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同人] 临安一夜听风雨》 第1章 [bl同人] 《(瓶邪同人)临安一夜听风雨》作者:楚危【完结+番外】 简介: 瓶邪only。强强。 这个故事之所以要架在民国只是我的私心罢了,我想看到当国仇家恨摆在面前,这群人会身不由己到什么地步。 吴邪,他一心想要在这个乱世中寻求安稳的日子; 张起灵,他至始至终都在为这个国家寻求最终的出路; 解语花,他所做的全部心机只为了能在乱世中保全解氏家族; 黑眼镜,作为没落贵族的代表只想为皇权保留最后的颜面。 当所有人为自己的生存和原则作出努力之后,当国仇摆在面前时,他们所有人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当所有人放下谋算共赴国难的时候,没有人还记起自己的初衷。他们只是太过高估自己的能力,在历史的洪流中,自己不过是块随之沉浮的浮木罢了。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他们的性格三苏早就决定好了,所以结局,早就在眼前了。 民国架空,浴血奋战,不让寸土。 内容标签: 强强 民国 正剧 主角:吴邪、张起灵 配角:盗墓众 其它:盗墓笔记,瓶邪 一句话简介:民国风 立意: 第1章 临安城。 醉风楼外大雨瓢泼,醉风楼内温香沉沉。 一双玉手十指纤细宛如葱白,在那上等乌木琴的冰弦上轻拢慢挑,一曲《采薇》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犹如大珠小珠坠落在玉盘之上,清脆玲珑。一旁的青铜香炉有些年头,边上有些斑驳显得越发沉重沧桑,香炉里点着上好的檀香,一明一暗的火光在这小间内显得微不足道,袅袅而升的一缕青烟却散发着心神安稳的气味,叫人神经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身着白衣的妙女子端坐在琴边,隔着珠帘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年轻人低着头默默品茗。只见他一头清爽的短发,面如冠玉,眼眉温柔,却偏多了几分孤寂。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掐金丝的平光眼镜,显得很文雅,端着茶碗的手白净细洁,指甲修得干净整洁,右手上一只温润的玉扳指透着好水头显得主人不俗的眼力和身份。 那女子忽地停了下来,年轻人神情一滞方才回过神来,放下了茶碗,柔声问道,“怎么停了?” 白衣女子起身,挑开了珠帘,倚着门栏,佯怒地娇嗔道,“您方才又没在听曲,我这白费了气力,难不成弹给这屋子里的小鬼听不成?” “这果然是我的不是了,”年轻人哂笑着,站起身来迎了上前,轻刮着女子小巧的鼻子,“说吧,怎么罚我才好?” 那女子一笑,一把握住年轻人的手,巧笑道,“我要的也不多,就你这个人儿罢了。” 年轻人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语气依然柔柔的,“你也听说了?” 白衣女子一扭头,撒着娇,“不知,不知,奴家什么也不知。” 年轻人捏着她的下巴轻轻转了过来,温柔浅笑,“怕我将来再也不能来了,今日好不容易得闲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就这般对我?” 谁知她两眼一红,抬起头来看着他,竟像是认真的一般,“你当真要娶那戏子?连个还转的余地都不留吗?” “你瞧你,”他抬手抹去她眼角几乎夺眶而出的泪珠,随手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绣工精巧的袋子来,搁在了她手上,笑吟吟地说道,“我早就为你打算好了,这些钱够你赎了身嫁个好人家了。” “多谢小三爷!”那女子顿时破涕为笑,双手捧过,本想马上打开瞧个仔细,怕失了分寸,惹了这位贵人不悦,只得讪笑着胡乱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被称为小三爷的年轻人见状只是嘴角轻扬,淡淡地说道,“想要看,就打开瞧瞧便是。” “不要,不要,谁不知道这临安城里吴家小三爷出手阔绰。”那女子言罢便想往他怀里靠去。 “少爷,时辰不早了。”忽然小屋的雕花大门被一个同样年轻的青年推开,只见他弓着身子站在门外,低着头面色平静。一件黄缎小袄剪裁贴身,面上绣着团福,看着便是大户人家的出身。 那女人很是识趣,吴小三爷从不在烟花之地过夜,贴身小侍王盟来催便已是极限,半刻都不会多做停留。她虽撅着嘴,面露不快,却依然难掩心不在焉之色,一边去取下了挂在架子上的银貂袄子,一边嘟囔道,“那解语花当真好福气,先是做了解小九爷的义妹,再是嫁进了吴家做少奶奶,还是小三爷这般好脾气的郎君,真不知她上辈子结了什么善缘?” “哟,你这话怎么透着一股子酸劲?”年轻人张开手让那女人服侍他套上了袄子。 “这可不是嘛,这临安城里哪家姑娘听了吴小三爷要娶亲不是暗自垂泪?奴家一想到今后再也见不着您了,心下难过不已。” 这句怕是真话,怕是今后再也没有出手如此阔绰的恩客了。 年轻人不语浅笑,被送到了门口,临走前还不忘回过身道了个谢。 那女子显然没有想到,受宠若惊地慌忙作了一个揖。 出了醉风楼,王盟忙为年轻人撑起一把油纸伞,悄然立于他的身后。 年轻人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冰凉的夜雨就从这辨不清的黑洞中漏了出来,一阵冷风吹过,年轻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裘袄。 “我们走吧。”此时他的脸上已没了方才在屋里的温柔缱绻,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疲倦慵懒。 “是,少爷。”王盟本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颔首紧紧地跟上了他家少爷。 一路无话。 王盟默默地为他撑着伞,自己的背脊早已被淋湿也浑然不顾。“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了。”年轻人突然开口道。 王盟憋了良久,见自家少爷这般说了,怕是心事早就叫他看穿了也不敢再多做隐瞒。年轻人瞧他那趑趄嗫嚅的模样,怕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停了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王盟支吾了半天,年轻人微蹙着眉听完后眉头便舒展开来,他轻轻笑出了声,一边转着手上的扳指,一边继续朝家的方向走,“我谢她,是为了这些年来她愿与我说贴心的话,愿意花功夫琢磨我的心思,讨我欢心。” “可是少爷也在她们身上花了不少钱,听那儿的妈妈说比一般恩客多上了好几倍……” “王盟,”年轻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很是疲惫,解释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两人说话间,便走进了一座青砖灰瓦的考究大宅。那大宅置顶的匾额上是两个纤细俊秀的瘦金大字——吴宅。两旁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上面均贴着大大的喜字,也是瘦金字看得出和匾额上的字出自一人之手。八根实木的大柱子漆上了大红色似乎是刚刚粉刷过了一遍,每根要叫两个人拉着手才能抱得住,上面也都贴着喜字。立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造型奇特并不多见,一只俯卧而眠,另一只则昂首怒吼,显得有些奇怪。站在门一旁的小厮见到他回来立马上前作了一个揖,唤了一声“少爷。” “嗯。”年轻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两旁忙簇拥上了一群人,接过了王盟手中早已湿透的伞,换上了更大的伞,王盟接过一旁早就准备下的黑色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说道,“少爷,夜里风大,披件衣裳才是。” 他不说话,只是任下人们摆布。 “快点送少爷回房歇着去,叫厨房把熬着的莲子羹盛来。”王盟对一旁的小厮叮嘱着,俨然有了一副总管的模样。 “今个儿我想喝酒,叫厨房温一壶上好的绍兴花雕来。”年轻人忽然说道。 “少爷……这……”王盟踌躇了一番,捕捉到了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忙弯了弯身子,喏了一声后回过身对着一旁的小厮道,“还不快去准备着。” 年轻人端坐在红木大方书桌前,点了一盏油灯,王盟试了一下下人送来的洗脸水,湿了一下毛巾,递给了他。 他胡乱地在脸上猛擦了一通,然后擦拭了一下手,最后将毛巾递还给了王盟。 “这是什么?”见桌上多了一封信,他问道。 一旁上来一个小厮答道,“是北平解家的解小九爷给少爷寄来的信。说是快件叫人连夜送来的,小的们不敢怠慢就没经过盟哥直接放在您书桌上了。” “下回不管是哪儿来的,就算是南京来的,也得先给王盟过目。”年轻人冷冷地说道,“我不比从前了,现在我是一家之主,立的规矩得好好地守着。今日你可以不听王盟的,下回指不定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若再有下次,定叫你卷了铺盖乱棍赶出府去,自己去何叔那领个三棍子,好长长记心。” 那小厮喏喏地不敢出声,被王盟打发了出去。 “是该叫他们长个心眼了,若是再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尽管罚了去,不用问过我。”他眼皮抬也不抬,举起信对着灯火仔仔细细看了个反复,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沿着边一点点地刮开。 第2章 “少爷,信上说什么?”见年轻人眉峰紧锁,王盟关切地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捏着信,借了一点灯火把信给烧了。 看着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映出的跳跃火苗,王盟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他认识了几十年的少爷了。 “回一封信给解雨臣,就说婚礼提前举行,越快越好,吩咐下去,彩礼明天就送去。”眼前的白纸烧得极旺,眼看着就要烧到了手,可那年轻人竟然毫不在意,盯着火苗一字一句地清楚嘱咐道。 王盟见状不禁要惊呼了起来,连忙跑上前去打掉了火苗,掰开他的手一瞧,手指都有些烫得通红。 “不碍事。”他摆了摆手,“快去吧。这事不能耽搁。” 王盟拧着眉,仍盯着他的手,问道,“少爷要不要抹点药?一会儿花雕送来了,可叫厨房再做几样下酒的小菜?” “都不必。”他淡淡地说着,随手翻开一本拓本。 王盟倾了倾身,转身正欲退出房间。 “等等。”年轻人忽然叫住了他。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叫府上的人外出小心些,今个晚上回来,一路上起码有三四个人盯着我们,方才我在府外那会子功夫,也见到几个面生的在外面闲晃。”他推了推额鼻梁上的眼镜,低着头也没抬起来,一边翻着本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浑似毫不在意的模样。 王盟一惊,慌忙喏了一声。退出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昏暗油灯前的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似乎有近十年了吧。王盟低着头快步走在回廊上,想要回忆起十年前自己这位少爷的模样,温柔恬淡的轮廓,却渐渐地好像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了,他不愿想更不愿承认,如今他的这位少爷仿佛变得和他的那个奇怪的名字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他叫做吴邪。和天真无邪的无邪同音。 吴邪坐在桌前,盯着拓本,过了很久也没翻动一页,他的眼睛分明是在看那净皮纸上的字,却空洞地没有半分焦点。他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就连王盟都说自己这些年变了很多不是吗?可是为什么那些他不愿想的东西此时此刻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他很想去管一管它们,让自己发自内心地变得平静淡漠,就和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 吴邪一闭眼,强迫着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不能想,绝对不能想,否则孳蔓难图。他胡乱地晃了晃头,顺手拈过一枚纸,抓起一支笔就开始临摹那拓本上的字。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习惯,写字可以磨练人平稳的心境,他写得一手上好的瘦金也是得益于此。 只是看到那个字时他却愣住了,握住狼毫的右手轻微地颤抖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落下,墨汁有些化了,纤细俊秀的瘦金体变得有些怪异,他每写一笔都会停顿片刻,就好像那个字他从来都不会写一样,尽管他写得极慢,可是那个“张”字最后的一捺他还是没有完成。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吴邪丢开笔,看着那个字,轻轻地笑了,那个字写得一点儿也不好,他觉得自己也许这辈子都写不好这个字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突然,他极轻声地开口,那声音被雨声覆盖着,似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你还好吗?”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很好。生意虽不是晦涩艰难,但如今世道不清平。不过我想我能摆平,我比以前厉害多了,他们都这样说。” 他用手遮住那个字,不敢看,“只是,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就是,你现在在哪里……” 吴邪闭上眼,手上用力,将那张纸捏成了团,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危险,他不能再这样让自己的思绪无限蔓延下去,这种一瞬间的放松与依赖会让自己上瘾,他怕自己再也变不回在人前的模样。他定了定神,将那团纸扔了出去,顺手端起酒,猛灌了一口,就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王盟从怀里掏出了怀表看了看,快到叫吴邪起床的时间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吴邪的卧室,怕惊醒了他,却发现吴邪跟昨晚一样,坐在书桌前,纹丝未动。 “少爷!”王盟有些恼怒,显得又气又急,“您难不成又是一宿未眠?” “不碍事。”吴邪摘下了眼镜,看了一眼立式大钟,“没成想竟然已是这个时辰了。” 他站起身,转了过来扯开了窗帘子,朝阳初升,透着彩色的玻璃刺着他的眼,王盟站在阴处却也睁不开眼,只见吴邪立在窗前,整个人的轮廓融在了这一片朝阳之下,模糊得叫人看不真切。 “你瞧,昨日夜里还下着那般大的雨,我在窗边听了一夜,竟也不知这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今日仍是这般好光景了。”吴邪转过身,微微笑了笑,“雨,不管多大,总是要停的。” 有些人,不管多难忘,总是要忘的。 “少爷洗漱之后要去哪儿?”王盟一边端过洗漱用的铜盆,一边照例问道。 “像往常那样去潘鑫记喝茶。关键时期,一切如旧,若有半点变动,怕是要惹出事来。”吴邪小心叮嘱了一番,取了一件寻常长褂套在了身上,戴上一副水晶石的铜骨墨镜,随手牵过一顶小帽扣在头上。王盟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扣扣子,却被吴邪一摆手,“我又不是孩子,这点事自己来罢了。” “是,少爷今天还像往常那样走着去?” “嗯。”吴邪自己动手扣好了扣子,在镜子前正了正小帽。 “可是,那些人……”王盟心里自然担心那些跟踪盯梢的人,自己昨晚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没关系,他们只是盯着我罢了,还不会对我动手,只是最近府里防范点,别叫人混了进来。自家人也要小心提防着。” “知道了,少爷。”王盟低了低头,跟在吴邪身后一道出了吴宅。 潘鑫记是家有名的茶馆始开在清末,到现在已是传了第三代。这家茶馆雅俗共赏,既有吴邪这般身价的,也有小商小贩,倒像是个浓缩了的小世界,对吴邪来说颇为新鲜。 来到茶馆径直上了二楼,叫小二沏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吴邪优哉游哉地看着楼下人来人往,众生百态。 “小爷,您的茶水齐了。” “多谢。”吴邪微笑致意。 那小二见两人穿着不俗,那小爷看着面熟得很,只是戴着那劳什子的墨镜一时半刻地认不出来,又不敢过多打量,只得喏喏地放下茶具和茶壶退下了。 这时,忽然邻桌传来一阵惊呼声,吴邪细呷了一口茶,抬头望瞭望,只见当中一个人被众人围着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王盟皱了皱眉,示意吴邪是不是要换一张桌子,他摇了摇头,“且听听近日市井都有些什么传闻。”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吴家在咱们临安城里排第一?这可要从长沙老九门的旧闻开始说起。”那人说得尽兴,吴邪听着默不作声。 “想当年老九门的狗五爷落了难来到了我们临安,却意外和解九爷做了亲戚,一时传为美谈,他的三个儿子,尤其是那吴三爷尤为厉害,手段辛辣,把生意做到上头去了,从此吴家便长期稳坐临安第一的位置……” “唉唉,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啊!”下面的人嗤之以鼻,吴邪浅浅地笑了笑,喝了一口茶,继续听下去。 “你们别急啊,这就说到重点了。人人都只知吴家是做古董生意的,其实……”说到此处,那人压低了声音,“他们发的都是老祖宗的死人财,干的都是不作兴的东西。” “少爷。”王盟俯身凑到吴邪的耳边,“要不要……” 吴邪摆了摆手,轻轻说道,“人家说的也是没错的。我们家确实是靠这些买卖发的家,有什么好不承认的,更何况这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要这般介怀。” “那您可知最近吴家小三爷要迎娶北平名伶解语花的事,个中可有辛秘?”忽然有一人问道。市井小民向来对高户门第的发家史不感兴趣,只对那些个风流韵事津津乐道。更何况,这位吴家的小三爷是吴家的独子,长子嫡孙,吴家人那心尖尖上的肉,素闻这位小太爷颇为风流,近年来常流连风月之地,却不曾想娶妻竟然也不避忌地娶了一个梨园中的戏子,生生折损了自家的名声。 那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笃定定地说道,“这里面颇有些曲折,这事得从十年前说起。” 一听到十年前,吴邪的脸色立马变了,抬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手指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硌得生疼,而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手上的痛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细细听着,不愿错过那人说的每一个字。 “据说,小三爷当年也是枚标致脱俗的无邪小郎君,十年前与个男人不清不楚,结果被骗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还害了当时的吴三爷吴三省,要不是解家当家小九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他吴家早就败了……” 第3章 吴邪一句话还未说,一旁的王盟就按耐不住直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了那人的脖领,红了眼,露出了平时从未见过的吃人模样,恶狠狠地说道,“就凭你这腌臜也配议论我家少爷!” “王盟!”吴邪高声喊了一句唤住了他,面上却依然极为冷淡,“我不在意,莫要吓到人家。” 王盟有些不愿,却也不想忤逆吴邪的意思,只得松了松手,用手指狠狠地指了指那个人,平稳了呼吸,静静地走回了原来的位置。 “你们继续说,不打紧。”吴邪扭头淡淡一笑,那边人都被王盟那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蒙了,一时愣在了原地,听那两人言语间,怕是吴家的亲眷,众人不敢惹事,忙作鸟兽散。 那多嘴之人悻悻地随着人群一同散了去,路过吴邪的桌子不忘做了个揖,念叨了几声对不住。吴邪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便只是笑笑算作响应。 “少爷,为什么不让我好好教训那人一顿,好叫他再在人背后乱嚼舌根?”王盟依然气愤难平。 吴邪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原本以为没人记得十年前那桩事了,不想今日竟然叫人翻了出来,一时之间有些懵了,现在仔细想想,这桩事他还是没有说错。” 王盟一愣,看了看吴邪云淡风轻不似在意地喝着茶,便把想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作为吴邪贴身服侍的人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可是自家少爷和那个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何种程度,他确实说不上来,只知道那时吴邪像是被人浑身上下捅了许多刀子,而那个人的名字直到如今依然是个禁语,尽管他听到旁人不经意地提起时会平静淡漠,但这种伤痛却会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每每都能令站在他身边的王盟深切地感受到。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吴邪喝空了杯子里的茶,嘴角勉强地牵起了一抹笑,“果然是上好的龙井。”他转头看向王盟,发现他有些失神,唤了几句,说道,“我们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正事要紧。” 潘鑫记茶馆的一场小风波只是教吴邪忽然意识到,尽管时间可以让人淡忘,甚至模糊掉本来刻骨铭心的一些人的影子,即使这些被自己刻意地压在心底,可是,有一些事并不像割伤可以痊愈而最多只是留下一条疤痕;它们更像是一个腐烂的创伤,鲜活的、有生命的创伤,固执地不愿意痊愈,只要一有人提起,就隐隐作痛。 吴邪走出茶馆,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绎属于自己的角色,别人对他们而言,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深一点的,也不过是彼此故事中的配角。 即使你我有段讳莫如深的过往。 有道是, 空樽对月弄白发, 留的朝暮一身寡。 只言再到凌霄日, 谁人还记临安花。 第2章 卸下了沉重的发饰,解语花端坐在铜镜前,慢悠悠地握着一把牛角小梳打理着长发,忽见眉粉有些淡了,忙取出一小铁盒来,用眉笔轻轻沾了一些碳粉,补画了一条细细的弯眉。 “哎哟!我的姑奶奶啊!您怎么还坐在这儿!外面都快闹翻天了!赶紧的吶您!”这时班主一掀帘子,走进来时看见解语花还在梳妆,不由得一跺脚,一脸急切。 “急个儿什么劲,今个儿是我嫁人前的最后一次登台,他们爱候着就候着,不爱候着就滚,这大门朝南开着,谁也没拦着谁。”解语花不理,眼皮都没抬,仍然慢条斯理地补着妆,“要我这番模样上台,还不如现在给我条绳子,在梁上随便挂一挂的了。” “知道的人都说您这是力求完美,不愿带着半分瑕疵上台,可外头多是一些不知道的,头一回来听您的戏,就冲着您这最后一次告别演出。只怕到时候传出去要说您这个搭架子,攀上了吴解两家……”那班主自觉失言,立马闭嘴,小心地打量着解语花的神色,怕这位名伶一怒拂袖而去,那外面那些戏迷们恐怕要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解语花似乎并未在意,戴上了新的发饰,那上面的珠子玓瓅江靡,衬得她整个人多了几分贵气,只听她淡淡地说道,“他们爱说就说去罢了,我还能堵上他们的嘴不成。自从传出解小九爷收了我作干妹妹,那些污言秽语的我听的还少了吗?现如今,我要嫁到临安吴家,怕是不知道多少人又在背后说过多少闲言碎语,我要是天天操心,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您说的是,”那班主一低头,见解语花起身连忙跑过去拉了一把椅子,“您是大人有大量,不同那些红了眼的俗人一般见识,”他赔着笑,问道,“您这是准备唱什么曲目?《西厢记》还是《牡丹亭》?” 解语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弯邪邪地一笑,模样俏皮,道,“今个儿我心情好,唱个《白扇记》。” “哎呀!我的姑奶奶,您可别闹了,这地方可不能唱花鼓戏啊!”那班主闻言,脸色一变,满脸愁容地说道。 这戏台可是北平城里著名的大戏台子,多少梨园名伶在上面登过场唱过戏,多少达官贵人坐在下面捧过场听过戏。这里唱的多是昆曲京戏,还从来没有花鼓戏这种小打小闹的上过台面。 “有什么不能唱,今个儿我偏要唱,好好戳戳那些庸俗鄙陋之人的假面具,以为听着阳春白雪自个儿也变得高雅起来了,”解语花秀眉一扫,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他们才不配听我唱戏,我这是唱给自个儿听。”说完,解语花一挑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那班主在屋里唉声叹气。 解语花完全没有搭理下面那些吹着口哨和着倒彩的观众,自顾自地唱完了戏后径直回了后台,留身后一群要求退票的观众在那里直嚷嚷,可怜那班主满头大汗地在前面做着解释,半分脱不得身,他好话说尽,笑脸赔足,给了下一场来看戏的些许优惠还是照样被纠缠了许久。等他好不容易抽了身回到后台,已经离散场过了近半个时辰,他四下瞧不见解语花的踪影,后台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心下万分懊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式洋装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进来,一头短发,内里也是一件西式的粉色衬衫,看着便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新式做派,只是他看上去有些不拘小节——衬衣领口并未系上。那年轻人神情自若,微微笑着,一双手轻轻插在西裤袋子里,目光明亮。 那班主一愣,慌忙作了一个揖,满脸堆笑地说道,“这是什么风把解小九爷给吹来了?这地方怎能劳小九爷大驾,还不如去寻个雅静的地方喝喝茶才好。” “不打紧,我只是来接解语花,”解雨臣微微笑了笑,“在外堂就听见了,那丫头怕是又惹了什么祸,叫班主你好生操心,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九爷这话说的当真折杀我了。”班主鞠了一躬,把方才那些恼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我先走了。解语花我已叫人接了去了。” “小九爷是做大事的人,不敢多留您,还望爷能多多照拂我们的生计。” “好说好说。”解雨臣哈哈一笑,使了个眼色,转身从后门离去,后面跟着的小厮从衣袋里摸出一袋子银元塞进了班主的手里,说是解小九爷赏的,多谢这些个儿日子对解语花的关照。班主心领神会,喏喏地接下了。 “少爷。”忽然一个小厮小跑着过来,在解雨臣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他脸上一惊,倏尔迅速镇定下来,连忙拉开那辆从国外进口装着双层防弹玻璃的黑色装甲轿车,令司机以最快地速度往解家大宅驶去。 解雨臣走到自家大宅的铁门前,稳了稳心神,放缓脚步,深吸一口气,脸上挂着一抹笑,笃定地走了进去。 一进内堂,只见一位穿着蓝灰色军装的男人端坐在那里。蓝灰色的军装,解雨臣明白,这时东北军的军服。那人的坐姿非常好,腰杆笔挺,军装整洁领口一丝不茍,看得出是一位极严谨的人。他坐在那里也不动,身后站着一个副官,也是站姿笔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解雨臣笑了笑,“这是什么风把东北军的张司令给吹来了?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也不好生伺候着!快!把小三爷送来的雪水云绿换上来。” “不必了。”那人声音冷清,虽然音量不高,但却不怒而威,语气中透着不容辩驳的气势,“我不喝茶。” 他站起身,径直走到了解雨臣的面前,一双鹰目逼视着他,也饶是解雨臣,若换做他人恐怕早已两股战栗不能自已了。 “我来,只想问问,解当家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旁的副官刷的亮出一张画像来,摆到了解雨臣的面前,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干净利落。 解雨臣瞄了一眼画像,轻描淡写地说道,“从来没见过。” 那人眯起了眼,加重了语气,“当真没见过?” 第4章 解雨臣呵呵笑了起来,“张大佛爷,你也知道,我解家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如今这世道也就只能靠你们帮衬着才能养活下面这一大帮子人,我怎么敢跟行刺汪大帅的人打交道?你借我几个胆,我都不敢,您高看我了。” 张启山像是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朝副官点了点头,随后便开始打量起了解雨臣。 “公事谈完了,该谈谈私事了。”张启山的语气还是略显生硬,尽管他已经尽量放柔了声音,“这些日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你的那位妹子与狗五爷嫡孙的婚事。”他的那位副官上前一步,不知从那里摸出了一只锦盒,捧到了他面前。“小小意思,也算是我这个长辈对你们这些小辈的关照。”张启山背着手,踱到了他面前,“要不是你解家名头大,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收了一个梨园名伶做义妹。如今,也该让我瞧瞧,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了?” 解雨臣一惊,心道不好。张启山既是东北军的大将军,还是长沙老九门之首,与他爷爷、他师傅二月红都颇有交情。这语气分明是在不满他目无尊长,没有主动告知他婚讯。而如今又主动送上锦盒,如果不让解语花出来见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事实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位“解语花”带到他的面前来。 张启山盯着解雨臣的脸,想要找出一丝慌乱的神情,结果却以失败告终,心中闪过一丝疑虑,难不成自己错了? 解雨臣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打着鼓,就算今日把他拦了回去,这锦盒收或不收都是棘手的。若收了,早晚都得去道谢,躲都躲不过;若不收,则显得自己矫情,不懂规矩。 总之,能拖就拖,不能拖就赖。想到这儿,解雨臣浅浅一笑,作了一揖道,“解语花刚刚唱完戏,晚辈才接她回来,现在怕是已经歇上了。这锦盒贵重,晚辈替义妹谢过大佛爷了,改日再叫她亲自登门道谢。” “一个戏子好大架子,连我们张大佛爷要见,都被小九爷给拦了回去……”一旁的副官忍不住开口说道。 “好没规矩。”张启山斥了一声,嘴上却依然不依不饶,“坊间常听闻小九爷最爱听戏,有时兴致来了,更要上台扮一扮,特别是花旦。”他背着手,眄睨了一眼解雨臣,“也不知是真是假。” “哎哟!大佛爷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昏话!饶是这爱听戏的多是欢喜私下唱上两嗓子的,只是我那水平,要是说我能登台了,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张启山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解雨臣暗暗心惊,怕张启山是打心底认定了自己和解语花是同一个人,才会这般有意无意地提到,看今日这情形,恐怕不把解语花叫出来好叫他仔细着瞧瞧是过不去了。若教他识破了,只怕这与吴邪谋划许久的计策是要黄了。 “解语花拜见张大佛爷。大佛爷万福。”这时后堂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帘子后面若隐若现,遥遥地对张启山作了一个揖,“我是待嫁之新妇,不宜再抛头露面,只得隔着帘子向佛爷问安,还望佛爷不要见怪。” 张启山一愣,眯着眼看了看那帘子中的女子,又看了一眼解雨臣,慢慢说道,“今日解老板唱的一出昆曲果然不同凡响。” 解雨臣心中暗道不好,自己今日做了个玩笑,与平日皆唱昆曲不同,今日唱的是花鼓戏。怕是张启山来的路上就听说了,而自己这才刚刚到家,还未曾提及。这下怕是要露陷了,只是这张启山看不出来也是个老狐狸,竟然拿话来套。 只听帘后那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张大佛爷怕是听错了吧,我今天唱的是《白扇记》,讲的是苦尽甘来的故事。” 张启山微微一怔,转而笑道,“那怕是我没听个真切了。”他转过身对解雨臣说道,“解子好手段,只是若瞧见那画像中人,莫要耍什么小聪明,误了自己的小命不打紧,别坏了自己宗族。” 解雨臣摆出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解家可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张大佛爷多虑了。” 张启山低哼一声,袖子一甩,迈着流星大步头也不回地跨出解家大宅。此时,那帘子被人轻轻挑起,一个姑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小声说道,“小花哥哥,老头子走了没有?” 那姑娘一身嫩粉色的绸缎旗袍,虽然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却也显得玲珑有致,领口绣着荷花,小巧可爱一如其人。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子机敏狡黠的劲。 “走了走了。”解雨臣走上前去拉起了她的手,“秀秀,今日要不是你来,怕我是要被他给揭穿了。” “那你如何谢我?”霍秀秀眨巴着眼,盯着他说道。 解雨臣一笑,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子,“我让厨子做你最爱的贵妃鸭如何?” “这般小气!”秀秀撅着小嘴,显得很是不满。 “那你想要什么?”解雨臣很是宠这个妹子,满脸笑意地问道。 她扬了扬眉,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浅笑,“我想知道,你和吴邪哥哥在算计些什么?” 解雨臣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上她的秀发,淡淡地说道,“这些事可不是小孩子可以知道的。” 霍秀秀是个聪明人,知道如果解雨臣不想说,是断不可能从他嘴里翘出一字半句的,便默不做声,慢慢盘算着怎么旁敲侧击才好。 “少爷,临安来的信。”这时一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快拿来。”解雨臣面色一变,虽然着急,但依然小心谨慎,拿到信时先是小心看了看封口,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拆开读后,颦眉道,“吩咐下去,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 手下人喏了一声便退下了,解雨臣拿着那封信反复端详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霍秀秀看他好像心神不宁,小心问道,“小花哥哥,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这信没什么问题,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他皱着眉又把信读了一遍,又低头拿起桌上的信封,忽然一笑,说道,“果然不太对劲。” “你可别打哑谜了。”霍秀秀不满地撅起了嘴,微微皱了皱眉。 “是他们太大意了。”说着,解雨臣便把信封和信放在了霍秀秀面前,“你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霍秀秀摩挲着那牛皮信封,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信纸,大叫一声,“这信是小楷写的,可是这信封上的字迹却是瘦金字体。” 解雨臣笑笑,“想来这信是被拆开读过了,又怕我看出痕迹,所以索性就另用了一个信封。”他把信扔进了火盆里,慢悠悠地说道,“想必他们以为与我的通信,必是吴邪亲笔,不过我们这位吴大少爷这回也做了个玩笑。哪有写了信封,信却叫别人写的道理?” “这么说来……” “怕是我们来往的书信,早就落在他们手中了。幸好信中也多是言及操办婚礼之事,并无其他。” “他们到底是谁?”霍秀秀不甘心,“而且,解语花本是你为了唱戏怕折了自家名声所取的艺名,现怎么竟和你成了两个人了,还有……” 解雨臣忽然笑了笑,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她的唇上,“你这丫头今日怎么那么多问题?” 随后便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朝外面高喊了一句,“那雪水云绿怎么还没送上来!要小爷我说几遍才成!” 张启山面色如铁地走在前面闷声不吭,一双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橐橐橐”令人不安的声响,他身后的副官也是一脸冷凝,活像是一尊木偶。 “消息没错吗?”张启山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却好似东北那凌厉的寒风,刮进耳里生疼。 “没错。下官调查的清楚,解雨臣和解语花必是同一人。” 张启山眯了眯眼,褪下了自己的手套,“这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耳后的油彩还没卸干净,怕是刚才火急火燎地没个耐心。想来他必定是利用婚礼,把人运出北平,必须严格检查他送出城的嫁妆、陪嫁的小厮还有宾客。” “是。”那副官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接过了他的手套。 