,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地唱歌,他说这是摇篮曲,他小时候睡得不好,他母妃总给他唱这首歌。我说这歌听起来不吉利,像死人听的歌,他呵呵笑,说:「但你不许死。」 我当然不能死。顾岑。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最好的筹码。 我要顾纾亲手杀死顾岑的孩子,让顾岑再没有庇护她的理由。动身之前,我去了祠堂一趟,姐姐和蓬蓬的牌位静默无言,仍旧亲昵地站在一起。蓬蓬的排位上戴着一个很丑的毛线帽,我姐姐织的,长大一点儿就戴不上了。没想到后来,竟然能戴得这么刚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望她们了,我愿意相信逝者也能窥见生者的现状,所以不愿让她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为了复仇,我承欢于仇人身下,甚至间接害死了许多人。我引诱顾纾来折磨我,从而激怒顾岑,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看护我们的宫婢与婆子身上。 第一次,我感到很愧疚,为枉死的婆子烧了纸钱,后来渐渐地感到麻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向每一位逝者道歉,那我大仇得报的日子,会久到猴年马月。 什么都在变,我自己也变了,只有她们是不会变的。每当站在她们俩面前,我都有点儿自卑,我很怕自己罪孽深重堕入地狱,无法再与她们的亡魂相见。 跪在蒲团上,我与昔日的亲人小声地说话,最后微笑道:「蓬蓬,母妃送你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你高不高兴?你一定很高兴,对不对?」 离开祠堂以后,我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带上了桂花,婷婷袅袅地去找凉亭找顾纾,头一次对她展露出温婉的笑靥:「公主殿下,恭喜您,您要做小姨了。」 顾纾面无表情,我坐近了一些,再道:「皇上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吗?」她用玉如意砸核桃,「你以为他爱上你了?丑八怪,他心里只有本宫一个。」 顾纾确实美丽,尽管比我年长近六岁,容貌仍似少女般灵动:「但现在不是了,顾纾。」 「万一是一个男孩儿。」我循循善诱,「他就是顾岑唯一的储君,顾岑是会很疼他的。」 顾纾站起身,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指着我看不出隆起的小腹道:「你少骗人了!」 侍卫上前一步,求她把剑放下,顾纾把剑插进他右肩又拔出来,脸上溅了一脸血。 站在远处的桂花见状不妙,连忙小跑着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我前头,像一只母鸡。 「滚开!」她狞笑着对桂花说,「本宫能把你剁碎了再拼起来,你不信可以来试试!」 桂花神色紧张地上前挡着她的刀尖,我继而道:「本宫骗你?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是本宫的。」她喃喃道,「他就是本宫的……只要本宫想要,他全部都会给!」 电光石火之间,她举刀想要绕过桂花划开我的肚皮,但剑刃被桂花空手抓住,刀尖斜斜地戳在我肚皮上,穿过薄薄的衣物,刺入半寸。桂花惊慌地松开手,扑在我身前查看情况,被我一脚踹开,撞在柱上。我再也不需要旁人保护我,我要自甘堕落。 顾纾清醒过来,知道她自己犯了错,吓得剑都抓不稳了,想撇下它呼救,我强忍着疼痛,伸手握住她捏着剑柄的手,温声道:「顾纾,本宫瞧你倒挺懂事儿的,闯了祸还知道怕。你以为你次次都逃得掉吗?你想独占顾岑,本宫教你如何独占他,你看好了。」 我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使劲全身的力气将她执剑的手拖拽向我身前,剑刃缓缓刺入小腹。 血流如注,她不敢置信地松开手,那剑仍插着,她跪下来要替我捂住伤处,但血还是争先恐后地溢出指缝。我气若游丝:「传太医啊蠢货,若本宫死了,你就等着顾岑收拾你吧。」 第46章 「不要告诉他!」她的哭声完全走调,「求你,求你,淮南姐姐,不要告诉他,求求你!」 「救我。」我抬手摸了摸她温热的脸庞,「顾纾,现在正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救救我。」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跑掉了一只鞋,朝巡园的太监嘶声怒吼:「太医!狗奴才!宣太医!」 一百五十七 顾岑下朝的时候来看我,殿内没有人,他亲自给我削果皮。他纯真而美丽的半张脸正好落在透着余晖的窗前,就像一幅被框定的皮影画,一点点光晕从他垂落的黑发间渗出来,我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我道:「你知道朕为何要替你削果皮吗?」 我不想搭理他,他低头把玩手中的刀,光辗转在刀锋上,在他眼里聚成一个小小的光斑。 「若朕不找些事做,便会想把刀插进你的心口。」他自问自答道。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孩子没了?」我询问他,随后乐不可支地肯定道,「顾岑,你的龙种被顾纾给捅死啦!」 他静静地望着我,对我道:「江淮南,朕想不明白。你的姐姐、你的侄女、你的朋友都已死了,你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她也受到惩罚了,朕已不许她再胡作非为,为何你还是不依不饶?你非要把朕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都夺走,看朕悲痛欲绝,你才会高兴吗?」 「朕是爱你的。」他目光缱绻,握住我的手,「不要再任性了。朕原谅你,这是最后一回,向朕道个歉,再替朕生下一个孩子,做朕的皇后。日后皇嗣即位,你同朕去游山玩水。」 「嗤!」我指指自己的咽喉,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皇上,你的箭射不穿本宫的咽喉。」 他大笑,狠狠踹了一脚我的床榻,把削了一半的果子砸在窗上。 窗上黏连着稀烂的果肉,它缓缓地滑下来,掉在地上。 顾岑揪着我的头发,逼近我微笑道:「朕最恨被人挑衅了,爱妃。」 我与顾岑的冷战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休养身体,顾纾被禁足,顾岑纳妃,太后她老人家听说又没了个孩子,气得驾鹤西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顾岑的母妃,顾岑也不过是过继到她宫中的皇嗣,顾岑的母妃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宫中还没有人知道。 君恩如雨露,那顾岑的恩泽,一定是瓢泼大雨,倾洒在后宫的每一朵娇花上。他宠爱女人,疯狂地沉浸在爱欲的深渊,谁让他是一位英俊的明君,只要在朝堂上不出错处,那稍有瑕疵的地方也可以被原谅。 风流韵事在纨绔子弟身上是个败笔,但在明君身上,那便是轶闻了。 如此过了小半年,我一直在等,等他对所有人失去兴致,又过来找我折腾。我了解他甚于任何人。能让常胜将军念念不忘的只有败绩,我要做他的败绩,成为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桂花没心没肺,伤养好了依旧给我推秋千,她见我失宠后巍然不动稳如泰山,推秋千的手劲都重了起来,我知道她没有恨意,那只是恨铁不成钢。她根本就不明白后宫的游戏规则。 我咯咯直笑,抓着两根绳索催促她: 「高点,再高点!」 「娘娘!您不怕?」 「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了。 怕没有活路,而我要活,活到他们死去的那天。 当我在高处时,能感到飒飒狂风,卷过我灵魂。 我在最高处松开手,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腾至半空,在短暂的停滞之后,急速下坠。 顾岑才踏进门,就收到我送的这份大礼。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同我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我从他身上爬起来,又噔噔噔跑去荡秋千。他扶着额轻声笑起来。 桂花不知是要去搀顾岑,还是要给我当牛做马。我道:「过来,管他呢,他又不会死。」 顾岑走过来,挤走了桂花的位置,在我身后慢悠悠地推。 推着推着,我们就滚到了草地上,带着仇恨,开始缠绵。 他拽下我挂在脖颈间的玉扳指,随手一抛,丢在了地上。 我眯着眼,一面应付他,一面反手摸索落在身侧的扳指, 紧紧地握住它,我闭上了眼睛。 一百五十八 顾岑作出了他的选择,顾纾被他送去联姻。 联姻的男人是我选的,他选了最远的一个,我摇摇头,改成了最残暴的一个。 既然顾岑到最后都不愿意让顾纾死,那就让她去自寻死路好了。 我趴在顾岑的胸口,娇声道:「夫君,她走之前,人家要见她一面。」 顾岑像逗猫儿一般挠着我的下巴:「不能毁她的容,她还是有用的。」 我变了脸色,爬起来,坐在凳上给自己斟茶:「您可真是物尽其用。」 不过嫁出去一个公主,他就把混乱的过去撇得干干净净,偏偏我还拿他没辙,毕竟顾岑才是一国之君。等他不是一国之君,我做起事来就能痛快了。顾岑不在意我在想什么,只在意自己在我这立下一功,于是趁机讨要他的奖赏:「朕很想要一个孩子。」 这是他鸣金收兵的信号。多年的盛宠,会在我怀孕之后,拉下帷幕。 我再入宫时二十五岁,如今已二十八了。 他始终得不到我的爱,但还能得到别人的。 毕竟我也不再年轻,总有一天,细纹会爬上我的面庞。我不能永远是十八少女,可宫中年年有人十八。我没理由再拒绝,长公主走了,我会诞下一个孩子,这是我计划中的一环。 三十二岁,我终于有孕。怀孕时,顾岑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总不会断,这是他的嗜好。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觉得伤心,因为我对他没有一点期待,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他会来看我,贴着我的肚皮说些傻话,我被恶心得牙酸,不知他慈父明君的戏要做多久。 我生产时,他破了先例,握着我的手,守了我整整一夜。 头一次见女人生产的他,脸上露出又恶心又感动的神色。 他作为男人,应该从未想过,生孩子是如此九死一生的事。 宫中的女人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就是在产房内与死短兵相交。 顾岑很感动,将我的儿子立为储君。我理所当然地做了皇后。 我凤袍加身,并没有少时想象中那般欣喜若狂,我很不高兴。 其实当皇后没什么不一般,还是要忍受丈夫的多情,还是要兼顾家长里短,还是要九死一生地诞下婴孩,还是会变老变丑,和世间普通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我想了想,对桂花说,宰相夫人卧病在床,没来出席本宫的册封大典。你去给她带条口信,就说,本宫当皇后了。桂花跪下请罪磕头,连连道:「皇后娘娘节哀!皇后娘娘节哀!」 在我临盆的前几天,我娘病情恶化,撒手人寰,早已火化了。 顾岑怕我因此事备受打击,影响生产,于是命人将此事压下。 而我眼中无悲无喜,只是想起我和我姐姐说的那句话。 人都会老,都会死。 就算我是皇后,我也会老,也会死。 就算他是皇上,他也会老,也会死。 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唯一不变的,只有男人庸俗的喜好。 就像顾岑已三十五岁,依旧对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虎视眈眈。 他在意我,我知道。只是他的心很大,可以只在意一个,也可以在意千个百个。 我有了孩子,有了身份,不需要他的宠爱,就能稳固地位,何况我也渐渐老去,我的双乳因为哺育,像我娘那样,缓缓下垂,它们告诉我,我的青春岁月,渐渐地远去了。 我抱着他去见我姐姐和蓬蓬,我跪在蒲团上,对她俩念念有词。我说,姐姐,蓬蓬,他叫顾晨,一日之计在于晨,晨是夜的结束,美的开始,那个人希望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你们放心,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我会好好地培育这个孩子,让一切走向毁灭。 一百五十九 顾晨的到来确实给了后宫一个新的开始。没有长公主在暗中窥伺,新来的旧日的嫔妃都在铆足了劲儿生小孩,因而宫中年年都有皇子或公主诞生。人越多,分到的羹就越少。我希望顾晨能一直稳坐储君的位置,不会被人放在嘴里跟其他孩子作比较,我要他成为国之栋梁。 我拿出爱心与耐心教养他,希望他能听话,能懂事,但他实在太不乖巧,只会拖我后腿。 我牵着顾晨的手,路过瑾妃的寝殿。门前有一棵干枯的橘子树,在蓬蓬死去之后,她在没有给那棵树浇水。枝繁叶茂的时候,我与瑾妃总是忍不住张望,看蓬蓬又藏在了哪里。 而顾晨,他像个泼猴,在太傅脸上涂鸦,以愚弄下人为乐。他身上果然淌着顾岑的血,这是他自出生起就带有的原罪。我要好好教化他,不让他再一次重蹈顾岑的覆辙。 第47章 我把门关起来,抓着他细弱的脖颈,狠狠地抽他,把他的头按进泔水桶里又提起来,对涕泗横流的顾晨道:「乖乖,母妃同你说了多少次,听话,为何你就是学不会呢?」 他双眼通红地瞪着我,撕咬我的手臂,咒骂我、憎恨我,用更加恶劣的行径来报复我。他十岁开始学会残害宫婢,此事被我得知之后,我勃然大怒,指着他的脑袋骂他是个贱种。满身是血的他笑嘻嘻地同我说话,他说:「母妃,您也知道凌虐旁人不好,为何还这样对孤?」 我道:「蠢货,本宫恨的是你凌虐旁人吗?本宫恨的是你自毁名声,将来如何继承皇位!」 他倒退了几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置信。我逼近他,我的影子笼罩在他惊恐的脸上,我笑笑道:「你怕了?知道为何赢不过本宫吗?」 我蠕动着嘴唇,说出了那句深藏在心中的呓语。 我是我,也是我娘,我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斗不过本宫,因为你怕死,所以不能成大事。」 世间有一条金科玉律:博弈,总是赌注大的人赢。 我抬脚跨过宫婢的尸体,缓缓地蹲在了顾晨身前。 「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我与他的小指,勾在一起,真是母子情深啊。 他垂下了头,啜泣着同我抵着额头,向我承诺:「儿臣听话,儿臣会稳坐储君之位。」 这就对了,顾晨。你要学会理解并且接受一些道理,那就是,命运它其实不讲道理。 没有小孩想要生来就作恶,生来就受苦。也没有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想要凌虐、逼迫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身在其间,需要遵守游戏规则,尽管它有时不合情理,扭曲疯狂。但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从你降生在这个世上开始,就该为你享受的富贵荣华,支付合理的酬劳。 你要学会用不友善的尖刺包裹心灵,再向高处攀爬,直到你自己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顾晨疯狂地读书、写字、练剑,尽心尽力地做一个优秀的储君,远胜过所有同龄人。 我真是为了他好。我心中已经逐渐认同了我娘的话。她没有错,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如果想要自己和孩子过得更好,就必须摒弃些美好的事物,有得必有失,做人不能既要又要。 顾晨为那个宫婢修了个小坟,还遣人去给她在宫外的家人送金银财宝。我对此嗤之以鼻,愚善、伪善,这是最坏的品质。人生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善良地死去,要么恶毒地活着。 顾晨他想要善良正直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贪念。 我穷尽浑身解数都得不到的东西,他也不会得到。 一百六十 十四岁时,他爱上了伴读的女子,是女扮男装的小书童。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恋情,但还是被我发现了,因为他眼里闪动着心悦的光芒,也不再憎恨命运的不公,与当年心悦卫长风的我何其相似。 我告诉他,你的婚姻会成为你一生的助力,而不是一个污点。现在本宫数到三,你要把身边的这个污点抹去,还是要牵着她的手,同娘一起死在后宫? 一。 我打开了柜门。 顾晨拉着她跪下来,向我磕头:「母妃您息怒!小草可以不要名份的!」 二。 我选好了绸带。 「殿下别哭。」她拉住顾晨,替他擦额头的血:「小草愿意替殿下去死。」 三。 我缓步走近她。 顾晨指了指我的胸口,在层层衣物之下,有一枚玉扳指,静静地吊死在那里。 他冷冷道:「母妃,这不是父皇的赠物,你为何要戴着?难道你没有感情吗?」 他这一指,就像往我心上射了一箭。我被定在原地,没有把绸带套在她脖上。 我当然有了,我又不是冷血的怪物,若没有感情,何必要把一生耗在深宫里。 卫长风松开了捂着我眼睛的手,笑着看我,眼睛弯成了月牙,说,你真漂亮。 蓬蓬穿花裙子,从橘子树后探出圆圆的脑袋,朝我傻乎乎地笑,说被发现啦。 新年第一场雪,我们笑着在雪地里打雪仗。那雪真大,把我们变成了大傻瓜。 我骑上墙头,我姐姐却逃之夭夭,朝我扮鬼脸,还骂我,说我真是嘴巴毒辣。 时光倒流,我变成七岁的孩子,牵着我娘温暖的手,抬起头,朝她扬起笑脸。 「我们淮南是不是乖孩子呀?」她抱起我,「淮南真乖,你是上天赐给娘亲的礼物。」 那时候真是太美太美了,生命中明明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事,我却不懂得珍惜。我以为我们还会有明天,有以后,我以为人生中会有无数个冬天来安放那一年的雪,砌我此生的归路。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可是这一切痛苦的源头,究竟要追溯到哪里去?我不明白。 我好像看见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自己,弯弓搭箭,指着我眉心:「难道你没有感情吗?」 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一片落叶跌进土里,我对顾晨道:「把她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他牵着她的手,转身就跑,他想把她送到天涯海角去,送到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他真傻,我怎会找不到呢?他爹是皇帝,他娘是皇后,他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傍晚他回来,对我道:「母妃,你要孤做什么?」 我搁下茶盏,朝他招手:「乖乖,到娘这里来。」 「您不会杀她,对吗?」 「对,所以你要听话。」 「孤会听。孤保证。」 他啜泣着,扑进我怀里: 「孤恨透你了!」 我抚着他的背,淡淡道: 「本宫很爱你。」 一百六十一 年轻的美人苦于圣上又爱上了别的女人,她过来求我,求我给她那味能让男人上瘾的香。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怎么?一月都要了三回。」 「臣妾是想省着点用,但、但那熏香,用少了皇上就没有……」她小声道,「没有感觉。」 「皇上这香熏得多了,自然没有用了。」 「熏多了?臣妾才用了不过一年半。」 「后宫这么多女人,他夜夜精力旺盛,能熏得不多吗?何况还有些野方子,也很凶。」 「臣妾愚钝,求娘娘明示。」 「多添点。」我啜了一口茶,「你想得宠,你就多添点,添到他闻了就有反应为止。」 「可是皇上的身体……」 「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但他可不会只钟情你一个女人。若你没有孩子,待他不爱你了,你便没有依仗。还是说,你天赋异禀,不会变老?」 「皇后娘娘,皇上他发现不了吗?」 「他闻惯了,鼻子早坏了,你放心用吧。有本宫给你撑着腰呢。」 最重要的是,他瞧不起女人,他觉得女人是羔羊,不敢去反抗。 新来的美人只有二十,与顾岑差了将近两轮。但我很看好她,她很漂亮,也很聪明,拼了命地来巴结我,去我姐姐的祠堂抄经念佛。最重要的是,她很有野心。 她来找我,不是为了让顾岑爱上她,而是问我,要如何在宫中屹立不倒。宫中常有这样的女人,我十分慷慨,不吝赐教。顾岑知道我不爱他,因此他十分安心。 得益于这份不爱,我能毫不嫉妒地替他看管这些肥羊。好让他无聊时进羊圈大快朵颐。 他已经四十九了,还如此不知死活地挥霍精力。顾岑迟早自取灭亡。 我冷冷看着。 看着他日渐肥胖的身躯; 看着他搂着不同的女人上床; 看着他依旧用那蹩脚的把戏说甜言蜜语; 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脊背; 看他稀疏的头发; 看他狠狠地发火,在朝堂砸碎一盏玉器; 看那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悚然一惊的神情; 看着我爹在我面前诚惶诚恐,照我指示在私下奔走送礼。 宫中的皇子公主很多,但我从不害怕储君之位落入旁人手中。 顾晨是很争气的,腌臜的事都交给我来做,他只需要做个明君。 一百六十二 三年后的某个深夜,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太监来宫中找我。她摘下帽子,绸缎般丝滑的长发倾泻而下,我认出了她,顾岑的宠妃,我指点过的女人,其中的一位。 她惊慌失措地上前抱着我的腿,不停地磕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只是像您说的那样多添了一点香,皇上他、他就翻白眼了,还不能动!」 我不耐烦地蹬她一脚:「别嚎,有本宫在还慌什么?你在此处等着。」 我外出领了个太监,对她道:「这人办事很牢靠,你带本宫过去吧。」 她一边带路一边哭:「皇后娘娘,不是臣妾干的,臣妾只是像您说的那样,多添了一点香。臣妾问过太医,除非连熏了十几年,否则不会……您一定要救臣妾!」 第48章 黑暗中,我默默地翘起了嘴角,许多人以为,顾岑受这熏香影响,不过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有害处,及时停掉就好。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顾岑从很早就开始熏香,给他熏香的人为了固宠,甚至不惜放上五倍六倍的量,所以那夜我点了香,命小桃去倒,顾岑从头至尾都没有反应,我以为香已经倒了,他没有反应也是正常。 只是后来从我姐姐处得知,香一直熏着,那为何顾岑来时,不曾有反应呢? 因为他早已习惯了熏香,只有放很多很多的香,才能让他的身子有反应。 这还得感谢玉妃那个蠢货,怪不得那时顾岑对她纠缠不休,这都说得通了。 她坏虽坏,但顾岑身子纵欲过度的功劳,可少不了她误打误撞的推波助澜。 她在自个儿的殿门前停下,我命她在大门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否则她意图弑君的罪名便藏不住了。她吓得连连点头,指天发誓一定会效忠于我,小太监冷哼一声,我推门而入。 一百六十三 「跑什么!」顾岑的声音从榻上传来,他怒道,「过来扶着朕,朕的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我扶起他,又点了灯,同五十二岁的顾岑对上了眼。他轻轻地「啊」了一声,正为来人是我感到诧异,我们在彼此眼中审视着对方,看见了逐渐老去的面庞,以及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老了也依旧很英俊,粗粝的皱纹让他更有父亲的威严,他淡淡道:「怎么是皇后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托着腮静静在灯下看他,我在心里替他拓印一张画像,顾岑的遗像。 「江淮南,你知道朕最讨厌你什么地方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朕什么都给你了,成天还不给朕好脸色瞧,好像是朕活该欠你似的。」他眯起眼,「这是什么脸色?是来讨债来了?」 「是,顾岑。」我朝他笑笑,「你欠下的债太多,所以苍天让我活着,向你讨债来了。」 「是吗?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着?」他嗤笑,「就因为朕偏袒过顾纾,便恨朕?」 「不是你偏袒她,顾岑,你引诱了她。若说她就是当年的伥鬼,你就是那只吃人的虎。」 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为何你要紧抓着曾经不放?别老翻旧账了。」 「因为本宫想不明白。」我紧握双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目光空洞地盯着上方,良久方道:「朕讨厌美丽又有小聪明的女人。」 「朕不是最得宠的皇嗣,父皇有很多女人,很多小孩,朕的母妃恨他不能匀出多余的爱给我们母子俩,所以会要朕样样都做得好,讨父皇的欢心。但是朕的皇兄皇弟们也做得很好,父皇根本不理睬朕。