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种田考科举》 第1章 [穿越重生] 《市井种田考科举》作者:春摇绿【完结】 本书简介: [古代灾荒乱世,市井小民发家求生日常。] [王朝末年动荡,天灾频发。有干旱、霜灾、洪水、瘟疫、反叛军…等系列灾难] 稻香村地处江南一瓯,群山环绕,四季如春,但几乎与世隔绝,去最近的镇子都要走两个时辰山路。 宋家人丁兴旺,精明顾家的大哥,懦弱贤惠的大嫂;贪吃贪财爱占便宜的二哥一家; 还有个正在读书科考的三哥,全家指着他光耀门楣;三个皮猴一样的侄子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家中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半花。 那能咋办,全家十一张嘴等着吃饭。可不能坐以待毙了! 好在一家人都带着脑子,团结一致发家致富,春天播种囤山货,夏天抓鱼摘野果,秋天秋收烤板栗,冬天围炉烤芋头。 宋明玉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福娃娃。 村里人眼看着宋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四个人读书竟也是供得起了,还要到镇子上租铺子有了进项,一时间羡慕嫉妒。 谁知好日子没过多久,天灾频发,一家人囤货囤粮,没安稳多少时日,各地藩王又造了反,兵乱四起。 一家人不得已放弃镇上基业回到村中。为阻止流民进村,将通往村外的唯一一条路给挖断,村里人抱团取暖,只为乱世活命。 绵延环绕的大山外,战火纷飞,饿殍遍野。 稻香村中书声朗朗,安居乐业。 掐着手指头播种秋收,日子竟然比没有战乱的时候还要好。至少不用交税,每家都有余粮了。 有人打马路过,看到稻香村如此安稳平和,一问之下,竟还不知外头已经改天换地,便笑着道:“现在外头天下太平了,新皇大兴科举,只为招募天下贤士!” 村里适龄小儿纷纷科考去! ———————————— 食用指南: 1.前期种田发家,中期到镇上租铺子,市井生活(很短),后期乱世桃源生活。总的来说还是种田文,温馨向! 2.灾祸乱世背景,架空北宋,微群像文。 3.主角一家是乱世小民的缩影,因此灾难会经历得比较多,但最后都会没事的!he!!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科举 日常 囤货 群像 一句话简介:种田科举发家日常,温馨桃源生活 立意:珍惜现世安稳 第1章 “发生什么事了?” 大顺三十六年秋,稻香村。 金乌西坠,余晖穿过袅袅炊烟,轻柔地落到地上,将宋老汉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宋老汉挑着担子,竹筐空空,眉头皱得如深沟万壑般。跟在他身边的宋大郎和宋二郎脸色也不好看,魁梧黝黑的身躯艰难拖着往前。 三人一言不发,赶紧赶慢往家的方向而去。 老宋家在村尾,最靠近山的地方,村里人平日里没事不会来这。除去有些汉子时常往山里抓野味给家里老小打打牙祭时会经过,这算得上是人迹罕至了。 但胜在地方大,也清静,就着山围了篱笆,圈了大大的院子。前院放些日用农具,后院足足围了一大片地,分成两大块。 一块给老婆子种菜,一块给家中小娃捣腾,出门看见好看的野花栽回来种,或者是上山见着野果树也会分出一茬树苗回来养。 娃儿们每日睡前、醒来都要去后院闹着玩。家中有事照看不过来几个娃子时,将几人往后院一放,自个就能玩一天,省心省力。 宋老汉隐约看到院子里几个玩闹的孩童身影,瞧着自家飘出来的袅袅炊烟,沉闷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爹爹,大哥二哥!”小女孩甜糯的声音传来。 宋老汉一眼便瞧见了院子中向他跑来的白雪团子,二话不说就将肩上的扁担扔到一旁的宋大郎手里,半蹲着身子迎过去,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来: “哎哟,爹爹的小心肝,看爹给囡囡带什么回来啦。” 宋明玉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下巴圆润白融,撒娇道:“爹爹给囡囡带什么啦!” 宋老汉哈哈大笑,从衣兜里掏出一袋野山楂。 院子里顿时响起叽叽喳喳的讨好声:“爷爷!爷爷!我也要!” 三个小萝卜头灰头土脸地从屋后钻出来,一溜烟跑到宋老汉身边,两眼放光盯着宋明玉手里的布袋子。 “几个臭小子!”宋大郎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就来气,抬起手佯装要打:“上次摘了那么多野秋梨,让你们别吃那么多非不听,上火闹了三天才消停!” 宋老汉也板起脸来,“不听话的都不准吃,小姑听话,这次就给小姑吃。” 三个萝卜头被吓到了,转眼就看到小姑给他们使眼色,几人心领神会,哇哇哇便又笑闹着跑着疯玩。 柳雪梅从厨房出来,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看到自家的泥猴子又弄得满身脏污,气得抄起扫帚,又少不了一顿责骂。 宋明玉心安理得窝在宋老汉怀里,咬开一颗野山楂,酸酸甜甜。 她递过去一颗到宋老汉嘴边,“爹爹,你也吃!” 宋老汉眼眶一热,就属他闺女心疼他! 咬住酸甜的野山楂,简直甜到了宋老汉心里:“爹的小囡囡,下次给囡囡带更甜更好吃的果子,好不好!” 宋明玉嘴跟抹了蜜似的,“好!最喜欢爹爹了!” 宋大郎笑一声,“大哥也去摘了野山楂哦。” 宋明玉笑着仰头,“也喜欢大哥!” 迎着风和余晖,小女孩清脆悦耳的笑声传满整个小院,听得人心旷神怡。 林老婆子从后院浇完菜出来,听到声响就知道宋老汉又一身脏回来就往囡囡身边凑,气不打一处来,将新摘好的菜往旁边一放,喊道: “水都要放凉了,还不赶紧洗澡,身上这样脏,要是……” “娘。” 宋大郎将林老婆子扯到一边,将扁担锄头靠墙放好,才笑着道:“爹记着您的话呢,天热,回来的时候专门去溪里泡了泡,又将山楂洗了,才回来抱囡囡,爹就疼小妹。” 林老婆子听他这话,笑骂道:“也就你们爷几个了,看着点你小妹,你爹是个心大的。” 宋大郎应下来。 拍了拍身上的土,“噫,二郎呢?” 环顾四周,就见宋二郎躺在屋檐的草堆上,等着媳妇柳雪梅抓完自家小泥猴,再过去伺候他。 宋二郎感受到大哥的眼刀子,有气无力道:“大哥啊,我今日真是累极……” 林老婆子骂他,“一天啥也不干你也是累极。” 三个皮猴不知从哪钻出来,哈哈大笑:“累极累极!” 宋二郎面子上过不去,瞪了三个男娃子一眼,三人又大笑跑着野去了。 傍晚时间过得最快,等父子三人洗完澡,也到了晚饭时间。 院内几人听到吃饭二字,纷纷开始动身收拾,就连一向最闹腾的三个小子也乖乖洗了手。 夕阳全都藏在山下,月光和星点布满天空,时不时传来 几声狗吠,秋老虎正肆虐,整个村子都暖融融的。 林老婆子带着宋明玉洗手,“以后不要总跟着你爹胡闹,才从地里头回来,脏得跟什么似的…” 林老婆子絮叨着,一边不放心地将野山楂又洗一遍。 “娘也吃!山楂好吃!”宋明玉拿起一颗沾水透红的山楂递到林老婆子嘴边。 林老婆子笑起来,心里跟灌了蜜一样甜,“娘不吃,囡囡吃!” “娘吃,娘吃!” 拗不过她,林老婆子便顺着吃了两颗。 便纵着她急急去寻几个侄儿分果子去了。 她干笑一声,心底熨贴,记得灶上还温着鸡蛋羹,端到饭桌放好。 稻香村地处江南一隅,土地肥沃。村子虽地处偏僻,比不得外头的大村子富庶,但也家有余粮,日子并不难过。 家里孩子多,都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林老婆子便日日拿两个鸡蛋做一大碗蛋羹,四个孩子分着吃。 林老婆子拿出属于宋明玉的专属小碗,这是宋老汉去镇上带回来的,样式精巧,宋明玉喜欢得很。 她目光柔和下来。宋明玉是林老婆子老蚌怀珠生下的,家中一群小泼猴,就她一个长得雪白的玉团子,听话嘴甜,家里人都宠着。 但自小体弱,在家拘着养到五岁,才到了开蒙的年纪,闹着要和侄儿一起去学堂,家里本没人同意。 ——自古哪有女娃上学堂的道理。 稻香村附近只有一个小社学,还是几个村子一个合办的,请了一个姓孙的老秀才当夫子。 拗不过她实在想去,宋老汉便带着宋明玉,拿着三斗米找了孙秀才说明来意。 这老秀才本也甚觉稀奇,一个女娃竟也要读书。 但瞧着宋明玉唇红齿白,眸如点漆,一问一答下来,夫子新奇无比,当即赠了两本开蒙的书,让她跟着来社学读书。 第2章 家里人自然又惊又喜,想到家中日子不难过,也都支持宋明玉去读书。 老宋家有一辆牛车,宋大郎平日无事便载着小妹与两个儿子去学堂,顺路去镇上找点零碎活计,傍晚再将人接回来。 顺带还能捎上想去镇子逛集市的村民,挣点娃儿们的零嘴钱。 自那以后,宋明玉便跟着两个侄儿每日清晨一同上路,鸟语花香,前去读书。 老宋家共有三房。 宋大郎和媳妇朱秀儿有两子,是一对双胞胎,名为宋知江与宋知云,今年六岁,比宋明玉大一岁,开蒙读书一年了。 宋二郎与媳妇柳雪梅有一子,年仅四岁,名为宋知文,明年就要开蒙去学堂,正是人嫌狗憎,最爱闹腾的年纪。 宋三郎也就是宋老汉与林老婆子的小儿子,今年十六,已经过了县试和府试,有了童生的身份,如今在镇上的学堂读书,除了农忙,不常回家,是全家人光宗耀祖的希望。 …… 林老婆子心下感慨,将宋明玉的小碗填满,剩下的鸡蛋羹还够三个小皮猴每人小半碗。 刚将饭桌摆好,三个小男孩笑闹着跟在宋明玉身后争先恐后进来。 “我要坐小姑旁边!” 最大的宋知江喊着,就要往宋明玉的椅子旁而去,宋知云与宋知文着急了,纷纷喊起来:“我也要坐小姑身边!” 三个人你推我攘,谁也不让谁。 都知道小姑大方,在小姑身边能得到的甜嘴也多,小姑有好东西也从不私藏,他们都喜欢和小姑一起玩。 对于家里人都偏袒小姑,他们从来没有意见。小姑身体不好,不能走远路也不能剧烈跑跳,有甜嘴还会分给他们,他们做了错事小姑还会帮忙求情。 三个小子暗暗想着,小姑就是天下第一好! “抢什么抢,坐哪不是坐。”林老婆子说了一嘴。 三人瞬间安静下来,在宋明玉身侧抢来凳子坐下了。 宋明玉憋笑,给每个人都偷偷塞了一颗山楂,三人眼睛又亮起来,嘴里嚼着山楂,遮遮掩掩的,时不时相视而笑。 大人们只当没发现孩子们间的秘密。 月光照进堂屋,一家人开始用饭。 这些饭前的小插曲几乎日日都会上演,宋明玉笑着吃鸡蛋羹,在林老婆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身边的每个侄儿都喂一勺,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神,宋明玉也笑。 三个小男娃也是看她碗里空上一点就要给她夹菜,时常因为小姑吃谁夹的菜而闹起来。 大人们便出口笑骂几句。 真好。 宋明玉想。 她本不是大顺朝的人,加班996后一睁眼便在这副羸弱躯体里了,只记得那时候耳边全是嘈杂的声音: “动了!哎,恭喜啦,得了千金!” “接下来好好养着便是,身子弱总能补回来…” 宋明玉清楚,自己是死了,但又活了。 她接受了现状,毕竟她是已经有过一辈子的人,这辈子相当于是多出来的,要常怀感恩之心。 什么996,什么加班,都见鬼去吧,这辈子她只想活得舒心。 上天待她不薄,让她投身到老宋家,不仅没有重男轻女,对这个全家唯一一个小闺女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日日细心照顾她这个药罐子似的身体,见风就咳,仔仔细细养到了如今五岁。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都是一辈子土里刨食的人,在大顺朝的重文潮影响下,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三个儿子都送去了学堂。 可惜只有宋三郎是读书的苗子。大郎与二郎识得几个字就回家帮着干农活了。 饭桌气氛沉闷,不像往日那般有说有笑。 娃子们都只吃着饭,不敢多言。 就连平日里只顾着吃的柳雪梅都感受出来气氛不对,便疑惑用手肘撞了撞宋二郎。 宋二郎眼睛瞥了宋老汉一眼,示意柳雪梅别多管。 宋老汉放下筷子,面色担忧:“今年瞧着不对劲,稻子都要抽穗了,清谷河的水量一天比一天少,如今都要见底了…” 林老婆子听到这话,一惊,“怎么会…” 宋老汉倒了一碗水喝两口,“河床都露出来了,我下午和李赵两家的商量了,现下各处都不好。” 柳雪梅也没心思吃饭了,她知道水对于稻子的作用有多关键,急急道:“这可是抽穗啊,没水怎么成!” 宋二郎在桌下踢了她一脚,柳雪梅讪讪闭嘴。 宋大郎面色沉静:“我这两日从镇子往返,看到路边田中的稻子也长得不好,今年怕是个灾年。” 这话听得在场所有大人心里皆是一惊。 只有小娃还时不时笑闹两下,无忧无虑的样子。 有丰年,就有灾年。 灾年,意味着入不敷出。赋税是按照人头上交的,朝廷可不管什么灾不灾年,赋税必须得交足了数。 老宋家已然算是幸运,地处天下正中的富庶之地——江南。眼下江南都开始干旱,更不敢想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这辈子只经历过一次,那时候……铺天盖地的流民,饿殍遍野,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林老婆子越想越后怕,喃喃:“不成不成……明天,不!现在就开始囤水,万一……” 宋老汉捏着碗沿,“应该没那么严重。” “这几日夜里我常起来观察晨露,确实比以前稀薄了不少,但不是没有。” 说着宋老汉也觉得心里不踏实,这关乎着全家老小的安危,思来想去,还是拍板道:“从明日起,大郎二郎跟着我一起去挑水灌田。” 宋大郎点头应声,“是,稻子正在抽穗期,没了水可不成。” 宋二郎也怏怏应下。 宋老汉又对着林老婆子道:“老婆子,后院还空着两个大缸,趁如今井里还能打出一些水来,咱们尽早将两个缸给填满备着。” 朱秀儿和柳雪梅也赶紧点头。 宋知江凑到宋明玉身边,嘴边还沾着几颗饭粒,边嚼边问:“小姑,我们真的会没有水喝吗?” 宋明玉想了想,“要是一直不下雨,就会没有水喝。” 宋知云有些害怕,他想起大太阳下在村子里乱跑时,找不到水解渴那口干舌燥的感觉,简直是难熬, “小姑,我也要去挑水!我不要没有水喝!” “我也去我也去!” 宋明玉拍了拍江哥儿的小脑瓜,“现在不会没有水的。” “你们想,大树靠什么活着?” 三个小子齐齐回答:“靠水,三叔和我们说过,树要喝水才会长大。” 宋明玉点头,“对啦!那现在大树和平常有什么区别吗?” 三人歪着头思考,齐齐摇头道:“没有。” 宋明玉道:“大树不能动,只能站在那里,尚且还有水喝,更何况我们这些能动的人。” 小男娃们一边嚼着圆鼓鼓的腮帮子,若有所思。 宋明玉看向双胞胎兄弟,“孙夫子给三日的休沐,留了课业,早点去睡觉,明日我要监督你们课业!” 两人虚心移开眼睛,不过想着小姑说他们不怕没有水喝,也不吵着去挑水的事。 小孩子忘性大,呼啦啦闹了一圈才被朱秀儿和柳雪梅带下去睡觉。 堂屋外。 宋大郎与宋二郎将两口大水缸搬出来。 林老婆子为了以防万一,指挥着两人将水缸往堂屋的角落里搬,这里隐秘一些,也能少被太阳照到。 几个大人正招呼着打水存水,齐心协力,忙活了大半宿,终于将两个大水缸给填满了。 宋明玉嚷嚷着要陪爹娘一起打水,宋老汉两人拧不过她,想来第二天也没啥事,就让她在一旁玩着。 月上柳梢头,一家人满身是汗坐在屋檐下纳凉,正准备进屋睡觉,村中忽而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经久不绝。 宋老汉正想抱着小闺女哄她睡觉,闻声立即站起身来,眉头皱得老深。 “这是怎么了?” 第2章 整个宋家都乱了套 宋家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路,村子中的狗突然一时间全都跟着一起吠了起来,此起彼伏的,隐隐约约还带着村中小儿被吓醒的哭闹声,听得人心神不宁。 宋老汉将闺女塞到林老婆子怀中,拎着锄头急急到院门口,检查了一遍门栓,将其扣好后,才从篱笆缝瞧着外面。 一会后才转过头来,“老婆子,没啥事,先带着闺女回去歇着。” 林老婆子应了一声,带着宋明玉回屋,不忘瞥了大郎二郎,“今晚先到这,最近不太平,睡觉别睡太死了。” 兄弟俩齐齐点头说是。 宋明玉原本还有些困意,眼下这样的情形她是无论如何也困不起来了。 奈何林老婆子一直想把她哄睡,宋明玉越来越觉得有事要发生,两颗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倔强盯着院子外。 第3章 “囡囡乖,太晚了睡觉了啊…”林老婆子哄着她,掀开被窝想让宋明玉躺进去。 小孩子长身体,沾床就困,这一招是哄睡最好的法子。 “娘亲,王爷爷家的大黄在叫,我听见了。”宋明玉扒着床沿,倔强的小脸上全是委屈,“爹爹还在外面,我想爹爹…” 林老婆子为难,看了一眼院子,就见宋老汉和大郎二郎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再次看去时,只见宋老汉已经拿着锄头出了门。 林老婆子犹豫,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又有些胆战心惊。 村中的狗不会无缘无故就都叫个不停,定是有事了。上一次这样叫嚷的,还是有拍花子进了村,想在深更半夜将孩子偷走。 还好村里人养的大狗叫得一声比一声大,将全村人惊了醒。 李二家的嚎一嗓子孩子没了,大家伙都明白过来,纷纷带上自家锄头镰刀找人,天快亮时才在水沟旁找到了躲了一晚的拍花子,孩子不知道被用了什么药,昏迷不醒。 李二家就这么一根独苗,闹的得天翻地覆,将拍花子打了个半死,最后将人扭送到了里正处,里正又将人送去了衙门,这事才告一段落。 林老婆子想着,心里不由得揪紧,“乖囡囡,娘去和你嫂子们说一声,怕不是有杀千刀的拍花子又来了,我让她们都仔细盯着点。” 林老婆子本想着将宋明玉留在屋内,又觉得心肝肉放到哪都不如就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生,也顾不得哄闺女睡觉了,抱着着宋明玉就急急出了屋子。 宋明玉眼尖,看到宋老汉没在院子里,想到宋老汉已经出了门,顿时大叫起来,“爹!爹!别出门!” 宋大郎和宋二郎吓了一大跳,就看到平日里温润可爱的小妹发疯一般冲过来,满脸泪大喊,“爹爹!别去!” 心中那股不安的浓云越扩越大,到最后已经是声嘶力竭,哇的一声大哭,“爹爹!我要爹爹!” 林老婆子赶忙过来将闺女抱住一顿哄,囡囡从小就听话懂事,从不让家人担心,这是她第一次哭得这样厉害,林老婆子心里跟剜肉一样疼。 “乖囡囡,没事的,爹爹就是出去看看,一会就回来了…” 这死老头,出门前也不说一声,害得囡囡担心。 院子里这样大的动静,朱秀儿和柳雪梅立马出来查看,屋内刚睡下的三个小子也被惊醒了,扯开嗓子哭起来。 俩人不得不折回去哄自家孩子。 宋明玉将下巴搁在林老婆子肩膀上哭着,由着林老婆子一下下给她顺气。心中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堵得厉害。 林老婆子擦干宋明玉脸蛋上的泪,示意宋大郎过来抱小妹。 宋明玉乖乖被转移到了大哥宽厚的臂膀里,由大哥抱着。 经这么一闹腾,林老婆子心里也越发忐忑,没忘记出屋的打算,一拍大腿,往东屋那边走去。 “老大家的,老大家的!” 朱秀儿早就听到了院内的喧闹声,两个小子也不安生,正手忙脚乱呢。 “娘,这是…” 林老婆子看她一眼,“这几日外头不安生,看好你家这两个小子,没事别出去疯玩。” 林老婆子顿了顿,继续道:“上次李二家的事,还记得不。” 朱秀儿一听,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立马重重点头。 这俩孩子就是她的命,半点闪失都不能有。 看着林老婆子又急急往西屋去,朱秀儿回屋,望向床榻上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脸蛋子红扑扑的,让人忍不住心底一软。 西屋的柳雪梅早就待在门口看热闹了,看见林老婆子过来,忍不住起身相迎问:“娘,外头这是怎么了,看着像是又出事了。” 林老婆子剜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给我安生一点,这些天看紧了你家皮猴!” 柳雪梅讪讪说是,就见宋二郎打着呵欠困意十足, “大哥,娘…”宋二郎睡眼惺忪,“我瞧这天也好着呢,狗叫几声正常得很,爹非得疑神疑鬼,要我说,就回去睡着吧,明儿还得早起挑水灌田呢。” 宋大郎也正焦心,听到二郎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咱家也受过村里人不少帮忙恩惠,你竟这副德行!” 宋大郎将宋明玉交给林老婆子,小姑娘已经安静下来了,眼睛哭得红彤彤的,让人心疼不已。 “大郎!”林老婆子看着他拿起另一把锄头,担忧道,“先等消息再说…” “娘,外头还不知道啥情况呢,咱们在这睁眼摸瞎,不如去看看,图个心底安静。”宋大郎拎了拎锄头,“再说了,我这一身腱子肉,就算是野猪进了村,看见我都得跑。” 也是,老宋家父子三人都长得如小山一般壮实,村里人人羡慕老宋家有三个这样能干活的好手。 宋二郎有些羞愧,张嘴正想辩解两句,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张乱地向这边跑过来。 “不好了!宋家的!出大事了!” 来的人是王二狗,他扑在大院门上重重拍着,“宋大郎!宋二郎!出大事了!宋家爷子要不行了!” 砰——! 宋大郎一脚将门踹开,只见王二狗一身是血地瘫坐在地,“大郎!快去!村口槐树下!” “说清楚,怎么回事!” 王二狗哭喊着道:“今日咱村巡河的李叔发现清谷河里的水越来越少,起了疑心就去上游看了,发现上游的村子竟然搬了大石过来堵了河道!河就这么一条,所有的水都到了他们村的田地里头,咱们下游滴水不剩!” “李叔上去阻止,哪知上游村子人粗蛮不讲理,二话不说就将李叔给打了,村子都闹开了,方才上游村子又带着一群人来闹,宋爷子也去了,推搡间不小心……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你倒是说啊!”林老婆子嗓门最大,脚底跟生了风一般快速来到院门前,看到王二狗满身都血,只觉得天旋地转。 宋大郎连忙扶住林老婆子。 王二狗心一横,说:“被人砸破了脑袋,眼看血流不止,身子都要凉了!嫂子,你快去看看吧!” 林老婆子双腿一软,幸而有宋大郎撑着,才没有倒地。 宋明玉听到王二狗这话,只觉得整个脑海瞬间嗡了一声,整个世界都像被罩上了一块毛玻璃。 “爹爹!”宋明玉哭喊着。 这么大动静,朱秀儿和柳雪梅也出门看了,但各自不放心自家小子,也没敢走太远,王二狗都话她们也听了个真切,心底一凉。 被砸破了脑袋,这是成心不让人活命啊! “哇——!” 这么大动静还是将三个孩子彻底惊醒,一个哭声响起,剩下的都争先恐后扯开嗓子大哭起来,整个宋家彻底乱了套。 第3章 头破血流,危在旦夕 林老婆子没那么多心思去管家里小孩怎么闹腾,深吸几口气就要着急往村里去。 宋大郎连忙扶住她,“娘,爹受伤了定要去医馆,我这就去赶牛车过来。” “是了是了!”林老婆子恍然回过神,“我这就去拿银子!去医馆!” 等宋大郎驾着牛车从后院出来,林老婆子早就拿着钱在院门焦急等着了,着急吩咐了朱秀儿和柳雪梅几句,再让宋二郎睁着眼睛守家,哪都不能去。 宋明玉跑过来抱住林老婆子,“娘,爹爹怎么样了,我也要去!” 林老婆子狠狠心,将宋明玉推到朱秀儿怀里,坐上牛车,“秀儿,照看好囡囡!走!” “哎…” 朱秀儿得话,连忙拉住宋明玉。 “娘!我也要去!娘!” 小姑娘从小身子不好,跟药罐子一样养着才得这么大点,刚声嘶力竭哭过,嗓子都要破了,哭喊声无比凄惨,就连宋二郎都看不下去了。 “大哥,娘……”宋二郎有些手足无措,“要不就带着小妹一起去吧。” 宋大郎也于心不忍,回头看了一眼哭喊着的小妹,“娘,反正牛车够宽敞,把小妹带去吧。” 林老婆子抹了一把泪,“她身子不好,受不了大晚上折腾,再说了去那人多眼杂的,万一给你小妹弄丢了,我也不活了…” 上次李二家的遭拍花子那事给她留下了极重的阴影。 宋大郎听道也是,勒紧缰绳就要离去,猝不及防听到宋明玉的声音,回头一看才发现小女孩满脸的泪扒拉在板车的边缘处,正在努力蹬着小腿想要往上爬,身后的朱秀儿一脸无措。 “大哥!我要去,我要去见爹爹!” 小女孩的哭音揉满了委屈,让人不忍心反驳她。 林老婆子早已经心疼得不得了,心一横,把宋明玉扯过来心肝肉的哄着,“去!去!咱们一起去!” 宋大郎见状,知道时间耽搁不起,甩着鞭子驾着牛车往村子里赶去。 “切,还不是偏心小姑子。”柳雪梅有些不屑转过头,就看到宋二郎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第4章 柳雪梅有些心虚,“看什么看,你儿子还哭着呢。” 宋二郎没理会她,将院门锁好,仔仔细细检查了院子各处,这才回到屋内。 * 宋明玉窝在林老婆子怀里,三人随着牛车一路向前。 路边突然出现一颗大石子,黑灯瞎火的,宋大郎一时不察,牛车被颠簸得让人晚饭都差点吐出来。 宋明玉掐着手心,稳住心神。这具小身躯实在太过病弱,刚才哭闹的功夫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但她不想让大哥和娘亲担心。 三人一言不发,牛车继续疾驰。 没过多时,就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眼下更是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 “哎哟,宋家嫂子,你可算是来了!” 村中最爱看热闹的几个妇人早已经围在这了,眼看着林老婆子急匆匆从牛车上下来,几人都有些艳羡。 整个村子谁不知道,老宋家汉子多,又是个个有出息的,听说家里顿顿都有油水,出门都坐牛车,日子好过得很。 虽说江南地方富庶,但这个犄角旮旯的小村子,顿顿能吃上油水也没有几家。 林老婆子自动忽略了凑上来打探的几个长舌妇,“给我让开,宋长志在哪!” 宋长志便是宋老汉的名。 李村长看到林老婆子过来,喊道:“宋家嫂子,在这!” “用了猎户止血的方子,一时半会血也止住了,病情耽误不得,赶紧往镇上的医馆送送吧!” 林老婆子看到平日里魁梧活泛的宋老汉此刻满脸血地躺在树下,整个人如同破布一般毫无生机,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宋明玉也跟着林老婆子伏在宋老汉身上抹泪,偷偷将手搭在宋老汉脉搏上。 很微弱,但不是没有。 “娘,娘!快送爹去医馆,还有救!” 林老婆子抹开一把泪,“对对!去医馆!大郎!去医馆!” 李村长喊道:“大伙都搭把手!” 王二狗气喘吁吁跑来,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身上还背着一块门板。 “镇子远,牛车不方便,我自作主张将房门板卸了,宋家大伯路上能好些。” 宋大郎感激,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很快就将宋老汉移到门板上,再抬到牛车上。 顾不得多言,牛车一路疾驰而去。 宋大郎日日在这条小路上往返,摸着黑都知道路线。 长舌妇看着宋明玉被林老婆子如珠似宝抱在怀里,啧啧起来, “这就是老宋家当成心肝宝贝一样护着的女娃吧,从来没见过她出门,竟然生得这样好。”一个老妇说道,“怕是镇上富户家的小姐也比不上她活得滋润。” 王大花戳了戳对方的肩膀,“没听说吗,那是林老婆子老蚌怀珠,费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小闺女,可不得明珠似地疼着吗。” “可惜啊……长得是好,但身子骨弱,每日药罐子泡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除了老宋家,谁家敢养这样一个祖宗?” “说的也是。”有长舌妇继续搭腔,“可惜是个药罐子,不好生养,怕断了香火,不然老宋家那三个有出息的儿郎,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我高低得给我家那小孙子早早定下婚事…” “我呸!”王二狗脸上流着血,瞧着有些凶神恶煞,“说什么呢,还挑起来了,你家那满脸疹子的猪整日惹是生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说什么呢王二狗!你说谁不配了!” “说你呢,怎么的?” 王大花大叫:“你原先不过是个臭要饭的,来到我们稻香村,宋老汉不过施舍了你几口剩下来的馊饭,你就这样给他们家当牛做马!我呸!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王二狗被戳到最疼的地方,也发了怒,抄起一根棍子就要上前来。 “行了!!”李村长看着俩人,立马有汉子上前去将两人拉开。 王大花挣脱,瞪着王二狗不依不饶,“怎么的,我说错了吗,不过是个讨饭的,来咱们稻香村盖了间茅草屋就以为是咱村人了……” 李村长脸色难看,大喝一声,“我说住嘴,王大花!” 这一声大喝,在场不论是看热闹的,说嘴的,所有人都止住了。 李村长在村里人心中颇有威望,读过几年书,比起这一群没有眼力劲的泥腿子,他能想到的东西宽广得多,村里大事都得过问李村长。 李村长愠怒的眼神扫过几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别村子都欺负到咱们村头上了,你们知道断了水源对咱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吗!啊!” 王大花撇撇嘴,没说什么。 “还有你王大花,二狗子来到咱们村几年了,勤勤恳恳上山开荒种地,没拿咱们村里一分一毫,平日里还帮过不少忙,你张口闭口臭要饭的,什么意思?” 李村长气道:“前些日子我已经和里正说了,等秋收完就给二狗子办咱们村的户籍,我看谁还敢再乱嚼舌根子!” 王二狗一听这话,眼里已然浸满了泪。 从小被拍花子拐走,打瘸了一条腿,他没哭。行乞为生,受尽侮辱打骂,他没哭。好不容易逃亡到稻香村,受尽唾弃,他没哭。 此刻他哭得撕心裂肺,脑袋一阵阵砸到地面,向李村长磕头。 李村长心中酸涩,忙将人扶起来。 一下说了这么多 话,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又想起家中的井已经一连数日都只能打出黄泥,是一滴水都没有了,不由得大骂起来: “平日里你们几个怎么闹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乡里乡亲的,但现在是稻子抽穗的时节,没有水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没有水,稻子就抽不了穗,抽不了穗就没有收成,朝廷的赋税还是这么多,拿什么交出去!出银子抵税吗,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攒了几个铜板,试问几家人愿意出银子抵税!” “现在上游村子的人围截了清谷河,咱们下游更是一滴都没有了,李叔看着不对劲,才去上游打探了一眼,还被打了一顿,现在还在床上动弹不得,宋家大伯也是个热心肠,这才遭了毒手,他们都是为咱们村子!你们在干什么!” “人家丫头怎么样是人家的事,管好自个的嘴。” 说着,李村长扫了那些长舌妇一眼,也不管这群人是什么反应,继续道: “周癞子,现在就去找里正过来!请他给咱们稻香村主持公道。” 周癞子哎了一声,从人群中钻出去了。 有汉子喊道:“李村长,上游村子欺人太甚,万不可就这样让他们白白占了便宜,传出去都说我稻香村的儿郎怂不禁事。” 李村长当然也不想就这样将此事了了,这在灾年断人活路,跟杀人有什么区别,作为一村之长,更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家的,李家的,孙家的!跟我走一趟,他们不是搬了石头堵水吗,咱们就去把石头挖开,将他们的田水口堵上!” “走!” 稻香村的年轻汉子举着火把,扛着锄头浩浩荡荡来到稻香村和上游村子的分界处,上游村的人远远看见了,立马飞奔回到村子里大喊起来。 上游村也是各家都抄着家伙来到河边,眼看着堵着河道的巨石已经被搬了一半,个个怒不可恕。 “你们在干什么!”上游村一个老者站出来,将手中的镰刀横在巨石面前,“谁敢上手,俺老汉的刀子就割在谁身上!” 稻香村赵大牛“绑”的一声,将锄头狠狠敲在巨石上,“你们还有脸来!这条河是咱们两个村子共有的,你们堵住了河,我们吃住什么!” 上游村人大喊:“什么共有的,这是俺们村的神河,就是俺们的!” 赵大牛面目狰狞,“你们还有脸!给我让开!” 上游村长站出来道:“稻香村怎么样关我上游村什么事,老天爷选择让清谷河在咱们村子发源,这条河就是老天爷赐给咱村的,之前稻香村一直受咱们恩惠,竟然也不知感恩,眼下灾年就要来了,村子自顾不暇,难不成为了让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人,坏了自个村子!?” 上游村长姓周,是个精瘦的老头,说话不紧不慢,那双幽深的眼盯着人,直叫人不舒服。 李三叔气得脸都绿了,“哪里来的歪理!清谷河发源于大山里面,和你们村何干,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要这么说的话,你们出山去镇子的路还得经过我们稻香村,以后那条路你们也不必走了,自个从山上过吧!” 大山深处一堆豺狼虎豹,最有经验的猎户都不敢轻易涉足,只敢在外围打打牙祭。 眼下出村的路只有一条,还必须得经过稻香村前,要是不能走,那相当于是不能出村了。 “你们……”上游村人气得颤抖。 上游周村长不觉得为自己村子谋好处有什么错,他又没有义务去管其他村子,那些都与他无关,但路不能不走,当即喊起来: 第5章 “你们稻香村当真要和我们上游村撕破脸吗!” “这脸从你们围堵了清谷河开始就已经撕破了!现在李家二叔还被你们这群人打得躺在医馆里下不来床!” 稻香村的汉子都呼应起来,火把燃烧时不时爆开火花,映照在每个人愠怒的脸上。 他们平日里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家里那几块地,就指着粮食填饱肚子,粮食就是他们这些庄稼人的命。 堵了河道,那就是活生生的要人性命啊! “还有宋家大伯,被你们打破了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脓包癞鬼都要赔命!” “对,赔命!” 周村长面色冷峻,“谁看见了是咱上游村动的手?这天将大旱,山神怜悯,降下一块巨石挡住了河道,你们稻香村赖在我上游村头上,不依不饶,白日里就来闹过几次,三更半夜竟敢还来。” “你们口口声声说李家二叔和宋家大伯是被我们的人打了,谁看见了……” 他高声起来,环顾四周:“谁看见了——” 稻香村汉子紧紧捏着手中的锄头镰刀,“我们看见了!都看见了!” 上游村子有人笑出了声,“你们说看见了就成事实了,说不准是你们自个自导自演来这讹咱村呢!” 第4章 这辈子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稻香村人气的七窍生烟,这辈子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都是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虽说平日里脾气爆些,但也没见过这样明摆着欺负人的,要是在这么忍气吞声下去,稻香村指不定要被这群肮脏玩意儿欺负到什么时候! 李村长当即抡起锄头狠狠敲在巨石上,找准一个支点,闷声一撬,那巨石在水流的作用下竟然是撬动了。 周村长看着巨石俨然是要被翘起来了,大喝道: “不准动!不准动!” 两村人瞬间扭打在一块,双方心里都有气,都是庄稼汉子,力气又大,谁都不让谁。 整个山头叫嚷声四起,嘈杂的打骂声此起彼伏。 村子中的狗叫得更大声了。 * 宋家离清谷河比较近,家里现下就宋二郎一个男人守着。 听到两村人怒吼的打骂声传来,宋二郎忧心忡忡,再次检查了院子门栓,又让朱秀儿和柳雪梅将各自的小子哄住,不能出声,更不能哭闹。 家里除了他就只剩妇孺,无论如何他都得支楞起来。 在院子中唉声叹气转了无数圈,眼看着不远处的清谷河边上的叫骂声越来越小,火光冲天的。 他再也忍不住,握紧了家中仅剩的一把镰刀,想要出门。 “宋二郎你个没良心的!你要去送死我不拦着你,但公爹已经受伤送到镇上医馆了,你知道治一次要多少银子吗!”柳雪梅大吼着,拉着宋二郎的胳膊。 “我看见娘将咱家所有的积蓄都拿出去了,那些钱都是咱们这些年一文文攒赚来的,咱们二房攒下的体己钱又不多,那些上游村的粗蛮人不讲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娘俩怎么办!” 宋二郎全身僵硬,“那我也不能光看着咱们村被欺负!” 柳雪梅见宋二郎动摇,转着眼珠子继续道:“你以为你在家里地位如何,这些年你还没看清楚吗,家里都围着那个小丫头片子团团转,有过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去卖命!” “之前爹娘在家的时候,日子还过得下去,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眼下爹非得要去掺这趟浑水,还被人打的头破血流,二郎啊,我也听到方才咱村人说的了,这下爹怕是…怕是…难了!” 柳雪梅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宋二郎的神色,知道他听得进去自己的话,狠狠心继续道: “眼下还是不要掺和进这场祸事的好,再说了,咱爹都被人打成那样了,咱们担心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去管旁的事。” “且这事咱们家也算是出了贡献,见了血的,日后也没谁会说咱们薄情寡义,你就别去了!” 宋二郎摇摆不定,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村子,被人欺负成这样,大哥和爹又都不在家…… 哐当… 宋二郎终究是没去,将镰刀往地上一扔就回屋檐下坐着了。 朱秀儿躲在屋里,听着外头妯娌柳雪梅的叫闹声,紧了紧手中的绣品。 看了一眼睡得不踏实的江哥儿与云哥儿。 她虽寡言少语,但也知道读书大事耽误不得,这一年来她没日没夜地绣花,让宋大郎去镇子上卖了换钱。 宋大郎也是个实心眼的,私房钱没留下多少,大部分都上交充公了,眼看着爹就要不好了,家里的银钱又全都给爹治病去了,那两个孩子读书怎么办… … 朱秀儿愁得放下了绣品。 * 天已经微微亮。 这头宋大郎驾着牛车在山道上使劲狂奔,林老婆子心里乱极,抱着宋明玉,时不时看宋老汉的状况。 宋明玉咬着唇,一双大眼观察山路周围。牛车驶过一大片田地,一些田埂上的杂草应是被人拔起来晾晒,日后沤肥用的,宋明玉眼前一亮。 “大哥!大哥!那里有干草,拿些过来给爹垫一垫脑袋。” 宋大郎听了,想到山路颠簸,这样下去恐怕不好。哎了一声,立马下车来,五大三粗的体格将干草全都抱了过来,小心翼翼放在宋老汉身下。 还多扯了几把新鲜的大叶子垫在宋老汉脑袋下。 牛车重新上路。 头破血流这样的大事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来说,无疑是霹雳般的大难,一路上气氛凝重,谁也没有多说话。 宋明玉看着宋老汉躺在干草上安稳不少,这才放下心来。时不时用手探探宋老汉的脉搏。 前世她对中医养生颇感兴趣,在网上找了教程自学,但也堪堪只是学了些皮毛。 这些年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养生知识,才将这一副羸弱的身躯养得白胖。 宋明玉叹气,担忧探着宋老汉的脑袋。 林老婆子低声流泪,看着囡囡这样心疼她爹,只觉得心里酸涩。 福满镇是距离稻香村最近的一个镇子,牛车一路飞奔,硬生生将原本两个时辰的山路缩短到了一个时辰。 平安医馆外。 宋大郎停好牛车,上去拍门大喊:“大夫救命啊!求求大夫救命——!” 林老婆子扑到门上哭喊起来,“大夫救命!我家老汉要不成了!” 林大夫平日里也经常在半夜被人请去诊治的,觉比较浅,一听到动静立马起来,随着药童急急前往开门。 “快起快起!快将病人抬进来!” 宋大郎二话不说,和药童一起抬着门板,将宋老汉抬了进去。 林老婆子抱着宋明玉流泪,看着女儿脸色也不好看,心疼无比,不由得抱得更紧了些。 眼下大夫正在为宋老汉诊治,耽误不得,想着等会也让林大夫帮忙给囡囡看看。 医馆看病贵,庄稼汉只要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一般不会来医馆,在各自乡野找赤脚大夫瞧上一瞧已然是不错。 宋明玉也没来过医馆,她的病都是赤脚大夫给瞧的。 宋明玉观察着平安医馆,只见堂前是一个高大的柜子,分隔了很多块小抽屉,上面分别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 药童来来往往,时不时从药材抽屉里拿出几味药材,又着急进隔间里了。 宋大郎等不住,“娘,三弟的书院就在附近,我去通知他,来看看爹…” 林老婆子满心忧虑,摇头道:“三郎平日里读书用功,从不给家里添麻烦,就让他好生安心读书,莫要分心。” 宋大郎想想也是。 外头夜色夤黑,微亮的天光堪能辨物,整个世界像被浸在稀释的团墨里头。 宋明玉来到大顺朝五年,被家人严防死守,不曾出过远门,除了离稻香村不远的社学,哪都没去过。这还是第一次来到镇上。 宋明玉倒腾着腿,时不时去隔间外守着,看林大夫忙碌的身影,又想要出门看看这大顺朝的街镇。 宋老汉这一受伤,怕是全家的积蓄全都要扔进去,眼下家里到处都要用钱,侄子们也要继续读书,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得多想办法赚钱才是正道。 宋明玉也愁眉,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天已经大亮。 医馆外已经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开始叫卖,早点铺子也已经开张。 宋大郎见她一直在往外头瞧,白玉团子脸上全是好奇,想起小妹还没出过远门,心中一扎,便摸了摸小脑袋道: “大哥下次带小妹买糖葫芦好不好。” 宋明玉坚定摇头:“不要糖葫芦,要给爹爹治病。” 药童刚好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听到宋明玉这话,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多懂事的一个小孩啊,小小年纪就懂得体谅家人,实属不易。 林老婆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将宋明玉紧紧抱在怀里,“我家囡囡就是懂事。” 第6章 林大夫也出来了,看到这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也是心里一软,很快就正了脸色,将宋大郎给唤了过去。 林老婆子和宋明玉紧张看着两人说话的身影,她们听不到,但眼看着宋大郎神色越来越不好,林大夫拍了拍宋大郎的肩膀,就离去了。 “怎么样了,大郎,你爹如何了?”林老婆子着急,上前问道。 宋大郎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娘,不用担心,林大夫说爹无大碍,只是脑袋上的伤口有些深,伤了内里,还好送来及时,再加上心细,知道垫一些干草绿叶防止头部晃荡,这才有了一线生机,再观察静养一些时日,也就没问题了。” 林老婆子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怀疑:“果真如此?” “确实如此。” 林老婆子心中稍松,对着老天爷感激拜了拜。 林大夫出来,见宋家人的模样,摇了摇头。瞧见宋明玉,面色略略有些惨白,应该是身子虚弱,加之一路颠簸而来,这才如此。 但瞧着她眼如点漆,圆润灵动。林大夫一边提笔写着药方子,一边和她搭话:“小姑娘,你怕不怕。” 宋明玉脆生生道:“不怕,我爹爹和娘亲日日在家祭拜神仙,神仙一定会保佑我爹爹的,我爹爹才不会有事。” 林大夫闻言一笑。 林老婆子和宋大郎听到这孩子气一般的话,心头的阴霾也稍稍散去。 思来想去,林老婆子还是将宋大郎拉到一边,面目忧愁:“大郎,先前经历了这么些个丰年,家里面才堪堪存了些许银钱,本想着留着让家中小娃读书用,谁知老头子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我知晓这些年你和秀儿辛苦,赚的钱大多都充了公,就想让娃子好好读书。眼下这些银钱都要用来给老爷子治病,且就算是这样……怕是还不够,真是委屈你们大房了…” 宋大郎正着神色,立即道:“娘!这说的什么浑话,自小夫子就教导我们百善孝为先,如今爹重病,岂有不治而先去担心小辈的道理。” 宋大郎脸上愠怒,“再说了,爹的伤是上游村人害的,怎么样都得让他们给个说法出来。” 林老婆子也是气急。 “娘,您别担心,我这些年在镇子上当帮工,认识了不少人,情况紧急,我先去借些银两来,给爹治病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了,还有里正给咱们主持公道呢!” 林老婆子含泪点头,“也好,也好。” 屋内,药童看着宋明玉,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晃荡着腿,一双乌灵灵的大眼新奇地观察四周。 “你叫什么名字呀。”药童笑着递给她一块饴糖,“我叫林安。” 玉雪小团子转过头,犹豫着接过糖,甜甜回答:“我叫宋明玉。” 林安拣药的手一顿,“咦,这名字…” “你就是在孙夫子学堂上学的女娃娃?” 宋明玉见他认识自己,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林安笑道:“我前几年也曾在孙夫子那读过书,后来才来了镇子上的学堂,你三哥宋青川是我同窗。” 竟是三哥的同窗! 宋明玉不扭捏了,从椅子上跳下来,“你是我三哥的同窗,那也是我哥哥了!” 林安笑出声,拿出一个药罐子,仔仔细细将药材放了进去,“经常听你三哥说起你,说自家有个聪明可爱的小妹,真是羡煞旁人呢。” 他端起药罐子来到一旁的生火处,仔细生了火,开始熬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宋明玉朝着他笑笑:“林安哥哥说笑啦。” 说着,她凑近林安,“林安哥哥,我都叫你哥了,你给我一个面子,和我说实话,我爹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安心头一跳,撞进宋明玉圆润的大眼,“你……” 宋明玉扑闪着软萌的眼:“我也上了一年的学堂哦,你们骗不了我哒,我也看了我爹,样子并不好,应该没有林大夫说的那样简单。” 林安叹一口气,心中感慨宋明玉聪慧。 早晚都要知晓的事情,早说晚说都不打紧。 他继续煨着汤药,认真道:“ 你说的不错,你爹的命是暂时保住了,但也仅是暂时,想要彻底救回来,还得引起精气的老参才行。” “这话,林大夫怕你们担心,只和宋大郎说了。” 第5章 你们村要撕破脸吗? 稻香村。 稻香村村民正和上游村的火拼,所有人身上都挂了彩。混乱中,稻香村的连忙将那块大石头给移开了,浑浊的水顺着河道往下,滋润着干涸的河床,再从田水口纷纷流入稻香村各家各户的田地里头。 “有水了!” 稻香村汉子兴奋道。 上游村民眼看着水都往下游而去,自家田地里头的水位越来越低,大叫起来,“堵上!给我堵上!” 就在一群人又要闹起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天动地而来: “我看谁敢闹!” 里正大步而来,脸上笼罩着滔天的怒火,就连衣衫都没有穿戴整齐,就急急过来了。 “你们两个村子,长年累月的有矛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还将不将我这个里正放在眼里!” 人群顿时缄默下来。 上游村的瞪着稻香村,你们这群人不讲武德,竟然还把里正给叫来了! 稻香村回瞪,谁让你们不要脸! 要说平日里最横的那几个刺头现在也不敢和里正叫板。他们要想去县城里做买卖,还得去里正处办理进县城的文书,若得罪了里正,以后家里头的农货去不了县城售卖,家里女人不得把自己撕了。 这年头,伺候着家里面那几亩地只能勉强够交完赋税后温饱过日子,想要攒钱,还得靠着去镇子上或者县城里头打点零工,亦或是去山里找点山货挑到城里去卖。 里正见众人皆不说话了,气不打一处来,他前脚刚被新上任的县老爷叫去问话,今年的庄稼稻子看着都不好,战战兢兢回完话,一大箩筐的责问下来,心情本就不好,心累身累躺下刚要睡觉,就有人来报,上游村和稻香村又起冲突了。 气的他立马又赶过来出来这些糟心事。 若是一些嘴炮冲突,里正也懒得管那么多,只要不是关系到民生大事,县老爷也不会过多责问。 “稻香村的,你们先说,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 李村长脸上顿时悲愤交加,原本硬气无比的钢脸一瞬间老泪纵横,酝酿了半天的情绪也在此刻迸发: “里正老爷啊,求您帮稻香村主持公道!” 稻香村的汉子也都纷纷应和着:“求里正老爷帮稻香村主持公道!” 里正原本打算处理完这两个村子的冲突就回去补觉,这一下给他也整得不好意思起来。 “有什么事就直说!” 李村长道:“这条大河本就发源于大山之中,只不过先流经了上游村,就被他们独占了,眼看着今年有大旱的苗头,他们竟然搬来巨石堵在河道中间,清谷河的水量本就不多,可眼下水全进了他们上游村的田地里,哪里还有咱们稻香村的活路啊!” “他们上游村这是硬生生的想要把我们整个稻香村逼死啊!” “你们……”上游周村长气急,胡子都瞪起来了,“你们胡说!” 里正听完也是皱起眉头,看着李村长那悲愤的样子,看向周村长,“可有此事?” 此时天将将亮,火把也被扔在地上熄了火,冒着阵阵黑色的烟,熏的人眼眶生疼。 上游村长深吸一口气,眼睛也饱含热泪,酝酿情绪也要开口,稻香村村长打断他:“不仅如此,我们稻香村的找他们理论,这上游村人不讲理,二话不说就将人给打进了医馆,现在还凶多吉少!” “大顺朝以理治天下,读书人大多讲理,可是这群人,是半分理也不讲,日后若是上游村的人出去科考,可不就让别人笑话咱们这十里八乡,治民不严,这就是告到县太爷那里也是了得的!” “你满口胡言!”上游村长指着稻香村的大骂:“你哪只眼睛看到伤了人!” 这话说完,上游村几个汉子躲闪着退到后面去了。 稻香村长一听这话,那还得了,当即大叫起来:“人还在医馆里躺着呢,里正老爷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镇上的医馆看看!” 上游村长见对方这样信誓旦旦,也怀疑起来,回头看见村中几个出了名的懒汉躲躲藏藏往后面而去,大叫不好。 难不成真是自村的人打伤了别人! 这群窝囊废! 上游村长稳下心神,反击回去:“这点小事怎么敢惊动里正老爷,今儿咱们就事论事,这条河,几十年来一直就从咱们上游村发源,也是从咱们上游村里出来的,咱们一直将它奉为神河,眼下大旱将至了,神河也只得先保佑咱们!” “胡闹!”里正一拍板,盯着上游村长,“什么神河不神河的,你们要活着,难不成就让别人去死吗?” 第7章 “都知道今年收成不好,眼看着稻子就要抽穗了,你们把水堵了,叫别人怎么活!” 上游村不敢吭声,都知道里正雷霆手段。 上两个月前稻香村进了拍花子,大半夜被捉住打了个半死,扭送到里正那,里正更是半夜三更亲自将人送去了县衙,听说已经在衙门里头被打死了。 里正揉揉眉心,“今日这事暂且这样,但凡再让我发现谁敢堵了河道,只管自己爽快不管别人死活的,也别怪我没提过醒!” 上游村有人不甘心,“里正老爷,现下清谷河水源也不如往年充足,就算没人堵着,两个村子的人都将水引到各自的田地里头,这水也是不够的啊……” “对啊对啊,本就不是丰年,现在还得拉上咱们村的一起受罪…” “这条河本就是咱们村的神河,本就该庇护着咱们…” “我看谁还敢再多嘴!”里正又累又怒,“没水了,山的那头不是有条大河吗,那条河还不至于枯竭,虽说是远了些,但你们是想饿死,还是去那边挑水回来灌田,自己看着办!” 这下更是没人敢吭声了。 虽说这里正不是多大的官,但好歹也是个能在县老爷面前说得上话的,这年头老百姓都怕官,人家随便给你扒拉个罪名安上,就一辈子毁了。 更别说家里头还有男娃子要读书的,就指望着高中当官,回来光宗耀祖。 稻香村村长道:“里正老爷,还有咱们村两个老辈,都被他们打进医馆了,这样不讲道理的人,简直穷凶极恶,还请里正老爷为我等主持公道!” 里正摆摆手,又瞪了一眼上游村长,“人若真是你们上游村的人打伤的,你们看着,要花多少银子就赔多少银子!” 上游村人有些不愿意,“里正老爷,这人又不是我们动手的,怎么能叫咱们一起出钱呢?” “那你们就自个想办法!” 里正有些心累,白天要应付新上任的县老爷,晚上还得被各村的鸡毛蒜皮烦心。 “不然,以后上游村的人,就别想好好读书科考了!” 里正放下狠话,拂袖而去。 这话可给两个村的人下了一个惊天大雷。 不能再科考了? 这可是断了他们的命根子啊! 大顺朝尚文,书读得好,考个官做光宗耀祖不说,就连读书认字的,去镇上找活做都能比那些个瞎子文盲多受到些尊敬。 上游村立即炸开了锅。 “是张二赖子家先动的手,我看见了!”上游村一道声音喊来,“要赔钱也是他们家自己赔,和我们没有关系!” “不是我!不是我!”张二赖子大喊,“我是被钱大狗推的,人不是我打的!” 钱大狗急得跳出来:“好啊你张二赖子,平日里窝窝囊囊的,到关键时候竟然还敢倒泼脏水了!” 张二赖子又喊道:“还有李癫子家的,王三家的,都打人了!” 上游村场面瞬间乱作一团,叫嚷声此起彼伏。 稻香村人站在一起,看了半天热闹。 上游村长劝了半天架,声嘶力竭,但这关乎银钱的事情,谁也不想承认,只想着拉别人下水,自家能少赔一些,上游村长也是累极。 走到稻香村人前道:“给我们两天时间,医馆药多少钱,我们尽力赔上。” “村长!”有人大喊起来,“分明就是稻香村的几个人先来闹事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锄头,还言语挑衅,我们也是受不住这气才出手的,也不全是我们的错, 凭什么要我们赔!我们不赔!” “对,我们不赔!” “不赔!” “够了!”上游村长怒道:“难道我想赔钱吗,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自个心里有数,里正老爷都发话了,不赔以后咱们村的小儿再也不能科考,各自家里边都有孩子在学堂吧,自己好好想想吧!” 此话一出,上游村又是一阵静默。 稻香村人懒得看他们这幅嘴脸,看多了只剩下恶心。 眼下事情已经得到解决,纷纷各自回家去了。 天都亮了,一晚没睡,但好在有水润了田,虽然只是浅浅的一点,但稻子看着都比先前的有精神得多。 纷纷踩着日出回家而去,等会还得去后山挑水回来灌田。 * 宋大郎出了医馆,在脑子里将这些年认识的好友全在脑中转了个遍。 大多数人平日里跟你勾肩搭背,但只要沾上银钱,都只能算是陌生人。 在林老婆子和小妹面前,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悲伤,现在爹不好了,他就是家里顶梁柱,他必须得顶得上去。 宋大郎将泪意忍回去。 繁华偌大的街镇,热闹的叫卖声,他却觉得清冷无比,竟无一落脚之地。 宋大郎想了想,往常去做活的谢家而去。 谢家是福满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虽说只是在小镇上盘踞着,但家族里出过三个举人和一个进士,谢家大房如今更是已经搬到了东京城里做官。 说谢家是家世显赫都不为过。 谢老爷子不沉迷富贵,只叮嘱了有出息的后辈不要忘了家族,任凭旁人子孙再怎么劝说,都不愿离开福满镇,每天过得开心乐呵,经常救济穷户,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宋大郎刚到谢家门口,就看见谢家管着马厩的二旺端着刚刷好的夜壶回来了。 “二旺!二旺!”宋大郎拉住他,着急道,“老爷起了么,我……我有点事想求老爷帮忙。” 二旺正睡眼惺忪,瞧见宋大郎,一时间没想起来。 “我,宋大郎,经常来谢家帮忙修花圃那个,我还帮过周管事记账呢。”宋大郎解释着。 “噢…宋大郎!”二旺想起来了,“周管事还夸过你哩,做事稳当,又不贪财…” “多谢周管事抬举,眼下家里是真有大事,不敢耽搁半分,二旺哥您行行好,进去给老爷通报一声,我这也是没法子了!” 第6章 谢二娘子赐药 因着谢老爷子的好名声,镇子上经常有人求上家门的,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再加上宋大郎常来做活,也算是知根知底,二旺当即应了下来。 “唉!宋家大郎,你先别着急,我这就去通报!” 二旺一溜烟进门去了,宋大郎着急在门口来回踱步。 他抬头看着天,已经大亮,空气中弥漫着清晨早点摊的香味。这么早就打搅人家老太爷确实不好,但也是没法子。 林大夫说,想要救回宋老汉,就必须要老参。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读过两三年书,堪堪认得一些字而已,哪能知道什么老参。 这一听就很贵重,要花很多银子的东西,除了富户大家之外,也没啥人会有了。 可他就只是常来谢家做活的一个帮工汉子,因着做事老实本分,得了管事青眼,多来了几次而已,只远远见过两次谢老爷。 人家压根就不认识自己,自己这样厚着脸皮过来求药,况且这老参听着就价值不菲……谢老爷,他会答应吗。 宋大郎正着急心焦着,二旺这时又跑出来了,气喘吁吁道:“宋大郎,你来的太不是时候了,老爷前些日子耐不住大郎君的请求,和老夫人一同去东京城含饴弄孙去了,估摸着得过些时日才会回来。” “眼下谢家是二房娘子当家。” 宋大郎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脚都站不稳了。 这谢二娘子他是听都没听说过,应该是个深入简出的贵夫人。 一句话像是在咽喉里绕了千百次,才吐得出来:“劳烦您再去和二房娘子说一声,求求了!” 二旺也不忍心看他现在这样,应下来,去二房禀告去了。 谢家二房娘子是州府通判家的女儿,妥妥的大户人家,一天每个时辰该干什么事,是都有定数的,此时谢二娘子刚起床梳洗。 听完二旺在外头仔细说来意之后,谢二娘子带着贴身丫鬟来到大门前。 宋大郎见谢二娘子前来,连忙跪下磕头,将来意一五一十说明清楚。 谢二娘子见他可怜,连忙让人上前将宋大郎搀扶起来,只听到一阵清丽的声音道:“春月,去库房里拿一棵老参给宋家二郎回去救命罢。” 宋大郎只觉得这道救命的声音宛若天音,当即感激涕零,跪下又磕了三个响头,“娘子大恩大德,小人无以回报!” 谢二娘子笑道:“无妨,能救人就好。” 宋大郎还是恭恭敬敬磕完了头,珍重地接过老参,这才离去。 春月看着宋大郎离去的背影不解:“娘子为何要对这宋家大郎施加援手?” 谢二娘子淡淡说着:“你忘了,诏哥儿和那宋家三郎是同窗,素日听闻那宋三郎勤奋好学,日日挑灯苦读,现如今已然是童生了,诏哥儿还什么名头都没考上。” “眼看着诏哥儿与宋三郎做了伴,回家竟也能静下心来读书了,这是好事。” 第8章 谢二娘子在雕梁画栋的手抄游廊下走着,每一处都透露出精致富贵。 她慢悠悠道:“再说了,一根老参不值什么钱,库房里的各种山珍还有挺多,能救人一命,也没有坏处。” 春月只低头应是。 * 宋大郎一刻也不敢耽搁,将老参带回平安医馆,交到了林大夫手中。 救命要紧,林大夫也没工夫去打听这老参是怎么来的。 林老婆子一直守着宋老汉,见宋大郎回来了,连忙问道:“大郎,如何了?” 宋大郎脸上愁云散了不少,抹着汗道:“娘,别担心,爹如今是真的有救了!” 林老婆子疑惑,“什么叫是真的有救了,那之前…” 宋大郎忍着泪,“之前爹是保住了精气,还差一味药材,我方才去求了谢家,谢二娘子仁善赐药,爹是真的有救了!” 恰逢林大夫煎好了药端出,林老婆子就算是心头再有疑惑,也先将老头子的药给喂了。 眼瞅着宋老汉的嘴唇一点点回血,脸色也不想刚开始那般苍白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大夫感慨道:“这回,老爷子是彻底从鬼门关给救回来了,还多亏了大郎及时送回来的老参啊……” 反正如今宋老汉已经稳定下来,林大夫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原本老爷子还差一味吊起人精气的引子,得是老参才有这样的功效,这东西贵重难寻,许得经历些许波折。没想到,宋家大郎竟是真的带来了一根,这才将老爷子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老参…”林老婆子喃着,连声感激,“谢家赠的救命老参,这恩情,若是有机会必定是要报的。” 林大夫见宋家人知恩图报,笑着点了点头,出门坐堂看诊去了。 林老婆子抹着泪,“大郎啊,你也辛苦了,赶紧歇一歇吧。” 宋大郎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夜,如今一时松懈下来,确实是困意来袭。 不一会,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宋明玉一直守在宋老汉身边,感受着脉搏逐渐趋于平稳,也放下心来,圆圆的脸枕着宋老汉的胳膊,也觉得有些困倦,打了个呵欠,慢慢闭上了眼睛。 日上三竿。 宋明玉感受到胳膊动了一下,睁开眼就看到宋老汉小心翼翼托着她的脑袋,防止她从床沿滚落下去。 “爹!” 宋明玉哭嚎一声,泪水又委屈地涌了出来。 没等宋老汉张嘴说话,宋明玉就起身跑了出去,一把抱住林老婆子的腿,“娘亲,爹爹他……他…” 小团子声音梗着,宋大郎也惊醒了,“爹怎么了!” 几人着急大步往宋老汉的隔间而去。 “爹他醒了!” “醒了!”林大夫扭过头,连忙过去看诊。 望闻问切一顿步骤下来,林大夫这才停下来,“老爷子如今是无虞了,只需静养即可。” 宋大郎感激道:“谢谢大夫! 谢谢大夫!恩情无以为报,要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林大夫尽管吩咐!” 林大夫笑着摆摆手,“哪里的话,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职责所在。” “囡囡…”宋老汉微弱睁着眼,就看到宋明玉着急的小脸挤在视线里面,原本还有些刺痛的脑袋瞬间不痛了。 他的囡囡还是这样玉雪可爱。 只是囡囡怎么看起来要哭了的样子?谁敢让他的囡囡受委屈! “爹爹!”宋明玉大哭起来,“爹爹,爹爹之前答应囡囡,要带囡囡去县城大酒楼里吃酒,爹爹不能丢下囡囡,呜呜呜…” 宋老汉看到心肝闺女哭了,着急的想把人拦在怀里,才发现全身上下哪哪都疼。 “老头子别乱动!”林老婆子心急道:“好不容易止了血,你好好躺着养身子,咱家还都指望着你呢!” 林老婆子就是典型的嘴硬心软,想到老头子遭的罪,忍不住眼眶泛红。 宋老汉知道她这个性格,爽朗几声:“老头子我身体硬朗着呢,能有什么事。” 宋明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抹在宋老汉衣服上,听到这话,小女孩抬起头来,粉嫩的小脸哭得红彤彤的, “爹,以后不准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了,囡囡不能没有爹爹!” 宋明玉趴在小山一样的宋老汉旁边,小小的玉团子,别提有多委屈了。 宋老汉有些心虚,想到自己为了清谷河和上游村那群人力争,后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 但是看着捧在手里里的囡囡这样关心自己,心里甜滋滋的,哪还记得什么疼痛。 见宋老汉还有心情傻笑,宋明玉假装板起脸来,“要是爹爹以后再不顾自己的性命,囡囡就……就再也不理爹爹了!” 说着,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扭过头,伸开手要娘亲抱。 林老婆子会意,将宋明玉抱起。小女孩倔强的扭头不看宋老汉,这可比剜了他的心头肉还让他难受。 “哎哟爹的小心肝,爹答应你,答应你!”宋老汉一叠声哄道:“爹再也不鲁莽了,好不好。” 宋明玉得到保证,这才扭过头来,眼里全是泪,“我担心爹爹,我怕…我怕爹爹有意外…呜呜呜。” “爹爹错了,爹爹错了!” 一旁的宋大郎看着宋老汉还有力气和小妹认错,看来是真的没大事了,这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林安也放下心,跟着林大夫出去捡药去了。 …… 一辆牛车停在平安医馆外。 李村长带着宋二郎和朱秀儿、柳雪梅几个人都来到了平安医馆。 柳雪梅一进门便哭天喊地,将上游村人的暴行添油加醋、又哭又笑地说了出来。 好在今日平安医馆人不多,就零星两三个来抓药的,听到柳雪梅这样,纷纷开始议论。 柳雪梅可不管这些人的议论,在她的印象里,来医馆看病定是要花上家底的,公爹这伤是上游村人打的,就应该他们来付医药费! 她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把事情闹大。 她本想拉着朱秀儿一起,两个人一唱一和,更容易将这事传出去,奈何朱秀儿说什么也不肯,柳雪梅瞧着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来气。 朱秀儿不敢,她敢。 李村长觉得柳雪梅差不多得了,看着这又撒泼又闹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有杀父之仇呢。 在柳雪梅眼里,要花家里的银子,可不就相当于是杀父之仇嘛。 “哎哟,可怜我家公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眼瞅着这天将大旱,上游村的人竟然还堵了河道,我公爹上去讲理,竟然还被打伤了,天理难容啊,大伙评评理啊……” “这位娘子,这里是平安医馆,外头还有人等着看诊呢!”林大夫头疼道,自从他来福满镇开医馆之后,就没遇到这样上门闹事的人。 “柳雪梅!”林老婆子从隔间内出来,看到柳雪梅这样撒泼,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起来!” 柳雪梅看到林老婆子,就算想要再整出点幺蛾子,也是不敢在婆婆面前叫板,看了自家男人一眼,宋二郎正着急伸着脖子往医馆里头看,看到林老婆子出来,立即迎上去,进去看自个爹去了。 柳雪梅看着周围人窃窃私语,也拍了拍衣裙跟着进去看望公爹,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脸皮厚,也不在意旁人说论。 “宋家嫂子,宋大伯如何了?” 李村长上前问候,手里拎着一条猪肉,递过去:“庄稼人也没什么好东西,这肉您拿着,给大伯补补身子。” 林老婆子哪能收下,村长帮了自家不少忙,眼下又是赶来看望的,心里感激还来不及。 “不成不成,今年是个灾年,我哪还能拿你家的肉,不如回去给自家小娃吃了,正长身体。” 李村长知道宋老汉的伤势,这一趟要花不少银子,将猪肉硬是塞到了林老婆子手中。 “乡里乡亲的,跟我还客气什么,让宋大伯好好养身子就成,今儿个里正给咱们做主了,放狠话说要是上游村子不赔钱,以后就不能科考了!” 第7章 “都开始大涨价了!” “不能科考了?”林老婆子一惊。 这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而言,可是顶了天的大处罚了。土里刨食一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有个出息的娃,读书科考,将一家人从地里解放出去。 这样严重的处罚摆在前头,也不用担心上游村的人赖账了。 林老婆子心里一松,又想到家里的稻子,不禁又问一句:“那清谷河,如何了?” 李村长笑着,“都解决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宋老汉所在的隔间,依稀看到宋老汉正在和宋大郎宋二郎说着话,叹一口气对林老婆子道: “宋家嫂子,虽然说清谷河现在没人敢堵了,水也通了起来,但毕竟是两个村子的人都在用水,眼看着这天就要不好了,人人都使劲挖着田坎,想将水引进自家都地里头…” 第9章 “就算清谷河开了,那水也是远远不够支撑稻子抽穗结束的啊,现在村里人都去后山挑水回来灌田了。” 李村长犹豫着,摇摇头:“可现下你家……唉,这挑水的事可如何是好。” 林老婆子心中有了计较,知道挑水灌田的重要性,连忙道:“真是多谢了,还特地来通知咱们。” 说着,李村长进去看望了宋老汉,两人寒暄了几句,说起现在干旱的严峻,隔间内气氛凝滞,宋大郎宋二郎当即表示,要先回去挑水灌田。 就算少了宋老汉一个劳动力,但庄稼不能不管。 柳雪梅和朱秀儿也跟着附和,先回去救庄稼。 宋老汉绷着脸点头,现在是稻子的关键时期,秋收成不成就看这几天呢,万不可马虎。 林老婆子本也想跟着回去,但宋大郎以“不能没有人照顾爹”为理由,林老婆子又熄火了。 宋明玉这边,三个侄儿叽叽喳喳围着她,听到爷爷已经没事了,过两天就能回家,脸上的愁容也很快就散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镇子上热闹场景的新奇和期待。 “小姑,外头好热闹呀,还有…还有糖葫芦!”最小的宋知文流着哈喇子,满脸羡慕地看向街道外。 宋知江与宋知云也咽着口水,眼睛不眨地盯着窗户外刚出锅的肉包子,一股霸道的香气无缝不钻,叫人难以忽略。 白胖胖,香软软的肉包子! 虽说老宋家的日子比较好过,但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割肉回来吃。家中汉子多,平日里也会去山上打打猎物,但也不是经常能吃上肉。 “小姑,肉包子…” 宋明玉看着面前三张亮晶晶的小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渴望。实在太过闪亮,叫人难以忽略。 宋明玉大手一挥道:“下次,小姑一定让你们都吃大肉包子!” 她机灵道:“但现在你们要去哄一哄爷爷,爷爷高兴了,病也能早点好,就能早点回家,咱们下次来镇子上也能早一些,也就能早点吃上包子对不对。” 听到这话,三个小子一蹦三尺,欢呼起来。 小姑从不撒谎,小姑说要带他们吃大肉包子,就一定会实现! 一想到马上可以吃到大肉包子,几个小娃都很开心,纷纷围着宋老汉嘘寒问暖起来。 “爷爷,还疼不疼呀…” “爷爷,文哥儿给爷爷吹吹,爷爷就好啦!” “我要给爷爷揉揉。” “爷爷,爷爷!” 宋老汉看着三个萝卜头争先恐后围在身边,个个嘴跟抹了蜜一样,笑呵呵摸过三个毛茸茸的脑袋:“爷爷没事,爷爷身体健壮着呢。” 三个男孩子笑得露出整齐的小白牙,蹦跳着道:“爷爷要好好养病,早早回家!” 宋老汉哈哈大笑,隔间内的大人们都笑着看爷孙几人。 柔和的阳光下澈,映照得整个隔间暖融融的。 下午。 宋大郎一行人不多待,庄稼要紧。 林老婆子抱着宋明玉,看着宋大郎驾着牛车往出镇子的方向越行越远。 将宋明玉也留下的原因很简单,家里人忙着去挑水灌田,三个皮猴到哪上蹿下跳都没问题,但宋明玉身子骨弱,得时常有人照看着,商量来商量去,林老婆子不放心,索性自己带在身边。 宋明玉朝着坐在牛车上的三个侄子招手,“小姑很快就回去了,你们要乖乖的!” “小姑,我们等你回来!” 宋大郎宋二郎一回到家,立马将几个大水桶找了出来,朱秀儿和柳雪梅也不含糊,挑水是个耗费精力都活,收拾了些饭食带上。 出门前,宋大郎将家里院子里里外外堵好,又将大院的门给锁好,反复叮嘱三个小子:“好好待在家,特别是江哥儿与云哥儿,完成孙夫子布置的课业才能去后院玩,我今晚回来要检查。” 三个小子齐齐应是。 大人们这才放心出门。 * 日子就这样一晃过了六天,宋老汉当了一辈子庄稼汉,身子本就硬朗,恢复得也比旁人快,这天终于是可以回家静养了。 宋大郎早早得到消息,带着上游村周村长来到平安医馆,来结这些天的银钱。 “什么!三十两!”周村长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大叫起来:“什么病得花三十两银子!” 林大夫看见他这一副样子,头也不抬,“不相信你可带着药方子去旁的医馆问问看,这里面所用的药材,值不值这三十两银子。” 周村长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非要跟着宋大郎一块来镇上,就是为了防止宋家狮子大开口,咬他们上游村一块肉,因此他一定要亲自到医馆结钱,这样也不会被稻香村的抓住把柄。 没想到这医药钱竟然这般贵。 思想斗争了好一番,这三十两银子可不是普通数字! 在宋大郎冰冷的眼神中,周村长一咬牙,为了村中小娃能正常读书科举,还是不情不愿掏了银子。 林大夫拿着银子来到隔间,将五两银子放在林老婆子手中:“当日你家媳妇过来,我也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原委,这上游村实在过分,简直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方才是我多要了银钱,这是你们应该得的补偿。” 林老婆子两眼泪汪汪,她所带的全部身家现在还贴身收着,不过就二十两银子,林大夫这样就将五两银子给了他们。 “林大夫,这……” 林大夫摆摆手道:“这本就是你们应得的,且我也没有少要医药钱。” “对了,当日那根老参还剩下一半,这一半也是你们自己凭本事带来的,且拿回去吧。” 宋大郎双手接过还剩下一半的老参,宋家人皆是千恩万谢,林大夫摆摆手就去前堂坐诊去了。 林老婆子手里捧着这五两银子,这可是全部身家的四分之一啊。 这五两银子相当于是多出来的,宋老汉当即表示,买些娃子们喜欢的甜嘴回去。 宋明玉欢呼,抱住宋老汉撒娇:“爹爹最好啦!” 看着白玉团子这开心的笑容,甜甜滋滋的,宋家人也都很高兴。 宋老汉笑着,这两天他已经习惯了下床走动,当下就习惯性想把宋明玉放在脖子上,笑呵呵道:“爹爹带囡囡玩飞飞好不好。” 林老婆子赶紧制止,将宋明玉抢过来,“林大夫都说了回去静养,不宜多动。” “这采买的任务也交给我们,你在医馆里好好休息。” 宋老汉不服,伸出一只大黑胳膊就想展示自己的体魄,“老婆子,我啥伤病没有过,这点小病……嘶嘶嘶!疼!” 林老婆子见他逞能过了头,连忙上去扶住,“怎么了老头子…” 见他眉头紧皱,林老婆子心也提了起来,“老头子,你别吓我。” 宋老汉坐回床沿,小心翼翼活动了一会,才道:“没事,太久没伸展了,有些疼…” 林老婆子笑骂他:“叫你逞能,吃苦头也是活该。” 宋老汉只是嘿嘿笑着,林老婆子又再三叮嘱了几遍,这才带着宋明玉出了门采买。 宋老汉不能出门,庞大的身躯挤在平安医馆门前,看着林老婆子三人离去的背影,竟有些委屈。 宋明玉回头朝宋老汉摇摇手,“爹爹,我们很快就回来啦!” 宋老汉心里舒坦起来,“回来爹带囡囡玩飞飞!” * 宋大郎来到过节常来买的猪肉摊面前,摊主是个面皮黝黑的壮汉,人称猪肉荣,拎起杀猪刀时凶神恶煞,很少有人敢在这闹事。 宋大郎轻车熟路,出门时已经和林老婆子商量好了,买三斤猪肉,两斤板油,再买一匹新布回去给娃儿们做衣裳,两斤粗盐等。 宋大郎采买猪肉,林老婆子则带着宋明玉买零嘴去了。 现在家中最要紧的大事过去了,闺女想吃甜嘴,那必须得买! 再说了,闺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镇子都没来过,现在只有这么一个下午的时间,孩子想玩,林老婆子就带着她到处逛逛。 猪肉荣手起刀落,一块上好的五花就落到了秤砣上,“刚好三斤,一斤35文,一共105文。” 猪肉荣又从一旁的肉中割下些边角料,“这些给你当个添头。” 宋大郎信任猪肉荣,买过这么多次的肉,从未缺斤少两,不经意问,“先前猪肉不是32文一斤么,怎么如今涨得这样快?” 猪肉荣将肉用特定的草绳串起来,“今年情况不好,很多地方都旱了,稻子长得不好,收成也就不好,你出去问问,哪里没有涨价,猪肉价贵,买的人少,只涨三文已经已经算好了。” 宋大郎接过猪肉,心想今年不论种什么下去,长出来都病歪歪的,情况确实如猪肉荣所说。 稻香村动作比较快,先了几天去挑水灌田,那些动作慢的村子,如今再想去挑水,也是十分艰难了。 人人都知道山后有条大河,现在早已经人满为患,去了也是挤得半死,本就泥泞的小路因为泼水人流等原因,比下雨天还难走,且那条大河的水也是一天比一天少。 第10章 清谷河更是已经干涸了。 宋大郎面色严峻,心下不宁,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咬牙道:“猪肉再给我多切五斤,板油多切两斤!” 猪肉荣没多说,利落将猪肉切好。板油比猪肉贵,毕竟能炼油,熬出来的猪油渣也是一盘菜,价也贵,40文一斤。 “一共400文。”猪肉荣将肉和板油一起递过来,挑了两只猪耳朵放进去,“老规矩,买的多的多送些添头。” 宋大郎拎着肉,回到平安医馆让宋老汉看着,没等宋老汉问怎么买这么多肉,宋大郎又出去买布去了。 到了布庄,才发现此处更是人潮拥挤,且如今都已经是下午了,布庄竟是还没有开门。 这可不合常理。 宋大郎拉住一个也在等待的人问,“这布庄今日怎么回事,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开门,难道生意不做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见他这样黝黑,穿着简单,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泥腿子。 不过他也没有嫌弃,热心解释道:“没听说吗,北边出了霜冻,据说冻死了几座城池的人,棉花也一路水涨船高,这些人都是在这等着抢棉花的!” 宋大郎惊讶,“如今秋收都还没到,竟然就开始霜冻了?” “可不是么,果真是个灾年。”那人叹一口气,瞧着宋大郎这实心眼的样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老兄,听我几句劝,今年冬天怕是也不好过,多买些回家存着,有备无患。” “多谢了。”宋大郎行了恭恭敬敬一个礼。 若有所思,想要再多问一些,布庄突 然开了门,守在门外的一群人争先恐后往布庄内涌去。 “哎…哎!” 宋大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群裹挟着进了布庄里头。好在布庄足够大,掌柜也知晓外面的形式不好,每十步之内就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打手,腰间佩刀,涌进来的人连呼吸都不敢重了,生怕惊了这群打手。 虽然人多,摩肩擦踵,没有一个人敢闹事,都是规规矩矩挑着布料,亦或者去抢购棉花。 宋大郎捏紧手心,若那老哥说的是真的,多买些棉花备着确实是对的。 他艰难挤上前问算盘打得飞快的伙计,“这棉花怎么卖?” 伙计头也不抬,“85文一斤,要多少?” 宋大郎眉头皱起,“往年不才是20文么,怎么……” 伙计不耐烦看他,“买不买?不买别挡道。” 宋大郎侧身让开,后面就有一波人挤着要上前来买棉花。 85文一斤,这对于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几次肉的庄稼汉来说,算是天价了。 毕竟来镇子上找帮工,累死累活一天才赚不过十几文钱,还不是日日都有活做。 宋大郎一颗心犹豫不已,这样的天价,他得干好几日的活才能赚回来。 末了还是咬咬牙,狠心下来,买了五斤棉花,一共花了425文。 就算霜冻没波及到徽州府,回去给家里人每人缝一件棉衣过冬也好。 看到一些碎布头,想到媳妇朱秀儿的绣品,又要了一些碎布头,索性也一下子多买了些,零零碎碎花了440。 再扯一条好布,一共花了600文。 宋大郎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花过这么多钱。这一来一回的,一两银子已经没了。 第8章 “生养之恩已经还完了!”…… 等宋大郎背着五斤棉花,一匹布回到平安医馆,林老婆子和宋明玉早已经在医馆里等着了。 看到宋大郎买这么多棉花,林老婆子惊着直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买这么多棉花。” 宋大郎将棉花放下来,擦着汗,“爹,娘,如今这大旱严重,物价也是涨的飞快。” 眼瞅着牛车附近没啥人,宋大郎将棉花、猪肉放到牛车上,仔仔细细盖好。这才和林老婆子说:“如今猪肉涨了三文钱,一斤要35文,棉花更是贵,一斤85文,就这样,还一堆人在布庄外头蹲着要抢。” “85文一斤!”林老婆子大惊,“那一下子买了这么多,这要多少银子啊!” 宋大郎继续道,“我在布庄外头问了一个老哥哥,说是北方现在霜冻,冻死了好几座城池的人,福满镇消息比较闭塞,传到这不知道消息已经过了多久。” “更别说咱们稻香村了,是一丁点消息也无,看着这么多人在抢,咱们也备上一些,也好心安。” 林老婆子缓着呼吸,点头道:“是了,我刚带着囡囡去买零嘴,那些小玩意竟然也是涨了一文钱,就连肉包子都涨价了,如今三文钱一个,里头还没什么肉。” 林老婆子不舍得花钱,但是给自己的心肝闺女,自是大方的,总共花了一百文钱买零嘴。 宋大郎记着平安医馆的恩情,将自己的见闻都和林大夫与林安说了,劝他们也早做准备。 思来想去,又去了谢家,求了门口小厮,最后谢二娘子身边的小丫鬟出来了,“我们家娘子比较忙,你有什么事?” 宋大郎仔仔细细将物价飞涨和北方霜冻的消息告知,劝道早点囤些所需物品。 春月听他说完,捂着嘴笑着,“还算你有些良心,这消息我们娘子早就得知了。” 宋大郎颤颤行礼,“谢府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春月笑着回去禀告了。 谢二娘子正陪着尚且会爬玩的小女儿玩耍,听春月禀告完,嘴角有些笑意,“这宋家人还真是个实心眼子,不枉我当日好心赠药。” “春月,你且吩咐下去,从今日起,府里要减少开支,让采买处的下人继续多买些米面粮油存着。” “是。”春月答。 * 宋大郎牛车行得稳当,载着爹娘和小妹稳稳当当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看着一路过来,稻子病殃殃的长势,宋老汉心情沉闷。 庄稼对于乡下人就是命,看到稻子这样子,心里不好受。 宋老汉认真观察着两边的稻子,下定决心。若是今年收成真的不好,就去镇上买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八斤猪肉和四斤板油被拎进厨房,柳雪梅看到这么多肉,不敢置信揉着眼睛,拍了拍身边的朱秀儿,“秀儿,我没看错吧,娘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肉回来?” 朱秀儿淡淡抚开她的手,“娘怎么做肯定有娘的道理。” 说着,朱秀儿也没多看,径直进屋去。 柳雪梅嫌弃看着她的背影,不就是仗着会点针线活,有什么好逞强的。 双眼随即又紧盯着那八斤肉,口水直咽。 八斤五花肉,七斤被做成了熏腊肉,挂在后院的屋檐下晒太阳。 大顺朝的猪肉都是实打实家养出来的大白猪,肉质紧实,油亮饱满,金黄光润,光是在屋檐下一站,就能闻到那鲜香的香味。 还有一斤,林老婆子准备留着让家人时常能吃上较为新鲜的肉。水烧开之后,将肉放下去煮熟,捞出,倒些白酒浸没,这样猪肉能存放的时间也更长些。 切下晚上要吃的一块,剩下的放到罐子里,放到阴凉角落存着。 四斤板油被炼成了猪油渣和三斤多的猪油,将家中所有的罐子都装了个满满当当。 林老婆子笑着将猪油渣端出去让孩子们当零嘴吃,但数量限制,每人只能吃三块,不准多吃。小孩身体弱,怕吃多了上火。 柳雪梅看着黄澄澄的猪油渣,无数次咽下口水,但是看着林老婆子将一部分猪油渣放到柜子里,一大部分拿到了堂屋的储量房里藏着,她撇撇嘴,嘟囔: “藏这么严实,切…” …… 一连几日,宋大郎等人去挑水灌田,女人们只去挑白天,男人们则日夜不停,时常累得不成人形,倒地就睡。 林老婆子担心他们的身体,每晚都炖肉吃。还有油汪汪的新鲜猪油炒菜,香得每个人都能吃两大碗米饭。 三个小子也高兴,宋明玉带回来一些从没见过的零嘴,各种味道都有,样式精巧,最重要的是,带回来了大肉包子! 小男娃们双眼明亮如星,吃着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开心嬉笑着。 燥热的天逐渐过去,清晨和夜晚也开始凉爽起来,稻子的抽穗期也已经过去。 宋大郎和宋二郎每日出门看着稻子的长势,需要水时,便去山头后的大河去挑水回来。 林老婆子看着自家早早存了的两个大缸的水,心里庆幸无比,“还好咱们趁着水井还出水的时候存了一些,不然就得像村里人一样早起贪黑去挑水了。” 出门摘菜时经常遇到一些家里没水了的,拖家带口去后山那条浑浊的大河里去抢水,去晚了只能抢到一些泥泞。 村里骂声阵阵,人人愁眉苦展,但河里的水有限,各家各户都要用水,便时常争吵矛盾不断。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挑水回来。 宋家更加珍惜用水了,除了一些必要的之外,一滴都不能浪费。 就算是这样,家里十口人,两口水缸再怎么能装,如今也已经用完了一缸的水,宋大郎与宋二郎也开始加入挑水的队伍,往返几个时辰,只为将干净的水带回来。 第11章 这时候就显现出牛车的重要性,宋大郎在前面驾车,宋二郎在后面护着水,兄弟俩人长得本就沉闷,板起脸来凶神恶煞,一路上没什么人敢搭腔。 这样也便利了许多。 宋老汉也被林老婆子勒令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后,终于得已出门走动。 一开始不让干重活,只得去后院喂些鸡鸭,浇浇菜,后来也能去村子里溜达了。 棉花被林老婆子暂时放到了储物房里。原本听说要有霜冻,一家人还担心了好几天。 但这些天下来,旱是旱,但那股热浪还是经久不散,就是夜晚有丝丝凉意,也完全没有要霜冻的意思。 家里人也没多说,毕竟这一趟下来,自家也没少银钱,上游村补偿的那五两 银子,就算是给家里每个人过年添一件新棉衣和改善伙食。 朱秀儿开始着手给家人做起衣裳来,一针一线,针脚细密。 柳雪梅看着小房里的五斤棉花,啧啧嘴,戳了戳朱秀儿,“秀儿,我这辈子没穿过用棉花制的衣裳呢,我看用来做衣裳也是浪费,不如做成大棉被,冬天也不冻身子,舒坦得很。” 朱秀儿头也不抬地继续缝针,“娘说咋办就咋办。” 柳雪梅自觉没趣,这朱秀儿为人木纳,真是本分主意都没有。 要是那天她不去平安医馆闹上那么一出,上游村的人会不会赔钱都不一定呢。 柳雪梅拍着裤腿子站起来,“那八斤猪肉,做了七斤的腊肉存着,我看这些天也差不多腊好了,不如今晚就打打牙祭,和小葱一块炒了吃。” 柳雪梅砸吧着嘴,这几日都吃着猪板油,嘴里有荤腥,干活都觉得浑身是劲。 朱秀儿没理她,柳雪梅来了气,“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难道你就不想尝尝那腊肉啥味?” “这几日夜里热,一开窗户腊肉的味就往屋子里钻,那味道哟…” 瞧着朱秀儿还是半点动静也无,只是安安静静绣着衣服,柳雪梅也只得将气往肚子里咽,努努嘴走了。 毕竟朱秀儿绣的衣服里,也有她的一件。 到厨房,仔细看了附近没人,柳雪梅偷偷掀开猪油罐子,看着里面浓香馥郁的猪油,白花花的,结在上面厚厚的一层,光是闻着都觉得神清气爽。 柳雪梅小心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罐子,仔细从猪油罐子的边缘部分开始刮,装进小罐子里,刮足了小半罐,这才将猪油罐子放回原处。 这猪油放着一会就会自动向没填满的地方而去,重新归回平整,这样就没人发现了猪油少了一部分。 柳雪梅又从柜子里将猪油渣拿了出来,先是塞一块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捡出一部分猪油渣包好。 而后拎着小篮子出了家门。 “二郎媳妇,你去哪?”林老婆子从屋里探出头来,问了一句。 柳雪梅正想着篮子里的猪油和油渣,突然被这么一叫,有些慌张,“娘,咱们在村东头不是有块菜地嘛,闲来无事,我去瞧瞧。” 林老婆子半信半疑看着柳雪梅出了门,来到厨房,从橱柜了拿了两个鸡蛋,特地看了一眼猪油罐子,掀开盖子发现正表面没什么变化,再看了腊肉和猪油渣。 皱着眉想了一遍,这猪油渣好像与方才摆放的样子不一样了? 柳雪梅出了门,挎着篮子赶紧赶慢往柳花村去。 柳花村离稻香村不远,二十多分钟的脚程,村子没有稻香村大,也没有稻香村富庶。 柳雪梅一路上遇到不少还挑着水桶匆匆去往后山的村民,嗤笑一声,“现在才挑水灌田,也太晚了。” 现在稻子的抽穗期也快过了,如今灌田,用处也不大。 “雪梅,又回娘家啊?” 一个柳花村人见着她,迎着面打了招呼,眼睛止不住地往柳雪梅身前挎着的篮子里瞧。 可惜柳雪梅拿着布盖得严严实实,一丁点缝都没留,实在瞧不见里面到底装了啥。 柳雪梅笑着,“可不是嘛,天旱成这样,我也担心爹娘,想到两个村子离得近,就回家看看。” 几人说笑着挑着水桶走了,看着柳雪梅匆匆往娘家的方向去,这才扯开了话头。 一个妇人道:“真是造孽哦,稻香村老宋家竟然聘了这样一个只会往娘家跑的媳妇,什么好东西都只知道补贴娘家,我方才可是闻到了肉味。” 另一人说着:“整个柳花村谁不知道,就属柳家最穷,生了一窝儿子,个个不是读书的料,干活还不积极,家里头就柳雪梅嫁了个好人家,那不得时时补贴娘家嘛,眼看着娘家饭都要吃不起了!” “吃不起饭也不能什么都指望着嫁出去的女儿啊,哪有人家这样的?” “唉,真是作孽。” 几人个妇人摇摇头走了,聊着聊着话头也扯到了水上,看着现在满眼的干旱,后山的水也是越来越少了,这该怎么办啊。 柳雪梅抄着熟悉的小道回到娘家,看到那几间熟悉的茅草屋,脚捣腾得愈发飞快, “爹,娘!”柳雪梅喊着,就看到一个穿着补丁的女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着急迎上前来,“哎哟我的儿,你可终于是回来了,快让娘看看…” 马氏满脸热泪的将女儿拉过来,眼睛却往篮子里瞟,“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这永远都是你的家!” 马氏将篮子接过,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重量,脸上得笑更真切了几分。 “娘,爹和大哥他们呢?”柳雪梅被马氏拉着坐下,四下环顾,看着破破烂烂的草屋子,有些气道: “娘,我都说过多少次了,这屋子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一定要找人来修屋子,银钱我也拿回来不少,都是我家二郎辛苦挣来的,怎么……” “哎哟…”马氏一拍大腿就开始嚎起来,“可不就是怪你那狠心的爹么,银子到手了,就去镇上赌钱去了。” 马氏边说着边偷偷观察柳雪梅的神色,“我们也拦不住他啊,你也知道你爹……唉!” 说着就开始抹眼泪,“眼下银子是没赌到,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之前想着你在娘家也处处不便,但眼下要债的都要堵上家门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柳雪梅抿着嘴,将篮子拉过来,“娘,最近我夫家买了板油,我带了些油渣和猪油回来,你和小弟吃了补补身子,至于阿爹……别让他吃了!” 马氏瞪着眼睛,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柳雪梅说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这怎么成!” 柳雪梅气着将篮子重重放在桌上,“这算哪门子爹,要不是我命好,遇着宋二郎,婆家也都是知理的,从不亏待人,我能有今天?” “娘,您可别忘了,那年冬天爹可是差点要把我给卖了!” 马氏自知理亏,单这些年一直靠着柳雪梅的接济,家中日子才能继续过下去,再怎么样都不能得罪了她。 “好女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心疼爹娘的,你爹那个混账,今晚回来我就好好教训他,这猪油渣也半点都不会给他的!” “今年是个灾年,咱们家的稻子全靠着你大哥二哥打理着,现在还在挑水灌田呢,怕是今年又要交不上税了。” 柳雪梅捏紧手心,“这年头都不容易,叫大哥二哥还有四弟五弟有时间就去镇子上找找活做吧,这样也有个进项。” 马氏哭着,“这眼下也是来不及了,马上就要秋收,朝廷收税的立马就要进村了,现在去找活计,哪能来得及…” 柳雪梅虽然接济娘家,但也不会全然不为自己着想,知道马氏与她哭诉,定是又有所求。 她道:“我前些日子就已经说过,去找活计攒银钱,你们非不听!” 马氏只是哭着,“哎哟我这命苦啊,我怎么这么苦啊……” 柳雪梅将篮子里的猪油渣和小半罐猪油拿出来,“时候也不早了,出门时我说出去摘菜,等会我婆母得去找我了。” 马氏见她要走,着急道:“你这是不顾娘家了吗?” 柳雪梅也道,“娘,我自出生以来就比大哥二哥干的活还多,爹爹好赌,追债的人总是打上家门,好几次爹都想拿我去还债,奈何年纪小,那些人看不上我。” “就算是出了嫁,我也没忘你们的生养之恩,好东西都紧着往娘家送,就连银钱都送过不少,我自觉仁至义尽!” “这修屋子的银钱,我已经给你们了,是你们自己收不住。可那赋税的银子,我是万不能再出了,这对不起我婆家,更对不起二郎!” 马氏看着柳雪梅走远,大骂道:“你个狠心的小蹄子,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赋税的银子,你必须给你大哥二哥交上!你狠心看着他们被抓壮丁吗!” “那可是你亲哥啊!” 第9章 山货大丰收! 柳雪梅听着身后马氏的叫骂声,眼泪糊了满眼,还是挎着小篮子重新踏上回家的路。 要是被林老婆子发现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接济娘家,自己这日子过不过得下去还不知道呢。 第12章 柳雪梅打起精神,将泪抹尽。 不管怎么样,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她已经算是还完了。柳雪梅在心里默默念叨,以后她一定和宋二郎好好过日子。 马氏看着柳雪 梅头也不回地走了,也开始着急,“这小贱蹄子竟然敢开始反抗了。” 她转了几圈,停下脚步,“不成不成,绝对不能被抓壮丁,先不能逼急了她,再好好想想办法…” * 浮云缓动,夕阳西下,日子像是按下了加速键,转眼就到了十月份。 黄色的芸苔大片大片盛开,整个徽州府像是沉浸在了黄色的花海里。 宋老汉也已经大好,但宋大郎一直没让老爷子跟着去田地里头干活。 老爷子闲不住,带着休沐在家的几个小娃们一同上山,这个季节的山货可多着哩,听说赵大牛上山打牙祭,捉到了整整三只大山鸡,还掏了一个野鸡窝,里头有数十个野鸡蛋,拿到镇上卖了不少银子。 听到这个消息,村里人纷纷拖家带口地往山上去,就算抓不着山鸡,能找到些山货囤着也好。 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不能上山,就靠着这个时候多囤点吃食。 但是村里人只会在大山的外围转转,除了经验丰富的猎户,谁也不敢进深山。还得有人一起看着照应,才敢来找野山货。 一大早,宋明玉和三个侄儿就起了床,笑笑闹闹玩了一圈,最后每个人都分到一个小背箩,就连最小的宋知文也得了一个小篮子,全家一起笑哈哈出了门。 “出门咯~囡囡想不想吃大鸡腿,爹爹上山给囡囡抓大山鸡,炖鸡汤给囡囡喝好不好!” 宋老汉笑的满脸褶子,将闺女放在脖子上,一老一少笑哈哈飞奔上山,三个男娃子在后面追着。 林老婆子笑着,“这老头子,尽会和孩子胡闹。” 担心他身上的伤,想来阻止一下,还没开口就被宋老汉给瞪了回去,语气哀求道: “我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能起来了,老婆子你就让我抱着闺女吧,我力气大得很!” 说着,宋大郎和宋二郎都笑起来,三个小男孩趁机跑在最前面,玩玩闹闹,大人们时不时嘱咐两声,不能跑太远。 “飞咯~”宋明玉坐在宋老汉的肩膀上,白玉团子的笑声通过乡野传出去老远,听得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宋大郎宋二郎两人各自挑着担子,女人们则每人背一个大背箩,小娃们的小篮子就相当于让他们带着出去玩。 黄灿灿的芸苔随风而动,碧空如洗,传来阵阵清香,不知名的小花四散而开,漫山遍野。 一家人说说笑笑走在乡野的阡陌上,碰着熟人就乐呵打着招呼,悠然自得。 稻香村四面环山,如今金秋时节,到处都是黄澄澄的,空气中全是丰收的喜悦。 宋大郎说:“爹,今年的稻子没有往年好,但也差不多到了收获的时节,今天去山上采山货,明天我就和二郎去守稻吧。” 宋二郎努努嘴,懒懒应了一声。 宋老汉看了一眼路边的稻子,粗糙的大手种过多年的稻,一摸就知道成熟度。 仔细感受了片刻,这才道:“估摸着这两天就要熟了,产量不能和往年相比,趁现在山货多,赶紧多囤点山货,冬天才不难熬。” 一家人心里一紧,除了小孩仍是无忧无虑,其他人都开始盘算,一定要多找点山货。 宋明玉则是看着一大片黄灿灿的芸苔陷入沉思,先前在镇上待的几天日子她已经摸清楚了,大顺朝的繁荣程度相当于北宋时期,藏富于民。但奇怪的是,大顺朝如今仍是吃着荤油,也就是动物油,并没有植物油。 眼前这一大片黄灿灿的芸苔,可不就是后世菜籽油的前身嘛! 宋明玉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商机,此时的人们种植芸苔,完全是因为这种蔬菜耐寒,生命力顽强,不管是就着水煮,还是炒着,都甘甜无比,好吃得很,比苦巴巴的野菜不知道要美味多少倍。 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人都选择在山地上种芸苔,芸苔也是冬天最重要的蔬菜。 宋明玉心里兴奋,想到菜籽油的芳香,还能减少不少心脑血管疾病。更加坚定了目标:发家致富要从菜籽油开始。 宋家也种了一大片芸苔,就连后院也种了不少,下雨天路不好走时,林老婆子时常在后院摘菜,烫熟就是一盘小菜,省时省力。 宋明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大片芸苔看,宋老汉以为她喜欢这些黄灿灿的小花,便道:“哟,囡囡也想去扑蝶子啦。” 宋明玉这才发现有不少孩子在芸苔地里扑蝴蝶,浑身脏兮兮的,玩得不可开交。 宋明玉连忙将头埋在宋老汉的肩膀里,扭捏着:“囡囡才不去呢,脏脏。” 这娇憨可爱的模样又是让宋家人一顿笑。 很快便到了山边边上,三个小男娃早就找到了各自的小伙伴,一群小娃子成群结队去玩了,只剩下各家的大人在身后跟着吼:别跑太远,要一直在大人的视线里面。 一群小娃又是上树又是掏鸟窝,其中不乏也有从孙夫子的学堂里休沐回来的,被拘着读书这么多天,眼下更是撒丫子疯玩。 “一群小皮猴。”林老婆子笑着,仔细牵着宋明玉的手往野菜多的地方去,“乖囡囡别和他们去,仔细伤了你。” 宋明玉点头,“囡囡不去,囡囡要和娘亲在一起。” 林老婆子见她这样懂事,心里软乎乎的,恨不得将小玉团抱起来再亲一遍。 宋老汉则是和宋大郎宋二郎去了较为内里的地方,但也不敢过多前进。 宋老汉临走时仔细叮嘱宋明玉一定要听林老婆子的话,还说会抓大山鸡回来,今晚就炖了吃。 宋明玉一张嘴跟抹了蜜一样甜,好听的话不要钱一样往外蹦,就连懒散的宋二郎都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说等着二哥给你抓大山鸡。 林老婆子和村里几个妇人一起摘野菜,时不时看着小闺女,见她安安静静蹲在那看蚂蚁,也不拘着她了。 小孩的视角看世界总是新奇的,比如此刻,宋明玉看到一排排蚂蚁,突然想起夫子所说,蚂蚁找到食物后会回去通知其他伙伴,然后一起将食物搬回巢穴。 她就这样一路跟着蚂蚁队伍,一抬头,竟然看到了大片的蘑菇。 宋明玉兴奋回头望,见林老婆子就在不远处,赶紧跑过来,“娘!娘!” 林老婆子抬头,见小闺女在太阳下白得发光,真真如年画上大福娃娃一般,方才几个妇人还在夸囡囡长得圆润可爱,心里更欢喜了,“哎哟,娘的乖囡囡。” 宋明玉拉住林老婆子的衣角,“娘,那有蘑菇!” 林老婆子顺着宋明玉所指大方向看去,只见那是一大片树荫,叶子层层落下来,形成了厚厚的腐植层。 那种地方可是蛇鼠毒虫最爱出没的地,林老婆子心一下子就提起来,将宋明玉拉过左看右看,没看到伤痕,这才松一口气。 “囡囡,以后不准去那些地方,可能会有大蛇,大蛇咬人很疼很疼的!” 宋明玉歪着头,“可是哪里有大蘑菇!” “有大蘑菇也不能去那危险的地!” 宋明玉抱住林老婆子大腿,仰起脸天真道:“囡囡都听娘亲哒。” 林老婆子心里一下子软了,怕她饿着,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馍馍递给小闺女。环顾四周,没人注意娘俩,当即找了一根树杈子,一路打着草,往宋明玉所说的地方去。 确认周边确实是没有蛇虫之类的东西之后,林老婆子这才小心翼翼扒开厚厚的树叶,看到下面白白胖胖的大蘑菇,差点叫出声来。 这蘑菇长得可真水灵! 这么多蘑菇,回去够一家人吃好久了!兴许还能拿到镇子上的酒楼卖了换钱。上次她可听说了李家婶子找着了一大丛蘑菇,酒楼开了大高价呢! 林老婆子心下欢喜,手脚麻利将一整个背箩全都装满了蘑菇,将这一片的蘑菇全都挖了个干净。 “娘!这个圆圆的大刺球是什么呀?”宋明玉用一根小木棍戳着一个青色的刺球。 林老婆子赶忙走上前来,抬头一看,这大一片树林中竟然还有一棵栗子树! 赶忙将闺女拉到一边,说,“这是栗子,不论是煮了还是炖汤做菜,都好吃得很!” 宋明玉开心起来,“囡囡要吃栗子!” “好!今晚就给囡囡炖栗子吃!”林老婆子压下心中惊喜,“快把你大嫂二嫂叫来,一起来拣栗子!” 林老婆子将装了满满一大背箩的蘑菇找了地方藏好,带着宋明玉将正在挖野菜得朱秀儿和柳雪梅都找了过来,指着比周围其他树都要高的栗子树说,“这是囡囡找到的栗子树,趁还没人发现,赶紧将栗子捡了回去。” 两人心下震惊,在这一脸大山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竟没人发现这还有棵栗子树! 第13章 栗子能存放的时间久,冬天大雪纷飞,不想出门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炉火拉家常,时不时烤上几颗栗子,那可真是人间一大幸事。 俩人赶紧动身起来,挑了根趁手的木棍,将掉落再地上的刺球全都拣道背筐里。 林老婆子弯着嘴角,“这栗子壳也是好东西,放的时间长,到时候还能烧火用,能省下不少柴火。” 农家人的背箩大,能装的东西也多,不一会三人就将两个大背箩都装满了,连忙下山将蘑菇和栗子都倒在了后院,又带着好几个大麻袋子出了门。 一直将六个大麻袋子全部装满,三个女人拿着担子将大麻袋挑下了山。 路上遇到一些村里人问,林老婆子笑着说,“都是一些山楂野菜的小零嘴,孩子喜欢吃,还挖了些野芋头,个比较大,也重,正打算回家晾起来。” 这年头各家各户都种有芋头,因此挖芋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也不少人在大山边缘开荒种地的,村里人也没多想。 很快三人就将六个大麻袋的栗子全都倒在后院里,再次急匆匆出门了。 已经装走了不少的栗子,如今遗落的地面的已经没有多少,除非有人上去摇树干,让栗子刺球掉下来,但这样必定会被村里其他人发现。 林老婆子想了想,“反正咱家已经挑了足够多的栗子回去,估摸着去完壳后也有上百斤,让村里人也捡一些,乡里乡亲的,做好人没坏处。” 柳雪梅和朱秀儿都没意见,他们带回去的栗子都铺在后院形成一坐小山了,让村里人来捡些也没啥。 况且这本来就生长在大山里头,今年是个灾年,估摸着整座山都要被人翻过遍,也早晚会有人发现这的栗子树,不如就当这个好人。 而且将人叫来一起捡,必定会有人上去摇树,这样自家还能多捡一些。 想着,柳雪梅美滋滋出去大喊,“大家快来哟,这有棵栗子树!” 林老婆子三人也不拘着宋明玉,但林老婆子不让她捡刺球,怕被尖刺伤着,叮嘱就在附近玩,不能走远。 宋明玉捡起一颗小石子,朝着山间扔下去,石子落在叶子上层层阻碍的声响清脆,觉得好玩,一连扔了好几颗,往葱翠的山间外看去。 微风和畅,稻子已经全都黄了,过两日就能收稻,和金黄的芸苔花遥相呼应。 忽然,她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躲躲藏藏的,像是怕被人发现,在田坎上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宋明玉想要认真看看,就被林老婆子给抱了回去。 林老婆子担忧地看着宋明玉跟前的一道小山坡,“还好还好,要是掉下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随即将人抱到了安全地方。 第10章 “带我来看仇人的幸福生活?…… 村里大多数在这一带采山货的村民都听到了柳雪梅嚎的这一嗓子,听到有栗子,想起那软糯香甜的口感,纷纷拎着自家的大箩筐跑过来。 “哎哟,还真是!” “这么多年了,经从未发现过这有栗子树,这是错过了多少栗子哟!” “这棵栗子树想必是有些年头了,长得比较高,被下面的树遮得严严实实,没发现也正常。” 村里人赶到树下,透过树叶缝依稀看见树枝上迎风摇晃的栗子刺球,眼睛纷纷亮起来。 “宋家嫂子,还得是你们仗义,要不是你家媳妇在外面喊一声,谁能发现这竟然还有棵栗子树,还有这样多的栗子!” 一个大婶拉着林老婆子的手亲热说着话,“今年冬天我家小孙子也能有些能存得住的甜嘴了,还得多谢了宋家嫂子。” 林老婆子笑着,“今年大家都不容易,能多找点山货回去囤着,这个冬天也能过得安心不是。” “这棵栗子树,是我闺女找着的,小孩眼睛尖,看到这有刺球,过来问我,确认是栗子后就去叫了大家伙一起来捡,人多也热闹。” 听着这话,一群人笑起来,纷纷夸赞林老婆子得了一个好女儿,见宋明玉眼睛明亮,笑嘻嘻的跟在林老婆子身边,也不怯场,谁夸她她都能回一句吉祥话,村里人更是喜欢得紧,纷纷说以后要常去宋家玩。 有爬树好的汉子已经上树去摇了,村里人等着在下面捡,一片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捡了满了一个大背箩。 一个吊着三角眼的老妇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就是发现了一棵树,这栗子树本就在这,只不过是被那赔钱货先一步发现,听着好像就成了她家的一般。” 有人听到,凑到那老妇身边,看热闹不嫌事大说道:“哎,冯翠花,说起来你和宋家嫂子还是妯娌呢,如今宋家大房越过越好了,你不上门去取取经去,听说人家顿顿都有油水呢。” 冯翠花听到这话,顿时黑了脸,“他们大房欠咱们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听到这话,村里人脸色都有些微妙,也没人去触这个霉头,继续加紧捡栗子,离了她远一些。 冯翠花佝偻着背,好不容易将沉重的大背箩背到家,就看见两个儿子趴在门槛上呼呼大睡,顿时大骂起来, “两个来讨债的懒鬼!别人家都拖家带口上山找山货去了,你们两个竟然还在家里头睡,看看!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宋三源与宋四柱瞬间惊醒,看见怒火冲天的老娘,还有那散落一地栗子刺球,手忙脚乱爬起来,“娘,我们这不是刚回来嘛,就想着休息一会,哪曾想一坐下就睡着了…” 冯翠花扯开了嗓子骂,“刚回来,刚从哪回来!” 宋三源在镇子上读书,昨日刚休沐回来,冯翠花舍不得骂他,便骂宋四柱,“你也是,你看看大房那边,就靠着大郎二郎两兄弟,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早就娶上媳妇了,你呢!只会躲懒耍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宋四柱捏紧拳头,低着头挨训。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不管他做什么,在娘心中都比不上大房那边的那两个堂兄。 冯翠花看见他这样就来气,“还杵着做什么,粮食会从天上掉下来吗,还不快给我去山上找粮食!” 宋四柱闷闷拎着箩筐出门去了,留下宋三源还低着头站着,“娘,我今早就和四弟出门找山货了,现在手疼,晚上还要练字……” 冯翠花深吸一口气,到底没舍得骂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读书苗子,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你二哥今日如何了?” 宋三源道:“二哥今日多吃了小半碗米粥,比昨日好些。” 冯翠花压下心中的心酸,摆摆手让他回屋子去。 栗子重,冯翠花这些年身体本就不好,背了一大箩筐的栗子刺球下山来,现在只觉得腰酸背痛,捶捶打打一会后,这才去端了一碗米粥出来,听着隔壁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疼得推门进去。 “我的儿啊,来,吃饭了。” 宋二河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堆皮包骨,屋子里昏沉沉的,弥漫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见到冯翠花进来,宋二河才喘着粗气强撑着直起身子来,“娘…” 冯翠花眼含着泪,“二河,真是苦了你了,苦了你啊…” 宋二河掩盖住眼底的猩红,“娘,无事,这么多年了,是我自己命该如此。” 冯翠花哭起来,“当年官府征兵,本就该是大房出人,死老头子非偏袒大房一家,娘闹了几天,死老头子才愿意改成抽签出人的方式,奈何还是抽中了你大哥…” “我不愿意,又再抽了一次,竟然还是你大哥……我是看着官府得人把他押走的啊,你大哥死在战场上了,你又不慎被压坏了腿…” “你三弟尚在读书,四弟也是个没有出息的,我们二房怎么这么苦啊,这么苦…” 宋二河伸出枯槁的手想要拍拍冯翠花,但看见自己这枯枝一样的身体,心里就抑制不住的烦躁,“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冯翠花抽泣着,又是一连叹 气,将米粥仔细喂给宋二河,这才小心翼翼掩门出去。 看到钱小芬和王兰各自带着自家的小丫头片子回来,冯翠花脸色瞬间沉下来,冲上前去,看到每个人的背筐里面只有一小些野菜,跳脚大骂: “钱小芬你个不中用的!克死了宋大海,还想要再克死我吗!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嫁给大海的,我要是想打死你,谁敢说半个不字?!” 冯翠花又看向怯生生躲在钱小芬身后,如同豆芽菜一样干瘪枯瘦的小女孩,想起林老婆子护得跟心肝肉一样的宝贝闺女,白胖喜人,又是一顿气: “还有你这个赔钱货!跟着你娘克死你爹,要不是我老婆子心肠好,就你这样的,早就被野狼叼去吃了!竟然只找了这些些吃食!要反了天了!” 冯翠花凌厉的三角眼又扫过瑟瑟发抖的王兰和她旁边沉默寡言的一对姐弟,也只有在看到自己的大孙子,冯翠花才有点笑脸。 “哎哟,奶奶的小乖孙,过来奶奶抱。” 第14章 看着大孙子哭着要王兰抱,冯翠花的脸又耷拉了下来,不过在在家唯一的孙子面前,她可没想着骂他亲娘,万一在背后说她坏话,孙子不和她亲了怎么办。 冯翠花忽然有些累。 “行了,都进去歇着吧。”冯翠花摆摆手,“等会再出门去捡点栗子,冬天也好有些口粮。” 王兰不敢抬头,只颤抖地应下。 钱小芬眼珠子转半天,笑起来脸上堆起两叠肉:“娘,捡什么栗子啊,你以为大房那边这么好心,让全村人都去捡栗子,我远远瞧见,他们早就自己挑了几个大袋子回去了,那担子沉甸甸的,想必里面都是栗子!” 冯翠花明白过来,“就知道他们大房没什么好心思,原来是自个捡完了才叫的人!” 钱小芬继续道:“现在村里人大多拖家带口捡山货去了,大房那边又在村尾,眼下家里是没人呢。” 冯翠花反应过来,三角眼凌厉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 冯翠花和钱小芬鬼鬼祟祟出了门,直奔村尾的宋家大房去。 这么些年,冯翠花一直对大房恨之入骨,觉得就是老爷子偏袒大房,才让他们二房出人去服兵役,如今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骨都找不着。 平日里在路上遇着大房的人都得啐两句,因此她也一直没来过村尾。 自从分家之后,二房闹了几天,占了原本老宋家的房子,还将大房十几口人全都拿扫帚赶了出去,只知道他们在村尾圈了一块地,自己造了房子。 冯翠花日日睡前都要祈祷,希望野兽下山来,咬死大房那群人。 如今亲自前来,这才发现大房原来住得这样好,背靠大山,围了又高又厚的篱笆墙,上头全是尖刺,就算是狼来了也不能轻易进得去。 屋子更是建了好几间,远远望去就气派得很。 冯翠花心中有气,当年将大房近乎扫地出门,一文钱都没有分给他们,他们哪来的钱造房子? 想着,就到了院门前。 伸手推了推,门栓在里头锁住了。 两人围着篱笆转了半天,没找到除了院门之外的其他入口。 转到了后院篱笆外,瞧见里头那堆成山一样的栗子刺球,还有一大筐水灵灵的大蘑菇,甚至院子里还围了两大块地。 一大片长势喜人的菜,黄澄澄的芸苔,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野花野果,姹紫嫣红。 院角位置还圈出了鸡圈鸭圈,甚至还养有两头猪。 大房竟然一直过着这样好的日子! 冯翠花和钱小芬心里的嫉妒都快要破体而出了! 两人正想要搬来石头,从后院的篱笆墙进去,就听到有说笑声传来,两人立即歇了菜,躲在篱笆后面。 就看到林老婆子三人又背着满满一大背筐的山货回来了,有野菜,有栗子、芋头,还有一些野果子。 宋明玉的小背篓也没空着,里面放满了宋知江三人摘来的野山楂。三个男娃子嬉笑打闹着,各自的小篮子里全是野果。 柳雪梅与朱秀儿各自押着自家泥猴一样的儿子下去清洗去了。 冯翠花看得心里嫉妒。 同样都是两个媳妇,凭什么大房这两个这样能生,竟然三个都是男娃! 冯翠花幽幽看了一眼钱小芬,钱小芬自觉婆母在含沙射影,很识趣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两人守了半天,空着手回去了。 冯翠花一路上面色阴沉,本来心情就不美妙,还被钱小芬撺掇着去看了仇人的幸福生活,这比拿着钝刀子剜肉还让人难受。 到了家门,就见到宋四柱喜气洋洋拎着一只肥硕的山鸡和一只兔子回来,“娘!娘!今晚有肉吃了!” 冯翠花大喜,冲上前去拎起山鸡,沉甸甸的重量扫去了压在心头的阴霾,“哎哟,这山鸡怕是得有六七斤!” 钱小芬笑着,“娘,这只兔子也是不轻呢!” 冯翠花今日第一次露出笑脸,“还是老四有出息!” 宋四柱挠头笑,“是大房的宋大郎给我的,当时他们正准备下山,见到我,就分给了我一只鸡和一只兔子。” 冯翠花瞬间黑了脸,钱小芬面色也不好看。 但两人也没说什么,这本来就是大房欠他们的,哪能是一只鸡和一只兔子就能还清! “吃什么肉!就想着吃肉,明日上镇子上换钱存着!” 第11章 “有人来偷稻了!”…… 宋老汉脸上的笑就没停过,两只手各拎着一只肥大的野山鸡,健步如飞。后头的背筐也稳稳当当装满了山货。 宋大郎拎着一只肥兔子,宋二郎则拎着两只山鸡。 俩人本不让宋老汉拿这么多,然后就被宋老汉骂了一顿,“怎的,嫌我老了?我当年连野猪都能打死,这点算什么!” 三人兴奋回到家,宋明玉这些孩子被迫洗完了澡,正在新奇地分享今日见闻。 宋知江拿手比划着:“我真的看见了,那只仙鹤大概有这么高,这么大,可威风了!” 宋知云和宋知文羡慕不已,“大哥!你看见仙鹤了也不叫我们一声,我们都还没有见过仙鹤呢!” 宋知江挠挠头,“我也只是看了一眼,仙鹤就飞进大山里头了…” 宋明玉笑着摇摇小胖手,“快过来,看我们今日采的大蘑菇!” 三个小男孩又被蘑菇给吸引了注意,看着伞盖彭大,朵朵完整的大蘑菇,几个小孩新奇不已,三个脑袋将装蘑菇的大背筐围得密不透风。 “哇!大蘑菇!” “蘑菇长得好像一把伞呀,小蚂蚁们下雨也会去蘑菇下躲雨嘛?” “可能会,蚂蚁这么小,蘑菇这么大……哎,躲雨的时候会不会把蘑菇给吃了?”宋知文挠着头。 孩子们叽叽喳喳,林老婆子三人则在院子中剥栗子,将带刺的刺球分离出来。 “乖囡囡,看爹爹带什么回来啦?”宋老汉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大声。 院子里喜气洋洋的,无数个傍晚宋老汉都是这样哈哈大笑回来与家中孩子们一同玩笑。 宋明玉看着自家爹手里拎着,肩上抗着,大哥二哥手里也没闲着。 三个男娃子早就尖叫着跑过去,“哇哇!!大山鸡!还有大兔子!” 宋老汉让林老婆子将手中的山鸡拿下去了,将背上大背箩拿下来,神神秘秘的,将几个小孩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大人们发笑,林老婆子也笑着,“你们爹呀,人越老就越和小娃们能玩到一块,现在都快成为咱家的孩子王了。” 朱秀儿和柳雪梅拿了几根木柴过来,在后院原本的鸡窝旁新搭了一个简易的窝,将三只大山鸡绑了腿放进去暂时养着,至于那只兔子,林老婆子知道兔子打洞非常厉害,不敢就着地给它围窝,怕这兔子钻洞跑了。 只得先拿了一个小背筐来,将兔子放进里头。 出来就看见几个娃子围着宋老汉的大背箩哇声一片,仿佛见着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林老婆子几人笑着凑近一看,这才发现是一窝小兔子,刚长出新毛,几只兔子乖乖软软地挤在一起,瞧着别提多喜人了。 宋明玉新奇道,“爹爹是小兔子!以后我们可以养小兔子吗,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三个小子也齐齐点头,眼里全是闪亮亮的期待,“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兔子的!” 宋知江和宋知云上了两年学堂,冒出一句话来,“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它们一口……一口…” “咦,小兔子是吃什么长大的?” 宋老汉忍不住笑,“当然是吃草了,不然兔子在大山里面怎么活下来。” 宋大郎补充道:“也吃瓜果蔬菜。” 三个小子齐齐道,“我们摘了好多好多野果,都给小兔子吃!” 院子内笑声一片,吹平了每个人疲惫的心。 夕阳西下,斜斜的照射在宋家小院里,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给小兔子搭窝,林老婆子和朱秀儿、柳雪梅三人则赶忙将栗子从壳里面分出来,堆放在院子里容易扎到娃子。 宋老汉等人则在处理山鸡,和晾晒剥好的栗子。 说到这三只山鸡和兔子怎么个章程时,宋老汉哈哈大笑,“今早答应囡囡煮鸡汤喝,今晚就煮一只鸡!兔子咱们也没吃过,留了过几天再吃。” 剩下的两只山鸡,全家人商量着等宋大郎下一次去镇上,拿去酒楼换些银钱。 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时,夕阳将一道消瘦的身影拉得老长,那人步履蹒跚过来,看到宋家小院的大门,激动得跑了几步。 “爹!娘!三儿回来了!” 宋三郎背着一个包袱,脚步匆忙来到小院门口,便看到家里人开心的样子,融暖得像一副油画,心里愈发高兴。 林老婆子听到宋三郎的声音,连忙迎了上去,多月不见,两眼泪汪汪,“三郎,三郎,快让娘看看!瘦了!” “三哥!”宋明玉咧着嘴笑着,小炮弹一样扑到宋三郎怀中,“三哥!囡囡好想你。” 第15章 宋三郎将宋明玉抱起来,笑着道:“三哥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小妹长高了。” 宋大郎和宋二郎闻声也立马从后院出来,见三弟愈发身材修长,斯文有礼,不禁感慨地点点头。 三弟如今已经出落得和他们这些魁梧黝黑的庄稼汉完全不同,欣慰地拍了拍宋三郎的肩膀:“三弟,好好读书!” “三叔三叔!!”三个小子也一齐跑过来,对于家中这个时常不在家又饱读诗书的三叔,他们是敬畏的。 朱秀儿和柳雪梅没事就爱将宋三郎搬出来训诫自家孩子认真读书,“学学你们三叔,如今已经到镇子上读书去了,日日挑灯苦读,自己抄书就能赚银子。” 三个男娃子一想,抄书就可以赚银子,那岂不是想吃多少零嘴就买多少?当即认真对待读书起来。 宋老汉笑呵拎着一只整理好的大肥山鸡出来,“三郎回来啦!回来得正好,今晚咱们炖山鸡吃!” “好耶!炖山鸡!炖山鸡!” 院子内传出一片片吵闹声,欢声笑语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田,这样美好的日子,就算是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宋三郎笑着,将背上的包袱解开,除了两件外衫和一些笔墨纸砚,还有一两本书籍之外,宋三郎从包袱的角落里掏出一些果脯蜜饯。 将蜜饯分给四个小辈,“这是给人抄书的时候,主家赠予我的,我尝了一块,觉得小妹和侄儿定然喜欢,便省着留了回来。” 四个小孩开心拿着蜜饯吃去了,三哥每次休沐回来都会给他们带零嘴吃食,上上次是胡饼,上次是糕点,这次又是蜜饯。 宋家买不起蜜饯果脯这样富家子弟才能吃得起的零嘴,这年头糖贵,哪里舍得用糖来做果子。 宋知江几个人舔着蜜饯,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院子中三个女人看着心头欢喜,剥栗子的手更卖力了。 宋老汉一边整理山鸡,一边问宋三郎:“三郎,这次休沐多久?” 宋三郎道:“夫子准许我们过完秋收再回书院。” 说完,将包袱拿到自己的屋子里放好,看着里面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日日打扫。 他偏头从窗户向外看去,温和的夕阳笼罩在一家人身上,小妹侄儿玩闹嬉笑,爹娘敦厚待人温和,宋三郎心中愈发安稳,坚定了一定要考取功名,带着家人过更好的生活! 日落月升,宋家也开饭了。 宋老汉看着今日难得家里热闹,便将桌子搬了出来,放在大院中,一盆香喷喷的栗子炖山鸡端上桌,还有各种清淡的山货小菜,过年都没这么丰盛。 林老婆子先给宋明玉乘了一碗香浓的鸡汤,又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她碗里,看着小玉团子自顾自地开始和大鸡腿斗争,林老婆子心里暖烘烘的,也开始吃起来。 三个小子自有自家娘亲帮忙盛了汤,喝着鲜香味美的香甜鸡汤,虽然烫嘴,三个人一边喝着一边哇哇大叫,嬉笑一团。 栗子软糯香甜,浸润了山鸡鲜浓的汁水,一口咬下去鲜得人舌头都想要吞下去。 这年头肉都贵,农家人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几次,野味也不易得,况且采山货也只有秋收前后几天才适合。 鸡肉鲜香味美,一家人饱餐,连一滴汤都没剩下,三个男娃子更是将盘子都舔干净了。 月凉如水,时不时响起不知名的虫子鸣叫,柳雪梅和朱秀儿张罗着帮自家的小子洗澡睡觉,宋老汉说着往昔那些田间趣事,逗得几个孩子哈哈大笑,兴趣浓浓。 不多时,宋大郎与宋二郎拎着锄头便出了家门,稻子这两日就能收了,虽说收成没有往年好,但这也是一家子的命,这两天总归要出两个人去田里守着。 前两年上游村就有一户人家的稻子半夜被人偷了,关键是偷还不认真偷,将田里糟蹋得七零八落的,许多稻子掉在地上,看着都心疼。 后面闹得官府都来了,最后还是不了了了之,从那以后,每次收稻,家里都要出两个人去守着,也能放安心些。 宋三郎带着四个小辈在堂屋前考校学问,一是方便检验每个人都学到了什么,二是督促存有侥幸心理,不认真读书的小娃。 虽然最小的宋知文还没有开蒙,但也跟着宋知江和宋知文学了一些大字,如今也能跟上进度,一起磕磕绊绊地读书了,柳雪梅看了心生欢喜。 这下,别人平日里认真跟着孙夫子学的,如今都能回答宋三郎的考校,如宋知江这样比较牛皮顽劣的娃子,磕磕巴巴答不上,心里存有羞耻,以后也会认真读书,争取下次回答上来,朱秀儿也是满脸欣慰。 月上枝头,微风吹人困。 就在一家人准备收拾睡觉,宋二郎拎着锄头匆匆跑回来,边跑边喊:“不好了!爹!娘!有人来偷稻子了!” 林老婆子第一时间站起来,“什么?被偷了?二郎你说清楚些,什么情况?” 宋老汉皱着眉头,气冲冲来到宋二郎面前,“被谁偷了!光天化日下竟然有人敢偷稻子!” 朱秀儿和柳雪梅也迎了出来。 宋二郎气喘吁吁,“还好今日我和大郎去得早,将那小贼吓跑了,不然还要被偷一片!” “大郎追人去了,爹,赶紧去通知村子,有贼来偷稻了!” 宋老汉一听这话,立马严肃起来,拿着锄头就出了门,偷稻这样的大事,就算是请里正出面去查,也是使得的! 宋老汉赶到村长家,说明了情况,村长一听这还得了,立马赶到村子中的大槐树下,那有一面锣鼓,只有村子中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会敲响,轻易不会动。 “铛铛铛——” 沉重的锣鼓声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家家户户都出门张望着,这个时间段正是吃完饭和邻居拉家长的时候,正疑惑有啥大事发生了。 虽是这样想,每家每户还是派了一个人前来。 大槐树下有一圈石头,日积月累下被磨成了桌子和圆墩子的模样,白日里村长老人闲来无事便会在此聊家长。 李村长站在石桌上,神情愤怒:“乡亲们,今年稻子收成不好,这是有目共睹的,大家伙都齐心协力上山采山货度过灾年,可是竟然有人存了歹心,竟然敢偷稻!” “偷稻!”一些老人两眼发黑,气的当场就要拿起棍子去追贼人,“哪个杀千刀的贼,竟然敢来偷稻子!” 李村长面色沉沉,“这是宋家的大郎和二郎去守田时发现的,山东头那边,被人偷摸割去了一半,现在赶紧去自家地里查看,发现有可疑的人,不要轻饶,立刻抓来!” “我现在就去禀告里正,让他为我们主持公道!” “宋大郎已经去追贼人了,到时候也能描述贼人的样貌,告到官府去,决不轻饶!” 村里人气愤,赵大牛捏着拳头道:“村长,我现在就去和宋大郎一起追贼,今儿个不将那贼人打死,我就不姓赵!” “对!对!”村里人附和着,全都眼神愤怒。 “严惩偷稻贼!” 稻香村再一次火光冲天,热闹起来。 第12章 “爹来了…爹来了!”…… 稻香村再次亮起大片火把,浩浩荡荡地,随后又各自分散,往自家田地里头去。 “哎哟,是那个黑心肝烂肚肠的贼啊!我家就三亩薄地,今年的赋税都没凑够啊,就被人给偷去了整整一亩地的稻子!” “我家也被割了半亩!” 王大花哭闹得尤其大声,“我家被割了两亩!整整两亩地啊!你们偷稻子的人吃得心安吗!一群黑心蛆烂脓包的货,我要和那些贼拼了!” 几乎家家户户都发现了自家有不同程度的被偷稻,田地里响起一阵阵怒骂声,随后又统一战线,要一同找出贼人。 …… 宋大郎一直紧紧追着前面那抹黑影跑。 一想到这个贼乔装打扮,半夜来偷稻子,他就心神气愤。 贼人显然熟悉山路,跑了一段七拐八拐的路之后,发现跑不过身强体壮的宋大郎,索性一边跑一边从袋子中将稻子掏出来,一把把往宋大郎扔去。 稻子没有脱杆,甩到人脸上刺辣辣的,还有些稻子飞进眼睛嘴巴里,难受得很。 “你个肮脏玩意,你敢糟蹋粮食!你给我停下!”宋大郎扯着嗓子喊,奈何前面的人影越跑越快,眼看着消失在树林里,宋大郎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抬起头时,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追着贼人一路跑到了山林里,看着这附近漆黑又陌生,宋大郎也有些忐忑。 抬起头,一只乌鸦怪叫着从头顶飞过。 夜已经快要完全黑了,若还在这山林里继续待下去,非常危险。 宋大郎当机立断,扭头往回走,这一扭头,就撞进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里,飘在空中,如同鬼魅一般。 狼! 这是狼! 还是一大群狼! 宋大郎压下心中震惊,静谧的山林里,他清晰听到了自己心如擂鼓,而又慢慢沉下去。捏紧拳头,知道这个时候万不能露怯和发出声音,以免惊扰到这群血腥动物。 第16章 他死死盯着那群红色的眼睛,人在危急关头五感能力总是能无限放大,就比如此时,宋大郎甚至能感受到狼群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就在耳边炸响。 宋大郎尝试慢慢后退,脚每抬起一步,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细线上行走一般,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悬崖。 他也不敢回头,生怕身后也有东西,这样他一丝生还的机会都没有了。倒不如彻底相信后方,一步步慢慢往后退去。 就这样一连走了十几步,看着那群泛着冷光的红色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远,宋大郎几乎静止的心脏才重新开始跳动起来,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响: “嘎吱——” 踩到树枝了! 宋大郎当机立断,立刻扭头朝着山林内里飞奔而去,感受到身后山摇地动的呼啸声,矫健的大型动物飞奔起来的动静离自己越来越近,宋大郎几乎没做任何思考,顺势抓住一条从头顶垂下来的藤条,奋力朝前荡了过去… 吼—— 嗷呜…… 一只巨大的狼狠狠咬住了宋大郎的腿,竟跟着他一同荡了起来。 宋大郎只觉得如锥心一般难受,小腿被尖利的狼牙死死咬住,紧丝合缝,血液涓涓流出,双手也开始使不上力气了。 宋大郎低头看了一眼还咬在小腿处的狼,撞进那双猩红的眼睛里,一咬牙,抬起另一条腿狠狠往狼踹了过去。 “嘶——” 狼撕扯着一块小腿肉,掉了下去。 藤蔓这时也荡到了尽头,刚好躲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宋大郎脸色苍白,颤抖着身躯看向鲜血淋漓的小腿处,已然缺了一大块肉。 他颤抖着撕下衣衫,往小腿处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整条腿都被裹得紧紧的,才停下手。 天已经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宋大郎凄惨一笑,随即又有些恼恨。他恨自己没有认真观察路线,被人带到了大山深处,恨自己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爹娘,见不到妻儿,见不到小妹了…… * 稻香村火光冲天,宋家人也近乎全家出动,就连小娃们也跟着自己娘出门寻人。 宋二郎带着村里人来到山东旁,指着上山那条路道:“就是这,就是这,大哥就是从这追着上去了!” 朱秀儿凄惨哭着,“大郎!大郎啊……” 她怀中一对双胞胎儿子也哭声震天,“爹……” 宋老汉心下着急,拿着火把就要往山里去。 有人拉住他,“宋家大伯,眼看现在天都黑了,这山上大虫猛兽居多,大多还都在夜间出来行动……” “给我放手!”宋老汉力气大得很,双眼通红,“我儿子在上面,我要去寻他!” “爹爹,囡囡和爹爹一起去!”宋明玉抱住宋老汉的腿,满脸愁绪,原本开怀的小玉团子这个样子,瞧着让人心疼不已。 “囡囡乖,等爹爹带大哥回来。”宋老汉将人抱到林老婆子怀里,看着泪流满面的林老婆子,沉声吩咐:“我这条命算是大郎救回来的,大郎是我儿子,就算现在山上危险,我也不能不管他!” “爹——” “爷爷——” 宋家哭声一片,村里人也都纷纷落泪,王二狗第一个站出来喊:“宋家大伯,我跟你一块上山!” “这山我熟,之前吃不起饭时,就经常到山里碰运气,带上我,也多一份保障!” 赵大牛也道,“俺什么没有,就一身蛮力,我也一起去吧,我家寡母将我拉扯大不容易,从小我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今也算是报答宋家当年的恩情了。” “我也去!” “带上我!” 纷纷有身强体壮的汉子站出来附和,个个面色愤慨,眼神坚定。 宋老汉环顾一圈,流下热泪,“好!好!” “我宋老汉在此,谢谢大家了!谢谢大伙救命之恩!”说着,宋老汉就要当场跪下,立即被人扶了起来。 赵大牛道:“宋家大伯,宋大郎是我兄弟,这还客气啥!可别折煞我们了。” 宋四柱也在人群中看着,心中闪过几丝不忍,今日下午还笑着给他送山鸡野兔的宋大郎,现在被困在山里,眼瞧着就要不好了。 他攥紧拳头,也要站出去,却被冯翠花紧紧拉住了袖子。 宋四柱着急,回头近乎哀求道:“娘,今日宋大郎还给我们家送了肉,我不能见死不救。” 冯翠花骂他,“你个没良心的!那大山有这么好进的?山上多少豺狼虎豹,就都在夜里出来找吃的,现在进去,不就是进去送死吗!” 宋四柱道:“村里这么多汉子都一起去,再说了那些虎豹不是怕火吗,咱们多带些火把进去,一定没事的。” 冯翠花死死拉着他,一双三角眼异常亮:“那也不准去,这要人命的东西,谁能说得清楚,要是运气不好,这些人一死就得全都死全乎了!” “娘!你别说丧气话!”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眼下自家的稻子都被人给偷了大半,不想想办法,还在这关心大房那边,你个白眼狼!不就是给咱们送了一顿肉,他们就算是把命捧到我面前我也不稀罕!给我回家!” 宋四柱被冯翠花扯着耳朵回家了。 * 稻香村里十几个汉子组成一个临时小队,人人带上家中的大砍刀,别在腰间,举着火把,浩浩荡荡要进山。 宋明玉争取进山不成,人人都只当她是个小孩,现下形式混乱,也没人注意到她。 宋明玉着急,这样黑的天进大山,可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进山之后呢,该怎么找人,还不是举着火把大喊,这样更容易招来豺狼虎豹。 大哥在山里说不准怎么样,万一受了伤,就耽误不起时间,也等不起这样漫无目的地找。 正焦急着,看到王大爷家的大黄汪汪汪汪叫个不停,摇着尾巴在人群中乱钻,灵机一动道: “爹!带上大黄!让大 黄闻闻大哥的东西,大黄就能跟着气味去找大哥!” 宋老汉立即回过神来,对啊,狗鼻子机灵,就算去了很远的地方,半路撒泡尿,都能闻着回来。 宋老汉回过神,这一番找人心切,忘了这大山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王爷爷也在场,当即道:“就让大黄跟着进山找人,能救人一命也算是它的造化。” 林老婆子紧紧抱住宋明玉,宋家人也都稍稍停下哭声。朱秀儿最先反应过来,“我……我回去拿大郎的衣物!” 宋老汉来到宋明玉身边,抱着小闺女亲了又亲,怎么看都看不够。 最后一行十几人,大黄威风凛凛走在最前方,浩浩荡荡进了山。 还有人背着箩筐,里头放了用水浇湿的毯子,这秋天干燥,这么一大群人举着火把进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点燃山林,那时候整个稻香村都难逃其咎。 因此背着打湿的毯子,就算起了火星子,也能及时把火扑灭。 一行人紧紧跟着大黄,大黄时不时停下来仔细嗅着,时而加快步伐往前而去。 …… 宋大郎觉得自己体内的血都快要流干了,眼睛已经不能看到任何东西,黑乎乎的一片,像墨一样化不开。 用手去触摸绑在小腿的布衫,只能摸到一片湿濡,空气中全是血腥味,时不时还有某种大型兽类来往的声响。 隐隐约约间,他竟听到了村里的王二狗喊他的声音。难不成是他上山来找自己了? 他第一时间反驳了自己这个想法,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山上野兽一大群,稻香村世代都明令禁止夜里上山,这么多年村民也只敢在外围行动,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个时候上山来。 就算是因为他…… 不行! 宋大郎摇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他不能因为自己,让大伙陷入危险之中。 可是越这么想,耳边那股喊他的声音仿佛就越来越大,他努力撑起头看去,只见一大片红色的海慢慢向他移动而来。 那是火!那是火把! 宋大郎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眼泪婆娑。 村里人来救他了!他爹来救他了!他们没有放弃他! “大郎!大郎!” “我在这——”宋大郎用尽自己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喊着,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颤颤巍巍向他所在的这棵树跑来,那是宋老汉。 “爹——!” 宋老汉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儿啊,我的儿啊,爹来了,爹来了……” 第13章 “女男必须平等。” 李村长驾着牛车急匆匆赶到里正家,里正正打算睡下,就听到门外砰砰砰的拍门声,那力道简直要把门给拍碎。 “里正老爷!里正老爷——” “出大事了!” 里正这些天正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着。摊上一个励精图治,励志要做出政绩的县令,里正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第17章 喜的是终有有好官了,忧的是做为这十里八乡的里正,他一天要被县老爷召见无数次。 里正叹了一口气,还是下床去开了门。大半夜的也不安生,他倒要看看,这次又是那个村子闹了事! 一开门,就看到熟悉的稻香村村长的脸,里正一下子怒从心起,“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李村长焦急喊着,“这事关乎到我稻香村三百口人的性命,半夜劳烦里正,还望里正老爷见谅!” 里正皱着眉头,“关乎到全村人的性命?何事这么严重?” 李村长道,“我们稻香村世世代代安居一偶,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就算这样兢兢业业的活着,还是有人想置咱们于死地!” “咱们村的稻子,眼看就要熟了,竟然半夜被人偷偷割走了一半!如今秋收完就要交税了,这可拿什么交税啊!” 里正一听这话,气得一甩袖子,“竟有人敢偷稻!” “我记得两年前一次收稻时,上游村也有人被偷了稻子,不过旧县令不爱管这些琐事,当时就算我有心去查,也没什么用。” “本以为这样已经给那小贼一个教训,现在竟然敢还来偷稻子,甚至是偷了整个村的!情节严重,不能原谅!” 里正黑着脸,瞥了李村长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速速带我前去查看!” 李村长立即将里正请上牛车,就算摸着黑,也是一路畅通无阻去到了稻香村。 刚入村,就感受到了空空如也的村落,李村长疑惑,看见山东后头的大片山林似有密密麻麻的小星光点,当即驱着牛车赶了过去,就见到一身血的宋大郎被众人抬下了山。 众人见到李村长载着里正过来,简明扼要说明了前因后果,宋老汉和朱秀儿林老婆子着急带着宋大郎赶去镇上医馆了。 火光冲天,映照这大片田地里空空如也,原本一片金灿灿的稻浪与芸苔花遥相呼应,如今被割得七零八落,有些稻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就这样被人糟蹋,扔在地上。 里正看得怒火冲天,“民以食为天,不管是谁,这样糟蹋粮食,我绝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 宋二郎愤懑道:“我和大郎来巡田,看到那群偷稻贼的动作都隐秘得很,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这样黑的天里很难看见他们,那些人定是故意的!” 稻香村有人愤怒,“实在是太狡猾了!” 李村长皱着眉头,想到了什么:“大郎追着偷稻的贼人去了大山深处,可是在这大山附近的村子也就只有两个,一个是稻香村,另一个就是上游村…” 王二狗附和起来,紧紧捏着火把,“肯定是上游村,一个月前因为清谷河灌田这事他们就不服了,现在天都黑了还摸黑来偷稻子!” 赵大牛气得将锄头砸在地上,做为吃百家饭长大的汉子,他深深知道粮食有多重要,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刻苦铭心,眼下这样糟蹋偷盗粮食的行为令他气急不已: “天杀的上游村!我这就去和他们理论!要是不把稻子交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宋明玉被林老婆子托付给柳雪梅照看,三个小子嗓子都哭哑了,现在都齐齐躲在柳雪梅和宋三郎身边,看着这一幕。 宋明玉脑中闪过白天和林老婆子在山坡上采栗子时,看到的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她反应过来,现在所有人都恨不得住在山上采山货,哪有人白天去田地里头左瞧右看,一定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心中顿时有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她福至心灵: ——那些人,是来踩点的。 思来想去,她悄悄扯了扯宋三郎的衣袖。见小妹有话要说,宋三郎疑惑弯下腰来,就听见宋明玉道:“三哥,我今天看见了偷稻的贼人。” 宋三郎面色严峻,“小妹,这话不能乱说。” 宋明玉点点头,“是真的,只不过他们没穿黑色的衣服,就是和咱们一样的衣服,他们好多人,在很多人的田地里面看来看去…” 宋三郎压下心头的震惊,看着里正和村长一群人还在商量着对策。 如今正是秋收时节,天亮得比较早,蒙蒙亮中已经能够看清周围被祸害了的大片田地。 宋三郎抱着宋明玉,低声问道:“小妹,你看见那些人长什么样了吗?” 宋明玉乖乖点头,“看见了。” “可否还记得?” 宋明玉做思考状,之后才笃定地点头:“记得!” 宋三郎紧紧握住宋明玉的手,思来想去,“若是,若是这场偷稻的事件,小妹做证人,小妹可害怕?” 宋明玉甜甜笑起来,软软抱住宋三郎,“囡囡不怕,他们这样害大哥,他们都是坏人!夫子说过,坏人都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宋三郎欣慰点头,“好!好!” 随后站起身来,大声道:“各位,我宋青川是大顺三十四年秋乙酉年童生,我做担保,家中小妹今日随我母亲上山,亲眼瞧见过贼人,如今还记得贼人的模样,是不是上游村的人,全叫来问话,一看便知!” 听到宋三郎这话,人群骚乱了一阵。 里正走到宋三郎面前,看他眉清目秀,眉宇之间全是读书人的正直之气,再看抱在怀里的小妹,可爱秀丽,圆润灵动。 “好!好!好!”里正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立马拍掌道,“此事牵扯重大,还是新县衙最关心的粮食问题,万不能就这样忽略了,我现在就进城禀告县老爷,让他来亲自做决断!” 里正在稻香村人热切的目光中走了,稻香村人又度过了一个没有安稳觉的夜晚,趁着如今精气神还旺盛着,连忙各自归家,将剩下的稻谷赶紧收割了。 孩子们也没闲着,跟在大人身后将自家地里面掉在地上的稻子捡起来,这样一捡又是一大箩筐。 整个稻香村睡得最安稳的就属宋家二房,冯翠花一想到大房那边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遭难,就忍不住心情好,睡醒了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眼看着村里人都散去,各自去地里抢收稻子去了,冯翠花才把整个家都嚎起来,所有人都要去收稻。 宋家大房这边,柳雪梅心中惴惴不安,拉着宋二郎直问:“这可怎么办啊,眼看着大哥血淋淋地从山上抬下来,说句不好听的,这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 “两个月前爹受伤,本以为要花光家底,后来上游村也是送了医药银子来,但这次大哥这医药钱可怎么办啊……” 柳雪梅担忧道:“不会让咱们都掏银子吧,我可没这么多银子了,大多都充公了!” 宋二郎本就心烦,一回到家就一直听柳雪梅叨叨叨的,眼下更烦了,甩开扒着她的手,冷冷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就算要花钱,那也是咱们大哥!是我的亲兄弟!” 柳雪梅看见他这样子就来气,撸起袖子就道:“好啊你宋二郎,平日里窝窝囊囊的,爹娘在家的时候一个响屁都不敢放,就知道在我面耍横是吧!行啊,你这么有本事,你怎么不出去挣钱,像大哥一样,日日早起送娃们去学堂,顺带去镇子上当帮工,一日还能挣个十几文回来,你呢!你会啥!” “只会在村里头给那些泥腿子帮帮忙,挣个零头罢了!” 宋二郎被骂得来气,回怼道:“你嫌只是个零头,这些年我哪次挣钱回来不是给你收着?” “是,我没本事,不像大哥那样能说会道,但大哥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柳雪梅,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们宋家有亏待过你吗!” “你不是嫌弃那些铜板只是一些零头吗,你现在就给我拿出来,就算是零头我也要拿去给大哥治病!” 柳雪梅一听要将钱拿出来,气势瞬间就没了。 深呼吸,犹豫着拉向宋二郎的手,软了声:“二郎,别生气,我这不也是为咱们这一房考虑嘛,刚才是我嘴急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 “大哥肯定是要救的,只不过……”柳雪梅犹犹豫豫,“我这不是担心家里银钱不够嘛。” 宋二郎冷哼一声,就要进屋。 柳雪梅赶紧跟上去,“二郎,我晓得分寸,我这不是担心咱文哥儿明年就要去学堂读书了,家中没有银钱,这……” 柳雪梅拉住宋二郎袖子,“我这也是心急文哥儿的读书,一时最快说错了话,二郎莫气了。” 宋二郎没说话,吃了一碗稀粥,便招呼着出去抢收去了。 涉及银钱,柳雪梅也不敢多说话,跟着宋二郎出门抢收稻子。 家中孩子也忙活了大半夜,如今昏昏欲睡。出了这样的大事,宋三郎实在不放心孩子们自己在家,便带了一床凉席和一张小薄被子,将四个娃都带到了田间的树荫下,让孩子们睡着,三个人立即下地抢收去。 忙活了大半天,眼瞧着日上三竿,柳雪梅将从家中带来的米粥给四个孩子喂下,四个人又生龙活虎起来,跟着在后面捡稻穗子。 第18章 这时,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也来到了稻香村的大槐树下,村长将锣鼓敲响,村里人全都聚集起来。 村里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新上任的县老爷。 莫约三十来岁,鬓边已有白发,一双眼睛锐利得吓人,看他看上一眼好似就能让他知晓心中的想法。 虽然县老爷只穿了一身家常便服,也难当周身上下那一股荡然的正气。 “参见县老爷!”村里人战战兢兢跪拜。 陈舟立刻道:“我一阶小官,怎能受百姓跪拜,快快请起。” 宋明玉站在人群中,眨了眨眼睛。 这个县太爷,和百姓说话的时候都自称“我”,也没有摆架子,看来是个好官。既然是个好官,那偷稻这一事就不用担心还有其他的波折了。 想到宋大郎被抬下山的惨状,她悄悄攥紧了手掌心。一定要让那些贼人付出代价! 陈舟站在人群中,沉着道:“我已经听说了稻香村被偷稻这一事,情节严重,上游村确实有着重大嫌疑。” “昨日有个小孩说,自己见过贼人,是谁?” 宋三郎紧紧握住宋明玉的手,宋明玉抢先一步站了出去,声音清脆又响亮:“回县老爷,是我。” 陈舟见她不卑不亢,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蹲下与她平视道:“哦?你叫什么名字?” 宋明玉拉着宋三郎的手,明亮的眼里没有丝毫畏惧,“我叫宋明玉。” 陈舟眼睛一亮,笑起来,“明玉,是个好名字。” 随即眼神犀利扫过众人,“本官来这上任之前,就已经派人来打探过。我这人最不喜重男轻女,特别是给女娃子起个劳什子招娣,草丫之类的贱名。” 他振臂高呼,“女娃也必须像男娃那样,一碗水端平,有正常响亮的好名字!” 村里几个瘦弱的小女娃听到这话,浑浊的眼亮了亮。 几个妇人惶恐躲到人群后,个个眉头紧皱,如有深仇大恨般。 特别是冯翠花,心里唾弃,连年头竟然连起名都要管,我呸! 第14章 “想抓人,得拿出证据。”…… 宋明玉和宋三郎跟着陈舟一行人去了上游村。 上游村此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就连门口的狗也趴在地上,病殃殃的,见到外来人也不叫了。 这安静空旷的,乍一看,像是一整个村的人都跑光了。 陈舟沉了脸,问里正:“这是怎么回事,这上游村怎么跟没人一样?” 里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上游村他也来过几次,当下便去了周村长家,哐哐几下砸门,门便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见他不是本村人,怯生生道:“你是谁,来我家有什么事?” 里正挤出一个笑脸,“你家大人在家吗?就说里正来了,让人速速出来。” 小女孩定定看了里正一会,这才跑回屋子里去,不多时,周村长才姗姗来迟,里正正欲开口,周村长便扑通一声,跪在里正面前。 “里正老爷,当年上游村选村长的时候,我得您的首肯,这些年我也兢兢业业,发誓一定要带着村里人发家致富,可现在……周某愧不敢当!” 里正心思活络,从周村长这一袭话里听明白了些,他这指的所为何事,但眼下就算判罪,也得有个正当理由。 至少将贼给抓出来。 里正岔了个话题,“走吧,有什么事咱们大伙当面说。” 周村长抹了一把眼泪,叹着气跟着里正出了门。 在俩人走后,躲在家里的上游村人纷纷从家里探出头来张望,瞧着村长跟着里正走了。远远看去,只见稻香村的人浩浩荡荡堵在村子正中央,个个又立马将门窗紧闭起来。 周村长在县太爷下乡来巡查的时候也远远见过几次,当即便认出了站在稻香村人面前的县老爷,上前又是一跪: “县老爷,咱们上游村知错,两个月前不该私自搬来巨石围堵河道,咱们已经凑了银钱去给稻香村的宋家大伯治病,如今,如今……” 稻香村人见他这样,立马道:“谁和你说前两个月的事,现在说的是你们上游村出了偷稻子的贼人!” “对对,我们整个稻香村都被偷了稻子,就是你们上游村人干的!” “就是就是!赶紧让你们上游村的人全都出来!” …… 周村长握紧的拳头隐隐发抖,知道偷稻这项罪名要是定了,后果有多严重。但此刻他也来不及骂那些没有脑子的蠢货,做事也不知道做全乎了,竟然还留了这样大的一个把柄,都让人给堵上家门口来! 简直是一群废物! 周村长忙不迭找补理由道: “这清谷河自古以 来就是咱们上游村的神河,咱们对神河是极为恭敬虔诚的,若不是稻香村的非得打上家门,要开通河道,咱们…” 陈舟负手站立,打断他的话:“有什么缘由就直说,还有,将村民全都叫出来,本官有事要问。” 周村长犹豫:“可如今是农忙,村里人都在田里面抢收稻子呢,若是现在将人叫来,误了农时可如何是好。” 陈舟锐利看他一眼:“用不了多长时间,今年稻子长得怎么样我也是知晓的,不会耽误农时。” 阴影之中,周村长掩盖住眼底的一抹狠厉,不情不愿敲响了代表集合的大钟。 不一会,集合的地方就被村民给挤满了。 周村长挨家挨户点名,得知每一家都到齐了人之后,这才准备说话。 人群吵吵嚷嚷的,有人扛着锄头镰刀,一张脸上汗水淋淋,被晒的黝黑,匆匆赶来,z粗嘎着嗓子道:“有啥事非得农忙的时候说啊,正着急抢收稻子呢!” “是啊是啊,刚从田地里面收了稻子回来晒着,都没翻匀乎呢,就赶过来了。” 上游村大部分人这么说着,脸色不悦,但在场很大一部分村民都低着头不语,目光躲闪,站到人群后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周村长极力想让人群安静下来,“这位是县太爷,来咱们村问罪的,稻香村的稻子被人偷了,怀疑是咱们村的人干的。” 周村长眼睛环视众人,“到底是谁干的,或者有没有干,都赶紧给我早点承认了,在县太爷面前还能从宽,别到时候揪出来……自个掂量掂量吧!” 这话说的,很大一部分村民都开始吵嚷起来,嗓门粗大,唾沫横飞:“什么意思,稻香村的稻子被人偷了就怀疑是俺们干的,有什么证据吗?” 稻香村也不是吃素的,这上游村简直无耻,说的冠冕堂皇的,这几座大山里头,不就只有这两个村子么,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李村长喊:“还不承认是吧,若是外面来的贼,去县城和镇上的大路两边,那么多田地,这么多稻子,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来咱们村偷,还不是因为咱们村离你们村近,带回家也方便。” 上游村人红脖子喊起来:“你胡说!没有证据就想要平白诬陷俺们!” “把你们村的人都叫来不就知道了,肯定还有人没来,实在不行就挨家挨户搜!总能把稻子搜出来!” “你们稻香村的敢强闯民宅,县老爷还在这呢!再说了如今农忙,谁家里头没有稻子,你们如何能咬定是你们村的!” 赵大牛吵不过这群人,气得怒吼:“我呸!今儿个这事没完!” 眼看着两拨人就要打起来,里正偷瞄着县太爷越来越黑的脸,上火吼道:“够了!还嫌事情不够大吗?” 陈舟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久居官场,这种斗来斗去的场面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但若是这样的两个只会骂战的村子,丝毫没有技巧,他觉得有些烦躁。 “如今正是最重要的秋收时节,咱们也不想耽误大家抢收,但是这一场恶劣的偷稻,实在令本官震惊,这贼人,今天无论如何都是一定要找出来的。” 县太爷都发话了,其他人也不敢辩驳。 周村长攥紧拳头,“这青天白日的,想要抓人,总的有个证据吧,不然这传出去也不好听,知道的以为县太爷您刚正不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胡乱抓人呢。” 上游村人也是火气大:“对啊对啊,证据呢!” 宋明玉紧紧攥着宋三郎的袖子,主动站出来大声道:“我见过偷稻的人,还记得他们的长相。”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穿过人群,落到层层叠叠的每个人耳朵中。 宋三郎感受到多道不善的目光射来,心里一紧,赶紧将小妹抱在怀里。 陈舟也看了过去,看见小女孩临危不乱,站的笔直,小脸崩的紧紧,清脆道:“贼人险些害我大哥丢了性命,我也一定要将贼人找出来,还我大哥公道!” 声音不是很大,却足够震慑人心。 陈舟招呼着宋明玉来到自己身边,问她,“小小年纪,你不怕吗?” 你不怕吗? 这个问句,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是林大夫问的。 第19章 宋明玉捏紧手心,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她就只想和家人好好生活,但事实证明小人这种糟心玩意儿哪里都有,你越是逃避,他就越是得寸进尺地欺负你。 我这样在意的生活,可越是有人想要毁了。 她怎么能够一直躲在人后,一辈子都仰仗着爹娘和大哥们的庇佑。 宋明玉捏着小拳头,“我不怕,爹娘一直教导我,临危不乱,才是最可贺。在坏人面前低头,他只会越发觉得你可以欺负。” 陈舟抚掌大笑,“好!” 眼神犀利扫过上游村人,“每个人站成两排,一排排上前来指认。” 上游村人不满,站成两排,让一个小孩指认贼人,还是一个丫头片子,这都是什么事啊!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但碍着县太爷,也没人敢说话。 陈舟带的衙役自动将上游村人围住,这下做贼心虚的人想跑也是跑不了了。 上游村人看着这些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每个人身前都带着一把大长刀,看着就是不好惹的样子,说不定刀口上沾了不少人命,纷纷缩着脖子,排起队来。 陈舟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几个衙役,道:“剩下的人,去田里和屋里,将上游村还没有来的人给本官带出来,胆敢私藏起来者,抓入大牢,等待审问。” 这时藏在上游村人之后的几个瑟瑟发抖的村民才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他们本以为,那小女娃子就算记忆力再好,认出他们,他们抵死不承认也便罢了,可是如果所有参与偷稻的人都被抓了…… 而且赵三家的昨日夜晚还差点被稻香村的人给活捉了,冒险上了山,才侥幸从山里头跑了回来,被熊瞎子追了一路,还好知晓山路,摸爬滚打才逃出来,捡回一条小命,但也受了不小的伤。 要是赵三被抓出来,追查这伤的来源,他们那时候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赵三又是上游村有名的墙头草,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到时候县太爷一开口,就全都完了! 剩下的衙役立即往上游村里头四散而去,偷了稻子的人看着心焦不已,都在祈祷,赵三千万不要被抓到…… 没有参与偷稻子的上游村人站的笔直,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但也是小声和认识的人骂几句,不敢在县太爷面前造次。 偷稻子的贼人就算再怎么祈祷,该来的还是要来。 赵三一行人很快就被办案多年的衙役抓了出来,一个个被押着过来,还穿着黑色的衣服。 赵三身上全是血,每走一步都滴滴掉落在地上,看得人胆战心惊。 宋二郎指着赵三叫起来,愤怒道:“就是他!就是他!他这个身影化成灰我都认识,就是他引着我大哥去深山里头的!” 稻香村看着这一溜子的黑色衣服,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上游村不仅纵容村民去偷别村的稻子,事到临头极尽推脱,还将贼人给藏了起来,简直是可恶之极! 宋明玉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也对陈舟说:“就是他们,我昨天在山坡上见过,他们来咱们村的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像是去踩点的。” 赵三果然是个没骨头的,平日里在村子里捉鸡逗狗习惯了,风一吹就往一边倒,是个有名的无赖。别人撺掇着他一起去偷稻子,心气一上来就去了,哪里想过还有今天这样的场面,顿时就蔫了。 陈舟一道目光射过来,赵三腿一软就倒在地上,不过他这装晕的手段衙役见得多了,大拇指狠狠往人中的地方掐去,“别装了,赶紧起来!县太爷问话,不然现在就砍了你!” 闪亮的大刀折射着冷冽的光,赵三吓一激灵,立马醒过来,就在上游村人要杀人的目光中爬过去拉住陈舟的裤腿子,脸上鼻涕眼泪糊在一起,哀嚎道: “冤枉啊县太爷,都是他们教唆我的,我本来不想去的,都是他们,是他们……”赵三着急指认着,将一大半的上游村人都点了一遍。 “都是他们撺掇我去的,否则我打死也不敢去偷粮食啊,县太爷…求您主持公道啊!” 一时间整个场面十分混乱,有怒骂的,有为自己辩解的,还有看好戏的。 上游村人骂作一团,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宋三郎赶紧将小妹抱在怀里,将耳朵堵上,不让她听到这些肮脏的话。 周村长在看到赵三被抬出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凉了大半,心里大骂这群窝囊废物,做事还不知道埋了痕迹。 心思百转,也跟着上前道:“真是冤枉啊,县太爷,我们都只不过是世代生长在偏远山村的老实人家,如今变成这样,都是被逼的啊!” 陈舟见水落石出,也懒得跟这群人周旋太久。但就算是真相大白,周村长还想要辩解,站起来冷笑道:“哦?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缘由。” 周村长忙不迭道:“这清谷河本来就是咱们上游村的神河,咱们世世代代供奉,如今收成不好,他们这也是没办法了,眼看着就要饿死,才会鬼迷心窍啊。” “当初围堵了河道,不过也是因为清谷河是咱们村的神河,才觉得理应偏袒咱们村,后来也闹了,河道也开了,家家户户田里都没水,没水就意味着收成不好,这才动了歹心,觉得是咱们村神河浇灌长出来的稻子,想去拿一些罢了。” 周村长继续说着:“咱们都是地道的老实庄稼汉,从未想过后果竟然这样严重,村里人都世代在此扎根,如今也意识到了自个的迷信,不该有此大逆不道的偷稻子想法,这次咱们上游村做错了,也知错了,以后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犯,拿了稻香村多少稻子,我们如数奉还。” 上游村人也安静下来,偷了稻子的人都应和着周村长,“对…对!拿了多少我们都还回去。” 要是知道这事会闹得县太爷都来了,他们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偷稻子。 稻香村李村长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他冷笑着,“好啊,没经过同意就擅自拿去,这叫做偷,你三言两语就将偷化为拿了,还拿劳什子神河迷信做筏子,听着倒像是我稻香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李村长没再给上游村人机会,对着陈舟道:“县太爷,上一次的清谷河那事,咱们村的李二叔和宋家大伯都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送回来,这一次因为上游村偷稻一事,又害得宋家大郎被困在野兽盘踞的山林里一晚上,还险些丧命,还请县太爷为我等主持公道!” 稻香村人齐齐下跪,“还请县太爷为我主持公道!” 稻香村和上游村世代都因为一条河有积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样好的严惩上游村那些没脸没皮的人的机会,稻香村怎么会放过。 最好以后少闹事,也能平和一阵子。 陈舟看着上游村那些偷了稻子,瑟瑟发抖的村民,严厉道:“证据确凿,来人,将参与偷稻一事的人全都给抓起来。” 又扭头看着宋明玉,问,“小丫头,你之前说,想要替大哥报仇,如今我将这个机会给你,你如何给大哥报仇?” 宋明玉抬起脸,明媚的笑容如春日暖阳,她开口,甜甜地说出最残忍的话:“也将他们扔到山林和野兽里过一晚上。” 偷稻的人大惊失色,像赵三这样经常往山上去抓野味吃的人,都差点折在大山里出不来,更何况他们! “你个年纪小小的女娃,为何心肠如此歹毒!”有人破口大骂起来,“你这是诚心想要我们的命!” “对啊对啊,这小女娃长得好看,竟然心肠如此脏污,真是人不可貌相!” “教出这样一个狠毒的丫头,看来她家里人也不是好人!” 李村长脸黑得如同锅底,“给我住嘴!谁要敢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撕了你们的嘴!” 宋明玉却面无表情,听着上游村议论她的话,甚至笑出声,“我骗你们的,才不要扔到山里呢,县太爷会好好处置贼人,我才不担心,我只想大哥有银钱治病就好了。” 她对陈舟道,“县太爷,我家里人口多,要交的赋税也多,今年是灾年,粮食都要交税了,家中银子也没有多少,我不想让大哥没有银钱治病…” 她眼泪蕴着委屈的泪,抓着宋三郎的衣角:“上次村里面的张奶奶就是没钱去医馆瞧病,才病死的。” 第15章 不过是瘸了一条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听得人动容。 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娃娃,有这样的孝心,实在难能可贵,陈舟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里正立即会意陈舟的意思,立马道:“那就如同上一次那样,宋大郎医治需要花费多少银子,这一次也同样由上游村想办法凑齐!” 陈舟点点头,“参与偷稻的,全部带走!本官要亲自审问。” 上游村人再怎么横,也不敢在官府面前造次,更何况这还是县老爷。 只能看着偷稻的人被牢狱押着带走,浩浩荡荡的一路,从这小山村里面出去,一路押送到县城里,一路上无数人出门驻足观望,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也啧啧叹声。 第20章 这样一通堪称游行的队伍下来,上游村在这十里八乡的名声是彻底臭了。 上游村内哭天嚎地,还有些其他村子的人家在听到上游村的丑闻之后,有人家定了上游村女子的婚约,当天就着礼书前来退亲的。 又是一阵哭喊挽留,人甩着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稻香村可不管这么多,由里正指挥着将被偷来的稻子全都搜刮而出,堆成了一个小山,统计了稻香村每家每户被偷的数量之后,各自分发下去了。 而周村长被里正监督着凑钱给宋大郎治病。那些没参与偷稻的人家,平白无故要交钱出去,又是不愿意,又是哭闹的,咒骂的,哀嚎一片。 * 陈舟特允许了宋三郎带着宋明玉随着县衙的队伍一起,顺路去镇上的平安医馆看望大哥。 柳雪梅和宋二郎则在家中守家。 宋三郎拱手作揖,连声道:“还望县太爷宽慰一会,家中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带上。” 陈舟自然没有不应允的,看着宋三郎拎着一个篮子和一个小包袱匆匆赶回,好奇道:“这是带了什么?” 宋三郎拱手:“今日家父与家母还有大嫂一同去了镇上照顾大哥,想来事出匆忙,还没有用过午食,如今都快下午了,便带些吃食过去。” 宋三郎又摸着小包袱道:“学生休沐在家,这两日也抄了两本书,想到镇子上交给主家去,也能攒下些银子缓缓家里拮据……” 陈舟听完,看向宋三郎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抄书?想必也是个读书人罢。” 宋三郎恭敬道,“是的,爹娘辛苦劳作,让家中小辈每一个人都有去学堂的机会,就连小妹如今都在学堂里读书。” “哦?”陈舟来了兴趣,看向安安静静窝在宋三郎怀里的小女娃,“你也读过书,在学堂上学?” 女子上学堂,这在大顺朝可是闻所未闻! 宋明玉点头,“是哒,如今已经在学堂读书半年啦。” 陈舟压下心中大憾,怪不得此女小小年纪就能语出惊人,张弛有度,沉着冷静。和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户人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竟是如此! 陈舟想着,这稻香村宋家真是个奇怪的人家,不仅没有重男轻女,甚至还让女子入学堂。足以见得这一家人见识不短,日后定会有大造化。 陈舟摸着胡子看向宋明玉,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若是他下治百姓人人皆入学堂读书,不就能人人知理了? 到时候哪里还会有这样两个村子争来争去的事,人人知理,皆有所求,读圣贤之书…… 那日后若是有机会回京述职,这也算是大功绩啊!陈舟越想越觉得此想法可行。 一颗人人读书的思想幼苗,逐渐在陈县令的心中破土萌芽。 他又问宋三郎,“我瞧着你学识不浅,如今科考到什么名头了?” 宋三郎晦涩笑着:“学生不才,去年科举方才得到童生的头衔,如今在福满镇上的白泽学院读书。” 陈舟点头,“年纪轻轻已经考取了童生,果然学识不浅,若是再沉淀一两年,秀才、举人也是有机会的。” “我在兴宁县里头新办了一个学堂,不知三郎可有兴趣。” 宋三郎一听这话,激动得双手颤抖,这县城里头新办 的学堂他自然是听说过的,是新上任的县令一手操办,名为兴宁书院。 寻的都是鼎鼎有名的夫子,据说那兴宁书院刚修建好,就将整个县城的大部分藏书给移到了学院里头,任何人不分高低贵贱皆可借阅。 因此里头的藏书也是福满镇的十几上百倍不止,他一直想去拜访。 奈何这兴宁书院选拔严格,在兴宁县的各治下镇的学子中择优而录,只要拔尖中的拔尖,才有机会去到兴宁学院。 宋三郎跪地恭敬行了礼,“学生不才,多谢县太爷!” 陈舟大笑,“起来吧,兴宁书院能有三郎这样的好儿郎,是它的福气。” “书院新一批招生在明年开春,届时去往书院报道即可。” 宋三郎按下心中的忐忑,对着陈舟谢了又谢。 从上游村到福满镇的距离,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三人说说笑笑,都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很快便到了福满镇,宋三郎带着宋明玉和陈舟告别。 陈舟恋恋不舍与兄妹俩挥手告别,这一路的交谈下来,更觉宋三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宋明玉也机敏聪慧,心中更是欢喜。 宋三郎带着小妹先去书肆将这两天的抄书给了掌柜,宋三郎是抄书的老熟人了,每次抄的书都工整清晰,掌柜也满意无比,象征性翻了翻,看着这一次的字迹也一如既往整齐清晰,笑着给了三十个铜钱。 宋三郎道了谢,又接下两本抄书的活,这才离开书肆。 先去买了几个大肉包子,给了小妹一个,将剩下的仔细包好,放到小篮子里,往平安医馆去。 路上,宋三郎问:“方才上游村的人说,前些日子爹被打伤了,是怎么回事?” 宋明玉看向宋三郎,还以为他不会注意到呢,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不过她也没打算隐瞒,那时候没有通知宋三郎是因为担心他在学院读书分心,如今休沐回来了,爹也已经大好,也没必要隐瞒了。 宋明玉抱住宋三郎的腿,两只眼睛说泛泪就泛泪,“两个月前,上游村人不讲理,私自围堵了河道,咱们村一滴水都没有了,爹爹去和他们说理,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身子都要凉了……” “爹爹当时很痛很痛,林大夫救了一天,还是大哥去求了谢家,谢家赠了救命的老参,爹爹才能救回一条命的,呜呜呜…三哥,上游村人欺人太甚,还好县太爷是大好人。” 宋三郎只觉得晴天霹雳,爹被人打得身子都要凉了? 看着自家眼泪婆娑的小妹,蹲下来手忙脚乱帮她把眼泪给抹了,“小妹不哭…” 随即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这上游村子简直欺人太甚,方才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要是有机会,要是有机会…… 宋三郎捏紧拳头,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宋明玉看着宋三郎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她这三哥看着像是要黑化啊。 那还得了,宋三郎一个翩翩君子,全家人都指望着他飞黄腾达,带飞全家呢。 宋明玉没忍住,咬了一口香喷喷的大肉包子,仰起头天真道:“三哥,后续里正帮我们找了公道,上游村的人也交了医药钱来,咱们家没花钱。” 宋明玉咬着肉包子:“三哥,偷偷告诉你哦,其实爹爹的医药费钱是二十五两,但是林大夫是好人,要了三十两银子,还将多出来的五两给了娘亲。” “娘亲和大哥买了好多好吃的!”宋明玉高高兴兴掰着手指头,“大哥买了八斤猪肉,娘亲做了好多腊肉,我和知江他们天天都去看,老香了!” “还买了五斤棉花,大哥说,现在北边的天气不好,怕波及到我们这,一个词叫什么,有备无患。” 宋三郎被小妹这可爱的样子逗笑了,耐心帮宋明玉擦了嘴,“就你个小馋猫,吃得满嘴。” 宋明玉拉住宋三郎,“这不是有三哥在嘛!” 宋三郎隐藏住眼底的冷,看着小妹这憨厚可爱的模样,心底泛软,将宋明玉抱在怀里:“走,去看大哥!” 两人来到平安医馆,林安看到宋三郎,嬉笑着上前来,宋三郎微微疑惑。 林安看着自己熬药抹得满身的灰,捶了他一拳头,“咋的,回家两天就认不出你前桌了。” 这熟悉欠揍的语气,宋三郎反应过来,也干笑一声,“你小子,少废话,我大哥呢?” 林安将药罐子放下,“随我来吧,回书院后你得帮我补一补策论,我这两天感觉遇到瓶颈了。” 宋三郎担心大哥,只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行。” 林安看他那样子,带着两人来到一个小隔间内。 就看到宋老汉和林老婆子、朱秀儿都在里面。 宋三郎将宋明玉放下来,小丫头立马就扑进林老婆子怀里,不敢大声,怕惊扰了大哥,小声道:“娘亲,囡囡来啦!” 林老婆子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突然一团白软软的小团子扑进自己怀里,眼泪婆娑,心里也软了一片,“囡囡,娘亲的心肝肉。” 宋三郎拎着篮子走进,“爹,大嫂,大哥怎么样了?” 宋大郎虚弱睁开眼,扯出一抹笑,“你大哥我还没有羸弱到那种程度,不过是废了一条腿,日后怕是要成为一个坡子咯…” 宋三郎皱起眉头,“怎么会。” 林安拍拍他的肩膀,“宋大哥被狼咬了小腿的一块肉,还好送来的及时,不然……” “眼下也是好的,至少命保住了。” “说起来,还多亏了宋大哥当天从谢家求来的老参,当时没用完,剩下的刚好够宋大哥的一济救命汤药。” 第21章 林老婆子流着泪,“谢家大善人,已经救了两条命了!” 宋老汉也道,“这份恩情,是无论如何都要还的。” 宋三郎忍住心底那一股气,默默从篮子里拿出大肉包子,道,“爹娘,大哥大嫂,你们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吃些垫垫肚子吧。” 一家人吃着肉包子,心中那抹阴云才散去一些。 宋三郎道,“我和小妹得了县太爷的准许,一同随着来了镇上,现在二哥和二嫂都在家中抢收稻子,被上游村子偷走的稻子也都还回来了,爹娘不要担心。” 宋老汉一听这话,心中安定不少。要说这庄稼人在乎什么,那肯定是庄稼啊。 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宋三郎继续说:“上游村参与偷稻子的人,都被县太爷抓进了大牢,不日就要审问,还有大哥治病的银钱,里正也答应会督促上游村人送过来。”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一听这话,点头道:“好啊!好!那些人罪有应得,这下咱们稻香村也能安稳一些时日了!” 原本他们还愁着呢,好不容易挨过了宋老汉出医馆,这才多久,宋大郎又进来了,眼下秋收之后就要交税,要是交不够粮食,就得交银子补齐了,哪来这么多银子啊。 要是大郎治病有银子着落了,家里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宋老汉感慨:“等过完这段日子,咱们一定要去里正家道谢去。” 林老婆子和朱秀儿也连连点头。 宋明玉来到宋大郎身边,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趴在他身边,圆圆的脑袋凑上前,担忧问:“大哥,你怎么样了。” 宋大郎看到小妹,想抬手摸摸她圆润的头发,发现全身有气无力,遂作罢。 “小妹乖,大哥没事,以后小妹还可以坐大哥肩膀上,大哥带小妹玩飞飞。” 宋明玉将脸贴在宋大郎手心,双眼亮晶晶的,“真的吗大哥,那大哥要快快好起来。” “囡囡不仅要玩飞飞,还要骑大马!” 小隔间内的大人们听到宋明玉这可爱的话,都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尤其是宋老汉和林老婆子,看着幺女,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宋大郎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这次多亏了小妹想出来的法子,不然我能不能见到今天的太阳也不一定。” 宋明玉在宋大郎手掌心了蹭了蹭,坚定道:“大哥是有神仙保佑的,一定会没事的!” 一家人又笑起来,宋大郎心中也稍稍安定。不过就是瘸了一条腿,行动不便而已,命还在呢,以后也是能跑能跳的,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家人都在身边,妻儿尚且安稳,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16章 “都涨到了天价!”…… 宋大郎在平安医馆里修养了几日,这期间只留下朱秀儿一人在此照料,其他人都回家抢收稻子去了。 新收下来的稻子还得趁着天气好赶紧晾晒,晾干之后还得去壳,就得到了粗米。 想要得到细米还得继续研磨,但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有粮食吃就不错了,还分什么粗米细米的。 宋老汉与林老婆子、宋二郎一同抢收,柳雪梅则带着家中小娃去山上找山货,多囤些粮食。毕竟交秋税之后,家里估计一粒米都不剩。 柳雪梅也算着日子,数着小房内的几袋子粗米,“这可怎么办啊,这些粮食根本不够交税的……” 过两天省城里催税的大人就要下来了,宋老汉也看着根本不足够家中人头数的稻子,接连叹气。 最后和林老婆子商量,决定从公中拿银子抵税。 大顺朝根据地区的不同,所收的税也不一样,在北方一年一熟,一年也只征收一次税,在南方一年两熟,就得征两次,若是没有粮食,就得按照人头交银钱税,一人一次税是五两银子。 未满十四的小孩不用交。 林老婆子算着家中的稻子,估摸着这次就算将新稻和家中的旧稻全都拿去交税,也还差两个人,也就是得拿十两银子去交。 林老婆子心疼得直滴血,这些钱可是全家辛辛苦苦攒了这么多年才攒下来的,一年到头都埋在田地头,就盼望着粮食足够交税,这样也能有些银钱,供孩子们读书去。 若是遇上灾年,粮食和银子都要交出去,再来两次,怕是地都要卖掉。 林老婆子叹着气,这几日心里一直惦念着大郎,也不知道他在医馆里怎么样了。 正想着,平安医馆的马车就来到了家门口,林老婆子心一跳,赶忙迎了出去,看见朱秀儿扶着宋大郎下马车来。 林老婆子心中的大石放下,连忙也上去扶着宋大郎,“秀儿,这是……” 朱秀儿答:“娘,林大夫说大郎可以回家来静养着了,只要后面仔细些养着,下地是不成问题的。” 林老婆子安下心来,“好!好!那就好,来!大郎进屋来。” “大哥回来啦!” “爹爹!娘亲,江儿/云儿好想你们!” “大伯,大伯!” 一群孩子刚跟着柳雪梅去采完山货回来,远远看到有一辆马车停在家门口,又看到几天不见的宋大郎和朱秀儿,个个如同小炮弹一般飞奔过来。 却只站在宋大郎身边,不敢过多靠近,怕伤到他,只围着宋大郎叽叽喳喳道:“我们今天采了很多很多大蘑菇,今晚给大哥煮蘑菇汤喝!” 宋知江和宋知云也道,“爷爷说等爹爹回来就煮兔子吃,今晚爹爹要吃大兔腿!吃完腿腿就好啦!” 最小的宋知文也道:“我也摘了好多好多果子,都给大伯吃!” 宋大郎看着家中几个孩子,都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心里暖暖的,一连应下声来,“好!好!大伯都受下了,乖孩子们。” 宋大郎平安归家,宋老汉将养了多日的大兔子炖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得开心。 第二天,里正来到家门口,将三十两交到宋老汉手中,“原本是想去平安医馆交了医药钱的,没曾想大郎提前回来了,我们问过了林大夫,说药钱三十两,这是上游村凑出来的医药钱,你们好生拿着。” 宋老汉眼含热泪,昨日宋大郎回家,他就给送大郎回来的药童交了医药钱,比上一次少点,二十两,刚好是整个家的积蓄。 林大夫这是又多给他们拿了十两。 刚交完银钱,整个家穷得叮当响,还愁着秋税呢,宋老汉含泪将银钱收下,招呼着家中老小去后院将这些天找回来的山货给里正装了满满一大车。 “里正老爷,这些天您帮我们家这么多,这些您是无论如何都要收下的,不然…不然我就亲自送到您家去!” 里正本不想收,但是看着宋家人坚持的样子,也只好收下。 回到家,看到这些新鲜漂亮的山货,里正心里也熨贴。这些年来他也锻炼出了看人的本事,摸着胡子点头道:“宋家人都是实心眼,做事老实本分,与之交好也不错。” 里正夫人命人将山货卸下来,全都是新鲜的,还带着泥土的芳香,也笑着:“这宋家人真是实在,也不枉夫君跑上跑下忙活。” * 转眼间稻子已经收完。秋收已经过去,收税正式拉开帷幕。 县城中下来的催税衙役这些天也都进村来,挨家挨户敲门,拿着薄子对着人口,一家有几口人,年岁几何,都清清楚楚记录在册,就算有心想逃税也是不成的。 宋老汉一家认真商量过后,决定将家中的所有粮食全都交税,还差两个人,就再交十两银子。 这些天采的山货也不少,实在不行,就去镇子上买些粮食回来存着,大伙齐心协力,定能把冬天给度过去。 宋家人麻利交完税,收税的官差也没有为难他们,村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更甚者有摔盆摔碗的。 “老天爷啊,实在是活不起了,家里是一丁点粮食都没有了啊。” 收税的官差冷冷道:“没有粮食也可以拿山货来抵。” 一时间山货成了抢手货,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纷纷拖家带口去山上扫荡,所有能吃的都不能幸免,全都被挖回去交税去了。 宋家没那么多顾虑,家中没了粮食,宋老汉马不停蹄赶到镇子上的米粮店问价,如今正值要交税的时节,粮食价格飞涨,原本30文钱一斗粮食,如今竟然涨到了60文的天价,整整翻了一倍! 宋老汉将从家中带来的两只野山鸡拿到酒楼卖了,山鸡肥硕,一上秤,共有十三斤重。 来送的时候健壮有力,掌柜给价也爽快,按照如今新鲜鸡肉的价格给,一斤15文,给了195文。 宋老汉拿着钱,犹豫着,又到了米粮店门口,听着比往常翻了一倍的高价,心里拿不定主意。 米店的伙计看到宋老汉一直在附近犹豫,就问道:“可是家中交了赋税,没有余粮了?” 宋老汉怀疑看了他一眼,谨慎开口:“我是替村里人来打探一下米价。” 第22章 伙计笑起来,“要是想买米的话,我可劝你早点买咯…” 说着,伙计压低声音:“听没听说过,北方今年闹了大霜灾,一棵粮食都没活下来,那边的粮食都卖到天价了。” “前阵子米价就开始涨了,如今才到了60文一斗,估计再过一阵子,七八十文一斗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老汉想起一个月前大郎买的五斤棉花,还有打探到的消息。这北方霜灾不是胡掐,是确有其事。 他心下震惊,“这霜灾竟然还没有过去,老天爷哟,这都一个月了。” 伙计一边招呼着其他进店买米的客人,见宋老汉接着话茬,也继续道:“可不是嘛,听说朝廷为了北边的霜灾,又吵又闹的,前阵子连斩了几个贪污的大官,眼看着情形就要不好了。” 宋老汉凑近了些,“若是再这样下去,那岂不是……” 伙计见他知晓严重性,不吝啬说着:“大爷,早做准备吧,这些日子富户们也都得了消息,开始屯粮囤货了,我们福满镇这个小地方的米店,每日也有不少家丁小厮来采买呢,一买就是几十袋。” 宋老汉消化着信息,心里有了计较,连声朝着米店伙计道谢:“多谢小哥直言,感激不尽!” 伙计摆摆手,立马进店招呼去了。 宋老汉又是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反正家中正缺粮,银子再多也没有命重要,宋老汉当机立断,将买山鸡得到的195文钱全都买了粮食。 60文钱一斗,195文钱只够3斗多点,又好说歹说,伙计也爽快,赠予了一些未脱壳的谷子。 回去脱壳,脱下来的糠也能喂给家里的鸡鸭。 3斗大米就是36斤,米店的麻袋大,装了一个大袋子还空余很大的地方出来。 两个米店的伙计出来,将粗米和谷子搬到了宋老汉的牛车上,宋老汉又是连连向伙计道谢,这才离去。 想到棉花,宋老汉又到了布庄外头,只见人山人海的,布庄一开门便有一堆人一窝蜂涌进去,人群散乱,他心系牛车上的的粮食,便没有靠近。 