张启山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浅笑道,“你必是想问我为何当时没有揭穿他,不去搜府寻人?” “是。”那副官一低头,“那解雨臣再厉害也只是个商人……” “你道他们是什么正经商人?正经商人会有这个胆量与我这般说话?如果不是他们,十年前,恐怕早就……啧,逼急的兔子还咬人,更何况是那个算盘打得叮当响的解家小子。没有必要为了老汪去得罪这群地头蛇。装装样子就好,日本人和老汪拿我当枪使,难不成老子就真要当他们的马前卒吗?”张启山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发现要抓的人是他,我会去趟这趟浑水吗?” “下官愚钝,佛爷一言犹醍醐灌顶令人茅塞顿开。”那副官一鞠躬,“不过,真的是那个人刺杀了汪大帅吗?他应该不会做如此高调出格之事。” 第5章 张启山摇了摇头,“不,一定是他。画像上的那个人和他没有半分差别,我很确定。”说着,他拿起桌上的那卷画像,慢慢展开,画卷上那个年轻男子一身蓝灰色军装与他身上所著一样,表情冷淡,不见悲喜,刘海齐目,遮着一双淡如湖水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他。 第3章 “秀秀,时辰也不早了,若再不回去,婆婆可要亲自登门了。”解雨臣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碗,匆匆嘬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我让管家送你回去。” “这会子婆婆大概还在小睡,回去也是我一人闷在屋子里罢了。”秀秀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却小心地四处张望着什么。 解雨臣走上前,扶着她,“好妹妹,倒不是我要赶你,只是今儿个实在有事……” 霍秀秀轻哼一声,佯怒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人家替你解了围,就弄点吃食糊弄我,现在倒好,竟然赶起人来了!” 解雨臣温柔地笑着,拉着她朝院子里走,“下次刨土要是得了什么好东西,我一定亲自挑一件顶好的送到府上去。” “最好一并把嫁妆送过来。”秀秀眨了眨眼,说道。 “好好好,你要是出嫁,嫁妆包在我身上。” 解雨臣叮嘱了几句便反身往回走,似乎很着急的样子,霍秀秀笑了笑,跟着解家的管家朝大门走去。只是没走几步,霍秀秀掏了掏口袋,脸上立刻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霍小姐,怎么了?” 霍秀秀撅了撅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说起话来竟然带上了哭腔,“了不得了,玲姨刚给我绣好的手绢子不见了,要是让她晓得,定要剥了我的皮。”说完,摸遍了自己的口袋,眼眶便红了,眼角竟也湿湿的噙着泪花,一副要大哭的模样,“刚才用完饭还拿出来用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还不快替霍小姐找找!”这么一说,连解家的管家也着急了起来,这位霍小姐要是发起脾气来,谁也消受不了。 霍秀秀一听,连忙冲回了大院,瞄到解雨臣独自走进了后院,心中暗暗高兴,忙做着样子在地上翻腾了起来,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却盯着后院的方向挪不开,一边留意着解家的下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后院挪去。 “霍小姐,”这时管家忽然叫住了她,一脸阴沉,“您那手绢想必不会落在您没去过的后院吧。” 她瞥了一眼后院的围墙,会心一笑,说道,“也对也对。解府这么大,我又低着头没瞧仔细,胡乱走了。”说着,便迈着灵快的步子越过了管家,大声问道,“你们找着了没?” 院子里的众人闻言都抬起了身子,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 “想来是不知被风吹到什么地方了,”霍秀秀语气显得很是平静,分明不见方才的伤心急切,“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叨扰,若是你们找着了就送到我府上好了。” 管家喏了一声,说道,“那我送霍小姐回府吧。” “不用了,”霍秀秀加快了步子,穿过院子也不理那些人,走到大门时,转头对管家说道,“你也留在这儿一块找。”见对方有些为难,怕是解雨臣的话不敢不听,秀秀杏目一瞪,“难不成我连自个儿家都认不得了吗?” 她满心急切地想要知道那后院子里到底是什么,便不等那管家回话竟迈着碎步子一路而去了。在周围绕了几个圈子,见没有人跟来,秀秀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解家后院的墙根,那条小巷上很是僻静,平日里没有人会走动来往。 当瞧见那后院的围墙时,秀秀就想起了小时候和解雨臣在解家后院围墙根偷偷掘的小洞,幼时调皮,总喜欢晚上瞒着大人们偷偷溜出去看灯。 呵!果然还在。秀秀瞧见那洞口虽已杂草丛生,被乱石堵住,可还是兴奋异常,一时得意忘形,竟直接伸手去拔拉,偏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细皮嫩肉的手上何曾摸过这种东西,立刻便被划伤,鲜血直流。 秀秀疼得嘶嘶倒吸着凉气,不敢再去碰了,忙掏出手绢裹了裹手掌,看着那洞口直皱眉,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了。四下也没有称手的东西,便咬了咬牙,用裙裾又裹了一层奋力去扯。 等她好不容易清了个能进出的洞,丝绸制的裙摆早已烂成了一团,秀秀男儿脾气,受的又是西式教育,家里宠得紧,此刻竟也不觉得什么,缩着身子便钻了进去。抬头便见空无一人的后院显得有些萧索,和外面锦繁热闹的解宅显得格格不入,似不是一个地方。 忽见一个屋子里闪着人影,秀秀忙潜了过去,贴着墙根躲在窗子下偷偷听着。可是蹲了半晌,除了啧啧的喝茶声,一句话也没有。她不禁皱眉,小心翼翼地攀上窗台,用手指轻轻戳破糊窗的窗纸,往里直瞅。 这间屋子虽然不怎么精致华丽,却简单整洁。床上卧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而解雨臣正坐在红木雕花的椅子上怡然自得的喝着茶。 “果然和你这个人无法相处,我呆了这么久,你半个字都没吐,眼睛也没离开过屋顶。”解雨臣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说道。他一低眉,放下了茶盏,站起身,指了指一旁贴着喜字的小樟木箱子,脸上露出促狭的笑,“虽然小了些,想必要委屈你了,不过我猜,一定没问题。” 躺在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坐了起来,等他慢慢转过来时,秀秀惊得捂住了嘴,那人的容貌分明就是这几日贴满整个北平城大街小巷,甚至令整座都城都不得不宵禁近一个月的通缉犯!今日东北军大帅张启山更是为他而来的! 那人似乎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朝窗口望瞭望,秀秀忙一低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心里很是不安。不过那人却没有作声,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只能塞进两个枕头的樟木箱,活动了一下关节,说道,“可以。” 只得了那短短的两个字,便叫霍秀秀心中一凛,那声音低沉,没来由的透来一股子压迫感,令她浑身动弹不得,她知这人必不简单,能够刺杀伪军的元帅汪藏海并且能全身而退,必然不仅要浑身是胆,更要有过人的本事。 解雨臣似乎是笑了笑,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等聘礼一到,我立刻送你出北平。”他顿了顿,见对方毫无反应,语气颇有些懊恼,“为何你不好奇我何故赔上身家性命来帮你?” 那人又躺回了床上,听到解雨臣的这句话,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解雨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似的。 原来早就被他看穿了。解雨臣不由苦笑,与其说帮他,不如说是在帮自己。两人所做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私下交易,所以他才能如此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帮助,只是双方到底都存着戒心,而对方恐怕尤甚。 解雨臣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轻声笑了笑,站起身朝房门走来,秀秀一惊,马上躲到屋后墙角处,恐被对方瞧见。只见解雨臣轻轻带上了门,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朝她所躲藏的地方慢慢踱了过来,脸上带着况味不明的浅笑,说道,“出来吧。” 秀秀吐了吐舌头,站起身从暗处闪出,“小花哥哥。” 解雨臣没有说话,依然挂着笑,只是脸色似乎越来越沉,望着她的眼神直教人心里发虚。 秀秀心里一毛,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解雨臣轻轻掐着她的下巴,温柔地笑道,“怎么,都听到了?” 看着那危险的眼神,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猛地一惊,意识到对方眼睛里慢慢渗出的狠绝,身子不由得抖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解雨臣轻轻靠在她耳边,温热的鼻息喷在了她的耳廓上,“你撞破的事可是要杀头的罪,想必你也认出他是刺杀汪大帅的刺客了吧。你说我该怎么做?当然是——” 解雨臣突然抓起了她的手,秀秀不由得挣扎了一下,一颗心随之沉到了谷底。只当他是自己的小花哥哥,却忘了他解当家的身份,忘记了这是一个心狠手辣机关算尽的人,若是对自己不利,于己哪怕再亲,也是不留半分情面,更何况自己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外人一个玩伴。若今日死在他手里,也算是值了。想到这儿,秀秀闭上眼,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 “你再哭我可真要惩罚你咯,”解雨臣另一只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说道,“傻丫头,我吓唬你的。”说完,仔细拆了她裹在手上的手绢,啧了一声,“你啊,你啊,哪家姑娘像你这般,你瞧瞧,以后怎么找婆家?” 说完,朝她手上的伤口吹了吹,脸上满是心疼的表情,“还不跟我去擦药?” 秀秀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解雨臣脸变得极快,像是他在台上演戏似的,只得愣愣地任由他拽着。 解家的西洋大夫为秀秀消了毒,包扎完伤口,她换上了一件锦织缎的大襟短袖旗袍,白色的底面,上面是朵朵蓝色的小碎花,显得一如既往的俏皮可爱。这次是当真的送走了秀秀,一旁的管家欠了欠身,轻声对解雨臣说道,“少当家,这霍小姐……” 第6章 解雨臣摇了摇手指,他正清点着准备送去临安的嫁妆,“这丫头心思太重,恐她关键时刻坏了大事,故意让她知道一些也好,这下子她有的好琢磨琢磨了,顺便吓吓她也能敛敛她那性子……等一下,好像少了一对红烛?” 管家俯身一瞧,翻了一下,“我马上差人去办。” 解雨臣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一边的账簿,漫不经心地翻着,“府里的那个丫头没叫秀秀瞧出什么吧。” “自然没有,不过少当家当真好谋划,早早挑捡了个与您嗓子差不离,又会唱曲儿的备着,防的就是有军爷来一记像大佛爷今儿个这招,只是没想到叫霍小姐顶了头。” 解雨臣丢下了账簿,抿了一口桌上放着的雪水云绿,润了润嗓子,浅笑道,“吴邪送来的茶,果然不错。” 吴家的聘礼从临安送来时,大半的人都跑去看了,想要看看临安首富的排场。如今时局不稳,北方的紧迫气氛尤甚,这支南方而来的大红色队伍一身喜气给久已黯淡消沉的皇城带来了一抹亮色。围观的人群如同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支人人身高体壮持枪配械、不明身份的护送队伍,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已经迫使他们只关注着自己的嘴,自己的命,当他们看到如此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就如同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在自己生命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戏。 为了防止刺杀汪藏海的刺客逃出城去,北平城施行宵禁也快有一个多月了,所有城门早已被严格控制,通往外省的主干道路也已纷纷设卡,所有人士农工商,无论是婚丧嫁娶,进出皆要严格盘查,无一例外。 沿路的山贼流寇早已对这批聘礼虎视眈眈、垂涎已久,奈何吴家财大气粗用了小半支军队规模的护送队伍,并且高调已久,叫人不知虚实难以下手。 吴家下聘的人未到,张启山作为北平的守将便收到了来自临安的电报,内容无非是行个方便多多照拂罢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张启山也乐得做个人情。 先是给每位在城门口盘查的将官封一个喜气洋洋的大红包,吴家行事风格向来阔绰,那每个红包里都是一块银牌牌,分量不轻,这年头谁都知道钞票不值钱,只有这真金白银才是硬货。那些久不见油水的都个个难掩喜色,又得了上头的命令,只想着今晚去哪儿喝酒花钱,便草草点下人数放了行。 吴家的贡礼官虽然显得年轻,但是脸上总是挂着笑,无论这笑是真是假,到底叫人平添了几分亲近。他一扬手,浩荡的队伍推着满车聘礼慢慢地碾过了那条不知年月的城道。 解雨臣作为未来的小舅子早已站在府外等候,瞧见那行人风尘仆仆而来,翘了翘嘴角,明知是个戏也铺出这么个阵仗排场,比自个儿这个唱戏的还会演,如此认真,也就吴邪做得出来。 “解当家。”吴家贡礼官满脸堆笑地朝解雨臣恭敬地鞠了一躬,“路途遥远,临安那里的生意小三爷实在是走不开,故不能亲自前来下聘,还望解当家海涵。”说完按着规矩,递上了一封红包。 解雨臣掂了掂,笑道,“吴小三爷果然是好大手笔。” “让您见笑了。” 那吴家的贡礼官发起红包来丝毫不见吝啬,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半点心痛的迹象都瞧不着,解雨臣轻轻摇摇头,既然吴邪如此大方,那么事成之后,这些红包就不还给他好了。 这一天,北平的天气并不好。 三天之后,解家施粥。惊动了半个皇城。 解雨臣亲自站在府外,给每一个人盛上一碗白米粥,他的脸上没有笑,即使所有人都在说,解当家是个好人。他只是静静地一碗一碗地盛着,面对道谢的人不过点头致意,他看着每一个来要粥的人,有耄耋的老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有身高不到他腰际的孩子,有羸弱的走两步就要歇一歇的男人,也有干瘦得风一吹就倒的女人。他没有办法笑,他实在笑不出来。 这座偌大的皇城禁锢着所有人的欢笑,他知道,几个小时之后,眼前这些人的笑脸就会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今天他们有白米粥可以喝,可是明天呢?不,今天晚上呢?他没有办法想象。也不敢去想。原来自己所做的都不能改变这座压抑消沉的城市。一点都不能。 “今天的施粥是为了恭祝我们解当家的义妹——解语花将要嫁到临安吴家去,吴解两家是表亲,这也算是亲上加亲。”解府的管家丝毫没有注意到解雨臣的心思,他站在台阶上向那些被施赠者解释道。 听着此起彼伏的恭喜声,解雨臣终于还是淡淡地笑了,可是却显得无比的疲惫。他为了这场戏费尽了心机,终于要演到高潮了。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场前奏。 可是,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张启山站在城门下,恭候多时。一身蓝灰色的军装,手背在身后,黝黑的脸显得皮肤有些粗糙,一双鹰目紧紧盯着走在送亲队伍最前面的解雨臣。 所有的城门都被暂时关闭了,只有南门还大开着,一边是寸草不生的黄土路,一边是风雨吹打的古城道。守南门的士兵比以往多了三倍,所有人都站如松柏,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这个模子就是张启山。他们站在那里等着,磨拳擦掌,只为了等解雨臣,等着将刺杀汪藏海的刺客从这支迎亲队伍中揪出来,然后冲进解家,把他们店铺里所有的货都塞进自己的腰包里,他们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解雨臣知道,张启山也知道。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挂着笑。 “解当家。”张启山的眉扬了一扬,仿佛给人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今天解家送亲,本不应该打扰,不过刺杀汪大帅的凶徒还没有抓到,要是让他混进你们的队伍里出城会叫我们很为难。” 解雨臣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此时更是显得愈发灿烂夺目,“解家是良民,自然会与张将军方便,这也是与己方便,若要查,便查罢了。不过,可以让嫁妆和婚轿马车先过去吗?” 张启山等的似乎就是他这一句话,“所有的箱子都得检查好了才能过去,新娘子的马车也要瞧瞧……” 解雨臣“唰”地一下就变了脸色,高声质问道,“新娘子的马车轿子也要检查,你莫不是以为我们会把人藏在轿子里吧。这解语花虽之前是个戏子,可是如今也是我解雨臣的妹子,临安吴家的少奶奶,这般玷污她的名节就饶您拿着汪藏海汪大帅的令儿,我也不服。” 张启山无言以对,自知这个要求颇有些过分,可是他不可能放弃任何遗漏,两相僵持之下,轿帘竟然从里面掀了开来,下来了一个穿着红缎嫁衣、看身段很是娇小的姑娘,盖着盖头向张启山作了一个揖。 张启山一愣,看了看解雨臣有些发青的脸,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副官忙上前揭开轿帘仔细检查了起来。 “张将军真是好眼神,这一目了然的马车轿子竟也要这般翻来覆去地查。”解雨臣斜睨着他,毫无畏惧之色,将新娘拦在了身后。 副官面无表情地冲他摇了摇头,便又像一根木头人似的站到了他的身后,张启山轻笑了一声,说道,“真是对不住新妇人了,还请快上轿吧。” 他不急,因为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解雨臣依然显得有些生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让媒婆扶着新娘子上了马车。 所有的人都被一一检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个人都没有放过,张启山静静地观察着解雨臣,却发现他竟然毫不在意,心中暗暗吃惊,犹恐上了他的道,便叫手下人又查了一遍,仍是毫无结果。 解雨臣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旁观着,不喜也不怒。 副官附耳在张启山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叫他眯起了眼,慢慢地踱到了几个大箱子边,看了看那考究的红木雕花大箱子,又看了看一旁不语的解雨臣,忽然笑了笑,语气却是异常的冰冷,“全部打开。” 用金线绣着鸳鸯的锦缎棉被,一瞧便是苏绣的手艺,里子面子都是上好的材料,其中还有不少还是西洋的天鹅绒,光是这样的被褥垫子装满了整整六个大箱子,更别提后面的那些装满绫罗绸缎的箱子了。张启山显然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他只对那个人感兴趣。 所有目测能装人的箱子都已被检查完了,依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人。 张启山默默地走近了最后那个小樟木箱,刚伸出手,便见解雨臣的手牢牢地按住了盖儿。 “大佛爷,”解雨臣抬着头,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么大点箱子,你也要查吗?” 张启山挑了挑眉,“凡是能容身的地方,都要查。” 解雨臣轻哼一声,“敢情大佛爷是认定了我是窝藏刺客的人了,不过,这么大一点箱子,就算藏,也只能勉强塞进去一个四、五岁的娃娃,倒真能钻进去一个成年人吗?” 张启山笑了笑,“解当家有没有窝藏人我不敢下结论,不过,我想解当家也知道这世上有缩骨术,像这样的箱子不在话下。而我今儿个要拿的这位在道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有几样绝活,这其中一项便是缩骨。”看见解雨臣的脸色变了变,张启山知道自己押对了,就是这只箱子! 第7章 他冷笑着撩开了解雨臣的手,一面慢慢打开箱子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另一面则高度警惕着箱子中的人随时可能发动的攻击。 他喜欢看到解雨臣毫无血色的脸,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赢了。 忽然,那张精致的脸荡开嘴角,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意,一双本该风情婉转的眼眸却闪着叫人辨识不得的寒光,“张大佛爷,您瞧瞧,您这儿可是给我露了富了,这叫我后边该怎么走?” 张启山一惊,低头只见满满一箱的珠宝首饰,银票钱币,即使那些素日里被他调教的处变不惊的手下也不禁微微侧目。那满箱的财宝就这样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看热闹的人群虽然不得靠近,却也能瞅见冰山一角,啧啧称奇。 解家该多有钱?解家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对不住了。”张启山“啪”地合上了盖子,一脸铁青地走到了一旁,“放行。” “多谢。”解雨臣轻轻笑了笑,领着媒婆和花轿慢悠悠地走出了那扇城门。 “将军……”一旁的副官轻声说道,示意是不是要拦下,张启山摆了摆手,看着远去的大红花嫁队伍渐行渐远。 目送了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们没有当场捉到,便是输了,恐怕我们安插在解家的人早就暴露了,如今,我不想跟解家结梁子。说不定,那个人早已出城了。传令下去,明天,解除禁令。” “快走!”不出一公里的距离,解雨臣便变了脸色。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送嫁队伍,无论是赶马车的人还是运嫁妆的人,都像是训练过的一般,速度极快,整个送亲的队伍却没有嘈杂的说话声,更没有嬉笑声,所有人都像哑巴一样,牢牢地闭上了嘴,有的只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解雨臣必须要将他送去临安,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这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解雨臣自己,是为了整个解家。这个局关系到他解家的生死存亡。 当解雨臣坐上车时,他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忽然间,他很想立刻看到吴邪,看到他揭开红盖头时的表情,一定有趣又精彩。 想到这儿,他不由轻轻地笑了。 第4章 禅房内的淡淡檀香叫人心定气闲。一面的墙上只挂着一个斗大的佛字,再无任何装饰之物。这屋子很是简朴,却干净无尘。除了床铺和一个柜子外,便只有一张小桌和两把吱嘎吱嘎直响的藤椅罢了。 “我又输了。”穿着月牙色绸缎长袍的年轻男子赌气地把棋子往台面上一抛,“技不如人,又叫大师见笑了。” 他对面坐着的中年和尚约莫有四十多岁,穿着一身洗的有些泛白的黄色粗布僧衣,望着他淡淡地笑了。和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象棋棋子重新排列好,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人看着棋盘,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大师,你明知我有心事,为何不问我?” “吴公子想说自会说,不想说便不说罢了。”那和尚显得很是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吴邪用两根白净的手指捻起了那枚“炮”,“明儿个,我要迎娶北平名伶解语花。” “啪”,那枚棋子落在了当头炮的位置。 和尚呵呵笑了起来,拾起一匹“马”支在了屏风马的位置,“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吴邪佯装瞪大了眼睛,“怎么没这么简单,我娶妻难不成是什么复杂的事儿?” “你若心甘情愿,今日便不会心事重重到一败涂地。”和尚也抬起了头,盯着他的眼睛,“公子是个聪明人,必不会做作茧自缚之事。” 吴邪的心里藏着一个不能说的名字,在他没放下之前,他自然不会去祸害别家的好姑娘。虽说这些年他赢得了个薄幸名,却待那些姑娘们极尊重,从未有过越矩之事。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从来不说,旁人也难猜出他的心思,可是多少还是有些蕙质兰心的姑娘能探出些什么。 他只是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他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其实早已被通透之人看穿。 吴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车”,进了一步,“别的暂且不说,我有一种预感,这件绝对是桩麻烦事儿,大师你也知道,我这人招邪乎事。” 和尚推了一粒“卒”上前,“既来之,则安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公子不必如此杞人忧天。” 吴邪轻笑了一声,执起一旁的青花白瓷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大师说的是。饶是我矫情了,本想着这次助他,也好还他昔日救吴家于水火之恩情,这下也两厢不相欠了,只是瞧他向来就有的鬼心思,怕是没那么简单,心里不安。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害我。” “可是北平城里的那位解小九爷来拜托的?” “除了他还有谁?”吴邪放下茶碗,看向棋盘,却有些举棋不定,“他只叫我与他唱一出结秦晋的戏码,要送个人儿出城。说是得罪了上面,查得紧了,便来央他,他与那人素日有些往来,心有不忍。想他解家在北平城也是纵横多年,此事若是遇上旁人也好办,奈何遇上那位从不徇私偏又是东北军出身的张启山,那位小爷饶是有再多的银子再大的面子,也只能两手一摊,想了这么个下作的手段。” “解小九爷想了个什么手段?”和尚也不催促他落子,反而颇有些好奇。 吴邪咧嘴一笑,“你猜。” “贫僧岂有解小九爷的心思?”和尚抖了抖眉。 “也对,大师心里只有佛,不屑花那般凡人心思。”吴邪笑了笑,捏起了“马”跳过了楚河汉界,“他呀,竟叫那人藏在嫁妆里,也不怕憋死人家。” 和尚笑了笑,低头挪了挪自己的“卒”,绊住了吴邪的马,“吴公子到底还是少年心境,方才还愁眉不展,唯恐此次助解小九爷而多生是非,此时,说及那藏人的手段倒笑得开怀了。” 吴邪闻言愣了愣,没有答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轻轻移开了自己的“马”。 和尚见他不说话,脸色似乎还沉了下来,顿了顿,道,“这些年来,很少见吴公子像方才那般笑过了。” 吴邪不语,偏那和尚没有动,他又不便开口催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又什么也不能做,竟觉得有些局促。 那和尚见状反而笑了,似是想了一想,“今天是初十,想必公子今日来是为求吴三爷平安的吧。” 吴邪的眼睛只是盯着棋盘,听到吴三爷这三个字的时候稍稍有些愣了愣神。 “竟然已经快十年了。”和尚似乎是被自己说出的话吓到了,“吴公子还不愿相信吴三爷已经身故?” 吴邪摇了摇头,喟叹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他变作一堆骸骨,也要抬到我面前,让我亲眼瞧过,否则,我怎么也不会信的。大师,你与我三叔相交三十余年,你也知他那命,比石头还硬,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我说,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死。” “阿弥陀佛。”和尚念了声佛,“出家人早已看破生死,他吴三爷再厉害,也是个凡人。这些年来,吴家的担子都在吴公子身上,这些凡尘事反叫你的执念有增无减,还磨了原本的性子。想来,贫僧对吴公子说的道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吴邪摆了摆手,“与大师无关,是我愚笨,这么多年都参不透。” 和尚摇了摇头,手指棋盘,说道,“人生如棋,公子如今身在局中,本就是当局者迷。吴三爷与你乃是骨肉至亲,若叫你放下执念,不再找寻他的下落,怕是不能够。贫僧有句忠告,不知道吴公子想不想听。” “大师但说无妨。” 和尚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即使在为家族戴上面具之后,依然还能透出他的主人那颗从未改变过的心,“只盼公子对一切是非过往都能淡然处之,不必对过去耿耿于怀。” 吴邪一愣,问道,“大师似乎另有所指,不知所谓何意?” 那和尚低头一笑,“若再遇故人,公子是否会放下心中芥蒂?” 故人?吴邪心里盘桓着,不知道他指的是谁,见那和尚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刚想开口问他,却见他摇了摇手,“不可说,不可说,时机一到,公子自然知晓。” “少爷。”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时候不早了,明儿个还要行大礼,您不在,府里忙坏了。” 吴邪苦笑一声,“你瞧,你瞧,半刻都没得清静,这会子王盟就来催了。” “这棋……”和尚看了看桌上的残局,“要不要留着?” 吴邪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腰间的两枚玉佩彼此轻撞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还是不留了吧,总觉得,再也没机会下完了,又是我那要命的直觉。” 目送着吴邪和王盟踏出灵隐寺的大门,和尚轻轻摇了摇头,“果然还是太天真。”他头一撇似乎是喃喃自语,但又好像是在对谁说着什么,“是时候该出场了。” 第8章 不是风动,许是心动,一旁的树影轻轻摇动了一下。和尚瞧见那个隐在树后的人影一闪而过,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解两家是旧式家族,尽管解小九爷曾经留过洋,是新式做派,婚礼操办起来却依然还是传统的凤冠霞帔,铜锣唢吶。 解雨臣的车混在送嫁的队伍中,懒懒地看着临安城的风景。杭州四月,早已是草长莺飞,一片春光。他轻轻撩起车帘,发现正绕着西湖慢慢地前行,两旁的围观人群并不多,不像在北平时,几乎引得半城轰动。 莫不是,他吴小三爷在临安城没那么大的名声?他这般想着,心里暗暗笑了,不过他再去看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临安城里的人脸上有着北平人所没有恬静,即使两地的人都面无表情。北平人的脸上,看不到朝气,也看不到希望。东三省沦陷已近六年,北平作为关内要塞,时刻处于戒备状态,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茍延残喘,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城头上挂着的不再是青天白日旗。然而眼前的这派春光旖旎的江南春色,竟叫人想不起那近日从关外传来的喋喋不休的炮火声。 一片国土上,竟有两种不同的姿态。解雨臣皱着眉,一言不发。 吴家的人远远的瞅见了送嫁的队伍,在门前点起了爆竹,一些孩子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却伸手要着糖,吴邪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套着黑底团喜的马褂,微微笑着,看着那慢慢走近的队伍。 媒婆把新娘从马车上背了下来,跨过火盆踩过碎瓦,吴邪在一旁冷眼瞅着,向王盟递了个眼神,王盟心领神会,亲自迎着嫁妆进了后院。 媒婆把新娘交到了吴邪手中,他稳稳地扶着,靠近她时,轻声说道,“小花,那人在哪只箱子里?我好叫人先把他放出来,这般车马颠簸不叫人活活受罪吗?” 新娘没有回答,也毫无反应。 吴邪不死心,又道,“你不会真想与我拜堂吧?虽说这只是唱出戏,可……” 那新娘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吴邪一愣,这种感觉无比熟悉,会让他莫名地顺从,莫名地安心,他立刻可以断定这个人他一定认得,但绝不是小花,只是这种感觉隔得太久,他完全想不起来。两人一起走进大堂,高位上坐着吴邪的父母,一旁的陪席上一人身着西式西装,内里一件粉色的衬衫,正悠悠地喝着茶。吴邪见到他时大吃一惊,转头看向身边的新娘,不由得退了一步,离了她一些距离。 故意无视吴邪急切投来的询问眼神,解雨臣咧嘴笑了笑,不看他,只盯着自己手中的白玉茶碗赏玩,将他视如空气。 吴邪心中骇然,瞅了瞅端坐在那里的解雨臣,又瞧了瞧自己身边的新娘“解语花”。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吴邪与解雨臣的父辈是表亲,两人说到底也算是亲戚,幼时便在一起玩,只是后来一个举家去了北方,一个留在了临安,若不是十年前的那桩事,两人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联系上。既是发小,吴邪自然知道,解雨臣幼时曾向二月红学戏,有个艺名叫做解语花。这次他说的明确,与他假意成亲,目的是要将个人藏在嫁妆中混出城来。可如今,原本应是他“新娘”的人却好好地坐在一边,一脸小爷耍了你的模样,怎能叫他不怒火中烧? 吴邪心中一动,莫不是他父母近年来见他不愿娶妻成家,便和发小使了个计,好叫他和那新娘先拜了堂,生米煮成了熟饭?想到此处,不由得更怒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解雨臣,停了脚步。 “小三爷这是怎么了?”旁边的人忙凑上去问道。 吴邪挑着眉,先是望了一眼解雨臣,再又是瞟了一眼身边的新娘,没好气地说道,“我改变主意了,一个戏子怎么好做我吴家的少奶奶?若愿意,只可为妾,否则,还请解小九爷送回去。”说完,便轻哼一声。 此话一出,便是轩然大波。无论如何,解家都算是丢尽了脸面。 即使解雨臣也不由得变了脸,拼命地朝他递眼色,这回轮到了吴邪不正眼瞧他,叫你和我爹娘耍心思算计我,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此时他的心里却得意的很。 正位上的两位老人反而面面相觑,吴一穷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新娘子却朝吴邪做了个福,然后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了杯子,给两位老人奉了茶,磕了两个头后,小心翼翼地从偏门进了后堂,尽管她一句话未说,做的却是纳妾时做的礼。 吴邪气结,再瞧那解雨臣已恢复了一脸平静坐在那里又泡上了一壶碧螺春,更是火大,只是碍着在场那么多宾客的脸面,不好发作。铁着脸,给父母奉了茶,他偏又倒了一杯,走到解雨臣面前,嘴角意外地牵起了笑,“解家今日来的人不多,在这儿也就解小九爷最值当喝我这杯茶,我可要好生谢谢我这位小舅子,把这么好的妹子嫁给我做妾。” 吴邪语带嘲讽,解雨臣也不在意,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轻声说道,“吴邪,你这笑太难看,还是别笑了。” 吴家大喜,酒水自然是少不了的。北方战事吃紧,从北平来的解家人很多都是第一次来南方,也是第一次尝到南方如此讲究、精致、微甜的菜式。尽管吴邪的脸色不好,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他的角色,给每一桌的宾客斟酒,道谢。 “少爷。”不知王盟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边,附耳说道,“所有的箱子都检查过了,根本没有人。” 吴邪冷哼了一声,果然如此,自己被逼婚也就罢了,念在父母年龄大了期盼他能娶妻生子可以理解,偏这位发小,横生事端,利用自己想要还他人情的心理,编了个那么大的故事来诓骗他,还什么送个得罪上面的人出城,什么他解小九爷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解小九爷是什么人,怎会突然地发善心了?再说,送出城了便好,何苦再一路跟到临安来,半路跑了不就得了?吴邪此时才发现自己遗漏了好多疑点,心中忿忿难平。 敢情这场戏算计的人是自己,现在人也进门了,好端端地便不能休了她,吴邪越想越气,对王盟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吃酒好了。”说完,便径直走向解雨臣,一把扯住他。 “这是怎么了?小脸怎么气得煞白煞白的?”两人到了一旁僻静处,解雨臣甩开了吴邪的手,调笑着说道。 “你还有脸说,我信你,你倒算计我。” “谁算计你了?”解雨臣愣了愣神,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莫不是以为,我和伯父伯母串通,给你塞个姑娘,等你今儿个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吗?” 望着解雨臣大笑的脸,吴邪有些迷茫,“难……难道不是吗?” 闻言,解雨臣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你呀,你当我这般无聊,扔下北平生意不管,来管你的终生大事吗?”解雨臣突然抚上他的脸,语带暧昧,“除非小时候你说要娶我的话还作数……” 吴邪推开他的手,“少来,你若这事不与我说清楚,我定不饶你。” 解雨臣啧啧了两声,“都说吴小三爷这些年来变得淡定从容,下手也会见狠了,心想今日要来好好会会,结果,”他摇了摇头,“我瞧你,丝毫未变。” “胡扯,我和前些年不一样了。你别想再把我当作那个傻小子想把我耍的团团转,门儿都没有,你早早打消那念头!”吴邪吸了一口气,冷眼瞧他。 闻言,解雨臣哈哈大笑了起来,“是是是,咱们小三爷那是心机深沉,我那些小破招你早就看在眼里了,只是碍于我面子不愿揭穿我。” 吴邪不理他,冷着一张脸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你自己晚上瞧了不就知道了。”解雨臣笑着说道,“保证不会叫你失望的。” “你!”吴邪一甩袖子,撇过头,说道,“我才不会荼毒别人家姑娘,改明儿个我就送出去。” “留着做粗使丫鬟也不错的。” “你再说,我可真要翻脸了,你知我在这种事儿上开不得玩笑。” 