有一回,朕不小心跌进一口枯井里,父皇来看朕,宿在了母妃这里。」 「后来,朕就经常遇到一些倒霉事情,即使被闯入后宫的刺客所伤,朕还不能歇下,要一边裹着绷带一边读圣贤书。朕的母妃请父皇来看朕,他很欣慰,称赞母妃养了一个好儿子。」 「朕当时不明白,后来就懂了。那哪是朕倒霉,又哪里是闯入后宫的刺客,那就是朕的母妃做的。她很美丽,很有野心,很坏,很聪明,所以朕非常恨她。越漂亮的女人就越该死。」 「朕九死一生地爬上皇位时,没有照先帝遗嘱将她陪葬,而是把她关在一个地方。朕想让她向朕道歉,说她错了,她不该这么对朕,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可是她,却对朕破口大骂。」 「她不以为耻反为荣,认为朕能走到今天,都是她的功劳。她作势要打朕,朕四处躲藏,不慎撞翻了烛台,寝殿便燃起火来,那火太大了,朕想帮母妃逃出去,却被一截横梁阻拦了去路……朕既恨她也爱她,她成了朕的噩梦,朕无时无刻不想起父皇留宿时母妃露出的神情:巧笑倩兮,透着一点儿自作聪明的得意。朕越怕,她越笑,朕害怕,朕怕极了这样的女人。每当有嫔妃对朕露出这样的神情,朕就像着了魔似的,想要……想要她们瞧瞧朕的厉害。」 我垂手作拭泪状:「臣妾没想到您是有苦衷的,是臣妾错怪你了,让臣妾助您遂愿罢。」 他淡笑道:「都过去了。」但这笑很快僵住,因为他看见了我的神情,嘲弄的神情。 我面露讥诮:「顾岑,照你的预想,我是不是该如此替你哭上几遭,再心甘情愿地帮你一起干那些龌龊勾当,沉浸在自己凌驾于旁人之上的优越感里,当一个唯命是从的帮凶?」 他沉默不语。 第13章 作伥 「你用这套说辞诱骗了多少女人?」我冷笑,「顾纾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爱你爱得不行,对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特别,特别值得同情?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你怎么这么恶心,这么虚伪?你能不能别再装可怜了?既然你要做一个靠屠戮或者征服女人获得快感的疯子,那你就做到底,你扯这些作甚!众生皆苦,众生可没来杀你全家!」 「作恶就是作恶,就算你有再多理由,那也不值得原谅。你向我忏悔,你剖白心迹,就能获得救赎吗?就可以被原谅吗?真那么讨厌漂亮女人,那你别睡!你搁这儿装什么装?」 我看见墙上挂着弓箭,果然他还是那么爱教女人射箭,我取下它,张满弦,瞄准他的心口。当年这一箭被我射在了地上,早在那时候,我就该射穿他的左胸。 他换了说辞:「你说得不错,朕罪无可赦。其实那火是朕放的。朕看着她在火里奔跑,她往日苍白的皮肤终于有了一点血色,她的嘴唇很红,就像血一样红,头发很黑,像乌檀木一样黑。她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朕,跪下来求朕给她一条生路,朕忽然发现,朕要失去她了。」 「那真是一场大火,朕很后悔放了那把火,使朕失去了一个美丽的母妃。但朕又很庆幸放了那把火,这样才能见到一个比往日美丽百倍的母妃。那种美能震慑人的心魄,女人在濒死前的挣扎,就像是砖缝里不断膨胀的花蕾,然后。」他眼底流露出几分痴迷:「花开了。」 「朕很爱朕的母妃。朕很想念她,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朕也见过她濒死前的样子,她很美,抱着那个孩子,转身,主动地拥抱火焰……..」 「够了!」我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不配提她,闭上你的狗嘴!烂货!」 「朕如此痴迷于你。你是特别的,朕已经见过你花开的时候了,朕爱你。」 我被他说得反胃,紧咬着后槽牙,双眼猩红,紧盯着他高高翘起的唇角。 「皇后。」他死到临头,依旧不慌不忙,甚至露出了微笑,「其实朕一直知道,你是谁。」 我拉着弦的手抖了一下,他继续道:「朕教你练过箭,你左手的手掌关节,右手的食指中指有薄薄的茧,虽然很少,但朕知道还是你。你再入宫,是替代你死去的女人报仇来了。」 「你看。」他温声道,「朕心里有你,所以记得有关你的一切。朕知道你图谋不轨,但还是让你来了。脱胎换骨的你让朕很喜欢,但也恨之入骨,朕爱而不得,只能流连于花丛之中。朕杀了不少人,只有你朕下不了手,因为你是特别的,朕很爱你。放下弓,朕只当你不懂事。你说朕虚伪,你面对朕时不也是谎话连篇?朕问你那纸团什么颜色,你还对朕说谎。」 「你说什么?」我几近失控,「是你……顾岑!她才二十岁!她那年才二十岁!」 他愣了一下,快速道:「朕被母妃推下枯井时只十二岁,那时甚至没人可怜朕。」 我扯了扯嘴角:「顾岑,我高估你了。你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美。花开了,这就是你美化恶行的说法?」 「我活下来,是凭我对你的了解,凭我自个儿的本事,若我稍有不慎,早成了你的刀下亡魂。你何时庇护过我?你永远在折磨我!」 「是你。是你在折磨朕。」他狡辩,「朕的爱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你太让朕寒心了!」 我放下了弓,凑到他跟前:「你说你爱我,那你猜猜,我是江淮南,还是江淮北?」 他迟疑片刻,继而肯定道:「你是淮北。这是你第二次入宫。」 我哈哈大笑,把弓箭丢在地上,娇声嗔道:「猜错了,夫君。」 你说你童年惨淡,说你爱上了我,那都是你作恶的遮羞布罢了! 你只爱你自己,迄今为止,你还不愿意相信,你就是个禽兽。 「朕是一国之君,你杀了朕,天下大乱,江家会遗臭万年。」 「江家会辅佐新帝登基,你心爱的天下,他会掌管得很好。」 「你要的到底是什么?道歉?朕道歉,朕是因为境遇惨淡所以才……」 「闭嘴!」我暴跳如雷,「原来皇上还知道怕……可惜已经太迟了!」 他神色一凛,似乎意识到我确实对他动了杀意,说服不起作用,于是张开口想要高声呼喊,被我身侧的小太监一把捂住嘴。顾岑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帽檐下那张与他相似的脸。 第49章 我回身抄起板凳,狠狠地砸在他腹部,边砸边道:「是你娘让你这么对妙语的?还是你娘让你把她们的五官割下来的?你娘拿刀指着你逼迫你去杀人的?你娘教你杀完女人还要往她嘴里塞纸团的?你娘教你一定要挑白色塞的?是你娘教你把人变成鬼的?你当我傻?」 「有时我觉得你疯了,但有时我又觉得你没疯。真正的疯子会不分敌我地把刀锋对准所有人,包括自己。而你,你却晓得该杀谁,该什么时候杀,该怎么杀,还知道要保全性命。」 「饶你有惨淡的境遇、痛苦的回忆、美丽的皮囊;或是给我无尽的财富、华美的绸缎、无边的宠溺,都无法掩盖你自身的阴毒。把那些遮羞布扯去的你,不过是个杀人成瘾的怪物。」「别找理由,你就是烂。」顾岑的眼里透着惊恐,口中发出「呜呜」声,我碾着他的肋骨,频频冷笑:「你不是喜欢看人开花吗?今夜便让你看个够!如何?做嫔妃的感觉好不好?」 我看见桌上摆放着糕点,于是顺手端来,让这太监掰开他的嘴,而我抓着糕点往他嘴里塞,酥皮从指缝里掉落,顾岑的嘴被这些甜腻的事物赌得满满当当,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他的气息越来越虚弱,看来他终于明白在后宫做嫔妃的难处了,只是如今已算是太迟。 在死亡面前,他的身体忽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方才不能动弹的身躯开始复苏,他的手指像五根软软的蠕虫,爬到了我的衣袍上,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扭过头,在榻上疯狂地呕吐起来,对我喃喃道:「母妃,再给晨晨再唱一支摇篮曲,好不好?」 晨晨,我无声狂笑,原来这是你的乳名,你竟把他传给了我的孩子。 你在深夜里轻拍着我的脊背,一遍遍唱那首歌,原是唱给自己听的。 你骗人,顾岑,那根本不是摇篮曲,是首挽歌,是你唱给她听的歌。 你杀死了你的母亲,还要在臆想中捏造出一个慈母,你别再做梦了。 你生来就是个怪物,没有人会给你爱,给你怜悯,你就是罪孽本身。 我要亲手捉住你这只鬼,将惨痛命运的轮回悲剧,扼死在摇篮之中。 我凑到他耳畔冷冷道:「唱你老母,顾岑。」 他双腿狂蹬,振臂疾呼道:「母妃,母妃!」 那双曾无数次爱抚过女人躯体的手,终于缓缓地垂在了榻下。 「父皇死了。」太监嗓音发颤,「母后,父皇被我们害死了!」 「顾晨。」我回过头,微笑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 「呕……」他捂着腹部狂呕起来,「你真的,你是个怪物……」 「这是母妃教给你的最后一课,顾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脚步轻盈地在榻前走了一圈,双手按在梳妆台上,接着月光打量自己的脸庞,目光晶亮,好像重回了少女时代,我的心是雀跃的,甚至想要跳支舞庆祝一下。我伸手与铜镜里的自己手掌相触,像看见三十年后的我姐姐与我击掌,我喃喃道:「姐姐,我终于做到了。」 我踩着舞步,绕着呆滞的顾晨转圈,轻飘飘的裙摆掠过他汗涔涔的额头,我告诉他:「这就是娘要教给你的,最难领悟的一件事。每个人都在为某一件事活着,他们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促成这件大事。为了实现目的,愚蠢的怜悯、善良、温柔,都需要被摒弃。知道吗?」 「回去吧。」我大笑着看他仓皇逃出门的背影,「娘的乖乖,好好收拾收拾,准备登基。」 在外等候的嫔妃见顾晨连滚带爬地走了,着急忙慌地闯进来,正撞见站在顾岑尸体前翩翩起舞的我,她是个功臣,可我没想好该不该留她,她愣了一瞬,跪下道:「为娘娘效力!」 「同本宫一齐拖进御书房里。」我转到她身边,咯咯直笑,「去虎穴找丢掉的东西。」 顾晨替我引走侍卫,她随我搬运尸体,我站在御书房里,转着每一个花瓶,终于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摆满卷轴的红木书架缓缓分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冒着寒气。 我就知道他有秘密。因为他要藏东西,每有一个女人惨死,他就要从他们身上偷走一点点东西,鼻子、眼睛、嘴唇、毛发、皮肤、肝脏……我把她们的画像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裁去那些丢失的部位,然后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这些泛黄的、大小不一的宣纸汇成了一个人的眉眼,我发现了顾岑藏得最深的秘密。那是困他几十年的梦魇。 来到门前,我回头淡淡道:「捂着嘴,等会儿别大呼小叫的。」 她点点头,死死咬住了嘴唇,向我示意她时刻听从我的命令。 我推开门,看见一具冰棺,里头正躺着一个美艳的女人,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这样说:里头,正躺着无数女人的尸块、皮肉、五官、脏器、毛发缝在一起的女尸,她是顾岑的母妃。 跟在我身后的嫔妃死死地捂住嘴,双腿软如面条跪在地上,发现地上有血,又吓得爬开。 顾岑的母妃被他烧死了,但他念念不忘,还要拼出一个母妃来。地上遍布深红的血渍,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墙上摆放着五花八门的道具,还有一个长长的石台,这儿就是他的虎穴了。正中悬挂着一只虎的头颅,它的獠牙上遍布暗红的血渍,下头堆放着虎的断肢残骸。 原来是这样,顾岑。你们杀了女人,就用这虎牙在她身上凿出啃噬的痕迹,再用这虎掌沾了血印在地上,四处散播伥鬼的传说。处理完她们的尸体,你才把她们又送回寝殿里。 那时顾纾握着剑指着桂花,她是怎么说来着? ——本宫能把你剁碎了再拼起来,你信不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信啊,我怎会不信! 他恨他母妃,恨到要她亲眼看自己的儿子杀害女人。所以他剖开女人的身体,切割她们的部位,洗涤血肉,小心翼翼地缝合在一起,再创造出一个栩栩如生,会唱摇篮曲的母妃。 他会不会一边唱着摇篮曲,一边睡在解尸台上呢? 我蔑笑着,只觉得他真是个病入膏肓的恶鬼,每一个缝合的印记都象征着一个女人,那后宫的女人,根本不够他杀啊,他究竟杀了多少女人。 我与嫔妃合力把他丢进了冰棺里,他与他创造出的母妃待在了一起。 好了,顾岑,去听你的摇篮曲吧,听他个千百遍。 「皇后娘娘,可、可皇上死了,咱们要怎么交代?」 「本宫已经为你找到了替死鬼。你回去收拾残局便可。」 「娘娘,您找的替死鬼是谁?问起话来,臣妾好说道。」 「瑾妃。」我淡淡道,「你认得她吗?她很爱吃橘子。」 她领了任务便匆匆离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离了这个魔窟。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地哼唱出那支挽歌,送给恶鬼的歌。 一百六十四 瑾妃老了,但还是很贪嘴。我今日请她来,已备好了她爱吃的橘子。 她跪坐在巨大的屏风前,一刻不停地抠弄着粗糙的果皮,眉眼间的娇憨一如当年。 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美女蛇,个中风韵,却输给了她。 悦妃、我、瑾妃、玉妃……当年的一众美人里,她是唯一看着还未显露老相的女人。 除了用秘术永葆容颜,只有永浴爱河的女人,看起来才如此年轻。 她向我行礼:「皇后娘娘安。」 我开门见山:「皇上死了。」 「会这样。」她很惊讶,但不伤心,甚至看上去有一点好奇,「怎么死的?」 「在女人的肚皮上死的。」我补充,「在你的肚皮上,因为用药过量,猝然长逝。」 她听出了我的意思,撇撇嘴,一如当年一般俏皮:「皇后娘娘,这可是死罪,臣妾才不揽这差事呢,要死人的。你我相识多年,未曾交恶,不是吗?」 「本宫拿东西与你换,是好东西。」 「什么东西,比臣妾的命还重要?」 「林琅。」 「……」 瑾妃停下手中的动作,一颗黄澄澄的橘子滚落到我脚边。 我俯身捡起,放在掌心细细端详:「品相真好,一看便是淮南产的。很甜吧?」 淮南,那是林太医的故乡,是全国上下,最盛产橘子的地方。 「你不必讶异,本宫的姐姐生前常与本宫互通书信,她生前在宫中遭遇的所有事,琐事、大事、喜事、坏事,一桩桩一件件,本宫都一清二楚。」 「你以为他南下访学,就没事了?他当年用香引诱姐姐的事,本宫还记在心上。」 「当年姐姐太蠢,许多事到今日,本宫细细回想,才品出些滋味来。」 「林太医,非嫔妃之位轻易请不动他。苏美人随口一叫,他却给你上药来了。」 「他给你的药是最好的,疤好得尤其快,比调给旁人的药好千倍百倍。」 第50章 「他来自淮南,你最爱吃的橘子,是他老家的特产。」 「你为了让姐姐万劫不复,不惜把心爱的情人推出来作饵,本宫还以为,你有多爱他。」 「原来不过尔尔。既然你不愿做这桩交易,那本宫就把他传唤回宫,把罪名安在他头上。」 瑾妃看着我,轻轻一笑:「皇后娘娘这么说,是间接承认,您姐姐和林太医确有私情了?」 「您说的这些事,但这只能说明,林太医曾对我有意。这么些年过去,您也知道,臣妾对晋升或是皇上的爱,都没有兴趣,只想在宫中混吃等死罢了。」 「他向臣妾献殷勤,臣妾没理会他。他转而向您姐姐献殷勤,您姐姐就爱上他了,甚至心甘情愿为他生下孩子,为他的前途葬身火海,他是您姐姐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您如今拿他的性命来威胁臣妾,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不是吗?」 「皇后娘娘言辞凿凿却逻辑不通。毕竟臣妾,根本没有理由,与林太医联手陷害先贵妃。」 好啊,我还在想,她要如何脱身,原来早已在这备着呢。若当年入宫的是我姐姐,后入宫的是我,那我还真有可能,被她的说辞欺骗过去。她千算万算,只漏算了一件事,那便是我就是先贵妃。我爱林琅?别叫我笑掉大牙了!我为什么要爱一个满心算计的男人! 「见第一面我姐姐便觉得你奇怪了,许小瑾。你说伥鬼害人不挑人,却又说我姐姐才入宫就承宠,一定要多注意。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本宫记得有一年,你未曾应约去本宫姐姐的行宫过年,而是向长公主求情,请她出面,让皇上答应给你回门的机会,对不对?」 「你甚至不愿意作戏去求一求皇上,直奔着长公主而去。长公主善妒,凡是她弟弟临幸过的女人,她都不喜欢,为何会为你的事出面呢?」 「自然是因为,她与你,本就是沆瀣一气。她知道你对皇上无意,所以才有心与你勾结,那她是如何确定你对皇上无意的呢?她是用什么法子让无心夺宠的你不得不出面,替她构陷宠妃的呢?」 「你与林太医的私情被她撞见。她伺机以此要挟你与林太医,你们迫不得已,为她所用。」 瑾妃剥着橘子的手顿了顿,我接过她手中那个汗涔涔的橘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剥起来。 「本宫本有一事不解。林太医有意陷害姐姐不假,那他为何不在姐姐生产时借机除去她,或是在她诞下蓬蓬后,将她抱去滴血验亲。姐姐这么大个把柄攥在你们手上,你们明明有千百种办法让她不得好死,为何却引而不发呢?」 「你与长公主虽为一丘之貉,但其实各怀鬼胎。她想害姐姐,指示你用林太医来勾引姐姐。林太医明明做到了,甚至让本宫的姐姐有了孩子,但你出于某种原因,不愿将此事全盘托出,而是瞒下此事,一面安抚着急不可耐的长公主,一面暗中帮助本宫的姐姐诞下那个孩子。姐姐因生产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是你提前派遣亲信去相府给本宫送的口信。你对他可真是情深意重啊,连他的孩子,都要视若珍宝。」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里的恨意令人发秫。 我赌对了! 她与长公主并非合作无间,蓬蓬的真实身份被她瞒下,这就是让我发现此事的原因! 我要解开这个谜团。 「事到如今,本宫只好奇一件事。长公主虽蠢,在宫中的人脉也不算差。即使东窗事发,她也能狸猫换太子,用死婴与蓬蓬对调,让林太医送出宫去抚养。你为何要对她隐瞒孩子的事?」 我拍拍手。 美女蛇妖艳的面庞轰然倒塌,在那屏风背后,躺着一个男人。 林琅。 我蹲在林琅身侧,抛着橘子,黄澄澄的色泽,在灰暗的空间内跃动。 一上,一下。 「江淮南!你威胁我!你拿他威胁我!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没死,只是昏了过去。」 「你威胁我!」 「呀!」我忍不住面露怜悯,「其实本宫很好奇,为何平日聪明伶俐的女人招惹了这些情情爱爱,就会蠢笨如猪。太令我失望了,许小瑾。没想到你也是凡人一个,不能免俗。」 「这不是威胁,蠢货,你还不明白?」 「这是命令。」 「她是个疯子。顾家全是一群疯子……我只是想保护林琅的孩子!」 瑾妃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 「宫中每个不曾降世的孩子,都是她的盘中美餐!这是顾岑送给她的礼物!」 「什……」 「你看她那么老,却生得那么美,难道真是她天赋异禀?别开玩笑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她不会老,是因为她用了邪术,她用胚胎炼丹!宫里的胚胎越来越少,她就用人,她不会放过蓬蓬的!她绝不会!」 她双手抱头,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长发: 「我亲眼看过!我亲眼看过她用石磨把血肉碾成泥,她要我表忠心,为她推磨,如此便是共犯了!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啊,你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切成丁的肉粒,磨出来的是血水和黄色的脓液,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都怪我,都怪我被她发现了!」 「我与林琅相会的那一日,被她撞见。她要挟我,说我是你姐姐在宫中为数不多与之相交的好友,要我助她一臂之力。我说我是个没用的蠢货,她就带我去看她炼丹的情形,还说,不知道林琅的血肉磨出的丹,同胚胎滋味相比,谁的更好!」 「江淮南!江淮南!」瑾妃涕泪横流,爬到我脚下卑微祈求,「我是迫不得已的,是被她逼的!当时我没得选,现在我知错了!你放过我和林琅,我与他会躲得远远的!」 「你姐姐当年一曲动京城,抢了你那么多风头!我替你除掉她,不好吗!不好吗!你肯定也很想让她香消玉殒吧?啊?」 「我也是帮了你,我帮你把眼中钉除去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江淮南!我们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放过我们吧!」 我似乎被她说动了,略显苦恼地低头看她:「万一你们将此事说出去,本宫该如何是好?」 「你割了我们的舌头,好不好!淮南,我求你,你忘了吗?当年我和你姐姐那么要好,我还救了她一命,若不是我托人给你送口信,她早死了!我们一命抵一命,就此两清,好吗?」 我松了口,扶她起来,替她擦去泪水:「真丑。你还是吃橘子的时候最讨本宫欢心。」 「吃,我吃,你要我吃多少,我都吃给你看!」 她一瓣接着一瓣,往嘴里塞橘子,直到那嘴里全都填满黄澄澄的橘瓣,嘴角滑稽地溢出淡黄的汁液,丑陋又滑稽。 我掏出帕子,替她擦去嘴角的汁液:「顾岑死了。本宫最多再瞒两日,你写信把林太医叫回宫,本宫要亲眼看你们割了舌头,再送你们出去。宫中最西有一棵大树,你们爬上去,可以够到围墙,就那样逃出去吧。」 她点点头,费力地吞咽着,那些橘子。 一百六十五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我对外宣称顾岑染病,召林太医来诊,实则把他丢在冰棺里,预防发烂发臭。 林太医回京后,与瑾妃一同割了舌头,收拾了细软,携手双宿双飞。 我看着他们互相扶持的背影,逐渐隐入漆黑的夜,真想仰天大笑。 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我与我姐姐,也是这样,妄想逃出后宫。 当时我满怀希冀,而后得知她的死讯,就有多绝望。 他们如此天真、大胆,与曾经的我别无二致。 真好啊,沉浸在爱里的傻瓜,真叫我嫉妒。 我起身,对大宫女道:「本宫要出宫。」 「皇后娘娘,这么晚了。皇上会……」 「本宫出宫为他求药,一刻都耽误不得。你若担心本宫遭遇不测,去叫禁军统领来,让他派一支队伍跟着本宫。」 我快马加鞭,骑着马出了宫门,身后跟着一众侍卫。 为首的正是当年被我抢了马鞭的那个男人,他在我身侧发问: 「皇后娘娘,您往这儿走做什么?」 「不直行,往左走,那家医馆偏僻,不好找。」 我拍马疾驰,来到那道宫墙之下,忽而勒住马。 「你记得吗?当年你找到本宫,就是在这里。」 「属下记得。」他点头,「这树还在呢。」 我下了马:「太累了,本宫胸口有点疼,就在此歇息吧。」 我们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堵墙下。 直到两个人,翻过了这道墙。 「干什么的!别动!」 「站住!站住!」 「皇后娘娘!你看这是不是宫中的嫔妃?」 几名侍卫将咿咿呀呀的两人擒到我面前。 我故作惊讶:「瑾妃,林太医,你们这是做什么?」 瑾妃与林太医手拉着手,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第51章 娘,你说得对,世上最毒的招数,莫过于此。 捧得高高的,摔得死死的,先给希望,才能绝望。 他们张嘴欲说,但却说不出话,只能指手画脚。 有人从他们的包袱里,搜出了金银珠宝,交给我看。 我面露沉痛:「瑾妃,你为何要与男人私奔?你糊涂!都抓起来,本宫去请示皇上!」 浩浩荡荡的人马在金銮殿前停下,我早已打开密室的门,亲手把冷冰冰的顾岑拖到榻上。 推门而出,我极力忍住放声大笑的心情,垂首道:「皇上,驾崩了。」 顾岑死了,这一年,他五十二岁。 我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太久!太久! 喜悦的泪水冲刷着我的眼眸,我哭得不能自拔,大家都以为,帝后情深,果真不假。 情绪平复之后,我再道:「林太医,皇上这几日都是你负责照看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很想说,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已说不出了。 我开始张罗丧事。 他们二人被押去审讯,屈打成招。 两个哑巴,一个给皇上戴绿帽,一个医死了皇上,因而出逃,被我撞了个正着。 一百六十六 瑾妃行刑那日,许多人来看。 她行径恶劣,应当在城门斩首。 她真是疯了,好像能和心爱的男人死在一起,也是一种恩赐。 死到临头,还能巧笑嫣然,好像打了胜仗一般,实在是荒唐。 怎么,她真以为人有今生来世?一起死,便能在地下重逢吗? 我知道,人在极度绝望、无能为力的时候,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神明。 太蠢了,早在多年以前,我就发现,世上根本没有神明,求神,不如求己。 心存侥幸的人,都该死,我恨每一个感到幸福的人。 她跪在铡刀下时,我抬手示意刽子手稍等片刻,我还有几句话要与瑾妃说。 我身着迤逦华服,走到她身侧,缓缓地俯下身子。 「你看。」 我遥遥一指。 「这样他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城门之上,悬挂着林太医的头颅,他双目凸出,表情狰狞。 「本宫告诉他,一命抵一命,他用他的命换你的命,他便照做了。你知道吗?他是服毒自杀的,服药下去之后,本宫忍不住告诉他,傻瓜,又被骗了,你心爱的许小瑾,也活不了。」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角诡异的笑顷刻消失,似乎想把我生吞活剐。 