等了一段时间,宋老汉匆匆拉住一个抗着大布袋子出来的小哥,看着应该是在大户人家里做小厮的,连忙 问道: “俺老汉想来镇子上扯些布回去,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这么多人,这是怎么了。” 小厮见他淳朴,正好也想将肩膀上的布袋子放下来休息,擦着汗说:“老人家,北边的霜灾现在有往下扩展的趋势,估计就这一个月,霜灾就要到咱们徽州了,这些人都在抢棉花呢。” 宋老汉大惊,“一个月!只剩一个月了!?” 小厮想着这消息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连声道:“这是咱们主家得的消息,各路的人如今都在自寻出路呢,早点准备起来吧。” “那这棉花,如今是多少银子一斤?” 小厮道,“昨日还是200文,今日已经是208文了。” 宋老汉大惊失色,松开小厮的手就往驾着牛车稻香村的方向赶,山路不好走,颠簸了一路。 宋家人见宋老汉这样着急地赶回来,连忙过去接,“这是怎么了?” 宋老汉将在镇子上听到的消息都一五一十说了,最后感叹,“还好大郎当日买了五斤棉花,足够咱们一家子做些棉衣裳,如今棉花已经208文一斤了,听说明日还要再涨!” 宋家人纷纷大惊皱眉,棉花已经208文一斤了!? 林老婆子也在屋里踱步,犹豫着,“不成,老头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霜灾在北方害了这么久,万一那天真的南下到咱们徽州府,到时候,咱们稻香村这犄角旮旯的,朝廷也管不到咱们这,不如现在多买些囤着!这年头,活命才是最要紧!” 宋大郎也点头,“对,爹!趁现在还在秋收着,十里八村得消息的人比较少,咱们得赶紧去多买些粮食回来,还有一些盐,油之类。” 朱秀儿也开口说,“我这些天也多上山采山货,那小哥说还有一个月霜灾才到咱们这,这一个月咱们多囤些粮食。” 一家人纷纷附和起来,柳雪梅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娘家交完税之后还有没有吃食,若是交不上税,大哥二哥会被强制去服役的。 还有这一个月后可能就要到来的霜灾… 她不可能真的看着娘家人去死吧! …… 宋老汉点着头,“老大说得对,现在情况紧急,家里面还剩多少银钱,先拿出来,去买粮食要紧。” “银子没了还可以再赚,人要活着!” 林老婆子赞同,将家中的碎银全部拿了出来,除去这些天给宋大郎买药换药的钱,还剩下十九两。 宋大郎从医馆回来后,卧床修养了大半月,如今也已经能够下地走路,只不过行动有些不便,但至少能不借助外力自由行动了。 宋大郎很乐观,还时常安慰妻子,说自己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就算是腿坡了点又怎么样,活照样能干。 朱秀儿这才啼笑。 最后一家人商量着,由宋老汉带着林老婆子还有宋二郎去镇上买粮食和日用品,朱秀儿和柳雪梅带着家中孩子去山上继续采山货。 宋三郎想了想,正色开口:“爹,娘,大哥二哥,如今秋收已过,还有一个月霜灾就要来了,书院中还有很多苦读的同窗和一些课业,我得回去一趟,过些时日我就请夫子准许,回家读书备考。” “粮价长得快,这些天我也多接几本抄书的活,多赚些银子。” 宋老汉听了,心里欣慰无比,他坚持送孩子们去上学,就是为了让孩子们知晓为人之礼,这样无论走到哪,都不会亏了心。 林老婆子更是点头赞同,“是了是了,那便一同去镇上。” 第17章 出动买粮。 一家人齐齐出动,分工明确。 就连腿脚不便的宋大郎都坚持说要在家看山货。 如山楂之类新鲜的果子能保存的时间不长,便商量着留下一半给小孩们当零嘴,另一半晒干了,存的时间久,到时候还能泡水喝。 朱秀儿与柳雪梅带着孩子们去采山货,宋老汉也很快驾着牛车来到镇子上。 和宋二郎两人五大三粗的,来到米粮店就买了200斗粮食,一斗是12斤,200斗就是2400斤。 如今的粗米价格是60文一斗,200斗就是12两银子。又买了一些米面,林老婆子将嘴皮子磨破了,掌柜的才将米面的零头给抹了,只要了12两,还送了两斤没脱壳的谷子,一人行这才离去。 一下子买得多的,米店会配有专门的送米车帮忙送到家门,但一般也只有镇子上的富户会一下子买这么多粮食,没见过泥腿子也一下子来买这么多的。 掌柜的有点犹豫,也不知道这几个农户是从哪个山旮旯出来的,要是叫米店伙计去送粮,也不知道得送到什么时候。 宋老汉没管这么多,和宋二郎两人背起米袋子就走。为了以防万一,牛车停在离米店不远的柳树桩旁。 北方这么久的霜灾,从一个月前到现在一直没结束,若霜灾真的南下来到徽州府,也不知道这场灾难什么时候过去,还是多囤些粮食安心。 宋老汉没有救世济人这么大的志向,只想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整整齐齐地活着。 一下子买了这么多斤粗米,一个大麻袋子里头装着100斤,一共分了二十多个袋子装着。 这种时候,更不应该引人注目。要是拉着牛车大摇大摆去米店门口搬粮,还一下买这么多,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家粮食多得很。 再加上现在秋税还没有完全结束,听说兴宁县下很多村子今年都交不齐税,这个节骨眼还是小心为好。 宋老汉和宋二郎负责将粮食搬过来,反正两个泥腿子,走在路上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他们用的还是家里自带的大麻袋子,灰扑扑的,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最多以为是乡下的泥腿子来镇子上拿山货换些钱。 就这样一连搬了十多趟,终于将粮食全都搬到的板车上。林老婆子心疼爷俩,特别是宋老汉,养了一个多月,这身子骨才刚好,就来搬这么重的粮食。 当下便让两人守在这牛车旁,将粮食看好了,自己进镇子买些日用品。 油是必须要买的,想到家中还有七斤的腊肉,林老婆子去到肉铺,看到猪肉荣还在卖肉,便问道:“这猪肉多少钱一斤?” 猪肉荣看了她一眼,“52文。” 临林老婆子皱眉,“老天爷哟,如今已经涨到52文了?一个月前不还是33文吗,怎么涨得这样快?一个月涨价19文钱,这谁吃得起啊…” 猪肉荣将锃亮的大刀拍在案板上,“你也知道那是一个月前了,眼看着秋收就要过去了,冬天紧跟着就来,北边的霜灾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猪肉的价格涨得还算好的。” 猪肉荣见林老婆子皱着眉头犹豫,继续道:“不信的话就去打听一下牛羊肉的价,那才是真正的天价。” 第23章 林老婆子攥紧了袖子,这物价是一天一个样,她有些庆幸,还好大郎早早发现物价开始飞涨,一个月前就多买了一些,省下不少银子。 林老婆子也不含糊,直道:“给我割10斤猪肉,要上好的五花,肥肉多来点,再来两斤板油。” 猪肉荣挑起一块肉,问:“这块行不?” 林老婆子仔细看过,又仔细和旁边其他的猪肉对比,指着另一块猪肉道:“那块吧。” 猪肉荣将林老婆子所指的猪肉拿过来,边切边道:“这是一整头猪,今早才刚杀的,新鲜着的。” 说话间,已经完整割下十条猪肉,猪肉荣的手不含糊,刀也利索,每一条都是一斤,十条就是十斤。 又割了两斤板油放在称上,“正正好。” 板油因着能煎出油,还有油渣可以吃,也算的上是肉,比较受欢迎,当然价格也更贵一些。 一斤60文,已经和一斗粮食的价一样了。 十斤猪肉加三斤板油,一共640文,林老婆子付得心疼。她一辈子精打细算,从来没有一下子花过这么多钱。 但一想到家中老小,十一张嘴等着吃饭,万一霜灾真的来了,可不能只守着那点银钱,让家中孩子受苦吧。 更何况银钱本来存着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不测。 这样一想,林老婆子心中好受多了,痛快付了钱,猪肉荣也和往常一样,买得多的人会额外送一些添头。 他拿起一根大棒骨塞到袋子里, 递给林老婆子,“拿好咯。” 林老婆子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大棒骨虽然肉少,但炖汤好喝,与鲜蘑菇、栗子一同放进锅里,再加上一些香葱,炖上一个时辰,美味无比,娃儿也喜欢。 林老婆子先将猪肉送回到牛车上,再去买了盐,还买了一口大铁锅,一些妇人所需的红糖,老姜之类。 再加上一些零碎七七八八的东西,还有笔墨纸砚,家里孩子也用得上。仔细算下来一共花去了五两银子。 这年头官府垄断了盐和铁的贸易,价格奇高,多花点银子也不奇怪。 林老婆子又去了平安医馆,将所见所闻都告知了林大夫和林安,临走不忘了再说几句,记得一定要开始准备起来。 林安看着林老婆子走的背影若有所思,“大伯,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做起准备了?” 林大夫摸着胡子,看着天,一碧如洗,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他慢悠悠说:“安儿,回家里面通知一下族老,尽早做准备。” 林安应下,又有些犹豫,“可是,再过些时日就是兴宁书院公开考试选学子的日子了,我……” 林大夫道:“安儿,你一心求读书,才来了这个小镇子上跟着我,如今你也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林安不敢反驳,低头道:“是,我现在就备马回去通知族老。” * 宋老汉一行人这一趟下来,几乎花光了家底,林老婆子一盘算着,十几两银子已经花了个精光。 全部身家也才三十两,当日交了十两银子抵税,如今家中是真正的没有银钱了。 “家中不是还有些鸡鸭么,那两头大猪也到了出栏的日子,下次来镇子,我就将它拿去卖了,现在猪肉贵,定能卖上不少银子。”宋老汉安慰道。 宋二郎也道:“这霜灾还有一个多月,咱们多上山碰碰运气,再打一些野味去卖,也能攒不少钱。” 宋老汉欣慰咧开嘴笑着,“上次那两只肥山鸡,足足有十三斤重,卖了将近二百文钱,也买不少粮食。” 林老婆子听着爷俩的话,心下安定不少。 但一想到宋大郎就是在深山里头被狼给咬了,大难不死才救回一条命来,如今一听到要进山就忍不住担心。 在山的外围找一些野菜蘑菇之类的也还行,但是想要抓山鸡狍子之类的,必须得进到里面,还得把握度量,如果不小心进了深山,那可就麻烦了。 林老婆子担忧,忍不住道:“打野味的话,也要注意着些,这大山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宋老汉一边驾着牛车一边笑着:“哎呀老婆子,都去过多少次了,我们知道分寸。” 牛车飞快往家里赶去。 由着三人采买得动作都很快,刚好踏着夕阳回到家门口。 家中的小孩一看去镇子上的大人回来了,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好奇左瞧右瞧。 宋老汉将牛牵进后院,将粮食一袋袋搬下来,搬到储粮房里放着。再将猪肉板油和油盐之类的东西从板车上拿下来,吩咐下去: “这些东西是咱们家所有的家当了,都仔细一些。” 熬油这样的工作林老婆子不放心交给媳妇,必须得亲自在旁边看着,柳雪梅不好上前打搅,便跟着宋大郎和宋二郎一同处理那十斤猪肉。 柳雪梅嘟囔道:“娘怎么又买这么多肉,过年都没见过这么多肉,上次不是买了八斤么。” 宋二郎瞪她一眼:“现在猪肉都52文一斤了,板油整整60文一斤,你知道现在一斗粮食多少钱么,也是60文!” 柳雪梅惊呼:“怎么会这么贵,这不是要人命吗!这些奸商,就知道从咱们庄稼汉手里头扣银子!” 宋二郎继续埋头整理买回来的猪肉,“这北边的霜灾已经要南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还好大哥见识远,多买了些备着,现在棉花都208文一斤了,大哥早买了一个月,省下不少银子。” 宋大郎听这话,只是笑笑。 林老婆子还买了一小罐白酒回来,这年头酒的制权还掌握在官府手中,因此这一小罐白酒也是贵得出奇。 宋老汉看着林老婆子终于将那罐白酒拿出来了,舔着脸上前道:“那个,老婆子,反正焖罐肉也用不了这么多酒,你就留一些给咱们爷几个尝尝鲜呗。” 林老婆子忙将白酒护在身后,“宋长志,这是买回来存储肉的,白酒贵,你想喝自己去村东头的老赵家,他家自酿的糙酒便宜。” 宋老汉着急,“他那酒兑了不少水,一点都喝不出酒味,跟喝水没区别。” 林老婆子往厨房走去:“之前你去他家买酒,也没见你这样说过。” 宋老汉盯着那一小罐白酒,眼睛直直的,但也知道白酒有大用处,艰难将头扭开,往屋檐下一坐,闭目养神。 今天跑了两趟镇子,也确实累坏了。 林老婆子来到厨房,看着新买回来的大铁锅里飘出来阵阵勾人的香味,猪油渣漂浮在上面,下层是金莹剔透的猪油,勾的一群小馋虫都趴在厨房外等着。 林老婆子笑着,从锅里头捞出几块猪油渣,放到一旁准备盛猪油渣的小框子里晾着,道:“这几块要先晾凉之后才能吃,不然把嘴烫起泡了,找你们自个娘哭去。” 几个孩子眼睛纷纷一亮,自动忽略了林老婆子后头的那句话,只听到了已经放了几块猪油渣晾着了! 林老婆子手忙脚乱,和朱秀儿一同忙得热火朝天。 后院的屋檐下还挂着七斤腊肉,林老婆子想让孩子们多吃些比较新鲜的肉,因此买来白酒。 将宋大郎三人切好的猪肉先下锅烫一烫,烫到表皮金黄捞出,然后舀一勺新炸好的猪油放入锅中,再将刚捞上来的猪肉放进去,一起翻炒,直至猪肉炒至半透明状,此时的猪肉焦香味美,一口下去口齿生津,被炸至半焦黄,就可以和猪油一同捞出,放在罐子里备用。 等热猪油稍微凉下来之后,再将白酒放进去,搅拌一下,将猪肉全都浸没在猪油和白酒里头,盖上盖子就可以封存起来了。 这样保存的猪肉,不管什么时候拿出来吃,都一直是新鲜状态,好吃得很。 林老婆子从厨房探出头,对宋二郎道:“二郎,先前咱们家腌咸菜还有几个大罐子,在堂屋的角落,去找出来洗干净,咱们做罐子肉。” 宋二郎处理完肉,正打算躲懒呢,一听林老婆子这话,只能怏怏起来找罐子去。 林老婆子笑着时不时瞥向门口的几个孩子,发现几人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商量,就知道他们这是想偷偷来拿猪油渣了。 也不管他们,试了试那几块猪油渣的温度,已经不算烫,仔细一些吃着还是没事的。 她假装转身去寻东西,几个小娃抓紧时机,小胖手连忙将小篮子里头的猪油渣拿了个干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塞,焦香酥脆的味道,香得人晕头转向。 特别是宋知江和宋知云,这些天一直想念着这口猪油渣的焦香,得到嘴边,一边吃一边笑跑出了厨房。 林老婆子抿着嘴笑,这才将大油锅里头的猪油渣全部捞出来,将几个油罐子全部填满之后,再将猪油渣放到油锅里面重新炸一番,还能再出一些油。 厨房这边热火朝天,院子里也没有停手,将最近从山上采下来的蘑菇清洗干净,切片放好,最后端到厨房里,用热油翻滚一边,直至焦香金黄。 第24章 林老婆子想起来家中小孩喜爱葱香,就放了一些葱香下去调味,最后也是放到罐子里封存起来,这样蘑菇不仅能够保存得久,想吃的时候从罐子里挖出几勺,直接下锅就是一碗美味。 宋老汉眯了会,伸着懒腰站起身来,黄昏金灿,心里头不安定,往厨房里探头去: “这些天村子也帮了咱们不少,咱们现在提前知道了些许消息,也不能就这样藏着掖着,做那见利忘义之人,我现在去通知村长,后续怎么做,怎么看,都是村里人自个的事,咱们也求个心安。” 总不能到时候霜灾来了,他们一家人躲在屋子里吃香喝辣,看着村里人全都饿得冻得,都求到家门口来,到 时候这粮食,是给还是不给? 第18章 赶紧买粮 还不如现在就通知了,让他们早作打算也好。 如今秋收也已经过去,稻香村几乎人人都上山采山货,也没人在这紧要关头去镇子上逛集的,消息闭塞,村里人基本没听说北边的霜灾。 宋老汉要出门,林老婆子赞同道:“于情于理,都应该去通知一下。” 说着瞥了宋老汉一眼,“你嘴上没个把关,说话注意些分寸,咱们家这些粮食吃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出去。” 宋老汉咧嘴笑,“我晓得分寸。” 林老婆子擦手,拿了一些蘑菇和栗子出来,犹豫片刻,又割了一整条猪肉,分成五大块,分着放在每一个油纸包里,拎给宋老汉: “这些拿去给王二狗,赵大牛家,李村长和李三叔家,还有孙家的。之前为了进山救大郎,他们都是第一时间站出来的,咱们家别的没有,眼下就吃食多一些,拿去还些恩情也好。” 宋老汉拎过,感受到里头沉甸甸的情谊,心里一暖:“老婆子,还是你想的周到。” 农家人也没啥好东西,简单一些山货粮食装载着满满的感恩之情。 林老婆子又进厨房继续忙活了,不忘叮嘱道:“快去吧,早点回来。” 宋老汉应声,踩着夕阳就出了门。 林老婆子瞥着宋老汉的背影,想到家中粮食的事,想了想还是停下手中的活计,召集家中老小,严肃开口: “如今北边形势不好,霜灾眼看着就要到咱们徽州府了,大伙心里头也清楚,咱们花光家底全买了粮食,就为了到时候霜灾南下能活下来。” “就算霜灾没来,这些粮食吃食也足够咱们一家人仔细嚼用个一年半载,出门都仔细着些,关乎性命的大事,半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柳雪梅听着,手一抖。 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林老婆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柳雪梅心里毛毛的。 宋大郎和宋二郎连忙回应:“娘,放心吧,我们知晓轻重。” 林老婆子又道:“炭火也是必须品,明天大郎在家守着,其他人继续采山货去。二郎,你和你爹去砍些木头回来,我记得靠近咱家的山脚下有个烧炭的窑子,趁这些天赶紧烧些炭备着。” 宋二郎应下。 “还有水,水可不能忘了,有空得去挑水回来。” “大伙的厚被子厚衣裳都拿出来备着,过两日将两头大猪牵去镇上卖了,再买些鸡毛鸭毛回来,棉花贵,但也得有几件厚实衣裳过冬…” …… 宋老汉先去了王二狗家。 王二狗家在村子边缘,只有一间简单的茅草屋颤颤巍巍立着,围了一个小院子,远远看去,依稀能看到里头种的菜。 宋老汉隔着大老远喊:“二狗,二狗!” 王二狗听到声音就出了门,看到宋老汉,扬起笑出来迎接,“宋家大伯,您怎么来了。” 宋老汉拍拍他的肩膀,“进屋聊。” 俩人进了屋,只见茅草屋里头也是简陋至极,房门板还少了一块,宋老汉认出这是当天王二狗特地卸了,为了让他去医馆的路上好受一些。 宋老汉心里感激,将油布包放在桌子上,“二狗,这些天一直没能亲口来跟你道一声谢,这些东西,你且收着。” 王二狗一看,就知道油布里头是吃食。如今正值秋税,粮食多贵他是知道的,立马推回去:“不成不成,当初我饿得只剩一口气了,也是宋大伯您心善,给我一口饭吃,我才捡回一条命,说起来也应该是我报恩才对。” 宋老汉爽朗一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且这些年你也帮了咱们不少。二狗,收下吧,是我和你嫂子的一片心意。” 王二狗的眼眶顿时红了。 宋老汉还要去另外几家通知,便长话短说,将镇子上的见闻全都说了,让王二狗这些天多囤些过冬的粮食柴火,以备不时之需。 还说了如今镇子上各种山货的价格,包括山鸡山兔还有狍子之类,他相信以二狗的身手,打些猎物去换银钱没问题。 王二狗知道宋老汉这是为他好,感激拉着宋老汉的手,“宋大伯,我这……” 宋老汉拍拍王二狗的肩膀,“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咱家。” 说完便出了门。 王二狗收下沉甸甸的油布包。思来想去,这些天他也靠着进山打猎,抓了不少野味,明天就去镇子上卖掉,听宋老汉的话,全都换成粮食存着。 他决定了,以后都要追随宋家的步伐。 宋老汉紧接着去了赵大牛家,赵大牛家只有一个寡母,年轻时为了生赵大牛落下病根,平日病歪歪的,时常要吃药,不怎么出门,赵大牛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宋老汉将话带到,告知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将油布包留下,在赵大牛母子的千恩万谢中走了。 孙家人丁兴旺,汉子多憨厚,做事老实本分,家里也比较殷实,坚决不收宋老汉送来的油布包。 最后还是宋老汉假装板了脸,一家人才收下,又客客气气留人吃饭,宋老汉说着还有事,下次必须要和汉子们聚一顿酒,这才高高兴兴离开。 孙家人这些天也只顾着上山,不知道外头这情况,他们都将宋老汉的话上了心,一家人商量了半宿,也决定听从宋老汉的建议,多采山货卖钱,进城囤粮。 宋老汉又去了李三叔家,李家已经分家了,李三叔只分到了一间村子边缘的小屋子。 宋老汉去的时候,卢巧娘正训斥着一个男娃子,叮嘱他以后不能独自上山。 宋老汉笑打招呼:“李三家的!” 卢巧娘回过头,看到是宋老汉,也笑着回应,“哎,是宋大伯,李三出去挑水了,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就听到李三粗着大嗓门道:“娘子,我回来啦!” 看到宋老汉站在院子外,急忙将担子放下,热情笑道:“宋大伯怎么在外面,快进来坐。” 宋老汉笑着递过去油布包,将事情完整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也不过多打搅了,还得去村长家呢。” 李三叔拿着沉甸甸的包裹,和卢巧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卢巧娘忧虑:“老天爷啊,这是成心不让人活命啊!” 俩人关起门来商量,也决定明日就去镇子上打探情况,顺带买些粮食和冬衣回来。 卢巧娘掰扯着手指头,“还有炭火,柴火,厚袄子,孩儿也到了启蒙的年岁,还得买些书……唉,看来这些天存下的银钱又要没了。” 李三叔揽过卢巧娘,“怕啥,你男人有手有脚的,赚银子养媳妇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媳妇想买啥尽管买。” 卢巧娘噗嗤一笑,“就你嘴混。” 宋老汉最后去了李村长家,将情况和村长说明之后,就回了家。 这天是越来越干,走几步路嗓子就要渴得冒烟,急匆匆从大水缸里面舀一瓢水出来喝,一边说道: “都去通知了,村长说明日敲钟集合,将这事讲清楚,咱们也问心无愧了。” * 朱秀儿晚上回到屋内,看着宋大郎,欲言又止。 宋大郎发觉朱秀儿想要说话,拉过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朱秀儿犹豫开口:“眼下这霜灾就要来了,我心里不踏实,想着娘家那边……万一没人注意到,或者没开始准备起来…” 宋大郎沉默一会,开口道:“明日我跟爹娘说一声,回娘家一趟,通知一下岳父岳母也是好的。” 朱秀儿红着眼,“大郎,我一直记得你当年的恩情,若是没有你,我早就已经…” 宋大郎将朱秀儿拉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那些事早就已经过去了,我看谁还敢再拿当年的事来嚼舌根子。” 朱秀儿轻轻啜泣,心里无比安定。 “大郎,只是我这么多年都没和我小娘见过面,实在太过思念。” 宋大郎紧紧握住朱秀儿的手,“明日咱们就出发。” 朱秀儿心里感激,点了点头。 朱秀儿原是兴宁县下治的另一个镇子上富户家里的小庶女,因着是小妾生的,处处谨小慎微,却还是被主母刻意刁难,到了婚嫁的年纪,想趁着老爷不在家,将她发买了去,她誓死不从,跳河自尽,正巧遇到去县城的宋大郎,被救了起来,这才活下一条命来。 第25章 主母看着宋大郎一身泥污,膀大腰圆,五大三粗,就知道这是一个穷困的农户,大笑三声便 给朱秀儿许下这门婚事。 怕被旁人诟病,便散播谣言说:是因为抓到了朱秀儿与宋大郎的奸情,不堪受辱,不想因为一个低贱小妾生的庶女辱没了朱家的门楣,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朱秀儿下嫁给了宋大郎。 之后便将朱秀儿近乎扫地出门。 一个污了名声被主母赶出来的庶女,下场可知。但出门后却见到了当日救她的宋大郎,不仅如此,就连宋老汉和林老婆子都在,一家人亲热拉过她的手,对她说: “妹子,别怕,咱们农户几个没见识,但也知道事的轻重,先到咱们家避几天,等风头过去,你再想办法去往别处,绝不会据着你。” 朱秀儿哭出声来,从来没有人在她飘摇的人生中,这样为她挡住泼天的污名和风雨。 后来,这一住,便是好多年。 宋大郎知晓朱秀儿心里苦,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嫁到自家来,性子柔弱,又知书达礼,更是心疼得不行,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朱秀儿进门这么多年,不争不抢,还会一手上好得针线活,每次拿去镇子上买,都能比旁人多得几枚铜板。 为了讨秀儿欢心,他时常给朱秀儿带一些簪子之类女儿家喜爱的玩意回来逗她开心,朱秀儿每次说又废银子,但嘴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俩人就这样相拥而眠。 …… 一大早,宋家人起来各自忙活。 宋大郎河爹娘说明了意愿,两人自然是同意的,媳妇担心娘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算再忙也不能据着人。 林老婆子担忧地看着宋大郎的腿,“大郎,你这腿……” 宋大郎早就料到林老婆子会这么说,大早上起来他就找来两块板子,和着药紧紧固定伤口处,这样走起路来就不会撕扯到伤口了。 为了显示自己可以,还在众人面前走来几步,笑着道,“娘,不用担心我,我身强体壮着呢,再说了我也是坐在牛车上面,伤不到这条腿。” 林老婆子又看了一眼朱秀儿,点了点头,“早去早回。” 朱秀儿喜极,“多谢爹娘!” 林老婆子收下忙活不停,闻言弯了弯唇角:“说什么谢不谢的,都是自家人。” 柳雪梅不满撇撇嘴,放下手中的活计,大声道:“娘,大嫂要回娘家通知自家人,我也想回娘家看看。” 宋二郎一听这话便皱起眉头,“你跟着胡闹什么!” 柳雪梅娘家近,走几步就到了,她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就能回去,哪里用得着非得这种忙活的时候回娘家。 “二郎媳妇想回便回吧。”林老婆子摆摆手,不想做过多的计较。 柳雪梅瞪了宋二郎一眼,“怎么的,大嫂能回得了娘家,我就回不得了?” 宋二郎没接她的话茬,继续劈着柴火。 柳雪梅本就着急回娘家打探打探情况,上一次马氏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要是秋税没交够,大哥二哥就得去服役。 虽然她已经表态,生养之恩已尽,也下定了决心要好好与宋二郎生活,但心里总是隐隐不安,担心马氏那样泼辣不讲理的性子,会上门来闹。 万一嘴没把住,将她这些年一直在拿婆家的好东西接济娘家的事倒出来,那她就彻底完了。 试问在这种缺银少粮的紧要关头,嚎一句你家媳妇经常补贴娘家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懒汉,谁会乐意? 柳雪梅越想越心悸。 不行,必须得把马氏的嘴给堵上! 第19章 “敢动我儿子!我杀了你!”…… 与其天天心惊胆战的,不如早点去打探情况,最好让马氏也消停了来闹的心思。 柳雪梅进屋整理包袱,就要回娘家。宋二郎跟着进来了,看着她收拾。 柳雪梅心里惴惴不安,皱着眉头看宋二郎:“柳花村离咱们村近,我自个回去就好,不耽误你去砍柴火。” 宋二郎盯着她的眼睛:“我也好久没去过老丈人家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柴火,咱俩一起去。” 柳雪梅咬着牙,也找不出理由辩驳,只能趁着宋二郎不注意,将包袱里头的一吊铜钱拿出来,藏回原地。 宋二郎脸色不好看,柳雪梅更是心里慌慌,看到院子里玩闹的宋知文,连忙道:“文哥儿也一同回去吧,长这么大还没有回过外祖母家,外祖母可想文哥儿了。” 宋知文懵懂看着柳雪梅,一听要和小伙伴们分开,着急喊起来:“我不要和小姑、哥哥们分开,我不去!” 柳雪梅耐心哄着:“哥哥们也要跟大嫂回外祖母家的呀。” 宋知文不懂这么多,抓了抓脑袋:“为什么哥哥和我的外祖母家不一样,我也要和哥哥一起去。” 宋知江与宋知云也喊着:“想要和文哥儿一起去!” 朱秀儿和柳雪梅又各自哄了自家的小皮猴一会,这才将三人止住,并答应今晚一定回来,明日继续和小姑上山,这才消停下来。 宋大郎驾着牛车出发了,清溪镇离兴宁县城近,离稻香村就远,不早些出发,怕是日落之前赶不回来。 * 赶紧赶慢,终于到了清溪镇。 清溪镇因着离县城近,镇子也比福满镇繁华上不少,各种大兴酒楼林立,食肆吆喝声此起彼伏。 宋大郎按照记忆,驾着牛车来到一座略显颓败的宅子前。 牌匾写着“朱府”二字,歪歪扭扭挂着,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过。 朱秀儿看着这一幕,有些不可思议。忍着泪上前敲门。 “谁啊!”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从屋内伸出头来,定定看了一眼朱秀儿,这才问:“你是谁,来此有何事?” 朱秀儿道:“我原是朱家人,想回来看望爹娘,请问……” 老人听到朱家二字,不耐烦地摆手,“怎么又来一个,这些天你们烦不烦啊,这座宅子早几年前就已经卖给我们钱庄抵债了,早就不姓朱了!” 朱秀儿诧异,“怎么会如此,这不可能!” 老者看着朱秀儿摇摇欲坠就要哭的模样,不耐烦的抄起扫帚就要赶人,“走不走,不走我可就要报官了!” 老者态度不好,朱秀儿只能退到台阶下。 宋大郎连忙上前扶住朱秀儿。 朱秀儿摇摇头,“没了,都没了。” 老者远远看着,知道宋大郎和朱秀儿是一伙的,大声喊道:“朱府前几年那个横行霸道的公子哥杀了人,事后又不知道跑哪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要债的经常打上门,这事你们不知道?” 宋大郎拱手:“我们所住的地方较为偏远,此事确实不知,还望老翁多说一二,我们此去寻亲也方便一些,多谢了。” 老头冷笑一声,“寻亲?哈哈哈哈哈,整个朱府都被抄了家,被押送去北边流放做苦力去了,听闻如今北边闹霜灾,有没有命活着都不知道,还去寻亲,省省吧。” 朱秀儿浑身一颤,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宋大郎赶紧扶住她,心里也是慌乱至极。 老头继续说:“不过朱府最开始变卖家产还债,听说那个姓丹的小妾是最先被卖出去的,后来……” 朱秀儿瞪大眼睛:“怎么会!” “主母她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愿意离开,就不会动我小娘的。” “我小娘被卖到哪了?”朱秀儿疯疯癫癫跑上台阶,眼看着就要进门,老人眼疾手快彭的一声迅速将门给关严实了。 良久才道,语气不详:“一个富商的小妾,还能被卖到哪?从哪出来的就回哪去呗。” 朱秀儿哭出声来,在朱府的十几年,小娘为了护她周全,经历多少明枪暗箭,甚至被主母害得永远不能再有身孕,一到冬天身子就病歪歪的。 为了防止重蹈她的覆辙,所有吃食都得经过小娘的口,才放心喂到她嘴里。 宋大郎来到朱秀儿身边,将她抱住,“秀娘,我还在,我还在。” 宋知江和宋知云也都抱着朱秀儿痛哭,“娘!娘……” 朱秀儿抹着泪道:“大郎,我小娘对我有生造之恩,我不能就这样不管她,我……我 得去找她,大郎…” 宋大郎抱紧朱秀儿:“秀娘,我明白,你想一想岳母之前有没有与你提起过什么地方,咱们现在就去找一找。” 宋大郎心里苦涩,丹小娘几年前就已经出了府,若是还安生着,一定会托人去打听秀儿,但一直没动静,很有可能…… 朱秀儿抬起眼睛,“对了,一定是那,也只能是那了!” “就在县城里头的醉芳居,我小娘先前是醉芳居一个跳舞的女使,被我爹看中,才带了回去,一定是在醉芳居!” 宋大郎扶住她,“进县城需要通关文书,咱们先去找里正办文书,再去县城。” 朱秀儿反应过来,连声道:“对,先去找里正!” 第26章 一家人匆匆驶着牛车离去。 老人躲在门后,亲眼瞧着牛车越走越远,这才叹着气走出来,早已经泪流满面。 恋恋不舍盯着牛车化为天边的一粒尘埃,直至不见。 末了,才流下一句哀叹:“三小姐,别怪老奴……” “你好,丹小娘就好了。” “这一趟之后,就忘了在朱家的所有吧,这样才对得起丹小娘。” 宋大郎驾着牛车,速度比来的时候加快了不少。朱秀儿担忧地频频看向宋大郎的伤腿。 宋大郎知晓秀儿心事,笑着:“无事,岳母的事要紧。” 朱秀儿握紧了宋大郎的手。 里正家在福满镇周边,离清溪镇有一段路,一家人赶紧赶慢,在正午的时候到达了里正家门前。 如今秋收已过,十里八乡不少挖了山货想要进城卖个好价钱的,都在这等着里正的通关文书。 但今日里正刚好被县太爷叫去问话了,恐怕得下午才能回来。 朱秀儿担心丹小娘,一听今日恐怕没机会进城,身子又有些软,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宋大郎连忙抱住朱秀儿,轻拍她的背:“秀娘不要担心,不就是等到下午么,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就算是等到晚上也使得!娘子饿不饿,我今日出门带了馍馍,先垫垫肚子。” 朱秀儿流着泪,吃了一个馍馍,宋知江与宋知云也不哭不闹,挨着朱秀儿安慰她。 朱秀儿缓了好一会,看着两个乖巧的孩子,心头也安定不少。 两个小孩正是爱闹的年纪,看着娘亲不难过了,凑在一起玩着路边摘来的狗尾巴草。 玩腻了,就开始互相抽背对方的课业,谁答不上来,回去就得给对方一颗自己珍藏的果子。 三个小男孩这些天在山上采了不少野果子。一年到头长辈一直拘着家中小孩不准上山,就连山边边都不能去。好不容易挨到秋收,果子漫山遍野,总归是有些比较好吃甜嘴的,都各自珍藏起来了。 “见贤思齐焉的下一句是什么?”宋知云得意洋洋发问,他已经连续赢下三题了,这回他非得把江哥儿所有的私藏全都赢过来不可! 宋知江挠挠头,“呃…见不贤…见不贤…”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就是想不起来整句话是怎么样的,恨不得抓耳挠腮。 宋知云哈哈大笑,“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宋知江醍醐灌顶,随即目光又暗下来,“哼!” 他扑到朱秀儿怀里,“娘,弟弟欺负我!弟弟仗着自己背书比我快,就欺负我!” 宋知云不乐意了,哇哇大叫,“江哥儿,你想耍赖吗!” 宋知江不情不愿抬起头来,“我才不会耍赖呢,夫子说耍赖的人都不是君子,江哥儿是君子!” 朱秀儿拍拍儿子的脑袋,宋大郎听到这话也笑了,他当年也上过几年学堂,还记得一些论语的内容,当即兴致勃勃要加入。 “来,爹爹考你们一句。”宋大郎道,“有朋自远方来,下一句是什么?” “不亦乐乎!”宋知江和宋知云抢答,“爹爹,这几句我们都背得滚瓜烂熟啦!” 宋大郎笑笑,“那解释一下,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宋知云抢先回答:“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没抢到的在爹爹面前表现机会的宋知江急得团团转,“不行,弟弟嘴太快了,爹爹你再多问我一句。” 宋大郎作思考状,“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何解?” 宋知江一听是自己会的,昂首挺胸开口:“人家对我的学问和道德不了解,我却不恼怒,不也是道德修养高的人吗?” 宋大郎欣慰笑起来,“答对了!等会爹爹带你们吃胡饼去。” 两人高兴的连蹦三尺,“耶,吃胡饼去咯。” “爹爹,能不能多买两个,给小姑和文哥儿也带回去。” 宋大郎笑着摸摸两个儿子的脑袋,“那必须的。” 朱秀儿眼神也柔和下来。夫君明事理,永远将自己的事放在第一位,两个儿子也都灵动上进,家里和睦,她真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那日才遇到了宋大郎。 他们没注意到,在里正家门口等着的人群中,一双怨毒的三角眼死死盯着他们。 宋四柱听到孩童清脆的玩闹笑声,偏头看过去,发现是大房那边的堂哥,再看向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娃,灵动乖巧,笑起来让人心都软了。 “娘,是大房那边。”宋四柱犹豫着,“听说那日大堂哥被抬下山后,被狼咬伤了一条腿,如今走路都不太利索了,我想……” “你想去做什么!”冯翠花阻止他,由于声音太大,惹的周围都人都纷纷看过来,她只能压低了声音道:“凭什么同样是进山,宋大郎被狼咬了一口还能活着,我的二河却只能躺在床上!”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的,你那死鬼爷爷也是不公的,要不是当年他非偏袒大房一家,咱们哪用出人去服兵役,害得你大哥尸骨无存!” “你个偏心的白眼狼,还想去过问他们一家,你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宋四柱被骂得抬不起头,当年大哥去服兵役一事,他还在孩童时期,尚且还有一些印象。 只记得当年官府是按照薄子下来抓人服兵役的。后来长大了些,听村里人说起那场浩浩荡荡的抓壮丁,据说当年还在任的县太爷也不舍得让老实庄稼人平白去丢命,薄子上的都是十里八乡的一些人嫌狗憎的无赖。 他大哥就是其中一个。 日日在村子里偷鸡摸狗,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后来不知道从哪染上了赌,出门几天音讯全无,家里人都以为他再也不回来了。 突然有一天他输得只剩一件里衣,疯疯癫癫地回来翻箱倒柜,要找银子去赌,还说这一次一定将本钱全都赢回来。 爷和奶被气得卧床不起。 最后服兵役的官差下来抓人,二房知道是宋大海要去服役,哭爹喊娘闹了好几天,爷爷受不住,毕竟再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儿子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想了个法子,抽签决定,抽到谁,谁就去。 第一次是宋大海抽到,闹了好长一段时间。又再抽一次,还是他。 最后宋大海还是被官差抓走了。 至此他们二房彻底和大房撕破了脸,这些年没少吵闹。本来大房那边也不怎么理会他们二房无休无止的诋毁谩骂,自从柳雪梅进门之后,听说了其中的原委,他娘冯翠花每次去闹,柳雪梅都以更加泼辣的方式百倍偿还回来。 不仅如此,次次闹得整个稻香村人尽皆知,眼看着就要收不了场,冯翠花才消停下来,也有好些年没去过村尾。 …… 宋四柱没读过几年书,当初被夫子赶回家之后,就一直干农活。只知道娘非常恨大房一家,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手上拿着沉甸甸的山鸡也变得烫手起来。 不知不觉已经日头偏西,里正匆匆赶回来时,只见一群村民等在自家门口, 个个手上肩上都没有闲着,都想进城卖些山货。 有人喊起来,“里正老爷哟,您终于是回来了,咱们都在这等了一天了,就等着您呐!” 里正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回应,“最近秋收结束,事情比较多,还请各位见谅。” 说着,立马给每个人办理进城的文书。每个人都要交一个铜板,进城文书是一个月内有效,要是时间过了的话,还得重新补办。 朱秀儿这些年靠着卖绣品攒下不少钱,虽说大都充了公,自己也留有一些体己钱的。看两个乖巧的儿子,一狠心,从兜里掏出四枚铜钱递过去,“麻烦了。” 里正看他们一眼,将通关文书上的信息填好,盖好章。 宋大郎拿着文书,上了牛车正想要挥鞭,就被一个大婶给拉住了。 那位大婶眼里精光闪烁,上下扫视:“哎哟,这位郎君这是要去县城吧,巧了不是,刚好顺路,老婆子腿脚不便,不如就当个好人,载我一程。” 宋大郎皱起眉头:“实在不好意思,家中有急事,不便载人。” 婶子原本乐呵呵的脸瞬间耷拉下来,“什么意思?我看你家这牛车地方大得很,就算是再载个十个八个人的都不成问题,这么小心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王媒婆,以后你们家孩子的亲事……”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喊道:“王媒婆,人家出门都能坐牛车,这样的人家,咱们哪里高攀得起哟…” 王媒婆也来了底气,竖眉横飞,“你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儿郎?” 宋大郎懒得看她,将两个儿子抱上板车就要走,王媒婆喊起来,“不能走,今儿个你们必须顺带给我捎过去!不然你们家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宋大郎闻言也停住手中的动作,将被狼咬过的腿上的伤疤露出来,灿灿一笑,“婶子可要看清楚了,我家中有急事,等会可是要走山路的,这是狼咬下来的肉。” 第27章 王媒婆一听这话,咽着口水往后退了几步。 想不到这年轻人看着老实,竟然做事这般癫狂,为了走近路竟然敢从山上走,老婆孩子都还在牛车上呢,腿上还有那么大一块被狼咬掉大口子… 宋大郎见人群都安静下来,也没人敢要嚷嚷着搭载牛车,当即便扬鞭而去,也不管后头的人说什么,牛车很快便将那些人甩在后头。 宋大郎当然没有走山路,一路驰骋,在下午太阳最盛大时候赶到了县城门口。 因着太阳比较大,如今进城的不过寥寥数几人,官差检查了几人的通关文书,就放了他们进城。 宋知江和宋知云第一次来到县城里,张着大嘴新奇地瞧着两旁林立的高楼,各种飘香的食肆,还有热闹的酒楼饭店… 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络绎不绝,热闹喧哗的集市里,华丽的马车来来回回,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 街道两旁是茶楼、酒肆、书肆、当铺、作坊,热热闹闹,两旁的空地上也挤满了小摊贩,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繁华富贵都在兴宁县城里头体现得淋漓尽致。 “爹,娘,县城好漂亮…”宋知云说着,满眼都是新奇。 宋知江被一个卖木头小玩具的小摊吸引了目光,看着上面摆着的木头蛐蛐,精巧无比,竟还能动,更是喜欢得眼都不舍得眨一下。 小摊贩看到宋知江喜欢,拿起小蛐蛐逗着玩了一玩,宋知江的眼睛更亮了。 但很快就暗淡下来,因为家中现在已经没有银子了。 小摊贩正想吆喝两句,那个长得漂亮的小男孩这么喜欢,等会要价高些,他爹娘想必也不会拒绝。 就见到小男孩怏怏坐回牛车上去了,一家人继续往前。 宋大郎和朱秀儿没那么多心思去观赏,宋大郎行动不便,朱秀儿鼓起勇气下了牛车,颤颤拉住路过的一个小娘子,问道:“娘子,可否知晓醉芳居在何处?” 那小娘子奇怪地看她一眼,“醉芳居都是多少年前的名字了,现在改名啦,叫醉仙楼!” 朱秀儿一听,只是改名,地方还在,忙着问:“娘子可知醉仙楼在哪?” 那娘子随手一指,“就顺着这条路下去,一直往下,那栋最高的酒楼便是。” 一家人又继续驾着牛车往小娘子所指的路而去,终于来到了兴宁县中最高大的那间酒楼门前。 宋大郎将牛车栓在门口的柳树上,叮嘱朱秀儿在外面看好儿子,自己进去询问。 朱秀儿不放心,也想一起进去,但一想酒楼里头人多耳杂,拖家带口进去始终是不方便,还是点了头,守在牛车旁看着两个小的。 宋大郎一瘸一拐进了酒楼,店小二看见有客人来了,麻溜挤出一个笑脸上前伺候。 下一秒看见宋大郎穿着朴素,长得高大粗壮,又是个瘸腿的,瞬间没了兴致。 捏着鼻子道:“客官有何事?” 宋大郎礼貌作揖,“确有一些要事相求,不知可否引见一下掌柜?” 店小二将肩膀上的汗巾子拿下来擦了擦手,一双眼珠子上下扫视宋大郎,不耐烦将汗巾子甩回肩膀上,“掌柜贵人事多,怕是没时间,请回吧。” 宋大郎还想再说些,就见店小二眉开眼笑去接下一个进店的客人,“哎哟,王老爷您可来啦!这都好多时日没见过您了,来来来,上好的天字号包间还给您留着呐。” 宋大郎扭过头,看着店小二那热情洋溢的样子,握紧了拳头,一瘸一拐继续往里走去。 “唉唉唉!”店小二冲上来拦住他,“你怎么回事,不都说了掌柜没空,你怎么还硬闯呢!” 宋大郎拱手道:“还望小哥见谅,只是实在有要事想要求见。” 店小二嚷嚷起来,“要事相求?按照你这么说,每一个自称有要事相求的人往这卖一下惨,醉仙楼就都要放进来了?什么人啊!我们掌柜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宋大郎还想再说些什么,王老爷开口制止:“且慢!” 宋大郎抬起头,就见一个长相富态的老爷笑呵呵站在他面前。视线交错,王老爷这才开口问道:“你找这醉仙楼的掌柜,有何要事?” 宋大郎拱手,他试探道:“回禀老爷,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如今只不过是想来打探故人消息,求个心安罢了。” 王老爷笑着,径直往醉仙楼里走,“小二,去天字号房。” “好嘞!王老爷您里边请。” 王老爷走到宋大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来吧。” 宋大郎满脸疑惑,王老爷就这样与他与他交错而过,身侧跟着两个贴身小厮也是颇有深意看了他一眼,连忙跟上去了。 那眼神里……竟然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慈祥? 宋大郎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富贵老爷为何要与自己这样说话,自己身上也没有值钱的玩意。 作为一个庄稼汉,更没有利用价值。 宋大郎思索着,店小二拍了他一下,“怎么的?王老爷让你去,还不赶紧去!” 宋大郎心里再有疑惑,也只好跟着上前,今日这消息他是势必要打探的,不能让秀娘一直忧心。 一路来到了醉仙楼的三楼,天字号包厢前。 王怀仁像是常来一样的熟稔走进,在茶几前坐下。宋大郎犹豫看着这装修富丽堂皇的内饰,走得蹑手蹑脚。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光闪闪的物件,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王怀仁倒了一杯茶,笑道:“进来坐吧。” 宋大郎惴惴不安在王老爷面前坐下。 王怀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最先开口打破僵局:“清溪镇与兴宁县靠近,我今日正巧从镇子的祖宅中清修回来,路过朱府门前,将你们的诉求听了个完全。” 宋大郎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王怀仁感慨:“这朱府也是自作孽,溺爱孩子,不加管教,那年朱府被抄家闹的沸沸扬扬,但是那闯 了祸的朱家长子,人影都没露一个,真是……” 宋大郎心存唏嘘,拘谨问了句:“既然老爷也知晓咱们来这县城里是为何,小人也斗胆向老爷打听一句,当年朱府里头,有个姓丹的小娘,她在朱府抄家之前就已经被卖出府去,如今……” 王怀仁闻言一笑,举起茶杯,恰好掩盖住眸中的一抹伤神,一饮而尽, “这丹小娘也是可怜,朱府败落,她第一时间就被买到了花楼,可惜,没过两年,便染了病去了。” 宋大郎听到染病去了,手猛然一顿,“怎么会?” 这也印证了宋大郎刚开始所想,若是丹小娘得了自由身,定是会去寻秀儿的,而她一直未去…… 宋大郎心里慌乱至极,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若是秀儿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宋大郎不禁又问一句:“那丹小娘一直好好的,怎会突然染疾?” 王怀仁道:“这我可就不知了,当年朱府被抄家,我也是听到家中下人嚼舌根子,乱听了几耳朵罢了。” “这朱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丹小娘在抄家前被卖了,也不知是福是祸,可惜她没活到亲眼看着朱府抄家败落。” 宋大郎听出王老爷的语气中那对丹小娘不同寻常的微妙感,有些诧异。 王怀仁仍是笑着,将茶杯斟满,“当年醉芳居,丹娘子一舞翩翩,惊艳四座,清溪镇谁人不知,王某这才多上了份心罢。” 宋大郎也端起茶杯回敬,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去。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宋大郎担心秀儿在外头等得急,便与王怀仁请辞,谁知这王老爷竟盛情邀请他与妻儿到府上品茶用饭。 宋大郎惶恐推辞,王怀仁挽留再三,也只能看着宋大郎着急往酒楼出去的身影。 身边的书砚看着王怀仁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宋大郎出门的身影失神,上前道:“老爷,人已经走远了。” 王怀仁这才叹气着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往事已如东流水,是我对不住丹娘,也对不住我们的孩儿。” “我没能见丹娘最后一面,是毕生之憾,秀儿是我此生唯一的期盼了。” “今日得以远远一见,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儿,我这心里头,也轻松许多。” 书砚心中酸楚,当年老爷早已经和丹娘子情投意合,就等着不日将丹娘赎身而出,谁知那姓朱的禽兽竟然不顾常法,将丹娘强行带回府上。 王怀仁当年也尝试着去报官,奈何还没出门被盛怒的大奶奶给拦了下来,一句泣血的话如今还在耳边回响: “你要为了那卑贱的婢女得罪整个朱家,你眼里还有没有咱们王家,有没有我这个娘!” “你今日要是敢出门,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当年王家不如朱家势大,朱老爷在县城里乃至州府之中都有不少势力,要是得罪了,不仅会断了王怀仁的科考路,还会使王家再无翻身之日。 第28章 但就算是这样,王怀仁也没有停脚步,一直尝试周旋,将心上人夺回来。 直到那日,收到朱府里递出来的信,书砚看着王怀仁在书房里又哭又笑,绝食三日,最后疯疯癫癫出来,人不人,鬼不鬼。 还是大奶奶狠狠骂了他一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从此王怀仁刻苦读书,几乎是头悬梁锥刺股,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一日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怀仁考上举人,达到了大顺朝做官的最低文凭,在县城内也有了一官半职,整个王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再是当年谁人可欺的小门小户了。 但那时候也已经过了十多年,在此期间一直没有丹娘子的消息,王怀仁就算是有心打探,也只能打探到她安居朱府后院的消息。 王怀仁心灰意冷,任凭旁人如何劝说,媒婆踏破门槛,都未曾再娶。 后来朱府败落,丹娘被人给卖了出来,他打马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花楼的老鸨直称晦气,买过来没过多久就染了疾病,银子还没得赚,也怕传染了楼里的其他姑娘,便一卷草席扔了出去。 王怀仁又到处去找,也只找到了沾血的破烂衣裙,还有一群牙齿猩红的豺狼野兽在周围徘徊的身影。 王怀仁平生第一次发了怒,打砸了那一栋花楼,老鸨才颤颤巍巍交出丹娘随身带着的值钱物件。 里面还有一封信件,朱秀儿是他的女儿。 是他王怀仁的女儿。 王怀仁全身颤抖,发了疯去寻朱秀儿的消息,听到她被稻香村的一个泥腿子给娶回家做媳妇了,又是快马加鞭去打探,才知晓两人已经有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 夫妻两人琴瑟和鸣,家中公婆明事理,一家人齐齐奋斗送孩子去学堂读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王怀仁不敢轻易打搅朱秀儿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便日日偷偷去瞧,看着两个长得灵动秀丽的小男娃嬉笑打闹,强忍着眼中惊涛骇浪的泪,没想到却被两个孩子发现了,跑过来虎头虎脑问他,“伯伯,你怎么哭啦?” 那一秒,他只觉得自己心中那股憋了数十年的想要毁天灭地的想法平息了,沉静了,落到地上,萌了芽。 其中一个孩子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两颗红彤彤的果子,“伯伯,这个果子可甜了,吃完了就开心心哦!” 他颤颤巍巍拿下两个小果子,又看着两个圆润可爱的孩子在自家娘亲的呼唤下嬉笑着跑回家去,他近乎贪恋地看着朱秀儿牵着两个小男娃归家的影子,直至不见。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打搅朱秀儿的生活。那两棵小野果,也被他埋在了家中的院子里,如今已经发了苗,长成了一颗小树。 只是今日有小厮来报,说看见宋家大郎带着妻儿去往清溪镇,他这才急匆匆赶过来,一番打听下,得知几人来了醉仙楼,也立马赶了过来。 在门外远远看了几眼朱秀儿与两个孩子,方才又与宋大郎讨论了片刻,得知此人品行端正,对待妻儿忠心不二,胸口那颗悬了几年的心,终于颤颤巍巍得到了救赎。 * 宋大郎没有告诉朱秀儿真相,但实在耐不住她期待的眼神,还是说:“我在里头遇到了一个王老爷,说是丹娘子的旧友,知晓一些朱府的情况。” “丹小娘在抄家之前就出了府,当年有人看到她离了县城,也不知是往哪儿去了,一直也没有消息……” 朱秀儿有些黯然,没有得到小娘确切的消息,随即又很快振作起来。 在她看来,没有消息在某种程度上比有消息更是好事,万一……万一小娘还活着呢? 朱秀儿温柔将脑袋靠在宋大郎的肩膀上,“大郎,谢谢你为我跑这一趟。” 宋大郎笑着拦过她的肩,叹一声,“岳母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些年我也有错,只知道在福满镇上打零工,早应该多多打听的,不然也不至于……” “秀娘不要忧心,岳母定是还健在着的,她一定也有难言之隐,才没办法来找咱们。” 朱秀儿反握住他的手,流着泪,“大郎……” 宋大郎憨厚笑着,一家人踩着夕阳回家。 而在这一天,朱秀儿也彻底可以做回自己,往日的恩怨终于全部勾销,朱府往事已经成为前尘。 她也不会放弃寻找小娘,从今往后,她就只是宋大郎的妻,宋家的大儿媳。 * 柳雪梅与宋二郎这边,早就到了柳花村的柳家。马氏看到柳雪梅带着宋二郎还有四岁的宋知文回来,拉着说了一箩筐好话。 宋知文懵懵懂懂,心里只觉得非常不喜欢马氏,不一会就挣脱马氏的怀抱到院子里玩去了。 马氏的脸有些僵,柳雪梅赶忙道:“这臭小子,在家里也是这样的,娘不要往心里去。” 马氏重重叹了一口气,拉着柳雪梅的手不断哭诉着这些征收秋税的官差是多么野蛮,一点活路都不给老百姓留。 “我的命真苦啊,现在家里是滴米都没有了,你爹前些日子又去镇子上赌去了,眼看着交不上税,官老爷宽限了几日,这还有两天,要是再交不上,就要拉你大哥二哥去服役,老天爷啊…” 马氏哭着,“你大哥二哥虽说平日里混 账了些,但好歹也是亲骨肉,雪梅你好歹帮帮忙,想想办法。” 柳雪梅看着宋二郎,只见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一张脸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雪梅有些心虚,害怕马氏多说,将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也拉着马氏的手道:“娘,你这说的哪里的话,大哥二哥有手有脚的,现在山上全都是山货,两个大男人上山一钻,还愁不能赚个百来文钱的,更别说那些会捕猎的了,如今就连野山鸡都卖到了将近十五文钱一斤呢。” 马氏眼睛一亮,这些天她的两个小儿子确实在山上捉到了四只山鸡,本想着全都拿去镇子上换钱的,但那死老头子半夜从镇子上赌输了钱回来,看到有山鸡,当即就炖了一只,还想将剩下的也偷偷拿到镇子上卖了继续去赌。 马氏看着被炖了的山鸡心疼不已,和老头子拼了命,才将剩下的三只山鸡留下来。 一家子不敢多吃,一只山鸡吃了快十天都没舍得吃完。听到柳雪梅要回来,想着她定然又带好东西回来了,急匆匆就将三只山鸡和没吃完的鸡肉给藏了起来。 没曾想,宋二郎也一起跟了回来。 而柳雪梅竟然两手空空,什么好东西都没带。 只回来跟她说,要多买些米面粮食囤着,霜灾就要来了。 要不是表面功夫得做足了,马氏真想狠狠笑两声,“咱们徽州府在南方,北边的霜冻怎么可能回到南方来。” 一听到山鸡已经能够卖到十五文钱一斤,马氏就心疼不已。 这可是十五文钱一斤啊!那些败家子,竟然就这样吃了一只! 她偷偷称过了,一只得有六七斤!那就是将近七十文钱啊! 眼看着和柳雪梅哭诉了半响,宋二郎一个眼神都没有,马氏也急眼了,转头对宋二郎道: “二郎啊,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人,岳母也不求你什么,就想问问家中有没有多余的银子,就帮你这些混不吝的大哥二哥们一次,就只是两个人的税钱而已,实在不行咱们可以打欠条,这钱是一定会还的。” 宋二郎不咸不淡道:“就是两个人的税钱而已?岳母这话说的真是好笑,两个人的税加起来就是十两银子,我们没那么多钱。” “再说了,我平日里赚的钱都给雪梅保管了。” 马氏心下一沉,这柳雪梅的钱她早就骗了个干净,眼珠子滴溜转着,“那你家里头……” “我家里头?”宋二郎打断马氏的话,眉头皱得更紧,“岳母这是什么话,让我去问爹娘要钱,给两个大男人交税?” 马氏尬笑着,“这不是会打欠条嘛,又不是…” 宋二郎不想再听她胡扯,冷声站起身来:“家中大哥前些日子被狼咬伤了腿,光是治病就已经花光了积蓄,如今家里是连孩儿们读书都要供不起了,哪里还有银钱。” 马氏彻底着急,“那……那你们大哥二哥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去服役吗!” 柳雪梅也觉得有些过了,哪有娘家求到婆家去,让帮忙交税银的。 她是偏袒娘家,但也是个有脑子的人,她愿意出钱出力帮助娘家变得更好,但也不会让娘家一直扒着自己吸血。 柳雪梅冷了脸:“娘,我两个月前就已经和你说过,这山上山货多,多去采些备着,到镇子上换钱也划算,但大哥二哥生性怠惰,如今都在这节骨眼上了,还让您想办法凑钱,这也怪不得谁,如今我们家也是真的没有钱了。” 马氏被她这一句,“我们家”给刺痛了,大喊道:“你个没良心的不孝女,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你敢抛弃父母!” 柳雪梅不看她,拉住宋二郎的衣袖就道:“二郎,话已经带到了,咱们走。” 第29章 宋二郎对自己的枕边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也知道她这些年一直补贴娘家的行为,只要没有太出格的事,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马氏竟然这样不要脸,冠冕堂皇说出让婆家出钱,给她两个儿子交赋税这种话。 俩人气冲冲走出屋子。 马氏追出来吼一声:“柳雪梅!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今日要是敢这么走了,明日我就上你婆家去!” 柳雪梅听到这话,浑身血液都僵住了。马氏这是在威胁她! 她捏紧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没等她作出回应,宋二郎四处张望,“雪梅,有没有看到文哥儿哪去了?” 柳雪梅回过神来,娘家的院子不大,一眼就可以看个遍,如今院子内空空的,别说孩子,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柳雪梅慌了神,喊道:“文哥儿!去哪了文哥儿!别玩了,快出来,娘带你回家了!” 没有丝毫动静。 柳氏又去了角落寻找,翻遍了无数个自己熟知能躲人的地方,正想要进屋去找,就被马氏给拦住了:“你想干什么,刚才文哥儿就在外头,什么时候进过屋子。” 马氏担心藏在屋里头的山鸡被柳雪梅找到,到时候她就更有理由不给银钱了。 柳雪梅卑切道:“娘,文哥儿不见了,求求你帮忙找一找…” 马氏嘁了一声,“说了那小子没进屋就是没进屋,你还想进来翻不成?” 宋二郎捏紧拳头,没有像柳雪梅那样慌不择路,他也记得,文哥儿是没有进屋的。 那就是在院子里跑出去了,或者是被人带走了。 但文哥儿素日听话,不会主动跑远。 想到第二种可能,宋二郎心里一沉,对柳雪梅道:“文哥儿可能被人带走了,赶紧分头去找,特别注意通往村外的路!我现在去叫人。” 柳雪梅一听,心慌不已,连连道:“对对!我这就去,这就去!” 宋二郎对柳花村不熟,但这几年来往也有不少认识的人,他跑到村里大喊一声:“找孩子,孩子丢了,大家伙快帮帮忙找找啊!” 有汉子听到声音,“宋二郎!你怎么在这?” 宋二郎着急道:“没时间多说了,看没看到一个孩子,大概这么高,四岁,穿着浅蓝色的衣裳。” 其中一个汉子听他这么一描述,嘶了一声,挠头道:“这么一说,我方才挑水回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一个跟你描述差不多的小孩,跟着柳癞子走了。” 柳雪梅赶过来,听到这话只觉得宛若一道晴天霹雳,双腿发软,差点倒地。 她嘶哑着问:“我爹!你确定吗,我爹将文哥儿带走了!?” 说话的汉子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仔细想了才点头道:“我看见了,确实是被柳癞子带走了的。” 宋二郎着急:“往哪个方向走了?” 汉子指了指出村的方向,“就是去镇子的那条路。” 柳雪梅崩溃大哭,“都怪我啊,都怪我,是我非要带着文哥儿一起来,才给我那禽兽爹机会,二郎,二郎你快去追,我爹不是好东西,你快去追啊!” 柳花村有围观的人听着柳雪梅这声声泣血的哭诉,明白了事情原委,纷纷去追人,有人安慰她道: “柳妹子,你别担心,柳癞子当年被追债的人打折了腿,又带着一个孩子,肯定走不远,村中汉子已经去追了,肯定能追上的。” 柳雪梅撕心裂肺哭着,她嫁到宋家这么多年,也只有宋知文这么一个独苗苗,要是有个差池,她也不活了。 村中女人不住地安慰她。 不一会,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从村头传来,还夹杂有孩子的哭声,一大群人往这边赶来,是村里的汉子押着柳癞子过来了,宋知文在宋二郎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柳雪梅立 马冲上前去,“文哥儿,娘的文哥儿,没事吧…” 宋二郎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她,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孩子没事。” 柳雪梅怔在原地,想起孩子是被谁带走的,她慢慢转过脸来,看向那个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无比厌恶的脸。 柳癞子长得矮,脸黑如锅底,如烧饼一般布满大芝麻,一双肉胞眼,一对扫帚眉,鼻孔朝天。走路一吊一耸的,难看得很。 柳癞子挣脱了汉子们的束缚,嘴里嚷嚷着,唾沫横飞:“我辈分比你们大,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竟然敢这样绑我,给我放开!” 随即就撞进了柳雪梅冰冷的眼,他笑起来:“雪梅啊……” 柳雪梅突然发了疯,冲过来狠狠给了柳癞子一巴掌,将他的大饼脸打得偏向一边。 “我杀了你,你敢动我儿子,我杀了你!!” 柳癞子反应过来,抬起手就要想打回去,被宋二郎发现了意图,一脚将他踹到了一边。 柳癞子趁机倒地不起,耍起无聊:“哎哟,刚才这一巴掌我浑身疼啊,还有这一腿,我这身子骨不会碎掉了吧,哎哟……至少得三十两,不!五十两银子,不然这事没完!” 柳雪梅疯癫大叫,指着他:“就你!谁不知道你是咱们柳花村有名的祸害,今日你就算是死了,也是给柳花村除害了!” 第20章 [与26日更新合一]“要债…… 说着就要一脚踢过去,柳癞子见状想要躲开,柳雪梅却追着他打。柳雪梅常年干活,力气大得出奇,恨意上头,红着眼招招下死手。 “给我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啊!挨千刀万剐的货!” 柳癞子着急喊起来:“还有没有天理了,哪有女儿打亲爹的道理,你给我住手!” 柳雪梅捏着拳头冷笑,“你这麻癞子还记得自个还有个爹的身份呢,从小你就偷钱去赌,每次赌输了就回来打人,还有好几次都要将我卖了,人牙子都到家里来了,人家嫌我长得枯瘦,不肯要我,我这才活到今天,你凭什么敢自称是我爹!” 柳雪梅说到气头上,“我今日带着儿子回娘家,他是你亲外孙啊,身体里也流着一半你的血,但是你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你偷偷带走他想要干什么!” 柳雪梅发了疯一般怒吼。 柳癞子欺压家里几十年,马氏也经常这样对他发疯,这样的场景他早就司空见惯了,也不怕她,连忙喊起来: “不过是个孩子,卖了又如何,你年纪轻,还能再生,我是你亲爹,还不上债就要被打断腿,你个没良心的,你忍心看你爹被打断腿吗!” 在场的众人都被柳癞子这话给惊得心肝颤,女儿带着外孙回家,竟然一声不响就将人掳走去卖了! 虎毒不食子,这人简直禽兽不如! 有好事的妇人喊道:“柳老赖,你还要不要脸,自己亲外孙都能拐去卖了,咱们柳花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有人附和起来:“当年要债的打上门,不如就将这老赖打死了事,这是晦气!” 柳癞子站起来,颤颤巍巍的,破口大骂:“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赔钱货罢了,她生来就应该给我还债!” 柳雪梅嘶哑要扑上去厮打,被妇人们给拦了下来,“雪梅,咱们已经去通知里正了,待里正过来,亲自将他送去县老爷面前,你别动他,等会又讹到咱们头上。” “对,他这样的人,就该关进大牢,一辈子都不能出来祸害别人。” “关进大牢都是便宜他了,就应该直接打死!” 村中汉子也是嫌恶无比地看着柳癞子,这矮矬子一天天在村里人溜达,看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要想方设法弄走,被抓起来打了好几次也不管用,就算是闹到他家里去,让马氏管管他,马氏也只会哭诉自己日子过的苦,久而久之大伙都对这一家人敬而远之。 村中的妇人也开始担心,这柳癞子已经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亲外孙都要拐去卖了,难保哪一天不会将主意打到自家孩子上。 人人喊着,“等里正过来,就将这老癞子送到县老爷面前评理去。” 柳癞子瞪着浑浊的眼,见着众人嚷嚷,也清醒过来,眼珠子滴溜转着,撒丫子就钻出人群要逃。 汉子们见他要跑,立马去追,柳癞子身材矮小,又坡了半条腿,哪里能有五大三粗的汉子跑得快,柳癞子见自己跑不过,索性瘫在地上,嘴里叫唤着: “好疼哟,哎哟……都是你们这群人,害得我绊倒了石头,赔钱!赔钱!” 汉子粗声粗气道:“就是你自己摔倒的,我们大家都看见了!赶紧起来!” 柳癞子还想赖账,就看到里正风风火火过来了,柳癞子暗叫不对,一溜烟又想跑,被汉子提溜着油腻腻的衣领子,扔到里正面前。 里正看到宋二郎和柳雪梅,皱了皱眉,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宋家人实心眼,也每次都被别人给坑害了。 看向面前还在叫着疼的柳癞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有人说,柳花村发生了偷孩子事件,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拍花子,眼前这人不就正长着极其符合拍花子的脸。 第30章 这下不用村里人开口,柳雪梅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原委给说了出来,宋知文也非常配合,扯着嗓子哭得最大声。 柳癞子见眼下这场景对自己不利,看着村里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的,也开始着急起来,他虽然浑,但从无失手的时候,也从不留下把柄。 这一着急,就看到了站在人群后的马氏,立马大叫起来:“马氏,还杵在那干什么,没看到你老子都要被冤枉死了吗!” 说着,又对着里正哭起来:“里正老爷哟,您可要为我主持公道,我哪里是想要拐了我的外孙,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的亲外孙啊,我只不过是想带着他去镇子上吃顿好的…” 里正看向被宋二郎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宋知文抽抽搭搭的,脸上全是晶莹的眼泪和鼻涕,突然被众人的眼神光顾,他一下下吸着气说: “他说要带我去玩,我不想去,他就非要拉着我,还用棒子打我,呜呜呜…” 柳癞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声道:“看吧,我亲外孙都承认了,我只不过是想带他去玩而已。” 但在场的人都不是没有脑子的,听到柳癞子现在还想要辩解,纷纷厌恶道:“柳癞子,你要点脸吧!你就不担心你家那四个小子娶不着媳妇。” 柳癞子才不管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连忙伸长了脖子往人群后看去,见马氏还站在原地,像看热闹似的,视线相对,眼里全是冰冷。 柳癞子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就看到马氏从人群后走到前面来,哭喊着:“老头子啊,你怎么这般糊涂啊,那可是我们唯一的亲外孙子啊,你怎么如此鬼迷心窍,连亲外孙都要拐了去,你这样做,让雪梅以后如何活啊!让我们家的脸往哪搁啊!” 声声泣血,句句控诉,都在指责着柳癞子的罪行。 柳癞子怔住了,跳脚大骂:“马氏!你个毒妇!你几时见我拐了外孙,你敢冤枉我……” 村里人也没想到马氏突然来这么一遭,但她这么一番哭喊过后,更是将柳癞子连自己亲外孙都要拐走这个名头坐实了。 里正也不和柳癞子多说,往日里就常常听到十里八乡的村民说起这个毒瘤,可恶的是这人做恶极为小心,很少留下把柄。 如今终于拿捏了他这么一个罪名,自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开。 “来人啊,捆了柳癞子,随我进县城一趟,让县老爷亲自审问。” 柳癞子气急,一身小短腿捣腾得飞快,就要冲出人群逃走,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柳癞子身材小巧就要逃出去,马氏大哭一声就抱住了柳癞子的腿, “老头子啊,你怎么如 此傻啊……” 柳癞子被钳制住,使劲挣脱不成,心急之下接连扇了马氏几个大巴掌,“你给我放开!马氏,我饶不了你!” 里正大吼一声:“给我拿下他!” 柳癞子最终还是被几个壮汉制服了,里正也不多说,浩浩荡荡一群人立马动身就去县城。 柳花村的人亲眼看着柳癞子被带走,无一不欢呼的,柳花村最大的一个恶霸已经被除掉,以后的日子也能安生一些。 马氏紧紧盯着柳癞子的身影,一直堵在心口的一口气散了去,她心情大好,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 转身就撞进了柳雪梅冰冷的眼睛里。 马氏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方才她在人群后可是看得清楚,里正老爷似乎和宋家人很是相熟,这样的话,她得多斟酌着些与柳雪梅的相处… 不过她现在心情好,柳癞子蹲牢狱去了,自己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柳雪梅这才看向宋二郎和宋知文,宋二郎没说什么,淡漠移开眼睛,抱着儿子往稻香村的方向而去。 柳雪梅赶紧跟上去,“二郎,二郎……” 见宋二郎放缓脚步,柳雪梅赶紧上去扯住宋二郎的衣角,哑着嗓音道:“宋二郎,这些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爹娘都是拎不清的人,我如今都看清楚了,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少与他们往来,好不好…” 宋二郎停下脚步,撇头看柳雪梅。发髻散乱、神情哀切,他到底心软了。 当年他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不认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刺头头,将夫子气晕过去好几次后,让宋老汉来将他领回了家。 从此他就在家中帮忙干些农活挣钱。 宋二郎从小牛高马大,轻狂无比,一腔热血看不上只会文绉绉念诗书的读书郎。 兴致勃勃要去县城里找活计,觉得自己肯定能够出人头地,也因此撞得头破血流,吃了不少暗亏。 年岁渐长,看着大哥踏实成家立业,他也不再做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敛了锋芒,也在这时认识到了读书的可贵。 但他年少名声败坏,十里八乡没有一家闺女愿意嫁给他的,就只有柳雪梅没有嫌弃他,虽说喜欢事事计较,但也还算安稳过日子。 宋二郎敛了心神,叹气:“走吧,回家。” * 宋家。 林老婆子将新摘回来的山货倒在后院。 山上那棵栗子树已经彻底被薅光了,山的外围部分也基本已经没什么能吃的,早就被被一波又一波的村民给扫荡了个干净。 林老婆子将厨房内蒸好的鸡蛋羹盛出来,叮嘱道:“囡囡乖,先将鸡蛋羹吃了,等会你爹他们就回来了。” 宋明玉乖巧应下,端着自己心爱的小瓷碗吃着鸡蛋羹。林老婆子则将新采回来的野菜整理好。 宋明玉往嘴里塞了一口,迷迷糊糊道:“娘亲,我听三哥说县城离村子好远好远,大哥他们今晚能回来吗?” 林老婆子整理山货,笑着回她:“囡囡想那三个小皮猴啦,你大哥熟悉山路,脚程快的话今晚应该能回来。” 宋明玉坐在屋檐下晃荡着腿,“江哥儿答应囡囡,回来会给囡囡带胡饼!” 林老婆子将整理好的山货放到相应的位置,“小馋猫,今晚娘给囡囡蒸芋头吃。” 芋头土生土长,切成两半蒸熟之后香甜软糯,用小勺子挖着吃,比宋三郎带回来的糕点还多有几番风味。 宋明玉甜甜笑,“最喜欢娘亲啦!” 林老婆子看着白白软软的小闺女,两只小手臂跟莲藕一样白嫩,那模样别提有多可爱了。 想到今日在山上和村里妇人聊的天,她心里就甜滋滋的。 最近这些时日,宋家遭遇了这么多大难,先是宋老汉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眼看身子都要凉了,送去一个时辰山路外的医馆,硬生生捡回一条命。 还有宋大郎,大半夜被困在山上,小腿肉被狼给撕咬下一大块,如今也活得好好的。 想起宋明玉当天哭闹着一定要去医馆看宋老汉。还有一群人要上山找宋大郎时,也是宋明玉想到让大黄带路,大郎才能及时救回… 村里人都觉得邪门得很。 很多人私底下都悄悄问她:“这个小闺女是怎么生养的,长得这般玉雪可爱,比年画里头的福娃娃还要吉祥!” 林老婆子最疼爱小闺女,听到这话也是由衷高兴:“囡囡从小就听话,从不让我们担心,托生在我们家,是家里的福气。” 一群人羡慕着,真是带来福气的福娃娃。 也有人挑刺,阴阳怪气:“我听说你家囡囡也跟着江哥儿云哥儿一起去学堂读书吧,一个小丫头,整天和一群毛头小子混在一起,嘁…成什么样子。” 林老婆子皮笑肉不笑的,“是呀,我们家囡囡喜欢读书,日日都坚持早起,就要跟着江哥儿俩人一起去社学,家里老头子拗不过她,拎着束脩去拜见了孙夫子,最后还是孙夫子特许收下的学生。” 林老婆子手下的动作不停,继续说:“孙夫子也注重男女大防,便让囡囡单独坐第一排,我家大郎每日去接孩子下学,都听到孙夫子夸囡囡认真读书呢,我这老婆子心里高兴呀。” 上天赐给她这样一个乖巧伶俐的闺女,怎么能不高兴呢。 要不是囡囡身子弱,林老婆子恨不得每天都带出来炫耀一番。 一堆人听了心里吐血,这宋家的读书氛围竟然这样浓厚,就连小丫头都要争着抢着跟着去读书。 一想到自家家中那些哄着骗着都死赖在床上不肯起床的糟心孩子,一群村里大婶纷纷捏紧了拳头。 一整天就知道瞎混,人家宋家如今都出了个童生宋三郎,眼看着明年就要高中秀才了,几个小辈又这样勤奋好学,很难让人不嫉妒。 那可是秀才老爷啊! 大顺朝重视文人,有一个秀才的名头,出去办事都方便许多。 若是祖坟冒青烟中了举人,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不仅能够做官,名下的田地还不用交赋税,每年省下来的这一大批粮食,让不少人眼红。 且这科举取士的录取率极低,有人穷极一生都只能在秀才的门槛徘徊,许多在大县城里头读书的学子尚且难以中试,更何况这个山旮旯的小村子。 第31章 这么多年来,稻香村也只出过一个秀才,屡试不中后,早几年举家搬到县城里做教书先生了。 有些人在心里默默记下,回去之后一定要让自家孩子多去宋家,和宋家那群爱读书的娃子们多接触接触,好让自家孩子也熏陶一下童生家里的读书气息。 …… 林老婆子喜滋滋想着,越看可爱圆润的小闺女,心里头越是欢喜。 更何况听话懂事的小闺女还一直给她喂着鸡蛋羹,甜滋滋说:“娘亲也吃,娘亲说吃鸡蛋羹对身体好,娘亲也要多吃!” 林老婆子两眼泪汪汪,将小闺女拉到怀里又是狠狠亲香了一番。 夕阳下,宋大郎带着妻儿回来了。宋二郎与柳雪梅也踏着将落的斜阳归家,看着双方脸色都不太好,林老婆子也没有多问。 柳雪梅没啥突出的本事,除去有和村里长舌妇一战的能力之外,就会烧点菜。 今日柳雪梅回来,整个人像是棵蔫巴了的小草。将宋知文安顿好,就往厨房去了,看到案板上一大块腊肉,就知道是林老婆子特地拿出来的,让她今晚做了吃。 柳雪梅心中泛起一丝波澜,扭头看了一眼洗野菜的林老婆子,开始做饭。 林老婆子瞥了一眼柳雪梅沉默的背影,犹豫再三,去后院喊住正在闷声劈柴的宋二郎:“二郎,这是怎么了?” 宋二郎挥着手里的斧头,狠狠将巨大的木柴劈成两半,这才沉着气道:“娘,今日文哥儿差点就被拐去卖了。” 林老婆子大惊,连忙将宋知文拉过来,左看右看,没发现宋知文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严肃道:“到底怎么回事!” 宋二郎没打算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一五一十将柳癞子的事说了出来。 当然,将马氏说的那些话自动省略了。 林老婆子气得不轻,破口大骂:“这个柳癞子死一万遍都不够!什么玩意儿,还好柳花村的汉子都是靠谱的,将文哥儿给抢了回来,不 然老娘就算求到县太爷那,也要将那柳癞子扒一层皮!” 宋二郎心里宽慰,“娘,里正已经将柳癞子押去县城了,县老爷是好官,想必不日就会有通告下来,再说了文哥儿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咱们别给自己气受,为那种人,不值当。” 林老婆子深吸几口气,往厨房方向瞥了一眼。 这柳癞子再怎么说都是柳雪梅的生身父亲,雪梅来到宋家这么些年,林老婆子也知道她的脾性。柳癞子做的肮脏事,也不能赖到她头上。 林老婆子摇了摇头,终究没说什么。 宋知文今日受了惊吓,抽抽搭搭跟着宋二郎回到家。宋知江二人手舞足蹈地跟他分享县城里头的情况。 宋知云比划着,“那个大酒楼,有这么高,这么大,还有好几层呢。” 宋知江也道:“我还看到了用木头做的蛐蛐,可好看了,还会自己动,文哥儿下次我带你去看!” 四岁的小孩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睁着闪亮亮的眼睛听着两个人手舞足蹈地说着,很快就又开怀起来,开心拍着手道: “下次我也要去县城,吃好多好吃的!” 林老婆子看着几个小孩玩的开心,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宋老汉也踩着天边最后一抹光晕回来了,抗着一杆长长的竹子,竹子上用草绳串着好几条大鱼,笑呵呵往家走。 “哇,是大鱼!”宋明玉第一个发现宋老汉回来,冲上去稀罕地瞧着那些足足有宋老汉大腿般粗壮的鱼。 看着小闺女闪亮的眼睛,宋老汉笑道:“爹爹给囡囡抓回来的大鱼,囡囡喜不喜欢呀~” 宋明玉笑得露出两个梨涡,“喜欢!” 三个小男孩也都注意到宋老汉回来了,都纷纷跑过来,“大鱼大鱼!爷爷抓了这么多大鱼!真厉害!” 这直接给宋老汉的情绪价值拉满了,哈哈大笑将竹竿搭大院的两堵墙之间,大鱼正好垂下,鳞光片片,漂亮得很。 宋知江稀罕得想用手去摸,被林老婆子一把拿开,叮嘱道:“这鱼鳞片厚着呢,小心刮花你的小手。” 宋知江也听话,跟着宋明玉几个站在一旁稀罕看着,嘻嘻哈哈。 宋老汉去澡屋简单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见战利品被几个小娃喜欢不已,心里也高兴,过去将孩子们挨个抱起来闹了一通,最后还是林老婆子催促着赶紧去将鱼整理出来,不然待会天该黑了。 宋老汉将鱼拎到后院,林老婆子想着后续还要将这些鱼开膛破肚,便拿着小甜嘴哄着孩子们自个在前院玩耍着,叮嘱不能到后院来。 林老婆子看着这几条大鱼,拧着眉问出心中的疑惑:“这鱼是从哪抓上来的?” 清谷河前些日子就已经干涸,连河床都露出来了,不可能是从清谷河抓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宋老汉去了后山。 后山那条大河水流湍急,鲜少有人敢去那捞鱼吃,一不小心被水流冲走,想找都找不着。 看着宋老汉心虚的样子,林老婆子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去后山抓鱼了,你知道那有多危险,你……” 宋老汉扭捏着,忙不迭继续处理着手中的几条鱼,“哎呀,老婆子你都多久没去过山后啦,那条河现在都快要被几个村子的人给挑干了,只剩下一些浅底,还有几个村的大汉正在那围着抓鱼呢,我这才敢下去捞了一把,也算是沾了他们的光,捉上来五条大鱼,这要是放在平时,我是万万不敢去的。” 林老婆子还是气:“那也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不注意自个身子安全,家里头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家里可怎么办。” 宋老汉处理鱼的动作一顿,想到林老婆子这两个月以来忙前忙后的,先是自己受伤,再是大郎受伤,眼下那霜灾又即将要南下,老婆子担惊受怕也正常,确实不应该再拿性命有关的事情来吓她。 宋老汉洗了洗手,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老婆子,这些年苦了你了,等咱们家日子好过些,咱们一家人就进县城里吃酒去!” “江哥儿两个,方才不还在说县城里头多好多好嘛,咱们家也去体验一把那富贵生活,吃一顿去。” 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这些说说笑笑很快就在心里头过去了,林老婆子笑着拍他,“就你会说,你咋不说带咱们一家人去州府里吃酒去。” 宋老汉笑着,“行啊,去咱们徽州最大的城府里吃酒去!” “那个叫啥来着,樊楼!对,就去樊楼!” 林老婆子笑出声,心里的愁云也散了些。蹲下来和宋老汉一同将五条大鱼整理出来,“这鱼一下子也吃不了这么多,先晒着风干,还能藏起来,冬天吃也行。” 宋老汉自然是没有异议,“都听你的,这些年听你的主意,才有家里这么红火的好日子。” 林老婆子笑着,笑意直达眼底。 这些年跟着宋老汉两个人土里刨食,勤勤恳恳,攒下来这么些家业地产。日子安宁,家里和睦,她也别无所求了。 四个小孩在前院逛着无事,想到后院养着的一窝小兔子,纷纷扒在墙边往后院里看。但是林老婆子叮嘱过后院要杀鱼,不准他们进去,几个人犹犹豫豫。 宋知江拍着宋知云道:“云哥儿,你进去看看,爷奶整理好大鱼没有,我还想去看我昨天在兔子窝旁边堆的大山洞呢!” 宋知云犹豫,“大哥,你怎么自己不进去,我也想看山洞。” 几个孩子围在在这看着,宋大郎正好经过,问了一句:“都堵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孩子吓了一跳,看到宋大郎过来,互相看着笑笑,又一呼圈在前院跑着玩。 宋大郎看着几个小孩的身影,讪笑一声,眼底有些羡慕:“真不知道这些孩子一天在想些什么,咋咋乎乎的。” 宋大郎个头高,后院里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林老婆子喊道:“大郎,过来搭把手!” 宋大郎应声,过去将几条大鱼用草绳串好,宋老汉接过,三两步窜到柴火垛上,将几条大鱼往屋檐下高高挂了上去,和腊肉并排。 这个位置正好能晒到太阳,用不了多长时间,鱼就能风干好,到时候再放到坛子里存起来,想吃的时候下锅煮熟,再淋上热油,最是好吃。 一家人忙忙碌碌,终于在天彻底黑之前处理完今天的山货。 宋明玉看着前院的一个小角落里堆着一大摞乱糟糟的黄色桔梗,好奇过去看,发现竟然是芸苔杆,黑乎乎的芸苔籽就这样散落一地。 宋知江见她蹲在这好奇的样,连忙说:“小姑,这是芸苔杆,冬天还能用来生火做饭呢。” 宋明玉想了想,这一大片的芸苔杆竟然只拿来生火做菜,真是暴殄天物。 芸苔籽榨出来的菜籽油,才是真正的宝贝。 宋明玉将三个男娃子招呼过来:“我先前在孙夫子的藏书中看过用芸苔籽榨油的法子,说芸苔油色香味美,还能防止很多疾病呢。反正这些芸苔籽也没有大用处,不如咱们按照孙夫子的藏书试一试榨油,万一成功了呢。” 第32章 说着,宋明玉笑一笑,“怎么样?” 三个男娃子一听到这芸苔籽可以榨油,眼睛都瞪大了,“小姑,这芸苔籽黑乎乎的,摸起来也不像板油那样油腻腻的,怎么会有油在里面呢?” 宋明玉站起身来,“你们就跟着我一起,芸苔榨油的步骤我都记住了!” 在宋明玉的指挥下,宋知江三人很快就将散落在地面上的芸苔籽给收集了起来,再将芸苔杆里面残留的籽也全都抖落了出来,从厨房拿来一个小盆装着,足足有满盆的芸苔籽。 找来一个孔子细密的小筛子,将芸苔籽放进去,仔细将里面的杂质给找出来,这样就得到了一盆干净的芸苔籽。 几个小孩玩得热火朝天,大人们见院子内突然间安安静静的,没了孩子们的笑闹声,都还有些不习惯。 纷纷探出头来看,发现几个人正忙着捡芸苔籽,观察了好一会,才发现他们是想拿来玩的,这才笑着由他们去了。 不过是一些没用的芸苔籽,小孩喜欢玩便拿去玩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几个人郑重地将芸苔籽藏好,想着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可以榨油,几人都很开心,笑闹着一起吃饭去。 * 夜里,林老婆子想着今日文哥儿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宋老汉知道她有心事,便问:“这是怎么了?” 林老婆子叹一口气,将今日的事说了。 宋老汉听到文哥儿跟着柳雪梅回娘家一趟还差点被卖了,惊得坐直了起来,“这柳癞子简直丧心病狂!” 盯着外头清亮的月色,良久才道:“二媳妇为人不差,日后与她娘家那边少往来便好。” 林老婆子道:“虽说那柳癞子已经被里正给扭送去了县城,挨十几板子关大狱是少不了的,眼下咱们也不能做啥,但今儿个我看着雪梅……唉,这心里边,总有种堵着一口气的感觉。” 宋老汉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说:“二媳妇这些年也没做过啥不好的事,跟她爹不是一种人,不用担心。” 林老婆子也叹着气,“我早就发现了她经常补贴娘家这事,但她也是个有分寸的,该充公的银子从不多拿。我知晓她娘家困难,拿一些回去也没啥。她啊,就是嘴硬心软,爱逞嘴舌之快,如今发生这种事,指不定心里怎么难过呢。” “你没注意么,今晚煮了她一直想吃的腊肉,她都没动几筷子,全都夹给文哥儿了。” 宋老汉没多说,女人之间的事他本就不怎么通透,半天才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林老婆子和衣躺下,决定明日继续割些腊肉,让雪梅也吃一些。 * 第二天,依旧是宋大郎看家,其他人继续挖山货去。 宋明玉将昨晚的芸苔籽拿出来,找来一个大扁簸箕晾晒,千叮咛万嘱咐道: “大哥,那是我和侄儿们的芸苔籽,就放在后院晒太阳,你可千万要看住了呀,那可是有大作用的!” 宋大郎听着她那认真的语气,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大哥每隔一个时辰就去看这芸苔籽还不成?” 宋明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这才放心,蹦蹦跳跳跟着林老婆子上了山。 如今这山的外围几乎已经寸草不生,到处都是被挖掘过的痕迹,很多胆大的人已经慢慢往山里进去了。 林老婆子叹气,“这灾年真不是人活的。” 但就算是继续往山的内里而去,放眼望去也全都是乌泱泱的人,像蝗虫过境一般,只要是能入口的东西,连根都要撅走。 林老婆子担忧野兽,不敢再往里,停在一片植被还算茂盛的空地边,对几个孩子叮嘱道:“只能在这附近行动,多一步都不能跑进山去,要是没看到你们娘就大喊,明白了吗。” 四个小人齐齐道:“明白啦!” 说着,三个男娃子就盯准了一个低矮树干上的鸟窝,高兴地跑过去,开始商量摘鸟窝的事宜。 宋明玉向来不参与这些活动,一来是因为这副身子骨比较弱,二来是林老婆子实在不放心她,特别是在山里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瞧着。 宋明玉乖乖跟在林老婆子身边摘着野菜,就看到一个村里的大婶走了过来,看到宋明玉,眼睛一亮。 “哎哟,这不是老宋家最疼爱的小闺女吗,这细皮嫩肉的,长得可比村里那些人传的好看多了。” 王大花说着,眼睛时不时往宋明玉身上瞟,眼中的羡慕嫉妒都快要流出来了。 林老婆子将宋明玉往自己身后扯了扯,知道这王大花不是善茬,只淡淡道:“多谢了。” 王大花切了一声,也开始摘野菜,嘴里不停道:“宋家嫂子,要我说啊,左右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养的再好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其他人。不如带把的小子来的实在,还能延续香火。” 她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精致圆润的宋明玉,眼里的忮忌几欲滴出来:“听说这小丫头还去社学读书呢,如今认得几个字了?还不如在家里帮衬一些,女子又不能科考,学这么多有啥用,浪费银子。” “宋家婶子,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理,你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哪有女娃去社学的,自小就和一群男娃子挤在一起,说出去也不怕人戳脊梁骨。” 王大花提高声音,正准备继续激情发表她的人生演讲:“要我说啊……唔!” 林老婆子随手拔起一坨野草狠狠塞到王大花嘴里,“说话难听可以不说!我家囡囡以后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管!有那个闲心去嚼别人家的事,不如看看自己家吧!” “一窝好吃懒做的臭肥猪,还带把的,我呸!” 林老婆子抱起宋明玉,扭头就走,“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们走!” 王大花挣扎着将嘴里的野草弄出来,“呸呸呸!” 她抹了抹嘴,感受到嘴里全是土的腥味,破口大骂:“林秀梅你横什么横!你家闺女这么金贵,难道不嫁人了吗,都是泥腿子,难不成还想变成金凤凰,我呸!” 林老婆子实在压下心头的气,扭头大骂:“我家囡囡不嫁,以后招婿上门!” 王大花这下被噎得无话可说,着急又骂了几句,就去找水漱口去了,逢人就哭诉说林老婆子是个泼妇,说两句嘴就开始动起手来。 过路的村民大多当个笑话看,稻香村谁不知道这王大花的德行,脸皮厚嘴巴毒,是有名的长舌妇。 林老婆子拍了拍小闺女的背,看着她那清澈天真的眸子,软声道,“囡囡乖,那就是个疯婆子,别管她。” 宋明玉咧嘴一笑,抱住林老婆子,“囡囡才没有放在心上。” 开玩笑,她一个现代人的灵魂,怎么可能轻易被这些古人三言两语就被打败了。她还在想,今晚回去后该以什么理由怎么让林老婆子帮忙将芸苔籽炒熟。 毕竟这芸苔榨油的第一步,就是将芸苔籽给炒熟了,这样出油率更高些。 正想着,宋明玉就感受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低头一看,是一种黑黑细细的藤条,从土里长出来,已经完全枯萎,耷拉着挂在一边的野草上或攀到树上。 宋明玉觉得有些眼熟,用力拔了一下,可惜太结实了,没能拔动。 她扯了扯正在加紧挖野菜的林老婆子,“娘,这是什么呀?” 林老婆子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将她吸了过去,围着那根从地里头钻出来的藤条看了又看,惊喜道:“我的老天爷哟,这是山药啊!” 林老婆子忙将挖野菜的小棍子拿过来开始挖,但是这山药埋得还挺深,林老婆子挖得气喘吁吁,白嫩嫩的山药才终于露出真面目。 林老婆子大喜,将宋明玉拉过来亲了又亲,“哎哟,还真的是山药!娘的乖囡囡,你可给全家带来了这么多福气哟!” 之前多少年他们也在山上挖山货,世世代代都这样,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还生长有野生的山药,也没有人注意过那棵高耸入云的栗子树,她家囡囡一跟着上山来,山里的宝贝全都显露出来了,囡囡不是小福星是什么! 是给他们家带来大气运的! 宋明玉回抱住林老婆子,天真问:“娘亲,大山药好吃嘛?” 林老婆子笑着,一边将木棍拿过来继续挖,一边道:“好吃!今晚回去娘亲就给囡囡做山药粥喝,加点肉沫蘑菇,保证香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宋明玉开心起来,看那样子是馋住了,“囡囡最喜欢吃娘亲做的菜啦!” 林老婆子笑逐颜开,终于将四根又粗又 长的山药给挖了出来,拎在手里面沉甸甸的。 这一片地方要是能再多挖一些山药出来,趁着如今山货价高,拿去镇子上的酒楼换些钱,再买些必需品回来囤着也是好的。 若是再多一些,那明年几个孩子读书的银钱也有了。 山药价格贵,她是听说过的。 上一次老头子带着两只山鸡去酒楼,就看到有人拿着山药,掌柜的看着野生山药喜不自胜,开出了一斤30文钱的天价。 第33章 野山鸡也才10文钱一斤,这个价已经算是非常高了,山药竟然能卖30文。 宋老汉当晚回来和她说这些的时候,林老婆子也着实惊了一下。 林老婆子打算将朱秀儿和柳雪梅叫过来一起挖山药,但又怕离开了这块地,一会要是来了人,发现这块地有山药,那不就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来山上挖野菜的妇人家一般都有个共识,除去闲些休息时间,一般不会扎堆在一起找野菜。 这年头都缺粮食,要是有一处野菜多的,一堆人过去抢,不仅伤了和气,也不好看。 林老婆子摇了摇头,不愿离开这一处宝地,这下面可相当于是埋着银子的,不能就这样轻易离开。 也不能让宋明玉去喊朱秀儿两人,这山里头,危机四伏的,她家宝贝囡囡必须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紧了。 林老婆子一时间没想出对策,索性继续找山药藤条。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一会又发现一株更粗的枯藤,顺着藤条找到地面上,开始挖起来。 宋明玉也找来一根小木棍跟着娘亲一起挖,认真的小脸看得林老婆子心里软成一片。 这一株山药埋得更深,两人累得直喘气,宋明玉也大汗淋漓,林老婆子道:“明日咱们来早一些,让你大嫂二嫂她们带上锄头,就不用这样费劲了。” 宋明玉倔强抬起脸,“娘亲,囡囡不累。” 林老婆子笑,看着日头西斜,递给宋明玉一个馍馍,怕闺女受累,软声道:“体力活哪有不累的,囡囡饿了没,先吃个馍馍垫垫肚子。” 宋明玉咬了一口馍馍,递到林老婆子嘴边,“娘亲也饿饿,娘亲也吃!” 林老婆子笑着咬了一口。 不一会又是几根更加粗壮的山药被挖了出来,林老婆子看着这些又粗又长的大家伙,笑得见牙不见眼。 “奶奶!我们淘到一个鸟窝,你看你看!”宋知江几个人小娃的声音传来,林老婆子抬头看去,就见到三个小男娃捧着一个乱糟糟的鸟窝跑过来。 林老婆子笑着拍拍三个毛茸茸的脑袋:“真棒!” 宋知江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我们要把小鸟孵出来,以后我们就是小鸟的爹爹啦,和养小兔子一样养着小鸟。” 林老婆子没有反驳他们,“几个小屁孩,小小年纪还知道当小鸟的爹爹了。” 从布袋子中掏出馍馍,每个人分了一个,道:“在这附近找一下你们娘在哪,让她们赶紧过来。仔细一些别进了山里头,不要往没人的地方去。” 三个人吃着馍馍,齐齐应“是”,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又跑去各处找娘亲去了。 不一会,朱秀儿和柳雪梅各自背着半背筐的野菜过来,两人还疑惑着,正要开口询问。就看到林老婆子将藏在草丛里头的大山药给扒拉出来,一根根都沾着泥,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头挖出来的,都忍不住惊呼: “娘,这是山药!?” 林老婆子点头,“都小声着些,如今镇子上的酒楼,一斤山药能卖到30文钱,价高着呢!” 柳雪梅听到一斤30文更是不得了了,恨不得立马就将这些银钱抱回家,心里兴奋,又不敢表现太多,谨慎道:“娘,这山药是在何处寻到的,咱们一起挖吧。” 林老婆子看她一眼,点头道:“叫你们过来就是要一起挖回去。” 随后仔细交给两人怎么辨别山药的枯藤,“现在这个时节,山药藤都已经枯萎了,就要根据枯萎的山药藤去找,就像这样……” 林老婆子找到一根枯萎的山药藤条,一路摸到地面,将尖棍子狠狠往下一挖,再用力一拔,就看到山药整整齐齐埋在地里头,又是粗壮无比的几根,白白胖胖,看得人高兴不已。 朱秀儿和柳雪梅很快就掌握了找山药和挖山药的窍门,三个人热火朝天挖起来。 动静又不能太大,怕惊到隔壁空地在挖野菜的村民,因此每挖出山药,就将其藏到一旁高大的灌木里。 想到一斤山药能卖三十文,三个女人都充满了干劲,一直挖到天擦黑。 忽而听到村中传来嘈杂的狗吠声,尖锐而急促。 几人纷纷抬头往稻香村到方向看去。 只见村尾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第21章 遭了记恨。 柳雪梅抬头抹了一把汗,张望道:“娘,那好像是咱家的方向!” 林老婆子也着急,“赶紧收拾收拾,先回家看看!” 几个孩子也看到了家方向飘来的浓烟,也没了玩的心思,着急忙慌与大人们将山药给藏严实了,背筐都来不及拿,匆匆下山去。 “走水了!!救火啊!” “救火啊!” 几人着急从小道绕下山,就听到有人大喊救火的声音,团团浓烟裹挟着木柴被烧焦的噼啪声,还有人来人往的吵嚷之声。心中更乱了。 林老婆子也急得扯开嗓子跟着大吼,“救火啊!快来救火啊!” 朱秀儿急得眼泪直掉:“娘,娘!大郎…大郎还在家…” 林老婆子心里一沉,越靠近村尾,就越能感受到那一股冲天的火光和灼热的温度,漫天的灰尘飞絮,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宋家嫂子!山脚不知怎么的起火了,赶紧搭把手,救火去!”一个汉子拎着大水桶经过,看见林老婆子一行人,气喘吁吁开口,“这山火见风就起,山上还有不少人,赶紧的吧!” 林老婆子几个人一听,是山脚起火了?不是自家? 越来越多的村民拿着水桶出门,纷纷喊着救火,就往山上去了。 有奋勇救火的,也有关起门来万事大吉的,毕竟这年头干旱严重,自家都要没水了,哪里还有水往山上救火去。 毕竟这水一泼出去,可就没了。 林老婆子心里乱极,低头看着四个孩子,严肃道:“先回家,回家再说!” 几人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赶去,看到好端端的小院,心里齐齐松了一口气。 柳雪梅很久没有拿出过逃命的速度狂奔了,坐在大石墩上直喘气,“还…还好不是咱家起火,吓得我……” 朱秀儿也一颗心直跳,拍着胸口劫后余生道:“好端端,山脚怎么会突然烧起火来,离咱家这么近,幸好没烧到这。” 林老婆子打开院门,喊了几声:“大郎!大郎?” 静悄悄,没有一点回应。 林老婆子面色更沉,先将四个小的的赶到屋内,“好好待在家,哪都不能去,知道吗。” 三个小男娃齐齐点头,宋知江怀里还不忘抱着小鸟窝,“知道啦。” 宋明玉一把抱住林老婆子的大腿,“娘亲,外面山火这么大,你和嫂嫂们要去救火吗?” 林老婆子一噎,摸了摸宋明玉的小脑袋,“囡囡乖,娘亲一会就回来了。” 宋明玉耍起小无赖,板起小脸:“不嘛不嘛,娘亲不要去,山火离家这么近,万一烧过来怎么办,或者…或者娘亲走了,有人趁乱来偷小孩怎么办,孙夫子常和我们说,会有坏人来偷小孩的。” 她怕林老婆子不相信,又补充说:“特别是长得好看的小孩子……” 林老婆子浑身一抖,回想起方才那个从来没见过的汉子,一见面就喊她“宋家嫂子”,让她们快些出门救火,还有近在迟尺的山火,再联想家里这么多粮食…… 她浑身起了寒毛。 也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烧起火来。 这山火,怕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这灾荒年头,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不得不多往深处想。 林老婆子将屋门掩好,又将院子门锁上,这才对朱秀儿和柳雪梅正色道:“这山火来的意外,大郎也不知道哪去了,家里头不能没个大人,咱们先不要动,等老头子和二郎回来,家里好歹有个汉子,再下定论。” 柳雪梅和朱秀儿一听这话,重重点头。 柳雪梅挖了一天的山药,累得直不起腰,听到这话更是头如捣蒜:“也是,等二郎他们回来再说。” 林老婆子瞥她一眼,再次强调事情严重性:“方才回来的一路上,你们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朱秀儿抬起头,声音颤颤:“娘,刚才去救火的人里,有好几个生面孔,不是咱们村的人。” 林老婆子点头,“秀儿说的对,咱们家离山脚近,又多了这么多生人…” “你们想想看,咱们家什么东西会招人眼红?” 朱秀儿和柳雪梅浑身一抖,要说现在家里什么最多,那肯定是粮食啊!全部身家都买了粮食,就为了万一霜灾南下,能安稳度过。 难道是之前去镇子上买粮食被人看到了?遭了记恨? 柳雪梅脑子没转过来,“娘,要说是偷粮食,那为什么不直接趁着没人在家来偷呢,要…要放火烧山?” 朱秀儿看向她,“你想,咱们家什么时候没有人?就算是白天出门找山货,也会留一个人在家。他们这是想要将事情闹大,山火又离咱们家这么近,咱们总会着急出门救火,家中没人,贼人才有机会。” 第34章 柳雪梅有些不可思议,“那些人竟然将咱家摸得这么清楚!?” 三人心沉下来,那些贼人定不是心血来潮的,肯定是已经在暗中观察了许久,摸清楚自家无论何时都会留一个人在家。 最后竟然丧心病狂到放火烧山,也要走这一趟险。 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三人沉默下来,也顾不得外头一直在叫喊着救火的村民,这种关头,还是先保住自家性命再说。 再说了救火局势混乱,她们几个妇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林老婆子也心中极乱,捏紧拳头道:“将院子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朱秀儿和柳雪梅也顾不上累,赶紧起身检查去了。 宋明玉小心翼翼推开窗,往外瞧去,见林老婆子三人还在院子里,松了一口气。 小孩的视角总是能看到更多旁人来不及隐藏的情绪,就比如方才回来的路上,她瞧见路上和林老婆子搭话的那些人,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让人从心底产生一种防备感。 “小姑,你怎么啦?”宋知云圆圆的小脸挤过来,也朝着窗外看去,就看到不远处的山脚火光冲天,灰尘飞絮漫天。 宋明玉将窗户关上,“我在想,山火离咱们家这么近,有点担心。” 三个小子一听这话,立马拍着胸口表示:“小姑不怕,我们都会保护小姑的!” 宋明玉破涕为笑。 * 林老婆子几人检查了院子里里外外各处,就见柳雪梅慌慌张张从后院跑过来,“娘!后院…后院!被人钻出了一个洞!” 林老婆子和朱秀儿大惊失色,连忙往后院去,柳雪梅将猪圈旁边的几个破背篓拿开,就见一个莫约能容得下一个成年壮汉身量大小的洞口,暴露在几人面前。 朱秀儿颤抖,“这…这怎的会多出一个洞来。” 林老婆子站定,面色沉沉,“雪梅,将这个洞口复原。” 柳雪梅不解,“娘,这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咱家故意钻出这么个洞来,不给它堵上,万一贼进屋咋办!” 屋里头可是藏着粮食的,那可是一家子的命! 林老婆子:“先不要轻举妄动,贼人一日不除,咱们就多一份危险,倒不如就趁着今日事情闹大了,一网打尽!” “先等老头子回来,让他去通知村长和里正,接下来的,到时候再说!” 朱秀儿心系宋大郎,忍着泪道:“娘,大郎…大郎也不知道去哪了…” 林老婆子将破背篓放回去,将洞口处复原,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秀儿,大郎不会有事的,咱们先回屋。” 听到林老婆这样说,柳雪梅也赶紧帮着将洞口复原。几人匆匆回到屋内,看到四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玩着小木雕玩具,心中的愁云散去一些,就听到院门处传来声响。 林老婆子掀开窗一看,是宋老汉和宋二郎驾着牛车回来了。 林老婆子推开堂屋的门,“老头子,二郎!” 宋老汉将牛车驱进来,看到林老婆子一行人好端端的,松了一大口气,连忙转身将小院的门给关上,“老婆子,你们回来了就好!” 宋二郎面色严峻,将牛车赶到后院。 宋老汉擦着额头上的汗,直道:山脚起了大火,眼看着这火就要往山上烧去,还有四处扩散的迹象,里正和县老爷都来了,如今外头正在灭火呢。” 林老婆子三人听到里正和县太爷都来了,更有了依仗。 林老婆子道:“这山火十有八九是有人故意放的,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宋老汉深沉看她一眼,没有反驳。 和林老婆子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也多多少少了解林老婆子的脾性,没有证据的事,她是不会乱说的。 况且在路上时,他也发现了一些异样。 宋老汉:“路上碰到了几个以前没见过的汉子,都让咱们快些去灭火,我着急家里头的情况,就没去。” “心想不对,回头一看,竟看到那几个汉子正站直直地盯着我们看,一看到我回头了,他们才着急上山。” 宋二郎从后院出来,接上话茬:“那些人不对劲,爹,要不要去和里正县太爷说一声。” 宋老汉沉思片刻,抬头环顾四周,“怎么没看到大郎?” 朱秀儿连忙道:“爹,今儿个回来就不见大郎了!” 柳雪梅也着急忙慌开口:“后院的猪圈旁边还被人挖出一个大洞!” 说着就连忙带着宋老汉等人去猪圈旁,两头大猪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生人,在猪圈中拱来拱去。 一不小心,就将猪圈的栅栏处拱开一个木板,上面挂着一小截布料,宋老汉将布料拿下,放在手中,面色更沉。 “哐哐哐——” “爹,娘!你们回来了吗!” 院子外传来宋大郎的拍门声,宋二郎手脚快,立马过去给宋大郎开门,进门后快速将门给关起来。 几人急忙迎出来:“大郎!外头的山火这样大,你去哪了?” 宋大郎浑身沾满了木头灰尘絮,气喘吁吁道:“方才正在后院喂猪,听到院门外有人说话,我吼了两句,就没了声响,出门一看,就见有好几个汉子围在咱家的篱笆下面,看着就不像正经人。” “我问了两句,那些人看我就跑,朝着村里的方向,我寻思去看两眼,就听到山脚起火了。” 宋大郎拍了拍衣袖上黑黢黢的灰尘:“没想到山火竟然这样大,大老远都能听见里正喊破嗓子着急救火的声音,我担心家里,立马赶回来了。” 宋大郎看着家人担忧的神情,“这…这是咋了?” 朱秀儿一颗心放下来,握住宋大郎的手直道:“大郎,没事就好…” 这一系列种种,很难让人不想联想到有人设局,就为了将人全部调走。 宋老汉狠狠一甩袖子,“眼下天灾频发,自家都自顾不暇,竟还有人起了肮脏的心思,敢把注意打到咱们家头上来!” “不管怎么样,这事绝不能就轻易这么算了!” 宋二郎也愤怒,抄起锄头就道:“爹,娘。我现在就去将偷粮贼揪出 来,看我不打死他!二郎什么没有,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柳雪梅赶紧将他拦住,“外头现在在救火呢,正混乱着,怎么看出谁是不是贼,去了也是白瞎!” 宋二郎恼怒道:“难不成就这样让人欺侮了去!?” 宋老汉沉声:“二郎,不要轻举妄动。他们不就是想来偷粮食么,咱们就顺了他的愿!” “拿上水桶,咱们也出门救火去。” 宋二郎不解,“爹?” 宋老汉回头看他,“他们放火烧山,就是想将咱们引出去。倒不如咱们现在就出门,给他们机会。” “县太爷和里正就在附近,就让县太爷来好好瞧一瞧,那些贼人都是怎么个面目!” “到时候就算将贼给打死了,咱们也占理!走!”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点头:“对!” “二郎,你现在去和县太爷说一声,拜托他来一趟。” 无人注意到,宋明玉小小的身子扒在窗口上,将一家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 她默默将窗闭紧,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 此时外头的山火已经被扑灭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木柴炭火被烧焦的声音噼啪作响,黑黢黢的烟不断涌来,将天边的晚霞熏黑了大半。 出门前,林老婆子叮嘱着屋里的四个小娃,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哪都不能去。 得到四个孩子肯定的答复,林老婆子再向宋明玉道:“这三个皮娃子要是不听话,囡囡以后有甜嘴,就不要分给他们。” 宋知江几个慌了,什么都可以没有,甜嘴不能!当即表示:“我们哪里都不会去的,我们最听小姑的话啦!” 林老婆子这才满意地将门掩上,又叫朱秀儿,“秀儿,外头杂乱,你也在家里待着,几个孩子不能没人照看。” 朱秀儿本就拿不定主意,听到婆母这么一说,当即点头,也进屋去。林老婆子这才彻底放心将门给关上。 不多时,一家人都挑着水桶出了门。 宋二郎则绕路去了山脚,通知里正和县太爷去了。 * 藏在草垛子里的几个壮汉看到宋家人急急忙忙出了门,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忍不住道:“哎,他们走了!” 另几个人像是早就等不及,搓着手道:“那快点吧,早点完事,干完这一票咱就走!” 一个光头男朝着宋家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再等一会。” “为啥?人不都走了吗?”有人好奇。 光头男指着宋家人的背影,“除了那几个孩子,应该还有一个女人没出门。” 贼眉鼠眼男“呷”了一声,“大哥,一个女人而已,能翻得起什么风浪,要我说,咱就直接进去,她要是听话,也好商量,要是不听话……” 第35章 男人做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光头男皱着眉踹了他一脚,“正经些!咱们是来拿些粮食,又不是做土匪的!” 贼眉鼠眼男摸着屁股,愤恨盯着光头男看一眼,嘴唇蠕动了半天,终究没说什么。 说的好听,还‘拿’粮食,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我呸! 光头男环顾这群人:“咱们为什么来干这一票,还记得吗?” 这一下没人说话了。 这年头灾祸频出,赋税繁重,收税的官差上门后,将家里能吃的所有东西都搜刮走了,但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够。 大顺律法有规定,要是交不够税,家中就得出人去服役,估摸着过两日就会有人下来抓壮丁。 他们虽都是些混子,但也知道那些摇役不是人能干的,在这小山村里当个无所事事的混子,起码有吃有喝有住。 几人捏紧拳头,不然他们也不会听从钱小芬和王兰的怂恿,凑在一起,来干这么一遭。 况且,得手之后,还要再分给宋家二房一半,这让在场几个汉子都有些不服气。 自己辛辛苦苦拿到手的粮食,凭什么就这样拱手让给他们。 几人各怀鬼胎,又蹲守了将近半个时辰,确认宋家人是真的都去救火了,暂时不会回来之后,这才蹑手蹑脚,直奔后院的猪圈所在地而去。 …… 堂屋里,朱秀儿哄着几个孩子,一直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但都是安安静静的,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做个晚食,就听到了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朱秀儿心一跳。 连忙将几个孩子揽在怀中。 这不是宋大郎他们,他们会从正门进来,而不是从后院。 朱秀儿赶忙低声对着孩子们道:“别说话,也别发声…” 宋明玉耳尖,也听到了后院传来的声音,拉着朱秀儿的袖子:“嫂嫂不要急,娘亲出门前答应过囡囡,马上就回来啦。” 朱秀儿稳住心神,“是了是了,就算贼人来了,大郎也肯定会回来的……” 正想着,就看到门上有一个人影掠过,在门口试探性推了推门,没推开。 朱秀儿忍住心下恐惧,带着四个孩子往堂屋后躲去。没过一会,就听到“哐当”一声,有人暴力打开了堂屋的门,鞋子耷拉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听,一步步往里的方向走来。 朱秀儿带着四个孩子往角落躲去,心跳如雷,就听头顶到有笑声。 朱秀儿颤颤抬头,与一个贼眉鼠眼的矮胖男人对上了视线,她吓得连忙抱住孩子们连连后退。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快出去!” 男人哈哈大笑,“小美人,今儿个在外头我就注意到你了…” 他毫不掩饰的目光在朱秀儿的身段上流连,搓着手越走越近。 “你个坏人,不准你这样对我娘说话!”宋知江和宋知云挡在朱秀儿前面,一脸凶狠瞪着男人。 男人轻蔑,“毛头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敢挡你爷爷的路!” 宋知江和宋知云两人坚定站在朱秀儿面前,毫不退缩。 “再不让开,就别怪我……” “阿杰!方才在外面说了什么,只拿粮食,不准动手!”光头男愠怒走进来,看到阿杰这样调戏妇孺,生气道:“你平时怎么样我不管,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给我老实点,干完这一票就走,别惹事!” 说着,也不看朱秀儿等人的反应,单手将阿杰给拎了出去。 还没出门,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骚乱之声,甚至还有刀枪棍棒的声音。 光头男和阿杰都慌了神,阿杰连声道:“大…大哥!有人回来了!” 光头男连忙往门两旁躲去,侧耳听外头的动静。听到嘈杂的捉喊之声,甚至还有人在发号施令。 光头男沉下脸,眼下这个地方能这样命令别人的,也只有县太爷了。 但县太爷不是在着急救火吗,怎么会到这来! 思来想去,也只有宋家二房那几个蠢货关键时刻掉了链子,没将人给拖住! 真是一群蠢蛋! 光头男愤恨,也来不及思考,转头却看见朱秀儿手里举着一个大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来到两人身后,重重砸了下来。 而后立马将门打开,“爹,娘!快来!” 光头男被砸倒地,阿杰慌张后退两步,看见门外的场景,着急忙慌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抵在朱秀儿脖子上,“你个臭女人!” “不准动!都别动!” 院内不止有县太爷,还有里正,以及一些县里头挂名的官员,都在。 包括王怀仁。 “别动!!冷静,别动!” 王怀仁看到这一幕,睚眦欲裂,书砚也着急,“你…你别乱动!” 阿杰手里挥舞着刀,大吼:“让开!都给我让开!不然我现在送这女人去见阎王!” 宋大郎急得差点跪下来,“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你小心点,不要伤到人…” 陈舟也冷静喝道:“将刀放下!” 阿杰从院子中这些人小心翼翼的表情中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重要性,得意笑起来。 早知道这个只拎着 一个女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这一切,他们也不用筹谋这么久了。 阿杰轻笑两声,“现在,给我准备五十担粮食,再将我的同伴放了,给我们准备马车!快!” 院子里站着的人都握紧拳头,阿杰将刀逼近朱秀儿的脖子,“还不赶紧!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 陈舟从未见过这样猖獗的贼,刚要开口,王怀仁就大声道:“且慢!” “书砚,他要什么,速速去备好。” 书砚低头,“是。” 阿杰得意笑起来,垂眸瞥了一眼身前颤抖的女人,光是一个侧脸就美得这样让人心肝颤,十里八乡怕是都找不出这样貌美的女子。 他舔了舔唇角,放过她,不存在的。 一群人僵持了好一会,就看到院子外头有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后还跟着一连串的货物箱子,光看地面上的车辙子,就知道里面装着的东西份量重。 王怀仁捏着拳头,大声道:“你要的东西都给你备好了,把她放开。” 阿杰轻笑,“你当我傻呢,我现在把她放开,我还有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么,都给我让路!小爷我现在就要……” “哐当——” 一声巨响从阿杰的后脑勺传来,只觉一阵剧痛,手脚都不稳了,手中的刀子也掉在地上。 宋大郎瞅准时机,连忙上前将朱秀儿护在怀里,愤怒看向阿杰,狠狠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背后的宋明玉一脸天真,指着地面上的椅子道:“我…我刚才看嫂嫂也是这样制服了那个光头,我才学会的。” 朱秀儿担惊受怕了好一会,这会恨不得扑在宋大郎怀里委屈大哭,宋老汉和宋二郎等人手中的锄头棍棒早就已经握得紧紧的,当下就冲上前来。 宋二郎拳拳到肉:“你们这些黑心肝烂肚肠的玩意儿!” 宋大郎气红了眼,招招下死手:“要是秀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打死你们!” 柳雪梅拿着扫帚,恨不得将地面上俩人给拍死,“敢来偷粮食,我让你们来挖洞,让你们偷粮!一群王八羔子,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你们!” 王怀仁看朱秀儿没有受伤,被宋大郎心疼不已护在怀中,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林老婆子则将几个孩子带离了现场,一个个哄着。 陈舟立即下令将堂屋里的两人给捆起来,扔在院子中。 几个贼都被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里正拉着,宋家人还要上去再补两脚。 方才朱秀儿被刀子抵着脖子,一家人实在气红了眼,宋大郎甩着袖子向陈舟道:“求县太爷严惩!” 陈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阴沉看着这几个贼,个个肥头大耳,看着就不是正经人。 陈舟厉声道:“你们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来宋家偷粮食。” “还有山上的火,与你们有没有关系!” 几人被打狠狠了一顿,又看着这些个个腰佩大刀的官差,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平日里只敢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忙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 “县老爷!我们这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要不是宋家二房那些人怂恿,我们是万不敢来的啊!” 院子里的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纷纷皱眉,“竟然是宋家二房的人怂恿的!?”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竟然直接叫来贼这样上门抢劫,还差点闹出人命! 陈舟面色沉沉:“你说是宋家二房怂恿你们来的,你可有什么证据?” 几个汉子瑟缩着,当时只不过是受不了钱小芬的嘴炮怂恿,当口就答应了,哪里来的什么证据。 这么一想几个人有些害怕,要是二房那几个人咬死不承认,那他们不就吃了哑巴亏,平白无故遭这么一遭。 第36章 陈舟又说:“既然你们拿不出证据,宋家二房那边我们自会去审问,今日你们进屋抢粮这事是我们等人亲眼所见,证据确凿。” 几人害怕,连声道:“有证据!有证据!若是不相信,去宋家二房对峙便知!” 第22章 “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转!”…… 陈舟也不含糊,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就往宋家二房去。 宋老汉等人愤怒不已,也来到了多年没有踏足的宋家老宅。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宅没有半分变化,破烂的小院,几间木头屋子。 宋大郎捏紧拳头上前捶门。 砰砰砰!! “二房的,出来!” 一连拍了好几下,院子内没有丝毫动静。 被困住的几个偷粮贼横眉竖眼道:“不出意外的话,宋家二房现在还在山脚假装救火,实则是去放火的,如今当然不在家!” 这话说得在场所有人心下一沉,里正更是气得直甩袖子,“这群不知轻重,不知所谓的蠢货!” 放火烧山,这可是大罪名! 秋冬交接的时候,天气最是干燥,这种时候山上是不能出现一丁点火星子,不然很有可能烧成一片。 在这种特殊时期,各乡的里正恨不得将眼珠子放在田地和山上盯紧了,生怕一不小心着起火来,一个失职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他战战兢兢盯了这么多天,一觉醒来告诉他,稻香村那边的山烧起来了,不止县太爷,县里头的官员老爷们都来了! 他两眼一昏,差点栽倒在地。 忙前忙后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将火给扑灭,现在得知这场山火竟然是村子邻里之间的矛盾,故意放的? 里正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 连忙向陈舟请示之后,就着急往山脚的方向去,最好将人给抓了,到时候人赃并获,直接定罪! 陈舟盯着小院子的门看了好一会,道:“既然没人在家,那咱们就进去等,来人,将门打开!” “是!” “嘎吱——” 话音刚落,小院子的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妇人怯懦地拉开一个小缝,“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干什么…” 林老婆子扯开嗓子大骂:“王兰!你没脑子还是耳朵聋了,咱们喊了这么久,你假装家里没人!” 王兰眼神闪躲,嘴唇张张合良久,不敢说话。 陈舟身边跟着的护卫赶紧上前去将院子门打开,发现院子里除了王兰,还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小女孩面色枯黄,两只眼睛却亮得很,躲在王兰身后,小心翼翼看着门外这一群人。 被绑住的几个大汉扯开嗓子大喊,唾沫横飞:“就是她!就是她怂恿我们去干的!还有钱小芬,就是她们两个!还有放火烧山也是她们想出来的!” “钱小芬呢,钱小芬那个小娘们,躲到哪里去了。” 王兰抱着小女孩,害怕得瑟瑟发抖,看那样子,凄苦又无助。 陈舟摆摆手,示意护卫们四下去搜寻。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王兰,“其他人呢?” 王兰慢慢抬起头来,犹豫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们…他们今天早上,上山去采山货去了,还没有回来…” 陈舟又道:“那为何独留你一个人在家?” “咳咳咳——!”屋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如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阿兰,阿兰……” 王兰浑身一抖,着急忙慌往屋内去,“来了…” 陈舟没错过王兰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恐惧,示意其中一个护卫跟上前去查看。 随后他低头看向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宋招娣。”小女孩捏紧衣角答。 陈舟眼神沉下来,他蹲下和小女孩平视,“有喜欢的东西吗?” 小女孩眼神怯怯,咽了咽口水,不敢说话。 陈舟又道:“吃的,喝的,用的。” 小女孩绞着手指头:“想吃包子…” 陈舟摸摸她的脑袋,“包子,宝。宝字好啊,以后你就叫宝姐儿,好不好。” 宝姐儿眼神一亮,“宝姐儿好听!就叫宝姐儿。” 眼神里隐隐期待:“叫宝姐儿……以后就能吃很多很多包子吗?” 陈舟一笑:“当然了,以后宝姐儿会健康长大,靠自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宝姐儿更新开心了,今天她不仅得了新名字,这个大官员还告 诉她,以后可以吃很多很多的大包子! 陈舟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一痛,更坚定了要开女子学堂的想法。 林老婆子也有些不忍心,将头扭过一边。 就连柳雪梅都看不下去了,愤恨开口:“二房这些人真是蠢事做尽,这样糟践女娃子,以后必定会遭报应!” 护卫们很快就将宋家老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在屋子里咳得天翻地覆的宋二河,还有王兰、宝姐儿之外,这座屋子没有其他人。 宋二河身体不好,离不了床,也吹不得风。 陈舟也不浪费时间,对王兰道:“这群贼人是从宋家大房那边抓来的,他们指认说是按照你们的怂恿,还说这放火烧山也是你们干的,你有什么话想说?” 王兰一听这话,吓得跪倒在地,“还请县太爷明察,这绝不可能是咱们家做出来的事!不可能,也不敢!” 几个被捆大汉猩红着眼睛大喊:“你还抵赖,就是你和钱小芬两个人撺掇的,说大房那边存的粮食这辈子都吃不完,我们这才动了歹心!” 都是一群力气大的汉子,根本受不了这样被人污蔑,几个人挣扎着,护卫们赶紧上前,拔刀冷道:“不准动!” 几人这才停下来,继续朝着王兰的方向大吼:“你个臭娘们敢坑我们,敢做不敢当是吧!” 王兰被吓得委屈落泪,“你们血口喷人!这几日我一直在家照顾二河,二河的病也越来越……爹娘也特许我在家照顾,我是半步都不敢离开的啊,哪里来的时间去撺掇你们…” 说着,宋二河适时咳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人心肝颤,生怕下一秒提不上气,就背过去了。 几个大汉不吃她这套,发了怒:“我呸!你个贱蹄子装的挺像样,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兰后退两步,泪眼婆娑,“你们…你们何苦要这样为难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是受了我的怂恿,你们可拿出证据?” 几个大汉面容扭曲。当时满口嘴炮答应了,哪有什么证据。 难道就这样被王兰和钱小芬这两个小贱人这样诓骗,让她们空手套白狼,事后还能美美隐身。 一群汉子越想越气,哪有这么好的事! “王兰,你还嘴硬,光头是你娘家的侄子,就是你把他骗来的,县太爷要是不信,可以出去问问,谁不认识光头。” 王兰道:“就算他是我侄儿又如何,我和娘家都多少年没有走动过了,这个侄儿,我也是不认识的。” 一边是一个在家照顾重病丈夫的柔弱妇人,一边是牛高马大的壮汉,两拨人对吵,怎么看都有些欺负人的样子。 陈舟抬头,“行了!” 他扭头看向王兰,“你这些天有没有出过门,稻香村总有人会看见,到时候一查便知。” 王兰狠狠掐着手心道,“任凭吩咐。” 陈舟冷冷看了她一眼,抬脚进了宋二河那间昏暗污秽的屋子,空气浑浊,充斥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咳咳咳…”宋二河虚弱躺在床上,掀开眼皮看着陈舟,像是自嘲一样笑,声音嘶哑:“没想到,宋某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县太爷。” 陈舟脚步停在门口,直接了当开口:“你这是什么病?” 宋二河干咳两声,陈舟的目光落在厚褥子外的一只纤细苍白的腿上。 这只腿,以一种非常古怪的方式折出诡异的弧度。 陈舟了然,他的腿,是断的。 随着宋二河咳嗽的动作,阵阵腐臭味传来。宋二河眼底闪过一丝嫌恶,抓着被子的手更紧了。 像是自己隐藏多年的伤疤就这样被人掀开,暴露在人前。 “我什么病,县太爷看不出来么?” 陈舟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他站在院子内,环顾四周,如今情况是僵持住了。 一边咬死不放,另一边抵死不认。 陈舟对院子里其他官员说:“今日就先这样,也不耽误各位同僚太多时间。” “这事我会追查到底,诸位若还有其他事,就先请回去吧。” 几个官员本就对这种肮脏烂事没有兴趣,恨不得早点离开的好,当即就摆着手道:“麻烦陈兄了,出门时日太久,家中妻儿定会忧虑,我等就先走了。” 陈舟颔首,看着同僚们一个个离开,只有王怀仁没有动。 陈舟又看向王怀仁,只见他拱手道:“我还有些事,不用管我,陈兄你忙。” 第37章 听到这话,陈舟也不管他,撩开袍子就坐在院子中,低声吩咐几个护卫,出门打探宋家二房这些天的行踪。 王兰看着县太爷没有要走的意向,有些着急,就听到院外传来声响,是冯翠花几人回来了! 王兰三两步迎上去,“爹、娘,你们回来了!” 冯翠花看到这一院子的人,脸皮有些僵,刚将背筐放下,就有护卫上前去,在里头扒拉了一会,才道:“里面是野菜,还有一些野芋头。” 宋长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躲在冯翠花身后闪躲着不敢说话。 钱小芬带着钱姐儿姗姗来迟,一进门看到院子里这么热闹,眼珠子滴溜笑起来:“这么热闹,这是怎么了?” 扭头看到被捆了扔在地面上的几个汉子,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转头又笑着,“就连县太爷都来了,这是有什么事啊?” 被捆的几个人看到钱小芬还有心思笑,纷纷唾弃:“钱小芬!你给老子说实话,当日就是你忽悠怂恿咱们去大房那边偷粮,你到底认不认!” 钱小芬吓了一跳,将背筐慢慢放下,“什么时候的事?我这些天可一直在挖野菜,你可别空口白牙的就将这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几个壮汉气得吐血:“你们…你们这几个贱人!” 冯翠花不乐意了,也喊起来:“嘿!都说了和咱们没关系,张嘴就骂,你们谁啊!” 眼看着就连冯翠花也不认了,一群汉子更是气急,这辈子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一家人! 几个壮汉不服气,叫嚷起来,“你们不认也行,总能找到证据!县太爷,我们指认就是宋家二房这些人放的山火,为了声东击西,好让我们去大房那边去偷粮食!” 冯翠花撸起袖子,手指头几乎戳到几人的脑门上,大声嚷嚷起来:“我呸!什么玩意儿,你们出门问问,谁不知道你们几个人做的那些人嫌狗憎的烂事,我们二房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和你们这混子凑在一起!” 冯翠花张牙舞爪喊着:“大房那边再怎么说都是同源的兄弟,咱们哪来的理由要害他们!” 要是论吵架甩锅,稻香村冯翠花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这一系列的嚷嚷下来,就将自家给甩了个干净。 柳雪梅在场,听到这话恨不得呸两声到冯翠花头上。这些年她和冯翠花对骂过无数回,什么难听的、肮脏的话都骂了个遍,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为大房说好话的。 几个壮汉骂不过这些妇人,气得赤耳面红。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陈舟捏了捏眉心,冷声道:“行了!” 再继续这样吵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找不到证据,也不能乱定罪。 陈舟看向二房的人,冷冷道:“到底有没有关系,这我自会查清。” “若真是你们干的,我也绝不会轻饶!” “走!”陈舟押着几个壮汉走了。 留下几个护卫在稻香村收集证据。 壮汉们不甘心,纷纷大叫:“就是他们放的火,为什么不把他们也一起抓走!不公平!不公平!” 立马有护卫来将几人的嘴给堵上。 逼仄狭小院子里笃然少了这么多人,一下子空出来。就剩下宋家大房和二房的人互相瞪眼。 宋老汉一甩袖子,气道:“我今儿个就把话撂在这,要是真是你们干的,以后你们二房,与我们再无瓜葛!” “县太爷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也不会留情面!” 说完,宋老汉瞪着眼,“我们走!” 冯翠花瞪着几人的背影,“我呸!横什么 横!还在这装老好人,装了这么多年你们不累我都嫌累!” “还有今日那些个汉子,看着壮实,实则一点用都顶不上,到了临头竟然还将咱们给供出来了!” 眼刀子扫到钱小芬身上,“都是你们去找的人,自个看看,县太爷都来了,要不是今儿个王兰咬死了和咱没关系,装的像模像样的,现在咱们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吗!你个没有眼力劲的东西!” 钱小芬努努嘴,想要反驳,但是看着冯翠花在气头上的样子,只能打碎牙往自己肚子里咽。 冯翠花转眼又看向王兰,见她抱着宝姐儿缩在一旁。 冯翠花难得挤出一个笑脸,语气不咸不淡:“今天终于是将脑子支楞起来了,会说话了。” 王兰只是低着头,冯翠花看着她那怯懦的样子,也没了兴致,“得了,准备晚食吧。” 这句话让王兰和钱小芬一下子都得到了解放,两人快速往厨房而去。 晚上,一家人围着昏暗的饭桌吃饭,外头的月光依稀照进屋子,桌子上只有几盘干巴巴的菜。 冯翠花敲着碗,“今日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吧。” 眼尾扫过饭桌上的所有人,“可别留下什么把柄。” 钱小芬拍着胸口道:“都处理干净了,没一个人看见,保证怎么查都与咱家没关系。” 冯翠花点点头,“那就好。” “要是官府再来问,咬死不承认,就说咱们在挖山货,也不认识那些个汉子。” 一家人赶紧点头。 说到那几个壮汉,冯翠花有些恼怒,“一群没用的废物,咱们火都放了,就让他们去钻个洞都能被抓,真是窝囊!” 钱小芬放下碗筷,接着话茬:“娘,那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大房那边一口气买了一整个牛车的粮食,满到板车都快要装不下了!” 冯翠花听得碗里的饭都不香了。眼里的嫉妒几欲滴出来,手中的筷子就摔了过去:“粮食粮食!就知道粮食!” “大房那边有粮食,会分给我们吗,你有本事,你也去买粮食回来!” 钱小芬突然吃了好一顿火气,嘀咕着道:“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 冯翠花看着没有一点油水的饭菜,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嚷嚷道:“都给我记住了,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但凡让我在外头听到半点风声,仔细着你们的皮!” * 饭后,王兰在厨房中煨着药,宝姐儿跑进来,拉住王兰的手,“娘亲,今天那个大官员,他给我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宝姐儿。” 王兰欣慰摸了摸宝姐儿的头发,“好!好!以后咱们就叫宝姐儿,娘的宝姐儿也永远都会像珠宝一样珍贵,才不是招娣。” 抬手的动作,手腕露了出来,目光触上斑斑点点的青紫,王兰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宝姐儿也发现了,心疼地拉过王兰的手,“娘,爹又打你了!” 王兰快速将手抽回来,“没有,是娘今日干活不小心撞到的。” 宝姐儿眼里全是泪,“娘,爹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爹了。以前爹爹会在奶骂我的时候给我撑腰,还会给我摘小果子,现在爹爹躺在床上,只会打人和骂人,他已经不是爹爹了!” “娘,咱们走吧!带上弟弟,咱们离开这!” 王兰被宝姐儿这话吓了一跳,“宝姐儿,谁跟你说要离开这种话的?” 宝姐儿抱住她:“娘,没人跟我说,是我自己想离开,想离开这里。” 王兰的拳头紧攥了又松开,“我们是女子,走了又能去哪呢,成为流民,成为黑户吗,那才是真正害了你啊,宝姐儿…” 宝姐儿哭都不敢哭得大声,害怕外头的冯翠花和钱小芬听到,只敢低着头流泪:“娘…” 嘭—— 厨房门口被狠狠踢了一脚,传来冯翠花的声音: “两个懒货,又想在厨房躲懒了,二河今天的药煎好了没!要是耽误了二河治腿,我要你好看!” 王兰赶紧站起身来,匆忙抹了眼泪,“来了,来了!” 王兰将药罐子里的药倒出,吹了几口就要端出去,宝姐儿赶紧拉住王兰的手臂,“娘,我去送吧。” 王兰挤出一个笑,“宝姐儿,听话。” 宝姐儿看着王兰慢吞吞的身子往外走去。因为其中一条腿被打折了,今后都不能走快了。 宝姐儿的脸逐渐变得狠厉,听着外头无休无止的叫喊声,捏紧了拳头。 * 王兰推开门,迎着宋二河阴森的目光,她努力扬起一个笑走到床边,“二河,今日……” “啊!!!” 宋二河抬手就掀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淋了王兰满身。 宋二河面色阴沉,“今天,没有我的允许,谁让你放那群人进来的!” 王兰呼吸急促,烫伤疼得她直掉眼泪:“我……我听到外面的动静,说要是没人的话,就要强行拆门进来,我就把门打开了。” 宋二河一把掐住王兰的脖子。常年躺在床上,双腿动弹不得,为了一些日常的生理活动,他不得不锻炼手部的力量,他的双手力量也比常人大了不少。 王兰被迫大口喘着气,双手拍打他:“放…放手…” 宋二河愠怒阴狠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你就是故意的吧,啊!王兰,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把那些人放进来,让他们看我这双废腿,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第38章 “你就是故意的!” 宋二河一把将女人瘦弱的身子甩在地上,居高临下道:“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除了我,除了老宋家,哪也去不了!” 宋二河的目光落在王兰的腿上,他突然笑起来,嘶哑的声音像是多年没有运转过的破旧风箱,“你们不就是仗着自己还有腿,能走路吗!不就是有腿吗!我今天就让你尝一尝,没有腿是什么滋味!” 说着,宋二河疯了一般四处寻找东西,将床上、床头、还有一旁的桌子上的所有东西全都扫在了地面上,终于摸到了一把刀。 他举起刀,阴沉沉笑起来。 “给我住手!”冯翠花站在门口,拧着眉快速上前,将宋二河手中的刀给夺了过去。 冯翠花沉了脸,“二河,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宋二河猩红着眼,“我想要做什么!?你应该问他们想要做什么!” 冯翠花看他这样子,也狠不下心,软了声道:“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二河。” “不管怎么样,王兰这些年辛辛苦苦照顾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宋二河大口喘气,理智渐渐回笼,重新躺回了床上。 “你怎么来了…” 冯翠花:“我怎么来了,要是我不来,我还不知道王兰竟然被欺负成这样!” “咱们家虽然穷了些,但也会想法子给你治腿,王兰这些年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她没做错什么。” 冯翠花沉了声:“二河,给人道歉!” 宋二河沉默,良久才转过头,脖子转动的咔咔声诡异清脆,他冷静盯着冯翠花:“娘,不过是一个贱蹄子,要我道歉?” 冯翠花意外看向宋二河,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贱蹄子?二河,当年可是你又跪又求的,将王兰娶进门,你忘了?” 王兰听到这些陈年往事,手指不经意缩了缩。 宋二河死气沉沉的眼眶中没有丝毫波澜,“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冯翠花也气,她一辈子掐尖要强,但也有底线,将王兰从拉起来,“走,以后二河的药,送进来就行了,其余的事,他自个解决!” 宋二河在背后拍桌大喊:“王兰,你敢走,你给我回来!” * 宝姐儿从药碗被打翻,屋内传来娘亲的痛呼声之后,硬着头皮第一次去找了冯翠花,又哭又求,让冯翠花去看看。 起初冯翠花不信,狠狠骂了一顿之后,还是起身往宋二河的屋子去了。 宝姐儿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听着屋内传 来王兰被打的声音,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滔天的情绪,叫嚣着要将这群人撕碎。 她的目光移到一旁杂乱的脚印上,这是今日那个大官员带来的那群人留下的。 脑中闪过很多个画面,包括大官员说,她的新名字叫宝姐儿;还有娘亲说,她本就应该像珠宝一样闪亮地活着,而不是叫招娣。 宝姐儿捏紧拳头,去了后院。一家人的衣服都晾晒在后院,如今缺水,衣服都是穿到脏得不能再脏才洗。 夜间天凉,一天干活回来,换下来的衣物就晾在后院,散散味。 宝姐儿快速往晾衣服的地方跑去,伸手往钱小芬的衣袋里掏,摸到一个丝滑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条粉色的汗巾子。 宝姐儿眸光微闪,这条汗巾子钱小芬喜欢得很,时常出门炫耀,稻香村大多数人都知道钱小芬有这么一条汗巾子。 宝姐儿往怀里一塞。夜深人静,也没人注意到一道小小的身影打开了院子的门,悄悄溜了出去。 宝姐儿在大路上狂奔着,她从来没有晚上出门过,虽然这条路白日里走过无数次,但此刻还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村子里的狗三三两两叫着,时不时大吼几声,混合着宝姐儿重重的心跳,她认出去往村尾的路,快速跑去。 月光冷冷清清,照在她瘦小的身躯上,不知名的虫子叫声时响。 她终于跑到了山脚处,漫天的大火早已经熄灭,月光下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烧焦物,踩上去嘎吱作响。 宝姐儿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到稻香村背靠的这座山,如此巍峨,这样高大。 她找了一个不算隐密的地方,将钱小芬的汗巾子给藏了进去。 确保有心人花上一段时间能找到,又保证不是非常显眼。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了家。 宝姐儿小心翼翼打开院子的门,冷不丁被站在门后的身影给吓了一跳,“娘…” 王兰抱住她,“娘的宝姐儿…” 宝姐儿拍拍她的背,“娘,天色不早了,睡觉去吧。” 王兰只是紧紧抱住她,两个苦命的人,相互依偎着抱在一起。 * 第二天。 整个宋家二房早已经在冯翠花的叫骂声中形成了早起的习惯。一家子正打算出门继续囤山货,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冯翠花伸着脖子往外看去,听到里正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把门拍得震天响:“宋长建!冯翠花!赶紧开门!” 宋长建听到里正喊他的声音,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这这……这才一晚上,里正怎么的找来了。” 冯翠花看他那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来气,踹了他一脚,“慌什么慌,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就算是里正来了又怎么样,没有证据,他还能强行闯进来抓人不成!” 宝姐儿紧紧攥着衣角,看着冯翠花出屋去,将院门打开,“里正老爷,大清早的,怎有空来咱们家了…” 里正不跟她多废话,一大群人就涌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不少稻香村的村民。 王大花抬手指着钱小芬:“里正老爷,那汗巾子就是钱小芬的!” 里正目光沉沉锁定钱小芬,“来人啊,将钱小芬给我捆了!” 冯翠花赶忙将人拦住:“哎哎哎!!干嘛呢大早上就要来捆人!我家媳妇这是犯了什么事了?” 里正冷哼一声,“犯什么事了?犯了什么事你们自个心里头清楚!” 里正拿出一条粉色的汗巾子,“这个物件,是在昨日着火点附近找到的,要不是有人眼尖,还不一定找得到!” 宋家二房的人看到那条汗巾子,如被人打开了天灵盖倒下来一盆冰水,浑身上下透心凉。 冯翠花愤恨瞪了钱小芬好几眼,这个来讨债的贱蹄子,昨日她就已经提点过,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偏生今日就让人捏住了这样大的一个证据,还被找上家门来了!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钱小芬更是在里正拿出那条汗巾子的时候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慌张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有找到那条熟悉的汗巾子,迎着众人或鄙夷、或憎恶、或愤恨的眼神,钱小芬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真是冤枉啊,我们平日里就靠着大山讨两口饭吃,怎么会放火烧山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冤枉啊里正老爷!” 里正不听她这哭闹,昨日宋家大房那边还差点闹出人命,当场抓了贼人之后,都说是二房指使的,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以辩驳。 里正一甩袖子,“是不是冤枉,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县太爷了,到时候自有分说!” 已经去通知县太爷了? 宋家二房心里一紧,昨日就因为没有证据,县太爷也奈何不了他们,今日若是那些汉子咬定了是他们,再加上这些这些证据,那岂不是…… 冯翠花不敢想下去,这放火烧山的罪名,她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 就算他们运气好,没有判太重,这放火烧山和与贼人串通偷粮食的罪名坐稳,今后他们这一家子也难以在稻香村立足了。 冯翠花捏紧拳头,“什么大事非得劳烦县太爷啊,咱们现在将事说清楚了就成。” 她脚下生风来到钱小芬前面,戳着她的额头,“你个死性不改的小贱人,汗巾子这样的物件也能随意遗弃在外头,幸好是里正老爷捡到的,要是换做别的男人,看你怎么哭去!现在里正老爷给咱们还回来了,不赶快和里正道谢!” 钱小芬一骨碌爬起来,脑子转的比谁都快,当即拜谢道:“里正老爷,看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真是感谢了…” 里正看他们这一大家子演的这一出好戏,真真要被气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竟还把我们当傻子一样耍!既然如此,就不要怪咱们不留情面了!” “来人啊,将宋家二房所有人捆了,我要亲自送到衙门去!”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到声音就要上前,冯翠花大叫起来:“干什么!你们想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绑人!” “给我放开!放开!” 就算宋家二房再怎么闹,还是逃脱不了被捆了结局,就连躺在床上的宋二河也不能幸免,一并带去衙门里头。 * 路上,冯翠花眼珠子一直在观察着,一边偷偷给身量小的钱姐儿解绑。到了福满镇附近,冯翠花低声道: 第39章 “钱姐儿,就顺着这条大道一路向下,最大的那个大门就是你三叔所在的书院,快去告诉你三叔,让他想想办法。” 钱姐儿抓着脑袋,有些懵懂。 冯翠花狠下心:“事成之后,奶给你买大肉包子,买胡饼,钱姐儿想吃啥买啥!” 钱姐儿的眼睛这才亮起来,小小的身影快速钻到路边的杂草堆里,又有冯翠花做掩饰,没人发现少了一个小女孩。 钱姐儿顺着大道一直往前跑,很快来到了白泽书院门口,想要进去,守门的老爷爷拦住了她,“小女娃,你来书院,有何事?” 钱姐儿道:“我来找我三叔!” “你三叔叫什么名字?” “宋三源。” 老爷爷摸了摸白胡子,“三源啊…” “你在这等一会,我进去和你三叔说一声。” 钱姐儿在门口等了好一会,都在地面上画完了三个大圈圈,宋三源才姗姗来迟,一出门,看到头发糟乱,邋遢不已的钱姐儿,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钱姐儿绞着手指头,“三叔,爷奶他们都被抓走了,让我来告诉你。” 宋三源闻言狠狠皱眉,将她拉过一旁,俯下身子问:“怎么回事?被谁抓走了?” 钱姐儿:“被里正老爷抓走了,说找到了咱们家放火烧山的证据,娘和二嫂还去找了贼人,撺掇人去大房伯伯他们家偷粮食,贼人也被抓住了。” 宋三源面色当即沉了下来,“现在他们人到哪了?” 钱姐儿眼神有些害 怕,“在画完三个圈圈之前,刚从外面经过。” 宋三源面色一沉,站起身来,牵住钱姐儿的手,“先跟我走。” * 兴宁县,衙门。 就一天的时间,山火这事就已经被宣扬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关于山火的谣言,陈舟一大早就派人抓了好几个散播谣言的人,各打了十几大板,好不容易才将谣言压下去。 听到里正来报,说是找到烧山之人留下的罪证,如今已经押着人过来了。 陈舟一看,发现就是宋家二房的一群人。 就连骨瘦如柴的宋二河也在场,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没一个人愿意靠近。 宋二河嗓子里不断咕涌着:“王…王兰,还不快过来照顾我…” 宝姐儿紧紧拉住王兰的手,不让她动。 一阵风吹起宋二河的衣摆,露出他诡异扭曲的双腿,一直想要隐藏的丑恶就这样暴露在别人面前,他再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恍惚间,视线摇摆,看着这群人直直站在他面前,每个人都面色鄙夷看着他。 宋二河呼吸急促,冷汗直流。发了疯一样嘶吼:“看什么看!不准看!再看把你们眼睛都挖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能站着,就我只能跪着活,这样屈辱,这样卑劣不堪!凭什么!” 堂上的人听到宋二河这猝不及防的大吼,纷纷看向他,目光落在他被山石砸断的腿上,眼里忍不住流出一丝惊诧。 宋二河呼吸更急促,就是这个眼神,又是这个眼神! 这么多年他一直躺在床上,他真是受够了这样发疯的日子,他要报仇!报仇! 但可笑的是,他连找谁报仇都不知道。 他只能将仇恨放在害他成了瘫子的大山上。 但大山是死的,怎么才能报仇呢? 于是他撺掇王兰,让王兰给宋家二房的人洗脑,去烧山! 再加上最近家里人对大房那边的粮食眼红不已,宋二河将二者联系在一起,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顶完美的计策! 至于计划败露之后,整个二房的人怎么办? 那关他什么事,他在当年被砸断腿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宋二河疯疯癫癫将所有都说了出来,末了猛得喷出一口血。 “二河…”冯翠花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扶住他。 却被宋二河一手甩开。 艰难抬起一根手指,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点了一遍,“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一双会走路的腿么,哈哈哈哈,还不是被我耍的团团转…” 陈舟沉声下令:“来人啊,宋家二房的人都参与了这一次的烧山,抓进大牢,等候发落!” “且慢!”一声浑厚的声音传来。 众人抬头往外看去,就见一个穿着官袍的老者,身旁还跟着宋三源和钱姐儿。 第23章 “别给脸不要脸。”…… 陈舟看到来者,眉头微蹙,皮笑肉不笑道:“什么风把张县丞给吹来了。” 张县丞拱手,微笑道:“陈知县。” 冯翠花一眼就看到宋三源,抹着泪大喊:“儿啊,你终于来了…” 宋三源看到自家人都被五花大绑捆着,向陈舟作揖:“陈知县,不知宋某家人犯了何事,要被这样绑来衙门问罪。” 还不等陈舟说话,里正开口了:“你们家勾结地痞,串通一气要去偷别人家的粮食,为此不惜放火烧山,人证物证俱在!” 宋三源站直了身,严肃道:“敢问这人证物证在何处?” 陈舟定定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护卫将昨日绑回来的几个贼给带出来。 几个壮汉被扔在蛇鼠虫蚁频繁的大牢中折磨了一夜,如今两眼猩红被拖出来,看到宋家二房的人,恨不得扑上去将人给撕碎了。 陈舟看着几人:“你们说,二房的人怂恿你们去偷粮食,还带头去放火,此事可是真?” 护卫将几个人嘴上的破布扯开,几人得了空闲,大口呼吸,张嘴就骂:“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放的火!” “知县大人,我们真的知错了,我们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去偷粮的心思,就是他们那群人怂恿的,不然就算是给我们几个脑袋也是万万不敢的啊!” 冯翠花三角眼气得吊起:“蝙蝠上绑鸡毛,就忘了自个是什么鸟了。你们出门问问看,自个做的那些祸害乡里的事还少吗,要是一件件都扣在旁人头上,那旁人还要不要活了!” 阿杰气红了眼:“你们也不好不到哪去!这么会演戏,不去戏班子当戏子真是埋没了你们这一家的绝活!” 两拨人互相嚎叫哭喊,都说自个是无辜的,陈舟一拍惊堂木,‘梆’的一声让所有人都止住了嘴。 陈舟眉目肃然:“里正,你说。” 里正得了眼神,拿出一方汗巾,正色厉声: “这是物证,在山脚附近找到的,稻香村的人指认说,这东西是钱小芬的。” “还有人作证,说昨日只看到了冯翠花几个人在挖野菜,并没有看到钱小芬。也就是说钱小芬有足够的时间去放火。” 里正又看向二房的人,愠怒开口:“证据确凿。” 场面一时间安静无比。 冯翠花紧紧抿着唇,钱小芬哪里被这样厉声质问过,害怕得眼神飘忽,不敢抬头。 “呵。” 一声冷笑打碎了凝固的空气。 张县丞背着手走了几步,“这些都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哪里称得算是罪证。” 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看向陈舟,忽地笑出声来,“年轻人啊,还是不要太急躁。” “就拿这几个地痞流氓来说,这几个人说话可有哪句是过了脑子的?万一他们是自己想要去偷窃,事情败露之后甩锅到旁人身上呢。” 说着他又笑着转头看向里正,“还有那一方帕子,这东西也能成为罪证,更可笑了。” “这些天我也听说了,不少村民为了生计,去山上采山货的,有没有可能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掉了,或者是被风吹到了那一处,这怎么能成为罪证呢?” 里正反驳:“昨日灭火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一方汗巾子,后来火总是起起灭灭,我还奇怪着,今天才发现这一方帕子。说明是有人趁着火灭了之后,又再次去引火,才会造成火势一直下不去。” “而这个,是后面再次去引火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 里正越说越气,他忙前忙后的,两天没合眼,这放火的人,他势必要揪出来! “而且钱小芬并没有一直在挖野菜,这段时间,完全可以去引燃山火。” 众人的目光又移到钱小芬身上,钱小芬本就神情紧张,这会直接腿一软,跪倒在地。 王兰眼疾手快拉住她。 张县丞又道:“谁人不能有个三急,这点时间,能说明什么,谁规定了一家子必须凑在一处采山货?” 他冷淡的目光看向钱小芬,“你说对吧?” 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总能激发潜力,比如此刻,钱小芬连滚带爬道: “是!是!当时民妇并没有和其他人在一处摘野菜。对…对了!民妇当时带着女儿在挖野芋头。” 说着,钱小芬慌忙将钱姐儿拉到身前,没人看见的地方,颤抖的手紧紧拧住钱姐儿的手臂:“钱姐儿,昨天是不是一直和娘在一起?” 第40章 钱姐儿吃痛,抬头看到娘钱这个神情,懵懂点头:“和娘亲在一起!” 钱小芬如释重负,边爬边道:“大人…看吧!民妇一直和女儿待在一起,怎么会有时间去放火!真是冤枉啊!” 几个汉子实在是开了眼,早已经已经骂无可骂,大喊起来:“一群不要脸的贱人!等老子出去后,让你们好看!” 护卫赶紧上前去将几人的嘴给堵住。 钱小芬心跳如雷,终于站稳了脚,轻蔑瞥了几眼那些个汉子,这才道: “肯定就如张县丞所说的,这几人本就想去偷粮食,知道咱家和大房那边有纠葛,这才栽赃嫁祸到咱们头上!” 冯翠花连声附和:“对!就是这样!” 里正被气得满脸通红,指着瘫在椅子上的宋二河道:“刚才宋二河说得清清楚楚,就是他想出来这样恶毒的计策,整个烧山的过程,也是你们二房的人干的!” 听到这话,张县丞又笑一声,他环顾四周,拉高声调:“宋二河方才说了什么,谁听到了?” 县衙内安静得落针可听。 其中一个汉子努力吐掉嘴里的破布,大喊着:“我们听到了,都听到了!” 而后着急看向周围的衙役护卫,“你们不是一直在这吗,都聋了吗?快说话啊!” 见侍卫衙役们都不说话,壮汉又扭头看向陈舟,“陈知县,你……” “先将他们带下去。”陈舟示意。 立马有护卫上前,将几个人的嘴给堵严实了,确保不会掉下来,这才将咽呜的几人给拉走。 张县丞意味不明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陈舟的肩膀,“年轻人,路还长着呢,听老头子我的一句劝,别给自己走窄了。” 又看向宋家二房的人,瞥着陈舟道:“怎么回事,已经解释清楚了,还不给人松绑?” 张县丞抬手指向旁边的一个衙役,“你,快去。” 衙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陈舟,见对方没反应,这才硬着头皮上前,刚要将绳子解开… 里正着急想要说话,被陈舟给拦下了。 他站出来:“我竟不知这兴宁县,如今县丞也能越级管到知县头上了?” “我办案,捉拿嫌疑人,每一步都按照大顺律法严格执行,张县丞上来就要将我绑来的人放走,也太不将我这个知县放在眼里了吧。” 张县丞坐在太师椅,闻言也是轻轻一笑。他喟叹一声站起身来,路过陈舟身边,转过半边脸轻声道: “陈舟,我叫你一声知县,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别给脸不要脸。” 说完,也不管满屋子的人是什么反应,径直离开了衙门。 绳子解到一半的衙役觉得自己进退两难,手还搭在宋长建背后的绳结上,就听到宋三源道:“没听到张县丞都发话了么,还不快松绑!” 衙役见没人说话,赶忙将所有人松绑。 宋三源拉着冯翠花的手,“娘,咱们快走。” 冯翠花接连点头,“哎!快走!” 她平日里也只敢在稻香村里撒撒泼,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听说被抓来衙门的人,出去不死也得脱层皮,因此冯翠花就算再横,最多只敢和那些地痞汉子顶顶嘴。 赶紧将绳子扔在地上,紧紧攥着宋三源的衣袖,就要离去。 “对了,别忘了将你二哥带上。” 宋三源又看向躺在一旁出气多进气少的宋二河,强忍不适,将人往身上一背。 一家人逃难一样快速离开了衙门。 里正看着宋家二房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气得一甩袖子:“这张县丞明摆着就是故意的!铁证如山摆在面前,被他三言两语就化为乌有,这……这…” “难道以后都办案,也要这样了吗,那今后岂不是要人人都如此,大难临头了去找个官员,说几句话就没事了,今后贼人不是更加猖獗!” 陈舟捏捏眉心,拉住他:“缓兵之计,先不要惊动这条大鱼。” 里正疑惑看他一眼,谨慎往四周看去,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大鱼?” 抬头就对上了陈舟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道:“快了,就让他再蹦跶几天。” * 宋三源一行人出了衙门,出钱雇了一辆马车,往稻香村方向去。 山路不好走,马车颠簸了一路。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宋二河又躺回了那张熟悉的床上。 冯翠花看着宋二河那虚弱大喘气的样子,心底也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蹲在一旁握着宋二河的手:“儿啊,有啥想吃的不,娘去煮来…” 宋二河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恨不得将房顶都给掀了。 接连咳出了一大滩的鲜血后,他虚弱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就看到一屋子的人都在。 “爹…娘……” 宋长建三两步上来,握住他的手,“二河,爹在!” 宋二河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又转头看向王兰。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王兰手腕处,还有脸上那明显的青紫。 “阿兰,对不起……” 王兰没说话,也没靠近。 宋二河只觉得眼底一片猩红,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张着嘴大口呼吸,又是一口鲜血涌出。而后彻底没了力气。 冯翠花颤颤巍巍将手指伸到宋二河的鼻子下,感受不到气息,这才摇头,“开始准备吧…” 一家人说不清楚对这个躺在床上多年的宋二河有什么情绪,就算刚开始有些叹息,也早就在这么长时间的麻烦照顾下消磨完了。 更别说他脾气不好,整个人阴郁郁的,动不动就摔东西砸碗。 且他在衙门里亲口说,这烧山偷粮的阴毒计策是他一点点灌输出来的。压根没想过,要是败露,他们一家人怎么办。 二房的人心里五味杂陈,接连从屋子出去了。 王兰捏紧拳头看着面前这个了无声息的男人,心底平静无比。 恨吗?那是肯定的,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带来的伤疤,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恨吗?也说不准,毕竟是他当年将她带离原生家庭的苦海,让她脱离了“招娣”这个名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年花开正好,他折了一只放在她的鬓角,笑着说:“兰花衬你,阿兰。” 那是她人生中最为难忘的一段日子。 王兰静默片刻,扭头出屋。 难忘又如何?一次伤痛就能让那些美好支离破碎。更何况她坚持了整整五年,要不是宝姐儿与荣哥儿,她早就一死了之了。 就算是为了两个孩子,她也会努力站起来。 王兰捏紧手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到时候,她就带着宝姐儿和荣哥儿离开,远远地离开…… * 宋家大房。 昨日傍晚一家人怒气冲冲从老宅回到村尾。宋大郎心疼朱秀儿,又是烧水给媳妇洗脚,又是捏肩膀,连冷笑话都用上了,想方设法让秀儿高兴。 朱秀儿无奈拍他:“大郎,我真的没事,歹人不是已经被抓进大牢了吗。” 宋大郎将人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开,“秀儿,我这不是担心么,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朱秀儿连忙堵住他的嘴,“让你嘴混,不会的。” 宋大郎轻笑两声,抱得更紧了:“是,不会的。” 林老婆子看着白白软软的小闺女,抱起来心疼地揉在怀里。 “囡囡这么勇敢,我们家囡囡就是最棒的。” 三个小子也拍着手道:“小姑最勇敢,小姑是最厉害的人!” 宋明玉白藕一样的小手抱住林老婆子,笑声清脆:“嫂嫂也棒棒!” 柳雪梅从厨房出来,端出一大锅的热气腾腾的蒸芋头,给每个小娃都分了一个,笑着搭话:“都棒,都棒!” …… 宋老汉和大郎二郎则面色沉沉围在一块,商量着修缮屋子的事。 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对这修屋子的事上了心,到家后立马将猪圈旁边的大洞给填上了。 宋老汉看来看去还是不放心,将整个院子都检查了一边之后,索性召集宋家大人们,严肃道: “这屋子一日不修,以后也不得安生,咱们家在村尾,篱笆墙只能防得住野兽,防不住人心,霜灾估摸着还有二十天左右就要南下,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将屋子、院子全都修缮一番,到时候也能更安稳些。” 那些偷粮贼现在出现,是不幸中的大幸。也能早点意识到要修屋子,不然霜灾来了,到时候想修都修不了。 林老婆子点头赞同:“是了,家里头还有这么多粮食,出门也能放心些。” 一家人也想到,纷纷严峻点头。 林老婆子继续道:“修屋子要开始准备起来,但找山货囤粮食也不能落下。这样,接下来老头子和二郎出门 拉木材,我和雪梅、秀儿还去找山货,生计可不能停下了。” 第41章 话音刚落,柳雪梅第一个出声赞同,“这主意好,囤粮的事可不能落下了。” 在柳雪梅看来,这霜灾要是南下了,粮食就是一家人的命,必须囤足了。 一家人商量着,宋明玉听着家里人都在认真规划着接下来的日子,一家子齐心协力,心里头暖暖的。 她安安心心窝在林老婆子怀里,时不时挖一口蒸芋头吃。 如今她已经成为全家‘最厉害’的人,三个小子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围着她转,大人们也爱逗她开心。 “有人在家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家人商量之声停止,面面厮觑。如今宋家人对不速之客都异常敏感,宋大郎站起身来,就着夕阳往篱笆墙外看去,就看到王怀仁和书砚站在外头。 宋大郎虽疑惑,还是赶忙去开门,“王老爷……您怎么来了?” 王老爷? 宋家人都站起来。朱秀儿也往外看去,听到王老爷,想起那日随宋大郎去县里头打听丹小娘的踪迹时,就是一位王老爷提供的线索。 王怀仁笑着拍宋大郎的肩膀,“擅自前来,希望不要打搅到你们。” 宋大郎也笑,“自然不会,那日王老爷提供的旧人事迹,还未能找时间当面答谢,快快请进。” 林老婆子看过去,她记得今日正是这个大官员站出来和那歹人周旋,才没有造成损伤。这可是自家的恩人! 林老婆子起身相迎:“快快请进,秀儿雪梅,去烧点好菜来!” 王怀仁爽朗一声,“这倒是不必,王某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担不起这样的礼。” 说着,转身指向背后的一辆辆马车,后面还跟十几个箱笼的粮食。 “这些粮食是歹徒要求准备的,拉来拉去也麻烦,倒不如就赠予你们,做个补偿。” 这话说得宋家人大惊,林老婆子惶恐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这么多粮食,无功不受禄,我们是万万不能拿的。” 书砚开口:“宋家嫂子,你们就收下吧,我们老爷是朱秀儿母亲的旧友,这也算是一些心意了。” 林老婆子看向朱秀儿,询问她的意见。 朱秀儿开口道:“王老爷,心意我们领了,但是这粮食是不能万万收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今日放火烧山这事,闹的人尽皆知,二房那边的人出去随便说几句,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咱们家有粮食,如今更是遭了记恨…” “眼下要是再收下这这么多粮,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还是踏踏实实的,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也能安稳一些。” 王怀仁听到这话,摸着胡子点头,“还是你们想得周到,王某未经深思,真是冒犯了。” 宋老汉热情开口:“哎哎!冒犯可称不上,可别说这种话,今日还得感谢您帮忙周旋解围,这天大的恩情,咱们还想着该如何报答……眼下晚食也快好了,先吃饭再说吧!” 就连家中几个孩子都接着话茬纷纷开口:“王爷爷留下来吃饭吧。” 宋知文掰着手指头大声道:“我娘做的饭可好吃了!有蒸芋头,山药炖蘑菇,罐子肉……还有好多好多!” 一家人热情不已,王怀仁脸上的笑也更真切,本想客套两句,但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当下便被宋家人给迎进了屋子。 书砚也被迫跟着落座,他有些局促:“我…我怎么能跟老爷一同上桌,这不合规矩…” 王怀仁按住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又不是在那座深宅大院里,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以后在我面前不要顾及那么多有的没的。” 书砚感动:“老爷…” “菜来咯~” 柳雪梅将菜端上桌来,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香气立马充盈了整个屋子。 三个小子最是夸张,看到有大鱼,纷纷大叫起来:“要吃鱼,要吃鱼!” 林老婆子笑着先给每个小孩都盛了一碗汤,“都吃,都吃!” 王怀仁看着这一幕,眼里不知觉有些热泪。这样温馨美好的日子,他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宋大郎给王怀仁倒了一碗酒,“这是咱们村西头的老赵家自产的,味有些冲,但好歹也是酒,农家人别的没有,就这些东西多,来,您尝尝。” 王怀仁再也没有拘束,笑意直达眼底,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几个大男人喝了酒就敞开心扉,勾肩搭背说着话,时不时大笑,娃子们自顾自盯着桌面上的饭菜吃着。 如同往日那般,时不时冒出几个奇怪的问题。 宋知江抬起圆圆的小脸看向朱秀儿,“娘,为什么大鱼煮熟了是这个味道呀?好好吃。” 朱秀儿道:“煮熟了当然是这个味道。” 宋知江:“那为什么大蘑菇不是呢?” 朱秀儿:“不同的食物煮出来味道当然是不同的,江哥儿长大了就懂了。” 宋知江点点头,过了一会又疑惑闪着亮晶晶的眼:“咦,不对,那为什么猪肉和……” 朱秀儿赶紧夹一筷子菜到宋知江碗里,“快吃饭,饭桌上不能多说话。” 宋知江“哦”了一声,扒拉了两下饭菜:“为什么饭桌上不能说话呢?” 朱秀儿懒得搭理他:“……问你爹去。” …… 王怀仁边聊着天边吃菜,他不得不承认这烧菜的手艺是真的好。 他自从做官以来,尝过的山珍不计其数,却都不如这一道小小的农家菜美味。 这其中的烟火气,是他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 王怀仁笑着,“这些菜味道真不错!” 柳雪梅别的什么不会,就厨艺好一些,此刻听到赞美,也是开心,连忙道:“都是平日里自个琢磨的罢了,王老爷喜欢便多用些。” 书砚被这一家子浓浓淳朴的气息给感染得想流泪,只顾埋头猛吃。 王怀仁看着四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子,起了逗弄的心思问:“你们如今都几岁了?” 四个孩子齐齐抬起头来,懵懂着看王怀仁,宋知江首先道:“我六岁了。” 又指了指一旁的云哥儿,“这是我弟弟,我们同岁。” 云哥儿不乐意了,“江哥儿,我也会介绍我的岁数,不用你帮我说。” 宋知江夹了一筷子的鱼放到云哥儿碗里,“哎呀,我这不是怕云哥儿来不及说嘛,云哥儿别生气…” 云哥儿哼哼两声,也没计较。 宋知文从饭碗里抬起胖乎乎的小脸:“我今年四岁。” 宋明玉也道:“囡囡五岁啦。” 王怀仁笑呵呵的,越看几个孩子心里越是喜欢。一顿饭吃得快,用完饭之后,王怀仁恋恋不舍道别。 坐上马车,手里头还拎着两罐烧刀子酒,看着宋家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王怀仁落寞地放下马车帘子。 书砚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小心翼翼道:“老爷若是不舍,咱们以后可以常来。” 王怀仁抬眼看他,“怎么个常来法?” 书砚认真道,“咱们就说想小公子了,想去探望一二,还可以说是因为丹…” 书砚的话止住了,看着王怀仁越来越落寂的表情,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要不是现在在马车里头,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他怎么又忘了,丹娘子是老爷一辈子心头的痛,是不能提的…… * 几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几日宋家二房大门紧闭,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匆匆给宋二河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便关起大门,任凭村里头的好事者怎么打探,也挖不出一丝消息。 平日里还时不时能听到冯翠花、钱小芬二人和村里和其他长舌妇骂战的声音。村里人出门遛弯,意识到没有热闹可看了,还有些不太习惯。 王大花磕着瓜子,‘呸’一声吐在地上,一边说着当日放火烧山的事。 宣扬得人尽皆知。 晚饭后没事干的时候,就往村头的的大槐树下一坐,和几个长舌妇一起,就开始讨论起宋家二房那些破事。 二房的人虽然安静了下来,但也会出门找山货,去镇子上换钱买粮食。听到村里头愈演愈烈的声音,钱小芬终是忍不住了。 抄起扫帚就出了门,怒气冲冲来到大槐树下,“王大花你乱说什么!你哪只 眼睛看到是我们家放的火!” “退一步说,要真是咱家放的,县太爷能这么好端端地将咱们放回来吗?” “我呸!说话不过脑的玩意儿,就算是个直肠子也不能用嘴拉吧!” 王大花见自己掉面子,也不甘示弱,嚷嚷回去:“还在这抵赖,我们亲眼在山脚附近看见了你的汗巾子,不是你还能有谁!” 说着,王大花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我还听说,某人当年也是使了一些手段才嫁给宋大海的,不会现在故技重施了吧,现在又是勾搭上了哪个汉子?” 钱小芬大叫着要扑上去,“王大花,我让你乱说话!我让你满嘴喷粪!我撕烂你的嘴!” 第42章 王大花也大叫着,二人战斗力不相上下,“我说错了吗,大伙赶紧来评评理啊!” 村口大槐树下乱做一团,最后还是稻香村颇有威望的老人们出面,将二人分开,才制止了这一场闹剧。 不论如何,二房的人在村子里的名声是彻底臭了,没人再愿意和他们搭话,更别说以后有个需要帮忙的活计,连搭把手的人都找不到。 钱小芬大闹这一场回去后,被冯翠花狠狠骂了一顿,“现在外头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还敢出去闹,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咱们现在就该安安静静的,时间长了这事也就忘了,要是闹大起来,被赶出村子也不一定,我打死你个丧门星!” 钱小芬也怕,一边保证,以后出门一定夹起尾巴做人,院子里这才安静下来。 第24章 “爹,这是真的油啊!”…… 几日的时间过得匆匆,云卷云舒,稻香村也逐渐平静下来,越来越多的村民忙活着拿山货去镇子上卖钱存粮。 风口变换,村里头讨论的都是粮价又涨了,其他物件的价钱也纷纷跟着水涨船高,特别是棉花,如今已经到了有钱都难买的程度。 村子里开始充斥着各种叹息声。有了宋家大房差点被偷粮食的前车之鉴,如今各家各户都大门紧闭,就算出门了也要留一人在家看着。 毕竟这灾荒年头,粮食就是命。 宋老汉一行人一心准备修缮屋子,特别是篱笆墙,一定要筑得又高又厚,最好让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才好。 不然总是有人没事就来附近晃荡,也不好看。 宋老汉和宋二郎出门砍木头和拉所需要的黄泥土,两三日的时间,各种修屋子的材料就已经将后院给填得满满的 林老婆子三个妇人则带着孩子去当日挖到山药的地方,将山药给装满了背篓。 柳雪梅这几日一直惦念这这些山药,看到白胖的大山药还安安稳稳躺在草丛里,舒了一口气: “还好这地方靠近山的内里,那日大火没烧上来,不然这一处宝地可就保不住了。” 一斤山药可是三十文啊! 林老婆子道:“这天渐渐凉下来了,咱们得动作快些。” 越说心里越着急,要是霜灾冷不丁南下到徽州府,自家还有这么多事没完成,棉被炭火还没足数,到时候可怎么办。 朱秀儿安慰道:“娘,别担心,咱们一家人有手有脚的,家里粮食也足够了,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有路子的。” 林老婆子点头,也顾不得这些天一堆糟心事,眼下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几人连忙将几日前挖的山药都带回去,背着大背筐继续上山挖山药。 四个孩子也跟着一起挖,一直从早上挖到下午,累得躺在树荫下不愿动弹。 林老婆子三人便笑着让他们自个在树下玩,叮嘱不能离开大人的视线。 微风缓缓吹来,这一片大空地视野开阔,视野之中一片清明。翠绿、深棕、鹅黄交织在一起,像一副巨大的油画,荡漾得人心情舒畅。 山药价贵,每挖出一丛,感受那沉甸甸的重量,林老婆子三人脸上也喜悦起来,这份高兴一直挂到了太阳落山。 几个人看着挖出来的山药,心里惦念着拉到镇子上卖掉一部分,林老婆子便叮嘱一定要万分小心,怕酒楼掌柜的不喜那些被挖断的、长得不好看的。 但山药长得又粗又长,被挖断了在所难免,林老婆子也没有嫌弃,全都装到背篓里带回家,今晚就煮一道山药大菜给孩子们尝一尝。 几个人心里都美滋滋的,如今山药价高,又挖到了这么多,眼下定是能存下一些银子。明年孩子们读书的银钱就有了。 好在家里头的背筐子全都是又大又深的,但将三个人的大背筐全都装满,山药还是露了一些出来,为了不引人注目,林老婆子采来几张大的树叶子盖在上头,踩着夕阳带着娃子们回了家。 一到家,宋大郎就过来帮朱秀儿将箩筐给拿下来,再帮林老婆子将背筐卸下。 柳雪梅自己从小干农活,劲足够大,自己就拿下来放着了。 宋大郎感受着箩筐内沉甸甸的,掀开大树叶子一看,竟然是根根饱满的山药,还都如此粗壮,有些惊讶:“娘,这些山药……” 林老婆子笑着说:“是山药,明日咱们继续上山挖些,找个日子去镇子上买了,还能攒下一些钱。” 宋老汉和宋二郎也随着夕阳驾着牛车回来了,板车上堆满了木头,码得整整齐齐。 “回来咯~”宋老汉笑着,“看我今日带什么甜嘴回来了?” 院子中的几个小孩听到宋老汉的声音,都期待地跑到院子门口张望着,听到这话,纷纷举着白藕一样的小手跑上前去,“爹爹/爷爷带什么回来啦!” 宋老汉叮嘱着宋二郎将牛车拉到后院去,便急急朝着几个小胖身影迎了过去,笑着道:“地泡果儿,喜不喜欢!” 宋老汉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子,打开一看,里头全是红彤彤的小果子,长得很喜人。 “喜欢喜欢!最喜欢爹爹/爷爷啦!” 几张圆圆的小脸笑着,余晖撒在明媚的小酒窝上,宋老汉心软得一塌糊涂,哈哈大笑便将果子给分下去了。 宋老汉笑着看几个孩子,注意到院子中摆放了学多沾着泥的长条物,走上去一看,惊讶道:“这是山药?” 宋大郎正打算将山药搬到后院去,笑道:“爹,是山药,找个时间去镇子上卖钱,咱们家就有余钱了!” 宋老汉大笑三声:“好!好啊!” 林老婆子笑着拍他,“好什么,现在山药的价贵,不如明天先别去砍柴了,一起去把山药给挖回来,能挖多少挖多少,到后面村里人发现了那有山药,可就没咱们的份了。” 没办法,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加上如今的山药价格高,谁不稀罕。 林老婆子手下忙活不停:“等有些银钱,再请些村里靠谱的汉子来帮忙修屋子,这样动作也快些。山药价高,还能存下些银子。” 宋老汉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明天先一起去挖!” 院子里的大人们商量着第二天去挖山药的对策,小娃们分着吃完酸酸甜甜的地泡果。 宋明玉想起来自己前几日的榨油大事,跑到后院一看,发现芸苔籽早就已经被晒得不能再干了。 宋明玉翻着已经被毒辣日头晒得透透的芸苔籽,思来想去,想要将芸苔籽炒熟,光靠自己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林老婆子和宋老汉会不留余力支持她的想法。 宋明玉噔噔噔跑到林老婆子身边,抱住林老婆子的大腿,甜糯糯道:“娘亲~” 林老婆子正想想着把山药拿到镇上卖钱呢,低头一看,只见小闺女圆圆白胖的小脸上满是希冀,心里一甜,“怎么了乖囡囡。” 宋明玉认真道:“娘亲,我在孙夫子的一本书上看到过,芸苔籽可以榨油,我和江哥儿他们收集了很多芸苔籽,想试一试, 娘亲可不可以帮帮我们呀。” 这软萌的语气,林老婆子听着心都要化了,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 再说了一个小孩子,从书上不知道看了什么来,芸苔籽这样黑乎乎的东西,怎么可能榨出油来。 林老婆子只当几个孩子求知若渴,在书上看到了边想要亲自实践一番,笑着道,“囡囡从书上看的芸苔籽榨油,是怎么个步骤呀?” 宋知江三人见林老婆子答应了,纷纷手舞足蹈,“我知道,我知道!小姑和我们说啦,第一步是将芸苔籽翻炒成熟,奶奶,你帮帮我们把芸苔籽给炒熟吧!” 宋明玉也抱住林老婆子的大腿上下磨蹭,“娘亲,帮帮我们吧……” 试问这样一个可爱浑圆的小玩意抱着你撒娇,这谁能顶得住! 林老婆子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不就是费点柴火的问题,小孩想玩,就让他们玩去。 院子中的几个大人也都笑着,几个小娃从书上看到的小故事,便想着实践一番。 玩便玩吧,反正马上就要煮饭了,多放两根柴火的事,大人们都没将这放在心上。 林老婆子看着三个男娃子端出来一盆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芸苔籽,笑骂两句:“几个小皮猴,平日里没见你们这样爱干净。” 端着芸苔籽进入厨房,宋老汉和宋二郎刚好将木材都整齐码在后院里,出来看到林老婆子正用着她那刚买回来还宝贝不已的大铁锅炒着芸苔籽。 宋老汉笑着,转头去哄小孩玩着。 等林老婆子将芸苔籽炒好之后,宋知江几个人便好奇地围上去看,林老婆子道:“刚出锅还烫着呢,不可上手。” 几个孩子齐齐应是,也十分听话地没有上手,只围着那一小盆芸苔籽左看右看。 宋知江疑惑:“小姑,这芸苔籽看着黑乎乎的,真的能榨出香香的油吗?” 宋明玉坚定地说:“肯定能,孙夫子的那本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还说邻国都是这样榨油的,南边邻国的人都吃芸苔油呢。” 第43章 宋知云咽了咽口水,虽然他不知道南边是不是还有个邻国,但是他馋油啊,一想到油可以做出好多好吃的,宋知云就动力满满, “小姑,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宋明玉想了想,“后院不是有个底部穿了个洞的破桶,它能派上用场。” 一行人又到后院,将堆在角落里的木桶扒拉出来,底部俨然是已经被虫蛀得全都掉下来了,还剩下旁边的围圈部分。 宋明玉用手敲击试了试,一圈木桶没有了底部,但也还正坚硬着。 将其冲洗干净,放在一块小石板上。 又让三个侄儿找些稻草来,叮嘱一定要将稻草洗干净了,拿来垫在石板上,再将破了底的木桶放在上面,倒入炒熟的芸苔籽,最后再铺入干净的稻草,将芸苔籽盖严实了。 这样就做成了一个芸苔籽草饼。 宋明玉满意拍了拍手,一个简易的挤压装置就做好了,剩下便是找一个力气大的人,用锤子敲击挤压出芸苔籽里面的油脂,在石板附近用干净的容器收集起来,芸苔油便制作完成了。 等攒下银钱,就可以去找石匠和木匠去做榨油装置。 宋明玉高兴,找到在屋檐下阖眼的宋二郎,拉着宋二郎道:“二哥,我们从书上看的芸苔籽榨油方子就是这样的,还得有人拿着石锤击打,将芸苔籽里面的油挤出来,就可以炒菜吃啦,二哥二哥,你帮帮我们吧~” 宋知文也道:“爹!帮帮我们吧~” 宋二郎摆摆手,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不是我不愿,是明天早上还得上山去挖山药,现在就应该好好休息保存体力,这抡石锤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这费力气得很。” 宋二郎说着,就要抬脚进屋去,宋明玉没办法,看到林老婆子就在附近,连忙高声喊道:“娘,呜呜呜呜,二哥不帮我们榨油,还差最后一步了,马上就要成功了…” 这一招无论何时都是管用的,果不其然,林老婆子闻言,立即抬头道:“二郎啊,你人高马大的,这点小力气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帮你小妹去锤几下。” 宋二郎无奈,当着老娘得面不敢不给小妹面子,只好瞪着三个男娃子:“就试着抡几下,后面我就要去睡觉了!” 几个小孩又高兴起来,纷纷围着宋二郎看着他锤芸苔籽。 宋二郎砍了一天的柴,本想着给这几个小孩们做做样子就行了,没想到一锤子下去,竟然真的闻到了一股独属于油脂的奇异芳香。 他不信邪地又抡起大锤使劲锤了好几下,终于明确地感受到了那流动的液体。宋二郎将石锤紧紧压在最上层的稻草上,试图将那液体挤压出来。 他这才发现,这个挤压的装置十分巧妙。 他不由得多看了宋明玉几眼。宋明玉手舞足蹈说:“这也是从孙夫子的书上看到哒,二哥二哥,囡囡是不是很厉害呀。” 宋知江三人也闻到了那一股浓郁芳香的油脂味,早就被宋明玉圈粉了,纷纷大叫起来:“小姑最厉害!最厉害!” 说着,就看到最下层的石板涓涓流出来黄色的透明液体,那股独特的油香味无孔不入,香得人神魂颠倒。 孩子们哇哇拿着早已经准备好的小盆子去接,看到黄澄澄的油流入盆子里,开心大叫起来起来。 宋二郎也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看着这一幕,连忙用手上去摸了一下,那和猪油一般无二的质感,冲击着他的三观。 “这…这真的是油!”宋二郎喃喃,连忙抬头看着眼前这几个孩子,着急跑进屋里大喊,“油!真的是油!出油了!” 宋老汉正打算洗澡,听到宋二郎这咋咋乎乎的叫喊声,皱着眉头出来,“大晚上的,嚎叫什么。” 宋二郎拉住宋老汉往后院走,“爹,您看啊,这真的是油啊,这芸苔籽真的能榨出油来!” 宋老汉上前,看到三个孙子正拿来一个小盘子装着滴滴落下来的黄色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油香味。 宋老汉皱着眉头大步向前,从石板上接过一滴还未掉落的液体往鼻尖上一嗅,那股属于油的芳香冲垮了他脑中的某道防线,月光下,宋老汉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林老婆子和朱秀儿、柳雪梅等人也因着宋二郎的喊叫,赶到了后院,看着那还在一滴滴落下的油,每个人的呼吸都沉重了。 宋老汉当即下令,“老二,快,继续捶打,看这些芸苔籽能出多少油!” 宋二郎应了一声,连忙拿起大石锤继续往最上层的稻草锤去。一家人就这样看着宋二郎锤了一锤又一锤,芸苔油也从刚开始的汹涌无比,到后面的很久才有一滴,最后是彻底不出油了。 宋二郎气喘吁吁停下手,将石锤拿开,只见一片片被压成薄片状的芸苔籽,混合着稻草,早已经看不出最初的形状。 宋老汉将三小盆芸苔油端起来,合在一个盆里,感受其重量,心中更觉得不可思议。 林老婆子有些担忧:“就算这是油,也不一定能吃……” “娘,能吃,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宋明玉说道,“这油比猪油炒出来的菜还香,南边邻国的人都吃芸苔油呢。” “这油还有个名字,叫黄花油。” 这年头社会安稳,一个山旮旯里面的庄稼汉,就算读过几年书,也只堪堪认得字,哪里能知道大顺朝的具体位置和邻国的情况。 她随口胡掐南边的邻国,宋老汉几个人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让几人认识到,这芸苔油能吃,且目前大顺朝还没有,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宋明玉的目的就达到了。 林老婆子连忙道:“雪梅,拿去炒一盘小菜试试。” 柳雪梅抬起头来,哎了一声。 这芸苔油要是能吃,她也是开心的,最起码以后不用再掏钱去买板油了。且这芸苔籽这么多,以后想吃油也再不用犹豫了! 她喜滋滋想着,越发觉得这芸苔就是个浑身都是宝的好东西。 月光下,一屋子的人都坐在堂屋,闻着隔壁小厨房内飘出来阵阵霸道的香气。 这是和猪油不一样的香味,猪油更多的是荤腥,而芸苔则是清香,还带着阵阵植物独特的香气。 还好老宋家在村尾,这一带也没啥人,平日里在家里折腾个啥东西,都能放宽心些,不用担心村里人看到过问个没完。 宋大郎闻着香味,还没等柳雪梅将菜端上桌,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些想法。 他常年去镇子上干活,对于商业的灵敏度也比老宋家这些十几年都在土里刨食的人强。 他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等着芸苔油炒菜上桌的几个小子,个个昂首挺胸的,那样子骄傲得不得了。 林老婆子笑了一声,拍了拍三个孙子的脑袋,“哎哟,真是奶奶的乖孙子。” 宋知文年纪小,脸仰得最高,“是小姑带我们一起的!” 宋知江和宋知文也连忙道:“对对,是小姑先提出来的芸苔榨油,小姑才是最厉害的!” 一家人又笑做一团。 “上菜咯!” 柳雪梅笑着将菜端上桌来,是一盘绿油油的炒家常菜,油汪汪、翠绿绿。 “老头子,灶上还温着山药粥,快去端来,今天的晚饭一起用了。”林老婆子道。 宋老汉笑呵呵将香甜的山药香菇肉沫粥端上桌,一揭开盖子,霸道浓郁的香气无孔不入,就连平日里有些挑嘴的宋明玉都目不转睛盯着咕噜冒着热气的锅子,宋知江三个小男娃更是两眼放光。 “哇!好香~” 大人们各自帮小孩们盛了一碗,刚放到宋知江面前,小胖手就舀了一大勺,象征性吹吹两口,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好烫好烫……” 宋知江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哇的一声将粥吐了出来,朱秀儿闻声着急,“江哥儿!” 宋知江疼得掉眼泪,“娘,好疼…” “快快!倒碗凉来!”林老婆子着急来到宋知江身边,蹲下查看小孩被烫得红彤彤的舌头。 宋大郎匆匆起身,盛了一大瓢凉水进屋,宋知江喝一口含在嘴里,过一会又换新的,如此往复,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林老婆子心惊拍着胸口,连声道:“还好早已经熄了火,放在灶上温着,没那么烫。” 小孩舌头柔软,吃不了太烫的,宋知江这会窝在朱秀儿怀里抽抽搭搭的,但眼睛却瞧着桌子上那一碗山药肉粥。 他扯了扯朱秀儿的衣袖,“娘,还想吃…” 朱秀儿心疼不已,“江哥儿乖,过会再吃,给你留着的。” 宋知江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喝着林老婆子递过来的凉水。也不知道加了什么,喝起来有种清甜的口感。 再三确认宋知江没事了之后,宋大郎这才板着脸:“说了多少次,刚出锅的东西不能直接放到嘴里,舌头烫坏了,以后就再也不能吃胡饼了!” 宋知江委屈:“爹爹…江哥儿知错了,要吃胡饼…” 第44章 宋大郎:“那以后听不听话?听话就买胡饼。” 三个男娃子眼睛皆是一亮,听话就能买胡饼吃?有这种好事? 纷纷大叫起来:“听话听话!最听话!” 大人们笑骂两句,一家人安心坐下来吃晚饭。 * 这个小插曲过去,柳雪梅弯着嘴角道:“快尝尝芸苔油炒的菜,瞧着香的很。” 宋老汉出声制止:“稍等。” “不管怎么样,这芸苔油是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应该多注意些。” 说着,宋老汉挑起几片菜叶子喂给了养在外头的山鸡,看着山鸡过了一段时间还活泼乱跳的,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 纷纷动筷伸向菜盘子,放入口中。 菜还是常吃的菜,但总感觉有些地方不一样了。鲜香的清甜感在口中氤氲,久久不散,吃了十几年猪油,植物的清香味瞬间就能辨别得出来。 一家人围着将菜吃了个精光,就着香甜的山药香菇肉粥,吃得无比满足。 乡间的村落静谧无比,银辉遍地,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虫子叫声。 宋老汉感慨道:“如今世道好起来了,不像当初,为了一粒掉在地上的米都能有人争抢着打起来,要是早点发现这芸苔籽能榨油,在当年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人的性命。” 林老婆子也感慨,将宋明玉抱在怀里,她越看自己这个宝贝闺女是越眼热,怎么看都看不够。 “囡囡真是咱们家的大福星,先是发现了栗子树,又想到让大黄上山救人,发现了山药,如今又从书中学到了如何榨油…” 朱秀儿也笑着称赞道:“小姑子是咱家的福娃娃。” 如今就连柳雪梅对宋明玉也没有丝毫的嫉妒之情,她真心觉得这个小姑子是家里的小福星。 那些一桩桩一件件,换做是任何一个人,摊上其中一件事就足以家破人亡的了,偏生她出面,次次都能扭转乾坤。 男娃子们也嚷嚷着:“小姑就是家里的大福星,是最厉害的人!” 宋知江这会也活蹦乱跳的,跟着一起喊:“小姑是最厉害的人!” 宋知文吃着蒸芋头:“以后我要摘好多好多野果子给小姑。” 另外两个小子不甘落后,“我们也要摘很多,比江哥儿还要多,全都给小姑!” 宋知文不乐意了,喊回去:“我要摘比你们还多得多!哼。” 一家人笑着,林老婆子将宋明玉抱在怀里,欣慰笑道:“小姑也吃不了这么多,自个留着吃吧。” 林老婆子说:“这两天体力活多,也耗力气,咱家现在不缺粮,不用勒紧裤腰带饿肚子。雪梅,再做一份夜食来吧。” 柳雪梅高兴着应下,林老婆子又道:“割一块腊肉下来,一起炒着吃。” 很快芸苔油炒家常菜又上了一盘,还有一盘山药炒腊肉,一小盘蒸芋头。 孩子们喜欢吃蒸芋头,那香甜软糯的口感吃起来像糕点,好在今年芋头大丰收,挖回来不少在后院囤着,林老婆子便每隔两天蒸一次给孩子们吃,怕吃多了上火。 宋明玉软软地窝在林老婆子怀中,吃着蒸芋头,嘴甜得跟不要钱似的:“囡囡最喜欢娘亲啦。” 宋老汉不干了,哼哼道:“囡囡这些天都不和爹爹亲了。” 宋明玉连忙从林老婆子的怀中抬起脸来,“爹爹也好,囡囡也喜欢爹爹!” 宋老汉黝黑的脸这才露出一抹笑。 宋大郎思索半响后开口:“爹,娘,咱们家前些日子买了不少粮食,现下家里没了银钱,我想着,这芸苔油既然从未出现过,那必定是一个巨大的商机,明日我就去将地里头的芸苔杆收回来,继续榨油,差不多后,我想去试着去镇上卖上一卖,家里也需攒点银子做急用。” 宋明玉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宋大郎就是上道! 宋老汉一拍大腿,高兴着:“我看这事成。” 随后又转头看着宋明玉道:“囡囡,这是你从书上看到的榨油法子,你大哥去镇上试着卖一卖,你看成不?” 宋明玉咧开嘴甜甜笑着,这就是她对这辈子的家人特别有归属感的原因之一,与她有关的事,不论大小,都能询问她的意见,不会自作主张。 “嗯嗯!大哥去镇子上赚银钱回来,还要买好多好多吃的!” 一家人又笑起来,开心吃着饭,柳雪梅厨艺好,一盘简单的菜也能精准把控火候。 山药炒腊肉最是惊艳,山药清香味美,香甜软糯,腊肉经过这些天的晾晒,一层层的风味齐聚一堂,色香味美,再加上不会腻的芸苔油调味,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林老婆子看她一直给宋知文夹腊肉,自己只是嗦一嗦夹过肉的筷子,便伸手夹了一大块放在她碗里,迎着柳雪梅震惊的目光,林老婆子说道: “家里又不是吃不起肉了,明日还要去挖山药,多吃些才有精神。” 文哥儿也夹了一块到柳雪梅碗里,“娘,我都说了不用给我夹了,文哥儿四岁咯,会自己夹菜!” 柳雪梅点点头,低头吃着腊肉。 这是她之前梦寐以求想要吃上一口的腊肉。 不知为何,眼眶些酸涩。 这一顿晚饭,是她吃过最轻松,最好吃的一顿饭。 * 明日的流程已经敲定,宋大郎带着三个小男孩去地里头收芸苔籽,朱秀儿在家休息,其他人继续去山上挖山药。 三个小子得知自己明日要去收芸苔籽,高兴得手舞足蹈。 在他们看来,这芸苔榨油的想法是他们三个人在小姑的带领下发现的,能被大人认可,后面还要去镇子上卖油,他们都功不可没。 他们也做了一件超级厉害的事呢!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还答应他们,若是卖油得了银钱,会给他们带甜嘴回来。 三个小孩更开心了,心中成就感满满,带着榨油暴富吃零嘴的梦渐渐入睡。 第二天。家里的大人早早起床,林老婆子去厨房看了一眼,这芸苔油一晚上了竟然还是黄澄澄的液体,看着喜气得很,没有像猪油那样结成白色的油膏状。 林老婆子心中欢喜,越发觉得芸苔籽榨油这条路子可行。 一家人心中有盼头,吃好早饭就出了门,奔着两条不同的路去,都是美好生活的方向。 林老婆子二人带着宋老汉和宋二郎来到昨日挖山药的地方,他们来得早,如今山上还没有多少人,清晨的小花漫山遍野,随风而动。 “到了。”林老婆子指着地面上的一处很明显的翻新泥土,笑着说:“就在这一片,这几处便是昨日挖到山药的地方。” 林老婆子随后又教着宋老汉和宋二郎如何发现山药的枯藤子,以及如何顺着枯藤子去找埋在地里的山药。 一家人很快忙活起来,时不时听到宋老汉又找到一处山药的朗声大笑。 上山的村民看着宋老汉笑的这样开怀,不由得远远打趣几句:“宋家大伯,这是挖到什么宝贝,笑得这样开心,说出来让咱们也乐呵乐呵呗。” 宋老汉笑着,撒起谎来丝毫不脸红:“还能是什么,不过是摘了些家中孩子喜欢的野果罢了。” 村里人一听到是野果便失了兴趣,如今在山上找吃食才是正经着,也只有孩子会惦记着那一两口果子。 林老婆子瞪了宋老汉几眼,“让你小点声你非不听,还好刚才人没过来看,不然这一处地方还保得住吗!” 宋老汉扭捏看她一眼,“哎呀老婆子,我这不是高兴呢嘛,我现在立马闭嘴,不发声了行不?” 柳雪梅浅笑道:“娘,爹他这是高兴呢,甭管它什么霜灾的,咱们家如今粮食也多,眼看着又有了赚钱的法子,可不得狠狠高兴嘛。” 林老婆子心里也开怀,“得了,赶紧挖吧。” 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过得飞快,宋家人挖了一天,看着藏在各处草丛里满满当当的野山药,心里满足无比。 宋老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天边通红的火烧云,漫天霞光,像是在恩赐这些辛苦劳作的人。 晚风柔适无比,每个人心里头还惦念着家中小儿,觉得今日挖得差不多了,便拿出各自的大背箩,将山药都装进去。 用着前一日的方法,在最上面盖上一层树叶,这样别人也看不清背箩里头是什么,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宋老汉没忘记给孩子们摘些野果回去。要是看到孩子们爱吃的野果苗,他也会耐心挖上一棵回到后院养着。 林老婆子看着宋老汉那着急摘野果子的样子,也不阻止:“摘吧摘吧,谁还能摘得过你。” 宋老汉梗着脖子,“囡囡以后更喜欢我老头子,你可别嘴硬。” 柳雪梅和林老婆子都笑起来,上前帮着宋老汉一起摘剩下的野果子,一家人这才踏上傍晚的霞光回家去。 一到门口,就看到宋大郎满面红光坐在院子中央,宋明玉几个孩子围着他,几个人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着如何将简易的石板榨油装置改进。 第45章 看到宋老汉几人回来,连忙上前帮忙将沉重的背筐卸下来,高兴道: “爹,娘,咱们今日已经将家中田地里的芸苔杆全都收回来了,还去收了些荒地里头的,芸苔籽也都整理出来,正在后院晾晒呢,明日就可以翻炒榨油了。” 徽州府种芸苔的人家多,风一吹便种满了漫山遍野,山上或者一些荒地里头也有许多无人问津的芸苔。 宋大郎便带着几个娃子将芸苔籽都收了回来。 一家人都满载而归。小院中,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开心的笑。 今日宋明玉已经和他仔仔细细说了榨油的过程,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捶打,油脂就是捶打挤压而出的。 想到宋二郎昨日恨不得使尽浑身力气的样子,宋大郎便和孩子们一同探讨这个简易装置如何改进,才能又方便又省力。 毕竟一直这么使劲,人也吃不消。 讨论之下,便将最底下的石板刻出几道浅浅的沟壑出来,这样芸苔油就不会四处散流,也不方便接。 刻出沟壑之后,油就能顺着小沟流出来,再将盆子放在地面上接就成,省下不少力气。 宋知江与宋知云年岁小,秋收休沐的假期也长,如今还没到要回学堂的日子,宋明玉便提议说: “大哥,等回学堂了,我就再将那本书找出来,将榨油的装置画出来,咱们去找石匠和木匠做榨油装置,这样就不用捶打啦。” “而且用榨油装置,出油率也会更高,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好多好多芸苔油!” 宋大郎笑着摸宋明玉的小脑袋,随即又疑惑,“这个榨油方子既然是在孙夫子的藏书里发现的,为何孙夫子不自己试着榨油?” 宋明玉早就想好了理由,乖巧回答:“孙夫子在课后常多教我大字,我在孙夫子的书房里看到的,那一箱书上还写着,什么捐赠…” 宋大郎明了,“原来是捐赠的书。” 大顺朝重文,读书行业也随之发达,笔墨纸砚这些都是卷得不能再卷的行业,书籍业更是万分红火,常有贵族子弟或功勋世家往偏远山村里的社学捐赠书籍,这也不足为奇。 特别是一些行善积德的人家,如谢家,常年捐赠一些书籍笔墨,是有名的大善人。 宋大郎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消了,这书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福满镇这个小地方,没人注意一本书也是正常。 宋大郎越想越觉得天助我也,高兴站起来:“爹,村里头还有好些人家种着大片的芸苔,不如咱们去收了回来,一块榨油用。” 宋老汉沉思,摇头道:“眼下咱们还不知这芸苔油是个什么行情,先去试试水,探探情况再下定论。” 没有去过集市上卖的东西,万一接受度不高,贸然收购这么多芸苔籽回来,到时候亏的也是自家。 再说了,现在家里也没有银钱去收购芸苔籽。 宋大郎想来也是,憨笑摸着脑袋,“是我鲁莽了。” 随后指着后院正在晾晒的芸苔籽说:“那些芸苔籽莫约能榨出四十多斤的芸苔油,等明日榨完油了,我就去县城里头卖一卖,探探行情。” 宋老汉欣慰地拍拍宋大郎的肩膀,“成,顺带将山药拿去酒楼里头卖了,也有些本钱。” 宋大郎朗声应下。 星回百转,又是新的一天。 宋大郎在家看山货,其余人齐齐出动,山上挖山药。 林老婆子越挖越开心,“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一片有这么多野生的大山药,长了这么多年,这底下怕是还有不少哟。” 宋老汉抬起头,憨厚的脸上全是笑意:“这一片地方,再往里一些都快要到深山里头了,之前谁敢来?” 林老婆子想想也是,先前几个年头都是丰年,家有余粮,除了猎户,没人会来大山这么内里的地方来找山货,且猎户大多也都打猎,也不会注意到地上长着什么。 这相当于是便宜了自家! 家中银钱刚无,山药价正高的时候,就唯独他们家发现了这一处金银宝地。 一家人斗志满满,挖得开心,又是欢声笑语踩着夕阳回家的一天。 宋大郎看芸苔籽被晒干之后,就将晒好的十斤芸苔籽分批放到大锅里头翻炒,孩子们兴致勃勃围着看。 林老婆子瞧着他们那上心的样子,笑着接过勺柄继续翻炒,让几人准备将“榨油装置”搬出来。 宋二郎逃不过去当捶打主力的活,不过这次他非常乐意,奋力挥着手中的石锤,看着黄灿灿的芸苔油涓涓流出,芳香四溢,身上的疲惫都缓解了不少。 这一次足有两百多斤的芸苔籽,得分好几次捶打,宋老汉和宋二郎便接替上阵。 宋大郎叫着自己也行,被林老婆子拉住了,“林大夫说你这腿要静养,这些天跑来跑去的也就罢了,这些苦力活可不能再干了。” 宋大郎苦笑,“娘,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这腿早就好得不得了,就算是走路有点坡,那又有啥,家中妻儿安稳,爹娘健在,我还有什么好求的。” 林老婆子欣慰不已,“大郎,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 宋大郎笑得爽朗:“娘,不用担心我。” 林老婆子破涕为笑,“怎么反倒是你安慰起我来了。”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芸苔油就全都榨好了,倒在一起合计一称,足足有四十五斤多。宋老汉和宋二郎累得直不起腰,但脸上都是笑的。 将三个大陶罐子装满,放在牛车上等着,一家人又一起整理着这几天来的山药,留下一些残缺的煲汤喝,卖相好的全都放到牛车上,明日由宋大郎一同拉去县城里卖了。 宋大郎那日进城的文书还没过期限,正好派上用处。 第25章 卖油 今晚的饭菜依旧丰盛,一锅鲜鱼炖山药,一小蝶葱香鱼,还有一盘家常菜。 这些日子家里山货多,食物也多,在吃食方面的可操作空间就大了,柳雪梅得了几次夸赞,愈发喜欢起做饭来。 有时候采山货一身累回来,想到自己可以去厨房里面捣腾吃食,就从内心深处涌出无比开心的情绪,去到厨房里就浑身轻快,无师自通了各种各样的美味。 如一些酸涩的野果子,将汁水榨出来,再和泡发的笋干、野菜一拌,放上一段时间。 再拿出来时,酸涩的口感直冲味蕾。鲜、爽、嫩、滑。但又十分神奇地让人停不下筷子,越吃越想吃。 大鱼经过晾晒脱水,留下了独特的鲜香,柳雪梅从山上采来一些鲜麻提味的草料,经锅爆炒,将大鱼浸入味,出锅备用。 再将葱香蒜末一起下油锅,直至香味溢出,放入一旁的大鱼下锅炖,再出锅就已经是香飘百里,使人闻之神往。 宋大郎夹起一筷子鱼,边吃边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县城里试着卖油,若是能做的话,这也算是咱们家的一个进项。” 宋老汉赞同说:“如今这粮价是越来越高,多买些粮食囤着也有备无患,明日老婆子一块进城去,若是卖油这营生可行,就多买些粮食回来。” 他补充道:“老婆子精打细算,想到的方面也比较多。” 林老婆子犹豫着将碗放下,“那这挖山药的活……” 宋老汉刚吃一口香甜的山药,笑呵呵道:“我和二郎,还有大媳妇二媳妇一起去挖,四个人呢,你还担心啥?这做买卖可不是简单的事,到时候有的你老婆子你操心的。” 林老婆子笑骂一句:“呸呸呸,这营生定会顺顺利利,哪来这么多操心事。” “那就这样定下了。” 一家人没再言语,这做买卖确实不是一件小事,多一个人去照应着也好。 宋明玉吃着鸡蛋羹,闻言抬起圆嘟嘟的小脑袋,撒娇道:“大哥,囡囡想吃大胡饼,大哥回来的时候可以给囡囡带胡饼嘛。” 宋大郎被她这小馋猫的样子逗笑了,溺笑摸了摸小妹的脑瓜子:“好,囡囡想吃什么大哥都买。” 宋知江和宋知云一听这话,也争先恐后喊起来,“爹爹,我们也要,我们也要!” 宋知文将脸从饭碗里抬起来,也跟着喊:“我也要!” 大人们笑着,“都买,都买!” 清凉的月色斜斜照进屋子,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定格,如一副温柔的画。 一顿畅畅快快的晚食过去,一家人围炉歇息,柳雪梅从灶上舀出热水,兑到温度适宜,满院子逮皮娃子去洗澡。 笑声洒满小院,不知不觉月光也爬满了屋檐。 柳雪梅心里越发安稳,打心底感激。出了柳癞子这样的大事,家中没有一个人拿出来指摘或嚼舌根,更没有说她的不是。 想起自己这些年做的一些蠢事,柳雪梅心里泛起酸涩的涟漪。 …… 第二天天还未亮,宋大郎便起了床。 朱秀儿一宿未眠,感觉到宋大郎起身,连忙拉住他:“大郎……” 宋大郎回拥住朱秀儿,语气轻柔:“秀儿莫要担心,我先前也去过不少次县城,不就是路途远了些,我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安稳着呢。” 第46章 说着,宋大郎垂下眼眸,温柔哄道:“我会继续寻找丹娘子的下落的。” 朱秀儿听到他这句话,抱他更紧了,眼中泛起了泪花:“大郎,倘若一直杳无音讯,你就别再奔波了。我知道……你坚持去县城里卖油,是为了替我打听我小娘的下落,大郎,你实在不必如此。” 宋大郎常年在福满镇上帮工,认识的人也多,对镇子上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为何舍近求远,非要去县城呢?县城里一没熟人,二路途遥远,山路不好走,还得半夜起床准备。 宋大郎顿了顿,轻轻拍她的背:“秀娘,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朱秀儿见他这般,松开了宋大郎,看着他脚步略显蹒跚地往屋外走去。朱秀儿也没了睡意,拿起未绣完的衣裳继续绣了起来。 天气渐冷,霜灾随时都有可能南下,她得抓紧时间将御寒的衣服缝制出来。 林老婆子也起了,温着几个馍馍拿着,仔细检查牛车上的芸苔油和山药等一些山货,两人便出了门。 驾着牛车迎着山间清晨冰冷的雾气,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来到里正家门口,给林老婆子办进城文书。 里正带着困意,仔细询问两人进城的意图,这才在文书上盖了印章。 两人赶紧赶慢,一直到天光大亮,终于望见了兴宁县的大门。 城门附近已有不少其他村子的村民挑着担子候着,所带之物皆是些蔬菜瓜果、山货山珍之类。 太阳初升,金黄的柔晖撒遍大地。有些人就在城门口摆起摊子,卖早点的、互相交换山货的,吵闹哄哄,热闹得很。 宋大郎在人少的外围处把牛车停好,忽而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宋家大郎,你怎么在这儿?” 宋大郎扭身看到二旺,也惊喜道:“二旺!好久不见了!” 他指了指牛车上的山货和油罐子,爽朗笑道:“不过是想来城里头寻寻机会,带着自家做的吃食和近些日子采的山货来换些银钱罢了,你呢二旺,大清早怎么来县城了?” 二旺自来熟拍着宋大郎的肩膀,兴奋说道:“谢家人口多,光是咱们这些下人就有三百多号人,每日所消耗的粮食量也大。谢二娘子最近下了命令,要多囤积些粮食。采买那边忙起来,这不就缺人手了嘛,我就被调过来了。” 二旺笑着,捶了宋大郎两下,“说起来还得多谢你,要是往日,我哪敢去主子的院里通报,也正是因为那日的大胆,让春月姑娘记住了我,这缺人的关头想起我来,给我换了采买这个好差事。” 两人爽朗笑一声,宋大郎道:“那敢情好啊!” 林老婆子也笑,递了一个热乎乎的馍馍给二旺,“那日多亏了你,我家老汉才得以保下一条命来,此等大恩……” “哎呀,不就是跑个腿的事。”二旺摆着手,嗓门 粗气笑着,“这哪能称得上大恩,婶子快别说这种话了。” 林老婆子正想开口,就见县城的大门缓慢沉重地打开了,一队训练有素的护卫从里面走出,个个威风凛凛,腰佩大刀。 二旺低头咬了一口馍馍:“不说了,采买的小厮嬷嬷们还在那边等着呢,我得走了。” 宋大郎拍拍二旺的肩膀,“去吧。” 二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嘴里嚼着馍馍含糊不清道:“宋大郎,下次来镇子的时候请你喝酒去!” 宋大郎笑着喊:“好啊,我等着!” 两人相互笑着招手,人群熙攘,最终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之中。 林老婆子看着两人这熟稔的样子,瞥了宋大郎一眼,“下次可得好好谢谢二旺,这毕竟是救命之恩。” 宋大郎也牵起牛车,点点头:“那是必然,只是二旺心眼子实,这样说出来他未必接受。况且他们大户人家里头做事的家丁,咱们泥腿子能帮上什么忙,有机会请两顿酒菜罢。” 林老婆子想着也觉得是,“你心里有成算便好。” 两人一边吃着馍馍,一边在冗长的队伍末尾排着队。而像二旺那样的大族家丁,只需要出示主家的身份牌子,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城,无需排队。 队伍龟速移动着,在官府面前无人敢吵闹,都安安静静等着官兵检查入城文书。 终于到了宋大郎二人,检查无误后,宋大郎与林老婆子牵着牛车进到城内。 一进门,就被满腔的热闹繁华扑了个满怀,入目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酒楼食肆,茶坊书坊,纷纷开张吆喝,热闹无比。 两人没有来过县城做生意的经验,站在道路旁手足无措。思来想去,还是先去油坊问问价比较好,若是价钱合适,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宋大郎拉住一个路人,拱手问油铺的位置。 路人热心一笑:“兴宁县内有好几个油坊,不知你要去哪一个,若是要说最大的油坊,便是金氏油铺了。” 他抬起手往笔直的大道指去,“顺着路一直往下便能看见。” 宋大郎两人再三感谢,驾着牛车往相应的方向而去。 不一会便来到金氏油铺前,闻着铺子中传出来阵阵猪油的香味,宋大郎停好牛车,上前问:“请问管事可在?” 看店的小厮看到有人来,一来就是问掌柜的,有些犹豫:“你是何人,来找掌柜有何事?” 宋大郎答:“我有一个新的榨油方子,非荤油。榨出来的油金黄色泽,比猪油清,比猪油香,素日听闻金氏油铺平易近人,今日正好带了一些前来。” 小厮听他说这话,皱着眉来到牛车旁,只见板车上盖着黑乎乎的油布,将上面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 还有三个大罐子,盖子一开,就看到里面流动的黄金色泽的油状液体。 一股独属于油的清香席卷而来,小厮惊讶道:“这…这真的是油!” 宋大郎点头,“是油。” 小厮惊疑不已,从来没听说过除了荤油还有其他能吃的油,上下扫视了宋大郎和林老婆子一眼,就急急忙忙去往后院,通知管事去了。 金管事跟着小厮着急出来,看到庄稼人打扮的宋大郎和朴素的林老婆子,也是皱起眉头。 面色平平走到牛车旁,拧着眉问:“你说你有新的榨油方子?” 宋大郎笑着答,“正是。” 金管事摸着胡子,命小厮拿出碗勺,取出一些,一股独特的油香扑面而来,蘸出一些在指尖上摸了摸,这确实是实打实的油! 他压下心中震惊,面色不显,围着油罐子看了又看,这才高傲道:“将你这罐子油抬进来吧。” 宋大郎拱手:“既然管事已知这油确是货真价实,那便谈妥了再抬进去也不迟。” 金管事眉头皱得更深,小厮喊着:“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管事抬举你,都要收下你的油了,还不赶紧抬进来。” 宋大郎看着金管事,见他也赞同小厮的说法,脸上的笑有些僵:“若是管事没看上这油,那便不必过多叨扰了。” “唉唉唉!”金管事急忙拦住他,瞪了一眼小厮,赔笑道:“这是什么话,咱们金氏油铺一直以来都诚信经营,你这油……是用什么榨出来的?” 林老婆子皮笑肉不笑开口:“只不过是家里人自己捣腾出来的,来试着问问罢了,这…请恕不便直说。” 金管事也觉得自己太过心直口快,立马笑着改口,“瞧我这嘴。说实话,咱们大顺朝一直以来都是吃猪油的,你这油来路不明,也不能保证质量和品质,当然就不能和猪油相提并论,这样吧,这榨油方子,你开个价。” 林老婆子冷笑一声,这管事没套出来榨油方子,就给他们扣下一个‘来路不明’的锅,真是打得好算盘。 宋大郎淡淡说:“不低于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金管事和小厮齐齐瞪眼,“那你不如去抢!” “什么方子这么金贵,我看你们两个穷困的泥腿子是想银子想疯了!” 宋大郎没说话,驾着牛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管事看着宋大郎和林老婆子决绝的背影,也有些犹豫,那油他看过,清香馥郁,确实是上等的好油…… 但那农户竟然这般没有礼貌,经不起敲打的样子,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气得金管事狠狠甩了甩袖子: “我倒要看看,没有我金氏油铺放话,谁敢收他的油!” 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小厮,“你,去给另外几个油铺通报一声,谁敢收他们的油,就是与我金氏为敌!” 小厮点头,“是!” 宋大郎驾着牛车连续转了好几家油铺子,全都表示不收。 分明有好些掌柜的吃了用芸苔油炒出来的菜,都赞不绝口,但都满脸可惜地拒绝,只让他快些走。 林老婆子气急,恨不得大骂一声,宋大郎安慰道:“娘,没事,咱们这是好油,就不怕被埋没了,大不了沿街叫卖嘛。” 林老婆子冷静下来,想到这里是县城,人生地不熟的,也只得点着头:“对,大不了咱们就去摆摊,我就不信没人要。” 第47章 宋大郎看了一眼建筑整齐的街道,“怎么没看见那些进城来做生意的人?” 林老婆子也没有经验,往常最多去镇子上卖卖自家种的菜,哪里来过这样大的县城。 一时间,也有些茫然无措。 宋大郎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人过来,只见担子两头系着两个大木桶,看样子也是要进城来做买卖的。宋大郎面色一缓,刚要开口询问, 那人本也想将担子放下来休息一会,见宋大郎欲言又止,笑着开口:“小哥,你这是要去摆摊吧,县老爷有规定,摆摊必须去西市,你若也想去,需得趁早,晚了可没有位置了。” 这话解了燃眉之急,宋大郎感激道:“多谢小哥直言,我第一次来县城做生意,请问这西市如何走?” 福子仍是憨厚笑着,“跟着我来便是。” 宋大郎舒出一口气,拉着牛车的缰绳道:“咱们这牛车宽敞,反正也同路,不如一道上来,也能省些力气。” 福子有些犹豫,宋大郎热情上手,林老婆子也道,“快一起来吧。” 他不再拘谨,宽大的脸上露出一个喜庆的笑。 宋大郎驾着牛车,三个人穿过精致繁华的街道。勾栏瓦舍、酒楼茶肆林立,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浓郁。 宋大郎看着兴宁县的布局,心有疑惑:“这兴宁县好生奇怪,怎的没见屋舍,那百姓住在何处?” 福子一听这话,笑 呵呵开口:“兴宁县是咱们徽州府最大的县城,布局严谨。从城门为分界线,东边是达官贵人的府邸,西边便是百姓们的住所,这西市也在西边。” “可要仔细着些,东区可不是咱们平头百姓能够涉足的地儿,前些日子有个来县城认亲的婆子,不知道规矩,去了东边,冲撞了贵人,被打了好几大板子扔出来。” 林老婆子和宋大郎心里一紧,想这县城里住着的贵人如此专横。若是稍有不慎踩中错处,丢命也是有可能的。 正说着,一辆高贵华丽的马车便从大道中间行驶而过,马车上铃声阵阵悦耳,光是看着那薄如蝉翼的层层纱帘就知道非富即贵。 道路的人立即退居两侧。 林老婆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跟着人群愣愣瞧着那一辆香车宝马疾驰而过。过了好一会,大道这才重新恢复人流。 福子补充道:“看到贵人的马车,也要仔细着避让,万不能冲撞了,还有……” 宋大郎仔细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 上一次来县城是找人心急,如今再来,只觉得这富丽繁华窝实在不适宜久居,做事哪哪都有制约,实在是不爽利,不如在乡下村子里舒坦。 说话间,三人也来到了西市。 西市门口也有官兵把守,只检查挑着担子进去的小贩,顾客不用检查。 福子走在前面,将压在肩膀上的担子放下,官兵掀开他盖在两个大桶上的布料,一阵阵香味传来。 宋大郎瞥了一眼,他是来卖卤河鲜的。 福子一张圆脸笑得憨厚,动作麻利地从一旁的布袋子中拿出一个勺子与两张荷叶,盛了几勺子,递给两个官差,笑呵呵道: “还望大哥们赏赏脸,我这河鲜用的都是最新鲜的鱼虾,好吃得很。” 他这一套让两个官差很受用,笑着接过两张荷叶,“得了,我们也是例行检查,说了多少次了,不必这样。” 福子仍是笑呵呵的,将两个大桶都收拾好,抬进了西市里头。 林老婆子眼尖瞧到两个官差身后摆着一个大筐子,也从牛车上摸出几朵新鲜的蘑菇,用油纸包好了,笑着递到官差手中, “官爷们赏脸,咱们两个第一次进城来做小买卖,也没带啥好东西…” 两个官差看着是蘑菇,假意推脱了一番,这才笑着收下,随手扔进身后的大箩筐里。 林老婆子和宋大郎也顺利进了西市的门。 福子在一个靠近大门的显眼角落放下担子,宋大郎看了一圈,也在离福子不远的地方停下牛车。 刚将三个芸苔油罐子搬下来,就看到福子的生意尤为红火,两只手俨然都已经忙不过来了。 空气中飘着一股独特的卤河鲜味,浓郁霸道,越来越多人被那一股香味吸引上前。 有新的顾客前来西市采买,看到门口两个官差吃着香喷喷的卤河鲜,随口夸赞几句。 福子多天的卤河鲜没有白送,官差也乐意帮他宣传一番,指着角落里的福子道:“那人常来卖卤河鲜的,给人盛的分量足,从不缺斤少两,好吃不贵。” 顾客笑呵呵进了西市,心里留意起福子的卤河鲜。 宋大郎想清楚了背后这一套流程,看了一眼油罐子,琢磨着自己也得想出一个吸引人的法子来。 他看向一旁卖煎饼的大爷。 大爷和他一样,从来到这开始,一直无人问津。但大爷心态颇好,盖着一顶草帽乐呵晒着太阳。 宋大郎思索片刻,躬身上前问:“老爷子,多有打搅。咱们生意都冷清,我有一计,或许咱们可以相互帮衬。” 徐老爷子诧异挪开草帽,往他那小摊看了一眼,就三个普普通通的大罐子,无趣问:“你那罐子里头装的是啥?” 宋大郎说:“油。” 徐老爷子顿时没了兴致,将草帽盖了回去:“不就是油么,我这做煎饼的,油多的是。” 宋大郎继续道:“我这叫黄花油,味道比猪油清香味甜,煮出来的东西也更好吃。” “我借用您的煎饼摊子,用黄花油现场做两盘小菜,到时候再赠您一斤黄花油。若是好的话,也能给您的煎饼摊子宣传,是不是?” 徐老爷子一听这话,略带好奇:“哦?有这样的好事,白让我捡便宜?” “成吧,不要白不要,反正我这小煎饼摊子也没人光顾,我倒想看看你这黄花油的本事。” 宋大郎听罢,立即兴致勃勃上前来,将自带的蔬菜拿出。就是最常见的家常菜,后院里头摘的。 宋大郎拉着林老婆子来到煎饼摊子前:“娘,到您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林老婆子笑着,先往煎锅上先放油,等清香的味道飘香四溢,再将芸苔放上去爆炒。 阵阵独属于菜籽油的香味弥漫而出,周围有人停下了脚步,看着林老婆子熟练炒菜的手法,明明煎锅里炒的是菜,但总感觉有一种无形的香气弥漫,生生勾住脚步。 有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上前道:“老姐姐,你这是在炒菜?” 林老婆子笑着回应:“是在炒菜,但主要是黄花油香的哩。” 说着,她往上挑了挑芸苔叶子,片片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油亮无比,散发着一种独属于植物油的芳香。 大婶眼睛一亮,“是什么油?” 宋大郎笑呵呵从一旁的罐子里舀出一勺,盛到一个小碗之中。 众人上前围观,就看到小碗中黄澄澄油亮亮的液体,好奇用筷子搅上一搅,那独属于油的芳香顿时四溢而出。 有人叫道:“哎哟,还真的是油。” 围观者纷纷上前看,看到那喜人的芸苔油,也都稀奇起来:“这油竟然不像猪油那般会结成块状,一直都是水状,真当是神奇。” 眼看着挤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徐老爷子也站起身来,往前一凑,好奇这黄花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有人大声发问:“你这油能不能吃啊,是用什么做的?” 宋大郎脸上挂着笑:“自然是能吃的,比猪油健康,老人和小孩最适宜食用,但……这是用什么做的,就恕我无法告知了。” 周围人一听,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念头。 能住在县城里头的人家大多比较富庶,没有必须为了一点东西就刨根问底。 林老婆子将炒熟的菜端出来,让围观的人随意品尝。周围人见她大方,也都笑着尝上一口。 惊觉这油炒出来的菜确实和油腻腻的猪油十分不一样,甘甜味美。 都是吃了几十年猪油的人,如今吃到不一样的油炒出来的菜,自然是入口就尝出来了。 一个大爷边吃边点头问:“你这油吃着爽利,多少钱一斤?” 宋大郎内心一喜,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听过,猪板油已经卖到了72文一斤,他这芸苔油的材料虽然常见,但也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当即道: “这叫黄花油,也是偶然之间才制得的,花了大力气才得四十多斤,非常不易。” “一斤50文钱。” 周围人一听,如今油铺的猪油价格都达到了70文钱的天价,板油72文一斤,这黄花油是个新鲜油,又只要50文,纷纷上前表示要买了尝鲜。 徐老爷子正看热闹呢,一不留神差点被挤到外面,着急喊起来:“小伙子,你这黄花油,记得给我留一斤!” 林老婆子闷笑一声,先盛好一斤油放在一边,这是事先答应给徐老爷子的份。 不一会,两人手忙脚乱得终于将黄花油全卖了出去。 第48章 这一趟下来,净赚两千两百文,也就是二两多的银子。 将专门留下的那一斤油递到徐老爷子手中。 徐老爷子笑呵呵接过,正想要掏钱,宋大郎急忙制止,“老爷子,这是事先商量好的,我可不能再多收您的钱。” 徐老爷子 也没多说,满脸笑收下了。 一群人还围在煎饼摊子附近看热闹,煎饼生意也跟着火红起来,老爷子乐得扔掉自己的草帽,当场就用宋大郎赠予的黄花油来煎饼子。 煎出来的饼子滋味香浓,口感脆甜,老爷子的煎饼摊也跟着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爷不一会就将带来的饼子卖完了,笑呵呵地与宋大郎打着招呼,“收工啦,老爷子我也要回家去了,多谢小伙子赠油,这还剩下一些,带回去做菜尝尝。” 宋大郎笑着,帮徐老爷子摊子收拾好。 林老婆子感受着钱袋子中沉甸甸的份量,有些不可思议,“大郎,咱们这一趟赚了二两多银子啊!” “怪不得前些年村西头的老王家来了县城一趟,就不愿回去了,这县城里头确实赚钱。” 宋大郎不愿泼她冷水,挑好听的话说:“娘,这县城费用也高,方才我打听了一下,一个肉包子平日里要卖4文钱,如今灾年,更是涨到了6文钱一个了。” “县城里头是赚钱,但花的也多,赚的还不够花出去的呢。” 林老婆子惊诧不已,一个包子6文钱! 这可怎么过活? 立即点头道:“是了,这县城哪里是人能住的地方,物价这样高,活得束手束脚,还不如咱们稻香村实在。” 将空罐子抬到牛车上,想起油布下面盖着的山货,急忙道:“哎哟,心思都在黄花油上面了,差点将山货忘了。” “得赶紧将山货拿去卖了,也好买些粮食早点回去。” 宋大郎应声,收拾好后,正要牵着牛车离开,就听到福子从背后叫他一声。 挑着两个空桶来到宋大郎身边,没了重担压身,福子脸上的笑更喜庆了,肥胖的腰身也不再被压得被迫弯着。 “哎,方才忙着,现在才知道你竟是来卖油的,大老远就闻到了油香。” 宋大郎嘴角上扬:“是家里人捣腾出来的,试着煮菜吃了几天,发觉味道不错,这才想到来县城里卖上一卖罢了。” 福子点头笑道:“我叫福子,你叫啥?” 宋大郎伸出手,俩人握了握:“叫我宋大郎便好。” 福子笑得憨厚:“宋家大郎,下一次你再来,这黄花油可得给我留下一斤,我还在原来的位置。” 宋大郎应下,林老婆子笑回他:“今日若不是你带着我们母子来西市,咱们还不知道县城做买卖的规矩,一斤油而已,下次必须带来。” 三人就这么笑着约定好了。 走出西市大门,福子和两个官差习惯性打了招呼。福子人嘴甜,两个官差都他颇有笑脸。 宋大郎拉过牛车,俩人去了县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的后院,从后门进去。 这些天来酒楼卖山货的人不少,有专门负责采买的酒楼管事在后院守着。 看着宋大郎带来的野山药,根根完整粗长,品相又好,管事连连称奇,又叫来掌柜,两人商量了一番,给了宋大郎最优惠的价格,一斤32文。 而牛车上,足足有两百多斤。 算下来就是六两零四百文钱。 管事干脆利落,付完银两后就命人将山药给抬了进去,让宋大郎要是再有山货,第一时间送到醉仙楼。 宋大郎也笑着,“价格公道的话自然是原意的。” 林老婆子怀里揣着六两多银子,走出酒楼脚步还有些飘飘然,不枉他们这些天早起贪黑去挖山药,竟然赚了六两银子! 这下家里的粮食有着落了! 林老婆子激动道:“大郎,得赶紧回家告诉这个好消息!” 宋大郎牵着牛车,笑着说:“娘,咱们先买粮食再回去。” “这几日家里孩子们都很听话,不如买几个他们中意的小玩意回去,让娃子们也高兴高兴。” 林老婆子乐呵着,哪有不同意的,大手一挥:“买!都买!” * 俩人先去了醉仙楼附近的大街,宋大郎想起儿子欢喜的那个木蛐蛐。 驾着牛车上前,发现小摊贩还在原处,利落买下蛐蛐,又给另外两个小子各挑了其他的木头小玩意。 看到一根样式精巧的桃木簪子,适合秀儿,宋大郎也一起拿了起来。还给宋明玉挑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小桃花手链,木雕后还刻着一个“福”字,喜庆无比。 小摊贩也高兴,很少有这样爽快利落的客户,一番讨价还价,这些东西最终以200文钱成交了。 宋大郎喜滋滋将买来的东西放在胸口,没忘记小孩子们出门前的叮嘱,又去买了几个胡饼。 林老婆子笑他:“你啊,快和老头子一样了。” 俩人继续往米粮店去,一番打听之下,得知如今一斗粮食要100文,且这方圆百里都一个价,买的人还不少。 林老婆子听到粮价,只觉得两眼一黑。 “知道物价都涨得快,没想到涨得这样快,一百文一斗粮食,这是成心不让人活命啊!” 粮店伙计忙得不可开交,看见还有许多人驻足观望,喊着道:“这粮食一天一个价,明日还得继续涨!奉劝一句,要买粮的赶紧买咯。” 有人犹豫,有人气愤:“前几天才85文一斗,如今已经涨到100文了,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官府还管不管了!” 伙计冷笑:“官府?北边的霜灾就要南下了,到时候官府自顾不暇,那还有精力去管你,爱买不买,不买让开,别挡我们生意!” 伙计这嚣张的态度引来不满,但也没几个人敢力争,纷纷在心里计较着,这粮如今适不适合买。 “给我准备二十石粮食!”一个家丁打扮的人说道,“下午张家人会来取。” 伙计一听这声,变脸比翻书还快,“哎哟,张家的老爷,早就给您准备好了,就等您来取了。” 周围人一听这话,心中更为焦虑。 一个布衣大爷擦着额头上汗,喃喃自语,“县丞张老爷都开始囤粮了,还是跟着官府比较妥当,这粮得买。” 附近本还犹豫的人,一听到这话,也都开始动摇起来,毕竟100文一斗粮食,放在哪里都是天价。 而且这天也丝毫没有要霜灾的迹象,很多人都存着侥幸心理。 万一霜灾没有南下呢,到时候粮价不就自己掉下来了。 宋大郎心里惴惴不安,没忘记出门时的打算,“娘,粮食每天价不一样,咱们多买点粮食囤着也安心些。” “咱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还愁不能将银子赚回来?” 林老婆子严峻点头,表示赞同。 就算霜灾没南下,粮食也能存着慢慢吃。要是南下了,那可就是能救命的。 卖山药所得的银钱全都买了粮食,一共买了60斗,也就是莫约720斤。 米粮店的伙计帮忙将粮食搬到牛车上,两人驾着车离开此处。 还有卖油的二两多银子,路过书肆,宋大郎买了些孩子启蒙的绘本,还有些笔墨。 林老婆子则去收了些鸡毛鸭毛之类,棉花已经被炒上天了,但再怎么样也得准备些厚实毛绒做冬衣。 七七八八算下来,刚到手的银子又花完了,林老婆子勤俭了一辈子,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难受。 但一想到家里头如今已经囤了将近三千斤粮食,还有一系列的山货,心中又安定无比。 仔细将牛车上的粮食物品用黑色油布盖好,确保没有露出一丁点痕迹,这才放心回家去。 牛车驶过朱雀大道,县城的大门就在眼前,宋大郎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挑着两个大木桶,踉跄走在小巷子中。 宋大郎勒紧缰绳,正想和福子打声招呼,就见从角落里窜出来两个壮汉,肥头大耳,极其嚣张迈着步子冲着福子过去。 其中一个上来就往福子的衣兜摸,将银钱口袋给抢了出来,皱眉在手里抛了抛。 铜板碰撞声清脆作响,“死老头,今日才赚了这么点钱,还不够小爷我们两个塞牙缝的,没用的东西!” 福子被推搡在地,俩人不解气还踹飞了木桶,在墙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宋大郎沉着脸下牛车,“你们干什么?” 两人回头瞥见宋大郎,吊儿郎当站直了身体,将钱袋子 塞到自己腰间,不屑道: “干什么?老子是他侄儿,他赡养老子是天经地义的,来问点生活费,怎么了?” 宋大郎捏紧拳头,“把钱还回去,不然……” 其中一个人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在指尖转着,“不然如何?” 福子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开口道:“宋大郎,让开,不要管他们!” 林老婆子也赶紧上前来,将宋大郎扯到一边,摁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第49章 两个大汉见好就收,大摇大摆从宋大郎身边经过,阴测测盯了他一眼,走出了巷子。 宋大郎赶紧上前将福子扶起来,福子抹着眼泪,“真是造孽啊,那两个人就是来讨债的啊!” 宋大郎愤恨:“这俩人既然如此无赖,为何还要将钱给他们?” 福子抹着泪,接连叹气:“此事说来话长…” “我弟弟早早去了,留下我弟媳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将两个侄儿拉扯大,当年弟媳与我娘子出城采买,遭了贼人,弟媳为救娘子命丧贼人刀下,临终托孤……” “唉,就算两个侄儿再不堪,毕竟还有一条人命横在中间,这些年,左右为难惯了。” 福子将两个木桶捡起来,重新挑回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福子的腰更弯了些。 林老婆子艰涩开口:“就算是有救命之恩,但那两人如此荒谬,也不能让他俩就这样扒着你吸血,这如何使得!” 宋大郎也气道:“实在不行,就去报官!” 福子挤出一个摇摇欲坠的笑,“要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宋大郎,今日这份恩情我记下了,娘子多病,我得早点回去。” 宋大郎和林老婆子终究没再说话,看着福子一瘸一拐挑起两个大桶,招了招手,就消失在人群当中。 宋大郎一时无言,只觉得嗓子钝痛。 “娘,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林老婆子叹一口气,两人走出巷子,就看到一旁的布告栏围满了人,吵吵嚷嚷的,都在讨论着新张贴出来的布告。 “这上游村真是不要脸,坏事做尽,堵了河道竟然还不够,还要半夜去割别村的稻子,听说偷稻贼都被县老爷关了三天大牢,打了几板子以儆效尤了。” 有人语气夸张,“嚯,数了一下竟然有四十多人都偷稻了,这下上游村在十里八乡可是出名咯…” 宋大郎和林老婆子对视一眼,这些时日一家人都在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如今再听到偷稻之事,仿佛已经是过了很久很久。 宋大郎跻身上前查看布告,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柳癞子吃喝嫖赌的恶行,都被县太爷狠狠严惩了一番,被发配强制服役去了。 围观众人看完后,都竖着大拇指称赞,“这新上任的县太爷真是个好官!” 有人好奇:“哎,这还抓了几个走私盐的…” 宋大郎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几张巨大的画像,其中一个走私盐的头子眼熟不已。 宋大郎眉头一紧,这才看清楚,画像上赫然是宋三源! 宋大郎瞪大了眼睛。 宋三源?! 他不是在镇子上读书吗,什么时候又和盐贩子扯上关系了!? 第26章 有三千多斤粮食了。 宋大郎皱着眉头从人群中挤出来,林老婆子拉住他:“这是咋了?” 宋大郎简明扼要说了上游村和柳癞子的事,林老婆子拍手叫好,“作恶就得遭报应,还有那柳癞子,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眼下这柳癞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福满镇,林老婆子决定回去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柳雪梅和宋二郎。 宋大郎心里装着盐贩子的事,心里忐忑不已,握着缰绳的手隐隐发抖。 宋三源这个做事不计后果的,贩私盐可是砍头的大罪,罪及家人都有可能。幸好早就分家了,偷粮食一事之后,也签了断亲书。再怎么样,这事应该也不能波及到自家头上。 他思来想去,还是先不要声张,等这两日弄清楚情况之后,再做决断。 宋大郎与林老婆子心里都装着事,在日落之前赶回了家。 宋老汉一行人心里惦念着卖山药和黄花油,挖了山药便早早回来了。 宋大郎将心中的事压下去,脸上重新扬起笑,将牛车赶到后院,浑身充满劲,朗声道:“爹,二郎,快进来快进来!” 宋老汉一行人赶紧进门,将院门口关严实了,这才忐忑道:“如何了?” 宋大郎故意买了个关子,没直接回答宋老汉的问。高兴笑着: “起先还没有人注意到咱们,我借了一个煎饼大爷的锅子,娘用芸苔油炒了一盘菜,再抬头时周围已经水泄不通了,听说这是个新油,都新奇得很。” 林老婆子笑着拍他,“就你点子多。” 宋大郎继续笑道,“我打听过了,如今板油72文钱一斤,咱们这黄花油不仅费时费力费柴火,还得大老远运到县城里头,便主张着价格是50文一斤,比猪油便宜了二十文,还有不少赚头。” “尝过芸苔油炒出来的菜后,一个高门大院的管事嬷嬷一口气就买了五斤,剩下的又被看热闹的买完了,要不是今日带的芸苔油太少,估摸着还能赚更多银子。” 林老婆子也是满脸喜气,今日光是卖油就赚了二两多的银子,可不得狠狠高兴: “可不是嘛,下次咱们再多做些去,余钱也能留下来给孩子们明年读书用。” 柳雪梅听罢忍不住惊诧,“50文一斤,老天爷啊!” “这芸苔可真是个好东西,咋没早点发现芸苔籽还能榨油呢…” 宋二郎手肘杵了她一下,“凌晨就得出门,还得赶几个时辰山路,榨油还是个力气活,趁着新鲜劲,50文一斤,值。” 宋家所有人都很高兴,要是这卖油的进项稳定,一斤能赚50文,那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家底给赚回来。 宋老汉也点点头,“这营生可做。” 宋大郎将牛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接着话茬:“县城里都物价贵,大酒楼里面的管事都十分喜欢这野生山药,给咱们开了一斤32文的价,咱们共带过去了两百多斤山药,就是六两多银子。” 说着,指着一袋袋的粮食和其它用品,咧嘴笑着:“这一趟买了720斤粮食,与先前买的粮食合计,咱们家也有三千多斤粮食了。” 宋家人心里头都宽慰,看着牛车上还有些盐巴锅碗之类,还有一大包鸡毛鸭毛。 林老婆子将鸡毛鸭毛拿下来,“这两天晒干之后,也能多做两件称实的厚实衣裳,霜灾来了,也不必冻脖子了。” 朱秀儿浅笑,“娘,我来吧。” 林老婆子没拒绝,宋老汉沉吟片刻:“财不外露,日后出门都仔细一些。” 一家人齐齐点头,前几日二房那边窜通地痞来偷粮食这事还记忆犹新。宋大郎今日特地绕的远路回来,就为了防止再被人看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村里各处都在嚷嚷着粮食价高的,这时候你满载一车粮食回来,没罪也是有罪。 宋老汉想了想,沉声:“这几日先继续挖山药,大郎和老婆子隔日去县城里卖油和山货,我和二郎抽空再去弄些粘土木材回来,等差不多之后,找几个靠谱汉子来修屋子。” 宋大郎搭腔:“爹,再挖个地窖吧,隐密又能多些地方藏粮食。” 宋老汉赞同:“就这么干!” 总是饿着肚子聊事也不像样,林老婆子道:“得了,都累了一天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小孩们不参与大人们沉闷的谈话,宋大郎拿出专门给小娃们带回来的木头小玩意儿,几个孩子新奇无比,吃着胡饼,拿着木雕到处跑着玩。 特别是宋知江三个小男孩,看着精致的木雕小玩意儿更是欢喜的不得了,恨不得随时带在身边精心呵护。 宋知江得到的是他当日喜欢的那个木蛐蛐,宋知云则是一个木雕小鸟,宋知文是一匹小马。 三个孩子玩得开心,胡饼吃得满脸油,一边哈哈大笑。 宋明玉将木雕桃花小手串带在手上,摸着精湛的雕工,也喜欢得很,直道:“囡囡喜欢大哥买的小手串!囡囡喜欢大哥!” 宋大郎笑呵呵将宋明玉抱起来,“喜欢就买!大哥以后赚钱给囡囡买很多很多小手串好不好。” 宋明玉的小胖手招摇着,“好!” 一家人又笑起来,这样有奔头的日子暖得人心里头熨贴。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吃着饭围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章程。 宋大郎夹起一筷子芸苔:“爹,娘,既然这黄花油是个能赚钱的好路子,十里八乡也不少人家种芸苔的,不如趁着现在,将芸苔籽收购回来,榨了油去卖。” 一家人都点头赞同:“就这么办。” 一斤黄花油50文,县城里头还一堆人抢着要买的,这样一个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到头上,不做才是傻子。 宋二郎刨着碗里的饭,提出疑问:“但这黄花油营生也做不长久,原料易得,步骤也简单,总会被人知晓,到时候这营生可咋办?” 一家人听这话,原本已经开始幻想着赚钱之路直达康庄大道,中道崩殂了。 确实,早晚都会让人知道这黄花是如何做的,到时候也就不赚钱了。 宋明玉正吃着蒸芋头,乖巧抬起脸来,“好呀好呀,到时候就人人都可以吃得起油啦,就不会像村西头的二麻子家那样,吃不起油,日日吃糠咽菜,在社学里面连笔都没有力气握稳。” 第50章 宋知江三个小子也纷纷应声,“好耶,人人都可以吃得起油!” 小孩子的期盼就是这样简单,不纠结半分利益,干净纯澈的眸子相互对视笑着。 宋老汉心里一暖,“娃子们说得对,就算到时候黄花油方子大众都知晓了,咱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就趁现在新鲜的劲,能赚多少就赚多少。” 宋家人都点头赞同,芸苔到处都是,榨油又需要大量的芸苔籽,若是想要继续卖油,就需要去大量收购芸苔。有心人一打听就全都知道了。 宋老汉说的对,就当是做了一件善事,趁现在能赚多少就赚多少。 林老婆子想了片刻:“我瞧着王二狗,李家,孙家和赵大牛家的都靠谱,不如先去将他们家的芸苔杆收了。” 宋明玉将碗里的米粒吃得干干净净,仰着圆润的小脸:“爹爹,娘亲,可以让别人收芸苔籽送到咱家来呀,这样就不用出门啦,负责在家榨油就阔以啦,还能省下好多时间陪囡囡玩。” 宋老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当即就将宝贝囡囡抱过来,“爹爹很久没陪囡囡玩玩啦,以后爹爹天天带囡囡骑大马,玩飞飞好不好。” 宋明玉一双眼睛弯成小月牙:“好!” 宋大郎听着宋明玉这话,脑中灵光一闪。这项生意既能带动自家致富,又能带动别人发家,何乐不为? 拍着手直道:“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 又看向宋明玉,“囡囡真是大哥的小智囊,下次大哥还给囡囡买胡饼!” 宋明玉笑出小酒窝,“好!囡囡吃,爹娘吃,大嫂二嫂也要吃!” 宋知江三人着急附和:“还有我们!我们也要吃!” 一家人又笑起来,林老婆子给几个小娃夹了菜,道:“别光说话,夹菜吃。” 宋老汉快速将碗里的饭吃完,当即就表示,要去和赵、李、王几家人商量。宋大郎也跟着一起去。 俩人在林老婆子要吃饱的催促声中,匆匆出了门。 * 王二狗这几日往山里头跑的勤,如今已经抓了好些野物养在家中,正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期去镇子上换钱。 宋老汉和宋大郎朝着王二狗打招呼,说明了来意。 王二狗一个粗野汉子,也不擅长种菜,开荒出来的田地全都种满了顽强的芸苔,大片大片的芸苔杆光秃秃立在地里。 一听两人想要买下芸苔籽,王二狗急忙摆手:“就一些菜籽,我拿回来也没用,哪里用得着买,宋大伯需要,我明天正好没事,给你们送去!” 宋老汉笑呵呵的,“二狗,咱们收这芸苔籽确实是有大用处,明日你来咱们家,咱有事和大伙商量。” 王二狗看着宋老汉和宋大郎走了,挠挠头,这个‘大伙’,还有谁? 俩人接下来又去了李家,孙家和赵家说了来意,一听到宋家人需要芸苔籽,几家人都表示明日就去收了,并一再表示绝不要报酬。 从秋收过来,大山附近的村子每日都要去山上扫荡无数轮,如今山的外围能吃的基本都被薅了个干净。内围豺狼虎豹甚多,也没人铤而走险。 稻香村不少村民都去镇子上卖山货换粮食的,汉子走了一批又一批,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去了。 因此听到宋老汉说,明日有事和大伙商量,几家人都笑呵呵接下了。累了这么多日,就当是休息放松。 宋家人这些天也一直连轴转,人累牛也累,当即也表示,休息一日。 家里人没有不同意的,但也得出个人去挖山药的地方守着,不然容易被其他人占了去。 商量过后,还是宋二郎去。 “二郎啊,你就去那做做样子,也不用你干活,要是有人来,提醒一句便成。” 宋二郎乐呵应下了。 在家还有可能被使唤,去地里不用干活,往地里一趟便成,宋二郎乐意得很。 小孩们一听休息一日,一蹦三尺高,“明日就不用早起啦,耶!” 大人们纷纷笑着打趣:“一群小懒虫。” 一家人第二天都睡了个心满意足,唯有宋二郎继续天还没亮就起了,背了一个背篓就出了门。 到了地方,往树下一躺,也不用出力气,就显示这块地有人便可以。 来往的村民看今日只有宋二郎一个人来,开玩笑问:“今日宋家人都躲懒去了,只让你一个人来干活?” 宋二郎回道:“来干活我乐意。” 见附近没人,就地往地上一躺,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乐得清闲。要是看到有人靠近,立马拿起锄头装模作样在挖野菜。 宋家人说是在家里休息一日,实则除了小娃们,个个闲不住,都在后院处理这几日采回来的山货。 孩子们采回来的野果子最多,这东西不好保存,留一半,另一本晒干了,能存得久一些。 还有许多野菜,蘑菇之类的。野菜做成腌咸菜,蘑菇也晒干处理,到时候泡上一泡就能展开,不论是煲汤还是爆炒都好吃得很。 宋老汉看着那一窝小兔子长成了大兔子,被几个孩子喂得油光水滑的,天天想着钻洞,便琢磨着重新搭一个大一点的兔子窝。 中午,王二狗挑着满满一袋子的芸苔籽来了。 “宋家大伯,宋嫂子!”王二狗亲切打着招呼,将筐子放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大麻袋,抹着额头上的汗,“今年芸苔长得不算好,只收到了这些芸苔籽,你们看够不够?” 宋老汉连忙将人迎进去,林老婆子端出热茶出来。 说是热茶,实则是宋明玉在山里头看到的小黄花,非说是从医馆里面看到的清热解毒的药材,叫什么金银花。 起初大人们不信,觉得宋明玉一个小孩子就算看见过,又能记住多少,但前两日云游的赤脚郎中回了村,一问之下这小黄花竟然真的叫金银花,晒干之后拿来泡茶喝对身体大有裨益。 一家人称了奇,越发觉得囡囡就是自家的小福星。 宋家人也每日早上煮上一壶金银花茶,好喝又解渴。 王二狗接过喝了一口,露 出憨厚的笑:“这茶甜丝丝的,真好喝。” 林老婆子也笑:“这叫金银花,喜欢等会让大郎给你装一些回去,山里头多着哩。” 王二狗笑着,将大麻袋子打开,露出里面干干净净的芸苔籽,“宋家嫂子,这芸苔籽放到哪里合适,我给抬过去。” 林老婆子凑近,看芸苔籽那干净整洁的样子,就知道王二狗特地处理过,心里愈发高兴:“就放在这吧,二狗你有心了!” 王二狗摸着脑袋笑,“能帮上忙就好。” 宋老汉笑呵呵道:“饭食快好了,等会一起吃个午饭。” 王二狗想推辞,如今粮食都卖到了天价了,这他是知道的,怎么能还在别人家里吃饭。他多吃一口,宋家人就得少吃一口。 没等王二狗开口拒绝,院门外又传来声音,是孙家的和赵大牛一起来了。 两家人有说有笑,各自肩膀上都挑着一担子沉甸甸的芸苔籽。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笑着,将两家人都迎了进来,柳雪梅端出金银花茶每人倒了一碗。 孙家人口多,大儿子孙有治,二儿子孙有才,长得都是一脸憨厚老实的模样,个个体格健壮,脸庞黝黑,标准的庄稼汉子。 孙家婆母王春花笑着道:“听说你们家需要这芸苔籽,这俩倔驴天不亮就起来去摘了,这不,刚摘好就迫不及待抬过来。” 孙家人勤快,地也多,种的芸苔也多,足足四个大麻袋子的芸苔籽,加起来得有将近四百多斤。 林老婆子连忙笑着握住王春花的手,“老姐姐,来!喝茶喝茶!” 赵大牛也不含糊,将一袋芸苔籽抬上来:“我家就种了三亩地,收到这些芸苔籽,宋嫂子你看看。”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都笑:“好好!大伙都累了吧,等会在家里吃午饭再走。” 正说着,李家也来人了,李三叔挑着一担子芸苔籽,她媳妇卢巧娘跟在旁边,看见院子里的几家人,亲亲热热打着招呼。 李三叔将芸苔籽放下来,看着各家抬过来的芸苔籽,打趣道:“你们这些驴干活都不分日夜的,我这一大早上起来弄到现在,还是跟不上你们的速度。” 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依然是一碗清凉爽口的金银花茶,喝得人心里熨贴。 李村长一家最后到,他儿子李认字也挑着一担重重的芸苔籽跟在一边,俩人笑着往这边来。 “宋家大伯!宋嫂子,还真热闹。” 李认字为人沉闷,不说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看谁都像是欠了他银子似的。到了院子里,将芸苔籽一放下,小山一样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李村长早年读过不少书,奈何科举一直没能再上一步,也只是得了一个童生的名头,便将科举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奈何儿子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送去社学一年半载,竟然连大字都认不全,李村长气急,便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李认字。 第51章 没想到取名后李认字竟真的沉下心来读书,李村长一家高兴不已,却发现他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画画。 画画?一个身形如山,壮硕如牛的庄稼汉子,喜欢上了画画? 李村长两眼一黑,却听夫子说:“认字是个好苗子,画画也不失为一门好手艺。” 李村长看着李认字画的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脸黑如锅底,断了李认字的画艺之路。 从那以后,李认字便跟着家里种庄稼,人也越来越沉默。 宋老汉笑呵呵将俩人迎进门,“难得人都齐全了,饭菜马上就好。” 几家人难以推却宋家人的盛情,本想着喝口粥就走,但看着饭菜有鱼有肉,荤素搭配,都惊讶道: “宋嫂子,这大鱼大肉的,还是留着给自家孩子长身体吃吧。” 宋老汉正色将人按住:“当日要不是在场各位坚持要上山去寻大郎,大郎只怕是凶多吉少,请恩人们吃一顿饭,怎么使不得。” 宋大郎也爽朗笑着道:“大伙别据着,敞开了吃!”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道:“对,敞开了吃。” 宋家人热情难捱,几家人这才坐下来象征性夹了几筷子菜,就是不夹肉。 一顿饭吃了个半饱,宋老汉也不卖关子,笑着道:“这些菜,都是用新油炒出来的,这油名字叫黄花油,大伙可吃出与猪油有何区别?” 五家人都愣住了,纷纷看向饭桌。 宋老汉继续道:“大郎昨日刚去县城里卖过,50文钱一斤,今日将大伙聚起来,就是想问一问大家,有没有意愿加入咱们,一起榨油。” 林老婆子将筷子放下,笑吟吟:“人多力量大,这灾荒年头,粮价也贵,倒不如大伙一起,多攒些银子也好。” 这一席话让在场的五家人都惊住了。 这年头,各家各户但凡有赚钱的营生,恨不得捂得严严实实,宋家人就这么说出来了? 同时目光震惊地看向桌面上那些油亮亮的菜,这些竟然都是用芸苔籽榨出来的油? 芸苔籽那黑乎乎的东西也可以榨油? 真是闻所未闻。 王二狗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摆着手道:“不成不成,宋大伯,这是你们家的营生,我们怎么能……” 李三叔也附和:“对啊,这是你们家自个琢磨出来的,咱们哪能半道加入呢。” 宋老汉毫不意外,早就想到了他们会拒绝,当下便道: “有什么不成的,这两个月来,咱们家出过不少事,都是你们几家冲在最前面,说句重的,要不是你们几家人,咱们家现在都不知道是个啥情况,这个恩情,咱们是一定要报的。” 孙有治憨厚摸着后脑勺,“那能叫恩情,都是乡里乡亲的,搭把手的事。” 赵大牛也点头应着,“就是搭把手的事,宋大伯您可说得太重了。” 宋老汉也不含糊,将其中的原委讲清楚:“这芸苔籽榨油的路子,估计也做不久,早晚都会被人发现是用芸苔籽榨出来的,到时候人人都吃得起油,这营生也就不赚钱了,咱们也就只能趁着这股新鲜劲赚些银钱。” “再说了,赚一点也是赚,多些人一起赚也是赚,况且这榨油需要大量的芸苔籽,大郎算过了,一百斤芸苔籽才能出油二十斤左右,且光是咱们一家人也做不来太多,何不一起来,大伙一起干。” 林老婆子补充道:“这营生估计也就这个冬天之前能赚些银钱,大郎去县城里头打开了销路,现在是最容易卖出去的时候。” “咱们徽州府又几乎人人都种芸苔,这样能榨油的好东西,与其让它烂在地里,不如收回来榨油用,今后想吃油也不用拘谨了。” 听完这话,在场的五家人都沉默下来。 要说能赚钱,没人不眼热的,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更别说家里还有老人小孩需要照顾的,每一笔都是银子。 宋家人心眼子实,将这营生明明白白说了出来。一斤芸苔油可是50文啊,县里头还一堆人争抢着要。 王春花瞥了自己两个体壮如牛的儿子一眼,眼看着两个儿子都到了要娶亲的年纪,再等下去年纪都要大了。 一家人勤勤恳恳攒银子,今年秋税又全都拿出去抵税了,她愁得几晚上都睡不着,宋家人抛过来的橄榄枝刚好能解自家的燃眉之急。 当即拉着林老婆子的手道:“宋家嫂子,本来这桩营生咱们不该插手,但是……” 林老婆子回握,“眼下各家交完秋税,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粮价高,多赚些银子也好过冬不是。” 五家人也不再犹豫,纷纷应声,“成!咱们做,这份恩情,咱们都记下了!” 宋家人也露出笑来。小院子内,一桌子淳朴的家常菜,几家笑意连连的农家人,乐得开怀。 李三叔夹了几口家常菜:“只是咱们该如何做?” 宋大郎早就想好了对策,今早一家人也都商量过了,当下便道: “不如这样,这些天各家先继续找山货,毕竟山货价高,也是一个进项,不能落下。” “闲暇时候可以去收一收芸苔籽,收芸苔籽的价格自己定,挑回来卖给咱们,一斤芸苔籽按照20文钱算,若是有人愿意留下来帮忙打锤干力气活的,咱们家一天再多给100文钱。” 几家人一听这话,纷纷放下手中的筷子。 这芸苔籽漫山遍野的,好些人家都为此烦恼着,要是去收, 估计白拿还有人感激的。 这样竟然一斤20文卖给宋家,这钱拿着都不安心。 李村长发声道:“这怎么成,一斤黄花油才50文,咱们啥也没干,一斤芸苔籽就20文卖给你们,这……这如何使得。” 宋老汉拎着烧刀酒给李村长倒了一杯,“乡里乡亲的,平日里大家有啥好处都没少着咱们,有银子大伙一起赚,如何使不得了。” 几家人明白过来,他们只需要将芸苔籽运过来到宋家,宋家以一斤20文的价钱收购。这样也不会有太多的利益牵扯,且他们也自由,空闲时间也多。 几家人热了眼眶,这宋家人太过实诚,让人从心底熨帖感激,都说要回去细想之后,才能具体答复。 宋老汉20文钱一斤收购他们抬过来的芸苔籽,几家人本不愿意要,但是看到被强硬塞到手里的热乎乎的铜板,也忍不住红了眼。 夜里,卢巧娘翻来覆去睡不着,拍醒李三叔说:“三郎,我想做这门生意。” “你看,咱们白天去挖山货,空余时间去别人家收芸苔籽,这芸苔籽不值钱,估摸着一文钱一斤都能有不少人卖的,咱们再拿去宋家……” 李三叔一听到这,叹着气翻过身来,“好是好,这样良心也难安,咱们一文钱一斤收了芸苔籽,拿到宋家去就成了20文钱一斤。那宋大郎早起贪黑去到县城里头卖,黄花油也才50文一斤,且不说这山路多难走,路程又远……” 卢巧娘想来也觉得是,“宋家一家人真是实心眼子,前些日子来提醒咱们多囤粮食,咱们赶去镇子上的时候,粮铺面前人山人海,竟然都涨到了100文一斤的天价了,要是晚去几天,还不知道要涨成什么样。” 李三叔沉默了一会,“村长也敲了锣鼓告知村里人要多囤些粮食,可怜天见,刚开始没几个人上心,都现在才知道着急。” “幸好咱们听了宋大伯的话,早早去镇上囤粮食,省下不少钱。现在就算是想去买粮,也难买到咯。” 卢巧娘有些害怕道:“万一那霜灾真的来了咋办。” 李三叔沉思片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来了就来了,宋家人都是有成算的,咱们跟着宋家干,他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卢巧娘听出来李三叔这是同意了要和宋家人一起干了,想到芸苔籽20文钱一斤,心里隐隐开心。 这样他们就能多存些银钱,多买些实用的东西回来备着,就算霜灾真的有外头传的这么吓人,自家多少也有活命的保障。 赵大牛也是彻夜未眠,他翻来覆去想着今日宋老汉和林老婆子的话。 想到家中寡母,辛辛苦苦这么些年,也确实不易。还是捏紧了手掌心,决定明天就去宋家说,自己愿意干。 这些年他受孙家和李家的接济也不少,这收芸苔籽,也不能再抢了他们的生意。 赵大牛想着,决定要多去远一些的村子收芸苔籽。 几家人心事重重入了睡,第二天一大早,各家都来了宋家,都表示愿意一起干。 宋老汉笑得开心,让几家人收了芸苔籽之后尽管往家里送来,全都按照20文一斤收。 王二狗想着昨日林老婆子说,还有个打锤的步骤,比较费力气。 当即就表示道:“宋大伯,我愿意打锤,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李三叔和孙家两兄弟一听,也表示要来打锤,“我们也来,咱们庄稼汉什么没有,就有一身的腱子肉。” 宋大郎拍着几人的肩膀,“打锤是定要来咱家吃饭的,饭后吧。” 第52章 一院子的人笑着,都纷纷答应下来,商量好了每天来两个汉子,轮流到宋家打锤。 第27章 收芸苔籽 从那往后,孙家、王二狗、赵大牛、李三叔和李村长五家人,日日在傍晚之后送来芸苔籽,当晚要留下来打锤的人便坐下来吃饭,不打捶的收完银子也回家去。 各家的钱袋子也渐渐鼓起来,每个人心里对宋家都是感激无比。 王春花更是喜得每日夜里都要数一遍铜板,喜滋滋用粗线串起来,孙家老头看她这样,不由得失笑,“你数多少遍,它也不会变多了。” 王春花瞪他,“你懂什么。” 说着,感慨一声道:“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过像现在这样,一下子赚到这么多银子,慢慢嚼用着,也足够有治和有才娶媳妇了。” 孙老头看她那财迷的样,也失笑,将手臂枕在脑袋底下,感慨着:“这宋家人实诚,咱们以后多来往些,有好处别忘了人家。这营生咱们相当于是占了宋家大便宜了,日后也要记着恩。” 这收芸苔籽的事轻松又好干,宋家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能收一片,更何况宋家还有牛车,来回也方便,但人家就是念着大伙,愿意将利润分出来。 王春花赶忙将银钱藏好,“当然记着,这些天家里小子去社学,我都让他给宋家那三个娃娃带些家里做的小甜嘴去。” …… 同样兴奋的不止孙家,赵大牛家里也罕见在夜里能点得上煤油灯。 赵母小心翼翼数着铜板,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笑,想要伸手拍拍赵大牛,身子猛地一咳,随即捂嘴猛烈咳嗽起来。 赵大牛心里慌乱,“娘,娘!去医馆,这次必须去医馆,不能再拖了!” 赵母拉住他,“好儿,别去,娘自个的身子,娘清楚。” 嘴里一腔的血腥味漫涌,赵母艰难咽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这些年赵大牛为了给她治病,干过不少苦力,每次伤痕累累回来,赵母都心疼不已。 眼下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些银钱,万不能再投进她这个无底洞里头了。 赵大牛泪流满面,坚决道:“不,娘!这次必须去医馆了,万一…” 赵母挤出一个笑,“听话,娘不去。” 赵大牛跪下来哐哐磕头,“娘啊!娘,我就您一个娘亲,求您去医馆,求您去治病吧,我有的是赚钱的法子,钱没了可以再赚,我不能没有娘啊。” 赵母也于心不忍,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好儿……我去。” 赵大牛抬起头来,胡乱抹了脸上的泪,“娘,您等我一会,我这就去拜托宋大郎驾牛车过来。” 赵母微笑着看着赵大牛急匆匆出了门。她忽然好难过,为什么她会是一个累赘,她也很想好好生活,想好好看着大牛成家立业。 可惜…… 赵母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外走去,靠在门槛上,看着天上一闪闪的星星,忽然觉得全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快。 昏沉间,只听到了赵大牛喊她的声音,再次睁眼,就已经在医馆里了。 赵母看了眼在外头和林大夫说话的赵大牛,发现林老婆子竟然也在。 哑着嗓子问:“宋嫂子,你……” 林老婆子拉住她的手,“大牛都和咱们说了。你说你好好的,省那治病的银子干啥,银子没了还能再赚,命可只有一条,就算为了大牛,也不要再犯蠢事了。” “如今大牛跟着咱们做芸苔油,一天能有不少进项,还愁没有银子治病?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养病就成,大夫说了,你这病能好。” 赵母两眼漪涟,感念林老婆子,拉住她的手,“宋嫂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好…” 林老婆子道:“好好治病,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感谢。” 两人都笑起来。 * 日子就这样悄然逝去,转眼间已经过了十多天。几家人有条不紊地收芸苔籽、榨油,采山货,拉到县城里卖。 卖油的营生也逐渐稳定下来,林老婆子便不跟着去了,一则是因为脚程远,二是奔波劳碌,担心老婆子身子受不住。 又是一日漆黑的清晨,宋大郎将黄花油搬上板车,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热馍馍,正想出门,朱秀儿追了出来。 手里拿着一件斗篷,还有一对护膝,是她这些天日夜赶工做出来的。 “大郎,这些你拿着穿上,清晨露重,寒气也大,穿上也暖和些。” 宋大郎接过斗篷,布料虽粗糙,却绣满了栩栩如生的图案,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是朱秀儿的心意。 宋大郎心里蕴热,抬头道:“秀儿…” 朱秀儿笑着拍他,为他系紧了斗篷,又帮着宋大郎将棉绒暖和的护膝穿上。 宋大郎站起来走了几步,感受到自己寒冷无比的腿渐渐暖和起来,像是有一块热源涓涓不断一直在输送热量。 宋大郎又抱着朱秀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朱秀儿羞红了脸,慌张看向四周,天还没亮,也还没有人醒着,“怎么…怎么能在院子里…” 宋大郎笑道,“秀娘,我很喜欢这件斗篷和这双护膝。” 朱秀儿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意,“夜里山路难走,大郎仔细着些,我等你回来。” 宋大郎点着头,牵着牛车出了院子。 朱秀儿一直守在屋檐下,看着宋大郎的身影隐入天边,彻底不见。这才回到屋里,看向小床上两个孩子,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朱秀儿温柔为俩人盖好了被子,继续躺下休息。 宋大郎出门早,最能感受到天气的变化。 他一只手驾着牛车,腾出一只手来将斗篷拢了拢,阻止那刺骨的寒气入体。 喃喃:“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感受着怀里的馍馍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紧了紧手中的鞭绳,加快脚步往县城的方向赶去。 从天黑赶到天微微亮,又从天微微亮赶到天大亮,宋大郎终于到了县城。 太阳升起后,驱散了一地的严寒,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燥热的日子,一阵阵热浪随着太阳的露面而层层涌来。 宋大郎脱下斗篷和护膝,小心翼翼装在一个干净的麻袋里头,开始排队进城。 入城十分顺利,宋大郎牵着牛车往西市赶。路上碰到福子,他还是挑着两大桶卢河鲜,担子被两个沉甸甸的大桶压弯,像半张弓。 宋大郎停下牛车,叫了一声:“福子!” “快来快来,放到牛车上,咱们一起过去。” 起先福子很是拘谨,不愿意欠人情,十多天下来也开放了不少,看到宋大郎前来,笑呵呵地就将两个大桶给放到牛车后头。 两人一起有说有笑往西市去。 福子照常给两个官差各自送了一荷叶的卤河鲜当零嘴吃,两个官差也习惯了,乐意帮他照顾生意。 宋大郎也像往常一样,来到熟悉的煎饼摊子旁边,看着徐老爷子还将草帽盖在脸上呼呼大睡,笑着喊了一句:“来一个煎饼!” 徐老爷子手忙脚乱惊醒,却发现摊子前没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宋大郎将油罐子搬下来,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徐老爷子来了气,袖子一挥重新躺回椅子上,“怎么的,你也开始戏耍起我这个老头子来了。” 宋大郎笑着,“这哪能啊,我是真的想买一个饼子。” 他将油罐子摆正了,从牛车上拿出一块小木板,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三个字,“黄花油”。 说起来这还是囡囡想的主意,写一块牌子放在前面,醒目又显眼。 宋大郎拍了拍手,指着福子说道:“福子还没有吃早食,他啊,天天为了省那一口粮食,一日只吃两顿,这样下去身子也顶不住。” 徐老爷子一听,也不再躺着了,起锅烧油,开始煎饼。嘴里喃喃道:“福子啊,他很久之前就在这卖卤味了,也是一个厚道人。” 徐老爷子没犹豫,往饼子里加了鸡蛋和一些小碎肉沫,油滋滋香,眼疾手快给饼子翻个面,涂面小料的那一面接触热油,飘出一股独特的香味。 不一会,饼子就好了。徐老爷子递给宋大郎,“拿去吧。” 宋大郎笑着接过,正想掏钱,徐老爷子斜斜睨了他一眼,“干啥还要给钱?看不起我老头子?” 宋大郎知道他这是嘴硬心软,点着头道:“您说的,那我就不给钱了,就喜欢蹭老爷子您这一口。” 徐老爷子罕见露出一抹笑来,拍他:“还不快去。” 宋大郎趁着福子闲下来的空档,将煎饼递过去,“福子,吃一口垫垫肚子。” 福子拿着煎饼,“这…这哪能呢!” 宋大郎指着徐老爷子道:“老头子脾气倔,非要送你一个煎饼,你就拿着吃吧。” 福子感动,也捞出一些卤河鲜来,一定要塞到徐老爷子手里,这才开始吃饼。 福子今日的生意也一如既往火爆,他给的分量多,从不缺斤少两,卤味又好吃,不一会便卖完了一桶。 第53章 太阳渐渐升起来,西市的人流也越来越密集。 宋大郎的小摊子面前渐渐聚集一些熟客,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娘挎着篮子,仔仔细细看着宋大郎面前立着的牌子,喃喃出声:“黄花油…” 宋大郎从福子那学来了做生意的窍门,逢人便笑。 “这是黄花油,吃过的人都说好,比猪油炒出来的菜还香呢,对身体也有好处。” 大娘笑着点了点头,“你是个会说话的,既然如此,便来一斤吧。” “好嘞。”宋大郎笑着给大娘称了一斤,熟练道:“大娘家可在附近,这油不好存放,罐子最佳,我这小生意没本钱,只带了几个小罐子来,大娘回去找个干净容器盛油,今后我还在这,劳烦您出门时顺带将小罐子送回来便可。” 大娘道:“我身子懒,也不想再多跑这一趟了,你给我盛了吧,等会让跑腿将罐子给你送回来。” 宋大郎笑着,将小罐子送到大娘的篮子里,“您接好啰。” 徐老爷子见他这样,忍不住移开了盖在脑袋上的草帽,“别人次次来买油都不带罐子,你自掏腰包买罐子让人带回去,都没几个人再将罐子送回来的,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宋大郎仍是笑着,“油这样的东西必须得拿容器来装,顾客出来买东西,最多挎个篮子,哪有人还专门带着罐子出门。倒不如自己准备,回头还能博个好名声。” 福子搭腔问:“人家拿回去,罐子不还回来了咋办?” 宋大郎整理摊子,“也有不送回来的,将油吃完之后忍不住来买第二次,但又碍不下不还油罐子的脸面,最后还是将罐子送回来了。” “再说了,买得多的,送他几个罐子也没啥。” 徐老爷子懒得理他,“就会炫你那黄花油卖得好。” 宋大郎笑吟吟,“比老爷子您那煎饼卖得好,可不得好好炫耀一通嘛。” 徐老爷子气:“净会拿我说笑,一边去!” 三人相视一笑。 “宋家大郎?哎,真的是你。”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 宋大郎回过神,发现二旺正神采奕奕站在小摊子面前,宋大郎笑着回应,“二旺!好久不见了!” 二旺感慨道:“是啊,这些天都在忙着,脚不沾地的,话说……咦,大郎你这牌子上写的啥?” 宋大郎拿起大罐子的盖子让二旺看,用勺子搅了搅,“这个叫黄花油,比猪油炒菜香,是家里人倒腾出来的,就想着来县城里头碰碰运气,卖油攒点银子,这不就来摆摊了嘛…” 二旺一听他这话,嗷的一声拍向宋大郎的肩膀,“大郎,咱们得了管事嬷嬷的话,这一躺就是出来采买黄花油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是你在卖,那就好办了!” 宋大郎有些摸不着头脑,二旺笑着解释:“谢二娘子去赴宴的时候也听说了这神奇的黄花油,听说炒出来的菜又香又甜,目前只有县城里头有卖,摊主还每日限量,卖完就走, 还不爱搭理人。” 说着,二旺若有所思看向宋大郎,“我看着你也不像传言之中那般不爱搭理旁人啊…” 宋大郎回怼他道:“得了,要不是家里人少,能做的就这么些,还限个屁的量,恨不得一天拉各几百斤来卖的才好。” 两个人一齐笑起来。 二旺说:“我也不含糊了,大郎,你这黄花油多少钱一斤,我全都要了。” 宋大郎手脚不停,爽朗道:“成,我给你装起来。” 徐老爷子将草帽移开,斜着眼睛看了二旺一眼,在听到谢家的时候轻轻嗤了一声。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金氏油铺的管事看着宋大郎和二旺的身影,气得牙直痒痒。 金管事回头,嫌恶地看向地面上被打得浑身抽搐,遍体鳞伤的两个人,从怀里掏出将一根精致的金簪子。 捏着鼻子道:“只要能将这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塞到那个穿蓝色布衣的人身上,事后就将这金簪子赐给你们。” 随后将那一支精巧的金簪子扔在地上,红色的宝石在太阳光的折射下散发着淡淡光晕,美丽无比,一看就价值不菲。 李石头和李大树两个人被押着肩膀,脸贴到地上,看着这根闪亮的金簪子,差点被晃花了眼。 金管事不耐烦摆摆手,“将他们放开。” 两个家丁得到命令,立即将两个人放开。 两个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扑上去将金簪子拿起来,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欲望。 金管事愈发嫌弃,“记住,做事仔细着点,这事若是办砸了,你们在金氏赌场欠了多少银钱,我就拔掉你们多少根手指头!” 两个人哆哆嗦嗦,立马跪下来道:“都听您的,都听您的。” * 二旺与宋大郎谈妥,刚将大油罐子搬上马车,迎面便被人撞了个踉跄,事了还头也不回地跑了。 二旺莫名其妙,盯着那人一瘸一拐的背影正想大骂,管事嬷嬷道:“二旺,好了没?好了就回府,时间金贵,咱们耽搁不起。” 二旺哎了一声,跨身来到马车前面,正想要扬鞭,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街口传来,而后是百姓的呼叫声,还有东西被打砸了的声音。 “让来让开!都给我让开!” 一个五大三粗的官差粗暴挤开人群,眼神阴鸷地扫视过周围的人,高声喊道: “县丞老爷家今日进了贼人,偷走了县丞夫人的金簪子,命我等将贼人捉拿归案,可有人看到一个身穿着蓝色布衣,腿有些瘸的人往这边来了?” 周围人哆哆嗦嗦,无人敢多说话。 官差扫视了一圈,目光定格在二旺身上。 “你,给我下来。” 二旺老老实实从马车上下来,将头埋得很低。 官差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不怀好意的眼盯着他左看右看,“你走几步试试看。” 二旺抬着僵硬的脚往前走了几步,一瘸一拐。 官差登时大怒,“来啊,给我搜!” 二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群官差就围了上来,上下其手,恨不得将二旺的衣服给扒干净了。 “哎哎!我没拿啊官爷,我没拿!我一直在西市采买呢,我没拿,管事嬷嬷,您出来说两句…” 叮当——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是一根璀璨华贵的金簪子掉在了地上,是从二旺怀里掉出来的。 二旺看着眼前的金簪子,在高门大户里头摸爬滚打十几年,就算只是个底层的奴才,却也见识过一些内宅之间的手段。 眼下他顿时明白了,方才那人故意来撞他,就是为了将这金簪子栽赃到他身上。 但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奴才,豪不起眼,是谁能这样大费周章地来害自己呢。又能有什么好处? 官差头领捡起金簪子,怒目圆睁:“好啊!演得还挺像,还说不是你!” 二旺扑通一下子跪下来,慌慌张张道:“这……这不是我拿的!刚才有个人故意撞了我,定是那个时候放在我身上的,不是我啊!” 管事嬷嬷也撩开了马帘子,下了马车来,看着官差手里金晃晃的簪子,正欲开口,就看到官差的腰间挂在一块写着“张”的腰牌。 管事嬷嬷大惊,到了嘴边的话千回百转,心气起伏,为二旺辩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二旺看到管事嬷嬷下来了,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我们是谢家人,谢家的家仆,负责采买的,方才我一直在县城里头采买粮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啊,怎么可能当贼去偷簪子。” 官差冷哼一声:“我可是亲眼看见这簪子是从你怀里掉出来的。你一句有人撞了你就要将责任推干净,有谁能够为你作证,你是被栽赃的?” 官差环顾一圈,高声道:“有吗?” 人群一片安静。 二旺近乎祈求看向管事嬷嬷道:“嬷嬷,我方才一直在西市里头,怎么可能分身去张县丞的府邸,这您是看见的啊…” 管事嬷嬷冷声,看也不看他:“我年纪大了,哪能处处看顾得上你,你刚才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管事嬷嬷这话,足以让二旺钉在耻辱柱上。如同一道锋利的利刃,将二旺心中的念想给斩断了。 宋大郎在外头看得着急,拉住徐老爷子说:“二旺刚才一直在同我买油,哪里有去过什么县丞府,这就是明晃晃的陷害啊!” 徐老爷子摸着胡子,一言不发。 宋大郎心下一急,就想要冲出去给二旺辩解,徐老爷子连忙拉住他,沉声道:“你去能干什么,那些官差能相信你么?” 宋大郎着急:“不止我,福子也看见了,我们都是证人。” 徐老爷子:“就算你们两个一起上,也没用,没看到那群官差什么来头吗。” 宋大郎仔仔细细往前看去,只依稀看到了每个人腰上都挂着一个腰牌,上面写着字。 光是从腰牌的制作精致度,就知道这些人有来路。 第54章 看着徐老爷子那淡然的样子,宋大郎着急甩着袖子,“那该怎么办,二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被冤枉!” 徐老爷子拉住他,将头顶的草帽摘下来拿在手心里,斜着看他一眼,“我去。” 宋大郎着急:“你……” 徐老爷子正色,信步从人群中走出,大声道:“我作证,他没偷。我亲眼所见有人将金簪子塞在二旺怀里,这是栽赃嫁祸。” 官差头领听到声音,转头眯起眼睛将徐老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冷嗤一声: “你说是就是吗?” 徐老爷子指着人群之外的小摊子,“那是我的煎饼摊子,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二旺一直在煎饼摊子的附近买黄花油,并未去过任何地方。” 官差紧盯着他,“你怎么保证他不是先去了县丞老爷家偷了簪子,才来装模作样地买油,来洗掉嫌疑呢。” 徐老爷子闻言笑出了声,“这位……暂且先称呼你为狱卒吧,你见过有贼人偷了东西之后还大摇大摆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来集市上逛一个时辰,等官差们闹得人仰马翻地来抓人,也不跑的贼吗?” 徐老爷子这话一呼百应,人群隐隐骚动,指指点点。 有人喊道:“对啊,这样也不合理,不会是真的有人故意栽赃吧?” “谁知道呢,这样的事也不少…” 官差头领继续道:“不管是怎么样,这个家奴最有嫌疑,先带走。” 徐老爷子皱了眉头,“且慢。” “这事明显就是被栽赃陷害,你们不查清事情原委,就要强行将人带走,官府就是这样为老百姓办事的吗!” 官差头领上前来,“我不管你是谁,现在证据就摆在面前,他就是偷簪子最直接的嫌犯,我等官府办事,先将嫌犯押送回去,有什么问题?” 徐老爷子气愤:“你们这是不顾大顺法制,以官身份欺压百姓,我竟不知徽州府还有这样的官差!” 官差一听这话,又是扭着眉头将徐老爷子看了个遍,翻遍脑子也没想起来兴宁县城里头的高门权贵来摆摊卖煎饼子的。 既然不 是高门权贵,竟也敢在官差面前这样撒野,头领气急:“你再不让开,我连你一块抓进去!” 不远处茶楼上,一个肥胖的老头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这一幕,噗嗤一声笑出来。 一旁的金管事忙不迭将沏好的茶递上去。 金老爷喝了一口,笑着:“真是精彩,一根簪子,看了这样一出好戏。” 金管事点头哈腰,连声道:“还是老爷计高一筹,轻轻松松就惩治了那些下贱坯子。” “还有那个宋大郎,当初好说歹说都没有将油卖给咱们油铺,不将咱们金氏放在眼里,后头有他苦头吃的。” 金老爷脸上的笑趋于平和,眼底波澜不惊,将茶盏放在桌子上。 “金寿啊,这些年我也待你不薄吧。” 金管事听到他这样一句感慨,心里咯噔一声,当即撩袍下跪, “老爷,是您当年给了我一口饭吃,我才没有饿死,也是您将我带回府中,给了我活计,才有我的今日。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 “行了。”金老爷拍了拍肥胖的肚皮上的灰尘,艰难站起身来,臃肿得看不见五官的大脸凑近,金管事吓得一哆嗦。 金老爷笑:“你这些年做得怎么样,我都看在眼里,我也知道你恨我当年没救你的母亲,你的小妹被我送了人。” “寿子,你们不过是我路边随手捡回来的奴才,这辈子也只配给我舔鞋的命,我供你吃供你穿,也是因为你有价值,没用的人我看一眼都嫌脏了眼,你跟我这么多年,不会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金管事攥紧了手掌心,坚硬开口道:“老爷对我有恩,金寿一分一秒都不敢忘怀!” 金老爷笑了,伸出手拍了拍金管事的脸,“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跟我说客套话。” 笑着的脸耷拉下来,冷道:“你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在这种时候刺我一刀。” 金管事大惊,“老爷!” 茶楼门后突然涌进来十几个夹枪带棒的家丁,个个凶神恶煞,将金管事给押下了。 金老爷笑起来,由于过于肥胖,走路都得杵着拐杖,他也没了继续看戏的心思,沉闷的脚步往茶楼外走去。 金管事猩红着眼,破罐子破摔喊道:“老爷,当年你要将我妹妹送去那个老得要掉牙的县太爷府上当小妾,我跪在雪地里面求了你三天,你还是没见我。” “我妹妹被抬过去不过几天,就暴尸荒野,身上没几块好肉,我这心里头……” 金老爷停下脚步,良久,他回过头,只是稍稍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头一震。 ——那是对人命的藐视。 “不过是一个奴才。” 金管事愣住了,他哈哈大笑,神若癫狂,“不过是一个奴才,哈哈哈哈…奴才。” 金老爷转过身道:“不妨就让你成为一个明白鬼。” “这些年你的小动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指了指茶楼下的那群人,“那群官差是你指使来的吧,佩戴的腰牌生怕旁人不知道那是张县丞的人。” 说着,金老爷冷笑几声,“那几个人也是蠢,陈舟前些日子已经抓了好几个走私盐的,这种风口浪尖,人人恨不得当个缩头乌头,他们打着张县丞的旗号这样招摇…” “就算你收买了张府那几个官差,那又如何,姓张的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 “你想去向那个新来的县令去参一本,将这些年的肮脏事抖出来,这样,姓张的和我就都没有活路了。” “金寿,你这样想的,对吧。” 金管事瞪着大眼,浑身一抖。 金老爷笑起来,“可惜,你太小瞧我,也太过高看自己。” 第28章 “丹娘子有下落了。”…… 金老爷没再给金管事机会,摆了摆手出了茶楼。 茶楼下,官差头领还在嚷嚷着,“来人啊,将他也一并抓起来,当众阻止官差办案,这是大罪!” 徐老爷子站直,“我要是不让,你当如何?” 官差头领将刀拔出,横在徐老爷子脖子上,横眉冷竖:“当众阻止官府办案,情节严重者,当场诛杀也是了得的。” 围观群众一听这话,纷纷吓得接连后退几步。有人大着胆子喊道:“你们!你们不顾常法!” 官差笑几声,“王法?在这兴宁县,我就是王法!” 徐老爷子气乐了,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上面赫然印着“徽州知州”四个大字。 众人看到此令牌,纷纷大惊失色,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是知州大人!” 百姓跪倒一大片,“知州大人啊!这些官差强行霸道,不知道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求知州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知州大人,竟是知州大人!” “请知州大人为我等做主!” 官差一行十几人连连环顾四周,神色慌张。 徐老爷子又看向官差腰间挂着的腰牌,“张府?没记错的话,是张县丞手底下的人了?” 哐当—— 官差头领的刀吓得掉在地上。 徐老爷子冷嗤一声:“我已得朝廷准许,辞官还乡,如今已经不是徽州府的知州了,新的知州是新上任的苏大人。” 百姓仍长跪不起,“徐知州就是我们的父母官,在任期间,做了多少件大事,今日有幸得以一见,还请徐知州受我等一拜!” “徐知州千古!” 场外的宋大郎懵了,福子也懵了。 两个人只能颤颤地跟着人群跪拜。 谁来告诉他们,一起摆了十多天地摊的老伙计摇身一变成了徽州府的知州大人了!?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官差们纷纷慌了神,怪不得这老头在兴宁县里头从来没见过,原来是他们永远也仰望不起的存在。 当即吓得六神无主,颤抖匍跪倒在地。 这可是徽州府上一任知州,在任三十几年,整个徽州府无人无人不感念其功德,听闻他辞官之后,无数百姓夹道哭泣,求他留任。 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谁能想到就在兴宁县里头的一个犄角旮旯里面摆摊卖煎饼子,要是知道,他们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来招惹啊。 二旺也战战兢兢跪着,本想着这个老爷子心善,主动站出来为他辩解,还担心老爷子会因为这事卷进那些官差苟且肮脏的勾当之中。 没想到竟然是知州大人,眼泪瞬间糊了眼眶。 徐老爷子看着几个官差,“现在我可还使唤得动你们几个了?” 官差连连磕头,“当…当然…” 徐老爷子严肃道:“我看见有人撞了二旺一下,将那金簪子放到他胸前的口袋中,整个过程我亲眼所见,现在算不算得上是证人。” 官差头领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将头埋到泥里,“算…算!当然算!” 第55章 人群也开始附和起来,“刚才谢家的这一行家仆一直在西市附近采买东西,根本没有去过东边,也没有机会靠近张主簿的府邸。” “对啊对啊,二旺脚不是有些坡吗,怎么可能进得了主簿老爷的府邸,去偷一根簪子。” 人群越多说一句,十几个官差的头就埋得越低。 徐老爷子沉了脸,“那人穿着和二旺一样的蓝色布衣,走路也是故意一瘸一拐,显然是提前就已经瞄准了他,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栽赃嫁祸。” “来人啊!” 一队穿着简单布衣的壮汉自人群中出来,个个凶神恶煞,站在徐老爷子身后。 徐老爷子道:“帮兴宁县的张主簿一道,去寻那故意栽赃的贼人。” “是。” 官差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敢跪在地上。 徐老爷子本归隐还乡,身居高位良久,也想要体验一把自己下治州府的市井烟火气息,来到这兴宁县出摊卖饼子,徐家人拗不过他,只得派了一堆家丁前来暗中保护老爷子的安危。 起先老爷子不允,说自己只想体验百姓生活,要是这群人一出现,坏了自己精心隐藏多日的身份。 后面还是 儿子们实在担忧老父亲,又答应了没有老爷子的传召,这些家丁不得擅自露面,更不得破坏了原本的秩序,老爷子这才答应下来。 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处。 官差们瑟瑟发抖,官差头领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计策,心里恨上金管事,要不是他,自己才不会掺进这件事里头。 今日这事过去,他必定要找金管事狠狠算这笔账! 人群又吵嚷起来,几个体壮如牛的家丁押着一个面如黄鼠的人过来:“大人,抓到了,就是此人。” 那人被捆了手脚,扔在地上,穿着打扮竟然和二旺差不多。 二旺定睛一看,想破脑袋也不认识这么个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要陷害自己。 人群中的福子看见李石头,全身颤抖起来,气愤地直拍大腿。这个孽障什么时候又掺合进这样的事里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福子着急得冷汗连连,这两个人一天不干正经事就算了,竟然还敢去惹那些达官显贵,真是不要命了! 宋大郎看着被押上来的那人,眼睛一眯,瞥了一眼福子,看到他那憨厚老实的面上全是不加掩饰的焦急,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人就是福子的混账侄儿,这样一个大毒瘤,被抓了简直是一件摆酒都要庆祝的喜事。 宋大郎由衷为福子感到高兴,拍了拍福子的肩膀。 徐老爷子看着李石头,摸着胡子沉声:“就是你,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 李石头平日里偷鸡摸狗,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跪倒在地,颤抖道:“知州大人饶命!” “小人…小人也是被逼的啊!” 在某一个不被注意到的人群一角,正在看好戏的金老爷听到这句话,忽然一笑。金管事则全身抖了抖。 金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脸:“你啊,还是这点毛病,什么人都敢用。” 金管事咬紧牙关,愤恨瞪着金老爷。 金老爷看他这一副如死狗一般的模样,忽然觉得没了兴致,他自嘲起来,“也是,和你这样的蚂蚁置什么气。” 他搓了搓手,微笑:“我这样就能碾死你。” 金管事万念俱灰,计划败露,他知晓金老爷的不少秘密,必定难逃一死。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站在人群正中间的徐老爷子,捏紧了手掌心。 金老爷轻蔑看着他的动作,在金管事想要张嘴呼叫的上一秒,一旁的家丁猛然捂住他的嘴,金管事挣扎着,被家丁拖了下去。 …… 徐老爷子静静看着李石头磕头痛哭,一股脑将金管事交代的事全说了出来, “知州大人,我确实是个爱赌的,但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金管事他仗着我们欠了赌坊几两银子,就将我的腿给打折了,还让我来干这栽赃的事,他还放话,若是不按他说的做,就…就拔了我们的手指头…” 徐老爷子在知府多年,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就这样痛哭流涕撇清自己的,他见得多了。 徐老爷子并没有因为李石头说的话而动容,只是静静问: “你说金氏油铺的管事指使你的,你可有证据?” 李石头赶紧道:“有!昨日我被赌场轰出来,赌坊的人都看到了,还有大树,对,还有我弟弟李大树,他也能作证。” 徐老爷子一双精明的眼看过来,“李大树现在身在何处?” 李石头一下子慌了,“他…他在……” 正还想说什么,只听见“咻”的一声破空之音而来,一根利箭直直射出,正中李石头的眉心。 人群大乱,被这突然起来的一幕吓得推搡走攘,尖叫连连,“杀人了!杀人了!” 一群家丁也赶紧将徐老爷子围在正中间,警惕地看着四周,敏锐看到一处酒楼上有人匆匆离去,大喊:“在那边,追!” 有几个家丁身手敏捷往相应的方向追去,在场围观的老百姓散了一大半,福子在人群中焦急地看着倒在中间死不瞑目的李石头,宋大郎拽住他的肩膀,“福子,赶紧走。” 福子焦急道:“石头,石头还在那,我不能……” 宋大郎强硬将人塞上牛车,语气也冲了起来:“有什么不能的,那就是一个地痞混子!他但凡有半丝人性,也不至于这样!就是仗着他母亲对你们的恩情,横行霸道。你照顾那两个糟心货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福子哥,走吧!” 福子看着倒在地上无人理会的李石头,心里纠结不已。 宋大郎的这一番话也勾起了往日痛苦的回忆,他攥紧了手掌心,“走。” 宋大郎见他终于不再执着于那弟妹死前虚无缥缈的寄托,扬鞭要走,回头看了一眼二旺,一大怼官兵已经将西市大门前围得水泄不通,谢家的家仆也早就护送着采买的马车避难去了。 宋大郎回过头,驾着牛车往县城外去。 若是还有机会的话,徐老爷子救二旺的恩情,他一定会报答。 俩人一路无言。 宋大郎只知道福子住在兴宁县外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落里。因着都是一些穷困潦倒的人聚集在一起,来的人多,去的人也多,因此这一湾小村子也没有起名字。 宋大郎在福子的指引下,驾着牛车来到家门口。只见三间茅草屋,一个小女孩躲在门后怯生生的露出头,看到福子从牛车上下来,这才大着胆子出门,“爹爹!” 福子脸上终于出现了笑,一下将小女孩抱起来,“喜儿今天听不听话,丹姨布置的课业完成了没有?” 喜儿脆生生道:“完成啦。” 一阵细细碎碎的咳嗽声从屋子里传来,依稀能听得出一股温柔之意:“回来了,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喜儿从福子的怀中钻出来,急匆匆往屋里跑去:“娘,你又生病了。” “娘没事,咳咳…” 宋大郎将牛车上的两只大桶搬下来,笑着道:“福子哥,那我也先回去了。” 俩人道了别。屋子里缓慢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身形消瘦,她看向宋大郎离开的方向,问道:“怎么来了个生人?” 福子将两只大桶摆好,将渔网拿出来,准备出门捕河鲜去。 听她这话,连声道:“那人是在集市上碰到的,颇为仗义,今日……” 福子手一顿,将事情说了一遍,女人听到李石头两个人难逃一劫,嘴角讽刺勾起,“早该如此。” 福子知道她的性子,心里还有点叹息,道:“我对不住弟妹,只能多给弟妹上两柱香了。” 女人道:“省下来的钱,带着嫂子去医馆抓两幅药吧。” 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里面的人也听到了福子说的两个侄儿的事,大笑出声:“死的好!死的好啊!苍天有眼!” 当下便要挣扎着下床,喜儿阻止地拉住她,“娘,大夫说了,您不能见风。” 妇人被喜儿拉住,便站在屋内对着福子喊:“李福子,之前怎么样我不管,也管不着,你要是再起对那两个肮脏货有其他照顾的心思,你就当我死了吧!” 福子着急进屋去,“娘子你这说的什么胡话!我只是……只是…” “爹…”喜儿也定定看他,“两个表哥经常来家里打砸屋子,抢走粮食和银钱,娘就是因为被表哥推到井里,才落下病根的,爹……我恨他们!” 福子一下子颓然,后退两步,“我都听你们的。” 屋外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静静看着天,微风吹在她枯槁的面容上,她扭头看着宋大郎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丹姨,我今日能背得下千字文啦。”喜儿跑出来,将软软的小脸蛋枕在女人的腿上,“丹姨,等你好了,我们就出去抓蚯蚓去!小鸡可爱吃了!” 第56章 女人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好。” * 宋大郎风尘仆仆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看到村尾飘出来的袅袅炊烟,宋大郎加快了速度。 “爹爹!你回来啦!”宋知江和宋知云两个小孩子,一看到宋大郎,就像小皮球一样黏上来。 宋知江仰着胖胖的小脸,留着口水道:“爹爹今天有没有给江哥儿带零嘴回来。” 宋大郎笑着给了宋知江的小屁股一巴掌,“今天没有,屋子里这么多零嘴还不够江哥儿吃,你个小馋嘴。” 宋知江委屈地揉着屁股,“奶奶不让我们多吃,都收起来了。” 宋大郎将牛牵到后院,顺手从一旁的食栏中拿出一些豆渣干草喂给它,转头对着宋知江道:“奶奶是对的,还记不记得上一次吃这么多零嘴,嘴里面起泡,难不难受。” 宋知江和宋知云两个人闻言,努了努嘴,跑到前院玩去了。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过来,看着牛车上空落落的,忍不住问,“大郎,怎么的今日没有买粮回来?” 宋大郎将卖油得的银子交到林老婆子手中,将今日发生之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林老婆子大惊,“竟然有人胆敢当着知州老爷的面杀人,真是不要命了。” 又着急不已:“大郎,这县城也不安生,日后还是……” 宋大郎笑着道:“我一个去卖油的,每天卖完就走,能有什么事,娘,不用太担心。” 宋老汉也拧着眉,“大郎,以后官府的事咱们不要掺合,去了也是被人给当枪使。” 宋大郎看着老牛吃得欢,摸了摸老牛的头,“不用担心我,这些道理我自然也明白。” “这几天粮价越涨越高,我往返镇子,也看到了不少村里人结伴去镇上囤粮的。” 宋老汉点点头,“这样也好,早买早安心。” 一家人从秋收之后就一直去山上采山货,如今芸苔籽榨油又费力气,一家人商量着,由女人们继续去挖山药,但也只去半日,不用太过劳累,男人们则在家中守粮榨油。 这样一家人都能充分休息。 孩子们也已经去了社学读书,宋大郎仍每日送三个孩子去社学,傍晚再接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转眼又过了几日。 几家人已经快要将稻香村附近的几个村子的芸苔籽全都收了个干净,看着家中的银钱越来越多,几家人也干得越发起劲。 也不忘去镇子买粮食回来囤着。 宋大郎的黄花油也渐渐地不怎么有人来买了,从一开始就被一抢而空,到后来等到下午才零星卖出去十几斤。 几家人一合计,应该不少人都知道这芸苔籽榨出来的油就是黄花油了。 商量之后,决定开始少收芸苔籽,毕竟这些日子下来也赚到了不少银子,见好就收。 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几家人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起冬衣来。 毕竟能冻死几座城池的大霜灾,要是真的南下,就得做好几个月都不出屋子的准备。 村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稻香村中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李村长也是日夜不停地宣传霜灾的严重程度,呼吁大伙尽早备准备过冬的东西。 村里本还有几家老顽固不愿相信,但是一到镇子上打听,如今一斗粮食已经卖到了180文的天价,纷纷吓晕了过去。 冯翠花天天在家中打砸怒骂,“你们这些不中用的讨债鬼!村长不是早就说了要多备些粮食,没有一个人听进耳朵里!现在粮食都已经180文一斤了!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摊上这一家子废物!” 钱小芬被骂得多了,不由得发两句牢骚,“刚开始分明是你不让买粮食,还说粮食价贵,都是官府想要圈老百姓银子的把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冯翠花一听这话,那还得了,怒火冲天给了钱小芬两个大耳刮子,“钱氏!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当年给宋大海说亲的时候我就没看上你,你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名声十里八村谁人不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肮脏手段,嫁过来之后又克死了大海,如今竟然还敢这样顶撞婆母!” 冯翠花气得瞪眼,“那日去大房偷粮食,要不是你整日撺掇,咱们也不会一齐被坑害了去!” 钱小芬心头一跳,讨好笑着:“娘,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王兰带着宝姐儿躲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冯翠花看见她们这样子就来气,一摆手,“行了!别整天整些没用的,粮价就算再高也要吃饭,还不快想办法去找粮食!” 钱小芬连声道:“是,是,我们这就去采山货,这就去…” 王兰也细声细气往外走,“我也去采山货…” 冯翠花眼刀子又扫过一旁的宋四柱,“你还站着做什么?” 宋四柱好些日子没在家,和村里几个汉子一起去镇子上找零工活计,好不容易赚了些银钱回家,走在路上却总能看到村里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一问之后才得知前几日家里的丑事。 要不是宋三源及时赶到,他们一家子都要以放火烧山的大罪打入大牢。 也因为此事,他再没有脸面跟着村里汉子一起出去打零工,便留在家继续挖山货。 出事之后,这几日家里安稳了不少。宋四柱握紧了的拳头松了松,还是带着背筐扭头出了门。 * 宋大郎一直在县城和稻香村之间往返,天不亮就出门,天也越来越冷。朱秀儿用着棉花缝好了一件件厚实的衣服,全家老小的都备齐全了,小心翼翼收好,到小房内。 宋家的修屋子工程也提上了日程,五家人听到宋家要修房子,纷纷附和着说要来搭把手。几家人笑着将修屋子的日程定下来。 福子依旧卖着卤河鲜,那个卖煎饼的徐老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宋大郎看着空落落的一侧,想起之前常常和老爷子侃大山,不禁讪笑。 自从李石头被当众射杀后,县城里头整日充斥着一股惶惶的气息。 酒楼的说书人将其编得天花乱坠,其中少不了牵扯上一些高门权贵之间的肮脏事,平头百姓又爱听些八卦,一时间竟然风靡了整个徽州府。 随着这段故事的传播,消息交换得愈发频繁,越来越多人加入抢购粮食的队伍里,粮价也是一天天攀升,供不应求。 芸苔籽榨油能吃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各家有芸苔籽的都纷纷采回家中,自个尝试榨油吃。 宋大郎还有几个老顾客时常光顾,都是一些不差钱的小富户,就算知道了黄花油的原料,也懒得亲自动手多跑几趟,在宋大郎这买了几次油,也认准了宋家的手艺。 福子的生意依旧火爆。福子做生意厚道,攒了很多回头客,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忙活到上午,宋大郎将今日份的黄花油卖完,福子也将卤河鲜都卖光了,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收拾东西离去。 宋大郎将油罐子搬上牛车,喊了福子一声:“福子,这天不太对劲,你也要多囤些粮食。” “有空也修一修屋子,保暖些。” 福子肥胖的脸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大郎,你半个月前就已经提醒过我哩,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囤粮食了。” 宋大郎点头:“那就好”。 两人分别,宋大郎顺着熟悉的路线将近期的山货拉到酒楼售卖。 物价疯涨,山货价格也是越来越高。 但如今山里头的山货也快要被掏空了,山上光秃秃的一片,宋家攒好几天的山药才拿来一起卖。 酒楼管事见了宋大郎,笑得开怀:“哎哟,终于是把你给盼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多少人都等着这一口野山药呢!” 宋大郎也笑,“带了!哪次来不带山药。” 管事笑起来,连忙招呼人去搬,“都仔细着点,不能磕了碰了。” 又按照最高的价给宋大郎结了银子,一斤35文,宋家攒了好几天,共有三百多斤,另外还有一些冬笋之类的山货,管事也一并收了,给了11两银子。 管事看着周围没人,这才凑到宋大郎耳边轻声道:“你拜托的事有消息了,丹娘子被卖进春风楼之后,确实是突发恶疾,听说还会传染,老鸨才急匆匆将人给扔到了山里头。” 宋大郎神色一紧,双眸中难掩落寞。 管事话锋一转:“但是,听住在山脚附近的人家回忆说,那天刚好有一个人上山去了,好像是背了一个人下来,就是不知是不是丹娘子,也不知是否安稳。” 宋大郎呼吸急促,“那人长什么样?” 管事道:“身形略胖。” 第29章 简直是枉为读书人! 宋大郎心中纷乱,拜托了酒楼管事继续打听,这才出了酒楼。 综合起王怀仁所提供的线索,宋大郎心中对丹娘子的概落也有了大致方向。若是丹娘子真的被好心人所救,如今很有可能还活着。 第57章 宋大郎捏紧牛车缰绳。若丹娘子尚且安稳,他一定要找到她,不论是为王老爷,还是为秀儿。 忽地一阵冷风刮来,宋大郎抬头看天,太阳已经不再明媚。 想到霜灾,宋大郎赶紧驾着牛车往粮铺去。不管怎么样,粮食还是要继续买的。 这天渐渐凉下来,关于霜灾南下的言论传遍了大街小巷,如今县城里人人自危。 粮食价格高,米面粮油的店前最容易滋生事端,县太爷也派了人马来守着。 “胆敢闹事挑衅者,杖责二十!” 一通布告张贴出来,止住了不少想要趁乱捞银子粮食的地痞。 粮铺前依旧人满为患,宋大郎将牛车栓好,就听到旁边两个看热闹的伙计愁眉苦脸道: “听说那日徐知州处理了乱抓人的官差之后,扬言要整顿兴宁县,这粮价如此高,能不能来整顿一番啊…” 另一人也道:“现在一斗粮食都300文了,这谁吃得起,再不整治,怕是要饿死咯。” 说着,那人挑着眉毛又说:“你说这次张县丞连知州都惹上了,会如何?” 宋大郎听到是关于徐老爷子的,不由得放慢动作凑近听了听。 另一人听到伙计这话,也谨慎瞥了他一眼,说:“我看这事难办,这兴宁县被金家和张家把持了这么多年,想要一下拔除,基本不可能。” “徐知州这样生气,还是因为有人竟敢当着他的面杀了人,这等胆大包天,要是不整治一番,下一次那箭再偏离一些,怕不是要射到知州的脑袋上。” 另一人慌慌张张要去捂他的嘴,“仁兄,这话可不兴乱说。” 那人撇开伙计的手,继续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不就是金家和张家动的手。百姓都要饿死了,他们那府里却一日比一日奢靡,不过是一群附生在民脂民膏上的蛆虫罢了,我呸!” 伙计拍拍他的肩膀,也忍不住唾一句:“新上任的县太爷是好官,咱老百姓都看在眼里。但两家刺头也不是好惹的,这事闹得这样大,想必县太爷不会善罢甘休,咱还是等消息吧。” 宋大郎听着两个人的感慨,忍不住问:“二位兄台可知,那日被诬陷的谢家奴仆,现在如何了?” 宋大郎冷不丁出声,俩人吓了一跳,扭过身子上下看他一眼,犹豫着开口:“谢家奴仆?” 有一人反应过来,“就是那日被冤枉偷了簪子的家丁罢?这事又与他无关,自然是放他回去了。” 宋大郎呼出一口气,“徐知州果然心系百姓,心胸宽广。” 俩人一听宋大郎不是挑刺的,也没了防备心:“徽州府下治百姓谁不知道徐知州丰功伟绩,就算是载入史册也是了得的,这次徐知州出马,那些个祸害总该被除一除了。” 宋大郎好奇:“祸害?二位可说说,这祸害……从何说起?” 伙计谨慎环顾了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低声道:“上次我在河边放牛,听到喊打喊杀的声音,着急躲起来,就看到张县丞府邸的管事着急忙慌让随从将箱子全都扔进河里。” “我那时候还奇怪,那群人看着劳碌奔波的,想必就是为了护送那些箱子,可为何又要投入河中,直到看到陈知县带着人出现,说是奉命追查。” 宋大郎和另一个人齐声,“追查?” 伙计点头,“陈知县命人将箱子全都打捞了起来,打开一看却见那箱子里空空如也,张县丞府的管事趁机发难,讽刺了好一会。” 另一人挠挠头,“这……箱子里也没装啥,他们为何要不远千里去护送?” 伙计道:“这事我也想了很久,直到见我媳妇做菜的时候,放了盐。” 伙计又谨慎看了周围,继续凑近了些,“盐溶于水,遇水即可消失不见。这就可以解释那些箱子为何从马车上搬下来的时候沉甸甸的,打捞上来却空无一物,因为箱子里头很有可能装的就是盐!” 另一人惊诧:“走私盐!?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伙计摊手,“谁知道呢,张县丞这人谨慎得很,不远千里运回来的盐都舍得全部扔到河里,不留一丝破绽。” 宋大郎心下震惊,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贯穿起来了。 那日在衙门的时候,有一位大官出面帮助二房那些人解围,放火烧山这样的大罪,事后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再联想起那日在县门口看到的宋三源的罪证,还有这张县丞背地里的勾当…… 另一人叫道:“陈知县既然知道了他们运私盐,为何不直接将他们抓起来,严刑拷打之后总能得出线索。” 伙计白了他一眼,“没有证据的事,你怎么抓?张县丞势力盘根错节,到时候被倒打一耙还不一定。” 那人也道:“也确实是…” 两人话毕,转头见宋大郎满脸沉闷,拍了拍他,“仁兄可是惊着了?这张县丞在兴宁县纵容下属欺压百姓,搜刮民财,做这等事也非一日了。” 宋大郎只能点点头,见到米粮店内人少了一些,便道:“二位仁兄可要去买粮,眼下人少了一些,不如就现在去吧,可别误了要事。” 两个人扭头一看,店内果然少了很多人,想到自己是出来买粮的,感谢宋大郎的提醒,便匆匆进了店。 宋大郎思来想去,这种掉脑袋的事还是不要去沾边,二房那边如何,现在也跟他们没关系。 这种吃人的世道,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真实的,其他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好。赶忙也进了米店内,银钱全都买了粮。 看着天色尚早,想到宋三郎已经许久不曾归家,便驾着牛车出了县城,往福满镇去。 宋大郎一路疾驰,刚赶到书院门口,就听到里头一阵杂闹之声,依稀还能听到大声呵斥、辱骂等词。 宋大郎皱着眉头,刚将牛车停好,就被看门的大爷给拦了下来。 大爷摸了摸胡子:“书院乃圣贤之地,外人不可随意入内。” 宋大郎指着书院道:“里头这样喧哗,哪里像是在读书。” 看门的大爷瞥他一眼,“就算喧哗,那也是读书人之间的事,我们没有理由管,也管不得。” 宋大郎一咬牙,掏出三枚铜板放到大爷手里,“多日不见我那三弟想念得很,这三个小钱,您拿着去吃盏茶,乐呵乐呵。” 大爷也不含糊,将铜板往兜里一揣,大手一挥:“进去吧。” 宋大郎道谢,让他帮忙照看牛车,便急匆匆往书院里头去。 就看到一群人耀武扬威站在宋三郎面前,地面一片碎纸屑,笔墨纸砚也撒了一地。 其中一人大喊:“宋三郎,你还不承认,你这首诗就是抄的杜诩的,除了字迹不一样,句式排比完全相同!” 宋三郎紧紧捏着手中一张卷纸,弯腰将地面上被撕碎的书页一张张捡起来。 为首的杜诩恼羞成怒,抄起一本书就狠狠往宋三郎脑袋上砸去,“我们说话你听不到吗,你个抄袭鬼,明日夫子回来了,我就禀告夫子,让他将你逐出书院!” 林安忍无可忍,站出来道:“够了!到底是不是抄你的,等夫子回来自有决断,还容不得你们在这乱扣帽子!” 杜诩呦呵一声,大摇大摆走到林安面前,因着身子壮实,块头比林安大了一倍不止。 “两个千年王八精,还凑到一块了。” 周围一大群人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安气得捏紧拳头,“你说宋三郎抄你的诗,可明明考校的时候你俩坐得最远,你说说,这是怎么抄上的?” 一个瘦弱的书生跳出来,“我作证,考校的时候宋三郎出去了一趟,回来的路上就一直盯着杜诩的卷子看,定是那时候记下了,抄了上去。” 林安气急,指着他大骂,“吕飞!没想到你也是这样一个同流合污的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吕飞被林安这语气和眼神吓了一跳,怯懦往后退了几步,还是捏着手心喊道:“我就是看到了,就是宋三郎抄的!” 林安气得握紧拳头,“你……” “林安。”宋三郎站起身来,拉住他,“别和他们多说,等夫子回来之后,自有判断。” 随后安安静静将捡起来的纸张叠好,放在桌子上。 杜诩几人见宋三郎油盐不进,也跳脚大骂:“你们两个缩头乌龟,敢做不敢认是吧,今日不说清楚这事,谁都别想走!” 宋三郎冷冷抬眼,“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杜诩冷笑一声,“怎么样?” 他挑衅勾唇,语气张狂:“只要你跪下来叫爷爷,再给你爷爷将鞋舔干净,这事就算了。” “你们欺人太甚!”林安捏着拳头就要上前,宋大郎着急,赶忙上前将人拉住。 “住手!” 林安看到宋大郎,气势一泄,“宋家大郎?你怎么在这?” “大哥!”宋三郎也愣住了。 第58章 宋大郎力气大,一把将林安给拉住了,“他这是在故意激怒你,好让你上去将他打伤,之后将这抄袭和打人的罪名一同摁在身上,这污名便也洗刷不掉了!” 这话说的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默。 杜诩瞥了眼宋三郎,扯着嗓子喊:“怎么的?搬救兵来了?”说着又看向宋大郎,“你就是宋三郎的大哥,那太巧了,宋三郎抄了我的诗,你说该怎么办?” 宋大郎目光冷冷看向他:“抄没抄你心里清楚,我三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了解不过!若是你执意要污蔑人,我们有的是时间,也等得起!就在这等到明日夫子上课,再说不迟!” 林安和宋三郎听到这话,也都冷静下来,看向杜诩一群人。 杜诩捏紧手心。 他原本的目标就不是宋三郎,而是容易被言语刺激的林安,明明计划都要成功了,林安的拳头也要落下来,可关键时刻这个宋大郎从哪冒出来的,将他计划给拦住。 再这样下去,自己定然会处在不利地位。 他高声喊道:“这么简单的抄袭,不用麻烦夫子决断。大伙看看!都来看看!” 他手中拿着两张卷子,指着上面两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首诗分明是一样的句式,就只是换了几个词而已,这还不是抄吗!” 杜诩又看向宋大郎一群人:“那你们说说,怎么样才算是抄!” “我平日里的文章诗采与宋三郎不相上下,夫子对我也有颇多赞扬,说不定是宋三郎记恨我,抄了我的诗,还在这装无辜,喊冤倒打一耙!” 周围人附和起来:“就是!我们都看过了,杜诩写的那首试贴诗更为精妙,宋三郎的像是生拼硬塞出来的。” 林安扯了扯冷淡的宋三郎,见他没反应。甩着袖子开口:“怎么个‘不相上下’的法?” “谁不知道宋三郎最得得夫子器重,写的文章也是最好,你杜诩自认追不上三郎,想出这个卑劣的计策,想要害宋三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宋三郎拉住他,“林安,不用再说了,你安心复习兴宁书院的考试为重。” 一听到兴宁书院的考试,在场的学子没有不眼红的。 要是过了这一场考试,便能得到将近半个徽州府最有力的师资,和浩瀚的书库资源。这为今后科考助力了不止一星半点。 还有人放话说,要是能进兴宁书院,今后一个举人的名头是跑不了了的。 那可是举人啊!要是考上举人,今后名下的田地再也不用交赋税,家人可免除徭役,还能做官,对于这些大部分家里都是庄稼汉的学子来说,相当于是祖坟冒青烟。 谁不眼红呢? 徽州府学子众多,但录取名额就这么点,分到个镇子村子,更是少得可怜。便采取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每个地方只能推荐三十人去兴宁县参加考试,而这三十人,又需得是拔尖中的拔尖。 为了这三十个去考试的名额,书院中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考校选拔,每一次考校之后的文章策论都会贴出来公之于众,宋三郎是公认的好文采,策论、诗词样样得手。白泽书院当之无愧的第一。 当然,去考试的机会也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 私底下也招了不少嫉恨。 杜诩忮忌得红了眼,这宋三郎和林安都在去考试的名单之上,且这二人都才十几岁的年头。这让这些埋头苦读了多年,却一点水花都没有的人嫉妒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众人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 就见到一个面容威严的老者走进屋,看到满地的碎纸屑,笔墨纸砚撒了一地。 空气沉静了两秒钟。 杜诩看到夫子前来,那股嚣张的气焰顿时泄了下去。 他亲眼看见夫子回家去了,怎么会突然回书院来!? 夫子愠怒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是谁干的?” 以杜诩为首的一群人纷纷为后退去,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夫子捏着一张卷纸,“我再问一遍,这是谁干的!” 杜诩扑通一声跪下来,“夫子,是宋三郎他抄袭在先,我等愤怒,才会这样的,夫子…” 夫子瞥了宋三郎一眼,面色更沉,“你说宋三郎抄袭,可有证据?” 杜诩捏着两张卷纸的手隐隐发抖。 哪来的什么证据,这都是他伪造的,目的就是激怒宋三郎和林安的任何一个,只要动了手,他就有把握去状告这两人,有了污点便再也不会被书院所接受。 这样,去兴宁县考试的名额便自然而然顺位到自己头上。 夫子厉声:“我说证据呢,拿过来!” 杜诩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夫子……” 夫子看着他,“也就是说,你没有证据,就将人堵在这,还将书院弄得一团乱。” 杜诩身后的一群人也害怕。 他们看不惯只会埋读的宋三郎,偏生严厉的夫子只对他慈眉善目,让人更是嫉妒。 更别说杜诩给了每个人几枚银两,并承诺说只需要站在一旁附和几声就行。 且杜诩已经保证过,亲眼见到夫子下学之后回家去了,明日上课之前不会回书院,他们这才有胆子。 有人也跪下来,立即撇清干系道:“夫子,和我们没关系啊,都是……都是杜诩让我们这么做的!” 杜诩转头,看着这些临阵反咬他一口的人,一个个穿戴齐整,看着那文质彬彬的样,此刻却两眼心虚,不住喊着冤枉。 夫子没听他们辩解,径直走过去将杜诩手中的两张卷纸给抽了过来,仔细一看。 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这两首诗我记得,都是宋三郎写的,只不过一首是平日里练手之作,一首是考校时候写的。” 夫子又看向地面上的杜诩,一字一句:“你说说,怎么变成你的了?” 夫子又抬头看向他身后跪着的一群学子,这些都是在他书院里苦读了好几年的人,心碎又愤怒道: “我早就说过,读书讲究的是钻研,静下心认真钻研,终会有所得。但真多年也只有宋三郎能真正做到,你们呢,有些人都到了而立之年,竟然一起联合起来欺负一个不曾弱冠的少年,一旦抄袭这个罪名污点成立,今后就再也不能科考了!你们是有多狠毒啊,脸面何在!简直是枉为读书人!” 一群人被骂得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宋大郎将林安和宋三郎护在身后,看着这一幕。 夫子继续说:“要不是我今日想再回一趟书院取明日考校的卷纸,我竟不知一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读书人,私底下是这副德行!” “既然如此,白泽书院也容不下你们了,现在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一群人听到这话,立马着急得连滚带爬过去拉住夫子的衣襟, “夫子!我们在此读书 多年,对书院定然是极其敬重的,心中不敢生出半分妄念,就是……就是杜诩指使我们的啊,夫子!” 吕飞早已经吓得哆嗦在地,他全家人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科考,要是被夫子赶回去了,那他今后要怎么办。 原本在书院里头读书好好的,再不济也能时常以白泽书院的学子身份接几份抄书的活,要是被赶回去…… 吕飞越往下想,越觉得自己简直是被驴踢了脑袋,他掏出杜诩给的银子,双手捧上: “夫子,这就是杜诩给我们的银子,让咱们来指认宋三郎,都是他一个人干的,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在一旁看着而已……” 众人应到吕飞这话,纷纷应和起来:“对!对!就是杜诩一个人干的,我们只不过是在一旁看着而已。” 夫子失望地看向这些人,忽而有些怅然若失。他倾注了这么多心血的学子,就是这个德行。 夫子看向脸绷得僵直的杜诩,“我原本,也很看好你。” “可是我没想到,为了一个考试的名头,你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杜诩抬头,“夫子……” 夫子继续道:“宋三郎不会占用福满镇学子的考试名额,他早已经得了知县大人钦点,不日直接去兴宁书院报道即可。本想等着明日告知各位这个消息。” 夫子的眼神中难掩失望:“而着顺位下来的名额,就是你,杜诩。” 杜诩一瞬间瘫软在地,那种万分渴求、彻夜难寐的希望得到的一个东西,他筹谋了几日,不惜以身败名裂,被逐出科考为代价,也要得到。绕了一大圈,这东西本来就是他的。如今,也完整地碎在他面前。 杜诩慌乱不已,连忙扯住夫子,“夫子……我…我不知道是这样…” 夫子将衣襟抽回,也不再看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宋大郎等人。 宋三郎站出来向夫子作揖:“夫子,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了屋外。 宋三郎:“夫子,我本想明日再提,但……” 第59章 夫子道:“但说无妨。” 宋三郎:“我想请您准许,回家休整一些时日。” 夫子点头,“这有何不可,你如今的文章水平已经到了一定的地步,回家再好好琢磨琢磨,等到了兴宁书院,想必会更上一层楼。” 宋三郎恭敬行了个礼:“多谢夫子教诲。” 林安也着急跟出来表示,自己要回家备考,夫子也一同应允下来。 宋三郎进屋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出门时说了一句:“对了,现下霜灾南下的言论甚广,各位同窗记得早些准备。” 一群人听到宋三郎这话,脸上又是青一阵白一阵,他们先前这样折辱宋三郎,他都一句话没说,如今还提醒他们注意霜灾。 宋大郎跟着宋三郎来到书院的小宿舍,三郎东西不多,一会便整理好了,带着些许书籍笔墨,两人出了书院大门。 宋三郎从包袱里面掏出几两碎银子递给大郎:“大哥,这是这些日子我抄书赚的银子,大哥快去多买些粮食用品,一并回家去。” 宋大郎闷声接过,两人往粮店的方向赶,如今粮价已经涨到了300文钱一斗。各处米店前都是一堆人争抢着要买,到处都杂闹一片。 宋大郎强悍的身躯往队伍中一站,没人敢来他面前插队,不多时就买了几袋粮食出来,往牛车上一放。 宋大郎拎着一小袋的香料,露出一抹笑:“粮价涨的高,香料这些价格就衬得没那么天价了,咱们也奢侈这么一回,买一些回去,家里有些肉干鱼干之类,到时候也能给家里娃子们做一些好吃的零嘴。” 宋三郎也弯了唇:“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早点回去吧。” 俩人迎着凛冽的风,往稻香村的方向而去。没有走大路,在一处分叉路拐进了小路里。 宋三郎疑惑,小路弯弯绕绕,离村子也远。正想询问两句,便看到大路上有不少村民正艰难得将粮食运回去,一个个饿得身消骨立。不由得紧了紧手心。 这年头,粮食就是命,要是自家这一牛车的粮食从大路上经过,不知道又要招多少嫉恨。 宋三郎对“哀民生之多艰”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 兴宁县大牢。 狱卒拿着棍棒敲着一个个牢房,语气冲道:“死了没有,没死就起来吃饭!” 宋三源被木棍敲击大门的声音吵醒,一骨碌爬起来,蓬头垢面跑过去,将狱卒放在门旁边一个脏兮兮的碗端起来狼吞虎咽,不多时,原本脏污无比的碗被舔了个干干净净。 狱卒嫌恶看了他一眼,认出他身上穿的还是读书人的衣袍,更起了嘲弄的心思:“还是读书人呢,切。” 宋三源动作一顿,一双眼睛透过糟乱的头发往外看去,像是被戳中痛处一般大叫起来: “我就是读书识字,怎么了!总比你个老瞎子好!” 狱卒听到这话,‘哟呵’一声,撸起袖子过来,“来,你再说一遍,谁是老瞎子” 宋三源龇牙咧嘴,将手中的破碗摔出去,“就是你,怎么了!就是你!” 狱卒两眼一沉,目光示意了周边的狱卒过来打开牢房,另一个看戏的狱卒玩味拍了拍他的肩,掏出钥匙将门给打开了。 狱卒拎着棍棒进去,居高临下看着宋三源,“再给你一次机会,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不然……” 宋三源像是被吓到了,慢吞吞过去,瞥了一眼守在门外的另一个看戏狱卒,趁他不注意,撒开步子就往牢房外冲。 “他跑了!!抓回来!”狱卒大喊。 宋三源一路横冲直撞,身后抓喊声此起彼伏,不多时,竟让他跌跌撞撞摸到了前方亮着光的大门。 只不过越跑近,那束光越暗。 一队人马站在大门中间,将光亮给堵住了。 宋三源暗叫不好。 就见几个装备齐全的侍卫上前来,三两下将他摁倒在地,铁粗的手腕,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宋三源着急抬头,就看到陈舟站在他面前,轻声道:“现在,再给你一次轻判的机会。” 宋三源被塞到了一辆马车内,带到了被层层围住的县丞张府。 一进门,就见张府一百多号人跪在中间,张县丞跪得笔直,前方还有两个坐在太师椅上的人,一个老者,一个颇为年轻。 苏知州朝着徐老爷子行礼,“大人,宋三源带过来了。” 宋三源挣扎着,被扯掉嘴里的破布。喘着粗气着急看向张县丞的方向,他身后的一众女眷看到宋三源这个破烂乞丐一样的模样,纷纷嫌恶又害怕地往后退去。 陈舟道:“宋三源,那日我亲自将你押回来,你贩私盐的罪证此刻就在衙门,此罪名成立,这死罪是必然的。” “但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宋三源慌忙抬头看向陈舟,眼里求生的欲望尤其浓烈。 陈舟看到他这个反应,忽地一笑,“只要你指认出同伙,或将你们盐贩子的老巢说出来,我可请奏开恩,饶你一条性命。” 宋三源眼里的光忽然熄灭了下去。在决定和张县丞做这行之前,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要是他敢说出去半个字,一家人的下场…… 又想到当日家人被抓到 衙门,也是他以私盐这点情意去求的张县丞,才将一家人齐整给带出来,要是今日将他供出来了… 众人见宋三源目光呆滞良久,苏知州站起身来,“你到底说不说。” 宋三源被吓了一跳,抬眼就对上了张县丞冰冷得能杀人的眸子,连声喊道:“草民真的是被冤枉的啊,走私盐这样重的罪名,我一介布衣,怎么敢碰啊,大人…” 陈舟见他这幅样子,也不稀奇,凑近低声道:“要是你将内情说出来,我保证你家人平安无虞。” 宋三源声音一顿,扭头看他:“当真?” 陈舟:“你说出内情,不仅你不会丢命,你家里人也会相安无事。” “若你执意不肯说,你不日就要被流放,家里人也难逃幸免。” 陈舟站直了身子,又道:“如今知州大人们都在,只要你说实话,你有什么冤屈,我们都会为你做主。” “如何?你说还是不说?” 宋三源颤颤,“只要我肯说,就真的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 陈舟点头,“必定。” 宋三源不敢看张县丞的方向:“我说,我说!是……” “哎哟,今日这是怎么了,这样热闹?” 一道浑厚的声音打破在场安宁,金老爷摇着小花扇子走了进来,看到满院子的人跪倒了一大片,一众官差都在,不由得惊诧道: “张兄啊,今日这是怎么了?看这架势像是要把家都抄了?” 陈舟冷冷看他,“官府办案,没有准许,擅闯者,抓入大牢!” 说着,杀人的目光瞥向后面急匆匆追进来的两个护卫。 护卫作揖:“大人,是他非要闯进来的,我们拦不住…” 金老爷笑起来,“陈知县,您上任时间不长,不太清楚这张老爷的为人,他是我的老伙计了,他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他这个人老实得很,不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的,你们该不会是抓错人了吧。” 陈舟懒得跟他废话,挥手:“来人啊!” 金老爷赶忙制止,“哎哎!我实在好奇,他这是犯了什么事,陈知县但说无妨,虽说咱们是多年老友,但我也绝不会包庇一个罪人。” “他说老爷贩私盐,还贪污受贿!”后院一个妇人叫起来。 金老爷眉目一挑,一张胖脸又恢复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贩私盐?贪污受贿?” “张县丞整日与我在一块,他贩不贩私盐我最清楚,莫不是家中那个肮脏家奴沾染了这见不得人的东西,连累到张老爷了?” 他微微一笑,又向着徐老爷子和苏知州作揖:“陈知县,二位大人,这可要查清楚啊。” 金管事继续道:“不然这罪名要是安上了,想要摘除可就难了,这要是让东京城里的兵部大人知晓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兵部? 苏知州和徐老爷子微微一怔。 看向脸上毫无半分畏惧之色的张县丞,怪不得他能够在兴宁县作福作威这么多年,原来是有这么大一个保护伞。 在东京城竟然都有他的势力。 徐老爷子笑出声来:“兵部又如何?我徐秉正管辖徽州府期间,竟不知兴宁县里头竟然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祸害,搜刮民脂,欺男霸女,甚至贩卖私盐,我愧对下治百姓!” 他站起身来,“今日这私盐案,是必定要结了的!” 金老爷听到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笑一些挂不住,“老爷子,那是兵部尚书,是陛下钦点的…” “我管他什么陛下钦点的,我还是陛下钦点二品荣休!”徐老爷子大手一挥,双眸射向金老爷,又道: “你这样为他辩驳,该不会你也参与了吧?” 第60章 “没记错的话,那日当街射杀李大树的人,也是你下的指令。” 金老爷心中面色一紧,笑着:“徐知州这话言重了,咱们做商人的,最知道哪些能干,哪些不能干。” “咱们本来就不缺银子,何苦还要去干这一行增加风险呢,您说是不是?” “还有那李大树一事,我当日……” 徐老爷子可不听他这话,摆手道:“来人啊,给我去查金府的流水,近日都干了什么,事无巨细呈上来!” 金老爷也被扣押在当场。 正当他在想要继续开口辩解,一个疯疯癫癫的人闯了进来,扯开嗓子喊道:“知州大人!我作证!他们俩是一伙的,都在贩私盐!” 这一句话仿佛一个深水炸弹,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身上青紫遍布的人,艰难挪着过来。 “知州大人,我名为金寿,是金氏油铺的一个小管事,但背地里帮金有福处理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其中就包括这走私盐!” 金老爷看到金寿竟然跑到了这,瞳孔猛地一缩,张县丞也面色严峻朝他看去,眼神中尽是责备之意。 金老爷大喊:“金寿!那时候看你可怜才将你捡回家中,你竟然这样恩将仇报!” 说着连忙对徐老爷子一行人道:“知州大人,这是我府上叛逃的家奴,刚捉回来,想必如今是存了报复心,他说的话绝不可信。” 金寿愤恨:“金老爷,我念你给了我再生的机会,也恨你将我、将我妹妹当做棋子,你知道她从那个死老头府里被扔出来的时候,临死前都在说什么吗,她才十四岁,她还那么小!” 他大笑:“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威胁。” 宋三源眼看着局势有变,谨记着陈舟的话,也喊起来:“我也作证,那些私盐都是张县丞的,我只负责在福满镇上提供落脚的地方。” 宋三源扯住陈舟的衣襟,“大人啊,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干了这样的事,求大人明察,那些盐我可是碰都没碰过,只不过是找了个住宿的地方而已,况且……况且我也没干多久…” 陈舟瞥了一眼暗处正在将在场的所有人的话都记录下来的言官,大声道: “全都押回大牢,等候发落!” * 光头男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腹中饥饿无比,想起前几日因为偷粮食一事被抓进来。 他有些愤恨拍了拍腿,看到门边有一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的馊饭,也顾不得嫌弃,连滚带爬过去将馊饭吃下肚。 身子终于传上来一丝暖意,他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回想自己的处境。 这些天,一起偷粮食的几个人陆陆续续被家里人给赎了出去,只剩他无人问津。 他站起身来活动了筋骨,发现头顶上有一个木头栅栏的小窗,他不动声色比划了一番,刚好能容得下他的身形。 他往外瞥了一眼,狱卒们都不在,外面依稀传来一些杂乱的声音,混合着叫骂声。 光头说干就干,将牢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堆过来,摞在一处,踩在最上头,握住木头窗杆用力一拔。 还真让他拔下来一根。 光头不敢迟疑,快速将所有的木头全都拔了下来,凭着顽强的臂力,成功跳了出去。 而后,跌跌撞撞往外跑去,消失在人海。 * 稻香村近日出了大事了。 村头村尾都在讨论宋三源走私盐的事,听县老爷放话说,这判轻了要去服役,判重了要诛九族。 村里人看到宋家二房都绕道走,生怕和他们沾上半点关系。 宋家二房每日大门紧闭,冯翠花也不骂不喊了,愁得睡不着觉。 “三儿这是猪油蒙心,好好的读书,非要去碰那玩意。” 一想到自家近来各种各样的遭遇,冯翠花拍腿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钱小芬和王兰都躲在一边,不敢去触冯翠花的霉头。 又是一次哭爹喊娘的大闹之后,王兰回到屋内,闭紧了房门。 颤抖拉住宝姐儿的手:“宝姐儿,听娘说,荣哥儿在你奶身边,你出去盯着,趁你奶不注意,把荣哥儿抱回来。” 宝姐儿像是明白了什么,拉住王兰的手,“娘,我…我早就我准备好了!” 王兰点点头,从床底拉出一个小包袱,将屋内所有用得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喃喃道:“必须得走了,这次是必须得走了…” 宝姐儿刚拉开房门,想要出去,就听到一阵吵闹声传来,她心里一跳,伸长脖子往外看,就看到一队人马往自家的方向来。 她把门合上,“娘! 官府派人来了!” 王兰回过神来,“宝姐儿,走,赶紧走!” “那弟弟…” 王兰狠下心,“你奶不会让你弟弟有差池的!” 俩人赶忙从后院翻墙出去,抄着小路上山,往山外奔去。 俩人不敢停下休息,一直跑了很远很远,才敢回头看,只依稀看见宋家二房的方向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被绑住,浩浩荡荡。 王兰压下心下的慌乱,“宝姐儿,咱们快走!” 王兰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又累又渴,已经好久不曾吃过东西,饿得两眼昏花。 终于在虚脱之前,看到了人烟。 她听到一道稚嫩的童音问:“丹姨,看我抓的蚯蚓,超级大一只哦~小鸡肯定会喜欢哒。” 她努力拽着宝姐儿,声音嘶哑:“宝姐儿,前面有人,快,快再坚持一下。” 最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只轮椅停在自己面前。 第30章 “想给囡囡铺路。” 宋大郎从小道回到家时,已经天擦黑了。 俩人从牛车上下来,宋大郎擦着脸上的汗,闷声道:“天黑得越来越早,秋天快过了。” 秋天一过,转眼就是冬天。 去县城里卖山药和芸苔油的这些时日,宋大郎都会将银钱全部换成粮食,还添置了不少家里用具。 其中最得夸赞便是一个大铁炉子。宋大郎时常摸着脑袋笑:“这是路过铁匠铺的时候,看到有人争执,上去瞧了两眼,原来是因为顾主嫌弃铁炉子做工不精细,形状还不好看,铁匠有苦难言,也不愿意退,争来争去,我便低价买回来了。” 林老婆子摸着铁炉子欢喜不已,“这样一个大铁炉子,烧起火来暖烘烘的,是便宜了咱家。” 冬天不想出门的时候,就靠着炉子生火取暖,还能蒸煮一些吃食,一家人围着拉家常也方便。 还置办了两口大锅,让村里的木匠打了一套新的桌椅,这样人多的时候,家里也有地落座。 怕冬日里下雪的时间长,孩子们待在家里头会觉得烦闷,宋大郎又买了些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回来,不忘给朱秀儿带一些针头线脑。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粮价上涨的速度实在是快。宋大郎将赚得的银钱全都买了粮食带回来,只留了十多两银钱当做急用。 一家人从秋收之后一直忙活到现在,如今山上是彻底没了绿色,所有能吃的全都已经被薅了个干净。 已经很少有人上山了,越来越多村里人去镇子上打零工赚钱,还有去粮店面前蹲守的。 但如今镇子上到处都是求干活的汉子,就连平日里最累最遭罪的拉船,都只要年轻力壮的壮汉,还仅提供一顿饱饭,一堆人争着抢着要去。 更有甚者,已经去当起了盗贼。 粮食价高,一些乞丐地痞吃不起饭,各大酒楼也也都很少有剩饭剩菜出来。饿红了眼什么都干得出来,听说有好几波乞丐合在一起,占了一个山头,经常打家劫舍,弄得人心惶惶。 幸好稻香村在山沟沟里,离最近的福满镇都要两个时辰山路,那些盗贼就算要去抢粮,也暂时抢不到这。 宋大郎这些天一直往返于兴宁县和稻香村,带回来外界的消息,家里人都担心得很。 林老婆子心里跟压着大山一样,尝试提着外头这样乱,让宋大郎先不去卖油了。 宋大郎沉默之后还是拒绝,如今家里就卖山药和芸苔油这两个进项。霜灾就要来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置办好,且还不知道这霜灾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又保证说自己对山路熟悉得很,是驾车的一把手,一家人这才应下来。 宋家人每天都仰着脖子等宋大郎平安归家,然后在饭桌上听外头的消息。 …… 宋大郎想着。与宋三郎一起将牛车上的粮食搬到屋内。 宋老汉和宋二郎也砍了不少木头回来,粘土倒是其次,一家人住的地方离山近,随便出门一挖就全是土。 砍的木头都是一些新鲜的,这样能烧出好炭,好炭使用的时间也更久。 宋二郎每日去离家不远的烧炭窑子房添柴火烧炭,现下家里头也备了不少炭火。 屋檐下。 第61章 宋老汉眯着眼睛看天,乌云滚滚,像是一大团化不开的墨,黑得连昏暗的天都沦为陪衬。 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扭头对着屋内的人说道:“今年的冬天不好过,这几天没事不要出门了,我明天就叫几家汉子过来帮忙修屋子。” 林老婆子点头,满脸愁云看向屋外。她和宋老汉活了这么多年岁数,对这样反常的天气更为敏感,她看着宋大郎道: “榨油的营生做到这也已经可以了,如今物价这样高,老百姓也就吃得起芸苔油,咱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今日后,大郎就在家休息吧,这么多天奔波折腾得也累。” 物价疯涨,油则成了无人问津的东西。 徽州府适合种芸苔,到处都是大片的芸苔籽,随便去地里头收回来就能有油吃。 林老婆子感慨着,“想不到这种灾荒年头,唯一能吃的竟然是油…” 大人们沉默。几个小娃子则是兴奋地拿着宋大郎新买回来的小玩意儿凑在一起玩,嘻嘻哈哈笑声散去了些屋子里的阴霾。 饭后,大人们坐在一起商量屋子修缮的事宜,说到取暖问题,宋老汉表示: “不如就将西屋和东屋给打通了,留一扇小门隔开,这样来到堂屋就不用经过院子,也方便些。” 宋大郎思虑开口:“爹,这霜灾在北方肆虐良久,冻死了好几个城池的人,咱家这么多人,这一个火炉子怕是不够用。” “将几间屋子打通之后,可在堂屋里修一个大火灶,咱们木柴炭火也充足,撑一个多月的供暖也不成问题。” “东西两个屋都将各自的床铺移到靠近堂屋的这面墙,夜里睡觉也能暖和些。” 宋明玉翻着宋三郎给她带回来的启蒙书,听见宋大郎说的话。 她想了想,跑过去抱住林老婆子的大腿,软软道:“娘亲,囡囡也有想法!” 林老婆子心里软成一片,将宋明玉抱起来,笑道:“囡囡也有想法啦,那小福星快说说。” 宋明玉掰着手指头道:“囡囡也是在孙夫子的书上看见哒,北边的人们都在床底下烧火呢,这样不就会一直暖暖的了嘛。” “在床底烧火?”一家人诧异。 宋三郎作思考状,片刻之后道:“确实如此,这布置叫火炕。” “书院有个从北边来到咱们徽州府投奔亲戚的同窗,旁人常会问他一些关于北方的新鲜事,这火炕也是从那位学子那听来的。” 宋老汉好奇:“这在床底下烧火,那床铺岂不是要烧穿了,这如何取暖?” 宋三郎道:“稍等。” 接着从屋内取来笔墨纸砚,按照记忆和那位同窗的说法,将图画了出来。 宋明玉眨着眼看宋三郎慢慢画着。不得不佩服她三哥这魔鬼般的记忆,人家只是随口提一嘴,他就能够记得这样清楚,并将结构图也完整复原出来。 她在心里默默给三哥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个考霸。 不一会,宋三郎停笔,指着图道:“他们的床不像咱们是木头架子,他们是实打实的土砌,浇筑特定的粘土封闭好,保证烟不会散出来。再在上面铺满床褥子,烧火就能暖和起来。” 宋老汉和宋大郎将三郎画的图拿起来看了好一会,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才赞叹点着头道:“这取暖的主意好!” “在上头铺满几层厚厚的褥子,只需要烧火,床铺就相当于一个炉子,屋里就会暖和起来。” 柳雪梅还不太明白,便杵了宋二郎道:“你听明白这炕是怎么回事了吗?” 宋二郎道:“我哪知道,要是脑子好使我当年就不会被夫子喊这么多次家里人了。” * 第二天,宋老汉出门与几家人商量了修屋子的事,汉子们都连声答应下来。 这些天他们也靠着芸苔籽攒下不少钱,王春花喜得每日睡觉前都要数一遍铜板,孙老头也总是调侃她财迷。 几家人更加坚定了一定要跟紧了宋家的步伐,早早就去镇子上买了不少粮食回来囤着。 卢巧娘看着自家越来越满的粮仓,和外头那些给一碗饱饭就能任人使 唤的男男女女做对比,卢巧娘每日夜里都心悸得睡不着,拍着李三叔道: “你个大嘴巴,出门给我使劲装穷,有多惨说多惨,万不能将这些粮食给说漏嘴了!” 李三叔无奈道:“巧娘,我心里头有成算。” 他转身抱住她,“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让巧娘受过委屈?” 卢巧娘红了脸,“你有成算便好。” 她感慨道:“如今家里有粮食,明年孩儿去学堂的银钱也有了,咱们可不能忘本,可得好好感念宋家。” “那必然的,明日就去帮宋家修屋子去。” “你个老大粗,去帮忙可万不能再收人家的银钱或谢礼了,宋家人实在,从来不曾短过这些,但你得注意着些。” “知道啦,知道啦…” …… 接下来的几天,宋家小院内日夜赶工,几个壮汉都是老实庄稼汉子,干活又肯出力气,起手毫不含糊,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全都修整完毕。 宋老汉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和院子,欣慰笑起来。指着比成年汉子还要高的院墙道:“这下,就算有心人想要打探,就算是猛兽下山来,也进不了院子里头了。” 林老婆子也很满意,连连点头:“还有些篱笆刺,找两个结实汉子扎到院墙的最上头去。” 这样就算有人想要爬进来,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几个屋子也全都打通连在了一起,每间屋子里还都砌了厚厚的火炕,将被子褥子往上一盖,烧起火来,屋子里暖和无比。 赵大牛看了这火炕的设计,表示也要回去砌两个火炕,这样赵母在冬天也能好受些。 宋老汉笑着拍他的肩膀,将宋三郎画出来的图纸递过去,“大牛,这是图纸,你看看。” 几家人都笑起来:“给个准话,啥时候开始,咱们都一起去帮忙去。” 宋明玉个子小,自告奋勇承担起送水的任务。此刻她拿着一个小水壶过来,语气甜甜:“叔叔伯伯们都辛苦啦,来喝水。” 几家人对她都欢喜得紧,试问这样一个白胖圆润的小姑娘,又这样懂事,谁不稀罕。 李三叔心都要软了,第一个接过宋明玉递过来的水杯,打趣道:“哟,是咱们的小福星送来的水,那我可要喝了,喝完会不会运气好好。” 宋明玉仰头笑:“会!好运气都给李伯伯。” 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纷纷道:“喝水就能有好运气,那我们可不客气了。” …… 接下来的两三天,谁也没闲着,互相帮忙将几家的屋子修了,再将热乎乎的火炕给砌起来。 最后轮到王二狗的时候,看着他那一间简单的茅草屋,李村长开口道:“我家附近有间小屋子,虽然多年没有住人了,但总归也比茅草屋要好,二狗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去那小屋里头住吧,再围个院子,在村子里头也方便,有啥事喊一声就成。” 王二狗心下感激,对着李村长感谢再三,一行人笑着帮王二狗将家搬了过去,又帮忙砌了火炕,这才离开。 做完这些,又已经过了好几日。 天上的浓云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黑,吹来的风凛冽入骨,宋家人不得不加快动作。 在家里各处探寻之后,最终确定一个位置,开始挖地窖。 在村尾人少的好处就是,任由在家捣腾什么,都不会有人问上家们打探。因此一家人也放开了手脚,热火朝天规划着地窖。 宋大郎擦着汗,脸色严峻道:“昨天去帮王二狗家砌火炕的时候,遇到一个卖货郎,我打听了两句外头的现状。” 宋老汉也停下手中的动作,问:“外头现在如何了?” 宋大郎面色沉沉摇摇头:“县城已经乱了,到处都有抢劫偷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如今已经到了连官府都管不了的地步了。” 林老婆子面色一沉,“那福满镇的状况如何?” 宋大郎道:“福满镇离县城远,人也较那些大镇子少,如今尚且还平静着,除了粮油店前混乱些,其他地方还算安稳。” 一家人听到这话,都沉默下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宋老汉沉声道:“不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咱们在最靠近大山的地方,院子围得这样高,外头那些暂时不会危及到咱们这。” 宋老汉又补上一句:“就算村子遭了难,咱们也能快些往山上逃,一家人整整齐齐,不愁活不下去。” 一家人的心都放回肚子里。 对啊,家里人都是齐整能干的,就不用过度担心还没发生的事,平添烦恼。 宋大郎想了想,继续说道:“对了,二房那几个人已经被放回来了。听说是被抓去大牢里之后,宋长建当场就签了与宋三源的断亲书,又哭嚎了好久,县太爷便将他们全都放了。” 第62章 “据说当时宋三源听到自己亲爹亲自写断亲书,喊得肝肠寸断,被拖下去之前还一直喊着都是为自家好…” “但宋长建和冯翠花等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老汉摇头,“二房那边自己遭的孽,该。” 宋大郎道:“所有的盐贩子全都被一网打尽,被抄家流放往北去,只有宋三源当日说出实情,证了口供,得了轻判,但也要去服一年的徭役。” 说到这,林老婆子也开口道:“对了,最近村里头都在传,二房被官差抓走时,王兰和宝姐儿不见了。” 几人看向她:“不见了?怎么个不见法?” 林老婆子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情况,只摇头:“据说是官差来之前就已经逃了,现在到了哪,情况如何,也没人知道。” 一家人又是唏嘘。 柳雪梅拍手叫好,她对二房那群人没有丝毫同情,只道:“那也是二房他们自己作孽,好好的女娃子起什么招娣的名,还这样苛待人,换做是驴,也得跑了,王兰做的对。” 朱秀儿叹息道:“希望王兰和宝姐儿一切都好吧。” 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她最能感同身受,也最能体会得到。但王兰竟然下定决心要带着宝姐儿离开,说明她定然也是受了不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但如今这个世道,她们能去哪呢?眼下到处都乱了,她一个妇人,还带着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子…… 几人心里想到这,纷纷叹气。 这种乱世,他们几个庄稼汉,保全自家人都够呛,更别说其他人了。他们没有济世救人这么大的志向,只想着一家人人能够齐齐整整在一块。 只希望她们一切都好吧。 很快就到了晚食的时间,一顿饭吃得压抑,谁也没有说话。 蓦然一堵冷风吹进屋子。 “阿嚏!”宋明玉打了一个喷嚏,抹了抹鼻子。 林老婆子心里警铃大作,一把将心肝宝贝捞进怀里,“娘的乖囡囡。” 林老婆子往院子外看去,想到这霜灾就要来,示意宋二郎,“后院还有些治受凉的草药,你去拔两株过来,给囡囡熬药喝。” 说着,林老婆子转过头看着还有三个小子,顺口道:“再多扯几把,家中小孩全都喝一喝,能预防一下也好。明日起就不出门了。” 宋二郎看着自家文哥儿一直在抽抽搭搭地抹鼻涕,点头就往后院去。 宋大郎心里想着事,犹豫良久道:“爹,当初是谢家赠了老参,咱们才有一线生机,保下命来,我明日想去谢家道个谢,日后咱们一家人就彻底不出门了。” 宋老汉沉默良久,才开口说:“确该如此。救命恩人,去道一声谢是对的。” 宋老汉看向林老婆子:老婆子,这些天咱们也挖了不少山货,多装些,你就和大郎一块去吧。” “大户人家里头规矩多,男女界限也严,大郎终究也是个男人,若是谢家不嫌弃咱们农户,能让咱们进去道谢,你也多方便些。” 林老婆子点头:“老头子,还是你想的仔细。” “成,那咱们明日就出发。” 说着,宋二郎拔了草药回来,柳雪梅接过他手里的 草药进去厨房煎药去了。 不一会,每个小娃子都分到了一碗黑漆漆的药,被各自的娘哄着喝完。 林老婆子抱着软软糯糯的宋明玉,犹豫了片刻道:“明日囡囡也一块去吧。” 宋老汉看她一眼,“老婆子,咱们是去道谢的,不是过去打秋风的,去的人太多也不好。” 林老婆子捏了手掌心,声音硬硬的:“这辈子估计就去这么一次,我带上闺女怎么了。” 林老婆子目光转向宋明玉:“乖囡囡,明天和娘一块去谢家道谢好不好呀。” 宋明玉眨了眨眼,软糯道:“好,要和娘亲一块去。” 林老婆子态度坚硬,“那就这么定下了。” 夜里。 林老婆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将宋老汉拍醒,“咱们家就囡囡一个闺女,我不忍心她以后步咱们泥腿子的后尘,此番带她去谢家,一来是想让她开开眼界,今后莫要被男子三言两语就骗了去,二来……” 林老婆子顿了顿,“咱们家囡囡自然是样样都好,若是能得那些贵人们青眼,再不济混个眼熟也成,今后的路也会更好走些。” 宋老汉叹一声:“你有这打算是好的,谢府家大业大,会不会让咱们进府都是未知,且如今霜灾恐慌,哪有这么多心思注意到一个女娃娃。” 林老婆子沉默良久:“那也要去。” * 第二天一大早。 宋明玉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大人们说话的声音。她悄悄掀开窗户的一角往外看去,只见宋老汉和林老婆子都穿上了往年过冬才会穿的大衣。紧接着就是一阵透骨的冷风吹从窗户吹进来,冷得人骨头都在打颤。 宋明玉立马放下窗户,钻进被窝里躺好。 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屋外。 宋大郎又往板车上放了一袋栗子。 林老婆子早已经将这批栗子都处理过了,在阴凉处能放很久,什么时候想吃拿出来,都是新鲜的味道。 宋老汉看着一车的山货,又去后院抓了一只鸡,将嘴和腿绑住,扔到麻袋里面,防止乱叫。 板车满满当当的山货。两条腌腊肉,一条腌鱼,一罐焖猪肉,还有各种山里头的吃食,将牛车塞得满满当当。 林老婆子扯来一张巨大的黑色油布,将牛车上的山货盖得严实,这才放心。 林老婆子回到屋里,捞起又睡过去的宋明玉,开始套一件又一件件的厚衣服,直到裹成一个球,才将宋明玉带到饭桌前。 吃完了暖暖的早食,宋明玉被林老婆子抱在怀里,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开始往村外的方向去。 寒风凛冽,吹不到小女孩分毫。 宋大郎在熟悉的小路上一路疾驰,这条小路因为绕道远,又崎岖难走,再加上如今时辰尚早,一路上都没碰到几个人。 畅通无阻来到福满镇,牛车停在谢府的大门前。 守门的两个小厮穿得厚厚的,正挨在一起吃着烤芋头,看到有人往这边来,连忙抬头往宋大郎看去。 宋大郎将牛车停下,躬身上前道:“二位好,我叫宋大郎,两个月前家父重疾,曾上门来求过药,谢二娘子慷慨赠药,今儿个特地是来感谢的。” 小厮上下打量着穿着普通的三人,连忙将手中的烤芋头一口吞下,摆摆手道:“谢意已经收到了,我会去禀告,你们回去吧。” 宋大郎指着牛车上的山货:“这是一些近日采的山货,都是新鲜的,特来感谢谢家慷慨,还望收下。” 其中一个小厮犹豫着来到牛车前,掀开油布一看,发现真的是满满全都是沾着泥土的山货,个大饱满还新鲜,两人奇怪地又看宋大郎一眼,交谈了片刻。 之前也有不少人求到谢家门前的,也从未见过有人带着这么多谢礼上门感谢,况且如今粮食的价还这样高。 二人疑惑了好一会,还是决定进去通报一声,便道:“在此等候片刻,我们现在就进去通报。” 宋大郎拱手,“多谢。” 就在这时,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在门前停下,马夫赶忙上前撩起马车帘子,就看到一位面容和蔼的老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看到宋大郎一行人,顿住脚步问:“小友这是有什么事吗?” 宋大郎看到谢老爷子,眉目自喜,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谢老爷子,前些日子家父重病,大夫说得以老参入药调和精气,我求告无门,来到谢府门前,谢二娘子宅心仁厚,慷慨赠药,家父这才得以活命。” 说着,宋大郎看向自己的一条腿,“后来,我不小心被困在山上,遭狼咬了一口,也是靠着谢二娘子当日所赠的老参救回一条命,这前后算下来,谢二娘子已经救了咱们家两条人命,救命恩情大于天,咱们无以回报,这些山货是这些天采下来的,就想来报恩。” 谢老爷子听完,笑着:“你们有这样一份心意,实属难得。” 说着,谢老爷子看向林老婆子和宋明玉,看到宋明玉穿得像一颗小胖球,那双干净纯澈的眸子闪亮无比,笑问道:“小娃,冷不冷呀?” 宋明玉认真道:“不冷,有大哥和娘亲给囡囡挡风,囡囡一点风都没吹到。” 谢老爷子笑起来,“这寒风凛冽,先进府喝杯暖身茶吧。” 宋大郎拱手道谢。 林老婆子牵着宋明玉的手,一同走进这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子中。 宋明玉睁着大眼好奇看着这座富贵的府邸。下人们来来往往,沉稳有序,各司其职。整个大宅院,入目之处皆无一粒尘埃。 下人们得了谢老爷子的示意,将牛车上的山货一趟趟搬下来,带入厨房内。宋大郎和林老婆子看到谢家愿意接纳他们带来的谢礼,皆是松了一口气。 第63章 经过精美绝伦的手抄游廊,看着小院子里栽种的各种奇花异草,名贵药材,光是看着就知道有人细心打理,竟一片黄叶都看不到。 就连头上的手抄游廊都金碧辉煌,每一个精美的图案仿佛都是刻印上去,栩栩如生,下一秒就要挣脱房梁逃出来一般。 这样一对比之下,宋大郎三人略显寒酸的打扮,更像是来打秋风的穷困农户,穿的连谢府的下人都不比上。 除了宋明玉那一张圆润可爱的俏脸,和虎背熊腰的宋大郎站在一起,没人能联想到这两人竟然是亲兄妹。 谢老太太刚才听到小厮来报,迎了出来,看见林老婆子三个人,笑着道:“来来,进屋喝杯热茶。” 林老婆子手足无措,她第一次和这样富贵的人家见面。看着谢老太太满头白发,笑的慈祥,头顶红色玛瑙抹额,身着降色绒衣袍,无处不精致富贵,举止之间尽是大家做派,这让林老婆子心里惶恐不已。 站在这样的贵人面前,更衬得云泥之别。 谢老太太仍是笑着,“不用拘谨,就当这里是自个家,我年轻的时候也去插过秧种过田呢,靠着自己的手,没什么不好的。来来来,外头风冷,快些进屋来。” 林老婆子听到这话,心里也松了些许,这谢老太太是个好人。也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将囡囡在这些贵人面前露露脸。 正说着,林老婆子和宋明玉就被请进了一座暖烘烘的屋子里,一进去,只觉得全身都酥软了下来,融暖的热气无孔不入地往身体里钻,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喟叹。 宋明玉注意到,这间屋子里面还有三个年轻妇人,个个都面容和善笑着,还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窝在一张软垫椅子上昏昏欲睡,一旁的小丫鬟正手足无措给他喂着吃食。 谢老太太看着宋明玉,心里觉得喜欢,便向着她招手:“好闺女,来奶奶这来。” 宋明玉扑闪着软萌的大眼,打量着这座精致典雅的屋子,慢慢向前走去,来到谢老太太面前,开口道:“姨姨。” 谢老太太捂嘴笑:“我这个岁数,你叫我一声奶奶都行啦。” 宋明玉认真道:“您看起来就是很年轻呀,才不是奶 奶呢。” 在场几个妇人都被这一幕逗笑了。 其中一个美妇人道:“我听说你们是来给二娘子道谢的,可惜近日她被珍姐儿折腾得够呛,如今正歇着呢,待她醒来,我让她带那顽劣的珍姐儿来一同过来。” 谢老太太将宋明玉拉到怀里,见她被冻的通红的鼻子,心疼道:“春柳,去把我的汤婆子拿过来,要那个凤祥雕纹的。” “是。”春柳领命出门。 心想老太太这么喜欢那个小丫头,就连自己平日里最爱的汤婆子都要送出去了。 春柳很快拿着汤婆子回来,谢老太太高高兴兴往宋明玉怀里一塞,看着小女孩天真可爱的圆脸,谢老太太心里别提有多欢喜。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岁了?”谢老太太笑着问。 宋明玉感受着温暖的汤婆子,不由得抱紧了些,“我叫宋明玉,今年五岁。” “呃…”小胖子一下子惊醒了,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睁开便看到一个圆润可爱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祖母身边,他嗷一声跳起来。 “你是谁!这是我的祖母!”小胖子张牙舞爪叫着。 第31章 男主短暂出现 “承哥儿!”其中一个美妇人皱着眉头,就要上来拉他。 谢老太太也板起脸,“承哥儿不得胡闹!” 谢承宇肥胖的小身躯挤下软椅子,噔噔噔跑到谢老太太身边,一把抱住谢老太太的手臂。 肥软可爱的小脸蛋,对着宋明玉龇牙咧嘴:“祖母是我的!” 谢老太太眉眼间染上一丝笑意。美妇人着急上前来,抓住哭喊着的小胖子,就要将人带下去。 宋明玉弯唇笑出声,这小胖子长得实在喜人,那自认为很凶狠的模样看起来也可爱无比,让人忍不住想捏他的小脸。 宋明玉认真道:“祖母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祖母怕我冷,还给我暖手手,弟弟是不是也冷了,这个给弟弟吧。” 宋明玉将汤婆子放到小胖子的怀中。 小胖子正打算扯开嗓子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声,突然被宋明玉这个动作给打断了。泪眼婆娑间,只知道将汤婆子抱住,感受到暖暖的热意,这才抽抽搭搭停止哭意,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同样圆润可爱的小女孩。 谢承宇将汤婆子往怀里一揽,凶狠道:“你不准叫我弟弟,我才不是你弟弟!” 宋明玉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如一朵灿烂的小花,再加上她本身就生的可爱,笑起来更是如同春水化冻般,让人心生好感。 “我叫宋明玉,我是来这做客的,因为你比我年纪小,所以要叫你做弟弟。” 谢承宇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鼻涕,“你才不能叫我弟弟呢,你要叫我承哥儿!” 宋明玉:“承哥儿。” 小胖子一噎,冷哼两声,犹犹豫豫着,又把汤婆子塞到宋明玉怀中,“我不冷,你多暖暖吧。” 说着,便举着手让自家娘亲抱。 谢承宇肥软一团窝在娘亲怀里,一边偷偷看宋明玉,乖乖让小丫鬟帮自己擦脸。 谢老太太乐得开怀,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想着含饴弄孙,多几个小孩家里也更热闹,这也是她前阵子去东京谢大郎府上小住了一段时间的原因。 含笑看着平日里刁钻跋扈的小孙子难得听话,谢老太太高兴不已,拉过宋明玉便笑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爹娘把你教养得很好。” “不若也叫我做祖母吧,以后有空常来玩。” 宋明玉乖巧应下:“谢谢祖母!” 林老婆子已经在丫鬟的指示下落座了,听到谢老太太的这话,只觉得巨大的惊喜砸中脑袋,晕乎乎得不知所措。 这……这谢老太太竟然让囡囡称她为祖母,还让常来玩,这意思是认下了囡囡吗? 林老婆子紧紧攥着衣角,她就知道自家囡囡讨人喜欢,执意要带宝贝囡囡来是最正确的选择。 谢老太太看到林老婆子那紧张的样子,笑着道:“老姐姐,在我们谢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怎么舒心怎么来。” 林老婆子只好接连点头坐稳了。 