见吴邪真是生气了,解雨臣便敛了笑,正了正色,说道,“吴邪,今儿个这事事出突然,我才临时改了主意,倒不是故意瞒你,不过你瞧见那人定不会怪我。” 吴邪看了看他,见他神情不像与方才开玩笑一般,突然打了个激灵,说道,“莫非,那个人就是……” 解雨臣微笑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到我这儿就算成了,他应该还要去金陵,你若有余力自可帮他,否则,你便送他出临安即可。” “原来如此。”吴邪并不笨,马上就想明白了,“那新娘便是你要送出北平城的人,她半路不跑是因为她最终的目的地是金陵。我明白了。不过,一个姑娘怎么会得罪了上面?莫不是哪位官爷想要娶她做姨太太,她不肯?” “吴邪,”解雨臣失笑,“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的想象力着实叫人钦佩。” 吴邪还想再问些什么,解雨臣轻拍他的肩膀,说道,“别问了,一会儿他们找不到新郎官还以为你逃婚了呢。更何况,知道那么多对你没好处。”说着便拉着他回了大院。 第9章 吴邪虽然没有喝得伶仃大醉,却也被灌了不少酒,走起路来,脚步有些发虚,王盟把他送到了房门口,便独自离开了。 他显然忘了房里还有一个人,直接脱去马褂就想往床上躺,接着才瞥见桌边坐着一人,喝着酒,无声无息地正盯着他。 那是一个男人,桌上是大红盖头和一张人皮面具。 吴邪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扑倒在床上,突然,他猛地坐起,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人瞧。待吴邪真真切切地看清他容貌的时候,酒也彻底醒了。他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喝醉了,又或者是在做梦,他揉了揉眼,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再看去,那人并没有消失,而是坐在那边,油灯照亮了他的脸,那双漆黑的眸子也正静静地回望着自己。 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让吴邪的心脏不由得要骤停了。他此时此刻脑海里一片空白,但是他知道那只是暂时性的,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他甚至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内心某块地方开始崩塌,他再也控制不住了,那些思绪像疯了一样,要把他淹没,要将他吞噬。他不敢想,自己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吴邪其实不止一次梦到过他,尽管总是刻意地从不提起他,但是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梦境。他总是会梦到自己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挥下的笔触间流淌出的万里山河,然后笑着在上面写上字;或是两个人站在一块儿拍照时自己尴尬地隔着一臂的距离,却被他一把拽到身旁;又或是在马车上自己正探着头为他周旋却毫无征兆的被他拖入深吻。吴邪所梦到的,全是过去那些快乐的时光,于是他每次从梦里醒来都会抑制不住地难过。 梦里越美满,就显得现实越惨烈,终究是回不去了。 吴邪该怎么样面对这样一个背弃了承诺,害得他险些家破人亡的人?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他甚至想过自己会不会冲上去杀了他,可是他一瞬间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做不到。那些过去的日子像一枚枚针一样刺得他痛不欲生,他不敢想起那些日子,他不敢想起那个人。 而如今,这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坐在他的房间里,喝着他桌上的酒,身上穿着嫁衣,满怀警惕地凝视着他。他的平静和淡漠透着那份熟悉感入侵着吴邪的所有感官。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一瞬间的悲喜,让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尽管他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多谢。” 短短的两个字,叫吴邪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那个清冷却不失温柔的声音,时隔十年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而这次不再是梦里。 他轻轻笑了,终于压着嗓子开口说道,“是你……” 他低着头没有看那个人,不敢再看他一眼。他不知道对方接下来会响应什么,会解释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为吗?会告诉他这是和解雨臣联合起来给他的惊喜吗?还是说,他会告诉自己,我回来了。 “你认得我?”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吴邪一愣,四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字,不是“我回来了”甚至不是任何问候或者解释的话语,他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淡然的眸子,顿了顿,突然心中一片了然,而此时却胸闷无比,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内涌出,他咽下了喉头的腥甜,凄凄地一笑,哑着嗓子回道,“不认得。” 原来,你早就忘了我。 第5章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 吴邪这些年来睡眠很不好,夜里常常睡不着,总是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宿。有时好不容易入眠,也总是在丑时前后就醒了,往后便怎么也睡不着。昨晚两人在那两句简短的对话结束后便再没说过一句,他躺在床上,背对着外面,灯熄灭了,他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些什么,屋里安静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吴邪只能感受到自己格外强烈的心跳,一击一击,他以为这大概又是个不眠夜了,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仅没有再做奇怪的梦,而且还一觉睡到了天明。 吴邪起床时,看见外面日光照进来,自己也不由得一惊,他忙转头用目光去搜寻那个人,只见他身上仍穿着昨晚的那件衣裳,正闭着眼靠在桌边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他一直都这样坐着没有去睡吗?吴邪一边想着一边取下自己衣架上那件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薄袄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对方的身上。 简简单单的洗漱之后,吴邪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紧接着,桌边那人霍然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那男子动若脱兔,翻身便从椅子上跃起,未及眨眼,便已到了门边,他用两根奇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了一条门缝,左右瞧个仔细,不见有人,便掩上房门,转身打量起了这间屋子。昨天夜里昏暗,不能细瞧,更何况当时一门心思都挂在了那位吴家小太爷身上,虽说是救了他,但仍是敌友难辨,更何况拜堂时那一出,也够是叫人惊心动魄的了。 这屋子的摆设看上去普通低调,细看之下,却有着隐隐的贵气。家什的用料都是极考究的,对这方面他虽然不懂,倒也能看出这吴家必有殷实厚重的家底。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柜子抽屉都没上锁,心中不由生疑。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就算是普通人家,也巴不得给柜子加上几层的锁,谁也不敢如此掉以轻心地中门大开,怕是这位吴家少爷对自家的护院太过信任。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尽管有些好奇,可是对方如此大方地像是随时欢迎他来翻柜子似的,倒叫他失了兴趣。 忽然,他的目光被书桌上一迭厚厚的书所吸引了,那些硬皮书上都是德文,不过都是一些新思潮的读物,对此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是看到了那堆书下面所压着的一枚相纸的一角罢了。 照相可是个稀罕物,普通人家别说去照一张像,就连那相机也没怎么见过。他抽出那张照片,看上去有些年月了,照片缺了一半,边角处像是被人撕过似的。他手中拿着的那半张照片上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看身板像是个男人,只是脸被钢笔划烂了,叫人辨不清面目。黑白照片上瞧不清颜色,可是他还是一眼就从板式、肩章样式上认出了这是他们东北军的军服。 如此说来,吴小三爷早年与东北军有过接触。他眯起了眼,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如今的东北军四分五裂,自己几乎已被认定是叛将,如若他与某位东北军的军官私交甚好,那么自己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关系不错为何这张照片上的人会被划花了脸?即便如此,吴小三爷也没有丢弃它,而是放在自己能随手拿到却并不显眼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想来这个人与吴小三爷关系颇为复杂。他定定地看着这张照片,忽然有种很陌生的熟悉感似乎开始撞击,他稳了稳心神,不愿多想,便将照片放回原处,随后又仔细看了看书柜和存放文件的格子,倒也没什么可疑。 手指随意拨着那箱子里的档,也就是普通的账本,他也看不懂,却在最下面瞅见了一幅画卷。在一堆账簿中埋着画卷想必有些意思,他伸手把那画取了出来,看上去像是随意丢在存放旧账簿的箱子里,可仔细瞧瞧,反而叫他疑窦丛生。 与有些已经积了灰或是被虫蛀了的账簿不一样,这画卷表面不见半点尘埃,画轴是用檀香木制的,轴头用的却是上好的白玉,想来这画主人是极爱惜的,方才用上了好材料来装裱。这反而不同常理,既然爱惜,为何扔在一旁和些不再用的旧账簿搁在一起? 这吴小三爷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正经商人,却在早年就与军政方面的人物有过接触,再加上他的这些细枝末节的怪异举动,令他更为疑心。 他刚要打开瞧瞧是什么画时,门外便响起了解雨臣的声音,他动作极快,两三下便恢复了原样,“噌”地蹿到了门边,静静地听着。 “哟,吴邪,你今儿个起的够早啊,昨晚如何?”解雨臣语带暧昧地笑着,“我念着你两人许久不见了,定要促膝长谈一番,还觉得不到今儿正午你是起不来的。” “承蒙小九爷惦念,有没有长谈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吴邪对着鸟笼,一手端着食盆,喂着鸟也不看他,沉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道,“只是没有想到,小九爷这个惊喜着实让我惊了而没半点喜。” “唉唉,你可别这么说。”解雨臣道,“我可不是有心瞒你。” “那你是不是该给我个明白?”吴邪终于放下了鸟食盆,转过头,冷冷地盯着他。 解雨臣像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在北平行刺了汪藏海,失败差点被抓,走投无路之时,是我救了他,只是我不能留他太久,北平就那么大,我不可能藏他一辈子,终是要被发现的。刚好他也要去金陵,便想着你们俩也算是故交,你应该不会拒绝,所以就托着你演了这出戏罢了。” “什么故交,我与他相交不深,别在我面前提以前的事。”吴邪睫毛颤了颤,显得有些言不由衷。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说道,“你为何救他?这不像是你的做派。解家人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你们之间定有什么交易,别以为什么事儿都能瞒得过我,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10章 解雨臣蹙着眉,仿佛很是委屈,说道,“若我说是为了你,你信是不信?” 吴邪笑意更浓,摇了摇头。 解雨臣笑道,“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吴邪轻哼一声,便不再理他,转过头去逗鸟玩。而解雨臣却并没有走,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开口说道,“事先没有完全告诉你,也是怕你还记着十年前的事,你刚才不也叫我不要提吗?我怎敢事前告诉你,”他停顿了片刻,淡淡地说道,“可现在看来,似乎是我多虑了。” 吴邪像是极清淡地应了声,“那倒也不是,只是,如今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路人罢了,那些爱恨我早就忘了。你瞧我这十年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他转过头,看着解雨臣,“就像是一杯茶,即使开头太苦涩,冲泡得久了多了,也就淡了。” 爱恨都淡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隐在门后的男人尽管脸色如常,但心里恐怕是极为震撼的,这算是什么意思?听这两人言语间的意思,难不成自己与这位吴家少主还是旧相识? 解雨臣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看那神态分明就是不信,可他却也没有接话。 忽然,一名吴邪从未见过的小厮跑了进来,见到吴邪,先是鞠了个躬问了一声安,吴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便一溜儿小跑地快步走向解雨臣,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只见解雨臣忽地大笑了起来。 “果然是他。”解雨臣牵着嘴角,目光如炬,“那就叫他瞧不着明天的太阳!” 吴邪看着那小厮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又杀人了。” “这个人蛰伏在解家已有一段时日了,若不是他,张启山也不会对我和解语花的身份如此断定,还能胸有成竹地上门讨说法。” “怎么?连你们解家也混进去奸细了?”吴邪挑着眉,戏谑道。 “这种事向来难以提防,只怕你们吴家细作更多。要不要我……” “等等……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可是个正经商人,跟你那套玩意搭不上边,张大佛爷才不会在意我这等小商小贩,就算有家贼,也就是偷偷钱罢了,我也不在乎。” 见解雨臣轻哼了一声,吴邪便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平?” “你就这么急着要赶大舅子走啊。”解雨臣嗔怪了一声,“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你可差不多一点够了。” 见吴邪笑了,解雨臣道,“临安我自然不会久留,我心中难安,还是亲自压在北平才好,这事完了,也叫我好好舒了口气,昨儿个夜里也睡得安稳多了。” 一听这话,吴邪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拿下了鸟笼,提在手上,转向他淡淡地说道,“那可真是难为你了,我原想着你做这种事,可是得心应手的。” 解雨臣眯着眼,说道,“好你个吴邪,言语中处处揶揄我,莫不是还在气我?方才不是跟你道过歉了。” “你这心思,尽落在我言语中了,只念着我是不是在揶揄你,可你倒好好给我拿个主意,这个人,你叫我怎么办才好?你昨儿个是睡了个安稳觉了,只怕来日我可要夜夜都难眠了,你倒也不为我想想。” “哟。方才是谁说的‘淡了’。”解雨臣冷不丁地回了一句,逮着了机会就要“回敬”他,“我早先便与你说过了,过些日子风声过了,你便送他出临安罢了,若你再做的细些,直接送他去金陵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吴邪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解雨臣见状,忍不住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句,“吴邪,你呀!” “怎么了?” 解雨臣也不理他,只是况味不明地笑着,转身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留得不明所以的吴邪一人在院子中怔怔地发呆,盯着他渐远的背影,默默地苦笑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吴邪循着声响转过脸,静静地望着那个立在门边的人。 是他。 时隔多年,两个人第一次在阳光下重逢,一如当年十七岁时的少年。他直视着吴邪,两人隔着十步的距离,却也隔着十年的光阴。 那人褪去了红妆,穿着吴邪早前出门时搁在他身旁的长袍,竟如此合身。吴邪心里暗叹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了半天,只得了一句,“早。” 他竟没有半点反应,仍是直愣愣地望着吴邪,像是要把他看穿了才好,忽然问道,“你我原先是不是认得?” 吴邪的额角不自觉地跳了一跳,转过身,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色,回答道,“你既然忘了,便没有必要再想起来,反正也不是什么愉悦的记忆。你不用太过在意。” 他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花儿爷想得很周全,过些日子等风声过了,我便叫人送你回金陵。你也不必谢我。我只是还解家的恩情罢了。” 他原本沉默着,突然张口说道,“张起灵。” “嗯?”吴邪一愣,看向他。 “我叫张起灵。” “吴邪。”吴邪笑了,清晨的阳光温柔了他的脸庞,打在人身上暖暖的。 吴邪领着张起灵去堂前吃早餐时,着实惊到了王盟。吴邪无视着铁板着脸的王盟,淡淡地向众人介绍说这位是解家的外戚,难得来南方,想多逗留几日。而解语花性子喜静,不可随意去打扰,已经搬到别院去了,自有解家的陪嫁丫头照顾,平日无事不可前去打扰。听着他细细地安排着,王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批人里面,只有他待在吴家超过十年,也只有他认得现在这位解家的外戚就是张起灵。他恨不得冲上去掐断他的脖子,不对,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够解气,他的少爷吴邪,这十年来所过的生活,别人不知道,他却是一清二楚的,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个人,即使吴邪原谅了他,他也没有办法原谅。 可如今,看着吴邪的脸,淡定地好像从来不认识张起灵似的,而那个人竟然也如此的坦然自若,好像十年前自己做的好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倒叫他拿不定主意。 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盟存着心思,自然手中出错。竟给吴邪倒来了他平日最不爱喝的乌龙。可吴邪却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盟哥,你拿错了。”一旁的小厮轻声提醒道,“少爷不吃玫瑰包,那是给小九爷准备的。” “要命,我这是怎么了。”王盟嘟囔了一句,刚想拿去换,却被吴邪拦了下来。 “不用了,我吃饱了,王盟你陪我走走,这里让他们伺候着就好。”说完也不等王盟答应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王盟忙擦了擦手,低头跟上。 两个人很安静地走在街上,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少爷打算怎么做?”王盟突然轻声地询问道。 “过些日子,等风头过了,送他去金陵。” “就这样?” “就是这样,”吴邪看了看错愕的王盟,说道,“难不成还留他在临安常住,为他置屋娶妻?” 王盟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偷偷瞥了眼吴邪貌似淡定自若的脸,心里竟生出一丝诧异。毕竟,就连自己这样的外人都无法抑制,更可况当事人。 吴邪见王盟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他失忆了,不记得我了。自然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那又如何?难道忘了,就可以当作没有做过?就算他忘了,难不成我们也都忘了?” “王盟。”吴邪见他越发激动,出言打断他,“我并不是不想恨他,恨有用吗?三叔能回来吗?我和他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吗?”他顿了顿,看着早起的小摊贩们已经支起了炉子,卖力地吹着火,一屉一屉的馒头蒸了出来,香气四溢。如此安稳人生,一时竟叫人忘记年月。 “王盟,去买个杂粮馒头来。” 看着吴邪皱着眉,费劲地咽着馒头,王盟不禁说道,“少爷,别吃这些粗食东西,还是回去用些藕粉,去年的桂花还留有一些,兑着吃是极好的。” “粗食东西?”吴邪笑了,“我不知道东北三省的人是不是有机会吃到这些‘粗食东西’。若是为了这点粗食东西而卑躬屈膝……”他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王盟失言了。”王盟低下头,轻声说道,“那少爷……” “所以,于这天下,他没有错。他利用了所有他能够利用的,来阻止这场悲剧,即使功亏一篑,功败垂成。他想着的不过是不想让那片土地上的人,连这样的粗食东西都要向异族跪讨。”吴邪狠狠地嚼着馒头,嘴里很是干涩,他艰难地吞咽着,品着那米面的甜味,“我这个生养下来就不愁吃穿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怨恨他?” “少爷……” “我对他推心置腹,引他为知己,为他的抱负拍掌叫好,不顾我三叔的反对,为他筹谋一切,只是可惜,他对我不过是……”吴邪自嘲地轻笑了起来,很坦诚地说道,“与其恨他,不如恨我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我自找的。所以,我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我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第11章 如今前尘往事都忘了,岂不是好事,何苦再翻出来,苦苦纠缠一番?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无论爱恨都太累了。 王盟还怔怔地念着他的话,吴邪瞧他那出神的模样,轻笑了起来,赏了他一记爆栗,“我还没有惆怅,你倒先感怀起什么来了。”他顿了顿,说道,“王盟,我想喝水。” 王盟一愣,看着吴邪费力地咽着口水的样子,也笑了起来,“楼外楼就在前面,只是不知早上有没有能喝的。” “唉,何必如此费事。”吴邪指了指一边的小摊,“还不如尝尝新鲜的豆浆,就算是‘粗食东西’偶尔试试也无妨。” “少爷说的极是。” 两人吃饱喝足,闲逛了一会儿,正准备往回走,却瞥见一人背后背着个东西,用旧布裹着,看形状,像是一把刀。吴邪不由得有些好奇,再将目光移向那人,心中一惊,脸上便是挂不住的喜色。忙拨开众人,向那人走去,一旁的王盟还在啃着包子,连扯都扯不住,嘴里塞满了食物,喊不出来话,只得紧紧地跟着。 “少……少爷……”王盟好不容易咽了下去,问道,“这是怎么了,见到谁了?” “刚才那个军官你可见着了?”那个背影只是一转身,就没于人群之中,再寻便已不得。 “未曾见到。只瞅见他背上那东西,怕是有些来历。” 吴邪点了点头,喃喃道,“莫不是我眼花了?” 两人一路走着,还未走近府宅就远远瞧见门口乱作一团,王盟快步走上前,细细询问,紧接着便见他立刻变了脸色,吴邪见状后知道不好,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张……张爷他走了。” 第6章 王盟挨着吴邪压着嗓子说出那句话时,吴邪只觉得自己几乎立刻便气血上涌了。 “这个挨千刀的混蛋!这脾气怎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见吴邪气得跳脚,一旁的家丁都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一贯在他们面前冷静温柔的小三爷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罢了,不管他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仁至义尽了。”话虽如此,吴邪的脸色却是极难看的,他一甩衣袖,蹭蹭地便往大堂里走。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瞧也不瞧端起桌上的茶碗就喝,猛喝了一口,接着便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吼了一声,“王盟,我不喝乌龙!这个月的月钱你不想领了吗?!” 从未见吴邪如此动怒,一时间整个吴家上下噤若寒蝉,此刻就连王盟心里也有些害怕。只因平日里吴邪无论对谁说起话来都是柔声柔气的,就算收拾那群鼓噪不听话的手下,至多也只是冷冷地笑着。自从自己跟着他贴身服侍以来,吴邪更是对他照顾有加,从没少爷的架子,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看。 王盟忙向两旁使了个眼色,那些下人们巴不得快些逃开,生怕又惹了吴邪不快,平时温柔的人生气起来更有威慑力。 “少爷您别气,我这就给您换去。”王盟不敢再多说什么,走上前去,端起了茶碗就准备走,毕竟此时此刻饶是他也不敢轻易琢磨吴邪的心思。 “不必了。”吴邪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虽仍然沉着一张脸,但是显然这些年的经历已经教会他如何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王盟,说道,“拿过来吧。” 王盟递上那茶,突然不知死活地问道,“要不要把张爷给找回来?” “干吗要去找他回来!”吴邪刚平稳的语气不由得又激扬了起来,“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练练字听听曲呢!对了,小花送来的嫁妆里头有台收音机,是个新鲜玩意,这会儿就拿出来,就现在!” 吴邪窝在房里写了一天的字,一旁开着收音机,伊伊呀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大概他自个儿也多半没有听进去。晚饭时,一干人见他出房门时脸上平静了许多而且看上去心情不错,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没有人敢再提那个解家的外戚,尽管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小声议论开了,但都被王盟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夜里,王盟端着一碗莲子羹敲进了吴邪的房间,搁在桌上,满脸堆笑地说道,“少爷,您的莲子羹。” 吴邪“嗯”了一声,也不抬头,翻着店里的账簿。 王盟挨着吴邪低声说了一句,解雨臣早先留了话便匆匆回了北平。吴邪听闻点了点头,知道解家也是一堆的杂事,他出来这么久必定心中不安。 “你还愣在这儿干吗?”见王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吴邪摘下眼镜问道。 “少爷,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是老样子不会扣吧?”王盟讪笑着问道。 吴邪眯了眯眼,在努力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扣他月钱的事,见他那一张故作镇定的脸,不由得好笑,拿着账簿轻敲了下他的脑袋,“我哪次真扣过你钱了?” 王盟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吴邪犹豫了一会儿,颇为谨慎地说道,“听说他的身上还有伤……” “他那么厉害,那点儿小伤不碍事。” “据说临安城里最近来了很多日本人……” “又不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吴邪捏了捏鼻梁,轻声道,“他临走的时候身无分文,似乎只拿了我那件长衫,估计这会儿连饭都还吃不上。” “说不定,他已经出了临安。” “这可不一定,我刚派人去城门那儿问过了,说没见着过那样的人,你也知道这些日子进出查的有些紧……” 王盟一愣,立刻明了,偷偷地笑了,低了低头,道,“那咱好人做到底,更可况像您说的,张爷在国军里可是极难得的,不能让他把命留在了临安啊!” 吴邪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对王盟道,“你说的颇有道理。不过不是我硬要去找他,而是敬佩他刺杀汪藏海的气节,不能让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是是是。”王盟忍着笑意,为吴邪披上一件外衣,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脸。 张起灵早上等吴邪前脚刚走,便换装易容混在了吴家的家丁中跟着出了门。他临走时左思右想,自己是穿着嫁衣来的临安,如今总不能在穿着嫁衣出去,只得“借”了一件吴邪的长衫,对此,他颇为惭愧。 只是甫一跨出吴宅,他就觉得不对劲。凭他的眼力与机敏一眼就能瞧出这吴家的四周都有人在暗中窥视,他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不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本就针对吴家。无论何种情形,一时间都叫他无法离开。他隐在吴家附近那熙熙攘攘的集市中悄悄观察着那些暗哨。 就在这时,他却瞥见吴邪接过王盟递来的馒头,远远望去,那只是普通的吃食。他暗暗惊讶,这个吴邪在短短的一个上午就让他一次一次地推翻了对那些富贵人家的固有印象。这算什么,一个堂堂的临安城首富在早市上买馒头和豆浆吃?张起灵从十几岁时就在军政商界摸爬滚打,见过太多富豪巨贾,可无一是他这般的,这个吴邪太奇怪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有两个人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吴邪和王盟,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少恶意,但是还是让人难以安心。此时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些暗哨都是针对吴家或者吴邪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转头出临安直奔金陵也不会给对方带来牵连,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竟然平白生出了些许不安,莫名地有些担心吴邪的安危。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这些年来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只需要为自己负责,可如今,他竟然会对一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莫名地生出担忧之情,而他平日里惯有的理智却让他同时又对吴邪充满警惕。 这种矛盾又复杂的感情在他心里快速的蔓延开,他压了压心头紊乱的思绪,告诉自己,这大概是早上听到吴邪与解雨臣对话的缘故。 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自己与吴邪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那样,曾是旧识?如果是,他又为何不承认? 张起灵瞧见吴邪两人往回走直至大门,那王盟不知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远远地瞧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而那两个盯梢的人也回到了吴家周围的茶摊里,坐在那儿继续盯着。 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暂时不走,只是这个决定一下,张起灵便自己吃了一惊。他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为了还吴邪搭救自己的恩情罢了。 张起灵从来都只有一个目标,而且不做多余的事,可这回却似乎破例了。 张起灵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整个全局,直到天黑,盯梢的人换了两班,至于这种昼夜不停的行为,可见这些人对吴家、对吴邪的掌控不会有半点懈怠,这也愈发让他不安。 忽然,他看见那些人都站了起来,神色有些紧张,他一侧身,瞥见从吴家走出很多人来,吴邪领着头,人人手里几乎都提着盏灯,王盟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人群都散了,朝各个方向走去,那星星点点的烛光也渐渐地消失在临安的浓夜之中。 第12章 他瞧见吴邪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忙隐到了暗处,但是吴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朝那些盯梢的人看去。 那些人虽然都穿着平常的衣服,可是这大晚上的在吴家附近的商铺内闲坐总会惹人显眼,吴邪更是个眼明心镜的人,也许白天不会注意,可是晚上必然会发现。 张起灵心中暗叫不好,他皱着眉,半个身子都快出来了,一副随时准备上前帮忙的样子。 可是,吴邪这时却偏偏转过了身,刚好看清了他的位置,他一惊忙缩了回去,可惜有些晚,吴邪已经快步朝他那儿走去了。 盯梢的人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如今不敢跟去,只得继续扮着自己茶客闲人的角色,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吴邪的背影。 吴邪追了上去,走到拐角张起灵方才消失的位置,那条小巷中只剩一团墨色的浓黑。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轻声唤道,“是你吗?你在哪里?我刚才看到你了。”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一把拖到了一旁,同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捂住了吴邪的嘴,他的身子也被夹了起来。吴邪大惊,开始用尽全力地挣扎,可是那制住他的人似乎力气极大,他完全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吴邪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喝,“别动。” 只一瞬间,吴邪立刻就停止了反抗,他听得出对方的声音,尽管只有两个字。 张起灵温热的鼻息撒在了吴邪的耳边,同时吴邪细软的发丝也扫过了他的脸。在黑暗中,两人无声无息地紧紧贴在了一起,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暗中盯梢的人此时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可尽管如此,吴邪依旧可以感受到张起灵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没有半分的减退,他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不由得挣扎了一下,可是马上张起灵压得更紧了,两个人也贴得越牢了。 吴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那个人冰凉的手正捂着自己的嘴,他的那颗心正贴着自己的后背与他一起跳动着。 怎么办?吴邪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三个字。 见他似乎老实了许多,张起灵缓缓地放松了力道,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打算,又隔了一段时间,他才彻底放开了怀里的吴邪。 吴邪转过身,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着,虽然朦胧,但是张起灵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清晰地映在了吴邪的眼中。 “你还好吗?”月华撒在他的身上,如水波在他周身荡开,他轻声地询问着吴邪。 “我很好。”吴邪移开了目光,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四处扫了扫,见周围没有人,便对他说道,“我们先回家再说。” 张起灵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出声,吴邪皱着眉,一把抓起他的手,“此时需得从长计议,如今临安城里多了许多来路不明的日本人,大晚上的城门都关了,你在外面乱走很容易出事的,我知道你厉害,可是……”突然,吴邪没有再说下去,他发现张起灵正靠着墙壁轻轻喘着气。低头一看,发现他胸前竟绽开着一朵血莲,在月光下更显得触目惊心。大概是刚才挟制他时而扯到的伤口。 吴邪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此刻也不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穿过了几条小巷,溜进了自家的大门。 家里只有王盟在守着,见到吴邪带着张起灵进来时大吃了一惊,又见他胸前伤口迸裂血流不止一时慌了手脚,此时吴邪却显得异常的镇定,亲自扶张起灵回了房,嘱咐王盟外出寻找相熟可靠的大夫,并且要为大夫换装万不可让人瞧出身份。此举无外乎是不想让人瞧出吴家现在有个伤者,至于大夫,多打发点钱财定能守口如瓶。 