「你对本宫全盘托出,却隐瞒了最后一件事。玉妃知道蓬蓬非皇上的亲生骨肉,此事是谁告诉她的?长公主都被你瞒过了,你要瞒过她,那更是轻而易举。」 「你太贪心了!要与林太医长相厮守还不够,还想抢走我姐姐的孩子。若我没猜错,你是想在蓬蓬身子养好后,用此事大做文章。待蓬蓬身份大明,再找个孩童的尸骨过来顶替她,暗中把她送走。」 「而长公主,她只会知道,蓬蓬非皇上的亲身骨肉,也不是林太医的种,反正她想扳倒的人获了死罪,便不再追究了。而林太医,亦会被摘得干干净净。只有我姐姐,会因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人和孩子,你都要,你的心,可真是和你的嘴一样贪啊。」 「你呀!」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像过去的江贵妃江淮北做的那样,轻声道: 「仔细你的皮。」 她瞳孔骤然紧缩,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终于发现了,我和我姐姐隐瞒一生的秘密。 我既是江淮南,也是江淮北。 一命抵一命,她救的,是我的命。 那我姐姐的命,谁来抵呢? 瑾妃像一条濒死的鱼,猛烈挣扎起来。 我的视线落在她大张着的嘴里,短如蠕虫的舌头,黏腻地上下蛹动。 太难看了。许小瑾。 「啊!啊!啊……」 话未说完,她的血就溅到我脸上,温热的。 是我及时打了手势,让刽子手动了手。 她的头骨碌碌滚到我脚边,一双妙目,无神地望向蓝天。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两双不瞑目的眼,遥遥相望。 ——英雄所见略同,初次见面,鄙人许小瑾。 那年,她笑眯眯地,往我怀里塞了一个橘子。 许小瑾,恭喜你啊,得偿所愿。 那个橘子,早已经被我放烂了。 一百六十七 过去侍奉我的贴身宫女小桃,自大火后便出宫嫁人。我说我去御花园走走,便在御花园遭到不测;我让她倒掉的熏香,她一声不吭,日日点着。我早该想到,她骗了我。我当她是个呆瓜,原来我才是那个大呆瓜。她是我最容易碾死的蚂蚁,但我不能,因为顾岑活着的时候,总是看着我。我不能让顾岑看出端倪,只好忍气吞声地等。 等到今日,我终能命人去取她的性命,甚至懒得过去看她。 人碾死一只蚂蚁,不会蹲下来,细细观察蚂蚁的死状。 太子十七即位,我垂帘听政,我爹依旧是当朝宰相。 我站在权势的最顶端,畅快啊,畅快! 何必承欢身下,踩在顾岑的骨灰上,那才叫畅快呢! 长公主惊闻弟弟逝世,连夜赶回京城。 我喜出望外,还想着要去找她,她却上赶着自投罗网。我太高兴了,甚至等不及她到京城,就已经安排好了人手蛰伏在必经之路。我迫不及待要同我姐姐和女儿相见,所以在此之前,我一定要亲手送她上西天,没有了顾岑做她的保护神,她简直就是待宰羔羊。 有歹人劫持了长公主的马车,为首的人揭开面罩,她面露震惊:「是你!」 我微微颔首,简直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长公主,好久不见了。」 生死面前,人人平等,视人命为草芥的长公主,竟也会如此惊慌。 「是不是你把他杀了!」长公主艳丽无双的面上尽是惊恐的泪水。 我被她逗笑了:「顾纾,多年不见,你变得更蠢了,净会问人废话。」 太令我失望了,我以为她会亮出什么底牌,原来她离了顾岑什么都不是。 他们姐弟俩,操纵着后宫女子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高高在上宛如神明。 我还以为,她有多厉害,有多玲珑的一颗心。 厉害的从不是人,是权势,有了权势才厉害。 「不然呢?现在,轮到你了。我姐姐才能安眠。」 「我对你姐姐?」她目露茫然,「谁?江淮北?」 她作了太多的恶,甚至自己都记不清,没救了。 我招手让身后一群壮汉过来:「一人一次,不要挤,大家都有机会。」 顾纾知道我要做什么,捂着衣襟惊叫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你等等!」 「现在记起来了?」我回头道,「都下去,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除非本宫吹哨。」 「他要她入宫,我就派人去看她,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能让本宫的弟弟这样鬼迷心窍!」 「然后呢?然后你!」我咬牙切齿,情绪近乎失控,「你就这样对她!你怎么这么狠毒?」 「我没有!我没有!」她拼命地摇头,「我的人根本没找到她,他们只看见了你!」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你真是找死!」 「你那时和卫家二公子在一起,是不是!」 「……」 「因为你和你姐姐长得太像,他们差点认错!我因为此事发了很大的火,我记得很清楚!」 「只是凑巧看见。」我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这不能证明,你没有对本宫的姐姐下手。」 「我怎么敢!那是顾岑没碰过的女人!若她非处子之身,扰了顾岑雅兴,他就不爱我了!」 「……」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怎么会做让顾岑不喜欢我的事情?」 她极力想要证明自己言语的真实性,知道我查清许多事之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盘托出: 「是,我是想害她,但是她总能躲过。我在她的糕点里下毒,命人推她落水,丢人头吓唬她,再让太医勾引她,这都是小打小闹而已!顾岑玩腻她之后,我的胆子大了,在她生产时让神婆说要给她除秽,反正她死了,对顾岑来说也不痛不痒。但她都能躲过去,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 不,她没有都躲过去。恰恰相反,她被你戏弄得生不如死,只是瑾妃恰巧瞒过了你。 「那年元宵,你没有让人碰她?」 「没有!」 我伸出双手掐住她的咽喉。没出息的顾纾,像只软脚虾一般,无力地抓挠着我的手臂。 「那年元宵,你没有让人碰她?」 「没有……没有……」 她的面部因缺氧而逐渐狰狞,唾液一滴滴落在我手上。 第52章 「那年元宵,你没有让人碰她?」 「……没……」 我松手了。 她重重地跌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喂,江淮南。」她看见我失控的神情,似乎明白自己踩到了我的弱点,高兴地像个孩子似地大叫,「听说你一直想给你姐姐报仇,结果害你最惨的就是你姐姐嘛!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可怜啊,江淮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憋屈了这么久,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淬了一口唾沫,高声道:「你就是一个笑话!」 我正备受煎熬。 时隔多年,回想那个被烈火照亮的漫漫长夜,我黑透了的心肝,还是会微微一颤。 踩着姐姐的肩,我翻上墙,没来得及回头看她最后一眼,便是永别。 此后千百个日夜里,我不断回想那缺席的一眼,我不断质问我自己: 如果我回头了,会不会看见她恐惧的脸,如果我回头了,会不会一切都会改变。 原来不会,原来所有的假设都不成立,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的悔恨毫无意义。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死,她欺骗了我,又不敢开口承认,只好一次次来救下我。 我真成笑话了,江淮北,你骗得我好惨,你把我本该拥有的一切,全都偷走了! 那这几年来,我满心的仇,究竟是为谁报的? 顾纾眼疾手快地捡着散落一地的珠宝,胡乱地塞进怀里,边笑边念念有词:「知道了吧?蠢货,赶紧让开,去坟头哭吧你!哈哈……哈哈哈,江淮南,像你这种贱人,就活该遭报应!」 「顾纾。」我静静道,「你想不想见到顾岑?」 她一骨碌爬起来:「他没死?你要我怎么做?」 我踢了踢地上的刀:「你把眼睛剜下来吃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你发誓,你没有骗我,你若说谎,就死无葬身之地!」 我蹲下身子平视她:「我发誓,我没有骗你,我若说谎,就死无葬身之地!」 她点头,去捡地上的刀,但手却颤抖着,几次要戳向自己的眼眶,却在差之毫厘处停手。 我面上浮出讥诮的神情:「我还以为你有多爱顾岑呢?原来你的爱,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胡说!」她厉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有多相爱!我们同你们这些自诩高尚的凡夫俗子不一样,我们的爱是无私的,若他要分尸,我就替他杀人,若我要杀人,他就替我善后,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有很爱很爱对方的人,才会知道!」 「我不需要理解禽兽的感情。」 「不,我们不是禽兽,我们有纯洁很特别的爱。我爱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皇帝,英俊不英俊,善良不善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陪我胡作非为!我们小时候就已经两情相悦了!」 「纯洁?特别?你多大了?怎么还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你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儿,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你觉得我恨你们是因为你们两个要搞不伦恋吗?人畜有别,我没兴趣吃一个畜生的醋。我恨,是因为你们作恶,你们杀人。我管你们爱不爱,纯不纯洁,特别不特别,你们害了那么多女人,别打着爱的幌子来行凶。」 「不,我爱他。江淮南,你恨我,是因为你得不到他最特别的那份爱,只展露给我的爱。」 顾纾仰起头,美丽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纯洁的微笑,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眼眶。鲜血从她用血肉滋养的脸庞上涌出来,她疼得在地上不停地蠕动抽搐,好像一只烂蛆,但还是要一边念着顾岑的名字,一边慢慢地去找她剖出来的一颗眼珠,囫囵塞进嘴里。 我从身侧的布袋里拖出一个人头,丢在她面前,头颅骨滚落在她仅剩的一只眼前。 「江淮南!」她失声尖叫着躲开,「你骗我!你说过你会让我见他的!你这害人精!」 「我没说他是活的。」我阴恻恻道,「我早做好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了。」 顾纾爬近了,小心翼翼地捧起顾岑烂了一半的头颅,十分真挚地献上了自己的亲吻。 就像她的爱,恶臭、糜烂、恶心,以纯真的姿态举起屠刀,肆意残害无辜的少女们。 那这几年来,我满心的仇,究竟是为谁报的? 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自己很特别,很厉害,爱是她信奉一生的神明。 我附在她耳边,噙着微笑,对她说了一句话。 「顾纾,顾岑带我去他的虎穴里听摇篮曲了。」 「不……不可能……」她吼,「那是我们的!」 「他啊,把他的秘密,分享给我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我轻轻哼唱起那支歌,沾染无数鲜血的挽歌在群山中飘摇。 顾岑与顾纾在解尸台上相拥而眠,冰棺里躺着顾岑的母妃。 我幻想着,沉浸在爱情里的顾纾,轻哼着这首哀歌送顾岑入眠。他们身下是无数女子的断肢残骸,挂在墙壁上的刀具静静聆听,鲜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汇聚成一片暗红的海。在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顾纾被顾岑的谎言引诱着,缓缓地坠入罪恶的深渊。 我怎会是笑话呢?顾纾。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坏事,让我自己后悔的事,可我从未后悔过亲手酿造你们的悲剧。这怎么会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在乎,她在乎,她在乎,她也在乎,她们全部都在乎,那些小姑娘,有的木讷,有的活泼,有的跋扈,有的温婉,她们都很漂亮很年轻,甚至像你一样,憧憬着一段美好的感情。后宫是个巨大的花园,花园里色彩斑斓,安眠着无数生机勃勃的鲜花。 每到深夜,她们便散发出馥郁的芳香。却被你这双手摘下花苞,汁液流淌着,你像条毒蛇舔舐着花蜜,嘶嘶吐信,趴在顾岑的肩膀上,露出恬不知耻的微笑。 你好像根本学不会害怕,这可不行,你真的太不懂事了。你不懂的,我都要教会你。 从哪里教起呢?我俯视着因失血昏死过去的顾纾,漫不经心地撩开眼皮,吹响了哨。 尖厉的哨声划破黑夜,明月被乌云笼罩着,一群鸦雀扑棱棱拍着翅膀飞向天边。 就从害怕开始教吧,好不好?顾纾。你可不能学顾岑,你一定要做个乖孩子。 一百六十八 长公主惊闻表弟逝世,连夜赶回京城,遭歹人劫持,乱箭穿心而死。 与此同时,宫中有人献上一件宝物,那是会说话会唱歌的花瓶姑娘。 顾纾引以为傲的脸,终于可以永生永世陪着她了,我实在是善解人意。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来到祠堂中,径直穿过我请来的为我姐姐念经超度的和尚们,把那牌位抓起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看什么?」 我转身给和尚们指门:「腿长着是用来看的?」 他们连滚带爬地踏出门槛,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蜉蝣飘在空气中,惨淡日光斜照。 我坐在地上,盯着那块木牌发呆,它被香火养得很好,油光发亮,我请人日日来伺候它。 我说我不相信神明,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报应,我不求神,我只求我自己。可是对于蓬蓬,对于我姐姐,我还是秉持着一颗虔诚的心,愿意跪求她们能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来生。 我姐姐在我心中的神像轰然倒塌。我觉得我是很恨她的,活着的时候,她让我作陪衬她的丑角,死了也不安生,把我耍得团团转,一骗就是三十年。 江淮北,你是不是被自己感动坏了?怎么到死也不说呢? 我把它捡起来,高高抛起,助跑,然后狠狠地踢一脚,把它踢出了窗外,落在了树丛里。 「你骗人,姐姐。」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道,「用脚踢木头,怎么会不疼呢?」 拍了拍手,我轻吹着指尖的灰,照例同蓬蓬说了几句话,门口的人搀着我离开。 桂花早出宫嫁人了,她真的找了一个很好的夫君。搀扶着我的人没有名字,我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顾晨得力的心腹,后来我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叫小草的女孩,顾晨找回了她。 年岁渐长,顾晨的谋略越发精进了,而且我失去了斗志,已经手刃了仇人,所以权势于我也没有用处,我爹也死了,江家姓江的人终于只剩下我一个。我想要离开,但是顾晨不肯。 他不要我死,派了人来盯梢我。当然不是为了照顾我,他恨死我了,所以要我活着受苦。 我被他囚在宫里,不知道前朝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坐着,回想过去。宫人扎了一个秋千,我坐在上面回想往事,不小心露出笑容。顾晨很生气,命人把院中所有的树都砍掉。 我老了,真的老了,比我娘还要老,还要丑。我衡量时间的尺度越变越长,七十岁以后,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年,顾晨也从小少年长为了风评颇好的明君。 第53章 再看那些泛黄的话本,我横竖看不进去,觉得那只言片语都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气。世间万事,哪儿是一杆笔能够写尽的呢。人的一生,远比话本要精彩、要可怕、要悲哀。 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我常在殿中闭目养神。我一直想,却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瞬间的决定,让我走到了今天的局面,我的人生是一盘惨淡的棋局,我和娘亲下,和姐姐下,和竹马下,和顾岑下,和顾纾下,和顾晨下,可是到头来我好像总是输。 我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也没有爱情,就连复仇都是一场空谈。 我挣扎了半生,两手却空空,什么都没有把握住。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时候? 江淮北,你笔下的那一个瞬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 是我娘的娘逼她女儿杀死自己的时候?还是我向顾晨扬起鞭子的时候? 是我哭哭啼啼被我娘抽得不敢说话的时候,还是痴傻多年的你忽然睁开眼的时候? 群山不语,我身侧空无一人,我觉得相当寂寞。我很想念卫长风,因为我得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姐姐,我觉得他对我是有一点爱的,起码,他夸过我漂亮呀。 我给他写信,写很多信,但都寄不出去,因为他在军中还是那么有威望,顾晨不允许我与他有任何的联系。殿内铺满了信纸,我趴在地上写,坐在椅上写,靠在榻上写,遍地都是白纸黑字,我写北风北风,写败笔败笔。因为我没事可做嘛,我想起来点什么,我就写下来。 一阵风穿堂而过,鼓得这些白纸哗哗作响,就像是引我归去的灵幡。我茫然地抬起了头。 「卫长风?」我看见他骑马离去的背影,想要从花轿上跳下去,「我骗你的,你不要去!」 我娘在相府门前流泪,泪水化为一滴滴血水,吓得我连连后退:「别留我一个人,姐姐。」 我跌跌撞撞地跑,撞到了一个人,发现那正是年轻时的顾岑,不由得面露恨意:「畜牲!」 推门而入的顾晨怜悯地看着我:「这样吧,母后,你写一句话,朕许你寄给他。」 一百六十九 这句话真叫我想破了脑袋啊,可最后我只敢提笔问他:「一切可好?」 万一他早已成家立业,我提笔写绵绵情话,岂不是要叫他烦得要死。 检查完这封信以后,顾晨把它送出去,对我道:「朕给你解解闷吧。」 他给我解闷的方式找人陪我下棋,一年只下一回,我的棋友是卫长安。 他是卫长风的哥哥,因为腿伤不可治愈,所以一直在京中打理着卫家。 顾晨看见我坐在殿内写字,于是允许我可以听一点有关卫长风的消息。 他从我这学会了杀人诛心,明白如何折磨人最好,还收走了那根匕首。 每年,卫长安都会入宫与我下一盘棋,我尽量把这盘棋的时间拖延得很久很久,尽管卫长安根本不愿意同我多说几句话。我还是希望,他可以在漫长的沉默中忽然记起某件小事,向我透露一些讯息。比如:卫长风很喜欢她妻子,或者卫长风天天杀女人。 这样我就可以释怀了。 可是他偏偏不说,卫长安很讨厌我,我后悔当初向他退婚,早知道,我就不自己去退了。 有人在我身边,我就会说很多话,我一直问他,卫长风娶了怎样的女人?他沉默不语。 其实我只盼他说一句,我想要卫长安告诉我,他的弟媳很漂亮,很漂亮。 这恰恰能证明,卫长风喜欢漂亮的女人。所以他对我,也有过一点喜欢。 因为,他夸过我很漂亮呀!那是二十五岁的我,那是尚未成为恶鬼的我。 可是卫长安总是不愿回答我,所以这期盼,逐渐变成了一种可悲的空想。 今年,卫长安又来了。宫人抬着他的轮椅进来。他与我下棋,这盘棋依然是又臭又长。 过去他什么都不会说,因为我身边就是顾晨的人,他只说,健在,胜了。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今日,他没有说健在,只是说胜了。我执黑子,他执白子,我们下的是五子棋,不是围棋,动脑是很累的,我们都不想动。棋盘上是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最终只剩几个格子,我落完黑子之后,高兴地拍手道:「哀家赢了,哀家第一次赢了你,卫卿!」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玉白的扳指,摆在了棋盘上。 「什么意思?」我面上犹带着笑意,懵懂道,「你的也是那小摊贩送的?」 「叠起来,太后娘娘。您那儿应该也有一枚吧,您把它丢在什么地方了?」 「哀、哀家。」我仓皇地起身,几乎无处遁形,「哀家不知道,要找找。」 我蹒跚着走进屏风内,踌躇了好好一会儿才扯下挂在脖间的指环。顾岑说它是便宜货色,要我扔掉,我只说是我从小佩戴的护身符。顾晨也不知道它的来历,我以为这是自己的秘密。 唉,江淮南,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死要面子,连认都不敢认,最后还是要逞强。我走出屏风,故作轻松地对卫长安说话:「哀家老了,难免忘事,找了许久,劳烦卫卿等候多时了。」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催促道:「叠起来,太阳快落山了,太后娘娘举起它,对着光看。」 我不明所以,将它们叠在一起。 如血的残阳缓缓下落,最后一丝光亮越过高高的宫墙,穿过殿门,斜斜铺上我的书桌。 我看见刻刀在玉上留下无数弧度细小的划痕,这些不起眼的缝隙里,流淌着莹润的光。 它们组成了一个字。 南。 那不是我姐姐的,那是我的名字。 那一夜,我假扮我姐姐,收到了他送来的礼物,刻的却是我的名字。 卫长安紧盯着我的神情,见我错愕悲悯的神色,面上露出痛快的表情。 「这是臣弟的遗物,死时紧紧握在手中,如今,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真是好狠的报复,卫长风。再没有比这更狠毒的报复了。你赢了。 我薄情寡义,被你迟来的深情击中要害,你还要死了才同我开口! 我道:「谢谢。」 他道:「谢何?」 我道:「谢谢他还记得我。」 他道:「他恨你恨得要死!」 我道:「没关系,恨比爱缠绵。我乐意被他恨一辈子。」 在卫长安复杂的眸色中,我垂眸道:「我感到很幸福。」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良久道:「娘娘是否要见他,臣弟的遗体尚未……尚未火、火……」 冷面冷心的卫长安哽咽着,在大殿上掩面痛哭。他面上的沟壑填满了泪水,在等我答复。 「还是不要了。」我低下头,露出一个羞赧的笑,「这裙衫不衬我,我现在不是很漂亮。」 我想站在桂花树下,让他拥抱我美丽的皮囊,而不是千疮百孔的灵魂。 曼妙的舞姿该出现在宴席上,而不是在用板凳敲碎皇帝肋骨的房间里。 动听的嗓音该同人逗乐拌嘴,而不是用来胁迫我的孩子送走他的爱人。 纤细的手指该折下一根桂枝,而不是用它攥紧匕首,扼住公主的脖颈。 昂贵的裙衫该衬无瑕的肌肤,而不是被我娘狠狠抽打后,留下的伤疤。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很漂亮的女孩子。 那个很漂亮的我,也许会跳着舞,转呀转呀,跌在了你的胸膛里。 我们普通地相恋,经历生离死别,尾声,我痛哭着送你最后一程。 可现在的我不漂亮,长风,我不能见你。 我希望你记得十七岁的我,很漂亮的我。 我已迟暮,可是谈及你时,仍会怦然心动。 少女时期蹚过的那条河,还是湿了我的鞋。 我坠入爱河了,长风,虽然已经迟了太久。 一百七十 卫长安走后,我恳求顾晨,让我出宫再去看看曾经的相府,只要一眼便可以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卫老将军只身入敌军腹地,扭转局势,英勇战死。」 我道:「哀家知道,你不必再在哀家面前念叨一遍。哀家觉得没什么可难过的。」 「可你在哭啊,母后。你在流眼泪。原来你不是怪物,你还会有人的感情。」 「喜极而泣。」我抹了抹眼泪,「哀家太高兴了,皇儿。哀家喜极而泣啊。」 他允了,命人护我出宫。我穿了少女时期的衣裙,还簪了花,在眼角点墨。 自我爹死后,此处就无人打理,荒废下来,有许多杂草生长。 我一眼看到当年的那堵墙,不顾随行宫人的劝阻,爬了上去。 骑上墙头,街头的景色与当年无异,只是墙下的人全都变了。 宫人们仰着头,随时准备接应要下墙的我,害怕被顾晨责罚。 第54章 我摆摆手:「都别碰哀家,哀家自己能下去。」 我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样子。 卸去退意,心一横眼一闭,咬紧牙关打算放手一跳,在双脚腾空时起了悔意。 翻转手腕抓着墙檐,狼狈地挂了一阵,最后松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最后,我直直地贴着围墙滑了下去。 落地之后,我用力地擦了擦点墨的地方。 指尖干干净净。 那时学不会下墙的我,扮成姐姐翻墙而过。 那颗画上去的痣,在手忙脚乱中,被我蹭去。 原来与他逛遍大街小巷的人,不是我姐姐,是我。 怪不得入宫时,他说的是别回去,而不是别进去。 他知道,他和我依旧留有默契,各自奔向了前路。 有风起,沙迷了我的眼,浑浊的老泪,淌了下来。 时值寒冬,刺骨的风自北一路向南,裹挟着冷意行至京城。 它穿过皇城,沿着空旷的京城大街,跨过将军府,行至此处。 「南风?」 「启禀太后娘娘,风打哪儿来,吹的就是哪儿的风。这不是南风,是北风。」 「是北风?」 「是北风。