屋子里的一位美妇人也笑着搭话,“婶子不必拘礼,就把这里当自个家里就好。” 林老婆子听到这话,连声摆手,惶恐道:“不敢不敢,家中茅草屋怎能和贵府相提并论。” “这话我可就不乐意听了。”谢老太太佯装板起脸来,“我看明玉与咱们谢府有缘,做甚比来比去的。早年间我也种过几年稻子,才有了今儿个这般,老姐姐,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林老婆子眼睛一热,又是一连声的道谢。 一群丫鬟端着精致的糕点糖果鱼贯而入,带着刚出锅的热气,蒸腾混合在暖烘香氛的屋子里,香得让人肚子汹涌叫嚣起来。 丫鬟们将糕点放在主子们身边,便恭恭敬敬退到了一旁。 谢承宇早就忍不住了,伸出小胖手就抓了一个芋头酥,不料被烫了一下,缩回手委屈地看着自家娘亲。 美妇人瞪他一眼,轻声说:“让你不要看见什么好吃就伸手,被烫到了没。” 小胖子委屈:“烫到了。” “那以后还着急不?” “不了。” 美妇人这才满意点头,拿起帕子仔细包了一块芋头糕,小心翼翼吹着,等凉一些才放到儿子手中。 谢老太太也拿起一块糕点,笑着问宋明玉,“好闺女,谢家厨娘的手艺可是一流,特别是这一手做糕点的手艺,来,尝尝。” 宋明玉作小馋猫样,轻轻咬了一小口谢老太太递到她嘴边的一块桂花糕,甜蜜的味道入口即化,香甜软糯。 谢老太太笑眯眯看着她将一整块糕点吃完,又给她拿了一块酥饼,宋明玉也仔仔细细将酥饼吃了。 嘴边还沾着些许酥饼的小碎屑,她甜软笑道:“好吃!” 谢老太太心中一软,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她是由心喜欢,将人揽到怀里抱着,笑着道: “待会该用膳了,咱们玉姐儿还得留着肚子用膳,喜欢吃以后就常来好不好。” 宋明玉的小脸枕在谢老太太的膝盖上,两只眼睛闪亮灵动:“喜欢祖母,要常来!”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只顾着吃糕点的谢承宇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也喊道:“承哥儿也喜欢祖母!最喜欢祖母!” 谢老太太连声:“好好好,咱们承哥儿最乖啦。” 小胖子挑衅看了一眼宋明玉。 宋明玉报之一笑。 小胖子骄傲将头扭开,继续咬糕点。 满屋子都热闹起来,谢老太太和三个美妇人时不时聊点家常,还拉着林老婆子也一同说话。 林老婆子这才没有那么拘束,时不时搭两句嘴,那位小胖子已经将一小盘糕点全吃完了。 第64章 直到有下人来报,说饭食已经准备好。 林老婆子拉着宋明玉的手,刚要出门,就见一个小丫鬟双手捧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外衫过来。 其中一个美妇人扬唇笑着:“婶子,这外头的天越来越冷,多穿些也能保重身体不是,这衣服您先穿着吧。” 林老婆子看着那件份量极足的厚外衫,恍惚了片刻。那暖融融香气扑鼻的外衫就已经罩到了她身上,林老婆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她惶恐得接连摆手:“不成不成,这样贵重的之物,我万不能再受了!” 美妇人道:“有什么不成的,再贵重也不过是一件衣衫,是衣衫就得发挥它的作用,婶子您就收下吧。” 紧接着,她又补充一句:“我可看着呢,婶子不许脱下来。” 林老婆子眼眶又是一热,接连道谢。 用手一摸就知道这件厚外衫价值不菲,她这辈子都没穿过这样贵重的东西,心中各种情绪交错,连忙跟着带路的丫鬟往前走去。 一路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只见大朵大朵不知名的花盛开着,天气这样冷,在谢府中却有一股春天般的融暖之感。 不一会就到了用膳的屋子。 这一间屋子比刚才那间更加宽大亮堂,里头站着十几个伺候的丫鬟小厮也不显得拥挤。 等主子们一落坐,谢老太爷和宋大郎这才笑着姗姗来迟。 宋大郎先是朝着女眷们拱手行了礼,这才在最下方的位置落座。 他这个举动让谢家人更为满意,都笑着点头。 随着谢老太爷一声吩咐,端菜着菜品的丫鬟小厮齐齐入内,各种山珍海味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原本吃饱了有些昏昏欲睡的小胖子又清醒过来。 伸长了脖子哇哇叫道:“有我爱吃的香酥鱼!” 一旁的美妇人见他这样,笑着刮了刮小胖子的鼻梁,“有,哪次没有香酥鱼。” 谢老太爷笑着,“承哥儿喜欢就多吃点。” 妇人面色一愁:“承哥儿小小年纪就胖成这样了,怕是再吃下去,以后……” “我才不胖呢!”谢承宇昂首挺胸站起来,跑到谢老太太身边,仰起圆润的小脸问:“祖母,娘亲说我胖,祖母觉得我胖胖吗?” 谢老太太揉了揉他的小脸蛋,心都要化了,连声笑着道:“不胖不胖,承哥儿这是满身的福气,哪里胖了。” 谢承宇得到满意回答,又跑到谢老太爷身边,“祖父,你觉得承哥儿胖胖吗?” 谢老太爷看着他这样机巧可爱的样子,恨不得把他捧起来,奈何……他太胖了,谢老太爷举不动。 为了不伤小外孙的心,谢老太爷拍着小胖墩的脑袋笑道:“不胖!我们承哥儿这是壮实!” 得了满意答案的谢承宇小朋友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哼,我才不胖,我可以吃香酥鱼啦!” 美妇人无奈给他夹了一小块,“吃吧,吃完这一块可不准再吃了。” 小胖子埋头吃的着急,只能咽咽呜呜地发出声音回答,一家人看着小胖子那吃的喷香的样子,也都纷纷开始动起筷子。 谢老爷子道:“都敞开了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莫要拘束。” 林老婆子三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山珍海味,最多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杀两只鸡,或者是在上山抓到野味时打打牙祭。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山珍肉食。 宋大郎和林老婆子也不再拘束,仔细吃起来,但也不会毫无形象,落了规矩。 至于宋明玉,她自来到大顺朝,就没见过这么多本土的美食,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夹什么。 正埋头吃着一块喷香的五花肉,就看到一块肉夹到了自己碗里。宋明玉抬头一看。 就见谢承宇的小胖脸靠得近,五官灵动可爱,凑着她说:“你别光吃其他的,这香酥鱼可好吃了,你尝尝。” 宋明玉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夹起来尝了尝,入口酥脆,甜丝丝的,确实不错。 她露出一个笑脸,“确实很好吃。” 小胖子得到自己满意的回答,狡黠道:“我还有更多好吃的,我带你去。” 宋明玉犹豫着看了一眼林老婆子,见林老婆子也停了筷子,面露犹豫。 谢老爷子爽朗开口道:“承哥儿,什么好吃的不能拿出来和祖父祖母一起分享分享,还要偷摸藏起来,不若祖父跟承哥儿一块去吧。” 小胖子不依:“不嘛不嘛,要她和我去!” 宋明玉将碗中的米饭吃完,乖巧道:“那我便和承哥儿一起去吧。” 承哥儿生怕宋明玉反悔,拉着人就往外跑,屋内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两个小孩因为身上穿着太多,像是两颗圆滚滚的球。 谢老太太开怀,让自己的贴身丫鬟凑近,“春柳,你跟去盯梢着,承哥儿顽劣,一会将人带回来。” “是。”春柳匆匆出门去了。 林老婆子看着春柳跟了上去,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两个半大的孩子,最多也是出去转转,且这府里上下都有人,囡囡又是个有分寸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谢老太太笑着看向宋家人。 在任何场合都能审时夺度,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故意少吃或者大快朵颐,既全了面子,又坦坦荡荡。 脸上笑意更浓。 * 宋明玉和谢承宇一同出门,小胖子神神秘秘拉着她道:“我们走那边的小路。” 宋明玉抬眼,只见是一个偌大的花园,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奇形怪状的假山矗立在其中,只依稀能够看到有一条很窄的小路。 那条路,只能容纳孩童的身形通过。 宋明玉心下了然,这小胖子是想要甩掉身后跟着的丫鬟。 她温柔一笑,“好啊。” 小胖子见她答应,脸上狡黠的笑容更甚,两人立即往小花园内钻去。 被修剪好的花朵枝桠条条下垂,再加上假山遮住视线,春柳很快就看不见两个小人,着急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心中着急,一边喊着一边往下找去。 很快两人就来到一处空地,宋明玉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围着一个小笼子,里头蜷缩着一只看不清是什么的动物。 小胖子掏了半天的兜,终于掏出一个碎成渣渣的芋头糕,“诺,没骗你,这芋头糕很好吃的,给你吃。” 宋明玉眼睛一抽,接过,“你带我来这,就是为了给我芋头糕?” 小胖子大笑叉腰,指着那小笼子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两人的说话声将猛兽惊了醒,一声粗壮的呼气声响起,随后那只大型猛兽慢慢站了起来。 宋明玉看清楚了,这是一只猎豹。 小胖子圆圆的小脸凑到她面前,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他得意道:“怎么样,怕不怕?这是我祖父专门派人捉回来给我当玩伴的,你要是敢跟我抢祖母,我就…我就不客气!” 宋明玉捏了捏他的小脸蛋,软乎乎的,手感不错,她笑着:“我不会跟你抢祖母的,放心吧。” 小胖子一愣,“当真?” 宋明玉爱不释手又捏了捏,“当真。” 小胖子嚎起来,“你敢捏我的脸!我要告诉祖母!”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声从笼子里传来。 两人皆是一颤,往背后看去。只见那只猎豹正凶狠地撞着笼子,而那笼子竟然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小胖子被吓得后退几步。 嘎吱—— 嘭!! 那只笼子竟然被猎豹给撞开了,此刻大型猛然正喷着热气慢慢从里头走出来。 小胖子大惊,显然是没想到那只笼子竟然这样不堪一击,刚想扯开嗓子叫人。 宋明玉赶忙捂住他的嘴,“别激怒它,现在不能喊。” 说着,宋明玉又问:“你不是说这是你的玩伴吗?” 小胖子声音颤颤,恨不得扒住宋明玉不放手,“这…这是还没有驯化的玩伴…” 宋明玉赶紧将他护在身后,冷静观察四周,悲催地发现这破地方根本没人。 猎豹在离他们几步的地方停下了,两只鼻孔喷着热气,矫健的四肢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小胖子吓傻了,抽抽搭搭道:“呜呜呜…往日我跟着祖父一起来看它的时候,也是好好的,今天笼子怎么会突然坏掉…” 宋明玉道:“别出声。” 说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护着小胖子往后退去,猎豹还是没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两只人类幼崽。 时间仿佛静止住了,就这样僵持住,二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谢承宇两股战战,本来只是想带宋明玉来这吓她一吓,好立立威风,顺便炫耀一下自家的猎豹。 谁知道这破笼子这般没用,且看管的小厮也都不在。 宋明玉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你熟悉这附近的路吗?” 第65章 小胖子慢吞吞道:“不是很熟悉,祖父不经常让我来这。” 宋明玉心里一沉,这小胖墩这么胖,肯定也跑不起来。 她有些懊恼,出门前就知道这小胖子想要捉弄她,她也乐意陪他玩一玩,要是知道会这样,她就不来了。 正想着,突然一根巨大的铁链子从天而降,落到猎豹的身躯 上。 铁链子顺势一扭,就将猎豹的两条腿给锁住了。 “吼!!”猎豹大叫起来。 宋明玉转身拉住小胖子,“快跑!!” 俩人听着身后一层层猛兽的叫喊声,头也不敢回,撒丫子往前跑去。 终于看到有人来,小胖子哭着扑过去,“阿福,我差点被小汪给咬了!” 宋明玉看到有人,也停下来喘了口气。向后看了一眼,他给那只猎豹起名叫小汪? 阿福是伺候小胖子的贴身小厮,听到自家主子这委屈的哭声,他心都疼得扭在一块,一叠声哄道:“没事没事,阿福在,承哥儿不怕…” 宋明玉只见一个劲瘦矫健的身姿拎着那粗重的铁链子,角度刁钻,却又准确得出奇。 一圈又一圈缠绕在猎豹身上,再将铁链子的一头固定在假山上,这样下来,猎豹竟就完全被铁链子给锁住了。 因着猎豹的吼叫声实在太大,已经有不少家丁护卫拿着棍棒赶来,就见猎豹被制服在地,纷纷上前去帮忙。 谢诏气喘吁吁抬头,与小胖子对上视线。 小胖子被这冰冷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小胖手环着阿福的脖子着急往后去,“阿福,快走!” 阿福不明所以,刚想往后去,小胖子的衣领就被人给拎住了。 谢诏道:“看你干的好事!要是那猎豹伤到了人怎么办!” 小胖子委屈:“大哥,我这不是……这不是…” 谢诏:“不是什么?” 小胖子指着宋明玉,没了那作福作威的姿态,细声细气道:“我是想带玉姐儿来看看咱们家的大猎豹…” 他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来看看而已,真的!” 谢诏低下头,这才看到还没到他腰身的小玉团子。 长得眉清目秀,两颗水润灵动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精致又可爱。 他回府的时候看到前院正在设宴,想必这是哪家的女儿,谢诏收回眼神。 他顽劣地伸出一只手捏了捏承哥儿的小胖脸,“你也知道这有大猎豹,危不危险!” “要是再这样,我就和祖父说,让你去哪都得有人跟着,不让你再单独乱跑了。” 承哥儿正是好奇心最重的年岁,最喜欢自个探索玩闹,一听到这话,委委屈屈拉住谢诏的衣服,“大哥,我错了嘛,你别和祖父说,我都听大哥的。” 谢诏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对着阿福道:“赶紧将他俩带出去吧,外头人该着急了。” “好,好…”阿福连连作揖,抱着谢承宇,一边护着宋明玉往外去。 宋明玉跟着阿福又是走过了一道道手抄游廊,这才出了这一方小天地。 她回头一看,只见那院门上大大写着“兽园”两个字。 阿福见她好奇,便解释着:“二郎君先前最喜舞刀弄枪,连带着也十分喜欢这些兽类。那些时候兽园才是真正的种类繁多,说来也神奇,那些野兽竟真的被二郎君驯服,便都养在这一处院子里,平日是不许旁人靠近的。” 阿福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小胖子也自豪道:“我二叔就是最厉害的!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宋明玉跟着阿福继续往前走,不禁问了一句:“方才那个,是谢二郎君吗?” 空气笃然一默,阿福道:“那是谢二郎君的嫡子,谢二公子。” 宋明玉察觉到这些微妙的情绪变化,也没用多问。 她再次回头,只见那位将他们从猎豹嘴下解救下来的小郎君,已经不见了踪影。 “承哥儿!” 谢老太太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一大群人朝着这边涌来,几个美妇人急得发髻都乱了,看到小胖子安安稳稳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胖子的亲娘看着他那模样,也来了气,“那只猎豹刚从山上带回来,野性未脱,你竟敢带着人去捉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 小胖子嗷呜一声扑在妇人怀里,“娘!你差点就见不到承哥儿了!” 妇人终究狠不下心,心疼地拍了拍小胖子的背,看向一边安安静静的宋明玉,带着歉意道:“实在抱歉,这小子顽劣,一时没注意,竟然就敢往兽园那边去…” 美妇人说着,稍用力拍了承哥儿,“承哥儿,还不给人道歉!” 小胖子细声细气道:“对不起。” 宋明玉拉住美妇人的衣摆,“这不是没事嘛,还有个大哥哥把猎豹制服了,我们都没事哒。” 美妇人消了气,小胖子也对她投来感激的目光。 谢老太太仍是威严道:“真是胡闹!承哥儿,往日怎么样我都能依了你,但今日不行!情况危机,要不是诏哥儿及时出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从今日起,抄三字经十遍,少一遍都不行!” 小胖子被吓到了,连忙过去抱住谢老太太的腿,使出浑身解数撒娇,“祖母,不要嘛,承哥儿知道错了…” 第32章 霜灾来了,气温骤降!…… 谢老太太眉目严厉,没有因为谢承宇一句话就放弃原则,她蹲下身子耐心道: “承哥儿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但性命只有一次,不像你打翻了的花瓶,还能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性命要是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就再也吃不了香酥鱼,吃不了芋头糕了。” 她摸了摸小胖子软乎乎的脑袋,“以后莫要拿性命去开玩笑,记住了没有。” 谢承宇听到再也不能吃香酥鱼了,连忙道:“记住啦!记住啦!” 谢老太太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又看了宋明玉,见她眼如点漆,也心生欢喜道:“玉姐儿有勇有谋,这样冷静,着实不易。” “春柳,我房内有串金芙蓉手串,你去拿来。” “是。” 林老婆子本还在饭桌上,听到小厮来报说两个孩子闯到养猎豹的地方去了,吓得魂不附体出门来,如今正拉着小闺女的手舍不得放开。 春柳很快就拿了手串来,谢老太太蹲下,笑吟吟将手串亲自戴在宋明玉手上。 更将她那莹白的手腕衬得福气漂亮。 宋明玉仰头脆生生道:“谢谢祖母!” 谢老太太心里一软,一行妇人都笑起来,“瞧这小闺女如此伶俐,说话可是动人呢。” “瞧我这,竟然睡了这么久,真是抱歉了!” 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就看到谢二娘子带着一个莫约两岁的小女孩往这边来。 谢老太太看见她,有心打趣道:“诺,上次你赠药之恩,人家上门来,就是要亲自和你道谢呢。” 谢二娘子疑惑瞥了一眼站在后头的宋大郎,贴身丫鬟春月在她耳边低语两句,谢二娘子顿时想起来,轻柔笑道: “莫约两个多月前,确实是有位求药的,我想着这老参库房里也有,便赠予了,能救人命就好,哪里想过这么多。” 宋大郎实实在在拱手道谢:“那老参不仅是救了我爹一命,还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谢二娘子连声道:“不必多礼。” 一众女眷又寒暄了片刻。 宋大郎不好在场,便找了个家丁询问二旺的消息。得知他如今还在采买处干活,一颗心放下来,请那家丁带他前去。 见到二旺,两人又是好生感慨了一阵,说到在宋大郎的小摊旁边卖煎饼的老爷子就是上一任的知州时,二旺大惊,随即又感慨着知州老爷子刚正不阿,是实打实的好官。 两人又约定好下次见面,一定要出去畅畅快快吃一顿,这才不舍离别。 时候也不早了。 林老婆子三人跟谢府众人请辞。 谢家收下了宋大郎三人带来的山货,也没有让人空着手回去,满满的米面肉食,糕点糖果,还有珍贵的棉布料子,棉花衣裳等塞了满车。 谢老太太看见宋明玉冻的鼻头发红的样子,还多赠了三床大棉被子。 林老婆子和宋大郎感激得一再推辞,谢老太太说什么都让他们拿回去。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谢府, 宋明玉窝在林老婆子怀里,回头看去,只觉得风比早上更大了,恍惚间能看到谢承宇胖胖的身影,蹦跳着要娘亲抱抱。 宋明玉笑着回过头,感受着怀中依旧暖融融的汤婆子,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 宋大郎刚上牛车,想了想,对林老婆子道:“这霜灾不知道持续多久,家中小娃最近也咳嗦得厉害,不如去医馆多买几幅药备着,以防万一。” 林老婆子闻言也点着头,“不止是咳嗽,还有风寒,跌打这些,都多备几副。” 第66章 “对了,还有囡囡养身体的药,也多备一些。” 宋明玉的身子弱,除了秋收之后的这段时间,一家人也不常来镇上,每次都是买两三个月的药回去囤着。 宋大郎应下声来,驾着牛车往平安医馆的方向去。 只见医馆的大门斜斜半掩着,宋大郎推门而入,就见医馆内空空如也,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林大夫正巧背着包袱从医馆后院出来,看到他,疑惑问:“宋家大郎?” 宋大郎恭敬对着林大夫拱手,“林大夫,冬天漫长,咱们村离镇子也远,来回不便。此番前来是想要多买几幅药备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方便。” 林大夫一听这话,点头道:“你是有心的,我正巧今日打算回家去了,医馆内还有好些药材,不若都给你配药吧。” 宋大郎连连感激,“多谢林大夫。” 宋大郎将宋明玉抱过来,道:“小妹的身子弱,还劳烦林大夫给小妹也开几贴养身子的药。” 林大夫对宋明玉这样聪慧可爱的小女孩喜欢得紧,哪有不应允的,当即笑道:“那我便再坐这最后一诊。” 林大夫仔细给宋明玉把了脉,提笔写下方子,将医馆内剩余的药材全都配好了药,递到宋大郎手中。 两人珍重告别。 林大夫出了医馆,外头有一辆马车早已经等候在这,待林大夫上车后便扬鞭而去了。 宋大郎带着拎着药回到牛车上,林老婆子见他手里拎着莫约三十多包药材,也没多问,就道:“林大夫也离开了。” 冷风忽地越刮越大,天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宋大郎暗叫不对,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他道:“娘,咱们也得赶紧走了!” 笃然又是一阵绵延不绝的寒风呼啸而过,将小摊铺面都吹得剧烈摇晃,叮当作响。 风大的快要让人睁不开眼。 林老婆子眼疾手快将宋明玉捞在怀中,摸着心口道:“大郎,快走!” 街镇上登时乱作一团,大寒风冷冽入骨,人人都抓紧时间往家里头奔去,摩肩擦踵,吵吵嚷嚷的声音此起彼伏。 “霜灾南下了!霜灾来了!” “快逃命啊!” 不知是谁喊了几声,让原本就大乱的街道更是如同沸水一般拥挤沸腾。 整个镇子算是乱了套,街道上全都是着急忙慌收拾摊子的,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乱子,叫骂声此起彼伏。 宋大郎将手中的鞭子抽得巨响,老牛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天气,撒着丫子就狂奔起来。 路过谢家门口时,宋明玉悄悄从林老婆子怀中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只见谢家大门已经紧闭,她松了一口气。 宋大郎也顾不得避让,牛车一路狂奔,越靠近镇子的大门处,骚乱就越是明显,还有几批地痞流氓趁乱拎着大刀出来示威,想要在镇门出拦人打劫。 宋大郎咬牙,直接驾着牛车冲了出去,老远之后才听到后面传来的叫骂声。 风越来越大,前路白茫茫的一片。还能感受到风里夹杂着厚重的霜冻感,第一次呼吸都冻得人全身颤抖,冷入骨髓。 宋大郎一言不发,只是抽打着牛鞭,老牛狂奔在一望无际的道路上。 此刻漫天风絮,只有这一辆牛车飞奔向前,风已经大得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地面上是否平坦。 寒风刮得人耳朵生疼,宋明玉被林老婆子紧紧抱在怀里。只听到那一股如同轰鸣声一般的剧烈风声,她怀里的汤婆子还散发着暖意,天地万物冰凉一片。 宋大郎咬紧牙关,幸好老牛和他搭档多年,也记着路,让障碍少了不少。 他知道,不早点回家,这样大的风,意外随时可能发生。 就这样狂奔了将近一个时辰,筋疲力尽的三人终于看到了那几间熟悉的小屋子。 柳雪梅和朱秀儿两人顾不上风大,焦急地等在院门前徘徊着,好不容易等到白茫茫的前方出现一个小点,两人着急大喊:“娘!大郎!是你们吗!” 宋大郎驾着牛车靠近,朱秀儿看到宋大郎筋疲力尽的身影,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 两个女人连忙将牛往院子里牵,将牛牵到了牛棚里,又把近乎冻僵的宋大郎和林老婆子带到屋内,随后把门给关上。 后院的牛棚和鸡圈猪圈这些在修屋子的时候就已经修整过了,相当于是砌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只留最上面的一条小缝隙透光,里面铺满了新的稻草,将门一关,挡住风雪,牛便窝在稻草中休息。 宋大郎和林老婆子哆哆嗦嗦回到屋内,僵直的腿没了知觉,只能站着,坐都坐不下去。 赶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回来,两个人都冻得说不出话。 好在屋子里炭火烧得旺,暖烘烘的热气慢慢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气。 林老婆子身上还罩着谢家人送的毛皮外衫,比宋大郎的情况好些,宋大郎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黑,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任凭朱秀儿怎么说话都没反应。 柳雪梅着急上手,将一大碗姜茶灌进了宋大郎嘴里,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茫然道:“秀儿?” 朱秀儿喜极而泣,“大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宋明玉一直窝在林老婆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没吹到几丝风,但也冻得不行,抖着手喝下驱寒的姜茶。 缓了好一阵,林老婆子才回过神来,喝着姜茶,环顾了一圈道:“你们爹呢,还有二郎,他们去哪了?” 柳雪梅和朱秀儿早已经心焦得不得了,拍着腿哭喊:“爹今早和二郎去砍柴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林老婆子听着二人还没回来,只觉得心中一道惊雷劈下,心里着急,就要起身,奈何腿部一阵阵的麻痛感袭来,让她皱紧了眉头。 朱秀儿连忙扶住林老婆子,“娘……” 林老婆子强撑着站起身来,挪到屋门,还不曾打开,光是摸到门上,就被那刺骨的冰冷给顿住了。 林老婆子面色更沉,越急越没办法,破口大骂:“那死老头子,外头这样冷,还不知道回来!” 正说着,就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动静。 林老婆子着急地想要出门,就被柳雪梅给拉住了,“娘,你刚回来,万不能再出去接触寒气了,我穿的也厚,出门看看,要是爹和二郎回来了,想必也是冻的不轻,也好有个人引着进屋来。” 柳雪梅说完,赶紧出门查看。 院子里一阵嘈杂的声音,奈何风太大,天地间白雾茫茫,看不见也听不见。 柳雪梅着急喊:“爹!二郎!” 两个黑乎乎的小点慢慢靠近,是脸色苍白的宋老汉和宋二郎,两个人的肩膀上各自 背着一捆柴火。 柳雪梅赶紧将两人拉进屋,犹豫片刻,又咬牙顶着巨大的寒风过去,将院门给关严实了,这才回到屋内,将屋门紧闭。 厚实的大门将风雪全都隔绝在屋外,此刻屋内只剩下冰冷的喘息声和柴火燃烧爆裂时的噼啪声。 宋老汉两人像是被冷风吹成了雕像,冻僵了一般,只愣愣站着,毫无反应。朱秀儿赶紧给两人各自灌了一碗姜茶。 宋老汉缓了好一会,这才缓慢往椅子上坐去,只觉得耳朵里嗡鸣声一片,只能看到一家人在他面前摇着手打招呼,其他都听不见。 宋二郎亦是如此。 林老婆子着急,指着宋大郎身边那一摞的药包,连忙道:“姜茶怕是不成,快,煎两副驱寒的汤药过来!” 宋三郎赶紧过去,看着药包上写的字,拿出一副出来,“这个是祛风寒的。” 柳雪梅拿出一个小盆,倒入水和药材,放到红火的炭火上面煮着。不一会水就开了,她小心翼翼拿下来,等凉一些,给宋老汉二人分别灌了下去。 宋老汉和宋二郎这才觉得身上有点人气。 回过神来,舒出一口气。 林老婆子生气,指着二人骂道:“你们两个不要命的,外头的风这样大,竟然还在山里耽搁,不要命了吗!” 宋老汉缩成一团继续烤火,磕磕巴巴说:“好不容易砍了些柴,都背到半道了,不忍心丢在半路……” 林老婆子眼里流下泪,骂他:“那就忍心把你的命丢在半路了?” “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咱们一家子以后如何过活!” 宋老汉和宋二郎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说话。 宋明玉跑过来,将汤婆子放到宋老汉怀里,虽然已经没有刚开始的时候热,但也能感受到那一股暖丝丝的热气。 “爹爹,这是谢老太太给我的,给你暖手手。” 宋老汉挤出一抹笑,还是他小闺女疼他。 宋明玉紧接着板起小脸,“爹爹之前答应过囡囡的,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囡囡也生气了!” 宋老汉着急,“没有…没有!” 宋明玉认真道:“爹爹,那两捆柴火比不上爹爹和二哥的命重要,要是为了这两捆柴火,爹爹和二哥回不来了怎么办,那以后囡囡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和二哥了……” 第67章 宋老汉和宋二郎被着软软的训诫声批得心里也暖,连声道:“以后绝不会这样了,无论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 一家人这才露出一抹笑来。 几人围着红火的炭烤了好一会,那刺骨的寒气才渐渐散去。 林老婆子烤着火,感慨道:“这霜灾来的突然,幸好咱们那日听了镇子上的风声,囤了不少粮,炭火也是全的,老天爷保佑…” 一家人都围坐在火炉子旁,听着外头那天崩地裂般的呼啸声,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在猛猛拍打着门窗,梆梆作响。 飓风怒吼着刮过大地,仿佛要刮下地面上的所有东西。 几个孩子没见过这样夸张的大风,纷纷好奇地围在窗户边往外看,尖叫连连: “哇!好大的风啊!外头的大树都被吹断了!”宋知江新奇得吱哇乱叫,“外面雾好大,都看不清小院子的门了。” 朱秀儿和柳雪梅担心小孩们不小心将窗户打开,连忙将各自的小孩抱回来,围在火炭旁边坐着,叮嘱两句:“外头这样冷,不准靠近门窗。” 宋老汉也道:“我记得地窖里还有几袋糯米,明日趁着风不大了,拿些糯米汁将窗户和门缝都糊上,这样风也吹不进来了。” 林老婆子等人连连点头,“也好。” 几个孩子的目光又就被围在火炭旁边的芋头给吸引了,纷纷喊着也要烤芋头。 宋大郎和宋二郎闲着没事干,也拿几个大芋头出来,煨在炭火旁边,嚷嚷着要和几个孩子比拼烤谁烤的芋头香。 林老婆子笑着,见孩子们喜欢,就道:“地窖里还有一些山药、栗子之类,就都拿来烤着吃吧。” 地窖的入口在堂屋后的一个角落里,上面放着一个大缸子,这样藏粮食也隐密一些。 又能从屋里直接进去,不用出门,也省了许多事。 宋老汉笑呵呵的,逗着几个孩子道:“我要去地窖拿栗子咯,谁要和我一起去呀。” 三个小子蹦跳起来,兴奋喊道:“我去我去!我也要去地窖!” 几个大人都欣慰笑着,不忘叮嘱宋老汉注意看着点。 宋老汉连声道:“有我在,担心个啥?” 林老婆子笑着拍他,“赶紧去吧,娃子们都等不急了。” 宋老汉笑呵呵将宋明玉抱起来,“走咯~拿栗子去!” 清脆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屋子,荡漾得人烦恼全无,也不自觉笑起来。 三个小子也蹦跳跟着宋老汉而去。 宋老汉来到堂屋后,将空水缸搬开,露出一个大洞。如今粮食都已经全部藏在了地窖里,安全又省事。 几个孩子都没有见过地窖,新奇跟着宋老汉下去了。 地窖挖得不深,由于时间紧迫,只是在地窖里涂了一些陶土,陶土干了之后可以隔绝泥土里的湿气。 为了防止粮食变潮,还搭了几个木头架子,一摞摞的粮食袋子就堆在架子上,没有直接与地面和墙面接触。 地窖不算大,但也塞满了粮食。 米面粮油一应俱全,一吊吊腊肉、熏鱼挂在壁上,墙角处摆着几个大罐子,宋明玉想起应该是林老婆子做的焖罐子肉。 还有一个小袋子,是专门装的猪油渣。 各种各样的山货都堆在里头,还有一些风干了的鸡鸭肉,野果子,金银花茶。 还有一个大缸子,里头浸着一只只新鲜的野山鸡和野兔子,也不知道是林老婆子如何保鲜的。 宋知江三个小子看到有这么多好吃的,纷纷高兴道,“哇,有好多好吃的。” 说着,都奔向自己想吃的野果子、大鸡腿、大鱼的方向去。 宋老汉笑呵呵看着几个娃子,见几人还想往大缸的地方去,连忙将人给拎了回来,“你们的甜嘴在那边,这种大缸掉进去可难以出来,不准靠近。” 宋明玉新奇看着地窖,发现还有一些香料和简单的调味品,想来应该是前些日子柳雪梅捣腾出来的。 宋明玉突然有个新奇的想法,她抱住宋老汉的大腿道: “爹爹,我还记得孙夫子的那本书上记录着,邻国的人冬天会在屋里烤火吃烧烤,可香可香了。” 三个小子一听这话,好奇凑过来,“烧烤?这是什么,好吃吗?” 宋明玉狠狠点头,“好吃!” 她指向那一堆调味料,“将竹签削成细状,再将吃食等串起来,架在炭火上面烘烤熟,再抹上蘸料,这样出来真的是顶顶的美味。” 三个小子齐齐咽下口水,满脸都是新奇,“吃烧烤,爷爷,咱们就吃烧烤吧。” 宋老汉听宋明玉这一描述,也有些馋,笑呵呵抱起宋明玉,“我们家囡囡就是聪明,小脑瓜子能记住这么多东西。” 他大手一挥道:“成,今晚就吃烧烤!” 三个小子兴奋起来:“好耶!吃烧烤!” 宋明玉也跟着笑,指挥着三个小子去将能用作烧烤的东西各拿一些。 “蘑菇好吃,炭烤蘑菇可美味了。” “还有五花肉,爹爹你帮忙将五花肉切成小块吧,这样串起来方便。” “猪肉和鸡肉烧烤也好吃,就拿一点点,还有腊肉腊肠也好吃。” “小青菜,韭菜……这些也可以烤!” 宋明玉越说越觉得到处都是美味,她指着三个小子采回来的酸涩小果子,“还有那些野柑橘,秋梨子,也可以!” 三个小子随着她说话,纷纷往相应的方向奔去,宋老汉则是跟在身后喊着:“行了,这鸡肉可不能拿太多,等会你们奶奶要骂我了!” “哎,腊肉挂得这么高,你小子也敢独自爬上去,给我下来!” “腌鱼可不能拿啊,你小姑没说腌鱼,宋知文,还不放手!” 一阵吵吵闹闹之后,宋老汉看着各自手里已经拿了不少的东西,也只无奈摇头,得拎着东西往堂屋走去。 几个小子开心得很,一蹦一跳的,“吃烧烤,今天吃烧烤!” 堂屋里,几个大人还在烤火,时不时聊几句家常,帮忙将烤的芋头翻个面,就看到几个孩子神色兴奋地上前来。 “娘亲,奶奶,咱们吃烧烤吧。” 几个大人一头雾水,“烧烤?” 宋知江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就是一种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也是小姑从那本书上看到的,小姑最厉害啦!” 正说着,就看到宋老汉拎着一大堆肉菜上前来,声音浅浅:“那个……都是孩子们让拿的啊,可和我没关系。” 宋明玉一把扑进林老婆子怀里,“娘 亲,这些天大家都累了,地窖里面还存了很多粮食,咱们就吃这么一顿,不会浪费的!好不好嘛~” 林老婆子本想发火,突然听到自己的宝贝囡囡一说这话,也静下来。 确实,这些天家里人都累得够呛,吃这么一顿也没啥。再说了,地窖里粮食多的是,后边省着点就是了。 林老婆子看着几个孩亮晶晶的眼神,笑道:“好好好,今晚就吃烧烤!” 几个孩子蹦跳开心,大人们也开怀。宋老汉和大郎二郎拿了一根竹子削竹签去,柳雪梅等人则将肉处理成小块,再用竹签串起来。 一家子忙的不亦乐乎。 外头依旧风大,大风将门拍得嘎吱作响。屋内安稳平和,依稀还能听到小孩子嘻戏玩闹的笑声。 宋三郎在自己的小屋内温书,听到堂屋里传来的孩童欢乐声,也忍不住勾唇。拿书的手指更加紧了些,他一定会认真读书,努力科考!给家里人更好的生活! 正想着,那股吵吵闹闹的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就是敲门声,“三哥,囡囡进来啦?” 一个圆融的小脑袋探进来,见宋三郎还在看书,噔噔噔上前来就拉着他的手道,“三哥,书有的是时间看,但是陪囡囡吃烧烤就这么一次,来陪囡囡烧烤嘛,可好吃了!” 宋三郎无奈将书放下,笑着揉了宋明玉的小脑袋,“囡囡乖,三哥课业繁重,这烧烤,就先不吃了。” 他近日到了瓶颈期,刚摸到一些眉目,再深思下去,或许能悟出来一些。 他不想放弃这仅有的灵感。 宋明玉还是拉着宋三郎的手,在他椅子边转来转去,“不嘛,这说明三哥到了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啦,放空大脑,才能更好地去读书呀。” “说不定能想到的东西更多更多呢!” 宋三郎听到这话,有一瞬间的怔住。 也确实,一连这么多天下来,他不曾有一日懈怠,大脑紧绷得厉害,或许会适得其反。 宋三郎将小团子捉住,笑着将宋明玉抱在怀里,“好,那就去尝一尝囡囡的烧烤去!” 宋明玉两只眼睛笑得像月牙,“还有囡囡的烤芋头,也给三哥吃!” 两人笑着出了屋子,往堂屋而去。 宋明玉感受着宋三郎消瘦的肩膀,心里也叹一口气。 这科举取士的录取率太低了,且主观性太强。绝大多数学子埋头苦读多年,头悬梁锥刺股,也有很多种可能被淘汰。 第68章 比如,试卷上出题大部分要猜考官的心思,往考官所想的方向作答才能得到青眼。反之,就算是答得再好,也基本会被触落。 而各种考官的文章和口味也都不一样,书肆里甚至还有十大出名考官的喜好分析,文章解析,写过的策论等等。 更别说大型科考三年一次,又分春闱和秋闱…… 宋明玉摇头,在现代,只要肯努力学习,再怎么样一个大学肯定是能上的。但在大顺朝,就算再努力,前路也太过渺茫。 宋明玉瞥了一眼宋三郎,将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抛开。不管怎么样,她三哥愿意读书钻研是好事,但也不能只光顾着读书,也要劳逸结合。 宋明玉对宋三郎又重新充满希望,“三哥,囡囡也想学四书五经,三哥可以教教囡囡吗?” 宋三郎笑着,没问她一个小女娃为什么想学这些,只道:“好!囡囡想学,是好事。” 宋明玉又笑起来,“谢谢三哥!” 她何其幸运投身在老宋家,不仅没有重男轻女,对家中任何成员提出来的想法,也不会加以贬低看轻,只要是好的方向,都会支持。 两人很快就到了堂屋。 宋老汉等人已经将烧烤的材料都准备好了,看到宋三郎难得从那间小书房内出来,都笑着:“来来,这是囡囡从那本奇书上看来的新吃法,叫做烧烤,今儿个咱们也都尝尝鲜。” 宋家的几间屋子已经全都打通连接在了一块,林老婆子不忘去厨房内将饭煮上。 打算连晚食也一起用了。 宋大郎将香料拿出来,柳雪梅调着做了一些蘸料。宋老汉按照宋明玉的指点,做了一个简单的四方木头架子,架在红火的炭火周围,这样就可以将烧烤竹签架上去翻动了。 屋外风号不止,簌簌扑打着窗棂。屋内泥炉炭火正旺,毕剥作响,柴薪的暖香与炙烤的肉香交融弥漫。 小娃们最是新奇,一根根翻着竹签,怎么翻都翻不够。 柳雪梅时常笑骂两句,“这炭火烤得旺,仔细着别靠太近,等会火星子溅出来。” 宋老汉笑眼眯成缝,拿来一根铁叉,将大块的肉叉在上面,靠在火炭旁边翻烤着,肥嫩的肉滋滋冒油,油滴滑落,燎起簇簇火苗。 林老婆子添着调料,盐粒与辛香的香料调成美味,时不时笑骂两句孩子们太火急,烤得不均。 宋大郎等人则围坐一圈,看着孩子们那兴奋的样子,也轮不到自己上手,便翻一翻烤芋头,偶尔聊两句家常。 柳雪梅是个爱听闲嘴八卦的,如今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一张嘴恨不得说上天,其生动形象的程度,林老婆子笑着:“不让你去当说书的真是委屈了你。” 柳雪梅只是讪讪笑道:“这哪能呢,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因着肉比较大块,烤的时间也长,宋知江很快又将目光转到自己的烤芋头上。 他拿来一根长的竹签,满满插入芋头里,感受着软糯到底的感觉,兴奋跳起来:“熟了!烤芋头熟了!” 说着便迫不及待就要将芋头从火炭旁边扒拉出来,朱秀儿着急拍开他的手,“这炭烧得旺,仔细着你的小手!” 说着,拿来一跟长木条将四个孩子烤的芋头全都扒拉了出来。看着几个人围着芋头兴奋讨论着,大人们也笑,将火堆旁剩下的芋头都拿了出来,等放凉了吃。 第33章 借粮 林老婆子担心宋明玉烫到,帮她将芋头拿到一旁的桌子上,仔细扒开皮,用干净的竹条分成好几份,叮嘱道:“乖囡囡,等凉了再吃。” 宋明玉乖乖在小板凳上等待,“知道啦,谢谢娘亲!” 宋知江三个小娃围过来,“我也要我也要!奶奶最好啦。” 林老婆子笑着帮三个孙子也一同处理,放在桌子上等芋头散热。 四个小孩围坐在大圆桌子房,都盯着自己的芋头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芋头甜丝丝的香味和烧烤辛香的肉味,光是呼吸,口水就已经泛滥成灾。 宋知文忍不住了,芋头已经被烤得软糯,他忍住烫小心翼翼掰下一点,“呼呼呼”在嘴边吹了一会,这才放心地吃下去。 “太好吃了!” 宋知文一脸陶醉嚼着芋头,那软糯的口感,比镇子上卖的糕点还要好吃无数倍! 听到宋知文这话,另外两个小男孩也学着他这个方法,小心掰下一点,吹凉了放入口中,纷纷发出赞叹满足的声音。 宋明玉也笑着,拿着一根干净的筷子也挑了一点芋头来吃。 软、糯、香、甜。 种植在山里沃土的芋头,太阳光线足,甜分高,一口咬下去甜到心窝里。 一家人开开心心吃着烤芋头,不一会,烧烤也滋滋作响,宋老汉将竹签翻得勤快,脸上笑容不断。 肉被烤得外焦里嫩,金黄油亮,再抹上一把蘸料,香味愈发浓郁,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几个小娃瞬间又觉得烤芋头不香了,纷纷跑到木架子前要看烧烤,看着那油脂作响的烤串,特别是五花肉,油脂从肉里冒出 来爆开,香味扑鼻。 “好咯~”宋老汉拿起其中几串,笑着将烧烤放在一旁的盘子里,叮嘱几个馋猫:“现在还不可上手,等散了热才能吃。” 宋明玉两眼亮晶晶看着飘香四溢的烧烤。 大块的肉,又厚实,还都是家养或野生的,光是闻着那醇厚的香味,肚子就已经轰鸣般响。 宋大郎等人见他们那馋的样子,纷纷打趣道:“几个小馋虫,还怕和你们抢吃的不成。” 好不容易等烤串凉了些,几个小娃早已经忍不住,抓起来就往嘴里送,一口下去满嘴爆汁,满是过瘾。 宋老汉拿着大铁叉,笑呵呵示意林老婆子几人:“别坐着啦,都来尝尝。” 一家人围着暖烘烘的炭火吃烤串,外头风雪依旧,寒风肆虐。 屋内阵阵欢笑声,林老婆子几个大人聊着天,忙不迭帮几个娃子擦去嘴角的油渍。 三个小子你争我抢地要吃那最香的一串,稚嫩的笑声驱散寒冷。 这场畅快的晚食很快过去。 各自回到房内,往暖烘烘的炕上一趟,厚被子一盖,只觉得全身都松软了下来。 林老婆子感慨道:“早知道这炕这样舒服,就应该早点砌起来,冬天也能好过一些。” 宋老汉也摸着热乎乎的炕,脸上尽是满意,“要不是囡囡的提议,火炕这东西,咱们哪能想到呢。” 林老婆子顿了顿,起身道:“老头子,咱家囡囡这样聪慧,会不会……” 总能听说慧极必伤,自家囡囡每每展现出不同常人的聪慧,心里高兴归高兴,但也担心啊。 自家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可不能有差池。 宋老沉声道:“囡囡那是天上下来的小福星,她有自个的命数,咱们安安稳稳的就成,不要想太多。” 林老婆子吃了一颗定心丸。 乖囡囡就是自家的小福星,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说,现在想只会平添烦恼。 点点头:“也是。” 宋老汉小心翼翼往从窗户往外看去,外头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那肆虐的狂风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温度也更冷更低了。 他将窗户又检查了一遍,关紧了些。 面色严峻,叹道:“今日去砍柴,还看到山上还有好几家人在挖树根的,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林老婆子心下一沉,老天爷是存心不想让人活命,这气温说降就降,一点征兆都没有,好在大郎驾车稳妥… 宋老汉叹着气,“接下来的两三年怕是都不好过咯…” “老婆子,睡吧。” * 第二天。 林老婆子早起惯了,起床第一件事先去看看乖囡囡。 见她安安稳稳睡着,林老婆子露出一抹笑,小心翼翼帮她捏好被角。 仔细听了外头,大风已经停了,安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林老婆子拉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天地万物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被霜冻覆盖了个彻底,院子中糟乱无比,抬头往外看去,还有些树被拦腰吹断了,一片死寂。 她暗骂一声,赶紧往后院去,将牛舍和鸡鸭圈都检查了一遍。 家里的鸡鸭早已经处理过储存起来了。两头猪也在卖油的时候拉去卖掉换了银子。 如今家里只剩一头牛。 见牛安稳无恙,林老婆子这才放下心来。 …… 宋明玉迷迷糊糊翻身,揉了揉眼睛。 仔细听了片刻,感受到窗外的世界好像清明了,也没有昨日那呼啸的狂风。 她想趴在熟悉的位置往窗外看去,但宋老汉早已经用糯米汁将四处的缝隙都给堵上了,窗户也封的严严实实。 宋明玉哼哧哼哧爬下床,来到堂屋,就看到门大开着,宋老汉和宋二郎正在搬着板车上的东西。 第69章 林老婆子看到宋明玉站在屋檐下,连忙过来,带着她回去仔仔细细穿了三件厚实的衣裳。 “囡囡,现在天气可不像之前那样了,再也不能不穿厚衣服就出门,知道吗。” 宋明玉乖乖巧巧,任由林老婆子摆布,“娘亲,外面不刮风啦!” 林老婆子道:“今日确实是不刮风了,但难保什么时候又突然刮起来,囡囡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 老天爷也是知道留一条活路的,不至于将所有的路全都堵死。眼下除了天气异常冷之外,没见要刮风的迹象。 三个小子也醒了,林老婆子给每人都穿上厚厚的衣服,简单收拾了一番,每个人都塞了一个香喷喷的蒸芋头。 宋明玉吃着烤芋头,看宋大郎正在将板车上谢家送的东西都给搬下来。 宋老汉和宋二郎负责将搬下来的东西往地窖里搬。 外头冰冷无比,如同冰渣子混合在空气里,每呼吸一口都钻心一般的疼。 屋内已经燃了炭火,认真叮嘱了四个孩子待着屋内,林老婆子这才回到后院帮忙搬东西。 林老婆子摸着谢老夫人送的三床厚实的大棉被子,丝软的质地就知道这三床被子价值不菲。 便道:“这三床被子,大郎二郎各自拿一床回屋,还有一床就给三郎吧。” “这些年冬天看着三郎日夜挑灯苦读,手不知道冻出了多少冻疮,有床厚实的被子也好。” 一家人都没什么异议,林老婆子高兴抱着三床被子往各屋去。 谢老夫人慷慨,从牛车上拿下来的粮食就有五个大麻袋,按照每个麻袋一百斤来看,这就有五百斤。 还有各种生活用品,包括粮油精盐,鸡鸭牛羊肉,甜嘴糕点,还有一些娃子开智的小玩具,几套孩子穿的衣服,可以说应有尽有。 林老婆子心中感动,一个从来没有交集的富贵人家,不仅在性命垂危的时候慷慨赠药,前去感谢,还送了这么多谢礼回来。 宋老汉看着这一车的东西,就连镇子的集市上种类都没有这么丰富,眼睛也有些热,他略带责怪: “老婆子,怎么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这天大的恩情以后咱们是如何也还不完了。” 宋大郎将一袋粮食放下,连声道:“谢家人淳厚,这才不得已收下,等这霜灾过去后,我再去一趟谢府,多带些咱们自个的农家货,到时候把东西搬下牛车就走,也不让他们有回礼的机会!” 林老婆子点头笑:“是了,谢老太太还夸咱家的大白菜种得好呢,到时候多带些去。” 一家人脸上都带上了笑,满是喜意将东西往地窖里搬。 一直忙到中午,终于将整个板车上面的东西给整理好了,整整齐齐放在了地窖内。 因为住得靠近大山,枯枝败叶也多,风之么一吹,大部分都落到了自家院子里。 更显得糟乱无比。 林老婆子指着枯枝,对着柳雪梅和朱秀儿道:“将那些树枝捡起来,到时候还能烧柴用,这些枯叶子也别拿走,扫到后院来,仔细埋进土里沤肥,来年还能肥土。” 柳雪梅和朱秀儿点头,忙不迭拿着扫帚和叉子将那些枯枝败叶分拣好。 林老婆子又到后院,看到种的菜都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心疼不已,“这些菜真是糟蹋了…” 几个小孩立即加入战场,在林老婆子的指挥下将还能吃的菜全都摘出来,纷纷安慰着今晚就吃白菜盛宴。 林老婆子笑起来,“几个小鬼头,净会哄我开心。” 菜地旁的另一亩种满野花野果的地,更是惨不忍睹,有些刚从山上栽种回来的野果树甚至被连根拔起,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一家人大致将小院整理了一番,不敢大刀动斧,毕竟那大风不知什么时候还有可能再来,现在整理了也是白整。 因着霜灾肆虐,宋家也气氛沉沉。 宋知江扯了扯宋大郎,仰起头天真道:“爹爹,今天还去社学吗?” “江哥儿已经将孙夫子布置的千字文课业全都背下来啦。” 宋大郎抬头看天,没有昨日那般昏沉了。 犹豫片刻,想到社学离稻香村并不远,便对着林老婆子和宋老汉道:“这霜灾来得突然,孙夫子对咱家恩情也重,我想带着娃子们去看看,要是有要帮忙的地方也好。” 宋老汉点点头,“去吧,早点回来,不可在外耽搁太久。” 宋大郎将江哥儿抱起来,“走咯,顺带将今年的年礼给夫子送去,向夫子问好,接下来就在家里休沐过年咯。” 宋知江几人听到可以休沐了,也高兴起来,“放假 啦~开春再背书咯。” 宋老汉闻言一笑,“臭小子,课业不能落下!” 宋大郎背着一个大背筐,里面放了些米面粮油和两条腊肉,带着几个小孩出了门。 宋老汉和宋二郎闲不住,也道:“趁现在大风停了,我们继续去烧些炭回来。” “炭用得快,冬天没炭可不行,且那窑洞离咱家近,有啥事跑一会就能到家。” 林老婆子看他,“你心里头有成算便好,情况不对立马回家来。” 宋老汉一笑,和宋二郎也扛着锄头出了门。 宋家一下子只剩下林老婆子三个女人,收拾了一上午,终于将整个院子给收拾妥当。 柳雪梅揉了揉酸痛的肩,正想要回堂屋休息,就听到院门外有人哐哐拍门。 马氏熟悉的声音响起:“亲家母!亲家公!在家吗?” 柳雪梅如同被刺了一下,立马跳起来。 马氏?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林老婆子疑惑从后院出来,张口就问了一句:“谁呀?” 马氏听到有人在家,拍门拍得更响了,“亲家母,你在家啊,哎哟…昨晚上这大风,简直是要把家给掀咯,我这不是担心亲家嘛,就想着风停了之后抓紧来看看,有个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好。” 林老婆子听着马氏的声音,想起文哥儿当日差点被拐了的事,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柳雪梅脸色也不好看,马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霜灾之后来,用脚趾都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屋子里粮食多,马氏又不是个闲得住的,去别人家一趟恨不得翻个底朝天,再将家里的所有情况都打听个遍。因着这张嘴,马氏在柳花村也不受待见。 那些粮食要是被马氏看着了,出门大嘴一张,这种灾荒年头,以后哪里还有他们宋家好日子过。 “亲家母,亲家母!”马氏继续拍门,“这鬼天气这样冷,咱们也把门打开说话,总站着也不好看。” 林老婆子走近,低声对柳雪梅道:“去将地窖入口堵起来,封严实一些。” 柳雪梅点头,立即动身,搬来好些杂物将入口给堵上。 马氏见里头这么久都没动静,也不耐烦了,砸门的力道更重,“亲家母!!把亲家关在门外头,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宋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林老婆子忍住心下那一口气,拿起一个扫帚就去开了门,“瞧这话说的,刚才正在打扫呢,一时间没听见说话声…” 马氏在门开的一瞬间就迫不及待挤了进来,将前院上上下扫视了一遍,确实是刚收拾出来的样子,这才又重新堆起笑脸: “哎哟亲家母,收拾得这么干净,也就只有你这么勤快了,怎么不见雪梅?一天净会躲懒,自己亲娘来了也不知道来开门,害我被冻了好一会!” 马氏说着就着急上火,她扯开嗓子,“雪梅!你个懒货!哪有媳妇躲在屋子里让婆婆打扫的道理!” 柳雪梅咬着牙出了屋子,冷冷道:“你有什么事?” 马氏见她这冰冷的态度,也‘嘿’一声道:“什么事?没事我就不能来了吗,再怎么样我都是你亲娘!” 林老婆子将扫帚一杵,语气也淡下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雪梅是我家的媳妇,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怎么做都是我宋家的事,你没资格上门来指摘我儿媳吧。” 马氏见林老婆子也站在柳雪梅一边,悻悻着,又笑起来:“要不都说宋家嫂子通情达理呢,雪梅能有你这样的婆母,是她的福气。” “外头冷,咱们进屋说。” 说着,没等几人反应过来,马氏就跨着腿就往堂屋里去。 一进屋,那股彻骨的寒意便被驱散了七七八八,喟叹着坐下来,发现屋子正中间竟然烧着一大盆红火的炭。 马氏心疼得心里直抽抽,这么大一盆炭,他们宋家竟然就这样给全都烧了?简直是浪费!要是放在自家,能烧十几天呢! 柳雪梅攥紧手心,恨意直冲天灵盖,拎起一把砍刀就要往屋里去。 林老婆子拉住她,厉声道:“你想干什么!先别动,你这样会坏了文哥儿的前程!” 柳雪梅挣扎,哭出声来:“娘,我恨,我心里恨啊…” 林老婆子拍拍她,示意朱秀儿将柳雪梅带下去。 第70章 马氏嫉妒半天,扭头看向才进屋的林老婆子,“怎么不见亲家公和大郎二郎他们?” 林老婆子闻言一笑,“他们啊,当然都出门找粮食去了,这大冷天,米缸都要见底了,我们也正打算出门找粮去呢。” 马氏有些意动,但看着眼前的炭,嫉妒道:“你家烧着这么大一盆炭火,人却在外面干活,这不是浪费吗?” 林老婆子皮笑肉不笑,“小娃怕冷,就烧着炭暖些。” 马氏心想,几个小娃子,也值得烧这么贵的炭火。她撇撇嘴,“亲家母,你是个有福的,家里住在大山脚下,多多少少还能挡些大风,我这一路上过来,看到好些人家院子都被掀走了,那个惨哟…” 马氏挤出几滴眼泪,“咱们柳花村也是,征完秋税之后都快成难民了,如今再来一场这样大的霜灾,听说后面还有暴雪,这可怎么活啊…” 林老婆子跟着落两滴泪,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这年头交完税都不好过,要不是我家二郎是个会烧炭的好手,家里估摸着连个保暖的物件都没有。” “现如今也只剩一些炭了,我还正想着让大媳妇和二媳妇各自回家去看看呢,看看能不能……” 说着,林老婆子满脸歉意的停顿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开口道:“能不能先借一些粮食来救救急,家里头是真的揭不开锅了。” 马氏皱起眉头,快速将手抽了回来。 这林老婆子怎么将自己的话术给说了? 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打着借粮的名头。 林老婆子不动声色道:“亲家母,你这来的还真是赶巧,你家还有粮食不?不若先给咱们家匀一些,到时候一定还你。” 马氏身深吸一口气,笑道:“亲家母,我可听旁人说,咱们宋家在稻香村是过得最舒服的人家,再怎么样,余粮肯定还是有的,你就莫要诓骗我了。” 林老婆子叹气,“秋收之前是有,但是不知为何,那段时间家里总是少粮食,一会是少了猪油渣,一会是少了米面。还少了小半罐的猪油呢,关起门来商量后,觉得家里肯定是进了老鼠,便不敢再多藏粮食,能吃多少便存多少了。” 林老婆子偷偷观察马氏的反应,见她面上像打翻了调色盘,各种表情轮番上阵。 心中冷笑,继续道:“哪能想到会有今日啊,早知道就多存些粮食了。唉…” 马氏面色也冷,“亲家母,老天不让人活,咱们也没办法。” 说着,环顾四周,见空落落的堂屋只有她和林老婆子两个人,便问:“其他人呢,还有柳雪梅那个懒货,怎么的都突然不见人了。” 林老婆子道,“小孩今早玩闹了一早上,天气冷,如今都午睡去了。” “至于大媳妇和二媳妇,正在后院收拾着呢,亲家母也知道,咱们家背靠大山,这风一刮起来,什么都落到院子里来了,这不得趁着风停了收拾收拾,这一时半会也抽不开身。” 马氏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林老婆子站起身来,“既然没有要事,那便请回吧,咱们还得想法子出门借粮呢。” 马氏见她这个反应,心里一紧。想起之前教唆柳雪梅将婆家 的银子和粮食带回娘家这事,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被发现了又如何,自家媳妇都看不住,还不是废物一个。且那些东西她没偷没抢,都是柳雪梅自愿带回去的,那便是他们家的。 马氏攥紧手心。越想越觉得是柳雪梅的错,是她经常带粮食回娘家,娘家都习惯了之后又不带了,这不是故意的吗! 这一合计下来,马氏觉得自己两个儿子被迫去服役也是柳雪梅的责任。 谁让她没有及时拿银子回来给大哥二哥抵税! 马氏越想越来气,冷笑着站起来:“亲家母,都别装了吧,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家大郎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个新品油,为了防止在镇子上被熟人认出,还特地去县城里面卖,这么多天下来,定是赚了不少银子,你们家怎么可能没钱没粮!还在这跟我装穷!” “柳雪梅!人呢,你亲娘还在这呢,你躲到哪里去!” 林老婆子也没了好脸色:“马氏,我可是好言好语相劝了,我们家没钱就是没钱,怎么的,你还想明抢吗!” 马氏见情况不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哎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生了个女儿就是这样对自己亲娘的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林老婆子拿起扫帚:“你那一套撒泼对我没用,这年头粮食价贵,说了没粮食就是没粮食,立刻滚出去!不然别怪我将你扫地出门!赶紧滚!” 马氏感受着冰冷的地面,凉气直直往身子中窜,不得不哆嗦着站起来。 见林老婆子油盐不进,一边嚎一边往后院瞧去,没发现柳雪梅,当即大叫: “柳雪梅,你还不出来,我现在就将你这些年做的全都告诉林老婆子,让你在婆家抬不起头!” 随后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小蹄子,我还治不了你了!” 柳雪梅拿着大砍刀出来,身后还跟着手足无措的朱秀儿。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非要看我过得不好才安心吗!” 马氏看着她那凶狠的样,也不怕她那刀子。难不成真的要砍在自己亲娘身上不成?她也得掂量着,闹出人命人家里以后可就不能科考了。 马氏冷笑着,也撕破了脸:“好啊你个贱蹄子,老娘养了你这么多年,还给你找个一个好婆家,你就这样翻脸不认人了!” 柳雪梅喊道:“我早就已经说过了,生养之恩已经断了,到此为止!你以后也再想扒着我吸血!” 马氏被她这么一说,直接吼开嗓子:“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连亲娘也不要了!还眼睁睁看着你大哥二哥被抓去服役,你还能在婆家安睡,我呸!黑心肝烂肚肠的贱蹄子!” “给我住口!”林老婆子端出一盆冷水泼在马氏脚边,“赶紧滚,以后咱们宋家没有你这么个亲家!” 马氏高声喊起来,伸出手指着林老婆子: “你也不用整那一套有的没的诓骗我,我知道你们宋家有粮,赶紧给我拿出来,不然我现在就出去吼,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你们宋家藏了几千斤的粮食!” 第34章 囡囡不见了! 看着马氏那没脸没皮的样子,林老婆子气不打一处来,手颤抖着,直想狠狠抽在马氏身上。 柳雪梅也豁出去了,与其让马氏一直掐着脖子威胁,倒不如痛快些。 “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拿婆家的好东西补贴娘家,银子少说也有十几两,我自觉仁至义尽!你们呢,竟将这当做把柄要挟我!” “今儿个就将话挑明了吧,这粮食,银子,我们家一点都没有!” 柳雪梅说着,大砍刀竖着直冲马氏,“但你要是敢出去乱叫,那也别怪我没提醒你!” 马氏撞进柳雪梅杀意腾腾的眼睛中,大喊起来:“怎么的!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气愤的声音响起,只见宋老汉和宋二郎面色沉沉快速赶回,身边还跟着朱秀儿。 是林老婆子让朱秀儿出去喊的人。 马氏看到这宋家的男人竟然都回来了,面色一变,换上一副凄苦的脸道: “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全家人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家中没有半点粮食。半夜饿得睡不着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过是来讨两口饭吃罢了…” 宋老汉沉默进门,将锄头一靠,冷冷看着马氏。 马氏心里一紧,哀切道:“亲家公,这世道不安稳。听说你是十里八村最明事理的人,我就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了,作为亲家,你要是不给粮,就是见死不救。” “反正都要饿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我现在就出去讨饭去,逢人就说……” 马氏看了一眼柳雪梅,阴狠道:“就说宋家的二媳妇苛待亲娘,自己吃香喝辣,不顾亲娘死活!” “宋三郎明年科举考试,宋知江几个孩子以后读书,我都要去闹上一闹,我倒要看看能冷眼旁观亲家饿死的人家,出的读书人是个什么样子!” 柳雪梅气得发疯,想要冲过来:“你敢胡说!你敢拿文哥儿要挟我!” 林老婆子和朱秀儿赶紧将柳雪梅拉住,将她手中的砍刀夺过。 柳雪梅声泪俱下,对着林老婆子道:“娘啊,我是没有活路可以走了,你别拦着我!” 她颤颤巍巍指着马氏,肝肠寸断:“这些年,我念她对我有生养之恩,一直听她的话补贴娘家,如今大灾年,咱们家的粮食本就不够吃了,还要被他们一家蛀虫上门讨粮…” 柳雪梅下了决心,“若是非要闹到这一步,我自请和离!” “到时候她就算去闹,旁人听了我自请和离这事,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宋家儿郎的不是了。” 这话一出,不仅宋家人吃惊,就连马氏也瞪着眼睛大叫起来:“你…你!竟然想和离!我打死你!” 第71章 说着就要冲过来,宋二郎立即将马氏给拦住。 “我打死你!你个没脑子的东西!”马氏还在喊着,宋二郎听着马氏的叫声尤为刺耳,不耐烦将其往前一推,后退了几步。 马氏踉跄几步,顺势倒在地上,这下她更有理由了,哎哟哎哟叫着,“我的腿好痛啊,是不是折了,你们都看见了啊!这是宋二郎推的我,别想赖账,今日要是不给我粮食,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去官府告你们!” “行了!”一直沉默的宋老汉开口,“二郎,去拿一袋粮食给她。” 林老婆子看向宋老汉,“老头子!” 柳雪梅也着急道:“公爹,给了一次,就有无数次!她要是再来可怎么办,总不能一个霜灾冬天都让他们给扒拉上,我……” 宋老汉面色沉沉,“去!” 空气一下子沉静下来,宋二郎往堂屋里去,拿了一袋粮食出来。 马氏看着那沉甸甸的一袋粮食,喜上眉梢,这袋子大,看着又沉,省着点定能吃上许久! 她眯了眯眼睛,来这撒泼一次就能得一袋粮食,这说明老宋家里还藏有很多啊… 马氏精明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这才笑嘻嘻道:“雪梅啊,你也是,明知道自个公爹是个这么明事理的主,你还非得说什么和离,害得大家平白无故担心。” 柳雪梅被气得胸口上下颤动,正要说话,就听到宋老汉开口:“这粮食给你可以,但你得签一份字据。” 马氏的手僵在一半。 这可别是什么骗人卖房卖地的字据。前些阵子柳花村的二柱就因为不识字被人骗了签字,结果是卖地的字据,第二天就有人来将家里的地全都征收走了,去到衙门哭叫都没用。 谁让人家手里攥着转让地契呢。 宋老汉看穿她的想法,平静道:“第一,从今往后,柳雪梅和你们柳家没有半点干系,以后你也不能再找她。第二,你以后不是我宋家的亲家。第三,要是你出门乱说些对宋家不好的话,我立即就将你扔到山里喂狼。” “签下字据,你就可以将粮食带走。” 马氏犹豫着,这前两条她倒是可以接受,但是第三条…… 看着宋家几个高大威猛的壮汉,做起事来毫不含糊,真的会说到做到。 但是转眼看向那一袋沉甸甸的粮食,她还是咬牙,“成,我答应了。” “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万一你们是诓骗我的咋整!” 宋老汉:“信不信由你,不然现在就离开。出去胆敢乱嚷嚷些什么,我们宋家也不是吃素的,别怪我们不客气!” 宋老汉又叫宋三郎当场写下字据。 马氏看着宋三郎一身子书香气息,舒心了许多,盯着宋三郎将字据写好,她看了又看,这才签字画押。 字据分为两份,宋家拿一份,马氏自己拿一份。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马氏闹了大半天,如今天已经阴沉了下来,隐约听到呼啸的风声。 马氏心里有些忐忑,这一路过来看到太多满目疮痍的场景,要是自己一个老婆子背着这一大袋粮食回去,那和肥羊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 她言之凿凿开口:“既然以后就再也没有关系了,还请二郎再帮老婆子我最后一个忙,帮我将粮食送到家里去。” 宋二郎有些厌恶,“这字据已经签了,粮食也已经给了,接下来就和我们宋家没关系了,我们没有义务帮你。” 林老婆子也厉声:“还不走?” 马氏没了先前那盛气凌人的气势,粮食已经到手,宋家这些人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怨恨她拿了粮食呢。 她呸了一口唾沫,立即背上一大袋沉甸甸的粮食,逃难一样离开了。 院子里瞬间清静下来,柳雪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跪在地上砰砰砰给宋老汉和林老婆子磕头: “爹娘,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林老婆子将她扶起来,这么多年的婆媳,她多多少少也知道柳雪梅的所作所为。虽然她这些年一直被马氏教唆,但也没有做过什么丢脑子的蠢事。 林老婆子缓声道:“都已经过去了,起来吧。” 朱秀儿也安慰她道:“如今咱们是彻底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今后便不要再往来了就好。” 宋二郎也没怨她,硬邦邦开口:“伤到哪了没?” 柳雪梅哭得更加汹涌。 宋二郎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背。 宋老汉抬头看天,黑压压的黑云笼罩上空,让人喘不过气。 他闷声道:“这天不对劲,马上就要刮风了!” 林老婆子一听这话,心里也慌乱不已,“大郎还没有回来!” 宋老汉面色更沉,牵着牛车从后院出来,“这批炭烧得差不多了,二郎,你和三郎抓紧去将炭运回来。” 宋二郎点头,接过缰绳,“爹,那你干嘛去。” 宋老汉拿上一根锄头就要出门:“娃们还没回来,要刮风了,我去催一催。” 柳雪梅抬起头:“爹,我去社学接过孩子,我也去吧。” 宋老汉点点头,道:“老婆子,你和大媳妇在家守着。” 林老婆子着急,直拍大腿道:“秀儿一个人守着就够了,囡囡还没回来呢,我得找囡囡去!” 朱秀儿心也乱着,就看几人急匆匆出了门,小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 大风隐隐呼号,由于宋家在山脚处,大山挡住了不少寒风。大寒风很可能已经开始在山外肆虐了,只不过还没吹到这。 但也只是时间问题,大风很快就会过来。 朱秀儿连忙将院子门给关严实,再将里里外外给堵严实了,狂跳的心这才渐渐平稳下来。 * 宋老汉三人沿着进村的路一路往前赶,看着稻香村到处是残垣断壁,白茫茫的霜覆盖了个彻底,心里也越来越沉。 路过宋家老宅。 屋子塌了一大块,隐约还能听到冯翠花站在院子里跳脚大骂的声音。 几人头也不回,匆匆往社学的方向赶去。 黑沉沉的天越来越浓稠,像是一团随时可能滴下来的墨。狂风怒吼的声音敲击耳膜,宋老汉三人的心也越来越乱。 正想着,就见宋大郎慌慌张张跑过来,由于动作太快,被狼咬过的那条腿有些跟不上步伐,蹒跚跑过来,头发糟乱。 林老婆子心中嘎噔一声,立马上前去,“大郎!大郎!” 宋大郎看到林老婆子三人,忍不住哭喊道,“娘!娘!囡囡不见了!” 林老婆子只觉得有一道炸地惊雷在耳边炸响,愣愣后退两步:“你说什么!囡囡不见了!” 宋大郎满脸的泪:“今天到社学时,看到学堂里都被风给破坏得不堪入目,就想着和孩子们一起收拾一番,便掐着点回家的。没想到……没想到转头囡囡就不见了!” 宋大郎拍着大腿懊悔,“都怪我,都怪我啊!” 宋老汉的头脑清醒,拉住他:“附近都找过了吗?” 宋大郎着急得语无伦次,“全都找过了,孙夫子和家人也一起将周围全部地方都翻了个遍,都没有!” 宋老汉捏紧拳头,“囡囡素日听话,不会让家里人担心,更不会不会乱跑。” 柳雪梅脑中闪过一丝画面,她抓着林老婆子的衣衫,“娘,那日柳癞子拐走文哥儿也是这般……” “什么!” 林老婆子想到囡囡很可能被拍花子带走了险些晕过去,柳雪梅赶紧扶住她。 林老婆子心如乱麻,更着急了,大吼:“找!!” “那个挨千刀的货,被我抓出来,我要他死!” 说着林老婆子就急匆匆要往社学的方向去,任凭宋老汉几人怎么拉都不管用。 宋老汉喊道:“天要黑了!你先和儿媳妇回家等着,让二郎架牛车出来找,咱们几个大男人冻些没啥,也更快些!” 林老婆子也吼:“囡囡都不见了,你让我如何在家等!” “要是囡囡没了,我也不活了!” 宋老汉知道时间耽搁不起,对着柳雪梅道:“你现在去山脚通知二郎和三郎,让他们先别管炭,赶紧来找人。” “大郎,你带路,去社学。” 几人匆匆分别,柳雪梅往山脚处狂奔而去,宋大郎则带着宋老汉和林老婆子往社学而去。 天越来越黑,呼啸的风声也越来越近,随时可能穿透这片大山,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小村落摧毁。 林老婆子一行人赶到学堂时,只见宋知江三个小子在孙夫子家着急等着,看到林老婆子过来,纷纷哭着扑过去。 “呜呜呜,奶奶…” 林老婆子呼吸都颤抖了,身形晃了晃,紧紧环顾四周,也没见宋明玉的身影。 她看向被大风肆虐之后杂乱不堪的学堂,椅子和桌子全都被掀翻在地。笔墨纸砚到处都是,枯枝烂叶遍布,这学堂看起来像是破败了多年。 第72章 孙夫子走上前来,“作为明玉的夫子,我也有义务要找到她,如今这些地方都被找了个遍,还是没有,且明玉是个好孩子,定然不会就这样莽撞出走,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林老婆子早已经忍不住,她拉住宋大郎的手,“对了,报官!去报官!县太爷是好官,他一定不会不管的,衙役人多力量大,定能早点找到囡囡!” 宋大郎也着急:“天就要黑了,现在去衙门也早就已经下值,再说了如今大风肆虐,官府救灾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回管咱们…” 林老婆子着急:“那怎么办,那不找了吗!” 呼啸声越来越大,天也更冷了,宋知江三个小子瑟瑟发抖,哭做一团。 柳雪梅赶紧将孩子们搂过去安抚。 宋老汉拍着林老婆子的肩膀,“找,必须要找!老婆子你冷静一下,我们比任何人都想赶紧找到囡囡。” 林老婆子也平稳下来,捂脸大哭,“这样冷的天,囡囡遭了多少罪啊…” 宋老汉心里不是滋味,恨得将锄头狠狠捶在地面,道:“抓紧时间,若真是拍花子,那定然要出村子,咱们现在去各条山路上堵着,搜寻一番,明日一早就 进城报官!” 正说着,宋二郎和宋三郎也面色沉沉赶来过来了,“爹!娘!” 宋老汉道:“大郎腿不好,天冷,就和二郎一起驾牛车去找,三郎和老婆子一路,我去山上的小径摸一摸,大家分头,范围也更广些。” 孙夫子也道:“我们一家人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也去!” 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希望,宋老汉感激得对孙夫子一家人连连作揖:“感谢夫子大恩!” 孙夫子连声道:“别说这种客套话,明玉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再怎么样都要把她找回来。” 一行人话不多说,赶紧四散找人去了。 * 宋明玉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塞到了一个逼仄的空间里,还颠簸无比,她伸手抻了抻,就摸到了麻袋的质感。 她深呼吸,平稳了心跳,迫使使自己平静下来,在脑中仔细回想了整个经过。 想起自己上一秒还在学堂,突然一只粗壮的手从后头伸过来捂住她的口鼻,再次醒来就在这麻袋里面了。 宋明玉整张小脸皱在一起,她这是遭了拍花子了? 很快她又爬起来。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林老婆子恨不得将她当眼珠子看,要是知道她不见了,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正心急着,被装在麻袋里的颠簸感就停了下来,宋明玉感受到有人正在给麻袋松绳子。 一阵粗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特娘的,一口气跑了这么远,这下应该没有稻香村的人了吧。” 另一道略轻的声音回他,听着像个女人,“动作快点,我可不想这种大冷天在外面待这么久。” 男人迫不及待解着麻袋上的绳子,嘿嘿笑着:“这小丫头片子就是当初屡屡和咱们村作对的那个,害得咱们整个村子凑钱赔了将近六十两银子!” “听说还是个小福星呢,我倒想看看小福星这次如何显灵。” 女人听他这话冷嗤一声,尖酸刻薄道:“你不是想把银钱都拿回来吗,那把这小丫头带到这干啥,那些窑子老鸨最喜爱的就是这样水灵的姑娘,你去说价说价,你还能亏本?” 男人一笑,“这不是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嘛,虽说年纪还小……” 他眸中闪过一些兴味,“等我完事之后,再带去窑子,这样不是更好。” 说着,男人将麻袋拉开,看到宋明玉一头杂乱脏污的样子,将人连拖带拽端了出来。 宋明玉重见光明,小心翼翼打量这个地方。只见这是一间杂乱破败的茅草房,堆满了各种东西,但也算是干净,应该是有人经常来住。 男人看着宋明玉,搓着手笑。 女人嫌弃地看他一眼,先男人上前几步,撩开了宋明玉额前脏乱的头发,一张明艳可爱的小脸就这样闯入眼帘。 女人惊呼,“老天爷哟,这小女娃长得这般好看,要是卖到窑子里面,不知道能得多少银子…” 随后转过头对男人警告道:“你轻着点,这小女娃是咱们的摇钱树,要是伤着碰着了,我跟你没完!” 男人盯着宋明玉的脸,流着哈喇子,不耐烦摆摆手,粗暴道:“我懂我懂!” 随后又对着女人道:“我干这事的时候不喜有人在场,你去门口守着去!” 女人没说什么,只是阴沉沉警告了他一眼,出了门。 男人这才重新扬起猥琐的笑脸,看向宋明玉。 宋明玉厌恶看着走近的男人,捏紧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扬起天真的小脸,软软问道:“叔叔,这是哪里呀,你会送我回家吗?” 听着小女娃天真的声音,还有那甜软可爱的小脸,男人难得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他恶劣说:“哈哈哈哈哈,你还想回家,你以后都回不了家了!” 看着小女孩果真被吓做一团,男人道,“知道我是谁吗!还认得我不?” 宋明玉停顿几秒,忐忑道:“你是…你是上游村的一个叔叔…”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一个几岁的小孩记忆力竟然这么好,当天他可是躲在人群的最后头,这样都能清楚的记得他。 他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若是日后这小女娃想要找他寻仇,那不也是轻松的事? 男人随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左右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哪能让他这样忌惮。 再说了,外头这样冷,到处都是冻死的人,官府那群人忙着救灾,也没有精力去管这事。 就算想管,他那时候早就远走高飞了,官府也不能因为一个丫头片子耗费这么多精力去抓他。 男人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无比,当即笑起来。 宋明玉怯生生抬头,“叔叔,我…我想尿尿…” 男人一听这话,顿时冒出新的想法,眼里意味不明着靠近,“那叔叔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说着,男人带着宋明玉就要出门。宋明玉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但很快就压了下去。 女人守在门口,看见男人要出去,懒洋洋问:“这么快就完事了?” 男人轻飘飘看她一眼,“你懂什么,我一会回来,看好这里。” 女人撇了撇嘴,没多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个彻底,狂风一阵阵地吹来,刮得人脑子轰鸣作响。 宋明玉冷静环顾四周,只见这是一带荒山野岭,没有一处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这说明她此刻已经不在稻香村了。 宋明玉心中更乱,指着一个灌木丛,“叔叔,我想去哪。” 男人看向灌木丛,搓了搓手:“好好,叔叔和你一块去。” 宋明玉扭捏,“娘亲说过,如厕的时候…不可以让别人看到的…” 男人眼里泛着异样的光,“这是特殊时候嘛,天黑了,叔叔担心你的安全。” 两个人缓缓靠近灌木丛,宋明玉心跳急促,不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陡然看到前面有一条大河。 ——那是清谷河! 这些天清谷河也恢复了一些水量,远远看去河面已经结成了冰,但那流动的冰块碰撞声在提醒她,这条河没有完全冻住。 只要顺着清谷河漂下去,一定能到稻香村。 宋明玉捏紧了手心,这样冷的天,若是掉到这样冰冷的河里,没有被及时救上来,那后果…… 不管了,见机行事,跳河是最后退无可退的选择。 一定有生机的……一定有方法的。 宋明玉安慰自己。 “啊!有蛇!!”宋明玉捂嘴大叫起来。 “蛇!哪有蛇!”男人立即往后看去,看了一圈,啥也没看到。 他扭过头,就看到小丫头已经不在身边,他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立刻锁定了宋明玉的身形,只见她正在往下山的路跑去。 男人睚眦欲裂,“你给我站住!小丫头片子竟然敢耍我!” 宋明玉听着身后男人的怒吼声,肝胆俱裂,拼尽全力往前跑。冷冻的霜草割开她厚厚的衣服,留下一条条划痕。 宋明玉只知道必须要往前跑,才有生机… “咻——” 一只箭陡然破空而来,正中身后男人的心脏。 男人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狰狞着脸,缓缓倒了下去。 宋明玉顾不得这么多,拼尽全力往前跑,就看到黑乎乎的前路突然出现一个断崖。 “啊…” 宋明玉痛呼一声,被石子绊倒在地,巨大的惯性迫使她继续往前,眼看着就要掉下山崖。 下一秒,一个宽厚的臂膀拦住了她。 手臂一卷一带,就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宋明玉压住心中的惶恐,微微抬头,只看见一个冷冽分明的下巴…… 谢诏带着宋明玉回到地面上,又瞥到小屋前女人慌忙想要逃跑的身影。 第73章 “小汪!!” “吼!” 一只猎豹闪电一般从他身后窜出,快速往女人的方向奔去,咔擦一声咬断了女人的脖子。 宋明玉吓得浑身发抖,惊慌失措拉住谢诏的一小截衣袖。 谢诏捂住宋明玉的眼睛,感受着怀里小人因为害怕而不断抖动的身躯,抱着人快速离开了现场。 “不要怕,没事了。”谢诏笨拙安抚她。 但宋明玉仍是全身发抖,她只觉得脑袋轰鸣,一层层回荡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两辈子加起来,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 这种陌生恐怖的感觉席卷全身,再加上被大冷风吹了这么久,脑子早已经宕机。 谢诏也不耽误时间,掀开毛绒披风将她整个身子裹了起来, 两人一豹快速往稻香村的方向而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呼啸的风肆虐横行,宋大郎和宋二郎还在焦急喊着小妹的名字。 谢诏听循着声音往前去,将被披风盖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递过去,道: “方才在山上狩猎,看到她被人劫走,顺手救了,带回去好生休息吧。” 宋大郎陡然看到有恩人将妹妹送回来,只觉得恍若天降,当即就要跪地磕头。 谢诏摆摆手,“不用了,你们上次来过我家,说起来也算是认识。” 说着,谢诏不顾宋大郎和宋二郎的道谢,带着大猎豹转身走入黑暗当中。 宋大郎看到那只凶狠的猎豹,也想起了那日在谢家发生的闹剧。 攥紧拳头,远远喊道:“恩人可知道,是什么人拐走了我家小妹。” 只听见谢诏远远说,“上游村。” 宋大郎狠狠将“上游村”这三个字刻在心上,甩着牛鞭子,“二郎,走!” * 马氏背着粮食离开宋家,怕走大路会被人看见,咬咬牙走了小路。 哪只没走多久,就让她撞上了一群土匪。 看着土匪那红着眼,刀上还沾着血那狠厉的模样。马氏吓得跪地求饶,“这些…这些都是从稻香村宋家那得来的粮食啊…” 她抬起头,只见一群人看她的眼神冰冷无比,仿佛在看一个死物。马氏捏紧手心,也豁出去了,语无伦次道:“你们要粮食,我…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土匪中为首的一个人弯下腰来。 光头早已经没了亡命之徒的模样,他吐掉嘴里的野草,斧头柄在马氏脸上拍了拍。 “又是一个让我去宋家偷粮食的。” 第35章 (小修)天更冷了 宋二郎看着浑身发热的宋明玉,用手探了探小女孩的额头,烫得像一块铁片一般,着急道:“大哥,赶紧回家,小妹发烧了!” 宋大郎沉着脸一言不发,甩着鞭子往村尾赶去。 朱秀儿守在家里急得团团转,现下屋里只有她和三个男娃子。 柳雪梅将宋知江三个孩子送回家之后,不顾劝阻继续出门找人去了。 她心里也忧虑万分,远远看见自家牛车回来,连忙过去将大门打开,就见宋大郎跳下牛车,急急将宋明玉抱回屋内。 宋知江三个人看到小姑找回来了,心疼地围上去,但都十分听话地没有出声打扰。 朱秀儿摸了摸宋明玉的额头,担忧道:“这是怎么了,竟然这样烫。” 宋大郎仔细将人放到小床上:“应是受了风,又被吓到了,才会如此。赶紧去煎两副药灌下去,我和二郎去把爹娘他们喊回来。” 朱秀儿道:“赶紧去吧,这天耽误不得。” 朱秀儿来到地窖,看到每一堆东西都整整齐齐码着,想找什么也方便。看到药材,拿了一包宋明玉养身子的药和一包驱寒的药,立马煎上。 时不时照看着宋明玉的情况,发现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凉无比,一颗心更悬了起来。 不一会,宋家人都回来了。 把门一关,将欲来的风雨全都隔绝在外。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立马飞奔进屋,看见宋明玉不省人事躺在小床上,一颗心疼得近乎破碎。 “囡囡!娘的囡囡!”林老婆子哭着过来。 朱秀儿在宋明玉的额头上放了一方湿的小帕子,但滚烫的温度还是差点将帕子上的水分蒸发殆尽。 林老婆子颤抖问:“药呢,囡囡的药煎了没。” 朱秀儿拉住她的手,“已经在煎了,娘。” 宋老汉站在旁边,心里不是滋味。方才他已经问了宋大郎前因后果,说是谢家公子救的人。 这样算下来,谢家又救了宋家人一条命。 朱秀儿很快将药端上来,先给宋明玉喂了驱寒安神的药,观察了好一会,才给她喂下养身子的药。 林老婆子和朱秀儿忙前忙后,宋明玉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额头也不烫了,安静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一般。 但面色还是苍白无比,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林老婆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心中恨意滔天。 朱秀儿抚着林老婆子的背给她顺气,“娘,别担心,囡囡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意外的。” 林老婆子恨道:“咱们一直隐忍退让,上一次大郎被上游村的人引到大山深处,被狼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想着歹人都被县太爷抓到大牢打了板子,又赔了银钱,里正也给了咱们公道,这才忍下一口气。” “如今竟然还敢盯上囡囡的主意!这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就这么算了!” 朱秀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寒风阵阵,吹得山摇地动,心中也忐忑无比,只能不住安慰林老婆子。 宋老汉沉默着将整个屋子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漏风的缝隙之后,才低着头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宋明玉的方向。 宋三郎觉得宋老汉有些太过沉默,担忧着道:“爹,小妹现在也已经稳定下来了,你可不能再操心坏了自己的身子。” 宋老汉轻声道:“不会。” 说着,他拍了拍宋三郎的肩膀,“三郎啊,你也长大了,也是时候像你大哥二哥那样,撑起这个家了…” 宋三郎听出宋老汉语气中的不同寻常,连忙道:“爹还健在呢,爹肯定还能长青百岁。” 宋老汉没说话,只拍了拍宋三郎的手,站起身来,莫名一句:“天黑了。” 宋三郎看着宋老汉不太对劲,喊了一句:“爹…” 宋老汉轻声道:“先吃饭吧。” * 一家人沉默吃着饭,屋内的炭火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爆鸣声,应衬着整个屋子更加寂静。 林老婆子时不时往宋明玉的方向看去,实在没胃口,柳雪梅好说歹说,林老婆子这才吃了一碗稀粥。 三个小男孩也格外听话,不吵不闹,有空就往宋明玉身边跑。 空气都沉静着,窗外风声依旧呼啸,虽然没有昨日那般可怖,但也已经足够巨大,能够摧毁一切。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宋大郎无数次叹气,恨自己为什么不把囡囡看紧点,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天里带着孩子出门。 今日收拾完屋子,想着外头虽然稍冷,但也不见刮风的痕迹,社学离村子也近,闲不住想提前将夫子的年礼送了,今后孩子们也能安心在家读书,接下来便哪也不去了… 谁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 宋大郎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刮子。 没人注意到,宋老汉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倾听外头的呼号,面容冷静到了极致。 他悄悄起了身,拿起一柄砍刀。 屋外的大风依旧毁天灭地,在堂屋的一个小角落里,响起了嚯嚯的磨刀声。 一下又一下,将这个漆黑的夜割出一道裂痕。 * 天亮了。 风也停了下来。 今日的气温比昨日低了不少,原本还能抵御严寒的衣服,今日穿着出门已经不够暖和,那冻彻心扉的冷无孔不入地往骨头里钻。 宋明玉仍是安安静静的,林老婆子担心她身体受不住,便将人略微 扶起来,尝试喂点流动的稀粥。 好在基本的吞咽尚在,林老婆子的心也稍稍能放下些。 宋老汉吃过早食,一言不发就去后院牵牛,宋大郎看见,也跟上去道:“爹,今日天冷,就莫要出门了。” 宋老汉听到他的话,也没有反应,只默默将牛车套上,牵着缰绳就往外去。 宋大郎着急上前拉住他,“爹!眼下各处都不好,你就不要出门了!” 宋老汉停住脚步,想到自己还有东西没拿,转身回屋去,拿了一把锃亮的砍刀出来。 整个人冷静得如同一座雕像。 宋大郎更加着急,直道:“爹,那些绑走小妹的歹人都已经死了!死了!” 宋老汉动作一顿。 宋大郎继续说:“昨日我亲眼看到谢郎君衣角上有血,身后背着的箭也都多多少少沾了一些,定是谢郎君救了小妹之后攘奸除恶,将歹人都给杀了!” 第74章 宋老汉浑浊的眼含着泪,“当真?” “当真!”宋大郎斩钉截铁道。 这大快人心的消息顿时给宋老汉注入了精气神,他眼含热泪,用力拍了拍宋大朗的肩膀,“大郎!好啊!好啊!” 宋老汉心头的结解开。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那股气愤近乎焚毁五脏六腑,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 他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给囡囡报仇! 如今听到这歹人已经死了,宋老汉那颗颤抖的心,也慢慢落回到肚子里。 宋大郎见宋老汉动摇,先将牛牵回牛棚,再将宋老汉拉进屋,将门关上。 “爹,囡囡情况也好转了,咱们应该多守着才是,万一您去做了傻事,囡囡醒过来不见爹爹,这才是得不偿失啊!” 宋老汉的手微微颤抖着。 宋大郎继续道:“再说了,咱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天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着在灾年里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您想想,咱家这几个月来一有大事,哪次不能柳暗花明。这一次囡囡也一样,她有大造化,定也是能化险为夷的。” “爹,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哐当—— 宋老汉手中的砍刀掉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宋大郎顺势将砍刀拿起来,远远地放在一边。 林老婆子也听到了爷俩的谈话,听到歹人已经被杀了,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才淡下来一些。 一家人沉默,安静冷冽的冬日里,只听到屋内炭火的噼啪声。 平日里三个小子最爱在炭火旁烧芋头和栗子,如今也没有兴致了,怏怏地坐在一块。 朱秀儿闲得发慌,从屋里头拿出平日里绣的针头线脑,打算给宋明玉绣一个平安香囊。 柳雪梅经历了昨日马氏那一遭之后,对宋家有了深入骨髓的归属感。她也动起身来,自己没啥手艺,但也不能干坐着。 柳雪梅打扫屋子,将里外捣腾干净,照看三个男娃子,外加煮饭做菜,总之一切杂活柳雪梅全包了。 林老婆子对她的行为看在眼里,拉着她坐下,“行了,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会吧。” 柳雪梅当即热了眼,“娘,之前我……” 林老婆子拍拍她:“都说了是之前了,都是过去的事,咱们今后好好过日子就成。” 柳雪梅握着扫帚的手更用力了,她连声道:“娘,还剩下最后一间屋子,打扫完我就休息。” 她正想往屋子去,顺带撇了一眼宋明玉,就扯着嗓子道:“娘!娘!囡囡……” 林老婆子立马跑过来,只见宋明玉面色酡红,整个人红通通的,定是又开始发热了。 宋老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掀开宋明玉一只眼皮,“昨日囡囡的药呢,再煎一副。” 他摸了摸宋明玉冰冷的手,回想起早些时候见过赤脚郎中救人的步骤,扭头道:“老婆子,你给囡囡按一按身子,保持血液通畅,再将这小床移到离炭火近的地方,出出汗。” 一家人也没别的法子,当即按照宋老汉所说的一条条去做,在将药喂下去之后,宋明玉的体温终于降下来。 林老婆子上手合十:“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林老婆子这么多年才得了这一个宝贝闺女。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知道宋明玉早慧,唯恐天收,小心翼翼养到了五岁。 宋明玉虽聪慧,但也懂得藏拙,林老婆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唯独不放心的就是宋明玉那与生俱来的弱症。 这一次囡囡遭的罪,林老婆子恨不得发生在自己身上,拉着宝贝闺女的手心疼无比。 她深吸一口气,还好那些个肮脏的王八羔子已经死了,不然她就算是背了这个骂名,也不会放过那些人! * 宋明玉只觉得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上辈子,从小在孤儿院生活。孤儿院的日子不算好过,靠着社会资助才好不容易上了大学。 场景转换,在普通的大学里,过了四年平淡的大学生活。为了调养从小不好的身体,自学了中医调理,勉强毕业之后,找了一份不高不低的工作… 最后的画面停在她趴在公司的椅子上加班,忽然觉得好困,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之后却不在原世界了。 随着第一声啼叫,她在这个名为大顺朝的朝代睁开了眼,醒来就是家人环抱,侄儿嬉闹,三个哥哥抢着哄,爹娘恨不得捧在手心。 许是老天垂怜,看她上辈子过的太苦了,才让她这辈子投身到了老宋家。 宋明玉以第三视角看完了两辈子。 下一秒,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唤声刺破黑暗传来,那是林老婆子的声音,呼唤着: “囡囡!囡囡!” 眼前的画面瞬间崩塌破碎,宋明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漆黑空洞的地方。 宋明玉跌跌撞撞跑着,在黑暗里面摸索,但那股孤独的抛弃感始终包围着她。 她再次听到了林老婆子呼唤她的声音,她寻着相应的方向继续跑去,终于窥见了天光… 宋明玉睁开眼。 就见到一脸憔悴的林老婆子守在她身边,看样子像是很久都没有合过眼了。 “娘…亲…” 林老婆子惊过神,看到宋明玉微弱睁着一半的眼,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囡囡!娘的乖囡囡!娘亲在这呢!” 家里人听到林老婆子的声音,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围过来,看到宋明玉睁开了眼,纷纷喜极而泣。 朱秀儿赶紧道:“娘,囡囡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热粥垫垫肚子,也暖暖身子!” 林老婆子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囡囡先吃点东西,不要饿着了。” 宋明玉感受到自己浑身无力,被林老婆子抱在怀里,机械地重复着吞咽热粥的动作。 等一碗粥完全下肚,宋明玉才感觉到浑身暖洋洋的,仿佛回到了人间。 林老婆子感受宋明玉渐渐回暖的身子,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扭头对柳雪梅道:“快去再煎一副囡囡养身子的药来。” “哎!”柳雪梅连声应道。 宋明玉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像是有一团浆糊。浑身都有一种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的酥麻质感,吃饱了后那股昏昏欲睡的感觉更为浓烈。 喝完药之后,跟林老婆子说了几句话,就合上了眼,躺在林老婆子怀里睡着了。 宋家人看着宋明玉熟睡的脸,这才齐齐舒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日日精细看着宋明玉,看着她慢慢恢复那往日的活跃,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更是恨不得盯紧了她,一刻也不能离开视线。 宋知江三个侄儿也一步都不离地围着宋明玉转,生怕他们一转身,小姑就又不见了。 一连十几天过去,一家人终于回归了正常生活。 *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宋家人每日窝在家中,白日围着炉子拉家常,晚上待在火炕上暖暖入睡,小孩顽皮,嬉笑声唤回了每个人的笑脸。 日子就这样慢慢悠悠过了下去。 近日,因着宋知江背出一首诗而被全家竖起大拇指夸赞,三个小子争着抢着要读书背诗。 背好之后便争先恐后到大人们面前大声背诵,几个大人也不吝夸赞,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各种小甜嘴也成了奖励。 宋大郎在霜灾之前打了一整套的桌椅放在堂屋里,如今孩子们都在那读书。 在几个小娃眼里,宋三郎学识渊博,几乎没有问题能够难倒他,便时常去缠着宋三郎问问题。 问的还都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今日宋知江又砰砰砰敲了宋三郎的屋子。 “三叔三叔,小鸟能飞起来,为什么小鸡不能呢?” 宋三郎将手中的书放下,“因为鸡和鸟理论来说不是同一种动物,且鸡的翅膀不能支撑它飞起来。” 宋知江似懂非懂,“那小鸡长出大翅膀就能像小鸟一样飞起来了对不对呀?” 宋三郎一时语塞,“理论是这样的…” 另外两个小子也兴奋起来,“原来是这样。” “那可不可以给小鸡装上一个新翅膀,这样就能飞起来啦。” 林老婆子等人听到这些问题,也是忍不住将三个小子拉回来,笑道:“莫要去吵你们三叔了,鸡怎么可能像鸟一样飞上天。” 三个小子是突然想到的问题,想得快忘得也快,转头又继续玩闹去了。 为了防止他们总是缠着宋三郎,宋老汉定了只有每日中午和傍晚的半个时辰去请教宋三郎课业的内容。 四个小孩子,宋知文连开蒙都还没有进行,目前只知道跟着小姑和哥哥们摇头晃脑的背书,时不时识几个大字。 宋三郎也是勤奋苦学,刚开始林老婆子还担心几个孩子影响了三郎读书,就听宋大郎笑着道: 第75章 “娘,别担心,万事万物都讲究个顺从本心,物极必反,倒不如让孩子们去嚷嚷着和三郎玩玩,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看着宋三郎的精神面貌越来越好,不再是之前死读书的时候那股沉沉的样子了,林老婆子也就笑着不再多说。 寒风呼号,小屋子内温暖如春,一家人安安心心猫冬,时不时逗弄几个孩子玩,欢声笑语一片。 这日,宋明玉几个人都围在一起背书,互相抽查各自的课业背诵情况,就闻到厨房传来的香气,几个孩子相视一笑,纷纷跑出去,“好香呀好香呀,有什么好吃的啦~” 柳雪梅笑着,“今日做的是栗子炖蘑菇,还有笋干炒猪肉,洗洗手准备上桌了。” “好耶!有蘑菇,最喜欢蘑菇啦!” “喜欢就多吃点。”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安心平淡,除了每到晚上就会刮起来的大风,怒吼呼号。一家人也不出屋子,这样似乎和往年的冬天没什么不同。 几个孩子早早吃完饭,又去看兔子去了。 那窝小兔子如今养在堂屋的一个小角落,宋老汉还打了一个木头笼子,在里面铺上一些干草,将兔子养在里头。 几个小娃每日最喜欢的便是读完书就去看几只兔子,兔子也越来越油光水滑,长大了许多,挤在一起可爱无比。 一场晚饭吃得开心。 宋老汉心中却隐隐不安,看着窗外大风呼号,担忧开口:“这些天来咱们一直封闭在屋子里,哪都没去过,村子里现在什么状况也不知道,是应该去打听打听。” 这十几天的安稳日子让一家人养回了精气神,但心中仍是警惕的,不敢完全放松。 宋老汉和宋二郎每隔几日就会去烧炭回来,也不走远,一有情况就往家赶。 前两天遇到一家人逃难经过,宋老汉两人仔细询问一番。才知道外头山匪横行,官府接连出了多条政策,但丁点水花都没有。 一家人本也是福满镇上的人,不得已才出城逃难,往乡下的老宅去。 宋老汉心里沉沉,戒备了两日。恨不得砌一道高城墙,将一家人围在里头。 至于县太爷又下了什么命令,朝廷如何治灾,那些都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他们只想在这乱世里头,安安稳稳活下去。 老宋家虽在村尾,但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林老婆子在煮饭的时候都隐约能听到村里头那破锣一样的叫骂声,声音之大,村尾都能听见。 眼看着村里越来越浮躁了,宋老汉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嘱咐家中女人孩子。 “这些天更要提高警惕,没啥事不要出屋子,更不要和别人说话,特别是陌生人。” 宋家人接连点头,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几个孩子都不敢像以前一样比拼谁的读书声大,只是默默地背书。 宋老汉听着村子里的吵架日益频繁,心里也愈加不安。 虽说自家在村尾,距离村子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但难免保证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自家来。 全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半天,最终一拍板,每日出一个汉子轮流盯梢巡逻,需要提高警惕,特别是注意院子周围有没有什么异样,有没有不认识的人经过。 接下来的几日,天气更冷了。 大寒风依旧只在夜里肆虐,白天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也是沉静的冰冷。 宋家除了日常巡逻的汉子,其他人都不许出屋子。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地面,带着肆虐的温度,无情地拍打着门窗。那股厚重的霜也越来越严重,随时都有可能将万物彻底覆盖,包裹,而后取代。 宋家的汉子按部就班巡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 这些天,柳雪梅闲来无事,便研究着灶上的手艺。她刚将出锅的山药饼子晾好,撒上些许野果干,喜滋滋准备让孩子们来尝尝。 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动静。她将盘子放下,去堂屋里看了看,只见四个孩子正沉浸读着书。 林老婆子笑道:“这几个皮娃子,昨天还说要像三郎那样努力,今日竟也真的都效仿起来了。还流行起比拼来,约定谁背得书多,谁就能多吃甜嘴。” 柳雪梅也笑一声,打算等娃子们背完书,再将吃食端出来。 小孩们的毅力还真是顽强,日日天还不亮就将各自娘亲推搡醒,那力争上游的卷王模样让大人们惊奇不已。 不过孩子们喜欢读书是好事,就连文哥儿都跟着宋明玉几个孩子学了不少大字,已经能够读一些简单的诗词了。 柳雪梅开心,高高兴兴起来给文哥儿收拾读书,欢喜看着他摇头晃脑在那小声背书。 心里也熨帖无比,刚做好了芋头饼子,正想端着出去,就看到宋二郎着急进屋,满身的风霜,道: “不好了!有人在咱家附近窥探,看那样子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 宋老汉皱起眉头:“这种紧要关头谁能来别人家旁边蹲点。” 宋大郎也道:“为了以防万一,得弄清楚那些人的意图。” 林老婆子又忧愁又愤恨,“这天杀的灾年,这么多麻烦事,唉……” 宋老汉拍了拍林老婆子的肩膀,“老婆子,你且宽心,咱们一家人齐整在一块,不会有啥事。” 说着,宋老汉随着宋二郎出门,在院门的缝隙处看着那几个人的动向。 看到那些人在草垛子后面藏了半响,探出头来看了半天,而后就……走了。 走了!? 宋老汉皱眉。 看着几个人的身影在傍晚的大风来临前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宋家几人实在摸不清楚,这些人是想来干嘛的。 因为有人监视,一家人又度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 宋老汉一大早上起来,和宋大郎两兄弟早早出门,拿了一个网兜,在院门的大树下埋了一个陷阱。 做好之后,三人在院子里埋伏了一会,远远看见几个人躲躲藏藏往这边来。 果然又来了。 待几个人快要靠近陷阱时,宋老汉狠狠一拉绳子,巨大的网兜瞬间将几个人一窝蜂全都挂到了树上,几人还没有反应过 来怎么回事,互相喊叫挣扎起来。 宋老汉拿着镰刀走出来,“你们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徘徊,到底想做什么?” 其中一人道:“别别别!宋家的…我是书砚啊!” “书砚?” 宋大郎皱紧眉头,“你这……” 书砚苦着脸,“这网兜子硌人,你先把我们放下来吧。” 第36章 王老爷上门做客。 宋大郎赶忙对宋老汉道:“爹,快把人放了,是王老爷的人。” “王老爷?” 宋老汉当即想到那天山火帮忙的王老爷。 赶忙抄起刀,“咔嚓”一声,砍断了网兜子另一端的绳子,书砚等人便顺着绳索滑落下来。 宋大郎上前将人扶起来,赔笑道:“书砚,这误会可就大了,你大可知会咱们一声,哪有得着这样躲躲藏藏的,咱们还以为是心思不正的人呢…” 书砚摔得屁股疼,龇牙咧嘴道:“你们家这院子修得堪比城墙,天又冷。前两日是摸清楚了稻香村的路况,想着今日来和你们说清楚的。” 宋大郎连声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书砚摆手,“哪有什么大事,近日县城里头事务繁多,老爷多有忧愁,熬出了不少白发,想起当日在宋家吃的那顿晚食,想念不已…” 宋老汉和宋大郎对视一眼,就是这样简单的缘由? 宋老汉随即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王老爷若是想吃,随时都可以来。” 宋大郎也笑着道:“外头冷,进屋喝杯热茶吧。” 书砚眼睛陡然一亮,连忙拱手说道:“如此,那就明天吧,明天有时间!” “热茶就不必了。”书砚不好意思一笑,“我这贸然前来,没有叨扰到你们就好。” 宋老汉等人连声表示没有,几人又寒暄了一阵。 书砚等人得了答复,也不多待,婉拒了宋家人的挽留,便离开了。 宋老汉几人站在原地,望着书砚远去的背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不是打心底认定王老爷是个好人,他们都要怀疑是不是碰上骗子了,毕竟那个大老爷会在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极寒天气里,跑到农户家,就为了吃顿饭呢? 宋老汉道:“既然王老爷明日要来,那咱们就拿出做客的道理。” “王老爷也算是咱们家的恩人,万不能轻待了。” 宋大郎和宋二郎纷纷点头。 *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家人就早早起了床,开始忙碌起来。 冷了这么多天,今天才正式开始下起雪。 天空好似被打翻了棉絮口袋,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飘洒而下,不一会儿,便给世间万物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厚毯。 第76章 几个娃子一觉醒来,瞧见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兴奋得不得了。 但大人们时常叮嘱,不能出屋,也都听话地趴在窗上看着外面的雪。 一张张小圆脸开心又新奇,看着外头那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兴奋无比。 时不时趁着大人进屋出屋的间隙,从门口捧一些雪,快速跑回屋里。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着一小捧雪,笑得开怀。 宋大郎等人瞧见了,也由着他们去,想着只要不出屋子乱跑就成,玩点雪也没啥大碍。 宋老汉把裹得像个圆球似的宋明玉架在脖子上,父女俩笑个不停。 “乖囡囡,下雪咯~~爹爹等会儿带你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宋明玉清脆的笑声传遍整个小屋,“好!要出去堆雪人!” 林老婆子在一旁看着,又心疼又好笑,“你个老头子,就会哄囡囡。外头下着大雪,还刮着大风,可不能出去。” “乖囡囡,别跟你爹胡闹,等会儿娘亲给囡囡做芋头饼吃。” 宋明玉圆圆的脸蛋笑得像朵花儿,脆生生地说:“吃芋头饼咯~” 一家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柳雪梅心灵手巧,这些天琢磨出不少吃食花样。就拿简单的山药和芋头来说,经她那双巧手,从蒸笼里出来,就能变出十好几种花样。 腊猪肉、炖肉,还有蘑菇这些带油的食材,到了她手里,更是香气四溢,让人闻着味儿,就忍不住早早守在门口,眼巴巴地盼着能赶紧吃上两口。 宋知江几个孩子更是被馋得像小尾巴似的,围着柳雪梅转。 自从霜灾南下,一家人便在家猫冬。如今听说有人要来拜访,个个都满心欢喜,没有一个闲着的,都在为迎接客人做准备。 一大早,柳雪梅和朱秀儿就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厨房里,油爆声、清蒸时的水汽声、翻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阵阵香味飘散开来,有浓郁醇厚的,有清新淡雅的。 不一会儿,堂屋的小桌子上就摆满了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整整齐齐,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几个小娃更是已经馋得不行,眼巴巴守着。 时不时夸赞说:“好香好香呀,好好吃~” 柳雪梅等人一边笑着,“等会让你们吃个够,去堂屋玩去。” * 清溪镇,王府。 王怀仁穿着一件灰色毛外衫,里头搭着一件银白色长衫,脚蹬一双飞云祥鹤鞋。 他左看右看,总觉得不满意,转头瞥见一旁昏昏欲睡的书砚,一甩袖子道:“书砚,快帮我看看,这样穿合适不?” 书砚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老爷,您今日寅时就起了,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 “依我看,您怎么打扮都精神、都好看。” 王怀仁瞥了他一眼,继续打量自己的穿着,“别说这些了,赶紧过来帮我看看。” 书砚笑一声,转身在衣橱里翻找出一条银灰色的腰带,往王怀仁身上一搭,正合适。 书砚一边说道:“咱们上次不都去过宋家了嘛,老爷您也应该知道宋家的脾性,不会在意这些的。” 王怀仁瞪了他一眼,“这能一样吗?” 说着,他继续整了整衣领子,“上次是突发,这次咱们特地上门拜访,得郑重些。” 书砚将领带子系好:“老爷,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出发了。” 王怀仁也满意,喜滋滋道:“走。” 一想到可以去看秀儿,还有那两个可爱的小孙子,他心头就忍不住激动。 两人出了门,大门前早已备好几顶轿子。 一顶是给王怀仁专用的,装饰得虽不奢华,却透着一股雅致。 另外几顶轿子,从外头瞧着灰扑扑的,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还有米面粮油。 每一顶轿子里,都有一个手持大刀的家丁守着,凶神恶煞。 书砚道:“路上山匪多,此番也能更保险些。” 王怀仁挨个轿子检查了一番,十分满意,随后便起了程。 坐在轿子中,感慨道:“书砚啊,这些年也只有你能做能做这么心细了。” 书砚看着外头纷飞的雪花,也忍不住说:“老爷,别说这种话了。当年要不是您舍了笔墨钱,把我从牙口买回去,我如今指不定怎么样呢。” 王怀仁低头笑着,“十多年前那场科考,我丢了考试文书,临到考场才发现。要不是你回府里和那群内宅妇人拼了命,我哪能有今日。” 两人对视一眼,眼角都泛起了泪花,可随即又笑了起来。 谁不是互相成全呢。 “也罢,也罢。终究是过去了。”王怀仁低声笑着,看向自己手掌心那一道道斑驳的纹路,轻声说道,“只要秀儿和两个娃子好好的,我这辈子也就没啥遗憾了。” 初雪,雪花下得纷纷扬扬,好似为这天地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纱幕。 一路上,书砚特地叮嘱绕远路,走了较为陡峭的山路,避开大路。 即便如此,还是遭遇了不少山匪和眼红的村民前来抢夺。 好在书砚这两天提前打探了情况,摸清楚了这一带路途的状况,专门挑选了身手矫健的打手跟着,还命令每顶轿子里都安排一人时刻警惕。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来到了老宋家门口。 几个小娃子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那些香喷喷的饭菜,馋得直咽口水。 但没有一个人去偷吃。因为奶奶说过,要做有礼貌的好孩子,必须得等贵客到了,才能开饭。 宋三郎听说清溪镇的王举人老爷要来,心里也是兴奋。 这些天,他一门心思扑在文章上,把先前在书院里写的文章,还有夫子的评语,都拿出来反复研读,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琢磨,每有新的感悟,就重新把题目写一遍,再和之前写的对比。 久而久之,那些文章他都快背下来了,可下笔时,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宋三郎苦苦钻研多日,文章却始终不见进步,一想到明年的院试,他就暗暗心急。 他叹了口气。希望能有机会和王老爷探讨探讨。 …… 宋知江眼 尖,第一个发现了王怀仁的轿子。他透过窗户那窄窄的缝隙往外瞧,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道:“王老爷来啦!王老爷来啦!” 正在家里等候的宋家人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出门迎接。只见漫天风雪之中,几顶轿子正艰难地朝着宋家而来。 林老婆子拍了拍宋老汉等人,笑着说道:“还愣着干啥,赶紧开门迎接去。” 要知道,这可是县里头的举人老爷,如今还领了差事,算是吃皇粮的官老爷呢。 更别说王老爷前些日子还帮了自家这么大一个忙。 宋老汉笑着过去开门,小孩们也都被放了出屋子来,个个像脱缰的小马驹,在雪地里嬉笑玩耍,不亦乐乎。 轿子停稳后,穿着厚重棉衣的轿夫喘着粗气禀告:“老爷,到了。” 王怀仁迫不及待地掀开厚重的轿帘,一眼就看到宋家一家人,正满脸笑意地守在院门口。瞧见他下来,大家热热闹闹地迎了上来。 宋老汉笑容满面,说道:“咱们这地方山高水远的,一路上可辛苦王老爷了!” 王怀仁摆了摆手,和蔼地说:“没有的事,能来一趟是我的荣幸。” 说着,王怀仁看向宋家高高的院墙,院墙修缮得十分齐整,一点破损的地方都没有。 他心想,冬天一家人在这样的屋子里,暖暖地围炉吃饭,那该多么惬意啊。 宋老汉留意到他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担心霜灾南下,就开始好好修缮屋子了。” 王怀仁点了点头,“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林老婆子也笑着说道:“快别在雪里站着了,饭食都备好了,快进屋暖暖身子。” 两人大步随着宋家人进了屋,还不忘吩咐家丁把轿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走进屋子,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一路的寒冷与疲惫,让人浑身舒坦。 家丁们也都拎着一袋袋粮食进屋来。 林老婆子看着王怀仁、书砚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家丁,个个肩上扛着大麻袋,站在屋子里,心里既感动又有些惶恐。 王怀仁笑着说道:“如今大灾,粮食较缺,便主张带了一些前来。” 林老婆子连忙摆手,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怎么能收呢!” 第37章 冬日温馨饭 书砚在一旁温言劝道:“宋家婶子,这是老爷的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不然,咱们都不好意思在这儿蹭饭啦。” 说着,书砚目光轻移,落在桌上那热气腾腾的饭菜上,笑着打趣。 林老婆子犹豫着,推开之前贮藏粮食的小屋,道:“那便先放在这吧。” 王怀仁抬眸看向那近乎空荡荡的小屋,心中暗自思忖,原来宋家中粮食已然匮乏至此。可即便如此,宋家人对待他这个客人,却未曾有丝毫的轻慢与懈怠。 第77章 幸而书砚提前考虑周全、安排妥当,不然这次可真要两手空空上门,实在失礼。 家丁们得了示意,一趟接着一趟,肩扛着沉甸甸的粮袋稳步走进小屋内。不多时,竟将原本空荡的房间填得七七八八。 眼见家丁还要去搬,林老婆子赶忙阻拦,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多东西,我们已然受之有愧,实在不能再拿了!” 一个家丁却坚持将最后一袋粮食稳稳搬下,神色平静,淡淡说道:“婶子,这是最后一袋了。” 宋家人望着原本储量寥寥、此刻又被填满的小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自家并非没有粮食,只是都藏在地窖里了啊! 宋老汉对王怀仁拱手:“王老爷,这么多珍贵的东西,我们着实受不起,这……” 王怀仁摆了摆手,“宋老哥,别说这种话了,不然哪有两手空空就上门蹭饭的道理。” 林老婆子连声说:“您是咱家的恩人,别说是一顿饭了,就是顿顿来也是没问题的,这恩人上门哪里有还要带着东西来的道理。” “以后您想来便来,咱们没有那么多的虚礼。” 宋家人也笑着应和。 书砚和王怀仁也笑,表示有空可要常来蹭饭了。 王怀仁笑呵呵的,看向几个玩闹的孩子,眼神越发慈爱,笑道:“这几个孩子长得机灵聪慧,听说已经去社学读书了?” 听到夸自家孩子聪明的,宋家人没一个不高兴的,纷纷欣慰看向几个小娃。 每个人抓了满手的雪进屋,正找了个椅子蹲着捏小雪人玩,笑声荡平了屋内所有人心底的涟漪。 宋老汉心底一暖,道:“除了文哥儿明年开蒙,另外三个都已经在社学读书一年了。” 王怀仁闻言,心中对宋家人更为满意。 家中竟是每个小娃都会送去读书,试问那个农户家能做到如此。 “江哥儿,云哥儿,文哥儿,还有囡囡,快过来。”林老婆子对着几个孩子招手道:“过来见过王老爷。” “我这个岁数,称我为爷爷便好。”王怀仁笑道。 “王爷爷!” 几个娃子闻言便舍了几个的小雪人,上来围成了一圈,甜甜叫着。 王怀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哟,乖孩子们,快过来,让爷爷抱抱。” 宋知江和宋知云长得一模一样,俩人也不怕生,感受到这位王爷爷慈眉善目的,叫着‘爷爷’扑到王怀仁怀里。 王怀仁只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眼泛热泪。多日辗转反侧的虚无终于落到地上成了现实。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江哥儿!都抱过你了,该我了!”宋知云气道。 宋知江心安理得继续待在王怀仁的臂弯里,不动声色对着宋知云做了个鬼脸。 宋知云生气,眼泪要落不落。 王怀仁反应过来,略带歉意将两个孩子都抱着,“两个乖孩子长得太像啦,爷爷眼睛花,没认出来,该罚,该罚。” 他眼神示意了书砚一下,书砚立刻心领神会,从兜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箱子,递给王怀仁。 王怀仁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小巧精致的银锁,上面清晰地刻着“平安”二字。 他在两个小孩面前轻轻晃了晃,银锁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叮叮当当。 笑着问道:“喜不喜欢呀?” 两个小孩看到精美的银锁,眼睛一亮,先是扭头看向朱秀儿和林老婆子,在得到两个大人肯定的默许后,这才转过头,齐声说道:“喜欢!王爷爷送的都喜欢!” 王怀仁和书砚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对这两个懂礼貌、知礼数的小孩愈发喜爱。 当下,王怀仁便小心翼翼地给两个孩子戴上了平安锁。 书砚笑着说道:“老爷早知道家里有四个孩子,特地吩咐铁匠连夜打了四个银锁。这还有两个呢,另外两个孩子也过来戴上吧。” 柳雪梅一听自家文哥儿也有份,笑容愈发灿烂。 很快王怀仁便给四个孩子全都戴上了小银锁。 这银锁做工精巧细致,样式新颖别致,一看便知花费了不少心思。 宋明玉小手轻轻摸了摸,而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衣襟里藏好。 暗想着,这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往后要是碰上啥难事,也能有个应急的傍身钱。 孩子们对于脖子上精巧的银锁都开心不已,对王怀仁更加亲近,嘴跟抹了蜜一样‘爷爷’喊着。 大人们不禁都笑起来。 林老婆子也适时说道:“一路奔波,想必都饿了,咱们 开饭吧。” 几个孩子终于盼到开饭,兴奋得又蹦又跳,“开饭啦,开饭啦!” 宋老汉笑着打趣道:“几个小馋猴,一天到晚就眼巴巴盼着吃饭。” 林老婆子笑道:“雪梅做饭好吃,孩子们爱吃饭,也是好事。” 柳雪梅也笑,“还得亏爹娘平日里给我机会,我平日里也没啥别的事儿,就爱琢磨琢磨饭菜。不然平日在家也闲得浑身不自在。” 柳雪梅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阵笑。 很快就落了座。 王怀仁夹起一块芋头蒸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软糯香甜的口感瞬间在舌尖上弥漫开来,再加上肉经过爆炒后那油滋滋、令人垂涎的香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调料,带着酸酸甜甜的独特滋味。 几种味道完美融合在一起,香气四溢,勾得人食欲大增,欲罢不能,让人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王怀仁毫不吝啬地夸赞:“柳娘子,这道芋头蒸肉实在是别具一格、新奇得很,我此前从未尝过这般独特美妙的口感。依我看,就算是县里那些大酒楼的掌勺大厨,手艺怕也比不上柳娘子。” 柳雪梅听了,笑得愈发灿烂,谦逊摆手道:“王老爷过奖了,都是自己瞎琢磨捣鼓出来的。您要是喜欢吃,等会儿我再多做一些,您带回去热一热,下一顿还能接着吃。” 书砚听着这淳朴又实在的话语,不禁莞尔。 自家老爷身居官场多年,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来讨好巴结。 有的想拜入门下求得庇护,有的自荐为奴以求飞黄腾达,还有人劝老爷娶妻,可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各藏心机。 像这样毫无保留、质朴纯粹的话,他已然太久未曾听到过了。 王怀仁哈哈大笑,“那便多些柳娘子了,回去我可得省着点吃。” 宋老汉也笑,难得豪放开口一回:“想吃就来!宋家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孩子们也纷纷闪着亮晶晶的眼道:“王爷爷要常来,要常来。” 满桌子的人又欢畅笑起来。忘却了现实生活中的所有困顿与不易,继续畅快吃着美味。 屋外大雪仍旧飞扬,白茫冷冻的雪将整个世界覆盖了个彻底。 屋内欢声笑语,饭菜的香味弥漫,暖烘烘的炭火温暖着每个人的心田。 林老婆子看向坐在门槛处等候的几个家丁,手中的筷子停顿几秒,“门外的几个郎君,快进来一道吃饭吧,锅里头还有不少呢。” “雪梅,快去把人请进来。” 几个家丁一听,顿时受宠若惊,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像几桩呆木头。 其中一个家丁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我们不能……” 柳雪梅放下筷子上前,热情说道:“什么不能的,你们大老远过来,方才还搬了那么多大麻袋子,换做是我家二郎,这时候都能吃下三碗大米饭了。快进来吧,屋里暖和,吃口热乎饭。” 王怀仁看着几个家丁,微微点头示意。 几个家丁见状,像是得了圣旨一般,带着几分惶恐与不安,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 他们都是卖身进府里当差的家丁,只因身强体壮、浑身腱子肉,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这才被留了下来。 平日里就盼着能有口饱饭吃就行,能和老爷在同一个屋子里吃饭,这可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宋二郎起身过去帮忙,很快从厨房端着饭菜出来,这些都是一直温在灶上的,还热乎着。 一路端出来冒着氤氲的热气,几个家丁瞬间红了眼。 可几个家丁说什么都不和王老爷同坐一张桌子吃饭,说是规矩不能逾越。林老婆子无奈,看着自家的桌子也确实坐不下这么多人,连忙示意宋老汉搬来一张小桌子,把饭菜放在上面,让他们在旁边吃。 即便如此,几个家丁已然感动得不行,眼眶微微泛红。他们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心中感激无比。 这是他们吃的最香,最好吃的一顿饭。 王怀仁看着这一幕,心中更为触动。 宋家人他们淳朴善良,待人和善。若是拂了他们的好意,反倒显得自己生分,不近人情了。 林老婆子看着几个壮汉猫在凳子前开始吃起饭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继续吃饭。 第78章 她也没忘了时刻留意宋明玉,时不时给小闺女夹些肉菜,叮嘱小闺女好好吃饭养身体。 宋明玉正啃着一只香喷喷的大鸡腿,吃得满嘴流油。 林老婆子心意满意,又给她夹了一块油汪汪、肥颤颤的大肥肉,眼神里满是不容拒绝的慈爱,仿佛在说:“囡囡,必须吃下去,吃了才能长得白白胖胖。” 三个侄儿也在一旁看着小姑,眼神里带着期待,“小姑,要多吃肉肉,身体才会棒棒的。” 宋明玉面色一变,虽然二嫂做饭好吃,但肥肉终究还是肥肉啊! 她扭捏,转头就将大肥肉夹到了宋老汉碗里,“爹吃,爹也要身体棒棒!” 宋老汉没拒绝,笑容满脸:“我家囡囡最疼我,必须吃!” 林老婆子拍他,也笑:“都当爷的人了,还和闺女抢吃的。” 宋老汉边吃边道:“闺女夹给我的,我还不能吃了。老婆子你这是嫉妒闺女没夹给你。” 宋明玉闻言赶紧夹了一大块肉肉放到林老婆子碗里,“娘亲吃,好吃!” 随即又夹了一块放到王怀仁碗中,软软道:“王爷爷也吃。” 王怀仁只觉得心都要化了,笑容满面:“多谢乖囡囡。” 他环顾这一大家子人,今日方知真正的家人是什么样子。 又看向饭桌,每一道菜都升腾着浓浓的家常味。那是温暖的、令人眷恋的味道。且这些饭菜,肉质细嫩浓香,蔬菜甘鲜清甜,光是闻着都让味觉充盈饱和。 他浅笑,在宋家,光是一顿饭食,就已经让人想要沉沦其中,不愿醒来。 …… 饭桌上自然少不了几个汉子浅酌几杯。 之前林老婆子怕大家喝多了误事,不允许多喝。可如今王老爷难得来一回,大家也不再拘谨扭捏。 虽说酒并非什么名贵的好酒,是宋老汉在霜灾来之前去村西头买回来囤着的。 几杯下肚,几个大男人也喝得面红耳赤。 几杯酒过后,宋老汉和王老爷的关系愈发亲近热络,两人勾肩搭背,打着酒嗝,亲昵得就像多年的老友一般。 俩人时不时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说些什么,随后又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笑声在屋子里久久回荡。 宋三郎从不喝酒,吃完饭,他规规矩矩地和同桌的几个长辈问了好,打算等会便将文章拿出来,请王老爷点评一番。 王怀仁看向宋三郎,笑着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宋青川,宋家三郎吧,明年是不是要参加院试了?” 宋三郎连忙起身,恭敬地作揖说:“三郎拜见王大人,明年确实打算去院试试一试,还望能有所收获。” 见宋三郎如此懂礼貌,言行举止间透着沉稳与谦逊,王怀仁对宋家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这宋三郎才十六岁,就有这般气度,以后定是前途无量。 思忖片刻,他开口说道:“可有最近写的文章,可否拿来与我看看,我见识虽不算深远,但或许也能提些建议。” 宋三郎一听,这不正中下怀! 连连应下,转身就快速回房间拿文章去了。 宋老汉看着这一幕,笑着拍了拍王怀仁的肩膀,感激地说道:“多谢王老爷啊,三郎这些天一直为文章的事儿苦闷不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日愁眉苦脸,今日王老爷可算是解了他一大心头难题。” 王怀仁假装板起脸,说道:“还叫我王老爷,这也太见外了。我字伯远,往后就叫我伯远吧。” 这一声亲近的称呼,让宋老汉心头一热,他看着王怀仁,眼神里满是真诚与感动,也立刻正了神色,说道:“伯远。” 王怀仁哈哈大笑,喊道:“宋大哥!” 大顺朝文人喜好取字,但庄稼人没那么多讲究。这一声“宋大哥”,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相视一笑,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酒虽说看着浓烈,喝得人脖子粗红,可实际上里面兑了水,大伙都得清醒着呢。表面上醉态尽显,实则心思清明,享受着这难得的相聚时光。 不一会儿,宋三郎就抱着自己最近写的文章,还有以前的文章,以及夫子的评语,匆匆 回来了。 第38章 要变天了。 王怀仁接过文章,目光之触,立刻正了神色,仔细看了看。 他沉声道:“饭桌不言其他,我们去旁处。” 俩人随后来到大火炉旁,拉来两个小凳子一座。映照着暖暖的火光,王怀仁看得愈发认真。也没了那股笑呵呵的感觉,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宋知江三个孩子吃完了饭,正在对比着几个人脖子上银锁,乐哈哈的。 看到宋三郎和王老爷在讨论文章,娃子们也都围了过去过去,好奇看着王怀仁手中捏着的卷纸,表示也要听讲。 大字都没识几个的宋知文也眨着眼懵懂看着,那乖巧认真的样子让柳雪梅欣慰不已。 王怀仁一抬头,看到几个孩子那乖巧的模样,文章拿得更正了些,让每个人都能看到。 他忽然惊奇这宋家屋子的设计。堂屋内烧着一个大铁炉子,暖烘烘的热气将整个屋子笼罩起来。 为了防止孩子们玩耍时不小心碰到铁炉,在外围处架着一圈圈厚厚的衣服被褥,这样晚上睡觉拿着自己的被子回去,也能暖和入睡。 门缝和窗都被糊起来了,一丝风,一片雪都飘不进来。 安居一偶,稚儿上进可爱,家人在侧。这样安稳幸福的生活,让王怀仁感慨不已。 他忍不住赞叹一声:“这屋子的排布,真当是神奇。” 宋三郎闻言也笑了声:“当初屋子修缮,舍妹聪慧机敏,随口说的几句不经意的话都成了关键,这才有了今日这番。” 王怀仁往窝在林老婆子怀里安安静静啃着烤芋头的宋明玉看去,只见小女孩脸颊圆润,双眸清亮,可爱得如同福娃娃一般。 “果真聪慧。”王怀仁赞同。 宋三郎笑,“多谢先生夸奖。” 二人随即谈论起关于文章的话题来。 王怀仁虽已当官数年,但也是扎扎实实科考上来的,对于文章的钻研早已经刻在骨子里,这些年当官为民,也有不少感悟,岁月风霜的沉淀融入骨髓,凝结于笔下,为笔下的文章更加增添了厚重感。 而宋三郎年纪轻轻,文章中缺的正是这一抹厚重与沉淀。 王怀仁将宋三郎之前写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看夫子的评语,点头道: “夫子说的不错,你的文章读起来确实有种宽宏之感,特别是开头,读起来气势磅礴,但到了第二句气势便弱了下来,越到后面就越弱,为了字数,还塞了一些与题目不相关的典故进去,像是为了凑字数故意为之。” 王怀仁这一番点评比夫子的评语还要犀利,宋三郎当即正襟危坐,眼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无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文章里所缺的东西。 他多日困扰,也正因为此。 宋三郎恭敬道:“学生谨记先生所言。” 王怀仁见他态度好,也没有因为自己过于辛辣的点评而恼羞成怒或垂头丧气,欣慰着继续说道:“好的地方,你的文章字句雕琢对仗,字迹工整有力,令人一看便赏心悦目,这是在第一眼就已经赢了,得继续保持。” 宋三郎心中欣喜,却没有显露出来,点点头道:“多谢先生赞誉,学生会继续努力,不敢荒废一日。” 王怀仁拿起宋三郎近日的文章继续看,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宋三郎心中有些忐忑,他已经是拿了自认为觉得写的比较好的几篇过来了。 王怀仁将几篇文章细细通读了几遍,终究是放了下来,思忖着开口道:“这几篇文章瞧着框架构造宏达,比起早期的一些文章好上不少,由此可以看出你是认真了的。” “但观点摇摇欲坠,都没有落到实处。” “就比如这一篇。”王怀仁将其中一篇文章捡起,“这篇题目为:君子仁政。” “你这破题巧妙,先将框架给立起来了。贤者有言曰:君子乃损有余而补不足,务使物之均平,施之得当也。而后便引出了本文的中心论点:论及君子,自古国开都……” “到这,开篇题意可谓宏达深远,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但紧接着后面几句便气势不足,多是为了立住框架而作,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王怀仁说着,便将手中的文章放下去,再将宋三郎先前在学院时所做的文章拿起,两者一对比,王怀仁还是点着头道: “先前你是气势后劲不足的问题,如今气势略有,比之前好上一两分,但框架问题仍然存在,简而言之,三郎,你的阅历太少,框架足而观点轻浮,落不到实处。” 宋三郎听着王怀仁的话,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王怀仁轻而易举地点出他文章的问题,近乎虔诚道:“学生困顿多日,还请先生赐教!” 第79章 王怀仁连忙将人扶起,“想必三郎早已经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方才我宋大哥说,这些日子你日夜挑灯苦战……” 宋三郎道:“学生确实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可惜如今灾年已至,家中存书尚少,惑不得解。” “学生想着,等大灾过去,便去兴宁书院报道。兴宁书院以藏书多而闻名,学生打算多学多看,想来以此弥补缺憾。” 王怀仁听了他的话却摇摇头,“你的文章里诗书气息饱满,现阶段已达顶峰,定是苦读过不少诗书,如今书对你暂时无用了,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 “你的文章还缺乏一股立足之气,过了这一关,那时候再去看书,才有更上一层楼的体会。” 宋三郎感受到自己被指了一条明路,连忙道:“多谢先生,学生愚钝,接下来这些时日,当如何?” 王怀仁:“你且先静下心来,除去每日要温习的功课,每日的文章策论也不可少。而后,去感受民生。就如这些天,稻香村发生了什么,家里发生了那些事,你是什么心情,将之写下,再扩展到家国之上,以小见大,若有类似的事发生,你当如何回答?” 宋三郎激动,只觉得脑袋中的一团迷雾被人拨开了。 王怀仁继续道:“就拿方才的一个例子来说。”他半开玩笑道,“我是我的亲身经历,来的路上,本以为走大路,会遇到劫匪歹徒,便临时更改了要走小路,哪知小路上劫匪更多,一路上要不是几个家丁拼死捍卫,那些粮食恐怕要落他人之腹了。” 宋三郎听完身躯一震,霜灾这些天来,外头竟然已经如此… 王怀仁看着他的反应,继续说:“这要是换做你,你有何感想?” 宋三郎思索片刻,还是坚定道:“气愤。当今圣上以德治天下,平定乱邦,安身立民,大灾之下人人惶惶,食不果腹,怎能舍去了立命之本,去迫害其他无辜之人。” 王怀仁拍了拍宋三郎的肩膀,笑道,“三郎啊,你是正确的,我也很气愤!” “但你终究还是太年轻。” “我倒是认为,气愤之下还可以再有另外一方面反思,为何会如此?这样的事为何会发生?难道这些百姓都是甘愿成为匪患么,谁不想安安心心待在屋子里,儿孙环绕,生活平稳。” 王怀仁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官”字。 “从官府层面,哪些是官府失职的方面,这样的事是不是可以杜绝,若是下一次再有这样的大灾,官府给如何应对?” 他拿起笔,又写了一个“理”字。 “当然,人性的角度也不能忽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吃饱穿暖,也就没有那么多礼数可言,讲理的大多数都是读书人,但如今大顺朝读书人又有几何?你瞧那些山匪,那个读过多少书?若是人人都读书知理,这样的事会不会少,从根源上杜绝。” 紧接着,王怀仁又写了一个“国”字。 “若是这样的大灾遍及全国,上下民众沸腾,民不聊生,此刻朝廷应该怎么做,若是灾难更为严重,又会如何?这些,都应该是你思考的东西。” 王怀仁放下笔,“将这些思考清楚了,你那些空中楼阁一样的观点,便能切切实实地落到点子上,落到心坎里。” 王怀仁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在宋三郎看来每一个字乃至每一处停顿对自己都至关重要,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这样清晰的顿悟过。 如一盏明灯,点亮了前路。 王怀仁笑着拍了拍宋三郎的肩膀,“三郎,兴宁书院是个好去处,日后去了县学里头,可常去找我探讨文章。” 宋三郎反应过来,对着王怀仁连连道谢:“多谢先生,先生圣言,为学生指点迷津,学生感激不尽!” 王怀仁只是摆摆手笑着。 宋三郎拿起笔,将方才王怀仁写字的纸小心翼翼叠起来,放到胸口的袋子中,而后顺着王怀仁给的思路继续往下写,脸上尽是坚定之色。 王怀仁也不打扰他,起身来到宋老汉等人身边,毫无形象拿起一个滚烫的芋头,被烫的又放在一边,引得宋家人偷笑。 宋老汉看着坐得笔直的宋三郎,问道:“这孩子,掉书窝里去了,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 王怀仁咬下一口热气腾腾的烤芋头,笑着道:“你家三郎啊,前途大着呢,这孩子毅力强,定力好,不是池中之物。” 一家人说说笑笑,宋老汉定了定神色,问道:“伯远,你方才说,来的路上碰着了山匪,咱们稻香村天遥路远的,也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王怀仁咬着的香糯烤芋头停顿了一秒钟,他似悲叹又似感慨,“要变天了。” 第39章 暴雪肆虐 这话惊得一屋子的人心跳都慢了一拍。 除了还沉浸在策论里的宋三郎与正围着要看小兔子的三个小子,屋内所有人都眉头紧锁。 几个娃子听完王怀仁讲的策论内容之后,挠了挠头就各自玩去了。他们现在还听不懂那些太过庞大的理论。 宋明玉乖乖窝在林老婆子的怀里,听到王怀仁这话也忍不住竖起小耳朵。 王怀仁将吃了一半的芋头放过一边,想了想继续道:“霜灾南下,第一个受害的就是咱们徽州府,州府那边已经派兵到各个县城救援。但,还是于事无补。” “路上全是打家劫舍的山匪,还鼓动不少百姓也加入山匪的行列,趁乱起兵造反的人不少,拉帮结派地占领山头,就差自立为王了。” 宋大郎眉头紧皱惊诧道:“占领山头?” 宋家人心里担忧,要是这土匪成帮结派地来这立寨子,自家还就在山脚,到时候自家还有什么活路。 王怀仁看着宋家人的面色担忧,斟酌着说:“不用担心,暂时不会到福满镇这边。陈舟已经派人来盯梢这些山头了。” 宋老汉想到大山里的那些豺狼虎豹,也缓了一口气道:“就算那些个王八羔子要来,也得先问问那大山里头的野兽们答不答应。” 林老婆子也道:“对,这大山里头这么多野兽,就算那群土匪想来,也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么一对比下,林老婆子还是更希望山里多些吃人的野兽,至少那些野兽没事不会跑到山下人烟处溜达。 但人会啊,不仅会,还会来抢你的粮食,说得更严重些,杀人都是常事。 柳雪梅忍不住问:“那官府为何不派兵将那群山匪给剿了。” 王怀仁道:“这场大灾在北方害了良久,持续了四个多月。官府治灾筋疲力尽,北边民怨颇深。说句大逆不道的,北边都要反了,叛军一波波揭竿而起,近乎燎原。朝廷那些大官吵的不可开交,哪有精力来管咱们南方。” “就连苏知州派兵来下治的每个县城救援,还都是顶着谋逆的大罪,动的调兵权。但就算是这样,情况也难以控制。” 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时的爆裂声和鹅毛大雪落在屋檐,落在地上,落到每个人心里的碎裂声。只留一片冰冷。 宋家几辈子的农民,不懂这么多朝廷方面的事,但也知道,这种情况要是继续下去,恐怕会越来越不妙。 他们不关心那些家国大义,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宋老汉只觉得背后冷汗直流,眉头紧锁:“那这怎么办,总不能没人管了吧。” 王怀仁叹道:“管还是要管的,县太爷出令了,要每个镇子上的富户出人出粮,救治各方灾民,先安抚民心。” 宋大郎听闻眉头皱得更深,道:“此计不妥,富户早就听到了大灾要来的消息,早早就已经囤好了粮食做足准备,且深宅大院里的家丁护卫也不是吃素的。那些游荡的无赖不是傻子,他们肯定也知道富户家里有钱有粮,就是因为知道富户们的实力和准备,才退而求其次,去打家劫舍一些普通人家。” “若是强行让富户们开仓救济,又要出人又要出粮,怕是会引起富户们的反抗。” 王怀仁赞许地看了一眼宋大郎,“你说的不错,此计的缺点正是如此,若是处理不当,不仅会适得其反,还会使本就混乱的现状更加不堪。” 林老婆子也觉得有道理,不由得着急:“那便再无其他方法了么?这可如何是好啊。”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经历过之前一次史无前例的大灾荒,那时候成百上千的人背着包袱离开家乡逃难,遍地都是死尸,饿殍遍野,也只有江南这一处地方尚且安稳。 那一次的经历,让宋老汉和林老婆子对混乱和灾难有着非常强烈的抗拒和排斥感,他们只想安安稳稳活着。 王怀仁沉默了会,拿起一旁半凉的烤芋头,继续剥皮:“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安抚百姓,救济工作仍在继续,接下来如何,还得看天命了…” 宋明玉盘算了片刻,脆生生开口,天真道:“王伯伯,那些人是因为没有吃食,才会加入山匪的,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找粮食呢?” 第80章 王怀仁一抬头,撞进一双灵气生动的眼睛里,他笑了笑道:“现在冰天雪地,若是还有粮食,早就被抢光了,哪里还等人去抢。” 宋明玉闪着大眼睛,作思考状,一会才慢吞吞开口:“大山上面还有很多呀,我跟着爹娘在上面找到了好多好多山货,都好好吃。” 王怀仁愣了片刻,霜灾虽肆虐,但再怎么说大山里也肯定会有吃的。 只不过在这种天气下,人们一般都会下意识将大山给排除掉。人都有惰性,山路难走,再加上如今大雪封山,进去了也很大几率被冻死在里面。 基本没人考虑在这种极端天气进山找粮。 宋明玉乖巧掰着手指头继续说:“他们不愿意去大山里面找吃食,那也可以去当帮工赚银子呀,就像我大哥一样,日日去镇子上当帮工,一日能赚十几枚铜子呢,有了银钱,就能去换粮食啦,这样就不会饿肚子啦。” 王怀仁笑着,“你这想法好是好,只不过现如今风雪肆虐,人人大门紧闭的,哪里来的帮工的活……” 宋明玉道:“方才王伯伯不是说了嘛,县太爷处理不了这么多事情,县城下很大范围内的情况是力所不及的,那为何不找些能干的,能控制住局面的人去帮忙呀?就比如那些山匪。” 宋明玉这话说得王怀仁渐渐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宋明玉软软道:“那些打家劫舍的匪患,力气肯定也大。爹爹也给囡囡形容过山匪的长相,都是很吓人很吓人的,这样刚好能够镇住一些想要捣乱的坏人。” 宋大郎听着也明白过来,对着宋明玉竖起一个大拇指,“囡囡说的不错,那些被迫投靠山匪的,也大多是咱们这的原住民,都是老实的庄稼汉子,官府出面敲打几番还是可控的,让他们去干活,管一日三餐的饭,他们便也没那么多心思去捣乱了!” 宋明玉在心中给宋大郎点了个赞。还是她大哥靠谱,会来事。 围在火炉旁的几人经过宋大郎这么一解释,也都明白过来。宋老汉拍着大腿直道:“对啊,管一顿饭食就成,雇他们去帮忙,添些人手,这样那群人不就没那么多心思去当山匪了!” 王怀仁也被宋明玉一个五岁小女孩这堪称紧密的思维给镇住了,他仅是思索片刻,便摇头,“不可,这些人已经当做匪患一段时间,不一定会听命于官府,若是假意降服,日后又举起更大的旗煽动造反,到时候……” 宋明玉思索着道:“我听大哥说,去当帮工都要签字据和按手印的,字据的内容有好多好多…这样就会按时完成啦。” “王伯伯,能不能让他们也签字据呀?” 宋明玉点到为止,笑出两个小酒窝看着王怀仁。 王怀仁精神一颤。 对啊,若是让那些愿意来当帮工的人签下字据,今后若是再闹出事来,官府也有理由处置了。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此计还不算完美,说出心中疑惑:“那些山匪油盐不进,让官府头疼不已,若卖身契也不管用呢?” 宋明玉道:“孙夫子教过我们一个词,叫杀鸡……杀鸡敬什么来着…” 宋大郎笑着帮她补充了完整,“叫杀鸡儆猴,大致意思就是惩罚一个人来告诫所有人。” 宋明玉仰起小脸,“对哒,就是这个!大哥好厉害呀,能记住这么多东西,囡囡要向大哥学习!” 话音刚落,几个人都反应了过来宋明玉想要表达的意思。宋老汉连连往自己的乖闺女看了好几眼,越看越眼热,自己的小心肝这样聪慧,从来都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王怀仁听完宋明玉的话,只觉得浑身一热,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渐渐品出这个计策的好处。 如今忙的焦头烂额,就是因为人手不够,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病症的中心,就是因为匪患四起,到处都不安生。 而那些凭空多出来的匪患,是因为食不果腹…… 若能将这一切都连系起来,从根源斩断,不就解决了吗? 王怀仁一拍大腿,将这些关系都联通起来,随即又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他又淡然下来, 他礼貌提出道:“若是这样,便还会滋生出一些新的问题。来帮官府做事便可保一日三餐,此消息放出定会有许多人来报名,到时候人数众多,而工位却少,这该如何,到时候还有可能为了争抢名额大出手,又少不了一番争执。” 宋明玉思索片刻,继续窝在林老婆子的怀中咬着芋头饼,“王伯伯这个问题好难哦,囡囡想不出来啦。” 王怀仁听着她这孩子气的话,才想起来对方不过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他对宋家的认识又上了一个新层面。在宋家,你甚至可以和一个五岁的女娃聊治灾大事,对方还能豪不怯场地与你侃侃而谈。 简直是不可思议。 宋大郎看出他眼底的震惊,笑着解释道:“小妹天资聪慧,爹娘也从未厚此薄彼,除了文哥儿年岁还未到之外,江哥儿与云哥儿还有小妹,都是去学堂读书的,小妹识字,也喜看书,想必这些也是从书中看来的。” 宋明玉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她不选择继续说下去的原因。 这幅身体才五岁,智多近妖,这可不是什么好称号,特别是安在一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小农女身上。 她眨着眼睛,手舞足蹈道:“囡囡喜欢看好多好多书,不止是孙夫子的藏书,还有好多三哥带回来的史书囡囡也喜欢!” “囡囡也会好多好多厉害的东西哦!” 这小孩子的天真态尽显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舒颜一笑。 王怀仁摸了摸胡子,点头笑着,顺着宋明玉的话往下说,“读书确实是好的,乖囡囡很厉害。” 这话让宋家人莞尔,纷纷道:“您要是再夸她,她就要上天了。” 王怀仁一笑,“聪慧的乖孩子,多夸两句又如何。” 不过目前他最关心的问题还是,官府没有那么多招帮工的需求,若是来了很多百姓,这该怎么办。 他总觉得还差一点就可以达到将所有关联点都串在一起的绝妙方法,但就是还差那么一点。 这种感觉让他颇为困顿。 宋大郎看出他的思虑,犹豫着道:“这消息放出去,要是招来了很多人,也不一定都要让他们都做救灾的帮工嘛,看看其他地方缺不缺人,都分派去干活去。” 王怀仁看向他,道:“这大霜灾的天,还能去干什么活?” 这可难到宋大郎了,他对官府和县城里头的待办事项也不懂,算是个愣头青,他摸了摸脑袋道:“那也总不能让人来了又回去吧…” 那句话一直盘旋在王怀仁的脑袋里,可以分配多招来的人去干别的活… 他瞬间想通了什么,只觉得有一道尖利的剑划过黑暗,光明乍现,“对啊,不一定是救灾的帮工,前些日子县城外有一处石桥要修,还有永昌镇,一个多月前也招了人去修缮牢狱,这些正在进行的工程都因为霜灾耽搁了,也都需要人手…” 王怀仁拍掌大笑,“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除了救灾之外,还有一大堆的工程等着干。每个人分配一个位置,只管一顿饭…” “之前招工还得管饭给银,如今只需要管饭就成,官府就可以省下银子去买粮食,分发下去更多的救济。招工来干活了,且匪患也能少一些,也少了一笔打匪的开支,也能省下更多银子去买粮。” “有活干,那些人就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当山匪了,这山匪这也镇压下来了!如此便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宋家人听到王怀仁的喃喃自语,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原理。宋大郎和宋老汉更是赞叹此计甚妙。 想到了好计策,王怀仁当下便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就要回去和陈舟商量,他站起身来,对着宋家人拱手道: “今日我王伯远在此得到妙计,日后定会重重感谢。” 突然一个大礼让宋家人猝不及防,宋老汉反应快,连忙拉住他道:“伯远,都是一家人,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你还点拨三郎,咱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呢。” 宋老汉犹豫着,看了宋明玉一眼,对着王怀仁道:“伯远,我老宋家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回去之后,不管这计策有用没用,还请不要和旁人说起,有些部分是囡囡说的。” 王怀仁一听这话,当即道:“我明白,我明白。” 慧极必伤,宋明玉却三言两语便解决了一个困扰整个县城多天的大困局,这样聪慧的人实属少见。更何况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说出去谁会信。 但是不管信与不信,这都对宋明玉不安全。 王怀仁恭敬道:“还请各位放心,要是旁人问起来,我就说这个法子是我一位朋友想到的,绝对不会提起囡囡。” 林老婆子松了一口气,抱着宋明玉的手更紧了。心中略有忧愁,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第81章 偏生宋明玉跟个没事的人一样,不断吃着芋头饼,时不时举起一块递到林老婆子嘴边,让她也尝一口。 宋家人心里软,更加坚定了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宋明玉收到伤害。 …… 因着外头的雪越下越大,王怀仁也急需要回城,柳雪梅赶忙起身来,和朱秀儿一块做了好几样得手的大菜,打包好之后递给王怀仁。 王怀仁笑呵呵接过,“那我便谢过柳娘子和朱娘子了。” 柳雪梅嗓门大,直笑道:“不用不用,等这霜灾过去了,王老爷想吃,直来便是。” 一群人又寒暄了好一会,王怀仁这才坐上马车离开。 * 王怀仁走后,宋家人的生活又回到了往日那般安静祥 和,宋三郎读书也更用功了,说是废寝忘食都不为过。 几个娃子也渐渐地少去打扰他,有时候甚至在饭桌上吃饭,宋三郎都会灵光乍现般将饭碗一放,匆匆拜别一家人,进屋写文章去。 林老婆子因为这事说了他好几次。 “三郎啊,读书用功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你看你,都瘦了。” 宋三郎下笔写文章的手不停,“娘,我没事。” 见他那跟着了魔一样的状态,林老婆子欣慰,也不多说什么,每天开始注意起宋三郎的饮食来,要多吃一些进补的。 宋老汉也放弃了去村里探情况的打算,还是继续实行着之前的制度,三个大男人轮流站岗放哨,轮到自己时,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 正式进入隆冬,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满目都是银装素裹的白,静下来甚至可以听到雪之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如鹅毛一样大片地落下,给地面盖了一层被子。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在霜灾来之前就已经存了不少的腌菜和干菜,拿来泡水再煮汤,再怎么样都是一碗蔬菜。 家里人顿顿有菜有肉,虽然生活单调了些,但面色都很好。 林老婆子数着日子,“还有十四天就到年三十了,今年的除夕夜……唉,可怎么过哟。” 朱秀儿放下手中的绣品,拉了她的手柔声说:“娘,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在哪不是团圆过节,虽说比往年少了热闹,也乐得清闲不是。” 林老婆子点着头,一想到如今外头的处境,有些难过,随即又想到王怀仁走之前那兴奋的样子,在心里只希望好政令已经推行下去了,霜灾很快就会过去,日子也会恢复到以前的安稳时候。 “也罢。”林老婆子道,“这乱世灾年的,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成。” 由于宋明玉的缠人,宋三郎最终还是答应了小妹,以后每天要好好吃饭,并且饭后还要陪她喂兔子。 宋三郎经过一段时间魔鬼式的训练,文章水平早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也顺着小妹的建议,放松身心,努力为开春的院试做准备。 他时常听着几个小孩问的问题,看似简单,他也会领着孩子们深思下去。 孩子们童言无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以孩童的视角看问题,更加贴近底层的老百姓,也给了宋三郎更多的启发,文章策论也不再拘泥于圣贤书中的观点,更多的贴近生活。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正是好奇心最重的年岁,见宋三郎耐心无比,更喜欢围着他转。 刚开始他们还能问倒宋三郎,到后来慢慢地被被宋三郎怼得哑口无言,三个小子不服,只能耍起无赖, “不嘛,三叔欺负人!读的书多了就来欺负我们几个小孩子,要去告诉爷爷奶奶!” 宋三郎哈哈大笑,“那退一步来说,江哥儿和云哥儿说的是对的,我换个角度来,若是……” 几个人又被吸引了注意,听着宋三郎继续讲下去,说到自己会的地方,又兴致勃勃高谈阔论,争辩起来。 林老婆子看着几个孩子,心里也暖,笑着道:“瞧他们几个,书都没读多少,开始谈论起天下大事来了。” 柳雪梅心里也熨帖不已,弯着唇说:“江哥儿几个,从小就跟着三郎这样启蒙,开阔了眼界,日后去学堂也能言之有物,读书也能更顺畅一些。” 朱秀儿放下绣品,也看向自己两个机敏的儿子,眼里尽是温柔。此生能得这两个孩儿,是她最大的福气。 一屋子大人们都欣慰无比。 又是一连几日过去,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日夜不停,风却不怎么刮了。 宋老汉三个男人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出门去看屋顶的雪,若是厚了,得趁早刮下来。不然雪太厚会压坏屋顶。 宋老汉穿着厚实的棉外套,站在雪深数尺的院子中,眯着眼看向屋顶那厚厚的雪。 宋大郎从后院艰难找到两根被冻硬了的竹竿子,扔一根给宋二郎,“二郎,接好了。” 宋二郎接过,俩人来到前院,和宋老汉规划如何将雪给扫下来。 宋老汉沉声:“天冷,雪不容易化掉,若是院子中的雪太多,迟早有一天会堆到堂屋门上去。” “咱仨再出出力,每天将屋顶的雪扫下来后,再运到后院的角落里堆着,像是鸡圈和猪圈这些地方正合适,也省力些。” 宋大郎和宋二郎点头,接下来的几天三人一直重复着扫雪和除雪的工作。林老婆子三个女人也说着要加入,宋老汉说什么都不肯。 “你们就在屋里好好待着就成,外头天冷,咱们三个汉子皮糙肉厚的,冻点没啥,况且这活也不多,铲到后院就成。” 林老婆子一听这话,心里也暖,煮了驱寒的姜汤候着。 雪越来越汹涌,整个天地里静谧无比,再也听不到一丝动静,安静得让人害怕。 这天,三人铲完雪后,依稀看到一个深深浅浅的人影淌着大雪靠近,宋老汉反应过来,沉声道:“有人来了!” 那个踉跄的身影扑到门上,奋力拍着:“宋家的,救命啊!!” 宋老汉浑身一抖,和宋大郎等人对视一眼。 宋大郎道:“爹,是村头王家的汉子。” 是村里人,这样慌张跑过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宋老汉拿了把锄头在手,才去将堵在门口的大石头搬开,打开门,只见王铁柱冻成一团,还在继续拍着门, “求求宋大伯帮帮忙,救命啊!” 宋二郎连忙将他扶起来,没等开口询问,王铁柱看到他们出门来了,哭喊道:“这雪下得太大,将村里很多人的房子都压塌了,死了不少人!快去帮帮忙挖人吧!” 这样大的动静,林老婆子等人自然也听到了,站在门口担忧看着。 宋老汉道:“莫要着急,我们这就去看看。” 随后进屋和林老婆子等人说明了情况,并保证尽快回来,不会让家里人担心,三人这才都拿着锄头出了门。 一路进村,看到很多房子被厚重的大雪压得塌的塌,瘫倒的瘫倒,一片哀嚎哭声。 许多屋子前都挂了白,举行着潦草的丧事,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布料来掩盖尸体,就这样暴露在大雪中,很快就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给盖了一层薄被。 “救命啊,快来救人!这有活人啊——”宋长建的大喊声尤为大声。 但霜灾肆虐了这么久,很多人的心都冰冷着,再加上宋家二房臭名昭著,几乎没人过去帮忙。 宋长建艰难托着一根房梁,看到宋老汉等人经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着急哀求道: “大哥,大哥!之前发生的事我给你下跪道歉,我不是人啊,大哥,快过来搭把手吧,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宋四柱眼神不断瞟着宋长建,看那样子像是不想让宋长建继续说下去。 但不论他如何吼叫,宋老汉等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径直走过去,就要去给另一户人家搭把手救人。 宋长建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破罐子破摔大吼:“狗屁的宋长志!同根同源的亲兄弟在这你不帮忙,你去帮外人,这可是血亲啊!” 宋大郎讽刺道:“没记错的话,我们两家当日可是签了断亲书的,字据还在呢,这算哪门子亲戚,可别乱喊。” 宋长建狠狠瞪他一眼,继续喊叫求人帮忙。两个热心 的汉子看不下去,上前搭把手。 宋长建自然是感激涕零,不断说着好话。 几人吃力地抬着一根大柱子。宋长建憋红了脸,“快!快!我的三源还在里头,赶紧!” 宋四柱一听这话,心里一紧。 暗自瞪了一眼宋长建,怨恨他嘴不把关,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自家在村里头本就不讨好,要是让人知道宋三源擅自从服役的地方偷跑回来了,那接下来还有自家的好日子过吗。 另外两个汉子一听宋三源在下边,也是面色一沉,“不是说这挨千刀的已经被发配去服役了吗,怎么回来了!?” 宋长建面色一紧,连忙找补:“瞧我这嘴,一着急说错话了,不是三源,是我家大儿媳…” 第82章 两个汉子虽然面色迟疑,但还是抓紧搬着大柱子。 宋四柱悄悄往下看去,只见宋三源正希冀地往上瞧着,刚好对上宋四柱冰冷的眼。 宋三源心里咯噔一下,大喊:“四柱!四柱!我是你三哥,三哥啊!” 宋四柱冷然,突然一个踉跄,手中的柱子滑了出去,其余三人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少了宋四柱的支撑,柱子又粗重,一瞬间就脱了手,想再拉回来,可惜柱子圆溜溜的,只是摸到皮就又跑了。 轰的一声,彻底坍塌成废墟。 宋长建跪在废墟面前痛哭流涕,但又不敢大声喊出来,只能不住流泪。 宋四柱站在一边,冷冷看着眼前的废墟。 三哥,你好好走吧,怪就怪爹说漏了嘴。只要你死了,家里人才能有活路。 宋老汉三人一直忙活到了天黑,大雪还继续下着,李村长也扶着扭伤的腰喘息不已,他努力了一天,也救出了几个人。 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子,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屋子被雪压塌的人家接下来该怎么活,总不能就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外头冻死吧… 更不可能借宿,自家粮食都不够吃,怎么会同意别人借宿。 正想着,村长记起在村东头还有个村社,是当初为了存放收税的粮食而建起来的大屋,只有在征税的时候才会打开。 觉得可行,当下便捂着腰出去挨家挨户通知,让人赶紧搬到村东头的屋舍去,等到雪灾过去了,再重建屋子。 目前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村里人就算再舍不得自己家里被埋在下面的粮食,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当下便带着全身家当,浩浩荡荡地组着队伍一起往村社去。 村社是用来临时安放粮食的,空间不够大,挤一挤也能勉强住下。 村长看着这一堆人,新的问题又来了。 人是安放好了,但粮食呢? 没粮食,一样得死。 想起自家的存粮也捉襟见肘,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粮食供全村人吃,也只能叹着气。 宋老汉三人踩着最后一抹光线回了家。 看着自家好端端的屋子,心中无比庆幸当日修缮屋子的决策。 宋老汉将外头的形势和家里人说了,摇摇头道:“死了不少人,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就算还有人被埋在下面,也不能继续救了。” 不然,所有人都会被冻死。 一家人唏嘘,也只能叹气。天灾下,老天存心不让人活命。 * 整个村子的人都挤在村社,但小小的屋子也难以容纳下这么多人,一时间村社里头各种味道交集,难闻得很。 村长家的房子结实,并没有来村社住。 一些人家在村社里头待了几个时辰,也忍不住了,在整个村的人眼睛下,想要拿出一些吃食出来解饿都困难,生怕被人抢了去。 自家房子还没有完全塌了的,又起了心思想要回去住。 但又担心全村人一起住在村社,县老爷和里正万一下发救济的粮食,他们不在这,分不到自家头上,那可不行。 宁愿受点饿受点冻,但也不能让别人占尽便宜。 村舍里也吵吵嚷嚷起来。 第40章 抢地盘 宋家二房的屋子也塌了,宋长建等人在着急救人的时候,冯翠花在挖粮食。 回头一看人没了,冯翠花跳脚大骂了好一阵,才将人都扯过去继续挖。 大雪肆虐纷飞,泥土和木头早已经被冻得冰冷,敲起来邦邦响,几人赤手空拳挖了好一会,才终于将所剩不多的粮食全都挖出来。 李村长也已经来提醒过,让他们赶紧带上家当,往村舍去避一避。 冯翠花没空搭理他,几人正小心翼翼将粮袋从废墟中拉出来,来不及高兴,就听到清脆的一声“撕拉”。 低头一看,钱小芬扶着的那一边粮袋子被撕扯出了一个大口子。 冯翠花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钱小芬着急,立马上手将粮袋给堵上,这才发现粮袋周围有一根尖利的木头,将袋子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一家人手忙脚乱将粮袋给拿出来,看到散落的粮食,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也不管掺不掺土,一捧捧全都装进新袋子里。 终于忙完后,冯翠花喘着粗气,嗓子也跟着被冻得粗嘎,吼道:“钱小芬你个不中用的,浪费了多少粮食!” 钱小芬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谁知道下面还有根木头横着呢,要是知道,我也不会……” “你还敢顶嘴!” 钱小芬努力努嘴往后去,没说什么。 折腾了这么久,冯翠花也累了,看着住了这么久的屋子成了一片废墟,心中也不是滋味。 她想到李村长方才来过,让他们去村舍避一避,当即道:“不想冻死的话,赶紧走!去村舍!” 一行几人赶忙往村舍的方向赶去。 在天完全黑之前赶到了大门前。 冯翠花推门而入,闻着村舍里头各种味道,捏着鼻子走进去,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空位置。 她心里有气,都是一个村的,很多人也明知道她家房子也塌了,怎么不多留一块地方出来。 冯翠花张嘴就想骂人,又想起自家现在在村里不讨好,这么多人在这,她也不好发作,只能将气咽下去。 在村舍住的村里人看到冯翠花几人也来了,那捏着鼻子嫌弃无比四处乱转的样子,让几家长舌妇忍不住议论起来,也没人给他们好脸色。 冯翠花看了半天,这村舍的地盘都已经被划分得干干净净,一丁点地方都不剩,根本没有挪地的余地。 她思索片刻,锁定了一家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娃子守着的地方,堆了笑走过去,顺带将身上所带的所有家当都往旁边一放。 李小丫认出冯翠花,立即站起身来,护在自家的东西旁边,“这边地方我家已经占了,你还是到别处去吧。” 冯翠花皮笑肉不笑,抬眼看她:“小丫,都是一村人,按理来说你还得叫我一声婶子呢,这话说的,这村舍里头不都没地儿了吗,我看了一圈,就你家占的地方大,就匀我们几个落脚的地方,小丫头片子肚量不要太小。” 李小丫没有让步,放火烧山的时候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她可以听得很清楚,冯翠花一家都不是好人。 她抬手指了指大门旁边的角落,“那还有地方,你们可以去。” 冯翠花一看,大门关不严实,那角落潮湿冰冷,大片的雪花呼呼往里头飘。 要是去那,基本就是给村里人免费挡风去的。 冯翠花手下动作继续,‘嘁’了一声直接忽略李小丫的话,将锅碗瓢盆全都摆放出来。扭头看向还在一边的钱小芬和宋长建等人,沉了脸扯开嗓子就叫: “你们几个是没有脑子还是脚瘸了,还不快过来!” 宋四柱背着全家的唯一一袋粮食,没说话,慢慢走了过去。 冯翠花还在骂着,“都说你们这群废物,屋子塌了都不知道往外跑,被压在下面,怪得了谁!” 她想到宋三源已经被压在废墟之下,救是肯定没法救了。 再怎么样都是自己儿子,为了供他读书,砸了不少银子进去。他竟然弄出这样遭砍头的大罪,冯翠花心里也不是滋味。 在宋三源跑回家后,她又是哭又是骂的,也不敢太大声,生怕被人发现。 逃回来的宋三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已经没了当初读书人潇洒儒雅的模样。 他跪在地上不住打嘴巴子,“爹!娘!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受了张县丞的蛊惑去干这种事啊!” 宋三源涕泗横流:“说是去服役,就是被 拉去矿上当黑工,儿子实在受不了了,那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慢一步就会有人拿着鞭子抽…你们看…” 说着,宋三源扯开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胳膊。冯翠花就算是再心冷,看到自己儿子这样,也于心不忍。 那天晚上,宋三源哭着磕头,流着鼻涕将所有都说了出来。 在霜灾来临那天,大风肆虐,那些矿上的黑工本就对黑矿不把人当人的制度积怨已久,趁着大风混乱,那些官差没心思搭理他们,一群人打砸了大门,一窝蜂涌了出来。 但官差很快就反应过来,带着猎犬围追堵截,很快就将逃跑的大多数人都抓了回去,只有零星几个头铁的往山上跑,后来还是寒风实在太大,刮得人耳膜轰鸣,官差作罢,这才逃过搜捕。 宋三源也是成功逃出来的人之一。 从那以后,宋三源就成了通缉犯,就算是霜灾肆虐,也到处都是他的通缉令。 大顺律法有规定,服役者擅自出逃,被抓回去之后,服役年数再加十年。 宋三源跌跌撞撞,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跑,在他觉得自己要被冻死在山上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破庙。 他急忙往破庙赶去,里面还有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贡品,落满了灰尘,他狼吞虎咽将能吃的全都吃了,又蜷缩在一个不着风的角落,竟真的让他挨过那个寒夜。 第83章 之后,他便扮做乞丐,一路乞讨问路,终于回了福满镇,又一路回到稻香村。 宋家二房看到宋三源回来,又是喜又是忧。宋长建满脸的泪,千言万语也只是拍了拍宋三源的肩膀,毕竟是他当日亲手签下的断亲书。 但当日也是为了保全全家,不得已而为之。 喜的是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且如今这样的霜灾大难,官府有得忙的,也没空去理一个矿上的逃犯。等时间久了,实在找不到人,这事自然也就淡了。 到时候再让宋三源去隔壁的州府避一避,或者改个名字换个面貌,也就能重新开始。 忧的是,家里的粮食本就不够吃,现在还多了一个饥寒交迫的汉子,食量本就更大,一顿恨不得吃三碗米饭。 再这样下去,就算再有粮食的人家也活不起。 宋家二房本来也存了一些粮食,看着宋三源那饿了多日的样子也心揪不已,眨眼几天就被吃掉了近乎一半的粮食。 一家人心疼,想着等霜灾不那么严重的时候也能出门找找粮食,不至于一直这样下去,也就任由宋三源了。 但眼下大雪压屋,宋三源一声不响地就这么死了。 人死了,粮食也没了一半。 这放谁身上不来气。 冯翠花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 看到后面畏畏缩缩的钱小芬和钱姐儿,气得大骂出声,“还有你们两个!都知道雪灾要来了,就只顾着自己逃命,我可告诉你们,接下来的粮食没有你们的份!” 钱小芬急眼,着急上前来,艰难扯出一个笑道:“娘,你这话说的,我也认真挖粮食了啊,不吃饭怎么成…” 冯翠花一把将她的手撇开,冷冷瞧她,“你还知道要吃饭,是谁在屋子塌之前就使劲往外跑,不顾屋里人的。” “之前村长都敲锣打鼓的让多买些粮食囤着,你个大饭桶怎么没听进去,只知道吃!要不是四柱去镇子上打零工赚了些银钱,知道买粮食回来,咱们早就饿死了!” 冯翠花越说越生气,跳脚大骂,“与其在这说这么多,不如去想怎么多找粮食。如今那还剩小半袋粮食了,里面一粒米都没有你的!” 钱小芬捏住衣角,遮住眼底的一抹怨恨。 眼下这个场景,她还能去哪里找粮食,连落脚的地都没了。 李小丫听了冯翠花这泼妇一样的骂了这么长时间,亲眼见证了冯翠花骂人的威力。 终究还是个小女孩,抿着唇哆哆嗦嗦瞥了冯翠花两眼,不敢说话。 冯翠花冷哼两声,瞥了李小丫两眼,用脚将李家摆在地面的锅碗瓢盆挪过去了些,将自家的东西摆上。 李小丫捏着手心道:“这是我家的地方,这样我家的东西就没办法放了。” 冯翠花冷道,“有地方就不错了,不过是一些锅碗瓢盆,难不成还想摆出花来。” 冯翠花这做法让在场很多人唾弃,有人喊道:“冯翠花,每家都分了地方的,就刚好够摆上一些锅碗瓢盆,再加上睡觉的地。你这样,李家的可没地方睡觉了。” 冯翠花一听这话也不乐意了,叉着腰:“没看到我家连地儿都没有吗,就占这么一小块,怎么了!” 村里人听她这话,纷纷皱着眉头离他们一家更远了些。 看着宋家二房原本这么多人的一家子,如今死的死,逃的逃。都忍不住骂一句活该。 李大柱家的很快就回来了,个个满身风霜,满脸愁态,还带着两个脏兮兮的大袋子回来,那袋子一看就很重,里头定然都是粮食。 李小丫看到自个爹娘,赶忙上前帮忙,摸到两人的手,近乎接近冰点的体温,心疼道:“爹,娘,外面这么冷,今后都不要出门了。” 李大柱将粮食搬过去,道:“没有粮食怎么活,咱家的粮食埋得不深,挖一挖还是能找出来的,小丫乖,你也累了一天了。” 刚将粮食放下,就看到一旁的冯翠花等人,原本自家占的地方本就不大,还被宋家二房一群人占了半边。 李大柱皱起眉头,粗着嗓子问道:“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一来就占了的地方。” 冯翠花也不满,斜着眼睛看他:“大柱啊,你也知道,外头风雪大,村舍里都没有地儿了,就你家这里占的地方最大,咱们不过是来占了个小角落罢了,想不到你个大男人这样自私!” 李大娘面色也不好看,道:“都说了这是我家先占的地方。刚开始分地的时候,你家非要继续挖粮食,现在全村人都分好了各家的地方了,你们现在又要来争,要不要脸!” 冯翠花站起来,“说什么呢,这话说得像是我们家故意的一样,李家的,你给我说清楚!” 李大娘不怕她,顶回去:“这是我们家的地,你们这么多人过来,我们吃住在哪,赶紧走,不走我现在就将你们的东西扔出去!” 冯翠花大叫起来,使出那一套常用不惯的撒泼技能,往地上一坐就哭嚎起来:“哎哟,李家的不让人活了,要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都扔出去,这是存心要人的命啊,乡里乡亲这么多年,竟不知李家的婆娘这么狠毒啊…” 李大柱气得满脸通红,“你敢污蔑我娘,你给我起来!” 冯翠花扯着嗓子哭喊得更大声了。 村舍就这么大,冯翠花一个人躺在地上撒泼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膜里回响,终于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 王大花大吼回去:“冯翠花你在这撒什么泼!整个稻香村的人谁不知道你们家那德行,去谁家附近都是倒了大霉,积点德吧。” “王大花!!”冯翠花一骨碌爬起来,“要不是你整天嚼舌根子,破坏我家的名声,现在也不会这样!我撕了你!” 王大花也不是好惹的,嚷嚷道:“咋的!咋的!你们家那点破事还需要我专门去嚼舌根子吗,稻香村谁不知道!” 眼看着场面就要乱起来,外头大雪依旧肆虐,冷气直往门缝和窗缝里钻,冻彻入骨。 村舍里头吵吵嚷嚷,此起彼伏,两拨人越吵越大声。 “够了!都给我停下!”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面色沉沉从角落里走出。 “是李氏的族长!咱们的前村长。”有人小声说道。 “李前村长都八十多了,还要被冯翠花两个人给气出来主持大局,真是作孽。” 李老拄着拐杖缓缓走出来,驼着背,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耷拉的眼皮掀开,冷冷看着冯翠花和王大花两人。 拐杖狠狠杵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听,“以前你们两个人就经常有矛盾,我也管不着,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抬起拐杖指了指门外,大雪坚硬,落在门上的声音窸窣作响。要不是村舍是为了存收税的粮食所制,才做的坚硬一些,恐怕早已经被风雪摧毁。 到时候,稻香村就会成为新一个难民村。 王大花不依不饶,指着冯翠花大声道:“李老,你评评理,村长早就挨家挨户通知 了要来村舍,他们非得要继续扒拉粮食,村舍位置已经分完了,现在又要大吵大闹让别人家给他们挪位置。” “来到这也不安生,大嗓门骂了这么久,我现在还耳朵生疼。” 冯翠花也气道:“我爱说啥说啥,你管得着吗。” “再说了,村里人都能来村舍住,难不成我们一家就不是了吗,我们就活该在外头被冻死吗!” 李老沉默了一会,才对着冯翠花道:“李村长早就已经敲锣打鼓通知了所有人家,是你们自个儿耽误了,怨不得别人。也不能就这样占别家的地。” 他指了指门边的位置:“那边冷,但可以用被子将风口给堵上,尽量远离风雪,也吹不到什么风。” 冯翠花想要再说什么,但是对上李老不悦的目光,再看村舍里已经满满当当,没有一处能落脚的空地,是半点位置都不能再挪出来了。 李老见宋家二房的人不说话,道:“就这样办,总好过一直僵持在这,谁也不安生。” 冯翠花没说话,示意钱小芬等人收拾东西。 王大花见事情得到解决,也冷哼着回到自家去,李大娘感激,拿了两个窝窝头去王家,塞到王大花手里,连连感激道:“大花,还好有你,不然接下来我们家估摸着都没有好日子了。” 王大花也不客气,大手一挥收下她两个窝窝头,这么一通吵闹下来,确实也饿坏了,边咬着窝窝头边道: “这有啥,我跟冯翠花那货吵多了,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跟她硬杠着就成。” * 一个不算安稳的夜就这样过去。 一连两三日,大雪依旧不停,村舍里的汉子就算是想要出去找吃食也不方便,毕竟外面雪下得这样大,万物都被覆盖了,一不小心踩空了或者掉到坑里,都没人看到。 很多人住在一起久了,也互相看不对眼起来。特别是一些粮食少的人家,看那些粮食多的,嫉妒得两眼发红,时常说酸话。 第84章 村舍中愈发吵嚷,各种陈年的烂事都能被翻出来嚼上一番,最后又是少不了一场骂战。 村里人从刚开始的劝阻,到后面冷眼旁观。 都饿着肚子呢,谁有精力去管那么多事,再说了那些人吵得再大声,也不敢真的动手来,顶多泄泄火罢了。 在这狭小的村舍里头,一连就是待两三天,跟个牢房似的,谁能没有火气。 夜里。 冯翠花实在饿得不行,艰难起身来,摸到一旁的粮袋。 已经见底了。 她看向一旁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钱小芬,将人拍醒之后,凑到耳边道:“那日李大柱家带回来一袋沉甸甸的粮食,你偷摸去拿些回来。” 