那天晚上,吴家大少爷新婚的第二日,吴家忙进忙出得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张起灵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他躺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霍然睁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同时手刀险险地就要落下,待看清伏在床榻旁的人时,他的手离吴邪的脖子仅有一寸的距离。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卧榻旁酣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已经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望向吴邪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在临安城可以翻云覆雨的人,掌握着江南古董生意的大批份额,却会在早市上像个普通人一样买早饭吃;一张总是浅笑云淡风轻的脸,但是眉宇间却偶尔会透出些许的落寞与辛酸;他的嘴上会挂着“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那双眼眸却依旧清亮无比。 他对自己似乎是毫不设防的样子。 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绝没有想到吴邪昨晚竟然会出来找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王盟端着洗漱用的铜盆走了进来。张起灵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面无表情地翻身下床。 又是一日春光明媚。张起灵走出房门,看见院子里那株广玉兰的花苞正在微风中轻轻摇弋,他闭上眼轻轻嗅着空气,那是一种沁入人心的安宁的味道,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过上两天这样的日子,不再是四处奔走毫不停歇,而是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的片刻安宁。 此时,他的头开始有些隐隐作痛,那种记忆深处的熟悉感一点一点的涌出,这种平静的、俗世无扰的感觉似乎以前也曾有过。 “少爷,大夫说只要再换几次药注意别再剧烈地扯动伤口就成了,您也知道张爷他身子骨本就底子好,这些小伤不会有什么大碍的。”王盟一边服侍着吴邪洗漱,一边说道,“我方才瞧他下床那动作可利落了。” 吴邪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过一会儿我就跟他去说,他爱走就走,老子不留他,只是走之前好歹也要通知一声。我又没打算想要一直留着他。” “是是,只是少爷今儿个咱还得去铺子里收账,要不要……” “照去!”吴邪扔下手巾,丢下一句话。 吴邪推开门,发现张起灵正坐在院子中,仰着头默默看着天发呆,似乎是听到了些动静,他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一如既往,平淡无波,就像六月西湖里的水一样。吴邪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见他转过了头去,心里暗骂一声,走上前,站在他身边,也抬头看着天,开口道,“你还是在我家养好伤了再走也不迟。反正也不差那么几天。” 张起灵没有回答,依旧望着天,目光平淡如水。 吴邪撇了撇嘴,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幸好自己方才已经准备了许多说辞,保管能够留下他。他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那人不露声色地轻轻说了一声,“好。” 吴邪一惊,低头看他,发现他依然保持着望天的姿势,没有丝毫的变动,一双眼睛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愫,却让他感到有一种难以形状的温和宁静。他知道张起灵,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在做一件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十七岁那年初见他时,吴邪就知道,这个人的人生注定不会有安宁的一日。 他只有不断向前走,不能回头,因为命运早已将他的退路擦得一干二净,待他回首时,只余一地的空茫。 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脚步歇一歇呢?他又是否知道,曾经有个人答应过他,会在那里一直等他。可如今,他自己却忘记了。 吴邪突然有些心酸,转身叫上了王盟一道出门。 他没有看见,那个坐在那儿纹丝未动的人稍稍移了目光,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吴邪在自家铺子里待了一个上午,回来那一路上,王盟细说着这些日子的收支,吴邪也只是听着,不作评价,一路一直走到了家门口,只见一个汉子正立在一旁,背对着他们。 “少爷,这位军爷来找您,可就是不愿进去。”守门的小厮一见吴邪和王盟,便哭丧着脸迎了上来,说道。 “这位壮士……”吴邪在后面唤道。 那人转过身来,肤色黝黑,左脸上有一条明显的刀疤,一身精壮的肌肉,冲吴邪嘿嘿地笑着,一抱拳,“小三爷!别来无恙!” 见着那人的脸,吴邪又惊又喜,就连一旁的王盟都忍不住走上前去。 “潘子!你怎么来临安了!” 第7章 这潘子原是吴家的伙计,做事谨慎有勇有谋很是得力,颇受吴三爷吴三省的重用。十年前,吴家出了大事,吴三省下落不明,潘子心灰意冷,便辞了行,如今再见时,竟已是身着中校军服了。 在吴邪幼年的记忆中,对他印象颇深,潘子那时常领着他去看灯吃糖,待他极好。他功课偷懒被父亲责骂时,也总是潘子打着圆场。对于吴邪,他是真心疼爱的。 “都来瞧瞧。”吴邪站在院子中,高喝了一声,执起潘子的手,“这位潘爷,曾为吴家立下汗马功劳,这吴家的大门对潘爷永远大开,随他进出。” “小三爷,您言重了。”潘子低着头,竟有些不好意思,“当年我着实不该由着自己的情绪扔下吴家,这些年想来您也撑得很是辛苦。若我那时未走,多少还能为您分担一些。” 第13章 “哎!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吴邪笑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胸脯,“你瞧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说完,便拉着他直走进了大堂,“你可得好好给我说说这十年来你的故事。我猜一定很是精彩。” 潘子十年前离了吴家,便去了上海。上海滩群雄割据,只要你有本事,有手艺,自然可以混的很舒服。而潘子一开始只是看看场,一般说来也不会遇上什么大波折。也就一次,算是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在一次别人来砸场的群架中,救下了他当时的老板,也算是那次,那个打起架来不惜命的疯潘慢慢地有了名气。后来他被人推荐给了当时的淞沪警备司令部,算是彻底吃上了皇粮,洗得白白的,保起家卫起国来了。再后来,便是靠着自己的实力,一点一点攒起的军功,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小厮给潘子奉上了上好的茶,王盟在一旁亲自服侍。 “那你如今怎么来临安了?”吴邪问道。 潘子喝了口茶水,大笑道,“许是老天爷怜悯我,知道我舍不得杭州,故特意叫我回来。我昨日接到上峰的指令,如今算正式调入杭州守军了。我可是欣喜若狂,连夜就带着调函跑来报到了,不过,报到之前,却是先来见见小三爷。” “这倒是叫我受宠若惊了。”吴邪对王盟说道,“快,把上次收的那把洋枪拿来。” “唉!小三爷,你这是做什么,我来看您可不是贪您的一把枪。不瞒您说,我反而有东西要赠你。”说完,潘子接下包袱,抖落出一把漆黑的宝刀,“小三爷,你瞧这柄刀如何?” 吴邪走上前去,想要拿起它瞧个仔细,却发现黑刀无比沉重,他只握过笔杆子,对于这把刀要用两只手才可勉强提起。“好刀。”吴邪放下刀,手指抚摸着刀柄,轻吐两字。 “这龙脊背我只知是古物,想来小三爷必会喜欢,所以特意送来,贺小三爷生辰。”潘子抱了抱拳,说道。 “生辰?”吴邪笑了,一旁的王盟也笑了,说道,“潘哥,如今清明都过了,少爷的生辰是上个月。” “该死。”潘子皱了皱眉,“我是个粗人,只知道小三爷的生辰在春日,脑子不好使,总是记不得具体日子,您可千万别怪罪。” “怎会,怎会!”吴邪笑眯眯地说道,“我向来不介意这种事,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我,还能来看我,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怎么会怪罪你。不过既然你赠我宝刀,我也需回你才是。” 他伸手接过王盟递来的锦盒,“这把枪是外国领事所赠,纯金打造,上面还镶嵌宝石,另附三枚金子弹。我一个文弱商人,这种东西自然用不到,也非古物,实在欣赏不来,如今以此物相赠,倒也相配。望其祝你建不世之功,驱强虏以匡山河。” “小三爷……多谢……”潘子接过枪,轻摇了摇头,“如此贵重,潘某定时刻感怀小三爷这份心,时刻不敢忘自己是个中国人。” 吴邪点了点头,拍了拍他肩,说道,“如果三叔在,看见你今日成就,不知会有多高兴。好了好了,倒是我,如此好的日子,提那些事做什么,你今日不得走了,明日我再送你去报到,今天我俩好好聊聊。” 两人脸上原是挂着笑的,只是突然,潘子脸色陡然变了,一双鹰目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站在廊前的男子。 张起灵静静地望着他们,也不出声,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又站了多久。 “是你!”潘子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猛地跑上去一把揪住了他脖领,“老子宰了你为三爷报仇!” 张起灵反应极快,伸手接住了对方的手,反手一扭,便牢牢地控制住了潘子,他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报仇?” “有话好好说。”吴邪大惊,等他反应过来,两人已经相持不下,“小哥,你快放了潘子。” 听到吴邪称呼自己为“小哥”。张起灵不由心神一动,这个称呼从未听人唤过,如今他脱口而出,为何竟如此熟悉?正想着,手劲一松。潘子揉着手臂,还想再冲上前去,吴邪忙立在两人之间,冲王盟喊道,“张爷不熟悉我们家宅布局,迷了路了,你还不快带他去他要去的地方!” 王盟心领神会,忙拉着张起灵就往后院走。 “小三爷!”潘子自然是气急了,一把推开吴邪,却被他反手牢牢扯住,“小三爷,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忘了十年前他是如何害吴家的吗?” “自然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吴邪抢了一步拦在他身前,“只是如今就算杀了他,我三叔还能回来吗?所有的一切都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吗?” “小三爷!这算哪门子道理!”他顿了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道说,小三爷你……你跟他又……” “胡扯!”吴邪一甩袖子,脸色惨白,“我与他毫无瓜葛!如今他只是要去金陵,还是解家托来的,我也只想着送他去金陵,如此而已!”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喘着气,半晌,潘子终于开口说道,“小三爷,是我冒失了,口不择言,还望你不要怪罪。小三爷向来宅心仁厚,只是我……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吴邪说道,“你们二人,如今算来,都是为国效力,他具体想要干些什么我确实不清楚,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这个人心里除了家国何曾有过别的?” “小三爷,你居然还信他!”潘子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十年前他说的多好听,可是东北主帅仍命丧皇姑屯,三省尽落日本人手中,我可没见着他为国捐躯啊!” 吴邪顿了顿,喘着气说道,“那你要我如何做?他在北平刺杀汪藏海失败,解雨臣书信一封,难不成要我亲手把他往外推吗?老汪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干过什么勾当什么买卖就连江南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你莫不是要我把刺杀他的人再绑着送回去吧!我方才说的清楚,我与他此番不过是偶遇,难不成换做别人就救偏是他就不救了?如今这事我已然做下了,过些日子送他走了,这件事便结了。我不曾寻思找他清算旧账,就是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纠葛!” 吴邪说完,按了按太阳穴,说道,“潘子,我知道你心里窝火,你对我三叔的情谊我吴邪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件事我不想再追究了,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想再让这个人出现在我今后的人生中了!” 潘子不说话,只是低头盯着地上的青砖。 一时,两人都面如菜色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潘子拔脚便往门外走去。吴邪叹了口气,心道潘子必然是不愿原谅他此举。却见他在门口停了停,转身冲吴邪说道,“小三爷,那柄刀就送给那位张小哥,一事还一事,孤身刺杀汪藏海这桩事,我敬他是条汉子,宝刀赠英雄,小三爷喜欢拓本,我下次定给你寻到好东西。不过,请你告诉他,等赶走了日本人,我定要好好向他讨回十年前那笔帐。” 看着潘子绝尘而去的背影,吴邪终究还是牵了牵嘴角,露出灿烂的微笑。 后屋的小院中央支着一张小桌,王盟将菜碟呈上,对一旁呆呆望天的张起灵说道,“张爷,菜齐了,请慢用。” 他收回放空的目光,看了一眼桌上精致的四碟四碗,转向王盟,轻轻说道,“多谢。”尽管如此,他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 王盟撇了撇嘴,不想理他,转身便走,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吴邪,低头唤了一声,“少爷。” 吴邪点了点头,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淡淡地说道,“他不吃河虾,你把炖肉换上来吧。” 张起灵闻言一怔,仰头便道,“你为何得知我饮食癖好?” 吴邪抖了抖眉,冷声道,“我猜的。” 张起灵微微皱了皱眉,不再多说什么,拿起了桌上竹箸,稳稳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中。菜很清淡,很合他口味。 “这是江南的藕,你尝尝。”吴邪也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张起灵低头看着自己碗中的那块藕,突然放下了筷子,盯着他,问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你我到底是何关系?” 吴邪不理他,只是一味地朝他碗中夹菜。 张起灵一把握住他的手,指节粗糙,掌心微微出汗,却异常冰凉,一双冷清的眸子望着他,底子里却有喷薄而出的热火,吴邪侧了侧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同时想要抽去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抓得更紧,他皱了皱眉,说道,“你抓痛我了。” 张起灵蓦地松了手,低头道,“抱歉,我手头不知轻重。” 吴邪揉了揉自己的手,看了他一眼,慢慢问道,“你还记得多少?” 张起灵猛地抬头,说道,“我只记得十年前皇姑屯一案,我身受重伤,醒来时只知自己奉军上将身份,其余一无所知。” 吴邪点了点头,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十年之前,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他睫毛微颤,低头不敢看他,补充道,“也论不上情谊有多深厚。” 第14章 “如果你知道,请你告诉我。”张起灵罕见地有些急切,“无论多少。” 吴邪眯着眼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你何苦要知道?” “我只是隐隐地觉得那些过往很珍贵,不该忘记。” 吴邪一愣,看着那被长长的刘海掩住的眼眉,心中不由地一痛,被封在心底的感情竟不知何时渐渐地翻腾了起来惹来阵阵绞痛。 该死。 吴邪心里骂了一句,狠狠地咬了咬筷子。 两人这顿饭吃得极为沉闷,除了吴邪偶尔开口问问他这十年来的生活外,两人之间再无他言,张起灵更是多一字也不吐。 “今日潘子说的话,你不用往心里去。”吴邪不动声色地执起茶碗,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张起灵瞄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吴邪一侧头,说道,“我早就说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等过些日子你养好了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必要为了一两句话跟自己过不去。”他显然是在担心张起灵会因为潘子的那席话再次不告而别,他知道,这个人绝对做得出,所以他必须先得给他说清楚自己的态度。 闻言,张起灵仍是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对此,吴邪颇为无奈,只能抿着茶,赏着院中的春花。 “我想出去走走。”张起灵突然说道。 吴邪一惊,顿了顿,“还是等再过些日子吧?” 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吴邪并没有妥协,“你的伤才刚刚重新包扎好,你就不能歇一歇吗?最早也得三日后,而且我得跟你一块儿出去。” 看着吴邪那张毫不退缩认真的脸,张起灵一瞬间觉得这个人好像是真心是在为自己考虑的。 真心。想到这个词,张起灵不禁皱起了眉。 三天后,张起灵带着围脖,遮住了半张脸,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裹着身子,隐在人群中也不引人注意。吴邪也特意换了身平常衣衫,领着张起灵便要出门。 “少爷,我跟着你一起去。”王盟为吴邪披上一件褂子,“你只带他一人,要是有些闪失,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 吴邪摆了摆手,说道,“有他在,还会有什么闪失,你怕他保护不了我吗?”王盟腹诽着自家少爷未免太过自信,谁知张起灵是否会出手保护。 临安市集熙熙攘攘,吴邪只顾走在前面,指着一旁的店面向他介绍。“这家的盐水鸭是金陵来了,皮肥肉厚,味道甚好。吶吶,那家的墨不错,虽然现在时兴用蘸水钢笔了,不过纸笔墨砚还是传统的好……” 吴邪一转头,发现张起灵只是盯着他的后背,似乎并没有在听。心中难免一乱,他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嘟囔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有人跟着我们。”张起灵说得轻巧,好像并不在意。 “都盯着我快一两个月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发现了吗?”吴邪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确实早就发现了有人总是在暗中盯着吴府,盯着他。一开始,他很是慌张,可是时间一久,却不见对方有什么动作,不由得懈怠了下来,心想着,自己现在只是个正正经经做古玩的小商人,也没什么把柄能落在别人手中。 “那边好像吵吵闹闹的,我们过去看看。”吴邪顺手拉着张起灵的衣袖便往一边的人群中挤,显得很是自然。 只见路边搭着一个高台,上面站着一个男人,身穿日式和服,正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台下众人。“还有没有人上来挑战我?”他高声喊道。 “脚踢冀晋鲁,拳打苏浙皖。”吴邪念着挂在高台两边的对联,抬头看了一眼横批,冷笑道,“这个东瀛浪人真嚣张。” “到底有没有人上来!?”那个浪人站在上面眼中透着蔑视,“你们是不是都怕了?” “我来!”话音未落,一人翻身上台,亮出了太祖长拳的架势。那人冷笑了一声,竟然摆出了同样的起势,“我要用你的招式打败你。” 那上台的汉子右脚撇步上前,双手化掌,向前双抄而上,那东瀛浪人也不示弱,侧身闪过,顺势,左手化掌朝着他面门而去,却是虚晃一招,右手握拳暗暗蓄劲直击对方腰部。那汉子被他击中,连退数步,接着便被一掌击中胸口,打落下高台。 “哈哈哈!这种本事还敢上台来献丑!想来你们国家果然是没有真本事的人,如此看来,不如把大片疆土让给我们这些有本事的人!” 吴邪一听,不由得怒了,恨自己不是练武之身,此时也顾不得出门前王盟一再嘱咐地低调行事了,高声喊道,“我临安城竟无勇士,让东夷鞑子这般言语羞辱吗?!谁把他打趴下,我赏他十块大洋!”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张起灵扯掉围领正要上前,却不知何时,有一人劲风正猎,“霍”的一声跳上了高台,还未瞧个清楚就见一人一身黑色洋装,双手插在口袋里,鼻梁上架着一副水芯片的铜骨墨镜,显得很是漫不经心,站在那里嘿嘿地笑着。 “哟,不好意思,我这人最爱抢风头,那位小哥承让了。”那黑眼镜张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冲着张起灵笑了笑,然后把目光投向吴邪,说道,“这位小爷有趣得紧,不过我不要你的大洋,若我赢了,你请我去前面的楼外楼喝上几杯如何?” 吴邪笑了,回道,“莫说喝几杯,就算喝上三天三夜也成。” 那黑眼镜转头对那浪人笑道,“我忒想和那位小爷喝酒了,那就只能对不住您了。”说完,脸上便变了颜色,一拳上去,出招极快,击中了对方的眼眶。 “你的,耍赖!”那人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打了,心中忿忿不平,低吼了一句,挥拳回击,却被黑眼镜灵巧地闪过。 “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我说了,你也不明白。类猫画虎不成,我瞧您还是回老家再多学个几年,莫要学艺不精就急着贪别人家的东西。”黑眼镜的脸上挂着笑,用那只手抓住了对方挥出的手臂,用力反扭,只听“咔嚓”一声,那手便像面条似的挂着了那个浪人的肩上,他抬腿便是一脚,将对方踹下了台。 黑眼镜的另一只手始终插在衣袋里,他嘻嘻笑着跳下了台,冲吴邪走来,却一偏头,对他身后的张起灵说道,“哑巴张,你脸色真难看。” 吴邪一愣,转头问道,“你们认识?” 张起灵没有说话,倒是那黑眼镜抢了一句,说道,“我俩以前一起在日本留过学,”他顿了顿,“倒退三十年的话,你们还得恭恭敬敬地给爷行礼问安,唤声贝勒爷。” “原来你是满人。”吴邪笑道。 “哟哟,瞧您这口气,如今是民国了,难不成你大概和其他汉人一样瞧不上我们满人吧?” “怎会!我只是奇怪你一北人怎来了南方。”吴邪忙解释道,“我对你心存敬佩,又岂会介意你身份?” 看着吴邪那张正儿八经辩驳的脸,他笑得更欢了,“若我告诉你,我从新京而来,是满洲国的侍从武官,你还愿意同我结交吗?”吴邪闻言一愣,讪讪地笑道,“你不会是日本人吧?” 黑眼镜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把搂过他,往楼外楼走去,“跟你说,老子是上三旗正黄旗的正宗旗人……”张起灵跟在后面,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盯梢的人此时却已不再了。 微风入林,阵阵檀香四溢,一人正坐院中,闲敲棋子,忽地开口问道,“这次出场如何?” 院中本除了他并无旁人,却有一男人低声回答道,“皆在掌握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他急切地问道,象棋棋子被紧紧地攥在手中。 “只是我私做主张,把那把刀赠给了他。” 他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那把刀只有他配得上,旁人还没那个资格。赠了也好。他如今过得如何?” “不知。对我所言之事似乎毫无反应。”那男人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是不是太狠了些?” “再狠的事都做过了,何况这些?”他落下棋子,淡淡地说道,“为了吴家,不得不这么做。” “盯着阿邪。”他最后吩咐道。 第8章 “原来是临安城的吴小三爷。久仰久仰,我真是瞎子,有眼不识泰山,自罚三杯先。”那黑眼睛得知吴邪身份后,显得颇为惊讶,二话不说,连喝了三杯酒,北人豪爽尤见一斑。 “什么吴小三爷,今天,你不是满洲国的侍从武官,我也不是临安城的首富,你我不过同是这国土上的臣民。”吴邪笑道,也满上了酒,一口干掉。 “小三爷好爽快!”黑眼镜赞了一声,大笑道,“再来一杯!”一边说一边就往他的杯中添酒。 “只是你一个内侍武官,怎么跑出来了?”吴邪突然开口问道。 黑眼镜脸上笑意更浓了,看了他一眼,说道,“都说南方人精明,如此看来,一点不假,我这次来,可是大事。” “就此打住。”吴邪突然摆了摆手,“你说的大事,必不是我这等人能操心得起的。还不如不听的好。我们只喝酒。” 第15章 黑眼镜一愣,马上就恢复了笑脸,说道,“也对,小三爷如今生活安稳,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吴邪一听,立马撂下了酒杯,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谁不想过安生日子?不过,若是民族大义,我等血性男儿岂能坐视不理?你这不是小瞧我了?” 黑眼镜嘻嘻一笑,说道,“是我不好,我给小三爷赔罪了。不过,说起这事,兴许小三爷还真帮不上忙了。” 看吴邪起了兴趣,黑眼镜牵了牵嘴角,为他空了的杯子又满上了酒,“如今,虽已是共和,时局却不见得有多少改观。北方重农,皇权在他们心中还是颇占分量的,如今,受日本人挟制,皇室即便有意,也无力动作。若得出路,襄助皇室也是一条途径。” 吴邪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说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似乎是在观察着吴邪,笑道,“我想听听,小三爷的看法。” 吴邪举起酒杯,此时却只是浅尝辄止,淡淡地说道,“我想,我帮不了你。” 黑眼镜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不会自讨没趣,咧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说道,“今儿个不论这事,我们相遇也算有缘,”他看了一眼旁边毫无存在感的张起灵,“真没想到,你会认识他这种人。” 吴邪一愣,这话竟然是对张起灵说的,本以为以那个闷油瓶的性格必然不会理睬,而他竟淡淡地看了黑眼镜一眼,出乎意料地回答道,“前几天刚刚认识的。” 闻言黑眼镜嘿嘿笑了起来,扭头又细细地打量起了吴邪。 “你们似乎很熟。”吴邪说道。这话听上去不知算是陈述还是疑问。 “不算熟。”黑眼镜否认道,“我只是好奇,他怎么会跟着你罢了。” 吴邪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搪塞过去,“我发小与他相识,说他要来杭州,托我作陪罢了。”这话说假也不假,说真也不真,只是漏了点关键的东西。吴邪自有考虑,虽然张起灵对这个黑眼镜没有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戒备,但他刺杀汪藏海而被追捕是桩大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样就算事发,也不会有太多的牵连。 张起灵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黑眼镜却是一脸的不信,不过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三爷,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斩鱼丸、栗子鸡还有生爆鳝片,都齐了,东坡肉给您焖着,还有今儿个早上刚到的新鲜蚕豆都给您备着,您三位先慢用。”楼外楼的小二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吴邪,端着菜上了雅间,老远就吆喝了起来。 黑眼镜看着菜,“啧”了一声,说道,“如今,我都想留在临安不走了,这吃着菜,看着西湖的景,这才叫生活。” “我不知这些合不合你们口味,胡乱点了些我们当地的名菜。若是不喜欢,我可以再点。”吴邪说道。 黑眼镜夹起了虾仁,白玉鲜嫩,配合着清明时节杭州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他扯了扯嘴角道,“小时候,只在宫里吃过一回。那年我刚刚进了书房读书。早就忘记味道了。”他突然像是变了张脸似的,嘻嘻笑了起来,“还真是要好好谢谢小三爷啊。” “不……不客气……”吴邪瞧那人刚才还一副感怀的模样,却又立马变得不在意了,不由小声叹了句,怪人。 张起灵耳朵极好,又坐得近,自然听了去,嘴角轻微地荡起了一个弧度。 他夹了块醋鱼,放进嘴中,细嚼了下,不由皱了皱眉。吴邪见状,说道,“有些甜,兴许你吃不惯,可以换些别的尝尝。” 张起灵并没有放下筷子,却仍然夹了一块,这次吃时便不再皱眉,他转眼看了看吴邪,没有说话。 ——“我不吃河虾。” ——“那试试这个,这可是临安名菜,若没尝过,可别说自己来过临安城。” ——“怎么是甜的。” ——“你北方来的,兴许是吃不惯,不过这味道若多尝尝,喜欢上了,我保你忘不掉。” 酸甜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吴邪突然轻声地说道,“就算喜欢上这味道了,也不一定忘不掉。”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避开这盘醋鱼,再也没有动过一筷子。 “多谢小三爷款待,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三人酒足饭饱之后,在饭店门口分手作别。 “后会有期。”吴邪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今日喝得痛快,来日你再来临安,我们再喝上几杯。” 那黑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起灵,走上前按了按他的肩膀,只见张起灵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不知在打什么暗号。他咯咯笑了两声,又朝吴邪拱了拱手,随后转身而去。 和张起灵两人并肩往回走着,彼此也不说话,吴邪心里一直在盘桓着那个黑眼镜,他看上去确实是个爽快人,也好说话,但说的大多是无关痛痒的闲话,到现在,那是什么样的人,来临安干什么,自己还是一概不知。吴邪不由叹了口气,这个人本质上和身边这位并没有太多区别,一个爱嬉笑一个无表情,但却都把心思埋在深处,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刺探而出的。 吴邪刚到门口,就见王盟亲自站在那里引着脖子候着,瞅见他们两个平安回来,兴冲冲地迎了上来,他不由轻笑道,“你今儿个怎么这么闲,站在门口迎我?” “难得没跟着少爷,心里难免有些不安。”王盟为他取下褂子,边走边说,“厨房已备下饭菜了,现在要用吗?” “不必了,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王盟一愣,说道,“那用点酒酿吧,我特意吩咐厨房弄的。我比较健忘,如今依稀只记得从前张爷比较喜欢……” “王盟。”吴邪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止了他的话,“还有别的事吗?” 王盟听吴邪的语气有些生硬,也不知哪一句说错了,喏喏地说道,“今儿个下午,日本领事中村先生来过一趟,请少爷务必参加下次的商谈会。” 吴邪皱了皱眉,说道,“那个狐狸眼?” “就是他。” 那中村领事长了对吊三角眼,吴邪本就不待见他,便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狐狸眼。 吴邪显得有些颇为不耐,“什么商谈会,我可不想跟他们做什么生意,更何况他看中的还是那份战国帛书。替我回了他。” “那人也倔得很,今儿个没等到您,说是明儿还要来。” “那好办,下次他再来,还说我不在,我看那狐狸眼还能怎么办?”吴邪接过王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 “只怕没那么简单。”王盟无不担忧地说,“来者不善,日本人看上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 “难不成,他还来硬抢?”吴邪挑了挑眉,“这说到底天上挂着的还是青天白日旗,脚下踩的地还没跟着他姓呢。” 张起灵闻言,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何意。 吴邪摆了摆手,说道,“你不是说有酒酿吗?一会子送到张爷屋里头去。我累了,王盟你自个忙去吧,别来管我就是了。”他吩咐着,把两个人都赶出了房间。 天色到底是暗了下来。 张起灵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小糯米丸子,刚才王盟那句话,他自然是听在了心里,只是若再如先前那样贸贸然地问他自己与吴邪的关系,多半也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定了定,心里有了主意,开口问道,“吴邪他……这十年过得好吗?” 王盟本来就知道这个人闷声不吭不爱说话,正浑身不自在着,可张起灵突然的发问,反而让他有些吃惊,不过稍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回答,“少爷他过得好还是不好,张爷您真的在意吗?” 张起灵也不恼,淡淡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等他的后话。 王盟倒也不负所望,脸色一沉,说道,“要是您真在意,当年就不会这么对他。” 张起灵真怕自己把那句“到底如何对他了”给问出来,不过,他到底是稳了稳,流露出惆怅的表情,说道,“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果然,王盟本来就压着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了,“您有苦衷,那我们少爷就活该倒霉?他当年待你极好,听说你是来筹款谈和的,他便极力劝说我们三爷,吴家当时可是相当于把自己挖空了,可你呢?你是如何对吴家、对我们少爷的?别的不说,我们三爷到现在也没个踪迹!” 筹款谈和?十年前?张起灵是满心的疑问,却又不敢追问,默默地喝着甜羹,不说话了。 王盟见他不语,便也不再说什么,脸色却是极难看的。 十年前,大帅后有日本人逼迫,前有国军北伐,立场堪虞。虽然对当时发生的事,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但照王盟的说法,自己当年应该是来过杭州的。 当年在皇姑屯炸车案中身受重伤而失去的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自己当年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第16章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王盟为他收拾完之后,带着满脸的怒气走出了他的房间,关门时却还是轻声的。他灭了油灯,却没有任何宽衣睡觉的意思,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天很黑,衬得月光很亮。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地上那些窗户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大宅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短短的几天里,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很多东西,可是却更加的迷茫了,相比那些知道的,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原本这两天就打算辞行,但是,如今,这件事像是根刺似的横在了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不弄明白是走不得的。只是现在,他眼下有桩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站起身,脱下了长衫,换了一件稍紧身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吴家。 “什……”还未等那个守卫把话说出口,张起灵就迅速地朝他后颈一捏,那人立即瘫软在地昏死了过去。 旁边那人一个手刀也砍昏了一个,两人对视了一眼,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双手一撑,像条鱼似地滑进了窗户。 夜依然很黑,只是不知何时飘来了大片的云,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张起灵抬着头,看着那朵云,静静地看着有些出神。无风,那云一丝未动。 天上的风还未来,身边却是一阵的劲风,他似是慵懒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对方冲他点了点头,“到手。” 两人一个翻身,落在了院外。 “哑巴张,多谢。” 如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黑眼镜也没想要他说什么。 “别再去找他,他帮不了你。”沉默了一会儿,张起灵的声音在深夜里低沉的响起。 “他?”黑眼镜咯咯笑了起来,“哟,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 张起灵死死地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别告诉我,今儿个,我们是偶遇。” 黑眼镜砸吧着嘴,干笑了两声,说道,“他生意做得很大,和洋人都有联系……” “别拉他下水。他和我们不一样。”张起灵打断了他的话,“你做你自己的事。复辟清廷,他不会有兴趣的。” 黑眼镜挑起了嘴角,说道,“你不是前几天才刚认识他嘛。再说,我也没骗他。” “但你也没说真话。” “哈哈哈,哑巴张你好意思说我吗?”黑眼镜大笑了起来,“你不也有许多事瞒着他吗?我瞧他倒挺相信你的,连通缉犯都敢窝藏,不过,你对他又有几分信任?” 