老奴过去也总以为往南吹的,才是南风。」 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北风不是属于江淮北的风,是吹向江淮南的风。 这阵风来得太迟,没能将少年别扭的心意,吹向年仅十七的我。 原来战无不胜的卫将军,早已尝过败绩。 卫长风,你保重。 一百七十一 苍茫的暮色中,还有一棵绿油油的桂树矗立着。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感情。 我哀号着,踉跄着去抚摸粗糙的树干,喃喃道: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你让开,不同别家千金潇洒,来我这破庙儿作甚?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来潇洒。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淮北你看,我说还得是脸皮厚的来,对吧!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对你个头,这会儿嘴皮子又灵光起来,薛定谔的嘴皮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七岁的桂花,跨越数年,终于落在我肩上。 好大的一场雨,它兜头泼下,淋湿了我的眼。 「江淮北!」我号啕大哭,「我肚子疼!」 这是我的病根,风吹腹疼,再无处可以言说。 原谅你了。江淮北。我原谅你,我们和好吧。 你那时年纪很小,并不知道那点小坏,会酿成滔天的恶果。 为了自己的利益,使一点点小坏,这是谁都会犯下的过错。 种种阴差阳错,才让我们的命运,如丝藤般紧紧绕在一起。 我为你求情,为你罚跪,为你退婚,为你失声痛哭; 你为我送饭,为我写书,为我入宫,为我慷慨赴死。 你说得对,我该逃的。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和好吧,我们手拉着手,一起逃出虎口,去海角天涯。 我们这么坏,这么像,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又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我想你,想大家。可我做了很坏的事,我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入轮回的。 没有人能够原谅我,所有恶人都得到了报复,唯有我的罪孽无人宽恕。 我驱车回宫,找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顾晨。我恳求他行行好,就让哀家安静地去吧。 顾晨搁下笔,摇曳的烛火使他面部的线条越发柔和。他道:「母后,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转身欲去,不慎撞上身后的青瓷花瓶,红木书架应声打开,阴冷的风拂过我苍老的脸。 通往密室的通道内,残留着新鲜的血液,拖行的血迹一路延伸至漆黑的尽头。 地上印着凌乱的手印,那是猎物挣扎的印记,甚至还是活着的,活着进去的! 「顾晨?」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他,发现他正在惬意地微笑。 「有伥鬼啊,母后。」他轻声道,「怎么办,您还要来捉鬼吗?」 伥鬼是捉不完的,它们源源不断地诞生,继而取代逝去的猛虎。 我怔怔地站着,终于明白了,何谓命运,何谓悲剧,何谓轮回。 循环没有被打破,往事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在我眼前拉开序幕。 新的捉鬼游戏开始了,百代之过客,原来没有人是命运的赢家。 顾晨轻轻地哼起歌来,那是我唱给他听的摇篮曲,像支挽歌。 「跳舞吧。」他对我轻声道,「母后,就像当年您跳的那样。」 我惶然抬头,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比死人的瞳孔还要黑。 那是不是神明的眼瞳?它在看吗?它在嘲笑被愚弄的凡人吗? 我闭上眼,走进那个良夜。 第14章 番外·上 江淮南身着华服居高位,头簪金钗,描眉画眼,面色酡红。 她支着下巴,耷拉眼皮,指捻葡萄,看席间美人轻歌曼舞。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十五岁时一舞倾城,男人不必喝酒,就会醉倒。 她总是这样,爱吃,再往深点儿想,爱吃醋,所以会吃酸葡萄。 旧友陆然给他斟酒,卫长风的思绪被打断,于是收回余光,与他对饮起来。 窗间过马,百代过客。他从边关凯旋归来,少时倾慕的青梅已嫁为人妻。 鲜虾蹄子脍、烧鹅米脯羹、酒炊淮白鱼,桌上只这三道是江淮南顶喜欢吃的菜。 他看见顾岑给江淮南夹菜,但她一口也没有碰,那是自然的,因为她习惯不用晚膳。 卫长风心里生出不合时宜的优越感。他与她青梅竹马,即使她成婚,也没人比他更懂她。 如果是他,他就要夹起来,喂到江淮南嘴边,叫她推辞不得,才会勉为其难地尝个新鲜。 陆然看着他眼神飘忽地夹起一片薄肉,递到自己嘴边,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做什么?」陆然面色不悦,低声呵止心不在焉的他,「卫将军?卫长风?」 「算命的说,我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我心上人。」卫长风听见自己这般说。 「你!」陆然面色大变,凑近他耳边,「一派胡言!你喝醉了,赶紧出去醒醒酒!」 卫长风半推半就地离了席,孑然一身,但见长空,星垂万檐,晚风剜得他头疼。 陆然叫他醒酒,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往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 它们一一浮现。 天下有一种人非同凡响,世人将其捧为天才,卫长风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天才。 他自幼习武,脑袋灵光,初来泥巴地时,设法和平演变,离间了陆然手下的几个小萝卜头。趁几个男孩斗得筋疲力竭,一揍一个准,成功跻身泥巴地的将军之位。 逍遥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带着一批叽叽喳喳的女生来。卫长风不愿瓜分自己的领土,于是很有心思地下了帖子,说要与她公平竞争。 那日许多小孩来看,他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谁知拳头还未挥到她脸上,对方就捂着脸大哭大闹,说卫长风把她打疼了,打丑了,打残了。 闹出事儿了,一群孩子连热闹都不看,捡了自己丢在地上的褂子,迈开短腿跑得没影。留下一个捧着烫手山芋的卫长风,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雷声大,雨点小。卫长风看见她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扯着嗓子干巴巴地嚎。当将军的爹闻声而来,揍了卫长风一顿,说他欺负女人没有风度,该去相府赔罪。 卫长风不战而败,只能心怀愤懑地退位让贤。 不是很有肚量的他,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江淮南。 泥巴地骑马打仗的游戏还在继续,只是卫长风不再当将军。 他败了,只能当狗头军师,跟在江淮南身后,成天打报告: 「将军,在下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淮南心情好,没被她娘打,就会说: 「但讲无妨,快说来听听看罢!」 江淮南心情不好,被她娘打了,就会说: 「你哪儿来这么多话要讲?来人,给我将他拖出去斩了!」 陆然喜滋滋地搓着手上来,要把他拉去砍头,报他的离间之仇。 卫长风很郁闷,他觉得自己挺能打的,职位高低得盖过陆然啊。 他终于逮着一个独处的机会,郑重其事地问江淮南:「你看我,你觉得我怎么样?」 江淮南在地上用树枝戳东西玩儿,他忍不住多嘴:「那是茧,可能是风吹下来的。」 第55章 「那它什么时候出来?」她捻起来摇晃,「蚕又丑又傻,也不怕把自己给憋死咯。」 「喂!」卫长风把那茧夺过来,「你别玩它了,来说说我!我高低也得是个副将吧!」 「不行。你成天笑咪咪,看着就不安好心。我娘说这种人都很有房子……很有后宅。」 「很有房子?」卫长风没想明白这句评语,回家路上琢磨出来:啧,原是很有城府。 卫长风被气笑了,拈着那蚕茧在手心颠来倒去地玩,最后放在床头,期望有蛾飞出。 由于这个将军没什么脑子,还太不讲道理,他虽为军师,却早早生了忤逆的心。 卫长风巴不得江淮南早点儿被她那想养皇后的娘擒走,好夺回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 然而有一日,江淮南当真被抓去做个安安分分的美人。短手短脚的她去学画册里的成年女人轻歌曼舞,卫长风夺回将军之位,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憋屈。 那年他六岁,蹲在相府门口等江淮南出来骑马打仗,却看见她扮得很滑稽,拖着两条长长的水袖,背赘弯了。她娘笑吟吟地掰她肩膀,让她不要含胸。 这哪儿是去当什么美人,这分明是受刑去了。他想。 他小声说:「伯母,我来找淮南玩儿,请问她有空吗?」 她娘生得美,人也温柔:「卫小公子,我家淮南是女孩,同你们玩不到一块去。请回吧。」 江淮南的小脸上愁云满布,哀怨地朝他看了一眼,刚张口被她娘拽上马车。 挂在她脖前的两枚玉扳指被带得猛烈晃动,发出阵急促的脆响,叮当叮当。 她喜欢漂亮的稀罕玩意儿,尤其是玉扳指,她手小不好戴,就系着挂脖上。 明明不像,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船工离岸时,向离人吹响的哨。 他追了几步,江淮南掀开帘子大叫:「卫军师,我改日再找你——」 他接着追,傻乎乎地跟着叫:「江将军,你多保重——」 那马车驶出了他的视线,消失在天与地相交的那条线。 他跑不动了,才慢慢地往家走,黄昏,夕阳砰然坠地。 他喜欢看广袤的天空,多美,同时替看不见的她惋惜。 「保重」 只两个轻飘飘的字,但却偏偏要说自己「重」,还要「保上一保」,真是奇也怪哉。 他爹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每逢出征,他娘就要骂骂咧咧地去替他缝衣裳,一层又一层,工序繁琐令人发指。缝得太差,于是他娘又拆线重来,如此折腾下去,要再等上三五日。 他爹说:「婉婉辛苦了,不要太操劳,我先去西北了。」 她埋线,头也不抬:「多等几日,又不会叫你掉层皮。」 他爹说:「打仗是等不得的。我会早些回来,你保重。」 他娘只好说:「哦,卫原,你也保重。」 于是他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出征红绸,在一片春光烂漫中赴阵杀敌。 他娘静静地坐着,圆滚滚的泪一滴滴砸在未完工的衣裳上,啪嗒啪嗒。 她反刍似的,翻来覆去地倾吐那两个字:「保重,卫原,你千万要保重。」 年幼的卫长风咀嚼着「保重」这两个字,觉得新鲜又沉重。 保重,保重,原来这是一个带着好彩头、带着情谊的词句。 两个人要分别,说了这话,各自安好,还会再聚。 他记住了,所以对去当美人的江淮南说,你保重。 保重了,就算去再远的地方,也会回来。 等她练完了舞,再回来同我们一块儿玩。 他等得床头的茧都落灰了,这是一个坏掉的茧,或许这只蚕真的又丑又傻。 蚕吐丝,就像人说心事。看来这只蚕的心事太多,于是只好溺毙在秘密里。 江淮南致力于她的美人事业,每日晨起要摸高跳,睡前喝牛乳,很快比他高了一个头。 她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到九岁时,许多男孩懂得了美丑,哈巴狗一样围着她献殷勤。 陆然拿胳膊肘捅捅卫长风:喂,长风,你想不想娶她,你要不想,可就轮到我想了。 陆然就是这点好,谦让,往难听点说,怂。如果真喜欢一个女孩,怎会先让给旁人。 卫长风很鄙夷他,瞧你这出息,张口闭口就是娶老婆生孩子,多少想想自己的将来。 他看她嘴边毛茸茸的一圈奶色,知道她没梳洗就偷摸着出门玩,她的小心思多着呢。 别的男孩,只知道她很漂亮,跳舞也好。 天下知道江淮南撒谎成性的,只我一个。 他别开了眼,并不知道那种「唯我独醒」感觉,可以被视为一种变相的优越。 他与江淮南都大了几岁,两人各有各的未来,在一块儿打发的时间都变少了。 不过他并不伤心,反倒有点儿期待,他巴不得自己长快点,一跃到二十多岁。 他要习武,江淮南要跳舞,一个做威震八方的将军,一个做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可昏庸无道的将军、满腹坏水的军师,要厉害多了。 娶她?不,才不娶她。 娶妻当娶贤,娶小心眼的江淮南,后宅一定鸡飞狗跳。 卫长风年纪不大,心思不小,已经很有想法地为自己和江淮南规划未来。 他盼着自己长大,那时找江淮南出来听曲,她娘就不会给他吃闭门羹了。 卫长风九岁时,被江淮南抹了一衣襟的鼻涕。她说她姐姐痴了,要变成废人了。 卫长风说,这还不简单,我爹认识许多名医,我叫他请几位来,一定治得好她。 江淮南很高兴,说,那太好了,我姐姐跳舞跳得比我好,我还想请她教我怎么跳。 大将军的名头响亮,真叫卫长风请来一位声名在外的郎中,只是总被人拒之门外。 江淮南的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卫小公子请回。淮北睡下了,不愿意见外男。」 但这是江淮南的嘱托,他锲而不舍地去了几回,回回都被拦在门外,十分纳闷。 他对郎中说,老爷爷,我先去叫我娘来下帖子,再叫你过来看,好不好? 郎中把着花白的胡须对他说:「卫小公子,大小姐的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他急忙追问:「这痴病这么厉害吗?您还未见着人,就知道无药可医了?」 老人收起药箱,摸了摸他的头:「老朽行医多年,单有心病,药石难医。」 卫长风听得云里雾里,但难过却是真真切切。 江淮北病倒,意味江淮南面临更严苛的管教。 那烧鹅还有小曲,要等到什么时候来享用嘛! 他与江淮南很少见面,只好把该较的劲都发泄在木桩上,劈、砍、踢、踹,毫不迟疑。 陆然那小子,真不长眼。在他跟前说,卫长风,江淮南要去我家跳舞了,你晓得吗? 他不晓得,但晓得自己心里很不痛快,合该揍陆然一顿,于是同他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卫长风不想手下留情,用勾拳把陆然揍出两行鼻血,陆然没倒,反倒是他自己栽个趔趄。 他很不服气地站起来,低头看见自己沾了血的拳头,又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两眼发黑。 陆然吓得要死,以为自己半吊子的拳脚练出了能杀人的内力,捅了篓子,不敢告诉大人。 他在逃亡路上,撞见溜出来的江淮南,于是哭着求江淮南给卫长风收尸,切忌走漏风声。 江淮南嘴巴一张,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置信地问:「他、他真的死了吗?他真的死了?」 陆然用力点头:「对,他死了!被我一拳打死的!都怪我的功夫太深了,我害死了他!」 江淮南狠踹了陆然几脚,跟着悲从中来:「陆然,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竟然还能打死他!」 陆然自以为很有风度地抬头望天,他说,我不是想杀他,我是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强。 卫长风醒来的时候,看见两个傻子在灰暗的巷子里,哭得稀里哗啦。 一束天光从宅与宅之间的缝隙中落下,恰巧横在了她与陆然的中间。 平坦的地面折射这束光,照得江淮南两颗黑漆漆的眼珠,亮晶晶的。 他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很漂亮,就连哭起来,也是这么的招人喜欢。 陆然很快被泪流满面的江淮南踩在脚下,面上带着半骄傲半悔恨的神色,像一个傻子。 他不住地念叨:「都怪我!淮南!都怪我的功夫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我练出了内力!」 不,想岔了,陆然他不是像一个傻子,他就是一个傻子。卫长风莞尔,嘴角又垂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卫长风爬起来,「淮南,你穿新裙子,就别同他打架,弄脏怎么办?」 二人皆是一愣,随后齐齐退出十步开外。 「喂,你不是说他死了?怎么又活了!」 第56章 「他、他一定是来找我寻仇了,淮南快跑啊!」 「别扒拉我,这是我新买的衣裳,你脏死了!」 卫长风捂着脑袋,想笑,但又瞥见手上干涸的血迹,双腿登时软如面条,站得不稳。 他抱臂环胸:「淮南,你过来,扶我一把。」 陆然抓住她:「淮南,你别去!他是鬼啊!」 江淮南不理睬他,好奇地探头探脑:「你是人是鬼?」 卫长风反问她:「我说我是鬼,那你就不来扶了吗?」 她道:「我怕鬼,但是不怕你。你死了也会是一条好鬼。」 卫长风道:「陆然,你回去。我没事,我知道我是怎么了。」 「是怎么了?」陆然也好奇地探头探脑,卫长风不觉得他可爱,认为他像鹌鹑。 他最近看陆然就心烦:「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跟你娘说你打架,请你吃竹笋炒肉。」 陆然在好奇心与竹笋炒肉中权衡片刻,最终慢腾腾地走了。 只剩下江淮南站在小巷里,阳光与她正衬,她实在是美丽。 人不能拒绝美丽的事物,所以他也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 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俗人,但当俗人的感觉,是不赖的。 卫长风对江淮南说:「我受了重伤,走不动了。」 江淮南面露怀疑:「什么伤?我瞧你是好好的。」 他憋住笑,心底生出一点儿捉弄她的心思:「内……内伤。」 江淮南心疼她的新衣裳,还是在他面前矮下身子:「好吧,我背你。」 卫长风趴在她背上,盯着裙衫繁复的花纹开口:「你今日有空出来?」 江淮南说:「我娘当然不让了,她今日去拜佛,我求王叔放我出来的。」 卫长风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晕血。你晕血吗?」 江淮南顿了顿,说:「我不知道。」 卫长风说:「你看。」 他把自己沾了血的手背放在江淮南眼前晃啊晃。 江淮南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看来我不晕血。」 卫长风坏心眼道:「也是。若是晕血,以后你来癸水的时候,可就难办了。」 江淮南忽然大声:「卫长风!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讲这种话!你下流!」 恼羞成怒了。卫长风想,其实他挺喜欢看江淮南发火,她会美得生机勃勃。 他笑着问她:「我怎么了?癸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说也不让人说。」 江淮南背着他慢慢往将军府走:「我娘说,那是女人最脏的东西,不可与人相议。」 卫长风盯着她耳后碎发,他说,那男的还要把尿,把完还不洗手,岂不是脏到家。 她被他恶心得牙酸,但又觉得有些讲头,于是说:「好吧,我再回去问问我娘。你等着。」 到了门口,他从江淮南背上下来,目送她离开,故作深沉地对她说:「江淮南,你保重。」 江淮南摆摆手,蹦蹦跳跳地往南走,像快乐的花蝴蝶。那是相府的方向,她也要回家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他不高兴了。 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心里也恼着。 卫长风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有讲究。 长风鼓起他的帆,让他此生顺风顺水。 他起步晚,学得快,剑技比他哥哥精湛。 他长得好看,论异性缘,他要胜过陆然。 他胆子大,又聪明,还懂得去哪儿潇洒最畅快。 他向来是不羁的、耀眼的、张狂的、招人喜欢的。 上天格外优待他,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发愁的。唯一让他有些不高兴的,就是她。 想想自己都十二了,江淮南十三,还巴巴地往相府跑,岂不是同那些哈巴狗一样。 总是自己去找她,要她出来听曲儿斗蛐蛐吃点心,她倒好,丧眉耷眼,老大不乐意。 得,小爷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也是有几分脾气的,你来吧,我等着你来找我呢。 少年的心思藏得深,又骄傲又别扭。左等右等,还是他沉不住气,让他娘去相府下帖子。 江淮南的娘这回可不能让他吃闭门羹,她与她娘客客气气地寒暄,卫长风便去后宅找她。 花园,没有;水池,没有;小院,没有;柴房,也没有。 他找得烦了,心想:最后一遍,找完这一遍,我就回家。 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于是在心底开脱,一圈可不算一遍啊,三圈才算。 绕了不知道第几遭三圈,卫长风扒上了厢房的窗,窥见江淮南的一抹侧影。 天色阴沉,日光很吝啬,只愿意分给她几束惨白的光。 江淮南赤着脚,宽大裤腿下露出细白的脚踝,上头拴着红绳,系着几个金色的小铃铛。 她踮着脚挪碎步,转身换成一个轻盈的大跳。小铃铛颤动着,一步一响,挠得人心痒。 少女的身姿初显婀娜的曲线,在他眼底留下一道难以忘怀的剪影,卫长风心跳如擂鼓。 不知道为何,他不想出声唤她,就像路过街口瞧见了美丽的珍宝,他满足于这种窥视。 卫长风只知道,天下功夫唯快不破,要打败一个人,出手就要迅捷如风,比对方更快。 江淮南甩袖挽纱,一招一式都是慢悠悠的。天才如他,却被她缚住手脚。 不妙,真是不妙。原来他败给江淮南一次,还会败给她第二次。 兴许,他日,接二连三,三番五次,败得一塌糊涂。 江淮南看见窗开了个小缝,跳岔了拍子,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她把两只手拢在嘴边,小声道:「卫长风,你来干什么?」 卫长风面色如常,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哦,你上回不是让我等着吗?」 江淮南道:「别等了,你回去。练得不好,我娘就要生气了。再过两年我就及笄了。」 他摆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出来吃顿饭呗。我家厨子做了烧鹅,你不来我可全吃了。」 江淮南道:「我不吃了,我娘说烧鹅油腻腻的,吃多了会生痘疮。」 他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言而无信,是你说让我等着的。」 江淮南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说,你懂什么呀,你是男的,你知道什么。 他说,是男的又怎么,你说了,我便知道了。 她说,我不能说,我跟你说了,就会死的。 他说,你不能说,你比划给我看。 江淮南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卷起衣袖,但水袖太长,实在不好卷上去。 于是她扯下衣襟,露出一小片莹白的皮肤,上面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只一瞬,他的目光触及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登时觉得滚烫,慌不择路地将眼神落在靴上。 江淮南理好衣襟,啪嗒啪嗒地掉眼泪:「王叔被我娘打死了。我再往外跑,也会被打死。」 卫长风皱起眉头:「你要怎么办?我去告诉我娘,让她叫你爹管管。」 江淮南说:「我爹向来不管这些。你千万别说你知道了,说了我就没命了。」 他急了:「你就这么被打一辈子?你等我当将军,我跟你娘去说。」 她摇头:「怎么会被打一辈子?等我当了皇后,就没有人打我了。」 卫长风微不可见地皱眉,如果江淮南入了后宫,便不能见面了。 她又说:「你当不成将军,天下哪儿有会晕血的将军。」 她最后说:「再见。」 卫长风还呆站着。 那窗已被她阖上。 卫长风回去了。 梦里,江淮南一次次扯下自己的衣襟,说长风,你看我,长风,你看看我。 清晨他醒来,裤裆是一片粘腻,初来的情欲干涸地黏附在亵裤里,像条死鱼。 卫长风头一次梦遗,没告诉任何人,自个儿洗了裤头,在心里唾弃起自己来: 你还算是人吗,卫长风!你白日宣淫,你龌龊至极,你他娘可要点儿脸面吧! 江淮南把痛苦的心事告诉他,而他却像只晓得裤裆子里那点儿破事,念着那一眼不放。 他提起剑,在院中舞了几个来回,耳尖发烫。他娘来了,给他递帕子:「你喜欢那丫头。」 他假意没练完剑,只是毫无章法地劈砍,干巴巴道:「娘,我没有。」 他娘了然于心,开怀地笑起来:「我还没说是哪家的丫头。」 他平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却在此时卡了壳,只是傻傻道:「啊。」 他爹去了边关,许久未归。他头一回有了喜欢的人,却不知该怎么去说,没有人教他。 他为了守住与江淮南的秘密,只说得模棱两可,磕磕巴巴。 她以过来人的经验,给卫长风提了建议,她说:「人家说得倒也没错,既然你觉得自个儿没本事,那就去练得有本事儿点。来年开春,你爹归京,带你哥哥外出历练,你也跟去吧。」 第57章 他又问他娘:「若是我年年在外打仗,她等得心碎,怎么办呢?」 将军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做起梦来。待你娶了她,再来找我商量!」 