钱小芬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这话,立刻清醒了,她紧张看了四周,见所有人都睡着,鼾声如雷。 她低声道:“娘,咱们这样…要是被发现了咋办?” 冯翠花拍她,“你仔细一些,谁能发现!” “你这张嘴一顿要吃多少粮食自己不知道吗,大雪暂时不会停,要是没有粮食,咱们迟早会饿死。” 钱小芬还是犹豫,“娘,他们对粮食可都谨慎着呢,半夜睡觉都要抱着不放手,这怎么去拿。” 如今有粮食的人家都谨慎无比,不仅是睡觉,就连上厕所都恨不得将粮食绑在身上随身携带,根本没机会动手。 冯翠花肚子饿得咕咕叫,越发恼怒,“你都说了现在睡觉,打鼾声这么大,小心一些,谁能知道。” 见钱小芬还是不太愿意的样子,冯翠花直接道:“你去还是不去!” 第41章 偷粮食 钱小芬早也饿得肚子咕咕叫,听冯翠花这么一怂恿,当即也道:“去!” 俩人商量好,冯翠花在放哨,钱小芬动手。要是一有情况,就立即躺下装睡,黑灯瞎火的,也不能知道身边躺的是谁。 如今天冷成这样,每个人睡觉都恨不得裹成一个大蚕茧,轻易也不会有大动作,更方便行事。 钱小芬也来了信心,蹑手蹑脚往李大柱一家所在的方向去。那日他家抬了这么一大袋粮食回来,省着吃肯定还有不少。 钱小芬轻手轻脚,呼吸也放轻了,来到李大柱身边。仔细一看,那粮袋的口子被一根粗长的绳子给绑得严严实实,而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李大柱的手腕上。 要是有人想要来拿粮食,定会牵扯到绳子,李大柱就能感觉到。 钱小芬犯了难,她扭头看了一眼冯翠花,手脚比划着,也犯难。冯翠花瞧她那不靠谱的样,跺了跺脚,也气急败坏手脚比划回来。 光是看着口型和动作,就知道冯翠花又在骂人。 两人就这样无声交流了好一会,冯翠花直接放弃,大步流星往这边来,就看到了绑在粮食袋上的粗绳,眉头一皱。 “娘…”钱小芬低声道,指着绳子另一头,正系在李大柱粗壮的手腕上,“咱们可不能硬扯,把人惊醒就不好了。” “要你说!”冯翠面色沉沉,灵光一闪。 “动作小心点,将粮袋放倒,这样绳子也能宽松些,你踩住绳子中间,我来解开袋子。” 钱小芬也明白了这个方法,不忘拍冯翠花的马屁,直道:“娘,还是你聪明。” 冯翠花哼一声,满是褶皱的脸也忍不住舒展开来,两人小心翼翼配合行动,冯翠花又叮嘱她:“使出平时吃饭的劲,给我踩紧了!” 钱小芬赶忙将绳子踩住,冯翠花开始解袋子。 两人屏息凝神,心跳不止。只觉得天地之间静谧无比,除了打鼾声和外头雪花纷飞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 冯翠花带了一个布袋子,小心翼翼将粮食装到里面,不敢多拿,掂了掂估摸着够吃两顿左右,这才收手,将李家的粮袋子系紧了。 就在两人起身的身后,李大柱忽然喃喃起来,伸出一只手不耐烦抓了抓脸,两人的心又笃然提起。祈祷李大柱不要睁开眼。 万幸,李大柱很快又睡过去了,无事发生。 两人又齐齐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家的地盘上,将粮食藏好之后,这才躺回被子里。 钱小芬控制不住纷乱的心跳,她转了个身,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娘,这样一次就能得到咱们两天的口粮,要不…” 冯翠花闻言,懒得看她,闭上眼睛道:“都说你是个猪脑子你还不信,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 “如今谁家不精打细算地吃粮,还剩多少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要是一下子将粮食全村人的粮食都偷个遍,这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家粮食少了,一查起来,难免不查过来,到时候还有咱的好日子过吗。” 钱小芬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继续吹捧冯翠花,“娘,还是你见识远。” 冯翠花没说太多,“得了,睡觉吧。” * 第二天,李大娘早早醒来,摸到粮袋瘪下去的一大块,将李大柱拍醒,着急道:“大柱,有没有觉得咱家粮食变少了?” 李大柱睁眼,也往粮袋摸了去,眉头一皱,“娘,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先检查粮食,对粮食的份量最是清楚,这明显是少了!” 他立即起身来,一双手捏得嘎吱作响,气道:“咱村里也有贼,半夜来偷粮食。” 李大娘抬眼看着四周,所有人都在各自做自己的事,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也道:“剩下的咱们看仔细些,那贼 偷了一次,定然还会有第二次。” “要是被我抓到,咱也别管什么乡亲之情了,自家都要饿死了,还要被人偷粮食,直接打死了事!” 李大柱愤恨点头。李大娘心疼剩下的粮食,决定自己来守,她分了好几个袋子,将大米装进去,然后再将袋子缝在身上贴身的厚衣裳中。 这样煮饭的时候只需要拆一袋下来就可以,又方便,又能将粮食彻底藏好。 且一天的活动范围就在村舍里头,没事就躺下睡觉,绑些粮食在身上也不会觉得累赘。 钱小芬胆战心惊了一天,吃饭都不像以前那样有动力了,时不时看向李大柱家,见他们安安静静的,也松了一口气。 愈发觉得这个方法好的不得了,眼珠子滴溜着,要是每天晚上都去拿一些别人家的粮食,自家也不用挨饿了。 钱小芬越想越觉得可行。 接下来的两三天,每到半夜,都不用冯翠花撺掇,钱小芬自个就迫不及待将冯翠花摇醒, “娘,天越来越冷,咱们得趁这种时候多存些粮食才好,快起来。” 冯翠花见她那猴急的样,狠狠拍了她一下。这才仔细观察了周围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样,蹑手蹑脚起来,准备进行下一次行动。 “你给我仔细着点,可别惊醒了他们。” “娘,我知道。” 这一次两人盯上的是王大花家,冯翠花冷笑。让你经常和我作对,把你的粮食全拿走,看你以后还有没有力气横! 俩人来到王大花家附近,只见王大花侧躺着。她比所有人还要谨慎,睡觉也不忘将手绑在粮袋口上。 钱小芬皱着眉头,看着王大花直接将手和粮袋绑在一起,这要是动手,王大花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 “娘,这咋办,袋子和她的手绑在一起。” 冯翠花左右看了片刻,道:“那就将粮袋给割了,咱们拿袋子接就成。到时候也能说是她自个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坏了袋子,粮食都掉到各处去,少了也正常,也就没有理由怀疑到咱们身上。” 钱小芬点头,也笑一声,无声抽出一柄小刀,就要往粮袋去。 王大花突然睁开眼睛,看到钱小芬手里还拿着刀子,立马抱着粮袋往后腿,一嗓子喊起来:“杀人了!!大家快来啊!” 整个村舍顿时炸开了锅。 明晃晃的火把点起来,映照在每个人愠怒的脸上。 哐当… 钱小芬慌张看着四周的人,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王大花厉声道:“好啊!原来偷粮食的就是你们!” 钱小芬看着村舍里亮如白昼,所有人都醒来了,着急道:“不是…我…没有!” 王大花往地面上唾了一口:“还说没有!大伙都瞧着呢,你大晚上拿着刀,就差顶在我脖子上了,这还有什么辩驳的!” 说着,王大花眼神一转,看向冯翠花,“还有你,偷粮贼!” 冯翠花捏住手心,跳脚大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粮食了?粮食不还在你怀里好好的吗,王大花你可别污蔑人!” 村舍里的人都纷纷上前,各家都叫嚷起来,“我们家也被偷了粮食!大早上起来就少了两碗大米!” “你家才被偷了两碗,我被偷了小半袋啊!杀千刀的货!” 李大娘也愤恨道:“我家也被偷了将近半数的大米,原来又是你冯翠花干的!” 这么多人一起讨伐,就算钱小芬心里承受能力足够大,也不得有些慌。 第85章 钱小芬着急扯住冯翠花的衣袖,“娘…” 王大花看她俩的反应,就知道这事十拿九稳了,也道:“就这么告诉你们吧,咱们早就怀疑是你们偷的粮食,特地装睡,就等着你们呢,你们果然忍不住又来偷粮食了。现在都被抓了个正着,还有什么好说的。” 冯翠花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心也也不好受,连声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王大花你……” “简直是胡闹!” 李老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张脸也不好看。 他看向冯翠花两人,“一声不响就偷,这是贼!” “李村长当初提议打开村舍,就是为了让我们共渡难关,而不是来这互相指责,来当贼的!” 宋长建和宋四柱也被这吵闹声惊醒,匆匆赶过来,就看到冯翠花和钱小芬被围在中间,还有一柄小刀掉在地上。 宋四柱瞬间明白过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家粮食不多了,撑不了多久。 但这几天顿顿都能吃饱,他娘也没有抱怨说粮食不够,他就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原来是去偷粮了。 宋四柱站出来,沉声道:“李老,我娘也是鬼迷心窍才会这样,现在已经知道悔过,还请李老宽限一些时日,村里的叔婶缺了多少粮食,我宋四柱今后都会还回去。” “还回去?”王大花唾他一口,“说的好听,你说的今后,是多久的今后啊?就如今缺粮,你要是放在平常的丰年,谁家稀罕你那些粮食。” “对啊对啊!现在就将粮食还回来,不然我们吃啥!” “对,还回来!” 村里人本就对冯翠花一家厌恶无比,如今涉及到粮食,更是毫不退缩。 李大柱道:“李老,村里的前些日子放火烧山的事也是冯翠花一家干的,就是为了去宋家大房那边偷粮食,还闹到了官府。” “如今咱们一村子的人都挤在村舍里头,按理来说应当相互扶持,但冯翠花丝毫没有将我们当做邻里,反到是将咱们都当做米缸了,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这样下去还得了,所有人迟早都会被饿死!” “说的对!这简直就是蛀虫!” “没有惩罚,他们是不会悔改的!” 一个汉子站出来道:“李老,先将他们一家捆了,等天亮之后再去找村长,说明此事!” 李老沉默半响,看着村里人都怨恨高涨,也杵着拐杖看向冯翠花,道:“我再问你们一遍,你认不认这是你干的。” 没等冯翠花说话,钱小芬就叫起来了,“干什么!你们哪来的证据说是我们偷粮,就是不认!” 李老盯着冯翠花:“你也这样想的吗?” 村里人见李老还在念及着那些微弱的邻里之情,纷纷道:“李老,你不必再问了,他们一家人坏事做尽,不会承认的!” “等天亮就将村长请来,到时候村长自有定夺!” 眼看着众人就要上前来捆人,钱小芬大叫起来:“干什么!” 她越说底气越不足,“谁看到我们偷粮食了!谁看到了!你们这是污蔑,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王大花冷笑,“死到临头了还不承认,我记得你家刚来的时候没带多少粮食吧,按理来说早就该吃完了…” 说着,王大花就要往宋家二房休息的地方去,“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去找。” 钱小芬更慌了,不断看向冯翠花,让她说句话。 再看向宋长建和宋四柱等人,都是脸色沉沉的,钱小芬凄惨道:“爹,四柱,你们快说句话啊!” 宋四柱咬着牙开口:“嫂子,你先别说了!” 又对着众人道:“我前些日子去打零工还剩一些银子,虽然微薄,但希望能缓解一下大家的拮据,目前我们家暂时没有粮食,但以后一定会还的,还请相信我们。” 王大花止步,“如今 银子都已经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了,没有粮食,免谈!” 一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瞧着外头的天已经隐约亮了起来,雪也没有前几日这样大了,几个汉子组成一个队伍,就往村长家的方向去。 村舍里还有些人看着变小的雪,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老天还知道留一条活路,这雪终于小了。” “可不,要是这雪终于变小了…” * 出门的几个汉子依着记忆匆匆往村长家赶去,大雪掩埋了万物,只能按照记忆往前走。 几人深深浅浅走在雪里,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木棍,以便探路。 路过村中,看到不少坍塌了的房子都被雪给覆盖了个彻底,也忍不住心酸,这都是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啊。 好不容易到了村长家,敲开门后简单说明了缘由,村长听到又是冯翠花一行人弄出来的祸事,怒气冲冲就要往村舍去。 村长一家担心他,仔细看了外头的雪也不算大了,这才放他出门,拿来几件厚衣服穿上。 村长跟着几个汉子匆匆往村舍赶去。 大雪压山,村长也已经很多天没有出门,看到村子如今变成这样,心里也五味杂陈。 放眼望去荒无人烟,整个村子如同荒村一般死寂。 几人继续往前走着,感受着越下越小的雪,村长心中也有些想法。 若是这雪越来越小,是不是就意味着霜灾快过去了,村里人也很快能重建屋子了… 很快就到了村舍,远远过去,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一进去就看到钱小芬和一堆长舌妇还在吵架。 村长一下子怒从心起:“都给我住嘴!” 村舍里的人看到村长来了,纷纷围上来,“村长,你可是来了。” 村里人七嘴八舌将冯翠花一家偷粮食的行为说了一遍,钱小芬还想反驳,立马被王大花给骂了回去。 不仅是偷粮,这些天村里人之间的不少矛盾摩擦,看到村长来了,也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这下可算是点着了火炮,各家都吵嚷着,推搡,恨不得当场打起来。 “够了!都给我住手!”村长一声怒喝。 村里人本还在互相指责,听到这话全都互相瞪着眼,没说话。 村长颇为头疼,一双眼睛锐利扫过众人:“在村舍里头这么久,我也知道大伙心里都多多少少都有怨恨,难免也有摩擦。但今日不同往日,大家都还算幸运的,在大雪过后还能活下一条命,一村子的人都在一块,更应该多担待。” “而你们呢,只会指责别人的不是,稍微有不开心就要掐架骂战,你们想想,这是一个村子的邻里能做出来的事吗?” 村长厉声道,“你们都自己摸着良心说,自己都事事做对了,做错的只有他人吗!” 没人说话了,一片寂静。 村长指着外头已经不算大的雪道:“眼看着雪越来越小,这次霜灾估摸着就过去了,咱们也能重建屋子,到时候这还是咱们稻香村。” “你们这样小肚鸡肠,丝毫容不了别人,以后还当邻居,传出去都说咱们稻香村的人人品差,以后咱们村的闺女汉子出去,如何自处。” 现场更是一片死寂。 王大花嚷嚷道:“村长,我们可以为刚才的事道歉,但冯翠花一家偷粮食这行为绝不能原谅。” “就算雪小了,但现在除了几个高大汉子,谁能出去,接下来的今天估摸着还要继续待在村舍里头,粮食还是必不可少的。这事要是就这样轻飘飘过去了,他们更加猖狂,还偷粮食怎么办。” 几户被偷了粮食的人家都呼应起来,“对啊对啊,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了。” 冯翠花看了沉默不语当透明人的宋长建一眼,大声道:“要粮食没有,要命一条!” 有人喊:“你怎么还耍无赖呢!” 冯翠花摊着手,“你们也知道我们家没粮,才迫不得已这样干的,粮食都被我们给吃了,上哪拿粮食给你们去。” 钱小芬着急扯了扯冯翠花,她本来还想着,要是咬死不承认,粮食都被吃光了,顶多还剩一些,村里人就算抓到了证据,他们咬死不承认也没啥。 哪曾想冯翠花竟然就这样应下了。 李大娘也道:“那你们自个想办法,当初要不是你们放火烧山,咱们也能多找些吃食回来囤着,何必到今天这样。” 冯翠花捏着手心,宋长建还是事不关己躲在人群后,丝毫不打算出来为冯翠花辩驳两句。 她道:“想要粮食,就去问大房那边,他们多的是粮食,我家可没有!” 村长一听这话,气得吹瞪胡子,“你…宋家大房那边早就与你们家签了断亲书,这是我等亲眼所见。” 说罢,村长也甩着袖子,“你自己自作孽,我们也没办法。” 冯翠花无所谓,打算就这样死皮赖脸到底:“那我们也没办法了,没有就是没有。” 眼看着村舍里又要吵起来,村长又是一顿劝阻,闹了半天,终于各自僵持冷脸而去。 第86章 村长叹了口气,还是因为没有粮食,各自都不愿让步。接下来至少一两天时间大家还会继续待在村舍里,粮食问题得不到解决,估计还会像今天这样。 村长思来想去,点了几个靠谱的汉子过来,“你们送我去王二狗家,宋大伯家,还有孙家去一趟。” 汉子们不明所以,挠着头问:“去他们家干啥。” “哪来这么多话,跟着我去就成!” * 宋家。 除了每日的扫雪工作之外,一家人最大点乐趣就是陪娃子们玩游戏。 谢老太太送的谢礼当中有不少孩子开智的小玩具,宋老汉都拿了出来,在大火炉旁边就地铺了一个小毯子,让几个孩子在上面玩。 有些类似九曲连环益智类的木头块,几个孩子各自讨论,自个就能玩上一整天。 一家人正乐呵围着火炉烤栗子时,听到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 宋老汉连忙起身查看,就听到有人喊:“宋家的,宋家的,在家吗!” 听到是村长的声音,宋老汉和家里人示意了一下,才去开门。 刚将们打开,村长就拉着宋老汉的手道:“这霜灾来的突然,咱们几家都好久没有见过面了,此番前来,是有个请求。” 村长示意那些跟来的汉子都后退远些,直到听不见两个人的谈话内容,村长这才隐晦开口: “这场雪灾来的突然,村里大部分人家的屋子都被压塌了,如今住在村舍当中,我们一家都非常感念你们宋家当日的提点,还有跟着修屋子的建议。” 宋老汉摆着手笑道:“客气啥,这算什么事,一句话罢了。” 村长叹气道:“村舍里毕竟也都是这么多年的邻里,一连这么多时日下来,粮食也都快没了。” 宋老汉眸光微闪。 村长继续道:“我想着,先来问问咱们几家,粮食还够不够,这大雪也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若是家中存粮够的话,可否匀些出来,给村里人度过这次大灾。” 一听这话,宋老汉面色一平。 村长紧接着说,“若是太强人所难,我也强求。” “此事我不会与任何人说,更不会透露半分,只是见村里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来问问。” 宋老汉斟酌着道:“此事……我还得与家里人商量商量。” 村长:“这本就不强制,给或者不给都能理解,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要太过纠结。” “宋家大伯,希望这是一次友好的谈话,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第42章 大锅饭 宋老汉多多少少也知道雪灾之后的情况,叹着气,拍了拍村长的肩膀,“先进屋喝口热汤吧。” 村长摆手:“我就不喝了,还得去另外几家问问情况。” 宋老汉想了想,道:“不若这样,还得和家里人商量。若是愿意拿粮食,就先带着粮食去您家,由您再带人拿去给村里人。” “三天之内没到您家的,就是不愿,这样也不会太下面子,如何?” 村长点头道:“这样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好,就这么办。” …… 宋老汉进屋,先将身上的雪给掸尽了,这才往火炉旁边一坐,简单将方才与村长的谈话给说了清楚。 林老婆子思虑再三,担忧开口:“按理来说,都是一个村的,咱们不应该做那铁石心肠之事。但我心里慌,担心说出去之后,那些个坏心肠的人总惦记着咱家有粮食,平白会惹出许多麻烦来…” “但是不给吧,心里也过意不去。” 宋老汉沉默片刻,道:“老婆子,我明白你的顾虑,村长也不是无故就来问粮,看这雪有变小的趋势,想着霜灾可能快要过去,才来问的。” 他犹豫着,又道:“若是霜灾真的要过去,匀点粮食出去应该也啥事。” “我和村长商量了,到时候赵大牛家,孙家和王家若是同意捐粮食,咱们就统一送到村长家去,再由村长出面带给村里人,这样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主意是不错,但之前因为粮食也发生过不少祸事,如今一听到与粮食有关,总让人心神不宁。 宋大郎也担心,“爹,虽说这雪看着要停了,但也只是看上去,接下来难免不会有其他的变故。咱们就先再观察一天吧,若是明天雪还在变小,咱们就匀一些粮食出去。” 霜灾若是真的要过去了,自家这么多粮食,拉一把村里人也成。 其余人也点头道:“这方法好,先观察雪如何变化,若是这霜灾真的有变小的趋势,再捐粮也不迟。” “那便这么定了。” 将主意定下,一家人心中也轻快不少,继续围炉聊天烤芋头,时不时逗一逗几个小孩玩。 宋三郎近日也迷上了那些开智的小玩具,特别是鲁班锁之类,和几个小娃凑在一起就能研究一天,性子还死犟,必须要研究出最快最正确的解法才肯罢休,然后回屋里继续写文章。 宋三郎在三个小子的心中更加无所不能了。实在有解不开的难题,就会去拍宋三郎的房门,缠着他解答。 宋家人看着,心里也欣慰。 三个小皮猴,起码不会整日捣乱了。 *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 宋老汉一大早起来,往堂屋外看去。雪更小了,淅淅沥沥下着。 三个男人照例早起出门,往屋顶一看,竟然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连平日里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天气还算不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宋老汉将竹竿放回到后院去,道:“雪小了,今日就不用扫雪了。” 今日难得没有大雪肆虐的嘈杂声,孩子们也起了个大早。 几个小脑袋从堂屋门后探出来,眼里全是对玩雪的渴望。 宋老汉看着几个小脑瓜,大手一挥道:“小皮猴,今日我做主,都出来玩吧!” 四个孩子眼睛齐齐一亮,欢呼着跑出屋来,“好耶!可以出来堆雪人啦!” 林老婆子闻声赶紧出来,给每个娃子都套上了厚厚的衣服和手套。又看了屋外细细的小雪,脸上的忧愁也散,笑道:“去吧。” 几个孩子本就在爱玩爱闹的年纪,得到大人首肯,就像是脱缰的小驹一样飞奔出去,往雪里扑。 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开来,润甜了宋家人的心田。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也出屋子来,看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感慨道:“雪终于是小了。” “希望大灾赶紧过去,也快些回到以前和美的日子。” 宋老汉脸上也带着笑,“大郎二郎,随我去地窖,咱们送粮食去。” 虽说这粮食是拿去救济村里人,但柳雪梅看着那三筐粮食被抬出来,心中还是强烈不舍。 毕竟那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最贵的时候可是一斗几百文钱呢。 她叹气,想到村里人如今的处境,还是忍着心痛看着三个男人带着粮食出门。 宋老汉三人都背着背筐,将粮食放在背筐中背着,这样也能方便腾出手,拿根棍子在前方探路。 毕竟这雪下了这么久,又厚又深,雪下啥情况也不清楚,还是谨慎些好。 三人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摸到了村长家,迎头就撞上了赵大牛和王二狗。 两人也同样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筐,光是看那背筐在肩膀上留的勒痕,就知道背筐中的粮食份量重。 宋老汉熟稔打着招呼,“大牛,二狗。” 王二狗和赵大牛看到宋老汉三人,也不意外,笑着回道:“宋大伯,大郎二郎!你们也来了!” “可不是嘛。”宋老汉道,“这霜灾害了这么久,村里人都在村舍里头住着,都是一村人,咱们该拉就拉一把。” 赵大牛笑:“宋大伯,还多亏了当天你特意来提醒咱们要多买粮食,还带着咱们修屋子,不然,咱们现在也该在村舍里头挤着了。” 宋老汉也大笑着,“快别说这些了,一句话的事。” 宋大郎也打趣道:“要是这么说,还多亏了你们当日夜晚上山救我,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啥样了呢。” 王二狗熟稔来到宋大郎身边,笑着:“呸呸!说什么丧气话,我瞧着你宋大郎脸泛红光的,好得很。” “咱们还是先送粮食去吧。” 几人一起上路,来到村长家门前,敲门。 门一开,才看到李三叔和孙家的都在,几家人相视一笑。 都纷纷打趣:“哟,就知道你们都会来!” * 村长将每家人送来的粮食放好,到自家粮仓内又拿了一袋,看着自家空落落的仓库,剩下的粮食省着吃应该还能吃十多日。 还是狠心关上了门。 匆匆回到村舍里,叫上那几个靠谱的汉子去抬粮食,几个汉子一听这话,纷纷怀疑自己听错了。 “村长,哪来的粮食?” 村长拍着几人的脑袋,“你管哪来的粮食,有得吃还填不上你的嘴。” 第87章 几个汉子立即跟着村长前往,看到几担的粮食,脸上也忍不住一喜,这么多! 粮价他们是知道的,这么多粮食得花许多银子吧。 但如今,就算有银子估计买不到粮食,村长是从何处弄来的? 汉子们不敢多问,也不耽搁,连忙将粮食给挑回了村舍里。 村舍里本就吵嚷,无非就是围着粮食的问题各种吵闹,冷不丁看到几个汉子挑着沉甸甸的粮袋往这边赶,村舍里的人立即如潮水一般涌过去看。 还有十几个男人组成一个临时小队,本想出门碰碰运气,找点吃食去的,看到有人挑粮食回来,也暂停了想法。 几个汉子刚回到村舍里,将粮食放下,整个村的人都围过来了,王大花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的:“这里面装的是粮食吗?从哪找到的这么多粮食哟。” 汉子掸了掸身上的雪,应道:“是粮食,村长让咱们挑回来的。” 王大花眼睛一亮,她没错过话里的‘村长让挑回来的’关键字眼。 “村长让拿来的,定是让咱们分了吧。” “呃…?” 王大花原本自带的那点粮食再怎么省着吃,如今都已经吃完了,很久没有体验过饱腹的感觉,灼热的眼神几乎将粮袋子给盯穿,就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分了吃饭吧。” 说着就要扑上去,村里好些个妇人也早就咽着口水蓄势待发,看她这个动作,也不落下风,上去争抢起来。 “王家的,你竟然拿这么大的袋子来装,你要不要脸!” “给我留点啊!” “谁在挤!别挤了!” “谁薅我头发了!放手啊啊啊!” …… 村舍里吵嚷声和叫骂声混做一团,一窝蜂全都乱了,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些粮食争抢干净,生怕晚了一步就占不到便宜。 挑来粮食的几个汉子都被挤到了一边,看着这个局势,也着急起来,在旁边又跳又叫的,奈何一丁点水花都没有。 村长赶到村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只觉得有一口老血逆流而上,直冲天灵盖,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奈何场面太乱,没人听到他说的话。 村长气得发抖,扒拉那几个挑粮食的汉子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他们拉开!” 汉子赶紧点头,上前一个个将还想着拼命往前挤着去抓粮食的人一个个扒开。 一个大妈被扒了出来,正想要要开口,瞥见村长面色沉沉站在一边,立即讪讪闭嘴。 几个汉子人高力气大,很快就将一层层茧一样的村民给扒拉开了。 “都给我停下!”村长厉声吼道。 这一次声音有穿透力多了,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糟乱的争抢声渐止,慢慢散开,怀中抢到的粮食抱得紧紧的,生怕再被人抢走。 村长面色阴沉,看向近乎被半空了的粮袋,有两个袋子甚至都被撕 坏了。 只有王大花一个人还在拼命往自己的袋子里扒拉粮食,动作不停。 “我说住手!王大花!耳聋了吗!” 村长怒喝的声音彻底将王大花的感知给拉回来,她环顾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动作,这才慢吞吞站起身来。 将粮食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村长看着这群人,一个个,那恨不得直接将欲望写在脸上,心中更怒。 他厉声道:“我让将粮食拿过来,是给大家的,而不是给个人的!你们瞧瞧自个是什么样子,恨不得都扒拉回自个的袋子里。” “我昨天也说过了,咱们一村子的人住在这,最重要点是团结一致,而不是在这互相指责争斗。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若是谁觉得自己待在村舍里委屈了,就可以自行离开,今后也不要再说是我稻香村的人!坏了咱们村的名声!” 村舍彻底安静下来。 就算互相看不对眼,也不能离开村舍啊。若是离开了,能去哪,外头冰天雪地的,也没有能落脚的地。 村长锐利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见没人动弹,继续道:“若是不想离开,接下来就安分些,我不希望再听到看到掐架骂战,没有人天生就欠你们的,特别是某些人,管好自个的嘴!就会挑唆生事,看别人不好过你心里舒坦了是吗!” 几个长舌妇讪讪往后退去。 “我也知道秋收之后大伙家里都没有粮食,采山货才好不容易囤了一些,这霜灾肆虐横行,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大家心里苦,心里有怨气,我也都知道,也能理解。” 这话说的村里人都感慨,肩膀也松了下来,面色悲苦。 “但是毕竟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一起齐心协力,定能度过难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各自指责吵骂,有什么用呢?能解决什么问题?又能得到什么?” 所有人都低下头。 “还有这几袋粮食,也都是村里其他几户人家捐的,人家得知咱们在村舍里过得困难,省吃俭用才挤出来的粮食。” 他眼睛扫过在场众人,“自个心里都知道是哪几家吧,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心怀不轨或者是不长眼的,吃着别人给的粮食还不够,还要将主意打到别人家头上,别怪我没提醒,直接打死扔出村去!” 众人皆是一惊,从来没有在村长口中听到这样严重的惩罚。 心里头想起之前宋家二房为了去偷粮食不仅勾结地痞,还放火烧山这事,心中鄙夷。 突然也觉得这样的惩罚做的也合理。 钱小芬觉得这像是一个明晃晃的巴掌拍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看了一眼冯翠花,却见她神色如常,脸上尽是冷漠。 她有些奇怪,自从上次偷王大花的粮食被抓之后,冯翠花就一直待人冰冷,只有对着小孙子荣哥儿的时候,才难得的有笑脸。 虽说冯翠花以前也少有笑脸,但至少也会对家里人呼来喝去,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淡过,就如同……明白了什么大道理大彻大悟了一样。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去。 冯翠花是她见过最泼皮无懒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大彻大悟了,肯定是假象。 …… 村长见没人敢提出异议,继续开口说道:“进一个月的天里没出门,试问现在谁家里人不多,都要吃饭,人家家里都没有粮食,还是从自个嘴里省吃俭用才出来的。” “而你们呢,都只想着自个能不能多抢一些,人家也没有义务给咱们粮食,但你们这群人非但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还处处只想着给自己谋私!破坏了人家的好心!”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要是让人知道,自家的粮食都给了一群疯子一样的人,心里也会不好受吧!” 所有人都低着头,一个妇人慢吞吞走出来,将怀中的粮食放回了原来的袋子里。 有一个人开了头,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也将抢来的粮食放回口袋中。 由于有两个粮袋在争抢的过程中被扯坏了,有人就拿了自家的粮袋过来装。不一会,六个大粮袋都近乎重新满了回来。 钱小芬紧紧抱着怀中的粮食,舍不得还回去。冯翠花瞪她一眼,“没听到村长说的话吗,赶紧还回去。” 钱小芬更加不可置信看着冯翠花。 这可不像是冯翠花会说出来的话,往常要是摊上粮食问题,冯翠花恨不得扑上去跟人拼命,如今竟然这样轻飘飘的就让她还回去。 要是到时候这粮食没有平均分配可咋办,那自家不是亏了吗! 冯翠花冷声:“想啥呢,还不快去!” 这话说得宋长建也忍不住看她,“我说这几天你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吧,怎么……” “你给我闭嘴!”冯翠花看宋长建的脸色更冷,眼神中的淡然和恨意浓烈,“还想拿我当挡箭牌,你在后面吃香喝辣的,做梦吧,我呸!” 宋长建一愣,这么多年来冯翠花虽然泼辣,但却从来没有这样与他说过话,手指颤抖指着她:“你…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我没说错吗?”冯翠花冷笑,毫不留情:“那次有事你不是躲在我身后,好处和利益全让你占尽了,挨骂的却是我,你什么时候站出来为我说过话!” 宋长建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也找不到什么话反驳,只能重复着“你…你…” 冯翠花懒得分给他任何一个眼神,“你什么你!没用的废物!” 宋长建拂袖,扭回脖子,索性也不看她,反正别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钱小芬还是将粮食给还了回去,顶着全村人火辣辣的目光。 村长道:“接下来就由李二家的、赵老根家的,李大柱家的,这几家的媳妇婆娘来统一给大伙做饭食。” 王大花一听,有些不愿,“村长,这是要咱们村都吃大锅饭的意思吗?这可不行,有些人胃口大,一顿就能吃好几碗,咱们这样的,最多吃两碗,这咱不是亏了吗……” 第88章 “你再多说,也不用在村舍里待着了。”村长冷冷看她,“粮食也没你的份。” “这可不能啊村长!”王大花叫起来:“我也没说错话啊,那些肚量大的吃的多,这本就是不公平。” 村长没了耐心,“我刚开始就说过,这是大家一起的粮食,要吃就一起吃,人家能吃多少是多少,也不会吃短了你的吃食!你爱吃不吃,没人逼你。” 有人也叫起来:“是啊王大花!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家给咱们的粮食,有就不错了,你还在意别人多吃还是少吃,你要不要脸!” 王大花讪讪,嘴唇蠕动片刻,也没说什么。 村长又道:“那就这样定了,今后村舍一起吃大锅饭,各位掌勺的也给我注意着点,刚才说的话会一字不漏地执行,不该有的心思,都憋回去。” 分才被村长点了掌勺的几个人都颤颤应下,心中欢喜得不得了。 说明村长认可他们啊。 村 长继续道:“这雪眼看着越来越小,再观察两天,若是霜灾没有要复发的迹象的话,汉子们都出去找找粮食,也能多个进项。” 村里的汉子都应声:“成,村长!” “咱们别的没有,就一身腱子肉,打猎不在话下。” 第43章 找物资 村舍中浩浩荡荡的大锅饭制度就这样实施起来。 刚开始的前两天,一到饭点,每个人都争着抢着要上去吃饭,生怕晚了就没了,也担心自己少吃了或没吃饱,都卯足了劲扒拉。 后来也都习惯了,开始慢慢排起队来。 钱小芬狼吞虎咽吃着碗里的饭,咽呜道:“娘,好久没有连续这么多天吃饱过了,这大锅饭可真香啊…” 说话没得到回应,钱小芬抬眼一瞟,却见冯翠花正在给荣哥儿喂饭,丝毫不搭理她。 钱小芬狐疑,伸出一只手在冯翠花面前摇了摇,冯翠花这才瞪她一眼,“干什么,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干脆别吃了!” 钱小芬松一口气,继续埋头扒饭,“对味了。” 冯翠花唾她两句,“不骂两句你心里反倒不舒坦了。” 钱小芬咧嘴笑,“娘,你的攻击力还在,对我来说才是最大的舒坦。” 正说着,宋长建拎着一个空碗过来,砸吧嘴意犹未尽:“怪不得村长选那几家媳妇掌勺,手艺确实不错,只不过碗太小,还没太吃饱,要是能再吃两口……” 没人搭理他,宋长建就这样站在原地半响,手有些僵。 钱小芬快速扒饭,她头也不抬说:“爹您没吃饱啊,那你再去打一碗吧。”筷子指了指大锅饭的方向,“诺,李大娘还挺好说话,除了李大柱没好脸色之外,顶多黑着个脸,也不会吃人。” 宋长建面色一涨,“我已经吃了两碗了,怎么能总是再去。”他看向冯翠花,“我刚才看你才拿了两碗,其中一碗还是荣哥儿的,要是再去,定然不会有人说什么,要不……” “嘭!” 碗被摔在地上的声音清晰无比。 冯翠花抬眼看他,“两碗大米饭都塞不满你的猪嘴,想吃自己去!” 不只是宋长建愣住,钱小芬也呆了。嘴里还塞着饭忘了嚼,机械扭头瞥向地面上那个四分五裂的碗。 这要是放在以前,不小心摔坏一个碗,冯翠花都能在院子里骂上三天三夜。 如今这……竟然是冯翠花亲自摔的碗? 宋长建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腾一声拂袖指着她,“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冯翠花眯着眼睛看他,只道:“怎么了,现在知道我不可理喻了,以前怂得只会躲我身后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泼妇呢,宋长建你有没有良心,这些年我做的那件事不是为了这个家,谁愿意当泼妇!” 宋长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冯翠花对着他的身影吼着:“我算是看清楚了,你就是个屁用没有的臭耗子,你装什么装!我呸!” * 又是两日过去,村舍也往着祥和的方向去。雪越来越小,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这天,雪彻底停了。 整个村舍欢呼声一片,纷纷出门。 虽说徽州府往年也会下雪,但都是一些薄雪,这样厚的大雪还从来没有见过。 绵软,白柔。 铺在地上仿佛一床棉顺的被子,一脚踩进去,恍恍惚惚如同在梦里一般。 村舍里的孩子们也都纷纷跑出来玩,堆雪人、打雪仗,乐此不彼。 互相看不上顺眼的几家村民也难得和解,第一次以欣赏的眼光来看看外头的雪。 几个掌勺的也带着笑,奢侈了一把,烧了一锅的锅巴让孩子们啃着吃。 整个村舍都喜气洋洋的。 村长也一大早就来到村舍,喜气道:“雪也已经停了,正巧今日就是咱们南方的小年,今儿个就好好吃一顿去!” 汉子们纷纷应声,拿上村舍里的砍刀锄头笑道,“村长,一个月的霜灾过去,山上定是有很多兽类在冬眠,咱们去碰碰运气,若是能碰上一只两只的,也好开开荤。” “是呀,在村舍里头都素了这么多天了,都馋肉。” 有妻儿的人家面色担忧,连声道:“这野兽可不是好弄的,且都在深山里头,太危险了…” 汉子们朗声笑:“这有啥,咱们一个冬天都在猫冬,个个满身的力气无处使,早就按耐不住了。再说了咱们一群汉子上山,多少也能有照应,能出啥问题。” “对啊对啊,嫂子你们就别担心了。” 妇人们听他们这势在必得之意,心中的担忧也散去一些,连声道:“那可得快些回来,天黑得快,也仔细着脚下的路。” “成成成,记住啦。” 村舍里哈哈大笑,一群汉子这才出发。 个个手中都拿着锄头砍刀,各种能上手的工具都带上了,浩浩荡荡往山里去。 宋长建也跟在汉子中间,逃出来时光顾着挖粮食,没带别的工具,就背着一个大背篓,看见能吃的还能装回来。 女人们同样没有闲着,看着自家男人都兴致勃勃出门了,也都互相找了各自走得近的好友,三三两两组成团,也要出门找粮食去。 留下几个掌勺和孩子们在村舍看着。 里面还有全村人的口粮和家当呢,可不能马虎。 女人们也都纷纷出门。 其中几个女人说说笑笑,不一会,走到了清谷河附近。河面已经全都结了厚厚的冰,走上去跺脚也没事。 其中一人灵光一闪,道:“哎,河下是不是有鱼,咱们可以抓些鱼回去,好歹也是一顿肉。” 几个女人一听这话,眼睛一亮,也觉得有道理,纷纷去找来趁手的石头凿河,派两个人去将其他的人给叫过来,一起凿河抓鱼。 “快来清谷河哟,快来这边抓鱼!” 一声吆喝传出去老远,听到的人纷纷都应声过来。 清谷河很快就人满为患,还有女人匆匆赶回村舍去,将自家藏着的渔网兜子给翻了出来,拿着就往清谷河而去,大喝一声: “将河凿开之后,用网兜子抓鱼会比较快些,大家一起来帮忙。” 冬日里,白雪皑皑覆盖,稻香村的女人们难得团结,微醺的光照在每个人的笑脸上,都在卯足了劲扯渔网,有经验的女人在旁边指点,不一会,就完成了下网的工作。 等了好一会,才指挥着收网。 渔网每拉上来一条鱼,所有人都会发出喜悦的欢呼声。 一共抓上来八条鱼。 虽然算不上丰收,但所有人们都很开心,欢快整理着岸上的鱼,一条条放进大背篓,满载而归。 农家人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这份欢快还没有维持多久,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山脚处传来。随即就看到满身是血的王大勇被着急抬下山。 血一滴滴掉落在雪上,白与红交织,竟形成了一条血路,从山上一直通到这。 “咦?”有人疑惑,“好像是王大勇,天爷哟,流了这么多血……” 王大花看到自己儿子不省人事被人抬下山,腿一软,连忙被身边人给扶住。 她舍了装小鱼的筐子,颤颤跑过去,“儿啊……这是怎么了!” 汉子们个个面色沉沉,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王大花的心更沉了。 “王婶,先进屋再说!” 王大花着急看着王大勇被抬进村舍里,扭头就看到汉子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宋长建六神无主被架在中间,也是满身的泥。 王大花立即扑上去喊:“大勇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宋长建本就心里有鬼,突然被王大花这么一吼,心中更是慌乱,直喊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自己…” “是什么!”王大花红着眼吼。 有汉子将王大花拉开,苦着脸道:“王婶,先去看看大勇吧…” 第89章 王大花一听这话,不可置信盯了那个汉子一眼,立即跌跌撞撞往村舍里去。 不一会,村舍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宋长建!我要撕了你!”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村舍再一次闹腾起来。 * 林老婆子今日特地起了一个大早,拿出昨晚醒的面团子拍了拍,将其搓揉成一根根细小的长条。 她扭头喊了柳雪梅一声:“雪梅,去拿一包红糖出来,做成糖浆,年糕做好之后蘸着吃。” “哎,好嘞。”柳雪梅应声下来。 一想到甜滋滋的年糕,心里就止不住高兴,娃子们指定爱吃。 宋老汉和宋大郎三人乐呵呵将 院子中的雪铲了个七七八八。又拿出两张大红纸,说要写对联。 宋知江三个小子围在旁边好奇看着,“爷爷,为什么要贴对联呀?” 宋老汉笑道:“这是咱们徽州府的风俗,今天是腊月24咯,也就是咱们的南方小年。在今天,要贴对联,扫屋子,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能将福气都迎进门来,来年咱家就会红红火火。” 宋明玉听着宋老汉的解释,心想原来大顺朝的春节风俗也和现代的风俗差不多,当即也笑着道:“爹爹,囡囡也要写对联!” 宋老汉笑呵呵的,将宋明玉抱起来到桌子上,指着那长长的两条大红纸,“写对联要求字要好看,还要写出寓意好的祝福语,囡囡能不能完成这个大任务呀。” 三个小子原本也蹦跳着表示自己也想写对联,但一听到写对联要求字要好看,瞬间缩了回去。 他们那些字,跟狗扒还差不多。 还要贴在大门两边,还是算了吧,万一有人经过问了,说了出去,他们不就在小伙伴中丢脸啦,那可不行。 宋明玉笑声荡漾,“爹爹,那囡囡写不了啦,孙夫子说过一句话,叫做:术业有专攻。还是让三哥来写吧。” “囡囡相信三哥一定会写的超级超级好哒!迎来超级多的福气!” “让三叔来写!超级多的福气!”三个小子也都蹦跳着认同,对写对联很是好奇。 堂屋几人哈哈大笑。宋二郎去敲了宋三郎的房门,道:“屋里几个娃子嚷嚷着要你去写对联呐。” 宋三郎闻言失笑,放下手中的书卷就往堂屋去,却听到几个孩子在那对对联。 几个娃子的课业还没有学过对子和对联,但也有诗歌基础。宋明玉一说可以像写诗那样,仄起平收,就可以写出一个好对联。 三个小子一听这话,心想这么简单,纷纷抓耳挠腮,摇头晃脑地开始作起对联来。但无非都是一些常见的诗生拼硬凑,填入新词成的‘新句子’。 惹得堂屋几人哈哈大笑。 宋明玉笑得直不起腰,道:“江哥儿,你这对联作的真是元素大杂糅呀。‘福风又绿我们家,桃花笑映家里红’。这两句诗的原句不是 「春风又绿江南岸」和「桃花笑映日边红」嘛。” 宋知江小脸憋得通红,还是挺着脖子骄傲道:“那也是江哥儿想出来哒,而且这两首诗我都背下来了。” 余光瞥见宋三郎过来了,连忙蹦跳过去问:“三叔三叔,你就说我这对联好不好嘛。” 宋三郎摸了摸宋知江的小脑袋,笑道:“甚妙无比。” “耶!三叔说甚妙,就是很好的意思咯!”宋知江很高兴。 林老婆子在厨房里做年糕,听到这笑声也不由得探出头来打趣:“什么好对联这样高兴,江哥儿快说出来让奶奶也乐呵乐呵。” 宋知江闻着厨房里的香味,呲着牙笑着就往厨房跑去,“奶奶,奶奶,江哥儿来啦…” 其他三个小孩也不落后,能让江哥儿这样积极的,肯定是厨房又做新的好吃的了,不快些去,等会又要被江哥儿一个人给吃完。 “江哥儿,你等等我们呀。” 宋老汉几个人在堂屋看着孩子们一窝蜂跑出去。 宋大郎讪笑:“刚才还吵着要作对联呢,现在又要去吃零嘴了。” 宋老汉欣慰道:“娃儿们就是这样。” 说着不忘打趣两句:“你们小时候可比这顽皮多哩。” 堂屋的几个人也笑起来。 “砰砰砰!!” “宋家的,在家吗!出大事了!” 第44章 出事了 院门再一次被暴力敲响,听那力道,比前几次还要着急。 宋老汉眉头皱成川字,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宋大郎和宋二郎也面色沉沉,每次这样来拍门,都没有好事。 各自拿上了锄头砍刀往外去,刚将门打开,就看到村中几个熟悉的汉子,钱小芬也跟在一旁。 钱小芬挤出一个笑道:“大郎,二郎,你们可算出来了!” 宋家人对上钱小芬,就算是有好脸色此刻也垮了下来。 宋大郎眉间皱起浓云,发现周癞子身上全是干涸暗沉的血,被冷风一吹,在衣服和裤襟上染满了暗色的花。 皱着眉头问他:“发生什么了?” 周癞子的脸被冻得通红开裂,听到宋大郎这话,苦着脸将事情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今日雪停,又刚好是咱们南方小年,村舍里的汉子商量着一起上山打野味,本是个好日子,唉……” “上山没多久,就碰到了一只黑熊,不小心惊醒了它,当时都着急逃生,宋二叔腿脚比其他人慢,眼看着就要被黑熊一爪子拍上,要紧关头竟将王大勇拉了过来当垫背,这王大勇也是个倒霉的,被黑熊拍了两爪子就没声了。咱们躲了好一会,才勉强将王大勇抢回来,抬回村舍。” 钱小芬光是听着周癞子的描述,就已经胆颤无比。 那可是大黑熊啊,小时候她也远远见过一次,站起来能有一个成年汉子这么高。 一掌下去,要人命的。 王大勇被抬回村舍的时候,她也看过一眼,浑身是血,血肉模糊。 她抖了抖鸡皮疙瘩。 又抬眼看了宋老汉三人,个个眉头紧皱,面色阴沉。 钱小芬心里怵了怵,要不是王大花执意要他家赔钱赔粮食,她才不来看大房这群人的脸色。 宋老汉听完周癞子的话,眉头川字皱得更深,他沉着脸道:“大勇可惜了。” “但,这与咱家有什么关系。” 钱小芬接上话茬:“大伯,我就不和你客套了。王大花现在还在村舍里闹呢,事关人命,咱们这也是没辙了,咱们两家再怎么都是血脉亲情,就想着……” “血亲?”宋二郎纠正她,厉声道:“咱们两家已经签了断亲书了,算哪门子亲戚。” “我可告诉你,这事与咱家无关,你们家也与咱家人也都是陌生人,别没事找事。” 钱小芬被宋二郎这态度吓了一跳,很快她又冷静下来,赔笑着:“话哪能这样说呢,咱们好歹也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几年,多少也还有些亲情…” 见没人理她,钱小芬深吸一口气, “如今你二叔不小心惹上事了,你好意思袖手旁观吗。不过是几袋粮食和几两碎银就能解决的事,就不要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家有的是粮食。” 这话一说出口,护送她一路来到老宋家门前的几个汉子眉头紧皱,“钱小芬,村长明令禁止过不能…” 钱小芬回头瞪着他们:“眼瞧着咱们家都要被逼死了!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几个汉子没说话,面色都不好看。 柳雪梅早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声音,奈何今日小年,厨房做了一桌子的菜,一时间抽不开身。 听到钱小芬那言之凿凿的威胁,实在忍不住了,对一旁的朱秀儿道:“秀儿,看着点这边。” 没等朱秀儿做出回应,柳雪梅就气势冲冲拎着一根烧火棍杀了出去,喊道: “钱小芬!之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以后各走各的路,一点干系都不会再有。还有脸来讨要粮食?我呸!” “现在知道拿血亲来说话了,当年分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站出来,真是打得好算盘,断亲书都签了,还在这嚎什么嚎!就算我家有粮食,也和你没关系,以后别什么事都想找我们家擦屁股,打哪来滚哪去!” 钱小芬瞪眼:“你…你!” 如何制服一个泼妇,方法就是比她更泼辣。柳雪梅瞪回去:“你什么你!” 钱小芬虽说在村子里泼辣多年,但从来都有冯翠花在前面打掩护顶着骂,哪里这样单枪匹马上过战场。 听着柳雪梅毫不留情的拒绝,她气得心肝颤。 她掐住手心,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这事吃亏的是自家,绝不能和大房彻底扯翻了。 钱小芬心里着急,那王大花纠缠个没 完,在王大勇的尸体旁嚎天嚎地,还嚷嚷着得不到解决,就去报官,杀人偿命。 宋长建听到杀人偿命,当场吓得近乎昏厥,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也顾不得冯翠花的眼刀子,不住地道歉,请她去周旋。 第90章 但冯翠花自从偷粮被抓包一事之后,就好像彻底换了一个人,啥事都不争不抢了,看到宋长建就心烦,怎么可能会给他想办法。 宋长建最后还是找到了钱小芬头上。又拿出当年宋大海的事,半逼迫半求情,钱小芬这才硬着头皮来大房这边讨粮。 柳雪梅见钱小芬沉默良久,嘴唇蠕动半天也挤不出来一句话,又冷笑着讽刺:“咋的,没话说了,没话说了就滚,咱家招待不起你。” 钱小芬抬眼又看向宋老汉等人。 平日里宋老汉最顾念那些血脉亲情,一定不会不管的。 但她只从宋老汉脸上看到了冷漠,心中嘎嘣一声。 宋老汉对另外几个汉子道:“这事咱们家处理不了,辛苦跑这一趟了。” 几个汉子听着宋老汉的话,心里熨帖。 村舍离这并不近,几乎要翻过半个村子,雪又深又厚,钱小芬不敢独自一人前来,哭诉着让村舍里的老人出面,拜托两三个知根知底的壮汉来送一趟。 他们也不想一整天都在村舍看王大花上窜下跳,便出门了。 哪曾想会遇到这种糟心事。 几个汉子纷纷摆着手道:“那咱们便回去吧。” 钱小芬着急,宋长建的威胁还在耳边回响,要是就这样空手回去了,宋长建将她早年嫁给宋大海使的手段、还有那些破事说出去咋办… “不成,今天必须给我粮食,不然…不然你们就自个去村舍一趟吧,去和王大花说。” 她恶狠狠开口:“不然的话,整个村舍的人都不会得到安宁!” 柳雪梅聚起烧火棍怼过去,“咋的,这名头也要安在咱们身上,这事和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凭啥要去!” 林老婆子也听到了院门处的吵闹声,本想出去看看,但是看见柳雪梅冲出去了,蒸笼里的年糕也到了能出锅的时候,几个小馋猴都等着。 朱秀儿看到她那着急的样子,上前道:“娘,您去看看吧,年糕我来看着就行。” 林老婆子赶紧将蒸笼旁的位置让出来,道:“看好这几个小皮猴。” 就连忙擦着手出了厨房。 朱秀儿仔细将蒸好的年糕拿出,到堂屋放好,再将娃子们给哄到堂屋里去。 林老婆子还系着一条围裙,匆匆赶来,看到这么多人,目光扫到钱小芬的时候停顿片刻,这才拧着眉问:“咋的了?” 宋大郎将林老婆子扯到一边,道:“娘,这事和咱们没关系,不用管。” 钱小芬眼珠子一转,“大嫂啊,你可算是出来了,咱们二房要完了,求您救救命啊…” 林老婆子懒得听钱小芬在这嚎,嘭的一声直接将门关上,干脆利落:“我又不是大夫,要救命找大夫去。” 钱小芬傻眼,扑上去拍门,“大嫂!反正你们家有这么多的粮食,分一些给咱们救命又能怎么样呢,霜灾也已经要过去了,粮食没了还可以再种,但是命没了就真的没了啊…” 宋二郎将门锁严实了,对着外头喊:“既然雪灾也过去了,有事就去报官。” “你们!你们!” 钱小芬看着彻底紧闭的大门,又喊了好一会。 从刚开始的撒泼卖惨到后面叉腰怒骂,院子里头就是没有一点动静。 几个汉子早就已经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咱们走了。” “哎哎!”钱小芬拉住他,“还没拿到粮食,王大花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你就在这继续喊吧。”汉子们一甩袖子,直晦气道:“早知道你是来逼老宋家的给粮食,咱们也就不来了,要是让村长知道,以后大锅饭也没有你家的份,可别扯带上咱们了。” 钱小芬急眼:“那怎么行!” 钱小芬越想越着急,脑子混乱得很,眼看着几人越走越远了,一拍大腿,不得不跟上去。 这大雪厚得很,一脚踩下去,也不知道雪下面埋着什么,这也是她非要让几个人一起陪同的原因。 她也惜命啊。 * 回到村舍。 大老远就听到了王大花的叫喊声,好几个妇人不住在身边安慰她。 王大勇身体冰凉躺在地上,一床薄被盖着。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有妇人不忍心看她这样,连声道:“去的都已经去了,先给大勇找个好地方吧。” 王大花家里也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镇子上谋了一份差事,时常寄些好东西回来,家中日子并不难过。 大儿子木纳老实,手脚也粗笨,不像小儿子那样学手艺,就老实在家做农活。 她平日里最爱拿两个儿子做比较,逢人就炫耀自家小儿子在镇子上风光体面的差事。 说得多了,又免不了被人家说一通王大勇,还嘲笑两句,‘都是儿子,差距咋这么大。’ 这些年她也没给王大勇几分好脸色。 王大勇死了,她必然是伤心的,但这份伤心也没有维持多久。 毕竟是自己儿子,又这样平白无故叫宋长建给害死了,再怎么样都要抠出一些粮食和银子来,不然她绝不会让此事罢休。 王大花继续哭嚎着,“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了,年纪轻轻就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该死的不是你啊……” “钱小芬回来了!”有好事的人道。 一时间村舍中的眼睛齐刷刷往大门看去。 却见钱小芬两手空空。 第45章 美味鲜鱼汤 钱小芬双手不知道往哪放,索性插兜,往冯翠花那边看去,对上了她淡淡的脸,很快又移开了。 荣哥儿正安安静静窝在冯翠花怀里,比起刚开始的时候亲昵了不少。 钱小芬悻悻,往村舍环顾一圈,没发现宋长建。 “你要粮食,开春后再说。”钱小芬顶着王大花要杀人的眼光,只能如实道。 王大花不领情,叫起来:“好啊钱小芬,出去这么久,就拿出这么一个理由,当我是好糊弄的不成!” 钱小芬忽略王大花的呼号声,挪着步子往冯翠花身边靠去,要是王大花冲过来发疯,也得忌惮冯翠花的实力。 王大花骂了半天,见对方一点反应没有,更是恼火,指着两人唾沫横飞:“冯翠花,你给个准话,这粮食和银子,你到底给不给!” “给啊,没说不给。”冯翠花声音淡淡的。 村里人有些不太适应,冯翠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静了。之前张口闭口就是撒泼骂人,不然就是找宋家大房的麻烦。 现在是受什么刺激了。 王大花到嘴的叫骂绕了个圈,显然是没想到冯翠花竟然答应了。换做是平常,早就叉腰就对骂了。 王大花捏不准冯翠花,清了清嗓子,语气讽刺:“还?你拿什么还,开春的时候谁还差你那点粮食,到时候没有五十两银子,这事没完。” “行。”冯翠花头也不抬,直说道。 王大花狐疑看了她好几眼,见她也没有想要反驳的意思,更为诧异。 村舍里的人也赶紧劝解道:“这事解决了也好,也省得伤了和气。” “是啊王婶,宋二叔也不是故意的,再怎么说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沾亲带故的,咋会这么恶毒想要去害人,大家伙都一起在村舍里头熬过了这么多日,各家是啥情况也都清清楚楚,这一时间让人拿粮拿银,也是强人所难。” “不若就按照钱小芬说的,等开春了再还,到时候也方便不是…” 王大花被村里人这样一声声哄着,气也顺下来。瞪了钱小芬和冯翠花一眼,冷哼回到自家的地盘上。 连声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开春后,宋家二房 要给我五十两银子,在场的各位都记住了啊。” 五十两,在一个小山村里算是一笔巨款了。 一个成年汉子跋山涉水去镇子上找零工,一天才赚十几文,如今宋二叔家这情况,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全是妇孺病弱,猴年马月才能还上这一笔巨款。 但村舍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村里人耳朵难得清静,也懒得去想二房一家人今后如何。 就算还不起,开春那时候也能重建屋子了。到时候王大花再怎么去闹,关起门窗不听就是。 说起来,也怪宋家二房这些人做事太绝,也从来不干人事。将大房那边逼走了,如今孤立无援,落到这个田地,也属于是自个儿活该。 钱小芬听着王大花那半威胁的话,心中滴溜半天,还是抛了出去。 五十两呢,这王大花也敢开口。 到时候死不认账就行,随她怎么闹。 …… 村里人忙活了大半天,王大勇一个血淋淋的尸体,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放在村舍里,便商量着由李老出面去劝王大花,有个章程也好。 又是鸡飞狗跳了好一阵。这样大雪覆盖的天,满目霜雪,土也冻得梆硬,一铁铲下去都要卷刃,根本挖不了土。 第91章 不能埋了,也不能就这样放着。 有人提出,将王大勇先抬回村里去。毕竟那次大雪灾,也死了不少人,如今还被压在废墟之中。 这样冷的天,尸体也能保存久些,等天回暖后,再集中挖个土掩埋,这是最好的方法。 有汉子找了一块木板,将王大勇放在木板上,一群汉子将其送回了王大花的家中。 王大花看着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塌了一大半,满是厚重的大雪覆盖,另一半还在摇摇欲坠,也是痛不欲生,哭喊着。 汉子们也是灾后第一次回到村里,看到整个村子都被雪覆盖了个彻底,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许多人家的屋子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死亡的冰冷覆盖了一切,整个天地死寂得没有一丝声音。 心中酸涩,叹着气,加快脚步回了村舍。想着等霜灾过去之后,一定要更加努力重建村子,要把屋子建得更高更结实… 王大花自从出去这一趟回来之后就安安静静的,时不时挑一下冯翠花和钱小芬的刺,骂上两句。 钱小芬也学着冯翠花不理她,王大花也渐渐消停下来。 村舍又恢复了前些日子难得清静。 霜灾停了之后,好不容易外出一趟,就遇到了这样的事,难免不让人气馁。 李大娘看着村舍里各处的唉声叹气,大着嗓门吆喝起来: “大家伙都别垂头丧气的,再怎么说今天都是小年,咱们今儿个出去还抓到了八条鱼呢,快,动起来!汉子们都别叹气了,杀鱼去,我和赵老根媳妇掌勺,保管烧出顶顶美味的杀鱼菜来!” 村里人听她这话,噗呲笑着:“李大娘,别人都是杀猪菜,还有杀鱼菜的叫法呀。” 李大娘手脚麻利地将大鱼从背篓里拿出来,回应着:“可不是嘛,杀猪叫做杀猪菜,那杀鱼不就是杀鱼菜。” “咱们也热乎吃一顿,过个好年。” 村里人也被这情绪感染,将心中那丝烦闷放下,纷纷上前帮忙。 每个人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力气大的就去劈柴拎水,身量小的就在村舍帮忙洗锅烧火。 汉子们则杀鱼了,感受着背筐里那沉甸甸的重量,每个人脸上也有笑。 村中的汉子几乎都是从小一条裤衩长大的,很快又聊起各自的话题来,脸上的沉闷一扫殆尽。 李大娘接了掌勺的重任之后,每日都紧盯着布袋子里的粮食,时刻都要注意还剩多少,掐着手指头算,还能够让村里人吃多久,能省则省。 因着今天是小年,再看村舍里的孩子每天没到饭点,眼睛就直勾勾地往煮饭这边盯着,终究还是多舀了半瓢的大米。 倒入石臼当中,用大小合适的木棍使劲捶着,有人看见她的动作,连忙过来道:“李大娘,我力气大,我来吧。” 李大娘没有拒绝,看着大米渐渐被捣成细小状,用手一摸,除了有些细微的硌手之外,粉末状已经细腻无比。 笑脸一咧:“成了,就是这样。” “将大米捣成粉,这是要干啥的?”有妇人不解。 李大娘解释道:“今天是小年,想着做些年糕,新的一年才能博个好彩头,今儿个咱们也奢侈一把,做一回年糕吃。” 村舍里的孩子们一听有年糕吃,个个眼睛闪亮,积极跑上前来道:“我们也要帮忙!” 李大娘笑着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那就看柴火去吧,注意着不要让火熄灭了。” “看柴火去咯~”孩子们纷纷过去帮忙,做饭的地方更显拥挤,将大人们原本的工作都做了。 村舍里的大人也都欣慰不已。 汉子们很快就拎着整理好的鱼回来了,个个脸上异常兴奋,进门就道:“看我们还带了什么回来!” 村里人看去。 每个汉子都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把把的野山楂,放在干净的筐子里。 天冷,但也不想让清甜的山楂和鱼放在一个背篓,因此每个汉子都摘了好几把,将身上的衣兜子全都装满了才罢休。 野山楂经过大雪多天的淬炼,变得红艳艳的,光是看着就足以让人口水直流,更别说村舍里的人日日都吃枯燥的饭食,很久没有尝过其他味道了。 “哎哟,是野山楂!”有妇人兴奋喊起来:“是从哪看到的,咱们去抓鱼的时候可没看到还有野山楂呢。” 汉子摸着头笑,“就在清谷河对岸,被前面的树挡住哩,不细看根本看不见。” 村舍里的人都开怀,很快就各自拿了野山楂吃,都很自觉没有多拿,这样分到孩子们手中更多些。 看着几个孩子兴奋的样子,李大娘笑道:“玩去吧。” 孩子们得了新鲜果子,正新奇得舍不得吃,纷纷拿出来和同伴们比较谁的山楂更红更大,慢慢舔着,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村舍也难得温馨起来。 简单的大锅炖鱼,将处理好的大鱼切花刀放入锅中,大火炖煮,盖上锅盖等候。 时候差不多后,再揭开放入简单的调味料。 有几户人家逃出来时带了一些葱花生姜之类的调味,正好派上用场。 热气氤氲了好一阵,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大锅里翻腾的奶白色鱼汤,鱼肉里独特的油脂溢出,完美融合到了鱼汤中,每一声冒泡都散发一股独特的鲜香气。 齐齐咽口水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鱼也太香了!” “是啊,好久没见过这样好的鱼了,李大娘的手艺是这个!”有人竖起大拇指。 李大娘笑了笑,将葱花和生姜扔进去之后便将锅盖盖上,不忘到一旁看蒸笼里的年糕,确认熟度,这才开口: “咋的,都喜欢上大锅饭了,开春之后可都没这福气咯~” 村里人也笑,“到时候到你家蹭饭去!” 李大娘笑容灿烂,“行啊,都来热闹热闹。” 整个村舍的人都笑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开饭,一个个早就忍不住上前,一碗饭配一大块鱼肉,再得一碗鱼汤。 鱼肉在慢火的炖煮下变得异常鲜嫩,吸收了汤汁的精华,带着淡淡的姜香、葱香,还有丝丝缕缕的辣意。 汤汁浓郁,鲜美甘甜,喝上全身舒畅,令人开怀。 李大娘特地盛了几碗鱼肉和鱼汤在一边。 “这些要送去给村长和赠粮的几家人,也算一起过小年了。” 第46章 小年夜饭 一锅鱼汤吃的所有人心里熨帖,暖暖喝下一口浓郁芬香的鲜鱼汤,舌尖仔细感受鱼汤里浓浓的鱼脂芳香味。 一口咽下,一路暖遍全身,舒舒服服喟叹一声。 喝完鱼汤,再咬一口鲜嫩多汁的鱼肉,扒上两口大米饭,饱腹的满足感让人全身舒坦。 一时间村舍里全是埋头猛干饭的声音,几个饭量大的汉子早早吃完,迫不及待就往煮饭的地方去,嘴里 还嚼着,囫囵道:“再给我盛碗饭,来点汤。” “拿好咯~”李大娘笑着盛好饭,熟练舀出两勺鲜浓的鱼汤往饭上淋,冒着喷香的热气,递过去。 鱼肉不多,八条鱼也都不是大鱼,能吃上一顿打打牙祭已然是不错,村舍里的成年人都默认不会拿太多菜食,让孩子和老人能多吃些,也好补补身子。 吃了这些些天大锅饭,人人都不再受饿,饱腹的安全感让村舍里的人收敛尖刺,也没了刚开始那股争锋相对之感,相处也越来越融洽。 一些人家想到自个之前对别人家的那些个难以启齿的事,大半夜睡不着,拍着大腿直叹。天一亮就要去拉着对方道歉,也都换来谅解,并说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村舍里再也没有各自相争大骂的声音,仿佛回到了霜灾之前的稻香村。 孩子们吃着满满一碗的鱼肉,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块年糕,更是笑逐颜开,开心得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围在一块大声玩闹。 大人也不拘束娃子们,吃完饭食,三三两两围在村舍的大门前,往外看。 村舍所在的地形偏高,处在村子的边缘处,因此只能隐约看到村里的状况。 入目之处,大部分都被霜雪给覆盖了彻底,天地寂静无声,万物素白,村舍成了唯一有人气的小岛。 老人们活了大半辈子,对他们来说,屋子就是自家最重要的财产,更别说那些传承了几辈子的老宅。 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毁了个彻底。 老人们每每想起都会难过得睡不着觉。 家中小辈便安慰他们,“不就是一个落脚的地方,等开春之后,再重建一个不就成了,您不是常说咱家院子不够大,没地方喂鸡,到时候再围一个大院子,想养什么就养什么!” 老人们一听这话,心中那些可惜和介怀也稍稍散去一些,脸上的褶皱也都舒展开来。 屋子终究只是一个落脚的地方,一家人整齐在一块才是最好的。 不像有户人家,雪灾都快要压塌屋子了,还舍不得这舍不得那,怎么叫都不愿出门,非要收拾东西,什么都想要带上,最后又什么都带不出来,一家人都被压在废墟下,想救都没办法救。 第92章 想到这一场大霜灾,村里人又是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感念李村长提早就已经敲钟提醒过,要尽早备粮食。 大部分村里人都听进去了村长的话,提早就去镇子上买粮回来囤着了。 霜灾没有预兆地突然袭来,天寒地冻,寒风猛刮,因着家里有粮食,也过了好长一阵安心日子。 就是屋子不牢固,被迫来村舍里住。 但是看着大家伙都好好的,村里人也都安心,心中更加感激李村长,默默决定今后只要是李村长说的话,一定紧紧跟从。 * 李大娘向村里人征集食盒,不一会便收到了几个。都是平日去地里干活的时候用来带饭的食盒,都较为简陋。 李大娘笑呵呵拿过,将还热着的鱼肉和鱼汤小心放进里头,对着几个汉子道:“就麻烦你们再跑一趟,分别送去村长家还有赠粮的几家。” “咱们村舍里得了好吃食,可不能就这样藏着掖着,再怎么说那几家人也算是救了咱们一条命,尽些绵薄的感谢也好。” 几个汉子纷纷答应下来,心中都清楚赠粮的是哪几家的人。 稻香村的人家不算多,当年为了省出更多的地方来种地,屋子建得也算密集。当初雪灾,很容易就看出是哪几家躲过一劫,当时真是羡慕不已。 汉子们各自穿着厚厚的衣衫出门了,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子,方便探路。 * 宋家也做好了满满一桌丰盛的饭食,热气氤氲,衬着满桌的饭菜更加美味。 宋明玉几个小娃早就被吸引在饭桌前,目不转睛盯着从厨房中端出来一盘盘香气弥漫的美味,口水直流。 这些日子里,柳雪梅闲得慌,看着朱秀儿还有个针线活可以解闷,还读书识字,时不时陪着娃子一起读书,自个只能在火堆旁扒拉烤芋头,愈发也想要找一件事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想到灶上的手艺,一家人每日都会夸赞自己手艺好,柳雪梅心里高兴,索性也不烤火了,早上起床之后就兴致勃勃往厨房里去,根据家里每个人的需求做早食。 早食吃完,和林老婆子几个聊会天,就迫不及待往厨房去,早早就开始准备起午食来。 柳雪梅是个粗心的,但在吃食方面却细心无比。当初采山货的时候存了不少菜干和野果干,都收在了地窖里。 拿水一泡发,仔细琢磨里头的味道,光是用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柳雪梅就琢磨出了不少新吃法。 比如一些带有颜色的菜干,锤成粉末之后拿热水烫开,就能得到绿色的汤汁点缀菜品,或浓或淡都能自个调。 不仅如此,还琢磨出了许多糕点,只需要一袋面粉,一些芸苔油和鸡蛋白糖之类的辅佐,再让几个娃子画自己喜欢的小动物图案,照着图案做,次数多了,也能掌握糕点最合适的火候和熟度,越做越好吃。 口味馅料都能够根据需求调出来,孩子们一看到柳雪梅要做糕点,都等不及要去厨房外候着。 一家人便会拿此打趣发笑。 这一手做菜的手艺愈发炉火纯青,宋家人脸上都明显能够看见肉了。 就连时常熬夜苦练文章的宋三郎也都日日神清气爽,下笔有神。 “最后一盘啦,准备开饭!” 柳雪梅看着四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乖乖凑在饭桌前,口水都要流出来的馋猫样,忍不住笑出声,心中成就感满满,“先去洗手,洗手才能上桌。” “吃饭噜~” 娃子们纷纷跑到一旁洗手。 盆子放的地方离火炉近,水时常都是保持温热的,若是水脏了,也方便,往院子里一泼,再舀一盆雪回来即可。 林老婆子笑着看几个娃子,先帮孩子们将饭盛好,照例夸了柳雪梅一句:“今日的饭做得香,手艺更好了。” 朱秀儿也笑道:“是呢,我看这些小猫小兔儿糕点更加栩栩如生了,雪梅手真巧。” 柳雪梅连声摆手:“哪有,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也别等着了,喜欢吃啥就说一声,我明儿还做!” 柳雪梅面上不显,心中高兴无比,花了好长时间做好的东西得到夸赞,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也愈发感谢老天爷,让她遇到了宋家这样好的人家,生活安稳幸福,让人甘愿沉醉其中。 柳雪梅浅笑,对着几个娃子道:“我在小动物糕点里偷偷藏了一枚铜钱,谁先吃到铜钱,就是谁的。” “听说吃到铜钱的来年会运气超级好哦。” 宋知江三个小子听到这话,筷子争抢着伸向糕点的盘子。 宋知江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道:“我要成为运气最好的人,这样背书就能记住啦,就不会被孙夫子打手板啦。” 宋知云一听这话,着急得站起来拿糕点,“我也要将书本全部记住,我要成为最幸运的人!” 宋知文不甘落后:“我也要我也要!” 一家人笑起来,林老婆子连声开口:“不能浪费,要吃完才能夹下一个。” 娃子们点着头,再加上糕点本就好吃,更是快速吃完一个又一个。 “哎哟!”宋知江嘴里一硌,心中大喜,连忙放下筷子往嘴里掏去,得出一枚崭新的铜板,又蹦又跳喊着:“我吃到铜钱啦!” 宋知云等人嘴一撅,眼里全是羡慕,“不行,江哥儿,你得把运气给我们分一点,不能一个人独占了!” 宋知江宝贝似的将铜板揣在怀中,听到这话,仔细思考了片刻,来到宋三郎身边,顶着诧异的目光,将铜板塞到宋三郎怀里。 “三叔,明年你就要去考试啦,三叔一定会运气好好,考上秀才的!” “爷爷答应我们,等三叔金榜题名,就带我们一起去大酒楼里面吃酒!” 宋三郎一听这话,心中高兴,又欣慰摸了摸宋知江的小脑袋,笑道:“那三叔就收下这枚铜钱咯。” “三叔多努力些,让江哥儿早日去大酒楼吃酒,好不好。” “好!” 宋大郎也笑着道:“臭小子,只惦记着那两口吃的。” 宋知江骄傲:“是三叔考上秀才之后的庆功宴,当然要去大酒楼好好吃一顿啦~对不对嘛爷爷。” “对,对!”宋老汉笑呵呵的,连声道。 一家人都笑起来。 一顿饭食吃得畅快,再加上今日小年,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整齐干净,还贴上了明艳艳的对联。 饭后,宋老汉和宋大郎宋二郎闲来无事,索性来找两根竹子来做灯笼。 几个孩子看着柔软的竹条渐渐编织成一个大圆灯笼的模样,心中好奇,叽叽喳喳围着道: “爷爷,灯笼原来是这样做的呀,这是什么形状呢?” “这……算是个圆吧。” 宋知云疑惑:“可是孙夫子和我们说过,圆形是像球那样的,但这是略扁的。” 宋大郎回他:“那也是一个和圆差不多的形状。” “哦…那这个和圆差不多的形状,叫什么呢?” “呃…” 宋二郎快速用竹编做成了一个简略的小兔子,塞到几人手中:“一边玩去。” 几个娃子很快又被竹编兔子吸引了目光,个个神色新奇,抱着竹兔子蹦跳着:“还要还要,还喜欢小猫的!小狗的!还要大灰狼哒!” 宋二郎面色一囧,宋大郎哈哈大笑,调侃着道:“别折磨你们二叔了,当年学竹编的时候,折坏了不少竹子,却总也学不会,还差点……” “大哥!”宋二郎面色窘迫,拿起几根竹条继续编,“那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也就只有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说着,不忘又拿起几条竹编塞在宋大郎手中,嘴唇一勾对着娃子们道: “我记得那时候大哥竹编手艺最好,任何东西只要经过大哥的手都能栩栩如生,还知道编大房子呢!” “大房子!”三个小子齐声:“要大房子,爹爹/大伯给我们编嘛。” 宋大郎一头黑线:“我哪里学过竹编,不过是看过你们爷爷会编一些,也勉强会一些罢了,要说还是…” “哎!爹!你跑什么!” 宋大郎看着宋老汉远去的背影,又扭过身子看向宋二郎,发现板凳上空空如也,人也不知道哪去了,“二弟!你人呢!” 宋知江几个锲而不舍,每个人各拉着宋大郎的手臂摇摇晃晃:“要大房子嘛!要一个很大很大的,这样小兔子就能住进去啦。” 宋大郎本来还愁着这大房子该如何建造,一听这话,灵光一闪。 大房子他不会,但鸡笼还是会的,反正几个小娃也想让兔子有个住处,这好办。 这边兴致勃勃看着宋大郎编大房子,那边林老婆子统计了地窖里的粮食剩余,道:“霜灾一个月过去,咱们大概吃了三袋粮食,也就是三百多斤。” “送出去三袋,再加上王老爷当日送了十多袋来,地窖里的粮食估摸着还足够吃上一年的。” 第93章 宋老汉点头道:“家里多有些粮食也能安心些,等雪消融之后,日子也能回到正轨了。” 宋家人心里都熨帖,安全饱腹的感觉让人心生慰藉,做事都更有底气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宋嫂子!宋大伯!村舍给你们送小年祝福来咯~”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对视一眼,满眼都是狐疑。今日中午钱小芬才来闹过一次,傍晚就又有小年祝福送来了? 宋老汉闷声道:“听着声音像是赵老根家的,他人不错,我出门看看去。” 宋老汉如同往常一样拿着锄头出门,就看到赵老根儿子站在门外,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见他出来,急忙将食盒从厚衣服里小心拿出来,递过去道: “宋大伯,多谢您们当日送的粮食,救了全村人的性命,这样的恩情,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他憨厚一笑:“这是村舍里炖的鱼汤,新鲜着呢,就想来让各家都尝尝。” 宋老汉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接过食盒,冰冷的天气中,感受到食盒那一股温热,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也连声道:“快快!进来喝口热茶再说!” 第47章 抓狍子 赵老根家的汉子摆摆手道:“今天是小年,心意送到了就成,村舍里头还在等着咱们回去哩,就不耽误时间了。” 林老婆子也在堂屋听着声,先吩咐宋二郎去捡一筐木炭出来,转身又去厨房拿了一盒蒸年糕。 笑着往端出去,塞到他怀里,“说得对,今儿个是小年,咱们今日做了一些年糕,带回去村舍里给孩子们分一分吧,来年博个好彩头。” 宋知云几个也趴在门口往这边瞧,听到林老婆子的话,也喊出声来:“一定要给小虎哥哦,希望他来年身体健健康康,不要再生病了,这样就可以和我一起踢球啦!” “还有小花姐姐,她很喜欢读书的,希望明年小花姐也可以去上学。” “还有还有……” 几个娃子越说越多,自顾自在门口掰着手指数起来,一边叮嘱着。 赵老根家的听到这些童趣的话,眼泪红了眼眶,将那盒温热的年糕紧紧抱在怀中,也喊回去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带到的。” 宋二郎装好了半个大麻袋子的木炭,拎出来放到他面前,道:“天冷,回去有些炭暖也好。” 赵老根家的一看宋家竟然送出这么多东西,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咱们是来感谢的,怎么还能拿这么多东西,村里人知道了该怪我了。” 况且如今天冷,木炭谁都缺,宋家却这样拎了大半个麻袋出来,让他心底意动。 林老婆子连声道:“有什么不成的,天这样冷,也难熬,你就拿回去吧,给大伙都分一分。” 汉子眼眶湿润,重重点了头,将麻袋往身上一背,再感谢了几句,转身往村舍的方向去。 林老婆子叹一口气,“天冷成这样,真不是让人活的,还好现在雪灾停了…” 宋老汉拍拍她,转身道:“先回去吧。” 回到屋内,打开食盒,看到奶白色的鱼汤和醇厚的鱼肉,一股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宋家人都喟叹出声。 柳雪梅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难为他们在村舍那样缺粮食的地方,还能想到给咱们送鱼汤来。” 宋家人都点头,心中的芥蒂在此刻也烟消云散。 * 去送鱼汤的汉子都陆续回到村舍内,每个人都带回了小年礼,就没有空着手回来的。 周癞子带了一袋子的烤芋头回来,被寒风吹得满是红痕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这是村长硬塞着让我拿回来的,我说不要,他还生气,我就带回来了。” 烤芋头不多,但胜在个大,每家分一个也足够每人尝尝鲜的。 他赶忙将烤芋头都分下去,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回到各家的地盘眼巴巴等着,烤芋头一到手,就迫不及待扒开皮咬了一大口,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口吃下去全身暖融融的,舒服呼出一口热气。 一时间村舍里全都是各家分着吃烤芋头的声音。 汉子们兴奋说着各自带回来的东西。 其中一个汉子笑呵呵的,手中还拎着一个大麻袋子,看着里面还有 东西在不停地挣扎着,他将麻袋拿给李大娘。 “王二狗送了俺一只大山鸡,我掂量着,估摸着得有五斤重。” “李大娘,就拜托你们掌勺的了。” 李大娘嗔怪:“去感谢别人的,怎么还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回来。” 如今大雪封山,天又冷,活的肉禽类是最不容易保存的,王二狗能将山鸡养到现在,定然是日日精细喂养着的,竟然就这样送给了村里人。 村舍里的人都有些感念,就连王大花都静默下来,想起之前的所作所为,心中划过一丝悔意。 赵老根家的背了一个大麻袋回来,沉沉往地面上一放,拍着身上的霜雪道:“这是老宋家给的木炭,足量足份,村舍里每家都有份。”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盒年糕,连声说:“还给了一盒年糕,给娃子们的,趁热吃。” 村里人只注意到了他说的前半段话,这是老宋家送的木炭?! 所有人都惊讶起来,比起肉禽类,木炭之类的取暖之物显然更为重要。 在这样冰冷的天里,村舍也只是堪堪够这风和稍挡些寒而已,那股无形的寒意四处就钻,许多老人的老寒腿发作,半夜疼得睡不着,敲敲打打的。 如今竟然送了一麻袋的木炭来,村舍里老人感念出声:“宋家舍得把木炭分给咱们,这莫大的恩情,以后咱们可要记着恩。” 村舍哩纷纷附和点头,心中也是感激。 刚开始被迫来村舍住的时候,他们还嫉妒过老天爷这样偏心,下大雪只将自家房子压塌了,凭什么不将所有的屋子都一齐压了去,凭啥他们只能来这冰冷的村舍里住,有些人家却不用。 现在他们都真心实意地觉得,还好那几家的屋子没塌,也希望他们过得好。 李大娘将木炭都发给了每家每户,将木炭拿在手里,那沉甸甸的感觉,让所有人更加感激。 …… 过了小年之后,天气也没有之前那样寒冷入骨了,太阳夜时隔许久地露出面来,照耀在大地上。 村民们的活动范围已经不拘泥于在村舍之中,李大娘也已经将锅灶之类的搬到村舍大门外,这样做菜时的油烟味就不会熏得满村舍都是。 期间村长不放心来看过两回,所有人包括男女老少在内,看到村长前来,都起身相迎。 李村长受宠若惊,笑呵呵让大家还是以之前的相处方式就好。 经历了这一场大灾难,村民们都更能够团结互助了,相互之间的感情也都更上了一层楼,这是让村长不曾想到过的。 这一场劫难,让稻香村的人更加团结在了一块。 年关越来越近,因着太阳的露面,冰雪也逐渐消融,至少没有之前那样厚的大雪了,以前能覆盖到大腿的厚度,如今只到膝盖左右。 村舍的汉子们思来想去,围在一起商量半天,觉得不能就这样一直待在村舍里,至少得找些事做。 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咱们上山抓野味去,这一次咱们提前商量好,也提前做好规划,避开那些大型猛兽就成,一个冬天过去,山里山货定然也多,要是运气好,也能过个好年。” 汉子们都附和起来,“我看成,咱们这次商量好,定会没问题的。” 这些汉子对稻香村这片山的外围熟悉无比,找不到吃食的时候常去碰运气,以前这样的事也没少干。 上次碰到冬眠被惊醒的野猪,纯属是意外。 听到汉子们都在商量着,宋四柱有些踌躇,因着上次王大勇的事件,他家在村里原本就不好的名声更为岌岌可危。 村里人虽然面上不显,但是私下绝不会靠近自家的地盘。 宋长建也因为那事,脾气变得古怪了起来,时常和冯翠花拌嘴吵架,却也总吵不赢冯翠花,被下脸子后又气冲冲离开。 “四柱,在想什么呢。”周癞子拍他的肩膀,“咱们商量一起去山上抓些野味回来给大家打打牙祭,你要不要一起去。” 宋四柱抬起头,他慢吞吞道:“我也可以去吗?” 汉子们都笑,“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小子力气大这事我可是记得清楚。那时候和你一起去镇子上找零工,掌柜的都更加偏爱你小子呢,这回你可不能再省着你那点力气了,你打前锋去。” 宋四柱也笑起来,连声答应:“好!好!” 汉子们又商量了半天,和村里人打着招呼就要出门,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锄头铁锹,气势昂昂的。 出门前村里老人来特地拿来干草将所有人都熏了一遍,说是‘去除霉运。’ 各自的家人都看着自家汉子出门,摇着手:“一路平安,早点回来。” 周癞子几人很快就来到山脚处。 第94章 如今冰雪化冻,走在雪上都有一种湿湿哒哒的感觉,为了防滑,几人砍来藤条绑在鞋底,顺着一圈圈缠绕起来,这样抓地力也更强一些。 宋四柱格外小心,手中紧紧拿着锄头,时刻紧盯着周围的动静。 这一次众人没有选择上次的路上山,一是知道那条路上的山洞里有熊,二则是不想重蹈霉运。 反正上山的路多得很。 太阳渐渐升起,将周身的严寒驱散了些,精神高度紧张,每人的额头上都是细细麻麻的汗珠。 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所有人当即找地方隐藏起来。 在不确定那是什么兽类之前,不要暴露自己,确保自个的安全最为重要。 一个棕色的身影慢慢靠近,竟然是一只狍子,它慢慢往前移动着,时不时嗅着雪面,判断食物的所在地。 汉子们心中一喜,隔空互相比划了一阵,决定由离狍子最近的宋四柱先出手,最好能够一击将狍子给制服,不要给它逃跑的机会。 宋四柱会意,之前他也时常来山上抓野味,对于角度和力度也有掌控,当即屏息凝神,手中紧紧捏住锄头就往外去,狠狠敲在狍子的头上。 其它汉子也赶紧出来,大伙合力将狍子给制服了。 周癞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起帮忙将狍子装进大麻袋子里,兴奋道:“开了个大好头,狍子肉可香哩,有一只就能有第二只,咱们再找找。” 汉子们都开心,拎着沉甸甸的麻袋也不觉得疲惫,一个下午的时间,一共抓到了三只狍子,还找到了一大片红通通的野山楂。 想到上次带野山楂回村舍,娃子们都喜欢得很,几个汉子纷纷上前去摘。 周癞子扒开一旁的雪,还发现了黄澄澄的刺梨,不仅如此,还有一棵野生的柚子树。 就在汉子们大喜过望,想要继续摘果子的时候,一阵大型野兽踩在雪面伤的嘎吱声传来。 众人一惊。 第48章 土匪横行 周癞子最先回头看去,只见一只浑身冒着白色热气的豹子正表情狰狞往这边来,矫健的四肢踩在雪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立即闭紧嘴巴,颤颤往后退了十几步,见豹子没有冲上来的意愿,这才连滚带爬往山下跑去。 一群人拼命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直至再也不见那只豹子的身影,这才停下来。 周癞子气喘吁吁,扶着腰直骂:“真倒霉!咱们没进大山深处,怎么会有豹子!” 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裤子,也不方便跑。 知道有一只大型猛兽在你身后,而你却跑不快,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且农家人的衣服布料也都粗糙,一口气跑了这么远,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火辣辣的。虽说都是一群糙汉子,也耐不住这样粗糙的布料使劲摩擦,停下来时只觉得浑身都疼。 其中一个汉子拍着裤腿上的霜雪,道:“摘了不少野山楂和野刺梨,这一跑全没了。” 一群人气馁,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棵野生的柚子树,还没开始摘呢。 “算了算了。”周癞子道:“再怎么样咱们也打到了三只狍子,也 足够吃两顿了,先回去吧。” * 谢诏看着一群人落荒而逃的身影,从柚子树后走出,往豹子庞大的身躯一靠。 豹子轻吼了两声,似是不满他将自己当做靠垫。 谢诏摸了摸豹子,给它顺毛,将一颗浑圆的野生柚子在手中抛着玩,“小汪,你说咱们总是偷摸出府,会不会不太好。” 豹子很有灵性,傲娇扭过头。 “老太太知道了,估摸着会将你的肉干给停了。” 豹子又猛地扭过头来看着谢诏,眼中带着幽怨,吼了两声。 谢诏起身:“走吧,该干正事去了。” 豹子忽地耳朵一动,原本慵懒的神情瞬间凛冽起来,谢诏也反应过来,往豹子所示意的方向去。 一人一豹来到一条小路旁,从雪堆后看去,只见一群手拿大刀的山匪将一辆马车围在中间。 光是看着马车在雪上留下的车辙子痕迹,也显示着上面的东西定然不少。 驾车的小厮紧紧勒住缰绳,鼓起勇气喊道:“你们想要干什么!快让开!” 土匪头子哈哈一笑,表情狰狞,手起刀落就了解小厮的性命,温热的血溅到马车帘子上,将里面的人吓得叫出声来。 是一道温婉的女声,听着像是娇滴滴的小姐。 一群土匪哈哈大笑:“小妞,你要是识相点,就自个儿下来,我们还能对你轻点。” “不然,我们一群粗鄙的人,下手也不知道轻重…” 马车内传出一道厉声,“快滚!这是扬州知府的马车,你们也敢拦,就不怕被报复!” 听到扬州知府四个字,土匪的笑声凝滞了片刻,随后又继续笑起来: “我管他什么知府不知府的,就算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小妞,你们既然来到这,就要遵守咱们这的规矩。” 土匪不怀好意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道:“我们有的是时间耗着,你们也别指望那些救兵了,都被兄弟们给拦下了。”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愿意自个从马车上下来,做我的压寨夫人,我就不为难你,怎么样?” 一群土匪又是哈哈大笑,嘴里不断说着污言秽语。 谢诏掏了掏耳朵,拍拍豹子,示意它上。 “吼!!” 震天动地的野兽呼啸声扑面而来。 土匪的笑声戛然而止,机械般扭过头。 一只矫健的猎豹从雪堆里跳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将树上的雪都震落了下来。 “大大…大哥!有豹子!”其中一人已经吓得跌倒在地,看着不徐不慢走过来的豹子,浑身都煞气,吓得一股热流从胯间流出。 “蠢货!快跑啊!”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大哥已经跑出去老远,大老远喊着。 “吼!!” 豹子没给他们机会,快速上前来,咬断了其中一个山匪的脖子。 其余山匪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得其他,四散着朝各个方向逃命而去。 谢诏静静站在雪堆后,看着小汪紧紧追着几个山匪,却也不下嘴,欣赏几人吓得哭爹喊娘的样子,放他们跑之后,又追上去。 如此反复下来,几个山匪都被吓尿了,一条腿僵硬着,顽强的生存意志继续往前爬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山匪已经跑远,豹子瞥了一眼,没打算追上去。 谢诏从身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将弓拉得如同满月,眼睛半眯。 “咻——” 正中跑得最远的一个土匪脑袋。 他又百无聊赖拿出第二根箭,对准了跑得第二远的土匪,手一松,又一个人倒下。 就在他要拿第三根箭的时候,一只劲瘦的手挑开了马车的帘子,紧接着就是一双略显锐利的眼里往这边看来。 那只手的主人犹豫片刻,继续观察着这个少年,只见他搭起第三根箭,射中了第三人的脑袋。 猎豹也将玩弄指掌中的山匪全部解决,回到谢诏身边。 谢诏收起弓箭,拍了拍猎豹的头,“走吧。” “请等一下!” 姜则秀出声,她着急跳下马车,又对马车内说道:“芙儿,别怕,山匪都已经消灭了,你先待在马车上。” 马车内颤抖着伸出了一只手,看样子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将马车的帘子给撩起来。 “姐姐,你去哪,芙儿害怕。” 姜则秀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芙儿不怕,姐姐很快就回来。” 姜则秀扭头,大步流星朝谢诏的方向而来。 只见她作男人打扮,手一直紧紧握着佩刀,瞧着英气无比。 她站定,对着谢诏拱手,“多谢救命之恩。” 谢诏道:“不过是顺路罢了。” 姜则秀没多说,环顾四周,看着满地被猛兽撕咬可怖的山匪尸体,再看向安安静静站在谢诏身边的巨型猎豹,挑眉道:“公子竟也会驯兽?” 野柚子在谢诏手中抛了抛,反问:“什么驯兽?” 他又指着猎豹道:“你要说它的话,这是我自幼养大的,有感情,也听我的话。” 姜则秀收回眼神,她道:“公子是哪方人士,可否告知名讳,届时定会登门道谢。” 谢诏转身就走,只留一个背影:“不用了,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土匪而已。” 姜则秀还想再说,但一人一豹的动作实在是快,往密林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她捏紧了拳头,回到马车上。 “姐姐。”姜芙拉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外面…” 姜则秀挤出一个笑脸拍拍她,“芙儿别怕,没事了,等到了徽州知州府,就彻底安全了,你先在知府小住几日。” 第95章 姜芙担忧抬头:“姐姐,那你去哪?” 姜则秀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很快又隐匿了去。 姜芙抱住她,“姐姐,我们已经没有爹娘了,芙儿不能再没有姐姐…” 姜则秀唇角一弯:“姐姐会一直在芙儿身边的。” 姜则秀安慰了妹妹一会,这才出了马车来,面无表情将小厮的尸体扔下去,握紧缰绳驾着马车离去。 一路没有再遇到山匪,马车行驶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狂阔的大路上,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弹药,引燃。 冲天的炮火燃起。 姜则秀又驾着马车到不远处一个隐密的地方,等了好一会,才看到一群人匆匆赶来。 姜则秀走出去,面无表情问:“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久。” 一群人看到姜则秀,立即行礼道:“大小姐,我们本在赶来的路上,不慎中了山匪的陷阱,还告诉我们,他们将您和二小姐给绑走了,越急越乱,耽误了时间,现在才赶过来。” 有人捏着拳头道:“那群山匪应该是观察咱们许久了,才对咱们的踪迹这样熟悉。” 姜则秀抬手,“不,一群陌生山匪不可能做到这样。” “你们想,从咱们进入徽州府到现在,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波折。” 一群人静默,拱手道:“大小姐,一定是是扬州那些人!逼死了知州大人还不够,竟然还敢……” 姜则秀打断他,“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赶路要紧。” 一群人赶紧动身,又是消灭了一路的魑魅魍魉,终于到了知府的大门前。 禀告来意之后,一行人被郑重带到了府里。 苏知州亲自来迎,以最高的待客之礼接待了姜则秀等人。 饭后,苏知州将姜则秀请到书房内,神色郑重问道:“扬州那边,情况究竟如何?” 姜则秀拱手:“苏伯伯,贸然前来打搅,实在抱歉,但实在是没办法了。” “自从霜灾南下之后,爹娘一直在救灾,但流民和山匪还是越来越多,前几日……” 她停顿片刻,将眼中的些许泪光逼回去,道:“前几日一窝山匪闯入府内,烧杀抢掠,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就只有我和芙儿逃了出来。” “如今那群山匪还占着知州府不肯离去,扬州大乱,百姓水深火热,还请苏伯伯派兵救援!” 姜则秀站起身来,深深朝苏知州稽礼。 苏知州面色冷峻,连忙将人扶起来。 姜则秀道:“我有在扬州境内的线人,这几日一直有在通信,这一场有预谋的大乱,是通判策划的。” 苏知州看向她,“情报从哪来,可信度多高?” 姜则秀从怀中抽出一张信纸,“这是我父亲的心腹传回来的,这字迹我认得,暗号也对,不会有错。” 苏知州将信纸拿过去仔细看,灯火跳动,留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过了一 会,他将信件还给姜则秀,道:“此事还需要再观望一番。” 姜则秀着急:“苏伯伯,你是我父亲唯一信任且值得托付的人了,如今扬州大难,你不能见死不救。” 苏知州无奈:“扬州就在我徽州附近,要是扬州有个好歹,徽州岂能安坐,道理我明白。” 他冷静看向姜则秀道:“就算这事真是扬州通判一手策划,勾结土匪,扰乱民心,那理应出兵。” “但你想一想,为什么土匪闯入知府之后,独独留下你和你妹妹,还让你们安全来到徽州。” 姜则秀捏紧拳头,“我带着芙儿逃出来,也经历了千辛万苦,这并不是……” “若是他们故意的呢。”苏知州面色冷静,“我刚才也听说了,这一路上艰险,无数次死里逃生才来到这,有没有可能这些都是演的,那些人从刚开始就没想过取你性命。” 姜则秀皱眉,“这……” 苏知州道:“因为那群人,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徽州和扬州,这两个地方。” 他拿起茶杯盖子,倒了满盖子的水进去,指尖沾水在桌面画出徽州府和附近几个州府的形状。 指着扬州道:“世人皆知,江南物产丰饶,而徽州和扬州两地又刚好占据了江南的半壁江山,若是能拿下这两个州府……” 他眸色深深,“则秀,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姜则秀眉头皱得更深,立即反应了过来。 若是有人故意将山匪引入城,再打掩护让山匪去到知府,将人屠杀殆尽,利用她报仇心切的心理,再加上附近只有徽州知府一家是她认识并且可以前去投奔的地方,且徽州知府又刚好能够给她报仇,若是徽州知州也是个脑子一热就拍板的,出兵去救,届时徽州也将成为一座无人守的空城,那后果…… 这一路上制造无数困难,乍一看是想要阻止她,实则是让她更加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能更加坚定不移地说服苏知州出兵。 这么一想,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是苏知州真的被她说动,那些人就会趁机来攻没有兵力的徽州,届时就会陷入两头难的境地。 两地的百姓都将不得安宁。 姜则秀着急道:“扬州百姓尚且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对了,实在不行就上报朝廷,让朝廷出兵!” 苏知州犹豫半响,叹气道:“接到密报,皇上久病未愈,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上朝了,朝堂大乱,咱们远离京城,暂没有波及到这。” “那些奸臣到处搜刮民脂民膏,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怎可能同意出兵。” “再说了,北边都已经反了快半年了,哪里还有精力来管咱们南边。” 姜则秀颓然:“皇上不是一直都龙体康健么,怎么会突然…” 苏知州隐晦道:“谁知道呢,夺嫡的十几个皇子闹得不可开交。” “听说不久后十皇子就要出宫到藩地就藩了,退出夺嫡,保住一条命也好。” 空气静默下来,姜则秀对着苏知州深深一拜,“感谢苏伯伯与我说这些,则秀脑子糊涂,险些酿成大祸。” “苏伯伯也要谨慎,那些叛贼估计已经在徽州附近埋伏了。” 苏知州点头。 姜则秀心事重重,起身正要离开,想到什么,扭头又拱手恭敬问了一句:“我在兴宁县附近遇到一个会驯兽的少年,箭法高超,苏伯伯可对此人有印象?” 苏知州摸着胡子思索片刻,摇摇头,“不曾听说过徽州府内有此人。” “不过,倒是听说过谢家曾经出过一个精通驯兽的谢二郎君,那时候皇上要招他去训练猛兽为我大顺朝战争储备,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在某次出城的时候,连带着他十岁的孩子被山匪劫走,尽管谢家倾尽全力想要去救,也仅仅是保全了尸首。” 姜则秀低眉,又道:“那个十岁的孩子如何了?” 苏知州道:“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孩子不喜读书,还时常弄得谢家鸡飞狗跳的,这两年倒是安生了不少。” * 稻香村。 周癞子等人被猎豹吓回了村舍之中。 周癞子和村舍所有人手脚比划着道:“是真的,那只猎豹大概这么高,这么大,估摸着再长个两年就要成精了。” 他拍着胸脯顺气,“还好咱们跑得快…” 有人疑惑道:“你少夸张,哪有要成精的地步。” “不信?”周癞子道:“不信你自个去看,估摸现在还在那片山坡呢。” 村舍里的人一听这样凶险,心中对大山的危险等级又往上提了提。一些老人拿来干草点燃,放在地上,让几个汉子从火上面跨过去。 “这样可以将跟在后面的小鬼给驱逐走,霉运散开。” 汉子们都照做了,平复心情之后,不忘将大麻袋子拿过来,从中拿出三只肥胖的狍子道: “虽然危险了些,收获还不错,打到了三只狍子,李婶子,咱们今晚大口吃肉!” 村里人一听竟然打了三头狍子,纷纷大喜:“哎哟,还真是三只大狍子,还这样重,一只怕是得有十斤!” 李大娘也拎着狍子,笑道:“成,今晚咱们就好好吃一顿!” 霜灾这一个多月,一口肉都没吃上,都馋啊。 这些整个村舍几乎全部人都出动去整理狍子,来到清谷河附近,找来一块大石板,将剥皮洗干净的狍子肉放到石板上,大砍刀一下下将肉给剁好。 有些家里有孩子的,去问周癞子等人那日在哪发现的野山楂,周癞子爽朗笑着,“我带你们去吧。” 婶子们也开心,一齐摘着野山楂,不忘聊着天,直到这一片的山楂都进了各家的口袋里。 笑容也一直挂到了大伙回村舍。 李大娘拿出一口大铁锅,将处理好的狍子肉先水煮一遍,放一些葱姜之类去除腥味,再次捞出就已经是油汪汪,白颤颤的大肉,放到一旁的大盆里备用。 第96章 由于大雪的缘故,天色会比比往常要亮,而现在也没有要天黑的趋势。 李大娘道:“现在还早,周癞子,你们几个去将村长家和老宋家几个叫一趟,提前吃一顿团圆饭。” “哎!好嘞!”汉子们都应声。 村舍再一次活跃起来,就连平日懒散的几个长舌妇都满脸喜气挂着笑,要来帮忙。 家家户户都拿出自个带出来的吃食和调味品,如一些珍藏着舍不得吃的红糖、菜干饼子之类。 好不容易这样热闹,不得奢侈一回嘛。 很快,老宋家、孙家、赵大牛和王二狗等斗到齐了。 村长一家姗姗来迟,爽朗笑道:“你们这群人腿脚这样快,一听到村舍有吃的咱们家就赶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比不过你们这群人。” 所有人都笑着,整个村子的心在这一块团结性到了顶峰。 李大娘赶忙道:“都别站着了,村舍里有炭火,进去坐着去。” 宋老板抱着被裹成球一样的宋明玉进来,身边还跟着三颗小球,是宋知江三个小子。 三个小子原本听到可以出门玩,都非常开心,林老婆子担心孩子受凉,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大棉衣,这才放心看着三个男娃子在雪地里面跑跳。 柳雪梅也笑,过去帮着李大娘道:“我其他不会,就会一手做菜的手艺,李婶子,我也来帮忙。” 宋知江三个听到这话,都蹦跳着应声道:“对哒,婶婶/娘亲做菜超级好吃!” 李大娘将一个锅铲给柳雪梅递过去,也笑:“那感情好,还招来一个掌勺的帮我了。” 有人喊起来:“在就听说宋儿媳妇做菜好吃,今儿个有口福咯~” 整个村子的人哈哈大笑,随即又是感慨。这霜灾害了这么久,原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如今相隔一个月再见面,总觉得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就算之前再有矛盾,如今也只剩下满腔感慨。 有些老人年纪越大越情绪化,叹着 气直道:“唉……原本好好的一个村子,一场天灾下来,给毁了个干净。” 想到那些还被埋在废墟之中的村民,村舍里气氛一沉,李村长开口道:“等雪消得差不多了,就统一找个坑埋了吧。” 没人说话,算是默认了。 …… 孩子们玩疯了,特别是几家不用来村舍住的孩子,带了一堆喜欢的玩具来,宋知江三人还带了自己珍藏的小零食。 三个小子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糕点,有各种各样的形状,村舍的孩子看得口水直流。 “江哥儿,这个是小老虎吗?” 宋知江骄傲道:“当然啦,这是我婶婶做的糕点,里面还放了红糖呢,甜甜的。” 宋知江将第一个糕点放到虎子手里,“虎子,这个小老虎就给你啦,吃了它之后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哒,这样就能和我们一起去抓鱼掏鸟窝啦。” 虎子接过小老虎形状的糕点,感动得两眼泪汪汪:“江哥儿,你真好。” 宋知江连声道:“快吃吧!” 几个孩子又将其他形状的糕点也一齐分了个干净,娃子们都开心无比,嬉笑玩闹的笑声像是过年一般喜庆。 宋明玉好不容易挣脱林老婆子的看管,她来到小花身边,掏出一本千字文。 翻开一看,字迹也算整齐工整,方方正正的,一笔一划都标注得非常明显。 宋明玉笑着道:“小花姐姐,这是我自己抄的哦,只有上半部分,你先将上部分的千字文的字记住,我再将下半部分拿来给你。” 小花又惊讶又感动,紧紧将千字文抱在怀中,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谢明玉妹妹记得我喜欢读书,我很喜欢这本书!我一定会努力的!” 宋明玉也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 这要是放在现代,一个聪慧懂事又热爱读书的好孩子,在家里恨不得捧上天去。 小花感激了好一阵,随即又眼神落寞地将低下头去,“家里不会让我去读书的,银钱都要先紧着弟弟们读书,我......” 宋明玉道:“小花姐姐,你先努力认字,说不定很快就有机会了。” 小花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宋明玉认真点头,顺带指了指自己:“你看我,不就是去读书了吗,孙夫子也非常欢迎我。” “偷偷告诉你哦,只要认真努力读书的学子,孙夫子不收束脩。” 小花的眼里迸发出光芒,翻开千字文就兴致勃勃看了起来,还找了一块空地自己在雪上面跟着比划练字。 宋明玉看着,觉得成就感满满。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宋老汉和林老婆子两人还在和村里人长吁短叹,宋大郎和宋二郎则是跟着汉子们一桌,正在大声畅聊着。 宋明玉哒哒哒跑到村社门口,趁着众人不注意,绕到了村社后,看到一个石墩子,往上一坐。 不得不说这个地方视野是真的开阔,不仅可以看见整个稻香村的全貌,还能看见通往外界弯弯扭扭的路。 整个天地之间都是一片雪白。 她忽然有个新奇的想法,若是能顺着这样一条大道一路滑雪下去,该有多么好玩。 她忽然有些落寞,也不知道外面如今怎么样了,她对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王怀仁带来的消息。 宋明玉小小的身子坐在石墩子上晃荡着腿,希望当时说的计策能有用,他们这一片土地依旧是净土。 “小呆瓜,在想什么,身体好了?” 一阵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宋明玉扭头,只见谢诏靠在大豹子的身边,就这样静静地剥着一颗柚子,柚子皮独有的酸涩味扑面而来。 宋明玉认真回忆了片刻,才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她想从石凳子上下来,奈何穿得太厚,行动不便,她挣扎了好一会才从凳子上下来,像一颗圆滚滚的球。 谢诏看她那样子,轻笑了一声。 宋明玉道:“你是谢二哥儿。” 谢诏继续剥柚子,“记忆挺好啊小朋友,还能记得我。” 宋明玉语气笃定:“那日……是不是你救的我。” 谢诏没说话,掰过一半的柚子递到豹子嘴边,巨型猎豹张嘴将柚子一口吞了下去。 下一秒整张豹子脸都酸得皱在一起,发出阵阵痛苦的咽呜声。 谢诏轻笑一声,拍拍豹子的脑袋,“不好吃就吐出来。” 豹子将柚子给吐了出来,幽怨看了一眼谢诏,决定扭过头不理他。 宋明玉迈着小短腿,慢慢走到猎豹面前,好奇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扑闪着眼睛道:“它就是小汪。” 谢诏有意逗她:“这会不怕它了?小心我让它吃了你。” 宋明玉缩回手,小脸嘟起来的时候像一颗圆润的水蜜桃。 她道:“你要是想让它吃了我,就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了。” “还有,我不是小朋友了,开春我就六岁了!” 谢诏道:“才六岁,还是小朋友,外面冷,早点回去吧,你爹娘该着急了。” 宋明玉也看他:“那你为何会在这?谢祖母呢,她们都还好吗?” 谢诏将另一半柚子扔了:“她们好得很。” 随后又笑起来:“至于我为什么在这,当然是因为我是个见义勇为,行侠仗义的人啦。” 宋明玉没反驳他,认真点头道:“确实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当日谢谢你救我。” 又朝着豹子招了招手:“也谢谢你哦。” 豹子表情一松,瞳孔中映着小女孩天真纯澈的笑容。 村舍中突然一片骚乱,依稀传来林老婆子的呼叫她的声音,宋明玉不满地嘟了嘟嘴,道:“你个乌鸦嘴,我爹娘唤我了,我该走了。” 说完,扭身朝着村舍大门的方向跑去。 大声喊道:“爹爹!娘亲!囡囡在这!” 谢诏看着林老婆子冲出来将宋明玉抱在怀里,上下检查了全身,确认没有伤口之后,才将人抱着离开。 他看了好一会,拍了拍豹子道:“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 慢慢悠悠回到谢府,没有走大门,绕到后院,从墙上一翻,稳稳落地。 之后将小门打开,将猎豹牵进来。 “还知道回来啊。” 一道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约藏着怒气。 谢诏后背一紧,嬉笑转过身来,一人一豹走得小心翼翼:“娘,我都说了带小汪出去转转,这么多天憋在府里,也要……” “行了,别拿你那套老太太的说辞来应付我。”谢二娘子眉头皱起,“你是不是又去那座大山了,都说了多少次了,当年那些山匪已经被剿灭了,不可能还有人逃出来的。” 谢诏止步。 谢二娘子上前道:“当年那把火都要将整个山头都烧了,到处都是官府的人,怎么可能还有人逃出来,诏哥儿,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就当是娘求你,别再折腾了。” 第97章 谢诏冷静转身道:“娘,如果说当年杀了爹的人不是山匪呢。” 谢二娘子道:“所有人亲眼所见,不是山匪还能是什么。” 谢诏思索片刻,挥了挥袖子,没打算多说。他娘不过是一个内宅妇人,懂得越多反而徒增烦恼。 “诏哥儿,你答应娘,今日过后不可再去了,那深山野兽凶险,万一……” “娘,小汪会保护我的。”谢诏拍了拍小汪,巨型的 豹子在他手下表现出乖巧的顺从。 谢二娘子拧着眉:“这豹子会保护你,那些深山里的猛兽又岂是吃素的,要是…” “哎呀,娘,我知道了。”谢诏扔下一句话就离去,“走,小汪,带你去哄祖母的肉干去。” 一听到肉干,豹子瞬间换了一副表情,急忙跟着谢诏离去。 谢二娘子看着他的背影,大吼:“我已经给你请了新的夫子,这段时间你哪都不能去,安心准备明年开春的科考!” 春月急忙给谢二娘子顺气,“娘子,诏哥儿心里定有自个的成算。” 谢二娘子紧了紧披风,春月立即将汤婆子塞到她怀中,两人也往自个的院子中去。 “他要是个心有成算的,我也不至于这样担心了。” “春月,诏哥儿方才说,当年那批人,不是山匪,这话可像是真?” 她眉头皱起,“不是山匪,又会是什么人…” 第49章 赚钱计策 稻香村。 村舍里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所有人都十分尽兴,孩子们玩闹成一团,直到天色渐晚,这场人尽欢愉的团圆饭才落下帷幕。 酒足饭饱,村里几个年纪大的围在一起商量,等雪消得差不多之后建屋子的事宜。 又是一阵大声谈论。月上枝头,村舍中才渐渐安静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除夕。 这是雪灾过后的第一个节日,村民都很重视,全村人又一齐聚了一餐,热热闹闹庆祝,希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宋老汉这些天一直在观察着着雪量的变化,自从太阳出来后,天没有之前那样冻骨头的冷了,雪也开始慢慢融化。 至少清谷河已经不能承载一个人站在上头了,春水化冻的声音清晰可听。 村长安慰道:“换个角度想,雪下得这样大,瑞雪兆丰年,来年定然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大家伙都振作起来。” “再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家中有娃子的还要读书,儿子到年纪的还要娶亲,总之有的是事要操心。” “给自个儿留个好盼头,别整日去想那些没用的,徒增烦恼。” 村里汉子听了打趣道:“也是,去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多想想该怎么娶上媳妇。” 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换来几个汉子相互调侃的笑声。 有老人也笑着道:“天暖起来后,这些厚雪也能肥肥土,来年定是个丰年。” 大伙心情都轻快了不少,愈发期待开春。 * 时间如梭,像是上了发条一般往前赶去。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之前出门必须要连环套上好几件件大棉袄,现在只需要穿一件稍厚实的棉衣就能出门。 这些天宋家人也没闲着,宋老汉三个男人齐心协力,将院子内的雪铲了个干净。 林老婆子等人则收拾着院子,先是被寒风肆虐,再被霜雪侵蚀了这么久,到处乱糟糟的。 宋老汉铲完最后一堆雪,靠着锄头休息片刻,看着自家的小院子整洁不少,心里头安稳。 宋明玉也不像之前那样穿成一颗球才能出门了,跟在林老婆子身后一起捡着院子中的枯枝败叶,拿到后院土里埋了,还能肥肥土。 三个小子也跟在后面一起捡枯枝,不一会又玩闹起来,朱秀儿和柳雪梅便笑骂几句,“院子里泥灰多,不准在这打闹,不然衣服脏了让你们爹洗去。” 三个小子嬉闹着,但也都听自个娘亲的话,注意起自己的衣物,玩闹要适当。 太阳下澈,整个小院喜气洋洋,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安稳祥和的日子。 瞧着天气逐渐变好,村舍里的人凑在一起商量着,先找个时间将那些还埋在废墟之下的村里人一起埋了。 村舍的汉子们每人扛着一把锄头,女人们则挎着小篮子,装着干净的水和饭食。 忙活了一天,终于将所有的尸体全都从废墟中找了出来。因着下雪天冷的缘故,躯体被冻得梆硬,但也还算完好。 由村长领着汉子们往山的背面去,找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仔细检查各处,这才点头开挖,村里男人一齐上阵,挖了一个大深坑,将躯体放入坑内。 有些人家中有人没逃出来的,都趴在大坑边哭喊落泪,村里人也心中酸涩,转过身去抹起泪来。 最后将坑给埋了,找来一块大石头做了一个简易的碑,日后若是想要祭拜还能找到地方。 男女老少上前轮流祭拜了一番,这才离去。 *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照耀的时间越来越长,天气也渐渐暖了起来。 雪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土也不再是冻得梆硬,一铲子下去,还能看到鲜活的蚯蚓到处蹦跳。 宋家将大门敞开,不再拘着孩子们,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在家中的小院内,再远就不能去了。 如今村子在慢慢重建当中,正是最乱、最顾及不上其他的时候,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宋明玉也换上了小棉衣,用的是谢老夫人当日赠送的细棉布做的,粉嘟嘟,上面绣满了精致的花纹,穿起来更衬得宋明玉圆润可爱,如年画上的童子一般。 朱秀儿看着心中也是欢喜,“下次嫂嫂再给囡囡做一件更好看的。” 宋明玉抱着朱秀儿的大腿,“喜欢嫂嫂!嫂嫂做的衣服都超级好看!囡囡很喜欢。” “我们也喜欢!”三个小子不甘落后喊道:“有好多可爱的小动物,最喜欢啦。” 林老婆子笑道:“喜欢还整天乱跑乱蹭,衣服都刮糊了,再好看的图案都看不出来咯,几个皮猴。” 宋知江等人也舍不得喜欢的衣服没了图案,一连声道:“会好好珍惜哒。” 宋家人都笑起来,不忘继续打趣娃子们几句。 三个小子转头又继续跑着玩。 看到后院中凋零无比,之前种下野树苗都只剩下枯枝,野花更是丁点痕迹都没留下,飘零在了那场大雪之中。 他们有些气馁,毕竟那些野果树和野花都是各自非常喜欢的。 宋明玉安慰道:“没事哒,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会是个大丰收的好年,山上肯定还会再长出许多好吃的野果子和好看的野花,到时候咱们再栽回来种。” 三个小子一听这话,也高兴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忧虑。 宋知江扭捏道:“小姑,都开春了,咱们是不是也准备去社学了…” 孙夫子去岁布置了课业,他现在都还没有开始动笔,留的文章也一篇都没背,这么长的一个休沐假期内光顾着吃和玩了。 想到这,宋知江有些心虚。 宋知云想到要去社学却很开心,“好耶,开学了就可以和大虎他们去玩啦!” 宋知文更高兴,“文哥儿也可以去学堂啦,我现在已经能背三字经了哦!” 宋知江一听这话,更着急了,“文哥儿,你背这么快做什么,到时候有的是时间来背的…” 宋知文眨了眨眼睛,“这是三叔布置的课业呀,每个人都有的。江哥儿你不会没背吧。” “才没有呢,我背了的!” 宋知云狐疑看他:“我记得你要背的部分是论语,还要将注释也记下,江哥儿全都记住了?” 宋知江支支吾吾,目光闪躲:“反正…反正夫子检查的时候我肯定是能够背出来的。” 另外两个小子深以为然,没有揭穿他。 宋明玉则是看着林老婆子和柳雪梅仨人收拾院子的背影,陷入沉思。 自家之前靠着卖油攒下了一些钱,但宋三郎马上就要科考,后续还要继续读书,包括她在内的小娃子今年也全都要去学堂。 在大顺朝,读书科考是最烧钱的行为,家里存的那些钱,估摸着都不够花多久的。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因为这事,也愁得睡不着觉。 林老婆子日日都要拿出钱匣子数上一番,卖油得来的银子大部分都买了粮食,如今家中只存下了四十两银子。 但今年文哥儿也到了要去学堂的年纪,笔墨纸砚以后也都要多备上一套。不仅如此,书籍,束脩……等等都要花钱。 到了可以科考的年岁,那更是花钱如流水。 林老婆子想到村里有好几个人家都是因为家中孩子太多,供不起全部娃子读书,就只能选其中一个继续读下去,剩下的全都回来在家帮忙做农活,赚钱供能读书的继续读下去。 林老婆子叹气,看着灵动机敏的三个孙儿,读书也积极,她哪个都不舍不得捆在家中做农活,想让他们各自去寻自己的天地。 第98章 “老头子,这该怎么办啊…” 宋老汉知她心中担忧,叹着气。 思来想去,还是将主意打到了做些小买卖上,毕竟这次霜灾也是靠着卖油才攒下银子,也才囤得起粮食。 饭桌上,宋老汉开口道:“天也慢慢好起来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正轨,孩子们读书的事不能耽误,咱们早作打算的好。” 宋大郎将碗放下,开口道:“爹,如今油是卖不成了,咱们可以另 寻寻其他的小买卖,也有个好出路。” 只从卖油之后,宋大郎彻底打开了思路。 农家人也不一定一年到头就困在田地里头,发家致富的路子这么多,仔细把握,定然抓住一个。 且他这么些年去镇子上找零工,一天忙活下来也只能赚十几文钱。 做个合适的买卖,若是规划得当,不仅能赚银子,还不受累,这谁不想。 柳雪梅听到要做生意,也将碗筷放下了,犹豫道:“去岁我听说外头村子有一户人家也去镇子上做生意,还租了一间大铺子,本来家底还算殷实,铺子开了没两个月,一家人就已经穷得要饭吃了。” 宋二郎拍她道:“这种时候,别说丧气话。” 柳雪梅瞪回去:“我是让大家谨慎一些,谁不想做生意轻松赚钱,有这么不容易那还不到处都是富人。” “雪梅这话说的有道理。”林老婆子点头道。 理想是非常美好的,现实很残酷。 想去做些小生意赚钱,他们一家子农户,没有势力也没有背景,就连一些做生意的基本要求都不甚清楚,现在空谈这些,也只是虚妄罢了。 宋明玉将最后一口鸡蛋羹吃完,闪着眼睛道:“二嫂嫂做的菜和糕点都好好吃,可以试试做菜呀,肯定会很受欢迎哒!” 柳雪梅一听这话,摆手道:“都是在厨房里自个捣腾的东西,那能拿出去买呢,有谁会买…” 她从小到大都生存在这片小山村里,来到老宋家之前甚至都没有走出去过。对镇子上的一切乃至县里头的事,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也都是一些八卦之类。 对她来说,小村子外的世界,都陌生无比,这种陌生感让她有些惶恐。 宋明玉认真道:“嫂嫂,你做的菜可好吃啦,王老爷也夸你的手艺比大酒楼里的厨子还要好,不要灰心嘛。” 柳雪梅一想,心中惶恐但又十分开心。 内心叫嚣着另外一个声音,让她试一试。 宋大郎也附和起来:“这确实。二弟妹,你就别谦虚了,你的手艺要是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朱秀儿也笑着:“雪梅,他们都夸你做菜的手艺,你的糕点做的也不差,好吃得紧。” 柳雪梅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她摆着手道:“哎呀,都是自个琢磨的,大家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宋明玉扑闪着眼睛:“二嫂嫂,今年文哥儿也要去学堂读书啦,到时候一定要带上小糕点让同窗们也尝一尝,就可以交到好多好朋友。” 宋知文听到这话,高兴道:“好耶!还可以让孙夫子也尝一尝!” 说到文哥儿今年也要去读书,柳雪梅坐不住了。想到家中如今的困境,她立马反应过来,再怎么样都要让文哥儿读书。 这些天她看着文哥儿一大早就起来,和江哥儿两人一起摇头晃脑背书,心中别提有多欣慰。 她下定决心道:“若是可以的话,咱们可以试试,做些糕点去卖一卖。” 宋大郎思索片刻:“糕点这路子怕是行不通,镇子上卖糕点的铺子不少,积累了不少老顾客。且卖糕点成本高,咱们也竞争不过那些大铺子。” 宋老汉赞同宋大郎的说法,点头:“说的对,且咱们没有客源,这生意容易赔。” “若是要做,得从成本小的开始做起。” 毕竟有不少赔得倾家荡产的例子摆在前头,农家人又对那些做买卖的一窍不通,可不得谨慎一些。 宋明玉作思考状:“要不就做馄饨吧,囡囡最喜欢嫂嫂做的馄饨了。” “这样,囡囡就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吃到啦。” 林老婆子刮她的鼻子,笑道:“小馋猫,馄饨这些早点类的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早就被人做个遍咯,不赚钱的。” 宋明玉嘟了嘟嘴:“和那些馄饨不一样嘛,嫂嫂还会很多调味料,很有好多种口味。” 她掰着手指头道:“有汤底就有好几种,有小酸梅口味的、甜口的……” “馅料也比外面的丰富,嫂嫂还做过鸡蛋馅的,蘑菇鲜肉的,白菜和韭菜鲜肉的,都超级好吃!” 她继续说着:“上次我和嫂嫂说想要吃虾仁馅的,嫂嫂还说等开春后,抓虾回来做呢,肯定也很好吃!” 林老婆子仔细想一想,也道:“这么说来也是,雪梅自个捣腾的馅料和种类多,比起外头那些馄饨铺子也有更多选择,这主意不错。” 柳雪梅谦虚道:“那些都不过是想让娃子们多吃些鸡蛋和蔬菜罢了,那能想这么多…” 宋大郎也笑道:“我看这主意不错,支个馄饨小摊,来去也方便,成本也不高,咱们地窖里还有不少米面,先去试试水也成。” 宋老汉深思片刻,也赞同开口:“是个不错的生意。就是如今咱们还不知道外界的状况,等稳定下来之后,再细谈也不迟。” 一家子纷纷应声,开始收拾起碗筷来。 宋大郎道:“听说最近村子开始修屋子了,再过两日,等雪化全都消融之后,就可以去开地了。” 不论何时,开垦种地永远是庄稼汉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再怎么样都不能误了农时,误了庄稼。 宋老汉点头,“这两日有空的话,也得出去探探情况,至少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景象,也好规划接下来的日子。” 宋二郎一听这话,连忙表示:“这事我在行,明日有空,我去打听打听。” 一家人的夜聊也到此结束。 * 第二天,宋二郎早早就起了床,柳雪梅看他拿着一把砍刀放在背筐里就要出门,急忙拉住他叮嘱道: “外头危险,你自个注意着点,我听说外面到处都是土匪。” 宋二郎应声,“我这一身腱子肉,有哪个土匪敢来抢我。” 柳雪梅笑,从厨房里拿出两个大白面馒头塞给他:“早点回来。” 宋二郎拎着馒头就出了门,他没走要从村里过的那条大路,从宋大郎经常驾牛车的那条小路走。 没走多久,就找到一处能被太阳晒到的石头背面,背筐往旁边一扔,舒舒服服往上一靠,喟叹一声:“舒服。” 在家中处处都要被限制,还时常要被使唤干活,不如出来偷偷懒来得实在。 村里头开始重建屋子,人手不够,定会让他们这些屋子完好的汉子去帮忙。宋二郎在大雪天里也没闲多少时日,过两三天就要去烧一回炭,好不容易得闲一段时间,能躲懒就躲一会。 他将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百无聊懒看着前方。 阳光还算明媚,天地之中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叫声,安静的时候甚至能够听见冰雪融化的嘀嗒声。 突然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听那着急的声音,还以为有鬼在身后追。 宋二郎翻了个身,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老妪带着一个小女孩赶来,两个人都行色匆匆,神色慌张。 宋二郎静静看着两个人慌不择路往前而去,没打算多管闲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下一秒,他又睁开眼睛,往两人的方向看去,急忙喊道:“别去!那边有陷阱!” 奈何两人动作太快,已经跑出了不远,没听到他的声音。 宋二郎着急抓起背筐就往前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别往那边去!” 老妪终于听到了宋二郎的呼叫声,颤颤回头,将小孙女护在身后。 宋二郎来到离两人不到几步路的地方,扔了个石头过去,只见前方的路当即塌陷了下去,露出一个大坑。 “这是为了防止野兽下山挖的陷阱,看你们往这边来才想起来,好赶上了。” 老妪看到这样大的一个坑,也皱紧眉头,往前看去,只见坑里还有不少削尖了的竖木叉,要是掉下去,难逃一死。 宋二郎见两人的表情都不算友善,解释道:“在陷阱旁边我们做有标识,且一般人也不会从这条路走,怪就怪野猪经常下山糟蹋庄稼。” 老妪 听着宋二郎的话,认出他是本地口音,舒了一口气才道:“多谢提醒。” 宋二郎疑惑:“你们来这,是为何?” 老妪见附近没人,也不遮掩道:“知州老爷下令了,彻底封城。城内的人不准出,外头的人也不准进,听说是有细作混了进来,就在咱们兴宁县这一带。” 宋二郎皱眉问:“细作?在咱们这一带?” “对。”老妪叹气,“好不容易熬到了雪灾过去,要是再封城,估计都该人吃人咯,还不跑,就剩死路一条。” 第99章 宋二郎面色一沉:“城内的情况这样艰苦,为何知州和县令不开仓救济。” 老妪道:“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这些日子倒是推行了一个政令,招了不少走投无路的人去帮官府赈灾,效果也还不错。” “就在情况好转的前两日,那些人不知怎么的又突然反了。” 宋二郎想到那日小妹和王老爷的对话,急忙道:“谁反了,将反叛头子给砍了!看其他人还敢不敢作乱。” “斩到是斩了好几个,一点效果都没有。”老妪继续说道:“知州才怀疑是有细作故意挑拨的,才封的城。” 宋二郎明了,看着这老妪和躲在她身后怯生生的小女孩,两个人衣衫褴褛,逃出来想必废了不少功夫。 不禁又问一句:“你们现在打算去哪?” 老妪也不藏着掖着,“家中是在镇子上开抓药铺子的,霜灾之前儿子儿媳刚好去农庄看药材去了,如今我正打算带孙女往庄子去。” 宋二郎了然,从背筐中拿出那两个白面馒头递过去,“一路上奔波劳累,垫垫肚子吧。” 老妪又看了他一眼,谨慎摇头道:“不必了。” 说完便带着小女孩头也不回地往另一条小路走去。宋二郎咬着馒头,想了想,继续回到石头上躺着晒太阳。 心中消化着老妪提供的线索。 外头如今已经这样了,那他们的馄饨摊计划得往后推推。 老妪这回明显比之前谨慎了很多,也不再慌不择路乱跑。 小女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奶奶,我们为什么要对刚才那位叔叔说谎呀。” “这不是说谎,这是自保。”老妪道:“以后出门在外,万不可相信任何人,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咱们的底细,知道吗。” “为什么呀?” 老妪停下脚步,蹲下来和她对视,“灵姐儿,因为你姓李。” 小女孩表情单纯:“姓李怎么啦?奶奶刚才说的细作,是我们吗?” “别胡说,咱们是正统,哪是什么低贱的细作。” 第50章 隐患 躲懒到了下午,宋二郎伸伸懒腰,想起出门前的打算,宋老汉叮嘱去打探情况。 老妪的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内心挣扎片刻,还是决定从另一条隐密的小路出村去看看,要是能多碰着两个人,消息也更广些。 他摸着小路往山外去,还得时刻提防湿滑滑的冻雪,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个狗吃屎。 不多时,他瞧见一群官兵押着一排排板车往山的另一边而来,板车上盖着黑布,瞧不见押运的是什么东西。 他赶忙往石头后躲去,只探出一只眼睛往外瞧。 一队官兵神色匆匆,到山脚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观察地形,确认这地方轻易不会有人来,才抽出铲子开始挖坑。 其中一辆板车没卡稳,车轱辘转着往下滑去,在挖坑的官兵连忙上前抓稳了板车,由于惯性太大,还是撞在了石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只青黑的手从黑布中滑落出来。 官差头儿不悦,“怎么回事。” 官差赔笑道:“方才那块地不平,滑了出去。” 头儿继续挖坑,“赶紧的,别耽误回城。” 官差连忙将板车推回来,确认停稳固了,这才拿起铁锹继续挖。 那只青黑生斑的手一直随着板车晃荡,停在大坑旁。 宋二郎眉头一皱,依稀看见那是一只人手,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奈何这附近的枯树实在太多,层层斑驳遮挡下来,只能依稀看到那群官兵将板车上的东西往大坑里一倒,就开始填埋。 其中一人唏嘘道:“天灾要人命,一场大雪下来,冻死了这么多人,县老爷呼吁了几天也没人收尸,实在是凄惨。” 另一个官差靠着锄头休息片刻,眼珠子转了转,道:“头儿,我瞧这些人身上还带着不少好东西,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不咱们……” 头儿瞥他一眼,填土的动作不停,“这些人可都是冻死了一个多月的,怨气重得很,死人的钱财你也敢拿,不要命了。” 铲了这么久的土,也累得慌,头儿抹着额头上的汗,抬头看天,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瞧见还有两人在躲懒,一脚踢过去:“还不赶紧的,埋完好回去交差!” 说着,一阵冷风吹来,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枯枝在冷风的作用下嘎吱作响,愈发衬得这地方阴森诡异。 官兵们打了个哆嗦,不敢过多停留,更快挖土埋坑,黑布也来不及拿了,拉着板车就急忙离开此地。 宋二郎看着这些官兵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从他们的话中总结出重点。 这一次霜灾死了不少人,城内还有许多没有人认领的尸体,才拉到这荒郊野外挖坑埋了。 宋二郎看天,黑沉沉的,也不多留,拔腿往家中赶去。 回到家,将今日的见闻和听到的消息都说与宋家人听,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下来。 宋大郎道:“我今日去帮村里人建屋子,也听到了一些消息,镇子和县城封城这事是真的,据说是出了故意挑起乱子的细作。” 宋老汉也沉声道:“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咱们心中有数就成,至于那些细作之类,与咱们无关,也万不能再去打听。” 引火烧身的道理,他们还是懂得的。 林老婆子也忧虑,这一场天灾下来,整个徽州府都要大变样了。 她道:“外头是不能去了,咱们家中粮食也还足够,还能再过些安稳日子。” 一家人点头,宋老汉掐着手指头道:“过几天就要开春了,我明日去地里瞧一瞧,若是合适,就将田地耕出来,合适种些早季的菜和芋头之类。” 宋大郎应声,“爹,明日我也一块去。” 对农家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庄稼,对农时的测算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有粮食,才有底气。 一场沉闷的谈话到此结束,大致了解外头的状况之后,决定将做生意这条路暂时搁置,先将田地种好,再继续观望下一步动作。 黑云低沉,天色渐黑,寒冷时不时卷起一阵阵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人注意到,一群饿得只剩皮包骨的髭狗拖着长长的舌头从山林中一路嗅出,眼睛猩红。 由于饥饿,每前进一步都发出沉闷骇人的声响。 一只髭狗嗅着,来到今日埋人的小山坡旁,先是嗅了嗅那几张被风刮到一旁的黑布,一群髭狗徘徊半响,而后猛地开始刨起土来。 * 宋老汉将自家得知的消息告知村里人,叮嘱道近日没事不要出村子。 村里人经历过霜灾这事后,再听到宋老汉的提点,立即表示死都不会出村子。 浮云流动,转眼又是十几日过去。 天气渐暖,冰雪已经完全消融,清谷河也重新开始流动起来,所到之处,滋润两旁的土地,石苔渐绿。 融暖的风吹过山林,一夜之间新枝抽芽,嫩叶随风而动,绿草冒尖。 大多数村民的新屋子也都将近竣工,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办起新屋酒来。 村舍中还剩的粮食也都平分下去给各家。粮食到手,村里人更加感激赠粮的几家人。 村中大多数人都需要重建屋子,都互相约着帮忙,重新垒土与砍木头,一片热闹。 冯翠花一家只有宋长建和宋四柱两个男人,日夜 赶工,却也比不上村里建屋子的速度。 宋长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去找村里其他汉子帮忙,没人愿意理他。 气得宋长建一阵大骂,骂那些以亲戚相称的年轻汉子目无尊长,宁愿去帮外人,也不帮自家。 就算他再怎么骂,也没人搭理。宋长建只好一瘸一拐回了只搭了一半的家,看到冯翠花还在带着荣哥儿,气不打一处来。 “你整天就会围着这个龟孙转,咱们家都没了!” 冯翠花看他:“你要是有心建屋子,会去村里转半天?” 宋长建面色一涨:“我这不是出去找人帮忙了么!” 他说着也不爽起来,指着外头:“眼看着村里人都住上新房了,你还这个样子,就算是为了这个小崽子,你也该着急着急吧!” “不然以后吃住什么,喝西北风吗!” 冯翠花回怼,“你是真的没脑子还是被狗吃了!村里人对咱们什么态度你还看不出来吗,还不缩着脖子做人,这个时候去只会招骂!” 她冷笑:“脑子萎缩的蠢货,别带上我们荣哥儿!” 宋长建被她这么一说,也想起自家做的那些糟心事,气得一甩袖子,指着冯翠花道: “都是你们这些蠢妇干的好事!好好的日子非得整出这么多破事来,看看,村里没一个待见咱家的!” 冯翠花站起来,往前一推。 她常年做活,力气大得很,宋长建被她推了个踉跄。 第100章 “宋长建!狗嘴给我放干净点,现在知道来说教我了,做那些破事的时候你在哪呢,只会躲在咱们女人身后,什么脏名污名都让我们给担了个彻底,我呸!” “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是我们对不起王兰,她带招娣走,我也不怨她。荣哥儿是唯一一条血脉,我不能再让他走上这样一条烂路。” 冯翠花神情冷漠,“至于其他的,你自个儿看着办。” 钱小芬在一旁搬着木头,累得气喘吁吁,听到冯翠花这石破天惊一般的话,诧异得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宋长建看着冯翠花将荣哥儿抱走的背影,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找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辩驳,只能一甩袖子。 扭头看见钱小芬又在偷懒,暴跳如雷喊道:“还不赶快,开春了都没地方住!” 钱小芬努努嘴,抓紧了动作。 宋长建累得腰酸背痛,也只能上去帮忙。 又后知后觉放慢了脚步。 他之前最鄙夷的就是冯翠花和钱小芬这样的人,每次这俩人和村里掐架,他不仅不会帮忙,还死要面子,出门遛弯还跟个没事的人一样,和老头们凑成一团大声谈论,说自家门兴败坏。 回想方才他大吼的样子,和冯翠花从前叉腰大骂的姿态渐渐重回。宋长建颤抖着,他好像也变成了之前最鄙弃的模样。 并且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无奈和酸楚。 宋长建还是扭头看了冯翠花的身影,如鲠在喉。末了还是闭紧嘴巴,继续搬木头。 开春气候莫测,再不抓紧时间,到时候真得喝西北风了。 宋家二房建屋子的速度远远比村里人要慢,但最后只建成了两间小土坯,颤颤巍巍立着,勉强能住人。 …… 天气渐暖,村长组织起村里人开始给稻种育苗。 往年每个农时都是由里正来提醒督促的,今年情况复杂,里正家离稻香村远,村里人也没有出村的打算,都听从村长的建议,一齐开始育种。 拿来一个大麻袋,将去年秋收留下来的稻种放入,找一块干净的水源,将袋子沉入水中,两三天左右稻子就能发芽。 趁着大山越来越绿这段时间,村里人开始三三两两组织着往山里去,至少挖些吃食回来。 一个霜雪覆盖的冬天过去,化冻之后给土壤带来了不少滋润的水,放眼看去,山上一片绿油油的,长得比往年更快更好。 野菜也长得粗壮,水灵灵的,掐下去满手的汁液,发出清脆的‘叭’声,悦耳动听。 村里人脸上挂着笑,吃了几日新鲜蔬菜,面色都好了不少。 只不过去年秋天挖山货的队伍太过浩荡,能吃的东西连根都要撅走。如今山上也只能找到一些野菜,还有一些野芋头,其他能饱腹的山货是丁点都没有了。 但苍蝇再小也是肉,好歹能吃,村里人也没嫌弃。 这座大山里住着两个村子,上游村的人也都上山来找吃食,两个村子的人两看相厌,碰到面都互相唾弃两声。 一些在山地上开荒的人家趁着空闲将山地整理出来,知道芸苔籽能榨油之后,纷纷种上芸苔和芋头。 附近还有好几家人在播种,互相说话聊天,春日暖阳下,锄头下去挖开黑亮的泥土,欢声笑语将种子播撒下去。 还有些人家索性将稻田也都种上了芸苔,只留下一两亩地种稻子,有人不解问道:“咋种了这么多芸苔,这玩意儿只是盘菜,不如稻子来得实在。” 那人笑呵呵回应道:“芸苔是个好东西,还能榨油,我听宋大郎说县城里的人都爱吃芸苔油呢,到时候卖给油铺子,也能有个进项。” 村长一听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和老宋家的人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 芸苔油虽然不像刚开始那样赚钱,但处在刚起步阶段,那些油铺子若是要卖芸苔油,就会需要芸苔籽,村里抢占先机,多种一些,到时候也能成为供应商。 做久了之后,若是油铺子认准自村的芸苔,不愁没有银子赚。 宋老汉越想越觉得此办法可行,点着头道:“且咱们稻香村靠近山脚,旱地也多,最适合种芸苔。” 宋明玉噌噌噌来到林老婆子身边,听着一群人谈论种芸苔的事宜,软软道: “好耶!这样就会有好多好看的小黄花啦。” 林老婆子心都要化了,将宝贝闺女抱在怀里,软生道:“囡囡喜欢小黄花,今年咱们也在后院多种些。” 宋明玉甜甜应声,“好!” 李村长也笑呵呵的,“明日我就敲钟集合,询问大家伙的意见,若是可行,就组织多种些。” 宋明玉将小圆脸枕在林老婆子的臂弯里,“村长伯伯,要是大家都种芸苔的话,可以让大家团结组一个组织呀,需要帮忙的时候也方便。” 李村长惊讶,“哦?什么组织?” 宋明玉掰着手指头,眼睛闪亮亮的,“这也是囡囡从孙夫子的藏书上看到哒,邻国的人管这叫做合作社。” “将需要用到的工具放到合作社里,每家每户出一些银两充公,必需品也能统一去买,还能通过合作社与油铺谈价钱,很多琐碎的事都能一起完成,方便多啦。” 宋明玉说着,继续将提出的说法推到那本藏书里,反正他们都没看过,且都是一群农户,也不能去问夫子要书。 李村长听完,觉得甚有道理,与宋老汉一行人继续商量了半响,立即拍板道:“不等明天了,现在就去征集意见。” 李村长匆匆出门,敲响大钟聚集村民,说了种芸苔的事和合作社的事宜,并将买卖和利弊都分析清楚,让所有人都考虑好了,再做决定。 村里人都听村长的话,对村长提出的建议也无比推崇,纷纷道: “咱们这里山地多,正适合种芸苔,好不容易有赚钱的路子,那必定要试上一番。” 这芸苔能吃,籽也能榨油,种下来也不会损失什么。村里人越想越觉得这个买卖百利无一害,纷纷表示要一起种芸苔。 上游村的人远远看见稻香村种稻的少,种芸苔的倒是很多,回到村里讨论,周村长一听,冷冷嗤笑道: “这群人还真以为生意这么好做,异想天开。” “到时候赔得裤衩都不剩,等着瞧吧。” 有人打趣道:“村长,我听说稻香村成立了个合作社,这主意还是一个小女娃提出来的,说要让稻香村成为芸苔第一大 村呢。” 周村长摆摆手,“咱们就安心种粮食,我就不信这小小的芸苔还能带整个村发家,想赚钱想疯了。” * 李村长掐着农时,叮嘱村里人按时播种,看着一亩亩的稻苗迎风而动,荡平了村里人心中缺粮食的焦躁感。 李村长也笑容满面,正跟着村里人看稻子的长势,就听到一阵吵闹声从村口传来,回头一看,只见周癞子着急忙慌朝这边跑。 “村长!村长!”周癞子气喘吁吁,“有几个乞讨的来到咱们村口,被李二叔给拦下了,现在正在村口争执呢。” 李村长眉头一皱,就往村口去,越靠近村口越能听到那一阵吵嚷的声音。 几个穿着破烂的人痛哭流涕,求道:“就让我们进村吧,实在没地方去了。” 李二叔皱着眉头,面色纠结:“让你说从哪来,要到哪去,你又说不出个所以来,这怎么让你进村。” 那些人道:“我们都是从兴宁县里出来的,一路到这,好不容易看见人烟,就想有个地方歇歇脚,我们保证,进村之后绝不拿村里一分一毫。” 李村长赶到,正好听见这话,与村中几个汉子面面厮觑,每个人表情都很微妙。 李村长开口问他:“从兴宁县来?” 这一路有不少村子,唯独跑了这么远的山路来到这,实在匪夷所思。 几人连忙点头:“是,是!” 赵大牛也在场,眉头紧紧皱着,眼尖瞥见其中一人的口袋中有匕首,眼神急忙示意稻香村人。 李二叔继续道:“那也不成啊,听说兴宁县现在封城了,我们也不敢随意收留不认识的人,万一……” 乞丐其中一人早已没了耐心,一连串的问题下来,这群人还不肯让路,顿时怒从心起。 “你们到底让不让开!” 稻香村几人无声后退了好几步,“既然这样,那你们还是去别处吧。” 乞丐纷纷凝眉,气氛僵住。 就听到一阵笃笃笃的骑马声传来。一群人瞬间变了脸色,也不纠结进村了,拔腿就要从小路往山上去。 赵大牛拉住其中一人,“哎,你们干嘛去,这山上可是有一堆豺狼虎豹的,吃人不眨眼,可怕得很,还是走大路回去吧。” 乞丐恼怒想要挣开赵大牛的手,没想到赵大牛两只手跟铁钳一般,挣脱不成,就想拔刀子。 赵大牛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李二叔也上前帮忙,大掌一拍,刀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第101章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不进村了还不成!放开我!”乞丐厉声道。 有几个乞丐已经跑到了山里小路,看着同伴被抓,也着急。 赵大牛一边听着马蹄声,说道:“你刚才还拔刀子,想咋样!” 转眼间,一队官兵俨然已经到了此处,一声大喝:“终于找到了,给我拿下!” 那群乞丐也顾不得同伴,纷纷四散而逃,每个人身上还都藏着刀子,抽出护身逃去。 官差也不是吃素的,训练的战马踏着山路追去,很快就将所有人给擒住。 领头的官差舒了一口气,看着早已经退得远远的稻香村人,拱手致谢:“多谢帮忙拖住了这群细作。” “细作?”李村长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官差头领指挥着将乞丐全都堵住嘴绑好,见李村长等人惊讶,点头道: “苏知州下令封城,正是因为混进了细作,这群人不惜鱼死网破也要挑起徽州内乱,罪不可赦。” 李村长等人了然,点头赞同。 虽不知道这些细作为何如此,但知州老爷做事,定是有其道理。 官差头领见稻香村人朴实,翻身上马的同时不忘再说一句:“兴宁县在徽州府边缘,此处山多,也最容易藏身,若是还发现又可疑人员,尽管来报。” “是,是。”稻香村人赶紧点头。 官差头领想到什么,又勒过缰绳道:“对了,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妪,穿着破烂,带着一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 一行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道:“没见过。” 官差头领颔首:“若是见过,提供消息者,重赏十金。” 十金!! 一群人瞪大眼睛。 这得是什么级别的细作,才能值这么多银子。 看着官差将一群人押走,李村长也回过神,喃喃道:“咱们这最近不太安生,得小心些。” 回到村里,再次敲响了集合的大钟,将今日见闻说与众人听,村里人也都皱眉担忧。 有人道:“村长,咱们这一片是进山的必经之路,若是那些细作想要躲到山里,定会从咱们村经过。” 李村长沉声:“正是因为此事,咱们村安危与共,我今天就想和大伙商量,出几个汉子去守村子,包括且不限于大路和这些小路。” “若是看到有可疑的人,先不要和人起冲突,只要不对咱们村构成威胁,管他细作不细作的,咱们也不必多管,若是对咱村有其他心思的,也不能手下留情!” 村里人都支持,年轻汉子自告奋勇,要保护村子,宋大郎和宋二郎也都举手支持,一齐报名。 最后敲定每三个汉子组成一组,轮流去站岗放哨,若是看到可疑情况,立刻回村喊人。 * 宋大郎和宋二郎集合完回到家,看着二郎一直神不在焉,胳膊肘杵着他,“想啥呢?” 宋二郎回神,慢吞吞坐下。 想到什么,拍着桌子道:“我想起来了,就在十多天前,我在后山的小路碰到了一对祖孙,就是老妪带着一个小女孩,匆匆往这边来,和官差描述的一模一样!” 宋老汉皱眉问:“她们有说要去往何处?” 宋二郎抓了抓脑袋,懊恼道:“只说了要去这附近的药庄,就没了。” 宋老汉听罢,也沉声:“我在这座大山活了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还有药庄子,她在撒谎。” 宋家人面色皆是是一沉,“那…那该怎么办。” 宋老汉面色沉沉,半响后道:“不担心,二郎没暴露自个身份,那对祖孙也不知道咱家的地方。再说了,咱们一户泥腿子,无权无势,也不至于遭人惦记。” 但想着今日村长说,要是有线索举报者,一次可赏十金。 宋老汉心中没有半点高兴,心中浓云笼罩。一次线索就能赏十金,那两人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不仅不简单,还有可能非常重要。 他道:“二郎,就算你见过那两个人,也当没见过,将这事忘干净!不要想着去检举,妄想赚那十金。” “咱们一家人整齐在一块,银子够花就行,但前提得是有命花。” 宋二郎点点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即表示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两 个人。” 一家子担忧,关起门来商量半响,还是决定这两日不要出门,安安稳稳窝在家中,等风头过去再说。 * 汉子们轮流守村,轮到要去放哨的人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盯梢。 一连几日,外界没有一丝消息,出去打探也只能得到还在封城的消息,至于城内如何,那些细作又是什么人,稻香村人一概不知。 稻苗已经长得已经足够高,正式进入插秧的重要环节,春风暖绿,风吹绿浪千层,看得人心头的阴霾也散去不少。 今日守村的汉子带回来一个重要消息,说城镇解封了,从今日起可允许任何人出入。 李村长谨慎问:“可有打听到为何突然解封了?” 汉子说道:“是从一个卖货郎那打听到的,据说是一名聪慧的女子献计,将城内的细作抓了个全,城也就解封了。” “为了抓人,城内好几栋大官的府邸都被烧了!” 村里人心里高兴,大官的府邸与他们没有关系。若是细作被抓住了,他们就不用一直提心吊胆了,纷纷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为了以防万一,村子还是观察了好些时日,确认了城镇是彻底解封,这才放下心来。 村里人三三两两结去镇子买粮,熬了这么多天,家里是一点粮食都没了。 随着秩序的恢复,学堂也即将开学,村中娃子玩闹的身影都少了不少。 宋知江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两日,课业抄到手发抖。 朱秀儿担忧江哥儿身体吃不消,在外头敲门道:“江哥儿,出来透透气,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宋知江囹圄喊着:“娘,我马上出来,等我抄完这篇课业……啊!还有这么多!” 宋知云和宋知文在一边偷偷笑,两人一边玩鲁班锁一边嘲笑他,“让你之前不认真写,略略略。” 家中大人商量着娃子们读书需要花费的银子,也决定找个时日去镇子上瞧一瞧,若是可以的话,就去做些馄饨摊小生意。 思来想去,宋老汉三个汉子决定一起去镇子上看看,霜灾真么久,还没有出去过。 牛车再一次驶起来,三人先到社学问问孙夫子的情况,得知最近两天就能正常上学,又寒暄了一阵,这才驾着牛车去往福满镇。 一进镇子,明显感觉比之前萧条了许多。 许多人家的家门口都挂着白布条,时不时有哭泣之声传来。 路过谢府大门,只见大门紧闭,没见有白布条,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转了一圈,大致了解情况之后,三人便回了家中。 如今各处也已经平稳下来,再过些时日应当就能回到之前的状况了。 * 大山深处,一个深山猎户喜滋滋拎着一头断了气的狍子回到家。 妻子见他今日回来得早,上手帮他将狍子拿到小院一边,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猎户笑得开心:“今天运气好,刚进山就碰到一群髭狗和这只狍子撕战,我看了半天,等它们斗得两败俱伤,我坐享渔翁之利。” 妻子闻言皱眉,处理狍子的手也慢下来,“髭狗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没把那些脏东西带回来吧。” 猎户道:“怎么可能,髭狗又脏又臭,还没多少肉,我带回来干啥。” 妻子也放下心来,两人晚上吃了好一顿肥美狍子肉。 半夜,妻子梦中惊醒,只觉得全身冷汗,口干舌燥,挣扎着起来喝水,只觉得头重脚轻,难受无比。 喘着粗气慢慢摸索到桌子旁,就着昏暗的月光,瞥见自己手背上张满了红色的斑点。 “啊!!!” 妻子吓得打翻了水壶,赶忙将熟睡的丈夫摇醒,“快看你的手,快看你的手!” 第51章 科考报名 天气渐暖,整齐的绿波随风而动,春风暖绿,抚慰人心。 稻香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中时不时传来几声懒散的狗吠,悠远宁静。 村里的娃子们都开学了,依旧早上去学堂,傍晚再接回来。暮色十分,总能听到乡间田野中娃子们奔跑的笑闹声,劳累一天的大人这时候也会抬起头来,从一群娃子中判断自家孩子的身影。 若是又弄得浑身脏,免不了一阵呵斥。 宋家。 一家人今日都在张罗着去镇子卖馄饨的事宜,所有人都充满干劲,柳雪梅更是兴奋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拍着宋二郎道: “二郎,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去镇子上做小买卖呢,我这心里头总不踏实,感觉恍恍惚惚的…” 活了这么多年,去镇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却要去做生意了,这个念头让人兴奋无比。 第102章 宋二郎翻身,困意十足,含糊道:“你们去,我可还得在家守着田地……” 柳雪梅见他这样,也不再理他,越想自个要去镇子上做生意赚银子,且这馄饨小摊还是个轻松的活,心里头愈发高兴。 掀开窗看天色,微白。 她早早起了床,背着竹筐子就要出门。 一些新鲜的调味菜得赶着清晨去采才新鲜,太阳出来之后,叶片就会变老卷起,不好找,浸出来的汁液也没有舒展嫩黄的时候口感好。 “雪梅,又要这么早出门呀。”朱秀儿叫住她,将她怀中冷掉的馍馍拿出来,将两个温热的大白面馒头塞进她手里,笑道:“都是昨夜冷掉的馍馍了,小心吃了坏肚子。” 柳雪梅摸着还散着热气的馒头,不解道:“这是……” “是我今早起来给灶上添了两把柴火热的。”朱秀儿将背筐找出来,稳稳背上,弯着唇道:“还愣着作甚,等会太阳都要出来了。” 柳雪梅也是一笑,两个女人一起出门,往山脚处去。山脚离家近,有事也方便。 正值清晨,也有些起得早的村民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出门劳作,碰到柳雪梅两人,笑着打招呼。 “雪梅,又出门这么早,一连好几天都看见你咯。” 柳雪梅笑容满面:“可不是嘛,去早些,也能回来早些。” 又寒暄了一会,村民笑着走远了,柳雪梅和朱秀儿也来到山脚处。自从山火事件之后,许是肥了土,开春以来,山脚这一片的野菜和野果儿都长得比其他地方要茂盛许多。 柳雪梅指导朱秀儿找调味菜。 一些叶子榨出的汁液酸涩无比,可用作酸甜调味。还有一些自带颜色的叶子,榨出的汁可以染色,能多弄几种新奇颜色的馄饨,到时候多推出几种风格各异的馄饨小吃,也能更吸引人。 朱秀儿听她一边喋喋不休解释着,一边摘叶子,由心称赞了一句:“雪梅,你真厉害,我从没想过吃食里面的还有这么多讲究。” 柳雪梅也笑,手下动作不停,“都是自个瞎琢磨的。” 早晨露重,两人摘了满满一大背筐的调味菜和一些口感独特的野果子,直到背篓满得再也装不下,这才迎着初升的太阳回家去。 林老婆子在后院晾晒衣衫,从水盆中拿出来抖上一抖,将其挂到能照到太阳更多的竹竿上。 晒完衣衫,将盆拿到屋檐下放好,顺带洗了洗手,看到柳雪梅和朱秀儿结伴回来,赶忙去迎。 “今儿个又摘这么多。”林老婆子略带嗔怪,“定是又起了个大早吧,我说你们两个,该休息就休息,这么拼做什么,让男人们拼去,咱们坐享后方就成。” 三个女人相视一笑,一边调侃着一边将新采回来的调味菜整理好,榨成汁备用,吊到井里冰着,这样保存时间也长。 宋老汉吃了早食出来,听到林老婆子这话,笑着将汗毛巾往脖子上一围,“老婆子说的是。” 他揉了揉三个竞相跑出来玩的皮娃子的小脸蛋,道:“男子汉就该多拼拼,对不对。” 三个娃子刚起床,精气神正足着呢,也大声喊:“对!我们 都是男子汉。” 满院子的人都笑起来。 宋大郎在堂屋里叮嘱,“别忘了将课业拿上,准备去社学了,要是再去晚,小心夫子打手板。” 三个小子没了玩闹的心思,各自回到屋内将书本拿好。宋明玉坐在小凳子上晃荡着腿,吃完最后一口小粥,“囡囡早就收拾好啦。” 林老婆子进屋来,看到乖巧可爱的小闺女,心里一软:“囡囡都收拾好啦。” 一边笑着将十几个小动物模样的糕点包好,塞到宋明玉的书袋中。 “那三个皮猴留不住,估摸着路上就要吃完,囡囡带些糕点去,到时候让同窗们也尝尝。” 宋明玉软声:“好!” 四个孩子齐齐背上自个的书袋,互相比较跑着玩闹了一大圈,对比谁的书袋上的图案更生动好看。 最后还是林老婆子板了脸,让赶紧准备去学堂,几个娃子们才安分下来。 宋三郎也早早起床收拾,准备去县里报名参加府试。 虽然历经了一场霜灾大难,考生人数也丝毫不少,据说负责登记科考报名信息的署礼房外日日都人山人海,一些世家大族甚至清了整条街,就为了让家族中的适龄小子安稳报名。 宋三郎再次检查了要带的东西,再三确认无误后,才拉开门对宋老汉道:“爹,都准备好了。” 宋老汉点头,林老婆子知道三郎要去报名科考,这样重要的事,不免担忧地多问两句,“三郎,再多检查几遍,可别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宋三郎道:“娘,放心吧。” “我已经和林安约好了一起去报名,定会万无一失的。” 林老婆子欣慰点头,“那便好!” 宋大郎也开口说:“等会我先送几个娃子去学堂,再送三郎去县里头报名,早些报完也能安心些。” 一家人欣慰,看着牛车缓缓上路,几个孩子如同往日那般趴在板车的边缘说说笑笑,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往日出的方向去。 宋大郎先将四个娃子送到社学。孙夫子早早就在社学门口等着了,搬来一张桌子,示意将昨日布置的课业交出,才能进学堂。 这回四个孩子都写了课业,骄傲将课业放到桌子上,向着宋大郎招了招手,蹦跳进学堂找各自的小伙伴玩去了。 宋大郎看他们那急匆匆的背影,讪笑两声,“这些臭小子。” 这才继续驾着牛车往县城赶去。 来到署礼房时人还不算多,都是来这看热闹的。 宋三郎一下牛车,就看到林安和另外三名也要报名的学子。 几个互相拱手行礼,林安向宋三郎介绍另外三人,爽朗笑着:“都是我老家那边的学子,也算知根知底,此次前来也是要报名府试的。” 三人各自报了名讳,宋三郎一一拱手作揖,也将自己名讳说出,几人寒暄了好一阵,这才一齐进署礼房报名。 大顺朝对科考非常重视,对违纪作弊的行为处理十分严厉。就连最基本的报名,都要至少五人一同保结。保证没有:冒籍,匿丧,冒名顶替,出身清白,不是娼优皂隶之孙。方可正常科举考试。 若是一人违纪落水,其余四人也要同等处罚,严重者斩首都有可能,因此保结也须得找知根知底的人。 林安他甚是熟悉,方才与另外三人谈论下来,满是君子风度,又是林安找来的,宋三郎也放下心。 宋大郎笑着看几人一同进去报名,在外等候。 一个矮小的妇人凑上前来,笑得满脸褶皱,身前还挂着一个小簸箕,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囊。 她道:“公子家中今年可有人要科考?买一个吧,幸运香囊,博个好彩头,保准高中!” 宋大郎看了看,“多少钱一个?” 老妇人见他有心问价,笑容更灿烂。 打量了宋大郎的穿着,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不贵,一两银子一个,这都是老婆子去寺庙里求大师保佑过的幸运香囊,灵着哩!” “不瞒你说,去年那个姓杨的秀才老爷,听说过不?就是买了我的香囊,得仙祖保佑,降下恩赐,这才高中的。听说他先前考了好几次都落榜呢!” 宋大郎一听一两银子,瞬间收回目光,摆着手道:“买不起,太贵了。” 老妇人不死心,凑上来:“博个好彩头也好啊,兴许你家学子就差这点气运就能高中了呢,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啊!” “说了我不需要。”宋大郎转过身,来到牛车的另一边继续等待。 一两银子一个破香囊,秀儿知道了不得揪着他的耳朵大骂败家。 自家媳妇的绣品镇上的绣庄都抢着要,但一块绣好的料子也才百来文钱,还得没日没夜赶工,傻子才会拿一两银子来买这种边角料制成的香囊。 老妇人面色耷拉下来,不再对他好脸色,“你到底买不买!” 宋大郎皱着眉头,上牛车就要走。 老妇人顺势往牛车上一磕,簸箕里的香囊散落一地,“哎哟!撞到人了!我这腿没知觉了,哎哟腿断了啊……赔钱!赔钱!” 宋大郎扭过头,面色沉沉:“分明是你故意撞上来的,我不买你的香囊,就想要逼人买是吧。” 老妇人只是继续哎哟哎哟叫唤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宋大郎也来了气:“你若是执意这样,咱们就找官差大人评理,反正去衙门的路也近!” 老妇人一听这话,也连忙起身来,腰不疼了,腿也听使唤了。 她有些心虚,还想力争一回:“分明就是你撞的我,大家伙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善,不与你计较太多,只要你赔五两银子,这事就过去了,不然等你家里兄弟去科考,我老婆子就算是豁出去,也要去闹上一回!” 第103章 宋大郎气得下牛车来,对着看热闹的众人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来的,现在却倚老卖老来讹人!大家伙可都看到了,就请帮我做个凭证,我现在就去报官!” 说着就要往署礼房走去。 如今科考报名的重要环节,署礼房中有许多前来监考的大官,每人都带了不少官差,将署礼房围得跟铁桶似的。 这个时候要是敢在门口闹事,少不了要挨十几大板。 老妇人以不给钱就去大闹考场的缘由讹了不少银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怕事的人,狠狠瞪了宋大郎几眼,胡乱从地面上抓起香囊,匆匆离开此地。 此时宋三郎几人也报完名一同出来,看到宋大郎怒气未消,仔细询问了经过,眼尖看到老妇人落荒而逃,连声让宋大郎消气,这才平息下来。 宋大郎道:“没事,我本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打搅官差大人们,不过是吓吓那老妇罢了。” 气氛缓和,几个学子报完名,都有些意兴阑珊,商量着要去吃一顿酒去,庆祝庆祝。 宋三郎婉言相拒,拱手抱歉:“还有两个月就要考试,心中觉得不甚踏实,还是回家继续复习好,这酒我就不吃了,各位兄台尽兴。” 林安揽住宋三郎的肩膀,拍着他打趣道,“你小子整日当个书呆子,世界上哪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听哥的,吃一顿酒放松放松。” 这话让几人皆是一笑。 宋三郎犹豫,看向宋大郎。 宋大郎连声说:“三弟想去便去吧,一场饭食而已,大哥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 宋三郎也开怀,索性也放纵一回:“那便去!” 几人去了最近的一家小饭馆,林安大手一挥点了一一盘接一盘的菜,几个学子凑在一起,畅谈甚欢。 当谈到兴宁书院,五人凑巧都已被兴宁书院给录取,大声谈笑着,约定好过些时日一同前去报道。 免不了聊到文章,几人趁着酒意,交流各自对文章的感悟,越发交谈深入,几人就越觉得对方人为品行样样都好,都有意深交。 最后谈到今年的科考,林安道:“我打听过了,今年的主考官是一位大学士,乃欧阳文先生也。” “欧阳文先生!”其他四个学子皆是惊讶,“听说欧阳先生文章观 点犀利,剑走刀锋,且个人思想新颖,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全然只推崇圣上的意思判卷。” 名为‘齐理’的一名学子犹豫片刻,也开口:“若是如此,今年的策论可就不能光是猜测圣上的意思而答卷了,多突出个人观点,或许更能得欧阳先生青睐。” 另一名为‘杨喻’的学子点头赞同: “当今朝堂上的几位侍郎大人都是当年欧阳先生主考时高中的,那几位大人治民观点新颖,听说朝堂为此还分了新旧两派,时常因为各自观点不同而闹起来。” “而新派的大人们在民间也颇得赞誉。” 几人点头,大致了解欧阳文的喜好之后,也都坐不住了,提议要去书肆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欧阳先生的策论著作,好买来研究一番。 大顺朝重视科举,相应的关于科举的一系列衍生行业也十分发达。 每到科考的日子,朝廷公布各地的主考官后,各地书肆就会想尽办法搜罗主考官曾经做过的文章与策论,还有往年得他们青眼而推荐的文章,将其装订成册出售,供不应求。 几人来到书肆时依旧人满为患,掌柜高声大喊:“最新的欧阳文先生集已经在装订中了,大家莫要拥挤!” 人群一听掌柜这话,恼怒开口:“我昨日来问的时候也在装订,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对啊对啊,什么时候能好!” 掌柜汗颜,“诸位莫急,若是有新上架的著集,还能不拿出来?要不这样,各位留下名讳和地址,若是有货了,第一时间派人送去。” 众位学子一听这话,嚷嚷片刻,纷纷上前写下各自的地址与所需的数量,这才渐渐散去。 宋三郎等人也上前将所需的数量记下,为了方便,林安自告奋勇,地址都填了平安医馆。 几人各自寒暄了好一阵,这才各自离去。 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宋大郎驾着牛车离开的背影,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声。 “敢砸老娘的摊子……” 第52章 初到小镇,馄饨摊开张…… 牛车一路驶着,回到家中已经下午。 初春的阳光清澈。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搬出一张大桌子放到院子里,手下不停捣腾馄饨的吃食用料,时不时说说笑笑,院子中宽敞,光线也足。 宋老汉和宋二郎则扛着锄头去田地里看庄稼长势去了。 宋大郎将牛车牵回后院,路过大桌,瞧见上面一盆盆的各种东西,不由好奇:“这盆绿色的东西是什么?” 手指移动,“还有红色的,紫色的…” 他挠挠头,从未见过做馄饨还有这么多讲究。 柳雪梅揉着面皮,连声道:“这是用来染色的菜汁,将面皮做好后,浸在里面一段时间,面皮就能染上色。” “这样就能有好几个颜色的馄饨,好看也新鲜。” 宋大郎‘嚯’了一声,凑往前仔细看了看,赞叹道:“给馄饨皮染色这主意是头一份的,到时候别人就算想要仿制,也不一定能想到。” 柳雪梅笑着,手下动作不停,“大哥若是无事,就帮忙剁肉去吧。” 宋大郎点头,“奔波了一日,冲个澡后换身干净衣裳就去。” 朱秀儿瞥他一眼,略带嗔怪:“新收回来的衣服都在柜子里,说了多少次了不能乱扔,就是不听,到处乱糟糟的…” 宋大郎往澡房去,“知道啦,下次一定放到柜子里。” 朱秀儿瞪他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手下忙活的动作不停。 林老婆子和柳雪梅相视一笑,没有出声打搅。 柳雪梅心中艳羡,她和宋二郎的相处从未这样和睦轻松过。 不过她也看开了,自己过得舒心才最重要。 柳雪梅擦掉额头上的汗,将面皮越翰越薄,直到拿起来能透过面皮瞧见对面的东西,这才满意放下,将面皮一张张裁好,叠放在一块。 朱秀儿负责将先前做好的面皮染上颜色,林老婆子则将各种馅料按照比例混合好,都先准备起来。 宋三郎也想下手,林老婆子笑着让他回屋继续复习去。就他那书呆子的样,都担心弄到一半,突然灵感来了,就要急吼吼回屋提笔写文章。 吃饭的时候也常是这样,一家人都习惯了宋三郎拍着脑袋就要找笔将灵感记下的操作。 宋三郎看着确实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这才回了屋,继续温习两个月后的府试。 宋大郎冲好澡,索性也将剁肉的砧板拿到院子中来,大砍刀笃笃笃剁了一个下午,直至夕阳西下。 终于将所需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林老婆子站起身来抻了抻腰。 忽然觉得几个娃子开学后,家中安静无比,对着宋大郎道:“大郎,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小妹几个也该下学了,等会去将娃子们接回来。” 宋大郎停手,将已经剁好了一整盆肉馅端到大桌上,擦着汗应声:“这会就去。” 各自收拾好之后,柳雪梅清点所需的东西,确保都齐全了,这才安心拿来几个大篮子,将馅料面皮之类的都吊到井里去冰着。 刚擦着手回到堂屋,就见宋老汉和宋二郎都扛着锄头回来了,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宋二郎还拿着一个网兜子。 柳雪梅迎上去,才发现网兜子里全是活蹦乱跳的鱼,惊讶问:“去哪抓到这么多河鲜?” 宋二郎笑,“你不是总念叨着馅料种类少吗,这不,听到娃子们说河鲜剁碎包馄饨也好吃,今天路过清谷河便抓了一些。” 柳雪梅将满兜子的河鲜拎过来,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连声道:“先帮我将河鲜整理后剁碎,拌肉之后做成新馅,就叫‘鱼丸鲜肉馅’。” 宋二郎点头,拎着河鲜就下去了。 宋老汉将锄头往院墙一靠,眯着眼看天色,“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大郎和三郎怎么还没回来。” 林老婆子正张罗着做晚食,笑着回他:“早就回来了,三郎就在在屋子里呢,大郎去接孩子们了。” 宋老汉了然,将一兜子野果放到一边,就去冲澡,“这都是我带回来给囡囡的。” 林老婆子闻声扑哧一笑,“你个老小孩,家里谁会惦记着你那些野果,放那吧。” 宋老汉笑容满脸,看着漫天的晚霞,浓浓的,将半边天都染成火红的赤色,整个小院都融暖无比。 习惯了娃子们吵嚷的嬉闹声,这会不在家,总觉得过于安静。 一阵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孩童的笑声也越来越清晰,宋老汉赶忙将那袋小野果子揽在怀里。 第104章 “爹爹!囡囡回来啦!” “爷爷!爷爷!” 宋老汉笑得满脸褶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三两步迎上去,将娃子们一个个抱下牛车。 “哎哟,爷爷的乖孩子!” “爹爹,要吃果果。”宋明玉看见宋老汉怀里的野果子,眼睛亮亮。 “要吃要吃!果果甜甜哒!”三个小子也纷纷举着手嚷道。 几个孩子眼尖,认出宋老汉也摘过类似的果子回来,酸甜可口,个个眼睛放光。 柳雪梅和朱秀儿闻声也出门来,看到自家小子那急吼吼分果子吃的样子,也都笑着,帮忙将书袋拿回屋去放,不忘叮嘱两句: “一群皮猴,先写课业才能去玩,不然第二天要被夫子打手板。” 三个小子齐声:“知道啦。” 将果子分完之后,又笑着绕小院跑着玩了一大圈,阵阵嬉笑声抚平了一家人的心田。 林老婆子由着几个孩子跑着玩,张罗着晚食,阵阵炊烟传出,随着云层飘散而去。 几个孩子玩够了,都拿着各自的书袋开始背书。 今日孙夫子布置的课业是将新学到的文章被背下,明日上学要检查。 由着现在天气渐暖,宋老汉在前院做了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四个孩子坐在一起背书也方便。 各自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比谁背书的声音大。 大人们看着几个娃子,心中愈发欣慰,劳累一天回来,看到这几个灵动积极的娃子,再累的日子都值了。 宋二郎也回来了。原本一个网兜子的河鲜,整理好后只剩下半个盆,用热油滚过一圈,去刺也容易。 将河鲜剁成小碎块,与猪肉一齐拌好,一同放到井里。 吃完晚饭,大人们如同往日那样围着桌子聊天,由着时间还早,孩子们继续在长桌子上整齐背着书,态度比刚回来那时候认真多了。 大人们则商量馄饨摊的事宜,决定明日送完孩子 去学堂,就去镇子上试着摆摊。 因为第一次做这样大的生意,一家人也捏不准,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除了宋二郎和宋老汉在家看庄稼外,其余人都去。 心中存着一个念头,万一生意火爆,人手多也好周旋。 一夜无话,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送完娃子们去学堂,牛车也赶紧赶慢往镇子的方向去。 柳雪梅心中满是兴奋,牛车颠簸,她激动得时不时检查看有没有东西落下,林老婆子取笑她:“出门前都看了无数次啦。” 柳雪梅笑容灿烂,“娘,我这不是激动嘛。” 牛车满载一家人的希望一路向前,迎着初升的朝阳,终于来到镇子上。 宋大郎在镇子上做了多年帮工,对福满镇的布局也熟悉,这里没有县城的要求和讲究多,驱着牛车来到一个路口, “就是这了。”宋大郎将牛车停好,“这儿经过的人多,白泽书院也在附近,下学的时候都会从这经过。” 林老婆子帮忙将东西搬下来,心中疑惑:“这样好的位置,为何没人来摆摊?” 宋大郎道:“这儿曾经是一个卖胡饼的,霜灾之前出远门了,这地儿就没人了。” 宋家人了然。 由于来得早,如今还没有什么人,将小锅灶摆起来后,柳雪梅拎着大勺去煮汤底,林老婆子和朱秀儿将待客的小桌子擦得干干净净。 “咦,这什么时候出了一个馄饨摊子?” 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只见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学子,睡眼惺忪。 他打量着,好奇看着煮锅内翻滚着的馄饨,颜色还不一样。 柳雪梅见有人过来,高兴用小勺子捞出几个馄饨,在初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用料充足。 “客官,我们这叫吉祥馄饨,皮薄馅大,要尝一尝不?” 书生两眼一亮,揉着肚子道:“今早出门急,也没有用早食,来一碗吧。” “好嘞!”柳雪梅高兴,指着一旁的小牌子说:“有鱼丸鲜肉馅的、纯鲜肉馅的、蘑菇的、还有韭菜的,客官想吃什么?” 书生瞥到一边的小牌子,只见上面字迹工整清晰,每一行都写着不同种类的馄饨和价格,心中了然。 “那便来一碗紫皮鱼丸的吧。” 书生往邻桌一坐,将书箱放在旁边,忍不住道:“紫色看着喜庆,希望今天开个好头,将策论的内容更熟稔于心。” 林老婆子听罢,笑着快速将馄饨包好,柳雪梅煮好馄饨,再由宋大郎端上前去,笑道:“那边还有免费的小菜可以加,您喜欢什么口味可以自行去调。” 书生被他这话吸引目光,“哦?还能自个调味道?” 他这才注意到有一张小桌子是专门用来放好几种调味菜和小料的,凑近一看,各种调味的油盐都有。 柳雪梅笑容满面,道:“这些都是自家腌的酱菜和炒的小菜,客官看看,喜欢什么就夹什么,都是免费的!” 书生颤颤,看着满桌子的小菜,香气扑鼻,光是闻着味道就让人肚子狂响,惊讶之余再问: “全都不要钱,我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第53章 除夕快乐!祝大家除夕快乐呀~ 宋大郎将肩上的毛巾往后甩,爽朗笑道:“都是自家做的小菜,想吃都少就吃多少。” 得到肯定的答复,书生也不再客气了,猛猛夹到自个碗中,直到碗里都冒尖了,才喜滋滋端着碗回到座位上。 又后知后觉别人做生意也不容易,自己就这样夹了这么多……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但是看着摊主并没有在意,心中好感更甚,吃完了暖暖一碗的馄饨。 河鲜的独特口感和猪肉的清香混合,口口满足,又搭配许多清爽小菜,吃完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饱腹的舒畅感流通全身,舒舒服服打了一个饱嗝。 书生忍不住喟叹:“舒服!” “很久没有吃得这样舒坦过了。” 他又瞅了一眼小牌子上的价格和每种馅料种类,背起书箱爽朗笑道:“鱼丸鲜肉的是九文钱吧。” “是九文。”宋大郎朗声回他。 书生掏出九文钱,满足背着书箱离开。 一路上碰到相熟的同窗,少不了一阵勾肩搭背的寒暄,说起早食,顺带和人推荐这边开了一家新鲜又好吃的馄饨小摊。 “馅料多,馄饨颜色还能自个选,免费加小菜,想吃多少夹多少。”书生拍着同窗的肩膀,“划算得很,下次一起去吃啊。” 一些书生听说免费小菜,留了个印象,一群人嘻哈进学堂去了。 …… 宋大郎几人看着书生满意离开的背影,心中高兴的同时也更有信心。 林老婆子动作不停继续包馄饨,忍不住夸道:“雪梅手巧,煮出来的馄饨也比旁的好吃。” 柳雪梅心中高兴,“哎呀,娘,你再夸我,我等会可就要飘起来了。” 朱秀儿打趣道:“等赚了银子回家,随你怎么飘。” 几人又一同笑起来。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暖暖地照到地面上,路口这会路过的人也越来越多。 宋大郎闲来没事,大声吆喝起来:“卖馄饨嘞,好吃不贵的馄饨,香菇鲜肉馅,鱼丸馅,猪肉馅,多种多样,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还有免费的小菜随便吃,快来看看哟!” 柳雪梅也跟着吆喝了两句:“好吃的馄饨嘞!” 鲜浓的汤汁在煮锅里翻涌,新鲜的猪大骨和葱花小菜一起熬煮至咕噜冒泡,浓郁鲜香的汤底香味飘香老远,勾得人忍不住驻足。 过路人听到宋大郎的吆喝声,一听到可以免费加小菜,都略带好奇上前来。 看到不同颜色的馄饨面皮,都惊诧问道:“真是神奇,第一次听说馄饨还有这么多种类。” 林老婆子骄傲笑着:“都是我媳妇自个倒腾出来的,皮薄馅大,现煮现做,桌子上还有小菜可以免费加。” 路人看着不同颜色的馄饨下锅,一个个滚圆在汤底中翻腾,再浮上来时面皮已经被煮成了偏透明色,馅料也清晰可见。 一时间咽口水的声音纷纷响起。 一位大婶挎着篮子,表情挑剔,“一碗9文钱,从来没听说过一碗馄饨这么贵,这不是明摆着抢钱么。” “还有这颜色,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染上去的,能不能吃还不知道呢。” “对啊对啊,太贵了,吃不起。” 围观的人摆着手,听到价钱瞬间就泄了气,恋恋不舍再看最后一眼,人群顿时散了大半,还有一半人在观望着,毕竟这新鲜吃食还是第一次见。 有人嚷嚷着道:“我只听说过布庄的染料可以染色,这馄饨该不会也是用染料弄出来的吧,那可是要吃死人的哟…” 一听这话,再看锅内浑圆的馄饨,顿时不香了。 柳雪梅将大勺搁在煮锅旁,不慌不忙开口:“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做的面皮,保证染色用料和过程都是安全的,吃了对身体好。” 第105章 “你卖这个的,当然会这样说。”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对身体好,除非将那染色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宋大郎皱眉,五大三粗的臂膀露出来,就挤到煮锅旁边。他常年在镇子上做帮工,很多眼熟的小摊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老李,你这样就不太道德了吧。”宋大郎道:“这面皮染色的过程是自个研究出来的,为啥要拿出来给你看,你也是做馄饨买卖的,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来抢咱们生意。” 人群中起哄的老李面色一涨,嘴唇蠕动半天也没挤出反驳的话。 宋大郎做帮工的时候也常光顾自家的馄饨摊,对他熟悉很正常。 只是这宋大郎什么时候转行卖馄饨了? 还在围观的众人听到宋大郎这话,也都反应过来。这人一直带节奏,原来是同行,实在是令人不齿。 一个大爷早起遛弯,刚好经过这边,也看了好一会热闹,摆着手就道:“给我来一碗猪肉的尝尝 鲜!” “好嘞!”宋大郎重新扬起笑脸,立马帮忙去了。 一碗满当当的鲜肉馄饨很快被端上桌,众人一看,一只碗竟然这样大,几种颜色的馄饨也喜庆无比,热热闹闹挤在一个碗中。 再看那位大爷端着碗,将那些酸甜的小菜全都舀了一大勺,宋大郎笑呵呵问他需不需要要给他帮忙端过去,甚至还要再拿一个碗来专门给他装小菜。 老李看到这,皱着眉。馄饨摊薄利,几乎没有利润可言,馄饨摊主都恨不得将馄饨能有多小就做多小。 至于宋大郎这……他可是看清楚了,那些馄饨个个皮薄馅大,还有好几种免费的小菜可加,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宋家人没心思去管其他,继续有条不紊地继续包馄饨,送到煮锅旁边等待,若是有人要吃,立即就能下锅,省时又方便。 大爷心里熨帖,笑呵呵拒绝了宋大郎帮忙端馄饨的请求,连声说着自个身子硬朗,这点东西又不重,自个就能端。 而后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咬开了满**汁的大馄饨。 一股独属于鲜肉的香气飘出。猪肉馅料中加入了不少提味增鲜的料油,慢慢品尝,越嚼越有味道。 大爷很过瘾,再喝一口醇厚浓郁的馄饨汤,舒爽得全身都冒热气。 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吃。” 