张起灵被戳中要害,沉默不语。 黑眼镜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回北平?” 张起灵还是没有搭理他。 “哟,你不会真怕了汪藏海吧。”黑眼镜咯咯笑道,“听说那老小子到现在还趴在床上,你下手也忒狠了。不过没弄死他,你难得失手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起灵突然问道,结束了毫无意义的对话。 他顿了顿,嘴角挂了一抹笑,说道,“上次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 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十年前我就知道,做日本人的傀儡,不会有好下场,复辟绝对不是一桩好事,特别是背后跟着日本人。” “你们大帅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真的吗?”张起灵望着他,淡淡地问道。 在日本人眼里,清廷遗老们不过是他们实行满蒙独立再慢慢吞并的工具罢了,保留着名义上的皇帝,也只是为了能让平民接受而已。十年前皇姑屯一案对张起灵而言至今仍历历在目,不顺日本人心意的结果,只有一个。即使复辟成功,等待他们的结果便是成了亡国奴。而若要摆脱控制,就要把日本人赶出去,可那群满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他们曾经寄希望于奉系军阀,然而去年十二月的一桩大事,东北军算是被彻底瓦解,而后更是内部斗争不断,如今早已山河日下,上月南京一纸东调,彻底粉碎了他们多年来企图假手东北军的幻想。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张起灵会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的原因。 黑眼镜知道,共和已经快三十年,大势已去。 他突然嘻嘻笑了起来,尽管这种情况下,没有道理也不应该出现那样毫不在意的笑容。 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只是问你愿不愿意,不愿意也不强求,这是他自打从娘胎带出来的骄傲。只是,有些事,明明知道不可能,却只能一直做下去。 因为,停不了。 即使做不到也没关系,兀自笑春风。 黑眼镜如此,张起灵亦如此。 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回北平,也不在意他留在临安的目的,更不想知道,他最终的目的地。就像现在,对方没有问自己的目的,要拿什么东西,就帮他做了这一票。他从来不会好奇张起灵,张起灵也不会过问他。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在不会冲突的情况下,才会有默契。而这种默契却是建立在平等的交易之上。张起灵不会平白为他做什么事,同样,他也不会平白为对方做什么,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笔账,你欠我多少我又欠你多少,从来都不会出错。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相似的人。 只是今天张起灵身边的那个小三爷,却和他们都不同。想到这,黑眼镜不由得又笑了。尽管对方拼命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可是,自己只用了几句话还是让他把老底交待的干干净净,怎么看,也不像心机深重的人。反而,像是个极重情义的人。 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吴邪。 虽是个好名字,却并不适合这个时代。 第9章 解雨臣给吴邪送来的嫁妆里面有一台最新上海产的收音机,他便毫不客气地把它拿出来用了,能收到的广播很有限,而且听上去也不清晰,不过倒确实是个稀罕物。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打开听一会要闻,有时候也会调个台,听一会越剧,心情好时,还会跟着哼上一小段。 张起灵在吴家已经住了快半个月了。两人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并不常见面。因为吴邪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他,只可惜他做的太明显甚至连张起灵都察觉到了。可尽管如此,张起灵从早上一睁开眼到晚上阖上眼一整天里发生的所有巨细匪靡的细节吴邪全部都知道。 那位吴家相熟的大夫也从未见过吴邪那般紧张过,那个人的伤几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可是他依然每天雷打不动得被请来,诊断完之后又是塞大洋又是请上席吃饭的,搞得大夫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唯一让他颇为困扰的,就是吴小三爷像是魔怔了似的,总喜欢在席间一遍又一遍的询问那个人的伤情,导致他几乎每日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话,“小三爷您放心”,“小三爷他再休息几日就大好了”,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可吴邪依旧不改。 那日本领事上次来过撂下话后,结果第二天却没来,害吴邪空准备了一套托辞,不过不来,倒也随了他的心意,免去了不少心烦事。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得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宅子里多了一个人。 “少爷,今天还是不出门吗?” 吴邪点了点头,“你把账本给我就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天越来越热,我是懒得出门。” 王盟低头偷偷笑了笑,递上了账簿,端上刚泡好的茶。 春日正好,王盟打开窗子,和熙的风缓缓地吹了进来,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这些日子好像收到不少水头。”吴邪看完了账簿,摘下了金丝眼镜,抿了一口茶。 “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土匪四处乱窜,看到哪里有乱点子就就地刨古董了。如今这北面的生意大不如前了,还是我们南方来的安稳些。” 要说吴邪是做古董生意的倒是一点没错,但是吴家起家却是靠的盗墓。历时三代,从吴邪的爷爷吴老狗开始,一直到他三叔吴三省时的鼎盛时期,吴家的盘口遍及长沙和杭州,只是后来吴三省出了事,这下地的事也越来越少做了,但正经的古董生意却是越做越红火,吴邪也算是转了行当从一个土夫子变成了个大商人,但是毕竟还是离不开这个圈子,混的还是这口饭。虽然从来没下过地,不过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像是“水头”“乱点子”这些盗墓圈内的黑话,他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 “让下面缓一缓,我们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收来了卖不出去,捂着又不能生钱。以后让他们眼睛睁大点,只收明前好的。”吴邪道。 说着,吴邪把账簿放进了书柜里专门存放的格子,却不禁意间看到了那幅画轴。他呆了一下,立刻坐了回去,瞥见王盟在那里若隐若无地傻笑,没好气地问道,“王盟,你今儿个怎么一直笑?我记得我没给你加月钱吶,要是我说梦话时给你加了,你可得告诉我。不过,你到底有什么喜事你说出来也让我高兴一下啊。” 王盟愣了愣,微微笑了笑,说道,“少爷,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天你好像没来由的心情好,笑也多了,就连话都比平时多。” 第17章 “有吗?”吴邪一低头,说道。 王盟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您这几天说的话,比去年一年都要多。您本来可是除了我都不怎么跟旁人说话的,可是昨儿个,您跟新来的那个小伙计扯了一下午的闲话,害人家正经事都没得做完,被何叔训了一顿。不过,实在是难得。” 吴邪闻言,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目光有些闪烁,说道,“好你小子,以后做什么事可得躲着你点,快,快,你快出去,离我远点儿,”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往外推去,“我中午想吃醋鱼了。” “知道了,少爷。”王盟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吴邪脸上隐隐的笑意,王盟转身慢慢地向厨房走去。走了几步,刚好看到张起灵在院子里坐着呆呆地望天,他也抬起头,发现天上连一片云也没有。这个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王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搞明白过,也不想搞明白。 张起灵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王盟冲他微笑打了声招呼。他只是轻轻点头致意,又恢复了先前放空的状态。 吴邪默默地从格子里摸出了那幅画轴,小心翼翼地解开,笔墨浓重,万里山河图。他怔怔地看着,有些失神。白纸黑墨,气韵生动,走势豪迈,大气不凡。这其实并不是他画的,他画不出这种风格的画作,那画上的墨浓重得显得有些刺眼,让他每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都会想起它的画作之人与之截然相反的神情。 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瞧见自己飘逸劲道的瘦金字安然地位于画卷之上,回忆不由得如潮水般涌来。 他抛开那幅画,拿起了自己桌上的墨,磨了起来,又抓起一支狼毫,一笔挥下,群山已在眼前。半晌功夫,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万里山河图跃然纸上。他搁下笔,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把它撕了,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止住了他的动作! 吴邪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发现张起灵那双漆黑的眸子正淡淡地望着他。 “小……小哥……”吴邪后背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心里怒骂了一声,这家伙怎么像鬼一样走路毫无动静。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敲过门了,你没听到。” 不管吴邪略带紧张的神情,张起灵从他手中抽过这张画,仔细端详了起来,又看了看他,这才淡淡地说道,“少了点气势。” “所以才要撕了。”吴邪上前想要把画儿夺过来,“你不在屋子里养伤,怎的四处乱跑?” 张起灵一闪,画还在手中,他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突然拿起了桌上的笔,在画上提笔写下七个字,一寸山河一寸血。 浓重的墨在宣纸上化开,他并没有蘸墨,但字迹依然力透纸背,在吴邪的书桌上留下了淡淡的墨迹,那七个狂草大字张扬在纸上展现着与主人外表毫不相符的热情。 吴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七个字,脑袋里一片空白,先前想要夺过画而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禁轻微的颤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回忆就像大坝,他把闸门关得紧紧的,可是却依然抵挡不住那汹涌的潮水。 ——“小哥,这幅画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 ——“万里山河,一寸山河一寸血。我来题字好吗?” ——“好。” 张起灵看着有些出神的吴邪,心中不禁纳闷,莫非是在怪自己乱给他的画题字吗?只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幅画颇为眼熟,这笔势、这画风、这布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也是懂画的人,知道这绝不是吴邪这样的儒商的画风,倒颇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官所作。 这七个字,在他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已经浮现在脑海中,就像是被封存了许久的酒,在等待一个开启的时机。只一眼,便不自觉地有想要落笔的冲动。他从来都不会有如此放肆的行为,在一个根本不算熟的人的画作上随意的题字。那一刻,仿佛手和身体都不听使唤,他只想着,那七个字,就该是出现在这画上的。 “吴邪?”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但对方毫无反应,像是沉溺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悄悄地卷起了画,不想再打扰他的思绪,转身想要离开时,无意间瞥见了那副曾被深藏在书柜格子里装裱精美的画卷。 一副一模一样的万里山河图。 只是那画却更不像是吴邪画的。 那画上也是七个字,七个相同的字。不同的是,那题款是俊秀的瘦金体。纤细瘦直,看似柔弱,实则铁画银钩、铮铮铁骨,“直如矢、劲如铁,望之如枯藤老树,妖娆攫拿,亦如游丝枭空,烟酝直上”。 张起灵忽然觉得头好疼,这种疼痛像是遍及全身的毒,一旦发作,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跟着一起痛。 那是什么?是回忆吗?那是就算撕裂自己也不想忘记的回忆吗? 张起灵苍白的脸色终还是引起了吴邪的注意,回过神的吴邪忙收起了那副画,扶着他坐下,还以为他旧疾又犯了,准备去找大夫,却被张起灵一把拉住衣袖。 “我没事。”他紧闭着眼,本来就白皙的脸此时更无血色。 吴邪有些担心,柔声说道,“房间里有张床,可以小憩,你去那儿躺一躺,我还是去找大夫来瞧瞧才好。”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做声。 吴邪也不敢动,只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 日光斜照进房间,暖风入室,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只有那立式的西洋大钟不知疲倦地摇摆着。也许,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不知该多好。 “少爷。”王盟站在门外,见状先是一愣,忙又恢复平常神情,一颔首说道,“中村先生又来了,在大堂内等候。” “不是说了,他若再来,就说我不在府中,打发了他。”吴邪皱着眉,走过去对王盟说道。 “怕这次恐怕不是为了战国帛书的事儿来的。”王盟看了看张起灵,犹犹豫豫地说道。 吴邪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看一眼。”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张起灵,后者仍然坐在椅子上,只是目光盯在他身上,正静静地望着他。 吴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牵了牵嘴角,勉强露出笑意,转身跟着王盟离开。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张起灵并没有离开吴邪的房间,他拿起那副更早一些的万里山河图,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它挂在了墙上。 那是那幅画原来就该在的位置。一枚老钉子下面那块比周围略淡一些的墙面和这幅画的大小刚刚好,这是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发现的细节。 张起灵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吴邪画的那张,疾步走了出去。 “中村先生。”吴邪脸上挂着的是标准的微笑,亲切阳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是多年挚友,“哎呀,真是抱歉,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刚好出去陪朋友吃饭了,实在是失敬失敬。” 那狐狸眼笑了笑,说道,“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吴先生朋友多,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吴邪先是一愣,马上笑道,“不知中村先生这次来所为何事?” 狐狸眼盯着吴邪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张烫金的请柬,雪白的纸面上画着日本的国花,递到了吴邪面前,“下周请吴先生务必赏光。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关东军参谋长第一次来中国,更是第一次来南方。” 吴邪微微笑了笑,接过请柬,却没有看一眼,说道,“我最近身子不大好,去上海恐怕有些不方便。” “不必去上海,”狐狸眼眯起了眼睛,显得眼睛更小了,一双眼闪着精光,像是吃定了他似的,“参谋长之前已有行程安排去上海,来杭州完全是观光。” 他特意强调了观光二字,反而让吴邪心里发毛,这种步步紧逼的状态让他浑身不自在,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即便如此却还是想要反抗,“我吴邪何德何能只是个做古董生意的小商人,参谋长先生位高权重,犹如高岭之花,我高攀不上也无缘结交。” “吴先生太自谦了。”狐狸眼顿了顿,似乎没有听出吴邪话中的揶揄之意,“参谋长虽然身受天皇陛下重托,但是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而吴先生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吴家生意扭亏为盈,气魄和能力让我们都很佩服。参谋长这次特意点名要邀请吴先生,自然是看中了吴先生应该可以为中日两国友好做出一点贡献。” “呵呵,”吴邪笑了起来,说道,“你们日本有句谚语‘有能力的老鹰总是把爪子隐藏起来’而我,绝对不是一只老鹰。”【注:能ある鹰は爪を隠す】 “吴先生却也绝不是一只鸡。”狐狸眼看着他,说道。 吴邪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人,心中拿定主意,底线之上还可圆滑,否则粉身碎骨也断不会做对不起家国之事。 第18章 见吴邪沉默,那狐狸眼笑了,说道,“只是请吴先生赏脸吃个饭而已,不会如此吴先生也要推脱吧?” 吴邪浅笑,说道,“中村先生都这么说了,我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他打开请柬看了看,“到时候我一定去。”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狐狸眼很是满意,连连点头。 吴邪无意留他用饭,所以他告辞时便没有留他。中村走后,王盟不由得有些担心,问道,“少爷,难不成你真要去赴会?” 吴邪叹了口气,说道,“瞧他那副模样,我这次推了,恐怕还会有下次,这次去看看也好,摸摸他们的底,瞧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只怕是场鸿门宴啊。” “即使是鸿门宴,我也得硬着头皮上,你先前说得对,日本人看上的东西,果然很难罢休。”他苦笑了一声,“王盟,准备马车,我下午去次铺子。” 午后,一架小巧低调的马车停在了西湖边一间门面不大的古董店门口,门可罗雀生意清淡。虽然这并不是吴家最大的店面,生意也不是最好的,但是只要吴邪说到“铺子”,必是指这一家。这家小店是他三叔的一个堂口,曾经的掌柜正是吴邪。如今,这里算是总店,所有的钱都要交到这里才作数。 那本是给无所事事的大少爷一个消遣的方式罢了,可是一夕之间,当他不得不从襁褓中走出来时,才发现这间小铺子对他来说是再也回不去的记忆,他保留着这里全部所有的一切,也算作是对曾经的自己一种祭奠。 陈旧的招牌没有变,掉漆的红木大门没有变,门口的台阶依然少着一块青砖,上面甚至还有张起灵十年前留下的淡淡血渍。 只是人变了。 站在柜台后的是一个满脸堆笑的心腹,对着吴邪点头哈腰,一旁的红木贵妃椅上不见了一个慵懒、偶尔会对来人有些不耐烦的小老板。 吴邪轻轻笑了,坐在了那把贵妃椅上,闭起了眼。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王盟没有打扰他,对那掌柜点头致意,对方心领神会,领着王盟进了内堂。 “盟哥,账面已经交了,这里是所有的帐,你对一下。”那掌柜拿出钥匙打开钱柜,给王盟清点。 “一分不少。”半个时辰之后,王盟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辛苦了。” “哪儿的话,不过,盟哥,你看看这个东西。”那掌柜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只锦盒,递给王盟,“这东西我实在吃不准,所以也不敢上架。” 王盟把那只锦盒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眉头拧成了麻花,“像是战国的物件,我也看不出是个什么。” 说着,他一挑帘子,走到吴邪身旁,轻声说道,“少爷,这玩意您给看看。” 吴邪似是有些恼他,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转向他手里拿着的锦盒,不由得目光一亮,忙问道,“怎么得的?” “回东家的话,前几日一个算命的瞎子,拿来卖的,说是江湖救急,只卖一块大洋。”那掌柜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吴邪倒吸了口冷气,拿着这锦盒,对王盟说道,“回府,马上!” 两人火急火燎地冲回了家,吴邪更是二话没说失了以往的风度,旁人与他打招呼也没得理,兴冲冲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少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盟,咱们这次可捡到宝贝了。”吴邪笑着举着那锦盒说道,“如果我没看错,这只紫金盒子可以追溯到战国。” “可以打开吗?”王盟问道。 这个问题倒是给吴邪难住了,他皱着眉,把那盒子的顶盖一拧,露出了一个转盘。上面有八个孔,每个孔上都有一个数字,像是最近刚流行的电话的拨号盘,“这种盒子是最古老的密码盒,你要知道密码才能开。” 这时,不知何时站在屋外的张起灵脸色铁青的走了进来,他一直盯着那只盒子,目不转睛,忽然,他伸出自己那根奇长的手指,迅速地拨了八个数字,咔一声,整个盒子盖自动翻转了过来,一条铜质小鱼安稳的躺在盒子里。 另一边,在间和式的屋子内,一个男人穿着和服坐在那里煎着茶,留声机里放着日本的音乐,显得悠闲自得。 日式的房门被移开,两个人跪坐在门外,一个是有一对狐狸眼的中年男子,另一个身体健壮一副浪人装扮。他并没有看来人,一手往釜中投入茶末,一手不停地搅动茶汤,开口说道,“中村君,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请您一切放心。”中村回答道。 那人闭起了眼,深吸一口气,轻轻笑了,说道,“中国的茶好香。” 说完,他拿起一支笔,在桌上的那张纸上划去了吴邪的名字。 第10章 吴邪从店里拿回来的锦盒是一只古老的密码盒,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何时现身的张起灵轻易地拨出了八个数字,打开了这只紫金盒子。 “小……小哥?”吴邪看了看盒子里的小铜件,又扭头瞅了瞅一旁脸色铁青的张起灵,忙站起身,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密码的?” 张起灵紧抿着唇,默不作声,手指轻轻地划过那只紫金盒子,不住的有些微微颤抖。 “小哥,这是什么东西?”吴邪好奇的问道。 张起灵像是在沉思之中,他从盒子里拿起那枚铜鱼,置于手心。那枚铜鱼造型很普通,尽管技法并不显得很高明,但是形态依然栩栩如生,特别是鱼眼上方眉毛的位置有一条弯弯的小蛇,显得精细无比,他紧皱着眉,终于开口说道,“蛇眉铜鱼。” 吴邪向王盟递了一个眼色,王盟马上掩上门走了出去。 “小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像是犹豫了很久,张起灵神色显得有些颓靡,他并没有回答吴邪的问题,像是完全没有在意他似的,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都放在了那枚铜鱼上,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何意思。 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张起灵感觉浑身不自在。他把铜鱼交给吴邪,去拿桌上的紫金盒子。 盒子并不大,里面的空间更小,只有一根拇指的大小,刚好放下那枚铜鱼。 头痛欲裂的感觉,在这里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地袭来,提醒他,那段被遗忘的过去。 “小哥,你没事吧?”吴邪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忙拿过他手中的盒子,关切的问道。 良久,张起灵抬起头,注视着吴邪,眼底竟是一抹化不开的凄苦,那本是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此刻却像是被外力一点一点碾碎,他竟然露出了那种眼神。 “吴邪,我想要想起来。” 吴邪一愣,垂下头,脸色也跟着变得难看了起来,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会想起来的,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你想起来的,不仅仅会是这些,还有我拼命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的过往。 午后,张起灵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他常常一坐就是一天,从正午时分坐到满天星斗,一动不动。吴家人也已习惯,没有人会去打扰他。 这半年来,从西安到东北,又从北平到临安,这兜兜转转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没有停留过一刻。他没有一刻不想要找回自己十年前丢掉的记忆,但是在这匆忙的岁月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他以为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北方而因此在那里徘徊了十年,却不曾想到,打开记忆之匣的钥匙却流落在南边。以至于,他不曾一次沮丧地想,是不是今生再也想不起来?那种强烈的不甘折磨着他,整整十年了。 于是,他开始寻找更有意义的事。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去找回忆;既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就顺其自然好了;比起找到回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偶尔他也会想要疯狂一把,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在身后,只为自己奔波,在这三十年的人生中,能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只要一天就够了。 只要一天。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乡一步一步被抹掉,他不能看着家乡的孩子们连一句国文都不会说,他更不能看着对方像水蛭一样吸干自己的血然后再把贪婪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他寻求着能够一劳永逸将对方彻底赶出去的办法。 他不停的找,从西到东,从北到南。 也只有这一刻,记忆对他来说,才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在国仇家恨面前,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之后的三个月,让他对自己所处的整个东北军彻底失望。主帅被请去金陵一去不返,二十万东北军群龙无首,紧接着一出出一幕幕的自相残杀、内部争斗,让整个东北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灭亡境地。三月,南京来的一纸东调,东北军接受了国民政府的整编,而他们也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乡。一些不愿离开家乡的人有些变成了游击队,有些加入了满军。 第19章 张起灵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对他来说,情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他只用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就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完成,只留下了自己那套奉系上将的蓝灰色军服。他那奇长的手指最后抚过那竖肩章,随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直奔金陵。 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拖了,如果这样下去,在东北的殖民就会根深蒂固,到时候难以拔除。张起灵一路向南,他没有选择,只能去金陵。 如果不是在出北平前的小插曲,让他不得不拔刀,如今,他又该在何处?他生命里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短暂的平静。 他仰起头,天上那片云,从何而来,又飘向何处。 他不知,何处是归处。 转眼便到了鸣蜩之月。 与上月同样的时间,吴邪端坐在禅房内,一手执着茶碗,眼睛却紧紧盯着棋盘,忽然狡黠地一笑,一车直入对方腹地,嘴角上翘,有些小得意,“将军。” 坐在对面的老和尚淡淡地笑了,拿起了自己的马,吴邪的脸色骤然变了,“等等,我怎么没瞧见你这儿还藏有匹马。” 老和尚看着吴邪一脸心痛的表情,吃掉了他的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手指自己的“将”,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以身作饵,你轻敌了。” 吴邪笑了,点头道,“罢了,罢了,我总是赢不了你。不来了。” 老和尚也不说话,默默地收拾着棋盘,忽然说道,“这次来,吴公子看上去似乎心情很不错。” “我前几日收到一个好物件,”他说到这里,眼睛都亮了,“我瞅着应该是战国的东西。不过今日没带来,下次带来给您瞧瞧。” “喔?”那和尚忽然来了兴致,问道,“是个什么物件?” 吴邪抿了口茶,说道,“一只紫金锦盒,那盒子是个密码盒,做功考究,里面有条小铜鱼。” 那老和尚一听,眉毛便拧成了麻花。 吴邪见他神情有变,忙问道,“大师这是怎么了?” 他连忙一展愁眉,微笑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池子里的鱼还没有喂。” “这本是件高兴的事,可是最近却有桩叫我头痛的事。”他顿了顿,懊恼地说道,“那个狐狸眼说什么参谋长要来临安,请我作陪,推都推不掉,烦透了。” “日本人?”老和尚若有所思。 “就是。”吴邪忿忿地说,“他们贼心不死,惦记着吴家那张战国帛书。” 那和尚安慰道,“许是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如此最好。” 两人又喝了一会子茶,说起了婚礼的事,之后又扯了些闲话,吴邪便起身告辞了。 老和尚目送吴邪离开,转身回到自己的禅房内,脱下僧袍,换上一件寻常缁衣,临走时戴上一顶斗笠,疾步朝临安府警备司令部走去。 整个司令部并不大,门口站着警卫,见那老和尚在门口走来走去,粗声粗气地便来赶他,“这里是司令部,化缘到别处去!走!快走!” 那和尚不走,却也不说话,一双眼死盯着门内。 警卫恼了,上来便拔起拳头,恶狠狠地说道,“你若再不走,就把你抓起来了。” 和尚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见怯色,“我要见你们潘爷。他上次来我这儿求的卦,我已经解开了。” 那警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法号是什么?在何处修行?” 那和尚微微一笑,答道,“贫僧法号三省,在灵隐寺出家。” 桌上是一碗已经风干的面条,没有动过一口,潘子背着手站在地图前,峰眉紧锁。那和尚见状取下斗笠置于桌上,开口说道,“再看也没用,看不出良将精兵来。” 潘子转身,毕恭毕敬的想要开口问候,却被他一摆手止住了,“现在你是官我是民,在这里不必拘礼。” “是。”潘子请他坐下,问道,“三爷今天您怎么出门了?为何不联系我,我好上寺里去,也好说话些。” 他摇摇头,说道,“我让你盯着阿邪,可有什么动静?” 潘子沉吟片刻,“最近小三爷都深居简出,不太出门,倒是日本领事上门来了两次。” 和尚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只锦盒,“我们上了套了。” 潘子拿起那盒子,看了一会儿,颇为疑惑,“这紫金盒子不是十年前从东北被日本人掳了去了吗?”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拼命想把阿邪推离是非中心,可是日本人却拼命想要拉他入局。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难不成,这盒子是假的?” “不,这盒子是真的。前不久让那黑瞎子去日本人那儿偷来的,他可何曾失过手?却不想是我们小看日本人了。如今阿邪收了一只来历不明一模一样的紫金盒子,甚至打开之后还有一枚蛇眉铜鱼,他们不惜用两只盒子来设套,当真是不肯罢休。” 潘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连连摇头,说道,“我是个粗人,还是不明白。” “那紫金盒子就是饵,如今阿邪已经收了,便是咬上了勾,若他不肯答应他们的要求,你猜,日本人会做什么?” 潘子眼睛骤然亮了,“这是栽赃啊!他们定会一口咬定小三爷收的盒子是他们丢的那只,他们是故意让我们去偷一只紫金盒的,谁他娘知道他们竟然会有两个。到时候……不行,依小三爷的脾气,他肯定不会答应跟日本人做生意的!” 老和尚点点头,“潘子,如今时间不多,你马上准备一艘船去上海,要快!最晚今天晚上要停在码头。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一边是平静安宁的生活,一边是水流下汹涌的暗流。双方的角力正不知不觉的进行得热火朝天。 离请柬上的日期越来越近,吴邪索性不去想它,每天窝在家里喂喂鸟、喝喝茶,他不再刻意地避免和张起灵的见面,有时甚至会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而张起灵虽没有彻底放下心中的防备,但也没有了刚来时那样的夸张,两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试探着彼此的底线。 吴邪总是闲不住的,不像张起灵坐在那里就是发呆。用吴邪的话来说,坐在那里发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思考人生的价值还不如像他那样,拿一本书读读来的实惠。 于是,两个人用各自不同的方法来“思考人生”。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当垂垂老矣的王盟每次想起那段短暂平静的时光都会唏嘘不已。那一天,他看见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暮春的暖风轻轻拂面,阳光洒满了小院,旁边一棵珍稀的广玉兰树开出朵朵洁白的花。一人穿着荼白色的绸缎长衫,坐在花架下藤椅上静静地翻着一本德文书,另一人一身中山装,仰着头淡淡地望着天。偶尔一片不知何处吹来的树叶落在了看书人的发上,旁边那人总会悄悄为他摘去,却不叫他发现。他们彼此并没有说一句话,却组成了一副最美的画,温柔了他余下的人生。 也许吴邪已经放下了心中的芥蒂,或者只是压在心底不去触及,王盟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但是他知道,吴邪的那些久久不愈的伤口正在一点点的结痂,而眼下才是他的少爷原本应该过的生活。 赴宴前的一天,吴邪带着王盟去潘鑫记喝了一会子茶。这是他的习惯,再怎么不愿出门,日子久了,他总会想念市井人来人往的喧嚣。 “王盟,那儿的牛肉煎包闻起来好像挺香的,你去买个来。”吴邪盯着路边的小摊说道。 王盟无奈的摇摇头,说道,“少爷,要吃,咱们还是回家去吃成么,这路边的……”到底有失身份啊。 吴邪没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王盟立马妥协,忙揣着钱袋,去那小摊前排队。 吴邪百无聊赖的东瞅瞅西瞧瞧,忽然,腰间一凉,背后一个低沉地声音透过来,传进他的耳朵,“吴小三爷,有事儿请您走一趟,别惊动旁人,对你没好处。” 吴邪一惊,侧着头看见一个男人戴着帽子,紧贴着自己,那人一用力,他腰上一痛,忙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一凛,知道怕是遭人挟持了,自己此时却犹如砧板上的肉,忙道,“这位好汉,有话好好说,你别乱来。” “哼,你别乱来才是真的。”那男人顿了顿,说道,“你这只小狐狸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否则,在你腰上扎个窟窿,叫你讨不着老婆。” 吴邪闻言一惊,却马上镇定下来,说道,“我跟你走就是了,我很乖很听话的。” 那人听到这话,居然轻轻笑了一声,低喝道,“向前走!放松点!” 吴邪按着他的指示走到了码头附近一个僻静的地方,忽然停住了,那人一愣,问道,“你怎么不走了?” “别闹了!”他猛地转过身,抬起膝盖往那人的裆部就是一击! “我操,你这小子!”那人丢了刀,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弯着身子痛苦的骂道。 