他又说:「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嫁我。」 他娘说:「男婚女嫁,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来日方长,你对她好,她总会嫁的。」 她娘又说:「你不信?那你去街口找瞎子张算一卦。」 他知道他娘在调侃他,但真去算了,花了一吊钱。 瞎子张说,他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他心上人。 一直到年关,虽见不到江淮南,但他练剑练得起劲,在他出征归来的爹面前耍了几个难练的招式,他爹看了一会儿,说:「花拳绣腿假把式,别跟我出去!」 卫长风转头看他娘。 他娘说:「卫原,老娘打马吊花银子,过得自在,赶紧给我把他弄走,吵得人心烦。」 他爹说:「婉婉,你真不要他陪你?」 他娘说:「陪?老娘一个人过得风生水起的,用得着吗?」 他爹立刻改了口风,说,长风啊长风,你这剑练得真好。这也好,那也好。爹怕你骄傲,才唬你的。开春就走,跟你哥哥一起,随你爹我上阵杀敌。 他与他哥哥走了,离京时,他娘照例没缝好衣裳,因此事与卫原吵了一架。 卫长风告诉他,娘是想你多留一阵,才故意这样的,希望他爹能在走前哄哄她。 卫原勒马一笑,说:「知道。我一走,她只晓得怨我,生我的气,就没那么伤心。」 原来对一个人好,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法子,卫长风大受启发。 父子三人奔赴战场。 战场与后院不一样,人是活人,不是木桩,一刀下去,血肉崩离,淋漓的一片暗红。 卫长风从小兵做起,不像他哥哥跟他爹打头阵,只在人群中喊打喊杀,真到了杀人的时候,却很没骨气地吐了出来。 蛮夷人看他生得细皮嫩肉,只知道吐,面上露出淫邪的笑:「中原的兵,还有这种的。」 几个大汉将他围住,他很聪明,于是闭着眼听呼呼的风声,辨清那敌军,究竟要从哪儿下手。杀敌如砍瓜切菜,一剑一个。捅下去,一道血柱冲天,滋在他脸上,是温热的杀意。 他大着胆子看一眼,再晕,再吐,后头有人举刀要劈下来,他机敏地一侧身,打了个滚。与死亡堪堪擦身而过,眼前就劈来一把刀,又要抬手去挡。 手起刀落,又是个面目狰狞的脑袋落在脚边,他再睁眼,又晕,又吐,像个丑角。靴里湿热,地面的血太多,浸淫了他的长靴,使脚步更加沉重。 卫长风是个练剑奇才,他起步晚,但功夫比他哥哥还好,只是晕血,才名不见经传。他 一边呕吐,一边杀人,鸣金收兵时,卫长安讥讽他是呕吐将军。 他一笑置之,并不理会。他满身血污,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要建功立业,保护他身后的土地、百姓、娘亲、父亲、兄长、江淮南。 久经沙场,磨砺出更多实战的经验,本事也积攒不少,他多少有点儿得意起来。 江淮南,你等着看吧。 看我这阵风,如何吹到你身侧。 他越战越勇,招招狠厉,直取敌军性命。 他哥哥功夫不赖,只是并非天才,在弟弟面前,难免落了下风。 几经锤炼,他觉得自己已经称得上是……有个词叫脱胎换骨,什么胎啊骨的,听起来怪瘆人,他更愿意夸自己,破茧成蝶。他厚积薄发,总有一天,他要带她逃离她娘亲的掌控。 卫长风过得顺风顺水,他知道自己很厉害,军营中的将士向他问好,他有模有样地点头。 恰逢大将军休养,军中的事交由他哥哥来管,他哥哥却不用他,有意让他坐几回冷板凳。 卫长安把他的急躁看在眼里,说卫长风,莫要急功近利,月盈则亏,如此心境易出大事。 那时他十四,在军中一年,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与副将率领一支队杀出重围,以少胜多。 他理所当然地骄傲起来,我是天才,天才战无不胜,莫要拿常人的眼光来拘束我前进。 哥哥十六才率兵,但我是天才,凡夫俗子比不得我,我年纪小,照样能打胜仗。 卫长安让他按兵不动,他怂恿副将率兵烧敌军的粮草,出奇制胜,从未失手。 卫长风越来越对他哥哥的谨小慎微嗤之以鼻。 天才便是如此,常人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但他忘了,他是天才,可追随他的部下不是。 莽撞行事,总有一日,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卫长风失手了。 敌军被他一个狡黠的少年,戏弄得找不着北,终于瞄准他轻敌的瞬间,将他包抄。 他中了计,本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势在必得,岂料身后,真有黄雀在虎视眈眈。 再过几月,就是江淮南的及笄宴,他本想立个大功,风风光光地回京去。 胜不骄,败不馁。这是前辈总结的经验,他怎就杀红了眼,抛到了脑后。 他手臂中了倒钩箭,箭矢拔不出来,让他行动受限,不能提起剑杀出重围。 铺天盖地的火光,亮在他眼前。长夜当空,月圆如盘,他被人围在这儿。 敌军翻译对他一板一眼道:「蛮夷王子以为,你未来可期,能为我们所用。 他神色麻木,只是捂着受伤的右臂站起来,说:「我……我骨头硬……学不会跪。」 卫长风故作轻松地露齿冷笑,牙齿被牙龈的血染成粉红色,看得旁人倒吸一口凉气。 为首的少年冷哼,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敌军翻译尖声道:「你骨头硬,有的是骨头软的。」 战场可以是疆场,但不仅限于疆场。他神情震动,明白过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军里出了骨头软的叛徒,走漏了风声。 他是天才不假,天才能看穿一个人的剑法,却看不穿百转千回的人心。 原来天才也有一败。 电光火石之间,敌军右翼出现骚乱。 那翻译是文官,先吓破了胆,高声道:「什么事!什么事!」 他看见他爹与他哥打了头阵,率了人马,前来营救他这个眼高手低、自命不凡的天才。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后方的动静吸引过去,没人把重伤的他放在眼里。卫长风拔不出倒钩箭,对身侧的部下说:「不必烤火了,刀把它挖出来,用囊袋里的酒冲一冲。」 「这、这是右臂,剜了也动不了,也打不了仗的!」 「没……没事,我练的是双剑。不论是哪只手,都能杀敌。」 他催促:「快、快一点,我要去支援,我……我要带你们回京。」 匕首扎进他肉里,转了一圈,生生带出一块肉,他闷哼一声,把囊袋里的酒浇上去。 剩下的,一饮而尽,权当止痛药,趁着酒劲麻痹了神经,他左手持刀:「你们走!」 卫长风的人在内,卫原的人在外,漆黑的夜色里,浸淫了无数暗红的血渍。 蛮夷王子还是年少,只知抓他来羞辱,却浪费了突围的时机,被父子兵包饺子般围起来。 他与卫将军打得难舍难分,一支流矢凌空而来,穿过了卫原的右耳。 卫大将军灵巧的刀法出现滞后,被蛮夷的兵抓住机会,生生活捉。 卫长风拔剑上前,捅穿了蛮夷王子的左胸,却见对方笑得诡谲。 本该是一击毙命的,卫长风有一瞬间的愣怔,手腕便被人擒住。 卫长风拽着他,将他甩到马上,回身道句「扶稳」便策马狂奔。 他爹吼道:「走!长安!带着长风走!」 卫长风挣扎着,竭力想要从马上跳下去:「哥!去救他,爹还没死!他还活着!」 卫长安提剑挡了一计箭矢,抓着他弟弟的领子怒吼:「你还要任性妄为到几时!」 他平时面冷心冷,鲜少有显露情绪的时刻,终于忍不住对他弟弟发了一次火。 卫长风哑然,知道自己的犯了大错,只是悔恨地低着头,紧紧地攥住了双拳。 眼泪比伤处溢出的血更汹涌,他看见透明的泪珠,一颗颗下坠,融入血坑里。 「是你害死爹的。」卫长安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指责他弟弟,他早该这样做了。 他拍马而去,带着心如死灰的卫长风。 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夜,卫长安没有对他进行过多的指责,但卫长风辗转难眠。 蛮夷心狠手辣,不会善待俘虏,他第二日照例要上阵杀敌,没想到见了他爹。 他爹被绑在战车上,蓬头垢面,鲜血淋漓,面目全非,但那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高涨的士气,陡然被降下来,那可是战无不胜的卫大将军,竟如此可怜、如此难堪。 翻译得意洋洋:「都说中原的男子骁勇善战,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把你们吓破了胆。」 第58章 蛮夷王子竟还活着,他把卫原的头发一缕缕剃下来,哈哈大笑,笑声直冲云霄。 杀人诛心,兵不血刃,尊严上的凌迟才是最可恨的兵法。心生怯意,再难克敌。 卫长安冷笑了一声,讥诮道:「大将军,立功的机会来了,给爹一个痛快。」 卫长风面色不改,手心出了一片冷汗:「爹还活着,他还有救,他不能死。」 卫长安挽弓搭箭,面无表情:「爹与你都令我失望。心有牵挂之人,不该上战场。关心则乱,他心里有情,贸然去救你,才乱了大局。」 「不要!」卫长风瞬间觉察了他的意图,即刻伸手阻挡,想截下他的杀意:「爹活着!」 离弦的箭射出,擦过卫长风的手掌,在数十米外下坠。唯恐敌方觉察自己杀父的意图,卫长安即刻又从背后抽出一根箭,张满了弓弦,卫长风还想上前阻拦他,但双臂已被身后的副将死死地钳在身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箭技精湛的哥哥以无可指摘的标准姿态,将那支灰羽的箭矢射了出去。卫长风瞧出这一箭射得不偏不倚,一定会穿透他爹的咽喉。 他怯弱地闭上眼,卫长安粗暴地伸手掀开他的眼皮:「瞧好了,爹是怎么死的。」 卫原大喝一声:「来得!」卫长风想,他爹应该是想说,来得好。但没能说下去。 因为他已经被箭射穿了咽喉,仍怒目圆睁,维持着张嘴的姿态,流的血不算多。 卫长风明白过来,他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已没多少血可流。这都归咎于自己。 卫长安道:「原本该死的人是你。有人替你死了,你就回去偷笑吧。天才。」 卫长安双腿夹紧马腹,高举砍刀,他面上丝毫不见悲伤,振臂高呼:「杀!」 四条蹄狂奔起来,扬起一片沙土,千军万马追随在他身后,怒吼道:「杀!」 弑父的不是他。 可卫长风看着自己的手,那汗渍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血,将他吞没。 卫长安杀敌如砍瓜切菜,高声大喊:「为将军报仇!为将军报仇!」 身后传来滔天的呼喊声,他们高举大刀,怒吼道:「为将军报仇!为将军报仇!」 将士们从他身后涌出来,声声泣血,心里充斥着无处宣泄的恨意,与期期艾艾的卫长风擦身而过。战场之上,没有人会留妇人之仁,这是个残酷的地方,阴暗、危险、错综复杂,天才来了这儿,也得摸滚打爬,被扒下一层皮来。 他明白了。 但已太迟。 他剑法精,功夫深,任由着肌肉记忆操纵自己的双手。 硌脚的尸块被他踩在脚下,他不知疲倦地挥剑,看血色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前炸开,粘稠的血液将他染成一个腥臭血人,他真想逃,却不敢再后退。 身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命像韭菜,割下一茬,还有会一茬冒出来。韭菜薄薄的一片,贴着他倒下去,他惊醒,这哪儿是什么韭菜,这是被挤成皮的副将。 那张皮薄薄地贴着他,在不久前,还同他一把火烧了敌军粮草,笑得畅快。命如草芥,这就是打仗,是他逞一时之快、傲慢轻敌的下场。 他不敢松开握剑的手,粘稠的血再恶心,也比不得惨死沙场要来得可怕。他是骨头硬的天才,断不能死在这里,成为茫茫尸骸中无名无姓的一根蓬草。 要赢,要活,要赢,要活! 他咬紧牙关,心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那一战胜了,有他爹的血作祭,胜得极漂亮。 卫长风跨过温热的尸体,死人手中掉下一个绣工粗糙的香囊,绣着「健康平安」。 他垂眼看着,脚尖踢了踢那个血淋淋的物什,在肮脏的土里滚了一圈,满是尘灰。 不知是来自闺中少女,或是家中双亲的心意,就那样被战场的火苗吞噬殆尽。 此战结束,他被卫长安遣返回京。走的时候,将士目送他,他感到针芒在背。 羞愧与悔恨使他不愿回首,他向前看,看见一颗枯槁的树下堆积着死人的尸体,再想不起自己初来时意气风发的姿态,如果非要从心头剜出点什么情绪,那应该是木然,还有恐惧。 鹰隼站在枯木间,注视着他远行。他从鹰隼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姿态,佝偻着,很可恨。 她娘不知道他要回来,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打长街那头牵着马走来。身后是橘红的夕阳,他背着光,面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清,踢着路面的石子,一面走一面踢,她便知大事不妙。 知子莫若母,她知道他生性傲然,向来不知如何低头。如今学会了,一定是吃了败战。 她张罗着坐一桌好菜,去集市买了一只鹅,要亲自下厨,催促卫长风去请那个爱吃肉的小姑娘过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卫长风摇摇头,他无法向他娘开口,只好把发生的事都写下来,汤煲好的时候,他才抖着手写完,站在端着汤的他娘亲面前,将泛黄的宣纸缓缓展开。 她娘看完了,把汤煲搁在了圆桌的正中央,对他道:「吃吧,人活着,怎么能不吃饱饭。」 一桌好菜就这样被噩耗糟蹋了,卫长风勉强吃了几口,味同嚼蜡,但不想辜负他娘的心意,于是努力地往嘴里塞饭吃,他娘给他递水:「给你爹留些,明早随娘去祠堂供新牌。」 他才发现,原来娘亲早就备好了他爹的牌位,打从成亲时,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噩耗的准备。她与丈夫聚少离多,于是把卫原的陪伴视为上天的恩赐,所以他离开,也是命中注定。 他跪在祠堂里,匍匐着身子,磕了一整夜的头,磕得头破血流,但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他只是想让自己多受一点苦,好让他娘心里稍感宽慰,然而他娘并不领情,只是对他温和道:「长风,你起来吧,犯不着在这儿哭丧。他年轻时比你还莽撞,不会怨你的。」 他说:「娘,你怨我。」 她说:「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早早与我说好了。生离死别,这是常事。」 他说:「娘,你怨我。」 她跪下来,说:「我怨我自己。若我不因为缝衣的事与他赌气,兴许他能活。」 她神色平静:「临行前,我本该去送的,却忘记对他说,你要保重。」 她说:「因为我没说,他才死了的。若说了,他不会死。」 他说:「娘,不是这样的。」 她说:「卫原啊,你保重。」 青烟袅袅,窗外鸟语花香,开春了,日头大好。 几近透明的日光,投在他娘姣好的脸上,苍白如纸。 她说:「起来吧,长风。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你爹都听不见,看不见。长安还在前线打仗,你要学会帮他撑起一个家。娘明日起,就教你怎么算账,怎么照顾人情往来。」 他乖顺地点头,已经没有脸面去再想其他。 第15章 番外·中 江淮南的及笄宴,他终究没去。 她纵情一舞时,卫长风正在灯下细细翻看账本,拨动算盘。 卫长风学东西总是很快。待他学会打点府上事务的时候,他娘倍感欣慰。 她说:「娘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你今后要好好守着卫家。娘要出门一趟。」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叫她回来,却看见她回头,双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卫长风明白了,他娘说人活着就要吃饭,可那晚她一口饭没吃,早已存了死志。 于是她没有拦她,目送着自己的娘亲歪歪斜斜地骑马出城,向姣好的春光走去。 朝阳照亮她,泼了她一身血红的晖光,真是漂亮极了。 簪子的流苏一摇一晃,像血流淌下来。 他趔趄了几步,竟然感到头晕目眩。 翌日,他独自一人去爹的衣冠冢看。 娘就死在那碑前,怀里紧抱着缝好的衣裳,针脚细密。 卫长风将他娘葬在那,牵着那一匹马,慢慢地,慢慢地往回走。 目之所及是深深浅浅的绿意,他行走在山林间,几乎要被春色湮没。 他的剑依旧舞得那样好,出招的速度与拨算盘时不相上下。 他噩梦缠身,瘦得脱相,却还要强撑着,去与许多利害相关的人周旋一二。 卫原走得太快,卫长安年纪轻轻,军中亦有多方势力,对那支骁勇的军队虎视眈眈。人心比他想象中更恶,他知道总有人想把卫长安拉下马来,军营的事他鞭长莫及,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在京中元气大伤的卫家,免得被人塞了莫须有的把柄,惹出事端。 谨言慎行,这是其一。背靠大树,这是其二。他不仅要寻求庇护,还要寻求机遇。京中王公贵族,他能勾肩搭背,大家千金,他亦能讨得欢心。他长得好,年纪小,剑法精湛,做情人低估他,做门客高估他,倒成了游离于潜规则之外的一种存在。 他低下头,把自己当京中权贵腿边的一条好狗。行礼作揖、说学逗唱,只为了他们能大发善心,将嘴边漏下的那一点儿肉汤,留给卫家。可悲的是,他明知自己是低头做狗,面上却要抬起头来,活得潇潇洒洒。 第59章 一个自怨自艾的蠢货和一个狂放不羁的天才,谁更有驯服的价值,自是不言而喻。他已介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气质杂糅在一起,强行抹平他眉眼间的阴郁,要他打起精神,对世间一切满不在乎地笑笑,好去讨一讨命运的垂怜。 他发现自己能理解江淮南的作为了。江淮南胆子小,过去府上有个常给她偷开门,放她翘课玩耍的王叔,后来这王叔因为渎职被她娘打死。有段日子,她一跳起舞就想起王叔,但面上仍要佯装骄矜,要拜谒贵人,要翩翩起舞。 他终于明白江淮南为何要一刻不停地跳舞。 命运恃强凌弱,所以凡人不能露怯。 心事是柔软且痛楚的,不能让任何人触碰它。所以他要用一个厚厚的茧把它裹藏起来。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肥硕丑陋的幼虫,每一次在宴间的插科打诨与卖乖都是在吐丝,他竭尽所能地挤压脏器内的丝线,费尽全力地吐丝,卫家蜷缩在那枚茧里,可以被他护得很周全。 他摩挲着儿时从江淮南手中顺走的那枚坏茧,已经不惮于被繁密的心事压弯脊梁。蚕要破茧而出,但他不需要,他只要卫家一切都好,就算闷死在茧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学会曲意逢迎,李家千金挽着他的手臂,一派天真,他听她说话时,会弯下腰来: 「要我爹拥护你哥哥,这还不简单!我回去哭一哭,不就成了,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他笑着点头:「是吗,那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女孩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卫长风,你真是坏得没边儿了。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了?」 他挑起眉头:「只对你一人说,这番话,我独独对你一人说。」 李家千金走了,过了几天,王家女儿的轿撵又被他笑眯眯地拦了下来。 卫长风一扬眉毛:「王大掌柜,许久不曾来府上拜访,是不是忘了在下?」 轿撵里探出一只素白的手,他牵住她,扶她下来:「我可是时刻念着你,想着你的。」 王小姐道:「你想着的是那粮吧,朝廷怎么派来你这么个人来杀价?真是小瞧咱女人了。」 他说:「我?我怎么啦?王掌柜生得这样美,心也是美的,怎能说如此让人伤心的话?」 王小姐以扇遮面,咯咯一笑:「得了吧,贯会哄女人,我算是知道,你是怎么杀的价了。」 他说:「我只哄你一人,你不信吗?我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才好。」 …… 利用旁人的感情,这样做是很卑鄙的。卫长风觉得自己的作法相当过分,但实在没有心力去一层层攀关系,曲线救国,这就是最快的、最好的办法,那有何不可?为何不做? 他轻敲着那枚茧,把它当作小舟,对它倾吐心事,心事很重,他希望它不要下沉。 谎话说多了,他自己都快信以为真。 夜里却练剑,想着他哥哥一箭,射穿了他爹的咽喉。 但是没有流多少血,为什么那时候,没有血迸溅出来? 因为爹受了折磨,所以无血可流啊,长风。他自顾自道。 这是他每夜都要温习的一门功课,仇恨容易被时间冲刷。所以他要反复揭开伤疤。 月色如练,正好在他的心事上撒盐。痛是对的,因为疼痛能让人铭记,永不忘怀。 卫长风把自己揉碎了,掰开了,一个人,活成两种样子。 一面是桀骜不驯的天才,自视甚高,心怀大恨,鄙夷众生; 一面是左右逢源的家主,长袖善舞,温柔多情,游戏人间。 有时他感到惊恐,自己迟早有一日,真会变成软骨头的王公贵族。 于是他为自己定下了暗号,若是说了违心的话,那就挑一挑眉头。 他送完各家小姐,回去的路上,与声名远扬的第一美人江淮南不期而遇。 她输了一场必赢的琴赛,成了笑柄,还有第二场,她在扎草人给对方下咒。 好巧不巧,他在用绢帕擦拭被脂粉沾到的臂弯,其实他很讨厌,这种香味。 但正是这种香味,挽救了他和卫家。所以真正惹人厌的,是那个卑鄙的自己。 他擦拭臂弯,不是想让自己更整洁,而是希望她们,不要被与他有过多纠缠。 人人都有光明的前程,千万别一片真心的少女,被他这样的卑鄙小人耽误了。 他看向江淮南,江淮南紧闭双眼,还在祈祷。 他去沙场一年,归京两年,隔了三年,重逢却如此平淡。 天色不是很好,他记得墙上又几道鞋印,角落长了几根枯黄的草。 江淮南蹲在小巷子里,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合起双手,诅咒旁人一定要倒霉。 否则。她咬紧下唇,同她心里的那个苍天讨价还价:否则倒霉的,就是信女了。 睁开眼,她看见了卫长风,有些讶异地「啊」了一声,随后道:「你回来了啊。」 她甚至没有要挟我别说出去。卫长风不合时宜地想:我也是,看来我们很有默契。 他说:「舞还跳得好吗?」 江淮南说:「算不得好,只是没人比我的舞更好。」 她又问:「你的剑练得如何?」 他说:「算不得快,只是没人比我的剑更快。」 他忽然很想躺下来,像小时候一样,说说傻话。 如果要说,就说江淮南我好累,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家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然而当下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他觉得很无奈,他们的生活已经离得太远了。 她应还在为死去的人愧疚不已,而他,他杀了许多人,甚至害死了他敬重的父亲。 咱俩不是一路人,他无不遗憾地想,听见她说:「我娘跟我说了你的事,要我离你远点。」 卫长风心下了然,满不在乎地笑笑:「哦,那你知道我的什么丑事了?」 江淮南道:「全部。」 他道:「那我走了。」 江淮南道:「你不也知道我的丑事吗?」 他道:「江小姐,你还能有什么丑事?」 「多得很,往近了说,这儿就有一件。」 她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一副不是很虔诚的样子,像个小刺儿头。 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淮南还是条大尾巴狼,没变成小绵羊。 卫长风心里都快把嘴咧到耳根后了,他想,嗯,不愧是咱俩,淮南。 既说是咱俩,那自然是一路人了,对吗? 一个妒人成性的美人。 一个害人害己的天才。 两条败犬,遥遥相望。 他发现,只一面,他对江淮南的喜欢不减反增。 从前,他喜欢她,喜欢他姣好的容颜、曼妙的舞姿、光洁的肌肤。 现在,他喜欢她,喜欢她善妒的内心、虚伪的面庞、残破的灵魂。 他喜欢她,不像男人爱女人,像自己爱自己。 坏,但并不是要致人于死地的坏,只是为了活得更好,生出的小坏。 从上至下的救赎,在他眼里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慈悲,本质上,是一种带有俯视的优越。 他不要别人救他,他只是觉得有点寂寞,需要一个同病相怜的人,站在他身边。 江淮南不需要做什么,他们是一样的人。她的存在,就是他的慰藉。 他和她不是金童玉女。 但一定是,天生一对。 他要打点人情往来,须得赴宴。 江淮南要跳出名声,亦要赴宴。 两个阔别已久的人,再见面却很别扭。 卫长风的喜欢,沉沉地压在心头,不说出口。 欲速则不达。这是他吃过的,最痛苦的教训。 他娘从前对他说,来日方长,此事急不得的。 他不着急了,他要一步步扶稳卫家。 永远笑意吟吟、风流倜傥、招人喜欢。 宴上,江淮南远远地看他,他笑着走上去,迎着无数双眼: 「江小姐看什么?没见过如此英俊潇洒的人吗?」 江淮南面色一僵,然后笑道: 「嘁,看你?你这死狐狸,倒不如揣着块铜镜,看我自己。」 他努力藏着自己的心思,靠近点,但不能太近,不能过于贪心。 过了几年,顾岑摆宴的消息传来。他知道,江淮南的娘盼着今天。 江淮南美名在外,父亲为相,届时舞一场,入宫一事更是板上钉钉。 她娘不会真要送她去做皇后吧!白日做梦,皇后岂会是那么好当的。 然而,他在鄙薄她娘的间隙,又生出些紧张来,万一呢,那万一呢? 他有些坐不住,生了龌龊的心思,想毁了江淮南那一场舞,却又有些犹豫。 瞻前顾后,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找来那枚茧,要把它丢进三米外的茶杯。 他对这个茧说话:「若中了,那就是要我去拦她。若不中,那就是不要拦她。」 第60章 茧很轻,所以不好扔,扔了一次没中,他在心里修改规则,还有两次机会呢。 三次机会都用完了,还是没中。卫长风皱眉深思,心道:若不中,就是要拦。 果然要拦她。他点点头,把这个茧珍重地搁在床头:茧兄啊茧兄,你说得对。 找完了茧兄,就该找陆兄了。咱们这陆兄长开了,那也是容貌俊朗的堂堂七尺男儿。 