围观的人见大爷吃得这样香,也忍不住咽口水。 左右不过是一碗馄饨,能好吃成这样? “给我也来一碗。”有人高声喊着,顺势坐到凳子旁等待,“要香菇鲜肉的!” “我要看看,这馄饨有多好吃。” “好嘞,马上就来!” 有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人。 紧接着,越来越多人也表示要尝一碗,就奔着那免费的小菜,奢侈一把也值得。 再说那些小菜看着也不错,腌菜有种独特的酸甜口感,还有各种山货小炒、农家小菜等等。只需要买一碗馄饨,这些小菜想吃多少就拿多少。 柳雪梅看着一群人围着小菜的桌子,等馄饨上来之后便迫不及待舀上一勺尝尝,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脸上的笑容更大,也更放得开了,扯起嗓子继续吆喝: “卖馄饨嘞,好吃不贵的馄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馄饨摊很快就挤得人满为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上桌,柳雪梅和林老婆子动作也越来越快,宋大郎手脚不停,忙不迭将新的小菜给补上。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 最开始出声质疑的大姨转了一圈,又被那鲜香的味道勾得回到小摊前,瞧见竟然这样热闹,也半信半疑买了一碗,又要了一个大碗将桌上的小菜全都狠狠挖了个遍,这才端到一边,开始尝起来。 第一口,大姨点头,心想还不错,至少9文钱没白花。 第二口,猪肉入口鲜弹爽滑,让人心生满足。 第三口,第四口…… 大姨吃的速度越来越快,将碗端起来喝汤,直至一滴不剩,打了个饱嗝,犹豫半天,才问道:“打包的话,小菜能不能也打包一份带走?” “可以的,你想要多少,我给您装起来。”宋大郎收拾碗筷,笑着回她道。 大姨对他这个态度很是受用,不由得软了声:“那再给我煮一碗鱼丸鲜肉的带走,那个酱瓜好吃,我家老头定会喜欢,多给我装一些。” “好嘞!” 宋大郎给她装了满满的小菜,其中酱瓜最多,都快要溢出来了,大姨心中熨帖,脸上真切的笑容更甚。 大姨拎这馄饨回家,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都笑呵呵举着馄饨介绍了一遍。 听到9文钱就能将小菜全都免费吃个遍,大姨们也纷纷去凑热闹,很快宋家馄饨小摊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 忙活了一个上午,直到最后一碗馄饨被端上桌,柳雪梅舀着勺笑道:“今日就到啦,馄饨已经没有了,若是各位还想吃,明早咱们还在这。” 还有人闻言而来,没吃到馄饨的,听到这话,都遗憾摆手。 一个大叔摆手笑道:“那明日我可得出门早些,我家媳妇打包了一碗馄饨回去,家中小孩喜欢得紧,吵得天翻地覆的,要我再买一碗。” 有人笑着回应他:“可不是嘛,听说新开了一家有几种颜色的馄饨摊,孩子非要吃。” 林老婆子擦着手过来,做了一整天有些腰酸背痛,不过想到今日生意红火,脸上的笑也灿烂,她道: “第一次做馄饨没有经验,明日咱们多准备些来,大伙想吃多少就做多少!” 小摊前又是喧闹打趣了好一阵,这才慢慢散去。 宋家人将小摊收拾好,连同垃圾也一并带走。 宋大郎抹着汗,将最后一张桌子搬上牛车,柳雪梅摸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还有些恍惚,忍不住拉着林老婆子道: “娘,我们就一个上午赚了这么多银子呐!” 林老婆子笑她,“以后还会赚更多!” “嘭!!” 一把大斧头突然劈在一旁的树桩上,将过路人吓了一大跳。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面色不善,吐掉嘴里的野草,“怎么,来你爷爷的地盘赚钱,没点规矩?” 大汉拎着斧头走过来,态度嚣张,斧头指了这一片的街镇,“不仅是这,还有这一片,都是爷爷我的地盘。” 宋大郎不想惹事,简明了当问:“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大汉眯着眼睛看他,斧子敲着板车边缘,“凡是在这赚钱的,都要给我交五两银子保证金。” “五两银子?” 大汉将斧头拎着手中,懒散努了努嘴‘呸’了一声,语气不善: “我在这看一天了,赚了不少啊,这样,谅在你们是第一天来这开张,也不用给五两银子了,将今天赚到的钱给我就成。” 第54章 新年快乐!祝大家新年快乐~ 宋大郎也停下动作,定定看着他:“若是不给呢?” “不给?”大汉满是横肉的脸一沉,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好几个体型和他差不多的汉子走了出来。 个个面色不善,手中拎着大砍刀和斧头,大摇大摆走到宋大郎面前,将几人给围住。 看那架势,要是不给钱就别想全须全尾离开。 林老婆子颤颤,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挡道要钱的,如今家中孩子上学,银钱尚且不够,定是不能就这样给出去了。 她鼓着勇气道:“你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大汉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干什么?” “若是识相一点,乖乖将银子交出来,我今儿个也不为难你们,若是不交,正好拿你们给这条街的硬骨头做做样子。” 说着,几人就拿着砍刀往林老婆子几人逼近。 一个老妇站在不远的墙角处,身前挂着一簸箕的香囊,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砸我的摊子,还想在这赚钱,真是白日做梦。” 柳雪梅着急,这第一天来做生意,可不能就这样被毁了。她好言好语道:“几位大哥,咱们也是第一天来这做生意,本钱都没有赚回来,你们看……” “我管你有没有赚回来!赶紧给钱!在墨迹我剁了你的手!”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清丽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富贵打扮的女子,身边还跟着两个伺候的丫鬟,神色冷静站在人群中,淡淡看向这边。 她挥袖走近,“从来没听说过在这条街做生意还要交保护费的。哪来的地痞流氓,拿把刀就敢在这耍威风!” 几个大汉狐疑,相互对视了几眼,没想到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女人来坏事,但是看着她那毫不怯场的样子,说不定真有些势力在手。 汉子审时夺度,翻脸比翻书还快,也开口道:“这位娘子,那能是保护费呢,兄弟们老早就在这一块混了,他们第一天到这开张不懂规矩,不过是来提点两句罢了。” 第106章 春月淡淡扫过这几个汉子:“地痞收保护费竟还能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了,赶紧走,不然我现在就命人去报官!” 她跟着谢二娘子在通判府一起长大,高门大户里心眼子多,她什么场面没见过,想要镇住这些地痞,容易得很。 且这些地痞本就是是欺软怕硬之辈,更害怕与官府打交道。因此只需要略微施加些微压,不怕他们出幺蛾子。 果不其然,几个大汉听到要去报官,也开始动摇。 他们刚开始确实只是这附近流浪的地痞,刚才一个老女人找上他们,说路口新开的这家馄饨摊子都是一些背后没人撑腰的泥腿子,去吓一吓就能让他们乖乖将钱全部交出来,还能对人毕恭毕敬。 以后若是他们一直在这 摆摊,就能一直去要钱,那时候便不用再流浪了。 他们这才动了歪心思。 谁能告诉他们,这个不好惹的女人从哪来冒出来的。 春月见几个大汉明显没了刚开始那番嚣张的样子,决定再加一把火,板着脸厉声示意贴身丫鬟道:“秋灵,去报官!” “是。” 几个大汉想拦,但秋灵身量小,一钻就从人群中出去了。 瞧着她真的是往衙门的方向走,几个大汉紧紧捏着砍刀斧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匆匆离开。 宋大郎见闹事的终于走了,舒一口气,对上春月的眼睛,她舒畅一笑,“宋家大郎是吧,又见面了。” 宋大郎礼貌拱手,“多谢春月姑娘出手相助。” 随后向朱秀儿三个人介绍道:“这位是谢家的春月姑姑,当日就是她拿来老参这一剂救命药引,也是咱们的恩人。” 林老婆子一听这话,赶忙上来道:“春月姑娘,受老婆子一拜。” “不必如此。”春月赶忙将人扶起来,笑道:“我不过是个跑腿的,按吩咐做事而已。上次你们去拜访,主家都很喜欢你们呢。” 林老婆子泪抬起头,不禁问了一句,“谢老太太可还安好?” 春月回她:“好着呢,时常念叨着你们有空可要去玩。” 林老婆子这才放心。先前霜灾肆虐,她每每想到谢家都要担心一番。 担心当日救命恩人给了自家这么多粮食和用品,那谢府中的储备是否还够… 又寒暄了几句,春月这才想起自己出门的目的,拍着脑袋道:“瞧我这记忆,出门是要买小姐爱吃的牛乳青团,我得去了,不然小姐该着急。” “哎!那赶快去吧!”林老婆子道:“咱们接下来都会在这卖馄饨,春月姑娘有时间可以过来,尝尝自家的手艺!” 春月回头一笑:“好嘞。” 春月顺道去买了牛乳青团,回到谢家,大老远就听到在撒娇要吃青团的珍姐儿。 她赶忙进屋,看到谢二娘子对小姑娘束手无策,正头疼着。连忙上前哄道:“小姐,瞧我带什么回来啦?” 篮子打开,是整齐的牛乳青团。 小姑娘这才停止哭闹,谢二娘子挥挥手,让奶娘将人带下去了。 屋子安静下来,谢二娘子揉揉眉心,往美人榻上一靠,春月赶紧上去捏肩。 “娘子,我方才出门碰到宋家人了,他们在白泽书院附近支了一个馄饨小摊子。” 谢二娘子轻轻嗯了一声,“就是去岁送山货来的那家人?” “是。” 谢二娘子睁开眼睛,慢悠悠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块糕点,“他们倒是实诚人家,送来的山货品样都不错,珍姐儿这个挑嘴的,什么都不吃,就爱吃那些山货。” 春月捏着肩,应着她:“珍姐儿愿意吃,也是好事。” 谢二娘子坐直了身体,“对了,兴宁书院这两日就要报道了,诏哥儿去哪了,不会又去那座大山里转悠了吧。” 春月摇摇头,“应该不会,昨日我还看见诏哥儿带着那只豹子去逗老夫人呢。” 谢二娘子叹了一口气,躺了回去,终是没说话,眉头越皱越紧。 * 麻烦事解决,宋家人将剩下的东西收拾好,牛车缓缓朝出镇子的方向去。 柳雪梅还是觉得有些飘飘然,她掐着手指头算来算去,除去买原料的银钱,今日净赚了差不多五百文钱。 这可是五百文啊,要是放在以前,五百文得需一个成年汉子去打一个月的帮工才能赚到。 如今他们来摆摊一天就赚到了,这怎么能不让人雀跃。 柳雪梅高兴,不舍地摩梭了钱袋子半响,将钱袋子郑重放到林老婆子手中,“娘,这钱您收着。” 林老婆子推回去,开口道:“煮馄饨的汤底需要不少大棒骨,还有一些必须品,这些钱怕是不够卖哟。” 柳雪梅回过神,“是了,还要将馄饨馅料备好。” 宋大郎勒着缰绳,牛车往猪肉铺子的方向去,采买完了熬汤所需的底料之后,又去了香料铺子。 因着稻子刚种下去没多久,这会粮食价贵,其他东西的价格也就衬得没那么高。 如香料,要是放在之前,也只有达官贵人们吃饭这样讲究,要香料调味,因此香料价也贵,哪里是他们这些泥腿子能想的。 也正因为加了香料,宋家馄饨也比其他的馄饨摊更为浓郁鲜香,也更好吃。 一下子买了十几斤猪肉和大骨,还有一些必的香料,五百文钱所剩无几。 朱秀儿安慰着生意越来越好,银子早晚都会赚回来,一家人心里这才舒畅,心情轻快往家的方向赶去。 回到家,大家伙围着将馄饨摊发生的事复盘了一遍,知道馄饨赚钱,每个人心里都畅快,一直忙活到月上枝头,才将明日所需的馅料全都整理好,放入井里。 第二天,几人开心上路,往镇子的方向驶去。 * 谢家。 谢二娘子已经起床,带着昏昏欲睡的珍姐儿去向谢老太太请安。 屋内还有两三个美妇人已经等着,谢承宇大早上就被叫起来请安,胖胖的小脸满是不高兴,看着下一秒就要哭闹起来,丫鬟一直尝试着用牛乳哄他,小胖墩还是一脸倔强。 谢老太太姗姗来迟,笑着:“都说了以后不用来这么早,每十五日来一次就好。” 谢二娘子起身搀扶她,“这哪能呢,老太太您宅心仁厚,但咱们也不能落了规矩。” 谢老太太心里熨贴,看着各位儿媳妇都规规矩矩上前问好,也不曾见有谁面露不悦,心中愈发高兴。 对几位儿媳妇也更为满意。 摆手让贴身嬷嬷上前来,拿出一个雕花鎏金盒子,每人赏了一件珠宝玉器。 屋内又热闹聊了好一阵,到了用早食的时间。 小胖子肚子早就饿了,听到要吃早食,瞬间闹腾起来,“承哥儿要吃玉露青团,还要吃香酥鱼!” 这憨厚可爱的样子惹得谢老太太一顿笑,“承哥儿乖,到祖母这来。” 小胖子从自个娘亲怀里抬头,犹豫了一秒钟,噔噔噔往谢老太太身边跑去,“祖母,承哥儿饿了,要吃香酥鱼嘛。” 小胖子的娘亲追在后面道:“又不听话,哪有人早食吃那种油性大之物,也不担心以后胖成球了。” “不嘛,就要吃香酥鱼,祖母~”小胖墩拉着谢老太太撒娇。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那美妇人扶额道:“承哥儿要是有宋家那小女孩一半听话就好了。” 谢二娘子一听这话,捂着嘴打趣:“哎,听说宋家人在白泽书院的路口支了个卖馄饨的小摊子,那馄饨有好几种颜色,稀奇得很。” 谢承宇听到这话,眼睛闪亮亮地抬起头,“承哥儿要吃馄饨,不同颜色的都要!” 第55章 红疹子 谢老太太笑得温润,连忙将胖嘟嘟的小孙儿揽在怀里,连声哄道:“好,好!就吃馄饨,来人啊,去买两碗馄饨回来。” “不要嘛,承哥儿现在要去吃,吃新鲜的!”说着,谢承宇将谢老太太一只手放在肩膀上,作势就要拉人走,老太太的贴身嬷嬷赶忙上前道:“小公子不可!” 谢老太太抬手制止嬷嬷的动作,顺势站起身来,笑着道:“去便去吧,说起来我也有好些年没有出府逛过了。” 台下人一听这话,也没人敢驳谢老太太的的兴致。 谢二娘子上前几步,她瞥见婆母眼尾笑纹里藏 着的落寞,想起昨儿嬷嬷说老太太已半月未出佛堂,到嘴的劝阻便化作温顺低眉:“媳妇这就让车夫套上那辆厢壁衬棉的。” 谢承宇不管这么多,听到祖母同意一起出府吃馄饨,高兴得一蹦三尺。 这样他就能顺道去木匠店买新玩具啦! 一众贵人各自笑着往屋外去,谢老太太时不时提醒小胖孙不要跑这么快,注意脚下。 * 宋家馄饨摊前晨雾未散,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街角回荡。 柳雪梅揭开木桶盖,乳白雾气裹着骨汤浓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她将青瓷碗摆成整整齐齐的三列,每只碗底都垫着碧绿的箬竹叶。 第107章 “昨日特意用栀子水揉的面。”朱秀儿掀开盖布,竹匾里码着金黄的馄饨皮,“配上猪肉馅最是清甜。” 柳雪梅拿勺子舀匀了锅灶里的大骨汤,笑着打趣她:“秀儿,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绣品之外的东西这样上心。” 宋家人都干劲满满,开摊之前的准备必须要做到位了。 林老婆子手指翻飞间,薄如蝉翼的面皮裹住粉白虾肉,在掌心开出一朵玉兰花。 街市渐次热闹起来时,谢府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春月扶着谢老太太上马车,承哥儿被自个娘亲牵着,美妇人低声训斥了他几句,眼看着小胖子的情绪肉眼可见低落下来,妇人这才俯下身子,小胖子委委屈屈往娘子怀里一窝。 不多时,两人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缓慢移动起来。 精致华丽的马车行驶了不短的距离,叮铃铃的小铃铛被风吹动,谢承宇的目光又被小铃铛吸引了去,吵嚷着等会也要买个一模一样的。 谢老太太只好哄他:“好好好!等会就去买。” 美妇人见状靠近了些小胖墩,用手肘撞了撞他,小胖子立即反应过来,抱住自己的手肘,“娘亲,你干嘛撞我呀。” 谢老太太笑起来,“婉仪,承哥儿活泼,就莫要再据着他了。” 妇人也只能无奈道:“老太太,您再宠这小子,他就要上天了。” 谢老太太摸了摸又开始吃糕点的小胖子,“孩童趣真,多宠点又何妨,到时候多请两个夫子罢。” * 马车很快就到了宋家摆摊的路口前,此刻时辰尚早,人还不算多。 只有零星几个书生在吃馄饨,每个人碗中的小菜都加得满满当当。 时不时在聊着天。 承哥儿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到小摊前,兴奋指着馄饨道:“祖母快看!” “这些馄饨真的有好几种颜色耶,好好看!” 谢谢老太太也下了马车来,拉住他的手臂,“承哥儿莫要莽撞,仔细脚下,当心摔了你的宝贝食盒。” 谢承宇身量大,下马车的时候特地拎了食盒出来,为了多带一些馄饨回去。 柳雪梅正将木勺探进沸腾的汤锅,忽然听见一串银铃响,抬眼就见一个可爱的小男娃挤在摊子前。 承哥儿抱着鎏金暖手炉挤到案板前,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彩色馄饨:“要那个翡翠色的,还要珊瑚红的!” 她心生欢喜,连声道:“好嘞!小公子可有什么忌口?” “谢谢,要鲜肉馅就行。”美妇人上前拉住小胖子的手。 柳雪梅笃然看到这样衣着鲜丽的贵人,手中的汤勺犹豫片刻。往旁边一看,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附近,还有两个面容富贵的贵人在条凳上坐着,身旁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是来护主子安全的。 “谢老太太!”宋大郎惊喜的声音传来,他连忙擦了擦手,满脸喜气往前来,“这......贵人大驾光临,咱们馄饨小摊也没有什么能招待的…” 谢老太太摆手笑着:“无妨,这小子哭闹着要吃五彩馄饨,那便多来几碗吧。” “好嘞!”宋大郎转身对林老婆子和雪梅道:“所有馅料的馄饨都来一份!” 林老婆子手下动作不停,听到谢家来了,就想着赶紧包完馄饨上去拜谢去 手中动作更快了,每一个面皮都包满了馅料,鼓鼓囊囊,这才罢休。 “馄饨来咯~” 宋大郎将鱼丸馄饨端上桌,“翡翠皮是菠菜汁,珊瑚红用甜菜根染的,都是对身子好的,尽管敞开了吃,馄饨多着哩。” “吃馄饨啦。”小胖子早已经忍不住,伸出勺子就要挖起一颗馄饨,一旁的丫鬟看得心惊,在美妇人的示意下,笑着将勺子拿过来,“小公子,这馄饨刚出锅,还是烫的,奴婢来吹吹。” 小胖子瘪嘴,但到了馄饨入口,又开心起来。一家人都笑着开始吃馄饨,小胖子很快就将自己碗里的吃完了,看着祖母和娘亲都没注意到自己,他抱起碗噔噔噔跑到锅灶旁边。 正巧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刚将馄饨端出来,看到小胖子那娇憨的模样,舀起一颗馄饨吹了吹,轻轻放在承哥儿碗里。 “谢谢爷爷!”小胖子抱着碗感谢。 徐老爷子笑,“小娃,你长得可像我一个故人。” 谢承宇疑惑,却不着急开口,心中谨记着娘亲说的,在外不能向任何一个人告知家中信息,便道:“那爷爷看我长得像谁呀?” “承哥儿!”美妇人上前来,谨慎看了一个老头,看到碗里躺着一颗馄饨,连声道:“还不赶紧和爷爷说谢谢。” “谢谢!”小胖子乖巧道。 美妇人略微点头,就带着谢承宇走了。 徐老爷子摸了摸胡子,笃然笑出声,“这谢老顽童的孙儿也是可爱,找个时间登门拜访去。” 宋大郎也看到了徐老爷子,许久没见的人就站在面前,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自上次在兴宁县帮二旺解围,他就没见过徐老爷子了。 徐老爷子注意到宋大郎的神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指了指碗里的馄饨,示意自己要安静吃完这碗馄饨。 宋大郎也只能恭敬将人迎到桌上。 ....... 正吃着馄饨,春月忽然碰了碰谢二娘子的袖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角药铺前挤满了戴面巾的人。有个妇人撩起袖子给坐堂大夫看,藕臂上赫然是星星点点的红疹。 谢二娘子眉头一皱,示意她先不要出声。 在馄饨小摊的还有好些人,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吃完馄饨,鲁莽擦了擦嘴,摸出块碎银,正正落在宋大郎案头,腰间的玉佩碰撞出叮鸣脆响。 “客官慢走!” 朱秀儿欢喜将铜钱串进麻绳的手顿了顿。 眼神化过那块玉佩,上分明刻着云纹雷字,与当年父亲赠予大哥的那枚玉佩一般无二。 当时看到那精美的玉佩,她羡慕了好长一段时间,因此记得也很清楚。 可那送给大哥的玉佩,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她没忘记当日守门的老头所说,是因为朱家的嫡子犯了事,整个朱家才会被抄家流放。 她望着大汉远去的背影,竹匾里包到一半的馄饨皮渗出胭脂色汁液。 “秀儿?”林老婆子碰了碰她发凉的指尖,“这甜菜根汁染的皮子可金贵,别糟蹋了。” “哦,好。”朱秀儿回过神,继续将面皮子处理好。 谢承宇又吵嚷着要了几碗混沌打包,谢家人这才准备离去。 摊前忽起一阵骚动。春月搀着谢老太太起身,却见个戴帷帽的妇人跌在青石板上,袖口露出斑驳红疹。 谢二娘子用帕子掩住承哥儿的眼,眼神示意几个 家丁上前。 家丁立即上前将谢家人给围住。 宋大郎搅动汤勺的手突然僵住。晨光里浮动的骨汤香气中,分明混着丝若有似无的腐腥味。 他想起早上一位食客所说,最近城内很多人身上都起了疹子,红通通的,瘆得慌。 “大哥!三碗鱼丸馄饨!” 柳雪梅的唤声将他惊醒。 汤勺磕在锅沿,溅起的热汤在袖口烫出个铜钱大的印子。他望着排队的人群,那些说笑着的食客脖颈后,隐约可见零星红点。 *** 暮色染红兴宁书院飞檐时,宋三郎正在斋舍整理书箱。松烟墨的香气混着新糊窗纸的米浆味,将桐木箱笼染得沉重。 他小心地将《四书章句集注》压在箱底,忽听得窗外有人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竹帘一挑,进来个穿月白直裰的少年。他腰间别着湘妃竹箫,发间沾着几瓣槐花, “我,林安,住你隔壁斋舍。”他指尖转着个油纸包,毫无形象坐下:“刚买的酱肘子,分你一半。“ 宋三郎刚要推辞,肚子先咕噜一声。两人对视片刻,突然都笑起来。 油纸摊开在案头,林安变戏法似的摸出壶梨花白,“我爹说读书人该清心寡欲,可若是连口腹之欲都克化不了,还谈什么修身齐家?” 俩人端坐下来畅聊。 烛花爆响时,宋三郎正说到家中馄饨摊。王怀仁忽然搁下酒盏,“你们可曾听说,南边有些村子整户整户地起疹子?” 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圈,“我表兄在太医局当差,前日来信说圣上已派了钦差前来查看。” 第56章 情况危急 “疹子?”宋三郎听到林安的话,不禁一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起了疹子?” 林安咽下嘴里的猪肘肉,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满不在乎地说道: “谁知道呢,最近几日注意着点吧,院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些时日可出不起乱子。” 宋三郎点了点头,看了林安一眼,“你昨日那篇策论我已经瞧了,比之前写的进步大。” 说着,他转身走到一旁的抽屉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大步走到林安面前,“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第108章 林安笑嘻嘻地接过卷纸,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瞬间变得郑重起来。 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眼睛越睁越大,嘴角渐渐上扬,抬头将策论放在一边,对着宋三郎竖起大拇指,“果然,一位好同窗比夫子管用多了。” 宋三郎斜睨了他一眼,“你小子,快要到院试的时间了,还记得来鞭策我,你自个也要多下功夫。” * 一连过了十几日。 晨雾未散的宋家馄饨摊,人还不算多。 两个脚夫模样的食客正缩在榆木桌旁窃窃私语,穿靛蓝短打的汉子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桌上画圈: “昨儿东市逮着的前朝余孽,腰牌上刻着玄鸟衔珠纹,你猜官爷怎么处置的?” 宋大郎正在一旁准备熬汤底,手中握着长柄木勺,正搅拌着锅里的水。 听到这话,他的手慢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不由得竖起一只耳朵听了听。 “莫不是押去游街?”同伴吹凉了一颗馄饨,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游街?”蓝衣汉子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油亮的指节敲得陶碗叮当响,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被绑在青铜狴犴像里活活烤了两个时辰!那惨叫声把十里外的野狗都招来了。” 他突然压低嗓音,凑近说道,“听巡夜的张五说,这些人在当初封城的时候专门挑事,那些征来干活的流民本还好好的,就是听了他们挑唆才屡次闹事,如今被抓住了也活该!” 同伴吃馄饨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些人在专门挑事,被活烤了也活该!” 两人又谈论了好一会,声音时高时低。 宋大郎蹲在馄饨摊前,手中拿着抹布擦拭桌凳,脑中还想着两人的对话。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青石板缝里,发现那里嵌着片带血的指甲盖,心中不禁一紧。 就在这时,晨雾中走来一个戴帷帽的妇人,她步伐匆匆,怀中抱着一个小儿。小儿突然掀开面巾咳嗽,宋大郎抬眼望去,分明看见那孩子耳后蔓延着蛛网状红疹。 “三碗鱼丸馄饨,打包带走。”妇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手中的铜钱扔进陶罐发出闷响。 “好嘞,三碗鱼丸的打包!”宋大郎对着柳雪梅三人道。 林老婆子走出,将做好的馄饨放在桌上。递碗时,她的目光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背,心中一凛。 微微眯起眼睛,看清妇人袖口露出的斑驳红痕,那红痕形状怪异,像极了路上见过的疠风。 林老婆子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碗递给妇人。 妇人也不多说,拎起馄饨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宋大郎眉头紧皱,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稍有不慎,手中的木勺“当啷”一声撞在铁锅边沿,滚烫的骨汤溅上他的手背,手背瞬间泛起一片红印。 他却浑然不觉灼痛,死死盯着还在畅谈的两个汉子。 蓝衣汉子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斑——那斑痕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和方才的妇人分毫不差。 他想起那日匆忙去医馆的女人,也是起了这样的疹子,再结合一些从其他食客的闲聊中听到的消息,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忽然有些慌张起来。 “大郎?”林老婆子用擀面杖轻敲案板,沾满面粉的皱纹里凝着忧虑,“这甜菜皮再不包馅就要脱色了。” 宋大郎猛地回神,他抓起抹布胡乱擦干手背汤汁,转头对正在熬骨汤的柳雪梅嘱咐: “今儿收摊后把碗筷都搁蒸笼里蒸足三刻钟,我去平安医馆称些苍术。” 柳雪梅抬头,不明所以:“为啥突然要称苍术?” 宋大郎头也不抬,“每日还要用滚烫的沸水将碗筷蒸煮一遍,放到太阳下晾干.......” 林老婆子等人没多问,宋大郎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说,几人听了进去,又继续沉默做着自个的事。 一个上午过去,宋家人也收摊了,宋大郎沉默驾着牛车往平安医馆去,就见已经人满为患,他扯过一张布捂住口鼻,叮嘱林老婆子三人不要靠近,也尽量捂住口鼻,这才去医馆前排队。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站在远处,看着医馆前排队的盛况,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们看到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红疹,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朱秀儿皱眉:“娘,这红疹子.......怕是不简单。” 几人也明白了宋大郎突然要买苍术的用意,毕竟这东西的功效就是清热解毒。 ....... 宋大郎带着一袋子苍术回来了,还买了不少解毒的药材,将东西一并放上牛车,甩着缰绳就要离开。 这些天摆摊下来,宋家人也有了存馅料的想法,一趟会买三天够用的鲜肉和香料,因此这会也不用去买原料了。 宋大郎驾着牛车往镇子外去。 暮色染红青石板时,宋家小院飘起苦涩药香。宋老汉蹲在黄泥灶前添柴,看宋大郎将苍术、艾草与雄黄粉捆作药束悬在门楣。 又将全部的碗筷桌椅都用同样的法子处理了,一家人也全都用艾草洗了个澡,这才罢休。 用完晚饭,宋大郎犹豫良久,这才担忧开口:“明日,咱们最后一次去摆摊,只卖三十碗,顺带打听情况,买些药材回来备着。” 毕竟这馄饨实在赚钱,不过十几日下来,已经攒了五两银子。这样赚钱的活计,宋家人着实舍不得。 但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有命活着。 且镇子如今还没有什么异常,最多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预防一二,应当不会出问题。 退一步说,这病要是越来越严重,也得有药预防一二。 家里现在还没有备着药,到时候也得抽个空子去买,还不如趁现在刚开始就去买回来备着。 宋家人想到这些,也都点头。 宋明玉也听了宋大郎等人说的如今病情严重,思来想去,叮嘱道:“大哥,若是要出门,一定要捂好口鼻,不要和陌生人接触,太危险了。” 宋大郎笑,“大哥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娃子们体弱,万不能沾了这些疹病,我明日先去社学给娃子们请假,在家休息几日,等消息再说。”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宋大郎和宋老汉戴着特制的口 罩出发了。帮娃子们请好假,顺带将情况说与孙夫子听。 这才赶到镇子,趁着人少,买了不少药备着,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犹豫片刻,来到熟悉的路口,看到已经有人在等着馄饨小摊开张,心中泛起一丝自豪,决定按照计划,再摆最后一日。 就在宋大郎摆好桌椅,忽见个黑影蜷在不远的药店阶前。 他试着走近,才看清是卖炊饼的刘老汉,他左臂爬满暗红斑疹,指甲缝里渗着蓝血,右手还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饼。 “宋大郎......” 老汉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喘息,指节突然扣住一旁的青石板,“南巷井水......不能喝......” 话音未落,巡夜官差的马蹄声惊破初阳。宋大郎眼睁睁看着两名戴面衣的差役将人拖走,刘老汉的草鞋在青石板上刮出两道血痕。 宋大郎心跳不止,赶忙回到小摊前,“爹,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这馄饨生意不能做了.......” 宋老汉刚煮好一碗馄饨,正要端过去,听到这话也谨慎看了一眼宋大郎。 卖糖人的张瘸子接了馄饨,也道:“这红疹着实可怕,昨儿夜里抬出去七个,西市棺材铺都卖空了。” 他袖口隐约露出抹胭脂红,宋老汉递馄饨时手一抖,甜菜汁溅在对方虎口——那红痕遇汁竟泛起青烟。 “这疹子会吃颜色!” 宋大郎看着张瘸子的手腕。 众人还未回神,官差已策马冲入市集,领头者挥动浸过醋浆的令旗:“即日起所有染疹者迁至城隍庙,私藏者以谋逆论处!” 整个街道突然乱起来,宋大郎和宋老汉赶忙将桌椅等小东西扔上牛车。 两人知今日的生意不会做多久,馄饨都是已经包好了带来的,袋子一拎就能走,煮汤散了个干净,将煮锅扔板车,牛车叮叮当当狂奔而去。 好不容易回到家,宋老汉将院门紧闭,再一次用艾草和苍术熏洗了一遍,这才脸色苍白将今日见闻说了清楚。 “这疹子严重,恐怕是时疫!” 林老婆子一听情况竟然这样严重,也忍不住担忧,“老天爷存心不让人活命,好不容易来过了霜冻雪灾,现在又来一个时疫,唉.......” 没等一家人反应过来,就听到门外有官兵骑马告示的呼号声,铜锣闷响,惊得檐下灰鸽扑棱棱乱飞。 沙哑的嗓音刺破沉闷:“官府告示!即日起不得私汲井水,违者杖三十!” 又是一阵慌乱,官兵骑马而去。 宋家人躲了好一阵,直到彻底没了声响,这才敢出门,将院子各处检查了一遍,再将门关严实了。 第109章 第57章 时疫严重 城隍庙的银杏树一夜枯黄。 章太医奉朝廷之命来到兴宁县,本只是听说这起了一股时疫,来到这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马车行驶在山道上,往城外城隍庙的方向去。章太医看着递上来的卷宗,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他“啪”的一声将卷宗合上,思索片刻,面色沉沉对着马车内的一个负责调查的官员道:“可有查到这时疫的开端是为何?” 官兵拱手,“这两日已经派人仔仔细细搜查过,如今只得知这时疫是通过水传染的。兴宁县周边的水源几乎都发源于大山深处,便派了人前去大山深处查看,找到了早已经染疫腐烂的一对夫妇。” “一对夫妇?”章太医面色更为严峻,“将发现这对夫妇时的状态,家中布局,可否还有食物剩余,还有附近的状况说清楚。” 官兵继续道:“光是看样子,那对夫妇死前似是遭遇了很让人恐慌的事,且手指的方向都是房梁,我等仔细将房梁搜查了一遍,只找出同样染疫且已经腐烂了的狍子肉。” “还有,那对夫妻应当是一对深山的猎户夫妻,房子依水而建,想必正是因为如此,城内的水源才被感染了。” 章太医道:“即刻让所有人停止饮用山泉,还有打猎的野味也不要再吃了。” 官兵道:“已经吩咐下去了,这两日就能全部通知到位。” 章太医这才舒了一口气,眉头仍是紧紧锁着,“水污染和动物携病.......难啊。” 马车气氛沉沉,终于行驶到了城隍庙,每个人都戴上了特质的隔绝口鼻与空气接触的布料子。 这口鼻兜子还是一个官员从宋家馄饨小摊看到宋大郎等人穿戴,灵机一动上呈了想法,狠狠得了一把赏赐,如今已经人人都戴上这种名为口罩的物件。 药童掀开病患的白麻布,腐肉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农妇脖颈处的红疹已溃烂成蜂窝状,渗出的腐血在瓷碗里咕嘟冒泡。 章太医眼睛稍眯,指尖银针蘸血,针尖顷刻发黑。 他摇头道:“这疫病歹毒强势,恐怕难以根治。” 药童忽然想到什么,他道:“师傅,听说前几年北狄那边也出过这样的疫子,情况和兴宁县的时疫略有相同,也是经过一场大灾难之后爆发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北狄那场疫子的症状是皮肤脱落直至白骨,而这是先起红疹子,而后溃烂。” 章太医停下手中动作,也道:“你速速回去寻找北狄那场时疫的情况,包括症状和解药都要整理出来。” “是。” * 晨雾裹着药渣味漫过宿舍的窗口时,宋三郎正往书箱里塞艾草团子。昨夜隔壁的一家中飘来的焦糊味,熏得他研墨时错把朱砂当成墨调。 想到如今这样的局势,还有一个月就要到来的院试,宋三郎心中不免担忧。 他来到兴宁书院已经许久,有空就去借阅对自己有益的书回来翻阅背诵。 兴宁书院的空间宽敞,一个人一间宿舍,宋三郎借阅了书籍回来便按照分类放好,做好标记,保证在期限内还回去。 他每次在书籍中一坐就是一整天,看书背书,不然就是林安来敲门让他跟着去吃饭,除此之外,啥也不做。 “三郎!” 林安的声音再度传来,他提着竹篮撞开柴门,篮里躺着半块发青的炊饼,“咱们学堂也封了,夫子叫我们自己温书。” 他袖口沾着几点暗红,凑近能闻见刺鼻的硫磺味。 宋三郎还在绑艾草团子,手里药杵砸得砰砰响:“你记着离水井远些,听说昨日守门的大爷打了桶水,今早浑身起红泡。” 说着将新熬的苍术膏抹在门轴上,淡黄药汁顺着裂纹渗进榆木纹理,宋三郎直起身子,顺带扔给林安两个艾草团子。 “随身带着,也能安心些。” 林安将竹篮子放在桌上,接过艾草团子道:“知道了,这时疫闹得沸沸扬扬,街镇已经全都封了,听说井口全都用废弃之物堵起来了,还拉了老长的线,不准靠近。” “就连家中的井都被官兵都堵起来了,胆敢私自开井,扰乱治疫者,杖责二十。” 宋三郎轻车熟路从竹篮中摸出吃食,他瞥了一眼,今日是两个小菜加两碗米饭。 他端起其中一个饭碗,扒了两口又放下,神色怏怏:“就是不知道爹娘在家怎么样了,我这几天总有种心悸的感觉。” 林安道:“你若是担心,我有几个伙计在平安医馆,可以帮忙打听打听。” 宋三郎抬眼:“多谢。” “你小子,跟我还客气啥。” * 时疫的浓云一连笼罩多日,人心惶惶,巡查的官兵彻夜轮岗,但凡发现有染疫者,全都拉到郊外成为章太医研制药方的药人。 毕竟若是药方研制成功,不仅能救已经染病的人,还能让更多人幸免于此灾难。 宋家闭门多日,堂屋的两个大水缸里还存着满满的水,林老婆子不止一次庆幸:“还好在之前的雪灾那时,我一直让打水存着,这下也能安心一些,省着点还能用一些时日。” 宋家人都皱眉,“好不容易安生一段时日,眼看着日子就要过起来,老天爷存心不让人活…” “听说村东头的王寡妇家的闺女没记住官差的话,从井里打了水出来, 大半夜就发热起了疹子,王寡妇不想闺女被拉走,还想瞒下来,不曾想隔壁家的王大花向巡查村落的官差举报,闺女当天就被拉走了。” “因着红疹太过严重,直接拉去集中焚烧,连去城隍庙做药人的机会都没有。” 林老婆子唏嘘,“这事我也听说了,王寡妇和王大花拼了命,吵嚷中冲撞了官差,差点被绑去大牢,最后还是让她自个闭门反省了。” 宋家人不语,这样飘渺的乱世,自个能活明白就不错了,哪还有闲力气去管别人。 ....... 第二日。 日头爬过槐树梢时,里正敲着铜锣沿土路喊话:“各家派人领防疫方子!” 宋老汉第一个惊醒,“防疫方子!这么快就制出来了!” 林老婆子拍着他道:“还不快去!” 宋老汉匆匆披上一件外衫就出了门,林老婆子也没了睡意,站在门口张望,不多时就见宋老汉攥着药方回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官印。 他沉闷道:“药方子我看了,得需紫玉灵芝二钱,金银藤四两.......” “爹,这紫玉灵芝怕是抵得上一头牛钱。” 宋大郎盯着药方上金线绣的太医署徽记,院角的母鸡正啄食着混了药渣的谷粒。 宋老汉挥手,“先进屋,进屋再说。” 随后将院门关严实了,一家人围在堂屋中,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气氛低沉。 就算防疫的方子制出来了,但这样昂贵的药材,也少有人能用得起。 更别说自家银子也没存多少,这该如何是好! 宋大郎最先开口打破沉默,“咱们家中的粮食够吃许久,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先看看外面的情况,等时疫过去了,咱们也就用不上这药方子。若是时疫一直肆虐.......” 他狠声道:“我就去县里将三郎接回来,咱们不去肖想那些劳什子富贵荣华了,将进村的路堵住!咱们一家子依山傍水,不与外人露面,总有一天疫子能去了,到时候咱们就在山脚住着,也图个清闲宁静。” * 又是一连几日过去,自从防疫方子下来之后,村中被疫病折磨的惨叫声确实少了不少。 宋家人存了不少艾草,日日都要用艾草熏屋子和衣裳,身上随身携带艾草团子。宋老汉三个男人则每日巡查院子,确保自家附近没有染病的动物跑来污染。 五更梆子响过第七声,村西突然腾起赤红火光。 宋老汉斗胆出了门,藏在不远的草丛中往村里瞧去,见二十个玄甲卫拖着铁笼往晒谷场去,笼中蜷缩的人被红疹和溃烂折磨得不成人形。 村长家的黄狗狂吠着扑向铁笼,突然抽搐着倒地,嘴角涌出带金丝的泡沫。 “又是一个人被烧了.......” 宋老汉不再看,他收回心神,往家的方向去。 如今村中人人自危,为了防止疫病霍乱,几乎每个村子都派了官差来巡视,但凡发现有染疫者,按照严重程度论处。 听到被火灼烧的惨叫声,从刚开始的于心不忍都现在视若无睹。毕竟每人都瞧见了染上病之后的模样,若是不对他人狠心,就是对自己残忍。 宋老汉叹着气回家,看到自家高高的院墙,心中止不住地感慨,“幸好当日修缮屋子了,这样也能挡住许多东西,夜晚睡觉也能安稳些.......” 疫病肆虐的第十八天,里正敲锣打鼓通报,章太医已经研制出最新的“清瘟丸”,只需要三袋粮食就能换一颗。 开春刚恢复生活的那段时日,村里人都被饿怕了,一解封就迫不及待拿了银子去换粮食,家中也存了不少,听到里正这话,纷纷表示要换“清瘟丸”。 第110章 宋家商量半日,最后也决定去换一颗回来试试看。 宋大郎套上三层粗布面衣出门,暮时带回一颗“清瘟丸”。归途遇见官差焚烧病患,青烟裹着人油味粘在衣襟上,三日都散不尽。 他匆匆回到家,谨慎将院门锁好。 “里正说,此药丸需得放入滚烫的开水中,等完全融入水中之后,便可以将其稀释成药水,擦拭便可。” 第58章 防疫方子是假的! 一家人惊疑未定,但也打算尝试一番这清瘟丸的作用。 先由宋大郎试了试,这才安心给家里人擦上,入夜睡去。 一连过了两三日,清瘟水已经擦完,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这天天天还未亮透,宋大郎就被院墙外的哭喊声惊醒。他贴着门缝往外瞧,只见七八个戴着粗布口罩的村民推着板车往东头跑,车上堆着用草席裹住的隆起物,青灰布面上洇着暗红血渍。 “作孽啊...”林老婆子也看了一眼,攥着艾草团子往灶膛里添火,铁锅里熬着药汁,“昨夜里李铁匠家的小子也没熬过去,听说擦了三天清瘟汤,红疹还是不见消下去。” 宋老汉蹲在门槛上磨柴刀,刀刃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声响,他气道:“那药丸子根本不管用!里正家婆娘今早脖颈都烂了,照样被拖去晒谷场。” “那些太医官差惯会搜刮民财,就连人血馒头也不放过!为了敛财竟然害造了假药出来,这不是要人命吗!” “老头子,小声些!”林老婆子堵住他的嘴,“这些话不可乱说,要是被有心人听去,麻烦可就大了。” 她顿了顿,也道:“想必里正也是被那些作假药的人给诓骗了,自家婆娘都没救回来。” 宋老汉面色沉沉,往刀面啐了口唾沫,混着铁锈的水珠砸在泥地上,洇出暗褐痕迹,继续磨刀。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铜锣炸响。宋二郎攀着梯子往墙头张望,脸色骤变:“官差在烧房子!” 浓烟裹着焦臭味漫过土墙,宋家人慌忙用湿布捂住口鼻。透过院墙缝隙,只远远看见村尾的王寡妇家中站着三个玄甲兵,屋内火光冲天,大火的噼啪声刺耳无比,隐约可见一具已经被疫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在拍打门窗。 火海中噼啪的响声阵阵,官差头领看也不看,火把掷向窗户,腾起的烈焰中传来细碎的爆裂声。 宋大郎攥紧门闩后退两步,后腰撞上堆在院角的陶瓮。 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家附近巡查时路过一汪小山泉,看到成群的小鱼翻着肚皮漂在水面,鱼鳃里钻出米粒大的红虫。 “老头子!”林老婆子突然惊叫,“井水...井水变色了!” 众人围到被封死的井口旁,透过石板缝隙,隐约可见水面泛着诡异的靛蓝。 宋老汉抄起竹竿往下捅,捞上来的苔藓竟像浸过朱砂似的猩红。一直沉默的柳雪梅忽然开口:“昨夜里我见着流萤往井里钻。” 这话让所有人汗毛倒竖。疫病爆发后,夜间活动的虫豸越来越多,前日隔壁张屠户就是被毒蜘蛛咬伤后浑身溃烂。 宋老汉突然转身冲进灶房,不一会便端着个陶盆出来,盆里泡着发霉的葛根。 “用这个。”他将葛根掰成碎块塞进竹筒,“老辈人说霉变的葛根能吸毒物,咱们也谨慎一些,以后用水都要经过葛根吸收过滤才可以使用。” 说着又扯下屋檐晾着的苍术,和艾草混着塞满竹筒。 院外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宋二郎爬上墙头查看,片刻后白着脸跳下来:“是周麻子!浑身都是血泡!” 宋家人大惊,林老婆子道:“周麻子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老头子.......” 宋老汉沉着脸,“现在情况...” 没等话说完,就见有玄甲兵匆匆往这边来,很快就将人给拖走了,只留下一地血痕。 * 县城的西市街角,宋三郎攥着信件的手微微发抖。终于有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她伸手,“给我吧。” 宋三郎将信件郑重递到女人手中,拱手道谢:“真是多谢了,一路辛苦。” 女人透过白纱帽看了他一眼,“这稻香村路途甚远,我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送到。” 宋三郎道:“姑娘愿意接此信件,我已是感激不尽。” 女人转身离去,“所有回信,我会去找你。” 宋三郎对着女人的背 影又是一阵拜谢,这才回过头,对林安道:“走吧。” 俩人戴上三个特质的口罩,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暴露在空气中。 往日热闹的街市如今遍地都是药渣,裹着粗布口罩的商贩在兜售“辟疫符”,黄纸上用鸡血画着歪扭的符咒。 “这位公子,要不要请尊药王像?” 干瘦汉子突然拦住去路,从怀里掏出个木雕小像,他凑近道:\“昨夜开过光的,能保所有疫病绝不缠身,任何小人在药王像之前都会原形毕露,不论是被家里人请还是自个请个,这药王神像放在家中,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让开。” 林安一把推开那人,拉着宋三郎钻进巷子,“这些都是骗钱的,城南刘半仙昨儿个自己都起疹子了。” “哎哎!你可别空口无凭乱说!”干瘦汉子着急道,就想要追上来,很快就被街道上戴着口罩匆匆来去的人给撞散了。 宋三郎和林安没走成出去多远,就看到前方被围出来一个宽大的地方,阵阵欢呼声从中传来。 时疫爆发期间还有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宋三郎皱眉,就见老槐树下支起三四个摊位。 裹着灰布口罩的货郎敲响铜钹,青瓷碗里泡着发黑的“天山雪莲”;戴阴阳八卦巾的术士挥舞桃木剑,剑尖挑着的黄符簌簌掉着金粉。 空气里弥漫着雄黄混着香灰的刺鼻气味,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都来看看!龙虎山张天师亲赐的避瘟丹!保管药到病除!” 满脸麻子的矮个汉子踩在条凳上吆喝,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他掀开红绸布,露出几十颗裹着金箔的丸药,举过头顶向四个方向展示半圈,大声道: “只要含在舌底,任他什么瘟神瘴气都近不得身!” 抱着婴孩的妇人挤到最前头,枯黄的手指捏着枚银簪,颤颤道:“周掌柜,能换两颗不?” 被称作周掌柜的麻子脸眯起眼,突然指着妇人怀里的孩子惊叫:“哎呀呀!这小娃印堂发黑,怕是染了阴毒!” 说着将丸药在香炉上绕了三圈,“得用双倍阳气镇着,给五钱银子,我给你请张镇魂符。” 妇人哆嗦着褪下银镯子时,宋三郎和林安正蹲在二十步外的草垛后。盯着周麻子案台下若隐若现的布袋——方才那阵“仙气飘飘”的白烟,分明是从袋里漏出的石灰粉。 林安咬牙:“这哪里是什么神医道长,分明都是骗子!” 宋三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让让!都让让!”两个壮汉突然抬着门板冲进人群,板上躺着个浑身长满脓包的男子。 “求求神医救救我家公子!要多少银子都成!” 戴帷帽的游医缓步而出,银针往男子膻中穴一刺,黑血顿时喷涌如注。 “此乃瘟虫入脑!”游医从药箱取出个琉璃瓶,瓶中泡着条通体赤红的蜈蚣。 “须以五毒圣水外敷内服,方可治愈。”说着将蜈蚣碾碎混入黄酒,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胆敢聚众行骗者,就地诛杀!” 一阵爆喝的声音由远及近,就见一队官兵往这边来,游医和周麻子等人眼睛一瞪,也不管还在这附近围观的众人是什么反应,抓起东西就逃。 “周掌柜!你避瘟丹还没给我呢!”抱着孩子的妇人最先发觉几人想逃,着急大喊起来,那两根银簪子和银手镯可是她唯一值钱的物件,就想着能换些救命的东西。 人群也发现几人要逃,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纷纷大喊去抓人,“他们就是骗子,快追!” 街道上瞬间又散乱起来,随着好几队官兵加入追捕骗子的战场,吵吵嚷嚷的骂声传遍大街小巷。 宋三郎和林安也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回到书院宿舍,看门的大爷看到两人回来,谨慎看了半响,确保两人没被感染之后,这才将人放了进去。 回到宿舍,林安瘫在椅子上直喘气,“这才几日没有出门,外头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还等级森严,界限清楚的兴宁县城,如今会变成这幅人吃人的模样。 时疫严重,却还有人赚这种人血馒头。 林安见宋三郎面色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用脚踢了踢他,“在想什么,还没要不是陪你去送信,咱们也不用遭这么一遭。” 宋三郎却是沉默,笃然伸出手,将笔墨拉过来,提笔就写。 “林安,如今百姓水深火热,竟还有人是这般做法,实在.......” 第111章 他摇头,“唉...哀民生之多艰。” 林安狐疑看他,“我看你是魔怔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写文章的事.......” 说是这样说,林安还是站起身来凑近桌子看了看,看着宋三郎笔走龙蛇,纸上的字句工整对仗,句句直击要点,如雷霆震耳。 他不知不觉站直了身子,沉默看着宋三郎将策论写完,拿起纸吹了吹,等墨迹干透。 宋三郎回过神,注意到林安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拍他,“干啥呢,说你自个的事。” 林安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啊宋三郎,出趟门都能写出这样不俗的策论,这要是在考场上写的,在青史上和杜甫齐名也未尝不可。” 宋三郎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如今,他这才切身实地地体会到了王怀仁当日所说的,一定要到群众中,才能更加切身体会到自己所写的那些虚无缥缈,落不到地上的观点。 他忽然理解了那句话:“文章歌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 * 当夜。 宋家堂屋烛火通明。林老婆子把晒干的鼠尾草捆成束,宋老汉正在研磨最后半块雄黄。 突然院外传来重物坠地声,这次声音不是在院外,而是有人翻墙进了内里。 宋老汉瞬间警觉,抄起早就磨得锃亮的柴刀,压着嗓门的呵斥:“谁!” 柴门吱呀作响,满身是血的周掌柜滚了进来。他右手已经溃烂见骨,怀里还死死抱着个青布包袱。 宋大郎和宋二郎也闻声,拿着柴刀冲出来,将堂屋的们锁好,慢慢靠近,“你是谁,想做什么!” 见周掌柜没反应,宋大郎用柴刀挑开他的包袱,只见几十颗“避瘟丹”滚落在地,金箔剥落后露出里面褐色的硫磺粉。 “救......救我...”周掌柜突然抽搐,艰难伸出手道:“城隍庙后山......太医给出的方子也是假的......” 话没说完便断了气,七窍里钻出浑浊的血。 宋大郎三个男人对视一眼,慢慢靠近他,见他怀中那些和“清瘟丸”一般无二的药丸,宋老汉眉头一紧。 他冷嗤一声:“这也是个卖假药的,染疫之后以为相信太医的药方子就能躲过一劫,不曾想太医给的方子也是不管用的。” 宋大郎道:“呸!这种时候还卖假药,死有余辜!” “那这具尸体该怎么处理,总不能一直放在院子里吧...”宋二郎开口道。 宋大郎握紧手中的砍刀,“我知道山脚处有个大坑,咱们先把这人运去哪吧。” 宋老汉和宋二郎点头,也不想这样一具尸体就躺在自家院子中。三人穿了好几件衣物,将人运上板车,连同他那些各种假药,就连躺过的泥土都全部铲起来扔到板车上,板车也垫了厚厚的破席子,连夜拉走。 三人不敢过多停留,处理完了之后立马回家,林老婆子准备好了艾草,等三人回来各自熏了一番,将衣服全都扔掉,这才罢休。 月上中天,正准备进屋时,一阵清丽的声音传来:“稻香村宋家是吧,宋三郎让我给你带封信。” 宋家人冷不丁被这声音一惊,环顾四周,这才看到一个头戴帷帽的女人落地而来,一封轻飘飘的信落到宋老汉面前。 宋老汉颤颤,犹豫一会,捡起信。展开后递给宋大郎。 宋大郎看完,对着女人说:“信我们已经收到了,劳烦带句话,说我们很好,让他自个也注意身体。” 女人转身又不见了踪影。 宋老汉等人当了一辈子的庄稼汉,哪曾接触过武功这种东西,只觉得惊疑不已,看了又看,这才回到屋内。 兴宁书院。 宋三郎点亮油灯打算继续看书,忽听窗外传来异响。他推开窗棂,月光下赫然立着个戴帷帽的女子,素白裙裾上沾着泥浆。 “宋家三郎?”女子声音沙哑,“令尊托我带句话:家中一切安好,三郎需得注意身体。” 宋三郎心中的大石也放下来,拱手道谢道:“多谢!” * 兴宁县。 章太医盯着琉璃盏中的血水,银匙搅动时泛起金色细丝。 药童匆匆进来呈上密报,他展开一看,面色骤变。北狄疫案卷宗记载,当年有人将西域尸虫混入 水源,病症与如今有七分相似。 “有人篡改了防疫药方,哪日呈过来的方子是无用的!”药童道,“师傅,有人故意毁我们太医院清誉!” “备马!去城隍庙!” 章太医抓起药箱冲出医馆,却在街口被暴民拦住。上百个戴着各式口罩的百姓举着火把,有人高喊:“官药杀人!我们要真方子!” 混乱中,章太医的官帽被打落在地。他瞥见人群里有个熟悉身影——前日来献偏方的游医正往火堆里撒药粉,紫烟腾起时,前排几个抗议者突然抓挠着脸颊倒地抽搐。 “小心!”章太医瞳孔骤缩,后颈突然挨了记重击。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暴民踩踏过的太医署徽记沾满血污。 第59章 前去府试 “师傅!师傅!” 药童想要挤上前去扶章太医,奈何人流实在是拥挤,不仅没有前进,反而被推着往外去。 关键时刻另一队兵马赶到,高举着县太爷的令牌大喊:“陈知县有令!胆敢扰乱医官行医,挑唆生事者,投入大牢,发配服役!” 官兵骑着大马,身轻体壮而来,暴民也都是被挑唆之后聚集在一起的愤怒百姓,骨子里对官府也是畏惧的,听到官兵的声音也纷纷作鸟兽散,还有几个汉子还举着火把,面容坚毅。 “官府故意给假方子,还要交三袋粮食去换,你这是庸医!是害人性命!” “庸医,庸医!”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愤怒的讨伐。 “各位父老乡亲!我章某在此和你们道歉了!” 章太医被药童扶起来,混乱过程中乌纱帽被踢翻在地,脸上青紫的一片,他颤颤道: “之前章某愚钝,轻信了小人提议,仅在几个人身上试验过后便匆匆将药物分发下去,没预料到那药丸对大多数人来说竟是无用的。” “我章某在此起誓,不研制出真正的祛疫药方,我章某决不罢休!” “恳请各位父老乡亲再给我一次机会。” 章太医这话说得情深意切,再加上他在职期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顶多是药丸子不管用而已。 想到这,原本愤怒的暴民也都冷静下来。 “一颗清瘟丸三袋粮食,将我们的粮食还回来!” 章太医意外看了药童一眼,药童也摇头表示此事不知,看着周围民众越来越暴动,他道:“此事我不知,不是我下令收的粮食。” 民众又将矛头对准那队官差,官差头领道:“这时疫来势汹汹,多人无家可归,只有粮食才能......” “我们不管其他人怎么样,没有粮食,咱们也要饿死了!将粮食还回来!” “还回来!” 太医院前又是吵嚷一夜,暴民最终转移目标到衙门面前去吵闹了。章太医心力交瘁,忙活了大半夜,还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药童扶着他回到院内,章太医面色沉沉,一拍桌子,“去查,到底是何人要害我。” 药童低头,“是,师傅。” 随后匆匆往外去。 章太医休息片刻,不敢耽误,拿起之前研究时疫的卷宗继续看着,时不时传唤下人进屋送草药。 深更半夜,三更天的邦子刚敲响没多久,章太医揣着一包药材,急匆匆出了门。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兴宁县上的灰云时,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 章太医的新药方在青石板路上铺开蜿蜒的轨迹:霉变的葛根碎屑混着苍术灰,被官差用木耙细细推入每道墙缝。 “章太医研制出新方子了!染疫者自行前去城隍庙接受治疗!” 听到这话,大伙纷纷探头出去看,心想这才过了一夜竟然又有新方子了。 想着昨日章太医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虽狐疑,但好歹有一线生机,百姓拖着各家板车出了门,往城隍庙去,板车上都盖着白布,隐约可见下面躺着人。 也有不少人选择驻足观望的,打算等两日,看看情况再下定论。 两日时间过去,见染病之人的情况确实好上不少,家家户户这才匆匆出门,前去城隍庙排队领药。 城隍庙前的百年香樟成了临时医署,枝桠间垂下三十六道黄麻布幡。 每道幡面都用朱砂写着“避瘟方”,被药烟熏得半透明的布帛在风里簌簌作响。 二十口陶瓮昼夜不息地熬着汤药,水汽顺着幡布攀援而上,将整棵树染得云雾缭绕。 “领了药的莫要扎堆!”官差敲着铜锣在长队旁巡视,“葛根水回家需煮沸三遍,药渣要埋在桃树下!” 宋老汉攥着竹筹挤在队伍里,数着前头还有十二人。忽然听得身后“咚”的一声,裹着破袄的货郎栽倒在地,口罩里渗出黑血。 第112章 人群骚动如惊飞的雀群,却见两个戴鹿皮手套的医工箭步上前,往货郎嘴里灌进半碗浓褐色药汁。 “是红疹破脓的急症。“年长的医工掀起货郎衣襟,露出腰间溃烂的疮口,”抬去东厢施针。” 宋老汉看着医工麻利地给担架蒙上浸过药水的粗麻布,突然想起月前被拖走的周麻子。 那时官差嫌弃将人拖走,大概是毁尸防止疫病扩散,如今却连抬担架都要讲究阴阳方位——章太医定下的规矩,说是要借天地正气压制瘟毒。 “听说了吗,自那日之后,章太医还真就研制出了新的药方子,听说药到病除呢!”有人窃窃私语。 “我前两日夜里起来上茅厕,看到官府的人连夜在大路的石头缝里撒药粉,等他们走后我去看,白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听说那些药粉能将藏身在环境中的疫病给除掉,也不知真假。” 另一人听到这话,冷笑着道:“这些个官差就是吃着百姓的用百姓的,要不是那日去闹上这么一番,还不知道继续拖多久呢。” 场面沉默一瞬。 也有人说:“少说两句,现在能抑制疫病就好。” 宋老汉将这些闲话听进耳朵,心中也分析着如今的形式。 队伍如龟速般缓慢向前,宋老汉心事重重,终于领到了药,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回了家。 如今疫病严重,宋家人每日都要用艾草和苍术给家中老牛熏上一番,出门是断不敢拉牛车的,上怕染疫。 他急匆匆到家,将听到的消息与家里人商量,举着一袋子领到的药道:“这次的药应当是管用的了。” 林老婆子接过,连声道:“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 时间快得如同晃影,又是一连数日过去。 这一次推出的防疫方子果然成效显著,染病的人肉眼可见少了不少,城隍庙从刚开 始的遍地哀嚎到如今寥寥数人。 兴宁县西市飘起第一面酒旗时,卖艾草的刘寡妇正在数笸箩里的铜板。 自从章太医推广“苍术熏蒸法”,她编的艾草球成了紧俏货——三根艾草配两片桃叶,用浸过葛根水的麻线扎紧,往腰间一挂,轻巧又好看。 “新鲜出炉的葛粉饼!”瘸腿的张大爷吆喝声惊飞檐下麻雀。 他的独轮车上架着泥炉,混了药渣的面团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焦香里裹着淡淡的苦味。 几个蒙着口罩的孩童攥着铜钱围过来,被各自大人拽着后领拖走:“当心火毒未净!” 孩童只能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葛粉饼走了。 原本热闹的街道如今寂静无比,几乎每家门口都挂着招魂幡。 也有一些富贵人家耐不住,相约了出门逛脂粉铺子。 金玉堂的掌柜支起描金药柜,鎏金招牌上新刻了“太医监制”四个篆字。 戴着幂篱的妇人用银簪挑起青瓷罐里的玉容膏,突然尖叫着摔了罐子,只见膏体里掺着半透明的红丝。 “诸位莫慌!” 坐堂大夫举起琉璃盏,“这是章太医特制的‘以毒攻毒’方,不是毒虫,这红丝乃药虫活络之相,且这只是风干后的入药躯壳而已。” 说着将膏体抹在手背,皮肤下果然泛起健康的红晕。 原来章太医闲来之时还将这些毒物给改造了一番,围观众人啧啧称奇,心中对章太医的感激更甚。 有人高声道:“焚烧的药渣子还能肥土呢,章太医特地叮嘱药渣子不要扔,也是个好东西。” “章太医果然为国为民也!” “章太医果然是神医。” 妇人们最是爱美,听到众人这话,心中那股胆怯也去了,纷纷观察起那几盒玉容膏起来,都表示要买。 * 官府雷霆手段将防疫物资分发下去,各家各户都分到了米面粮油,有大方的也不在计较那日交出去的三袋粮食,喜滋滋将物资领回家。 “罢了,那三袋粮食就当是积德了。” 福满镇一角,说书的小摊子热闹非凡。 “听说苏知州出面,连夜朝隔壁的扬州府求借一些粮食物资,结果对方不仅不理会,就连信件都不回,苏知州仔细去探了才知道其中内幕。” 说书人压低了声音道:“大伙猜猜是什么内幕?” “什么内幕?”众人被他勾起兴趣。 “扬州乱了!” 说书人低声,眼睛放大,“准确来说,扬州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乱了,叛军攻入知州府,屠尽满门!只不过封锁了消息,现在才传出来而已。” 台下众人大惊,“扬州......不是一直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如此!” 说书人卖了个关子,扇子一打开:“据说是因为前朝余孽作祟,两个月前,咱们徽州府的雪灾封城,捉拿细作,也是因为那些前朝余孽在挑拨生事。” 说到前朝,那都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在场也有四五十岁的听客,也忍不住一默。 有人忍不住感慨一句:“当年的李氏王朝,可真是空前绝后的盛况啊,可惜.......” 说书人连声:“哎!仁兄,这话可不兴乱说!”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台下众人又是一顿寂静。 说书人说继续说了好一阵,坐下喝水,表示今日到此为止。 两个侍女端着盘子出来讨赏银,台下的人也象征性扔两个铜板,侍女转了一圈回来,说书人看了一眼盘子上满满的铜板,摇着扇子笑着离开。 很快,这个小摊子就空了。 无人注意到,一个老妪带着小女孩躲在暗处,听着众人的话,泪流满面,双肩颤抖。 “灵姐儿!听到了吗!咱们李氏,曾经是何等风光!” “终有一日,咱们会恢复李氏正统的,灵姐儿,那天一定不会远......” * 当第一声蝉鸣撕破寂静时,县城胭脂铺的老板娘发现,有姑娘敢摘下帷帽试口脂了。 染疫时封死的雕花木窗一扇扇推开,混着药香的暖风穿街过巷,惊醒了檐下沉睡的燕巢。 章太医离任那日,十八里铺的百姓在官道旁垒起药灶。家家户户端来自制的葛根糕、艾草团,蒸腾的热气在半空聚成朵祥云。 药童捧着琉璃瓶走在队尾,瓶中装着雪白粉末——这是太医留给县衙的最后一件“礼物”,若遇大疫,可混入井水示警。 天光还未擦亮街边的露水,宋老汉的草鞋已经踩碎了青石板上新长的嫩绿。 他望着西市口歪斜的“赵记布庄”牌匾,去年腊月糊的招财进宝红纸褪成惨白,边角在风里扑棱棱地卷着。 像疫病最凶时家家户户飘的招魂幡。 “两个铜板一捆——” 货郎沙哑的吆喝传遍大街小巷。他担子两头的竹筐空了大半,往日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如今只剩几根孤零零的竹签。 宋老汉摸出一枚铜钱要买艾草,笑着说:“你的艾草绑得好看,买两根回去给家中娃子戴一戴。” 货郎一听,停下来往筐底掏了半天,翻出个褪色的布老虎,连同艾草一同递过去,挤出一个笑道:“客官拿去吧,这原是给我家妞儿留的。” 宋老汉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多谢。” 而后在心中默念,节哀。 宋老汉继续往镇上去。 熟悉的路旁,老茶摊支起半边草棚,掌柜正用葛根水擦洗积灰的条凳。 三只豁口茶碗倒扣在桌上,旁边竹篓里堆着没卖完的苍术香囊,宋老汉看了两眼,摊主老头解释道:“这原是预备今年女儿出嫁时送宾客的。” 隐约还能听到屋内传来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宋老汉微怔,坐下讨了杯热水,摊主将热水恭敬端了过来,“客官需要什么可随时和我说。” 宋老汉叹气,看摊主那骨瘦嶙峋的样子,能看出两夫妻是迫不得已才重新支起茶摊生意的。 晨风掠过空荡荡的八仙桌,带着药味的凉意钻进人骨头缝里。 他往外看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西市残缺的瓦当。 金玉堂门前的鎏金药柜蒙了层薄灰,伙计正将没卖完的辟瘟符折成纸鸢。 有个总角小儿追着纸鸢跑过街心,腰间系着的五毒荷包突然散开,朱砂染红的米粒撒了一地。 “造孽啊!” 胭脂铺的老板娘掀开半扇门板,“这可是章太医让洒在门槛驱虫的。” 她嘴上骂着,却从柜台下摸出把新炒的南瓜子塞给孩子,“玩去吧,小心着些。” 小孩咬着南瓜子,又继续高兴跑着找伙伴玩,却都得知伙伴们都再也不能睁开眼了。 他愣住,“为什么呀?我有好吃的南瓜子可以分给大虎!” 这句童稚天真的话让街上活下来的人心中酸涩,咽呜不止。 宋老汉叹气,从背筐里拿出两个早上出门事带着的馍馍,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 第113章 日子仍在不紧不慢过着,宋三郎也趁着时疫淡下去这段时间回了家。 炊烟升起时,宋家院里飘着清粥的甜香。林老婆子把最后一把药渣撒进灶膛,火光里爆出几颗青蓝色的火光。 那是混在艾草里的铜钱碎屑。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疫病最重那几日,大郎把家里最后半吊钱都熔了倒入水里,说是这样能给水消毒,能安全些。 村口老槐树下聚着七八个妇人,竹篮里堆着没烧完的纸衣。 她们用艾草梗挑着纸钱往火里送,火堆旁摆着三碗葛粉糕。这是给没立坟的游魂备的买路钱。 不知谁家稚童突然指着树梢笑嚷:“萤火虫!好多萤火虫!” 宋老汉蹲在田埂上磨镰刀,去年这时节,田里还有周麻子帮着堆草垛的笑声。 如今新栽的秧苗间浮动着幽幽绿光,是腐草化成的流萤,恍如万千未散的魂灵提着灯笼在巡视人间。 他直起腰来,喃喃道:“大家,一切都 在变好了.......” 突然村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驿卒背着的杏黄旗刺破暮色:“院试重启!州府急召!” “各位学子可准备前往州府参加本年科举考试!” 宋老汉手里的柴刀“当啷”落地,刀面上映出西天绚丽的霞光。 “科考,科考还能继续!”宋老汉激动,往家的方向去,“三郎,三郎!” 宋三郎同样也激动,出了屋子道:“爹,爹!我听到了。” 大顺朝科考规矩严格,要是这一次没考成,就得等下一次,时间周期长,没人愿意耗费这么多光阴。 如今科考能正常举行,是大幸。 今日宋家人都高兴,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宋明玉夹了一个大鸡翅放在宋三郎的碗里,“三哥吃鸡翅,展翅高飞!” 几个大人都乐呵笑着,宋老汉索性道:“这几日疫病也消了,咱们也趁着三郎去州府考试,一并去州府看看去!” “娃子们不是常说想去大酒楼里尝尝,咱们就去樊楼吃酒去!” 林老婆子嘴角挂上笑,小孩们高兴疯了,一顿上蹿下跳,几个大人都互相看着,没人开口拒绝。 这接二连三的大难之后,他们都看明白了。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当下是真的,万一哪天又爆发了这样严重的天灾,困在家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烦闷的时候总在想,自己还有好多事没有尝试过,真遗憾。 钱没了可以再赚,家里人都有手有脚的,不怕饿着冻着。 去尝试一番新世界又如何。 林老婆子第一个开口道:“成!都收拾收拾,咱们一起陪三郎去州府考试去,顺带玩两天。” 孩子们一听到大人都松口了,更是高兴,饭都顾不上吃了,就要去房内去收拾东西,惹得林老婆子在后面一顿喊: “先吃饭,不着急现在收拾,又不是明儿就走。” “老婆子,娃子被关了这么多天,听到能去州府,可不得高兴嘛,你就别拘着了。”宋老汉笑道。 一家人这才笑起来,气氛融洽。 宋三郎吃了一顿饱饭,走出门,熟悉的村落和院子让他心中感慨,他忽然惊觉自己这么多年读书,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这片土地了。 他往外散步而去。 “三郎!” 卖艾草的刘寡妇挎着竹篮追上来,鬓边白花被风吹得乱颤,“听说你要去州府赶考?” 宋三郎拱手:“是的。” 刘寡妇得到回答,将个绣着八卦纹的布袋塞过来,里头装着九十九粒苍术籽,笑着道:“走到哪处驿站,就往墙角撒几粒,你周叔说这样能镇邪。” “我们都等着你高中秀才,给咱们稻香村争口气!” 宋三郎珍重接过,“多谢刘婶,三郎谨记于心!” 他拎着村里人沉甸甸的期盼回了家。 回到房内,拿起书继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字句,不浪费一分一秒。 宋家人准备了好些时日,林老婆子特地拜了神明,得到一个适合出门的日子,一家人一大早起来,准备好之后就上了牛车。 官道旁的嫩绿破土而出。宋家牛车吱呀呀碾过碎石路,往州府地界去。 第60章 府试开始 牛车在山路上晃晃悠悠,因着提前这么多时日出发,一家人并不着急。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在出门之前就准备好了足够的吃食,板车的角落里干净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分门别类装着肉包子和一些娃子们喜欢的糕点,还有饱腹的馍馍,干净的水等。 一家子朴实的庄稼汉,从来没有去过这样远的地方,几个孩子在牛车上叽叽喳喳,高兴得很。 宋三郎心中熨贴,沉静下心来细细感受生活。这一路上有不少人间百态值得品味,这些感触都会化成笔下那些沉淀厚实的论点,让笔下的观点真切落到实处。 牛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车辕上新刷的桐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 赶了两天的路,前方终于隐约出现州府的轮廓,宋大郎抹掉额头上的汗,露出一抹笑,“再过两座桥,前方不远就是州府了。” 宋知云几个听到州府就在前方,更是兴奋。 “那我们是不是就能去大酒楼啦,那有好多好多甜点铺子。” 宋知云满眼都是兴奋:“听说还有很多玩具,好多好吃的!” 一家人都高兴,宋明玉内心也雀跃,这还是来到大顺朝之后第一次去州府。 牛车继续往州府的方向去。 宋明玉趴在竹帘缝隙处,忽然指着远处惊呼:“爹!好多白幡!” 宋老汉转身往宋明玉所指的方向看,只见不远处的山上一片白茫茫的招魂幡随风而动,隐约可听见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凄烈的哭声。 宋老汉将宝贝闺女抱在怀里,摸摸她的脑袋,“囡囡,那都是很多人日思夜想的亲人,咱们敬畏,也不去打扰。” 宋明玉点点头,林老婆子担心几个娃子饿着,递过来几个糕点,宋明玉就安心窝在宋老汉怀里咬着小兔子形状的糕点,甜丝丝的,一路甜到心里。 她不止一次感慨自己有幸投身到老宋家,爹娘都是明事理的人,会用最温柔的方式来讲道理。 家里人也都和蔼,三个侄儿虽吵闹了些,但也算听话上进。 ...... 牛车经过一个驿站。 驿站如同褪色的水墨画,青灰墙垣上爬满暗红斑痕。十几个流民蜷缩在拴马桩旁,官差正用浸过药水的扫帚清理墙角的秽物。 浓烈的苍术味随风飘来,宋老汉下意识摸向腰间药囊。 “这是扬州来的难民。”驿站驿丞端着药碗叹道,“说是那边闹了兵灾,竟比咱们遭疫还惨,纷纷逃难来到咱们徽州。” 驿丞身边的另一人问道:“就让这群流民待在这吗,可更深露重,这样下去......” 驿丞转身:“那不然去哪?他们没有通关文书,就进不了城,起码这个地方人流多,万一有个好心人赏点饭吃,还能挣个命活。” 另一人沉默后,道:“还是您想得深远。” 驿丞叹气,手中端着的碗随着他的说话声晃动,碗底沉淀的葛根渣滓随话音晃动,在粗陶碗沿拖出蜿蜒的痕迹。 宋家人在驿站外喂了牛,将这几句谈话听了个完全。 宋三郎难得回到平地上,握书的手紧了紧。看着那群蜷缩的流民,与书页间《孟子》的“仁政”二字重叠。 他忽然想起章太医离任时,曾在城隍庙前说的那句“医国如医人”。 “安得广厦千万间.......” “三郎,该上路了。”宋大郎喊他。 宋三郎连忙收拾包袱,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两个馍馍快速分成好几份,递了过去。 流民们接到食物,止不住地颤抖跪拜,“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宋三郎没说话,一家人上了牛车离开。 * 州府前的大路还算宽敞,吃饱喝足的老牛不一会就到了大门前。 出门前宋大郎特地带着全家人去了里正处办理文书,因此守城的官兵也没为难他们。 领头一个检查的官差将牛车上下翻了一遍,将文书还回去,“来科考的?” 宋大郎脸上挂着笑,“是,家中三弟前来参加府试。” “走吧。”官差大手一挥,宋家的牛车也顺利进了城。 踏入州府城门的那一刻,宋家人只觉自己仿若被卷入了一场绮丽又喧闹的幻梦,牛车在这个繁华的城镇里就如同一滴最不起眼的水汇入华丽的大海,显得格格不入。 宋知江三个小子眼睛瞪得溜圆,这与他生活的稻香村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牛车平整驶入。 街道宽阔平坦,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发亮,映着熙熙攘攘的人影。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招牌高悬,幌子飘摇。 第114章 有绸缎庄,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靓丽的光泽,有珠宝行,橱窗里摆满了璀璨夺目的金银玉器。还有那香气四溢的酒楼茶馆,食客们进进出出,吆喝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葫芦的小贩扯着嗓子喊道:“又甜又酸的糖葫芦嘞,不甜不要钱!” 卖糖人的师傅手法娴熟地摆弄着手中的糖稀,眨眼间,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便出现在眼前,引得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眼睛里满是渴望。 还有卖布的、卖菜的、卖艺的……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忙碌着,却又都洋溢着一种满足的笑容。 “乖乖,外面时疫这样严重,这州府里竟然这样安稳。”柳雪梅看直了眼,忍不住开口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宋大郎挥鞭,“州府是咱们徽州最繁华的地方,自有重兵把守,此处轻易不会乱。” 毕竟这样一个重要的中心枢纽,那些官员恨不得别在裤腰带上当眼珠子看着。 说着,宋大郎找到一间略显狭小的客栈,将牛车停下之后便进去询问,掌柜的是一个矮胖的小老头,笑呵呵上前来与宋大郎搭话,不一会,宋大郎就出来了,道: “咱们幸运,还有三间下等房,也还算宽敞,一日租费是三十文。” 林老婆子点头,“三郎备考辛苦,单独住一间,你们老爷们住一间。还有一间,咱们三个女人带着孩子住。” 反正出门时带了几床褥子,打地铺也足够。 客栈就这样愉快地分配好了,正当一家人想要将包袱搬入客栈的时候,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咦!竟是宋家人!” 宋家人抬头一看,只见四匹雪青马拉着的檀木车缓缓停驻,车帘掀起时飘出缕缕药香。 春月将谢二娘子扶下马车,轻笑道:“娘子,咱们和宋家人真是有缘呢。” 宋老汉看到贵人,急忙领着全家人行礼。 谢二娘子笑道:“不必如此。” 她目光移到一旁直如松柏的宋三郎身上,面目都是书生的温润之气,不禁道:“这便是宋三郎吧,素日听闻你的策论做得最好,今日能见其人,果真如此。” 宋三郎拱手:“谢娘子谬赞了。” 谢二娘子笑起来,一群人又寒暄了好一阵,得知她是来送谢诏科考的,且就在隔壁一间大客栈定了屋子。 林老婆子塞了好些自家做的糕点,两拨人这才各自进屋去。 * 时间匆匆,很快就到了府试这天。 “三郎,把这个带上。” 林老婆子将包着艾叶的油纸包塞进竹篮子,“贡院不比家里,夜里若觉得胸闷,就烧些艾绒熏熏。” 贡院允许带些吃食和褥子之类的东西进去,但必须接受全面细致的检查,竹篮子是最方便盛物的东西。 柳雪梅昨日夜里就和掌柜说好了,借用小灶房一日,她一大早上起来又是揉面又是蒸煮,这会满脸喜气端着一锅红艳艳的糕点出来,“来咯~” 宋知江几个孩子知道今日宋三郎要去考试,也早早起了床,都兴奋嚷嚷着要送三叔到贡院外,看到柳雪梅端着糕点出来,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呀,长得好独特。” 柳雪梅笑着放到桌上,“这叫定胜糕,三郎吃了定会大获全胜。” 宋三郎眼眶湿润,深深鞠了一礼,“多谢二嫂,多谢大家。” 宋大郎拍他的肩膀,“一家人说什么谢,我看外头已经有不少人去贡院前排队了,咱们也早些去才好。” 宋三郎点头,拿上两块定胜糕,再次检查了竹篮子里的物品,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出了门。 五更鼓刚敲过三声,贡院门前已排起蜿蜒长龙。 宋三郎仰头望着朱漆大门上狰狞的狴犴铺首,晨露顺着青石牌坊滴落在他肩头。巡考官兵的皮靴声由远及近。 “脱衣!” 搜检官的铁尺敲在青砖上,宋三郎解开襕衫时打了个寒颤。 前头突然传来骚动,“他夹带小抄!” 有人从发髻里抖落细如蛛丝的绢帛,展开一看里面全是细麻的小字,立刻被官差拖出队伍。皂靴在石板路上刮出刺耳声响,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咽呜声。 宋三郎站得笔直,接受了检查之后,接过考篮进入贡院内。 “玄字十七号。” 宋三郎接过考牌,幸好不是臭号,他感慨一声,很快就找到了考舍。 狭小隔间里仅容转身,木板上还留着上届考生刻的“青云”二字。他小心展开考篮,忽听得隔壁传来急促的磨墨声——那人竟在开考锣响前就研起墨来。 一阵阵锣鼓敲响之后,府试正式拉开序幕。 翻开考卷,四书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宋三郎的狼毫在宣纸上悬了片刻。 他想起驿站流民褴褛的衣衫,想起章太医夜撒药粉的背影,笔锋陡然一转:“夫民犹水也,可载疫舟,亦可覆苛政......” 第61章 府试(二) 因为三天的时间充足,宋三郎并不着急,他先是在草稿上将思路写来下,就像之前练习过的千百次那样,仔细将论点写到纸上,特地在旁边留出一片空白标注此刻的所思所想,还有灵光一闪的句子或论点。 宋三郎聚精会神,与手中的笔融为一体,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饱读诗书的精华浓缩。 考舍外官差来来往往,巡考员也时常经过,宋三郎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研究题目和破题的起承转合写法。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起,又慢慢偏西。 宋三郎写了一天的策论,只觉得头昏脑胀,他抬起头来,抻了抻胳膊,从考篮中拿出两块定胜糕就着水喝了下去。 为了防止去如厕,宋三郎喝水也只是堪堪抿一些润润唇,保持精力就足矣,不敢多喝。 要是出去上茅厕,就得须和巡考的官差上报,还得等官差和主考官上报之后,才能去方便,还得全程有人看着。 且离开考舍会有专人记录下来,这样就会给主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宋三郎吃了两块糕点,肚子没有先前那番空空的感觉,仔细揉了揉脑袋,拿起桌上的剩余的题目思索起来。 宋三郎不敢耽误时间,提笔奋战到太阳下山,从考篮中摸出一根蜡烛点上,继续将文章中还没有完善的地方补充完整。 终于将考卷上的大半部分题目都在草稿上写了一遍。他粗略浏览了一遍,将不太满意的地方修改好,这才发现外头已经月上中天,除了巡考官差换班的脚步声,整个天地间空旷得只剩下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响。 宋三郎聚精会神写了一整日,现在只觉得头昏脑胀,他不打算强撑,保持良好的休息才能更有精气神投入明日的考试当中。 “嗤”的一声,他吹灭了蜡烛,从考篮中拿出一小方薄褥子盖在身上,就这样靠着墙壁入睡。 夜凉如水,贡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宋三郎睡得早,脑力动用了一日,自然是困,早已经沉入黑甜的梦乡。 有些人咬紧笔头奋战到现在,本就心中烦闷慌张,再听四周响起恼人的呼噜声,更是心烦。 第一天的府试就这样结束了。 很快到了第二日。 宋三郎严格按照时间模拟训练过多次,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了眼,昨夜睡得还算不错,大脑得到充分放空。 他将褥子仔细叠好放入考篮中,拿了一个白面馒头就着水一点点吃下去。 考篮里还有几个顶饿的包子和馒头,都是出门前林老婆子塞进来的。 休息了片刻,宋三郎展开桌面上的考卷和草稿,将题目重新再审一遍,对照着自己昨日写下的文章和论点。 思索之后,提起笔在原来的文章基础上增设修改了一些内容,再次检查无误之后,才提起笔,一字一句慢慢誊抄在考卷上。 刚抄完一张卷子的文章,天公不作美,忽地吹起大风来,贡院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压住卷纸的声音。 宋三郎看向被镇纸压得严实的卷纸和草稿,心中庆幸,还好他一直有用镇纸的习惯,只要是放在桌面上的纸张,都会用分门别类压好。 官差们更不敢马虎了,拎着刀,巡视的脚步更快。 在大顺朝,科考舞弊是大罪,若是监考的范围内出现了舞弊的行为,则巡考的官差罪同作弊之人论处。 因此官差们也不敢放松一分。 几声轰隆的巨大雷声划开天际,而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宋三郎将考卷和草稿都仔细叠好放到考凳 旁边,而后将卷子挪到桌子内里淋不到雨的地方,继续誊写。 雨越下越大了,时不时有抱怨声从各处考舍中传来。 那些眼尖耳利的官差和巡考可不管这么多,只要是在考试过程中故意发出异响或说话者,都当做作弊论处。 第115章 就算只是轻微的抱怨声,也要记录在册。 有人着急,看着官差就要记下自己的名字,豁出去了道:“哎!官爷们,我只是抱怨了两句,又没说其他的,我知道错了,就宽限我这次吧!” 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背影和从考舍上滴落下来的雨水,考生愤懑,但又无可奈何。 宋三郎更加注意起自己举止,加快时间分析考卷上没做完的题目。 因着下雨,大半的桌子被雨水淋湿,他只能尽力缩在桌子内里的边上,这样长时间下来,免不了腰酸背痛。 在他抻手休息时,看到对面考舍的蓝衫书生正用竹笠接雨水研墨。那墨条分明是劣质的松烟墨,在雨水中洇出浑浊的痕迹。 他看着那墨条皱眉,想起进考场之前的一个小插曲。 那时候,一家人刚送他到贡院门口,天还没有完全亮,人群杂乱的时候,宋明玉突然抱住他的大腿,“三哥!囡囡相信三哥一定会旗开得胜哒!” 就在他想要蹲下和宋明玉说话时,感受到竹篮子被一股力道扯了一下。 宋三郎回头,看到一个也是书生打扮的人站在身边,两目相对,对方尴尬笑着,连忙将手中的一篮子墨块举起来: “我是卖墨的,松烟墨,上等的好墨!这场府试的主考官最喜欢的便是这墨写出来的文章,小哥要来一块不?” 对方笑得实在太市侩,且动作实在诡异,宋大郎站出来道:“我们家三郎不需要,已经备好墨了。” 那人明显不愿就这样放弃,还想要继续两句,最后被宋大郎沙包大的拳头给吓走了。 记忆回笼,宋三郎忍不住又瞥了几眼对面考舍中的书生,还在火急火燎磨墨。劣质的墨水晕开淡淡的青灰色,这样的墨水,是万不能在考卷上用的。 对面考舍的人也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在砚台上磨着,期望出墨能浓一些。 宋三郎收回眼神,只专注于自己笔下的文章。 投入全部心神将剩下的题目全部在草稿上答完,仔细检查了一遍,补充替换了更好的句子,再抬头已经天黑了。 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珠顺着屋檐低落,宋三郎决定今日早些睡觉,便收拾了一番,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放到考舍的最内里,确保不会被雨淋到,这才盖着褥子入睡。 第三日醒来,天已经放晴。 臭号方向传来哭嚎声,巡场衙役抬着个口吐白沫的考生匆匆而过,那人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带血的宣纸。 宋三郎闭目凝神,笔尖在“水能载舟”处重重一顿,忽听得院中古槐上有雏鸟啁啾。 这么多时日的积累与努力终于在此刻得到回应,也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下笔如有神’。 宋三郎将最后几题的答案完善过后,一字一句郑重地往考卷上抄写。 已经有不少体力不支或耐力不行的考生提前交卷出去了,吵嚷奔走的声音多了起来。 时不时有敲锣提醒交卷时间的考官路过,宋三郎掐准时间,认真写下最后一个字。 “时间到!” 考官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终止了这场长达三天的博弈。 等考卷和草稿上全部被收走,宋三郎才站起身来。揉了揉腰,收拾好东西往贡院大门的方向走。 卯时三刻,贡院朱门洞开。 宋三郎脸上挂着笑,信步走了出去,一眼便看到了宋大郎等人,几个娃子分别坐在各自爹爹的肩膀上,满脸新奇哇哇大叫。 “那是三哥!三哥出来啦!”宋明玉指着宋三郎的方向,一家人满脸喜气挤过去,林老婆子接过他手中的考篮,见宋三郎那脸色苍白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好三郎,没事了啊,咱们回去休息去。” “三哥是最棒的!” “三叔三叔!最厉害!” 宋三郎挤出一抹笑,无奈道:“我真的没事。” 柳雪梅手中还拎着一篮子的定胜糕,“这府试一连考三天也是累人,三郎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子,回客栈好好休息一会。” 宋大郎笑得高兴,也道:“今晚咱们就去吃一顿庆祝,我这两天也打听清楚了,提前在樊楼预定了一桌。” 朱秀儿皱眉拍他,“还提前预定,那样的大酒楼得话多少银子。” 宋大郎摸着脑袋:“我和樊楼里掌厨的一个老哥哥聊得好,人家帮我预定的,没多花钱。” “净说这些,先回客栈再说。”林老婆子出声道,满脸的欣慰。 宋三郎考完科考,一家人都高兴,热热闹闹正想要客栈的方向去,忽地听到贡院周围传来吵嚷的叫喊声: “大伙都来看看!就是这个人,在考试之前故意弄脏我的墨块,然后将自个的下等劣质墨卖给我,字迹还显现不出来,老子考了三天,一个字也没交上去!” 这一声怒骂,宋三郎偏头看了一眼。 正是在他对面考舍的人,被他拳打脚踢的则是那日想要推销松烟墨的小贩。 他忽得觉得浑身一抖,那日若是没有小妹突然抱他一下,他或许也会中计,去买那墨块了。 科考完的贡院门前人本来就多,这么一吵嚷,再加上考试三天的天气都不好,更是如点燃了火药桶一般,各种怒骂泄愤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宋老汉三个汉子赶忙护着一家人离开,回到大路上,人流稀少了不少。 宋大郎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蓬头垢面,面色菜青。仔细一看,竟是当初在白泽书院是诬陷抄袭的杜栩。 杜栩自然也看到了宋三郎等人,考篮吓得掉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怎会......怎么会!” 第62章 樊楼 宋知云脆生生道:“三叔的定胜糕可甜了,叔叔要尝尝吗?” 孩童天真的话语引得众人侧目,杜栩踉跄后退,一边喃声道:“不可能!” 踩到身后昏厥考生遗落的破鞋,他连滚带爬钻入人群,直至不见。 宋老汉和林老婆子等人不明所以,皱着眉头看着杜栩的身影涌入人群,宋大郎收回身上的煞气,捏着拳头解释: “不过是一个做事不过脑子的人罢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宋老汉点头道:“确实该快些走,等会人多起来,这段路也该堵住了。” 一家人不想其他,赶忙往客栈的方向去。 …… 谢诏拎着考篮从贡院出来,有眼尖的谢府小厮立即上前帮忙拿住考篮,谢二娘子匆匆上前来,“我的儿,这三日都待在里头,你受苦了。” 谢诏轻飘飘道:“这倒是无妨。” 谢二娘子心系儿子科考,也不想就在这贡院外头问,便道:“来人,先带少爷回去休息。” 华丽宽大的马车停在道路一旁,还有一群家丁守着,也没人敢靠近,谢家人上了马车离开。 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茶楼上,姜则秀一边喝着茶,眼尖瞥向谢家马车离开的方向。 她声音清婉,夹杂着 一股不易察觉的疑惑,“那位谢二公子竟然还是一个书生。” 坐在她旁边的一名护卫打扮的男子拱手道:“小姐,已经打探清楚了,谢家在兴宁县下治的福满镇上,族中有两位郎君从官,这位谢二公子如今正在兴宁书院读书科考。” 姜则秀英气的眉毛挑起,手指轻点,“查一下已故的谢家二郎君,特别是他被山匪掳走的经过。” “是。” * 这间小客栈在偌大的州府里称得上是毫不起眼,因着靠近贡院,也只有在每年科考的时候热闹。 掌柜满脸喜气,特地买来对联和大红灯笼,在大门两边高高挂着。 掌柜娘子一大早就煮好了一筐的粽子,等考完试的学子回来,每人发一个。 热乎乎的粽子递到宋三郎手中时,掌柜娘子笑得眯起眼:“趁热吃,才能高‘粽’。” 宋三郎双手接过,郑重对着掌柜娘子道谢,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不想拂了好意,三两口将粽子吃完,空空的肚子不再叫唤。 脱了鞋就往床上一躺,顾不得其他,眼皮沉重得要打架一般,从来没觉得床褥子这样柔软舒服过,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在门外站了片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叹着气轻轻将门给掩上了。 林老婆子心疼道:“将人关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里三日,吃喝拉撒都得在里头,也不知道三郎是怎么过来的.......” 她对宋老汉道:“在贡院外头时,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些考舍仅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头,身都站不直,可遭罪了。” 宋老汉道:“那能咋办。” “都考完了,老婆子你就别想太多,今晚再呆一夜,明日咱们就该启程回去了。” 都是乡下的泥腿子,能够拖家带口来到州府一趟已经是许多人不敢肖想的。 这已经出门好几日,宋老汉掐着手指头,地里的庄稼也到了要施肥除草的日子了。 第116章 他想着,若是回去之后,兴宁县的时疫不再反复,馄饨生意还得继续做。 林老婆子点头,两人回到房内开始收拾东西。 宋明玉四个孩子一天要被叮嘱八百遍不准乱跑。 “这是州府,人多眼杂的,拍花子最多,一定不能乱跑,更不能离开客栈,记住了!” 但对几个娃子来说,州府里的一切都新鲜无比,光是听着窗户外头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心早就跟着飘远了。 宋知江三个小子趴在窗口,频频擦着哈喇子,“那个大肉饼看着好好吃呀,一个饼里面有好多肉......” “烧鹅也好香,好大一只鹅。” “糖葫芦,还有糖葫芦也好吃!” 宋知文指着窗外扛着糖葫芦把子的大爷,一众小孩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串串硕大饱满的糖葫芦插在稻草上,不只有山楂,还有各种水果渍糖,都做成了糖葫芦串。 宋知江咽下口水,摊开手心道:“我还有一枚铜钱,方才我听清楚了,一串糖葫芦是三文钱,咱们可以和摊主商量,只买一点点。” 宋知云亲切揽住他的肩膀道:“哥,这是娘之前给我们买零嘴的钱吗,你竟然能留到现在。” 宋知江嫌弃看他,“谁像你们,早就忍不住花光了吧。” 宋知江立即被另外两个小男娃崇拜捧着,“大哥最好,最厉害啦,要吃糖葫芦。” 宋明玉也摊开手心道:“我也有两个铜钱,是娘给我的,这样就有三文钱啦。” 凑起来刚好够一串糖葫芦的钱,几个娃子都忍不住,避开大人的视线就往客栈外去。 “爷爷!爷爷我们要一串糖葫芦!”宋知江高声喊着,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期待。 糖葫芦大爷闻言立即停下来,笑呵呵问:“小朋友,想要哪串?全都是三文钱。” 几个小孩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买一串混合口味的。一串上面有多种水果,这样就相当于每种糖葫芦都能尝到啦。 大爷笑着摘下一串混合口味的糖葫芦递到宋明玉手中,几个孩子开心起来,每人迫不及待分了一颗慢慢吃着,都不舍得一下子吃完。 尝到甜头之后,大家伙很快又被街道上各种琳琅满目的东西给吸引了目光,满脸新奇。 宋明玉认真道:“得回去了,等会让娘亲和爹爹发现,又要少不了一顿数落。” 宋知江三人犹豫,但小摊贩吆喝的声音实在入耳,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最后还是宋明玉搬出小姑子的威严,说必须要回去,三个小子这才怏怏地往客栈的方向走。 “哎哟!”宋知江低着头,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小女孩,对方捂着额头,眼里瞬间泛起泪水。 “哎......你,你别哭啊。”宋知江手足无措,宋明玉连忙将人扶起来,“你没事吧。” 小女孩摇摇头,身上那条天蓝色的碎花裙看着朴素,细看之下才觉这条裙子的精致。 宋明玉眼睛扑闪着,这小女孩定是出自富贵人家。 既是权贵,那便不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能够招惹的,宋明玉友好笑道:“没事就好,我侄儿笨手笨脚,我替他向你道歉。” 小女孩抬起眼,懵懂将几个人略略看了一遍,往后退了一步。 宋知江不好意思挠挠头,“呃...要不我们请你吃糖葫芦吧!可好吃了!” 他举起只剩两颗的糖葫芦小串,递到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刚犹豫着将糖葫芦接过,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即刻出现,将小女孩护在身后。 满脸的煞气似是要溢出来,女孩赶忙拉住他,对壮汉摇头。 大汉犹豫片刻,将小女孩往肩头上一靠,起身快速走向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小女孩回头,看着宋知江几个越来越远,低头握紧了糖葫芦串。 宋明玉催促道:“行了,人家都回家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几人这才收回视线,慢吞吞回到客栈内。 * 宋三郎休息了一个下午,终于将精气神全都补了回来,他洗漱了一番出门,宋老汉等人早已经准备好了。 宋大郎揽过宋三郎的肩头,笑道:“走,就等你啦。” 一家人嬉笑着出门庆祝,往整个州府最高的一栋大酒楼的方向去。 最高兴的莫过于几个孩子,憋了一整天,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出门啦。 夜间的州府比白天还要热闹,各处张灯结彩,再加上府试刚结束,各地的学子吟诗作对,游湖作赋,好不热闹。 暮色中的樊楼灯火如昼,跑堂端着鎏金酒壶穿梭如蝶。 店小二忙得像个陀螺,也没有踩高捧低,亲切指引着一家人落座。 宋老汉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桌面一个描金茶盏,举起来对着光仔细看了好一会,眼里全是新奇。 “哎哟,看这雕花窗!” 柳雪梅踮脚去够窗棂上镂空的并蒂莲,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麦色手臂,啧啧称奇:“这得用多少年才能雕成?” 话音未落,就见宋知云趴在楠木椅上,对着椅背上的麒麟纹路数鳞片,满是好奇。 林老婆子将餐前糕点分给孙辈,“行了,都像什么样,赶紧坐好。” “今儿个人多,也不知道啥时候上菜,先吃点垫垫肚子。” 眼睛看向跑堂端来的翡翠虾仁。那虾仁通体碧透,浇着琥珀色酱汁,竟是用荷叶汁染的色。 “第一道菜,客官慢用。” 宋明玉盯着饱满的大虾咽着口水,林老婆子夹了一块到她碗里,笑着道:“都是一群小馋猫,开始吃吧。” 筷子这才纷纷开始动起来。 樊楼没有因为人多就效率慢,不一会就将菜上齐了。 宋家人吃得喷香,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 红烛摇曳,樊楼内不少考完试便出来饮酒作乐的学子,映照着一张张陶醉的面庞。 最中间还有一个大台子,舞女们在光影交错中翩翩起舞,台下的食客们纷纷叫好,有的举杯畅饮,有的击节赞赏,欢快不已。 “不愧是最负盛名的樊楼。”宋三郎感慨了一声。 气氛到达顶峰,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进店,店小二们脸上挂着笑,忙得脚不沾地,若是有人想往楼上去,便被拦住道: “这整个二楼和三楼都被贵客给包下了,如今正在举行谢宴。” 说着便指引着人往一楼的空座去,“这位置视野好,还能看到表演,客官意下如何。” 顾客被店小二热情的模样逗笑,指着三楼问:“谁那么大的手笔,竟然将两层楼都包下来了。” “福满镇,谢家。”店小二答道。 “哦?谢家。”那人摸了摸胡子,忽然笑了起来,来到店小二推荐的位置坐下,“那便坐这吧,上菜。” “好嘞。” 宋明玉吃着炙山羊,闻声好奇看向樊楼的二层和三层,心想原来是谢府的人在上面。 忽闻楼上传来环佩叮当,十二个青衣婢女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出,走在二楼的走道上,恭敬往一间大屋内端去。 一张圆润可爱的小胖脸从屋里伸出来,混在人群中蹭蹭蹭下楼。 环顾了一圈,看到还算熟悉的宋家人,眼睛一亮,像只 滚圆的汤团般扑向朱秀儿脚边的青瓷花瓶。 “承宇,莫要胡闹!” 三楼传来轻斥。小胖子谢承宇转头冲众人吐舌,腰间玉坠撞在青石地上发出脆响。 他忽然瞥见宋明玉手边的定胜糕,眼睛一亮:“这个是糖酥做的?” 第63章 馄饨小摊重新开张 宋明玉被突然窜出来的小胖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定胜糕往怀里护了护。 谢承宇看到她的动作,气嘟嘟叉腰,“你这是作甚,我只是问一问这糕点罢了。” 腰间的白玉佩随着他蹦跳的动作在烛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倒把林老婆子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磕着碰着。 “这是用糯米粉和红曲米蒸的定胜糕。”宋三郎笑着打圆场,“小公子若是喜欢,便尝一尝。” 宋明玉将定胜糕往外推了推,“诺。” 小胖子达到目的,小爪子抓起一块就往嘴里送,甜滋滋的味道让他眯起眼。 林老婆子和宋老汉看他那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心一软,夹了一块炙肉问:“小公子喜不喜欢这个,来尝尝。” 小胖子眼睛更亮了,“喜欢,要吃!” 话音未落,三楼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谢诏扶着栏杆往下看,月白长衫被夜风掀起一角,目光扫过宋家人时微微一顿。 一楼的众人都抬头看这样大手笔的谢家二公子是何容貌,却见谢诏身后转出个戴幞头的管事,提着灯笼匆匆下楼。 “多谢诸位照看我家小公子。”管事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又对谢承宇拱手道:“小公子回去吧,二少爷在等您回去温书。” “又要背书!不要嘛,我要吃好吃的!” 第117章 谢承宇哀嚎着被拎走时,又气又叫,还不忘冲宋明玉做鬼脸。 最后还是肥软软的一团被抱走了。 宋老汉拿起那锭银两急忙要推辞,奈何管事的动作实在是快,已经上了二楼。 * 三楼最角落的单间里,姜则秀将樊楼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将茶盏按在案几上,碧螺春的涟漪里倒映着对面雅间晃动的珠帘。 护卫压低声音说:“小姐,方才有人瞧见那蓝裙女童往一楼去了,腰间挂的银铃确是前朝宫制。” 窗外传来闷雷声,姜则秀指尖摩挲着袖中软剑。她记得卷宗里记载,前朝人总爱在孩童身上系银铃作信物。 她微微偏头,余光瞥见谢诏正倚在廊柱旁与掌柜说话,青年修长的手指在账册上轻点,侧脸在琉璃灯下竟显出几分锋利。 姜则秀不语,目光掠过楼下喧闹的食客。忽然,她耳尖微动——西北角的灰衣人正用竹筷蘸酒,规律敲击着桌面。 这是暗号! “客官,您的糟鹅掌。”跑堂的托盘堪堪挡住视线。姜则秀急忙侧头看去,灰衣人已不见踪影。 她霍然起身,腰间软剑将将出鞘三寸,却见三楼雕栏处闪过月白锦袍的衣角。 她恼怒捏紧剑柄。 “小姐,要动手吗?” “等。”姜则秀盯着三楼转角处飘动的青纱帐,“让阿武去后厨守着。” 此时后厨一个无人之地,蓝色衣裙的女孩正踮脚去够案几上的樱桃毕罗。 方才的灰衣人单膝跪地,用匕首挑开食盒夹层,取出卷泛黄的羊皮纸:“少主,这是最后半张河道图。” “阿爹说等暴雨季,这些河道图才能派上用场。”女孩扫了一眼羊皮纸,看到桌面上有几串糖葫芦,她动作一顿。 窗外忽地炸开惊雷。她袖中银铃无风自动,壮汉猛然抬头:“有杀气!” 几乎同时,姜则秀的软剑已破窗而入。青瓷花瓶应声而碎,宋家人惊叫着退到墙角。 宋大郎将弟妹们护在身后,只见一个灰衣壮汉护着一个包裹得严实的小女孩从后厨冲出来,轻巧跃上房梁。 “拦住她!”姜则秀追出,剑锋擦着壮汉咽喉划过,在楠木柱上留下寸许剑痕。 壮汉转身扔了一把粉末,辛辣的烟雾瞬间弥漫整个大堂。 混乱中谢诏赶忙将家人推入屋内,整个一楼的人被这粉末呛得直咳嗽。姜则秀屏息挥剑,软剑如银蛇缠住女童脚踝,却见壮汉抡起条凳砸来。木屑纷飞间,谢诏突然扬手掷出砚台,正击中壮汉膝窝。 壮汉咬牙,破窗而去。 姜则秀提剑往外追,转角处突然又是一把辛辣的粉末扔来,呛得人眼泪直流。 她唾骂一声,转身就看到同样追出来的谢诏。 姜则秀冷声质问:“你怎么也追出来了?” 谢诏从容开口:“那小贼离开时顺走了舍弟最喜爱的桃花糕点,如今还在哭呢。” 姜则秀收刀入鞘,没打算管他,起身往楼内去。樊楼内哀嚎遍地,她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宋家人,站在台子中央高声道: “诸位可曾见过那女童腰间银铃?” 宋知江三个小男孩一抬脸,却被宋明玉紧紧拽住衣袖,满眼都是警告。 忽地闷雷滚滚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樊楼飞檐上。街道外全是小贩奔走叫喊的声音,楼内更是混乱一片。 姜则秀目光微闪,带着护卫疾步没入雨幕。谢诏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来到宋家人身边,作揖问:“今夜惊扰诸位了,明日派马车送各位回乡可好?” 宋老汉连连摆手,宋三郎却注意到谢诏袖口渗出的血迹,“你受伤了,回去擦擦吧。” 谢诏闻言,只是无声笑了笑。 “要变天了。”谢诏望向黑沉沉的天际喃声。 骤雨冲刷着樊楼朱漆大门,积水顺着石阶蜿蜒成溪,谁也没注意三楼窗棂上挂着的半片桃花笺,正被雨水浸透成模糊的朱红色。 * 宋家人急急忙忙回到客栈内,掌柜和掌柜娘子早已经在大堂里守着了,待各位租客回来,递上一碗热水。 “这天说下雨就下雨,快别冻着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宋家人接连道谢,后面还有不少租客也满身是水回来,场景混乱,宋老汉赶忙将一家人带回到各自的屋内。 淋了雨回来,担心孩子们着凉,回到屋内第一件事便是给孩子们洗了个热水澡。 柳雪梅看着文哥儿那要咳不咳的样子,来到客栈后厨,提供了两个农家常见的驱寒方子,正巧后厨就有方子中的材料,不一会就熬了一大锅驱寒汤。 每人都喝了一大碗驱寒汤,这才罢休。 这一连串的天灾下来,林老婆子心里头担心啊,她揪着心道:“明日咱们就回去,这天灾人祸的,还是在家里舒坦。” 至少不会在吃着饭的时候突然冒出几个刺客将家里砸得稀巴烂。 一家人都点头表示同意,要想在这大城镇里面生存,也得有命活着。 夜里,宋老汉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今夜在樊楼里的状况,心里就忍不住突突。 州府里面机会多,但危机也多啊,就像今夜那样,若是就有人拿刀追杀刺客,一不小心被伤到了也没人会理…… 宋老汉想着,坚决要早些回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悄然响起,细密的雨丝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敲打着雕花的窗棂,蜿蜒而下。 第二日。 宋老汉起了一个大早,他蹑手蹑脚来到窗户旁边,推开窗往外看去,雨已经停了,叫卖的小贩也都慢慢出摊。 他放下心来,叫醒宋大郎和宋二郎,“雨停了,咱们得早些做准备,即刻出发。”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昨夜睡得也不安稳,天一亮便起了床,摸摸孩子们的额头,朱秀儿放下心,“都还好着,应该是昨日闹得凶,睡得沉了些罢。” 林老婆子去客栈的后厨处用两个铜板换来好些隔夜的馒头,又带了一些其他的吃食,这才回到房间内。 一家人收拾了一番,与掌柜道别,牵着牛车离开了。 几个孩子被各自 的爹抱在怀里,宋大郎要赶路,江哥儿和云哥儿就由柳雪梅和朱秀儿抱着,都睡得安稳。 牛车缓缓使出州府地界。 因着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车辙子碾过留下深深的印记,在这种天气下,牛车行驶也艰难。 赶了一天路,再加上路况不好,也才到达州府外围的周边地界,人累牛也累。 幸好今日一天之内没有下雨。 宋大郎找了一块还算平坦齐整的空地停下休息,顺带看看地势,看看能不能找到今晚寄宿的地方。 这天气多变,若是晚上突然下雨,他们这些汉子淋些雨没啥,但老婆孩子可不能着凉。 忽地看到前方的山林中隐约有个寺庙,宋大郎心中一喜,一家人收拾了一番之后就往庙的方向赶去。 寺庙还算干净,应该是有人常来祭拜,大门和窗子都是完好的。 林老婆子:“咱们来到庙公的地盘借住,理应拜一拜,以表尊敬。” 宋老汉点头,“老婆子说得对。” 一家人轮流拜了庙神仙,就这样在庙中留了下来,生起火,将包子馒头烤熟,分着吃饱了之后,这才靠着稻草休息。 到了半夜,那股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飘了起来,一家人都庆幸,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就这样走走停停三天时间,终于在第三天的天黑之前回到了稻香村。 回到熟悉的大路上,牛车跑得飞快,村尾那个小院子渐渐从山沟后显露出来。 宋老汉下了牛车,将院门打开。 这一连多日的下雨,院子中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几个孩子到家了便迫不及待爬下牛车,肆无忌惮围着熟悉的小院跑,都要去踩小水坑玩。 在路上时,林老婆子处处不准他们乱跑乱玩,好不容易回到家了,可不得好好玩上一番。 林老婆子看孩子们玩得开心,一直提着的心也跟着放下来,回到屋就开始烧水做饭。 “这天雨水多,咱家也不缺水了,先洗一顿热水澡,这三天在路上也辛苦了,再吃一顿好的。” 宋老汉却眯着眼看天上浓稠的乌云,心中隐隐不安。 往年的四月份也有降雨,但从来没有这样频繁反复过。 坐着牛车回村的一路上,他看到不少人都在田里抢救庄稼,扛着锄头将田水口挖开,将水放出去一些,以防水太多会淹了稻子的根系。 宋老汉担忧开口:“大郎二郎,明日跟我去地里头看看,今年降水多,可不能糟践了庄稼。” 宋大郎刚将牛车赶到后院,思索片刻,应着声道:“确实应该去看看。” 宋二郎懒懒躺在屋檐下,闻声只是掀开眼皮,“爹,大哥,不就是几场雨,回来的路上我看得清楚,清谷河现在都还没有去年水位的一半高呢,你们就是瞎操心。” 第118章 宋老汉收回目光,宋二郎这话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徽州府雨水多些也正常,只不过这些天的天灾实在太多太频繁,让他忍不住往坏处想。 他道:“明日还得需去看上一番才能放心。” * 老天说变脸就变脸,跟变戏法似的,一路上大雨小雨不断,一回到家就安静了下来。 一连数日艳阳高照,天地万物由于雨水和阳光的滋润生机勃勃,洗刷了先前时疫的阴霾。 稻香村人也重新扛上锄头回到田地里面劳作,由于时疫盛行而许久不曾料理的庄稼都快要和野草长得一样高了。 李村长愁眉苦脸,帮着村里人料理了不少后事。趁着有空,还出村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稻香村与世隔绝,染病的人数还算好的,外头那才真叫是一死一大片。 “听说有一个村,死了半数的人,只剩下一些身强体壮的男人挺了过来,老人孩子都死全乎了。” 村里人一听外头竟然这样夸张,庆幸的同时也不由得担心,毕竟眼下天灾频发,还是多囤些粮食在家比较好。 宋老汉观望多日,一场时疫过去百废待兴,彻底确认时疫是不会再冒出尖来了,这才对着家里人道: “这两日先试着去镇子上摆摆摊,若是情况好转了,咱们就继续回去卖馄饨。” 林老婆子点头,“娃子们的读书大事不能耽误,明日顺带去社学问问孙夫子,几时开始上学。”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地窖还有些米面,带些去看看孙夫子。” “听你的,老婆子。”宋老汉应声说。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 晨雾还未散尽,宋大郎正蹲在灶台前吹火。林老婆子将发好的面团揉得啪啪作响,案板上整整齐齐码着三排青花瓷碗。 这是时疫还没有起来之前特地去窑厂订的,碗底还烧着“宋记”两个小楷。才拿回家没多久,时疫就蔓延了,只能暂时搁置。 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场。 “娘,这馅料里再加点虾皮如何?”朱秀儿捧着竹筛过来,新晒的干虾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 自打从州府回来,她便日日都与柳雪梅琢磨着要改良馄饨汤底。 林老婆子拍着面皮子,笑道:“雪梅主意多,问她去。” 柳雪梅从屋外端着晒好的陈皮进屋,闻言也笑着开口:“大嫂想要尝试那便试试,万一味道更好了,以后我就得改口叫大嫂师傅了。” 朱秀儿瞪她一眼,“就你会说笑。” 宋大郎将牛车从后院赶出来,听到满院子的叽喳声,扬声道:“这几个娃儿太闹腾,我先将他们送到社学去,到时候自有夫子管教他们。” 宋知江三个小子闻声背着书袋在院子中跑来跑去,衣摆上还沾着晨露:“我们要第一个到学堂!” 宋明玉抱着竹筒在后头追:“慢些跑,姜汤要洒了!” 宋三郎倚在门框上轻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荷包。那里装着他在客栈时誊抄的《治水策》 墨迹早已干透,却总觉还洇着那夜的雨气。 “三郎!”柳雪梅的呼唤打断回忆,“帮我把这筐荠菜搬到前院来。” “来了。”宋三郎道,一边搬荠菜,看到宋老汉正在后院磨刀,便道:“爹,我等会也跟大哥卖馄饨去。” 为了防止宋老汉又拿安心读书的借口让他呆在家,宋三郎补充说:“我已经考完府试了,且夫子说我应该更多去贴近生活,写出来的文章才能更扎实。” “爹,我就出去多走走嘛。” 宋老汉磨刀的动作顿了顿,道:“也好,那等会你便跟着大郎去吧。” 宋三郎得到答复,露出满意的笑来。 宋老汉将刀磨好,将后院的角落还堆积着的油布拿出来,仔细裁剪了一番,又削了好些粗壮的棍子备用。 等宋大郎送完孩子们回来,便比划着在板车上做一个遮雨棚。 做好准备工作,太阳已经升到一半高了。 牛车吱呀呀碾过青石板路,天际又聚起暗云。宋大郎仰头望了望:“这雨跟闹脾气的小媳妇似的,隔三差五就要哭一场。” 说着将油布篷又扎紧些。车辕上新挂的铜铃叮咚作响,混着林老婆子数馄饨馅料的声音,牛车一路往镇子去。 镇子上明显比先前清冷了不少,但依旧有不少人出来采买 的。 宋大郎经过镇子的布告栏前,看到前面围满了人在讨论,好奇勒紧了缰绳道:“三郎,去看看。” 宋三郎应声,而后又激动回来道:“县太爷出政策了,说了为了让镇子快些恢复,但凡是出来摆摊的,每家每户奖励一百枚铜钱。” 林老婆子等人眼睛一亮,催促出声道:“大郎快去,咱们先前的好位置莫要叫人给占了。” “娘,我省得!”宋大郎挥着鞭子往白泽书院路口去。 到了发现那块地方目前还没有人,宋家人连忙从牛车上将锅碗瓢盆搬下来,还有各种桌椅,全都拿下来摆好。 乌云又藏了起来,太阳露出面容。 来不及吐槽天气多变,市集慢慢开始热闹起来。宋家支起摊子不过半盏茶功夫,头锅馄饨的鲜香已勾得不少老主顾们围上来。 “哎哟,这些日子总是待在家中,人都要发霉了,就念着这一口馄饨,念得不行。” 一位大爷也应声,手下不停吹凉馄饨,“可不是嘛,这几天我来看了好几次,就等着你们家馄饨开张呢。” 林老婆子心里高兴,高声道:“多谢大家照顾,重新开张第一日,免费续第二碗!” 她这一句话得到在场老顾客的称赞,不少新顾客也围了上来查看,看到那浓郁奶白的汤底,纷纷也表示要来一碗。 宋家馄饨小摊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 朱秀儿往汤锅里撒了把紫菜,忽然瞥见街角转出辆青帷马车。 四匹枣红马额前都系着红绸,车辕上谢府家徽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老夫人,就是这家。”管事搀着谢老太太下车时,林老婆子正舀起一勺骨汤。 浓白汤汁浇在翡翠馄饨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老太太腕间的檀木佛珠。 “要二十份鲜虾的。”谢老太太笑得慈祥,“上一回打包了几份回去,味道不错,猴崽子昨儿就念叨这口。” 林老婆子赶忙应道:“好嘞!以后想吃馄饨叫个跑腿的来便成,我们一直在这,不用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谢老太太笑得眼尾有些纹路,“顺路过来的,不碍事。” 忽然瞧见正在揉面的宋三郎,老人眼底笑意盈盈:“这不是诏哥儿的同窗?之前总听到二媳妇念叨诏哥儿那位同窗勤奋好学,要是诏哥儿有一半就好了。” 谢二娘子闻言挑起车帘,也下马车来:“母亲好眼力,正是府试时与诏儿同住东厢的宋家三郎。” “谢娘子,谢老夫人好。”宋三郎上前行礼。 谢老夫人心中更为满意,点着头道:“好孩子,去忙你的吧,我等一会馄饨就好。” 谢二娘子也尝过这馄饨小摊的手艺,环顾了一圈,发现这生意红火,但桌椅之类实在是少,有不少来晚的人甚至得捧着碗蹲着或是站着吃。 心中有计较,对着谢老太太低声道:“宋家这手艺仅在街角摆摊可惜了,我记得城西有间临水铺面,不如......” 谢老太太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反正那间铺面闲着也是闲着。” 正巧这时馄饨也做好了,宋大郎稳稳端着二十份馄饨过来,“馄饨好咯。” 立马有家丁上前接住馄饨,管事正要掏钱,林老婆子连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这是万不能再要钱的。” 谢老太太笑,对着林老婆子道:“老姐姐,我知你心里淳厚,这样吧,城西有间临水铺面,正好适合做吃食生意。” 宋家一众人愣住。 谢二娘子笑道:“就这么定了,明日让账房带各位去看看铺面,若是合心意,以后也有个遮风挡雨安心做吃食的地儿不是。” 林老婆子最先反应过来,她连声道:“这怎么能,咱们......” “有什么不能的,那间铺面空着也是空着,正好有人来发挥它的用处。” “再说了,将玉姐儿几个接到镇子上来,以后去读书也方便,镇子上书肆学堂也多。” 这让林老婆子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家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大郎,你快掐我一下,这是不是真的。”林老婆子有些站不稳。 柳雪梅道:“娘,这是真的!” 林老婆子拿不定主意,慌张看了周围,低声道:“先继续做馄饨,这事回家之后再商量。” 几人动力满满,不到正午就将馄饨给卖完了,牛车吱呀着往稻香村的方向去。 林老婆子几人回到家,将院门给关严实了,这才围着商量道:“谢家给咱们城西临水的铺子做吃食卖呢!” 第119章 林老婆子兴奋着,若是要去镇子上过活,以后也能方便一些。至少娃子们读书也能去镇子上的学舍,听说里头还有不少书随便借阅,条件是乡下的村舍比不了的。 柳雪梅也高兴,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盘算清楚了,“到时候咱们就不只是做馄饨了,还能做好多吃食,都能试着卖一卖。” 宋大郎常在福满镇上做活,也最是清楚情况,他道:“临水的铺子位置最是红火,不少游船和花灯都在附近,是个好地方。” “如此恩情,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谢家才好!” 宋老汉心中也激动,“若是这铺子能做起来,咱们要分给谢家收成和租金,不能忘了本,更不能忘了谢家的大恩!” 第64章 食肆开张 一家人认真地准备第二日的馄饨馅料。下午艳阳高照的,柳雪梅背上背筐就要出门。 “我就在这附近采些新鲜调味菜回来,为明儿出摊做准备。” 宋大郎和宋二郎则拿着网兜子抓河鲜去了,来到清谷河旁边,宋大郎盯着奔涌的河水略微皱眉。 往年这时候清谷河该是潺潺细流,如今却见混浊的水草缠在桥墩上。 不知哪家顽童将纸船扔进水里,那船打着转儿撞上石块,转眼被漩涡吞没。 “大哥,看啥呢。”宋二郎凑过来,“今年清谷河的水比往年涨了不少,应当是没有河鲜了的,咱们得去小溪抓。” 宋大郎点头,想起宋老汉先前说的话,忍不住有些多想。 “二郎,你觉不觉得,今年的雨水确实有些多的异常了。” 宋二郎满不在乎,继续找寻能抓河鲜的小溪,他道:“那不是更好吗,去年大旱,为了一丁点水,闹得县太爷都来了。” “兴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咱们的祈祷,今年给咱们多降些雨呢。” 听宋二郎这么说,宋大郎心头也沉静下来。 雨水多确实是好事。 两个人找到一条小溪,捞了满满一整个网兜子的河鲜,高兴拎回了家。 * 想到谢老夫人今日所说的铺子事宜,一家人郑重无比,晨光初露时便出了门。 来到市场摆摊的地儿,远远就看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等着,看见宋家人便热切上来打招呼。 林老婆子笑着回应,做了一碗馄饨恭敬端上桌道:“辛苦您了,先吃碗馄饨垫垫肚子。” 管事见宋家人灵巧通透,也笑着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家人都笑起来,管事认真吃了一碗馄饨,只觉得全身都热乎了,竖着大拇指夸赞道:“早就听说你们家馄饨味道好,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宋大郎擦了额头上的汗,说:“管事若是喜欢,以后便要常来才好。” “哎,这话马上就要改口了。”管事站起身来,“到时候想吃馄饨,就得到城西去吃咯。” “走吧,看看铺子去。” 管事这话说得人心底发烫,因着要照顾生意,商量之后便让林老婆子和宋三郎先去看铺子。 两人跟着账房管事上了马车。 青石板在车辙下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林老婆子攥紧衣袖,看马车帘外景致渐次繁华,不一会便到了目的地。 “到了。”管事撩开车帘。 林老婆子踏在青石阶上,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眼前两层飞檐小楼临水而立,雕花木门半掩,门环上铜绿斑驳。 她仰头望那黑漆金字匾额,忽见一只白鹭掠过檐角,翅尖扫落几片青苔。 管事推开门,介绍道:“这原本是间茶寮。” 宋三郎指尖抚过门边楹联,墨迹虽褪仍能辨出“松涛烹雪醒诗梦”的字样。 推门时木枢轻响,陈年龙井香裹着水气扑面而来。 林老婆子只觉得自己心跳都要静止了,她这辈子都没来过这样精致典雅的地方,有大有宽敞,视野也好。 “后厨在这边。”管事引他们转 过回廊。 宋三郎的布鞋踩上青砖地,水声隐约。推开雕花木门,林老婆子和宋三郎皆是惊愕不已,只见墙角竟有眼活泉,汩汩清流汇入青瓷水瓮。 “这是......” “前朝茶圣陆羽曾在此品泉。”管事含笑叩击瓮沿,“山泉经暗渠至此,冬暖夏凉。谢老夫人特意嘱咐,说柳娘子擅制汤羹,离不得好水。” 林老婆子凑上前看了看,忍不住感慨发现这处暗泉且将这做成活泉水的人心思多么细腻。 同时心里更为感动。 二楼雅间推开窗,正对着画舫往来的玉带河。宋三郎望着河心飘来的桃花笺,忽听管事的说: “这临水露台最宜夏夜,挂上纱帐,摆几盏河灯,到夜晚时此处会有游船经过。” 林老婆子惊叹,“这......这铺子竟是如此好的位置,我们就会做些小吃食,哪里上得了这样的台面,只怕到时候会让谢家失望。” 管事摸着胡子笑:“大可放宽心,谢老太太既然让你们经营这间铺子,定是经过考量的。” 林老婆子感激道:“多谢老夫人抬举。” 管事笑意更深,从袖中取出契书:“老夫人说了,这铺面连同其中物件,都暂借贵店五年。头三年免租,后两年分三成利即可。” 宋三郎双手接过泛黄的契纸,躬身作揖道谢:“劳烦管事。” “过两日必定登门道谢。” * 暮色初临时,宋家小院飘出缕缕炊烟。 林老婆子将晒干的艾草扎成束,看那青烟掠过新糊的窗纸。宋三郎蹲在磨盘旁誊抄契书,抄好之后放在一边等着晾干。 \“临着玉带河?\”朱秀儿凑过来看了看,指尖点在“露台”二字上,眸中映着灶火,满脸都是欣喜: “这样的好地段,若是摆上八仙桌,挂些竹帘,这食肆可得被那些文人墨客给踏破门槛。” “还得扎几个红灯笼,这样才喜庆呢。”柳雪梅掀帘进来,怀里抱着新染的靛蓝粗布,“你们瞧这颜色,衬着青砖白墙可好?” “雪梅,你越来越心巧了,这样精巧的样式都能想出来。” 宋家每个人都欣喜,不忘记要去道谢的事。 宋老汉道:“谢家帮衬咱们家许多,万不能再失了礼。从这铺子也可看出来谢老夫人的看重,咱们不能辜负了心意。” “准备准备,这两日就去谢府道谢。” 林老婆子点头道,“确实该如此。” 柳雪梅动作微停,应声道:“谢府什么也不缺,咱们该准备些什么呢。” 宋大郎道:“不若做些吃食。前日采的山菌还剩些,配上谢小公子爱吃的定胜糕。” “谢老夫人先前夸赞过咱们送去的农家菜和山货之类,这两日多上山去采些,老夫人定然欢喜。” 高门大户的人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去岁的时候去谢府道谢送的一车山货,谢老爷子和谢老夫人尤其喜欢。 林老婆赞同道:“好,就这么办。” “大郎、秀儿还有雪梅继续去镇子上开摊,其余人去采山货。好不容易积攒了这么些老顾客,可不能不打招呼就不开摊了。” 对于这个安排,一家人都应声,各自忙活下去。 柳雪梅心里头高兴,“爹,娘,我先去准备明天馄饨要用的馅料。” 林老婆子也背着背篓出来,笑着道:“急什么,等我们一块挖山货去。” 如今正值四月,艳阳高照,遍地芳菲。 这种时候山里的野果多,雨后蘑菇也不少。 林老婆子抬头看山,道:“多采一些,到时候做吃食要用的材料可多着呢,早点做准备也好。” 宋家人背着大背篓,应声道:“好嘞。” 山野苍翠,满目都是绿绿葱葱的春意,叶子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 四月的山雾还凝着倒春寒,林老婆子用艾草汁子抹了全家人的袖口。晨露从竹篓缝隙漏下来,洇湿了鞋面。 找到一块翠绿平坦的地面,宋老汉眯着眼,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去。 这儿视野开阔,春风暖绿而来,看得人心里舒坦。 时不时提醒不要往山的内里去,这种时候野兽会频繁出来觅食,再加上山上也没什么人,要注意待在各自的视线范围内。 “哎哟,这有好大一丛蘑菇,水灵灵的。”柳雪梅扒开草丛,看到白胖喜人的大蘑菇,心头一喜,继续往旁边的下一个灌木丛扒拉去,又是一丛水灵的大蘑菇映入眼帘,扭头对着其他人喊起来: “快过来,这边有好多蘑菇。” 宋家人满心欢喜地采了许多蘑菇,宋老汉合伙宋二郎还抓到了一窝山鸡,扯过一根粗粝野草将山鸡绑得严实,扔到背筐里面。 朱秀儿觉得脚下的泥土鼓鼓囊囊的,喊了一声:“爹!这里冒尖了!” 宋老汉的柴刀顿在半空。腐叶堆里拱出个棕褐色小角,刀尖轻轻一挑,胖笋便裹着泥浆露出头来。笋衣上还沾着夜露。 第120章 柳雪梅高兴,“哎哟,这竟还有春笋,春笋能做成的美味可是不少.......” 林老婆子笑道:“那还不赶快多挖一些,春笋不管是熬汤还是煎炒,都是一锅美味。” “做成腌笋干也好吃呢。” “是是是,都好吃。” 一家人边挖便笑着打趣,不知不觉竹篓已垒满春信。 朱秀儿挎着柳条篮缀在最后,专捡石缝里的地耳。这种墨绿菌子最是娇气,得用笋壳衬着才不会碎。 她忽然停在一处背阴坡,枯枝间点点猩红忽隐忽现,竟是簇早熟的树莓。 她喜滋滋摘了半个背筐,这才往回走,“这些果子几个孩子定会喜欢,我多摘些。” 她摘了片槲树叶包好,扭头见宋二郎蹲在溪石上打算抓鱼,笨拙的动作惊得柳叶鱼窜进青苔深处。 宋老汉在一旁皱着眉头,“你老子当年可是捉鱼的一把好手,你怎么的离了渔网就不能活了,让开,我来。” 林老婆子挖了一箩筐的春笋,闻言抬头道:“老头子,什么事你都要去逞一逞威风,这潭水寒冷,二郎那健硕汉子下去没啥,你当心自个的老寒腿。” 宋二郎闻言也从溪里上岸来,撇了撇水之后将裤腿放下,“爹,水冷,那柳叶鱼也不是好抓的,等天热了,咱去清谷河抓去,那里的鱼才叫大呢。” 他视线下移,笑着开口道:“不然,你这腿也受不住。” 宋老汉笑着拍他,“好啊,你也开始打趣你爹了。” ...... 日头爬到老松下时,日暮黄昏,每个人的背筐几乎都已经满满当当,再也塞不下一丝空隙。 宋老汉看了看日头,“今儿个就到这,先回去,太阳要落山了。” 一家人背着满满当当的山货下山,路过一处小崖,宋大郎眼尖瞧见山崖上长满了石斛,便解开缠在腰间的麻绳道:“爹,崖边那丛石斛开得正好,我顺下去瞧瞧。” 林老婆子往下瞧了瞧,山崖不算高,下面全是绿绒绒的青草地,她略微放下心。 麻绳在粗粝的岩壁上磨得吱嘎响,宋大郎瓮声瓮气的欢呼从崖底传来:“好家伙!这窝石耳比蒲扇还大!” 宋大郎抱着饱满的石斛回到山崖上,那沉甸 甸的石耳看得人心里舒坦,一家人高兴哼着歌回了家。 归途背着沉甸甸的霞光,竹篓里漫出满当的喜悦。 接下来的好几天,宋家人都去山上采山火,地窖内再一次被满满当当的山货给堆满了。 这几日内也淅淅沥沥下过几场雨,都是很快就放晴。 这日,一家人围起来商量了半天,谢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最重视规矩,他们一家泥腿子,都去挤在屋里也不好看。 决定还是由上一次去谢家道谢的宋大郎、林老婆子还有宋明玉前去拜谢。 宋老汉笑道:“就这么定下了。” 晨光熹微时,宋家人在灶房忙作一团。柳雪梅将新磨的碧粳米浆滤进细纱,朱秀儿守着蒸笼掐时辰。 宋明玉悄悄捧着陶罐,将晨露混进糯米粉里。 “这是跟孙夫子学的古法。”小姑娘踮脚往粉堆里洒桂花,“《山家清供》里说,露水调粉,蒸出来的糕透如水晶,最是好吃。” 柳雪梅新奇,“囡囡还懂糕点啦,真厉害。” 在桃花遍地盛开的这一天,宋大郎驾着牛车,板车上载满了山货,还有不少柳雪梅自个做的糕点,其中谢承宇喜欢的定胜糕做的最多。 一路驰骋,往福满镇的方向去。 日上三竿,牛车吱呀呀停在谢府角门。 门口石狮子嘴里含着露水,宋家人到的时候,正遇见小厮往铜盆里撒桃花瓣。 宋大郎下了牛车,刚要上前说话,门口的小厮却是认得他,眼尖瞥了一眼满载的牛车,笑呵呵道:“去年也是我俩在这当值,我现在就通报去。” 宋大郎也笑,拱手道:“多谢。” 没过多时,春月就匆匆出门来,“你们来啦,快请进。” 宋大郎拱手道:“承蒙谢老夫人抬爱,擅自来叨扰,是想要来道谢的。” 春月瞥见板车还有这么多山货,眼底的笑更深了几分,“哪里的话,来的正好。” 林老婆子带着宋明玉往大门里进,手中拎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盒,就看到有小厮来将板车上的山货搬回去,她道: “我们此番是来道谢的,可万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回去了,春月姑娘,您帮忙盯梢着点,我知道老夫人心善,但我们心中也不安稳呀。” 春月笑着:“老夫人的命令,我哪敢不从。” 说着,便领着宋家人绕过九曲回廊,依稀听到紫藤花瀑后传来棋子落枰的脆响。 谢老夫人正在亭中与人对弈,见他们来了也不起身,只将黑玉棋子往罐里一丢:“可算来了,我这盘残局有救了。” 宋家人止住脚步,谢二娘子已笑着掀开竹篓:“母亲故意输了三局,就为赖丹娘子一幅《春山采薇图》。” 被唤作丹娘子的女先生从绢帛间抬头,腕上翡翠镯子撞得笔洗叮咚。 宋大郎听到丹娘子的时候,身子猛然一紧,他看向珠帘后面那道模糊的身影,依稀看到那位‘丹娘子’是坐在轮椅上。 很快他又将脑中的想法给压制了下去。 王怀仁亲口说的丹姨已经死了,若是还活着,王怀仁不可能没有线索。 他慢吞吞跟着丫鬟到一旁坐着,迎面就撞上了一道打量的目光。 他抬头,竟是那位丹娘子,她眼含慈祥的笑意,对着他点了点头。 宋大郎也礼貌点头以示回应。 谢老太太笑着道:“早就听闻长缨书院的丹院长画技与书法了得,好不容易才排得上号,让丹院长来品品茶。” 丹娘子报之一笑,“老夫人过奖了。”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下人来禀,到了丹娘子换药的时间,丹娘子便起身告辞。 木质轮椅经过宋家三人所坐的地方时,丹娘子再次含笑点头,这才离去。 宋大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按耐不住,站起身来拱手问道:“宋某愚钝,请问这长缨书院是何时的,先前从未听说过。” 谢二娘子笑着道,“没听过很正常,这是近段时间县太爷新办的女子学堂,只要是喜读书的女子,不论年龄,皆可入学。” “那位,就是长缨书院的女夫子。” “女子学堂?” 林老婆子诧异,她时常担忧着囡囡总与那些混小子凑在一处上学,不合时宜呢。 毕竟男女七岁不同席。 且囡囡素日爱读书,若是不让她去学堂,林老婆子也狠不下心来。 一听到有女子学堂,林老婆子立马好奇起来,“若是想进这女子学堂,有什么条件吗?” 谢老夫人抚掌而笑,目光转到一旁安安静静的宋明玉身上,“老姐姐,你这是在为玉姐儿做打算吧,县太爷说过,只要是想要读书的女子,不用任何条件,都能入学读书。” 一听这话,林老婆子大喜。 竟有这样的好事。 宋明玉蹭蹭蹭来到谢老夫人身边撒娇道,“祖母,囡囡都好久没见你啦。” 谢老夫人笑得满脸,谢承宇扒着屏风偷看,听到这话,猛的窜出来抱住谢老夫人的另一边大腿,小胖墩举着手要祖母抱抱: “我的!是我的祖母!” 满堂哄笑。 谢老太太最是开怀,人一旦上了年纪之后就想着含饴弄孙,看到自家小孙子这讨人喜欢的模样,谁看了不欢喜。 索性一边手抱一个,道:“都是好孩子,都抱,都抱!” 林老婆子表达了自己的谢意,谢老夫人听到宋家又带了一车的山货前来,还都是当今时令的山货,心中欢喜。两人说了许多客气话。 林老婆子想到出门前的准备,揭开食盒。第一层是碧玉馄饨,透薄面皮裹着虾仁,在青瓷碗里浮沉如珠。 第二层定胜糕染着霞色,以薄荷叶托着,竟雕成莲花模样。 “好精巧的心思。”谢二娘子拈起块糕,“可是用了山泉水?” “是明玉那丫头集的晨露。”林老婆子道,“说这样做更好吃些。” 话音未落,忽听“哇”的一声。谢承宇举着啃了一半的糕冲乖乖窝在谢老夫人身边,嘴角还沾着碎屑,他举着糕点道:“祖母!这个比樊楼的还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谢老夫人笑着。 台下坐着小胖子的娘亲,眼神暗示他不可吃太多,不能再胖下去了。 小胖子哼哼半响,看着手中美味的糕点犹豫了一会,决定转过身去,看不见自己娘亲就能继续吃啦。 说到铺子的事,谢老夫人道:“那铺子的事你们自个拿定主意,莫要拘谨,放开了手脚去做就成。” 谢二娘子也捂嘴笑道:“柳娘子的手艺好,到时候定能成为十里八乡最闻名的食肆。” 第121章 林老婆子心中欢喜,两家人又寒暄了一会,这才离去。 * 做足了准备,定了个好日子,食肆正式开张了。 天未破晓,玉带河面浮着层蟹壳青的雾。宋家人都在后厨忙着,食肆便已然聚了不少人。 “秀儿。”林老婆子捧着鎏金食盒转出后厨,“把这四品攒盒摆到谢家雅座去。” 食盒启处,翡翠馄饨卧在荷叶盏中,定胜糕拼作莲花状。最妙是道蟹粉豆腐,盛在冰裂纹浅盘里,嫩白间缀着金红,恰似朝霞映雪。 前堂忽起喧哗。林老婆子掀帘望去,只见谢老夫人立在青石阶前,身后跟着二十余位高门女眷。晨风掠过老夫人翡翠抹额,露出额间一点朱砂痣。 “老姐姐。”谢老夫人执起林老婆子的手,笑道:“今日我们这些馋嘴的,可要尝遍你家招牌。” 林老婆子自然是喜不自胜,“老夫人哪里的话,快来快来,这边的雅座早已经备好啦,就等你们。” 说话间,管弦声自画舫飘来。十二位乐姬抱着阮咸琵琶,临水奏起《醉太平》。对岸茶楼纷纷支起窗子,有书生探头张望,纷纷表示要撑船到新开的食肆尝尝。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红绸一挂,‘谢记食肆’的鎏金招牌已然挂了上去。 这是宋家人一齐决定的,就叫做‘谢记食肆’。 谢老夫人知道后,眼眶微红。怀中的小胖墩还在一个劲地将桌面上的糕点往嘴里塞,“祖母,这个桃花酥好好吃。” 他嗦了一口旁边的碧玉小饮,满脸新奇:“这个也好好喝!” 谢老夫人笑起来,环顾看着食肆内人满为患,却处处祥和,维护得非常好的氛围,感慨道:“宋家人不错,我果真没有看错人。” 宋三郎正在柜台记账,忽听珠帘响动。 姜则秀抱着剑倚在门边,玄色箭袖沾着晨露:“来碗素馄饨。” “好嘞!一碗素馄饨。” 姜则秀指尖在算盘上一叩,铜钱稳稳落在“赈灾募捐”的陶罐里。那罐子转眼满了大半。 这是宋家人讨论过后特意设的,每卖出一碗,便捐两文修堤。 日头渐高,临水露台飘起纱帐。 柳雪梅等人忙中有序地上菜,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 忽听东首雅间惊呼,原是州府来的绸缎商吃糕点时咬到枚金枣。 柳雪梅上前解释道:“这枚金枣是好彩头,本是家中孩子想出的巧宗儿,每十份便加一个金枣,想把好福气都传给大家。” 柳雪梅这回答赢得食客的称赞,谢记食肆的名头从此便打出去了。 暮色四合时,宋大郎望着空了的米缸发怔。十担碧粳米竟见了底,灶上铁锅铲出个豁口,由此可见生意有多红火。 “爹,娘,咱们第一日开张,就用完了十担粳米啊!” 第65章 市井生活 林老婆子闻言笑出声,她擦了擦手上前道:“说明咱们谢记食肆受人欢迎,但也不能因着受欢迎就要飘上天,日后一定要谨记着做生意之道,万不可违背了本心。” 暮光里,宋家人狠狠点头,眼里闪着希望的火光。 一日就用掉了十担粳米,不敢想赚了多少银子。估计一家人累死累活一年下来都没有这间食肆开张第一日赚得多。 果然勇敢尝试是成功的第一步,要是他们一直待在稻香村侍弄那一亩三分地,不想着来到镇子上试着摆摊做小生意,也不想着去谢府报恩,就不会得谢家人赏识,也就没有这样好的一间铺子来做生意。 林老婆子忍不住红了眼眶,既是感慨,也是高兴,她挥着手道:“行了,收拾收拾,明天还得继续开张呢。” “听说今天有食肆开张,王某来迟了,该罚!该罚!”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大门处传来,抬眼一看,发现是王怀仁和书砚,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厮,没一个是空着手的。 宋大郎最先反应过来,迎上前笑道:“王老爷这是哪里的话,快快进来!” 王怀仁笑呵呵的,躲在后厨的几个孩子看到王怀仁,都吵嚷嚷地跑出来,“王爷爷!” “哎哟,乖孩子们。”王怀仁蹲下身子将几个毛茸茸的身子揽在怀里,“又长高了,这些日子有没有认真读书呀。” 宋知江昂首挺胸,骄傲道:“江哥儿非常听夫子的话哦,夫子布置的课文都背下来啦。” 哄堂大笑。 王怀仁本想来送个贺礼就走,耐不住宋家人热情,好说歹说留下吃了个晚饭。 酒过三巡,两家人都敞开了心扉。说到今后的打算,林老婆子说:“谢家是咱们的贵人,这间食肆的后院能住人,咱们暂时就在这住下了,也方便经营这间铺子。” “至于几个娃子读书的事,大郎已经解决了,囡囡也跟着一块去,这两日就能去白泽书院报道,跟着适龄的娃子一同读书。” “听说兴宁县里建了个女子学堂,县太爷有往下面镇子扩建的打算,到时候再看看,若是成的话,就将囡囡送到女子学堂去,这样老婆子也能安心一些。” 王怀仁摸着胡子点头,“好打算。” 想到什么,他语气一顿,“这日子不算安稳,接二连三的天灾死伤无数,州府的几个大官熬秃了头,最近大雨接连不断,得需防范。” 他语气顿了顿,“好在福满镇山高路远,不受外边侵害,情况还能好些。但也得需注意,多囤粮食是不会错的,外头局势紧张,天灾频发,各地都动荡不已,咱们徽州还算是安稳的地儿。” 宋家人一听这话,立马正色坐直了身子。 虽然他们不懂那么多家国大义,但也知道,若是天下动荡,最受苦的就是他们这些老百姓。 林老婆子想到三十多年前的一场政权更迭的动荡,战火几乎把整片大地都烧成了焦炭,无数人流离失所,成了难民,那真叫一个人间炼狱。 王怀仁看到宋家几人都严肃起来,知道他们都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继续道:“说句大逆不道的,皇上昏庸,朝堂被奸臣把持,沉重的徭役赋税压死了多少人。” 他眼神锐利,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边画边道:“去年霜灾的事,北边反叛军闹得人尽皆知,揭竿而起的理由便是赋税太重,如今朝廷大臣为了想法子围剿叛军,彻夜不眠。” “咱们南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扬州知府一夜之间被灭门,反贼占据知府,号召南方的叛贼前去商议反叛的事,且这扬州府和咱们徽州距离又近,若是朝廷出兵,咱们徽州就会成为第一个战场。” 宋老汉听得心如擂鼓,只觉得连视线都有些晕眩。 那可是打仗啊,一死就是一大片! 他一拍桌子道:“囤货囤粮这事绝不能耽误了,得需立马提上日程。” 宋家人面色严峻,赶紧点头同意。他们都没有济世救人这么大的志向,最大的心愿便是一家人能好好活着。 稻香村在大山里,到时候就算战火烧到这来,暂时也不会到稻香村里去,暂且还算是安全的。 想到此,宋老汉心里略微平静一些,他拱手道:“多谢王兄的提点,你也应该多注意才是,有任何事尽管来此处或者是稻香村找咱们宋家。” 王怀仁点头,见此行的目的达到了,两家人寒暄了好一阵。又和宋三郎单独聊了一会,仔细询问他府试的事,这才满脸带笑离去。 一家人围着大桌子商量接下来的事宜。 宋老汉面色沉郁道:“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不会安稳,咱们找个机会,给谢家说一声,回村里也给村里人说一句,让他们早点准备起来。” 别等会又像先前的雪灾一样毫无防备。 而且宋老汉有预感,这次涉及到战争,定然会比先前的雪灾来得还要猛烈。 “咱们这段时间先在镇子上继续做生意,暗里多囤些粮食,观察风声,若是情况不对,咱们就立马回村。” 昏暗的灯火下,一家人沉重点头。 商量了半宿,食肆中的桌子还没开始收拾,林老婆子拍着大腿道:“行了,先收拾吧,等会还得准备明天的食材,事还多着呢。” 一家人纷纷动身,将桌面上碗筷都张罗收拾起来。 暮色里,宋明玉踮脚数着钱匣里的铜板。小丫头忽然“呀”了一声,举起枚金灿灿的物件:“娘亲!碗底粘着这个!” 林老婆子拿起一看,竟是个錾着“谢”字的金瓜子。 “这......” 宋老汉走上前来道:“应当是谢老夫人留下的。” “先拿着吧,也是谢家夫人的一片心意,咱们更要记着谢家的好才是。” * 日子就这样紧锣密鼓地过下去了。 宋家人也慢慢熟悉了食肆的生活,渐渐在福满镇上扎稳脚跟。 不忘多囤粮食。 这日,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谢记食肆的烟囱已吐出青白色炊烟。 朱秀儿踮脚将木窗支开半扇,晨风裹着玉带河的水腥气涌进来,冲淡了后厨蒸腾的米香。 第122章 她腕间银铃轻响,惊醒了檐下打盹的狸花猫。 “秀儿,把新腌的糖蒜搬来。”柳雪梅的吆喝混在擀面杖的节奏里。 五更天发好的面团正在案上被揉成各种形状,林老婆子往馅料里撒了把虾皮,忽然笑骂:“云哥儿, 再偷吃笋丁就罚你抄《千字文》,不抄完不准睡觉。” 云哥儿闻言,急匆匆又抓了一大把,边跑边喊:“我娘亲做的笋丁超级好吃,大家快尝尝。” 林老婆子笑骂一声,将早食的馅料放好,走到临着玉带河的窗户边,将窗户给撑开透气。 这边宋大郎正裹着头巾,满脸笑意将几屉蒸笼从后厨端出来,蒸笼上还冒着热气,往食肆前台的柜子上一放。 “娘,包子好了。”宋大郎擦着汗,“后厨还在做蒸糕,我看柴火去。” 林老婆子连忙走过来前台,“这有我看着,你去吧。” 对街茶楼的幡子晃了晃,钻出个戴方巾的老秀才。他抽着鼻子凑到蒸笼前,从袖袋摸出四枚温热的铜板: “今儿该轮到蟹黄汤包了吧?来两个!” 林老婆子将第二层蒸笼拿起,笑着打趣道:“记性这么好,今儿个确实是蟹黄汤包。” 她手脚麻利地包起两个包子,“我媳妇又钻研出两道能增香的点子,都好吃,每个口味各给你拿一个了。” 老秀才喜滋滋接过,刚到手上就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一边烫嘴一边嚼着,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我就好这一口,还得是你们家的包子,别家的都做不出来这个味!” 林老婆子笑着将蒸笼放好,不然等会包子该凉了,她道:“难得你这么早就来。” “不来早些,这包子这样抢手,我可抢不到咯,好吃,好吃!”老秀才眨眼间便已经吃完了两个,又掏出四枚铜板道:“再拿两个!” 林老婆子又是手脚麻利给他包了两个,老秀才拿了喜滋滋回家去。 “慢走啊,常来!”林老婆子招手。 话音未落,听到河埠头摇来艘乌篷船,渔娘的红头巾比朝霞还艳:“宋大嫂!刚网的鳜鱼要不要?可新鲜了!” 林老婆子闻声往打开的窗户方向去,只见玉带河上正漂着几艘小船,曹渔娘撑着船在食肆的窗户底下,见林老婆子过来,她笑着停下手中的撑船杆,指着小船上的两大筐鱼道: “今早刚网的,最是鲜嫩。” “今儿个有鳜鱼?哎哟!就等着这一口了,必须留下来!”柳雪梅大老远就听到曹渔娘说话的声音,顾不得正在和的馅料,让朱秀儿帮忙看着,擦着手就急急从后厨出来,凑到窗台前看。 看到那肥美不已,还活蹦乱跳的鳜鱼,心中更是高兴。 “这个季节的鳜鱼做成的鲜鱼汤最是美味,有多少,我们全都要了。” 曹渔娘也高兴道:“两筐鱼,老样子,算个整数,一百斤吧。” “好嘞。”林老婆子也高兴,转头对着后厨喊道:“大郎二郎,快过来帮忙。” 因着玉带河上的游船多,撑船卖些小物件小玩意的人也多,因此宋家人便在食肆内准备了两条带钩子的大绳,有需要的时候便将钩子扔下去再合力将筐子拉上来即可,省时又方便。 曹渔娘得了银子,也高兴撑船哼着歌走了。 柳雪梅拍了拍手,“今儿个正好做一道粉蒸鳜鱼。” “三郎,等会将外头的招牌改一改,将粉蒸鳜鱼加上去,价钱还和往常一样。” 宋三郎早早起了床,在后厨温书,顺带帮看灶里的火,听到这声,将书合起来道:“好嘞,来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谢记食肆前的顾客原来越多,三笼包子很快就卖完了,宋大郎从后厨又端出来几个蒸笼。 “这是小妹提出来的新早食点子,试着做了做,味道还不错,大伙赏脸尝尝。” 食客一听这话,都好奇围上去,宋大郎打开蒸笼笑着介绍道:“这个顶上有尖儿的叫烧麦,个大顶饱。这个叫花卷,这个是发糕......” “还有这个!”宋大郎端出一个小盆,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只见一个个鸡子躺在黑乎乎的汤料里。 “这个叫五香鸡子,用了好几种香料与鸡子一起煮出来的,比水煮的多了几层味道,家中孩子不喜吃鸡子的,可以试试这一口。” 食客一听这话,纷纷笑呵呵表示来一颗试试看。 食肆面前更热闹了。 朱秀儿掐着时辰,帮几个孩子收拾好书袋,将还在墙角玩水的皮猴拎出来,“还不赶紧准备准备,昨日的课业写完了没,等会被夫子打手板,回来可不准哭。” 云哥儿道:“娘,我早就背好啦。” 这下宋知江开始着急了,“云哥儿,你竟然偷偷背书不叫我!” 朱秀儿气急,扯他:“快去吃早食,读书莫要迟到。” “知道啦。” 辰时的日头爬上青瓦时,宋知江领着几个娃子们穿过状元桥。 宋老汉总会在几个娃子出门去上学的时候偷偷塞两枚铜板让他们自个买零嘴。宋知文背着书袋蹭蹭蹭往前跑,“我要吃麦芽糖!” 桥头卖麦芽糖的老汉总会多给文哥儿半块:“小相公吃了甜嘴,将来中个秀才公!” 宋知文吃着甜甜的麦芽糖,笑得开心:“谢谢爷爷!” 几个娃子吃着糖葫芦,玩了一圈,又是踩着点到学堂的一天。 白泽书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夫子的戒尺敲在《千字文》上:“云对雨,雪对风.......” 宋知江早上没认真吃早食,盯着窗外卖炊饼的挑担,腹中咕噜声翻涌作响。 他用胳膊戳了戳宋知云,“云哥儿,窗外的炊饼好香呀。” 宋知云瞥了他一眼,继续安安静静听着夫子讲课,宋知江以为他没听到,又戳了戳。 就听到夫子一声爆喝:“宋知江!你来解释一下,刚才讲的那句诗文是什么意思?” 宋知江一愣,慢吞吞站了起来,求助般看向四周,最后把目光投在一旁的宋知云身上。眼尖瞥见他用毛笔指了指其中一句话,宋知江一喜,按照自己的理解磕磕绊绊解读了那句诗文。 夫子冷哼一声,“意思倒是大差不差,可见是个有悟性的,日后切莫在课堂上搞小动作。” “是,学生知错。”宋知江乖顺答。 “坐下吧,我们继续往下讲。” 夫子枯燥的读书声音继续响起,宋知江强撑着跟着夫子学了一会,是在忍耐不住饥饿,外头的炊饼又是那样香,肚子都快要震天响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白泽书院配有饭堂的,宋知江一下课就往饭堂钻去,惹得后面的同龄学子纷纷大叫:“啊啊啊!今天我才是第一个跑到饭堂的!宋知江你给我站住!” 嘻嘻哈哈的学堂时光悄悄落下帷幕。 未时的阳光在青石板缝里流淌。 谢记食肆临水的竹帘都卷了起来,露出八仙桌上翡翠色的凉粉。 绸缎庄王掌柜照例占着东南角,一碟茴香豆配半壶梨花白,能消磨到申时三刻。 忽听“叮”的一声,他咬到枚刻着“福”字的铜钱,满堂顿时喝彩如雷:“这是宋家人想的新花样,每月初八的饺子里必藏九枚吉钱。” 要是咬到吉钱,就预示着接下来定会有好事发生,运气也会随之变好。 这样有好彩头的事,谁不乐意呢,有些人甚至为了抽中谢记食肆的吉钱,千里迢迢来此吃饭。 宋老汉上前恭祝道:“恭喜王掌柜抽中吉钱,接下来定会顺风顺水,生意蒸蒸日上!” “好!”王掌柜大喝一声,笑着坐下,对着一同来此吃饭的食客道:“我可算知道这谢记食肆为何如此火爆了,饭菜好吃不贵先不说,单单是为了此彩头,我也愿意日日都来。” “可不是嘛。”另一食客酸酸开口道:“我都来这吃了这么久了,一次吉钱都没吃到过,王兄就来了一次就中了,运气果真是好。” 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打趣说笑。 下午到了散学时间,几个娃子日日都要在外头玩到太阳落山,满身的泥灰,才会回来。 近日小河边全是青蛙和小鱼,宋知 江非要抓两条小鱼再回去,宋明玉怎么劝都劝不住。 回了家又免不了朱秀儿和柳雪梅的一顿骂。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宋老汉累得锤了锤腰,但不论再累,心中都是开心的。 他去存粮的仓库内看了看,只见刚买回来不久的大米又快要见了底,他喊了一声:“大郎,去和米店的伙计说一声,再买二十袋大米回来。” “好嘞,我这就去。” 自从王怀仁来提醒过一定要多囤粮之后,宋家这些天也一直在暗中买粮。 只是现在还没到稻子成熟的季节,米店的粮食供应也有限,规定了每家每日能买的额度,多了就没有了,当然开酒楼和做吃食生意的能多买些。 第123章 靠着每次都多买一些粮食,省下几袋,等地里的庄稼需要人手时,派一个人回村去看,顺带将粮食运回地里的地窖中存着。 牛车上盖着黑油布,也没人会闲着半路将人拦下来检查牛车上载的东西。 宋老汉转身将存粮室的门锁好,对着林老婆子道:“上次和村长说了囤粮这事之后,村里人拜托咱们帮忙买些粮食,说是整个村子一起出钱买,放在村舍里头。” “等大郎回来之后,下次回村的时候将十袋带回去吧。” 林老婆子点头,从兜里掏出来一袋子碎银两,清脆的碰撞声响起,里面还有一些铜板。 “这是上回村长来镇子上时带来的银两,说是村里人凑的,拜托咱们多买些粮食。” 去年的雪灾饿了这么久,那些苦日子谁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宋老汉闷声点头,“尽我们所能,听天命。” “至少目前日子还是安稳的。” 林老婆子也叹了一口气。 戌时的梆子催亮万家灯火。 宋大郎扛着半袋新米从渡口归来,身后还跟着来送米面的米店伙计,沿途都是熟稔的招呼: “宋大哥!明儿留碗鳝丝面!家里小闺女爱吃,今日去晚了卖没了,如今还在家里哭闹呢。” “成,明天多留一些。”宋大郎笑着答。 将肩膀上的米袋放下来休息,擦了擦汗,看到路边有卖簪子的,想到上一次给秀儿买簪子已经是好久以前,便上前道:“这根簪子,给我包起来。” “好嘞!”木匠立马起身来,麻利将簪子包好,“一共二十文。” 宋大郎去米店买过不少次,送米的伙计都与他相熟,纷纷笑着打趣:“哟,这样式,该不会是拿回去送给嫂子的吧,想不到宋大哥还是个妻管严,哈哈哈哈。” 宋大郎憋红了脸:“去去!你们懂什么,妻管严可幸福了。” 这话噎得一群亲事还没有着落的大小伙子笑容僵在脸上,纷纷冷哼,“以后我要给我媳妇买更好看的簪子,切。” 宋大郎爽朗笑着:“等着你的那天呢,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啊。” ……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食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家各户面前挂着灯笼,将这条大路照得灯火通明。 孩子们挤在后院温书,文哥儿偷蘸茶水在桌上画乌龟。 忽然飘来缕焦香,宋明玉惊呼着掀开灶灰,掏出个煨得滚烫的芋头,“芋头可以吃啦。” 几个娃子将手中的书一扔,纷纷跑过来道:“好耶,要吃烤芋头!” “刚洗过澡,仔细着你们的衣裳,别又弄脏了。”林老婆子三个女人备着第二天要用到的食材,一边叮嘱道。 孩子们找来一个容器便急匆匆盛着烤芋头往外去,来到温书的小桌子旁,就着明亮的光开始摇头晃脑背书,时不时摸一摸自己的烤芋头凉了没。 银铃在暖融融的空气里轻晃,将《诗经》的吟诵声荡成一圈圈涟漪:“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临水的玉带河时不时传来掬水的声音,林老婆子将换洗下来的衣裳拿到就近的河边去浆洗,和另外几户人家的女人聊得高兴。 在这这么多天,林老婆子认识了好些有共同话题也同样爱聊八卦的婆子,几人时常在一块洗衣裳,欢快的笑声传遍整个玉带河。 月上柳枝头,林老婆子最后检查了一遍第二天要用到的食材,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回到屋内和衣睡觉。 半夜,一抹乌云笼罩在福满镇上空,确切来说是大半个南方地区的上空。 寒风将乌云内的雨点吹落到地面上,一阵阵拍打着窗沿,很快,这一场雨越下越大。 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结束。 因着下大雨,宋二郎承接了去接送孩子上学的工作,回到食肆内,收了伞,抖落雨水,抱怨道:“今年的雨水确实比往年多些。” * 安稳的日子一连过了一个多月。 府试放榜那日,稻香村的稻香漫过清谷河。 宋明玉正在后院晒书,忽见里正提着袍角狂奔而来,惊飞满架鹧鸪:“中了!案首!三郎是案首!” 铜锣声撞碎秋阳时,宋老汉还在田埂间拔稗草。 官差举着朱漆牌匾走过小路而来,惊得老牛挣断缰绳。林老婆子捧着喜报的手抖如筛糠,“宋讳青川”四个字在泪眼里漾成金波。 “中了!三郎是今年府试的第一名!” 第66章 女子学堂 宋三郎中了秀才,还是今年府试的第一名,这事很快就在乡野里传开了。 李村长正在田里劳作,听到官差敲锣打鼓来贺的声音时,直起腰来擦了擦汗,仔细听了好一会。 “李村长!真是恭喜啦,稻香村又出了一个秀才老爷!” 里正急匆匆拿着诏书前来,见他还愣愣在田地里头,赶忙道:“知州老爷感念稻香村的孩童读书环境艰苦,已经下令,要在稻香村内单独修一间学堂,届时会向各界请求募捐,到时候孩子们读书也就不用大老远出门了!” 李村长听到这话,立即回过神来,“好哇!三郎真出息!” 凭着一人之力造福了整个稻香村的孩子,李村长裤腿都来不及放下,急匆匆就要往宋家去。 稻香村的村民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带着自家的东西来老宋家祝贺,小院内一时间热闹起来。 宋老汉等人商量过后,决定先回村里热闹热闹,食肆这边只得先挂牌,请一天假。 宋家人都回到稻香村的小院内。小院内依旧温馨干净,得益于宋老汉和宋大郎两人时常回来看庄稼,也顺带收拾收拾屋子。 村里的小孩被家中大人叮嘱,一定要来宋家和宋家三郎多说话,沾一沾案首的喜气,保佑接下来读书也能顺顺利利。 * 宋家二房。 宋长建看着村里人源源不断往村尾去,再听那锣鼓喧天,鞭炮不断的声响,只觉得内心堵着一口气。 早就听说大房傍上了贵人,一屋子泥腿子也能去镇子上开铺子了,心中就嫉妒得不行,日日都要祈祷贵人早点看清大房那群人的真面目,尽早将他们扫地出门。 结果一连等到了现在,只等到了官差敲锣打鼓来祝贺宋三郎考上秀才。 宋长建越想越生气,扭头看向一边逗荣哥儿玩的冯翠花,冷哼一声,讽刺道:“以前你不是最看不得大房那边好过,现在怎的不闻不问了?” 荣哥儿正值活泼的年岁,正拎着一个小球玩得开心。 冯翠花淡淡抬眼道:“学堂修好之后,能让荣哥儿去读书就好。” 宋长建看到她那样子就来气,虽说以前冯翠花不讲理了些,但起码那股撒泼劲能争取利益,让一家人过得好。 但她现在这个对任何事都淡漠的样子,除了那个小男娃,眼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让宋长建不得不出面顶上生活的重担,受够了憋屈和冷眼,这种感觉让他窝火。 钱小芬正在后院劈柴,听到屋内又传来声响,急忙趴到门槛往里瞧,发现宋长建又在拿之前的事来和冯翠花吵,无语地撇了撇嘴。 宋长建看到她,爆喝一声:“还有你,也是废物一个,大房那边眼看都去镇子上开铺子了,现在村里人谁不笑话咱们,都说咱们有眼无珠,搭不上富贵,还弄了这么多肮脏事出来,惹人笑话!” “要不是你们这些无知蠢妇,咱们家如今会是这样的境地吗!”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钱小芬将手中的柴刀往旁边一扔,撸起袖子,回怼道:“去年雪灾那时候,你非要跟着年轻小伙去山里抓野猪,野猪没抓着,还得罪了得王大花那泼妇,如今她天天来咱家门口闹,这不是你自个弄出来的龌龊事吗!” “别都把责任给推到咱们身上,要不是你个缩头乌龟,咱家 也不会这样!” “你,你!”宋长建没想到一直畏畏缩缩的钱小芬竟也敢反驳他了,大手一挥,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都反了天了!” 他还想再拿出休妻这事来压钱小芬,转念一想自家现在穷得底朝天,多钱小芬一个劳动力,他也能少干些活。 嘴唇蠕动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怎么的,戳中你痛处了。”钱小芬冷哼一声,“看着村里人都攀上了大房那边,现在囤货囤粮的,听说村舍里头粮食都要堆不下了,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搭上大房,让他们也给咱带点粮食回来。” 宋长建没说话,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 宋家二房的唯一一个男丁,宋四柱也早就去打零工赚钱了。如今宋家二房只剩下这间只盖了一半的破烂小屋,下雨天到处漏风漏雨。 宋长建越想越觉得窝火,破烂的屋内又传出来一阵吵吵嚷嚷的骂声。 ....... 宋家大房。 小院内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老宋家第二天又回了镇上。 第124章 福满镇上有不少学子都来恭祝,白泽书院曾经的同窗也都纷纷上门拜访。 要说这秀才有很多,但案首只有一个,且这宋三郎年纪轻轻,今后必定会中举人,若是有志向继续科考,中状元也未尝没有可能。 但说举人一个名头就足够在兴宁县内做官,到时候整个宋家都会跟着鸡犬升天,成为官老爷了。 在这种时候可不得好好傍大腿,今后也能多一条人脉。 因此以前不相熟的,没怎么见过面的,都纷纷拎着贺礼前来,那熟稔拉着林老婆子和宋老汉的样子,还以为这些人与宋三郎关系好得不得了。 镇子上的富商也都带着贺礼前来,争着抢着要帮宋三郎出接下来读书要花的银子,为此不惜吵起来,宋老汉怎么劝说都没用。 富商们听闻宋家还有三个小子也在学堂读书,炮火一转表示以后孩子们读书的银钱全都记在自家账下,这才罢休。 食肆内比开业第一天还要红火热闹。 宋三郎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就拎了礼品出门,先到社学拜访孙夫子,郑重行了三个大礼。 孙夫子感慨万千将他扶起来,摸着胡子道:“想当年我也是你这般年纪,奈何中了秀才之后,便再难更上一步,三郎,你的悟性好,也肯下功夫,定不会是池中之物,好好努力。” “多谢恩师!”宋三郎起身。 孙夫子眼含热泪,“想不到我这一生,还能教出来一个案首,也算是给二十多年的教书生涯一个答复了。” 宋三郎连忙制止:“恩师慎言,您定是还有福气在后头的,这些话莫要再说了。” 孙夫子笑着拍他的肩膀,“好!好!那我就等着三郎高中的那天,那时候就是我的福气!” ....... 宋三郎又去了白泽书院,和教过书的恩师一一道谢,每个人都感慨万千,留他向书院内正在上课的学子们说了一通自己求学的故事,才肯放他走。 前脚刚回谢记食肆,后脚又是一群官兵前来。领头的官差将一担沉重的谢礼箱子放下,笑道:“县太爷请宋案首前去一叙。” 听到这个消息,林老婆子热泪盈眶。 这可是县太爷上门来请去一叙,试问哪家老百姓有这样的殊荣。 “三郎,三郎。”林老婆子抖着手为他整理衣领子,“去见了县令大人,一定要感谢大人的知遇之恩,知道吗。” “娘,我省得。”宋三郎道。 “我对路熟悉,我送三郎去吧,”宋大郎牵出牛车。 宋老汉欣慰开口:“也好,路上仔细些。” 牛车满载着家人的期盼从福满镇出发了。 艳阳高照。平日里都是淅沥的雨下着,万物都是湿濡的一片,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今日天气不错。”宋大郎挥着鞭子,一边打趣说道:“三郎,定是老天听说了你考了案首,都在为你高兴呢。” 宋三郎笑着,没说什么。 牛车快速往兴宁县的方向去。 终于到了县令大门前。 县衙的朱漆大门在晨光里泛着水光,宋三郎的青布鞋刚踏上石阶,就听里头传来浑厚的笑声:“可把咱们的案首盼来了!” 陈舟满脸笑意迎出来,腰间玉佩随着疾走的步子叮咚作响。 “快来快来,我就知道当初没看错人!” 他刚到兴宁县城上任,成立了兴宁书院,紧接着书院中就出了一个前途无量的案首,今后回去述职也有话可说了。 正堂里已聚着七八位秀才。林安收拾得像模像样,凑近打趣道:“哎哟宋秀才,真是好久不见。” 宋三郎看到他这个样子,拍他,“行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也能考上。” 再看另外几人,几乎都是林安当天带来一块报名的好友,宋三郎瞬间不觉得拘谨,笑着往里去。 陈舟看到还站在外面的宋大郎,笑着开口:“宋家大郎,一块进来吃酒吧,盛宴已经准备好了。” 宋大郎恭敬拱手道:“多谢县太爷,只是宋某许久没来县城,忽有兴致想来逛逛。” “且我一个庄稼汉,去了也听不懂你们文人之间的话题,估计也只能定在一旁,徒增尴尬,还是不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陈舟也没有强硬将人留下。 宋大郎出了县令府,没忘记出门的打算,拉住路边一个人问:“打听一下,可否知道长缨书院在何处?” 那人疑惑看他一眼,抬手一指,“就在兴宁书院附近,过去就能看到。” “谢了。”宋大郎拔腿就要往相应的方向去。 路人奇怪看他,“连长缨书院都不知道,你不是兴宁县城的人吧。” “确实不是。”宋大郎回他。 想到什么,宋大郎转过身来问:“再冒昧一问,这书院的女夫子,可曾听说过?” 路人一听又是一个慕名来打听女夫子的,当即神色骄傲开口:“要说这位女夫子,可真是咱们兴宁县的大恩人啊。” “县太爷最开始提出要创办长缨书院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站了出来,顶着多少诋毁谩骂,刚开班的时候只收到了三个学生,但她坚持下来了。” “最重要的是,她推行的一项女子课本的改革,将女戒都改了,说女人不需要学这些东西。” “女戒?”宋大郎道。 路人了解也不甚多,摆着手说:“哎呀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小闺女也在长缨书院读书,如今也能在家摇头晃脑地背书说理了,我这当爹的心里头高兴呀,夫子当然是最大的功臣。” 路人又说了一大圈,宋大郎这才与人请辞,顺着路走到了长缨书院面前。 依稀见丹娘子正在檐下教绣娘们识字,昏黄的灯笼映着《女诫》封皮,那“诫”字被改成了“杰”。 “女杰。”宋大郎了然。 窗棂投下的光斑在她膝上跳动,露出裙裾下干枯如柴的双腿。但在教课时整个人却奕奕有神,仿佛干涸的木头重新注入生机。 宋大郎攥着牛车缰绳的手沁出汗来。 兴宁县女学堂的青砖墙上,雨水冲刷出蜿蜒的沟壑。门房老仆听他说要找丹娘子, 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可是稻香村宋家?” 宋大郎疑惑:“你知道我们要来?” 第67章 上门来闹 老仆脸上的笑容更甚,他将门打开:“丹娘子特地叮嘱过,若是稻香村的宋家人前来,务必相迎。” 宋大郎点头,随着老仆进门,女孩们的读书声朗朗传来,阳光清澈,丹娘子面容清瘦,却满是温柔的笑。 “丹娘子真是女豪杰也。” 两人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老仆忍不住感慨道:“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提出过女子也要读书的想法。” “丹娘子的话,如黑夜中的一把利刃,带来光明。不被困于一方天地,女子亦可谈经论道,能顶半边天。” 宋大郎也道:“丹娘子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急于求证心中疑惑,忍不住开口问:“冒昧问一句,您可知丹娘子的来历?” 老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学堂下学了,女孩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识字和讨论问题,丹娘子撑着轮椅出来。 她笑道:“跟我来吧。” 老仆拍拍他,宋大郎急忙跟上去。 俩人来到学堂后的一处凉亭,一个长得白胖可爱的小女孩蹦跳着过来,懵懂看了宋大郎一眼,倒了两杯热水,推到宋大郎面前。 宋大郎接过,笑道:“多谢。” 他总觉得这个小女孩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见过。 “喜儿,布置的课业我今夜就要检查,还不快去完成。”丹娘子开口道。 “知道啦,喜儿现在就去。”被唤作喜儿的小女孩扬着小辫子蹦蹦跳跳走了。 丹娘子扭过头,举起杯子敬了一个礼:“宋家大郎?” 宋大郎手足无措,也跟着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行礼:“我是宋大郎。” 丹娘子定定看了他一眼,笑了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确实是你想找的人,朱秀儿是我的女儿,多谢你这些年对秀儿的照顾。” 宋大郎赶忙道:“丹娘子言重,这个礼我万万受不起。” 丹娘子沉默片刻,开口道:“当年,我被扔到荒山上,本以为就要了解此生,谁知道我命不该绝,是恩人救了我,将我从野狼的嘴里抢了下来。” “瘫痪在床五年,也是恩人一家的照顾,才有我的今日。” 宋大郎听罢,面色微沉。 光是听这平静的叙述,就能想象到丹娘子这些年的苦楚。 说着,她有些自嘲,叹了一口气:“这些年,秀儿......” 她语气停顿,“有没有怪我,怪我没去找她。” “不,秀儿一直都很感激你。”宋大郎连忙开口,“这些年秀儿一直都惦念着你,不曾有一刻忘记。要是秀儿知道您还安好,定会很开心的。” 第125章 丹娘子闻言,被风霜浸润得沧桑的眼眸笃地红了一片。 就听到不远处的后门被人打开,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略胖的身影拎着一个大渔网进来了,脸上笑呵呵的,满载而归。 大老远打招呼道:“丹娘,今晚有炸螃蟹,喜儿就记着你爱吃这个,特定叮嘱我今儿个多抓一些。” 屋内一个笑得祥和的妇人听到声音,也迎了出来,帮他将身上的渔网放下来,叮嘱道:“瞧你又弄得一身泥污,还不快去洗澡去。” 福子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娘子,都听你的。” “福子哥!”宋大郎激动站起身来。 福子听到这声,扭头一看,就看到宋大郎熟悉的身影。 “宋大郎!?”福子激动往前走了几步,“真的是你!” 宋大郎向丹娘子拱了拱手,连忙上前和福子道:“福子哥,是我!想不到那日一别,竟是到了如今才见面,怎么样,去年那场雪灾,你还好吧?” 福子憨厚笑着,“好着呢,多亏你早早就提醒我要多囤粮食,一个大雪天咱们都没出门,在家安稳过冬。” “那就好,那就好!”宋大郎欣慰笑着,脑中突然想到丹娘子说的话,有什么东西忽然串在了一起,他道:“丹娘子......” 福子说:“丹娘是咱家的贵客,不然咱们一家那曾肖想过来县城里住,如今喜儿也能正正当当上学去了,真好。” “福子哥莫要说这种话了,当年要是没有你,我早就被狼给吃了,我该叫你和嫂子一声恩人才是。”丹娘子移动轮椅过来说道。 宋大郎拍着脑袋,想到醉仙楼的酒楼掌柜很早以前就已经打听到了消息,说当天有一个身形略胖的人上山了,这不正是福子嘛。 “真是太巧了!”宋大郎感激开口:“福子哥,丹娘子是我岳母,我替媳妇感念你的大恩!” 福子就算脑子再迟钝这会也反应过来了,连声道:“大郎,你一直在找寻的人...是丹娘?” “哎哟,我这脑子,早该想到的。” 宋大郎拍他肩膀笑着,“这不是找着了嘛,还得感谢你的善举。” 正说着,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就看到王怀仁急匆匆闯了进来,守门的老仆在后面跟着,着急说道:“是他非常闯进来的,我拦不住......” 女子学堂有规定,除了女孩和其得到允许入内的家人之外,陌生男人不得擅自入内。 王怀仁泪眼婆娑,“丹娘......” 丹娘子平静看了他一眼,转动轮椅,礼貌点头笑,疏离道:“王主簿。” 王怀仁上前两步,颤抖着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两句:“丹娘,你没事就好。” “怪我,怪我到今日才知道长缨书院的夫子是你,我来晚了!” 丹娘子只是笑笑,“王主簿说笑了,以前的事我全都忘记了,如今我只是长缨书院的夫子。” 王怀仁看她脸色中透出一股不寻常的苍白,坐在轮椅上,裙摆下仿佛空无一物,心中更是刺疼,他颤抖道:“丹娘,我带你去看大夫。” 福子以为又是一个来认亲的,连声道:“看过大夫了,丹娘身子需弱,需得时常服用特定的药。” 王怀仁眼眶通红,还想说些什么,丹娘子却是冷静道:“王主簿,借一步说话。” 宋大郎看着两人去到凉亭内叙话去了。 他就算再迟钝,也隐约猜到什么。 不过他不打算揭穿这层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他只想过好当下。 正想着,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院的走廊过去,还端着一大盆米饭,时不时和身边的一个小女孩说说笑笑。 “那是......” 福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说:“那对母女也是苦命人,当初晕倒在地里,要不是那天喜儿和丹娘刚好在附近,恐怕......” 宋三郎皱眉,仔细看去,确认那人确实是王兰无疑,她旁边的女孩就是宝姐儿。 福子继续开口:“不过她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长缨书院开学以来,她就一直在做后厨,时常也去听课,听宝姐儿说,她娘亲大半夜都还在习字呢,也是不容易。” 宋大郎若有所思,正巧这时王怀仁和丹娘子的聊天也结束了。 丹娘子看着天色,咳嗽两声,“今儿个天色已晚,就先回去吧。” 想到丹娘子时常要服药,也不好过多打搅,宋大郎拱手,“我这就回去告诉秀儿这个好消息!” 丹娘子点头,目送他离开。 宋大郎离开长缨书院,去到县令府,宴会刚好结束,宋三郎向宴会上的各位请辞,又是一阵说笑和挽留,宋三郎这才离去。 两人回到福满镇,天恰好黑了下来。 乌云在头顶盘旋,看样子像是又有一场大雨要来。 宋大郎将牛车停好,迫不及待进门去和朱秀儿分享今日的消息。 “哐当——”朱秀儿手中的瓷盆掉在地上,泪眼婆娑道:“大郎,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娘亲...还安好?” 宋大郎握住她的手:“丹娘子就是长缨书院的女夫子,她是个教书育人,受人爱戴敬仰的夫子!” “好!好!”朱秀儿恍惚片刻,泪意模糊视线:“这一直以来都是娘亲的心愿。” 朱秀儿拉住宋大郎的手:“大郎,我...我想明日去和娘亲见面。” “好!明日就去,我明儿就去书院向夫子请假,带上江哥儿与云哥儿两个。” 宋大郎要出门,和宋老汉和林老婆子两人简单说明了情况,表示明日要去县城一趟。 林老婆子听完也是感慨,“这天底下的缘分竟然这样近,人还安稳就好,路上当心些。” 宋大郎想到今日在长缨书院看到王兰的事,补充了一句道:“爹,娘,我今日还看到王兰了。” 宋老汉侧目,林老婆子也一惊,“二房那边的媳妇?” 宋大郎点头,“如今在书院里头的后 厨干活,还时常带着宝姐儿识字。” 林老婆子想了想,“如此也不错,总比在二房那边受气的好。” “看到王兰这事,都不要出去嚼舌根子。” * 第二日。 宋大郎早早起来,带着一家人踏上前往县城的路。 宋知江和宋知云两个趴在板车上十分新奇,万物都萦绕着一股刚下雨的湿润气息,鸟语花香,载着一路欢笑前去。 “娘亲,我们是去见外祖母嘛?”云哥儿眨着眼睛问。 朱秀儿笑着开口:“是的,去见外祖母。” “你们外祖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一定要知理数,知道吗。” “好耶,要去见外祖母!” 牛车一路往前去。 晨雾还未散尽,长缨书院的青砖墙沁着露水。 朱秀儿攥着帕子站在月洞门前,看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当作响,看着学堂里朱秀儿一字一句教着台下的女孩读书习字,态度认真。 福子来过几次,“这日晒着日头,不若到后院的亭子中去,那儿凉快,还能坐着。” 朱秀儿笑笑,“不必了,在这能多看两眼我娘亲。” 宋大郎:“日后多的是机会见面,还用愁这一时?再说了两个孩子也不想长时间在这站着呀,听我的,先去休息一会。” 朱秀儿犹豫,又看到一边怏怏的两个儿子,也道:“那便去吧。”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学时间,朱秀儿看着丹娘子移动轮椅往这边来,瞬间红了眼眶,连忙过去道:“娘!” 她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轮椅扶手,就被丹娘子颤抖的手握住。阳光穿透云层,照亮妇人眼尾细密的纹路,那里凝着颗将落未落的泪。 “秀儿。” “外祖母!”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跑过来,一个人一边围在丹娘子身边,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外祖母好厉害呀,还能一下子教这么多人读书!” “外祖母,云哥儿烤的芋头可好吃了,下次给外祖母尝一尝!” “外祖母,外祖母.......” 丹娘子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出声,满脸的苍白都化为了慈爱,干枯的手摸了摸两个孩子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好好好!乖孩子,外祖母都等着呢!” “娘,这两个皮猴,竟会拍人马屁。” 话虽这么说,但朱秀儿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丹娘子感慨道:“一切都好,都好。” 一家人温存了片刻,朱秀儿说自己在宋家吃得好睡得香,一家人齐心协力,还在镇子上开了一间食肆,以后娃子们读书也不需要操心了,家中三郎正是这次府试的案首,家中公婆也知理,待人和善...... 丹娘子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母女俩又说了许多话,答应说下次一定要去福满镇去瞧一瞧。 后厨内,王兰正教宝姐儿辨认蔬菜。女孩突然指着廊下:“娘!丹夫子为什么在哭?” 王兰抬眼望去,只见朱秀儿和丹娘子两人互相依偎着说贴己话,许久不见,两人都有些哽咽。 第126章 “因为......”王兰将晒干的艾草捆紧,“有些眼泪,是老天爷欠了太久的雨。” 正说着,就听到长缨书院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还听到男人怒吼和女人尖叫撒泼的叫骂声。 丹娘子皱眉,刚要去瞧瞧,就看到两个衣衫破烂的人闯了进来。 正是宋长建和钱小芬,还带着荣哥儿。 丹娘子眼尖看到守门的老仆被推倒在地,皱眉刚要说话,钱小芬嗓子尖锐得仿佛要刺破耳膜,大叫起来: “王兰!你这狼心狗肺的娼妇!去年官差要来家里捉拿,就你带着那赔钱货逃了,想不到在这躲着吃香喝辣!你给我滚出来!” 她眼尖瞥见后院檐下晾晒的粳米,眼中迸出饿狼般的绿光。 丹娘子皱眉,开口道:“书院重地,岂容你放肆!” 钱小芬斜着眼睥睨了她,冷哼一声:“哟,一个死瘫痪也敢出来和我叫板,快让那王兰那贱人出来!” “啪!!” 及其响亮的一个巴掌在钱小芬脸上响起。 朱秀儿怒火中烧,看着她:“再敢乱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钱小芬捂着脸,眼睛淬了毒一样死死瞪了朱秀儿一眼,这才发现不止朱秀儿,宋大郎竟然也在。 她立马尖叫起来:“好啊你们!大房的,这些天我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早就知道王兰那个小贱蹄子躲在这吃香喝辣了,是不是!” “你们就是看不得我们二房好过!” 要不是村里传出点风声,说在县城里看到王兰带着宝姐儿出去采买的身影,他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竟不知这贱蹄子在这过得这样滋润! 宋大郎道:“你也知道我们两家人早已经没干系了,你们家的事我们也管不着,但这是书院,赶紧滚!” 宋长建瞪着他,抱着荣哥儿就要往里进,“王兰你个狼心狗肺的,忍心将自己儿子扔在家里吃不饱穿不暖,自己过上了好日子也不回来看看!” 荣哥儿被他掐着后颈提在手里,像只淋湿的鹌鹑般瑟瑟发抖。 说着,他狠狠拧了荣哥儿大腿上的软肉,小男娃吃痛,扯着嗓子就开始哭。 王兰躲在后厨,听到荣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拧着手出去,喊道:“你有事冲我来,放开荣哥儿!” “哟呵,终于舍得露面了。”宋长建冷哼一声,瞥见朱秀儿身后跟着的宝姐儿,扯着嗓子道:“还有你这个赔钱货,你弟弟在家饿肚子,你就忍心看着?” 宝姐儿紧紧攥着王兰的衣袖,眼底却一片冰冷。 王兰看着这俩人狰狞的面孔,突然觉得悲哀又熟悉,那些痛苦的回忆浮上心头,她颤抖着道:“嫁到你们家才是上辈子做了孽!” 宋长建没想到一直怯懦的王兰竟然有一天也会顶嘴,抡起条凳就砸了过去,热气裹着包子滚落一地。 喜儿娘听到声响出来,怒气冲冲抄起烧火棍横在王兰母女身前,佝偻的背挺直,大声道:“谁敢动她们!” 第68章 赌坊 喜儿娘手中拿着烧火棍,站在钱小芬等人面前,“这是书院,还容不得你们这些泼妇放肆,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钱小芬冷哼一声,“她王兰带着赔钱货出逃,就是逃妻,我倒要看看哪个衙门敢判我们有罪!” 她猛地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婚书,纸页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就是家里二弟和王兰成亲时的婚书,证据确凿!” 王兰看着那一卷婚书,颤抖着道:“不可能,这是假的!” “假的?”钱小芬眼睛轻蔑看向王兰,看到她身上穿着那样好的棉花细布,自己却穿着破破烂烂不知道缝补了多少次的衣裳,心中妒火更甚,她叫起来: “王兰!你今日必须跟我们回去,不然我就出去宣扬,新开的女子学堂的后厨是个逃妻,书院私藏别人家中的逃妻,还拒不放人!” 她语气阴毒,“我今儿个已经把明路摆在你面前了,别到时候闹得不好看,大伙都不收场。” 喜儿娘气得发抖,指着钱小芬:“你们......你们非要把人逼死才安心吗!” “嚯哟,这话说的,我 几时逼过她了,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钱小芬扬了扬婚书说道。 王兰浑身颤抖,转身对着丹娘子‘扑通’一声跪下,“丹娘子,当日您心善救了我们母女二人,我无以回报,来世再报答您的恩情。” 说着,她起身就要往池塘旁边冲去,喜儿娘赶紧将她拦住,“阿兰,你这是做什么!” 王兰哭的声嘶力竭,挣扎着:“我已经没有活路了,让我回去那个豺狼虎豹的狼窝,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钱小芬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上前几步,很快又被喜儿娘的眼神给制止了,她叉腰大骂:“见利忘义的小贱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记自己是什么鸟了!” “再怎么说咱们也当过这么多天的妯娌,我也不想把事做绝,这样吧,你拿出一百两银子,就当是买断了这点情谊,我们往后也绝不再纠缠。” “一百两?”