第20章 吴邪拾起他的刀,一脸铁青,“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过也没你想得那么弱。大和尚,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一怔,哭笑不得,“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邪轻哼了一声,走近了他,“你靠我这么近我早就闻到你身上那股子檀香味了,而且全城人都知道我娶了解语花,你却说什么让我将来讨不到老婆的话,你说,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这事的?”他摘了对方的帽子,露出了颗光亮亮的脑袋。 “好你小子,”他龇着牙忍着疼,“既然知道,对我下手这么重。” “喂,喂,要不是看在我三叔的份上和你我多年的忘年交情上,我早就让你成为民国最后一个为皇家服务的人了,啊,我认得一个满洲国的旗人,说不定还能在他那儿谋个一官半职。”吴邪脸色一变,说道,“大和尚,你这到底要干什么?” 和尚抬起头,看着他,说道,“阿邪,你三叔临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万事都要听我的。” “有道理的我自然会……” “听还是不听?” 吴邪无奈的一撇嘴,说道,“听。” “那好,你明天不能去赴日本人的宴,现在码头上停着一艘船,你连夜去上海,那里有人会接应照顾你,然后你跟着他们去南洋。立即动身。” “等等,等等!”吴邪闻言大吃一惊,忙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为什么我要离开临安?” 那和尚一皱眉,说道,“你不用知道,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 “这不可能。”吴邪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必须给我一个一定要走的理由。”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阿邪,你入套了。” 随后,他将那只锦盒和日本人可能会用来对付他的办法说了一遍,吴邪听完之后也沉默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钱塘江的潮水拍打着江堤,随风入耳。良久,吴邪开口说道,“如果,我走了,吴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怎么办?” 他,又怎么办? “阿邪……” 吴邪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想让别人死。我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这船,我不能登。我不能连累那么多人,更何况,我家里还有一个通缉犯。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安全送到金陵。我答应过他,我决不食言。” 和尚摇摇头,说道,“你要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我想的很清楚。”吴邪没有半分的犹豫,“请您相信我,这事,我能应付。” 看着那对清亮的眼睛,他险些就要答应了吴邪,晚风一吹,让他猛地清醒了,“不行,这事由不得你,你是吴家的独子,不能冒一点儿险。” 吴邪见毫无还转余地,紧抿着唇,猛地把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说道,“你若不放我回去,今儿个我就死在这儿,你是要带一具尸体去南洋还是怎么着,自己看着办!” “你!” 那把刀刀锋很利,已经划破了他颈上的皮肤,沁出一点点血丝,可吴邪丝毫不在意,狠狠地盯着他,不退一步。 老和尚看着他,这时的吴邪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眼神坚毅,他完全褪去了十年前的稚嫩青涩,如今的这个人早已配得上他吴家当家的名号。尽管他耍着赖,拿自己做赌注,却不肯妥协半分。老和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终于叹了口气,无奈的挥了挥手。 吴邪这才放松了下来,喘了口气,方觉颈上一阵刺痛,他朝和尚鞠了一躬,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跑去,忽然,他停下步子,冲那和尚喊道,“大师,出家人不宜说粗话,你可别再犯戒了,还有,我不会给吴家抹黑的,我不会做汉奸。” 老和尚看着他一路奔跑的背影,苦笑了一声。 钱塘江的潮水此时正奏着一首进行曲,所有的一切都伴着时间一去不回头。 第11章 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张起灵只得坐在屋内,倚着窗看院子的地面被一点一点打湿。 忽然,外面响起了一片喧闹声,他循声望了过去,瞧见王盟神色十分的慌张,正在派人外出,像是在找什么人。他又仔细看了看,没有见到吴邪。 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张起灵披上一件外衣,悄悄推门走了出去,隐在暗处,听王盟说话。 “你们几个小子,动作快些,去城南找找,少爷常去的那几家戏楼都得挨个寻了去。”王盟拍着几个小子的肩膀,让他们快些出门。那两个下人面面相觑,看着王盟说道,“盟哥,少爷会这么不靠谱,扔下你一个人也不说一声,自己跑去听戏吗?” 王盟闻言脸色惨白,“你小子怎么废话这么多,让你去你就去,叨唠个什么劲!” 那两人见王盟生气,不敢多言,忙喏喏地赶忙出门。 王盟搓着手,在门口来回走动,显得很是不安。嘴里不知喃喃地在嘀咕什么。 “少爷,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怎么回事?”张起灵清冷低沉的声音在王盟的背后响起,让毫无防备的王盟吓了一跳。 “啊,没什么事。”王盟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 张起灵皱了皱眉,说道,“是不是吴邪出事了?” 王盟一怔,顿了顿,便将自己与吴邪在集市上闲逛,他去买吃的,但一回头吴邪就已不在的事情说了一遍。 张起灵听了,沉默了一会,忽然脸色一沉,说道,“糟了。”他马上推开王盟,准备出门,却被对方一把拉住。 “张爷,您这是要上哪儿?您现在可不能随便出去啊。少爷兴许是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怕过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这话说得连王盟自己都不信。 张起灵那双纯黑的眸子盯着他,他手一哆嗦,忙松开了。 “我去找他,速速便回。” “不用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吴邪喘着气,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衫,柔软的发丝贴着面额,脸上满是雨水。 “少爷!”王盟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去扶他,突然大叫了起来,“少爷!你的脖子怎么了!” 尽管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吴邪的脖子上仍有一条刺眼醒目的血痕。 张起灵看着他,紧了紧眉。 吴邪没有搭理王盟,他只是看着对面站着的张起灵,这个人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再趁着这档口可以多看他两眼。没变,真的一点儿都没变,这额头、这眼眉、这鼻峰、这薄唇,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的样子其实早就刻在了吴邪的心里,磨都磨不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邪突然笑了,对他说道,“小哥,真抱歉,我不能留你了。” 张起灵意外地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反应,那双淡然的眸子只是看着他,看得吴邪有些心虚,从张起灵身体渐渐渗出的寒意,一点点透着雨水滴落在了吴邪的肩头,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扭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对王盟说道,“快去准备马车,马上送他走。” “我想明天走。” “不行!”吴邪脱口而出。看着他反常的反应,张起灵眯起了眼,淡淡地说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吴邪额角一阵乱跳,垂下眼帘,回答道,“现在还没遇到,不过你再待下去,可就要连累我了,所以,还请你快点走吧。” 张起灵闻言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感觉他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减退了不少,可是那雨却淋得人透心儿的凉。张起灵淡淡地问道,“你的伤从何而来?” “与你有关吗?”吴邪怒道,一股脑地说道,“如今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在我家白吃白喝养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吧,我是好客,但也不想总让人占便宜。” 这话说的极重,吴邪的尾音甚至都有些颤抖,他紧握着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在这些话说完之后,他早已感受不到自己心脏跳动的痕迹了,所有的力气仿佛一瞬间从身体里消失,他断定这些话在击垮张起灵之前,率先崩溃的人绝对是自己。他承受着大雨落在身上的力度,即使是温柔的水,此时也像是鞭子一般打在他身上,生疼生疼的。 张起灵的脸色此时变得极难看,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大雨中的吴邪。湿透了的长衫贴在他的身上,雨很凉,连他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住了,看着雨水顺着吴邪的脸颊滑落,他的心莫名的竟然有了些痛感,也不知是被他的话刺伤,还是看见他淋雨。张起灵念了一句,“叨扰了。”便转身回屋收拾自己的行装。 一直强撑着的吴邪目送他关上门,不由得身子一软,若不是旁边王盟手脚快,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了。 “王盟,”吴邪咬着唇,对他道,“快,去账房内支些钱,吴家上下每人一张五十块大洋的银票,现钱有多少就分多少,今天晚上就把人都遣了回老家去,一个都不准留。” 王盟大惊,问道,“少爷,这到底是什么变故,怎么如此匆忙?” 第21章 吴邪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着,“不行,这事还得我自个做,你得亲自送小哥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后,也别回来了,听到没有?” “少爷!” 吴邪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王盟,吼了一句,“还不快去!” 雨,越下越大。 张起灵的东西并不多,他只拿了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和那幅吴邪画的画。出来时,只见王盟穿着蓑衣,已经坐在了马车上,一旁的吴邪站在房檐下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表情。 张起灵沉默不语,望着那背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吴邪回过头,看到了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容既僵硬又难看。张起灵走上前去,站在了他的面前,“多谢。” 吴邪浅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抖开自己手里的一件斗篷,亲自为他系上,他的动作很慢,系得很是细心,系完了之后,他还稍稍整理了一下,冲他说道,“小哥,你我萍水相逢,虽是缘分,倒不如相忘于江湖来得好。” 一旁两个小厮抬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古刀上前,递到了张起灵的面前。 “我没什么好送你,这把刀与你极为相配,如今赠你总比待在我家库房落满灰尘来的强。” “我不要。” 吴邪一愣,有些难堪,他转头对王盟说道,“那王盟,你带着这刀,一路上也好自己保护自己。” 张起灵皱了皱眉,王盟能拿得动这把需要两个人捧着的刀? 可惜吴邪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他们挥了挥手,随后便自己转身回屋了。 马车缓缓地城外驶去。而此时,吴邪正瘫坐在自己的屋内,凝望着墙上那张万里山河图。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到远处滚滚的马车声,一直朝着金陵的方向而去。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吴邪抱着自己的手臂,脖子上有些疼,身子却是冰凉的,当真是“萍水相逢”吗? ——“我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我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我不曾寻思找他清算旧账,就是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纠葛!” 为什么要逼自己去说那些话?何苦呢?他从不敢问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是这样想的,生怕得到了让他再也坦然无法面对张起灵的答案。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城,王盟也加快了速度。大风吹起了车帘,雨水敲打了进来,张起灵坐在车内,用斗篷裹紧了身子,闭上了眼。 王盟的车越驾越快,车轮磕在乱石上使得整辆车都晃动的很厉害。张起灵睁开眼,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王盟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焦虑,“少爷他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要把人都遣走,还叫我到了南京之后,就别回来了,真不知道他那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 张起灵一听,心中大骇,脸上却不露声色,问道,“上次那个日本人来,所为何事?” “说是什么,请少爷做地陪,那人好像来头挺头大的,关东军什么来着……” 自从上次那个日本领事上门来找吴邪之后,他便始终有些不安。他知道吴邪是临安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富甲一方,日本人自然会来拉拢。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只有短短的一月有余,他看上去始终与人有些疏离感,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柔。尽管他并不否认一开始对吴邪,对整个吴家都颇为防备,而且他曾暗中多次查探过吴邪的起居室和书房,但这些日子的接触,吴邪给他的印象并不差甚至可以说他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所以,他愈发担心自己可能会连累他。 他张起灵,是刺杀伪军司令汪藏海的头号通缉犯。是伪军的眼中钉,是日本人的肉中刺。 当威逼利诱都不成功的时候,躲在吴家的自己就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要了他们吴家上下的命。所以,他在知道中村上门之后本就想在近日主动告辞,却没有想到,今日得了他那样的话语。 “有时候,我常在想,我们家少爷怎么那么倒霉,十年前救了你,结果吴家差点倒了,如今又救了你,看样子也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王盟还是稍稍放缓了行驶的速度。 十年前,还是十年前。张起灵闭上眼,脑子却一片混沌。 “张爷,你还记得这辆马车吗?当年少爷就是把你藏在这辆马车里偷偷运到家里的。那时你伤得很重,全是血,怕你当时就不记得了吧。”王盟絮絮叨叨地说着,“少爷是个极念旧的人,他后来极少用代步,说常走走对身体好,到最后,家里就只剩下这辆马车,修修补补的却还一直在用着。” 张起灵靠在车内,抿着唇,一句不发,沉默地听着王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只是突然地,他觉得身子好凉,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那会子你像是个血人倒在了我们店门口,别人瞧见你都绕着道走,当时说有日本人的细作混进了城,查的可严呢,情形啊和现在差不多,也就我们家少爷这种烂好人把你拖了进来。竟没想到,你倒还有那样的背景。张爷,张军座,你知道吗?我那时看见你那样的军爷心里怕得很。” “那你现在还怕我?” 王盟呵呵笑了两声,回答道,“怕。不过那时候是怕你会不会动不动就杀人,现在,是怕你再伤了我们少爷一次。说实话,我到底是没这个立场说这话的。因为少爷他对那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伤心,他拿你当朋友,而你却背弃了他。” 张起灵想了一会儿,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明白。” 王盟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时您不是为了筹军饷想要跟我们三爷合作去刨地嘛,可我们三爷手下的盘口都说只帮您卖,不会下地。你知道,我们家少爷他当时说什么吗——” ——“今儿个我来不是求你们同意的,是来知会你们一声,这忙我是帮定了!人家给的图给的盘子,你们倒好,不出力也就罢了,起出来的货还要五五分账,我吴家啥时候这么爱占人便宜了?都是盘口的大把头了,个个的倒也不嫌臊!你们再敢对张爷说一个不字,就是不把我吴邪放在眼里!” 想起他那张因怒火而烧得通红的脸,张起灵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总是温顺的人发怒起来,也是骇人的。 那个时候的吴邪,是什么样子的呢? 张起灵闭上眼,头痛欲裂,却甘之如饴。 奉系军阀在关外纵横多年,早期为了派系之战而多发动战争,因而不得不向日本人借款,往后便授人以柄,多有制肘。 一边是日本人的步步压迫,紧逼他们履行当年支持奉军入关夺权时所立下的承诺,另一边,却是在国军与四大集团军的北伐战场上节节败退。一时之间两面受敌。投靠日本人将土地拱手相让自然是不可能的,最后内部商议之后还是一致决定向国军谈和。 毕竟谈和之后,整支奉系将仍在关外活动,只是换个名头罢了。如此算来,还是划算的。奉系便一边通电南京政府求和,一边派出一人亲赴江南。 而这个人,就是张起灵。 至于为何还要在通电之后再派一人,自是有道理的。张起灵并不是普通的军官,他身为发丘中郎将,带领的是整支军队中最特殊的队伍。他不仅是来求和的,他更重要的任务是为整支部队寻到更有效且长期的财路。 只有经济独立,才能彻底摆脱日本人的挟持。 而当时来钱最快,也是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倒斗。奉军败退之后,北伐军未达之前,由于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清东陵曾一度多有被小规模的盗掘,这倒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提示。他们当时最大的一个问题,其实并不是点不到穴,而是找不到专业干这行的人,也没有途径出货。所以在权衡再三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远在江南的吴家而不是更近一些的解家。 一个原因是吴家当时既有下地的喇嘛盘也有专门出货的马盘管道,二是隔得远两方没有过分的了解,彼此不会有太深的纠葛,只有生意往来才能长久。 为了不引人注意,当时张起灵是独身一人往南的,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的行动早就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张起灵则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旦张起灵进了临安,搭上了吴家这条线,奉军就没有必要再向他们借款,若是之后东北易帜,奉军将成为他们进军中原、盘食东北的重要障碍。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江南,况且对付一个单身上路的人怎么也比对抗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容易得多。 从东北到杭州,长路漫漫,张起灵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暗杀、做掉了多少日本特务,可是当他最后千辛万苦到达杭州城外的时候,他还是中了埋伏。对方最后几乎是拼死一搏一定要将他堵在城外,为此甚至动用了十把美制m1921冲锋枪,张起灵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没有死果然是个奇迹。不过,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当他只用一把毛瑟手枪干掉所有人之后,自己的血也快流干了。 第22章 他的动作再敏捷,速度再快,反应再灵敏,也躲不过那么多子弹。 他从刺客的身上扒下一件还算干净的大衣,套在了自己满是鲜血的身上,然后混进了城。吴家的地址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中,可是,他却实在没有力气走到那个地方了。 他只记得自己沿着西湖一直走,一直走,大概是他惨白的脸色,和大衣下透出来的血迹让旁人连连却步,他的大脑一片模糊,逐步溃散的意志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那个时候,任何一个小混混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倒在了什么地方,他只是觉得自己好累好想睡觉,在身体着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笑了,撑了这么久却倒在了终点,仿佛这一路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 由于日本人的频繁动作,导致临安城被宵禁,不过,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个中原因是为了一个千里迢迢从东北赶过来的人。而此时这个人正窝在一辆马车上。 由于颠簸和浑身的疼痛,他慢慢地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辆马车上,也不知道现在身边那个探着脑袋对外面的人解释着什么的男孩是谁,他只听到那个男孩的声音很轻快,很好听,听上去很年轻。 “不行,小三爷,我们得瞧瞧您的马车,不是信不过您,是上头的命令,您可不能让我们难做。” “唉唉,我说你们怎么今儿个都那么认真啊,我就带了个人回家过夜你们也要查,要是传出去,我三叔可又要说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了。更何况我和他刚刚……咳咳,他现在衣服都还没穿好呢,要是让你们瞧见了,吃亏的可是我。” 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肯让步。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过那个年轻人,直接吻了上去,对方毫无防备,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外面那两人一愣,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说道,“小三爷,真对不住,耽误您太长的时间了,您那位朋友可是等急了。代我们警长向吴三爷问个好。” 车内只传来一片喘息呻吟和喉头吞咽的声音作为响应。 盘查的人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忙让王盟驾着车快走。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到现在都有这样的传言,吴家的小三爷曾经有个相好,是个男人。他曾为了这个男人差点败了整个吴家。而吴邪,对此从来不解释。 张起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得到这样的眷顾。也许,遇到这个人,已经花光了他人生所有的运气。 他竟然被同一个人救了两次。而自己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坐在十年前他曾坐过的马车里,回忆犹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说,张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喂!张爷?”王盟见他一直没有反应,有些奇怪,不知他在干什么。 王盟一边驾着车,一边扭过头去看,却发现车内早已没有了人,他一时慌了神,忙停了车。这时,张起灵不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跳到了他的座位旁边。 他拿起王盟身边的黑金古刀,对他说,“你去金陵,莫要回头。” “那你呢?” 他轻轻地笑了,没有回答,只是夜色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惨白。 他翻身跳下车,泥泞的地面溅起的泥浆污了他的军靴,他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朝着来时的方向一路狂奔,大风卷着雨水湿了他的脸颊,那袭吴邪亲手系上的黑色斗篷随着大风在空中肆意的翻卷。 他像是拼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来完成这样一场奔袭,从北到南,从过去到现在。 只有一个目的地。 还有一句话,自己曾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而如今更是折磨得他几乎要狂啸出来。 吴邪,等我。 第12章 张起灵潜回杭州的时候,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他悄悄地靠近吴家大宅,却发现门口已经站着两个日本兵。他心中一凛,忙抓住一个准备摆摊的小贩问了问,才得知,昨天半夜吴邪遣散家丁送走他后不久,日本人就像是早得了消息似气势汹汹地上门来了。 只知道昨晚动静很大,但是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出来。也就是说,吴邪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 张起灵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他隔得远远地绕着吴家走了一圈,发现处处之前那些盯梢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可见早先那批盯梢的人恐怕全是日本人。他心中懊恼,理应多提醒吴邪注意才是,可是自己当时对他也不怎么的信任,只想着尽快的脱身好去金陵,一想到这里,他心里怨恨到不行。 此时,光天化日,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等到晚上。他自忖着自己不是一个鲁莽行事的人,而且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也遇到过很多次,可是今天,他却意外地内心焦躁不安起来。 张起灵稳了稳心神,脑袋里过了一遍他此时能想到的办法,然后快速穿过了半个临安城,来到了贫民区,找到一间小茶摊,只见里面那个老板打着哈欠,一副懒洋洋没心情做生意的模样,见他进来,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起灵走上前,压着嗓子,不知对他小声嘀咕了些什么,那老板豁然睁开了眼,一扫刚才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对他说道,“这位爷找我们黑爷有什么事儿?” “我要见他,楼外楼。”张起灵沉着脸说道。 黑眼镜虽然和他一样老窝在东北,但是他野心大得多,关内许多城市都有他的据点,慢慢地也发展起了不少势力,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张起灵并不感兴趣,他只需要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他。 因为两人之前合作过不少勾当,所以张起灵基本上知道黑眼镜的几个据点和暗号。他虽然不能断定现在黑眼镜有没有离开临安,但是即使不在,他大不了换一种办法便是了。 反正,他有的是办法。 “哟,张小哥,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约我了?”人还未上来,就远远地听到黑眼镜那熟悉的带着些调侃的语调,“那位吴家小三爷呢?” 张起灵皱了皱眉,闷了一口杯中的酒,没有说话。 “怎么了?”黑眼镜坐定后,毫不客气地自己动起手倒了杯酒,举起筷子便夹了块桌上的酱牛肉。 “我要救吴邪。” 简单且直接。这是张起灵一贯的风格,只是黑眼镜闻言愣了一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和日本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他甚至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日本人想要对付吴家的计划。他吧唧着嘴嚼着牛肉,对张起灵说道,“你向来都是一个人行动,怎么今儿个想起我来想要合作了?” “不是合作。”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今晚我会把他带出来,然后你给他安排一个地方,日本人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黑眼镜挑了挑眉,无法看清他墨镜后的眼色,他翘着嘴角,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哑巴张,你是不是急胡涂了?”他干笑了两声,“就凭你一个人,一柄刀,就想把那大宅子里的日本人都干掉,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好好好,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信你有这本事,你有想过今后他可都要在异乡隐姓埋名的生活了,你忍心吗?你总是这样,为他做好决定,可他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看着张起灵沉默不语,黑眼镜为他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我有个好主意,而且,还非你做不可。” 闻言,张起灵抬起了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地逼视着他,黑眼镜“啧”了一声,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你也应该能想到,就是你这次有些关心则乱了。”他顿了顿,确定张起灵的耐心快要到极限了,才浅笑着说道,“告诉你也可以,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我有个斗……” “好。” “喂喂,我还没说完吶,你连斗的基本情况都不需要知道就答应吗?”黑眼镜声调不禁上扬,语气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若是以往总是要推三阻四,磨破嘴皮出得高价才能请得动这位倒斗界出名的人物,可今儿个,自己只说了四个字,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下来,好生叫人奇怪。 黑眼镜瞧了他半天,发现对方并没有开玩笑,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哑巴张,你会缩骨,又会易容,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你在日本留过一年学,会说日本话。怎么样,这个提示够不够?” 张起灵沉吟了片刻,忽然眼中一亮,看向那个嬉笑不停的黑眼镜浅浅地一笑,说道,“多谢。”说完,他直接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半句话也没有留下。黑眼镜笑着摇了摇头,笃悠悠地坐在那里把他点的菜全部吃完后才拍了拍衣服,一摇一摆地离开了饭馆。 昨晚在屋子里点的安神香还没有完全燃尽,缕缕青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只可惜如今这香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吴邪脸色有些憔悴,想必昨晚并没有睡好。他披着一件浅葱色的外衣,不停地摸着手上的扳指,在屋内不安地踱着步,神色有些慌乱。 第23章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长着吊三角眼的矮个子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兵。吴邪看见他,脸上一扫方才的焦虑,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淡淡地说道,“中村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中村轻哼了一声,看着吴邪说道,“吴家不愧是临安城的这个”,他边说着边竖起了大拇指,“只是不知道,吴先生睡得好不好?” 吴邪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我为什么会睡不好?更何况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晚上也不会有坏东西来找我。就算有,我也不怕。就怕我家没了下人,有些冷清,怕是伺候不好中村先生。” 那狐狸眼瞬时变了脸色,口气也有些生硬了,瞪着一双怎么也睁不开的眼,对吴邪说道,“吴先生,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哎呀,那真是多不好意思啊!”吴邪皱了皱眉,“不过,我实在不太明白中村先生在说些什么,您昨夜气势汹汹地上我家来也没找到什么啊,您要是想找什么,对我说啊,这家里,我可比您熟。” “你!”狐狸眼气结,他顿了顿,脸上马上就恢复了笑容,说道,“我们角参谋长今天就要到了,他说不想待在饭店里,想要过过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恐怕要叨扰吴先生几日了,而且吴先生这几天怕也不能出门了。” 吴邪早有准备,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了,不过那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他早就藏了起来,只要一天没有被找到,对方就没有什么理由发难,还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只是这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日本人恐怕会在这几天里借着由头在他家大肆寻找,被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情。 中村见吴邪不说话,以为他心里害怕,冷笑了一声,转身带人走了。 虽然吴邪平时喜欢清静,可是他绝不喜欢如今只有一个人的感觉,他坐了一会儿,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身上又觉得有些凉,便起身想要再披一件衣裳。 走过窗户,外面春日正浓,他望着那枝桠上啾啾直叫的鸟儿,心里顿时舒畅了些。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也要好好照顾自身,免得到时候可要被王盟唠叨了。 想到这儿,他自顾自地笑了,从柜子里取了一件马褂套上,也不管什么颜色配不配的了,如今他只是想要好好的,不能乱,更不能病。等这场风波过去了,要叫王盟好好瞧瞧,他吴邪也不尽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 一想到王盟,就不由得想到他。他这时候恐怕已经到了金陵了吧。 吴邪心里竟生出一丝庆幸,到底是没有连累他。经过昨天一晚,他的心情也已经平复了许多,即使自己痛到不行,也得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的淡漠样,他早就习惯了。只是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去南京的国民政府报到了,还是先去一旁的小茶摊前买一碗豆浆喝?似乎自己以前向他提过南京的如意回卤干不错,也不知道他现在记不记得。不过他向来对吃喝不大讲究,更何况……他大概现在想起自己就会心生厌恶吧。 吴邪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到底是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不过,不管怎么样,终究在十年之后,又再一次见到他了。 即使这次重逢如此的短暂,即使他已然把自己完全忘却,即使自己对他心怀怨怼感情复杂,即使自己的心似乎被刺得更加痛了,可到底还是又见到他了不是?吴邪靠在椅子上,闭上眼仔细地回想这几日的光景。那个人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样子,他在雨中的样子,他在院子里安静地望天的样子,他在书桌前挥毫的样子。吴邪细细地比较着十年前记忆中他的模样,他眼眉依旧,神情更冷淡了点,人也黑了点,更清瘦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点。 