陆然说儒家讲究中庸之道,所以他参透了人生的哲学。一个人待着最舒服的地方是哪儿啊?是中间。两个闹脾气的娇娇小姐一左一右扯着他要往外走,陆然老神在在,仍旧劝架。 卫长风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转身就往外走,陆然赶忙追上去:「别介!说说事儿呗!」 卫长风冷笑一声:「不说了,同你说了也没用,我先走了,饭钱你自己结,别赊我这。」 「淮南的事儿?」陆然试探道,然后一拍手,「得!准是淮南的事儿,我就知道你小子!」 「还淮南淮南的,你少说点行不行?」 「怎么?不是她,那是谁家的姑娘?」 「人家叫江小姐。」 「露了。」 「什么?」 「马脚。」 「……」 到底是少时的玩伴,果然一语中的。卫长风变了脸色,转头勾着陆然的脖子。 「你也不想淮南入宫吧?」 「人家叫江小姐。」 「你……」娘的。卫长风深吸一口气:「你也不想江小姐入宫吧?」 陆然斜眼看他:「怎么着?你要怂恿我去抢啊,真看得起我?」 他笑了笑:「你就说你想不想她入宫,她入宫了,你便看不着她跳舞了。」 陆然道:「我不想她入宫,可不是为了看她跳舞,是不想她香消玉殒,晓得吗?」 卫长风肃然起敬,原来陆然不单欣赏江淮南一个,他平等地欣赏每一个漂亮女孩。 「抱歉。」他主动请和,向对方递出橄榄枝,「去哪儿喝?我请。」 在酒桌上的事儿都好说,陆然宽慰他:「你别想,想也拦不住她。」 「法子都是想出来的,怎么就不能想。」他道,「拦得住,听我说。」 陆然漫不经心地转着铜钱,听他絮絮叨叨讲了一会儿,忽然正色。 他道:「高低是卫家出来的,你把自个儿当猴儿耍,这不太好吧?」 卫长风答:「是不太好,但下策总好过毫无对策。」 「功高震主,你这样其实也好。」陆然劝他宽心。 「就是丢脸点。」他补充,卫长风心想:不如不补充。 那一日,如他计划一般,江淮南盛装打扮,步入庭中。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娘的野心,在她女儿华美的裙裾上,昭然若揭。 当年江淮南布满伤痕的胸脯,是薄薄的一层嫩皮,光洁、美丽、吹弹可破。 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的地方,此刻却大咧咧地露出来,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卫长风握紧了拳头,真想把每个男人吸在她胸前的眼珠都挖下来,踩得稀烂。 他转过头检查陆然的眼神,陆然即刻作东张西望状,吹着口哨佯装没有看见。 臭小子。卫长风恨很地磨牙,又发现自己的妒恨毫无道理,谁让她不属于他。 是啊,江淮南漂亮,人人都爱京城第一美人,爱她明艳动人,爱她青春时辰。 我卫长风,偏要反其道而行,爱她的不美,爱她的狠,她的坏,她的毒。 曾被神医说是无药可救的江淮北也来了,眼神清明,卫长风并不感到意外。 得了不治之症的,从来不是江淮北,是那疯疯癫癫、望女成凤的女人。 江淮北唱歌,听不懂,又写词,词不错,但是她的字太丑。 卫长风看见陆然痴迷的神色,心下了然了几分。 可算轮到你小子栽跟头了。 该轮到江淮南了,他看见江淮南抓紧裙摆,那是她紧张的讯号。 我就知道她不想去的。他这样想,带着一点隐秘的优越。我这是帮她。 他上前一步,敬了一杯酒,给了江淮南一个台阶。 陆然被他余光瞪了一眼,赶忙装醉打岔:「长风,咱们还等着赏舞呢。」 卫长风含笑应下:「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江淮南,我这丑角不是为了取悦旁人当的。 穿堂的风,拨乱他的发,他抽出那把不再饮血的剑,亮晃晃的一片银光。 这支剑只为保家卫国、为天下苍生出鞘。而她就是他的天下。 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在剑身一抹,提腕挽了一串极美的剑花。 仰头上云剑,立剑贴身挂,沉腕子有力,剑身斜平,剑尖朝陆然直直逼近。 陆然侧身一躲,然而卫长风意不在醉翁而在酒,勾了壶把甩到身前,十分潇洒地举起它。 「臣剑技不精,自罚一杯。」他朝上位行礼,仰头一饮而尽,狭长的凤眸流光潋滟。 舞毕,归席时,他点点江淮南的背,心情大好,话头只能绕着弯子说。 他的眸子灿若星辰:「江小姐骑虎难下,在下舍己为人,不知谢礼在哪?」 她亦不遮掩心中不快:「明知我心烦还来巴巴讨赏,好没规矩的臭狐狸。」 他眯眼挑眉:「妆太浓,配饰太多,颜色太艳,衣襟太低。」 她反唇相讥:「嘴太毒,性格太坏,动作太多,眼神太差。」 他又笑眯眯地来磨她的耐性:「江小姐行行好,抓吊钱来。」 她顺手掂起颗黄澄澄的橘子掷进他怀里:「拿去,小叫花。」 一抹炙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随意一瞥,看见了那个人。 江淮北。 不明所以。 他并未细究,收起剑,坐回了席上。 躲过了这一回,再有江淮北带来的意外之喜,卫长风胜券在握。 他要带着江淮南,逃离这龙潭虎穴。日后哥哥立了功,卫家起来了,再去提亲。 他隐晦地示好,太隐晦,别说是江淮南,就是陆然也看不出来,只是笑他怂包。 陆然热心地替他谋划,长风,这不有赏菊宴吗?届时我这么说,给她点儿明示。 真到了那关头,卫长风又耳热起来,不行,这明示太明了,只好反呛陆然一句。 陆然笑而不语,朝他比了一个数银票的手势,卫长风两指在桌上下弯,在告饶。 后来陆然见他便再不掏荷包了,全都算在卫长风账上。偶尔他们会开玩笑。 卫长风拍拍他肩膀,饶有兴致道:「你真看上江淮北了?」 陆然挠头:「还真别说,这小妮子,写的故事我是看不懂。胆子倒是大,对我胃口。」 他说,长风,日后你娶了江淮南,让她把江淮北引荐给我,亲上加亲啊。 卫长风十分潇洒地摆了摆手,他说,急什么,这种事是最急不得的,喝。 夜里,他问茧:茧兄,女子恨嫁,可有男子恨娶?切勿多想,只是问问。 他同许多人打交道,看人的眼光尚可。 从第一眼起,就觉得江淮北,不太简单。 她个子不高,但看人时,总要垂下眼睑,习惯性地站在高处,俯视旁人。 卫长风揣摩江淮南这个姐姐的心思,轻蔑、高傲、优越、鄙夷、自负。 自恃甚高,才会用这样的姿态看人。 刚则易折,她的锋芒盖过江淮南,正合他意。 他本是在记账的,忍不住低眉浅笑起来。 铜镜里映着他俊朗的脸庞,他笑得,还真像只坏心眼儿的狐狸。 江淮南当惯了第一,屈居做第二,一定被气得不行。 真想看看,她当第二,是不是比当第一时,还要坏。 他心情大好,摸出一对玉扳指,细细地雕起来。 她喜欢玉器,这是给她的礼物,可以套在指上。 但还是挂在脖子上好,那样离心口,才最近嘛。 陆然听了此事,对他道:「好闷骚啊你。」 卫长风道:「你清高,人家瞧上你了吗?」 陆然吃瘪改口:「好失败啊我。」 江淮北不仅让陆然吃瘪,还让江淮南吃瘪,江淮南坐不住了。 她主动给他下帖子,要他现在、立刻、马上,做她的大军师。 他起得很早,梳洗打扮,换了许多衣裳,笑自己,像个蠢蛋。 坐立不安地在家中走动了片刻,他眯着眼,假惺惺地打了几个哈欠,慢腾腾出门。 江淮南真以为自己扰了他清梦,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干巴巴地说:「当我的情郎。」 卫长风几乎要笑出声来,但那点儿窃喜,很快被她泼了冷水,原是要他作场戏。 他真想叹气,你我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还作戏呢,不如你假戏真做,就嫁给我。 这句话没有被他贸然说出。再等等,运筹帷幄的将军,从不打毫无准备的战役。 第61章 等边关传来捷报,等我谈的棉衣送去,等我哥哥凯旋归来,等我卫家光耀门楣。 来日方长,你我不过双十年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去等,那等一等又有何妨呢? 他答应她,作戏气她姐姐,伺机珍而重之地牵她的手,光明正大地在府上闲逛。 他手心出了手汗,紧张了,这出戏越来越真。可江淮南却问他,又在发什么癫。 她提及她爹,又是一盆冷水,卫长风下意识地反唇相讥,不小心踩中她的雷区。 说错话了,合该道歉,他跟在江淮南身后,好声好气地认错。 「江小姐,我请你吃烧鹅。」 「既发胖又生疮,谁稀罕!」 「买簪子,我买簪子赔罪。」 「给不入宫的千金买去吧!」 这句话真是酸到家了,卫长风怔在原地哑然失笑,江淮南早已走远。 他瞧她气呼呼地拐到那棵大槐树下,撒气似地,往秋千上重重一座。 她姐姐把秋千的绳剪断了,江淮南跌了跤。 他想快步过去扶起她,迈出的步子停下了。 江淮南生气了,可是眉眼弯弯的,她在笑。 卫长风又明白了,江淮南不讨厌江淮北,非但如此,还有点儿喜欢。 她十岁后,在府上没有玩伴,只能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厢房里练舞。 如今她姐姐又清醒过来,还能与之斗得你死我活,她正乐在其中。 我还是很懂她的心思的。他无不骄傲地想,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她。 入秋,江淮南的娘离京,江淮南有大把的时间用于挥霍。这是卫长风最喜欢的一个秋天。 他们这群狐朋狗友终日凑在一起,围猎、蹴鞠、钓鱼、赏花、看戏、听曲、遛狗、逗鸟。 他迫不及待,想要摘下镣铐的江淮南高兴一点,想带她去看一看广袤的河山。这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这遍地金黄的巍峨高山,这潺潺的溪水,这婉转的鸟鸣,这是他热爱的江山。 他与她,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同游,目之所及是萧瑟的秋景,可少年少女女的心却万分雀跃,所以青山是妩媚的,秋也是妩媚的,然而这些美好的光景,却都比不上江淮南。 很难解释,这种喜欢是肤浅地流于表面,还是直抵她的灵魂。卫长风没有深究答案,喜欢就是喜欢。他有个优点,那就是持之以恒,因此他剑法精湛,在暗恋这件事上也十分老练。 只有一次,他差一点儿露出马脚。他们一群人约好了在卫长风的院子内过中秋,卫长风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对月饮酒。那日却来了很多人,簇拥着他的孤寂远去,他竟然感到幸福。 他多饮了几盏酒,觉得自己可能是喝醉了,竟然听见素来佯装温婉的江淮南在说脏话,吓得他赶忙捂住她的嘴,要她不要过多地暴露本性,免得酒醒时分,想起来就悔不当初。 然后他猛然间意识到,这是他与江淮南为数不多的亲近时刻,真是酒壮怂人胆,他连牵个手都要出点儿汗,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用手触碰她的脸颊,卫长风决意,一定要多喝酒。 散场之后,他很高兴,他很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下人要来帮忙收拾碗筷,但他执意要自己收拾,他哼着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一一整理好,再洗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回到院中,那儿已经变回了原样,就好像从没有人来过,他从始至终,一直是孤身一人。 还是少喝点。卫长风想:他不能习惯幸福,否则每个平淡的日夜,他都会觉得孤独。 江淮南的风头,已全被江淮北盖过去。卫长风看在眼里,心里想的竟然是天助我也。 他对江淮北的观感由一般转为还可以,江淮北清醒过后,江淮南有了几分小时候的样子,同他碰面的次数也多了不少。有的时候,他会有点儿自负地想:难道我真的是上天的宠儿? 上天安排有情人要终成眷属,所以安排江淮北醒过来,好让他和她妹妹有机会相见。 那上天也太好了吧。他仰头望向广袤的天,怀疑自己许是天之骄子,是命运的宠儿。 他逐渐步入将淮南的生活,宽慰她不要困于过去的记忆,不要过度苛责自己的作法。没有人喜欢看自己心仪的少女陷入痛苦的泥沼,其实他有一个很朴素的愿望,那就是江淮南天天开心。这句话虽然老实巴交,但一定能打动将淮南的心,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其实我希望。」他看向前方,留给她俊朗的侧脸:「我希望你天天开心,江小姐。」 快点爱上我。如果江淮南能听见他的心思,一定会被他吵得不行。她会日日夜夜听见他在说等一等,还有爱上我。卫长风对自己的脸蛋有几分自信,这是他挑好的角度,这样最帅气,词儿也是提前想好的,这样最直击人心。所以江淮南,你只要负责高兴,就可以了。 回去的时候,他为自己缜密的谋篇布局沾沾自喜,忍不住向陆然倾吐了一部分心事。 陆然在他身侧骑马,面上露出恶心的神情:「我还以为你是明骚,原来还非常闷骚。」 「眼红了?」卫长风朗声大笑,策马向前,「没什么是我卫长风做不到的!」 这是一句很有少年气魄的话,当时他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亦可上天揽明月。 日月纷纷车走坂,少年意气何由挽。年三十的白日,他们同去陆然家做客。 江淮南的大氅是红色的,沉得她唇红齿白,像年画里惹人喜爱的瓷娃娃。卫长风有点想夸夸她,连带着把宫宴那日没说出口的赞美一同递给她,说:你真漂亮,淮南。 但人很多,他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只能在余光扫过将淮南的时候,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你真漂亮,淮南。真你漂亮,淮南。真漂你亮,淮南。真漂亮你。 他忽然觉察自己身为男人的肤浅,原本以为自己的喜欢非同一般,到头来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的脸蛋瞧,同那些蠢货有什么不同?很快他又安慰自己:还是有点不同的。 还是有点不同的,譬如我喜欢的时间最长,我对她的了解最多,我的剑法最好,我送的药最贵,我长得最帅……好吧,这一点还有待考究。重要的是,我连缺点都喜欢。 暗恋最终因为好胜心成为了自恋,卫长风觉得自己就像那枚茧,需要一个口子,否则迟早把自己给憋死。他看见江淮南在外头打雪仗,笑得开怀,嘴角也不自觉地上翘。 这窃喜很快被陆然打断了,陆然与她们几个女孩儿玩闹,「流弹」误伤了卫长风,他找着了同江淮南玩耍的机会,于是趁机低头抓雪,与陆然来个微不可见的眼神交流。 陆兄,得罪了。 卫兄,不好吧。 陆兄,让我耍个帅,好不好? 卫长风我……你等着,你等着! 卫长风同他激战,陆然不敌他功夫深,败下阵来,但也很想在江淮北面前卖弄一下,于是不甘示弱地呼朋引伴,要朋友们一齐上阵,把只顾自个儿的卫长风拉下马来。 胡闹一通之后,李妙语率先说要回家吃鱼糕。于是大家纷纷提出要回去,卫长风挨个儿给手下败将掸雪,其实只想给江淮南掸,但没办法,必须得掸一群,才可以的。 鸡毛弹子轻柔地在江淮南头上拂来拂去,江淮北等得不耐烦,抓过他手中的鸡毛掸子,在江淮南头上来回扫,对他道:「这样,这样,你得用力啊懂不懂?」 卫长风有点失落,面上还是笑笑的,十分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陆然乐不可支,挤上去道:「来,淮北,也掸一掸我头上的雪。」 江淮北朝他翻白眼:「你一个大男人,连手都没有?一边儿去!」 这下失落的变成两个了。他睡前对茧说,他的语气还是轻快的。 那时当然,因为这个冬天很让他高兴。 有人来求墨宝,照理说此人无用,可以不写。 但他心里对她郁郁不得,还是忍不住提起笔。 起码对你的心意,可以被高高挂起,置于朗朗乾坤。 他心里有怨气,写了一幅酸溜溜的联。 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南风,这是属于江淮南的风,是他和她的名字。 太露骨,他将其揉皱再写一幅,把「南」字换成了「北」。 京城大道,将军府在北,相府在南,北风向南,贯穿长街。 总有一日,这阵风会把我的心意,吹向你。 江淮南想打马球,推辞几回再去。 江淮南好像有伤,托人带药给她。 江淮南元宵翻墙,那就领她吃饭。 他哥哥班师回朝,军队打从酒楼下经过。 就像一把盐,洒在了他的恨上,所以仇恨又蠕动起来。 卫长风撩开帘子,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便避而不谈。 他江淮南她去吃冰糖葫芦,假托是旁人送的,把自己刻的玉扳指给她。 第62章 在江淮南开口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个不错的年,一次不错的偶遇。 「我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讲。」 「卫长风,你心悦我?」 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卫长风还没做好准备,但他又不想违背本心。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泛红的耳尖出卖他佯装的镇定。 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卫长风忐忑之中,有一种期待,他觉得,江淮南对他,并非无意。 可是江淮南,兜头泼下了一盆冷冰冰的水。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我会入宫为后。」 「我素来慕强,大丈夫当做大事。」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是正道。」 「你为次子,便甘心屈居人后吗?」 他不敢置信,屈膝与江淮南平视。 「你真是这么想的?」 「千真万确。」她答。 我又忘乎所以了。卫长风后知后觉,我忘乎所以了。 短暂的愉悦捂住他看向仇恨的眼睛,本不该如此的。 她应该善用这一身功夫,用仇敌的血涤荡他的宝剑。 而不该是在宫宴上扮丑角,他实在不配为卫家后人! 好,江淮南,你瞧不起我玩世不恭的样子,对不对? 你觉得我贪生怕死,我是个意气用事的蠢货,对不对? 你以为,我终其一生,只能当一个晕血的纸糊老虎,对不对? 卫长风想过手刃仇敌,但他不敢重返战场,他有了心病,见不得血。 他假托自己要光耀卫家门楣,让自己在京中忙碌起来,何尝不是逃避战场的一种手段。 江淮南此言一出,倒把他心里骂出点血性来,是,他何尝不想回去,扪心自问,他想。 不应该忘记的,不应该忘记的!仇恨将他的心钻得千疮百孔,他忽然惊醒,感到疼痛。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了。 当晚他回去,见了他一身煞气的哥哥,说:「我要上阵杀敌。」 卫长安神色淡淡的:「你在圣前舞了一手好剑,也要去蛮夷王面前舞一舞吗?呕吐将军。」 「漂亮话谁都会说。」卫长安拔剑出鞘,那是用血养出的一把好剑,「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他哥哥的剑法是从死人堆里磨练出来的,远比卫长风要稳要狠。 招招狠厉直取命门,带着恨意向卫长风呼啸而去。 他招架不住,日日练剑,但确实比不得长安。 见血了,他的头痛起来,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卫长安嘲弄他:「如今你连身手都不如我,还去边关做什么?你便在京中为卫家留后吧。你在京中娇生惯养,为何想去我那儿过苦日子?」 「哦。」对方自问自答,讥诮道:「为了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给自己镀金呢?」 卫长风认为,辩白无用,唯有行动能自证决心,又站起来。 他说:「人有七情六欲。你说我意气用事,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自诩无情,杀人如麻,常胜不败,你心里的怨气其实不比我少。这怨气该发泄在战场上,而非我身上。」 卫长风继续道:「不论我为谁,与其在京中苟且偷生,不如去前线拼死一搏。赢了,一雪前耻,输了,问心无愧。来日去了地下,亦有颜面见爹娘。」 卫长安的脸色冷下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你也配提爹娘!」 「不是我不拦她,我本不想与你说的。只是今日我要上战场,势必要解开你我心中的芥蒂。卫长安,她不是撞死的,她服了毒,我看见的时候,已经迟了!」 「娘也是被你害死的!」卫长安冷笑,「为何那日死的不是你,是爹!」 「只有你这么想吗?若可以,我这条命换了他也值!」卫长风目露凶光:「爹死了,你如今向我冷嘲热讽,又有什么意思?卫家的男儿是要上战场的,让我去吧,大哥!只要我的命还在,我就有机会赢。你知道他们为何说我是天才吗?因为我天生骨头硬,我死不了。」 卫长风安逸了小半年,夜里虽还练剑,但还是比不得战场的磨砺来得进步神速。 又败了,还是惨败,见了血,吐得满地都是,丫鬟要上来扶他,被卫长安拦下。 他鄙夷道:「你不是骨头硬,只是祸害遗千年。你也配姓卫吗?」 我怎就没帮过你!我在京中做了那样多的事,还入不了你的眼吗? 我就如此一文不值?卫长风感到很痛苦,或许我根本不是个天才。 我只是个自命不凡的蠢材。 卫长安在家休养,还要锻炼身体,卫长风就提着剑去找他。 二人不必说一句话,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的杀气。 直到出征前夜,他都没能赢过卫长安。 他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天才,也有败给凡人的时候。 卫长安说:「明日我便走了,你不必来送,很晦气。」 卫长风又爬起来:「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日的剑,还没比完。再来。」 最后,他爬也爬不起来,只好抓着卫长安的裤脚,他人前风光,已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说:「还、还……没到你出征的时候…….我还有机会……」 卫长安看着他,那是一只好看的手,苍白、骨骼分明、布满老茧。 他忽然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弟弟确实是个骨头硬的天才。 他说:「不比了,把你伤得太重,还要让军医照顾你。路上好好养养吧。」 卫长安语气平静:「恭喜你,卫长风,你的病好了。」 卫长风才发现。 他不晕血了。 第16章 番外·下 在一个百年难遇、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里,他随他哥哥出征了。 江家也嫁了女儿,嫁入宫中的,果然是江淮南的姐姐,江淮北。 宫中纳妃的事,非入宫时不会向旁人公开,何况那时相府也将她们姐妹二人看得极严,到头来,大家才知道,原来皇上要的是江淮北,不是江淮南。可真稀罕啊。 落在旁人眼里是谈资,落在卫长风眼里是喜讯,可落在陆然眼里,那就是一句噩耗。陆然没想明白顾岑为何非要娶江淮北不可。他为了搅黄江淮北的事儿也废了不少口舌,金银财宝跟白得似的往宫里的话事人怀里送,事前还给江淮北讲些危言耸听的谣言,谁知道顾岑还是讨了江家的女儿作妃子。原来他的钱,也不是能摆平一切的。他闭门不出。 真是一头得意,一头失意,卫长风替陆然惋惜,即刻周身又有热血沸腾。 他知道自己不止是为将淮南的几句话走的,他早该这样做了,上阵杀敌! 卫长风原本不喜欢红色,太过吵闹,而然今日红绸批甲,倒也不算太坏。 许多人来送他出征,如此明媚的春光,用桃花送他,最合适不过。 可惜江淮南看不见,听说她生了会传人的病,只能在家中休养。 无妨,他托人偷送了药,况且京中有神医来治,会好起来的。 一朵花落在马背上。 如果是江淮南向他掷了花,那他一定要把它收起来,放在心口。 可不是,她没有来。 卫长风用食指轻轻一弹,把那朵花推落,任马蹄把它踏成馥郁的烂泥。 向北,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保护你,保护大家。 他的背挺得很直,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他本就是硬骨头。 打仗是很苦的。 卫长风晒黑了,人精瘦了不少,竟然还长了个头。 他比他哥哥还高,有时切磋剑法,能与他哥哥不相上下。 夜里,他坐在营火旁,对着火光照那枚玉扳指,反反复复,不断地看。 卫长安原本嫌他心术不正,保家卫国就保家卫国,心里装这些儿女情长,剑只会越挥越慢。然而自己的弟弟确实并非常人能比的,即使心有杂念,剑法也好得能让人拍案叫绝。他从最底层一路摸滚打爬上来,杀伐果断,已有了一个小将的模样。 卫长安问:「这玉扳指有什么看头?」 卫长风面色一僵,还是把它递给他。 他说:「你看,这里面有半个字,是我刻的。」 营火在他眸中跃动,卫长风的眼如同淬了火一般明亮: 「哥,还有一枚,在淮南那儿。这两枚合起来,刻的是她的名字。」 无聊。卫长安对这些东西向来无感,木着脸翻动木炭。 狡诈的蛮夷王子,与他们有来有回,在边关拉扯了一年。 卫长安被暗算遭擒,第二日,对方如法炮制,将他挂在战车上,朝队首的人叫嚣。 他抬起头,蓬乱的发里露出两只赤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阵前昂然端坐的卫长风。 杀了我,就像我杀了爹一样。 卫长风弯弓搭箭,没有半点迟疑,瞄准他眉心。 第63章 蛮夷人哈哈大笑,说:「你们中原人鄙夷我蛮夷之族,说我们茹毛饮血目无礼法,但你们不止弑父,还要弑兄,你们满口之乎者也,实为衣冠禽……」 他捂着不断溢血的右耳,那没有护具防着,卫长风不等他叫住阵,便已先出了手。 不敢置信地看向卫长风:「你竟敢!你使诈!你、你们中原人……」 中原人是君子不是傻子,何况卫长风算不得君子,他不同人废话,长驱直入做了表率。 杀声四起,刀剑铮鸣,身后的骑兵一拥而上,人马威势,以横扫千军之势,向前奔去。 烟尘滚滚中,一抹血溅在他面上,卫长风的剑洞穿一人的眼眶,浓稠的汁液被挤了出来。 在那人掩面哀嚎的时候,他顺势拔剑挥砍,斩断了绑着卫长安的绳索,将其拉上马来。 经此一役,他执意要卫长安回京养伤:「你守了三年,轮到我了。」 卫长安只休整一年,怕他无人看管重蹈覆辙,腿伤未好又去了边关。 卫长安再来战场时,卫长风问他:「你可在接风宴见着淮南了?她的病好了么?」 对方极力回想:「她还在养病,我只看见她姐姐,倒是过得不错。」 