喜儿娘皱着眉,“你们不如去抢!” 钱小芬撸起袖子想要回怼,就听到一阵吵嚷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放肆!”捕头腰间铁尺当啷出鞘,寒光扫过钱小芬骤然惨白的脸,“长缨书院乃朝廷教化之地,尔等刁民竟敢在此污蔑良家女子!” 一队官差从门洞涌入,福子跟在一侧,捕头大马金刀走过来。 “公然闯进来扰乱书院秩序,罪加一等,各打十大板!” 说着,犀利的眼神扫过钱小芬等人。 钱小芬掐住手掌心,她早就练就了厚脸皮的绝技。 眼珠一转,突然瘫坐在地拍腿哭嚎:“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钱小芬指着王兰道:“这毒妇本是我宋家儿媳,拐带我宋家血脉不说,如今我们好言好语劝她回去,却得到好一通讽刺!哎哟我可怜的婆母,如今还在家郁郁寡欢。” 宋大郎等人听到这话,更为唾弃这一家人为了利益什么都能干出来。 冯翠花郁郁寡欢?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惊悚。 还没等她继续撒泼,官差等人就已经上前来,将钱小芬和宋长建两个人给擒住。 王兰眼疾手快将荣哥儿给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中,“娘的荣哥儿,是娘不好,对不住你...” 捕头没理会钱小芬那无休止的叫喊声,靴尖踢了踢散落的婚书,“这契纸墨色簇新,怕是今日才在城西刘瞎子那儿拓的印吧?” “这样粗劣的手段,我见多了。” 钱小芬忽地浑身一僵,察觉到眼前这个捕头不好糊弄。 捕头站直了身,直接道:“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在书院内大吵大闹,就是有罪!” 钱小芬咬牙,狠狠瞪了一眼王兰。 官差对钱小芬这种上门讹钱的泼妇也皱眉,当即道:“若是你出门散播任何有损书院名誉的谣言,后果自负。” 宋长建面色微沉,钱小芬整张脸扭曲在一块,不情不愿道:“成,但荣哥儿是咱们家的血脉,必须得跟咱们走。” 王兰紧紧抱着荣哥儿,“这是我儿子,谁也别想带走他!” 钱小芬不乐意了,她和宋长建两人出门前,使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荣哥儿偷出来,要是冯翠花发现荣哥儿没了,那不得把家都给掀了。 钱小芬尖叫:“荣哥儿是我们带来的!必须也跟我们回去!” 王兰一字一句道:“你休想!” 她眼里浸满了泪,浑身颤抖地抱着怀中的小男孩,“我对荣哥儿亏欠太多,万不能再让他回到那豺狼窝了。” 宋长建也着急上火,连声道:“你瞎说什么!在家中荣哥儿吃好喝好,不曾受过一丝委屈,这个豺狼窝从何说起,荣哥儿必须跟我们走!” “哇!!” 小男娃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大腿上的淤青还抽疼,娘亲舒适的怀抱,他实在不想放开。 官差对钱小芬两人早就没了耐心,道:“让他自个选!” 钱小芬赶忙换了一副面容,柔声道:“荣哥儿,奶奶多有喜欢你,你忘了?” “每天都有鸡蛋吃呢!快过来,跟嫂子回去,明儿给你煮两个鸡蛋。” 荣哥儿听着钱小芬的声音,抬起头道:“她每天都趁着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我,还抢我的的鸡蛋,还骂我...” “你!”钱小芬气急,“小孩不懂事乱说话,我怎能可能会和小孩抢吃的。” 宋长建已愠怒瞪了她一眼,也开口道:“荣哥儿,跟爷爷回去,爷爷带你去吃冰饮去。” 官差早就已经不耐烦,见状也道:“小孩已经自个选择跟亲娘,你们要自个走,还是打十大板再走!” 钱小芬唾一句:“白眼狼!” 看着官差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俩人赶忙夹着尾巴逃了。 * 第127章 福满镇的暮色裹着潮湿的炊烟。钱小芬思来想去,一路打听来到谢记食肆对面的巷口,指甲抠着墙缝里的青苔。 檐下新挂的“谢记食肆”匾额在夕阳里泛着金光,刺得她眼底生疼。 没过多时,宋二郎扛着一个米袋子从渡口回来,钱小芬眼睛一眯。 “宋二郎!”她窜出来,拦住扛着米袋的宋二郎,笑着道:“许久未见,想不到你们竟然在镇子上住这样好的地方。” 宋二郎皱着眉头,“你有什么事?” 钱小芬笑着开口:“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来镇子上逛逛,顺带来瞧瞧你们罢了,再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 宋二郎嫌恶将头扭过一边,懒得理她,背着米袋继续往食肆去,钱小芬拔腿跟上, “二郎,也赖不得我多嘴,你大哥如今连新袍子都穿上了,你怎么还穿着简陋在这扛米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里头打杂的呢。” “我今儿个在县城看到宋大郎了,一身得体的衣衫,那个俊秀哦,跟个富家公子哥似的。” “还有宋三郎,不过是考上一个秀才,一家人又是在村内设宴又是到食肆庆祝的,读书人处处都要花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出去了,那些银子也有你的一部分呀。” “也只有你,干了这么多脏活累活不说,就连好衣衫都没有一件,啧啧,这都叫什么事呀。” 钱小芬不重样地继续说着:“别的不说,你想想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他们一家子的目光都在宋大郎一房和那几个娃子身上,哪里有过你什么好处。” 宋二郎肩头的麻袋“咚”地落地,扬起一地的粉尘。 钱小芬见他动作停下来,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扬起脸凑上去继续道:“虽说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自己也要享受一番吧,是不是?” 宋二郎冷冷看她,“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钱小芬没被他这句话吓走,轻笑了一声,只抬起手指着另一条街道上,人声鼎沸的赌场说:“我听说那里面新来了批扬州瘦马,那腰肢比柳条还软,五两银子就能摸一把水蛇腰......” “二郎还不曾去过吧?” “那可是个人间极乐的宝地,顶多花些银子罢了,再说食肆一天能赚不少钱,你少拿一些也不会被发现,这样神仙快活的日子,本就是你合该应得的呀。” 宋二郎没理她,径直拉起米袋往肩膀上一扛,闷声往食肆道方向去。 钱小芬不着急追过去继续洗脑,看到宋二郎手臂下爆起的青筋,原本还笑着的脸瞬间阴沉下来,转身离开。 第二天。 宋二郎去米店搬粮食的时候,不经意经过那间赌坊门口。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小心翼翼往里瞧了一眼,只听见里面吵吵闹闹的,依稀还能听到有乐曲声从里头传来,嬉笑一片。 宋二郎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正打算走,赌坊的小厮眼珠子滴溜着,热情上前道:“哟,小哥看了这么久,不如进来见见世面吧,纯情火辣,高冷御姐......你喜欢的我们都有!” 宋二郎看那小厮穿着暴露从赌坊内出来,一连往后退道:“不必了,不必了。” 两个小厮见他这样,以为宋二郎老实好欺负,上前就要拉他,“进来看看又没啥,全当开个眼界,若是不喜欢就走呗,又没有损失,天上掉馅饼的好买卖,不如进来看看。” 宋二郎见两人就要缠上来,脚底生风般逃走,两个小厮见状,自讨没趣,摆手‘嘁’了一声,“穷光蛋一个,没钱来赌坊门口瞎转悠什么,浪费表情。” 宋二郎到拐角处停了下来,伸出一只眼睛往外瞧去,只见那两个小厮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穿着这样暴露而难为情,继续在路边拉拢客人。 宋二郎闷闷回到食肆,脑子里全是在赌坊外头惊鸿一瞥的情形。 里面混乱、肮脏、又一片欢歌笑语。 他可是瞧得清楚,里面有不少同样穿着 暴露的人在扭动腰肢,烟酒气弥漫,昏昏暗暗。 “二郎,想啥呢。”林老婆子拍了他一下,指着案板道:“把那边剁好的肉馅拿过来,等会要用。” 宋二郎愣愣将肉馅递过去了,林老婆子皱眉看他,接过肉馅,手下的菜刀笃笃笃剁个不停, “今日大小雨接连不断,又闷又热,你先去冲个澡凉快凉快,我瞧你是楞头了,也好清醒一番。” 宋二郎应下,脑中那些混乱的画面还是挥之不去。 更鼓敲过三响时,宋二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柳雪梅已经睡熟,困倦了一日,鼾声轻微响起。 小厮白日里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脑袋中交织着两种声音,一道是钱小芬的,另一道是小厮的。 宋二郎猛然坐起身来。 蹑手蹑脚下了床,往屋外去。 漆黑的后厨,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亮他颤抖的手,摸索着后厨一处隐密的地砖。 先前他明明见过林老婆子将其中一块地砖翘起,将装满银子的陶罐藏到里头。 宋二郎仔仔细细摸索每一块地砖,只要是有缝隙的地方都不放过。 终于,他摸到了一块轻微不合地面的砖块,心中升起一丝连自己都不经意察觉到的卑劣窃喜。 青砖撬开的刹那,一个钱匣子映出他扭曲的脸。 “轰隆——” 惊雷震得钱匣上的铜锁哐当作响。乌云笼罩在上空,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宋二郎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根细小扁平的的小铁丝,就往铜锁里头捅去。 仔细捣鼓了好一会,锁吧嗒一声,开了。 第69章 黑云压城 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不少铜板,都堆叠在钱匣子中。 宋二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快速抓了两块银裸子,揣进兜里,再将钱匣子和青砖复原,匆匆出了门。 一股从未有过的好奇心理促使着他往外去,乌云还在头顶上盘旋,雷声轰鸣作响,时不时的闪电将小镇照亮片刻。 宋二郎在赌坊转角处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有些犹豫。 “就进去看看,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出事的。” 宋二郎鼓励自己,就在他走出转角的时候,一个带着帽子的大爷也迎面走来,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一块。 “对不起对不起!大晚上的家里老婆孩子担心,走得快了些,没注意看路。”对方着急忙慌将他拉起来。 宋二郎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摆着手道:“没事。” 那人见宋二郎好说话,松了一口气,压低帽檐,飞快离开了。 天空飘起小雨,宋二郎整理了衣襟,赌场的红灯笼在雨幕里摇晃,脂粉香混着酒气飘来。 他的手突然一顿,银裸子没了! 宋二郎飞快摸遍全身,还是没有! 他着急忙慌看向地面,可惜天色太黑,此刻又下起了雨,更不容易看清。 宋二郎彻底慌了,立马匍匐身子贴近地面,赌坊时不时照射过来萎靡的光,他仔细搜寻每一个角落。 在他的记忆里,银子是非常贵重的东西,能买好多粮食米面了! 宋二郎深呼吸,猛然想起方才撞他的那个陌生人,拔腿想要去追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四面的岔路口通向各方,根本无从找起。 他懊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小雨越下越大,宋二郎捏紧拳头,不得不折返往食肆的方向去。 心中恼怒无比,要是他没有被钱小芬那些话给蛊惑,就不会偷拿银子出门,也就不会平白无故遭了偷子。 正想着,就听到身后一声剧烈的‘扑通’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扔了出来,溅在水坑中。 宋二郎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被打得浑身青紫的人瑟瑟发抖爬起来,一只手不正常扭曲着,明显是断了。 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扭着脖子,从赌坊内走出来,来到那人面前,其中一个手中还拿着胳膊粗的木棍。 “没钱来什么赌坊!”壮汉走近,一脚踢在那人肋骨上,“还欠账二百两,今日就说明白!打算怎么还!” 被打的那人哭得满脸,脸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嘴里不住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去试试最后一次,这一次一定能赢回来的!到时候就有钱还了!” 两个壮汉一听这话,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一借又借,现在都欠了二百两了,限你三日之内还清,不然的话就打断你另一只胳膊抵债。” “打断一条,抵五十两!” 那人不断在臭水坑里挣扎,“再给我一次机会,还有...还有如烟姑娘,她说过要跟我一生一世的,她不会抛弃我的!” 壮汉更轻蔑了,“穷鬼一个还敢想咱们的如烟头牌,呸!” “三日之内,还不清账款,就拿你家的铺子来抵债!” 雨越下越大,宋二郎在角落中看得心颤。 第128章 他猛然回过神来,自己偷银子来到这,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他深呼吸,捏紧掌心。 也不着急找银裸子了,拔腿就往食肆的方向跑去。 若是...若是那人没有偷走他的银子,他会不会已经进去了,到时候下场很有可能也和被扔出来的人一样。 宋二郎有些后怕,一直顶着雨跑回了食肆的屋檐下,透凉的雨水冲刷着心里的罪恶感。 若是有一日林老婆子打开钱匣子检查,到时候他该怎么解释。 宋二郎心里混乱极,着急换了件衣裳就钻到被窝里。柳雪梅睡得沉,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人出去了一趟。 宋二郎这时候才有一种心落到地面上的感觉。 幸好还不曾酿成大祸。 * “二郎,二郎!快醒醒,太阳都快要晒屁股了,后院还有一堆柴火等着劈呢,别偷懒。” 柳雪梅的声音将宋二郎从昏沉的梦中扯出,他睁开眼睛,就见天色早已经大亮。 他有些不自在,“今天早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柳雪梅正在用头巾裹住头发,等会和面粉也能方便些。 她回头看了一眼宋二郎,只见他眼下乌青严重,皱眉问了一句:“除了你,没啥不对劲。” “你昨晚干啥去了,脸色这样差?” 宋二郎笃然被问到,支支吾吾说:“我能干啥去,这两日搬米面累到了,多休息会不行吗。” 柳雪梅思索片刻,手下动作不停,也觉得近日宋二郎的活有点多。她道:“那今日你多休息会,后厨的柴火也够今日用的,明日可不准耍懒了。” 在出门前,她‘嘶’了一声道:“要说不对劲的地方,确实有一件事。” “城西木匠家的小儿子昨日夜里掉河里死了,捞起来的时候听说断了一只手,那鼻青脸肿的哟,听说是赌输了不少银子,还不上,就跳河自尽了,赌坊的人现在还在木匠门前要钱呢。” 柳雪梅摇头,“自己一死倒是解脱了,可怜了木匠夫妻,两个老人操劳半辈子还要被这种破事烦心。” 宋二郎不自在“哦”了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柳雪梅调侃道:“不是说要休息一日么,怎么的舍得从你的窝里钻出来了。” 宋二郎梗着脖子:“不干活我浑身难受,还是劈柴去吧。” 柳雪梅见他那样子,也没有多说,转身出屋去准备早食去了。宋二郎来到后厨,偷偷瞄了一眼那块青砖,和昨晚一样。 暂时还没人发现。 多干些活,到时候就算被发现了,也能少挨骂些。 宋二郎想着,劈柴愈发用力。 宋大郎看他那样子,拍了他一下,来到宋二郎旁边拿起另一把砍柴刀:“怎么了这是,第一次见你这样自觉。” 宋二郎不理他,继续劈柴:“我闲的。” * 食肆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烟雨缭绕,昨夜里又下过一场雨,晨雾未散之时,没人注意到食肆对面的茶楼里端坐着几个人。 茶楼雅间的窗户大开着,往下看正好能将谢记食肆生意爆火的现象尽收眼底。 内坐的几人眼底的极度几乎要溢出来,特别是看到林老婆子收钱到手软的模样。 一人将茶杯放下,对着端坐在前方的老者说:“想不到这普普通通的食肆,生意这样好。” 刘掌柜闻言一默,眼睛中闪过一丝不可查的暗芒,“很快就是我的了,到时候生意再好也不过是给我打工。” 几人立马恭维,溜须拍马道:“那就先恭祝刘掌柜再得一间好铺子了!” 刘掌柜轻笑,举起茶杯,几人碰了碰,“按照计划进行。” “是!” 食肆前,林老婆子刚将今日早食的最后一个包子卖出去,宋大郎笑着将蒸笼收回道: “想不到鳜鱼馅的包子也这样受欢迎,曹渔娘的鳜鱼新鲜,下次再遇着她,定要多买些。” 林老婆子笑着擦前台的桌子:“囡囡提供的新点子,烧麦花卷之类的早食,做法容易,种类又多,也卖了不少。” “许多人还预定了明日的份额呢。” 娘俩正笑呵呵说着话,打算去到后厨看看午食的准备,就听到一阵杂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一群肌肉蟠扎打手个个持枪带棍站在门前,看样子,像是来砸场子的。 林老婆子略微皱眉,赶忙迎过去,“几位官爷,想吃点什么,来里边坐。” 刘掌柜努力努嘴,抬脚踹翻盛满豆浆的木桶,乳白的浆液漫过青石砖缝,开口道:“我可不敢再在你这吃饭咯,可怜我家小闺女,不过是吃了两颗从你这买的鸡子,上吐下泻,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呢!” “你们这些黑心人,吃着人血馒头,我今儿个就来揭穿你们的真面目,还让大伙看看,这家人的心肝有多坏!” 刘掌柜这么一声大喝,食肆周围立马围满了人。 林老婆子哪里见过这场面,她捏着掌心赔笑道:“这位官人,我们家的鸡子都是前一晚从市场买回来的,不会有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你了吗!”刘掌柜语气加重,“虎毒不食子,我闺女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大夫诊断说就是吃了脏东西,那天她就只吃了从你家买的鸡子,你还想抵懒!” 这样吵闹,宋家人也赶忙都出来了,听到灰衣人这话,宋老汉“啪”的一声将剁骨刀劈进案板,刀柄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 “刘掌柜好大的威风!” “几天前你们这些人就在这附近转悠,当我们眼瞎吗!隔壁那间布庄的东家是你们吧,夜里将咱们的鱼药翻了还不算,还在水缸了投了巴豆,你真当没人瞧见?” 刘掌柜一听自己上来就被揭了老底,脸上有些绷不住,来不及骂那些蠢货手下,他嚷嚷道:“别扯那些,我闺女现在......” 柳雪梅冲上来瞪着他,抓起账簿拍在桌上,“你闺女怎么回事,你心里没点数?” “你也知道虎毒不食子,这样低劣的手段,最后害的还是你闺女。” 刘掌柜脸色铁青,压低声音道:“那又如何,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五十两银子,将铺子转让给我。” “第二,我今日就将这铺子给砸了,我舅舅在州府里当差,谁敢拿我怎么样!” 宋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正要说话,林老婆子赶忙将他按住,“砸了?刘掌柜不若出去打听打听,这铺子是谁家的资产。” “你这轻飘飘的一声砸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刘掌柜面色一沉,正要使眼色,忽见一顶小轿往这边来,大大的‘谢’子差点灼伤他的眼睛。 刘掌柜一连后退好几步,打手们赶忙扶住他。 “竟是......竟是谢家!” 轿子在食肆面前停下,就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娃熟练钻出来,噔噔噔跑到前桌,“我要吃两个鸡子,还要两个蟹肉包,两碗馄饨。” “哎哟小公子,慢着点。”嬷嬷连忙跟着出来,看到这形式混乱,护着小胖子往后退去。 轿子中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谢老夫人皱着眉头看着食肆面前围着这么多人,开口道:“这是怎么了?” 刘掌柜哪能知道这谢家人深入简出的,一见面就到人家的老祖宗头上动土,差点吓尿,连滚带爬道:“没事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我们不过是想来吃个早食而已,污了贵人的眼,这就走,这就走。” 刘掌柜转眼又看到自己踢翻的豆浆,流得满地都是,赶忙踢了身边一个人道:“还站着做什么!没看到这豆浆都被你给挤翻了吗,还不快帮忙打扫!” “是,是。” 小胖子却听到早食已经卖完了,嘴一瘪就开始委屈,“祖母!我要吃五香鸡子,就要吃就要吃!但是没了呜呜呜呜...” 刘掌柜立马赔笑道:“鸡子指不定还有,我老眼昏花,兴许看错了,小公子再问问。” 他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想理由的时候用什么不好,非说是早食没有了,要是惹得这谢家的小公子不高兴...... 这谢家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人家有不少在京城里做官,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刘掌柜想着,眼看地面上已经清理赶快,夹紧尾巴飞快离开了。 谢老夫人全程皱着眉头,不明所以上前来,看向宋家人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林老婆子看见她,笑得开心,连忙将人往早已经准备好的雅间迎,“不过是个想来找茬的,这些天真是什么人都见过了,也不在乎这些一星半点的。” 谢老夫人听到这话,拍了拍她的手。 “你自个有成算便好,若是忙的话,便先去吧。” 林老婆子应下,“您想吃点什么说一声就成,我先去准备煮小公子的鸡子和馄饨。” 小胖子已经熟练地往雅间的小软塌扑去,“呜呜,上次我说喜欢小抱枕,这次真的有了耶。” 第129章 谢老夫人观察到这一间雅间是特地给他们谢家人准备的,心中更为熨贴。 食肆外的众人看了好一场闹剧,柳雪梅嗓门大,在刘掌柜等人走后,一板一眼将他们所做的事全都抖落了出来,众人一听,纷纷唾弃刘掌柜等人。 卖炊饼的老汉唾了一口,道:“也怪不得他家的布庄没生意,这样的人,去他店里头生怕被活吃了。” 众人纷纷应和,食肆很快又恢复原常。 刘掌柜一行人跑了不远,早上坐在茶楼里商量的几人出来迎接,急匆匆问:“咋样?事成了没。” 刘掌柜看到这几人就窝火,跳起来给了每个人一个脑袋蹦子,“你们这群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的蠢货!那家人背后的是谢家在撑腰,这事怎么不查清楚一些!害得我今日差点惹上谢家!” 几个摸着脑袋,“是您说过,这福满镇上没有人能比您的拳头大,我们这才......” 刘掌柜看他们这样就来气,“睡知道谢家那样的庞然大物会出来扶持一个泥腿子,都怪你们!” 几人还在说着,没注意到头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乌云,浓稠到像一团化不开的黑墨。 * 因着天气反常,给最后一桌客人上完菜之后,林老婆子终于抽得出时间来,她眯着眼睛看天,黑压压的黑云连成一片,一眼看不到头。 连带着天地之间都暗了下来,从来没有见过白日里的天这样暗,像是凌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 谢老夫人走时,照常带了一些爱吃的菜和糕点,柳雪梅见小公子爱吃五香鸡子,便告知了嬷嬷调制五香酱料的方子。 “方子就是这样了,日后若是小公子想吃,在家就可以随便做。” 谢老夫人拍着还扒在她身边啃着糕点的小胖子,“还不快说谢谢。” “谢谢。”小胖子软糯糯开口道。 林老婆子笑着,想到王怀仁那日所提点的,浑身一紧,说道:“今日这天怕是不对劲,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谢老夫人笑:“那日宋大郎已经来过府里提点,囤粮的进程也没停下,多谢老姐姐。” 林老婆子笑:“哪用说什么谢呢,安好便成!” 看着谢府的马车渐行渐远,林老婆子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当机立断道:“大郎,快去书院将娃子们接回来!” 宋大郎正将后厨剩余的粮食搬上牛车,听到这话,也拍着大腿道:“我这就去!” “二郎,你和爹先将粮食搬好,若是瞧着不对劲,咱们早些回村去。” 宋大郎看了一眼阴沉沉的街道,盯着风出了门,来到白泽书院门口,一群娃子还觉得好奇,纷纷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乌云,嘻嘻哈哈。 宋大郎闯入,大声说:“这天瞧着不对劲,要下大雨了,都赶快回家吧!” 说着就将宋家几个孩子带走,剩下的孩子基本也都是生活镇子上的娃,夫子一看这天,也皱着眉道:“今日就到这,大家都各自回家吧,不准再去玩!” 一股焦躁的紧张感在所有人心中蔓延,都没了嘻嘻哈哈的笑意,所有人赶忙收拾东西回家。 “轰——” 清谷河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谢诏的白鸽穿过雨幕,爪上绑着的密信浸透鲜血:“堤坝蚁穴已溃,速撤!” 第70章 “决堤了,快逃命啊!”…… 谢记食肆。 宋二郎和宋老汉刚将粮仓内的粮食全都搬到牛车上。宋老汉转身去帮林老婆子将藏在青砖地缝中的钱匣子挖出来。 宋二郎刚搬完了粮食,看到宋老汉和林老婆子这个举动,心下有些不自在。 还好林老婆子没管这么多,将钱匣子往怀里一抱就匆匆去收拾其他东西去了。 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隆”声,雷电劈开黑云的一个口子,冰冷的雨飘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雾模糊了屋檐下晃动的灯笼。 “把蓑衣都找出来!”林老婆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后厨传来锅碗相撞的脆响,柳雪梅正把腌菜坛子往竹筐里塞,裙裾扫过满地狼藉。 宋二郎冲进来,衣摆滴着水:“街口老张头说清谷河涨了半丈,等不得了,咱们得赶紧走!”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人群的惊叫。一匹快马踏碎雨幕,马上人嘶声喊着:“河工跑了,堤上全是白蚁窝!大坝要塌了!快逃命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算安静的小镇笃地混乱起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各家各户传出,都在紧张收拾东西。 一时间各种哭喊叫骂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刺耳的小孩啼哭声。 徽州府山多水也多,其中一条大河是从福满镇中间穿过,玉带河便是其支流。 若是大坝要塌,第一个遭殃的便是福满镇。 “大郎怎么还不回来!”朱秀儿攥着包袱的手指发白,抬头瞅着雨越下越大,心中那股不安的浓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林老婆子也担心,拍着大腿骂起来,往日温和待人接客的样子全没了,“贼老天就是见不得人好,眼瞅着日子就要过起来了,哎哟......” 自家好不容易在福满镇上站稳脚跟,能在这样一间好铺子里头做买卖,是他们这些泥腿子几辈子都修不来好运气。 但天灾人祸接踵而来,都没过多少安生日子,林老婆子就心疼无比。 宋老汉拍她,“老婆子,先别着急,咱们现在得赶紧想办法回村子。” 稻香村地势高,地势呈倾斜之势,清谷河的水量就算暴涨,也不会这么快就淹上稻香村。 他瞥了眼角落的铜壶滴漏——申时三刻,离宋大郎去书院接孩子已过了半个时辰。 雨幕中跑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笃地看见宋三郎顶着豆大的雨水,还抱着一大摞的书籍,林老婆子赶忙去帮他将书拿下。 林老婆子语气责备:“三郎,都这个时候了...” 宋三郎解释说:“今早上去学堂看书去了,方才听到外面混乱,书肆也无人看管,我便自作主张带了些回来。” 林老婆子递了条毛巾过去,“现在还带什么书啊,赶紧擦擦水。” 话虽这么说,林老婆子还是小心翼翼将书本用防水的油布包好。 食肆外狂风卷着碎瓦片横飞,街对面布庄的幌子“咔嚓”折断。 朱秀儿心中越来越乱,丹娘子还在兴宁县,大坝就要塌了,若是她在兴宁县里无人可救或是动作慢了一步,那该怎么办。 她好不容易才和亲娘团聚,万不能再失去了。 思来想去,也没有好办法能解决,福满镇和兴宁县之间的距离太远,且牛车上已经堆满了粮食,就等着宋大郎去接娃儿们回来,立马就要动身回村了。 情急之下,朱秀儿想起镖局。 她抓住柳雪梅的手:“秀儿,你替我遮掩一下,我出门去找走镖的说一声,带我娘离开。” 柳雪梅一听这话,抬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压低声音,“嫂子,这样的天别说走镖了,人都着急逃命去了,哪里还有人接这种活。” 林老婆子耳尖听到柳雪梅这话,皱眉道:“这种天气走镖?” 她想起朱秀儿的亲娘还在县城里的女学教书,心中明白两人母女情深,一番挣扎后道:“今早王铁牛家的来买炊饼,说她男人要押镖去青州,说是接了急单。” 她转身去从灶膛扒出个油纸包,又匆匆从钱匣子中抓了一把碎银子,“这是还温着的肉饼,还有几两银子。” “老头子,二郎,你们走一趟王铁牛家,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让他们帮忙安顿丹娘子几人,尽快回来。” 林老婆子将油纸包和碎银子都递到宋老汉手中,宋老汉接过道:“成。” 朱秀儿捏紧手心,感激涕零,深深对着林老婆子行了一个大礼。 林老婆子赶紧将人扶起来,“都是一家人,不用这样,再说王铁牛家也不远。” ...... 雨帘中,镖局的青骡车在食肆门前急停。王铁牛掀开车帘时,宋老汉差点被风掀个趔趄。 听完宋老汉两人前来的所托之后,络腮胡汉子拍着胸脯直道:“放心吧,到了县城我先去接女夫子一家人,保管把她们送上青云观上!” “哪儿位置高,水应当涨不到。” 宋老汉连连道谢,“多谢铁牛兄弟。” 他将带出来的肉饼和碎银子一并塞到王铁牛怀里,“家中还剩些肉饼,路上也能饱腹,铁牛兄弟你带着。” 王铁牛也没客气,都知道谢记食肆的东西好吃,他接下道:“行了,这天也不好,您们也赶快回去吧。” 他看了看天,勒紧了骡车的缰绳,“要不是此押镖签了生死契,我也不会走这一趟,现在就想着带着家中老小一同过去,顺路再去青云观上躲上一遭。” 宋老汉接连点头,“保重。” 第130章 王铁牛摆了摆手,忽然道:“宋老哥,等会出城的时候,不要走大门。” 宋老汉穿着蓑衣,雨水拍打在帽檐上,疾风骤雨,让人看不见对面走来之人的脸。 “谢了!”他高声喊。 路上的行人匆匆裹紧身上的蓑衣,拖家带口走在拥挤的道路上,竞相离开这座小镇。 “二郎,咱也赶快回去,别让老婆子她们担心了。” 宋二郎点头,两个人在赶紧往食肆的方向去。所幸王铁牛家不远,很快便回到了食肆。 “娘!”宋大郎的声音混着雷声撞进来。四个孩子像落汤鸡似的挤 在门口,宋明玉被宋大郎抱在怀里,鞋都跑丢了一只。 林老婆子心疼地将小闺女接过来,抄起干布巾就往头上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怎的这般迟?现在才回来。” “书院后巷积水,绕了远路。”宋大郎摘下斗笠,水珠在地上汇成小溪,语气担忧道:“得赶紧走,我刚瞧见粮铺那条路前在抢人!” “抢人?” 宋大郎点头道:“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见人就捉。” 林老婆子着急道:“快!咱们快走!” 说话声却被震耳欲聋的雷声打断。整条街的灯笼都在晃动,不知谁家瓦盆“咣当”摔碎在地。 宋二郎突然指着西边天际:“那是什么!” 墨色苍穹下,隐约可见数道蜿蜒的灰褐色条带。那是举着逃难的人群,正顺着官道往南涌。哭喊声乘着风飘进窗棂,混着越来越近的轰鸣声。 这次不是雷声,是山洪撞击堤坝的闷响。 “快走!!” 宋家人顾不得其他,连忙上了牛车。板车上堆满了粮食,又盖了厚厚的油布,一家人只能坐在粮食上,个个穿着蓑衣,牛车艰难往外去。 幸好之前装了一个遮雨棚,眼下也能好受些。 “大郎,不要走正门,从旁道绕出去!”宋老汉说。 宋大郎没时间去细问为何不能走正门,听着宋老汉的话,将牛车拐了一个方向,往旁道绕去。 幸好他对福满镇的道路比较熟悉。 宋大郎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转过朱雀街时,他看见谢府的角门旁停着十几辆马车,十多个牛高马大的家丁和护卫持枪带棒受在一旁。 很快,谢家的车队也开始缓慢移动起来,往最近的出城方向去。 宋大郎心中稍稍安定,谢家人也离开了。 “是宋家人吗,请留步!” 宋大郎听到这尤为熟悉的声音,勒紧了缰绳往身后看去,只见春月打着一把油纸伞冲过来,递上个防水的牛皮囊,“这里面是谢家令旗,遇到官兵拦路挡道就出示!” 宋大郎攥紧皮囊,心中感激:“多谢春月姑娘,若是有任何需求,我们一直在稻香村!” “保重!若是有事,也可来青州谢府。”春月说。 “保重。”宋大郎点头,甩着鞭子,驾着牛车离去。 牛车出镇时,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裸。暴雨砸在头顶的油布上,如同万千战鼓齐鸣。 前方官道突然传来惨叫,只见刘掌柜那伙人正在抢粮车,白花花的米粒撒进泥水里。 宋大郎咬牙:“天杀的肮脏货,上次来碰瓷的那些人在前面拦路抢粮食!” 一车的人都担心,林老婆子咬牙道:“实在不行,就先将粮食给他们,先回家要紧。” 宋大郎对这一带的道路熟悉,眯着眼睛狠狠观察四周,忽然缰绳的方向一变,往旁边一条泥泞的小道去。 “抱紧孩子!”宋大郎猛扯缰绳拐进小道。车身剧烈颠簸间,文哥儿脸色惨白,差点被巨大的惯性甩到路沟里去,柳雪梅死死抓住孩子的胳膊,宋知文脸上这才慢慢回了血色。 小道泥泞,但也能走,牛车快速往前去,忽听到“轰隆”一声响,雷光劈开云层时,山坡上滚下一棵连根拔起的槐树,横在路中间。 “前方的路堵住了!”宋大郎就着雨声喊。 此刻的雨相比之前小了不少,又变回了毛毛细雨,但风依旧刮得人脸生疼。 黑压压的乌云更低了,也离地面更近,像是天上长了一块块肿胀的肉瘤。 宋大郎愤恨地放下鞭子道:“得先将前面的大槐树给搬开。” 牛车上的男人都下板车来,齐心协力将槐树给搬开之后,从所站的山崖上刚好能看见下面的大道。 车水马龙,无数人正带着全部身家逃难,因此下面那条大道也显得拥堵不堪。 “幸好咱们没走大路。”宋大郎感慨了一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赶快走吧。” 牛车重新上路,昏暗的路况上时不时有刮到的树干,为了继续往前,一家人不得不一次次下牛车来将横在路中间的树干给清理掉。 “可算是知道为啥这条路没人走了。”宋二郎累得直喘气,“不过相对于下面那条大路,这儿也还算好的。” 老天变戏法似的,原本漂泊大雨,此刻依稀只飘起毛毛小雨,只不过轰隆隆的雷声和闪电让人心颤,这场雨定不会就这样轻易止住。 但雨变小了总归是好事,宋家人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了稻香村的村口。 村口老槐树下,李村长正在奋力敲铜锣,浑厚的锣鼓声传遍整个村落。 村里人心下一沉,一场大难要来了。 浑浊的河水已经漫到晒谷场,家家户户窗里都晃着慌乱的人影。 “去村舍!粮食还在村舍里!”村长赤脚站在碾盘上喊,“年轻汉子都去搬沙袋,将村舍里的粮食垫高!” 宋家的牛车刚进院门,地窖突然传来闷响。宋家人立马大叫不好,立即往地窖的方向去,只见由于雨水太多,潮湿已经从地窖周边浸润了进来。 宋老汉闷声道:“快将粮食搬出来,地窖潮了!” 宋家所有人齐齐上阵,女人在屋内将粮食搬出来,男人则在外头将牛车上的粮食搬进屋。 忙上忙下,终于将粮食全都转移到了储粮的屋子内。 宋老汉眉头紧锁,“咱们村地势高,离大河也远,若是大坝决堤,村子暂时是安全的。” “怕就怕水一直往上涨。” 几个孩子回到家就被各自的娘亲拉去换了干燥衣裳。 林老婆子担忧道:“那村里的田地呢,第一季度的稻子马上就能收了!” 她心疼得直拍大腿:“哎哟,今年的稻子雨水充足,长得也好,现在都毁了!” * 宋家二房。 钱小芬一脚踹翻腌菜缸时,天上的闷雷还在继续。宋长建抱着两床棉被往背篓里扔,被飞溅的陶片割破了脚踝。 “作死的丧门星!”他瘸着腿骂,“不帮忙还添乱!” “你还有脸说!”钱小芬拍了拍手,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脑子被驴踢了的蠢蛋非要把家里的粮食卖给那姓刘的奸商,咱们现在用得着逃命?” 她指着角落里半空的米缸,声音尖得像刮锅底,“整整三袋稻子啊!换回来个破玉镯!” “我是你公爹,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替宋大海休了你!”宋长建气急。 钱小芬轻蔑道:“行啊,那你就休了我啊!” “你这泼妇!”宋长建气得吐血。 钱姐儿瘦弱的身躯突然紧张,她怀里的小母鸡扑棱着翅膀,在泥水里拉出稀黄的粪便。 钱小芬抄起扫帚就打:“丧门星!让你看好鸡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鸡毛混着雨丝乱飞,两只芦花鸡趁机窜出堂屋,瞬间消失在混乱的水沟里。 “我的鸡!”钱小芬扔了扫帚就要追,被冯翠花拽住:“还要命不要!” 两人撕扯间,屋顶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摇晃的房梁终于不堪重负,带着瓦片轰然砸在方才腌菜缸的位置。 “看吧!看你们做的好事!”钱小芬拍腿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摊上你们这一家人。”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宋长建大骂起来。 冯翠花背起背篓:“行了,别在这嚎丧,想活命的话就去和村里人汇合!” 稻香村上空回荡着铜锣声。 李村长的蓑衣被风掀起半边,此刻正在指导村里汉子扛沙袋去村舍。 村舍里有整个村的粮食,可不能有半点损失。 李村长沙哑着声音喊:“老宋家的人可在?” 宋大郎从人堆里挤出来,蓑衣滴着水:“在这!” “你带十个人去清谷河岔口。”村长将铜锣塞给他,“看到水位漫过老柳树疙瘩就敲锣!” 宋大郎接过铜锣,“好!” 乌云压得极低,宋明玉几个孩子正在炕上缩成一团,瞥见西边天际泛着诡异的青灰色。那是村舍的方向,此刻正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不是雷声,是无数个沙袋铸起一个土墙的呐喊声。 “要快!”李老汉背着竹篓跑来,篓里装满了从各家收来的旧衣裳,“把这些塞进沙袋缝里,还能再将粮食的位置堆高点!” 第131章 宋大郎刚要应声,突然看见钱小芬跑过来大喊,“我们可没有多余的旧衣裳,这些都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你住手!” 宋长建气得跳起来打人,“臭婆娘,你给我放手!我没说要拿旧衣裳去捐!” 稻香村的汉子看这家人又要来这闹上一出,纷纷往后退,没空管他们。 李村长突然举起火把,照见远处河面飘来的木盆,那分明是上游村人的物件。 “上游村的地势比咱们高两丈。”李村长声音嘶哑,“看见没有? 连澡盆都漂下来了!“ 这话比什么训斥都管用,男人们抄起家伙就往村舍跑。钱小芬还要嘟囔几句,被李老汉一烟杆敲在手背上:“再耽搁,全村都得喂鱼!” 所有人都抓紧行动起来。 “水位到柳树疙瘩还剩三指宽了!”宋大郎大喊一声,突然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震动,努力平衡身体,还是不能站直。 “地龙翻身!”有人尖叫。所有人连滚带爬想逃,却见宋大郎浑身湿透冲过来:“不是地动!是堤坝塌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在村舍旁的人眼睁睁看着清谷河化作白茫茫的巨兽。 百年古树被连根拔起,碾盘大的石头像炒豆子似的在水里翻滚。 “决堤了!” 第71章 逃难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白浪如山,裹挟着树木巨石轰然而至。 大河决堤,河水带着强悍的水量冲刷而来,瞬间就淹没了大片农田。 有人拍地大哭:“我辛辛苦苦侍弄了一辈子的田地啊,就这样被淹了,贼老天啊......” 村里人都站在村舍前,静静看着河水依然在暴涨,滔天的白浪吞噬地面上的万物。 巨量的洪水快速蔓延了一大片田地,将要熟的稻子都被淹没得彻底。 李村长叹气:“幸亏当时建屋子时找了地段高的位置。” 稻香村虽在山窝窝里,但群山环绕之中,到处都是良田,村民为了能多些土地耕种,便将屋子建在了山形地势较为陡峭的地方。 看着水位仍旧在上涨,上游村的各种东西被水流冲下,甚至还有很多锅碗瓢盆之类。 河水上涨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很快就涨到村子的边上,很多人立马表示要回家收拾。 家中虽说穷,但也有不少这些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物件,零零碎碎的也值不少钱。 得赶紧回家将其放好,可不能像上游村的那样被水冲走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 青云观的山道上,王铁牛正用腰刀劈开倒伏的毛竹。 车厢里,福子搂着妻女,丹娘子端坐在一边,脸上止不住的忧虑,王兰和宝姐儿缩在一旁。 这一路上不好走,光说出城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河水暴涨得迅速。 王铁牛多次走镖,也熟悉这一带的山路,越往前走面色更严峻,时不时提点车厢内的人注意抓稳,路面可能会颠簸摇晃。 丹娘子心神不宁,突然听见马儿惊恐的嘶鸣。透过车帘缝隙,她看见浑浊的洪水正顺着山坳扑来。 “下车!往高处跑!”王铁牛挥刀砍断缰绳。将要互送的东西往怀里一揣,家当也不要了,蛮力抱起妻儿就往山顶冲。 喜儿娘知道情况着急,大喊道:“福子,先带喜儿走!” 说着便将喜儿推到福子怀中,自己上前将丹娘子背起来,咬紧牙关,也抓紧时间往山上跑去。 福子见状立马将喜儿抱起来,一股脑往山上跑,王兰则带着宝姐儿跟在后头。 几人拼命狂奔,刚走几步,就听到山下的山洪奔涌而过,原本的车厢瞬间被洪水吞噬,木头碎屑漂流而去。 王铁牛大喊:“不要回头看,使劲跑!” 喜儿娘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要透支了,险些被碎石头绊倒,一个不慎,眼看着两人就要被浪头拍在岩壁上。福子赶忙将人拉住,硬生生将两个人都拉了上去。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处小山崖上,一行人躺在山崖上喘气,看着下面奔涌的洪水,只觉得一阵胆颤心惊。 丹娘子面色苍白,喜儿娘连忙扒开缝在衣服内里的小瓶子,倒出药丸给丹娘子喂下,脸色这才好看些。 虚弱道:“多谢...下次若是情况危急,先顾着自己,不要管我。” 喜儿娘拉住她的手,“说什么胡话呢,你是咱们的第一个女夫子,多少女娃子还指望你呢,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不会有事的。” 丹娘子闻言,挤出一个笑。 浑浊的河水中有不少人在扑腾着喊救命,都是没注意巨浪而被卷入洪水中的。几个大浪打来,很快就都消失不见。 丹娘子心不好受,喜儿轻轻蒙在她的眼睛,“丹姨别看。” 丹娘子拉过喜儿,问她:“你怕不怕?” 喜儿眨着眼睛道:“不怕。” “爹娘都会陪着喜儿,还有丹姨,也会一直一直陪着喜儿的。” 福子和喜儿娘听到这话,心中的阴霾稍稍散去一些。对啊,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王铁牛摸了摸怀中,雇主要互送的东西还在。 他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起身时,耳尖听到另一波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靠近。 他立即警觉起来。 多年走镖的经历告诉他,那群人手中都抄着家伙,且都不是善茬。 山崖上的泥浆还在顺着岩缝往下淌,王铁牛握着腰刀的慢慢收紧。他眯眼望着蜿蜒的山道,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扛着柴刀锄头往这边挪动。 两波人瞬间对上眼。 “把干粮留下!”领头的疤脸汉子啐了口唾沫,锈迹斑斑的柴刀在石头上磨出火星。 随着这一句突然的怒吼,他身后的人群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有个妇人正用破布裹着襁褓,手忙脚乱哄着。 王铁牛冷嗤一声,站起身来:“我当时是谁呢,原来是被镖局扫地出门的叛徒啊。” 疤脸汉子的表情瞬间狰狞,拎起柴刀怒吼道:“王铁牛!”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在一块,那婴孩的啼哭声嘹亮,任凭妇人怎么哄都没用。 喜儿娘于心不忍,喊道:“我们也没有粮食了,身上就一件蔽体的衣物。” “都想活着,今儿就各退一步,互不打扰,成不?” 疤脸汉子眯着眼睛看她,淫/笑一声:“没有粮食?我看着你那衣兜里鼓鼓囊囊的,可不像没有粮食的样子。” 这句话一出,喜儿娘瞬间气红了脸。 王铁牛鼻腔里哼出热气,却见那伙人突然暴起。三根削尖的木棍从不同方向捅来。王铁牛旋身抬腿将最近的袭击者踹进泥坑,腰刀“锵”地劈断第二根木棍。 木屑飞溅中,歹人的第三根棍子差点戳到喜儿娘面门。 “当家的!”喜儿娘惊叫后退,千钧一发之际,福子抓起地上的碎石砸中那人眼窝,快速上前将喜儿娘拉进怀里,王铁牛趁机用刀背拍断对方的腕骨。 惨叫声惊飞了林间寒鸦。 “再不滚,我就敲断你们的骨头!” 王铁牛将腰刀插进岩缝,双臂肌肉虬结,竟把百斤巨石掀翻在地。轰隆巨响中,劫匪们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蒙蒙雨幕里。 福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发现方才打斗时,身上藏着干粮的衣袋竟被划开道口子。 黍米混着泥沙散落一地,喜儿娘心疼得皱紧眉头,还是扭头向一边,“沾了尸气的粮食不能再吃。” 王铁牛将大刀收回,“今后粮食会越来越珍贵,一定要注意些,出门在外万不能暴露了兜里有粮。” 一行人都点头,休整片刻,继续往山顶的青云观去。 * 与王铁牛等人惨淡光景不同,谢家车队正浩浩荡荡行在官道上,已经行驶了三天三夜。 十八辆马车首尾相连,玄色车帘上金线绣的“谢”字在雨中泛着冷光。春月跪坐在第三辆马车的软垫上,小心地将汤药吹凉。 “咳咳...到何处了?” 谢老夫人苍白的指尖掀开车帘,望见路旁枯树上吊着的尸体,胃里突然翻涌。那具尸体腰间还系着粮店的幌子,被雨水泡发的脚掌上留着野兽啃噬的齿痕。 “老夫人…”春月慌忙放下帘子,“护卫说前面有流民拦路,咱们得绕道,预计去青州还有一段路......” 话音未落,马车剧烈颠簸。 外头传来护卫长的怒喝:“什么人胆敢拦路,这是当朝太傅谢家祖宗的马车!” 春月从车窗缝隙瞥见十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正用木桩卡住车轮,他们身后还跟着上百个饥民。 流民们蓬头垢面跪在地上,“谢家大善人,我们真的无路可走了,已经三天三夜都不曾吃东西了,求求你,求求施舍一些粮食吧......” 春月赶紧看向马车内的谢老夫人和谢老爷子。 谢老爷子于心不忍,正要捏紧拳头起身,却被老夫人拉住了。 第132章 “你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谢老夫人眼眸悲悯,看着他,“老头子,我一直以为你比我更洞察人心。” 谢老爷子回过神来,在这种大灾面前,只要施舍一点,就会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过来,到时候所有人都逼停马车,跪下来请求赐粮,到时候给还是不给? 老爷叹一口气,坐了回去,对护卫长道:“让他们走吧。” 护卫长向着流民大喝一声:“快走!我们没有粮食!” 流民们不依不饶,坚信着谢家肯定有粮食,只是不愿意分出来,他们高声喊着: “早就听说谢家个个都是大善人,这么多马车肯定都是粮食,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吗!” “对啊对啊,只需要一些粮食,就赐我们一些吧。” “谢大善人...” 护卫长直接拔刀,声音冰冷道:“再不走,别怪我们没提醒过!” 流民咬牙,各自对了眼色,忽然手持钢刀冲上前来。 这竟然是伪装成饥民的山贼! “放箭!”护卫长挥动令旗。箭雨泼洒而出,山贼没想到谢家的马车竟是改装过的,还自带重型武器。 箭雨而下,一倒就是一大片。 山贼头领咬牙道:“撤退,快撤退!” 山贼又乌泱泱地逃了,这场混战也随之结束,护卫长命人将卡住车辙子的异物拿开,谢家车队继续前进。 马车内,谢老夫人听完外头的汇报,默默拿出一串佛珠,闭眼开始念经。 * 老宋家。 宋大郎踩着齐膝深的泥水,将最后半袋粗盐垒在粮屋的梁上。 地窖渗水的霉味混合着艾草燃烧的青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朱秀儿正准备熬煮去湿汤,突然听见村舍的方向传来钱小芬尖利的叫骂。 “天杀的!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都是一村人,分点粮食救急怎么了!” 钱小芬一哭二闹三上吊,看着村舍里的存粮,眼睛止不住往里瞟。 王大花叉腰大骂:“你个不要脸的,当初村长提议说每家各出些银钱一起买粮,你们家一分钱都没出,现在有什么脸来讨要粮食!我呸!” 有长舌妇搭腔道:“对啊对啊,这些都是咱们出钱买的,凭什么要分给你们家。” 宋家二房这些人坏事做尽,稻香村的人实在不待见他们。 钱小芬脸上挂不住,但耐不住肚子实在是饿,“你们不分粮食出来,就是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等这场大水过去了,我娘家人一定会去里正那去告你们,一村子心肠歹毒的人。” 看着钱小芬这泼辣不要命的模样,李村长实在忍不了,他拐杖狠狠敲在地面上,面色沉沉道:“当初在大槐树下时我就已经警告过,若是不出钱买粮,到时候自个想办法。” “二房的,给你们两顿粮食自然不是问题,那今后怎么办,总不能顿顿吃着村舍里的,这让出钱又出力的村里人如何想。” 村里人也面露不悦,这本来就没多少粮食,自家够不够吃还不一定呢。 第72章 “必须给我粮食!” 暮色像浸了桐油的宣纸,将稻香村裹进昏黄里。泥浆裹着枯枝还在村舍门前打转,钱小芬的哭嚎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听村长这话,是不会分粮食出来了。 钱小芬捏住手掌心,她抓起地上的碎瓦片抵住喉咙:“今日不分粮,我就血溅当场!” 她瞪着眼睛,“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没有粮食,也照样活不下去!” 稻香村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几个妇人想上手拉她,“只是发一场大水而已,又不是绝了后路,你在这喊打喊杀的作甚!” “要死滚远些!”王大花抄起舀水的葫芦瓢砸过去,她可没那些妇人好说话,叉着腰大骂道: “别在咱们村舍前讨晦气,你们家还欠着我儿王大勇一条命呢,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少在这我面前撒泼!” 宋长建听到王大勇这事,手掌不可闻地握紧了些。 王大花说着,看见钱小芬的手在抖,轻蔑冷哼一声道:“哎哟,不是说要去死吗,怎么的,又下不了手了?” 钱小芬气急,握紧了抵在脖子上的碎瓷片,颤抖的手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忽然换了一种语调,看着村长道:“村长,你就行行好吧,给我一顿饱饭,我真的饿得不行了。” “不好了!” 有妇人从村舍里探出头,打断了钱小芬的话。 她发髻上还沾着谷壳,急匆匆跑过来道:“村长,村舍里的粮食对不上数了!” 稻香村人一阵骚动,“怎么回事?村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对不上数?” 妇人狠狠指着钱小芬:“昨天夜里有人看到钱小芬趁着大半夜偷摸进了村舍,定是她偷拿的粮食!” 这一道声音在人群中炸开锅。 也就是说,钱小芬先去村舍偷了粮食,现在又来到这哭穷,让村里人接济...... 简直是把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王大花一听,那还得了,立马扑过去尖叫起来:“好啊你钱小芬,还在这哭嚎,背地里吃着咱们的粮食,要不是李婶心思多查了一遍,还没人发现竟然有人偷粮食!我要撕了你!” 在王大花看来,别人多吃一口粮食,就相当于自家要少吃一口,偷村舍里的粮食,就相当于挖了自个的命根子。 钱小芬着急大喊:“不是我偷的,我昨日确实是去了村舍,但进去之后就看到一只饿昏头的大狗,我没拿粮食!” 她话音未落,地窖口突然窜出条瘦成皮包骨的黄狗,叼着半块发霉的饼子窜上墙头。 人群顿时又吵嚷起来,有汉子抄起锄头就想去追,奈何老黄狗轻巧得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李村长面色也不好看,重重杵着拐杖道:“从今天开始,多几个汉子去守村舍。” 村里人愤恨点头,看到宋家二房这些人,还是忍不住翻白眼道:“虽说粮食是被狗给偷吃了,但你们本也想去偷粮,要是这一次没发现,后面肯定还要偷不少次......” 瘸腿的张铁匠抄起烧火棍,锈红的铁头直指宋长建眉心:“上个月偷我家鸡崽的账还没算!我告诉你,这笔账我可是记着的。” 宋长建梗着脖子喊:“谁看到我偷你家鸡仔了,谁看到了?” 张铁匠气得面目扭曲,“你们这一家无赖!咱们都不要给他们家粮食,饿死也算是给咱们稻香村除害了!” 冯翠花站在一边,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宋长建抡起扁担就要打人,眼看着局面就要控制不住。 “都住手!”李村长拐杖重重敲在碾盘上,烂泥溅在潮湿的青苔里。 他尖利的眼扫过在场各位,“现在闹得再大也没有用,倒不如多保存精力,想办法怎么找吃食!” 村里人闻言,厌恶收回了手。 就见宋大郎瞧着锣鼓跑过来,“东南方水退了两指深,水位已经到柳树疙瘩之下了!” 众人齐刷刷转头。浑浊的洪水线正在缓缓下移,像巨兽吐出的舌头,原本淹没的稻田露出半截青黄稻穗。李村长眼睛一亮,大声喊道:“各家出人抢收东南方田地里的青稻!收多少算多少!” 宋老汉也扛着锄头站在人群中,扭头看过去,“这稻子还没到成熟期呢...” “总比烂在地里强。”有汉子已经磨起镰刀,“晒干了磨成粉,混着野菜能撑一段时间。” 钱小芬闻言,也亮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村子东南方向的水位确实下降了一些,但大部分地方放眼望去都是一片大汪洋,根本过不去, 只能在就近的岸边收割一些,还要下水。 且那就近的田地还不是自家的。 钱小芬眼珠子滴溜半天,瘫在田埂上耍赖:“现在有粮食了也好,都有粮食了,村舍里面存着的粮食凭啥不能分我们一些。” “就凭你们没交买粮钱。”李村长冷着脸,“要么收稻,要么滚出稻香村!” 村里人一惊,还是第一次听到李村长这么严厉的说话。 “接稻!”李村长懒得理他们,的铜锣震得人耳膜生疼。男女老少拿着竹筐往河边冲,有妇人由于动作太急,差点被浪头卷走,还是旁边的汉子将她拽回岸上。 这下众人不敢轻视河水,动作也更为小子呢。 等众人浑身湿透,却发现钱小芬正将抢来的稻穗往裙裾里塞。 王大花破口大骂:“钱小芬!想吃粮食自个下来割,你个不要脸的王八羔子!” “让她拿。”李大娘拦住要理论的王大花,“饿红眼的人比洪水可怕。” 王大花冷静下来,狠狠呸了一声。 稻香村的人都愤恨看着钱小芬发疯一样将新割上岸的稻子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个个面露不悦,有汉子道: “咱们割完稻子不要放到岸上,以后也不要再给宋家二房粮食。” 第133章 * 今夜在村舍中守夜的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看见粮屋窗缝闪过两点幽光,几人往外看去,就见宋家二房的人蹑手蹑脚靠近了今日退水的那片田,身后背着的镰刀被磨得锃亮。 听见宋长建压着嗓子说:“趁夜割二十斤稻子,村舍咱们进不去,但好歹也能来这多割一些。” “你们在干什么!”守村舍的几人立马推开屋子出去,昏暗的月光照在宋长建等人苍白的脸上。 汉子们拧着眉头道:“村长今日已经下令,日落之后不能再去水中割稻子!快上来!” 钱小芬一看自己暴露了,所幸也不多演,“我呸,什么夜里不准下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就是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偷偷来这割!” 汉子们闻声眉头拧得更紧,“白天河面较为平稳,那时候当然可以下水,但现在是晚上,河面很有可能会涨潮,若是被冲走,神仙都救不回来!” 宋长建等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背篓,割好的稻子都放到背篓里,眼看着背篓里的稻子都冒尖得溢出来了,几人还是不满足,要继续往下割去。 此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汉子闻之色变,大喊:“涨水了!快上来!” * 青云观。 王铁牛望着山门前乌泱泱的人群,喉结艰难地滚动。 一行几人衣衫褴褛,终于到了青云观门前。 青云观的朱漆大门紧闭,小道士从角门缝里递出木牌,“住持说了,持青玉牌者方可入内。” 王铁牛用腰刀削着竹片,忽然听见观外传来哭喊。十几个流民正围着朱漆大门狂拍,推搡喊道:“道观是官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都说青云观收纳四方落难者,想不到竟也是一群见利忘义之人!” 小道士的声音从高高的院墙内传来,“主持说过,赤玉牌者即可入内,其他人可到一旁的香客所等待官府救援。” 其中流民突然掀开破烂衣衫,露出腰间官符:“老子是兴宁县衙役!征用此地安置灾民!快放我们进去!” “要是晚了半步,耽搁了县令大人的计策,小心你的狗命!” 他身后的壮汉们应声,都凶悍举起锄头。 丹娘子见状不对,连忙护着王兰与喜儿娘等人往后退去,确保此处不会被波及到之后,这才停下来。 “你们到底开不开门!”流民头子还在拍门大喊。 观内的小道士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才道:“我怎知你是不是在诓骗我,这样,你说自己是衙役,现在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扔进来,真伪一看便知。” 流民头子面色扭曲,“你说扔过去就扔过去,那当我们是什么了,随时随地都能遛的狗吗。” 这话说的,一群流民顿时哈哈大笑。 很快,他们更加用力地撞门,从丹娘子的角度看,甚至能听到道观的门不堪重负的声音。 她当机立断,“青云观暂时不能待了,咱们快走。” * 青州谢家。 书房弥漫着艾草熏香,谢三郎手中的邸报簌簌作响:“扬州盐枭杀了刺史,裹挟五万流民北上......” “青州粮仓仅够维持半月。”青州知府擦着冷汗,“若开仓赈济流民......” “不能开。”谢老夫人转动佛珠,面色肃穆,“城外灾民里混着探子,今晨护卫抓住两个往井里投毒的。” “竟有此事!”青州知府拍桌。 突然,西南角传来金戈相击声。护卫长满身是血撞开门:“流民暴动了!有人散播谣言说谢家私藏万石军粮,要讨伐谢家。” 惊雷吞没了后半句话,震得檐下铁马叮当乱撞。一只沾满血腥的白鸽穿透雨幕,爪上绑着的羊皮卷血迹斑斑: “扬州沦陷,叛军北上,直冲青州。” 第73章 流民暴动 稻香村。 山洪的轰鸣声贴着耳膜炸响,二房偷摸割稻的几人也立即意识到了严重性。 钱小芬瞳孔一缩,手忙脚乱往岸上去,奈何稻田中本就淤泥堆叠,得使很大力气才能将脚拔出来,行动本就迟缓。 钱小芬着急,那阵惊天动地的洪水声越来越近。岸上的汉子看到三人还没上来,更着急了,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打开了洪水大闸门,无数激荡的河水奔流而下。 守村舍的汉子着急指着一边的树根大喊:“快抓住树根!先抓住!” 钱小芬三人半个身子泡在激流里,手指死死扣住岸边凸起的树根,“救...救命啊!” 正说着,就听到抱着的树根发出清脆的一声‘嘎吱’,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你们先别乱动,我现在去找村长。”有汉子喊着,就往村长家跑去,正巧村里很多人都在村长家商量事情。 汉子跑进去就道:“村长,涨水了!宋家二房的还在田里割稻,马上就要被水冲走了!” 李村长本来还在头大着,这水位要是一直上涨该怎么办,听到这话,当即愤怒拍桌:“几个不要命的家伙!” 再怎么说都是三条人命,且乡里乡亲这么多年。 村长还是带着一群人气势汹 汹往村舍的方向去。 “都别乱动!”李村长对着三人怒吼一声,十几个青壮汉子腰间缠着麻绳连成人链,匍匐在泥浆里,手臂青筋暴起:“三、二、一——拉!” 麻绳绷成满月的弧度,浪头里拽出三个湿淋淋的人影。钱小芬瘫在泥地里咳出黄水,怀里还死死抱着两捆稻穗。 李村长拐杖重重敲在她手背上,稻穗滚进污泥之中:“要粮不要命的东西!现在还想着那些稻子,方才要是不小心打滑,命就没了!” 暮色里,老人佝偻的背影在暴涨的河水前显得格外高大,他语气森然:“这段时间,你们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乱,没人要为你们闯出来的祸背锅,自个的命都不珍惜。若是再这样......” 他扫了一眼瑟缩的宋家二房,“就搬去下游野狐岭住!” 钱小芬着急,爬过去拉住村长的衣摆,“村长,我们只是饿,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宋长建忍不住了,一脚踹过去,跪爬过去道:“村长,您行行好,我们不过也是饿昏了头,今后一定会老老实实的,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来救人的汉子浑身都湿了水,听到这话,斗纷纷憎恶扭过头去,表示要回家换衣裳了,等会媳妇该追问了。 村长扯过衣摆就走,冷哼一声:“我们走。” “好自为之。” * 三百里外的青云峰山崖。 王铁牛一行人花了四天时间,才从青云峰回到官道旁。 离开青云峰之后,听到从山顶传来的喊打喊杀的声音,喜儿娘无数次感慨后怕,拍着胸口直道: “还好丹娘子机敏,发现青云观前的那伙人不是善茬,早点离开,不然可就要遭殃了。” 王铁牛面色沉沉,站在一块巨石上往外看去,只见触目所及之处全都浑浊的水,静静吞噬这大地上的一切。 一旁的官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地往前去。 “前面就是青州方向了。”王铁牛眯着眼道。 这大水反复无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涨水,只能在白天水位低一些的时候快速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因此路上的人都在行色匆匆地赶路。 也有不少人盯上了青云峰,看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山洪定然不会涨到那么高,以为只要上去了,就能安枕无忧。 王铁牛等人也试着提醒,山上已经被一群山匪占据了,不要轻易上山。 奈何得到的只是漠视,然后没过多久,就看到前不久要上山的人尸体被扔下来。 次数多了,王铁牛等人也不会再刻意去提醒那些流民,继续往小道下山去,夜里就在山间将就一晚,还要留一个人守夜,时不时堤防涨水。 福子大老远跑回来,累得直喘气道:“咱们徽州大部分地方都被水给淹了,这群难民是要往青州去的。” “这里面不只有徽州府的难民,还有很多从扬州逃过来的人。” 王铁牛紧紧攥着怀里的某个东西,忽然道:“扬州?扬州如何了?” 福子说:“反贼攻占了扬州,大肆收敛民财,且扬州受难的程度也不轻,不少难民拖家带口去往青州寻求庇佑。” 王铁牛捏紧手掌心,“我们现在就走,也去青州。” 几人点点头,青州地势高,且又是离徽州最近的一个州府,去青州是最好的选择。 丹娘子将最后一袋黍饼分成几份,将其分给王铁牛妻儿,还有福子妻女,还有王兰母女等人。 喜儿捧着碎屑舔手心,宝姐儿饿得直咬衣角,王兰心疼得将自己的那份饼干捏了一半,分了过去。 几人继续往山脚下去。 王铁牛用腰刀劈开拦路的荆棘,忽然顿住脚步—— 第134章 前方山坳腾起浓烟,焦糊味里混着诡异的肉香。十几个流民围坐在火堆旁,铁锅里翻涌的肉块露出半截青白手指。 “别看!”王铁牛捂住喜儿的眼,王兰也赶忙将宝姐儿扯到怀里。 但砍树的声音还是太大声,流民们已经注意到了一行人的动静,缓缓起身,浑浊的眼珠在火光里泛着绿光,慢慢走来:“贵人行行好,我们实在没粮食了,饿得不行了,施舍一些粮食吧......” 流民眼里的绿光越来越旺,个个的手中还拿着大砍刀。 王铁牛赶忙将女眷护到身后,“别过来,我们也没有粮食!” 流民饿得凹陷的肋骨根根分明。听到这话,怔愣片刻,突然爆发出夜枭般的怪笑,“你们没有粮食,那也正好......” 丹娘子踉跄后退,绣鞋陷进松软的泥土。她这才看清整片山坡都是攒动的人头,饿殍的腐臭惊飞了树梢的秃鹫。 “竟然...这么多人躲在这。” 王铁牛反手将腰刀横在胸前,“我们也是落难者,身上确实没粮食了,你们要是再过来,也别怪我不客气。” 王铁牛常年走镖,肌肉蟠扎,这么一声大喝,确实将那些蠢蠢欲动的难民镇住不少。 王铁牛冷着脸盯着这群人的目光,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不见人了,这才开始狂奔起来。 一行人也没空去理那些扎腿的荆棘了,见路就跑,遇涧就跨,就这样一连往山下跑去, 王兰背着丹娘子,一个不慎,被倒挂满刺的枝条给勾住了手臂,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丹娘子连忙伸出手拉住一旁的树,却被刺了满手血。 这树上也全是尖刺,两个人巨大的惯性使得丹娘子的手臂在树上摩擦了一圈,福子看到后立即伸手拉住,来不及道谢,几人继续往山下跑去。 终于冲到了官道上。 喜儿娘眼前还晃动着方才那诡异又可怕的一幕,双手颤抖着道:“那些...刚才他们吃的那些肉......” 福子连忙将她抱住,“不怕,就当做没看到,和咱们也没关系。” 喜儿娘泣不成声,“福子,这世道是彻底乱了啊。” 丹娘子和王兰坐在一边,也久久说不出话。 王兰伸手向衣襟里,忽地撕下一块,帮丹娘子包扎手臂,一边包一边掉眼泪,跪下来磕头道:“丹夫子...” 丹娘子心里酸涩,刚想将她拉起来,王兰抬起头来,“今后若还有险境,本就是我该受的,丹娘子莫要再伤了自己了。” 丹娘子将她拉起来,“什么该不该的,快起来,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王兰还是磕够了头,这才起身。 * 破晓时分,青州城墙终于刺破晨雾。 王铁牛一行人走走停停,路上又涨水反复了数次,每次都席卷带走一大群人。 从刚开始着急无比,看着这么多人被卷入大水中,到后面的麻木。 护城河上漂着密密麻麻的浮尸,守军正在用铁钩打捞。突然,吊桥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丹娘子瞳孔骤缩,只见城门一旁黑压压的流民,最前头的汉子高举着血淋淋的断臂: “谢家私藏朝廷的赈灾粮,证据确凿,大家跟我一起,伸张民意,把属于我们的赈灾粮拿回来!” 城外一堆流民居无定所,本就民怨沸腾,听到有人私藏了朝廷下发的赈灾粮,那还得了,当即吵嚷起来,“快把赈灾粮还给我们!” “谢家就是吃人的恶鬼,竟然连赈灾粮都私吞!人血馒头你们也吃得下去!” “把赈灾粮还给我们!” 青州城外彻底乱成了一片。 谢府书房,冰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舆图轮廓。 青州的一众官员正在研究舆图,个个眉头紧锁,发表对如今形势的看法。 青州知府面容严峻,摸着胡子连声道:“外头的流民暴乱,就是叛贼故意引导的,城外的流民全都反了啊!” “青州接纳不了太多流民,若是放那些流民进城,至我青州城原本的百姓何地,多出来的流民又该如何安置,这是最大的问题。” 有人开口道:“但若是城外的流民没有得到妥善安置,就会一直闹事,届时青州也同样不堪其扰。” 青州知府叹气,头发都要掉光了,“那该如何?扬州沦陷,此次大洪水几乎淹没了整个南方,也只有一些地势高的州府能够幸免,其他州也正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管青州前的这些难民。” “且朝廷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忙北边叛军的事,哪还有精力来管南方,更别说赈灾粮了,一颗子都没看到!” 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想出一个所以然。 谢三郎面色沉郁,指尖划过朱砂标记:“叛军三日后抵青州,流民就是他们的先锋。” “他们挑拨流民与官府矛盾,不过是想要让流民闹得再大一些,局势更乱,对他们越有利。” 吵嚷的声音顿时停止,目光纷纷投向谢诏。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谢诏指着“青州仓”三字上,眼神迥异。 青州知府一听这话,连忙道:“什么办法?” “开仓”谢诏说,“但要换个法子开。” 他示意侍从捧来漆盒,十二枚鱼符在绒布上泛着冷光,“今夜子时,十二支商队押空粮车出城。” “空粮车出城?” “对,既要喂饱饿狼,又不能让它瞧见羊圈。” 谢三郎瞬间点醒,他恍然大悟道:“诏哥儿,你的意思是......放出消息说这是粮车,流民定然会跟着粮车走,叛军由于怀疑也必分兵追击,到时候就能分散叛军的兵力。” 青州知府眼睛一亮,也道:“青州地势复杂,这时候出兵在鹰嘴崖将叛军围剿,届时也能消 灭一部分兵力。” “到时候青州也能释放压力,再澄清朝廷赈灾粮一事,缓解流民与官府矛盾,这样局势也更可控些。” 第74章 深山避难 青州知府枯瘦的手指捏着鱼符,窗外又开始下起雨,淅沥的雨丝斜斜切过琉璃灯罩。 十二枚铜符在灯下泛着青芒,倒映着他眼里的暗芒:“谢公子此计甚妙,只是这商队旗号......” “用漕帮的青龙旗。” 谢诏指尖点在漕运图上,烛火在他眉弓投下深邃阴影,“叛军斥候昨日已到双桥镇,必会截获‘漕帮运粮’消息。待子时三刻,十二支商队分走官道、漕运、山道三路,每队配五十轻骑护卫。” 谢老夫人也在场,听到谢诏这话,转动佛珠的手微微顿住:“护卫人数太少了,恐怕不足以震慑反贼。” “要的就是示弱。”谢诏上前,展开舆图,拿起一旁的长杆子在鹰嘴崖画出血色圆弧,“青州卫主力需在此设伏。今夜子时,烦请知府大人调八百精兵随我进山。” 青州知州立马正了神色,连声道:“成!我这就吩咐下去。” 还没等他站起身,雨打芭蕉声突然急促起来,这场阴湿绵延的雨季仍旧笼罩着这片土地。 下一秒,护卫长浑身湿透撞开门:“报!流民开始冲击东城门了!有人往护城河里扔火油!” 青州知府手中茶盏应声而碎,“反贼的动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 谢诏却勾起唇角:“来得正好。” 他道:“知府大人,可以行动了。” 青州知府道:“传令下去,即刻打开西侧角门,放十二商队出城!” * 子时的梆子声淹没在暴雨里。 十二支商队悄然驶出城门,青龙旗在雨中猎猎作响。第五支车队刚过护城河,流民中突然窜出个疤脸汉子,举着火把高喊:“粮车!谢家的粮车出来了!” “果然消息没错,谢家这群龌龊之徒真的将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都私吞为己有了。” “快上啊!将咱们的粮食夺回来!” 潜伏在暗处的流民一听这话,个个咬紧牙关,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如蚁附膘般冲上前去,个个手拿砍刀,眼冒绿光,嘴里大声呐喊着‘夺回粮食’! 眼神中透露出绿光的流民大部分是吃过人的,行动也更为残暴,丝毫不顾及周围人,一通乱砍也要冲到前面。 押车的镖师见状,重重挥着鞭子驾车往前去,车辙子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使得那些流民更为疯狂。 无人注意到,一群身穿黑衣的人也混进了难民之中,跟着追粮车往前去。 时不时跟着喊口号,让场面更为失控。 饿了许久的人总有惊人的爆发力,十多个高大的流民手脚并用来到粮车旁,纵身一跃便跳了上来。 镖师咬牙挥刀砍断绳索,麻袋裂开露出枯草,却是早有准备的草料车。流民们疯抢着一个个跳上粮车疯抢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暗夜里疾驰的轻骑。 不远处的鹰嘴崖,谢诏勒马停在乱石后,通身雪白的豹子站在他身侧。雨水顺着铁甲流入领口,他望着山下蜿蜒的火把长龙。 第135章 那是追踪第三支商队而来的叛军前锋。 “报!叛军已入伏击圈!” “再等等。”谢诏抹去眉间雨水,“等他们辎重队过隘口。” 当最后一辆粮车碾过鹰嘴崖的界碑,谢诏长剑出鞘。八百精兵从崖顶推下滚木礌石,浸了火油的箭雨穿透雨幕,将叛军粮车点燃成一条火龙。 “有埋伏!” “他们故意散播假消息,这根本就不是粮草!” 叛军将领挥刀格开流矢,“后队变前队,撤——” 话音未落,山道两侧突然竖起青州卫旗。重甲骑兵如铁壁合围,马蹄踏碎泥浆里的火把。 “吼!!” 豹子跳下山崖,动作灵巧迅速,快速穿梭在战场当中,解决了不少反贼。 谢诏一马当先刺穿敌阵,剑锋挑飞叛军牙旗的瞬间,暴雨中响起震天怒吼:“青州卫在此!降者不杀!” 反贼被击得溃不成军,见大势将去,纷纷扔了刀枪就要逃,奈何动作再快就快不过猎豹的四肢。 “抓到反贼头领!”护卫长押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过来。 月光下,谢诏只见男人嘴角划过一丝轻蔑的弧度,他暗叫不好。 * 稻香村的雨下了好几日。村舍屋檐漏下的水在青砖上汇成溪流。 李村长盯着龟甲裂纹般的墙缝,无数次叹气:“不能再等了,今日就进山!” 孙家的抓着脑袋:“村长,现在雨季,山里头猛兽多得很,这...为啥要进山啊。” 李村长拿拐杖敲他,“没看到水位一天天往上涨么,要是再这么下去,咱村被淹是迟早的事。” “如今外头也不太平,倒不如进山找找出路,这大山地势更高,若是能找到适合存粮食的地儿,也能多有一份保障。不至于睡觉都在担心村子会不会被淹。” 他继续道:“且咱村里的年轻汉子一起进山,碰着野兽了咱就跑,若是来不及,咱一村子的人,还怕制服不了一只畜生!” 李村长这话激起千层浪,村里人深思片刻,也觉得有道理。: 与其在这担忧,不如自寻出路。 村里人纷纷附和起来:“村长!咱们都跟着你!” 第二天一大早。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淅沥的雨终于停了,那股潮湿的雾气始终萦绕。 看着一晚上的雨过后,水位又上升了不少,村里汉子纷纷带上自家的柴刀和锄头,去村长家集合。 老宋家只留了宋老汉在家守着妇孺,宋大郎和宋二郎也扛着大砍刀出发了。 三十个青壮踩着齐膝深的泥浆往山上去。 上山的路不好走,泥浆裹着碎石子往裤腿里钻,李村长抹了把汗,柴刀别在后腰硌得生疼。 三十双草鞋在腐叶堆里踩出黏腻的响动,老林子里的湿气像蛛网糊在脸上。 突然发觉前方不太对劲,李村长正打算眯眼睛细看,就见王老六往那边去。 “当心!” 李村长扑上去扯住王老六的衣领。只见前方三丈处的泥坡正在蠕动,浑浊的水流裹着碎石簌簌滚落。众人慌忙后退,泥浪轰然倾泻,把刚踩出的脚印埋得严严实实。 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宋大郎抹着额头上的汗,“这应当就是山体滑坡,一定要看准前面的路再下脚。” 一众人面色严峻,郑重点了头。 赵铁匠解下腰间麻绳,抬头往上看,说道:“前面的路松软,只能扶着树过崖子,身手灵活的在前头探路。” 话没说完,山风卷着腥臊气扑面而来。 树冠剧烈摇晃,枯枝噼啪折断的声响里混着低沉的兽鸣。 一群人又是一惊。 李村长静默,一双锐利的眼迅速扫过四周,低声道:“抄家伙,都打起精神来!” 三十柄柴刀齐刷刷出鞘的寒光里,迅速观察四周动向。 只见棕褐色巨影撞开灌木,一头足有八尺高的熊怒吼着闯了出来,前掌拍在青冈树上震落一片水珠,獠牙上还挂着半只野兔的血肉。 孙家的没反应过来, 当场被撞翻在地,锄头柄横在胸前卡住熊嘴。腥臭涎水滴在他脸上,柴刀脱了手在泥里打转。 “孙家汉子!戳它眼睛!” 赵铁匠抡起铁锤砸在熊背上,畜生吃痛,人立而起,孙家的趁机滚进树根凹陷处。 “吼!” 血花混着雨水飞溅。一个汉子被暴怒的熊掌扫到沟里。 眼见局势不好,汉子们大声讨论对策,混乱中不知谁的镰刀勾住了熊脖子,畜生暴怒的嘶吼震得人耳膜发疼。宋大郎找准时机,狠狠熊腹捅去。 厚重的血瞬间喷涌而出,棕熊轰然倒地,溅起三尺泥浆。 众人瘫坐在血水里,狠狠喘着粗气。李村长数了数人,哑声道:“折了五把锄头,老刘头伤着腿,得砍树枝做担架。” 老刘头梗着脖子道:“俺老汗没事,能杀得了这样大一只熊瞎子,这辈子也值了!” 众人闻言,原本肃穆的脸也都笑起来。 李村长也笑了声,又立即板了脸道:“再怎么说伤口也要处理一下,这地儿阴湿,别染上脏东西。” 老刘头也不再逞强,一群人将找来干净的水和常见的药材,帮老刘头简单包扎了。 山路不好走,没过多久天就慢慢黑了下来。 一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找到一个干燥的溶洞。 李村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再扒开厚厚的腐植层,找到一些相对干燥的干草,引燃。 弥漫的烟瞬间升腾起来,笼罩了这一大片山林。 “出门前我特地和你们婶子说了,说是看到山里起了大烟,就是咱们平安的消息,让村里人不要担心。” 汉子们一听这话,也都放下心来,“还是村长想得远。” 一群汉子在溶洞中燃着大火,从熊瞎子身上切下大块好肉,就地取材,找来尖利的树枝叉着烤。 王老六烤着肉,突然盯着石壁“咦”了一声。青灰色岩层里嵌着半片陶罐,釉面爬满蛛网似的裂纹。 “这是啥?” 赵铁匠凑过去看了看,用锤柄敲了敲,眉头紧皱,立即拿过来左看右看。 “这样式像是前朝的缠枝纹。”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油锅,“这大山深处怎么会有前朝的东西?” 老刘头摸着陶片,沉吟着:“小时候听村里老辈说过,山里有前朝屯兵所。” “只不过这么多年,也少有人上山,也从未有人去过那屯兵所。” 村里人一听,一顿说笑之后也抛之脑后了。 村长道:“这溶洞瞧着就不错,明日咱们在这周围多找几个,若是合适,趁着时间砍树将这片地围起来,将粮食转移过来。” “成!”一众人应声道。 后半夜雨又下了,岩缝渗水在火堆旁积成小洼,映着三十张辗转难眠的脸。 早上,晨雾浓得化不开。 担架在石滩上颠簸,走在前头的孙家的突然踉跄,柴刀磕在硬物上铮然作响。 他扒开藤蔓,半截青砖城墙从蕨类丛中露出棱角,砖缝里生着暗红色的苔藓。 “我的娘嘞......” 王老六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雾气流动的间隙,只见前方有一片罕见的平坦空地,而那空地上,一座古城如巨兽脊背,只露出一半另一半埋在了山林之中。 三丈高的城门楼子塌了半边,雕着瑞兽的滴水檐下,铜钉门扇斜插在泥里。护城河早成了芦苇荡,石桥栏杆上盘着手腕粗的野藤。 众人被惊讶得说不出话,老刘头却目光闪烁:“这...这是前朝的兵马所!” 一群人踩着龟裂的条石街道往里走,蓑衣擦过两侧倾颓的屋舍。朽烂的牌匾斜挂在梁上,“太平米铺”四个金字被虫蛀得支离破碎。 这座古城竟还保留着还算完好的面貌。 赵铁匠踢开半掩的门板,霉烂的谷堆里窜出十几只灰鼠。 “你们看这个!” 宋大郎举着火把冲进县衙废墟。公堂案几积了寸许厚的灰,惊堂木下压着泛黄的公文,朱砂批注的“永和十三年”字样还清晰可见。 李村长颤抖着抚过梁柱上的蟠龙纹,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空荡荡的古城里荡开苍凉的嗡凉。 像是埋没多年的历史遗迹终于迎来了它的见证者而悲鸣。 李村长掐指算了算,道:“这座城,距离现在已有八十年。” 只是不知从何年开始荒废,又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建城。 沧海桑田都只在一瞬间,这期间或许发生了太多事,政权更迭与各种战争,让它彻底被遗忘在了无人所知的深山之中。 稻香村的汉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这座古城就算是荒废多年,留下来的基建也足够让人目不转睛。 雨又下起来,打在千年古瓦上溅起青烟。三十个庄稼汉站在荒芜的街心,看藤蔓从雕花窗棂里垂下,看野蜂在褪色的彩绘影壁间筑巢。 第136章 每个人心中都涌起千万分思绪。 李村长郑重道:“若是这座荒城还能住人,那便是最好的藏粮之地。” 毕竟这么多年都不曾被人找到过。 大顺朝开国皇帝还曾下过禁令,若是哪处还有前朝的遗迹,都必须焚毁。 一行人将这座荒城的大致情况摸了清楚,着急下山去了。日头落得早,必须要在天黑之前下山。 下山比上山快多了,也熟悉的路线,几个汉子顺带将熊瞎子也一并抬下山去,刚欢天喜地出山,就看到李婶子跌跌撞撞冲过来,说都说不全乎了,道:“你们回来...就好!出大事了!” “土匪!野狐岭的土匪摸过来了!” 汉子们大惊,“土匪进村了!?” 李婶子着急忙慌:“一句话说不清楚,过来看看吧!” 汉子们将熊瞎子的尸体安置好,连忙跟着李婶子前去,只见村口老槐树上绑着个血人,正是前日出村换盐的货郎。 李村长掰开他紧攥的手,那是半块染血的汗巾子。 “流民...吃人...”货郎吐出最后一口气,“外头的三个村...都空了...” “还有土匪...烧杀抢掠...” 村里人大惊,货郎却安静闭上了双眼,一旁的盐袋子也沾染血污。 村里女人不可思议道:“吃人...” “简直是丧尽天良!老天啊!快睁开眼看看吧!” 人群中传来嘀咕声,“那汗巾子,好眼熟啊......” 钱小芬突然瘫坐在地,那汗巾子是她最喜欢的那条,前些日子去了镇子一趟之后便丢了,怎么会在这? 王大花抄起顶门杠就要砸来:“这汗巾子是钱小芬的,扫把星!土匪不会循着汗巾子找来咱村吧,我劈了你!” 村里人一听这话,更为厌恶宋家二房这群人,一个个就要喷火般。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李村长锄头锄在地上,狠狠道:“男女老少都抄家伙!把进村的路毁了!” 进村的山路陡峭,有一部分山路是建在悬崖峭壁上的。火把连成长龙。男人们抡起锄头狠凿山道,女人们拆了门板往崖下扔。 一想到那些流民会吃人,山匪还有武器,所有人都狠狠轮着手中的锄头,恨不得将这一片的山路全都铲除殆尽。 宋长建突然慌张指向对岸:“对面...对面!” 抬头一看,只见隔岸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隐约传来狞笑:“这个村娘们不少啊.....” “快泼油!”李村长嘶声怒吼。 妇人们将积攒的芸苔油全倒在松枝上,火把掷出的瞬间,整面山崖化作火墙。对岸响起惨嚎,几个着火的人影栽进洪水,很快被漩涡吞没。 村里人观望了一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这只是前锋。”李村长望着漆黑的天际,沉声道:“真正的恶战还在后头。” 第75章 出山救人 青州,鹰嘴崖。 谢诏揪住叛军头领,看到对方脸上的轻蔑,心中不安,猎豹也在一边不安地来回踱步,时 不时嗷呜一声。 谢诏将其扔给另一旁的护卫长,连声道:“即刻回城!” “是!”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声,青州城头的火把突然齐齐熄灭。 谢诏勒住缰绳的刹那,城墙缺口处涌出黑压压的人潮。流民举着钉耙木棍冲在最前,后方叛军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谢诏眼睛狠狠一眯。 “中计了!”护卫长一刀劈断飞来的流矢,“公子快看城楼!” 谢诏仰头望去,残破的“谢”字旗在夜风里撕成碎片。箭楼阴影中缓缓升起叛军赤旗,旗面浸着暗红,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报——!” 斥候滚鞍下马,“东西城门皆破!流民拆了门板当柴烧,叛军重甲已过瓮城!” 谢诏攥紧缰绳,指节发出爆响。白豹感应到主人杀意,獠牙刺破夜色。 谢诏面色沉沉,一剑劈向旁边的押送的叛军头领,“你们的真正目的......” 叛军头领仍咧嘴笑着:“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他轻蔑:“哈哈哈哈这拙劣的计策,不就是想要分散主力吗,那正好来个声东击西。” 谢诏咬紧牙关,剑下沉一寸,剑锋深深扎入对方的肩膀,“所以你们突然袭击,这么快的行动,就是为了让我们没有时间思考对策。” 叛军头领冷笑,“现在也来不及了。” 谢诏忍住了一剑把他劈死的冲动。 一剑举起来冲着天上,大声道:“回城,即刻去城主府调兵!” “回防!”护卫长大喊一声,拿出一枚信号弹在空中炸开。 八百轻骑调快速往青州大门狂奔去,没一会,就看到了青州城露了出来,城门大开,青石板路上已淌满粘稠的血,原本无数流民聚集的大门前如今空无一人。 谢诏心里一刺,他举着剑喊:“走!” 猎豹怒啸震塌半面砖墙,谢诏劈开血路。往日熟悉的街巷扭曲成修罗场,绸缎庄的蜀锦缠着断肢飘在半空,酒肆的杏黄旗浸在血洼里,更夫梆子插在包子铺老板眼眶中。 无数的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青州城门大开,流民如暴雨一般涌入城内,饿昏了头的无数流民看到吃食就抢,有些甚至拿着大砍刀一通乱砍,身上沾满了血腥气。 青州彻底大乱,城内如人间炼狱。 流民人数聚集最多的地方,便是谢府门前,无数流民高声喊着‘将粮食还出来’,便疯狂地往大门上撞去。 谢府内也彻底乱作一团,除了青州知府去调动出城的轻骑而离开了谢府之外,还有一众官员仍在谢府书房内商讨要事,听到探子来报,才知道叛贼已经攻了进城。 “竟然这么快就破城了!?”其中一个官员不可思议,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怎么回事,叛军都攻到城下了也没人注意到吗!” 探报战战兢兢道:“在…在八百轻骑出去之后,咱们的人注意到了叛军的辎重和队伍追击着轻骑去了,不曾想.......叛贼大部分队伍都躲在暗处,就等着咱们精锐离开之后攻城!” “他们武器精良,又串通了流民。”探报跪倒在地,将一把血腥的剑举过头顶,“城门已破,大人!” 听着外头混乱的声音,就知道形势不容乐观。 谢府内也已经彻底大乱,无数家仆搬来重物挡在各个门前。春月着急出门看的时候,就听到外头嘶哑嘈杂的声音。 “流民进城了,叛军进城了!”有人边跑边喊。 春月大惊,看到有许多背着包袱想要离开的家仆,连忙拉住,询问:“怎么回事?” 家仆连忙耍开她的手,指着墙外道:“外面大乱了!春月姑娘,人命不值钱,你也赶紧准备起来吧。” 春月一听,连忙回屋去,“老夫人!老爷!二娘子!” 老夫人刚睡下就被门外的嘈杂声给惊了醒,春月闯进屋内,“老夫人,快起来,叛军和流民入城了,咱们快走!” 说着赶紧服侍老夫人穿衣,匆匆出门与谢家其他人汇合,谢三郎君道:“跟我来,从密道离开!” 谢府门前的石狮子淋满火油,蹿起的火苗舔舐着鎏金匾额。 春月扶着谢老夫人刚到垂花门,一支火箭钉在她们脚边。 “小心!”谢二娘子拽过老夫人,“诏哥儿在往这边来了,老夫人慢着点。” 角楼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三个黑衣人破窗而入。谢诏留下的暗卫连忙拔刀而上,但黑衣人的功力实在深厚,眼看着一柄刀就要向老夫人刺来。 “老夫人小心!”春月扑身去挡,匕首穿透她肩胛骨钉在柱上。血溅了满柱子。 “春月!” 正厅突然间轰然倒塌,白豹撞开西墙。谢诏滚鞍下马,长剑贯穿最后一个刺客的胸膛。他伸手去扶祖母,却摸到满手温热。 一支箭羽不知何时射中了老夫人的手臂。 “诏儿...”谢老夫人攥紧孙儿手腕,翡翠镯子裂成两半,“谢家...不能亡...” “老夫人!!”春月大叫出声,眼泪糊了满眼,“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轰隆!” 突然一阵惊雷炸响。 暴雨悄然而下,冲刷着满地狼藉,谢诏正着急祖母的伤势,听到远处传来王铁牛的吼声:“让开!你们要找的扬州兵符在此!” * 稻香村。 火把彻夜未熄。 李村长站在夯土墙上,看村民将最后一段栈道推进洪流。混着碎木的浪头撞在山崖,溅起的水沫迷了众人的眼。 “快,把礌石堆到隘口!”赵铁匠赤膊抡锤,火星子落在结痂的伤口上,“狗娘养的土匪,爷爷赏你们吃石头,下辈子投胎做畜生!!” 稻香村全村出动,男女老少都奋斗在一线,将进村子的所有路全都挖断,并埋下陷阱。 “二郎!”柳雪梅突然拽住他胳膊,“你听!” 第137章 风里飘来断续的铜铃声。宋二郎眯眼望去,官道尽头踉跄着两个黑影,最前头的老汉背上还趴着个孩子。 “求好心人救命啊...” 老汉刚扑进村口就昏死过去,怀里的女娃哭得撕心裂肺:“爷爷!爷爷!” 稻香村的汉子盯着看了半天,才谨慎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这?” 小女孩抹着眼泪道:“爷爷带着我从青州逃出来,青州城里有好多好多坏人,见人就砍,呜呜呜呜……” 稻香村人一听这话,纷纷大惊:“青州被流民给占了?” 小女孩咽呜道:“还抢我们的粮食,呜呜呜..…” 林老婆子手中陶罐摔得粉碎。 是谢家人的善意和帮助,才让他们如今有安稳生活,她颤抖大喊:“老头子,大郎二郎!” 宋老汉握住她的手,“老婆子...” 宋大郎面色沉沉:“爹,娘,咱们先回家。” 一家人在稻香村人诧异的目光下匆匆回去,林老婆子急得眼泪直流,“这该怎么办,谢家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就这样不管谢家!” 宋大郎紧攥紧攥着手中的镰刀:“我这就出山,去救人!” 宋二郎梗着声:“我也去!” 宋老汉着急得直拍大腿,“现在外面糟乱,你们两个泥腿子去了能干啥,没听说吗,青州城破了,那些叛军和流民杀人就跟 砍瓜一样!” “那我们就这样不管吗!我做不到,就算是死,我也要去!”宋大郎倔强拉出牛车,就要往院门去。 宋老汉没辙,大吼一声:“去!都去!但不能不顾自个性命,你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别怪我削你!” 宋大郎脚步一顿,宋老汉这是答应他去了? 两兄弟不敢耽搁,在身上各处都藏了大刀就驾着牛车出了门,往人迹最少的小道出山去。 这也是目前稻香村唯一一个没来得及封闭的路,因着要从山里过,这地方遍布陷阱,本意是阻止野兽下山,但老宋家的人却熟悉这陷阱的分布。 李村长早就看老宋家的人不对劲,悄悄跟过去看,就看到宋家两兄弟想要出村,急忙追上去大喊: “你们要去哪!不要命了!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老黄牛狂奔而去的背影,还有一声郑重又清晰的声音:“去救人!” * 青州知府。 王铁牛动作轻巧,一路逃亡从小道绕来,终于看到知府衙门的青瓦,连忙溜进去,将兵符拍在青州知府面前: “我叫王铁牛,受命于扬州知府,他生前特将此物寄压在镖局,说若是扬州有难,一定要将此物送到青州知府手中!” “扬州三万守军听此符调遣!” 知府看到军令符,颤抖着接过去。 巨响震得梁柱倾颓,谢诏持剑撞进后堂。他左臂不自然下垂,白豹浑身是血,却将个襁褓护在怀中。 “带百姓从西门走。”谢诏扯下染血的玉佩塞给王铁牛,“尽快...离开这。” 话音未落,整面影壁轰然倒塌。烟尘中缓缓走出个戴青铜面具的将领:“谢公子好计谋,可惜啊。” 第76章 (小修)离开青州 山风卷着血腥气掠过残垣,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谢诏剑尖微颤,猎豹伏低身子发出威胁的低吼。 “谢公子可还记得永和十三年的春分?”面具人指尖摩挲着鎏金刀柄,唇角勾起:“你父亲谢远山在野狐岭中伏,七支羽箭穿透心口。” “你...怎会知晓!” 谢诏瞳孔骤缩,记忆里漫天箭雨穿透父亲铁甲的画面突然鲜活。他剑锋暴涨三寸寒芒,“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要紧,不过我很欣赏你。” “当年你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能一直坚持调查你父亲的死因,这份精神,实在令人感叹。” 谢诏握剑的手逐渐颤抖。 面具人不慌不忙,看着他的反应,掀开半边青铜,露出下颌狰狞的旧疤,轻笑:“怎么样,想起我是谁了吗。” 话音未落,白豹突然暴起。 谢诏剑走龙蛇直取咽喉,却被暗中射出的枚连环镖逼退三步。暗处涌出数十铁甲死士,盾阵瞬间合围。 “当年你父亲临死前还在让你快走。”男人笑声嘶哑如夜枭,抽出大刀,“不知今夜谢公子要喊谁?” 暴雨突然滂沱,谢诏反手割断披风系带。染血的玉佩坠入泥潭,他剑指苍穹长啸:“青州卫!” “在!” 残存的三十轻骑从瓦砾中暴起,马刀砍进铁甲缝隙。白豹利爪撕开盾阵缺口,谢诏踏着死士头颅腾空,剑光如银龙直贯面具人面门。 “铛!” 鎏金弯刀架住剑锋,火星溅在青铜面具上。谢诏盯着近在咫尺的疤痕,父亲临死时染血的佩玉在记忆里闪过。 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一个脸有刀疤的人,射出的致命一箭。 面具人突然旋身,刀锋贴着谢诏脖颈划过,“你父亲到死都不明白,为何当年护送你父子二人的亲兵会突然反水?” 谢诏后仰避开致命一击,剑锋扫落三枚暗器,他眼睛暴戾眯起:“是谁!” 面具人狠狠刺过来,他嗤笑:“谢家家大业大,在朝堂之上占了半壁江山,皇帝屁股下那张椅子能安坐么?” 谢诏举剑挡住面具人的袭击,“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面具人刀势突然凌厉,“今夜就让你们父子团聚!” 局势笃然紧张起来。 * 青州城西。 宋大郎赶着牛车风雨兼程,终于赶到青州城门,看到满地的尸首,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城中轴线的大路上还有不少流民在疯狂抢粮食,只要任何一个能住人的地方都不放过。很多人躲过流民残忍的大刀,纷纷背着包袱逃离出城。 宋家两兄弟着急驾车前去,因着两人满身的熊血,再加上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手中还拿着大砍刀,流民们犹豫,也暂时没有人上来找麻烦。 宋家两兄弟一路往前,注意到不远处的某个地方聚集着大量流民,想到小女孩的话,心下一紧,握紧缰绳往前赶去。 猛然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宋大郎勒紧缰绳,就看到福子熟悉的身影往一间低矮破败的小屋内钻。 看样子,这间屋子已经被扫荡过。 宋大郎停下牛车,拎着大刀,顶着周边流民谨慎的目光上前拍门,屋内没有丝毫动静。 “福子哥,福子哥!” 听到宋大郎的声音,屋内传来一声颤抖的声音,不可思议道:“宋大郎!?” “是我,快出来!”宋大郎说着,捏着大砍刀狠狠瞪了想要上前的流民一眼,流民察觉到宋大郎不好惹,也没有着急上前。 屋内的人全都出来,看到丹娘子也在,宋大郎来不及多说:“快上车,上牛车走!” 一群人来不及寒暄,也没时间问他们为何会在这,牛车重新往前去,宋大郎问:“你们可知道谢家在何处?” 在尸堆中颠簸。丹娘子攥着染血的包袱指路:“往左!谢府角门有棵老槐树!” 流民举着火把从岔路口涌来,宋二郎抓起车板上的腌菜坛子砸过去。酸汁糊住追兵眼睛的刹那,福子指着前方:“谢府到了!” 朱漆大门早已倾颓,十几个流民正在砸抢门板。宋大郎着急驾着牛车寻找偏门,发现任何一个地方都围满了人。 这些眼冒绿光的流民死命砸门,甚至搬来梯子想要进去,但谢家护卫有弓箭,一冒头就会被射杀。 谢府内,一个强壮的婆子背着谢老夫人,手臂还在冒着黑血。 一群人着急,一个家丁匆匆赶来:“暗道被人堵住了!” 谢二娘子扶住柱子,大吼:“朝廷的援军呢!都过去多少时辰了,难道他们就能这样看着我世代功勋的谢家这样被困!” 众人悲愤,谢三郎君沉思片刻,开口道:“去西边的偏门,那边人少,若是实在不行,咱就突围!” 如今走到强弩之末了。 外面的流民越来越多,一众人立马往最西边不起眼的偏门赶去。 忽地有流民听到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扯开嗓子大喊:“谢家人要从这扇门逃了!” 一时间无数的流民往这边涌来,宋大郎也赶紧将牛车往相应的地方转。 宋大郎握紧手中的刀,眯着眼睛道:“福子哥,保护好大家!” 福子握稳手中的刀,脸上抹了血,庞大的身躯护在女人孩子面前,“我知道。” 兄弟俩同时跃下板车。宋二郎抡起砍刀劈翻最近的流民,宋大郎踩着枯树腾空抓住绳索,腰间的镰刀划出雪亮弧线。 宋大郎张口大喊:“春月,老夫人!” “是稻香村的宋家兄弟!”春月喜极而泣,“老夫人有救了!” 谢家人听到宋大郎的声音,简直是犹如天音,阁楼上射箭的护卫看到外面的场景,也谨慎放下的弓箭,不要误伤了人。 第138章 流民听到宋大郎的动静,饿狼般扑来。宋二郎抓起门房遗落的铜锣狠敲:“粮仓在后院!白米二十石!大家快来啊!” 人群顿时骚动,半数流民调转方向。 粮食对他们的诱惑力是最大的,生怕去晚了渣都不剩了。 宋大郎一边乱砍,扑上去拍门喊道:“我是宋大郎,大家快随我出城!” 谢二娘子看向阁楼上的心腹护卫,见护卫点了头,立即道:“快将堵门的东西移开!快!” 忠仆立马立马上前将杂物给扒拉开,小门一开,谢家人看到宋大郎已然成了一个血人。 不少流民发现异样,举着砍刀回来,谢家的家丁护卫立即上前,护着谢家人上牛车。 春月撕下裙摆包扎谢老夫人不断渗血的箭伤,焦急不已。 “坐稳了!”宋大郎挥鞭抽向牛臀。车轴碾过满地碎瓷的刹那,暗巷里突然冲出三个持斧流民。 “低头!” 宋二郎甩出镰刀扎进为首者咽喉,腥血喷了满车帷。福子抢过斧头劈断车辕套索,老黄牛吃痛狂奔,撞开西街木栅栏。 不少流民发现敲锣之人是故意将他们引开,看到谢家人已经离去,更为恼怒,就要冲上前来,谢家的护卫为了掩护牛车撤退,相继倒在血泊中。 谢二娘子满眼的泪,流民射出的流矢擦着她发髻飞过。宋二郎举着门板递过去当盾牌,铁箭“夺夺”钉入木板。 谢承宇害怕缩在自己娘亲怀里,整个人病殃殃的。 “追兵!有追兵!”福子大叫出声。二十几个叛军举着火把包抄而来,为首的小校狞笑:“谢家人在这!” 宋大郎大叫不好,流民都是饿了多天的人,也比较好对付,碰上身强体壮的叛军可就棘手了。 更别说叛军手里还有不少武器。 叛军一柄长刀狠狠就向老黄牛刺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亮眼的飞镖从远处飞来,“铛”的一声巨响,将长刀给震飞了出去。 叛军小校恼羞成怒看向飞镖飞来的方向,却见一个眼神凌厉的老妪站在高楼上,小校的面色立马大变,恭敬行了礼。 牛车以最快的速度继续往前, 撞开腐朽的角门,驶入一片人少的地方。 暴雨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痕,牛车在巷陌间左突右冲。谢二娘子眼尖瞧见城墙某处,指向东南大声道:“城墙有缺口,可从那出城!” 仅剩几个身穿铠甲的护卫举着刀护着牛车出城,离开青州的一瞬间,眼看流民还要追出来,护卫将火把扔进护城河。油污遇水轰然爆燃,流民在火墙外咒骂。 牛车快速驶入山野,消失不见。 高楼之上,老妪身边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不解道:“刚才为何要救那谢家人?” 老妪不语,想起那牛车里一张熟悉的脸,曾经她带着灵姐儿逃亡山林,是宋二郎教她如何在野林中辨别陷阱。 且官府出赏金悬赏线索,他也不曾透露分毫。 老妪目光明灭,“你不用多管。” * 牛车快速在大道上行驶,最后几个谢家精良暗卫护着牛车前进,一路上的流民都狠狠盯着一行人,但是看着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满身血的样子,就知道经过了不止一次恶战。 这模样镇住了不少蠢蠢欲动的流民。 两只脚再怎么样也不敌四只脚能跑,再加上山路不好走,要不是护卫受过特殊训练,这些铁定得累趴。 宋大郎自然也知道情况艰难,若不是这几个身手了得的护卫,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流民拦住。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前方赫然出现一所驿站。 有驿站,就说明这地方曾经有马。 几个护卫进去翻了个底朝天,但此处已经被无数个人翻过,一根毛都没找到。 就在护卫们气馁想要离开时,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了地板某处,从地底发出的不同寻常的声音让所有人对视一眼,而后谨慎俯身下来,轻轻敲击地板。 “咚、咚、咚…” 其中一人抬头:“下面是空的!” 护卫们点头,拿出剑狠狠刺向地板,奈何这地板质量太好,别说找到进去通道,连条划痕都没留下。 几人又快速找来其他东西,将任何尖锐的重物砸向地面,终于伴随着一声细小的嘎吱声,地板不堪重负地裂开了痕迹,随后越来越大。 “轰隆——” 一个洞口出现,几人连忙往下看去,就见下面竟然藏着一个地窖,里头养着十多匹大马! 来不及多说,其中一个护卫立马出去和主子说明了情况,宋大郎看谢老夫人情况堪忧,就道:“老牛跑得再快也赶不上马车,不如就将牛车改成马车,这样速度也能快些。” 谢老夫人病危,要是能快些到稻香村自然是好,因此宋大郎立即将牛车拉进驿站,还剩两个护卫守在门口,等再次出来的时候,牛车俨然已经成了简陋般马车。 三匹大马拉着板车,还临时多加了几块板将老牛也一并带走。 护卫们则满脸血腥举着大刀,骑着大马紧紧护在马车旁边,一行人加急往稻香村去。 * 稻香村隘口。 李村长盯着山道上飘摇的火光,手中锄头越攥越紧。赵铁匠突然大喊:“是宋家兄弟!” “搬开礌石!” 三十个汉子冒着箭雨推开路障。马车冲进村口的瞬间,王老六带人将整棵古树推下山崖,巨石滚落如雷,将唯一的山道彻底封死。 至此,稻香村所有的道路全部被封。 “快!快拿药来!”林老婆子扑到车架前。谢老夫人左臂伤口已泛黑紫,春月一边给谢老夫人吸毒血,神色焦急。 宋老汉翻出祖传的艾草团:“先用艾灰止血,二郎去溶洞取地浆水。” 暴雨中的山路成了泥潭,宋二郎抓着藤蔓攀上溶洞。闪电劈开天幕的刹那,他看见崖底晃动的火把,土匪正在凿山! “村长!”宋二郎摔进村舍时浑身是泥,“东南崖子下有百来号人!” 李村长砸碎茶碗,举着拐杖道:“狗娘养的玩意!趁他们没站稳脚跟,先下手为强!稻香村年轻汉子都跟我走!” 三十个汉子披着蓑衣消失在雨幕中。宋大郎留守祠堂,看林老婆子用烧红的匕首剜出毒箭。 谢老夫人昏迷中仍攥着半块翡翠玉玦,春月哭着穿针引线:“老夫人挺住......” * 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在子夜响起。 赵铁匠带人炸塌了东南崖壁,土匪的云梯随着山石坠入深渊。归来的汉子们还没喘匀气,李村长越想越担心,索性敲响铜锣:“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得赶紧搬粮食!” 火把连成长龙蜿蜒上山。男人们扛着粮袋在泥浆里跋涉,女人们用门板搭成滑道。八岁孩童抱着陶罐接漏雨,八十老翁举着蓑衣护粮袋。 “大家仔细路上,当心滑坡。” 宋大郎拽开险些被泥流卷走的王老六。众人用麻绳串成锁链,在雷鸣电闪中传接粮袋。 第77章 (一更)全村迁移荒城…… 雨幕中,老宋家的土屋亮着昏黄油灯。 谢承宇缩在墙角,木偶般盯着墙角某处,宋知云捧着热腾腾的烤芋头凑过来,小心翼翼看了谢承宇一眼,掰下一块,还冒着热气, “我们家的烤芋头可好吃了,给你吃最甜的芯儿。” “城里...都是血...”小胖子打掉烤芋头,捂住耳朵尖叫,“阿福也没有了.....阿福!阿福!” 他想到什么,又抓着宋知云的衣领,“我娘亲呢!我娘亲呢,我要娘亲呜呜呜呜…” 谢二娘子慌忙搂住他,抹着泪道:“好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许是熟悉的怀抱,小胖子的情绪慢慢稳定。另一边的宋知江和宋明玉三个小娃看着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们编了一只蚱蜢,高兴递过去道:“看,这只蚱蜢是不是很逼真,送给你啦。” 竹篾编的草虫在烛火中晃动,谢承宇却把脸埋进膝盖,头也不抬,泪糊了满眼。 宋明玉叹一口气,初见时这小胖子还为了祖母属于谁这事吵吵嚷嚷,如今看着原本这么鲜活的一个人变成这样,心里一阵刺痛。 宋大郎和宋二郎一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地扛着粮袋进山,谢家的几个护卫也不闲着,留下两人守在主子们身边,其余都跟着宋家兄弟和稻香村村民搬粮食去了。 蓑衣上的雨水在夯土地面洇出深痕,宋大郎抹了一把额头的雨水,看着仍旧厚重的乌云,越涨越高的水位,咬牙将粮袋继续搬上肩膀,跟着稻香村的队伍进山。 阴暗潮湿的山路走起来困难重重,阴雨连绵,几个汉子在火把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厚厚的油布,沾了油,火把烧得光亮。 照亮着前方的路。 “都仔细些,上次这地方就有泥石流。” 宋二郎用麻绳缠住粮袋,“若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立即离开。” 第139章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惊呼。 孙家的汉子背架绳索突然崩断,粮袋眼看要滚落山崖。赵铁匠甩出腰间绳索套住麻袋,自己却被拽得踉跄半步。 “接住!” 宋大郎扑上去抱住铁匠的腰。三十个汉子瞬间结成肉锁,绳索在众人肩头勒出血痕。 粮袋终于稳住时,王老六瘫在泥里大笑:“好家伙,比杀熊瞎子还累!” 这句如自嘲一般的话激起一众人轻笑,随后叹气。 所站的地方视线开阔,看着奔涌往下的浑浊巨浪渐渐吞没家园,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继续往前吧,这段路多山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踩空,定要打起万分精神。”李村长道。 一队蜿蜒的游龙继续盘着岩壁往前去。 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直走到天微微亮,终于到了目的地。 晨雾流动间,青砖城墙如巨兽脊背横亘眼前,藤蔓缠绕的城门楼上,“永和”二字在火把中若隐若现。 稻香村不少汉子已经来过,有些妇人是第一次来送粮,看到这样巍峨的一座巨城,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只能呆呆跟着汉子们进城。 城门洞里积着半尺厚的腐叶,每走一步都惊起成群蝙蝠,又被火把驱赶。 众人踩着龟裂的条石街道往里走,就算晨光熹微,也能看出这座荒城之前的繁华。 规模虽小,该有的全都有。 到城主府前面时,所有呼吸都凝滞了。汉白玉台阶爬满地锦,铜钉大门倾倒在内庭,但飞檐斗拱依旧巍峨。 赵铁匠摸着梁柱惊叹:“金丝楠木!好家伙,这可值钱了!” 李村长敲他,“什么值不值钱的,有命活下来再说。” 李村长环顾片刻,闷声道:“城主府宽敞,也算干燥,村舍里的粮食就统一放到城主府当中。” “若是自家带来的粮食,现在可在城中寻一处房子暂存,今后情况若是不好,咱们就到这城中住。” 村里人点头,当即出门找屋子去,每人都竞相争抢着要住村长家和老宋家附近。 为了以示公平,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村长一家和老宋家住城里最中间的两家屋子,那边地方大,附近的屋子建筑也多。 其余村民也都纷纷找了合心意的房子。 一村人心满意足,安顿好之后便下了山。 毕竟还有不少粮食还没运,还得费上一番力气。 * 刚下山回到自个家,各家的女人早已经烧好了热水澡和暖身汤等自家男人回来,看着男人满身污泥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 “热水已经备好了,洗个澡睡会吧,再喝口热汤暖暖身子,这些天也累着了。” 汉子拿着衣服往屋外走,点头道:“若是情况不对,赶紧叫我。” 女人笑着拍他,拿起锄头道:“不要小看咱们女人,女人也能顶半边天。” 小雨淅沥,各家男人躺在床榻上闭眼休息,忍不住和娘子说在城中找的屋子。 “娘子,那屋子可宽敞了,你不是总说想要一个大院养点鸡,现在终于实现了。” 娘子闻言一笑,继续给男人缝补破损的衣物,“得了,休息会,有啥事睡醒再说。” 各家的闲聊声淡下去,随之而起的是各式的呼噜声。 日头东升西落,转眼间又到下午,各家人睡足了精气,开始新一轮的搬粮。 就这样一连几日,村舍中的粮食已经全部被转移,老宋家因有护卫帮忙,也运完了粮食。 剩下的便是各自家中的锅碗瓢盆。 在农家人眼里,这些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值钱物件,万不能丢了。 且这些天河水暴涨速度越来越快,如今水已经漫到了村子里,一些屋子在地势较为低矮之处的人家,屋子内的水已经快没过脚踝了。 村子不能久待,转移迫在眉睫。 就在第五天,稻香村人准备最后一次搬东西往山里去时,忽见另一边的崖壁上有人,想要沿着藤蔓爬上来。 仔细一看,那山崖峭壁之中的流民数量之多,密密麻麻,让人咋舌。 “警戒!快警戒!”李村长的破锣嗓子穿透雨幕,“西崖有流民攀藤!” 宋大郎抄起门后铁叉就往外冲。宋知文突然拽住他衣角:“爹,我也要打坏人!” “在家护着你谢家哥哥。”宋大郎揉乱儿子发顶,转身扎进雨帘。泥浆没过小腿,三十个汉子拽着绳索往西崖去,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 “砍藤!”李村长挥镰斩断手腕粗的青藤。攀在半空的流民惨叫着坠入洪流,浪头瞬间吞没人影。 赵铁匠指向崖底:“他们好像在泼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无数流民正举着火把,熊熊火光中,他们正在往支撑山体栈道的木桩上泼油。 因着山崖地势特殊,每年下雨后都会造成严重的坍塌,稻香村祖辈便在山崖中部地带修建了支撑山体的栈道木桩。 若是栈道被毁,再加上夜以继日的大暴雨,此处山崖坍塌是迟早的事。 李村长气急了眼,这些流民是铁了心不让人好过。 当即抄起竹筒吹响示警号角,尖锐声浪惊起飞鸟无数。 “”放礌石!我砸死这群狗娘养的王八蛋!” 王老六带着妇人团掀翻堆在崖边的石垛。磨盘大的石块呼啸而下,砸得流民抱头鼠窜。有个戴皮帽的突然扬手,袖箭擦着李村长耳畔飞过。 李村长大惊失色,抹着流血的耳廓,咬牙喊道:“他们手里还有武器,大伙小心些!” 王木匠捏紧拳头,转身回了家,抱着一大堆木制弓箭回来了,“大伙谁的命中率高,射死这帮龟孙。” “我来!”有汉子擦着额头的水珠喊道。 “我也来。” “给我也来一把。” 竹弓拉满的吱呀声里,铁箭穿透皮帽男人的咽喉。残余流民见势不妙,纷纷跳进湍急的河水逃命。 稻香村人又经历这一场恶战,再加上这几日一直在搬粮食,找了一块还算干燥的地方,休息了好一会。 李村长眯着眼睛往山崖下看,摇摇欲坠的栈道木桩还在风雨之中**着。 用不了多少时日,大水持续上涨,这一处定会严重滑坡,到时候上山的路定会受影响。 他越想越焦急:“收拾收拾,将自家值钱的物件都带上山去,明日就走最后一趟,全村进山!” 稻香村人点头,抓紧时间将带出来的锅碗瓢盆都往山上运。 这一趟之后,各家中是彻底没了值钱的东西,老宋家的大铁炉和铁锅之类也全都搬到了城中的屋子。 宋老汉连连感慨,好在有谢家的护卫帮忙,不然自家得多搬多少趟才能走完。 水位越涨越高,村子中的水已经涨到膝盖处了。 李村长思来想去,在山脚处敲响了稻香村代表集合的最后一次锣鼓。 “铛铛铛——” 厚重的锣鼓声传遍整个村落,各家各户都抓紧时间收拾自家最后的东西,有的背着巨大的包袱,手里头还要拎着鸡鸭的;有的牵着孩子,身上各自背着家中仅剩的东西。 老宋家的声势最为浩大,不苟言笑的护卫牵着几匹大马。 护卫拉着马绳,马背上被背了不少东西,老牛也不例外,身上背满了包袱。 孩子们紧紧被裹在护卫们的背上,女眷们行走,宋大郎和宋二郎拉着板车,谢老夫人躺在板车上,用不勒人的丝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李村长看了眼,点了名,确定人齐了,这才道:“出发!” 浩浩荡荡的队伍往深山里去。 因着妇女儿童较多,速度也较慢,一直走到了天擦黑,才终于来到城前。 好在一路小心,路上也没有什么差错,除了山体滑坡有惊无险几次,不少妇人都擦着驱兽药水,也没有野兽靠近。 “我的个乖乖...” 全村人拖家带口第一次来到这个荒城,还是被那巍峨的城墙给震撼到了。 李村长道:“走了一天了,都回各家收拾收拾,接下来的日子就在此住下。” 一村的人进去,看着两旁整齐划一的建筑,高大的房屋,还是青砖大瓦房,这样的地方他们做梦都不敢想。 王大花兴奋得合不拢嘴,“哎哟,这样的好地方怎么之前没发现,别说是来这避难的,说是来这度假的都有人信。” 女人们开心不已,回到自 家的房子,看到齐齐整整的屋子和大院,更是高兴,立马就张罗着收拾屋子去。 稻香村的汉子看自家婆娘开心,心里也踏实,宋大郎道:“村长,咱们这些天频繁上山,山道上定然留了不少痕迹,为了以防万一,还得将脚印啥的给抹去了。” 一群人想想也是,都点着头。 万不能让人寻着脚印找来。 一队汉子沿着原路折返,一路砍倒树木,拔来干草,或者将所有地方都踩一遍,让人看不清人到底是去了哪个方向。 第140章 汉子们累得直喘气,终于将所有痕迹全都处理完毕,最后砍来两颗枯树将痕迹覆盖,正打算回城,就听到一声巨响,大地随之颤动。 “西崖塌了!” 第78章 (二更)荒城改造生存…… 暴雨骤至时,宋二郎正在修牛棚。铁锤砸在生锈门闩上的脆响混着雷声。 檐角坠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连绵涟漪。 老宋家。 谢老夫人苍白的脸陷在灰鼠皮褥子里,连呼吸都泛着青气。 林老婆子忧虑,将谢老夫人的被角掖好,叹着气,“老姐姐,你总说爱吃咱家的馄饨,馄饨早就煮好了,就等着你。” 她眼角划过一颗泪,“你快睁开眼看看吧。” 春月捧着药碗进屋,眼含着泪:“老夫人已经昏迷了三日了...” 朱秀儿赶忙上前去将她手中的药碗接过,“你的肩膀还没好全呢,都说了万不能再做这些操劳的事,我们来就好。” 说着就将她拉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春月道:“我没事,躺两日就好了,我实在放心不下老夫人...” 谢二娘子挤出一抹笑,“春月,该休息就休息。” 正说着,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柳雪梅带着一个妇人进屋来,妇人显得很拘谨,连连摆着手道:“我不过是空闲时候多研究了两下,药理这种东西,雪梅,我怕耽误人啊...” 柳雪梅求道:“眼下稻香村也就您懂医理,求求了,看一眼也好。” 林老婆子三两步冲过来,“孙恩人,我老婆子今天就算是求你了!” 孙娘子被她们折腾得没法子,硬着头皮道:“我男人常上山打猎,经常一身伤回来,我才去和赤脚大夫偷学了一手...” “这...我尽量吧。” 孙娘子上前,将手搭在谢老夫人的脉搏上。 “脉象虚浮,但魂火未灭。” 孙娘子表情略紧,往老夫人舌下塞了一片药。 她心里清楚,这脉象细如游丝,三焦经气滞涩,是箭毒入心的征兆。 她将谢老夫人的手重新放回棉被,起身说: “谢老夫人中的毒不算霸道,但有一段时间了,得亏先前有人将毒吸出,因此残存在体内的余毒不算多,才能挺过这些天。” 她道,“这毒并不是没有法子解,只是...” 谢二娘子眼睛一亮,“如何解毒?孙娘子但说无妨。” 孙娘子道:“以前听赤脚郎中说,有一解毒药草名为紫珠,喜生长在峭壁,若能寻来,或可解毒。” 谢承宇突然从门后窜出来,沾满泥巴的小手攥住谢二娘子的裤脚:“我去采!我知道紫珠长什么样!” 他病中高热未退,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阿福说过,紫珠叶子像......” “承哥儿,莫要胡闹!” 谢承宇的娘亲连忙上前扯住他,“小儿昨日夜里就发了高热,一时不察竟跑出来了,我这就带他下去。” 小胖子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头受伤的幼兽般嘶吼:“阿福死了!祖母也要死了!你们都骗我!” “呜呜呜呜我要祖母。” 宋明玉被震得耳膜发疼。 趁众人拉扯时朝床榻看了一眼,只见昏迷的人突然痉挛般抽搐起来。 “不好!” 孙娘子挤到前头,“快按住檀中穴!” 众人七手八脚压住老夫人,却见黑血顺着耳后汩汩涌出。孙娘子面色颓然,惋惜道:“毒入膏肓,怕是......” 谢承宇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挣脱束缚爬到榻前,将滚烫的脸贴在祖母冰冷的掌心,“祖母呜呜呜,承哥儿以后再也不吵祖母了,祖母快醒来好不好......承哥儿背《孝经》给祖母听。” 带着哭腔的童音在屋内飘荡:“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谢二娘子着急,挤到门边,对着护卫说:“解毒的紫珠可识得?” 护卫略微思索,拱手道:“识得。” 谢二娘子大喜,“快去,快去寻来。” 宋老汉也出门,在城中各处说紫珠的样子和生长的地方,若是有人见过,希望提供线索。 一个大娘扯着一株连根拔起的灌木过来,树上挂满了深紫色的浆果。 她扯住宋老汉的衣角:“你说的是这个不?来的半路上小孙儿觉着好看,非要带过来的。” 宋老汉也不确定,接连感谢之后带着灌木就往老宋家去,浆果在颠簸中落了一地,风风火火进屋:“孙娘子,快看看是这个不?” 孙娘子眉头紧皱,似乎不太确定。宋明玉却眼睛一亮,这分明是能解百毒的龙葵! 上一世她对中医药理略微有些了解,龙葵这样的好东西她自然是知晓。 孙娘子下定决心开口:“先试一试吧,眼下情况危急,若真是紫珠,能救人一命也是它的造化。” 话落,当即有人拿着灌木和浆果下去熬煮去了,混乱中没人注意小丫头捡了把浆果捣碎,将渣滓过滤掉,就到手一小碗浓缩的龙葵汁。 当孙娘子熬好汤药时,宋明玉趁着上去扒拉谢承宇的功夫,偷偷将龙葵汁已经喂到了谢老夫人嘴里。 “咳!” 老夫人喉头突然震动,一口黑血喷出。在众人惊呼声中,谢承宇也愣愣抬头。 谢老夫人挤出一抹慈祥的笑,枯瘦的手指轻轻抚上曾孙泪湿的脸:“承哥儿说的祖母都听到啦,祖母怎么舍得离开承哥儿。” “祖母!” 谢承宇扑进老人怀里嚎啕大哭。宋明玉松了一口气,看着孙娘子不可置信地反复把脉,表情从震惊一直到释怀,她拱手道:“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余毒已解。” 在场众人皆抹着泪,谢二娘子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屋内紧张的浓云散去不少。 * 晨雾漫过修复好的城门楼。 赵铁匠正抡锤敲打最后一块铁箍。新制的榆木城门足有三寸厚,裹着晒干的坚韧树皮,门闩是用整根老槐木削成的。 “往左半寸!” 李村长杵着拐杖在城墙上来回巡视。二十几个汉子正用糯米灰浆填补墙缝,王木匠新制的吊篮悬在半空,里头堆着从护城河捞起的青砖。 “这垛口得再加层箭台。” 曾经当过边军的钱老汉比划着,“当年突厥人南下,就因着箭台多,应是攻了三天三夜都没让他们得逞......” “钱叔!” 下方传来年轻汉子的声音,“您倒是接着砖啊!光顾着说了,下边的人等着递砖干活呢。” “好嘞好嘞。”钱老汉连忙接过砖头,憨笑着道:“看到这建筑,想到年轻那时候了,便多说了两句。” 城墙上,一群人有条不紊继续干活,修复着破损的城墙。 听到钱老汉这话,纷纷调侃道:“钱叔上过战场当过兵,光荣着哩,多说多说,咱们就爱听。” 钱叔一听这话,手下的工作更为麻利,他注意着一边说一边干活,自豪的语气引得人羡慕无比。 冯翠花也到城墙上干活,听着钱老汉的话,心中不是滋味。 凭什么这糟老头子就能从战场上回来,她儿子宋大海却不能。 她剜了一眼钱老汉,心想着他定然是当了逃兵,不然怎么可能全乎回来。 这么一想,她心里顿时舒坦不少,旁边的人与她搭话,她心中不爽利,也懒得开口。 见众人还在和钱老汉说笑,心中更为郁结,她撂下担子就离开,顺手 不忘抓两块给干活之人提供的饴糖。 王大花挎着竹篮站在墙根,看见冯翠花的动作,张嘴就骂:“冯翠花!你都没干啥活,凭什么拿饴糖,给我还回来!” “王大花!” 李村长一拐杖敲在墙砖上,“冯翠花她们再怎么说也有付出,连夜熬米浆,不然这城墙三天都糊不完。” 在清理壕沟的妇人们闻言直起腰,沾着泥点的脸上满是得意,她们都参加了熬米浆的工作。 李村长又看向她:“一天在这盯着别人,不如上去砌两块砖头去。” 王大花一听这话,悻悻扭开了脸。 上去干活?开什么玩笑,又不给工钱又不包饭的,凭什么要她干活。 城主府里的粮食本就有她们家的一部分,这跟干活可不挂钩。 王大花想着,继续在墙角处懒懒散散侍弄着,有人喊的时候就过去搭把手,没人理的时候就偷懒自在。 * 城中的日子安逸,因着地势高,不必担心水位涨上来。 只不过依旧阴雨连绵,稻香村的汉子合力将城内的疏水管道给清理干净之后,便不用在担心积水。 暮色染红城楼时,李村长敲响了青铜钟。城主府前的广场上,粮袋堆成的小山泛着稻谷的清香。 “都排好队,按户领签!” 宋老汉站在村长身旁,展开泛黄的名册,“孙家汉子多,这些天搬的粮食也多,多分三斗。” 第141章 “孙娘子母子按壮劳力算,加一斗。” “赵大牛家,掩护众人离开,回去遮掩痕迹,加两斗。” “王大花家,正常分配。” 王大花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大声嚷嚷着:“怎么的,凭啥就我家正常分配啊,合着大伙都出人出力了,我家啥也没出呗?” 李村长面色沉沉,“能加粮食的人家都付出的功劳,理应嘉奖。” “你说你家也付出了,你说说,你家做了啥?” 王大花支支吾吾,脑中搜索了一大圈,奈何家中男人和她一样是个只爱占便宜的懒蛋,相当于啥也没干。 见她没说话了,宋老汉又继续读下去,直至分完了粮食,村里人又围在一起提议,如何将城中规划好。 谢老夫人拄着鸠杖起身:“老身有个提议。” 她指向广场西侧的空地,“那些粮仓该改成义学,稻香村的孩子也有个好地方读书。” 李村长与村长族老商量片刻,点头道:“是个好提议。” 欢呼声淹没了后续的话语。朱秀儿看着丹娘子泛红的眼眶,紧紧拉着她的手。 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人在修葺好的水井边试新轱辘,有人把晒好的被褥抱进学堂,赵铁匠带着儿子给每家每户钉门牌。 一切都在朝着新的希望发展。 第79章 生活翻篇 修复学堂的工作最先开始动工。 将选定的空粮仓清理出来,会弄木头的汉子夜以继日打出了十几套桌椅。没过几日,学堂还真就像模像样地做出来了。 各家各户都拿出从家中搜罗出来的书籍来到学堂,竟将学堂的书架填满。 “丹娘!” 福子浑厚的嗓音从街角传来。他扛着新伐的杉木,身后跟着十几个扛椽子的汉子:“大伙儿商量着,先把学堂梁架换了,之后便能开学咯。” 王兰提着浆糊桶从隔壁屋子探出头:“我们也都将窗纸糊好了。” 宝姐儿举着刚扎的扫帚喊:“还有我,我把蜘蛛网都扫干净啦!” 丹娘子望着忙碌的街道,喉头有些发哽,在这个淳朴的小山村里,整个村的人竟然都如此看重读书。 这种感觉让她很感动。 李木匠给丹娘子做了一个新轮椅,学堂竣工这日,稻香村村民第一次聚在一起庆祝。 各家的孩子看着崭新的学堂,兴奋不已,各自呼呼啦啦跑着玩闹。 正巧今日是个大晴天。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各家孩子对新环境很是好奇。 来到永和城这么多天,城内很多地方都没还不曾踏足清理,因此各家大人严防自家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出门。 好不容易能出门和玩伴们一起玩,肯定要疯玩一通。 晨雾氤氲,永和城浸在炊烟织就的绸缎里。 朱秀儿将竹帘卷到檐角,正瞧见对街李大娘踮脚往房梁挂红绸,房梁下悬着两个桃子。 新浆洗的粗布裙裾在风里荡出波纹,惊起梁上两只衔泥的燕子。 “李大娘挂红作甚?”柳雪梅抱着陶罐回家,罐口溢出晒干的艾草香,随口笑着问道。 “昨日钱叔在护城河边寻到株野桃树,说是要讨个桃符镇宅的彩头,便想着挂上了。”李大娘将红绸尾端系成如意结,笑意盈盈回着。 柳雪梅笑道:“好彩头,给我们家也拿两个,等会我也挂起来。” 李大娘仍是笑,手下动作不停,“好嘞。” 一大早各家孩子都醒了,嚷嚷着跑出门找小伙伴玩。 柳雪梅回屋将陶罐放下,就见十来个半大孩子正推着石碾滚过青石板,碾轮上缠满翠绿藤萝。 领头的大虎把竹哨吹得震天响:“赵叔说碾平这段路,晌午给熬麦芽糖!大家加油呀。” 柳雪梅干笑一声,洗了手去准备早食。 炊烟与欢笑声并起,织就成一幅温馨的画。 正午的日头将榆木门牌晒出松香,赵铁匠抡锤砸下最后一块铜钉,抬头抹了一把汗,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笑来。 只见那副牌匾上,“稻香义学”四字勾画得铿锵有力。 随着学堂的牌匾挂上,学堂的工作正式竣工,孩子们都被送去了学堂,不论男女,只要是想要读书习字的,来者不拒。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童音在穿堂风里打着旋,谢承宇越背越困,丹娘子的教书声传到耳中就变成了催眠曲。 好不容易挨到课间,小胖子打了个哈欠,忽然瞧见宋明玉蹲在廊下捣鼓什么。 “这是蜂巢?”他凑近盯着陶罐里金黄的块状物。 “昨儿钱叔在桃树下发现的野蜂巢,蜂子已经被赶跑了,在檐下晾了一日才能上手。” 宋明玉将过滤后的蜜浆装进竹筒,满意地拍了拍,抬起头道:“谢老夫人服药时加点这个,能压苦味。” 谢承宇闻言,磨磨蹭蹭从荷包摸出块麦芽糖递过去:“喏,给你的。” 他似乎是下了很重大的决定,“以后...以后你也可以叫祖母。” “舍得把祖母让出来了?”宋明玉轻笑,只见小胖子又恢复满脸骄傲的样,他开口道:“因为祖母是全天下最好的祖母。” “那当然啦,谢祖母是最好的人。”宋明玉很配合地说。 两个孩子埋头在一块,一起榨蜂蜜。 课间时间,学堂的孩子初来乍到,各处都新奇,特别是学堂后院还有一条小溪,在里面放些小鱼苗,娃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嬉闹声惊动梁间雏燕,西市忽起喧哗。 钱小芬叉腰堵在井台前,木桶将王兰的粗布裙溅湿大片:“克死男人的贱蹄子倒会捡现成,这口甜水井可是我们家掘了三日才挖好的,谁让你到这取水了?” 王兰皱着眉头,不打算忍气吞声,张嘴回怼:“钱小芬,我也来掘井了,别一句话就将全部功劳都揽在自个身上。” 有经过的妇人看不惯钱小芬这小人的样,纷纷唾弃,“一家子懒蛋,不过是来做做样子的罢了,现在还真将整口水井据为已有了。” 说着,也不管钱小芬什么反应,挤上前去就要打水。 她们本也就不想给宋家二房那些人好脸色。 钱小芬面色涨红,嘴唇蠕动半响,还是甩着袖子走了。 对于钱小芬的行为,稻香村人已经见怪不怪,钱小芬三天两头就要找一次王兰母女的麻烦,每次也都不会得到好脸色。 其余人继续打着水,各家取了水回去做饭去了。 老宋家。 谢老夫人已经不用别人搀扶,正在院子中拔着草,干得风风火火。 春月无数次想要劝说,“我 们来干就行了,老夫人您怎么能干这样的粗活。” 谢老夫人不慎在意,穿的衣服也都换成了和林老婆子一样的朴素家常装,每每听到这种话,都撸起袖子,中气十足道:“咋的,我身子硬朗着,不过是一些拔草的小活,我年轻时还下地插过秧呢。” 说着,谢老夫人看向林老婆子:“老姐姐,以后我就和你一起,你干啥我就干啥。” 林老婆子闻言只是笑,“行,行。” “我做饭,你负责吃饭就成。” 谢老夫人嗔怪,“这说的什么话,正巧我也很多年没有自己做过饭了,也想试试手。” “我还记得不少菜谱呢,保管好吃。” 林老婆子很是配合,“哦?此话当真?” 谢老夫人哈哈大笑,“当然了!” 俩人越说越开心,当即表示就要去厨房做两道菜去,春月就这样看着两个老婆子嘻嘻哈哈走了,看样子,还以为俩人是手帕之交。 春月看向一边的谢二娘子。 谢二娘子道:“老夫人操劳一辈子,难得碰上宋家这样淳朴的人家,没看到老夫人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么。” 春月一想也是,点了点头。 抬头看天,便道:“奴婢去接小公子和小姐下学。” 说着便出门去了。 朱秀儿倚着窗户,久违的阳光懒洋洋撒下来,看宋知文举着风车从长街尽头奔来。彩纸糊的叶片转成模糊光晕,惊得巡街的大黄狗蹿上石狮。 她起身去接,一边喊:“轻点,几个皮猴!” “知道啦!” 娃子们回应着,跑回家将书袋子一扔,就匆匆往后院去,边跑边喊:“昨日的蜂巢还挂在屋檐下,现在肯定能做蜜糖啦。” 春月在后头追着谢承宇和谢珍,“小祖宗哟,别跑太快!” 谢二娘子很少看到珍姐儿这样活泛的笑容,一时间柔和了脸,伸手将春月给拦下来。 再看宋知江那群娃子,特地停下脚步等珍姐儿和承哥儿跑过去,一群人再蹦蹦跳跳往后院去。 谢二娘子柔和道:“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多跑跳些才好。” 看着孩子们又兴奋将蜂巢拿去厨房,让林老婆子和谢老夫人帮忙做糕点。 第142章 两个老人也兴致高涨,当即就表示要帮忙,厨房中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谢老夫人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感慨一声:“这才是生活。” * 夜色漫过箭楼时,城主府前的篝火已架起铁锅。 孙娘子将晒干的菌子倒进沸腾的骨汤,蒸汽裹着鲜香钻进每条街巷。柳雪梅捧着粗陶碗挨户敲门:“各家出个人来领菌汤,驱寒祛湿最好了。” 各家闻言,当即捧着自家的陶罐出门来,鲜香四溢的蘑菇排骨汤下肚,只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吃饱喝足,闲来无事,便三三两两找了空地闲聊。 “感觉跟做梦似的。”宋大郎捧着陶碗感慨,“前一晚还在担心水位,后一天就能带着家人住进这样好的屋子里,再也不用担心流民和洪涝。” 赵大牛回他,“可不是嘛,这城内处处是青砖大瓦房,这样好的地方,能来住上一段时间也值了。” 一群人说说笑笑,眼看着天上又有要下雨的迹象,都纷纷回家去了。 梆子声打断各家未尽的话语。钱老汉提着灯笼沿街吆喝:“今晚可能有大雨,各家各户记得检查门户。” 更声里,谢老夫人和林老婆子带着孩子们往家的方向去。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掠过新糊的窗纸,拂过晾在竹竿上的百家被,最后停在丹娘子窗前。 烛光勾勒出她批改课业的侧影,砚台边还搁着半块留给夜巡人的葱油饼。 谢老夫人心中更为感慨。 * 日上杆头,人闲来无事便会挑刺。 丹娘子将最后一块描红纸铺在青石案上,转头见王大花倚着门框嗑瓜子。 “我说丹娘子,教这些赔钱货识字有啥用?”瓜子皮随着话音纷扬落下,“不如让她们学学纺纱织布,还能做两件好看衣裳。” “王婶此言差矣。” 朱秀儿抱着新裁的窗纸跨进门,“昨儿明玉帮孙娘子辨药草,就是靠丹姐姐教的《百草经》。” 有其他妇人搭腔:“对啊对啊,凭啥女娃子不能读书习字,有一技之长也好。” “就算学个药理知识,今后有个头疼脑热也能治。” 王大花讪讪闭了嘴,忽然瞥见钱小芬躲在巷口张望,眼珠一转又来了精神,瓜子皮一呸就道: “要我说,这手脚不干净的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就该住城墙根。” 她故意提高嗓门,“前日我晾的腊肉,指不定就是被某些手脚不干净的人给偷了......” “腊肉不是被野猫叼走了么?” 路过的孙娘子冷不丁插话,“今早我家虎子在马厩后头寻着半截,皮毛花色跟王婶家养的大橘一模一样。” 哄笑声中,李村长的铜锣声震得柳叶簌簌:“未时初刻,各家当家的到城主府议事!有要事相商。” 第80章 种菜养鸡 “各家当家的速来城主府议事!” 宋大郎将最后一把秕谷撒进鸡笼,竹篱笆上凝着露水的蛛网在晨曦里颤动。 他望着小院墙角新搭的木架子,前两日谢老夫人忽来兴致要种菜,林老婆子便撒了一把豌豆种子,如今小苗已经蜷着须儿破土,长势喜人。 朱秀儿正在屋里缝衣裳,听到李村长要求集合这话,放下手中的绣品出了门,“大郎,出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她不想再听到不好的事。 宋大郎擦着汗,笑着道:“能有啥事,永和城位置偏僻,咱们在稻香村住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这座城,那些流民叛军一时间也不会找来,秀儿你就放心吧。” 朱秀儿心中宽慰,点了头。 “厨房里还有些昨日孩子们让做的蜜糖,我去接孩子下学时顺路带过去让丹娘子尝尝。” 宋大郎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将使用到的农具归位,只道:“这些小事你自个做主就成。” 正巧宋老汉也砍了木头回来了,将木头往院子中一放,“前两天听到小公子说想要个读书的凉亭,这两日正好没事干,便琢磨着做一做。” 宋大郎笑道,“爹,木匠这活我也顺手,咱先去开个会,回来再商量。” 说着,对着屋内喊了一声:“二郎,你去不?” 屋内传来宋二郎还没睡醒的回音,“来了。” 柳雪梅端着热气腾腾的粟米粥从灶房探出头,“可要早点回来,今日特地做了腊肉焖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嘞。” 三个男人出门去了。 城主府前的青砖地面落满槐花,二十几个汉子围坐在石磨旁,虽说每个人都忙中抽着时间来参会,但脸上都挂着笑。 永和城的生活太过宁静温馨,日子久了,让人知足。 “有啥事非得这时候说,昨晚答应了家中那小子下学就带他摸虾去,回去不见人定然又要闹脾气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汉子的语气中没 有丝毫责怪,脸上也满意的笑。 赵大牛在桌下踢了对方一脚,“就会显摆你家那臭小子。” 汉子只是憨笑,钱老汉的烟锅在晨光里明明灭灭:“行了,该说正事了。” “昨日砍树时救了个瘸腿书生,说是从扬州逃来的。” 众人一听钱老汉开始说正事,都端正了态度。关乎外来人或是外面的情况的,可不是小事,必须认真看待。 钱老汉脸上的表情沉沉,叹气道:“叛军把运河截了,南边三个藩王都竖了旗,大肆招兵买马,打着平定天下的旗号,但都往汴梁打去。” 李村长闻言皱眉:“当今圣上尚且安在,各地藩王竟就开始起兵,这...” 虽说在场的都是泥腿子,但也能知晓钱老汉和李村长语气中的未尽之意。 藩王造反,如今天下局势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乱了。 钱老汉面色沉沉,“那书生亲眼见着流民把官道都踏平了,为抢半袋麸皮,能将一家人都......” 钱老汉没有讲话说全乎,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深意。 赵铁匠攥着铁锤的手背青筋暴起,“这群流民简直不是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不少人家里是女人当家。宋家二房也来了人,钱小芬尖着嗓子插话:“要我说就该封死城门!等外头人死绝了,再考虑出城的事儿,省得那些人惦记咱的粮食!” “你当这是唱大戏呢?”孙娘子站在一旁冷笑,“前日你家钱姐儿发热,还不是靠外头采的柴胡才退烧?” 钱小芬没话说,冷哼着扭过头去。 李村长一拐杖敲在石狮底座上,他沉声道:“从今夜起分十二组守城,三班轮换。钱叔带人在箭楼架烽火台,赵铁匠领人继续加固城门,李木匠带头准备弓箭,以备不时之需。” 各家话事人一听这话,纷纷应声。 想要保持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就必须强大起来。 李村长指着西城墙:“明日开始,三班轮换,昼夜不息。” 他抬头望向梁间悬着的青铜钟,钟身饕餮纹在光影中狰然欲活:“稻香村要活,就得比狼更凶,比崖柏更韧。” “才能,在乱世中杀出重围。” * 稻香村的汉子三三两两组成了小队,抽签决定好了守城的顺序。 原本听钱老汉口中对外的消息,一群人还有些担忧,但一连几天下来,除了狼群和野猪时不时从城墙外经过,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 至少目前,在深山之中,还是野兽占据最主要的地位。 流民就算想要进山来,也得掂量掂量这山里的豺狼虎豹。 阴雨天气仍旧肆虐,家家户户的蓑衣都已经成了出门必备之物。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过下去了。 暮春的晨光漫过新糊的窗纸,朱秀儿正往陶罐里装腌萝卜。 檐下燕巢里探出三只绒球似的雏鸟,学堂下学之后,几个男娃子凑在一起,举着竹竿要给雏鸟喂青虫,玩的不亦乐乎。 丹娘子举着戒尺过来,严厉开口:“万物有灵,不可惊扰。” “今天布置的作业都写完了吗?明日上学我要检查。” 一听这话,几个男娃子哄笑着又跑散了,但也记着要写作业的事,玩闹了一通便各自回家去。 宋知江几个孩子一回到家,就听到谢老夫人拎着锄头给小豆苗除草,笑声传遍整个小院,“老姐姐,还是你有水平,这些菜畦里的小豌豆竟没有一株长得不好的。” 林老婆子笑着,看那新翻的田垄间,嫩绿的菘菜苗排成齐整的队列。 “你这除草的的技术也精准,豆苗和草长得这样密集,就没有一株锄错的。” 两人相视一笑,又继续侍弄这两小块地皮的豌豆。 因着各家带上来的东西都有限,啥东西都需要换,自然而然便形成了一个小集市。 在这里,谈妥就能用已有的东西换取自己需要的物件,村民为了方便,都选择在这交易。 市集在巳时热闹起来。孙娘子的草药摊前围满妇人,王兰用半筐春笋换了两把艾草:“昨儿宝姐儿被蜂蛰了,正需要这个。” 第143章 对面肉铺前,孙家的汉子牛高马大,合力打了一头半大的野猪回来,这新鲜肉可是个稀罕物,自然也成为了集市上最受欢迎的摊子。 柳雪梅举着刚买的猪胰子炫耀:“这可是能制香胰子的好东西!” 王大花笑得见牙不见眼,举着用三斗米换来的猪五花,笑着道:“好久没吃到新鲜肉了,回去就炒了吃去。” 稻香村人都因为自己换到新鲜肉而开心,纷纷向孙家人道谢,拎了肉就迫不及待回家。 黄昏的日头西斜。 谢老夫人和林老婆子下午时便拎着木桶出门,此刻戴着斗笠坐在溪边,竹篓里几尾鲫鱼扑腾起水花。 林老婆子抬头,注意到河水里的鱼标扑腾,“哎哟,又上钩了,这钓竿真灵!” 她上前帮忙扯着钓线大笑,“晚上让雪梅熬鱼汤,配你前日晒的笋干正好。” 谢老夫人笑着收着鱼线,“承哥儿说城后方长了片野莓丛,采回来熬酱浇在荞麦饼上,一边吃烤鱼,那才叫美味呢。” 两人将鱼拉上岸来,扑腾的大鱼险些又要逃回溪里,幸好关键时候谢家的护卫飞身出现,将大鱼捉回木桶。 谢老夫人擦着汗,和林老婆子对视一眼,爽朗大笑。 两人都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多年的姐妹。 “走吧,也该回去了。”谢老夫人一挥袖子。 护卫帮忙拎着鱼桶,两个老婆子并肩走在一起,说说笑笑,余晖洒满了半边天。 暮色染红晾衣绳,宋家小院飘出熬猪油的焦香。柳雪梅将焯过水的马齿苋铺在竹匾上,转头看见宋二郎正给新孵的鸡崽搭窝。 “冯婶家用三升黍米换了一只母鸡。”她指着咯咯叫的芦花鸡笑道,“我寻思咱们家当初也捉了几只上山来,换一只也没啥,便主张着答应了。” 宋二郎闻言,看着叽叽喳喳新出壳的鸡仔,“没事,小鸡有的是。” 谢承宇抱着陶罐兴冲冲进小院,罐底沉着几颗青杏,亮眼亮晶晶的:“明玉说这个能腌蜜饯,我俩一起去摘哒!” 小胖子鼻尖沾着泥点,衣摆被荆棘勾破三道口子。春月惶恐出门:“小祖宗哟,快换衣裳,这要是让老夫人看见......” “看见又如何?”谢老夫人迈进门槛,“我像他这么大时,爬树掏鸟窝摔断胳膊都没哭。” 小院哄笑,谢承宇骄傲挺起胸膛,小炮弹一样飞扑进谢老夫人怀里,“祖母,祖母最好啦。” 护卫拎着鱼桶放在小院里,“老夫人,您的鱼。” “祖母好厉害,钓了这么多鱼!”谢承宇拍着彩虹屁。 宋知江等人来回来了,不甘示弱道:“我奶奶也厉害!我奶奶钓鱼全世界最厉害。” 满堂哄笑,柳雪梅道:“我前些日子刚琢磨出一道新菜,刚好便是鱼。” 谢老夫人顺势开口:“那可太巧了,我就等着吃了。” 院内人都舒心笑起来,日落的充满温馨,将这一幕定格。 林老婆子笑着往灶膛添柴火,铁锅里炖着的菌子汤咕嘟冒泡。忽然街角传来急促的铜锣声,王大花尖利的嗓音刺破暮色:“偷鸡贼!有人偷我家下蛋的母鸡!” 宋老汉从外头回来,顺手将院门给关严实了,“这王大花一日不闹事情就不安生,昨日是家里柴火不见了,今日又是鸡被偷了。” 林老婆子迎过去,“先吃饭吧。” 两姓人围在大桌前吃饭,几个孩子叽叽喳喳说着今日见闻,大人们则聊着日常琐碎,一顿愉快的饱饭落下帷幕。 子夜的梆子声响起,柳雪梅正蹲在屋檐下收晾晒的草药。月光将城墙上的火把投成摇晃的鬼影,忽然一声嘹亮的鹰唳划破夜空。 “是海东青。”谢家护卫猛地起身,“谢家驯的猎鹰!” 谢家驯养之物怎么可能会在这深山老林里? 想着,几人赶忙往城门的方向去。 城墙上巡逻的汉子也十分警惕,这不同寻常又十分有规律的叫声可不像是普通野物能够发出来的。 就在三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城报备时,忽见两个人影往这边靠近,三人立即警觉。 其中一人将弓拉满,另外两人举着火把,远远发问:“什么人!来这想干什么!” 谢诏和王铁牛伤痕累累走出,依稀可见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今夜难得不下雨,月光撒了满地。 “我叫谢诏,我们是谢家人。” “谢家人?” 第81章 重新布局 谢诏左肩的箭伤还在渗血。 城墙上火把的光晕在青砖上投下扭曲的暗影。谢诏踉跄着后退半步,怀里的襁褓中忽然传出微弱啼哭。 王铁牛慌忙用布满血 口子的手捂住婴儿的嘴,猎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退后!” 守夜的三人商量过后,觉得两人无凭无据,暂不可信。赵大牛将箭尖对准黑影,“拿出证据证明你是谢家人,别再向前,不然就放箭了!” 猎豹突然弓起脊背,月光照亮它后腿深可见骨的刀伤。谢诏按住豹子脖颈,示意它不要轻举妄动。 “大牛住手!” 谢家护卫冲上箭楼,着急往外看去,看到谢诏那熟悉的脸,热泪盈眶喊:“是少主!少主回来了!” 看到谢家的护卫前来,赵大牛将手中的弓箭放下,不确信问:“真是谢家人?” 他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他是如何找到这的?” 护卫说:“方才有规律的鹰啼就是谢家驯养的猎鹰,海东青。” “此物擅长气味追踪,应当是靠着这个找过来的。” 赵大牛等人点头,内心嘀咕还有这等玩意儿,但谢家护卫应该也不会骗人,再三确认之后,赵大牛下去打开了城门,留下另外两个守夜的汉子在城墙上时刻盯着附近的变化。 一旦有不对劲的地方,立马关闭城门。 谢家护卫迎到谢诏和王铁牛两人,赵大牛这才看清楚两人身边还跟着一只同样伤痕累累的猎豹,每走一步都似要耗尽力气。 等人都进来之后,赵大牛谨慎将城门关严实了。 谢诏沾满血污的脸抬起,身子晃了晃,眼瞧着虚弱无比,他看向一旁的护卫,“陈三?” 陈三赶忙应声:“少主!” 陈三扶着人的手都在发抖,“快,快回去!” * 老宋家几个孩子正写完了课业,被春月监督着刚躺上床,门环被拍得震天响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谁呀,大晚上的还在拍门。” 春月打着呵欠,提着灯笼拉开门闩,定睛一看,惊呼被夜风卷上屋檐:“诏哥儿!” 护卫们焦急道:“春月姑姑,少主受了重伤,快去请孙娘子!” 春月惊慌将人扶进屋,连忙去拍了谢老夫人和谢二娘子的房门,“娘子,诏哥儿回来了,就在偏房,我现在去请孙娘子...” 谢二娘子听到诏哥儿回来了,巨大的惊喜弥漫上心头,转瞬又听到要去请孙娘子前来,惊喜又转变为不安,撞翻了绣架冲出门槛,丝线缠着绣绷滚进泥水。 急匆匆来到偏房,看到躺在床榻上出气多进气少的谢诏, “诏哥儿!” 谢二娘子扑到前,颤抖的手悬在儿子溃烂的伤口上不敢触碰,泪水糊了满脸。 谢诏脸上糊着干涸的血痂,却咧开嘴僵硬笑着:“母亲...” 谢老夫人急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眼泪顿时涌出,“诏哥儿......” 谢诏强撑着眼睑,“祖母...” 谢老夫人进屋,看到谢家护卫手中还僵硬抱着一个襁褓,想到春月的话,她顿时反应过来,又急又担忧。 拄着鸠杖的手青筋暴起,杖头“咚”地砸在青石板上:“青州到永和城八百里,你就带着个奶娃娃钻山越岭!” 孩子单薄的襁褓刺得她眼眶发酸,“要是路上有个闪失...” “祖母。”谢诏挣扎着要起身,“孙儿路上遇到流寇,是这孩子的娘用身子挡了刀,我们才得以保住性命...” 他突然剧烈咳嗽,暗红的血沫溅在帷幔上,“她临死前说...说孩子父亲是谢家将士...” “我必须,将孩子带上。” 谢老夫人眼睛胀得发酸,她小心翼翼接过面容青紫的奶娃子,早就听了风声的宋家人赶紧去厨房张罗去了,谢诏等人长途跋涉,定是需要补充体力,而奶娃子也需要营养。 满院寂静中,孙娘子提着药箱随春月跨进门槛,屋子内的人见孙娘子前来,赶紧让出一条路。 孙娘子上前,剪开谢诏浸透血水的里衣,倒抽冷气。三道刀伤深可见骨,溃烂的皮肉间竟有蛆虫蠕动。 另一张床榻上的王铁牛伤势也同样不容乐观。 看样子,两人已经带着伤奔走了有一段时间。 “得剜掉腐肉。”孙娘子将需要使用到的剪刀等工具放入沸水中蒸煮消毒,“陈护卫来搭把手。” 第144章 “先...先救谢诏。” 王铁牛睁开一丝眼睛缝,铁塔般的汉子泪眼婆娑哽咽道:“青州突围时三十个弟兄就剩..就剩我俩了....” “要不是谢诏多次出手相救,我早已被野狗分食。”王铁牛强撑着一口气坚定道:“先...先救...” “先别说话了,保存精力。” 孙娘子将工具从沸水中拿出,“我都会尽力尝试。” “春月去烧热水,柳嫂子找些干净棉布来!”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经过一晚上的抢救,谢诏和王铁牛终于脱离危险。 因为昨晚时间紧迫,孙娘子吩咐了谢家护卫先给猎豹上些伤药,此刻又提着药箱子急匆匆赶来救治猎豹。 谢诏和王铁牛俩人睡了三天三夜。谢家与宋家人也担忧了三天,好在孙娘子说两人暂时不会有危险,所有人这才缓上一口气。 第四天时,谢诏终于睁开眼。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摇篮上,谢老夫人正轻轻摇晃着婴儿。 “祖母...” 谢老夫人浑浊的泪砸在锦被上,“你五岁那年偷骑烈马摔断腿,也是这般躺在榻上冲我笑。” “你啊你,从小就有自个的想法,只要认定了的东西,谁也左右不了你。” 谢诏伸手去擦祖母的泪:“孙儿跟着青州知府一起收容青州难民,本想着等扬州的军队到了之后情况会扭转。” 他剧烈喘息几声,平静下来,“没想到齐王用火药炸塌了城墙...那些藩王根本不是要平反叛乱,他们本就想要天下大乱,好趁乱去抢那把椅子。” 王铁牛闷声,拳头攥得咯咯响,“如今各路藩王都在招兵买马,连山匪窝都被收编了!” “打着‘正统’的旗号,作出的却是畜生不如的事。” 谢老夫人心头乱极,正巧李村长前来探望,顺带想了解外面的情况,刚到门外就听到了王铁牛说的后半句话。 李村长进屋先与谢老夫人恭敬行了礼,就道:“外头情况关乎永和城安危,二位若是知晓外界的事,还望切莫不吝啬。” 谢诏爽朗一笑,“躺了四天了,身上的伤也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各位想要知道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李村长不想麻烦太多,召集了几个村中能话事的人前来。 几个汉子挤在老宋家偏房里。王铁牛灌下第三碗米粥,坐躺在床上,抹了把脸开始讲述:“怀王的人马在青州城外垒了十座京观,说是要震慑其他州府,劝其归降。” 赵铁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碗叮当乱跳,但又无可奈何,“唉...” “更糟的是流寇。”王铁牛解开缠在腰间的布包,十几枚染血的腰牌哗啦啦散在桌上,“黑虎寨、飞鹰帮,野狐岭......这些山匪现在都挂着各只藩王的旗号,轻飘飘就将曾经杀戮的事情扭转为‘天下大事’。” 他拿起刻着狼头的木牌,“经过稻香村时,看到野狐岭的山匪在稻香村里......” “稻香村怎么了?”宋老汉猛地站起来。 王铁牛别开脸:“我们趁夜上的山,看见匪兵在祠堂里烤全羊,供桌上的祖宗牌位......都当了柴烧......” “哐当——” “那群王八蛋!畜生!”汉子们神情愤怒,捏紧的拳头嘎吱作响。 “不仅如此...” 王铁牛将被山匪占据的稻香村现状更多地说了出来,直到下午,李村长才领着几个汉子面色阴沉从老宋家出来。 他思考许久,再一次敲响代表集合的锣鼓,沉闷的钟声瞬间传遍整座城。 城主府内,各家的代表齐聚一堂。 李村长将最新了解到的消息全部说出。 人群中突然炸开哭嚎。王大花瘫坐大骂:“我的织机还在地窖啊!那是我娘的嫁妆!那些挨千刀 万剐的王八蛋,竟然拿来当柴烧了!” 更多村民涌到城主府,捶胸顿足的呜咽惊飞满树麻雀。 “安静!” 李村长的铜锣震得梁灰簌簌,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眼里的光却比箭镞更利,“永和城的位置还没暴露,当务之急是加固防御!” 他指向西边城墙,“从今日起,十二时辰轮值改为八组四班。赵铁匠带人赶制三百支箭镞,钱叔负责在护城河布铁蒺藜。” 他转头看向一众青壮年,“咱们的粮食目前虽够,但也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再出一队人带青壮去后山开荒,种子从公库出。” 宋老汉拨弄着算筹接口:“城后有片缓坡能垦荒,引护城河的水正好灌溉。” 他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图,“种些快熟的荞麦,两月就能收。” “我去丈量土地!” “我带人制耧车!” 城主府内的呼号声阵阵响应而起。 青壮年立即分成了两队,一队去开荒种地,一队去守城墙,换班的功夫便跟着李木匠和赵铁匠去打武器。 妇女人当然也不落下,喊着自己也能帮忙,纷纷要加入队伍。 李村长实在不放心,亲自上了城墙巡逻了一圈,望着远处山道腾起的惊鸟眯起眼睛。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箭楼,某种无形的压迫感在城头蔓延。 “还是要来了。” 第82章 (二合一)局势有变……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悄然而至,染湿了青石砖,不少老人眯着眼看天上的乌云,已经没有刚开始那般浓稠。 “雨快要停了。” 这在说明,雨季就快要过去。 同时也在说,若是雨季过去,外头的形式将会更加不受控制。 家家户户都了解到这一点,对身边现有的物资都非常珍惜地使用,不敢浪费一点一毫。 学堂。 丹娘子在去城主府开会回来之后,连夜和泥土做了一个简易般的永和城,随后从各家捐来的书籍中找出与兵法有关的书,开始备课。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们发现学堂的沙盘变成了永和城微缩模型,纷纷好奇围着小模型看着,时不时讨论, “丹夫子做的泥塑好逼真呀。” 有孩子伸手去指:“哎,我们的学堂是不是在这个位置?” 孩子们议论纷纷,每个人眼中皆是好奇。 丹娘子进屋,看着乖乖坐好的孩子们,道:“咱们的理论课先上到这,接下来要讲的是防御与兵法。” 不少半大的孩子本就对这种内容感兴趣,一听这话,纷纷亮着眼睛喊:“好耶,要开始讲兵法咯。” 女娃们也同样十分开心,正是最喜欢玩的年纪,讨论兵法比枯燥的讲学生动多了。 丹娘子用竹枝指着黏土捏的城墙:“若是敌军从这里架云梯...” 她将竹枝递给谢承宇,“承哥儿觉得该如何应对?” 小胖子盯着插满小旗的沙盘,思索片刻,抓起木块堵住城门:“用火油浇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 在哄笑声中又急忙改口,“或者...或者撒铁蒺藜,这东西可疼可疼了,刺在人身上能刮下一大片肉。” 学堂中的大部分孩子都没听说过杀伤力这么巨大的东西,光是想到那个场面就让人害怕不已,顿时没人开口了。 “这些方法都不太正确,不能完全抵挡住敌袭。” 宋明玉举起《武经总要》,“应当用夜叉擂。” 她指着插图上带尖刺的滚木,“这东西也布满尖刺,守城时从垛口推下,专破云梯。” 女童清亮的声音震住了满堂学子。丹娘子惊喜地接过书卷:“明玉怎知这个?” “前日帮孙娘子晒书时看到的。”宋明玉脆生生道。 “好!好!”丹娘子捧起相应的兵书,顺着宋明玉的话往下说,“若是有敌人攻城,最先也是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增加防御。保护自身所处环境的安全,才能更好地去阻止敌人进攻。” “咱们今日要讲的,便是如何防御。” 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丹娘子时不时引用生活中的例子或书籍中的某句话来举例,学堂的气氛空前高涨。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号子声。 正巧到了课间休息,孩子们扒着窗棂望去,只见后山坡上二十几个汉子正在拉犁。 生锈的犁头划开板结的土层,惊起的蚯蚓被紧随其后的妇人捡进陶罐,这是上好的鱼饵。 二十几个汉子赤着脊背,汗水顺着结痂的鞭痕滚落。宋大郎将麻绳勒进肩胛骨,拖着犁耙在板结的荒地上犁出深沟。 “一垄了!”宋大郎抹着汗直起腰。新垦的田垄像道伤疤横亘在山坡上。 宋二郎赤着上身抡起镐头,背肌绷成张满的弓。铁器撞在碎石上迸出火星,汗珠顺着脖颈滚进新翻的土沟。 “再加把劲!”他抹了把脸朝后喊,“晌午前把这垄地整出来,明日也能少些工作量。” 二十几个汉子应声如雷,沾着晨露的脊背在薄雾中起伏如浪。 日上三竿时,终于将今日犁地的目标完成了,接下来便是讨论播种之事。 第145章 几个老农蹲在地头争论:“该种耐旱的高粱,到时候还能酿些高粱酒。” “胡扯!种豆子才能肥田!” “都别说了,那些东西种植周期太长,不如种些能早点吃到嘴里的粮食实在。” 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听从建议先种一些适宜的作物,至少先缓缓当今的粮食供给不足的问题。 与此同时的打铁铺。 暮色染红半边天,赵铁匠盯着炉中跳动的幽蓝火苗。淬过三次的箭镞浸入桐油,滋啦腾起青烟。 “三百支了。”他哑着嗓子数着木箱,布满烫疤的手掌抚过森冷箭簇,“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们已经用上了城内能找到的所有铁器,全部融断做了箭簇,但还是不够支撑如此庞大的守城工作。 光是想一下当敌人来进攻的场面,单单就三百只箭簇,定是远远不够的。 赵铁匠思来想去,决定加快寻找铁矿的速度,“必须得找铁矿,才能制造出更多的武器,咱们也更有把握。” 赵铁匠找来李村长和宋老汉等村里威望高的老者商量,“我已经瞧过了,流经永和城的暗流里含有很多铁的成分,若是循着暗流往上找,定然能找到铁矿。” 他目光如炬,“到时候,咱们就不必为制造武器发愁了” 李村长听罢他的话,商量了一番,决定派几个汉子出城去寻找铁矿,即刻动身。 * 稻香村人没有人是闲着的。 城中大槐树下,二十几个妇人就着日头缝制藤甲。李大娘将煮软的树皮撕成细条,“要编得密些,穿在身上,狼牙都咬不穿哩,是最好的防护甲。” 谢老夫人捻着麻线穿梭,忽然被木刺扎出血珠。春月慌忙来拦,却见老人将血抹在藤甲上:“无事,沾了人气的甲胄才护主。” 春月动作一顿,眼泪含了满眼,“老夫人...” 谢老夫人笑着训斥她,“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一行人更为认真地制作藤甲,时不时聊一聊近日的见闻,说说笑笑,看着日头西斜,也各自回家去。 * 暮色漫过城墙。 二十个青壮握着新制的竹枪在广场列队,都在训练着。 远处打谷场传来金铁交鸣声,谢家护卫陈三正握着木刀示范突刺:“腰马合一,刺要如毒蛇吐信!” 新制的榆木盾牌撞出闷响,赵大牛被震得后退三步,虎口裂开血口。 “再来!”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子,抄起盾牌又冲上去。 陈三的训斥声惊飞檐下宿鸟:“继续!” “杀!” 竹枪破空声惊得谢承宇缩进祖母怀里。谢老夫人却将曾孙往前推了半步:“仔细看陈叔如何出招,往后这些都要刻进你骨血里。” 谢老夫人不知在这看了多久,眼底氤氲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她摸着谢承宇的脑袋道:“承哥儿,以后你也要担起大任,咱们谢家二郎,莫要让人看轻了去。” 谢承宇重重点了头,“孙儿知道,祖母。” 炊烟缓慢升起,朱秀儿和几个妇人挎着竹篮来送饭。掀开粗布,荞麦饼混着腊肉香勾得人腹鸣如鼓。 汉子们闻到食物的香味,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停下来休息,往食物分发的地方过去。 每个人都被训练的汗水浸了满身,面庞黝黑,但脸上都挂着笑。 “慢些吃。”朱秀儿将陶罐里的蛋花汤挨个舀进碗里,“城后摘的野莼菜,味道虽淡,但也清热。” “嫂子不知,这可比在青州啃树皮强多了,这已经算是顶顶美味。” 王铁牛仰脖灌尽菜汤,碗底沉淀的蛋花被他小心刮着收集起来,装到一边的竹筒之内。 朱秀儿闻言,叹了一口气:“新种下去的粮食已经在长了,等过些日子就能改善伙食。” 汉子们纷纷应声,“这样就已经非常丰盛了哩,我们啥都能吃,嫂子切莫操心。” 猎豹也分到了两根大棒骨,大棒骨上还挂着许多肉,正伏在草垛阴影里啃得津津有味,王铁牛过来摸了摸他的毛发,猎豹也只是懒懒抬了眼。 它如今已经和王铁牛很相熟了,不会排斥王铁牛的靠近。 王铁牛将蛋花全都放进猎豹的大碗中,“小汪,在路上时多谢屡次相救。” 豹子通人性,抬头嗷呜了一声,又喜滋滋将蛋花吃完,王铁牛笑了笑,这才回到人群之中。 只见猎豹忽然支棱起耳朵,三只灰兔正蹦跳着掠过田埂。 破空声骤响,三支木箭齐发。谢诏保持着张弓姿势,箭尾白羽犹在震颤。 谢承宇欢呼着跑去捡猎物,汉子们投来敬意的目光。 谢诏咧嘴笑。无人注意,他垂眸摩挲弓臂裂痕,摊开手,颤抖无比:“当年三十步外能射落雁翎,如今......” “筋骨总要慢慢养,总有一天能养回来的。”宋明玉跟着林老婆子来送汤,蓑衣簌簌落下几根甘草,她脚步停在谢诏面前,“孙娘子说再敷七日艾灸,阴雨天便不会痛了,你往后也可自由行走。” 谢诏望着少女发间晃动的桃木簪,恍惚又见青州城头纷飞的血雨。 是他想出那样的馊主意,又在流民暴动的时候没有深思便带着精锐出城,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中了叛军的诡计,导致青州沦陷。 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正是因为此,他才会选择跟着青州知府等人一起激战,数次无视谢家护卫发出的信号。 他双手捏紧,若是青州知府成功与扬州援军汇合,他定然...... 可是如今他这双腿又实在是... 余光中,他瞥见宋明玉蹲在墙角研磨硫磺。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又实在好奇,撑着拐杖过去,说道:“听孙娘子说,前日你配的火硝救了三个发热的娃子。” 他挑眉,“你还认识硝石?” “不过是照着《丹方辑要》试了试。”少女将黄褐色的粉末装进竹筒,火光在眸中跃动:“若能把霹雳炮改良成掌心雷,守城时就能多三分胜算。” 谢诏心中的诧异更甚,眼前这个小女娃甚至还知晓如何将硝石制成杀伤力更大的火器,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定定看了一会宋明玉的动作,宋明玉也没有出声,两人就这样继续做着各自的事。 谢诏叹了一口气,宋明玉看见他将佩剑擦了又擦,剑穗上沾着的青州血土早已板结成块。 他望着城墙上来回巡视的人影,喉结滚动:“在青州是,若是能有这般机变......” 他忽然噤声,又失笑,剑锋映出眉间折痕,“那日我若没有提出那个主意,青州也不会变成这样。” “机变救不了死局。”宋明玉出声打断他,沾着药粉的指尖戳向城墙舆图:“护城河到这里有个暗渠,若我是敌军,定会趁夜从此处凿墙。” 没等谢诏开口,宋明玉转身看向他,漆黑的眼底看不清情绪,“孙娘子说这药能解瘴毒,我给巡逻队带些去。” 她抬眼望进对方翻涌的瞳孔:“活下来的人,总要替死去的人多看几眼春光。” 路过谢诏身边,疾风卷着她的低语扑进谢诏耳中:“真正该愧疚的,是那些为权柄不惜伏尸千里的野心家,不是你我这些挣扎求生的蝼蚁。” 她顿了顿,继续说:“只有废物才会反复对过去的事愧疚。” 此话犹如惊雷在平地炸响,在谢诏心中激起千万层惊涛骇浪。 谢诏看着宋明玉走远的身影,握紧了拳头。 * 第二天起,谢诏不顾护卫们的反对,执意要跟着城墙上的队伍一起训练。 谢二娘子听到此消息,匆匆赶来,只见谢诏已经换上了平常穿的衣服,就要出门去。 “诏哥儿!”谢二娘子赶忙上前来,心疼的泪在眼底盘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听娘的,等好了再去,到时候没人拦着你。” 谢诏看到谢二娘子前来,也不意外,拿着长枪就要出门,“娘,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要是一直窝在床上才是懦夫。” “再说了,王铁牛不是也跟着一起去训练了么,我和他的伤势差不了多少。” 谢二娘子道:“你和他能一样吗,孙娘子说了,他常年走镖,大多数是皮外伤,而你伤及内里,说得难听一些,要是再晚来几分钟,命都要没了。” “诏哥儿,别去了,守城的人多咱们一个不多...” 谢诏将长枪横在膝头,晨露顺着枪尖滴落。他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白发,喉结滚动如吞炭:“孩儿曾在父亲灵前立过誓,谢家儿郎宁碎脊梁不折风骨。” “曲曲小伤,不能为此折腰。” 谢二娘子身形一震,颤抖的手抚上儿子肩头溃烂的痂,恍惚又见青州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她知道,那是谢诏心中的结,此结不解,日后定然也会有影响。 檐下雏燕突然振翅高飞,将她的呜咽惊散在风里。 “让他去。” 第146章 谢老夫人杵着鸠杖立在廊下,晨光为银发镀上金边,“当年你父亲非要放弃科考而转为武将之时,我也这般拦过。” 谢诏朝祖母和谢二娘子各揖一礼,没再多说,领着长枪出门,猎豹‘嗷呜’一声,从草丛中钻出来跟在谢诏身边,一人一豹继续往外去。 “跟着他。”谢老夫人朝陈三抬了抬下巴,“这小子脾气犟,训练定然要受些皮肉之苦,莫要让他伤势更为严重了。” 护卫首领抱拳领命,也快速出门。 * 校场。 不过清晨,已响起破空声。 谢诏赤着上身挥动长枪,脊背新结的痂随动作崩裂渗血。赵大牛举着榆木盾步步紧逼,突然被枪杆扫中膝窝。 “下盘不稳。”青年枪尖抵住对方咽喉,汗水顺着下颌滴在夯土地面,“再来!” 赵大牛咬牙抬头,快速起身来,忽然笑了:“我还当你是个小娃子,没想到力气还挺大。” 他拍了拍木盾上的土,将脖子扭得嘎吱作响,“再来!” 蝉鸣声里,宋明玉跟着孙娘子抱来晒干的艾草,继续制药。 她望着校场上那道与烈日较劲的身影,药杵捣碎艾叶的脆响中,谢诏的枪法已能同时挑落三支箭矢。 阵阵喝彩声此起彼伏,但谢诏 难免会因为身上的伤而败下阵来,汉子们都上去安慰他。 赵大牛伸出手拉他,道:“已经很厉害了,小子。” 谢诏也伸出手,两只手紧握。 休息了一会之后又继续投入训练当中,一连几天下来,他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在训练场上虎虎生风,完全看不出之前受过重伤的样子。 谢二娘子不放心,请来孙娘子检查一番,听到孙娘子说诏哥儿的身子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 七日后暴雨倾盆,赵铁匠等出门找铁矿的汉子已经回城。 他举起淬火的铁锄:“西边三十里老鸦涧,岩层泛赤光。” 他压低声音,“按照我多年的经验,那应该是铁矿...” “噤声!”宋老汉突然撞翻陶罐,浑浊的眼扫过人群,“这事谁都不要说出去。” 李村长杵着拐杖在舆图上画圈:“明日大牛带十人去修引水渠。” 枯枝点在老鸦涧位置,“要青石垒堰。” 赵大牛知道事关铁矿的严重性,大顺朝为了完全将冶铁技术掌握在手中,特地颁布了一项规定,若是私藏铁矿者,诛九族。 虽说现在天下大乱,官兵也没空来这深山老林里追查一个铁矿的下落。但也得谨慎一些,日后若是日子好过了,这处铁矿指不定会引来多少纷争,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在场众人当然也明白此道理,纷纷点头同意李村长的提议。 月黑风高夜,五辆板车吱呀碾过青石板。赵铁匠摸着车厢里泛红的矿石,想起白日岩壁上诡异的图腾,那分明是前朝官矿的标记。 他心中忐忑,也更为坚定。 若是前朝的东西,那如今定然没有多少知晓的人,不然早就回来据为己有了。 因此,他们日后便可以放开手脚冶铁了。 *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溜走,一连数日。 晨光漫过集市。 孙娘子支起草药摊,将晒干的草药丸子摆成小山:“驱蚊香囊,两个铜板三个!” “给我留五个!”朱秀儿抱着刚织的细麻布挤过来,“用这个换成不成?” 孙娘子笑着,麻利将药丸子打包好,“当然成了,求之不得呢。” 她将药丸递过去,“谁不知道秀娘这织布的手艺好,想换都没有门路呢,今日个还是我赚了。” 朱秀儿笑着,“不过是几匹麻布罢了,城后一大片麻草,想要织布,说一声就成。” 对面肉铺突然爆出喝彩。王铁牛单手撂倒头野猪,溅起的血花惊飞梁间乳燕。栓子和几个半大的孩子举着新得的猪尿泡满街疯跑,嘻嘻哈哈,引得一众抱怨。 王大花举着新孵的鸭崽叫卖,忽然被窜过的半大孩子撞翻竹笼。二十几只嫩黄绒球滚进菜摊,啄得钱小芬刚摆好的春笋东倒西歪。 “我的笋!”钱小芬抄起扫帚要打,却被钱姐儿拽住衣角。小丫头举起编好的竹笼:“娘看!承宇哥哥教我的机关术,能自动喂鸭崽!” 王大花闻声,也感兴趣看了一眼,见小丫头怯生生的,她顿时收回了目光,‘切’了一声,将小鸭崽一个个装回竹笼之中,扭身离开。 人群忽然涌向城西,李大娘挎着的鸡蛋篮被挤得左摇右晃。原来是李木匠做出了新式水车,木轮转起的清流惊得鲤鱼跳上岸。 “让让!让让!”赵大牛扛着野猪挤过人群,血水滴在青石板上,人群高兴不已,“嚯,又有一头野猪,新鲜肉要吃不完哩。” 钱小芬趁机偷抓了把李老汉晒的柿饼,转身撞上丹娘子的目光。 “我...我给钱姐儿带的。”她扭捏将柿饼放回去,“切,我才不稀罕,就小孩爱吃这些。” 集市上人来人往,很快就冲淡了这一片的喧嚣。 * 暮色染红晾丝架时,谢诏在护城河边找到宋明玉。女孩正洗陶罐,裙摆浸在河水里晕开靛蓝涟漪。 他望着波光中晃动的身影,上前道,“扬州来讯了。” 他摩挲剑柄上新缠的布条,“青州知府联合了扬州驻军,正在重建青州防线。” 宋明玉滤出澄澈的陶罐,头也不抬:“你要走。” 不是疑问。 谢诏望着对岸惊飞的鹭鸟,喉间哽着千言万语。晚风送来城墙上的梆子声,混着王铁牛教孩童唱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日你说得对。废物才沉湎过去。但有些债...” 他握紧手中的剑,“得用血来偿。” 宋明玉站起身来,没多说,将新制的火折子塞进他掌心:“我和丹娘子一起,霹雳炮改了三稿,爆燃时间能控在一息之内。” 她指着护城河外的山道,“若是遇上骑兵,就上山。”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滚过闷雷。 谢诏望着翻涌的乌云,想起暴雨夜城头飘摇的火把。 谢诏扬起一个友善的笑,黝黑的面庞舒展开:“这些天,多谢你。” 第83章 “若是冷眼旁观,不配活着!…… 日子缓慢淌过。 太阳刺破晨雾,竹梆子声便沿着青石板路荡开了。 “篾席篾筐,新编的竹篓子哟。” 王老汉推着独轮车转过街角,车架上挂满精巧的竹器。 露水顺着箬叶滴在车头晃悠的铜铃上,惊得扒窗偷看的栓子缩回脑袋。他娘揪着耳朵把人拎进屋:“再弄坏丹娘子的笔洗,仔细你的皮!” 栓子一听连连求饶,“娘,我知道错了娘。” 他娘却没打算放过他,铁了心要给栓子一个教训,“你哪次不说知道错了,下次还是犯同样的事。” 栓子只能求饶,“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哎哟,耳朵好疼......” 对门邻居拉开门,听到栓子娘又在教训栓子,见多了不免也跟着打趣两句:“听说没,城外来了一只叫做猫公的妖怪,专门抓那些不听话的顽皮孩子,谁最吵闹,晚上就会翻墙进屋,将不听话的吃掉。” 说着,还压低声音继续道,“说不定那妖怪现在就在暗处盯着呢。” 栓子娘立即反应过来,应着声,“确实,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这妖怪横行霸道,听说已经抓走了好几个孩子了,我还听说啊...” 栓子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不由得信了七八分,心中着急,当即表示:“娘,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读书,听丹夫子的话。” 栓子娘这才和对门邻居相视一笑,“好了,你不是说想去城东校场看训练吗,晚了就看不到了。” 看着栓子急吼吼出门,两个女人这才笑着,一起拿着锄头出门劳作去。 市集的炊烟混着米香漫过老宋家飞檐。 宋明玉踮脚将竹匾晾上晒架,金黄的黍米间忽然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小汪!”她笑着挠猎豹下巴,“又偷吃谢祖母晒的柿饼了?” 猎豹叼着半块柿饼窜上房梁,尾巴扫落几粒黍米。檐下正在编藤甲的谢老夫人笑骂:“这馋猫,昨儿还叼走雪梅腌的腊鸭腿。” 她一边笑着,手下动作不停,“一个大鸭腿还不够,还咬了半块腊肉,承哥儿下学回来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腊肉被吃了,哭了半宿。” 学堂今日休沐,几个小子都在家帮忙。 小胖子谢承宇听到祖母这揭老底一样的话,顿时红了脸大喊:“祖母,我哪有哭了半宿,胡说胡说!” “是是是。”谢老夫人立即改口,“没哭没哭,行了吧。” 小胖子这才满意。 几个孩子编了两件藤甲就已经坐不住,各自对视一眼,凳子上就像长了疙瘩一样,怎么坐都不舒服。 第147章 林老婆子早就知道几个娃子的心思,笑着说:“好不容易休沐一天,玩去吧,这儿有我们编就成。” 娃子们一听得到解放,欢呼着:“耶,我要去看昨天抓回来的蝈蝈。” “还有小乌龟,是我从小溪里带回来的!”谢承宇跟在后面喊,很快一群人就呼啦啦跑没了影。 谢老夫人脸上带着笑,“这些孩子,成天咋咋呼呼乱跑,没个正形。” 朱秀儿搭着话,“都是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哪能闲下来。” 林老婆子将艾草塞进藤甲夹层,吸了吸鼻子:“雪梅熬的菌油快成了,我看看去。” 前些日子宋老汉和大朗二郎三人去林子中砍木柴,这个季节的深山里全是宝,遇到一大丛蘑菇,挖回家吃了好几顿还剩不少,索性都做成菌油,炒菜的时候挖上一勺,浓厚的蘑菇香味。 菌香混着菜籽油的焦香从小厨房内飘出,柳雪梅正握着长柄木勺搅动陶瓮。琥珀色的油泡在瓮口绽开,飘香十里。 “柳姨!”大虎举着竹筒边拍门边咽口水,“我娘让换半筒菌油,用新磨的葛粉成不?” 朱秀儿起身开门,笑着将人迎进门来,“先进屋。” 说话间,不少人已经带着自家的粮食或器物上门来换菌油的,个个脸上都带着笑,特别是看到柳雪梅将那一大盆香喷喷的菌油从厨 房端出来,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就没有一个人是空着手来的。 小院内热闹的声音响了一个下午,不少婆子妇人换完菌油,看到林老婆子和谢老夫人等人都在便藤甲,索性也将自家未完成的手工拿到小院内一起侍弄,说说笑笑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下午才渐渐散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遍大地。 街对面传来铜锣响,赵铁匠扛着新打的铁犁穿街而过:“李家要的曲辕犁打好喽。” “谁家还要打铁器,尽快来报名。” 一时间街头巷尾又热闹起来,这犁地的铁器可是个稀罕物,因着铁器贵重,一般都是十几户人家合买一个,哪曾听说过一家人单独买一个铁犁,这也太豪横了。 市集的喧嚣裹着人间烟火漫过城墙。 王老汉蹲在箭楼啃炊饼,忽见护城河对岸闪过几点银光。他眯起昏花老眼,二十几只白鹭正掠过新插的秧田。 “老王头!”下方传来吆喝,“你家王大花跟钱小芬又吵起来啦!” “为着半筐鸭蛋,谁也不让谁。”巡城的汉子笑着补充,将身子靠在城墙上,“王大花非说是她家芦花鸡下的,钱小芬不肯,这不又掐起来了。” 王老汉慢悠悠嘬了口旱烟。青烟盘旋着掠过垛口,“她俩因着一点小事就大吵大闹,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随她去。” “这鸭蛋哪能是芦花鸡下的,分明是胡扯。” 守城几个汉子也觉得无趣,啃完手中的炊饼就继续守城。 城墙根忽起骚动。栓子爹举着铁锹狂奔:“野猪,后山窜下来的野猪!跑到城门下了!” 二十几个正在训练的汉子听到这话,抄起农具围过去时,那畜生正卡在排水渠里哼哧。赵大牛抡起榔头要砸,却被谢诏拦住:“等等!” 他解下腰间绳索打了个活结。猎豹低吼着逼近,惊得野猪猛然蹿起,谢诏的动作飞快,那野猪横冲直撞间,竟中计将脖颈套进绳圈。 “好!”钱老汉的烟锅在城墙砖上磕出火星,“这手套索功夫,当年边军驯马时才见过!” 谢诏将挣扎的野猪捆在板车上,转头对看呆的栓子眨眼:“想学?先扎三个月马步。” 栓子站出两步,“我...我也能学吗?” 有汉子笑着喊:“你还小,再读两年书,到时候想怎么学都成。” 栓子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但很快又亮起来。 只要好好读书,就能一起训练,保护大家了!成为大英雄了。 因着这段时间连续又汉子抓野猪回来,村里人顿顿有肉。再加上这头野猪是自个跑到城门闹事,相当于送上门来,征到了谢诏的同意之后,决定在城主府前的空地上炖肉,全村一起吃一顿。 晚霞染红晾丝架,永和城飘起浓厚的肉香。孙娘子指挥妇人将野猪油熬成膏,朱秀儿把下水卤成酱色,连骨头都砸碎了炖进酸菜锅。 “见者有份,来城主府前吃肉啦。”李村长敲响铜锣。广场中央支起十口大锅,蒸腾的热气惊得星子都黯淡几分。 钱小芬捧着陶碗轻嗅:“比年夜饭还丰盛......” 她已经好久不曾这样肆无忌惮地吃过肉了。 狼吞虎咽之余,瞥到素日讨厌的王大花,两人对视一眼,都十分默契地冷哼一声,继而扭开头。 毕竟这样不限量的吃肉可是头一次,晚了可就没了,那还有空去计较其他的。 “谢诏哥哥最厉害!一个人就能制服一头大野猪呢!”栓子举着排骨满场疯跑,身后跟着一群小萝卜头,个个捧着大棒骨啃得满脸油,“猎豹也厉害!” 欢笑声惊飞宿鸟,酒饱饭足,大人们也躺着聊天,说到如今的现状,无人满怀感激,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守好城。 宋明玉乖乖窝在林老婆子身边啃大骨,望着篝火旁的身影,谢诏正给孩童演示绳结,火光将他眉间疤痕映得忽明忽暗。 似是察觉到视线,少年突然抬眼,将编好的竹蚱蜢抛过来。 宋明玉犹豫片刻,过去将蚱蜢捡起。 “东南方三十里,有片野葛藤。”他的声音混在喧闹中,“是做藤甲的最好材料,也不伤手。” 他关注着自家在做藤甲? 宋明玉眨了眨眼,又回到林老婆子身边,她又啃了一大口棒骨肉。 “哦,你既然发现了,就去摘回来,正好需要。” * 暮色漫过老宋家的青瓦屋檐。 饭香正从半开的窗棂里溢出来。谢承宇蹲在豌豆架下,将草茎编的蚱蜎往猎豹鼻尖晃:“小汪你看,这是祖母教我编的,好不好看。” 猎豹突然支棱起耳朵。屋内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惊得藤架上的牵牛花簌簌颤动。 “混账!” 谢老夫人的鸠杖重重杵在地上,震得案头药碗泛起涟漪。春月慌忙去扶摇摇欲坠的青瓷瓶,却被谢二娘子的声音震在原地。 “诏哥儿,青州如今什么状况,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谢承宇吓了一大跳,连忙扒在窗棂往里看,只见谢诏站得笔直,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烛火在少年眉间跳跃,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潮湿的蓑衣还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他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白发,喉结滚动如吞炭:“正因为知晓青州如今的局势,我更不应该做宵小鼠辈。” “我谨记祖训。” 窗外的风声忽然大了,好似又要下雨。 谢二娘子踉跄后退,撞翻了绣着并蒂莲的软枕,她当然没忘谢家祖训,“谢家脊梁宁折不弯。” 谢诏解下腰间佩剑横于膝头,剑穗上板结的血土簌簌落下,“世人皆知齐王暴虐,所过之处垒京观、烹妇孺...” 他掀开衣襟,三道狰狞刀疤在烛火下泛着暗红,“这伤不是在战场,是在青州地窖!为护七个孩童不被烹食!” “可你伤及肺腑,孙娘子说再遇阴雨便会咳血。”谢二娘子指尖触到儿子肩头凸起的骨痂,泪珠砸在青铜剑上溅起轻烟,“如今阴雨天气不断,我万不能坐着看着你去送死啊,诏哥儿!” “母亲!”谢诏突然单膝跪地,剑锋映出眼底灼灼火光,他捏紧拳头道:“您教孩儿读《汉书》时曾说,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乱军横行甚于匈奴,甚至暴行更甚。” 他指向窗外炊烟缭绕的街巷,“永和城能护住三百人,可能护住三万人?能护住扬州?能护住天下?” “外面民生沸腾,我却龟缩在此享乐,实在寝室难安。” 他抬起头道:“至少能知道你们在这过得好,我就没所担忧的了。” 惊雷炸响的刹那,猎豹的低吼混着谢承宇的惊呼传来。小胖子扒着门框偷看,手里还攥着半截草蚱蜎。 谢老夫人突然笑了。苍老的笑声裹着痰音,惊得梁间雏燕扑棱翅膀。 她摩挲着鸠杖上的饕餮纹,目光扫过谢诏,出声道:“好个‘宁为玉碎’。当年你祖父为谏盐税,血溅宣政殿;你父亲为守孤城,死因不明。” 杖头突然指向谢诏心口,“可你与他们不同!你是谢家的嫡系血脉,你肩上还有光复谢家的重任,诏哥儿,你不能...” “正因是谢家血脉!”谢诏额角青筋暴起,“孙儿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见叛军以婴儿为箭靶!若谢家儿郎都龟缩在此。” 他抽出袖子中的《山河舆图》,“百年后青史该如何书写?‘谢氏苟且偷生,坐视苍生倒悬’?” 油灯被气浪掀翻在地。跃动的火苗舔舐着舆图上“青州”二字,将谢诏的身影投在匾额上,恍惚与历代谢氏英魂重叠。 第148章 王铁牛就是在这时踹开房门的。 铁塔般的汉子浑身湿透,肩头不断淌着雨水。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单膝跪地抱拳,开口道:“老夫人,有些债活着比死了更难熬。” 粗粝脸抬起,早已满脸泪痕,“那日三十弟兄拼死送我出城,可不是为看我在永和城养老的。” “这样,我也不配活着!” 他目光如炬,“我也要和谢诏一起去!” 谢二娘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春月慌忙拍背顺气,却摸到掌心一片湿热,素帕上赫然绽开红梅。 “母亲!”谢诏欲上前却被拦住。 谢老夫人沉声道:“你说的头头是道,也知去了就是死路一条,那为何执意要去!” 谢诏平静下来,他拾起滚落脚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映出扭曲的面容,“孙儿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在二十年后的雨夜咳血而亡,懊悔当年怯懦!” 猎豹的呜咽刺破死寂。