吴邪坐了一会儿,身子越发觉得凉,眼眶有些发烫,他便起身把窗户掩上,颈上的伤口也没来得及处理,想必日本人也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对于这些小伤,吴邪并没有放在心上,唯有祈祷自己身体强健,自动痊愈。 关东军参谋长是下午到的临安,也没在城里多做停留,直接就被中村接进了吴家。吴邪那时正在院子里喂鸟,听见人声,转过头来,见到一个身影挺拔、长相斯文的男人慢慢地踱了进来,正四处张望着,后面跟着狐狸眼,点头哈腰用日语不知在和他说些什么。 那人看见了吴邪,微微笑了笑,正准备走上前和他搭话,结果吴邪别过了头,当没瞧见他。狐狸眼见状,忙说道,“吴先生,这位是我们关东军的参谋长角先生。”然后扭过头,用日语向他介绍了一下吴邪。 吴邪逗着笼中的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说话他不懂,他说话我也不懂,既然彼此都不懂,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参谋长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吴先生,我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中国,不过为了和中国人打好交道,我在国内学了很多年的中文了。” 吴邪一愣,看了看他,默不做声也没有搭话。 那人丝毫不介意,仍然微笑着,也没走开,就站在那儿看着吴邪喂鸟,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吴邪本想在他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淡定从容,可如今只怕再被这个人盯下去是要露怯了。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那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着实讨厌,简直就是个笑面虎。 “我们也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进内堂吧。”说着,吴邪挂起了鸟笼,拍了拍手,斜睨了他一眼,领头走进了内堂,“只是,我家如今没什么下人,想要泡茶喝水煮饭的,得自己动手。” 那笑面虎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中村君已经跟我说过了,没有关系,他府上有厨师,这次倒可以请吴先生尝尝我们的日本料理,绝不会比你们中国菜差的。” 吴邪坐在内堂里翻着德文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几个来回,他就知道这个笑面虎绝对不是他可以应付得来的。那个人只是微笑着,却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他像是能看穿人心,把自己的伪装撕得粉碎,然后再用看着小丑表演一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令他坐立不安。 头有些疼。 他好像闻到了什么,放下书,看见那个参谋长竟然在煎茶,动作相当规范。笑面虎见他看着自己,递过一碗茶汤,“我学得不好,请吴先生品一品。” 吴邪望着他,狐疑地接过了茶碗,茶香四溢,清新扑鼻,抿了一口,尝得出是今年上好的新茶,赞了一句“好茶”。他嘴角牵了个弧度,一抬头,却见那笑面虎身后立着一个浪人装扮的男人看上去很是眼熟,腰间别着一把日式长刀,目光不移得直视前方。 吴邪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手差点一松,他稳了稳心神,把茶碗放回了茶几,心中问候着对方的祖宗十八代,脸上却不露声色。如今仔细想想前后,有一种自己果然早就入了套的感觉。 一直以来都有人在暗中监视吴家,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对方对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也渐渐地掉以轻心了,如今看来,倒真是自己大意了。张起灵来了之后,曾独自外出过,自己带人外出寻过,声势有些大,恐怕就是那次让他们瞧出了些蹊跷。而后他俩曾经又一同外出过一次,也就是那次,遇见了一个日本浪人设的擂台。恐怕这个擂台就是他们察觉了蹊跷而下的第一个套。他虽然这些年沉稳了许多,不过瞧见那种场面,少年气血还是会上涌的,这样一想,如果不是那个黑眼镜的及时出现,恐怕上台去的人就是张起灵了。 他心中暗暗一惊,如果当时张起灵上台,势必就会暴露身份,日本人就会借着他的由头上门发难,恐怕张起灵就会遭遇不测,而他自己如今这样的境地也会堪堪向前推进一个月。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日本人一直只是监视他而不动作的原因了。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拉他下水,所以只要张起灵暴露,那么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把柄,因此才会有那个擂台,不过那擂台被黑眼镜误打误撞地破坏了,他们便又再生一计,把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卖给他,再说是自己丢了的,好诬陷嫁祸于他。一旦只要他答应了解雨臣,他就已经被放在了一个舞台上,剧本早已经敲定,而他们都只是一个个按照剧本去演的剧中人罢了。 想到这里,吴邪已是冷汗直冒,转头看了看那个笑面虎,仍是笃定地品着茶,心中对他更生恐惧,那擂台上的东瀛浪人现在正站在他的身后,想来这些主意多半都是他出的。吴邪定了定,在心中安慰自己,现在的结果也算是打乱了他的计划,至少他能保住张起灵而没有连累他,还送走了吴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他藏的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 “吴先生,你好像脸色不太好。”笑面虎一脸关切地看着吴邪,轻轻地笑了,“你脖子上似乎还有伤。” “没……没事……”吴邪连忙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 笑面虎一愣,还是笑了,“吴先生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我瞧你脸色有些潮红,要是发烧恐怕就不好了。”说完他就使了个眼色。 第24章 吴邪还想着拒绝,却已经被人七手八脚地带回了卧室。日本大夫给他做了个检查,脖子上的伤口有些发炎,昨晚又淋了雨,确实有些热度。本来还能在大宅子里四处走动,如今倒好,算是彻底地被关在卧室里了。不过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吴邪心里一清二楚。 看来他们一天不找到东西,他就得在屋子里待一天。 笑面虎坐在吴家的大堂里,抿着自己煎的茶,夜幕已经降临,他却没有想要动的打算。中村附耳小声说道,“参谋长,我有个主意。” 他没有动,只是稍稍偏了偏头,中村舔了舔唇,说道,“我们给他打退烧针,在针里面掺点吗啡。吴家少爷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我瞧也就这个办法来的快捷,也不用找什么赃物了。让他后半辈子都得给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 笑面虎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不过他只是稍稍顿了顿,末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第13章 翌日清晨,中村打着哈欠,一边穿着外衣一边往院子里走,瞧见角参谋长已经站在那里打起了中国的太极拳。他慌忙迈着碎步,满脸堆笑地用日语向他鞠躬问安。 那笑面虎参谋长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微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只是胡乱地应了一句。中村见状也不好打扰他,便准备转身离去,笑面虎忽然晃过神来,忙叫住了他,说道,“中村君,吗啡大概什么时候能送到这里来?” 中村一愣,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对吊三角眼一转,一低头说道,“大概最快也要明天吧。”他的反应极快,可是先前稍纵即逝的表情却还是被那个笑面虎看在了眼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冲他说道,“那你去忙吧,别的事先放一放,盯着吴先生比较要紧。最好还是他能主动配合,和我们合作。” 中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朝吴邪所在的后院走,角目送着他,脸上却挂着暧昧不明的浅笑。突然,中村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一脸嬉笑地说道,“参谋长,今天晚上我给您安排了节目。”笑面虎一愣,问道,“什么节目?” “花姑娘,包您满意。” 说完,他一颔首,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与角对视了一眼。笑面虎哈哈笑了起来,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吴邪卧房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兵,中村打了个招呼,顺便问了问昨天晚上的情况。他推门进去时,只有一个日本大夫刚来不久,正在给吴邪检查。 吴邪窝在床上,身上盖着几层棉被,脸色很不好,脖子上缠着纱布。他还没有醒,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些胡话。 “怎么样了?”中村站着远远地玩着桌上的一枚白玉老虎镇纸,瞟了瞟床上的吴邪,不禁皱起了眉,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日语问道,“似乎烧的很严重,为什么不用退烧针?” 那日本大夫见他语气不善,忙解释道,“中村先生,不是您说的先缓一缓,等上海的吗啡来了,再掺进去一起用的吗?所以我们只是做了简单的伤口消毒,没有替他退烧。他们家也没有下人,昨晚没有人照顾他,所以病情似乎加重了。” 闻言,中村那对小眼睛不由得闪出凶光,似乎要喷出火来,竟还隐隐地透着杀气。见他脸色有变,那大夫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颇为无辜的看着他。中村瞥见那大夫的表情,牵了牵嘴角,转过身来眯着眼对他说道,“谁让你们为他消毒的?” “啊?连消毒都不要吗?昨天就已经发炎了,如果再不消毒的话……” 中村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那这样吧,你先给他打针,我要的是一个神智正常的活人,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付不起这个责任。” 那大夫忙喏喏地点着头,快速地给吴邪打了针,然后准备给他脖子上的伤换纱布,中村挥了挥手,接过纱布,说道,“放着好了,我得一步不离的看着他。如果吗啡来了,必须先拿来给我瞧瞧,才能给他用,知道吗?” 等大夫掩上门出去后,他直接扔掉手中的镇纸,三步并两步直接蹿到了床边,急切的表情在中村的脸上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吴邪还在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似乎并没有退下去。意识到自己的手比常人凉些,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吴邪的额头,试了良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退烧针刚打下去,也没退得这么快的,是自己太心急了。 刚想坐起身,便听见吴邪喃喃地又在说些什么,他将头向下挪了挪,用耳朵贴近了他唇边,只听到一声一声的“小哥”低沉婉转,像是从胸腔内发出的振动,他微颤着干涸的嘴唇,和着心跳声将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的吐出。尽管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是这个称呼就像是咒语一般,让他停不下来。 人总是可以控制甚至抛弃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感情,深埋自己的爱恋。骗过别人,骗过自己,却怎么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它就像是一颗倔强顽强的种子,深埋于底,却偏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肆意地茁壮成长,将你平日里苦心经营、万般强忍的东西统统毁掉,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嘲笑着你可悲的伪装,逼得你直视自己的本心。 这个人称在这十年间是吴邪不可触碰的底线,只要在他面前提起,他就会甩脸色。而如今,他自己却不知疲倦地声声呼唤着。 中村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动容,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吴邪的手腕。 吴邪不知昏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大惊失色。那个狐狸眼居然坐在他的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双小眼睛盯着他,微微地笑着。他心头蓦地腾起一团无名火,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脚把他踹下了床,自己坐了起来,“中村先生,你干什么?” 中村牵了牵嘴角,“看来吴先生的病大好了,都有力气踹人了。” 吴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昨天不一样了,怒目转向了他,中村瞧见他的反应,玩味地笑道,“方才给你换纱布,发现你出了一身的汗,就给你换了身衣裳,”他顿了顿,补充道,“啊,对了,我帮你把亵裤也换了。” “我艹!”吴邪被逼得骂了一句脏话,脸也红了,挑着眉看着狐狸眼,“没想到你他娘的竟然还有这种癖好啊!” 中村淡淡地看着恼羞成怒、将平日温良的形象彻底崩坏的吴邪紧紧抱住被子,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活脱脱好像怕被自己侵犯似的。他想要伸手去扯掉他的被子,谁知吴邪裹得更紧了,一双圆眼瞪着他,一副好像他再敢碰他就咬死他的模样。 中村见他那模样也不恼,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吴先生饿了吗?” 不说吴邪倒不觉得,他一提立马就觉得腹中饥饿难耐,虽想着不能这样就顺了这个狐狸眼的意,不过吴邪知道这种斗气只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更何况,他想要快些好起来,才有力气去计划怎么从这个看守严密的地方逃出去。所以,他没有犹豫,说道,“是的,我饿了,有吃的吗?” 中村一愣,本以为他会赌气,没想到他这般老实,便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走到门口,吩咐了两声,不多久就有人端来了一碗面。 虽然是清汤寡水的普通拉面,可吴邪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中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默不做声。 “你们日本厨子拉面的技术似乎挺不错的,就是浇头有点差,我们家地窖里面还腌着些腊肉,可以拿出来吃。”吴邪抹了把嘴,说道。 中村闻言,轻轻地牵起了嘴角。 “不过,”突然,吴邪很是神秘地凑到了他的面前,语气中透出些威胁和恐吓的意味,“我们家的腊肉都是人肉做的。” “噢,是吗?”中村立刻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虽然我对人肉不太感兴趣,不过,我看吴先生细皮嫩肉的,我想应该很美味。” 说完,他用手指轻轻刮了一把吴邪嘴角的残渣,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嘴中嘬了一嘬。 狐狸眼淡淡地看着吴邪的脸由白变成绿,再从绿变成黑,嘴角还不停地抽搐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突然有人在屋外敲门,他用日语回了一句,然后回过脸对吴邪说道,“我先出去一下,吴先生好好休息,今天晚上可有助兴的节目。” “快滚!”吴邪发出一声低吼,强压着怒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中村来到大堂时看见有个中国军人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里面,一旁的角参谋长只是浅浅地笑着,听着对方说话。他忙隐在了暗处,仔细观察起了两个人。 那个笑面虎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一直等到对方全部说完,才悠悠地开口道,“潘副团长,您让我们从吴家出去,恐怕有些多管闲事。我们是吴先生的客人,他一个做主人的没有赶我们,你跑来做什么呢?” “做客?”潘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原来角先生你们日本是这样做客的吗?那就请你把吴小三爷请出来,看他留不留你们。” 第25章 “啧。”角皱了皱眉头,面露难色,说道,“恐怕现在吴先生不太方便见你啊。” 潘子冷笑了一声,说道,“这又是何道理?莫非你们对吴小三爷做了什么?!” 角摇了摇头,“这位潘副团长好大的火气,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是衷心钦佩吴先生,这次来中国本来是没有打算要来杭州的,不过为了见一见临安城的首富,我亲自上门来拜访了,吴先生高兴,于是邀我短住,你想到哪里去了?” 潘子是个粗人,明明知道对方是强词夺理、反客为主,可是言语上却讨不到半分便宜。可偏偏又不能硬来,对方毕竟是日本关东军的参谋长,要是真的闹起来,可要落了把柄在他们手中。更何况,他心中担心吴邪的安危,毕竟现在明摆着,吴邪已经落在了他们手上。 “不过,今天晚上有个聚会,吴先生肯定会出席,不知道潘副团长有没有兴趣,晚上再来一趟?”角看着他,语气很亲切。 潘子想也没想,刚要开口答应,突然一旁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哎呀,这不是潘副团长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中村啊!真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潘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问他是谁,中村转过身,对笑面虎说道,“参谋长真是不好意思,潘副团长是杭州城的守军,我作为领事每次过来都很受他的照顾,所以刚才见了一时激动,失态了,失态了。” 角微微一笑,只是轻点了下头,并没有说话。 潘子还要开口,却又被那个中村抢先,“啊,对了,吴先生刚才醒了,吃过东西现在很不错,”他转过身看了眼潘子,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昨晚吴先生喝了很多的酒,刚刚才醒,恐怕确实不太方便见人,今晚也许也不行。” 中村一边说着,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潘子看着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这个人浑身所散发出来的和他本人外表极其不符的压迫感,不由得暗暗吃惊,下意识地顺从了他,点了点头。 角喝了一口茶,像个局外人似的,静静地看着。 中村打发走了潘子,角杯中的茶刚好喝完。他抬起头,满脸微笑地望着狗腿状的中村,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中村被他这样一直瞅着显得有些紧张,问道,“参谋长,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他想了一想,“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角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瞟了他最后一眼,站起身,熟门熟路地穿过回廊踏进了后院。中村跟在他的身后,微微变了脸色。 “中村君,你看这个院子的布局怎么样?”笑面虎看到了那株广玉兰,呵呵笑道,“吴家看来确实有钱。这种树他们中国人称之为‘陆地上的莲花’。五十年前美国使臣进贡了一百零八株这种树给他们当时的太后,非常珍贵。” 中村听得很认真,并且频频点头。角见状只是牵了牵嘴角,目光却移向了花架下的一只鸟笼。那是吴邪平日最喜欢的鸟,每天都会亲自喂它,如今主人被禁足,它的状况也山河日下,没有了吃喝,食盘里空空如也,水槽内也早已干涸,鸟儿伏在那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角走了过去,用手把那只鸟捉了出来,捏在了手上,举到中村的面前,淡淡地说道,“你瞧,它像谁?” 中村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角似乎本来就不期待他的回答,说道,“它是只笼中鸟,此时,它的主人也一样。”说着他斜睨了一眼中村,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而且,他们的命都在我的手上。” 话音未落,他指节用力,那只握于掌中的鸟竟被他活活捏死了,末了,连一声鸣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中村抿着唇,鞠了个躬,郑重其事地说道,“参谋长说的是,任谁都逃不过您的手心。” 角松了松手,那只鸟的残骸应声落地,他转过头来看着中村,平静地说道,“中村君,今天晚上的宴会辛苦你了。我会在天皇陛下面前如实地禀告你这些日子在临安做出的成绩。” 中村一听这句话,马上展露出了笑容,屁颠屁颠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还为他拭去手上残留的羽毛和血迹。笑面虎默默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吴邪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整整一天,他都在床上躺着,眼睛一睁开就要吃的喝的,就是为了吃饱养足精神,等这个机会。在这里留得越久,自己就越危险。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尽早的逃出去才是上策。 一想到那个狐狸眼说什么“今晚会有助兴的节目”,他心中就越发难安,他早就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连见都不想再见到他。吴邪仔细观察了自己房间外的守卫情况,只有门口两人在站岗。他准备等到晚上,来个调虎离山逐个击破。只要一旦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吴家大宅那么大,他很有信心可以躲过他们,更何况有些偏门只有他们吴家人知道,到时候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溜出去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小得意,不过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时这个想法有多天真。为此,他还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 “哎哟!”吴邪捂着肚子推开门,直接就往一个日本兵身上靠,“我大概吃得太多,肚子好疼,你们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那人直接推开了吴邪,他没站稳,被一把推到了地上,却依然捂着肚子直哼哼。那两人面面相觑,盯着吴邪看了很久,发现他直冒冷汗,脸色也惨白,看上去确实痛苦万分。两人嘀嘀咕咕地用日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吴邪也听不懂,只能坐在地上倚着门框大声地哼哼。 两人合计了一会儿,其中一人便走向了院子,看样子应该是去找大夫了,另外一人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进屋子里呆着,吴邪也没恼一手捂着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直接在地上爬了起来,慢慢地挪了回去。那人见状冷笑了一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不过吴邪猜得出多半是骂人的话。 关上门之后,那个日本兵站回了原来的位置,突然瞥见地上有枚水头很好的白玉扳指,那是吴邪的贴身之物,是他的心头好,恐怕是刚才摔倒时不小心遗落的,他见四下无人,准备弯腰去捡。 房门猛地被打开,吴邪手里举着一方砚台死命地就往他的脑袋上砸。吴家人骨子里的那股狠劲此时已经完全透过了他那斯文的外表被发挥地淋漓尽致。没敲两下,那个人就彻底没了声。吴邪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没有死,便踢了他一脚,一把夺过自己的东西,“你这狗东西也敢踢小爷!” 他丢下砚台,四处张望了一眼,还没有人发现,心里一时轻松了不少,没有想到如此简单,想来日本人到底是小瞧了自己,既然如此可要好好给那个笑面虎还以颜色。吴邪心中有些小得意,临走前,他不解气地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 夜色渐浓,因为遣走了所有的佣人,后院有些冷清,有些地方甚至没有点灯。吴邪只能借着月光去找出路,他出来时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一下子便觉得有些冷了,不过此时,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从自家逃出去才是眼下最首要的。 正门肯定是不能走的,他打算到偏门去试试运气。吴家有些偏门是临时开出来的,比如改造房子时为泥瓦工们专门开出来的小门,改造完成后便只是简单的封一封。 吴邪的记忆中这样的门不少,可是现在他多少有些紧张,再加上看不清,一时竟然找不到了。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背后树枝唰唰地响了起来,应该是有人走过时刮到的声响。他紧张地转过身,只见一个浪人装扮的人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 吴邪心中大骇,这个人就是当时被黑眼镜打下擂台的东瀛浪人!他早该想到,不应该只有两个人守着他的房间,如今那人面露不善,他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也逃不掉的。只是不知道那个笑面虎会不会杀了自己? 吴邪冷汗涔涔,脚下就像是生了钉子似的,半步都挪不动,那人越走越近,手摸向了腰间的长刀。难道他要当场就结果了自己!?吴邪此时像是清醒了,转身就跑。那人一愣,连忙追了过去,长刀也已抽了出来执在手中。 吴邪虽然身体没有习武之人那么好,可是他灵巧,而且善于利用地理优势,一时间竟还能与之周旋。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从那个浪人的眼皮底下逃脱,更糟糕的是,对方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大声叫喊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刻,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有人低喝一声猛地踏上了一旁的廊柱,直接借着力凌空翻了上来,吴邪抬头,只见月光映着那个人的脸让他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中村脸上的冷静狠戾与之整个人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判若两人,他凌空一跃,落下时用双膝压在了那人的肩上,竟使得那个浪人直接跪地不起,对方还来不及反应甚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中村便已托着他的下巴轻轻一扭,只听“咔嚓”一声,方才还神色活现的人就已断了最后一口气。 第26章 中村站了起来,把尸体踢到了一旁,淡淡地看着面前有些发愣的人。 “吴邪,你还好吗?” 熟稔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吴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矮矮的个子,一张圆脸上长着一对怎么也睁不大的吊三角眼,形容猥琐,可是就是这张脸上却有着自己无比熟悉的表情。 “我很好,万分非常的好。”吴邪顿了顿,轻轻地笑了,问道,“你呢?” “我也是。” 第14章 整个吴家又变得有些闹哄哄的。灯笼都被点了起来,日本人在前院后院来来回回,一间一间屋子的搜,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们都没见过他?”笑面虎站在前堂问手下人那个一直都贴身跟在他身边的东瀛浪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摇着头。他见状,皱了皱眉,突然眼神一亮,忙问道,“中村君在哪里?” “来了,来了。”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中村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高喊着,“刚才去茅房了,参谋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乱?” 角眯着眼,上下打量起了他。只见他衣领微敞,衣摆皱巴巴的显得有些凌乱,如果不说,还以为他刚从窑子里出来。“我的侍卫长今天一晚上都没见到他,你看见过他吗?” “侍卫长……”中村故作沉吟,眉头紧锁着像是极认真地在回想,“好像没有。” 角目光如炬,上前一步,紧紧地逼视着他,尽管他嘴角挂着浅淡的笑,但四周的空气却为之一凝,中村不由得一缩脖子,讪笑着望着他,“好……好像有瞧见他和一个士兵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像是……”他踮起脚,贴在角的耳边细语道,“您也知道,吴家有不少宝贝,现在也没人看着,顺手牵羊的也很多,不过我没看清楚,只知道另外那个士兵是专门看着吴小三爷的。” 一听到与吴邪有关,笑面虎一下子就神经绷紧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淡了,一挥手,带着人就往吴邪待的屋子走去。 门口果然就只有一个人。角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中村见状上前就是给那个看守的士兵一记耳光,用日语大声地叱问另外一个人去哪儿了。那人重重地挨了一掌,脸颊上马上就浮现出五根鲜明的手指印,两条腿有些抖,战战兢兢地表示不知道。 角淡淡地笑着,也不凶,柔声地问道,“说说刚才发生过什么了?” 于是,那人便将吴邪说胃痛要找大夫的事说了一遍,他和大夫过来后就没有看到人,只有吴邪一个人痛得在床上直打滚。那大夫给他打了一剂止痛剂,临走时吴邪特意向他讨了安眠药,现在已经服下睡了。 角若有所思的看着紧闭的房门,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吴邪像只猫似的缩在被子里,听到声响便朝里翻了个身,似乎睡得很香,完全没有被惊醒。 角眯着眼,环视了一下整间房间,并没有任何异样的痕迹,他回过头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大多都铁青着,神色很是紧张,尤其是那个负责守卫的士兵,满头大汗两股战战不能自已。他笑了,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害怕,结果那人竟然膝盖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 笑面虎见状也不惊讶,他只是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吴邪,挥了挥手就将人都带了出去。“中村君,你猜他们俩现在会在哪里?”他淡淡地笑问道,一手搂过中村,两人并肩而行,看似非常亲昵,犹如多年好友。 “这我可真猜不出来。”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我们这里可就真没有人知道了。” 两个人都一脸的笑容,看上去也不知在打什么哈哈,可是跟在身后的人却分明的感受到从那个参谋长身上渐渐散发出来的戾气,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很害怕他的原因,可是,他身边的那个中村却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脸无辜的表情。他似乎会散发出一些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那种淡定从容的气息,意外地压制了角的气场。 就在这时,负责搜寻后院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是有间房间里面有灯火,却怎么也打不开,像是被人从里面锁住了。众人一听都变了脸色,走到那间屋子,方见那门锁完好,里面像是点着盏灯,但显得十分昏暗。 笑面虎使了个眼色,两个日本兵上前撞开了房门,吴家用的是新式插销,并不算特别结实,三下五除二得就报废了,门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鼻而来,只见那个浪人腹部被切开,歪着脖子跪在地上,另一旁那个看守吴邪的日本兵头上全是血得伏在了地上。 笑面虎此时也不得不收起了笑容,他走上前去先检查了那个日本兵,竟然还有气,马上叫人抬了下去,至于那个浪人他是瞧也不瞧。桌角有酒渍,桌椅显得很凌乱,像是两个人原先在喝酒,而后却不知怎么起了争执的样子。 “参谋长,你看。”这时,有人从一旁拾起了一只沾满血迹的小袋子,里面竟然有一颗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珍珠,其余的有几颗直径也有三指宽度,剩下的略小些,但数量却很可观。 笑面虎手里攥着那些珍珠,转头看了看那个死在屋里的人,不急不缓地说道,“看来两个人是关起房门来分赃,一言不合,结果侍卫长一冲动,酿成了惨剧,他以为把人给打死了,没办法交代,所以就切腹自尽了呀。”他回头随意地瞥了一眼中村,“你说,我的推测对不对,中村君?” 中村还没来得及答话,那笑面虎突然笑了起来,接着道,“负责看守吴邪的人是你,那个看守的人是你的手下,你看管不力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你也要负责。” 话音未落,他拾起地上的武士刀扔在了中村面前,“你也切腹吧。” 中村一皱眉,脸色却出奇的平静。他看向笑面虎,很冷静地说,“如果我要负责,那么请参谋长也负起责任来吧。” “噢?”角像是毫不在意地看着他,仿佛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颇为疑惑地问道,“我要负什么责任?” “您的侍卫长。”中村指了指地上那具尸体,不急不迫地说道,“他可是您的贴身侍卫。”中村说完,一双吊三角眼闪着精光,盯着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却有种压迫感渐渐地从他身体里溢出来。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可是谁都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如果说中村要对那个受重伤士兵的行为负责,那么角也不得不为他的侍卫长负责。 笑面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走上前拍了拍中村的肩膀,“中村君,你怎么认真起来了,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人都死了,还有一个伤成这样,有什么好追究的。这件事,就算是我管束不力好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留着人收拾房间,然后看了一眼中村,朝他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中村君。”夜色笼罩下,中村跟在他的身后,只能看见他的大致背影,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虽然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却听上去很有磁性。他叫了一声中村的名字,仅仅只是唤了他一声,然而中村依然盯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应。 角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响应,便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过两天我就要回国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不,也许是下个月,或者是下下个月,这里的一切都会改变。” 他转过身,背着月色,月光将他的剪影拉得纤长无比,合着一旁轻微摇动的树影一起,显得有些诡谲。夜色过于朦胧,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依然在笑,可是他的语气却显得格外的认真,像是在问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只听他缓缓地问道,“中村君,你准备好了吗?” 中村一愣,怔怔地看着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你有没有准备好做出牺牲?”他语气没有变,依旧淡淡地说道。 中村微微牵起了嘴角,脸上终于露出了与这张脸原本截然不同的表情。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回望着他。 