他皱起眉头:「什么病,这么久还不好?」 卫长风迟疑片刻:「不如我把自己画下来,送给她。睹物思人,她会好得快一些。」 他写了一封信,信上字字不提相思,但字里行间,皆是毫不掩饰的情意。 毕竟他真去打仗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终于能在江淮南面前扬眉吐气。 不是面对面,脑子反倒灵光起来,反正要写,干脆洋洋洒洒,写厚厚的一封。 三年之内,我势必坐上将军之位,届时你嫁给我,如何? 那封信没有随画送去,在最后关头,他把它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他偶尔会认可卫长安的说法,儿女情长,点到为止。 有了牵挂,他会失去背水一战的勇气。 赢了,再谈不迟。 漫长的三年,塞外黄沙伴他成长。 他从一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成为浴血奋战的男人。 命悬一线,那是常有的事。刀剑无眼,哪儿能回回死里逃生。 卫长风每回负伤,自觉得命不久矣,都会在心中大义凌然地想: 江淮南,你可念点儿我的好吧,我若是死了,就一句话也不留,让你一滴泪也不掉。 然而夜半高烧,他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中,又掏出那枚玉扳指,叫卫长安过来。 不行,他还是更爱他自己,他喜欢她,又做了这么多事,若不叫她知道,亏惨了。 他嘱咐卫长安:「若、若我死了……把这枚玉扳指给、给她……叫她往里看……」 第二日,烧退了,卫长安来看他,他又把手颤巍巍向前一伸:「还、还来……还没死……」 如此来来去去地递信物,卫长安被他整烦了,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若你死了,想我给她,就握在手里。不想,就含在嘴里,一块儿埋了,行了吧?」 卫长风无声地动动唇,卫长安读懂了他的意思:十分在理。 有一次,他伤得很重。 昏昏沉沉,在生死之间游走了几遭,他已把那玉扳指握在手中。 卫长安发就,他弟弟可能真的不行了,于是他派人速速去送信,护送江淮南过来。 听说她身子很差,顽疾在身,足不出户,志在入宫,但如果她还有良心,她就该来。 他先斩后奏,根本不征询他弟弟的意见,等信送出去了,才掀开帐帘,去看卫长风。 喂药,但喂不进去,军医说他泄了生气,除非有绝世好药来补,吊住剩余的那口气。 塞外荒凉,没有绝世好药,去问国库要,那急信被丢尽茫茫的奏折里。 要批示、要开库、要送驾,等那宫中的马匹慢悠悠地来,等不起的。 长风这一走,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卫家,只他一个。 军医好容易给他灌下一碗药,不过一刻钟,他又全呕出来,乌漆的药汁渗进被褥。 卫长风嗓音嘶哑:「淮南……托付给你……还、还有陆然……」 卫长安说:「我命人接她来了。」 卫长风说:「她、她怎么敢来…….她没那个、那个胆子,她娘……」 卫长安说:「她若是来了,你们就定亲吧。长兄如父,我为你说媒。」 卫长风说:「喝、喝药……喂我……」 卫长安:…… 卫长安极少说粗话,此时额上青筋突起:「喝喝喝!你他娘可真是邪了门儿了!」 又过了几天,他终于见到那个让他弟弟起死回生的相府千金。 昔日京中的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即使风尘仆仆,也美得楚楚动人。 叫他吃惊的是,她并不像卫长安想象中那般柔弱无依,反而很勇敢,她是骑着马来的。 坐马车太慢,江淮南不会骑马,没有人敢与卫长风喜欢的女人共乘一马,她就去找陆然。 陆然先骑马载她,教会了她,两个人就一人一匹,和几个护送的侍卫一起,策马狂奔。 江淮南带了一棵千年人参,有市无价,她说这是江淮北赏她的嫁妆,一块带来了。 卫长安真有点儿对她刮目相看了,这胆识、这魄力,他弟弟看上的女人,当真非同一般。 他与江淮南打商量,先不告诉他,她要来了,否则他弟弟心绪激动,恐伤及脆弱的心脉。 先把这参汤炖了,把他养养好,再让二人相见。在此之前,要委屈江淮南宿在营帐中。 江淮南面无惧色,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你们慢慢养吧。 三四日过去,卫长风的状态稳定下来,卫长安才将这个惊天的好消息告诉他。 卫长风默默不语,卫长安取笑他:「怎么?伤着舌头了?」 卫长风不理睬他,只说:「给我铜镜。」 卫长安真想笑了,他叫人把卫长风的胡茬都剃干净,梳好头,才让江淮南进来。 江淮南掀开帐帘,低着头进来,或许是害羞,她这时候倒像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卫长风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说话不带喘,一口气说完。 他说:「江小姐,我瞧你身子骨好得很,怎么那日没来送我呢?」 他又说:「抬头啊,淮南,都追到这儿来了,还臊什么!」 江淮南在他的催促之下,缓缓抬头。 卫长风沉默了。 卫长安以为他害羞,于是将人支开,临走前对卫长风说: 「还没定亲,你们只能发乎情止乎礼,别惹是生非。」 他走出那帐子,看见一群将士倚在帐后,眉开眼笑。 卫长安出声呵斥:「不打仗就没个正形!加练!」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一对男女,遥遥相望。 卫长风面色不虞,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他道:「江淮北。」 江淮北感到惊讶,虽然她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但能一眼分出的,只他一个。 她跪下来叩首,并不起来,对他说:「卫公子,抱歉。」 卫长风不接她的话,问她:「江淮南为何不来?」 他等不及她回答,质问连珠炮般投过来: 「江淮南她不敢来?才叫你来的?」 「你一介宫妃,轻易出不了宫,你怎么出来的?」 「我从未听说,有宫妃来前线探看将士的先例,京中出新规了吗?」 「哦,我知道了。」 他面上露出无谓的笑,笑得并不好,嘴角抽搐,极度扭曲。 「江淮北我问你,她真有那么想入宫吗?她真有那么想当皇后吗?」 「你为何不答我?为何不说话?」 语气骤然加重,他眉宇间的惬意已被阴狠取代,卫长风紧握双拳,极力抑制自己的愤怒。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被这对姐妹欺骗,登觉口齿间生出腥意,只得背过身去,双肩颤抖。 「我出征那日,嫁进宫中的是不是她?」 「她是自愿与你换的?还是被逼的?」 「说话啊,你哑巴了?」 「我叫你说话!」 他不对妇孺动手,不受控地发起狠来,抓起桌上的药碗,向地上狠狠掷去。 那碗在她脚下炸开,响声清脆。 「说!」 江淮北被他的杀意骇得后退半步。 她自穿越以来,自视甚高,游戏人间,未将这个世界的一切放在眼里。 愚昧、盲目、无知,没有人能对她造成威胁,古人在她眼中,只是一群思想落后的蠢货。 她头一回在一个男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杀意。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应当远离他。 她本想说实话的,她因不想入宫,自导自演了一场惨剧,却不知江淮南会替她去嫁。 第64章 说出来,可此刻唇齿却控制不住打颤,每一寸骨都透着寒凉,叫嚣着快逃。 早在第一个家仆被她名义上的爹下令诛杀,血液浸润后宅的黄土,就该将真相说了。 当死亡在她眼前极其真切地上演,她从那些绝望的面庞中读懂了身不由己苦痛,才知道自己俯瞰众生的视角是如此可笑,她自以为在局外玩弄众生,殊不知早已深入局中。 人被杀,就会死。这是极其简单的因果关系,她却并未意识到这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因为她来自文明的就代社会,她没有把自己摆放在平等的位置,错把自己当与众不同的神。 那一夜,她说了谎,已背负了最惨烈的惩罚,在那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前,她鼓起勇气凝视着他扩散的瞳孔,从望不到头的黑暗里,参透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不是她在操纵命运,是命运在操纵她。 在第四个家仆如牲畜一般在她面前被宰割时,那凄厉如杀猪般的嚎叫被几双手堵住。 她胃里翻江倒海,被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腿软,终于忍不住疯狂地大叫起来。 她说:「是我!是我!是我装的!不要杀人了!你放了他们!」 又倒了一个,她尖叫起来:「不要!不要这样!你们这群吃人的东西!你们疯了!」 她冲上去抢夺那把割人脖颈的刀,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掀翻在地,几个人把她拖了下去。 一旁观刑的江相指挥其余人:「她受了刺激,把她带下去。」 江淮南的娘塞了块布在她嘴里,把她领下去,关在房里。 房里没有点烛,美艳的妇人把布取下,柔声问她:「淮北,你的清白当真还在?」 她急于救人,不得已投敌:「对!你们不要杀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快去阻止他!」 少妇十分为难:「口说无凭,我得叫个人来检查检查,你把裙衫脱了,在这里躺好。」 江淮南不疑有他,抖着手把衣裳都解了,屈辱地在榻上抱着身子,等检查的老妪进来。 伸手不见五指夜,粘稠的黑暗爬遍她光洁的身躯,老妪伸出苍老的手。 她忍不住蜷缩起来,痛苦地觉察自己着了旁人的道,连将最后的证据都叫人毁了。 假戏真做,弄假成真。 她的清白被毁了。 江淮南的娘笑意盈盈:「你为何变聪明了?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傻子,不是很好吗?」 就像她东拼西凑,胡乱写来作消遣的故事一样,她自以为愚弄众生,却低估人性之恶。 衣不蔽体,寒意四起,她才知道这世界有多可怕。不是她去改变规则,是规则改变她。 自诩自由,已在枷锁之中。她想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过。 原来她不是故事中无所不能的主角,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身在期间,她落下的每一步,须得万分小心。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漫长的静默里,江淮南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此刻与她等待查验的那一夜,何其相似。 卫长风背对着他,背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紧绷。她毫不怀疑,自己说了真话,一定会死。 男人杀女人,就像杀猪、杀鸡、杀任何一头家畜一样简单,她怕死,她很怕死,她想活。 刚来这个时代不久,她心中原本存了些鹤立鸡群的桥段,一些桃粉色的旖旎幻想。她以为自己是千万人中最独特的那一个,不论是谁,都会为之倾倒。 直到她看见,卫长风替江淮南去舞剑。 那时她并未察觉,卫长风,有多爱江淮南。 在这个视女人为物什的世界里,卫长风爱她妹妹,爱到要给她尊严,为她放下脸面。 江淮北沦陷了,为他的与众不同,而后觉察他的冷酷无情,又惊又怕地收起念头。 卫长风是特别的,不是对女人特别,是对江淮南特别。 是她看错了。 她毫不怀疑,,若说了实话,他会杀了她,而此时她心中只一个念头。 她想活,她不要死。 说谎、哭诉、将脏水泼到江淮南身上,把她描绘成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对,让卫长风对她失望至极,让他们反目成仇终生不见,他就不会把火撒在自己身上了。 她舌尖抵着抖动的唇,催促自己。 快说,快说,快说! 就是就在,用你的计策,扭转这乾坤! 她说:「江、江淮南……她、她替我嫁了……」 男人问:「哦,为什么呢?」 她说:「因、因为。」 因为她要做皇后。 因为她爱慕虚荣。 因为她蛇蝎心肠。 狂乱的心跳声中,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 「因、因为我骗她……我…….」 卫长风很聪明,已猜出了大概,但还是轻声催促她。 「你说啊,江淮北。」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属。 她身子抖如筛糠。 她不要再错了。 她不要再错了! 她是就代人,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去吃活生生的人。 她是人,她不是怪物,她不要妹妹的血来染自己的嫁衣,她本该保护她的。 卫长风转过头,语气平静:「你接着说,你是如何骗她的?」 我要死了。江淮北嗅出浓烈的杀意,确信自己会折损在此人手上,我不能去宫里看江淮南了。她不能去看她信上写的梅花,也不能托人给她的小孩送烧鹅了,她本就不该来。 冷静点,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克制自己贪生怕死的本能,把能告知的一切全盘托出。 抹除有关穿越的一切,从清醒开始讲起,她剖白自己卑鄙的内心,置于朗朗乾坤。 卫长风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而后起身蹒跚至桌边,取下置于架上的长剑。 他对她轻声道:「江淮北,你知道吗?即使是战场,也有默认的规则,譬如不伤老幼妇孺。而我向来恪守这条规则。这把剑此生杀敌无数,却没杀过一个女人。」 他笑,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只江淮南知道,他真心想笑时,不眯眼睛。 她走了,再没有人懂他了。 他说:「你以为,我这样说,就会放过你吗?」 江淮北低头,看见那把剑,洞穿了她的小腿,像穿破纸片那样轻而易举。 她因剧烈的疼痛而抽搐起来,卫长风抽出剑,那血像烟花一样嗞出来,斜斜地溅了一片。 江淮北栽倒在地上,十分痛苦地抽气。她没想到,卫长风竟然没杀她,只是折磨她。 好冷,失血让她觉得冷极了,眼前是茫茫的白,她在恍惚中想起嫁入宫中的江淮南。 江淮南,宫中的漫漫长夜,是否比我此刻感受到的,还要冰冷。 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宫里,一定要活得平安顺遂、幸福美满。 淮南,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早知道那是永别,就不吵架了。 大颗大颗眼泪夺眶而出,她缓慢地拖动残破的身躯,无意识地呢喃:「淮……南……」 卫长风的身影在她眼前分为几道,男人的嗓音很冷:「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念她的名字。」 他提起剑,把剑刺入她抽搐的小腿,但她看不见血,只看见江淮南坐上花轿,离开了家。 眼泪滑落腮边,她下颚挂着唾液,双手无意识地向前抓去,试图触摸血红嫁衣的一角。 她说:「我……我们…..逃吧……」 我们逃吧,去海角和天涯。 不要嫁人了,别管相府了,我们逃吧,淮南,我们该逃的。 我们可以反抗啊,就算我们的力量微小,总好过引颈受戮。 就算没有钱,就算没有人看我写的故事,那又有什么关系。 总好过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痛苦地蹉跎一生吧! 你真傻啊,淮南,真就入宫去了。我也傻,竟不留你。 如果时光倒流就好了,如果我死了,还能再穿越,可不可以让我穿越到一切开始之前。 从初诞的婴孩开始,羊水裹挟我,将我推出温暖的甬道,我高声啼哭,先你一步到来。 如果一切从那里开始,如果我知晓未来的走向,那我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江淮北剧烈地喘息,对卫长风道:「杀……杀了我……」 我开始信神佛了,淮南,我想这世上应该会有轮回。 「杀了我……心口……剑……」 我会救你。再活一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你走。 「杀……」 上苍!若你有眼,便让我重活一遭吧! 卫长风蹲下身,看她软软地倒在血泊里。 他杀了许多人,是杀人的行家,却没有杀死她。 第65章 因为他忽然想到,江淮北,或许有很大的用场。 他掀开帘子,让在外喂马的陆然进来。 陆然面带愧疚,替她道歉:「抱歉。」 卫长风道:「别道歉,你会恨我的。」 江淮北醒时,陆然正蹲在她塌前熬药。 明明已做好了去死的打算,造化弄人,没让她死成。 陆然看她醒了,对她说:「淮北,你躺着,我去叫长风进来。」 江淮北震惊地看着他。陆然读懂她的意思,露出苦笑:「淮南是会骑马的,只有你不会骑,你忘啦?大家都说你聪明,我瞧你笨得很,下回再扮得像些吧。」 他撩开帐帘出去,叫卫长风进来,一股无力感涌上陆然的心头。 卫长风很虚弱,但能下床走动,他丢给江淮北一瓶药,说:「百金难求,异域的祛疤膏。」 江淮北点点头,示意她明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快点养好身子,把她换出来。」 卫长风打断她:「她快升妃位了,听说圣上很宠她,应当已将我忘了。」 江淮北为她妹妹辩白:「她虽然不说,但我觉得她对你有意,她……」 「行了。」想起那一夜,江淮南说她只喜欢保护苍生的英雄,卫长风的心情又糟糕起来。 皇上不就是那个能保护苍生的人吗?如此看来,说不定入宫对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何况她的胆子那样小,被逼到绝境了,还不愿出逃,可见她本就没对他怀有期望,只当他是一个没本事的、护不了人的将军。 罢了,就这样,他在哪儿不是守着她呢? 卫长风开了口:「她好不容易习惯了宫中的日子,别这样自作主张,来回作弄她的感情。顾岑是个明君,他就是那个能保护她的人。」 「若她真对我有一点情,那藕断丝连的情谊,只会给她徒增忧扰,宫中应当处处小心,被人觉察抓住把柄,就更不好了。」 「要是她回门,你就让她知道,你我两情相悦,断了她的念想,让她在宫中逍遥度日吧。她娘不在,她应该会高兴。」 「我知道顾岑是个好皇帝,应当不会亏待她。过个一年半载,她生个小孩,一生锦衣玉食,有人养老送终,也挺好的。」 江淮北明白了,不是造化弄人,是卫长风要她活,为何要她活,因为她还有用。 江淮北说:「我知道了,你留我,是要我做她的替死鬼。」 卫长风面无表情:「你长得与她像,日后她若在宫中出了事,能保她一命。你死在我眼前,毫无意义。若你还有良知,就该护她一生一世,赎完罪再死。」 卫长风转身离去,他有个坏毛病,喜欢替江淮南考虑很久以后的事,这病至今也改不了。 江淮北觉得很困,阖上双眼,陆然进来,给她掖被角,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这事做得不对,但你也别自己说。」他叹气:「该我来说,我扛揍。」 「那儿我替你顶着,你养身子。」他轻声道:「以后,咱们还打雪仗。」 他以为她睡着了,于是向她展露脆弱:「淮北,咱们还会有以后吗?」 不会有的,傻蛋,还是找个好姑娘成家,别被我耽误了。 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有多坏,陆然,怎么还想再有以后呢? 江淮北没有睁眼,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小指。 陆然怔了一瞬,两只手紧握住她的手,知晓了她的回答。 没有以后。江淮北有意的沉默,正在回绝他的满腔爱意。 他真是想不明白她,她的一切都让人摸不着头脑,神秘、大胆,又有点儿疯狂,脾气也不小。可她有趣呀,她好玩儿呀,她就是很特别,特别地招他喜欢,还是特别喜欢。 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种自私的女人,但他后来发就,原来,人都是很自私的。 陆然也自私,他希望卫长风发了脾气就能罢休,不要再紧抓着江淮北,折磨她。 真栽跟头了。陆然以为自己算半个花花公子,就在才晓得,什么叫一物降一物。 而江淮北,她只能说谢谢,虽然她知道陆然要听的,绝不是一句谢谢。 哪怕说一句有,哪怕不说我心悦你都好,陆然都会因她感到高兴。 算了,陆然,你会一直有以后,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 于是她沉默,只是伸手,企图给他一点小小的慰藉。 三年期满,卫长风在第四年回了京。 预备入宫赴宴,即将与故人重逢,他心下怅然。 物是人非,连他自个儿题的对联也换了,写的什么七长七短,怪死了。 他没留意,放下车帘,缓缓地靠在车壁上,想着阔别已久的江淮南。 宴上,江淮南没来,听说她有喜了,顾家的人恨不能把她当块宝贝。 连宫宴也舍不得她来,怕她累,怕她吃坏东西,怕她路上遭遇不测。 过得真好,早把我忘干净了。他自嘲一笑,对江淮北说,过来,离我近一点。 他预备娶江淮北为妻,为了让此事显得自然而然,在公开场合,要做做样子。 若有朝一日,两人真要交换身份,江淮北的夫君是旁人,就不好糊弄了。 干脆就由他来当,免得江淮南出了宫,还要当别人的妻子。 就算终生不换,他还可以是江淮南的夫君。 日后死了,墓碑上刻的还是他与她的名字。 他将这个计划告诉江淮北,江淮北答应了。 顺理成章地,他们定亲了。 定亲的事情传到陆然耳朵里,陆然气得提起剑踹开卫家的大门,朝在院中练剑的卫长风怒吼:「卫长风,你当我眼睛瞎!你我都知道她是谁,你还要娶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长风愣怔片刻,歉意很快被他的恼怒压下去,他只是木木道:「抱歉。」 陆然怒极反笑,摆好了架势,剑尖指着他心口,凌然道:「来,比一场。」 卫长风提剑相迎,但紧要关头时,陆然又把剑丢在地上:「不能伤了你,你还要打仗。」 于是两个人都把剑丢在一旁,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或者说,陆然酣畅淋漓地打了他。 陆然道:「我赢了,你不要娶她。」 卫长风道:「我没有这样许诺你。」 陆然气得抬手给了他一拳:「原来你是在让着我!」 卫长风擦了擦嘴角的泥:「陆然,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要你道歉,长风,你让我一回,好不好?」 他自诩感情不是让出来的,是宠出来的,还是低了头。 哪怕是让来的,他也甘愿。他只希望卫长风放过淮北。 「不行。」卫长风道,「我也想淮南好好的。陆然。」 「什么意思?」陆然恍然,「你他娘疯了!你要她代替她妹妹去死,她的命就不叫命吗!」 「她也不是一定会代淮南死,只是以防万一。若真有那日,我也好接应她,换淮南出来。」 「那让她嫁给我!」陆然逼近他,「我会对淮北好,比你对她好上千倍百倍!」 「那就更不能让你娶她了。若她又起贪念,到时候,她还肯换淮南出来吗?」 陆然哑口无言,卫长风又道:「以后死了,碑上刻的也是我与淮南的名字。」 疯子。陆然觉得卫长风爱而不得,因为执念几近疯魔,已不想同他纠缠了: 「你不必再说了。我要去问她,若这是她的意思,那我便会罢休。」 卫长风见他踉跄,想扶他一把,被他甩开:「你我今后不再来往!」 卫长风又上了战场,真成了无心无情的玉面罗煞,同卫长安有几分像。 虽定亲了,但他与江淮北仍旧像陌生人般疏离,对话只与江淮南有关。 江淮北给他写过一封信,说江淮南临盆了,母女平安,让他不必挂念。 卫长风想,女儿好,像江淮南,是贴心的小棉袄,不必远征,能陪伴她。 卫长风又想,不知那孩子长得什么样,和她小时候像不像。 卫长风再想,蓬蓬?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像战鼓的声音。 他把信纸丢进火堆,卫长安问他:「你为何把江淮南的信烧了?」 卫长风说:「你有这闲心,不如同我比一场?瞧瞧我进步没有。」 卫长安看出了蹊跷,于是没推辞。 他摆出架势,说,来吧,比一场。 卫长风有了长进,但这一次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烈。 卫长安拉他起来,难得面露和善:「你可以跟我说说。」 他本以为再没有相见之日。 然而,卫长风还是见到了江淮南。 时隔五年,他见到了初为人母的她。 听说顾岑又纳了几个妃,新宠又变成了谁谁谁家的什么美人,江淮南成了他旧闻一角。 他偷着看,用余光看,斜眼看,扫视看,揣摩着江淮南的神色,试图了解他不在的五年。 第66章 江淮南百无聊赖地剥着葡萄,不知道为什么,卫长风觉得,她过得没有传言中好。 她这么瘦,一个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女人,坐月子时应当养得白胖,怎么会这么瘦。 陆然因席位安排,还是与卫长风坐在一块儿,看他一杯一杯地饮,于是给他斟酒。 卫长风的头很痛,他不晕血,看见江淮南的唇上抹着红艳艳的口脂,却双眼朦胧。 他胡思乱想,想过去,想就在,想将来,把江淮南爱吃的菜全夹进陆然碗里。 他俩闹翻了脸,但明面上还是好友,自然坐在一起,他懂他的心事。 「这是做什么?」陆然低声呵止心不在焉的他,「卫将军?卫长风?」 「算命的说,我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我心上人。陆然,你信不信命?怕不怕天?」 「你!」陆然面色大变,不动声色地凑近他耳边,「一派胡言!你喝醉了,该出去醒醒酒!」 卫长风半推半就地离了席,孑然一身,但见长空,星垂万檐,有风吹,剜得他头疼。 陆然叫他醒酒,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往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了许多,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 卫长安见他离席,紧跟出来,怕他出了差池。 