谢承宇抱着小汪滚进屋内,沾满泥巴的小脸满是泪痕:“诏哥哥别走......” 他抖着手举起草编的将军盔,“等我长大了替你打仗,我也要和诏哥哥一同保家卫国。” 谢诏笑着,“承哥儿乖,好好读书,要听祖母的话。” 谢老夫人叹着气,龟裂的手掌抚过谢诏背上交错的新旧伤痕,忽然想起他幼年初学骑射的模样。那日小郎君从马背摔下,也是这般梗着脖子说“再来”。 “罢了......”老人浑浊的泪滴在孙儿发顶,“谢家祠堂供着十七块灵牌,不差你这一块。” “母亲!”谢二娘子凄厉的尖叫被雷声吞没。她扑到儿子身前,十指深深掐进他臂膀:“你忍心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忍心让承宇没了兄长?那日你浑身是血被抬回来......” 破碎的哽咽化作撕心裂肺的恸哭,“娘的心...娘的心被剜了三天三夜啊......” 谢诏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冰冷青砖上:“儿子不孝。” 抬起头时,血痕混着雨水划过下颌,“但母亲可还记得,儿六岁那年问您‘何为世家’?” 他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学堂。琅琅书声穿透雨幕飘来,是丹娘子在教《孟子》:“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当年您说,世家不是高门朱户,是‘为天地立心’的担当。”谢诏眼底燃着幽暗的火,“如今儿若龟缩在此,与那些争权夺利的藩王有何不同?谢氏风骨......” 他忽然惨笑,“就该碎在青州城头么?” 空气沉闷了几秒。 谢老夫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罢了,罢了...” 她起身,身形踉跄一下,春月赶忙上前扶住。 谢老夫人道:“你想去,就去吧。” 谢诏没说话,和王铁牛一起,郑重磕头。 第84章 (二合一)山匪找到这了…… 夜色如墨,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呜咽。 老宋家的堂屋彻夜亮着灯,谢老夫人将最后一根葛藤穿过骨针,昏黄烛火在银发上跳跃。 她眯着眼睛将最后一针扎进藤甲,熟稔打了个结。 “老姐姐,这护膝里衬再絮层兔毛可好?山间夜寒露重,容易受寒。” 林老婆子就着烛光捻线,灰鼠皮手套已初具雏形,她笑着:“还是你想得周到,阴雨天气反复,山间更为潮湿,确实得加强防湿防寒。” 说着林老婆子就要起身,“檐下还有半筐晒干的艾草,我去拿来。” 两人说话间,柳雪梅和朱秀儿捧着一大盘艾草进屋来,还编了几件藤甲。 “娘,往护膝和手套中加些艾草还能起到治疗腿伤的效果,我便拿来了。” 林老婆子端过来,“我正打算去拿呢。” “诏公子要走,咱们得赶快多缝制些藤甲护膝之类,到时候也能带给将士们。” 朱秀儿温柔一笑,“娘,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谢二娘子也进了屋,眼眶通红,看着就知道刚刚哭过。 她拉住谢老夫人的手:“母亲,一想到诏儿要走,我这心里边实在不安,我......” 谢老夫人动作停滞,“诏哥儿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根葛藤,“他执意要去,谁都拦不住。” 谢二娘子泪意涌上心头,千言万语绕在心头。 谢诏总归是自己儿子,儿子什么样,当娘的当然知道。 空想还不如动手,万一就差这几件护膝藤甲,他们就能平安归来呢。 谢二娘子想着,也拿起骨针跟着几人缝制藤甲。 小屋内的光亮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才结束。 * 第二日,赵铁匠一大早便扛着裹红绸的木箱跨过老宋家的门槛,箱中铁器相撞声清脆如铃。 林老婆子等人正用完早食,看到赵铁匠前来,连忙起身。 赵铁匠爽朗的笑声传遍整个小院,他掀开绸布,寒光惊得檐上的鸟雀四飞,“我连夜打了两把环首刀,这两柄细剑便赠予谢诏和铁牛兄弟,削铁如泥,定能保他们战无不胜!” 谢诏和王铁牛接过细剑,刚到手中就察觉此剑定然不俗,此剑重量虽轻,但纹路和韧性却是极好。 谢诏内心诧异,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这稻香村中竟还有一位技艺如此了得的铁匠人。 俩人相相对着赵铁匠作揖,“多谢。” 赵铁匠看两人的反应,就知道他俩对这柄剑是满意的,他拍着两人的肩膀,当即道:“你们两个,都是猛夫。” 谢诏报之一笑:“天下兴亡,我等绝不做狗辈。” “好!”赵铁匠哈哈大笑,指着身后一个大箱子道:“这是我送于你们的,我也算是为了和平助力了。” 王铁牛一看,箱子里竟全是狼牙箭簇,根根泛着凛冽的冷光。 “还有我,这是晒干的紫珠。”孙娘子拍开陶罐封泥,苦涩药香漫过窗棂,“配上龙葵汁外敷,箭毒入心也能拖上三日。” “这些东西应是军营常需,诏公子带上吧。” 谢诏满怀感动接过,“确是刚需,多谢孙娘子。” 没等话说完,又一阵风风火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是前些日子打了野猪的孙家汉子,两人手里各拎着腊猪肉和猪后腿,大马金刀走进小院。 “还有我们,前线应该很少能吃上肉,咱们在这深山老林里的,别的不说,就野味最多,家中只做了这些腊肉,都拿与让将士们尝尝,开开荤腥也好。” 一户来,户户来。 很快宋家小院就被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家里实在拮据的人家都拿来两斗米,非说必须要收下,给前线的将士们吃饱。 谢家人和老宋家人心中感激,连连道谢,柳雪梅加急做了几道大菜,让来的人都吃一碗热粥再走。 村民们都摆着手拒绝,如今粮食多金贵他们是知道的,在家都要叮嘱各自的娃儿,若是去别人家玩,万不能吃人家的东西。 眼下各家的粮食都不够,李村长每次打开城主府分粮事都叮嘱着一定要省着吃。 不过当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猪肉粥被端出来,香飘四溢,拒绝的话被口水堵在喉咙里,任谁都张不开口说出拒绝。 柳雪梅笑着招呼大伙,“大家还站着作甚,喝一碗热粥再走。” 许是看出大家伙的顾虑,林老婆子笑着:“大郎二郎这些天钻山里采回来不少山货,也省下几口粮食,大家伙都送了粮食来,总不能再让人饿着肚子回去。” “再说了一碗粥也不多,来来来,别客气了。” 这话说得人心里舒畅,村民们也不再扭捏。 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下肚,那股热气直通肺腑,让人忍不住喟叹“舒服”。 二十多个汉子和王铁牛、谢诏两人坐一桌,每个人都以茶代酒,各自敬了一杯。 这么多天的训练,长时间的相处下来,他们早已经将两人当做兄弟,也十分钦两人的侠肝义胆。 只不过稻香村人还得靠他们来守护,他们不能跟着去。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场饭食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谢诏看着院子中堆积成山的粮食器物,眼角湿润,捏紧了拳头,“一定要还乡亲们一片安宁的净土。” * 第二天破晓,二十几个包袱整齐码在院中。朱秀儿将新纳的千层底塞进夹层,柳雪梅正往陶罐封蜡:“菌油能存三个月,拌饭最是下饭。” 墙角堆着硝制好的鹿皮,孙娘子仔细捆扎止血药包,喃喃 道:“药可不能少带了。” “诏哥儿,此去凶险......” 谢二娘子抚过儿子新换的软甲,谢诏握住母亲颤抖的手,“娘,我会注意的。” “待山花开之时,孩儿定归来陪母亲采槐花蒸糕。” 谢二娘子颤抖点头,“定要平安归来!” 晨雾未散,四匹大马已立在城门,拉着一个特质的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武器藤甲和物资。 第149章 王铁牛检查着鞍袋里的火折子,猎豹忽然冲着东方低吼。谢诏翻身上马,革囊中龙葵蜜饯撞出轻响,不知是谁昨夜放在灶房窗台上的。 “沿着野狐涧往北,苔痕往东的那条小道,隐秘,人际也少。”钱老汉烟锅指向层峦叠嶂,“二十年前猎户踩出来的兽道,野猪都嫌陡。” 谢诏朝钱老汉抱拳。 他昨晚还愁从何路离开。 若是直接下山,定然会引来山匪和流民的注意,到时候就算他和王铁牛身手再高超,也不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倒不如从人迹罕至的小道走,不轻易暴露永和城的踪迹,不让人轻易寻到这,也不会给村民带来麻烦。 赵大牛和栓子爹背起竹篓:“我们负责扫尾,你们只管去吧,保管山雀都寻不着踪迹。” 宋明玉抱着陶罐喘气跑来,直喘气喊道:“龙葵蜜饯,能解瘴毒。” 她递到王铁牛两人面前,“带着吧,路上兴许能用到。” 王铁牛闻言抬头:“你怎知南边有瘴气?” 少女垂眸将陶罐系上马鞍:“《岭南异物志》记载,野狐涧往南五十里有毒沼。” 她忽然抬眼,漆黑瞳仁映着灿烂阳光:“若遇紫叶芦苇千万绕道,那下面藏着吃人的泥潭。” 王铁牛惊奇不已。 丹娘子站到宋明玉身边,语气欣慰:“明玉记性这么好,我说过的全都记住了。” 宋明玉扬起天真的笑,“丹夫子教的,应当谨记。” 家中孩子在学堂读书的大人心里那个羡慕嫉妒,回家纷纷质问自己孩子,“人家老宋家出来的孩子个顶个的喜欢读书,怎么到了你们这就只想着玩,都是一个夫子教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孩子们心虚,顶嘴回去,“他们那是书呆子,我们又不是。” 气得大人一顿打,“以后多去和老宋家那几个娃接触接触,跟着一块读书!” “别整天胡蹦乱跳,到头来啥也没学会!” * 出城的马蹄声渐远,赵大牛蹲身抹平车辙印,从太阳升起直到将近落山,终于将谢诏两人送出了山。 赵大牛和栓子爹站在山崖边远眺,看到两人出了山之后便放了一枚信号弹,不久便有一队人马前来接应,将俩人接走了。 两人放下心,仔细检查确认将痕迹全都覆盖了之后,正打算回去。 栓子爹握紧手中的砍刀,“去年秋天采山货时来过这,我知道回村的路,咱们要不......去看看。” 赵大牛闻言沉默片刻,点头道:“离开有一段时间了,去看看也成。” 再怎么样稻香村都是世代生长的地方,从小生长的土地,回去看看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两人说走就走,沿着小路往稻香村的方向去。 经过断裂的西崖,天然的横沟和塌方将山脚的村子和大山隔绝开来,此处的泥土踩上去软软的,就算是扔一块石头都能引起泥水塌陷,更别说人踩上去了。 这也是为何山匪和流民迟迟没有上山。 两人站在山上,看着曾经种满菘菜的田垄被踏成泥沼,房屋几乎被烧毁殆尽。 晒谷场架着口巨锅,人骨在汤水中沉浮。匪兵哄笑着将搜罗出来的牌位扔进火堆:“这破木头烧的狗肉才香!” “畜生!”栓子爹目眦欲裂。 赵大牛按住他的肩膀,“叔!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哥,搜遍全村就逮着一只老母鸡。”独眼匪踹翻鸡笼,惊得芦花鸡扑进灰烬,“那帮泥腿子定是躲进山里了,咱们找了这么多天都没见着人影,真能藏啊。” 又山匪叫嚷着:“这阴雨连绵的天气,是个人都受不了,他们竟然能在山里躲这么久。” 满脸横肉的匪首撕下鸡腿:“让弟兄们吃饱喝足,两日后进山抓人!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腿快还是老子的箭快!” 篝火映亮他腰间铜牌,在血污中狰笑。 他的话得到四面八方的山匪回应,“好!明日就进山捉人。” “他们能在山林里躲这么久,定然还有不少粮食,到时候咱们也不用再担心粮食的问题了。” 一群人大口撕咬着肉,大声讨论着,“头儿,那天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个村里有不少女人孩子,滋味最是可口!” 四处的狞笑声响起。 赵大牛两人气得指甲掐进手臂。直到匪兵醉倒大半,两人才狸猫般溜回山中,月光照亮栓子爹扭曲的面容:“快!从野猪涧绕回城!” 野猪涧,顾名思义,也就是野猪最常出没的地方。 但也好过那些熊瞎子或者狼群的领地。 大半夜,这是较为安全的路线。 山风掠过枯枝发出厉鬼哭嚎般的声响,两人在漆黑密林中狂奔。栓子爹的草鞋被山石割裂,鲜血在腐叶上踏出点点红梅,“再快些,一定要早些回城让大家伙准备起来。” 两人跑回永和城下时,衣衫已经被刮得褴褛,鞋也跑丢了两只。 守城的人看到两人,连忙将城门打开,钱老汉皱着眉问:“发生啥事了,早上出门现在才回来。” 李村长心系两人,闻声也立即赶了过来。 赵大牛上气不接下气,连声道:“我们顺路去稻香村看了一眼,那些山匪还没走,还说两日后就要进山!” 李村长眉头紧锁,和一些村中有威望的族老仔细询问两人出城之后的经过。 宋老汉听到谢诏和王铁牛二人成功与军队接应,内心稍安,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听到赵大牛说:“山匪手中还有不少武器!” 族老大惊,心中忍不住担忧,“等不了了,必须得继续加强防御!” 一群人商量了一宿,天微微亮时,李村长就敲响了刺耳的锣鼓,力道之大,声音之急促,前所未有。 不少还在睡梦中的人不明所以,也立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李村长从来没有这样急促得敲锣过,说明有大事发生了。 所有人立即匆匆穿上衣服出门,来到城主府前的空地上集合。 迎着晨露,李村长将事情原委全都说了一遍,杵断三根拐杖:“壮丁全部出城!妇孺留守制箭!” 村民一听到山匪很有可能明日就来攻城,心中害怕的同时又怨恨无比。 李村长高声喊道:“谁家有需要采的山货,仅限今天中午之前出城,老规矩,出城之人一定要隐藏好痕迹,也要注意防护,莫要暴露了踪迹。” 他高声喊:“中午过后,城门关闭,不再开启!” 人群如炸巢工蚁四散,王大花也没闲工夫斗嘴了,背起竹篓冲向城外,嘴里不断嚷嚷着:“该死的山匪老王八,老娘早就盯着的野莓丛就快要熟了,偏得这个时候来,老娘撕了你们!” 李大娘带着儿媳挖掘最后几垄山芋,宋老汉父子三人则沉重回到家。 他们前几日才商议过,这两天去东边的杉木林砍些木柴回来建屋子。 他们如今住的这栋大瓦房再怎么大,也敌不过两家这么多人居住,如今谢家的两个孩子还跟着自家那几个皮猴睡一个屋。 总共四间屋子。怎么分配都显得太过拥挤。 谢珍终究是个小姐,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谢珍如今也快要五岁了,还是需要多建一间屋子,才能周转开。 宋老汉沉声道:“咱们先去,到时候若是情况不对,咱们就立马回来。” 宋大郎应声:“我去杉木林探查过,看似离永和城远,实则有一条山涧小路,从小路走,能缩短一半路程。” 几人点头,拖着板斧直奔杉木林。 到了之后,也不含糊,动手便砍了几棵树,来回两趟将木材搬回城内,太阳已经 快要到头顶了。 宋老汉眯着眼睛看向太阳的方向,心中计算着还差多少木材,狠下心道:“再去最后一趟。” 三人休息了一会便继续拿着大砍刀出了城,砍树的声音着急又有规律。 “这边!”宋大郎利落砍断藤蔓,三人合抱的杉树轰然倒地。宋二郎突然僵住,对面山坳闪过几点幽绿,“狼群!好像是狼群来了!” “咱们快走!” 宋老汉将艾草捆掷向树杈:“火折子,快点燃!” 宋二郎赶忙接过,立即燃起火棒子。 跃动的火光惊退黑影,狼嚎声却在群山间荡出回响。三人不敢多待,拖着木材来到溪边,宋二郎突然拽住父兄,示意他们先不要动。 远处山脊浮动着萤火般的红光,隐约传来金属碰撞声。宋大郎攀上歪脖松极目远眺,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是火把,山匪提前来了!” “回城!” 宋老汉斧柄深深砍如木头,“走小路,将山崖破坏堵路。” 三人扛着木材在密林间腾挪,断枝划破脸颊也浑然不觉。当永和城堞影映入眼帘时,夕阳余晖正抹上城墙。 “关城门!”李村长的咆哮惊飞宿鸟。赵铁匠带人推动绞盘,裹铁皮的榆木门轰然闭合,门闩落下时震起满地槐花。 第150章 宋老汉三人将事情的经过都气喘吁吁说了出来,李村长面色更沉,城墙上守城的汉子也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松懈半分。 李村长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心,担心有那个贪嘴的回来晚了,若是落入山匪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索性挨家挨户点名。 “李大娘家,人都齐整了没!” “到!都全乎了!” “孙娘子母子?到!” “赵大牛家的。” “到!” ....... 村长的手不住颤抖,直到最后一家应卯声响起,心中才敢稍微放松分毫。 全都回来了,人也全了。 正想转身离开,忽听到王老汉的声音,“我婆娘还没回来!她早上就出门去摘野树莓去了!” 李村长咬牙,“又是王大花!她去哪里摘了?” 王老汉也有些害怕,“她...她不曾说过。” 李村长恨铁不成钢瞪了他一眼,又甩着袖子里来,只扔下一句话,“我早就说过,要在中午之前回来,现在都快下午了,既然她如此不惜命,那我们也没办法!” “关城门!” 王老汉急得团团转,也什么都做不了。 谢老夫人紧攥的鸠杖:“承宇呢?有谁看到了承宇去哪了?” “在这呢!” 丹娘子掀开书箱,小胖子顶着满脑袋的书爬出来。谢珍从衣柜探出头,发间还粘着龙葵叶。 语气童真稚嫩,“我们在玩躲猫猫。” 谢老夫人放下心,“别乱跑,好好待着。” 梆子声撕破夜幕,城墙瞬间竖起火把长龙。赵大牛将浸透鱼油的草席铺上箭垛,孙家汉子合力架起夜叉擂。 宋大郎给弩机上弦:“丹夫子,霹雳炮按照你的指示埋在东墙根了。” 丹娘子点头,继续领着人去埋下更多的霹雳炮。 火把在城墙上织成流动的血河,赵铁匠赤膊站在铁砧前,火星随着重锤雨点般迸溅。汉子咬着牙拉动风箱,火光将他们的脸庞映成古铜色:“赵叔!城门铁箍还差三副!” “叮!” 最后一枚铁钉淬入冰水,赵铁匠抓起铁钳冲向城门。新锻的榆木门闩足有小儿臂粗,二十个汉子喊着号子将其卡入门槽。 宋老汉带着青壮往门后堆砌石碾,直至将城门堵住。 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霹雳炮埋好了!”丹娘子带队的人抹着额角黑灰从壕沟钻出,身后跟着抱火硝罐的童子军。 柳雪梅正往竹筒缠引线,忽被谢老夫人拽住手腕:“带孩子们去地窖,不要轻易出来。” “我能帮忙!”柳雪梅举起改良的连弩,“我从丹娘子哪里学来的,已经上手了。” “先带孩子们走。”谢老夫人将鸠杖重重一顿,檐下惊飞的燕群掠过她银白的鬓发,“若是情况不对,还能留住人。” 小胖子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带着哭腔喊:“祖母,我要跟祖母在一起!” 宋大郎哄道:“都会在一块的,咱们只是先走。” 谢珍却指着一只大黄狗,“咦,大黄在干嘛?” 宋大郎顺手揉搓狗耳朵,刚想开口带人走,下一秒动作顿住,脸色骤变:“它在害怕。” 在害怕什么呢? 宋大郎脊背窜起几股凉意,正了神色:“快走,现在就走,去地窖!” 话音未落,远处山坳突然惊起漫天寒鸦。 * 野狐岭匪首踩着俘虏的脊背擦拭弯刀,刀刃映出他脸上蜈蚣般的疤痕:“老子最后问一次,进山的路在哪?” 俘虏满嘴是血,突然啐出口带牙的血沫,“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刚好经过这...” 刀光闪过,人头咕噜噜滚进山涧。匪首将滴血的刀尖指向下一个俘虏:“你来说。” “是...是有条小路......”王大花颤抖着指向云雾缭绕的绝壁,“有条藤梯...爬上去就能看到路...” “你带路!” 匪首咧嘴露出黄黑交错的牙齿,“要是敢耍花样......” 他忽然挥刀劈开身旁古松,合抱粗的树干轰然倒地,“下场和它一样!” 王大花顿时吓得裤/裆湿润一片,一股腥臭味传来,“我带路!我带路!” 山匪们瞧她那样,纷纷冷笑一声,押着人往上走。 三百匪兵在毒瘴中艰难跋涉。红鼻子匪兵一脚踩进沼泽,紫叶芦苇瞬间缠住他的小腿。“救...救命!” 惨叫声中,泥潭里浮起森森白骨,是无数个试图从这跋涉而过的流民。 “废物!”匪首一箭射穿挣扎的部下,转头厉声喊:“谁再拖后腿,这就是下场!” 王大花看到这一幕差点又吓晕过去,被人掐住头摁在臭水里呛醒。 几个大巴掌扇下来,“别给我装晕!不然砍了你!” 王大花立马哆嗦,“是!是!” 在王大花的指引下,队伍正爬行在藤梯上。腐朽的藤条撑不住太重的重量,五个匪兵惨叫着坠入深渊。“大哥!不能再走了!” 独眼匪刚喊出声,就被匪首踹下去:“老子手下没有孬种,继续往前!” 第三日黎明,仅存的两百匪兵终于摸到永和城外围。独眼匪趴在灌木丛中,贪婪地盯着城墙,“乖乖,里面全是青砖大瓦房......” “闭嘴!”匪首一巴掌扇得他口鼻出血,“你带十个人去探路。” 探子们借着晨雾摸向护城河,忽然最前面的匪兵发出惨叫,铁蒺藜穿透草鞋扎进脚心,伤口瞬间泛起诡异的青紫。 “有毒!”匪兵刚喊出声,城头突然响起机括嗡鸣。赵大牛眯眼调整床弩角度,碗口粗的弩箭破空而至,将三个匪兵串成血葫芦钉在古槐上。 “撤!” 幸存的探子连滚带爬逃回树林。匪首听着汇报,忽然狂笑:“居然有床弩?看来逮着大鱼了!” 第85章 城破 独眼匪犹豫着:“大哥,没想到这个村子里竟然有这么多武器,要是咱们贸然上前,怕是...” 匪首瞪了他一眼,“有武器才好,到时候咱们也能去和外头那些装备精良的腌臜们拼一拼,让他们再敢瞧不起我们野狐岭。” 他努努嘴往地上‘呸’了一声,将大刀扛到肩膀上,“不过都是一些泥腿子,埋下了些许陷阱,就将你们吓成这样!” “我们就光是守在城外就能耗尽他们的粮食,到时候这城不攻自破。” 独眼匪狗腿道:“还是老大英明!” 一群山匪决定在永和城周边驻扎下来,观察城里人的规律,找一个最适合的时机发起进攻。 永和城内,稻香村人也不会放松。 赵大牛已经在城墙上待了一天一夜,不敢松懈半分,时刻紧盯着城外的动静。 但那些山匪来到永和城 附近之后好像就不打算出来,定然是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稻香村所有人也几乎一夜没睡,本来还疑惑,永和城位置偏僻,且居深山之中,再加上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山里路滑,滑坡严重,是不应该这么快找到这的。 一听说王大花出城了还没回来,过了一夜,一点动静也无,当下便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几户老人家知道之后差点气得昏厥,破口大骂:“这王大花一天就不干正事,这种要紧的关头非得出城,若是那群土匪真是她带来的,我非得......” 老人家一个起没喘上来,直接背了过去,又是引起一阵骚乱。 有几户人家同样愤懑,怒火中烧来到王大花家门前,个个大喊着:“王大花就是稻香村的蛀虫,害人精!” 王老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但他也无话可说,拎着镰刀从后门溜出,去守城去了。 但任凭稻香村人再怎么骂,城内的秩序必须要有,谢老夫人十分平静地让谢家护卫护送孩子们去城后一座废弃酒馆的地窖。 那里曾是藏酒的地方,是前阵子宋老汉几人拓荒的时候,对相应的区域排查,偶然发现的。 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城中的孩子已经有条不紊被转移到了地窖里,不少年纪小的孩子离不开娘,担心孩子吵闹声会引来祸端,便让十几个妇人也一同躲了进去,其中就包括朱秀儿。 不过大部分妇女还是留了下来,个个手持砍刀,毫不畏惧。 豪放撸起袖子道:“俺们这些常年干活的,力气不比男人小,人本就少了,咱们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妇女也能顶半边天!” 李村长看着集结在城主府前的众人,不禁老泪纵横,他敲响拐杖,“大家伙,咱们世代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如今被逼无奈上山避难,那群山匪却非要至咱们于死地。”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有句糙话说得好,他们想杀我们,我们就先杀了他们!” 稻香村的气氛从未这样高涨过,所有人高举手中的锄头砍刀,应着声,“杀!” * 第151章 暴雨裹挟着血腥气漫过城墙。 局势已经僵持了两天,稻香村大部分人都已经极累。 十几个黑影从森林中掠出来,却逃不过稻香村守城的汉子的目光,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山匪的身影,立即拉响警戒敲起铜锣。 “大伙快打起精神来,山匪来了!” 一声尖利的声音刺破夜空,稻香村很快就全员警戒起来,纷纷拿着锄头和大砍刀往城门所在的方向而来。 匪首发现偷袭的事情败露,恼怒将弯刀插进夯土墙缝,暗红血浆顺着刀槽滴落。他仰头灌了口烈酒,朝城头啐出碎骨:“给老子撞!撞开这破门!” 十二个赤膊匪兵扛着巨木冲向城门,脚踝都包裹着厚厚的树皮,隔绝了地面上的铁蒺藜。 城内稻香村人也立刻警觉,有条不紊指挥着,一桶桶滚烫鱼油泼下,皮肉烧焦的恶臭混着惨叫冲天而起。 “放滚石!”李村长的铜锣震得箭楼发颤。宋老汉领着青壮推动绞盘,裹满铁钉的夜叉擂轰然坠落,将三个匪兵碾成肉泥。 钱老汉将烟锅扔在一旁,亲自上手操作:“填装箭矢,三连发!” 有条不紊的箭羽被装到床弩之中,每一发都精准命中城下的山匪。 弓弦嗡鸣声里,赵铁匠赤膊抡锤的身影在铁匠铺明灭,火星溅上他结痂的鞭痕,新淬的箭簇在草席堆成小山。 此处还在打着新的武器,能够源源不断地往前线送去。 “快!把箭镞送上东墙!” 孙家汉子扛起木箱狂奔,草鞋在血泊里踏出猩红脚印。 永和城内外都血腥一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地界一时间沦为人间炼狱。 这场混战一直持续了三日,李村长也不眠不休了三日。 第三日破晓,护城河已经被鲜血染红。匪首踩着尸体堆成的斜坡,弯刀劈在包铁城门上迸出火星:“用火箭!烧了这门!” 浸透松脂的箭雨掠过城垛,点燃西墙堆积的茅草。柳雪梅扯下外衫扑打火苗,后背突然传来剧痛。 匪兵的箭矢穿透她左肩。 她痛得目眦欲裂,挥斧砍断箭杆,鲜血喷溅在滚烫的城砖上。 妇女人不甘示弱,纷纷将石灰粉扛在肩头,往城墙上递,然后往下抛撒。 “接着扔石灰粉!”谢老夫人杵着鸠杖登上箭楼,银发在硝烟中猎猎如旗。春月带着妇人将陶罐砸向云梯,白色烟尘里传来匪兵凄厉哀嚎:“我的眼睛!” 混战中忽然响起破锣嗓:“都住手!否则我宰了这婆娘!” 浑身血污的独眼匪拽着王大花走出树林。妇人发髻散乱,嘴角豁口淌着黑血,脖颈被弯刀勒出紫痕:“救...救救我......” “王大花!”李村长的铜锣僵在半空。 匪首舔着刀尖大笑:“没想到吧?是这婆娘带我们找到条密道!” 他突然揪住王大花头发,“告诉乡亲们,你是怎么为半筐野莓出卖他们的?” “我没有!”王大花爆发出尖叫,眼睛惶恐地看着城墙上一张张愤恨的脸,手脚并用解释着:“我...我本不想说,是他们逼我的!刀架脖子上谁不怕死!” 她膝盖蹭着地往前爬,“李村长你信我!我真没想说永和城的位置,我真的受够了,救救我,救救我......” “闭嘴!”赵大牛一箭射穿她耳畔碎发,咬牙道:“你们都别再过来!” 人群响起嗡嗡议论。钱小芬朝下啐了口血沫:“活该!这种祸害早该浸猪笼!” “听听!”匪首踹倒王大花,大笑出声:“你护着的都是些什么人?还不愿意说出位置,他们都不想救你哩。” 城墙陷入死寂。 一个妇人突然拽了拽谢老夫人衣袖,示意她往东南方向看。 谢老夫人眯眼望去,只见二十几个匪兵正借着灌木掩护往城墙裂缝处移动。她猛然擂响战鼓:“放滚木!东南角有人想要进城!” 城墙上又是一阵慌乱。 裹满铁刺的圆木轰然坠落,惨叫声中匪首暴怒:“他爹的,今天必须拿下这座城。” 他瞪了一眼王大花,抬脚将人踹到一边,“给老子杀!” “啊!!!”凄厉哀嚎撕破云霄。 王大花倒地的地方,下方正好埋着一个铁蒺藜,狠狠刺入掌心。 趁着方才守城汉子分神,三个匪兵突然从另一侧的排水渠钻出,砍断了城门绞盘铁链! “城门破了!”匪兵欢呼炸响。 潮水般的匪兵涌进城门缺口,与守城的汉子撞出血肉浪花。 “大家别慌,退守城主府!”李村长一拐杖敲翻扑来的匪兵。谢家护卫背起老夫人,铁斧在巷战中劈出条血路。 残阳如血时,双方在城主府前形成对峙。匪首冷笑:“老子改主意了,女的充军妓,男的扒皮做鼓!” 他歪着头,眼里全是嗜血的疯狂,“你们杀了咱们这么多兄弟,不报仇,对不起他们。” 李村长颤巍巍走出人墙,“为何你们一定要纠缠咱们稻香村,我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曾得罪过...” “无冤无仇?”独眼匪听到这话,笑出了声,“在这种世道,凭什么你们安居一偶,让我们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就不会让你们也好过。” 稻香村人听到这话,纷纷捏紧了拳头。 但此时已经与这群山匪纠缠了将近五天时间,所有人都很疲惫,再加上城破了,手边的工具根本不足以抗衡。 就算是硬拼,也抵抗不了多长时间。 宋大郎和宋老汉、林老婆子等人对视一眼,站出来道:“你们想要粮食,但我们带上山的粮食也不多,粮仓早已被搬空。” 他继续道:“若是你们打算硬拼,我们稻香村的汉子也绝非孬种,大不了落个两败俱伤,到时候我们两头都不占好。”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 匪首阴测测盯着他看,身边的独眼想要说话,匪首立即示意他不要 轻举妄动。 宋大郎见状,将手中染血的大砍刀扔到一边,开口道:“你们想要物资,想要粮食,但我们只想活着。” “给我们一条生路,我带你去拿粮食。” 匪首轻蔑看了他一眼,冷嗤一声:“说的好听,带我们去找粮食。” “若是你们有粮食,怎么不搬到城内。” 宋大郎沉声道:“当时着急上山,粮食太重,再加上下大雨,大部分的粮食没来得及转移,如今都藏在后山溶洞中。” 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有我们宋家人知晓位置。 宋大郎啐出口血痰,“我们家之前在镇子上做食肆生意,能弄来粮食。如今溶洞里还有三千石精米,五十箱金银。” 匪首眯起眼:“当老子是三岁孩童?” “溶洞在野狼沟往东三里,有株被雷劈焦的柏树为记。”宋大郎语速飞快,“那地方在一处沼泽周边,要是找不对路,就会掉进沼泽之中,尸骨无存。” 匪首与独眼匪对视片刻,突然拽过被俘虏的柳雪梅:“你带路!若是耍花样......” 他刀尖划过柳雪梅苍白的脸,“我们就剐了这婆娘!” 宋大郎捏紧拳头,“我们是正当交易,作为回报,你们立马退出城外。” 匪首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咧嘴一笑,“行,若是你真带我们找到了那溶洞,我们便不再回来,但若是诓骗我们......” 匪首的大斧头重重插在土里,‘呸’了一声,“明儿个这片地,我要让它变成血土!” 稻香村人愤恨捏紧了拳头。 宋大郎和宋二郎,宋老汉,林老婆子和柳雪梅被押走,带头去寻溶洞。 山匪大部分人都去寻溶洞,只留下了一部分人守在永和城内。 匪首举着大刀道:“若是找到了你说的溶洞,我们自然会离开,若你们是诓骗,那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他阴鸷的眼睛环顾四周,“我说到做到!” 宋大郎无声给李村长使了一个眼色,李村长立马意会。 谢老夫人拉着林老婆子的衣角,满脸风干的泪痕,嘴唇蠕动,说不出话。 她和林老婆子这些天已经处成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因此也最是清楚,哪有什么藏粮食的溶洞,不过是宋家人想要救稻香村而使出来的计策罢了。 林老婆子轻轻抚开谢老夫人的手,说了一句:“老姐姐,我们会回来的。” * “都给我老实点!”独眼匪踹了宋大郎一脚,麻绳在每个人身上绕了三圈。 三十几个山匪押着宋家五口人往密林深处走,树冠间漏下的光斑像血点子溅在匪首脸上。 宋老汉佝偻着背咳嗽,袖口滑下半块风干的狼粪。经过熊爪抓挠的松树时,他突然踉跄着扑倒在地:“大郎啊,爹这腿实在走不动了......” “老东西耍什么花样!”独眼匪刚要挥刀,林间突然炸开震耳欲聋的咆哮。 三头黑熊从腐叶堆里直立而起,熊掌带着腥风拍碎了最近的匪兵头颅。 第152章 “这地方有熊,大伙警戒!”匪首大喊一声。 “跑!”宋大郎拽断捆着林老婆子和柳雪梅的草绳,全家如游鱼般钻进藤蔓缠绕的岩缝。 他们这些天一直小心翼翼在山里讨生活,也知道些在山里中生存方法。 身后惨叫与熊吼混作一团,匪首的咒骂声渐渐被甩远。 “往沼泽的方向去!”宋大郎抹了把脸上的血。猛然转身狠狠将污水中的腐木举起拍下,惊起的水蛭雨点般落在追赶的匪兵身上。 独眼匪踩进泥潭的瞬间,林老婆子甩出藏在腰带里的雄黄粉,十几条毒蛇从树根下昂起三角脑袋。 “啊!!” 身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怒吼的咆哮声回荡在耳边,“别让他们跑了!” 宋家人见树就攀,遇石就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再说。 幸好一家人都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泥腿子,这点阻碍还能勉强应对。 等逃到野狼沟时,三十山匪只剩五个。匪首左眼插着半截箭矢,狞笑着举起弩机:“敢耍老子,老子要把你们全都......” 没等他说完,狼嚎如利刃劈开暮色。 幽绿光点从四面八方向来,宋家人迅速爬上歪脖子树。 饿了许久的狼群如潮水一般从山林中涌出,头狼像矫健的身影跑在最前端,毫不留情咬断了最近一个匪兵的脖子。 山匪们顿时吓得作鸟兽散,奈何狼群数量实在太多,就算有一两个山匪身手了得,也难敌这样规模巨大的狼群,很快就处在下风。 血腥味浓得能滴下树梢,等狼群拖着尸体散去,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一家人精神高度紧张,在树上躲了一天一夜,才敢下树,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 “这......这是哪?”柳雪梅颤抖着指向远处山峰。本该熟悉的鹰嘴崖变成了双驼峰,连林间常见的红腹锦鸡都换成了蓝尾雀。 这是从未到过的一个地方。 这种陌生的惶恐感占据了宋家人全身。 宋老汉心下稍定,掰开块苔藓嗅了嗅,“往北偏了至少二十里。”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赫然一抹猩红。 “爹!”宋二郎着急。 宋老汉摆摆手,“没事,先找回去的路。” 他们在乱石滩找到条山溪,宋大郎刚掬起水,突然瞥见下游漂着缕血丝。 拨开芦苇丛的刹那,他后背瞬间绷紧。 只见一个浑身刀伤的男人卡在石缝间,玄铁护心镜裂成两半,看起来重伤垂危。 柳雪梅和林老婆子也发现了,小心翼翼看了片刻,这才鼓起勇气伸手过去。 “还有气。” 柳雪梅抬头,却被林老婆子按住:“万一是另一波山匪......” 他们刚从山匪的手中逃出来,万不能再招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眼下还是自己活命要紧。 “先救着看看。”宋老汉将男人从水中拖出来,“能戴龙纹玉牌的,不是寻常人。” “若是与山匪一伙的,到时候再说不迟,反正他有伤在身,敌不过我们五人。” 宋家人一听这话觉得也是。 宋大郎和宋二郎连忙去找来干柴生火,林老婆子等人则将男人身上的伤口都大致清理了,找来常见的草药止血。 确认了周边安全,一家人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些,围在火堆旁烤干衣物。 火烧云染红天际时,马蹄声如闷雷滚来。二十黑甲骑兵呈扇形包围溪滩,为首者长枪直指宋家人:“何人胆敢挟持将军!” 柳雪梅吓得手中的烧火棍掉在地上,“不...不是,我们救了......” 柳雪梅话未说完就被套上铁链。黑甲卫翻检着男人伤口,突然厉喝:“箭伤有毒!” 二十个黑甲骑兵听到这话,身上的杀气更重了,宋家人想要说话,却被一群人不由分说往嘴里堵上破布,只能发出咽呜声。 就这样被扣押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来到一处营地,下一秒就被扔入了地牢。 地牢阴冷刺骨。林老婆子搂着轻微发烧的柳雪梅,听着远处刑具碰撞声,捏紧拳头:“早知就不救了,好心当做驴肝肺!” 宋老汉脸上的愁容更深,内心自责不已。 要不是他说的要救人,如今他们也不会被抓到这牢里。 就在一家人愁眉苦脸时,铁门“吱呀”开了。火把亮起瞬间,押送饭食的光头汉子突然瞪大眼睛,浑身剧震,饭勺“当啷”落地。 他扑到栅栏前细细端详,突然扯开宋老汉衣领,那道被木头划出的疤痕赫然在目。 “你们是......稻香村的宋家人!?” 宋老汉奇怪,明显想不起他来,“你是......” “我是先前受钱小芬一家蛊惑,去你家偷粮食的其中一人。”光头没想到在这还能碰着熟人,说到这些往事,他有些不好意思,一拳砸开铁锁。 大吼:“快给宋家人松绑!” 第86章 “这乱世,该变变了。”…… “哗啦!” 光头汉子砸开牢门铁链,铜铃眼在火光下泛着水光:“去年那场雪灾,钱小芬特地找到我们几个,撺掇我们去抢老宋家的粮食,那时候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做事不过脑便去了。” 他抹着光溜的脑袋道:“不过也是多谢了那场遭遇,不然我现在还在田间地头当混混呢。” 宋家人面面厮觑,“此话怎讲。” 光头羞愧地挠头,“后来被衙役抓进大牢,那破牢年久失修,俺掰断窗栅逃出来。” 他掀开衣襟,露出腰腹狰狞的烙伤,“逃到野狼沟遇着帮山匪,靠拳头混成二当家。” 宋二郎警惕地后退半步,光头急忙摆手:“我们只劫为富不仁的!前年路过陈家屯,见他们里正把赈灾粮锁在祠堂,我带人砸开门,虽说我 们带走了大部分的粮食,但多数还是分给了老百姓。” 他忽然压低声音,“后来将军说这叫‘劫富济贫’,不算干坏事。” “将军?”柳雪梅望向牢外巡逻的黑甲卫。 心想原来救的那人竟然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光头开口道:“是哩,将军带领的军队是都是造福咱们这些百姓的,真切与咱们老百姓站在一边,咱们都愿意追随他。” 宋老汉想起将军铠甲上那彰显不同身份的护心镜,不由得疑惑,“这将军是何许人也?” 光头正要开口,牢外忽然传来骂骂咧咧的泼妇声。宋大郎透过栅栏缝隙望去,只见一个浑身脏污的婆子正提着泔水桶咒骂:“杀千刀的!让老娘洗泔水桶,你们咋不去洗呢,我不洗!谁爱洗谁洗!” 说着还一脚踢翻了泔水桶,污水流得满地都是。 柳雪梅听到这声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这熟悉的声音伴随了她的前半个人生,几乎每次午夜梦回做噩梦都是这幅叉腰骂人的场景。 “马...马氏...” “你说啥?”离她最近的林老婆子没听清楚柳雪梅的话,凑近听了听,就见她突然瞪圆了眼睛,扭头看向光头,“马氏怎么会在这!?” “哪个马氏?”光头有些迷惑。 马氏骂够了,转头就看到了宋家人,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大,停留在柳雪梅身上:“柳雪梅你个赔钱货!” 马氏三两步冲上来,“你个丧门星,老娘被困在这犄角旮旯里多久了,也没见你为你老娘过问两句!当初生下你就该扔到河里溺死,你个心肠歹毒的货!” 句句都是责备,没有一句关心过问,至于柳雪梅为何来到这,身上的被无数倒刺刮出来的伤,她也没看见。 柳雪梅指甲抠进木栅,极力忍耐着情绪。 林老婆子看不下去,站起来狠狠推了马氏一把,“说什么呢,我家媳妇和你有什么关系,早就断绝关系了,还在这乱攀咬,我们家可没有养狗的习惯!” 看马氏又想开口,林老婆子继续道:“去年你为了一袋粮食来闹了一天,也签过字据,给完粮食,已经再无瓜葛,怎么的,现在又想回来讹人了?” 马氏没想到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林老婆子的嘴皮子功夫竟然也变得这样利索了,叉着腰又想开口大骂,却猛地被光头塞了一嘴破布。 “来人啊,把这老虔婆拉下去!” 立即有人上前来将咽烟呜呜的马氏给拉了下去,马氏不甘心,双腿胡乱蹬地想要挣脱束缚,光头又喊了一句: “让你留在营地是因为将军好心,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此处我也算做得了主,将一个恶仆扔下山的权利我还是有的!” 马氏一听这话,四肢突然就不动了,就这么直挺挺被人给拉远了。 光头啐了口唾沫,指着马氏离开的方向道:“去年我带着兄弟下山找吃的,遇到这这老虔婆,开口就说你们家藏着万石粮。让我们赶紧去抢粮。” 光头表情狰狞了一瞬,“我要不是正因着去你们家抢粮食而进的大牢,听到那老虔婆的蛊惑,我定然也去了。” 第153章 宋老汉等人表情沉默,还好碰着的是光头这群人,要是换另一波山匪,霜灾那段时间还有得头疼。 柳雪梅颤抖着闭上眼。记忆里的鞭笞声与眼前佝偻身影重叠,忽然觉得马氏脖颈的冻疮竟像极了她儿时手上的冻伤。 她捏紧拳头。 空气凝滞了下来,光头站起身道:“此处是咱们军队的大营,在深山当中,轻易不会碰到其他人,我带你们转转吧。” 几人跟着光头随意溜达,看到这一大片空地都被黑甲军围了起来,每一处地方都井然有序,还划分出了专门烧饭,洗衣的地方。还有制造武器的地方,分工明确。 在营地后方还有一大片不算平坦的地方,应当是作为训练营使用,许多汉子都赤着胳膊在练拳。 正当光头想要介绍时,一队黑甲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周蛮首领,将军现在昏迷未醒,他们作为最先接触将军的人,嫌疑最大,你不能带他们离开。” 光头一听就不乐意了,“他们都是我老乡,我老乡啥样我还不知道吗,你也知道将军中的是剑毒,他们都是一介农户,哪能弄到这样的毒。” “退一步来说,就算能弄到,有为何要留在原地等你们来抓,这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黑甲军不为所动,硬邦着脸,“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将军醒了之后自有定夺。” 光头还想再说,宋老汉拉住他,摇了摇头。 宋家人又被押走了,只不过没有回到地牢,而是来到了一间略微简陋的屋舍前。 黑甲军抱拳:“得罪了,在将军醒之前你们暂时不能离开此处。” 一连两天,光头日日都来给宋家人送饭,听到霜灾的残酷和之后发生的事,所有人都忍不住唏嘘。 光头感慨自己离开的家乡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宋家人无奈外面的世界沦为了人间炼狱。 说到将军的背景,光头四下看周围无人,这才小声说道:“咱们将军是当今皇上都第十子,如今藩王全都揭竿而起,将军若是公然招兵买马,也是出师有名的。” 光头带领着山匪加入陆羽的队伍后,就将这位陆将军给打听了一番。 他望向帐外操练的士兵,“据说是因为将军七岁那年掖庭走水,乳母拼死将他推出火场。后来流落镖局、混迹绿林,摸爬滚打这些年下来,比宫里那些兄弟更懂百姓苦楚,也更知道怎么做一个明君,这也是我们愿意追随将军的原因。” 宋家人表示了然,心中有底。 光头补充说道:“这事知道便好,万不能再和旁人说。” 一家人都点头。 第三日清晨,号角声惊飞寒鸦。光头冲进牢房满脸喜色:“将军醒了!要见恩人!” “将军说,你们是救命恩人,下令一定要款待各位。” 中军帐内药香袅袅。 榻上男子面色苍白,眉间一道旧疤平添肃杀,接过药碗的手掌布满厚茧,目光温和看向被带过来的宋家人:“听周莽说,诸位来自大山南面的一座孤城。” 宋老汉点头答:“是的,一群山匪前几日想要攻城,为了大家,我们这才将人给引了出来,慌不择路的情况下来到这,遇到了您。” 将军听完了之后,点了点头。 他转头下令:“周莽,点二百轻骑护送恩人回城。” “得令!”光头单膝跪地,身上的铁甲铿锵作响。 宋老汉仔细看着陆将军的脸,忽然想起什么:“前阵子的洪灾,是您带人在徽州城内搭的粥棚。” 陆将军听到,淡然一笑,颔首道:“如今藩王割据,饿殍千里。再加上灾害频发,若是普天之下无一人出手,那百姓将会一直处在水深火热当中。” “既然能伸以援手,为何不为。” 说完这话,在场众人对陆羽的目光更为深邃,眉目之中的尊敬之意几欲流淌而出, * 临行前夜,宋家人被请至饯行宴。 马氏缩在帐角啃着鸡腿,油渍顺着皱纹淌进衣领。柳雪梅经过时,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却听见极轻的“呸”。 柳雪梅身形微颤,拳头紧握成拳。 末了还是松开,大步离去。 第二天一早,宋家人就要离开了。 宋大郎望着光头甲胄下的粗麻衣,忽然打趣了一句:“真要一直在这?若你跟着我们回城,日后也能在城内安居,不用再受战乱之苦。” “可别说这种话了,我要一直跟着将军。”光头抹了把嘴,“从前当山匪是为活命,如今跟着殿下......” 他忽然压低声音,“上月打潭州,殿下宁可啃树皮也不动百姓粮仓。这样的主子,值!” 宋大郎无声笑了笑,拍了拍光头的肩膀,“兄弟,一定会天下太平的。” 光头也同样报之一笑,“若是天下太平,到时候我必定亲自登门为我当日的鲁莽道歉,还望到时候各位莫要芥蒂。” “那当然不会。”林老婆子笑着,“都已经过去的事。” “好!”光头很高兴,憨厚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营地里的黑甲军站在陆羽身边,看着光头等人护送着宋家五人离开。 一旁的军师问他:“将军看似有困惑。” 陆羽摆摆手,望向雾霭沉沉的远山:“七岁那年的那场大火,已经带走了太多东西。” 他低头,摩挲着剑穗褪色的平安结,“这世道,该变变了。” 军师笑一声:“乱世之中,群雄逐鹿。” “将军,成霸业指日可待。” 第87章 “世外桃源” 暮色染红城门箭楼,二百轻骑踏碎山间薄雾。 自从山匪进城的事后,城墙上值夜的汉子不敢松懈半分,时刻瞪着眼睛看着,要是发现异样,立马叫人。 视野中出现一小队人马,守城的汉子心中咯噔一声,猛地攥紧铜锣,待看清宋大郎挥舞的柳枝,喉头滚出哽咽:“是宋家人!宋家人回来了!” 城门下还有汉子守着门睡,听到这话当即跳着醒了过来,连忙爬上城墙一看,还真是宋家人。 依稀还能看见宋大郎在说着什么,奈何距离太远,没能听清。 “开城门,是宋家人回来了!” 朱漆门轴吱呀转动的声响惊醒了整座城。李村长踉跄着杵着拐杖赶过来,枯树皮似的手掌死死攥住宋老汉衣襟:“活着...都活着...” 宋家人这才发现,不过是短短几日时间,李村长竟然消瘦成了这样,曾经那个目光如炬的老人,到现在只剩颤颤巍巍的身影。 宋大郎回握李村长的手,“村长,我们都回来了...” 村长浑浊老泪洇湿青布衫,“回来就好,平安就好啊。” 宋明玉和宋知江三个小子也急匆匆跑了过来,鞋都跑丢了两只,看到宋老汉和林老婆子等人,大哭着扑了过来。 “爷爷奶奶!!” “爹,娘!” 林老婆子眼里全是泪,心疼地抱住宋明玉,刚拍上小女孩瘦弱的背,心便僵硬了半分,才几日时间她的宝贝闺女就瘦弱成这样了。 更是心疼得不行。 林老婆子搂着哭到打嗝的宋明玉,小丫头倔强抬头:“娘亲以后不要再丢下囡囡,不然我就...我就把菜园子全拔了,种上不喜欢的苦瓜!” 稚气威胁惹得一行人破涕为笑,稻香村大部分人都来了,心中感念不已。 当日要是没有宋家人敢于站出来的英勇,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宋老汉介绍道:“这是周蛮,他们如今跟着仁善的将军闯荡,也是他救了我们。” 众人这才看见光头,有人惊呼道:“这不是之前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混混吗,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人给眼神暗示,制止住了。 光头摸着脑袋笑:“离别一年,如今知道乡亲们现状安好,我心里也能安稳些。” 他随之一默,道:“先前我做过许多令人不齿之事,在这给乡亲们道歉了。” 稻香村人连声表示:“害,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下好才是真的好。” 光头看着稻香村真切的笑,心中也舒坦许多,刚想要开口表示要离开, “恩人留步喝碗热汤!” 孙家媳妇端着陶瓮挤进人群,身后跟着十几个挎竹篮的妇人。蒸腾热气里浮着油星,分明是把珍藏的腊肉都剁了。 光头挠着锃亮脑门后退:“使不得使不得,军令在身,我们得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七八个总角小儿突然抱住他铁甲。沾满泥浆的小脚丫悬空晃荡,奶声奶气学大人说话:“兵叔吃糕糕。” 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塞进甲片缝隙,甜香混着铁锈味漫开。 光头心中意动,笑容欣慰。 城墙根忽然传来骚动。蓬头垢面的王大花缩在阴影里,怀里半块硬馍被守城汉子踢飞:“毒妇还有脸来偷粮,过边去!” 第154章 她慌忙扑向滚落的馍渣,却被另一个汉子用脚碾成粉末。人群默契地背过身,仿佛那团蜷缩的阴影是块发臭的腐肉。 那日之后,稻香村还是将王大花接回来救治,只不过从那以后城内再也没人待见她。 王大花被山匪折磨了两日,精神时常紊乱,时不时就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也没人搭理。 她从刚开始的破口大骂,都后来跪地忏悔,也没得人正眼相看。 转过身,李村长建议说摆一个庆功宴,所有人都笑着赞成。 庆功宴摆在城主府前的晒谷场。谢老夫人捧出前阵子自酿的梅子酒,足有十坛,足够每人一小碗。 琥珀色液体缓缓流出。 林老婆子笑着打趣道:“当初酿着酒的时候撒出一滴你都要心疼,今日竟然舍得拿出来了。” 谢老夫人抬眸,笑着回道:“好酒,当然得重要的时候拿出来,不然酒再好又有何用。” 她忽然将酒碗重重一磕,“敬英魂!” “敬英魂!” 三百个陶碗撞出清越回响。酒液入喉的刹那,不知谁起了头唱起《打夯歌》,浑厚男声混着妇人清亮的调子,惊飞檐下栖息的雨燕。 光头摸着腰间新添的驱兽香囊,眼中上泛起酸涩:“这...这比攻下潭州还让人鼻酸。” 一场热热闹闹的庆功宴就这样落下帷幕,每人都十分尽兴。 第二日,晨雾未散,轻骑如黑云掠过吊桥。 光头等人要走了。 宋大郎追出去,将连夜赶制的蓑衣塞给光头:“天下太平之后,我娘昨晚还念叨着给你说个媳妇。” 周莽的笑声惊起山雀:“等天下太平,俺要娶个会做桂花糕的!” 俩人相视一笑,捶着肩膀,宋大郎目送光头和黑甲军离开。 * 宋家人与城内人聊那日之事。 原来在那群山匪押着宋家人离开之后,稻香村人都怒气冲天,设计一个个对那些留在城内的山匪下手。 将最核心的几个解决之后,剩下的山匪就失了主心骨,很快就被稻香村人歼灭殆尽。 城内重新恢复秩序。 想到宋家人大义英勇,本都以为他们回不来了,如今再次见到,只觉得恍如隔世。 宋家人连声感慨,也说了在外头的遭遇。 稻香村人眉头紧锁,心中惊骇。 “竟然如此凶险,若是有一步不小心走错,那便......” 人们叹着气,心中更为尊敬宋家人。 经过山匪攻城一事,守城的汉子格外认真,眼睛都不敢多眨一瞬,生怕再有变故。 好在一连数日都无事发生,永和城内依旧安稳。 春去秋来,山中日子如同流水般缓慢逝去,不知不觉就迎来了秋天。 永和城也封闭了两个月。 永和城的秋天是从晒谷场金黄的帷幕开始的,城后种植的粮食迎来了大丰收。 赵铁匠领着半大 小子们改良的耧车吱呀呀碾过田垄,惊得草窠里肥硕的灰兔直窜。 李大娘叉腰立在新建的市集石台上,铜锣敲得震天响:“三捆菘菜换一张狐皮,要雪肚皮的!” “李大娘偏心!”猎户家的儿子抱来刚剥的麂子,“上回说好给我们留的麦芽糖呢,又全都换出去了。” 李大娘一听这话,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笑,“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下次要再做麦芽糖,第一个送你家去成不?” 小男孩这才有笑容。 钱老汉蹲在自家摊位前,面前摆着用驱兽粉换来的柞蚕种。邻摊的老农捧来把黧黑的种子:“这叫胡麻,炒出来的菜保管香!” 两人比划着交谈,渐渐在沙地上画满沟垄图样,“到时候移植一些回来种,还能改善伙食。” 秋阳透过树叶漏下来,将那些沟壑照得宛如阡陌。 集市上十分热闹,永和城封闭了两个多月。近两日,李村长召集各家议事人商讨,决定每日开放半日出城采山货的时间,中午之前必须回城,还得须佩戴驱兽香囊,会隐藏痕迹,不能去太远等等。 若是没有遵守条令,就再也不能出城了。 得到能出城的消息,稻香村人都非常高兴,心中清楚列出的条例对永和城的安危至关重要,也都严格遵守。 秋收上下的时间段,正是野山货最多的时候,可得多出去采些回来存着,再过一个月就是冬天了,到时候也多存些吃食过冬。 各家各户,只要是成年人都背起背篓出了城。大山深处多年未曾有人踏足,满眼都是山货,数不胜数,直到中午,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回了城。 集市上更为热闹,钱币在此处不流通,只有以物换物的标准。看中的东西需要拿对方也需要,亦或者同样价值的物品来换。 城门中午就会关闭,因此下午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到晚上吃完晚饭,城主府前的大树下是大人们最爱散步拉家常的地儿。 孩子们吃完饭就满城乱跑着玩,起初大人们还会叮嘱两句注意安全,两个月下来整座城都已经被开荒,不能住人的屋子院子全都改成了土地种粮,一片欣欣向荣。 秋老虎肆虐,气候燥热,因着前阵子的洪涝,河水也充沛。 城主府前,李村长和各家的大人们饭后谈论,说到种粮食这等重要问题,思索片刻,觉得城内的土地有限,不如将区域扩大。 商讨之后,一致同意往外扩建一圈,将外围这片肥沃的土地开垦出来,只要能种出粮食,就不亏。 毕竟民以食为天。 “这样至少能多出一圈能种的地,等开春之后就去砍些木头回来,围个栅栏,防野物侵扰。” 李村长点头,握着炭笔在桦树皮上勾画,扩建的城墙要将野葡萄沟都圈进来:“开春挖条渠,后山那十亩沙地能种胡麻。” 扇着扇子的妇人们噗嗤笑了:“您老这是要建个小汴京啊。” “汴京可没有咱们的驱兽粉。”孙家汉子得意地晃着陶罐,里头薄荷混着雄黄的味道呛得人打喷嚏。 他忽然神秘兮兮压低声音:“昨儿个在林场见着个大家伙,蹄印有海碗大,谁有兴趣,明天咱们合力将它猎回来。” 话没说完就被媳妇拧住耳朵:“你敢去碰野猪群,今晚就睡粮仓!” 所有人哄笑中,孙家汉子连忙表示:“唉唉,媳妇轻点,我只是说说,哪敢真的去啊,疼疼疼...” 城主府前一阵欢笑,蝉鸣声渐渐低沉,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家睡觉了,明儿一早还得抓紧出城采山货呢,可不能睡晚了。 *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永和城的石板路上已响起吱呀的独轮车声。 孙家汉子推着新收的稻子往磨坊去,车轮碾过青苔时溅起露水,惊得篱笆下啄食的芦花鸡扑棱棱飞上柴垛。 王兰挎着竹篮立在井台边,篮里新摘的莴苣叶还凝着夜露,忽听得墙头传来宋明玉清亮的童音:“兰姨,丹夫子让我捎话,晌午给学堂添道凉拌马齿苋!” 王兰笑着回应,“哎,知道啦。” 小娃们陆陆续续蹦跳着往学堂里进,听着丹夫子的脚步声,原本吵闹哄笑的屋子瞬间转换,全都是读书声。 丹娘子欣慰,“看样子书背得差不多了,现在开始抽背。” 堂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日头攀上城墙雉堞,孩童们的读书声混着松烟墨香飘出窗棂。丹娘子握着戒尺等待抽背,发间别着的野菊随微风轻颤,这是今早一个孩子赠予的,她便别了起来。 窗根下,孙娘子正带着妇人们晒秋,赭红的辣椒铺满竹匾,远远望去像给晒谷场披了件嫁衣。 “要这样绕线,穗子才不散。”朱秀儿盘腿坐在老槐树下,手指灵巧地翻动纺锤。手生的妇人围着她学织麻,细麻线在膝头渐渐堆成云絮。 树影漏在她们粗布裙裾上,恍如游动的鱼群。 许是环境适宜,许多野葡萄悄悄爬上了城墙。藤蔓间垂落的青果沾着晨露,被巡城的汉子们戏称为“守城铃”。 李村长笑着,“就让它们自由生长吧,也不妨碍到咱们。” 城内又新挖了几条灌溉渠,接上山泉水,里面总有鱼虾。半大少年们卷着裤腿摸螺蛳,忽然有人惊叫着举起团黑泥,竟是只误入水渠的团鱼。 当晚城主府前支起十口大锅,奶白的鱼汤鲜味顺着晚风飘进每家每户。 家家户户都拿着自家新采回来的美食分享,笑哈哈的热闹气氛让太阳都不愿落山,好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市集的喧闹总要等到傍晚才歇。 赵铁匠铺子前永远聚着人气,新打的镰刀在磨石上滋啦作响,火星子溅到看热闹的孩童脚边,惹出一串欢叫。 猎户家的小子守着皮毛摊子,举着硝好的兔皮跟货郎讨价还价:“再加半筒山蜂蜜就换!” 货郎腰间的铜铃铛叮咚应和,惊醒了蜷在草垛上打盹的大黄狗。 第155章 经历过一系列灾难,有些人家里几乎死全,只剩下一人,白日没事干,也没有盼头,便听从了建议做起货郎,找到甜嘴的山货便走街串巷去换物品,还能和孩子们打交道,这些时日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也更卖力吆喝。 炊烟升起的方向飘着饭香。 老宋家灶房里,柳雪梅正往陶甑里码放腊肉,松木蒸笼是她从荒屋里扒拉出的,一看还能用便喜滋滋拿回家中,时常给孩子们做个甜嘴糕点也好。 蒸汽氤氲间,她忽然瞥见墙根闪过道佝偻影子,犹豫片刻,掀开帘子唤道:“灶上煨着菌子汤,喝一碗?” 那影子顿了顿,终究没入暮色。 柳雪梅盯着黑影远离,叹着气将帘子放下,看到娃儿们放学回来,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一片,“嫂嫂,要吃蒸蛋糕!” 柳雪梅满脸笑,“哎,来咯~” “一天净会去野,赶紧去洗手,洗了手才能吃蒸蛋糕。” 王大花听到身后的声音,身子不可闻地颤了颤。 在清醒的时候,她也想过出去采点甜嘴山货回来,也当个卖货郎,让孩子们喜欢,身边还能有点人 气,不至于孤独到死。 奈何守城人说,她没有出城的权利。 若是执意要出城,也行,代价就是不能再回来。 王大花目光黯淡,捡起菜市遗落的菜帮,默默离去。 ...... 秋收之后的土地,孙娘子得到同意,种下几亩外面移植回来的草药。 巡夜的梆子声准时响起。赵大牛今夜的工作是巡城,他正提着灯笼走过新辟的药圃,忽见林老婆子和谢老夫人提着陶罐蹲在田埂边,忙要上前搀扶。 “莫惊了它们。”老夫人压低声音,月光下十几只萤火虫正栖在金银花藤上,“孙娘子说这也是药引子,瞧着挺稀奇,萤火虫还能入药。” 赵大牛家的寡母时常要吃药,他对药理略懂一些,他笑着:“萤火虫确实能入药,药效好着哩。” 林老婆子笑着示意赵大牛,“吃完晚食出来散散步,便路过这,你先去忙吧。” 赵大牛也不再打扰,提着灯笼到别处巡视去了。 * 人在感到安宁幸福的时候,是不会主动去察觉时间的流逝的。 稻香村人总觉得前几天还在和老伙计出去采山货,转瞬就到冬日了。 冬天来临,用不了几日就要刮风下雪,城门再次长时间关闭。 李村长表示,等到开春时,城门开启,将不限制大伙,所有人均可自由出行。 这么长时间的出城条令限制,人人都已经能做到要求。 既如此,便不用再限制。 稻香村人欢呼,归属心更为强烈。 采了一个多月的山货,如今每人家里都囤满了粮食,过一个冬天绰绰有余。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飘起了雪花,老人们掐着手指头,深冬快要来了。 妇人们聚在屋内揉年糕,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冰花。朱秀儿握着木槌捶打糯米,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孩子们的阵阵惊呼声。 推门望去,漫天鹅毛大雪中,二十几个汉子正扛着野猪归来,獠牙上还凝着冰凌,“这野猪群是自个撞上门来的,兄弟们一起制服了,够做三百斤熏肉!” 孙家汉子呵着白气大笑,震落肩头积雪。 妇人们嘴上嗔怪,脸上笑意却是不停,“下次可得注意些安全,野猪力气大,稍不小心就会...” 汉子们爽朗大笑着,“我们自个心里清楚。” 一阵嬉笑。 窗外飘来烤松子的焦香,混着货郎摇鼓的叮咚声,孩子们争先恐后跑出去,“货郎叔叔,你都好久没来啦,今天带来了什么甜嘴呀~” 卖货郎开心地合不拢嘴,揭开箱笼,里面躺着各种各样讨人喜欢的甜嘴,甚至还有较新鲜的果子,新奇得一群娃子哇哇大叫。 纷纷跑回家去,拉扯自家大人的衣角,非说一定要吃,大人无奈,也只得跟着出门去,询问货郎有啥需要换的。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窗纸上,灶房蒸腾的热气将朱秀儿的面庞熏得通红。她掀开竹屉,黄澄澄的粘豆包甜香裹着白雾涌出来。 她笑着端起蒸笼,“许是城内的风水好,种出来的黍米又大又饱满,磨得细,保准谢老夫人尝不出糙味。” “可不敢让她尝出来。”李大娘提着麂子腿跨过门槛,冻红的鼻尖沾着雪珠,用谢老夫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打趣: “上回林婶子往黍米粥里掺了半把荞麦,谢老夫人吃着卡拉嗓子,春月愣是举着银箸在碗里搅了半盏茶功夫。” 谢老夫人佯装生气,“哪里的话,这都过去多久了,分明是半年前的事儿,就你还记得。” 春月也帮忙搭腔,“是哩,现在老夫人可不挑嘴了。” 女人们笑作一团,听见院墙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出门一看,七八个裹成棉球的小童正围着草垛蹦跳,新糊的窗纸映出他们晃动的影子,活像皮影戏里打滚的年兽。 柳雪梅训斥一声:“小祖宗们,仔细着点自个的新棉袄,要是划坏了,回去指定挨训。” 话音还没落下,城墙方向骤然炸响三声铜锣,惊得檐下冰棱簌簌断裂。 男人们顿时警戒,抄起墙角的铁叉就往城门跑,积雪在皮靴下发出急促的吱嘎声。 今日守城的孙家汉子站在箭楼上大笑:“大伙误会了,是周莽兄弟!” 男人们先是松一口气,随后又是欣喜。 周蛮来了? 上城墙一看,只见黑甲轻骑踏碎风雪,马鞍两侧挂满染血的布袋。 “开城门!” 已经关闭一月有余的城门缓缓打开,迎接这队黑甲军。 光头翻身下马,玄铁甲结满冰碴,看起来比三个月前成熟稳重了不少,他笑着:“快过年了,我奉将军之命来送年礼!” 人们这才看见每一只战马上都驮着一个涨实的布袋。黑甲军将布袋搬下,在城主府前堆成一座小山。 光头打开布袋,黄澄澄的小米喜庆无比,“潭州粮仓搬来的,将军说给娃娃们熬腊八粥。” 孩子们欢呼着,永和城内达成共识,必须留下光头和黑甲军,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年夜饭。 光头满眼的泪,“这...还没到除夕呢,就吃年夜饭了。” 宋大郎笑着,“你都来送年货了,吃年夜饭是应该的。” 一顿饭吃得光头和黑甲军热泪盈眶,这场战役打了这么久,看过太多生死,也见过太多残忍的画面,血肉模糊,同类相食。 只有此刻,才能感觉到那股真切的柔软和人间真挚。 越吃,泪意越是汹涌,最后索性放声大哭。 稻香村人都静静听着宣泄,有时候沉默便是安慰。 最后共同举杯。 “愿世间再无灾难,盛世清明。” * 除夕守岁那晚,全城的火把都聚在晒谷场。林老婆子教年轻妇人剪窗花,红纸屑落满石磨盘,谢老夫人领着孩童们往河灯题诗,墨迹未干便被娃子们抢着放进溪流。 子时将近,李村长敲响那面救过命的铜锣,三百个声音齐唱祝岁歌,惊得后山冬眠的熊罴翻了个身。 稻香村人聚在一起过了个热热闹闹的新年,这种时候孩子们是最开心的,恨不得嚷上天去。 就算是在永和城内,稻香村人也保存着昔日的传统,让小孩走街窜巷去拜年,逢人都要说“发财”“吉祥如意”“身体健康”之类的吉祥话。 各家大人还特地叮嘱,今年再多加一句,“愿和平盛世。” 王大花蜷缩在破屋的一角,这是她如今落脚的地方,孩子们看到她,也不再害怕,纷纷将手中的糕点和糖果塞过去。 “祝婶婶新年快乐。” “婶婶身体健康。” 就连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跟着一起说:“万事福意。” 王大花眼角湿润,翻出自己珍藏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果子,一个个分出去,看着孩子们开心跑远,她第一次放声大哭。 * 过了年便是开春。 新栽的桃树已经开始抽芽,走得远的汉子带来了外界的消息。人们围着听说书似的听他讲,无非就是外界如今仍旧战火纷飞,局势更为紧急了。 这座大山的豺狼虎豹成了永和城的天然屏障,想要进山的人都得掂量野狼和黑熊的实力。 生活安稳,稻香村人便不喜听那些残酷的战争。他们更关心后山新发现的温泉,正汩汩冒着热气,像大地煨着的一碗热汤。 “明儿一起泡温泉去呗,听孙娘子说对皮肤好呢。” 几个年轻媳妇互相邀请着,脸上是知足的笑。 只有几个如李村长这样的老者会认真听外出的汉子讲外头的事,时不时沉默,继而又摇头。 他们也无能为力,这种世道,自己能好好活着已然是不容易。 第156章 开春第一场雨落下,永和城的扩建已初具规模。新筑的栅栏蜿蜒如巨蟒,扎实敦厚,就算是熊瞎子来了也能挡上一挡。 将野葡萄沟的泉水也揽入怀中,稻香村人赶着时候开垦,花了十多天,终于将地给犁出来了,就等着播种了。 谢承宇蹲在药圃里仰头问:“祖母,光头叔说的世外桃源,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 谢老夫人正往牡丹根上培土,这是意外从山里栽回来的野生牡丹花种,今春竟发出三寸新芽。 她望着城墙外起伏的群山,那里有支黑甲军正在星夜驰骋,而永和城的灯火温柔地漫过新垦的梯田,将连绵战火都隔在重山之外。 “是桃源,也是火种。“她将沾着泥的手掌贴上小孙子面颊,眼里全是希望与期盼。 “等到山花烂漫,你谢诏哥哥应该也要回来了。” 第88章 安宁 山中日子缓慢,开春之后山林渐暖。 清晨薄雾,朱秀儿抱着纺锤坐在新搭的竹棚底下。春阳透过苇帘漏在她的发簪上,映得新打的乌木纺车流光溢彩。 因着朱秀儿纺织做衣裳的手艺好,许多妇人都来求经,朱秀儿索性在城主府门前开了个班,想要学织布和绣艺的都能来学。 “线要这样绕,指头勾着才不会打结。” 她捏着王家媳妇的手腕轻晃,麻线在木梭间游走如蛇。 “要把梭子往右边偏半寸,织出来的斜纹才漂亮。”朱秀儿教着孙家媳妇的手腕轻轻一带,织机便吐出段云朵似的细麻布。 另一个年轻媳妇突然“哎呀”叫出声,织梭卡在了经线里,急得鼻尖沁出汗珠。 “莫慌,这梭子就跟田埂上的泥鳅似的。”赵家媳妇笑着挤过来,粗粝手指灵巧地挑开纠缠的麻线,“得顺着它的脾性来,那年我给县太爷织锦缎......” 屋檐下突然爆发出哄笑。孙娘子举着刚裁好的襦裙挤进门:“赵大姐又要说她那织坏贡品挨板子的光辉事迹了。” 赵家媳妇脸咻地一红,“那我也是去参与过的,也是摸过贡品。” “是是是,去参与过也很厉害啦。”周围的年轻媳妇笑着附和她,没将玩笑开得开过火。 妇人们继续织布,根根细线似在发光。 雨丝裹着新裁的苎麻清香漫进来,女人们七手八脚帮春桃把织机挪到透亮处。 年轻妇人围坐着学得认真,突然被墙根窜出的泥猴们吓得一惊,宋知江领着七八个娃娃嬉笑跑过来,湿漉漉的裤脚还沾着浮萍。 小男娃举起竹篓里扑腾的鲫鱼,眼里全是希冀:“娘,快看快看,是我们新抓的大鱼!” 朱秀儿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骂道:“昨儿才给你们缝的春衫,转眼又成泥猴了?别处玩去。” 妇人们看着自个孩子一个上午的时间又疯成这样,纷纷皱眉骂道:“又到哪里野去了,说了多少次了要注意着点,你们...” 话音未落,西墙根传来孙家汉子中气十足的吼声:“一群小兔崽子,把我刚移的莴苣苗都踩成饼了!” 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惊得晾麻线的竹竿哗啦倾倒。妇人们将手中的布匹放下,捉住自家小子就要教训,孙家汉子气喘吁吁来到跟前,见状连忙道: “哎哎,使不得,娃子还小,教育一下得了,可不要下手。” 妇人说道:“这群牛娃子一整天不省心,今天不是坏了李家的田,就是明儿拔了王家的草药苗子,合该教训教训!” 孩子们也都聪明,会察言观色,纷纷表示不再这样了,妇人们见效果达到,也见好就收。 见他们还要继续疯跑去玩,立马多叮嘱两句。 木匠铺里飘出刨花的清香,赵铁匠抡锤的叮当声混着春雨的缠绵。 两个匠人共同将城主府附近的一间屋子给收拾了出来,当做小休息室,大型聚餐的时候还能在这煮菜做饭,也方便。 里头摆了五张柏木桌,李大娘正往陶罐里码腌蕨菜,喜滋滋道:“这罐给谢老夫人,她牙口不好,我多拌了些山蜂蜜。” “我那坛子糟鸡蛋也该起封了。”林老婆子掀开稻草帘子进来,蓑衣上的雨珠簌簌落在夯土地面上,“昨儿后山拾的羊肚菌,配上你家新磨的豆腐炖汤最鲜。” 李大娘闻声一笑,擦拭了手之后便道:“日后做了豆腐,第一个送你们家去。” “我那馋嘴的孙儿最爱雪梅做的包子了,多换两个回来解解馋。” “好嘞,没问题。”林老婆子也笑着回应。 * 春雨绵绵下了三日。 春雨暖风一吹,人骨头也酥软,索性就在家逗逗孩子,等春雨过后开始播种。 这期间灶房间的烟火气就没散过。 柳雪梅揭开蒸笼,混着艾草清香的青团让满屋人喉头滚动。 孙家媳妇捧着刚出锅的槐花饼凑过来:“用两个青团换一张饼咋样?我家小子就馋这口糯叽叽的。” “我要换梅干菜肉包!”货郎王二挤在人群里举着油纸包,笑着喊:“这是前日跟猎户换的野蜂蜜,甜得很,泡水喝小孩最喜欢。” 李大娘也提着新做的豆腐来了,“给我留几个,今儿一大早小孙儿就吵着要吃。” 柳雪梅脸上的笑意更甚,她做的食物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心中说不高兴是假的。 连声道:“好嘞好嘞,包子还多得很,不用急,一个个来。” 说着便指挥着宋二郎将蒸笼搬出来,一会的功夫便没了,只剩下换来的一堆东西。 她喜滋滋将换来的物品和食物分类放好,想着等孩子们回来再做一笼。 因着食物和储备多,各家各户粮仓都是满的,饱腹之后便开始追求味道。 做饭手艺好的柳雪梅便成了永和城的‘大人物’,老宋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都是拎着各种东西来换的。 柳雪梅平日里也没事做,乐此不疲。 再加上秋收和采山货之后家中存粮多,家中也没人有意见,开心就行。 不止是老宋家是美食交换中心,大伙都住得近,家中一旦飘出味道,就有人提着东西笑呵呵上门打招呼了。 孙家媳妇把新采的艾草揉进糯米团,还没来得及放入蒸笼。 墙头突然冒出一只陶碗,王娘子举着刚腌好的糖蒜,笑道:“用这个换你两个团子可好?” 孙家媳妇爽朗笑着,“当然成了,快进屋来。” 不多时,别家的妇人也带着物品来了,屋内笑哈哈一团和气,最后各自带着青团归家,小娃们最是开心。 集市上也热闹,老磨盘已然摆满各色吃食。钱老汉捧着砂锅掀开盖子,腌笃鲜的香气混着晨雾漫开,他搓了搓手开始吆喝:“春笋是今早新挖的,谁要尝鲜就拿梅干菜来换!” “您老这算盘打得比货郎还精。” 谢老夫人笑着递过青瓷坛,“这是我这些天琢磨着做的,你看看,能不能换两罐春笋。” 钱老汉一揭开盖子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定然是美味,当即笑呵呵道:“必须换!” 李村长杵着拐杖过来了,挨个食摊查看:“朱家媳妇的葛粉圆子呢?今日又没出摊么,我家老婆子念叨三天了。” 正说着,就见谢承宇举着湿漉漉的莲蓬头从人群钻出来:“李爷爷,要不要试试凉拌莲子?可好吃啦。” 李村长笑着,“我这老牙,啃不动莲子咯,你拿着自己吃吧。” 谢承宇胖乎乎的小手挖出一颗放到嘴里,“李爷爷想吃葛粉圆子,我家里有好多,去我家吧。” 李村长也喜欢小娃的灵动,当即就笑道:“成,那我便去做这一趟客。” 暮色渐浓,春雨抚平了心中的褶皱。 不知谁在帘寮挂起了红灯笼。雨丝将暖光晕染成流动的琥珀,裹着青团与梅子酒的香气,把新织的麻布染成温柔的蜜色。 * 梆子还在雾里打转,赵铁匠铺已经腾起第一缕青烟。新打的犁头在淬火池里滋滋作响,惊醒了蜷在草垛上的老黄狗。 赵铁匠抡锤的声响混着雨点格外清脆。他将废弃屋梁改成的长椅摆在屋子中间,正在雕刻扶手处的祥云纹,抬头瞥了一眼隔壁屋的李木匠,大声调侃了一句:“老李头,你这榫头打得比二十年前差远喽!” “放屁!”木匠李三叔举着墨斗从冲进来,蓑衣上的水珠甩了赵铁匠满脸,“当年给醉仙楼打拔步床的时候,你还在铁匠铺子抡风箱当学徒呢!” 赵铁匠不乐意了,叉腰道:“你才放屁,我早年就当过两年学徒,早就自己出来单干了。” 两个老头斗着嘴,手上活计却不停。凿子与刨花在雨声中起舞,渐渐将歪斜的门楼改成带飞檐的茶寮。 宋大郎拎着陶壶过来添水时,正看见李三叔把晒干的野葡萄藤盘在梁柱上,紫褐色的藤蔓衬着新漆的朱红廊柱,竟比县城的茶馆还要风雅。 当然赵铁匠手下的铁器也技艺精湛,令人赞叹。 第157章 “好啦好啦,都知道你们两个的技艺精湛,不分高低。”宋大郎笑着和解。 两个老人一听这话,心中也高兴。 相互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心里都是 甜滋滋的,是对生活的知足。 这场春雨下到第五日,护城河已经涨得快要漫过石桥。学堂的孩子们蹲在小溪边,小竹篓里挤满活蹦乱跳的河虾。 虎子突然指着水面惊叫:“快看!那是不是丹夫子说的桃花鱼?” 粼粼波光间果真游过几尾绯红小鱼,鳞片在雨丝里泛着珠光。孩子们顿时炸了锅,七八个竹篓此起彼伏地扣进水中,惊得鱼群四散逃窜。 八岁的狗娃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河里,爬起来时怀里竟抱着条拼命扑腾的鲶鱼。 “我抓住水妖啦!”狗娃顶着满头水草大喊,鲶鱼尾巴“啪”地甩在他脸上。 岸上的小娃们笑得东倒西歪,惊飞了在屋檐下躲雨的灰喜鹊。 “狗娃,它在打你哩!” 狗娃气急败坏,“你们...你们不准笑!我一定要抓到它!” 小溪边一阵欢笑,而后被各自爹娘捏着耳朵拎回去。 “春倒寒的天,你们倒好,来玩水,生病咋办!跟我回去!” 娃子们不情愿,也不得不先回家。 竞相约定好下次再来玩。 * 贵如油的春雨一过,新开垦出来的田地已经可以播种了。 村里人商议之后,决定将田地分下去给各家,这样更自由些,干活也更有动力。 为了公平些,先将田地划分好,再采取抽签制来抽取。 布谷鸟叫醒第一缕晨光。 李村长已经带着地契在晒谷场摆开了阵仗。新制的黄杨木算盘搁在磨盘上,十来个裹着红绸的竹签筒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王老汉蹲在石碾旁卷烟叶,一边喃喃自语,“佛祖保佑,一定要抽到好地段!” 另一人笑话他:“王老汉,现在还拜佛呢,该拜的是土地公吧。” 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李村长敲响铜锣,满场顿时安静得能听见露珠滚落菜叶的响动。 “按户领签,抽着哪垄地就是哪垄。” 枯李村长手指划过地图,“丑话说前头,坡地多分三厘,肥田少分三厘。” 这建议好,也公平,村里人都同意。 朱秀儿攥着衣角看自家男人抽中南山脚那片坡地,神情突然放松,去年采山货时她在那片野草丛里拾到过野鸡蛋,因此她也坚信那片地定然是好地段。 林老婆子也满意,笑着:“大郎,这地养两年准肥!” 她摸着竹签上“丙寅七”的朱砂印,像是摸到了秋天沉甸甸的谷穗。 宋大郎笑道:“山上的地都是肥的,落叶堆积多年,种啥得啥,定是丰收。” 这地分得所有人都高兴。 去看过自家的土地之后,便迫不及待吆喝着去整理整理,好过两日开始播种。 * 准备好了粮种,这天可以下地种粮了。 对庄稼汉而言,所有事情都比不上粮食重要,毕竟做任何事的首要都是填饱肚子。 新分的田垄上飘满各色头巾。钱老汉把着木犁教小孙子扶辕,老黄牛脖子上的铜铃晃出串清脆调子:“犁要稳,眼要准,莫把稻种当草籽!” 有汉子抬头,擦着额头的汗,笑着打趣道:“将草籽当做稻种,来年也有一片嫩绿嘛。” 钱老汉梗着脖子,“去去去,你家才种出一片草来。” 庄稼汉最拿手的技艺便是种粮食,万不能容忍好好的一亩肥田被糟蹋。 话音刚落,七八个泥猴似的小子从水渠里窜出来,裤腿还滴滴答答淌着泥水,手里攥的柳条串着肥鲤鱼。 嘻嘻哈哈跑着玩,“抓到大鱼咯。” “丹夫子布置的课业写完了没。”各家大人追着喊。 领头的狗娃做个鬼脸,鱼尾巴啪地甩出一片晶莹的露珠。满田的笑骂惊起一片白鹭,扑棱棱掠过绿茸茸的麦田。 春风暖绿,抚慰人心。 * 日子安稳平和,梆子的清脆声拉开稻香村人的一天。 寅时三刻,巡夜人的梆子声还悬在雾里,朱秀儿家的织机已经吱呀呀转起来。 梭子穿过经线的脆响惊醒了檐下麻雀,扑棱棱飞到孙家灶房窗台上,孙娘子正把发好的面团摔得啪啪响,案板震得笸箩里的干辣椒簌簌落红。 脸上笑意不断,“今儿个定要做个新鲜美食给大伙尝尝。” 第一缕炊烟爬上老宋家的马头墙。 春月端着铜盆穿过游廊,惊见谢承宇趴在廊柱上描红,欣慰一看,表情瞬间又凝住:“小祖宗,你这是画的啥哟。” 谢承宇笔尖一抖,晨露混着墨汁在宣纸上泅出只胖锦鸡。 “我马上就开始背书!”小昂子连忙挤出一个笑,“春月姑姑,不要告诉祖母哦,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春月无奈,“快些背书吧,等会夫子上课检查,又得打手板了。” 谢承宇当即目光如炬地背起书来,等春月走后,困意上涌,眼睛一闭一睁,又趴着桌子睡着了。 辰时正,学堂的晨钟撞碎薄雾。丹娘子握着戒尺立在门前,看孩子们举着柳条串的蚂蚱、衣襟兜的野莓,叽喳声惊飞了梁上春燕。 “昨日教的可还记得?”女夫子竹杖轻点,满堂顿时响起参差不齐的诵声:“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丹夫子脸上这才有笑容。 “这告诉我们,要按照节气播种,也要珍惜粮食,知道吗。” “知道啦!” 丹夫子笑:“好,我们接着上节课继续往下讲。” 午时的日头不知不觉爬上中天。 日头爬到鹰嘴崖尖上时,晒谷场石磨盘上已经摆开七八个陶瓮。柳雪梅拎着竹篮挨个分饭食, “这碗给巡城的添个酱兔腿,那罐给木匠铺多盛两勺腊肠。” 汉子们连声道谢,瞧那青瓷盖碗里碧莹莹的荠菜羹飘着麻油香,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不已。 田垄间也热闹非凡,此起彼伏响起吆喝声,二十几户的饭香漫过田埂。 宋大郎扶着木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裤脚早被泥浆染成赭色。林老婆子等人也没闲着,都在垄间点种。 田间说说笑笑,一片春意盎然。 每人心中都对当下生活知足,干活累时,低头一看这肥沃的田地,瞬间又干劲十足,动力满满。 这个季节算是青蛙螺蛳的丰收季,小娃们抱着刚摸的螺蛳满地乱窜。 鲜活的灵气让大人们心中欣慰,也不忘说两句,“多注意这些,一群牛娃子。” 申时的日头西斜,染坊新晒的蓝布在风里翻浪。朱秀儿教春桃扎蜡染,滚烫的蜂蜡滴在细麻布上,渐渐凝成鹊踏梅枝的纹样。“要这样转着圈点,花纹更加好看......” 妇人们忙活一整日,傍晚时分继续来学着绣花,心中充实满满。 酉时初,晚归的汉子们扛着农具晃进城楼。孙家汉子裤腿还卷在膝盖上,露着被乱枝挂花的小腿,不忘从怀里掏出包野山楂逗哭鼻子的小闺女。 戌时二刻,城主府前的灯笼次第亮起。谢老夫人教妇人们剪窗花,红纸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遍地的石榴籽。 李村长提着灯笼巡到此处,见丹娘子握着《齐民要术》给老农们讲轮作,摇头笑道:“比县太爷升堂还热闹!” “可不是嘛。”有人抬起头来,明晃晃的笑脸比月色还要动人,“丹夫子讲的更加通俗易懂,俺们都爱听。” 亥时梆子响过三遍,永和城枕着蛙鸣入眠。唯有朱秀儿窗棂还透着昏黄,织梭穿过经线的节奏渐渐迟缓,最终与夜风融为一体。 宋大郎轻轻拥住她,“秀儿,累了一天了,先歇息吧。” 朱秀儿温柔笑着,点点头。 * 本以为生活就像这样温馨宁静下去,直到这日。 炊烟爬上歪脖子槐树时,货郎的铜铃叮叮当当掠过石板路。猎户家小子追着换糖人,麂皮口袋里新硝的兔皮撞得哗啦响。 “货郎叔叔,一张兔皮换一支糖画,可以嘛。”男孩踮脚举着皮毛,目光灼灼。 卖货郎笑着停下脚步,“换换!当然换。” 刚从布袋中掏出铜勺,却在半空顿住,西边天际漫起诡异的橘红,二十几只寒鸦突然扑棱棱掠过城墙。 钱老汉的烟袋锅啪嗒掉在青石板上。佝偻的脊背慢慢绷直,浑浊瞳孔里映出远山腾起的狼烟。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惊得货郎的糖勺坠地碎裂。 “骑兵......是重甲骑兵...在往这边来!” 第89章 “千辛万苦,逃难到此。”…… 铜锣声撕破暮色时,赵大牛正蹲在箭楼啃麦饼。远处山道上腾起的烟尘惊得他喉头一哽,麦饼碎渣呛进气管,咳得眼角泛泪,还是站起身来喊道:“快...咳咳...狼烟!” 第158章 城墙上顿时炸开锅。 钱老汉爬上城墙,眯着眼往外看,枯树皮似的手掌几乎捏碎竹节:“铁甲...全是铁甲!比上次周莽兄弟带来的黑甲军还多三倍!” “弓箭手上垛口!” 李村长无时无刻不盯着城外的动静,有上一次山匪攻城的经历触目惊心,万不能有半点马虎,因此听到动静便立马赶过来了。 拐杖敲得夯土墙砰砰作响,宋大郎已带着青壮将滚石堆上城头,忽见山道间闪过几抹褴褛衣角,铁甲洪流中竟夹杂着蹒跚老幼,有个瘦成骨架的老妇踉跄跌倒,被马蹄掀起的尘土瞬间淹没。 “等等。”宋大郎站定身子,“你们仔细看队伍后头!” 众人这才发现,滚滚烟尘里藏着几十架吱呀作响的板车。 裹着破棉被的孩童蜷在粮袋缝隙,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伸手接飘落的榆钱,因着营养不良,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好奇,腕骨细得能透光。 李村长皱着眉头,半响之后得出结论,“应当是难民队伍。” 正在着急警戒的所有人动作忽然一顿。这难民怎么会有铁骑护送?还好巧不巧地往这个方向来? 没人敢掉以轻心,汉子们都手持刀抢站在城墙上盯着外面。 依稀听到山林外围的方向传来野兽的嘶吼和搏斗之声。 “他们想要进山,应该是碰着熊瞎子了。” 汉子们神情一松,有野兽阻挡,他们找不到路,轻易不能进到大山里头来。 稻香村人能较为自由地在山里活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配制出了药力强劲的驱兽粉。 若是没有驱兽粉,又没有人带领,想要进深山,那几乎是不可能。 看着山边的林子逐渐恢复平静,那些难民找了一处地方安营扎寨,不一会就升起一股股潮湿的浓烟。 应该是想要做饭,也能驱赶野兽。 城墙上的汉子们心下一松,只要不进山就成。赵铁匠也站在城墙边缘看着,越看越不对劲,“哎我总觉得那旗号上写着啥呢?” 年轻汉子立即看去,发现营地上立了一面旗帜,玄旗金线绣着的“崔”字在风里时隐时现。 “是崔家!” 宋大郎道:“去年霜灾时,徽州州府内只有崔家人开仓施粥,是口口相传的大善人。” “徽州崔氏...”谢老夫人扯断手中苎麻,“这种乱世,这些世家大族怕是第一个沦为被宰的肥肉...” 在乱世中,没有滔天的权势庇佑,世家大族的更迭的迟早的事。 毕竟谁都需要金银财宝和粮草。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扎寨的地方传来野兽的嘶吼声,还有妇人幼儿的哭声。 如此凄惨,令人揪心。 李村长喉结滚了滚,望着山道上与豺狼搏斗的骑兵,忽然将铜锣递给宋大郎:“你带五个好手从密道出去,去探探消息,看对方带了多少人,有多少武器,记住......” 他枯槁的手指向西,“只许在野柿林观望,绝不可越过鹰嘴石,更不能让对方发现。” 宋大郎接过铜锣,“我这就去。” 有妇人不忍心道:“村长,就不能送些粮食过去么,他们都饿得皮包骨了。” 李村长厉声喝止:“都忘了山匪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随后又指向密林间晃动的火把,“你们仔细数数,跟着崔家车的流民少说两百人。” 果然,榆木车后蹒跚着乌泱泱的人群。 有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突然栽倒,身旁穿短打的汉子立刻架起他,露出腰间半截鎏金算盘,分明是乔装的行商。 “爷爷的,这伙人不简单。”赵铁匠指着山道上搏杀的身影,“你看那使双刀的小娘子,刀艺精湛,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一听这话,妇人们也歇了想要去救助的心思。生逢乱世,同情心是最不能有的。 更何况你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和真正的目的,若是好人还好,若是披着羊皮的狼,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 暮色渐浓时,密道口的火把映亮五张凝重面孔。宋大郎将浸过驱兽粉的布巾分给众人:“记住,只许在野柿林观望。” 几个汉子重重点头,将头巾戴上之后,便将火把给熄灭。 明亮的火把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腐叶在靴底发出细碎呻吟。孙家汉子突然拽住宋大郎衣袖,二十丈外的山涧边,几个锦衣孩童正在舀水。 有个总角小儿腕上金锁滑落溪中,正打算说话,立刻被穿褐衣的婆子捂住嘴:“小祖宗噤声,咱们是来取水的,立马得回去了,招来狼群咱们都得喂畜生!” 小儿不明所以,眨着大眼睛问:“婆婆,我想玩水。” 老婆子捏紧掌心,还是狠下心将几个小孩拉走,“等世道好了,再怎么玩都成,现在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小儿目光纯澈,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出远门,也不明白以往对他总是和颜悦色的婆婆总是对他令行禁止。 一群人走远之后,躲在草丛里的宋大郎几人才出声。 “是徽州州府的崔家人无疑。”宋大郎压低声音,“去年在州府,这婆子跟着崔夫人施过冬衣。” 另外几个汉子表示了然,正打算再往前探探时,忽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 只见五个瘦弱的汉子拨开灌木,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背篓。 领头的疤脸男啐出口中草茎:“东家,这破山连只山鸡都没有,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要我说,咱们还是继续往南走的好,这荒山野岭的,豺狼虎豹一大堆,说不准什么时候在睡梦中就进了狼肚子了!” “闭嘴!”一个华服老者厉声,他两颊凹陷,看着应当是饿极。 这华服老人是崔家账房先生,目光如炬道:“进山前不是宰了三匹伤马?还不够你们吃。” “放眼望去,除了这一片大山,哪里还有歇脚的地儿,就因为这豺狼虎豹多,反倒安全。” 他用力一挥衣袖,“再怎么样,今天必须吃东西了,你们这些莽汉顶得住,主子人可顶不住,莫要忘了当初是主子仁善,才有你们一条命!” “那点马肉哪够百来号人分...” 疤脸男嘟囔着,还是挥着手中的大砍刀找吃食,几人缓缓向前去,时不时找到野蘑菇和野菜之类。 这些简单的食物,在饿了许多天的人看来,可是能救命的。 随着背篓渐渐被食物填满,几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再也没有抱怨之声,只有不断采摘的欢愉感。 疤脸男满脸的笑,“老周,还得是你眼尖,知道这大山里有吃的,不然咱们.......” 说着,他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晃动的树冠。腥风卷过林梢的刹那,快速抽出刀刃狠狠刺去,随后立马反身一卷,离开了那处。 “快走,这地方有狼!”疤脸男大喊。 五人瞬间警戒,掂量了背篓还是满满当当的,这才舒一口气。 幸好那只狼是一只离群的瘦弱孤狼,只是喘息声大,实际没有太多威慑力。 几人不想 与之缠斗,慢慢往后退,拉开一段距离之后便快速狂奔,消失在山林之中。 宋大郎几人隐密在暗处,将手放在武器上,备不时之需。 看确认对方五人全身而退之后,观望了许久,这才弓身钻回密道,露水顺着草叶滴进后颈,“先回去商量对策。” 顺着密道一路攀爬,回到平坦的地,跑了一段弯弯绕绕的山路,来到了永和城的侧门。 对上暗号,赵铁匠掀开伪装的藤蔓,等宋大郎几个汉子出来,看着等消息的众人,说道:“崔家车队在野柿林北面扎营,随行流民约莫三百人,半数带着刀伤。” “那些流民死死缠着崔家车队不放,似乎也有要进山的打算。” 李村长摩挲着铜锣边缘的凹痕,城墙上火把将老人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让巡夜的再加两班岗,箭楼堆满滚石。” 话音未落,西山突然传来狼群嚎叫。钱老汉烟锅里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他们在猎野猪,那那流民中有个使双刀的小娘子,刀法像军中路子。” “管他什么路子!”孙家汉子将砍刀插回腰间,“只要敢靠永和城,老子让他们有来无回!” 稻香村人面色沉沉,看来这一波人不好弄。 * 一连数日,稻香村人也提心吊胆了几日。 看到崔家车队和流民都相安无事地在山边上安营扎寨,城内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期间也有流民想要尝试进山,但都成为了野兽的食物,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敢打进山的主意。 再次聊到崔家,谢老夫人银簪挑亮灯芯:“老身与崔家太爷有过一面之缘,确是仁善之家。” 她眉目间全是惋惜,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李村长看出她未尽的话,斟酌道:“既然是行善之家,那就不能看着善人流落如此。” 第159章 他谨慎开口:“明儿,先送些吃食过去,探探情况,后续再做打算。” 这一顿吃食,若是崔家人知晓该如何做,就不会追问太多,也不会派人跟随。 到那时,说明崔家人可信。 李村长挑了几个身手敏捷的汉子,叮嘱了一晚上注意事项,第二天由赵大牛和孙家汉子几人带着粮食出了城。 晨雾未散,赵大牛等人钻进老林,一路往山林边缘去。 新发的蕨菜沾着露水,快要到时,他忽然按住身后同伴,二十步外的溪涧边,三个精瘦汉子正用树枝叉鱼。 破衣下鼓胀的肌肉随动作起伏,分明是练家子。 “分些熏肉过去。”赵大牛解下腰间皮囊,“就搁在青石板上。” 其他汉子照做,将熏肉放到了青石板上。 那些叉鱼的练家子很快就发现了青石板上的腊肉,犹豫了好一会,这才拿了起来,带着叉到的鱼一起,快速离开了。 赵大牛等人完成计划,也回了城。 第二日再到此处时,他们在同一块青石上发现两捆硝好的兔皮,毛色油亮得能照出日头的光亮。 还有一张字条,拿起一看,只写了方方正正的两个字,“多谢。” 赵大牛将兔皮拿到手中,将今日带来的两袋黍米和两条猪后腿放在青石板边上。 不多时,那些练家子又来了,看到兔皮被拿走,青石板上多了其他东西,几人欣喜若狂,快速拿起。 不过现在他们不着急立马回去禀告,在原处等了好一会,应当是想要当面对赠予之人表达谢意。 一直到日上三竿,都没人出现,他们这才离开。 赵大牛等人也立马回到永和城汇报,李村长摸着胡子,道:“他们也是心怀感恩之人,再送些去吧。” 这般心照不宣的往来持续了半月。 有次孙全故意将驱兽粉撒在对方必经之路,次日便见那些汉子在树皮刻了崔字,用箭矢钉着半只獐子。 “倒是知规矩。”李村长望着獐子后腿的箭伤,“箭头没淬毒,是示好。” * 五日后,野柿林飘起炊烟。赵大牛将新猎的野兔挂在歪脖子树下,后退二十步刚想离开。树后突然闪出个穿短打的汉子,腰间算盘珠子哗啦作响。 他赶忙道:“兄弟留步。” 赵大牛立即警觉,弩箭对准汉子脚边,“我们不与外来人交谈,请到此为止。” “往前半步,我就扣动扳机。” 汉子苦笑作揖:“这位好汉,家主命我传话,询问你们是否有治伤的草药。” 他声音苦涩,“这也是迫不得已,车队里有位贵人重伤垂危,愿以五十箱财宝换条生路。” 赵大牛眉眼颤了颤,“你不要跟过来,我先回去商量商量。” 汉子点头,为表示诚意,他当即就转身离去。 宋大郎回城将此事说了,李村长召集各家话事人前来商议,各家也或多或少知晓崔家往日的善举,都点头表示城内还种植许多草药,救人一命不可马虎。 运送草药之事一直商议到了半夜,才确定下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担任运送草药的活。 * 更漏滴到卯时,运草药的几个汉子带着稻香村人的希冀出发了。 晨雾吞没了送药队的身影。宋大郎最后看了眼城墙上晃动的火把,捏紧背上的背篓,往山林边缘的方向去。 快要到崔家营地时,忽然听见山道传来急促马蹄声。 他们立即戒备。 就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滚下马背,崔家营地乱作一团,立即上前去扶,只看到男人手中攥着的半幅羊皮地图浸满黑血。 “快走...”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吼,“齐王叛军...还有三十里...就要...” 山雀惊飞处,狼烟四起。 收到消息,崔家车队当即骚动起来。宋大郎伏在鹰嘴石上,看见那个使双刀的小娘子搀着个华服老妇,老妇手中鎏金杖头在朝阳下泛着血光。 “齐王叛军离此不到三十里!”一位老者抖着舆图嘶吼,“这深山老林连个藏兵洞都没有,这是老天要我崔家亡啊......” 崔家车队一时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瘫坐在地,无力感浸透了所有人的心。 宋大郎思索片刻,继续往前。 * 护送草药的几人刚到崔家营地,当即就被护卫给拦下来了,沾血的刀刃横在脖子上,“你们是什么人,来这有什么目的?” 宋大郎指着自己的背筐,刚要解释,“我们是.......” 那日和赵大牛交谈的汉子匆匆大喊: “这是这些天给我们送食物的人!不得无礼,快把刀放下!” 护卫才半信半疑地将刀放下。 汉子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这些天被流民骚扰太多了。” 宋大郎点头表示:“能够理解。” 指着身边几个汉子背后的背筐说:“这些草药已经分类放好,看你们需要什么。” 汉子顿时热泪盈眶,连声表示感谢,随即就叫来人,将草药带下去了。 崔家家主和夫人听到消息,赶忙从马车上下来,两人皆穿着朴素,头发花白,一点都没有世家大族的样子。 看到宋大郎几人,两眼含泪,连声喊了几句,“恩人!” 宋大郎连忙摆手表示,“这可受不起,我们只不过也是苟活之辈,应当...” 话音没落,就传来一阵阵野狼的呼啸声。 营地瞬间开始警戒,家丁护卫们赶忙护送着主子离开,但还是晚了,狼群已经从山坡冲了下来,看那样式,是想要包抄这片营地。 宋大郎等人这才注意到,因着这些天的野兽困扰,跟在崔家车队后面的流民已经跑了绝大多数,还有少数倔强地跟着。 “跟我们走,顺着溪水往东三里,有处安全的溶洞。”宋大郎将背篓里的陶罐递过去,“这是驱兽粉,撒在身上,狼群不敢近。” 家丁们接过,刚要道谢,林间突然响起尖利哨声。十来个黑甲骑兵旋风般卷来,领头者獠牙面具上还沾着脑浆: “崔氏余孽果然在此!” “你们是齐王的人!”崔家家主睚眦欲裂。 “正是!”骑兵冷笑,“当初给过你们选择,你们非要走死路,我们也没办法。” 崔夫人厉声:“要我崔氏与你们同流合污,除非我死了!” “吾宁死也不做狗辈!” 骑兵捏紧大砍刀,“好啊,现在就送你们上路!” 双刀瞬间出鞘,耍双刀的小娘子旋身劈翻两骑,却被第三骑的长枪逼到岩角。千钧一发之际,孙全的猎叉破空而至,淬毒的叉尖正中马眼。 “带人往山洞撤!” 赵大牛射出鸣镝,埋伏在树冠的稻香村汉子齐发箭雨。特制的骨哨声惊起满山寒鸦,狼群循着血腥味蜂拥而至。 “这么多狼!”骑兵目光狠狠一缩,在此期间内,崔家人抛弃绝大多数辎重,跟着稻香村汉子从小路逃离。 因着每个人身上都扑了驱兽粉,狼群下意识只追着骑兵撕咬,骑兵迫不得已,只得愤恨离去。 * 好不容易到了溶洞,所有人都累得只喘气。 暗河的水声在溶洞里轰鸣回响,崔三小姐用火折子点燃岩壁上的松脂。 跳动的火光里,三十多个蜷缩在钟乳石后的身影显出轮廓,穿粗布的妇人将最后半块麦饼掰碎喂给婴孩,绸缎庄掌柜正用金线刺绣的帕子给伙计包扎伤口。 “齐王的探子跟到野狼沟就折返了。”宋大郎侧耳听着洞外的动静,“那些西域马惧狼,不敢进深山。” 崔家家主突然剧烈咳嗽,咳出几点血沫子,他虚弱挤出一个笑:“咱们这些累赘...咳咳...不值得你们冒险...” 话音未落,洞口传来碎石滚落声。 孙家汉子猫腰钻进来,肩头扛着头刚猎的麂子:“说什么屁话!当年闹瘟疫,我听说只有崔家开仓放药,还不限量,俺背着俺娘走了三日的山路,这才捡回一条命。” “这样的恩情,是如何都还不完的。” 崔家夫人感念,“当初不过是见太多人中那瘟疫,于心不忍...” 没想到当日救别人的命,今日也救了自己的命。 溶洞深处突然传来孩童啼哭。 只见奶娘抱着个两岁娃娃,那孩子正啃着块墨锭,逃得仓促,竟把徽墨当成了糖块。 奶娘抹着泪眼:“小祖宗,这可吃不得...” 宋大郎上前小心从娃子嘴里夺下墨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黢黑的麦芽糖掰开的瞬间,满洞都是甜香。孩子们咽着口水围上来,却被自家大人拽住衣角。 宋大郎笑,“不用拘束,来,每人分一块。” 孩子们脸上重新扬起笑脸,捧着手中的麦芽糖高兴舔着,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 孙家汉子很快找来一捆干柴火,生好火,就地将麂肉串在树枝上烤了。飘香的动物油脂从皮下渗透出来,大火收汁,别提有多香。 第160章 “接着!”孙家汉子将烤好的麂肉麻利切下,分成块状给大家,“山里的规矩,见者有份。” 火光映着众人脸上的泪痕。 跟着崔家一齐逃难的还有盐商,盐商的老当家饿得皮包骨,啃着香喷喷的烤肉,突然流着泪摘下翡翠扳指,颤巍巍递过去:“等出了山,老夫盐井里的卤水,必当......” “留着你的卤水吧。”孙家汉子把麂腿塞进他手里,“先把腿肚子上的膘养回来,别让熊瞎子当干柴叼了去。” 第90章 “这才是真正的太平。”…… 崔家车队就这么在山洞中安稳了下来,过了好些天安生日子。 一下子从先前担惊受怕的逃难日子,到如今山林静谧隐居,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在慢慢舒缓。 起码能睡个好觉,不用提心吊胆了。 永和城内。 稻香村人聚在一起。李村长征集大伙的意见,最终都同意崔家的车队进永和城。 李村长举着锣鼓道:“城后还有一片没有闲置的房屋,收拾收拾也能住人,先让崔家人住在那,周边就是田地,进出也方便。” 城内的妇人听说崔家人要来,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崔家不仅是世家大族,还是行善积德之家,队伍中必定还有许多女眷跟随,到时候必定会有许多可以交识的伴子。 且那些大家闺秀的技艺精湛,也能互相探讨。 想到这,妇人们纷纷去城后的屋子收拾去了,个个脸上都是期待的笑。 赵铁匠和李木匠也没闲着,想着崔家一大家子要来,定然需要许多物件。立即回到各自的铺子内开始叮叮当当地开始准备。 永和城一时间全都忙碌起来。 * 这几天潮湿,山洞顶端的水珠滴落而下,滴滴答答。 山洞内,崔家人已经收拾好了物件,今日就随稻香村来接应的汉子启程。 崔家车队跟着宋大郎钻出山缝。晨雾被利剑般的阳光劈开,露出前方弯弯绕绕的山林。 不知跟着稻香村几个汉子走了多久,爬过多少个山栈,攀过多少个岩壁,终于重新回到了平地上。 不得不说,就算是放出消息说这深山之中有一座城池,也难以有人难找到。 这座城池实在是藏得太深,位置太过隐密了。一行人都累得够呛,随行的几个丫鬟婆子腿肚子直打抖,也没人说停喊累,跟着一同往前去。 “还有最后一个坡,马上就到了,大伙再坚持坚持。”宋大郎抬头看着前方高耸的山坡,擦着汗说道,“上面就是平地,路也好走。” 一行人一鼓作气,终于爬了上去,触及平地。就望见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这,老天爷啊......” 老账房踉跄着扶住石壁,远处山坳里,青灰色城墙像条盘踞的苍龙。箭楼飞檐挑起薄云。 巨大河流如银龙坠入深潭,水雾间横亘着天然石桥,桥头歪脖松上钉满箭矢。宋大郎吹响骨哨,对岸密林里突然竖起三十面藤牌,寒光凛凛的床弩对准来路。 他连忙举手示意,“是我们!” “收弩!”李村长的铜锣震落松针。 崔家人这才发现所谓的“桥”竟是三根浸油麻绳,底下湍流不止。 眼前城墙高大巍峨,垛口野葡萄垂落如璎珞,护城河里游着肥硕的银鱼。更令人骇然的是城门,巨大的铁桦木包着青铜钉,门轴处流淌着滚烫松脂。 “开城门——” 朱漆大门“吱呀”转动的刹那,崔夫人的帕子飘落泥地。暮色中的永和城仿佛被晚霞浸泡过。 只见城墙裂缝里探出的野藤,忽听得一声清越鹤唳。十七八只丹顶鹤掠过护城河,雪白羽翼扫过正在耙田的汉子头顶。 “到了。”宋大郎解下腰间驱兽粉抛向空中,白色粉末惊散林间窥视的狼群。城墙垛口突然冒出几十个脑袋,孩童们挥着柳枝齐声欢呼:“崔家姨姨婶婶们要进城啦!” 崔家车队的人都新奇地看着这几个钻出来的小娃,个个白胖滚圆,看着就喜人无比。 这绝不是生长在乱世之中的孩童能有的样子。 再看到青石板缝钻出嫩黄蒲公英,穿补丁衣裳的妇人扛着新割的蜂蜜走过,某个窗棂突然泼出金灿灿的黍米酒,惊得货郎腰间的铜铃铛叮咚乱响。 稻香村人笑意盈盈站在门后,见崔家车队的人都惊在原地,眉眼之中全是惊骇。李村长最先开口,满脸笑意说:“大家都先进城来吧,这些天累着了,也好歇歇脚。” “这是......”盐商少东家眼睫颤动。 他看见晒谷场边耧车上刻的歪诗,看见城墙裂缝里探出的野蔷薇,更看见每个来往的稻香村人眼里都汪着两潭活水,那是崔家人颠沛半生未曾见过的安稳笑意。 可见每个人对这里的生活都十分满足。 将人都迎进城来,城门再一次缓慢闭合。 李村长道:“长途跋涉,大家都累了,城后已经收拾出几间屋子,先去休息休息,有何事尽管说便好,不要客气。” 崔家人愣愣地随着稻香村人来到永和城后,在路过那一垄垄新垦的田地时,翠绿的秧苗随风摆动,不知名的小花开满遍地。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 在崔家人眼里,这些仿佛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与衣着褴褛,逃难而来的他们格格不入。 “崔夫人这边请。”谢老夫人的鸠杖点过新铺的雨花石小径,十几户人家推开雕花木窗,窗台上晒的柿饼滴着蜜。 “东厢房给您备了艾草枕,西跨院的灶台今早刚糊了新泥,准备仓促,还有许多物件尚没有备齐,有需要的话直说便好。” 崔老夫人满脸的泪,感激道:“怎么会,能得收留就已经是我们不敢想的事,没想到竟还有这样好的屋子来住,真是......这天大的感激不知该怎么说了。” 孙家汉子摸着脑袋笑,“不过是费些力气的事,俺们力气都大,不觉得有啥。” 崔家人听 这接地气的话,瞬间被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宽慰。 崔老爷子满脸感激,当场就要行大礼,被稻香村人给拦了下来。 “哎哎,这可使不得,崔家是远近闻名的仁善之家,救过的命数不胜数,是当今的菩萨在世,我们只不过是运气好了点,先找到这一处荒城,尚能在乱世中活命。” “如今咱们不过是一起抱团了而已,日后还要互相照料啊。” 崔家人听到这话,心中更为感激。 崔老夫人连声道:“我崔家定不会忘今日之恩。” 崔家人就这么在永和城住了下来。 * 安顿好之后,崔三小姐顶不住好奇,刚踏上主街时,就被热闹的市井气息扑了个满怀。 街角还有几个稚气的孩子在玩藤球,时不时笑嚷嚷的,闹做一团,增添了不少热闹气息。 孩童稚气对话惊飞梁间春燕,崔三小姐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藤球。突然一个穿红肚兜的奶娃娃摇摇晃晃扑来,沾满口水的乳牙咬住她袖口流苏,抬起眼亮晶晶道:“姐姐香香......” “使不得!”小奶娃的娘亲吓得脸色煞白,就要上前来拉着奶娃子。 崔三小姐笑着抱起小娃,起了逗弄的心思,“姐姐还有更好的,想不想玩呀?” 小奶娃听到这话,眼睛更亮了,“要,要。” 崔三小姐笑了,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针线缝补的小熊玩偶,巴掌大,精致小巧,“喜不喜欢。” “喜欢!” 崔三小姐将小熊玩偶给了小娃,看小娃那开心的笑,她有些恍惚,自从举家逃难以来,她都多久没见过这样明媚的笑了。 小奶娃的母亲连声对她道谢。 ...... 日头攀上箭楼时,二十口陶瓮在城主府前咕嘟冒泡。李大娘搅动着麦芽糖浆,琥珀色的甜香勾得经过的崔家小厮直咽口水。 她笑着舀起半勺:“尝尝?” “使不得使不得!”小厮连连摆手,肚子却发出响亮的肠鸣。 小厮笃地红了脸,逃难路上的粮食有多贵重他是知道的,米饭都是稀罕之物,更别说这更加珍贵的糖。 李大娘直接掰开他的手掌,晶莹的糖浆拉出细长香甜的丝,缠绕在一根干净的木棍上,递过去:“咱们稻香村的规矩,新来的要甜嘴三日,去晦气!” 小厮看着手中的麦芽糖,红了眼眶,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两句:“多谢!多谢!” 崔老爷子也闲不住得出门了。他望着街道下嬉闹的垂髫小儿,那些在逃难路上饿得啃树皮的孩子,此刻正举着竹筒接木匠铺飞溅的木屑玩。 “崔某蹉跎半生,竟不知太平二字要这样写。” 他颤巍巍抚过晒谷场边的耧车,木辕上还留着孙家汉子刻的歪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一旁的崔管家也满脸的感慨,“老爷,这战乱之中还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真好。” 第161章 崔老爷子站定,脸上尽是知足,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什么徽州崔氏,日后也莫要和稻香村人自称身份,既然来到这,就要好好生活,也要知感恩。” 崔管家点点头。 * 暮色染红晾晒的葛布时,崔家人在各自分配到的屋子里歇下,这些天整日提心吊胆,确实该好好休息了。 崔老夫人发现卧房多了个柏木浴桶。柳雪梅领着三个妇人抬进热水,野菊瓣在雾气里沉浮。 她笑道:“后山温泉引来的活水,最能解乏,我们特地摘来为崔家人接风洗尘。” 崔老夫人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话还没说出口,柳雪梅等人便直接出门去了,只笑道:“第一晚,得好好休息。” 夜晚,崔家人蜷在飘着太阳味的棉被里。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混着铁匠铺淬火的滋滋响。 崔夫人感慨万千,她摸到枕下压着的新裁粗布衣,针脚歪斜处还沾着缝衣之人温柔的体温。 “稻香村人淳朴,咱们能遇上,是菩萨保佑。” 崔老爷子也没闭眼,他感慨一声,“是如此。” 月光漫过这片大地,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逃难时被马蹄踏碎的尊严,正在此间一草一木里悄然愈合。 第91章 融入稻香村 太阳刺破晨雾,崔家老仆就被窗外的笑闹惊醒。 他推开雕花木窗,晨雾里孙家汉子扛着粗麻绳走过石桥,绳上串着的鲶鱼甩尾溅起水珠,颗颗晶莹。 赵铁匠停在楼下,来往劳作的人扛着锄头问,“这是要干啥去?” 赵铁匠抹着汗,爽朗笑道:“新打的犁头要抬去集市,休息会。” 老仆一听这话,系紧裤带就抬腿往下跑,想去帮帮忙,看到门槛旁边放着一个竹篮子。 掀开靛蓝粗布,二十个雪白的荞麦馒头还腾着热气,篮柄系着的柳条上歪歪扭扭刻着“贺乔迁”。 老仆感动,先出门对赵铁匠道:“我和你一起搬吧,正巧想去集市看看。” 赵铁匠笑着,“集市啥时候都能去,下午才热闹呢。” 两人说话间,老仆从中了解永和城内的生活,心中有了底,更想到处看看。 搭了一把手,帮赵铁匠将犁头给运了过去。 白东墙上树影婆娑,春风暖绿,崔三小姐推开雕花木窗,正瞧见七八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提着竹篮跑过巷子,手里的木槌挨个敲打檐下悬挂的青铜铃铛,嘻嘻哈哈跑着玩。 清脆的声响里,裹着艾草清香的炊烟从街角蒸糕铺子漫过来。 崔三小姐披衣起身,收拾完毕,隔着雕花木窗望见柳雪梅挎着竹篮经过,篮里新摘的莴苣叶还凝着夜露。 她出门去想打个招呼。 “三姑娘醒得这样早。”柳雪梅见着她,笑着将冒着热气的陶罐搁在案头,“这是新磨的果子茶,浇了野蜂蜜的,想着最招小姑娘喜欢,特地送来些。” 崔三小姐捧着陶罐,心中无措。 逃亡路上连发霉的粟米都要数着粒吃,此刻甜香沁入肺腑,让她想起七岁那年元宵节,乳母藏在袖笼里的糖糕,一路甜到心里。 “真是多谢了,还专门来跑这一趟。” 柳雪梅笑,将竹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有啥,走几步路的事,以后都是邻里。” 崔老夫人也起了个大早,听到柳雪梅的话,上前笑道:“此生能来到此桃花源,是我们崔家的福分。” 柳雪梅热热切切的,“今儿可是大日子,村长天不亮就组织了在城主府前准备了。” “不说了,我也得去忙活了,一会见啊。” 说着,柳雪梅欢欢喜喜离开,留下崔老夫人和崔三小姐站在原地,不明白柳雪梅说的‘大日子’指的是啥。 正打算收拾收拾,就听到有小厮来报,满脸喜气道:“老夫人,小姐,村长邀请咱们吃酒去!就在城主府前!” * “咣——” 城主府前的铜锣惊飞檐下麻雀。崔老爷子跨出门槛的刹那,整个人怔在石阶上。 只见晨光 里的晒谷场摆开数张柏木桌,每张桌角都系着红绸扎的野山茶。 林老婆子正指挥着半大小子们码碗筷,粗瓷海碗里堆着油亮的熏鹿肉、金黄的栗子糕,当中那盆奶白的鲫鱼汤飘着碧绿芫荽,鲜香勾得人挪不开眼。 “崔老哥快入席。”李村长杵着拐杖迎上来,笑呵呵道:“今儿这接风宴,咱们可是把压箱底的腊味都翻出来喽,保管好吃!” 崔老夫人被妇人们簇拥着往主桌走,听见老账房哽咽道:“这么多天来,老奴第一次着白面馍馍管够的宴......” 老夫人听到这话,佯装板起脸,“老账房,我都叮嘱你多少遍了,日后莫要再称老奴,此处不是州府,就没有尊卑之分。” 老账房行礼,点头说:“是是,我嘴快了。” 嘴上这么说,行动上却还是很尊敬老夫人,毕竟在崔家干了这多年的活,尊卑早就已经刻入了骨子里。 孙家汉子听到老账房这话,上前就搂住他的肩膀,“今儿个就是吃得开心,往后就安心在永和城歇下,只要有咱们稻香村的在,就不会有饿肚子的一天。” “好!” 在场的人都应和着。 孩子们坐一桌,大口吃着肉,哈哈大笑,说着说着就开始集体背起书来,到最后就变成了要比较谁的声音更大。 村中有孩子的妇人看得高兴,看着自家平日里牛皮得上串下跳的娃子,在丹娘子手下安安静静的,读书认字不说,还学礼。 越想心中更为欣慰,对丹娘子也更为敬佩。 崔老爷子浑浊的老泪砸进鱼汤。 逃难路上饿死的家仆、焚毁的藏书楼、被叛军踏碎的徽墨,此刻都在稚嫩的童声里化作氤氲水汽。 他起身举碗,黍米酒在朝阳下漾开琥珀光:“敬稻香村!” “敬稻香村!” 三十个多陶碗撞出清越回响,崔家人满脸热泪。 孙家汉子啃着鹿腿凑过来,油乎乎的手掌拍在崔家护卫肩头:“兄弟尝尝这个,昨儿刚猎的獐子,用松针熏了整宿。” 他得意道:“你肯定没吃过这样独特的口味,来尝尝。” 崔家护卫队长张铁牛盯着递到嘴边的肉,喉结剧烈滚动。半个月前他们为半块馊饼跟流民拼命,此刻熏肉的油脂正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欣然接过,随着动作露出手臂上狰狞的刀疤,他粗犷道:“往后城墙值守算我们一份!就是野狼群来了,老子也能掰下它满口牙!” 这话引得在场的汉子哈哈大笑。 说到狼群,汉子们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着自个出去打猎的事。 其中嚷嚷得最大声的便是孙家汉子,两口黍米酒下肚,脸庞微红,索性起身来在一旁手脚并用地说自己与野猪大战三百回合的光荣事迹,全场时不时爆发笑声。 宋大郎啃着猪腿肉,大喊一声:“孙家的,你有这天赋,不如直接去戏班子得了。” 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顿笑,一场酣畅淋漓的宴会也渐渐落下帷幕。 * 一顿饭吃了一个上午,好在如今庄稼都已经播种下去,平日里也没啥事做,最热闹的就是下午的集市了。 午后的市集比年画还鲜活。 崔三小姐扶着崔老夫人走在青石板上,鼻尖飘来焦糖香。只见转角处支着口铁锅,李大娘正用长柄木勺搅动琥珀色的糖浆,细密的气泡在阳光下泛着金芒。 “小娘子要画个糖人不?”李大娘舀起一勺糖浆,笑道:“十二生肖都会画,还能照着人像描。” 崔三小姐尚未答话,扎羊角辫的女娃已经挤到跟前,举着用野莓换来的竹签:“要小兔子!耳朵要翘高高的!” “好嘞。” 李大娘拿起勺子,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游走,眨眼间化作活灵活现的玉兔。 女娃欢呼,“谢谢婶婶!”,开心拿起糖画跑开。 糖丝拉出的长虹正巧落在崔老夫人的手上。老太太望着女娃蹦跳的背影,心中的褶皱被微风抚平。 她也上前道:“来一个...鲜花模样的吧,人老了,也爱吃点甜嘴的。” “哪里老了。”李大娘笑意吟吟给她画了一束花,用竹签粘起来,递过去,“拿好咯。” 崔老夫人拿在手中,正想要掏银子,却被李大娘制止,“使不得,咱们永和城内不收银子。”她笑着道,“大家都是以物换物,吃食这类的就当个爱好做,不用交换也成,这些天我也白吃了别人家不少吃食,也想着空闲时候做些回馈罢了。” 崔老夫人压下心中震惊,“这...不用银子,是以物换物?” 李大娘笑着又给前来的孩子画了一个糖画,“银子在这也没啥用处呀,不如直接换一些自个需要之物,还省去许多力气。” 崔老夫人思索片刻,低声吩咐一旁跟着的婆子:“我枕头下放着一张丝绒帕子,快去拿来。” 第162章 等婆子回来之后,崔老夫人将帕子交给李大娘,“初来乍到,半路还遇到叛军围堵,仅有一些贴身之物留存了下来,这帕子若是合眼缘的话,就收下吧。” 李大娘一看那流光溢彩的帕子就知道价值不菲,连忙摆手,“我这糖画不过是个糙玩意,怎么能...” “哎,这话可不对了。”崔老夫人道,“在我眼中,这糖画可是精细,哪里来的粗糙之说,你若是不收,那我也没脸拿这糖画了。” 李大娘心中泛起波澜,想着家中儿媳看到这帕子定然欢喜,便收了下来。 她道:“家中还有许多吃食用具,您等着,我不能白拿您这么贵重的帕子,我一会吩咐儿子儿媳给您送些过去。” 有来有往的氛围让崔老夫人笑弯了眼,心中对永和城的归属感更为浓烈。 ...... 夕阳西沉时,崔老爷子蹲在田埂边,看宋老汉用木棍在泥地上画沟垄图。“这一片种菽米,来年能做二十坛酱。” 老人沾着唾沫翻动《齐民要术》,这是丹娘子节选后重新撰写的对农户庄稼有用的部分,有些地方还贴心画上了图片。 “后坡的沙地种胡麻,出油率能高三成。” 崔管家笑着调侃说,“咱们永和城种地都用上齐民要术了。” 宋老汉将手中的木棍一扔,咧嘴一笑,“可不是嘛,丹夫子说不仅要按照节气播种秋收,还要多学习,书中有许多防止病虫害的法子,都是实用的。” 他骄傲摸了摸手中的书,“这是咱们丹夫子自个写的,比所有书都强上百倍。” 崔老爷子和崔管家笑了一声。 崔老爷子拿起木棍,在溪流旁重重划了道线:“此处该挖条暗渠,雨季分洪,旱季蓄水,对庄稼有利。” 崔管家恰到好处拍马屁,“我们老爷当年就对水利研究感兴趣,研究颇深,说要在这地方挖渠,定然错不了。” 宋老汉眼睛一亮,“果真如此?” 没等两人说话,宋老汉把锄头塞进他手里:“城北有片生荒,正缺懂水利的。” 崔老爷子也乐得有事做,站起身 来道:“那可太好了。” 今夜,崔老爷子也在永和城找到了自己能发光的地方。 * 月明如镜,照亮新垦的田垄。 十多个崔家护卫正在城墙上跟孙家汉子学射弩,一行人学到半夜,都兴致高涨,谁也不肯离去。 就这么半天功夫,所有人如同相见恨晚的亲兄弟般,勾肩搭背畅聊,越说出城打猎之事,崔家的护卫就越心驰澎湃。 约定好明儿一大早,城门开启,就一起出去打猎去。 孙家汉子拍着肩膀,“上次我遇到一窝野猪,两只大的带三只小的,一直犹豫着没敢找人去,现在遇到兄弟几个,明儿咱们就去给他们一锅端了,回来给婆娘改善伙食!” “好!” 十几人说着,继续摆弄着城墙上的箭努。 张铁牛摸着床弩上的猛火油槽,眼睛比火把还亮:“有这利器,齐王的铁骑来了也得变烤猪!” “这匠人手艺真是精湛,这样的武器之前从未见过。” 孙家汉子自然而然接腔:“那是自然,咱们...” “嘘——” 赵大牛突然压低声音。众人瞬间紧张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团黑影正缩在城墙根下。 “什么人!” 黑影吓了一大跳,慢慢抬起头,众人这才发现竟是王大花,怀里还紧紧搂着个陶罐。 “马齿苋馅的包子。”她把陶罐往一边的石头上放,“给、给守夜的......” 众人沉默,赵大牛下城墙去,将陶罐拿在手里,“多谢王婶,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王大花听到赵大牛这样叫她,浑浊的眼突然迸发出光亮,“哎哎”点头,坡着脚逃进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赵大牛利索回到城墙上,每个人分了个包子吃,他指了指王大花离开的方向, “永和城先前差点被山匪给占了,还好老宋家的人脑子转得快,设计将山匪给引了出去,不然今日这永和城内住着的,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了。” 张铁牛动作一顿,“和那位婶子有何干系。” 赵大牛道:“是她带山匪来的。” 空气突然一默。 赵大牛三两口将包子吃完,拍了拍手,“当时王大花被山匪抓住,威逼利诱,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能全然怪她,不过会遭村里人怨恨是真。” “各有各的难处吧。” 如今王大花白日在城中乱转,遇到能吃的就收集起来,拿到集市上去换,渐渐的也有人和她搭话了。 她心中欣喜,也更为卖力。 经过山匪攻城那件事之后,她隔三差五就会送吃食来给守城的汉子,刚开始汉子们不收,王大花便不走,直到看到吃食被拿走,她才会离开。 见她并非目的不纯,久而久之,守城的汉子也不再拒绝,见她前来还会说上两句感谢。 * 到下半夜换值的时候,十几个汉子都回家去,有媳妇的回家征求媳妇同意明日出城打猎。崔家护卫则去与崔管家汇报,得到同意之后,汉子们笑得像个几百斤的胖子,各自去睡了,为明儿养好精神。 第二天第一大早,城门打开,村民三三两两结伴出城去了。 暖风送来灶房的香气,柳雪梅掀开蒸笼喊道:“有人来搭把手嘛。” 崔三小姐应声而去,裙裾扫过晾晒的葛布。晨光下三百个陶瓮正在发酵米酒,气泡升腾的碎响惊醒了睡在麦垛上的狸花猫。 看着蒸笼里白胖喜人的包子,还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崔三姑娘亮着眼睛,“哇,雪姨,你的手艺真好!” 柳雪梅笑着将蒸笼拿下来,“那些个皮娃到了挑嘴的年纪,换些花样也好。” 她指了指其中几笼,“等会这些都给练武的汉子送去。” 崔三姑娘道,“我去送吧。” 朱秀儿进屋来,“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不久。”她擦了擦汗,“若是想去,我陪你一块。” 崔三姑娘点头,只要能做些事就行。 俩人很快推着小板车出门,来到晒谷场,看到崔老夫人也站在晒谷场上,看自家孙子挽着裤腿子,跟稻香村汉子勾肩搭背地啃炊饼。 油渍在粗布衣上晕开深色花纹,爽朗的笑声传荡开来,恍惚间竟分不清谁才是世家子弟。 不过这样也好,下乡种地总好比在老宅的时候,整日游手好闲,事事不做。 看到这群年轻人活力四射的样子,崔老夫人欣慰笑了笑,一旁的伺候的贴身婆子道:“瞧着少爷们这样,心里高兴啊。” 崔老夫人拍她,“日后可不准再称什么少爷小姐的,统一叫做姐儿哥儿,入乡随俗。” “是。”婆子笑着答。 “母亲!”崔三小姐将小板车放好跑过来,发间野菊沾满露水,“我和秀儿婶一起送吃食过来。” 崔老夫人笑着摸了摸崔三小姐的脑袋,“妍儿真棒!” 看着蹦蹦跳跳里来的崔三小姐,崔老夫人忽然想起昨夜老爷子说的话,这世道最金贵的不是绫罗绸缎,是能让三百户人家笑着分食一锅粥的本事。 就着霞光,崔老夫人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再没有什么需求了。 * 另一边,崔老爷子散步到田埂边,捏着粒稻种对钱老汉等人瞪眼:“田内的水深度也有讲究,可不能就这么放。” 他袖口卷到肘间,裤腿沾满泥点,站在田埂边和一群老大粗大声嚷嚷,哪还有半分世家家主的模样。 一边的崔管家却笑容满面。 自从被迫离开居住多年的老宅,老爷脸上终日愁眉不展,好不容易鲜活起来了,他心里宽慰。 “您老一大早上就到这开始讲课,嗓子干没干。”宋大郎笑着递过陶罐,“昨儿新启封的黍米酒,尝尝?” 崔老爷子喉头一动,却见李村长提着竹篮晃过来,篮里油纸包着的卤猪耳红亮诱人。 几个老农盘腿坐在歪脖子树下,粗陶碗碰得叮当响,钱老汉道:“崔老哥,这垄沟怎么挖能防水泡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摸清门道。” 崔老爷子哈哈大笑,一边喝着黍米酒,一边拿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首先,得按照季节区分,如早春时候就不适合放太多水进田,不然容易霜冻,那时候秧苗一死一大片。” 几个老农越说越起劲,直到暮色渐浓时,崔老爷子已喝得满面红光,举着酒碗的手直打晃:“当年我给圣上献《农桑策》,那帮酸儒还说深翻土是糟践地,都是胡掐!谁年轻时候没种过地......” 一群群互相碰杯,哈哈大笑。 “您那《农桑策》该添新章喽!” “爹这是把半辈子没说的话都倒出来了。” 崔三小姐站在不远处,一旁的崔大公子有些幽怨,也道:“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话。” 第163章 崔三小姐瞥了崔大哥一眼:“听娘说你小时候顽劣,印象里的爹当然是严父了。” 崔大哥眼神更幽怨了,“娘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那不然呢,和你这个整天不着家的人能说啥?” 崔大哥没话说,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这身粗布衣防摔耐脏,他还挺喜欢的。“小妹说的哪里的话,我现在不是改邪归正了嘛。” 兄妹二人各自调侃一番,回家去了。 * 崔老夫人此刻正坐在谢家小院。 春月将绣架支在紫藤花下,谢老夫人捏着银针在绢帕上勾画,细密针脚渐渐绽出朵并蒂莲。 “这双面绣的诀窍在藏线头,若是线头藏得好,绣出来的东西那才叫栩栩如生。” 崔老夫人笑着,手中的布料上也渐渐展现出一朵牡丹来,按照谢老夫人的话,但线头怎么也藏不好,索性将绢帕往旁边一扔,“老眼昏花了,这精细活我是做不好了。” 谢老夫人和林老婆子对视一眼,也将绢帕扔到一边。 “我也倦了这些细致活,还是留给她们年轻的小媳妇来吧。” 谢老夫人兴致勃勃,“走,咱们钓鱼去!” 崔老夫人一愣,“钓...钓鱼?” 谢老夫人拉住她的手,“哎呀,走吧,可有意思了,比绣花好玩多了。” 柳雪梅无奈从屋里探出头来看了片刻,林老婆子和两个老夫人是越来越能玩到一块了。 只能远远叮嘱两句,“娘,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 学堂的钟声阵阵响起。 崔家小孙儿趴在学堂窗台上打盹,梦里全是麦芽糖的甜香。丹娘子的戒尺轻轻落下,却在触及他发顶时,化作一片飘落的槐花瓣。 讲课的尾声还没落下,便到了要下学的时间。孩子们孩童们顿时如脱笼的雀儿往外跑,书院的食堂传来王兰的喊声:“慢点跑,新蒸的槐花糕还有多得很!” 谢承宇看着今日才新来的崔家两个小子,只局促站在一旁,偷塞给他们俩半块麦芽糖。 三个小脑袋凑在水渠边,看糖块在春阳下化开金黄的蜜。 “要这样舔。”谢承宇示范着伸出舌头,“像小猫喝奶似的,这样才越吃越好吃。” 崔家两个小儿也学着谢承宇的做法,他们好奇问:“承哥哥,你们来到这里多久了呀?” 说到这个谢承宇可就神气起来了,他昂首挺胸道:“我们是最早到永和城的人,我还去过好多好多地方!” “有小溪,里面好多鱼,还有螺蛳和青蛙。还有小山坡,我之前在上面掏了一窝野山鸡蛋......” 谢承宇道,“怎么样,今后带你们去玩!” 崔家小儿满脸兴奋,举起手高兴道:“好!一起去玩!” 暮春的风裹着炊烟掠过晒谷场。 二十口陶瓮煨着山菌老鸭汤,王大花蹲在灶台后添柴,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竟显出几分圆润。 柳雪梅挨个掀锅盖查看情况,发现每一个陶翁里的水都已经开始沸腾,便道: “多谢王婶专门来厨房帮忙看柴火。” 王大花这些天总在附近转悠,观察了几日见她实在没有恶意,便准许让她进厨 房来烧火,王大花高兴,日日都准时来。 村里人看她也不再带着异样的眼光,路上遇着了也会打招呼。 “这瓮给守城的,要多撒点油花。”柳雪梅说着,掀开其中一个陶翁,多放了半勺油水进去。 崔三姑娘和朱秀儿仍旧结伴推着板车去送吃食,守城的汉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知足的笑,也更为专注了。 * 崔家。 崔老夫人很久没有过这样真切的笑脸了,她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几个仆从婆子看到老夫人回来,刚想迎上去,就见老夫人两只手各拎着一条鱼,那鱼鲜活无比,尾巴还在不断摇摆。 婆子们吓了一大跳。 崔老夫人道,“还在愣着干什么,快去拿个桶来,将这鱼儿装进去。” 小厮立马找来一个大桶将鱼给装起来,看着崔老夫人满手的泥泞,脸上竟然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崔老夫人拍着手直道:“这几十年来真是白活了一趟,竟不知这钓鱼才是最解闷的乐子。” 崔老夫人的近身婆子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不是嘛,老夫人开心,咱们下次还去!” “得邀请谢老夫人和林老婆子一起,整整齐齐的,那才有乐趣。”崔老夫人道,“我得先梳洗一番,瞧这一身脏的...” 崔家小孙儿就是在这时举着竹风车冲进来的。孩童发间插着野鸡翎,裤脚还沾着泥巴:“祖母!我今日射箭中了草靶红心!” 崔凌忽然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油纸揭开,竟是半块咬过的麦饼。 “跟狗娃换的。”他眼睛亮晶晶,“他说这是永和城最好吃的饼,我要带回来和祖母一起吃。” 崔老夫人心中宽慰,摸了摸孙儿毛茸茸的脑袋。 抬眼看到屋外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在晚风里起伏,四下静谧。她忽然想起离乱时焚毁的百亩良田。 此刻却觉得,再贵重的翡翠冠冕,也比不上这顶浸透汗水的草帽。 崔老夫人温柔笑着,“好孩子。” 第92章 (一更)丰收 山里日子过得快,时光在指缝中飞速流淌,从初春的融暖到夏日的炎热,仿佛只在弹指之间。 永和城的夏天是从稻浪翻滚的金色褶皱里淌出来的。蝉声最毒时,稻茬已铺成金色绒毯。 晨光刚染黄大地,几十亩早稻已垂成谦逊的弧度,老汉们围在一起看了又看,粗糙的手指摸过饱满的稻谷,心中愈发高兴。 “稻子熟了!看这样子,是丰收!” 满打满算来到永和城已经一年时间,这是第一次种出丰收的稻子。站在田埂上向外看,一大片金黄色的稻浪随风而动,稻穗碰撞之间,传来阵阵舒缓的摩擦声,听得人心里舒坦。 世代都是种地的老农,看到这样丰收的好景象,心中更为高兴,时不时相约在田间地头喝酒侃大山,日子过得舒坦又安稳。 “稻子能收了。” 李村长高兴敲响铜锣,“开镰咯——” 宋大郎赤膊跃下田垄,镰刀割裂晨风的脆响惊散露珠。柳雪梅领着妇人们挨个递竹筒,新酿的梅子汤叮咚作响,冰凉沁人心田。 崔三小姐挽起袖子,学林老婆子将稻穗扎成把,稻芒刺得她鼻尖泛红:“从前只知稻米香,竟不知穗子这般扎手。” 崔老夫人闻言,有些心疼道:“妍儿,日头这样晒,你先上岸躲会。” 有汉子高声喊道:“先上岸歇会吧,这收稻的活我们一会就能干完。” 崔三小姐动作一顿,动作更加流利,“我才不呢,我也可以。” 哄笑声惊起一片白鹭。赵铁匠和李木匠发明的初版打谷机正咔嗒作响,只需要将稻谷割好,再在打谷机上拍打,就能完好地将稻谷都收集起来,金瀑般的谷粒倾入箩筐。 崔老爷子杵着稻叉感慨:“这铁家伙顶三十个壮劳力,果然还得走进苍生,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厉害的人和事。” 钱老汉笑着回应他,“崔老哥,这还只是咱们赵铁匠的其中一个发明呢。” 崔老爷子感兴趣道:“哦?那有时间我可得去参观参观了。” 稻田之中一片和睦之声,吵吵嚷嚷的,饱含对生活的满足。 日头攀上中天时,汉子们热得脱了短褂。古铜色脊背滚着汗珠,汇成溪流渗进沃土。不知谁起了头,粗犷的《打场号子》惊得树荫下打盹的黄狗直窜: “嘿哟——!六月日头火浇油哟——!” “嘿哟——!汉子脊梁晒出盐哟——!” 宋老汉抹了把迷眼的汗,看着自家负责割的这垄地进度远远比不上旁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突然认命般将镰刀往宋大郎手里一塞:“老喽,干活都比不上后生了。” 宋大郎刚直起腰来,看着宋老汉往田埂边走去,喊了一声:“爹,您先休息会。” 宋老汉摆了摆手,说着就拎起竹篓往水潭去,“人是老了,摸鱼的手艺还在,摸两条鲶鱼给崽子们加餐去!” 宋大郎笑了声,继续弯腰割稻。 早些将稻子割出来晾晒,也能早点放到粮仓里头。仓里有粮,米缸里有米,心里才踏实。 * 潭水清得能望见青荇摇摆。 七八个汉子热得受不了,索性来池水中降降温,扑通跳进去,惊得游鱼撞进石缝。孙全一个猛子扎出丈远,举着挣扎的草鱼大笑:“今晚和豆腐一起炖了,保管好吃......哎哟!” 水花四溅间,赵大牛抹了把脸上的泥,指着孙全哈哈大笑:“让你得意忘形,这下鱼跑了。” 孙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嚷嚷道:“我就不信了,我要抓回来!” 田埂上顿时笑倒一片,“等着咱们全哥抓的大鱼,今晚喝大鱼炖豆腐咯。” 第164章 不仅是大人们忙着收稻,孩子们也没闲着,在田野周边抓鱼摸虾,传来阵阵惊奇的呼喊声。 宋家三个男娃领着孩子们蹑手蹑脚摸进田沟,青蛙鼓噪突然噤声。 “在这!” 宋知江猛扑上去,淤泥溅了满脸,摊开掌心一看,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林老婆子皱着眉头上前来,忙用汗巾擦了擦小泥猴的脚丫:“一天净会扑腾,注意安全,万一田沟有石头咋办,到时候有得你哭的。” “奶奶,我会注意的!”宋知江急吼吼说着,又往旁边去抓青蛙去了。 谢老夫人在一旁笑着,“娃子们都爱玩,就由着他去吧。” 林老婆子看着小孩们鲜活的背影,也笑了笑。看着太阳逐渐升起,索性也来到树荫下乘凉。 “那些后生精力盛,就让他们继续割吧,我得休息会。” 田里的汉子举着镰刀表示,“咱们能行!” 微风吹来,又是一阵欢笑与调侃。 黄昏降临,最后一捆稻子被割下捆扎好,码成金色小山。宋大郎甩着酸痛的膀子瘫在稻草堆里,远处水潭传来汉子们戏水的笑闹。 “接住!”孙全古铜色的脊背跃出水面,肥美的草鱼在空中划出道银弧。 宋大郎看着被扔到岸上蹦跶的鱼,笑出声道:“多抓几条,一条不够吃。” 孙全喊道:“等着。”最后一个猛扎又入水了。 田中又冒出笑声。 赵铁匠抬脚勾起竹篓,篓底新摸的田螺撞得哗啦响,“我可不和你们年轻小伙比抓鱼,这香辣螺蛳口感也不差......” 话没说完就被泼了满脸水花,三十多个精壮汉子笑闹着打作一团。岸上柳树荫里,丹娘子领着妇人们摆开阵仗,腌脆李的酸甜混着冰镇米酒的醇香,勾得蝉鸣都歇了三分。 “爹!”宋明玉提着竹篓深一脚浅浅踩进稻田,裤脚惊起数点流萤,“看我逮的虎纹蛙!” 宋老汉原本还在看戏,听到闺女的声音,立马扭过头,就看到闺女满腿的泥巴。 连忙将宝贝闺女拉过来左看右看,“囡囡,那群皮娃子晒晒太阳没事,你可别跟着胡闹。” 宋明玉圆润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哎呀爹,这是我抓的小青蛙嘛,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囡囡抓的都好看。” 安宁的一天就这样落下帷幕。 银河垂落晒谷场,数个陶碗中盛满了野梅子酒,齐齐磕响青石板。李村长颤巍巍举起酒碗,碗中明月被笑声震碎成星子:“敬永和城肥土,亩产三百斤!” “敬丰收!” 大伙对酒当歌,看着晒谷场上黄澄澄的稻谷,新收下来的谷子散发着阵阵独特的清香,衬托得蝉声都没有那么聒噪了。 醉醺醺的汉子们开始高谈阔论,谢承宇带着孩子们窜上石磨盘。孩童嬉闹的笑声混着蛙鸣漫过城墙,惊起城外野兽们温柔的响鼻。 * 收稻的第十日,城内的稻子基本都被收割干净。 永和城在薄雾中苏醒得格外早,这天稻谷已经全都收割完毕,晒谷场的地晒不开这么多谷子,索性就每个地方都晒上一些,各家记住自家晒谷子的位置,到时候别拿错。 收完稻谷,仲夏的炎热彻底展开,热浪滚滚而来,平日里没啥事干,就早上趁着太阳还没起的时候出门去采采山货。 一大早,崔三姑娘约了柳雪梅一同去采菌子,兴致勃勃背着竹筐前来。 俩人早早出门去,钻进后山竹林,露水正顺着楠竹青皮往下淌,竹篮里新采的鸡枞菌还凝着夜露的凉。 “要这样拧。”柳雪梅指尖翻飞,嫩笋衣在晨光里绽成绿牡丹,拨开沾衣的蛛网,野菌子正顶着露珠从腐木里探头,“这样连土刨,根须留着,来年还能发新菇。” 说着,柳雪梅也觉得今日的菌子格外鲜嫩,心中更为欢喜,“这菌子嫩,过滚水焯了拌野葱,定然是碗美味。” 崔三姑娘点头,学着将菌子采下来,放到身后背着的竹筐子里。 突然又看到前方地面上鼓鼓的,手掌一摸,惊喜道:“雪姨,你过来看看。” 柳雪梅应着声前来,只见到地面上一个大鼓包,里面的鲜嫩竹笋似要破土而出。 她惊喜道:“哎哟,想不到这儿竟然还有鲜笋,这竹笋不管是腌着还是和肉一同炒,都好吃得很。” 崔三姑娘见她高兴,连忙指着另一处地面鼓起来的地儿,惊喜道:“雪姨,这也有!” “还有这,这!好多竹笋!” 两人越挖越开心,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一直到太阳升到头顶,两个人背后的竹筐已经被竹笋和野菌子给填满了。 正打算打道回府,山风掠过竹海,惊起早起的画眉。崔三小姐忽然竖耳:“有人唱曲儿?” 果然有吴侬软语穿透雾气。转过青石崖,竟是十来个穿粗布的妇人正在采茶,腕间木镯子撞出清越节拍。 柳雪梅笑道:“那是孙娘子带的队,去较远的地方采山茶呢。” “还有带队出城的?”崔三姑娘不解。 柳雪梅点头,“每个出城之人都要撒驱兽粉,活动范围基本都在永和城周边,这样有啥危险大喊一声就成,若是去远了,可就没人知道了。” “因此想要去较远的地儿,必须结伴去,身上也要佩戴好驱兽囊,同样回城时间也不能超过中午。” 崔三姑娘了解,点了点头。 领头的孙娘子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抛来竹筒:“尝尝,野山茶焙的,去暑气最好。” 两人接住,笑着示意,“谢了,摘了一上午的野菌子和竹笋,正口干舌燥呢。” 一行人结伴回城,诉说今早的见闻,若是对方对早上去过的哪些地方感兴趣的话,还会相约第二日共同出城。 崔三姑娘第一次融入这样好的氛围,心中也轻了许多,约好接下来出城的日子。 * 日头渐渐往上爬,早晨山雾的闷热潮湿瞬间被炎热给蒸发殆尽,整座城都泡在了慵懒里。 赵铁匠铺前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宋知江带着小娃们排排坐在室内,看李木匠用刨花卷出会翻跟头的木猴。 娃子们拍着手掌,满眼都是惊奇,“好厉害呀,我们还想要一只大野猪可以吗,要会动的!” 李木匠为难,“大野猪...着实得费上一番功夫。” 孩子们瞬间变成星星眼,“李叔叔!你是最棒的,肯定可以的对不对?” 李木匠一拍掌,“我试试。” 一旁的赵铁匠闻言笑了一声,故意大声嚷道:“你们李叔叔手艺精湛,不仅是大野猪,就算是大老虎也不在话下。” 这话一说出口,孩子们的声音瞬间传了过来,“哇!还要大老虎!” 李木匠幽幽转过来瞪了赵铁匠一眼,眉眼之中含着警告。 好在这略微枯燥的活孩子们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聊,扔下一句“过后再来”就蹦跳着出门玩去了。 来到集市,娃子们又被沿街的三十多个木盆吸引了目光,刚捞的河蚌在清水里吐着泡泡。 李大娘刀尖轻挑,浑圆的珍珠就落了出来,惊得一群娃子哇哇大叫,“这是珍珠!” 李大娘笑着,“这是今早在外头的水潭子里捞出来的。” 小娃子们没见过从蚌壳里取珍珠,纷纷围着看,眼睛里全是好奇。 李大娘便每人都分了一颗下去,让孩子们自个玩,集市上全都是孩子惊奇的呼声,个个嚷嚷着回家让自个娘帮自己串起来,戴脖子上。 * 轻松欢愉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一不留神就到了午后,厨房的方向飘起炊烟。辣炒田螺混着河蚌汤的鲜香漫过城墙,朱秀儿拍开泥封的杨梅酒,惊醒了打盹的老猫,“喵”了一声之后便跳往别处去了。 朱秀儿喊了一声:“三姑娘,今日的饭食好啦,可以送去了。” 崔三姑娘进屋来,闻着满屋子飘香的味道,“哇,今日有炖鱼。” “可不是嘛。”朱秀儿将饭食放上小板车,“孙全那小子今日又抓了两条大鱼送过来,晚上正好炖了。” 崔三姑娘点头,与朱秀儿一起将饭食送到城墙下,一一分下去。 “要说还是你们老宋家的手艺绝。”孙家汉子嘬着鲶鱼头含糊道,“以前最期待的就是吃席面,如今一想,再好吃的席面都比不上这盆杂鱼贴饼子!” 朱秀儿笑着往孙家汉子碗里添汤:“不过是些山野滋味,好吃就多吃点。” 傍晚的日光温柔昏黄,人们吃完饭就喜欢出门溜达消食,宋老汉枕着草帽哼小曲,突觉脖颈一凉。 宋知江将湿漉漉的荷叶扣在他光头上:“爷爷像池塘里的大青蛙!” “臭小子!”宋老汉佯装抬手要打,却给了几个娃子逃跑的时间,看着他们哇哇大叫往外跑去,宋老汉笑一声,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钱老汉慢慢悠悠经过,往他身侧一躺。 第165章 “如今这日子过的可真舒坦,要是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那可不。”宋老汉说,“以前也没想到会有要上山避难的时候。” 两个人相视一笑,随后又满足躺了回去。 没躺多久,就听到天上轰隆作响。 闷雷碾过远山,晒谷场晾的草药被狂风卷上天。李村长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将铜锣敲得震天响:“快去收稻子!暴雨要来了!” 永和城内身影瞬间汇成洪流。宋大郎扛着苫布上粮垛,崔家护卫在泥 水里推着独轮车狂奔。 最烈的闪电劈开苍穹时,最后一筐新谷恰好滚进仓门。 大伙相视一笑,放松道:“来了就来了,咱们吃酒去!” “哈哈哈哈,吃酒去!” * 夏日越来越炎热,永和城的城砖已经被晒得发烫。宋明玉踮脚趴在箭楼垛口,草帽边缘的野葡萄藤随着她晃腿的频率轻轻摇摆。 因着天气实在炎热,丹娘子便许了两日的休沐,孩子们性子野,渐渐也敢来城墙上玩了。 “你们快看那头野猪崽子!”她伸手往外指去。 话音刚落,十几个小脑袋便迫不及待地探了过来,只见不远处的栎树林里,三只圆滚滚的野猪崽正追着蒲公英绒球打转,短尾巴甩得像拨浪鼓。 其中一只小野猪不甚落到小溪里,滚圆的肚皮蹭得鹅卵石哗哗作响,急得直拱母猪屁股。 孩子们被这一幕逗得哇哇大笑,宋二郎提着驱兽粉桶经过,晒成古铜色的脊梁油亮。 他止住脚步,顺着孩子们的目光看去,也道:“如今咱们粮仓满得能撑个一年半载,不必经常出门打猎,就容它们继续撒欢。” 赵大牛说,“按照丹娘子的话来说,不能赶尽杀绝,不然以后想抓都没得抓了。” 孩子们挠着脑袋,仰头问,“为什么呀?” 赵大牛拍了拍他们的小脑袋,“要是现在把野猪都抓完了,以后就不会有野猪出没了呀。” 孩子们“哦”了一声,崔家小孙儿忽然指着西山坡惊叫:“熊瞎子!” 几个娃子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只见果然有团棕影正慢悠悠晃过野葡萄沟,厚实熊掌拍碎蜂巢的瞬间,金灿灿的蜜汁顺着大树的青苔往下淌。 “熊瞎子在抓蜂窝!” 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这些大型兽类,个个都十分好奇。 “莫惊扰它们。”李村长杵着拐杖前来,浑浊眼眸映出那些悠然的野兽,难得有一丝笑意:“咱们有驱兽粉,它们进不了城,也伤不了咱们,让它们活得舒心些罢。” 孩子们点头,听话地不再吵闹。 暮色染红天边,不知谁家在城墙根燃起艾草。几个小娃追着流萤撞进晒谷场,惊飞草垛上打盹的狸花猫。 萤火虫掠过水车残影,将梦境染成温柔的琥珀色,护城河里的月亮晃了晃,惊起野鸭扑棱棱的响动。 更夫梆子敲到第三遍时,连蝉鸣都染上了困意。 第93章 (加更)私自出城 蝉鸣撕破晌午的寂静,晒得发白的石板路蒸腾着热浪。 林老婆子歪在井台边的竹椅上,蒲扇盖着脸打鼾,脚边陶盆里镇着的酸梅汤凝了层冰珠。知了在苦楝树上扯着嗓子嚷,倒衬得城主府前的老槐树越发静谧。 “咔嚓——” 宋明玉踮脚掰下井绳吊着的杨梅,摘下一颗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林老婆子笑道:“囡囡喜欢吃杨梅,到时候让你爹和大哥二哥多摘些回来。” “娘亲!”宋明玉扑过来,懒懒地赖在林老婆子怀里,“还喜欢吃树莓。” 林老婆子笑着,“好好,到时候囡囡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正说着,就看到一群男娃子崔举着粘知了的竹竿跑过,嘻嘻哈哈,碰得晾麻线的架子倒成一片。 林老婆子瞬间板起脸,“一整天咋咋呼呼的,快将架子扶起来,不然不准去玩。” 宋知江等人玩心正盛,听到这话也先停下来将架子七摆八弄地放好,随后又跑着出去玩了。 朱秀儿摇着纺车打趣:“要我说书院就不该休沐,省得这群猢狲闹翻天。” “可不是嘛。”隔壁的孙娘子搭话,“我家那皮猴子一整日都不着家,也不知道干啥去了。” 这般闹腾到申时,日头毒得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得人皮肉发烫。 宋老汉拎着鱼篓推开院门,见柳雪梅正往门框上挂艾草,突然“咦”了声:“今儿怎的这般清净?” 柳雪梅抹了把颈间的汗:“许是抓鱼去了,昨儿文哥儿半夜还和我说,他们约好今儿抓鱼去。” 说着递过碗金银花茶,抬头就看见廊柱上不知被哪个皮猴子用灶灰画了只王八,八条腿歪歪扭扭支棱着。 她笑了一声,没太在意,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永和城内的静谧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晒谷场上荡起些许凉风。 李村长摇着蒲扇听赵铁匠侃山,忽觉裤脚被扯了扯。低头见小孙女闪着眼睛道:“爷爷,狗娃哥说要带我看小溪里会发光的石头,我可以去嘛......” 会发光的石头? 许是哪个小子闲的。 李村长摆了摆手道:“去吧,早些回家吃饭,不准在外面胡闹。” 小孙女得到准许,开开心心跟着一群娃子跑远,还一边喊着:“可神奇了,会发光...” 李村长和钱老汉还在扇着扇子纳凉,笑着道:“小时候咱们也这样,可惜现在,老咯。” 几个老头聚在树下,聊起陈年往事,都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傍晚。 李村长慢悠悠回到家,家中的饭食已经备好了,正打算坐下,环顾四周,皱了眉开口:“怎么不见丫丫?” “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丫丫她娘端着盘子出来,放到桌子上,眼里也有些担忧。 李村长沉声:“去找找吧,丫丫平时很听话,不会乱跑的。” “对了。”他补充道:“重点去溪边看看。” 李村长一出门,就和也出来寻孩子的宋老汉打了个照应,“你家孩子也没回去?” 宋老汉惊奇,“你也去找孩子的?” 孙娘子匆匆跑来,“看到我家大虎了没?” 几人对视一眼,立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要是一两个贪玩的孩子没回家,那还好说,若是娃子都不见了,那就是大事了。 有孩子的人家都出了门,看到李村长和宋老汉几家也在,心中不安,“你们家孩子也没回来吃饭吗?” 李村长面色一沉,当即敲响了城主府前的铜锣,永和城几十户人家的油灯全亮了。 “找孩子啊,孩子不见了!” 宋大郎着急将城内所有水潭子都逛了个遍,连根毛都没找到。 来到崔家门前,正巧看到崔三姑娘出门消食,上前开口问:“三姑娘可瞧见孩子们都去哪了?” 崔三小姐惊诧,看着这么多人都在找孩子,她突然想起晌午窗根下飘过的只言片语,“虎子说后山...有个会发光的洞...” 虎子他爹也寻到这来,闻言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都怪我,是我前几日和虎子说后山有个会发光的洞,我本想着说个稀奇,没想到他竟然当了真。” “那后山,可是在城外啊!” 来寻孩子的大人闻言两眼一黑,太阳都快要落山了,一群孩子现在还在城外,外面一大堆豺狼虎豹,那危险程度...... 人群中顿时有人哭起来,“儿啊!我的儿啊!!” 宋老汉沉声道,“我出城时也见过,西山往北有个溶洞,半夜会泛绿光,离永和城不远,事不宜迟,现在就去看看。” “都抄家伙!”宋大郎劈手夺过巡夜人的铜锣,“汉子们都出城去寻人,举火把的走前头!” 黑夜的深山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举着火把最起码能吓退一些野兽。 二十多个汉子组成临时小队,很快出城去了。 会路的虎子爹走在最前头,火光照见溪边歪倒的竹篓,半篓覆盆子洒在鹅卵石上,像泼了一地血珠子。 众人的心也随之揪紧。 “前面就快要到了。”虎子爹指着前方一处隐隐发出光亮的地界,“就是那。” “嘘——”赵大牛突然压低声响。 只见幽蓝光里,十几个小身影正蹲在溶洞口,最前头 的谢承宇举着根莹白的兽骨,绿荧荧的磷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这肯定是龙骨。”虎子压低嗓门的欢呼,“我们找到龙骨啦!” “龙你个大头鬼!”虎子爹暴喝如雷,惊得倒挂在树下的蝙蝠扑棱棱乱飞。孩子们僵着脖子转身,火把光里十几张花猫脸瞬间惨白。 丫丫突然“哇”地哭出声,手里攥着的发光石头滚到李村长脚边。李村长怒气冲冲将人扯过来,“真是胆大妄为,这乱葬岗的骨头也敢碰!” 第166章 “这是野猪骨。”崔老爷子捡起块胫骨就着火把细看,“经过长时间的埋没,已经快变成石头了。” 话没说完就被狼嚎掐断。宋大郎猛地将孩子们拢到身后,长刀出鞘的寒光惊散了水潭的萤火虫。 黑暗里亮起十几双幽绿的眼,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催得人汗毛倒竖。 狼群来了! 所有人心中一紧,同时也庆幸还好早来一步,不然会发生什么,他们都不敢想。 “慢慢往后退。”李村长将火把插成圆圈,抖着手往地上撒驱兽粉,“莫跑!越跑狼越追!” 所有人慢慢往后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幸好驱兽粉起了作用,狼群只是盯着看了一会,没追上来。 就在一行人以为能松一口气时,宋老汉突然拽停身边的虎子爹。只见二十具黑甲正缓缓爬上陡坡,玄铁面罩滴着血水。 有人进山了! 还来到了如此内里的地方! 汉子们手中纷纷举起手中的柴刀以应备不时之需,但如今孩子还在身边,最好不起冲突。 谁知黑甲军竟然径直往此方向来,汉子们捏了一把汗。只有宋大郎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手中的的砍刀松了松。 等黑甲军再靠近些,月光终于照清楚来者的样貌,宋大郎轻声道:“周蛮兄弟?” 对面突然传来陶罐碎裂的闷响。光头周蛮脸上刀疤被雨水泡得发白,声音颤抖:“宋...宋哥?” 稻香村的汉子听到周蛮的声音,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刃。 “你们怎么会在这?”李村长走出来,问道。 周蛮手足无措,看到熟悉的乡里乡亲,一时间哽咽得泪流满面,众人这才看清楚,周蛮此去一年,整个人竟然苍老得如同垂暮的老人,脸上遍布刀疤,悲怆不已。 周蛮跪下磕头,艰涩开口:“将军,将军要不行了,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将军......” 众人看到二十多个黑甲军,中间抬着一个小小的木架子,上面躺着的人面色灰败,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 “快,随我们来!”李村长道。 众人急忙往永和城的方向去,守城的汉子见他们回来了,立马和城墙下担忧的妇女老人报平安。 “快开城门!” 李村长高声喊着,“烧艾草!备止血药!把地窖的冰全起出来!” 天空突然下起雨,丝丝飘落往下。 永和城在雨夜里醒成沸腾的蜂巢。 孙娘子划开陆羽肩甲时,腐肉混着黑血溅上窗纸,她眉头一皱,“箭杆卡在琵琶骨上,且拖得太久没得到处理,情况非常不好......” 周蛮浑身腥土气息,无助道:“求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将军了。” 孙娘子道,“我会尽力。” 说着,她狠下心将银刀剜进皮肉,将溃烂的皮肉都剜出来,陆羽闷哼着惊醒,涣散瞳孔映出梁上摇晃的驱兽香囊。 孙娘子见人睁开了眼,迅速往他口中塞了一粒药丸,“含住。” 之后便再次将将腐肉剜处,期间使用止血药和伤药止血。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这样反复的疗程,孙娘子将伤口包扎好,又熬来一壶防止高热的药,喂着喝完之后,这才出门去。 对着周蛮道:“若是两日之内能醒,就还有希望。” 周蛮鞠躬感谢,之后快速进屋守着。 ... 就这么到了第二日。 虽说回城的路上碰到了周蛮一行人,但这群胆大包天的孩子私自溜出城去玩,大人们想起来都气得心肝疼。 大清早,晒谷场上满是垂头的小脑袋,李村长握着竹条的手直抖:“谁起的头?” 狗娃瞄了眼谢承宇,突然挺起胸膛:“我!上月在城墙看见绿火,以为是神仙......” “神仙?”林老婆子拧住他耳朵,“那是野兽骨头化的磷火,要是去晚一步,你们都要被野狼叼走了!” 为了加深孩子们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认识,林老婆子道:“被野狼叼走,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们爹娘,吃不到美食,也不能去捉鱼摸虾了!” 娃子们被这声吓到了,纷纷哭着保证道:“再也不敢了!” 李村长眼神凌厉,“还有一个问题,城门是关闭的,你们从哪出去?” 狗娃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糊了满脸,“后城一处城墙,下面有个洞,刚好被草给掩盖住了......” 李村长立即示意人去将洞给堵上。 再怎么说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爹娘看着自家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心里也软,面上还是道:“你们得保证,以后再也不私自出城,不然就不能吃饭了!” 孩子们接连保证,一定不再私自出城,各家大人这才将孩子给带回家。 * 城主府内。 周蛮一夜没睡,胡子拉碴,眼眶里全是血丝。 惊热粥递到嘴边刹那,这铁塔般的汉子突然哽住:“凉州...凉州城也破了......” 众人动作一顿。 “他们吃孩子。”周蛮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星,铁甲缝隙渗出紫黑血痂,目光呆滞,靠着本能张嘴说话:“齐王围城三个月,粮绝那日开了西市人肉铺子。” 柳雪梅添柴的手一颤,火钳差点戳进灰堆。 “今春打济州府,十里麦田不见绿苗。”周蛮双手捂脸,随着他的动作,衣袖滑落下来,上面遍布刀剑的疤痕。 “流民绑了教书先生下锅,说读书人肉酸,要配着......” “周蛮,别说了。”李村长哀愁开口。 宋大郎一拳砸在梁柱上,震落簌簌积灰。他想起月前市集遇见的货郎,那包说要带给凉州闺女的红头绳还在抽屉里锁着。 周蛮突然抓住他手腕,铁钳般的手劲掐得人发疼:“宋哥,你知道人饿疯了连土灶都啃么?”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宋大郎安慰道,“周蛮,你们已经尽力了。” 城主府的青砖映着幽幽火光,周蛮伏在陆羽榻前哽咽:“那狗皇帝听信谗言,说将军私屯粮草......” 他扯出贴身羊皮卷,潼关布防图已被血污浸透,“上月截获的密报,齐王早买通司礼监,要对将军下手,虎毒不食子啊!难怪天下人都要反!” 崔老爷子握拐的手暴起青筋。羊皮卷角落盖着崔氏私印,正是他嫡孙半年前失踪时带走的家主印。 “我们在凉州城外被伏击,亲卫队拼死开出血路,才让我们有一线得以喘气的生机。” “本想着回营地,但将军的伤势实在支撑不到那,我斗胆改变了路线...” 周蛮又说又笑,“进山前还剩二百弟兄,到鹰嘴崖就只剩我们二十几人。” 第94章 “我也去!” 寅时三刻,陆羽在药香里睁开了眼。 窗棂漏进的晨光正巧落在他枕边的佩剑上,缠枝纹路映着药炉腾起的热气,恍惚间,他再一次看到了百姓在残酷战争中沉浮、在天灾人祸中跪地痛哭的场景。 他想要伸出手,前方的幻想却如镜花水月一般破碎在眼前,将他拉回现实。 还是,无能为力吗? 一颗晶莹的泪划过脸颊。 他试着抬了抬手指,铁甲摩擦的声响惊醒了趴在榻边的周蛮。 “将军!”光头汉子猛地弹起来,铁甲撞得案几上药碗直晃,他激动地抬脚往外跑去,“孙娘子,将军醒了!” 屋外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羽望着匆匆赶来的孙娘子等人,抹掉脸上的泪,归于平静,让孙娘子检查了伤口,又重新上了一遍药,这才躺了回去。 陆羽躺在床榻上,看着周蛮,“周蛮,凉州百姓,如何了?” 周蛮一听这话,眼中含满了泪。 “将军......” 陆羽移开目光,眼眸中的哀伤瞬间弥漫开来,这一会功夫,整个人老了十岁。 周蛮见状立马喊道:“将军,凉州虽破,但还有许多城池的节度使前来投靠,橄榄枝都已经抛过来了,我军希望甚大!” “这说明天下人是有眼睛的,也能分得清楚对错。” 周蛮道,“将军,人心 所向,这天下一统的霸业是迟早的事。” 陆羽眼眶湿润,接连说了两个“好”。 稻香村老一辈的族老听到周蛮出去嚎的那一嗓子,也都前来探望,陆羽苦笑抱拳:“陆某这条命是诸位捡回来的,大恩不言谢。他日天下太平之后,我定当......” “陆将军说这话就见外了。” 宋大郎扛着新打的藤甲进来,晨露顺着甲片往下淌,“咱们老百姓也都是明眼人,只要能够天下太平,早日回归正常生活,咱们就愿意一直追随您。” 李村长也笑着道:“将军,我们虽在深山老林当中,但也听过您所带的队伍的事迹,所到之处,安稳平和,不拿百姓一栗。” 陆羽笑道:“这本就是咱们该做的。” 第167章 谢老夫人也赶来了,她攥紧鸠杖:“陆将军,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跟在一旁的谢二娘子也紧了紧衣袖。 “老夫人可是要问谢诏公子?”陆羽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几日前我们刚与青州守军会师,谢小将军带着八百轻骑奇袭齐王粮道,烧了二十车火油。” “那龙虎生风的模样,就算是关羽在世都略逊一筹。” “当真?”谢二娘子激动出声。 谢老夫人满脸高兴,却拍了拍谢二娘子,“诏哥儿什么样子,我这个做祖母的还是知道的,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比肩关羽去,将军这是在说笑呢。” 陆羽笑道,“这可没有夸大。” “谢小将军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待山河重整,一定要将重振谢家。” 谢老夫人偷偷抹眼泪,“好啊!不愧是我谢氏的儿孙!” “报——!” 传令兵突然冲进来,甲胄上的露水甩出一道弧线,“凉州急讯!” 李村长等人一惊,这样远的地方都能传消息进来,真是不可思议。 陆羽展开染血的绢帛,眉间旧疤骤然狰狞:“齐王两日后要屠济州,不能坐以待毙了。” 他撑着床沿要起身,被周莽死死按住。 “将军!你这身子还须静养。” “济州有三十万百姓!”陆羽咳得单衣渗出血色,“传令!明日就启程,咳咳......” 周蛮犹豫着,但抬头就对上了陆羽凛冽的眼,“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浓厚的紧张感蔓延开来,周蛮忽然泄了气,拧紧拳头,“好。” 城主府内一瞬间静默,没有人出声阻止陆羽一定要留下来静养,也没有人提外界的战乱。 陆羽这样的心性和抱负,还如此心系百姓,若是朝一日霸业能成,定然是个明君。 “这时间够烙五十张胡饼了。”柳雪梅开口说道:“还有馍馍,这东西耐饿,也方便保存。” 林老婆子也开口道,“藤甲还剩最后二十副,加急赶工的话,明日能做出来一百副。” 赵铁匠和李木匠也一齐开口,“我们能制作武器,明儿一定备好!” 外头传来吵嚷之声,屋内众人抬头向外看去,只见妇人们正将新收的稻谷装车,汉子们给马匹套上改良过的鞍具。 七岁孩童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箭囊踉跄跑过,被崔三小姐笑着拎起来擦汗。 陆羽喉结动了动,忽然郑重抱拳:“这些粮草......” “将军可知永和城粮仓为何总留三成空着?”李村长道:“去年霜灾饿死过不少人,我们就发誓永远要留条活路给外人。” “若是真到了那时候,咱们稻香村定然出山,不会见死不救。” 周莽单膝跪地,铁甲砸得青砖闷响:“诸位恩情,黑甲军永世不忘!” “快起来!”宋大郎去扶他,却被带得踉跄,“真要谢,就还百姓个太平世道。” *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永和城内各处都叮当作响,妇人们在加紧时间制作藤甲,赵铁匠和李木匠的铺子里也彻夜通明,终于在第二天,太阳刺破朝霞时,一切都准备就绪。 二十辆粮车整装待发。 朱秀儿最后检查着藤甲束带,忽然被陆羽叫住:“夫人这针脚......可是改良过锁子甲?” “用野蚕丝代替铁环,轻便又防箭。”朱秀儿将护颈翻给他看,“就是丝线得煮十二遍,工序繁琐了些,但好歹安全。” 崔老爷子此时捧着舆图过来,鎏金杖头点着苍梧山北麓:“此处有条暗河,老朽年轻时走过,较为隐蔽,不易显出行踪......” “多谢!” 陆羽等人深深对着永和城内所有人鞠了一躬。 陆羽在城门前最后回望,金灿灿的稻浪涌到城墙根下,货郎的铜铃声惊起鹤群,崔家小孙儿正追着宋知江要糖画,许多人仍旧在城门看着他们,目光中充满敬意。 周莽忽然捅了捅他:“将军看城墙。” 斑驳的墙砖上,不知哪个顽童用木炭画了幅歪扭的军阵图,旁边题着狗爬似的诗句。 “黑甲白马来,稻花香满城。” “这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陆羽解下佩剑扔给宋大郎,“若我们败了......” “没有如果。”宋大郎把剑推回去,“丹夫子前日教娃娃们念‘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们都信会有那天。” 陆羽笑着,“好!” 晨光染红铠甲,黑甲军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 宋老汉突然捅了捅儿子:“你方才往粮车里塞了什么?” “驱兽粉的方子。”宋大郎摸着城墙上的军阵图,“孙娘子说箭毒木汁液能淬箭头,我添在备注里了,希望对他们有帮助。” * 时间一晃,世间经历了九次春花秋月的迭变。 蝉鸣再一次撕开盛夏的闷热时,宋明玉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课。 十五岁的少女脊背挺得笔直,鬓角碎发被汗水黏在瓷白的颈侧,闪烁的眸子在晨光中荡漾出涟漪。 此间九年,宋明玉从一个六岁的小娃,长成了一个花苞一样的少女。 永和城度过了九年的四季更迭,当初的小孩已经长成现如今的小伙子,小姑娘。 学堂也已经分成了两间,一间是男娃子们,由崔老爷子授课,另一间则由丹夫子教女孩们诗书及人生道理。 下学的钟声敲响,半大的孩子们走出学堂,不再像以前那样吵吵嚷嚷一窝蜂冲出去,如今都安安静静讨论着夫子留下来的课业问题,大伙心中也更重视学业了。 蝉声忽然聒噪起来。 城南药圃腾起袅袅青烟,孙娘子将新采的忍冬铺满竹匾。 谢老夫人杵着药碾轻叹:“这批紫苏长得薄,怕是驱寒功效要减三分。” “北边战事吃紧,连地气都不安生。”林老婆子往晒干的艾草捆上系红绳,“听说陆将军上月打下金陵城,那些渡江逃来的流民数不胜数,还是得谨防着些。” 话音被马蹄声惊碎。 货郎王二撞开城门,褡裢里铜钱叮当作响:“大捷!陆将军在鄱阳湖全歼齐王水师!” 这六年内,永和城不是全然与世隔绝,有几个胆大的汉子时常出山打听消息。 永和城内瞬间沸腾起来。宋知江听闻,兴奋喊道:“齐王那老贼终于败了!” “尸首挂在安庆城门曝晒三日!” 货郎王二灌下整碗凉茶,喉结滚动着嘶喊,“江南六州归降的官员从码头排到钟鼓楼了,全都表示要效忠陆羽将军。” 李村长赶过来,“也就是说...” “南边太平了!” 王二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邸报》,“你们看这安民告示,盖着陆将军的大印呢!” 谢二娘子挤进人群,指尖抚过纸上“减赋三年”的朱批,忽然落下泪来。 距离诏哥儿离开,已经过去九年了。 也不知道这六年里,诏哥儿有没有吃饱穿暖,粮食够不够吃,冬天有没有挨冷。 永和城内众人都兴奋无比,南边太平了,这预示着至少南边不会再有战争了, 假以时日,定然能恢复到战争之前的状态。 一想到外面尸骸遍地,人间炼狱的场景,永和城又慢慢安静下来。 马蹄声如惊雷碾过青石板。哨塔汉子突然大吼:“有骑兵,打陆字旗!” 众人怔忡间,吊桥已落下玄色洪流。周莽滚鞍下马,脸上刀疤笑成皱菊:“老伙计们,六年不见,咱们来送太平了!” 他身后转出个银甲青年,剑穗悬着的平安结褪成月白色。谢老夫人踉跄两步,药杵“当啷”砸中脚背竟浑然不觉。 “祖母,母亲,谢诏回来了。” 谢诏掀袍跪地,铠甲缝隙簌簌落下沙尘。 谢老夫人满头白发,踉跄几步,将魁梧得如同小山一般的孙儿抱在怀里,谢二娘子也匆匆赶来,三人抱头痛哭。 谢二娘子泪眼婆娑,捧着谢诏的脸,看他如同沙地一般粗糙的脸庞,心疼得直掉眼泪。 “诏哥儿,娘的诏哥儿!” “母亲!” 周蛮站在一边,对宋大郎说道:“这一次回来报平安,想着谢诏还有亲人在永和城内,便将他一起带了回来,出门这么多年,回来报个平安也好。” 永和城人为这一幕感染落泪,李村长吩咐下去,今夜必须吃个开怀,庆祝南方太平。 宴席喧闹至子夜,谢诏腕间仍缠着祖母连夜求的平安绳。 宋明玉添酒时听见他在说:“将军如今坐镇应天府,各地呈上的万民伞堆满三间库房,真正的和平离我们不远了。” “北边呢?”宋大郎抬头问。 “幽州十六郡仍在拉锯。”谢诏眼底映着篝火,“但最迟明岁开春,定然会有进展。” “和平啊,和平。”醉酒的崔老爷子呢喃,“都多久没有回到故土了...” 第168章 周蛮朗声道:“那一日不远了,大伙就等着吧!” 这话激起永和城内一片举杯示意,“敬陆军旗!盼和平!” 宴会继续,这些年永和城内积攒了不少粮食,粮仓堆满,年年丰余富足,这一次酒席办得格外隆重热闹。 谢诏酒足饭饱,忽然望向整理杯盘的少女,笑一声,“以前的小屁孩都长大了。” 宋明玉手一抖,梅子酒在青石板上淌出蜿蜒的溪流。檐下突然坠下半熟的野柿子,惊得她耳坠上珍珠乱颤。 谢诏忽然扬了扬唇,“崔老爷子说你会算数?” 少女擦净手指,螺子黛在算筹旁游走如飞:“略会一二罢了。” 谢诏道:“已然是厉害至极。” 宋明玉很想说,打听算数作甚,但谢诏没打算往下说,宋明玉也不打算问。 谢诏在永和城内待了三日,谢老夫人和谢二娘子日日都要看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娘的孩儿,一去九年,你变得太多了。”谢二娘子捧着谢诏的手,看着上面遍布刀疤,她心疼道:“诏哥儿,你受苦了。” 谢承宇和谢珍都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也整日围着谢诏这个大哥转。 “大哥,你好厉害呀!听说你一拳能打飞三个敌人!”谢承宇满脸期待说道。 谢诏作势要拍他,“哪里听来的谣言,读你的书去!” 就这么度过了五日。 这天一只海东青传来消息,谢诏第二日便对众人请辞:“将军要北伐了,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宋明玉捏紧拳头,“我也去,我会算数,也会地形勘探。” “胡闹!”宋大郎摔了舀酒的竹勺。 “永和城哪个姑娘不会挽弓?”宋明玉解下墙角的犀角弩,“去年秋狩,我射的麂子比谢承宇还多两只。” 谢诏疑惑抬眼,宋明玉道:“那日你问我算数,我就想到了地形探测。” 她坚定道:“我会。” 第95章 正文完结“朱雀桥边的桃花…… “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宋大郎气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哪能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去的,老实呆在家里。” 林老婆子赶忙过来道:“囡囡,这战场上是非多,姑娘家家的,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等男人们将这天下打太平了,到时候想去哪就去哪,成不?” 看着上来劝阻的几人,宋明玉刚想开口,谢诏就说话了。 他道:“战场上血肉纷飞,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没了胳膊腿的。” 他笑了笑,“你不该去。” 宋明玉捏紧的拳头忽然就松懈了下来,浑身跟泄了气似的,低头道:“我知道了。” 林老婆子还是不放心,拉着宋明玉说了一晚上的私房话。 说着说着,看着宋明玉略带倔强的面庞,也制止了话题。感慨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你才这么大点,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宋明玉抬头,“娘亲...” 林老婆子粗糙的手摸了摸宋明玉的脸,“囡囡,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听娘一句劝,万事拿定主意前,都应该要以自身的安危为准。” “不然都是白瞎。” 宋明玉眼眶中有泪,“娘,我不去了,娘。” * 蝉鸣撕破夏夜,这几日宋明玉都伏在油灯下绘制地形图。墨汁顺着狼毫在宣纸上蜿蜒,将永和城方圆百里的山势水脉尽数勾勒。 终于又完成一张,她伸了伸懒腰。 “砰!” 宋大郎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而出,宋大郎道:“囡囡,你还想着跟着去战场的事?” 他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战场上刀剑无眼,听大哥的,不要去。” “去年北坡闹狼灾,是谁带着猎户设陷阱?”宋明玉不躲不避,指尖点在图纸某处,“此处暗河能直通幽州大营,若用火药炸开堤坝,定能大获全胜!我这是在...” “胡闹!”宋老汉掀帘进来,烟锅在门框敲得火星四溅,“你当打仗是下棋?活生生的人命,炸碎了拼都拼不回来!” 少女眼睫颤了颤,案头烛火在她瞳仁里烧出两簇倔强的光,她捏着桌面上的图纸刚想要解释。 窗外忽然传来甲胄轻响,谢诏倚着门框笑道:“宋姑娘若肯相助,倒真能省去三成伤亡。” “谢将军!”宋大郎急得跺脚,“囡囡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 谢诏道:“我的意思不是让她去战场。” 他眼神示意了桌面上的图纸,“宋姑娘画的这图纸,对我军行军有极大的帮助。” 宋明玉点头道:“我画这图纸,是想在千里之外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并没有想要跟着一起去战场。” 宋大郎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尴尬挠了挠头:“是大哥鲁莽了。” 宋明玉笑了笑,“大哥这也是为我好。” 林老婆子端着药茶进来,见状叹道:“这丫头为画这些图,把崔老爷子珍藏的《水经注》都翻烂了。” 谢诏挑了挑眉,这《水经注》可是世间孤本,陆羽当初派人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下落,原来是被崔老爷子珍藏起来了。 这样珍贵的资料, 宋明玉熬了好几个大通宵画出来。 谢诏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 暮色将城墙染成褚红,宋明玉正踮脚往梁柱系驱兽香囊。忽有瓦片轻响自头顶传来,抬头便见谢诏屈膝坐在飞檐上,玄甲卸了半边,露出松柏青的常服。 “宋姑娘可愿上来赏月?”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囊,檐角铜铃被晚风拨出清越的响,“桂花酿,从金陵捎来的。” 宋明玉犹豫片刻,提着裙裾踩上竹梯,瓦片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谢诏伸手要扶,她却灵巧地旋身落在一旁,发间银簪撞出碎玉般的清响:“将军好雅兴,明日便要出征,夜晚还在屋顶喝酒。” 话音被塞来的酒囊截断。 谢诏挑着眼尾看她,“尝尝,这酒味道不错。” 宋明玉仰头喝了一口,清冽酒液滑过喉头,激得她眼尾泛红,却瞥见谢诏指尖有道新添的伤疤,蜿蜒如蜈蚣攀在虎口。 谢诏开口道:“上月路过庐州,有个叫杏花坞的村子。” 年轻的将军手枕在脑后,唇角微微勾起,看着天边挂着的那一轮圆月,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瓦当上的青苔。 “村口老槐树下趴着只黄狗,见着生人就龇牙,可若是递块炊饼,他就会汪汪叫地围着你转。” 晚风送来远处的捣衣声,他低笑时喉结在暮色中滚动:“那畜牲竟会作揖。赵参将逗它,说比宫里的伶人还会讨赏。” 宋明玉抱膝听着,忽然察觉他换了自称。褪去将军铠甲的谢诏像柄收入鞘的剑,连眉梢那道疤都柔和了三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在村中休整三日。”谢诏仰头灌了口酒,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临走那日,张婶硬塞来两筐腌梅子,说她儿子也在军中,想要打听儿子近况...” 他忽然顿住,酒囊在掌心捏出细响,“张婶子一描述,我就想起她儿子了。那孩子去年战死在鄱阳湖,骨灰坛子都没找回来。” 暮色中有流萤掠过城垛,宋明玉望着他颤抖的指尖,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双手握着滴血的长枪仍稳如磐石,帮他们将猎豹给制服。 一阵晚风吹来,瓦当下垂着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散了凝滞的夜风。 宋明玉仰头感受了一番此间暖风,她也道: “永和城东市也有只三花猫。” 她将酒囊推回去,腕间银镯撞在琉璃瓦上,忽然笑了,“每逢初一十五,就蹲在糕饼铺子前甩尾巴。王掌柜说它精得很,专挑枣泥酥偷。” 谢诏低笑出声,震得身下瓦片轻颤:“难怪前阵子粮车里混进包油纸裹的糕点,上头还沾着猫毛。” “定是那小馋猫干的!”宋明玉笑,伸手要抢酒囊,却被带着薄茧的掌心裹住手腕。 星河恰在此时淌过天际,她看见谢诏眼底映着两簇跳动的烛火,转头一看,是晒谷场上妇人们正在扎祈天灯。 不过如今战局紧张,这些祁天灯也只是扎着挂一挂罢了,不敢真的放出去。 不然定会暴露位置。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沉默下来,时空流转,一切好似都回到了起点,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谢诏松手,继续躺回去,这么安宁静谧的夜空,他很久没见过了。 他很想一直躺着,欣赏这一片绚烂的天空。 “去年深冬,我们在幽州遇上暴雪。有个小兵发了高热,嚷着要吃糖渍梅子。军医说若熬不过子时,就算是阎王想放人都活不过来。” 夜风卷着艾草香掠过屋脊,宋明玉看见他喉结重重滚动,他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我便策马往最近的村落寻。那夜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却在村口瞧见盏风灯,八十岁的瞎眼阿婆攥着陶罐,说听见马蹄声就知道要添亡魂。” 第169章 静谧的夜空有蛐蛐声响起,有流星划过紫微垣。 谢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罐子里是腌了三年的青梅,她孙儿出征前埋下的。” 宋明玉感觉掌心微凉,低头见酒液不知何时洒了两滴在裙裾处,洇出深色的花。 她下意识问:“后来那小兵如何了?” “抱着罐子哭了一宿。” “第二日烧退了,人救了回来,如今已是百夫长。” 他望着银河轻笑,“你说那些梅子,莫不是真沾了魂灵护佑?” 更漏声自城楼传来,宋明玉学着他躺下。琉璃瓦的凉意透过夏衫,却不及身侧传来的温度真切。 她开口道:“永和城的孩子相信,每个战死的人都会化成星星。你看天市垣东南。” 她抬手虚指,“那边新添的星子,定是想家的人,不愿意去,便化作星子,一到夜晚就能看看家人,看看故乡。” 谢诏忽然侧过脸,月光淌过少女鼻梁,在她睫羽下投出小扇似的影。 他想起三日前在伤兵营,垂死的少年攥着半块绣帕呢喃“阿姐”,那帕角也绣着这般弯弯的月牙。 “若如今是太平年景的话......” 他喉头发紧,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嚼碎了咽下,又扬起一抹笑,“宋姑娘学识渊博,该在朱雀桥边开间书斋,为孩童们讲星象地志。” 宋明玉轻声笑了,转头看他,发现将军鬓角竟染了霜色。九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此刻眼尾已生出细纹,像刀刻在宣纸上的褶皱。 “那你呢?”她鬼使神差地问。 流萤忽而大盛,万千碧色光点自城墙根腾起。 谢诏望着银河,眼里带着满足,轻声道:“我想在雁门关外种片梅林。等落雪时,请最好的画师把每朵梅花都描下来,然后...” 夜风突然转了向,将后半句呢喃吹散在檐角铜铃中。宋明玉正要追问,忽见听见孙娘子提着灯笼前来,吆喝着: “谢小将军,藤甲都烘好了,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谢诏利落地翻身跃起,玄色衣摆扫落几片青瓦。他伸手要拉宋明玉,却被轻巧避开。 少女踩着竹梯往下走,发梢扫过他的指腹,轻笑道:“将军,永和城的姑娘个个身手不俗,不需借旁人之力。” 星河在他们之间倾泻如瀑。 谢诏望着她没入灯火的背影,想起前两日看她熬夜画地形图,报废的稿子都被他捡了回去。 每张纸,皱褶处描着朵小小的梅花。 * 第二天。 天光刺破晨雾,永和城的青石板上已落满凌乱的脚印。二十辆粮车在城门前排成蜿蜒长龙,新打的藤甲在车辕上泛着棕油的光,每片甲叶都缀着驱兽香囊。 “这包艾草团子塞在第二层夹板里。” 柳雪梅踮脚往粮车缝隙里塞油纸包,指尖被晨露浸得发红,“若是伤口溃烂,拿烧酒化了敷上,也能当做草药使。” 宋明玉塞过来两袋驱兽粉。 “这些都改良过了。”宋明玉鬓角还沾着晨露,“掺了箭毒木汁,遇水也能起效。” 朱秀儿拎着捆新打的马掌过来,见状笑道:“昨儿夜里有人溜进药房,把孙娘子存的乌头都磨成了粉,莫不是山狸子成了精?” 少女耳尖泛起薄红,转身要去帮忙捆扎粮草,却被谢诏拦住,年轻的将军郑重对她鞠了一礼,“多谢。” “不用不用。”宋明玉连声摆手道,“不是贵重之物。” “说起来,更为贵重的是姑娘的图纸。”谢诏压低声音,“待山河重整,可否请姑娘绘一幅全境舆图?” 蝉声突然聒噪起来。 宋明玉望着他甲胄上未化的白霜,想起昨夜在瓦舍屋顶,这人对着她画的幽州地形图喃喃自语:“若每个城池都有这般详尽的图册,何至于平白折损那么多弟兄。” 她扬起笑脸,点头道,“好!” 柳雪梅调侃着开口:“两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宋明玉佯装生气,“嫂嫂!” 柳雪梅检查了粮车,没发现什么异样,拍了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另一边,谢老夫人和谢二娘子也匆匆赶到,俩人的眼睛都是红彤彤的,舍不得谢诏。 车辕“吱呀”作响,谢诏单膝跪在谢老夫人跟前,玄甲在青石板上磕出清响:“孙儿不孝,此去经年,没能在祖母和母亲身边尽孝。” “起来。”谢老夫人鸠杖顿地,腕间佛珠撞在孙儿肩甲上,“谢家儿郎跪天地君亲,哪有跪着出征的道理?” 老人枯槁的手攥住他臂膀,泪眼婆娑道,“诏儿,你长大了。” 谢二娘子别过脸去。她手中的披风是连夜赶制的,领口还绣着歪扭的平安符。 昨夜油灯昏暗,针尖在指腹戳出好几个血点。 “诏哥儿。” 她将披风抖开,突然发现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心中更为不舍。 “北边风沙大,记得要多添衣,按时吃饭。” “娘,我都记得您的叮嘱,这是永和城的土。”谢诏解下腰间皮囊,褐色的泥土混着晒干的稻穗,“您常说人离了故土就睡不安稳,儿带着这个,定然能保佑全军大获全胜,咱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谢二娘子抹去眼泪,“诏哥儿,那天定然不远了。” 周蛮正蹲在粮车旁啃炊饼,见状抹了把络腮胡:“老夫人放心,末将就是拼了命,也定然会护谢小将军安全的。” “呸呸呸!”林老婆子走出来,将几大串红绳铜钱拍在他掌心,“出征前说甚么晦气话,这是用百年桃木芯浸的朱砂线,乡亲们凑出来的,系在腕上能保平安,回去给每人发一枚。” 周蛮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感动不已,“多谢!多谢乡亲们!” 李村长道,“只要能太平,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秀儿领着十几个妇人匆匆赶来,每人怀中都抱着缠红绸的陶罐。 最前头的孙娘子揭开罐口,浓郁的酒香瞬间漫过城墙,她爽朗道:“新酿的虎骨酒,路上驱寒。” 三百黑甲齐刷刷单膝跪地。谢诏举碗过眉,酒液顺着下颌流入锁子甲:“此去还百姓太平,我军必胜!” “必胜!” 谢老夫人银发在晨风中散成雪浪,满脸欣慰,“老身就在这城楼上等着,等我的孙儿踏着凯歌回来的那天。” 谢诏重重点头,“祖母,孙儿定会凯旋。” 粮车吱呀作响,二十头犍牛同时昂首。周蛮翻身上马时,怀中的驱兽粉洒出些许,在晨光中扬起金雾。 他忽然望见人群后的王大花,那妇人满眼泪看着他们,他读懂了眼神,那是希望。 号角声撕裂晨雾。谢诏深深望了一眼永和城,数个祈天灯正在妇人们手中点燃,也点燃了希望。 “保重。” 玄甲将军扬鞭,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三百黑甲如墨色洪流涌出城门,粮车上新漆的“太平”二字在朝阳下泛着金红。 谢二娘子不舍地追出几步,怀中的披风被风卷上半空。 朱红色的绸缎在蓝天铺展,宛如一道血色的虹。她望见儿子在马上回首,右手按在左胸,那里贴身揣着永和城的泥土。 “祖母!看!”谢承宇突然指着天际。 最初离去的黑甲军已变成蜿蜒的蚁群,为首的玄色大旗却仍在山岚间招展。旗面上金线绣的“陆”字忽明忽暗,像颗不肯坠落的星。 李村长将最后一把稻谷撒向粮车碾过的辙痕。金黄的谷粒滚进石缝,很快被觅食的麻雀啄去。 老人望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忽然哼起古老的送军谣: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歌声飘过新垦的麦田,惊起水渠边的白鹭。宋明玉站在城垛旁,看着掌心的星土被风吹散。 极目处,那面玄色大旗终于没入青山,唯有祈天灯还在碧空排成雁阵,朝着北疆的方向渐行渐远。 “一定会太平的。”她喃喃道。 * 蝉声三度枯荣,永和城的葡萄架又缠上新藤。 转眼之间又是三年的光阴逝去,宋明玉已然十八岁,整个人如青葱一般脆嫩娇俏。 丹夫子已经告老退休,歇在老宋家。朱秀儿每日都带丹夫子出门散心,母女二人共度最后的光阴。 女子学堂的工作由宋明玉接替,按照丹夫子的话里说,能完全接收了她讲课内容的,只有宋明玉。 也只有宋明玉最适合当夫子。 这日宋明玉正教女娃们读书,忽见天际掠过熟悉的黑影。海东青俯冲而下,爪间金箔诏书在阳光下灼人眼目。 她心中猛然一跳,就听到集市外头吵吵嚷嚷的,是货郎王二去打探消息回来了。 她心中激动又颤抖,赶忙宣布今日课程到此为止,便迫不及待出门去看。 “陆将军...不,陛下三日前在泰山祭天,宣布登基称帝!天下一统了!” 第170章 货郎王二几乎是滚下马背,“幽州大捷!北方各部乱臣贼子都递了降书!” “天下太平啦!” 晒谷场上晾的豆荚“哗啦”洒了一地。崔老爷子颤巍巍捧起《邸报》,老泪纵横地念:“即日起改元永泰,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太平了!真的太平了!”朱秀儿手中的纺锤“咚”地落地,“快!快敲钟!” 铜钟撞响的刹那,永和城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魂魄。林老婆子翻出珍藏的茜草染红绸,柳雪梅掀开地窖里最后一坛女儿红,连素日稳重的崔老夫人都杵着拐杖接连大笑。 宋明玉站在城楼上,看晚霞将云絮染成金红色,她在等一个人。 视线中扬起尘土,传来熟悉的马蹄声,玄甲将军翻身下马,披风上还沾着塞外的尘土。 “朱雀桥边的桃花开了。”谢诏解下冷硬的面甲,粗粝的脸笑道:“宋姑娘可愿与同往?” 霞光漫过少女绯红的面颊,她胆大了一回,将手放在他掌心,点了点头。 ——正文完结——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