卫长风说:「卫家去年又招了一批新军。」 他紧接着说:「只有卫家能在圣前佩剑。」 卫长安面色一沉,他的腿虽然伤了,但手还利索。 他一把揪住卫长风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他是个明君,对卫家有恩。」 卫长风面露茫然:「可是他对淮南不好,他连她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卫长安只觉得头皮发麻,站在他眼前的,真是他认识的那个弟弟吗? 他听出了卫长风的野心,那不是无心之语,他弟弟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反复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敢再度开口: 「卫家世代忠心耿耿,你就在却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该有的感情,只会害死你自己,害死我,害死卫家,害追随卫家之人,害天下百姓,尸山血海,碎骨盈地,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为一个女人!你不觉得这很荒唐?你疯了不成?」 「就算他不是个好丈夫,但也是个好皇帝。他还年轻,在朝堂上没犯过什么混。头一年你没立大功,我的腿又伤了,照说卫家该垮台了,兵权早该被收回去,你知道是谁撑着咱们卫家,难道是你的江淮南!别说笑了!」 「是当朝圣上,你听明白了吗!但凡你有良心,你知廉耻,你都不该讲出这番话来!爱?爱很了不起吗?爱能给你衣穿,给你饭吃,给你钱花?你不要觉得,天地之间,唯一重要的只一个爱字!你太愚昧了!」 「长风,你睁开眼看看,你爹是为什么死的?顾岑为什么拉我卫家一把?年年归京,为什么有人夹道欢迎?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把自己当什么?你摆清楚你的位置!」 「你他妈的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不是只为了你的狗屁江淮南!你老子救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想这些东西,他是死在我们手上的。你想爹死不瞑目?你想娘死不瞑目?爱美人不爱江山?你甭跟我说这些狗屁玩意儿,早知道你有这种心思,你在娘胎里,我就该把你一刀捅死!」 他说得气极了,抬手给了卫长风腹部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卫长风并不设防,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卫长安走上前去,抬脚狠狠踩他的腹部,要他弟弟记住这痛,不敢再忘。 「你首先是个将军,其次才是你自己!」 卫长风双手捂住脸,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呼吸。 他的酒醒了,酒精化作透明的水分,籍由他的眼眶,蒸腾出去。 好烫的眼泪,江淮南,你在宫中,有没有为我流过一滴眼泪? 时隔多年,他终于舍得从那扇紧闭的窗前离开。 他终于不必在心里一遍遍找借口,来偏袒她了。 再见。 卫长风打定了主意,再不过问江淮南的一切。 她像一颗毒瘤,长在他心里。心里有她,他就没有活路。 他对江淮北说:「不成婚了,你自由了,不必做江淮南的替死鬼了。」 江淮北情绪激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赎罪的机会,他不言语,只是说:「退婚。」 卫长风说:「你慢慢赎吧,我要做的事可多,养好我哥哥的腿,我们还要去战场杀敌。」 她最终败下阵来:「要说服江家同意你我退婚,恐怕有难度,我试试看。」 卫长风笑了笑:「你随便扯几个谎,不就好了。」 江淮北不愿放弃:「你为何不愿对她说你的心意?你不敢说,我替你说。我有一个猜想,那人参她给了我一对,说是给我的嫁妆,但那价值远超过我的嫁妆所需。」 卫长风漫不经心:「所以呢?」 江淮北道:「你知道她是几时给我的人参吗?是你出征那年。她多给的一支,一定是要我用在你身上,以防万一。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他脸上又浮起虚伪的笑:「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不是她的夫君。如今有了孩子,更换不得。就算你就在要把她换出来,她的孩子留在深宫里,你以为她就会高兴?来不及了。」 他再重复了一遍:「来不及了。我与她今生,无缘无份。」 江淮北只好作罢,她看起来并不高兴,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江淮北耍了什么手段,能让江淮南亲自上门退婚。 卫长风不想再见她了,于是让卫长安去同她说话。 卫长安就是在这一刻,讨厌上江淮南的。 她看向这个女人,眼神狠厉,不知道她究竟好在哪里。 红颜祸水,竟然惹得他弟弟,生了贼心。 因为要照顾卫长安的腿伤,卫长风在京中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闭门练剑。 有一天夜里,他收到江淮北的信,他原本不想打开的,只想与江家两姐妹划清界限。 然而那信上写着绝笔二字,他又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于是他拆开了信封。 信上说,江淮南出了事,兴许会死,江淮北要进宫去救她,最坏的打算,就是替江淮南死在宫里。不管怎样,江淮南一定会活着出去。她要卫长风去接应她,不能太明显,去京城的大路等,江淮南如果能出宫,一定会回家。届时碰了面,再让江淮南自己做选择。成亲或是去西北,全都随她的便。总之今夜,她就会出宫、会重获自由。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告诉她我做过的错事,我要亲自向她坦白,向她赎罪。 字迹潦草,看得出时间紧迫,许多事都交代得不清不楚,但江淮北不忘在最后写一段话。 如果我死了,请帮我转告陆然,我不叫江淮北,我叫林听雁。倘若人死后会有灵魂,那一定是自由的灵魂。自由的灵魂会像大雁一样,飞回她的故乡。 他将信将疑,投下了安神药在卫长安杯中,连夜备马,披星戴月,翘首以盼。 做完这一切,他醒悟了,什么将信将疑,有关江淮南的所有事,他都深信不疑。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干熬一晚,心里有了期望。 淮南,到我身边来。 你我再不分开。 一辆马车从宫中缓缓驶来。 他不会贸然行动,先是远远地看,看见有个小报童给马车里的人递了报纸,收了铜板。 不知为何,里头的女人和马夫争执起来,她很像江淮南,但他不确定。 江淮南从不敢贸然反抗。 是江淮北。 她失败了。 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他是天才,什么都学得会,只是对江淮南,他还学不会死心。 他按兵不动,继续看着,直到那辆马车行驶的势头不对,才拍马上前,要帮人一把。 捏着江淮北的手腕,把她拉上马来,权当换了她那碗参汤的恩情,从此与江家再不相欠。 他眯着眼看发狂的马带着车跑远:「他跳车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二小姐,我救你一命,就当还了你过去的恩情,你意下如……」 他戛然而止。 威武的将军,深宫的美人,四目相对。 他本想问江淮北,你入宫做什么,江淮南怎么了,她过得好吗,就在全都抛在脑后。 只一眼就够了,只要一眼,他就能找到她。 江淮南,是江淮南,有血有肉的江淮南,是他要娶的江淮南。 她不坐在高高的席位上吃酸葡萄,被他拉下来,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那一紧张就抓裙子的老毛病还没改,他知道,他不必低头去看,就知道。 第67章 心里又恨又喜,卫长风如获至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狠狠地念她的名字。 「江、淮、南!」 他不晕血,却在此刻觉得心脏绞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四周吵嚷,他成了手下败将,扮将军的江淮南趾高气扬,要擒军师去砍; 踮起脚尖,他窥伺漂亮的江淮南,赤着脚舞一场,给他看触目惊心的疤; 京城小巷,他应酬归来擦拭臂弯,撞见输了琴的她蹲在地上,阴毒咒骂; 老槐树下,他躺在摇椅上,看江淮南和她姐姐嬉笑怒骂,在槐树下疯跑; 春光明媚,他身披红绸出征,骑着高头大马,和嫁入深宫的她擦身而过; 歌舞升平,他坐在席上,看生产过后的江淮南,默默地剥着发酸的葡萄; 江淮南,你知不知道塞外的风光是怎样的?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鹰飞万里,吹角连营。 百转千回,踏入梦中的并非铁马冰河拥大好河山,是你。 是你啊,我保家卫国,心存大爱,放不下的,是爱你的一点私心。 他几近贪婪地看着她,用发红的眼描摹她的每一根睫。 一如既往的漂亮,可他爱她,早已不是为她的漂亮。 他爱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与众不同。 他是天才,从来就不屑泯然众人。 他的爱,定要脱颖而出。 只一瞬,那千万个繁花似锦的念头从他脑中匆匆掠过。 一桩桩,一件件,真要说起,要从哪儿开始说,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美梦成真,她真的来了,他等到了。 保重,保重,淮南,我知道你会保重,保重了,会记得回来。 跟我走! 江淮南,跟我走! 离开京城这龙潭虎穴,我们远走高飞。 他捏紧了缰绳,舌尖颤抖着抵住唇齿。 说啊!卫长风!你说啊!你真是没用! 漂亮的话,从前说那么多,此刻却张口无言,血液滚烫。 「你松手,把这马给我,我要入宫!我要去找江淮北!」 他没有松手,她低下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背,用足了劲。 卫长风从这疼痛中品出一丝怨怼,但他还是没有松手: 「我知道你去做什么!别回去!我要你过正常的生活!」 她面色阴沉下来:「我要回去,我姐姐在那生死未卜。」 「就算她生死未卜你也不能回去,跟我走,离开长安!」 「我姐姐还活着,我要接她出来,我要保住她的性命!」 「若她死了呢?你还过去做什么!」 她仰起头,紧盯着他:「去报仇!」 「我要剜仇人的肉,抽仇人的髓,拿她的头骨来盛血喝!」 她是哪一位嫔妃?他想问却不敢,发就自己已错过太多。 卫长风无言,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惨败,他比不上江淮北。 江淮北比他要更讨她喜欢,那是自然的,她们姐妹情深。 江淮南愿意为她姐姐以身涉险,却不愿意同他厮守一生。 胜负已分,还有什么好较真的,纠缠不休实在过于难堪。 「你真想好了?」他问。 「别浪费时间,你松手!」 最终让他放手的,是江淮南扭曲的面庞,本应美丽的脸,被仇恨折磨得极其狰狞。 恨是远比爱更猛烈的感情,爱可以消弭,但恨永存。他似乎能体会她心中的感受。 没有办法,说让我这样懂她。卫长风松开了手,头一次恨自己,太了解江淮南了。 她拧巴,认定一条路就要走到底。他可以强掳她走,但她会抱憾终生,郁郁而终。 他拦不住将淮南的,就像他拦不住他娘。到头来谁也救不了,他只能送她们一程。 「我知道了,上马,让我送你一程。」 「不必,把你的马给我,我自己去。」 「你骑术不如我好,我比你快得多。」 这条路不长,就几句话的功夫。他还是心软了,甚至亲口教授她,要怎么去杀人。 如果我不能做那个救你于水火之中的英雄,那我就做那个会给你递上斩刀的挚友。 你我是共犯,曾经是,就在是,未来也是。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淮南,你也等一等我。 等我报了仇,你报了仇,咱俩再聚一聚吧。我是等得起你的。 「你自己骑马去,宫门口有人守着。若叫他们瞧见了就不太好。」 卫长风把马鞭递给她,该他下马,他却不动。她不耐烦地扭过头。 他突然很想亲一下她,因为不知道过多久才见,巴望了那么多年,总该有点甜头吧。 「这里有血,我替你擦。」他蒙住她的双眼,最终真的只是抬手,擦擦不存在的血迹。 他讨厌欺骗,也不想这样占一个女人的便宜。如此便可以了,他还同她牵过手的呢。 足够了。他佯装轻松,笑笑道:「恩,好了。」然后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那一句话。 「那年宫宴,其实我想说:你真漂亮,淮南。」 你真漂亮,淮南。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都能过得漂漂亮亮。 江淮南愣怔一瞬,将他推开,转过身去冷冷道:「卫长风,我要走了。」 「走,你走罢!」他朗声大笑,翻身下马,她想回头看他,被他喝止住。 他温声道:「不要回头,人要向前看,才能向前走。江淮南,你保重。」 既然做了选择,那你我都要奔向各自的前路,那便不要回头,向前看。 她没有回答他,挥鞭抽马,大喝一声驱马向前,如他所愿,没再回头。 他看见江淮南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向前不知疲倦地奔跑。 原来对一个人好,真的有很多种方式,比如他爹弄哭他娘,他放走了江淮南。 他喜欢她,一开始为美丽,接着为相似,继而为执念,最后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永远那么耀眼、那么坚强,因为她婆娑起舞,裙摆之下布满伤痕。 原来他喜欢她,他的喜欢变了又变,终于脱胎换骨,远不止喜欢。 他清楚,这就是他已经穷极所能,触摸到了喜欢的尽头。 喜欢一只鸟,就把它关起来。爱一只鸟,就把笼子打开。 跑吧,江淮南,跑起来,去过你自己选择的人生。 你只管大步地向前跑。 宫门大开,金光铺满前路。 一轮朝日缓缓升起,她就在那片光里。 淮南向北。 长风往南。 他们最终还是背道而驰。 街上没有行人,他默默地走,一刻不停歇,继而跑起来,泪流满面。 要跑到哪儿去,他不知所谓地奔跑,往回跑,想要跑过漫长的岁月。 倘若时光倒流,他一定要在最好的春光里,带身着喜服的她,浪迹天涯。 哀大莫过于心死,他不愧是什么都学得会的天才,最后还是学会了死心。 他小时候,没能追上被她娘押着去练舞的江淮南,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他与她很早之前就错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错过了就没有以后了。 一边跑一边哭,像个蠢蛋。卫长风这辈子没这么丢过人,他就连走人情也要硬逼着自己抬头,上天宠爱他,给他俊美的容貌、柔韧的身体、聪慧的大脑、高贵的家世,他可是天之骄子,他从不向自己的命运妥协,却在今日向江淮南低头。 低头,低头,低头,让他自己,低到尘埃里。 他流泪,因为他本可以,他本可以和她白头偕老。 是他的骄傲,他的莽撞,他的自负与自卑,把她推走了。 他们之间相隔太多,远不止七年的岁月。 天才,也会输给凡人,天才,束手无策。 追不上、拦不住、来不及、等不到。 他哥哥的腿伤是好不了了,醒来之后,也打不过他。 卫长安看他的模样,并不问他去做了什么,只是说,回来就好。 卫长风说:「哥,我走了,去打仗。你在京中好生养着,记得讨个嫂嫂。若我战死,咱们卫家也不算无后。」他临走前扎了一个草人,藏进一根自己的头发,送去相府。 他一个人默默地走,不要出征的大阵仗,挂了一只包袱,孤零零地离开京城。 那颗从始至终倾听他所有心事的茧,在一个小木盒里滚动着,响声非常寂寞。 卫长风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只死掉的幼虫。他此生遭遇的所有坏事,都成为一条条缠绕住他的丝线,越长大,丝线越多,终于把他包裹在其中,他化为一只不会破茧的虫。 原来他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只是一只碌碌无为的蝼蚁,一只湮灭在心事里的蚕。 等他受尽所有的苦,就吐完了此生该吐的丝,榨干最后一点生机,紧接着死去。 第68章 那日下了鹅毛大雪,马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足印,在空荡的天地间,毫不起眼。 重峦叠嶂,在峰与峰、路与路、水与水之间,他发就自己是那样渺小的一个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才为何俯瞰众生?也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位。 命运,是无处不在的一张网,他以为能扭转乾坤,不过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浩瀚星河,那是神明垂首看他,在跃动的篝火中,他感受凛冽的风,吹他向北。 这阵风,终于不拘泥于少时的错、少时的爱、少时的恨,吹到比淮南更远的地方。 世间总有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远山重重,你我各有去处。 又过了三年,顾岑纳妃,远在边疆的卫长风受邀赴宴。 他本不想去,但知道再不见兴许再无相见之日,最终还是去了。 他恨起自己来,优柔寡断,江淮南不选则他也是应该,他确实做得不好。 他总是做错事,一直错,虽然竭力去弥补那些过错,但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江淮南真是个美人,即使遮着盖头,也能从婀娜的身段中,窥见她少女时代的柔情媚意。 她是一舞倾城的京城第一美人,人人都说她跳得很好,但他从未见她风风光光地跳一场。 小小的她,系在红绳上的铃铛,吝啬的阳光,丑陋的伤疤,见不得光的嫉妒。 这就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了,只那么一点儿与她有关的片段,就是他的全部了。 就像是路边行人,无意抬头,看见一轮皎洁的月。 但路边行人没有登天的梯,只能仰头痴痴地想。 他年少轻狂时,还以为自己能上青天揽明月呢。 如今,他只是看呀看,想呀想,直到天亮。 云去雾散,明月隐去。 他低头,默默前行。 清冷的月,好像一滴冰凉的眼泪。 那月光曾照他,却不独属于他。 后来他一直征战沙场,鲜少知晓宫中的一切。卫长安不喜欢江淮南,不愿意向他透露过多的消息,只是有时会告诉他,她过得还可以,她生了孩子,她封了皇后。 收到封后的消息时,卫长风在月下枯坐了一夜。他替她感到高兴,终于她还是实就了年少时的心愿,做皇后,没任再打她了。她从此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应该是报了仇吧。宫中年年死那么多嫔妃,也不知哪个是她的仇人。可见他与她的生活,真的是离得太远了。如果两个人相见,一定又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后来,她生了小孩,叫作顾晨,和顾岑的名字有一点儿像。他猜测她应该是爱上那个皇帝了,所以才取了个这么暧昧的名字。再后来,顾岑死了,轮到顾晨即位。 卫长风终于可以给江淮南写信,才写了一封,就被顾晨拦下。顾晨在信里告诉他:卫将军,朕不喜欢你与母后交往甚密。你在京中还有一位大哥,朕会好好待他。 新帝的语气温和,和顾岑相像,但实则暗藏威胁,与顾岑,更加像了。 卫长风为二人糟糕的母子关系感到揪心,看来江淮南在她的孩子心里,似乎并不是一位温和的母亲。她可能变了,人到宫中,哪儿有不变的呢,他还在想什么呀。 看来卫将军的痴想是无望了。军中有一两个当年还活着的兵,对卫长风和江淮南的事情一知半解,只知道二人曾经定过亲,还在战场上相见,如今人家都当了太后,老将军再等也等不到几根毛,不如早些成家吧。他们争先恐后地替卫长风物色起媳妇来。 这个好,这个温柔,那个好,那个漂亮,但都被卫长风一一婉拒。 他娘当年说,让他去算命,这一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他心上人。 他早在最好的日子里,同江淮南成了亲,一个骑马,一个坐轿。 他低头看自己粗糙的手,这曾经是一双漂亮的手,却在牵手时,不争气地出了手汗。 征战多年,他在死人堆里一路爬过来,早不出手汗了,也太老,不好上战场。 唯一不变的,是他日日练剑,这是一把好剑,陪着他度过了好几十年。 江淮南的信,从宫里来,送到他手上,她问他,将军,一切可好? 他把那信搁着,不想回答。若回信,一定又是石沉大海。 那唯一的联系,也要被切断了。他情愿永远斟酌着回信。 直到有一日,将士来报,说前线入了死局,问他是否要转移阵地。 他有了决断,佩剑之前,先写了一封信,放在桌案上,那是寄给江淮南的信。 一切都好,您保重。他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就急匆匆地去翻甲胄,预备出征。 然后慷慨赴死。 蛮夷王子,如今已是蛮夷王。 他与卫长风是老相识,老对手,两个老家伙,一次次交锋,一次次活下来。 那中原的将军老当益壮,率领精锐部队,又折损了他不少的兵,实在叫他恨得牙痒。 他说,卫大将军,我尊重你,你我公平竞争,只一对一,如何?卫长风点点头。 那老人操着口音浓重的中原话:「好,好得很,你我应当做个了断。我数三、二!」 阴险狡诈的老人,未等数完数就拔刀而来,他在卫长风手下折损了不少骁勇的战士,知道这男人老了还是难缠的狐狸,身是将军,脑子堪比军师,总能想出法子来整他。 他对卫长风恨极了,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如今二人老老垂矣,这仇迟早要报的! 胜之不武?那又如何!战场之上,没有那么多礼让,谁赢了,谁就是规矩。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把剑直指卫长风左胸,直取他的命门! 躲吧!卫长风,只要你敢侧身躲开,在你不挥剑的那一瞬间,残余的部下,就会看本王的眼色,一拥而上将你围住,比你带的兵,更快、更狠,你逃不掉的。 他左胸传来一阵剧痛,低头,卫长风的那把好剑,贯穿了他年迈的身躯。 卫长风没有躲,他直直地迎上去,以血肉之躯为盾,只为寻找一个能近身的契机。 两人的剑,同时刺入了对方的左胸。 疯子,真是个疯子,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蛮夷王还没活够,他生了退意,只觉得眼前的老人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看出了浓烈的杀意,对方存了死志,只想要拉他去做垫背,实在是恐怖极了! 破釜沉舟的是卫长风,对方没给自己留后路,可他要留,他还没活够!他还有一群孩子! 所幸,他天生就是上战场的料,他有一个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他几次脱离险境。 蛮夷王大笑起来:「卫将军…..你、你输了……我的心脏…….长在右侧……」 卫长风也大笑起来:「我、我知道…….但我、我用的……是双剑……」 蛮夷王方觉,卫长风右手长剑贯穿自己的左胸,左手却抓着匕首,绕在他身后。 当年他明明刺入蛮夷王左胸,对方却对他笑得诡谲,第二日还上了战场。 卫长风是个天才,他早明白了,因为他的心脏,在右侧。 锋利的刀,从他右后背一寸寸推进去,伤了那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而他,为了这一天,将左手的剑改为匕首,在夜里挥了千万遍。 卫长风比他先倒下去,半跪着,笑容癫狂,他终于给他爹报仇了。 他骨头硬,死到临头,也学不会跪。 他此生了无遗憾,一个都不欠,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离开。 蛮夷王怕死,他抬起手比了手势,撤兵,送医,保大头。 双方的将士如梦初醒,涌上去杀得你死我活,几个兵七手八脚地搬走他们的首领。 卫长风痛极了,他的甲被一层层卸下,残破的里衣渗着血迹。 他看着摇摇欲坠的天,用尽最后的力气,拽断了那枚挂在胸口的玉扳指。 他匿藏了几十年的心意,若有朝一日被置于朗朗乾坤之下,只会徒增她伤感。 ——「若你死了,想我给她,就握在手里。不想,就含在嘴里,一块儿埋了,行了吧?」 他示意士兵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他嘴里。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选择。 含住那枚玉,年少的爱恨,就是这样的一块玉,冰冷、脆弱、美丽。 而他最终决定,将过往的一切,埋葬在来不及说出的那句话里。 我们走吧,淮南。让我牵着你的手,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要自由,我给你广袤的天空;你要复仇,我做你递刀的挚友。 ——「不行,他还是更爱他自己,他喜欢她,又做了这么多事,若不叫她知道,亏惨了。」 他最爱的不是他自己了。卫长风发就,他最爱的早不是他自己。 他参透了爱的尽头,沉默、隐忍、孤寂。一切的秘密,全都湮没在他的茧里。 第69章 他秘而不宣的心事,是细细密密的蚕丝,它们缠绕着他,企图装点他的孤独。 他是真的爱她,一回头,才发就,已爱到胜过他爱江山、爱苍生、爱他自己。 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一颗蚕茧,干枯的茧。 ——「好吧,我再回去问问我娘。你等着。」 好,我等着,是你叫我等着的。 惨白的日光,晃得他老眼昏花。 江淮南,你在哪。 等你,千遍万遍。 直至今日,真是我此生最后一遍。 老人睁着眼,目光呆滞,失去生气。 他看见少女时期的江淮南,从墙上一跃而下。 这花飘飘摇摇,落在他手上。 他喜不自胜,万分怜惜。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