一下子,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只觉得微风抚着脸轻轻掠过,侧耳细听,还有树叶彼此摩擦的声响。 “那……就有劳中村君继续待在吴家了,找蛇眉铜鱼和紫金盒子的事就拜托你了。”角打破沉默,看着他,笑了起来,“啊呀,我有点想念正宗的清酒了,中国的茶喝得太多即使再好也会腻的,不如,我明天就走吧。” 说着,他也不等中村答话,就自顾自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吴邪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近傍晚了,他一睁开眼,发现看守自己的人多了,而且都是生面孔,以为是事情败露,自己的计算失败,想想也是,自己那些小九九小计策怎么能瞒得了那个心机深沉的笑面虎,此时他来不及担心自己,只是心里万分忧心那个“中村”。 他心不在焉的吃着碗里的食物,心里盘桓着要不要开口试探一下看守,就在他越来越心焦,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那个中村带着人走进了他的房间。见到他,吴邪蹭得站了起来,脸上显得紧张又欣慰,一时竟忘了掩饰自己的动作。 第27章 中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浅浅地笑了,看了看桌上的菜,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吴先生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还想吃自家的腊肉啊?” 吴邪一愣,心里骂着这个家伙戴着张人皮面具,竟然连性子也像是戴了张面具似的。不过,瞧他那副模样,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此时也落了地。心情一下舒畅了,顿时便觉得肚中饥饿,也不管对方说什么,坐下来开始吃饭了。 中村坐到了他的对面,默不做声,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良久,他突然说道,“今天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吴先生都不要出房门半步。” 吴邪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嘴里还叼着块肉,忘记了嚼,脑子飞快地在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中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道,“别想这么多,今晚好好睡,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中村离开吴邪的房间后不久,天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南温润的细雨洋洋洒洒轻轻绵绵,也不知下了多久,总是这般不爽气的样子,雨打湿了青草,打落了春花,吴邪坐在窗边,看着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嗅着雨水带来的清新的气味。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自己的房门外传来两声惨叫,他心中一惊,想到了之前中村所说的话,心里不敢做过多的猜想,又知道他的话不得不听,只得在屋子里待着不能出去,可是心里却按捺不住好奇,况且对那个人他实在很是担心。吴邪悄悄地扒着门缝,只看见今天新来的看守依然站在他的门前,可是地上却倒着那两个原来看守他的日本兵。他心中一凛,猜到了大概。 突然,他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这边过来,身后跟着一人身着日军的军装,待看清来人面目时,吴邪兴奋的喊了起来,也不管这么多了,直接打开门就往外面跑,“潘子!王盟!怎么是你们!” “小三爷,快进去!”潘子见他冲了出来,立马变了脸色,慌忙跑过去一把把他推回了房间,“现在外面很危险,你可千万别出来!” 三人进屋后,王盟瞧见吴邪时都快哭出来了,拉着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瞧了个遍,确定自家少爷完好无损、半根汗毛也没少后这才安心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邪拉着王盟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潘子问道。 潘子顿了顿,说道,“那位张小哥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他不敢看吴邪,“大概,今天的吴家会下一场血雨。” “什……什么意思?” “那个什么参谋长今天上午好像回国了,他前脚刚走张小哥就联系了我,我们打算用我手下人换掉这批包围吴家的日本人。” 吴邪倒吸了一口冷气,“所以说,他现在在外面……杀日本人?就他一个人?” 潘子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又被吴邪盯着不敢不说,“我们的人本来就不多,是怕引起那些日本士兵的怀疑,而且他让我亲自带着大部分人赶过来保护你了。” 听到这话,吴邪只觉得自己胸口发闷,气血上涌,“谁他娘的要他保护了!老子也是个男人,就算举不了枪杀不了贼,也不会拖他后腿!潘子,你立马带人出去,不用坐在这儿保护我!” “可是……他下了军令……就算他自己不要军衔了,可是上头还没有正式开除他,怎么说他还是个军座的身份,”潘子说道,“作为个军人,我不能违反上峰的指令。” “潘子!你敢说你没有私心吗?”吴邪此时有些恼怒,“他就算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么抵挡得了别人的钢**刀呢!不管做什么都冲在最前面,他真当自己是有人生没人疼的吗?!”说着,他眼捷手快一把夺过潘子腰间的手枪,“你不去,我去,你先教我怎么用枪!” 见他抢了枪,潘子大急,忙好言道,“小三爷,这枪容易走火,您先放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王盟递了个眼色,王盟机灵忙上前一把拦腰抱住了吴邪,嚷道,“少爷,您有话好好说,这玩意咱先还给潘哥,潘哥也没说不去啊。” 吴邪不依,三人正僵持不下时,突然房门被撞了开来,一阵清风吹入室内,伴着些细雨还混着些血腥味儿,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手持一柄黑金古刀,刀尖还在滴着血,他身上的日军军装有些残破,全是血,都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他抹了一把全是雨水的脸,白皙的肤色上蹭到了一些血迹,眼神淡漠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吴邪看见他,连忙跑上前去,见他浑身是血,焦急地问道,“你受伤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他那一脸毫不掩饰的表情尽落在了张起灵的眼中,撕下了中村的人皮面具,他也跟着恢复了原本的身材,他淡淡地望着吴邪清亮却急切的目光,心里陡然生出了股暖流,轻声说道,“那不是我的血。” 第二天,潘子把人留在了吴家,那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心腹,向吴邪作别后他就匆匆赶回了警备部。这些人都穿上了日军士兵的军服,冒充起了日本人,一本正经地站在吴家门口。料谁也没有想到,这群人实则是在保护吴家。 雨停了,六月里,春光正好。 吴邪在屋里作画,一抬头正见张起灵站在他的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瞧不出他的情绪,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由浅浅地笑道,“怎么不进来?” “怕扰了你。”张起灵抬起腿,走了进来,一低头,只见桌上铺着的正在画的还是那副万里山河图。 见他在看自己的画,吴邪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道,“这画无论我怎么模仿,还是画不出你的半点气势。” 张起灵看了看他,走到他背后,伸出右手握住了他拿笔的手,就势把吴邪揽在了怀里,“我教你。” 只有三个字,冷清却不失温柔的在吴邪的耳边响起。两人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受到张起灵胸膛的温度,那不是凉的。那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一个失去过记忆又重新想起来的人,而这个人此时竟然靠着他那么近,他的手更是被对方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得由着他捏着自己的手在纸上来回的游走,那黑山白水之间尽显的是自己的温和与他的苍茫,竟也显得如此协调。 “你昨儿个生气了。”张起灵又开口,淡淡地说道。 “我不想老是被你护着,这样显得我很没用。”吴邪回答道,“听你所言,那个角应该是识破了我那个将两人伪装成分赃不均而彼此打斗成重伤的计策,可是他为何没有拆穿?” “不仅如此,其实他早就认出我易容成中村了。”张起灵淡淡地说道,“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 握着吴邪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两个人的手心都微微出汗,同时有些心不在焉。该如何开口回忆?也许在张起灵失忆的期间,吴邪还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两个人过去只是点头之交,可如今,彼此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他竟然不知从何开始说起,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些生分突兀了。 更何况,两个人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千里的距离,还隔着自己心里那跨不过也放不下的怨怼。 “吴邪,”张起灵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痛苦,就释放出来。” 吴邪听到这句话,整颗心像是被揪了起来似的,那只深埋在心底装满了所有疑惑、挣扎、痛苦、哀伤、后悔、难过的盒子像是得到了一把钥匙,在一瞬间被打开,这十年来,对这个此时此刻搂着自己的男人所有的感情都在心里不停地翻腾搅动,经久不息。吴邪竟一下子有些疲软,靠在了他怀里。 他抿着唇,转过了头,两人挨着很近,张起灵的鼻尖轻轻扫过了他的唇。两双眼静静地望着对方,吴邪从那双淡然的眼眸里只看见了自己,只有自己。可是他眼中此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幅表情?就像是疲倦得几日没有合过眼的模样。吴邪不由自主地半启了唇,隐约地好像要开口说什么,可是话却凝在了嘴边,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辨的微叹。 “我们,回不去了。” 第15章 六月初的杭州并不算太热,可是吴邪此时后背却是一层薄汗。 张起灵那双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像是一潭不见半点波澜的死湖,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平静得让人心慌,从中更是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我们,回不去了。 吴邪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的尾音还在耳边徘徊,对此,张起灵并没有开口说话,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视线封锁住吴邪企图移开的目光,悄悄地向对方更迈进了不易察觉的一小步,致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近,脸几乎都要贴在了一起,还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这让吴邪觉得有些尴尬,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后腰却被对方一揽,一时间竟无处可逃。 他分明能感受到张起灵握住他那只手的力道加重了,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骨都快被捏断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任何抗议,那种疼痛的感觉真实、有力,竟让他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他不再躲闪张起灵的目光,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只有自己。 第28章 吴邪最终还是忍受不了这样暧昧的沉默,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说道,“咦,好像确实画的比我有气势多了,还是我来题字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挣脱了一下手,可是张起灵却似乎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小哥……”吴邪低声唤了一句,却根本不敢回头看他的脸。 张起灵不语,只是捏着他的手,蘸了蘸墨,然后落笔,只见“一寸山河一寸血”七个字跃然纸上。字体看上去感觉奇怪非常,这七个字里透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书法,乍一看像是狂草,仔细瞧,笔锋间却刚硬异常。 这张有些不伦不类的画最终还是被吴邪压了箱底,他甚至不敢打开来看,因为每次拿出来看时,总会想起张起灵半搂半抱着自己时的感觉,好像依然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还有他心跳的力度,然后就会莫名其妙的耳根发烫。尽管如此,他依然翻遍了吴家各个铺子,找来了最好又有年头的材料来装裱这幅画,甚至会亲自动手雕磨轴头上一个小小的花纹。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王盟亲自将这幅画交给了张起灵时,依然保存完好,上面墨迹犹新,那是吴家最后唯一还留下的吴邪的手迹。 与此同时,灵隐寺的僧舍内,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旁边立着一个汉子,穿着一件寻常的中山装,个子不高,但体格很健壮。 “这件事,多亏了张小哥。”潘子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我不怎么待见他,不过论功夫、论智谋,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当时可真真的懵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想到那小哥竟然混进去易容成了日本领事,还有最后让我带着人替换掉日本人,也是他的主意。他手够黑的,让我带着所有人去保护小三爷,自己一个人把整座宅子里的日本人都干掉了。” 和尚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潘子继续道,“这次我再见到他时,他似乎已经把以前的事儿都想起来了,可是奇怪的很,他却没有对小三爷解释当年的事,好生奇怪。如果他解释,小三爷心结尽解,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隔着座山似的。” 和尚闻言淡淡地笑了,回答道,“潘子,你年纪虽然不小,不过这种事你没经历过自然不会懂。张小哥若是解释了,他自己自然是清白了,不过阿邪呢?阿邪会信谁?一边是他的亲三叔,一边是他真心相待的人,他信了十年我们吴家是被张小哥算计,而且我还因此下落不明,如今,你要他如何接受其实事实刚好相反,是张小哥被我们算计了,是我吴三省为了保存吴家设的金蝉脱壳之计?尽管那小子向来胳膊肘朝外拐,可是这个时候,这样的事实,通过他张起灵的口说出来,叫阿邪情何以堪,阿邪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这只会让他更痛苦。张小哥不会这么做,我料定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般说来,那张小哥是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了?”潘子微微变了脸色,“他不像是那种咽得下被人算计的人。” “为了阿邪,他咽不下也得咽。”和尚抬起头看了一眼潘子,“这世上向来是一物降一物的,阿邪就是他张起灵的死穴。” “这场局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我吴三省赢了,他输了,仅此而已。”他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没赢,最大的赢家,是解家。” 潘子大惊,忙问道,“三爷这话怎么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阖上眼,说道,“潘子,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潘子又怎么会忘记这些事,那几乎是他人生的转折点。自从某个晚上,他的小三爷吴邪带回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开始,所有人的命运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年的吴邪,只有十七岁,诸事懵懂,对所有的事都那么好奇、热心,恨不得把自己放在各个位置上放光放热才好,那时他刚刚从西洋学堂毕业,空有一腔报国变革之心,奈何时局纷乱,他又是家中独子,被吴三省禁锢在家里,无处施展。争斗了很久,他才好不容易捞到了一个他三叔的小盘口做做,可依然整天抱怨自己无英雄用武之地,自己应该去盖房屋、造大炮,而不是缩在家族的羽翼下度日,让自己在学堂里学的那些洋文、科技都白白浪费了。 所以,吴邪对与自己同龄但是已经在东北军领军衔的张起灵充满了倾羡。他满心满意地帮助他,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张起灵在做的事也正好是他自己一直想要做的。潘子只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似乎好得有些不寻常,可是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并不清楚。他只是偶尔会去吴家,或者去吴邪的小铺子看他,可是每次看到他们两个人,吴邪望着张起灵时那种眼睛亮亮的样子还有张起灵偶尔会露出来的浅笑,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少年不识愁滋味,吴邪不会意识到,当年他每日抱怨的日子却是他这一生永远回不去的绮梦。 那一年的潘子还只是个吴家的小伙计,忠心不二,一身江湖气,唯那个在快饿死的时候给自己一条活路的吴三省吴三爷马首是瞻。所以当他惊闻吴家剧变、吴三爷生死不明的时候,也跟着心灰意冷了。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大和尚来找他,将前因后果一一告之,才知道当年的事竟有如此复杂。 他不知道扮作大和尚的吴三省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他,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要知道他的吴三爷没有死就好,他潘子这条命是三爷给的,三爷就算拿去了也无所谓。 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其实他知道的并不算太多,但是至少比至今依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吴邪要知道的多得多。 当年的吴家在江南一带渐渐做大,所谓树大招风,张起灵南下寻求合作就是一个例子。当时吴家的当家人还是吴三省,他自然不会像他那个不经人事的大侄子一样,一心想要救国救民,他想的只不过是护整个家族平安罢了,即使野心膨胀、枭雄之心尽现,想要趁乱世做大,也会顾及一下家族的安危。所以,他对于张起灵的到来感到了隐隐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国民政府的掣肘、日本人的要挟,尽管吴三省只是三言两语的带过,可是潘子听的时候,还是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境地,被多面夹击的吴家让吴三省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可是,吴三省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选择了主动出击——利用张起灵。 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光彩的事情,所以吴三省并没有说的很细,潘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是他们去外地倒完了斗,张起灵兑现了承诺,然后吴三省毁约,甚至可能还落井下石了。只是当时东北战事吃紧,被北伐军连连逼退,所以张起灵当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思去计较这些,在东北军宣布退到关外时,他也只是修书一封寄给远在临安的吴邪,对此只字未提,只是让他等自己便急急地赶往了东北。 之后事态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张起灵阴差阳错的失忆,致使吴三省的计划变得更加顺利,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突然失去了踪迹,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可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了皇姑屯爆炸案的受伤人员照片时,他彻底安了心。 吴三省做了假账,抽走了生意里大部分的资金,然后诈死。他原本打定了主意,自己那个侄子断然是没可能会把生意再做起来的,到时候时机成熟,把家里人一接,送到别的地方,就算外国也好,一切重新开始。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吴邪,那个上一刻还天真烂漫的少年,下一秒就不得不开始在夹缝中顽强地肩负起他的家族责任。这带给吴三省的震惊太大了,也打乱了他原定的计划。他原本以为吴邪绝对撑不过三天,可是那个小子吃尽了苦头,自己一个人硬生生地撑了整整三个多月,直到解雨臣最后出手相助。 对于这些,潘子并不知晓,那个时候,他还在上海做看场,看谁不顺眼就冲上去揍一顿,用另外一种方式宣泄。以至于后来,他为此非常后悔,尽管从吴三省的描述中,他可以想象出吴邪当时会有多艰辛,可是当他十年后见到这个曾经甚少掩饰自己感情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着冷静会带着装饰性笑容的青年时,他还是心痛异常,懊悔自责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离开。 后来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偏离了吴三省原先设定好的轨道。他不得不隐藏身份,待在灵隐寺做一个假和尚,编造一个身份来接近吴邪。 吴三省并没有告诉过潘子,解家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所以当他听到解家得利最多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解家人其实也参与了那件事,不过他们的手段更高明一些,”吴三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道,“他们想要的也比我们吴家要多得多。现在想想,好像当年连我都被解连环那个老小子摆了一道。” 潘子像是刚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这件事,如今想来也只能保得了吴家一时,保不了一世。但是,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了。” 第29章 “所以,这个局,还没有完。” 在匆忙乱世中,无论是一个小小的决定还是精心筹划的谋算最后带来的总是不可挽回无法估量的后果,伴随着的永远都是情感的阵痛。 潘子走后,吴三省依然坐在那里打坐念禅,这些年来听着寺里的晨钟暮鼓,他昔年那乖戾狠辣的性子也消磨了不少,人也变得稳重平和了很多,就连粗口也基本戒了。 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暗,屋里一团漆黑,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点燃了油灯。借着灯光,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又看了一遍。 这封信很长,信纸上的钢笔字迹苍劲有力。 “三省吾弟: 见信如唔。吾虽不得已锢令贤侄于室,然其有大德,自有高人相助,目前业已平安,勿念。相助其之人,吾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近日吾闻风传恐有大变……” 之后长篇累述的都是一些揣测,大致是说日本方面可能近日会有所动作,但是具体情况尚不明朗,不能透露得太多,但是提醒他需要早做准备。言辞间显得对日军内部很是熟稔。吴三省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落款的那三个字“角刀牛”淡淡地笑了,自言自语道,“什么古怪的名字,这也能想出来。” 他默默地把信烧了,突然,窗外一道闪电,紧跟着便是一声惊雷,大风吹得木窗咯吱咯吱作响,眼看一场阵雨将至。他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只见哗啦啦的雨水直接从天上倒了下来,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一眨眼的功夫地面上就已经全部湿透了。 “要变天了。”他默默念了一句,将窗户关得牢牢的。 这一天是临安入梅的第一天。 吴邪在得知自己养的画眉鸟被捏死后,心痛不已,之后便再也不愿养任何活物,结果每日更是闲得发慌,幸好在这种特殊时期他还有台收音机可供消遣。 张起灵不知在忙碌些什么,白天几乎很少会待在家里,但是每晚必定会在晚饭前准时到家与他同桌吃饭。吴邪忍了多时,白天见他出门便会开始胡思乱想,心中揣测颇多,估摸着他可能在做去金陵的准备,又恐他再次不辞而别,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没过几日,他就有些忍耐不住了。 “小哥,你白天都忙些什么呢?”他终于还是在席间开口问道。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无奈说都说了,自己心中所想所问何必再粉饰一遍。 闻言,张起灵只是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道,“不是大事。” 吴邪对此颇有些无奈,他很明白对方的脾气,如果他不想说,绝对是一个字都不会提。更何况,他并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情。得到这样的反应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吴邪闷闷地夹了一筷子的菜,也不再追问了。两个人的饭桌又变得沉默无比,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吴邪有些食不知味,于是匆匆吃了两口,就搁下了碗筷。张起灵见状,抬头说道,“不合胃口?” “不是。”吴邪道,“只是近日入梅后,常常感到胸闷罢了。有些吃不下,你慢慢吃,晚上早点休息吧。” 语气多少显得有些生分。张起灵垂下了眼帘,见他转身离开,淡淡地说道,“明天起,我不回来吃饭了。”他顿了顿,看着吴邪的身子轻微的颤抖了一下,继续道,“我得出一趟远门。” 此时吴邪心中无数个问题往外冒,去哪里,去干什么,和谁一起去,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危险。可是,他还是忍了忍,心知这样的追问恐怕只会惹他厌烦,无奈只得朝他轻轻地笑了笑,说道,“万事小心。” 只是那个笑,比哭还难看。 张起灵看着他,补了一句,“我会回来的,等我。” 吴邪牵了牵嘴角,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张起灵搁下了吃到一半的饭菜,他向来吃得很少,此时,他也失了胃口。他看着一桌子的菜,几乎都是他爱吃的,还都是依着他的口味来做的,如今仔细想想,他竟然不清楚吴邪喜欢吃什么。 为什么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如果换成以前,他一定会像上了发条似的追着他要问的清清楚楚,如果自己不肯说,他还会发脾气。可是,现在为什么他都不问了? 他是不在乎了吗?张起灵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大堂内灯火通明,可是他却觉得很刺眼,阖上眼,一片漆黑,只有那个人淡淡的背影在眼前晃动。 不说,吴邪他都如此担心,说了,他岂不是要寝食难安?张起灵觉得自己的决定还是正确的。 ——“我们,回不去了。” 不知怎么的,吴邪的那句话又一次毫无征兆的浮现在脑海中,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直插他的心脏,惹得他一阵心绞痛。 吴邪,我们相识一共九年又两个月零四天,但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超过半年。尽管如此,我依然每一天,都很想和你一同度过。 第16章 入梅后雨水充沛,昨夜一下便是一整夜的雨。吴邪依旧没有睡好,索性半夜就起了床,坐在窗边,听了一夜的雨声。 如果不是屋里的立式大钟不知疲倦地在左右摇摆着,提醒着他天将要亮了,也许他真的会以为时间不会流逝。这时,他听到有人走过他的窗边,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特别刺耳,几乎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两个人隔着一扇窗,一个坐在屋里,一个站在窗外。吴邪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每天清晨都会来这里站一会儿还是只是今天的突发奇想。可不管怎么样,对方的这个小秘密,自己如今知道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吴邪没有说话,他甚至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一丁点的声响。两人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雨水滴落在伞上的声音渐渐轻了、远了,吴邪知道,他走了。 他的心里蓦地感到一阵失落,有些空落落的,好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些许不安。吴邪默默地把手按在了胸口上,只盼他能平安,无论天涯海角、身处何地,只要他平安喜乐就好。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追出去,把他拦回来,就算扒着门不让他走也好,就算赖在他身上拖着他也罢,只要能让他留下来,耍耍无赖又怎么样?自己以前又不是没少干过。以前,自己也会说,那是以前了。吴邪一想到这里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换成十七岁时的自己,他肯定会立马追出去,可如今,他只能坐在这里闲听窗外雨声。自己终究是变了,不会像以前那样不计后果,只凭感情做事,他现在身上有更多的责任要负,他需要理智,只需要理智。 吴邪缓缓地合上了眼,静静地坐在那里。尽管雨还在下,可是阳光竟穿破了云层,直直地照射了进来,晨辉落在了他的肩头,明暗间,他好像是一尊拥有生命的雕像。 王盟心如明镜,一如往常地为吴邪安排好起居,他亲送的张起灵,却对此只字未提。他很清楚,有些名字仅仅只是提到,都会牵动吴邪的情绪。他只是向吴邪说了一些北面近日流传很广的解家的消息,似乎是解雨臣赔了一笔大买卖,几乎要把老底都赔进去了,吴邪听了,只是微微笑了笑,对王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信。 张起灵走后的第二天,吴邪突发奇想地在家里摆起了宴席,请那些看护吴家的潘子手下吃了一夜的酒。其实那些人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两张桌子的事,但吴邪却摆了整整八张桌,以至于每一张桌上就只坐了几个人。他上足了四十八道菜,鲍参翅肚、山珍野味,猩唇、驼峰、豹胎、鹿筋,一下子在同一张桌子上齐聚出现了。酒更是不用提了,四大名酒都一坛一坛的扔在了一旁,上了年头的汾酒、茅台应有尽有,像是不值钱的井水一般,除此之外,吴邪甚至还拿出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洋酒。这场酒席,无论排场还是菜品,都比他那日结婚还要来的奢侈。可惜人不多,即使是人间瑶池盛宴,肚子也塞不下那么多,大多都被浪费掉了。众人闹了一夜,只见吴邪一直在笑,看着撒着一地的酒,他不停地笑,随手提起酒坛给所有人都敬了酒,唯独自己却没有喝多少。 他从来都不敢喝醉。这件事只有王盟知道。他在一旁看着吴邪一脸灿烂的笑容,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 “潘子的这些兵哥都挺能喝的呀,瞧见酒像不要命似的。”吴邪望着那群七倒八歪的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王盟,你今天一晚上一句话都没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顿饭花了多少钱。”王盟道。 吴邪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是你三四年的薪水吧,也就吴家一个月不到的收益。”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可一旁的王盟却不由得抽动了嘴角。 吴邪跨出门坎站在潮湿的台阶上,风吹进了他的嗓子,有点疼,“王盟,我好累。”他顿了顿,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听,“要是这样多花点钱就能忘掉所有的事情,该有多好。” 第30章 可惜,不能。 今年的梅雨期似乎比往年要来的长,意味着,这个夏天也会比以往都要热一些。 “少爷,汇昌货栈的蜜饯,刚刚送来的。”王盟递上玻璃瓶,“最近天气闷热,我瞧您身子有些不爽快,胃口很不好,尝尝蜜饯,也好开开胃。” 吴邪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不过还是拿了一颗梅子,放进嘴中。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心情也跟着烦闷,“还是没有消息?” 王盟拿开了玻璃瓶,小声说,“是。” 吴邪像是叹了口气,皱了皱眉,“都第九天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你确定他们去的是徐州?” 王盟撇了撇嘴,显得有些无奈,“少爷,这些天,你每天都要问个好几遍,我打听过了,他们确实去的是徐州,虽然不知道倒的是什么斗,不过有张爷在,凡事都能逢凶化吉,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得了。” 吴邪默默地点了点头,望着窗外,眼神有些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有人站在门外,朝王盟招了招手,两人在门口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只见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悄悄退了出去,跟着那个守卫去了大堂。一进大堂,就见一人衣衫褴褛蹲在那里拼命的吃搁在桌上的糕点。王盟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佣人便去厨房端来了一些食物,放在了他的面前。 王盟也不着急,他等那人开头吃东西那股子的猛劲过去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位小爷,您是来给我们少爷带信的?” 那人还在舔手指头,听见王盟问话,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连忙放下食物,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他的跟前,焦急万分地说道,“张爷和黑爷已经被困着三天了,啊,不对,加上我来的时间,已经是第五天了。” 王盟一惊,脸色也变了,语气显得有些急切,“你说的那位张爷可是原来东北军的那位张军座?” “就是他,就是他!”那小子抹了一把脸,“事前黑爷在我背上刺了幅地图,他们系上绳子下地,让我在浅一点的地方等,万一出事了,就让我来临安找吴家小三爷,咱黑爷说了,只要说张爷出事了,吴家肯定会来救人的。没成想,他们下去后就断了音讯了,我把绳子拉上来,连根手指头都没有。我一下子慌了,也不敢下去,就连忙跑来临安了!” “等等等等,”王盟摇了摇手,“我怎么什么也听不懂,黑爷是谁?什么地图?为什么要我们吴家救人?” 那人猛灌了一口水,喘着气向王盟解释道,“咱黑爷其实这次下的斗凶险万分,所以他才夹来了道上出名的哑巴张,也就是您说的张军座,不过,对外咱一律说是普通的小斗。黑爷事先有一份古墓的地图,他为了以防万一,把图刺在了我的背上,”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撩起了上衣,“我不下去,留在外面接应他们,我是他们万一出事时最后的希望。” 王盟紧皱着眉,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脏兮兮的人,问道,“他为什么要找吴家?” 那人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咱黑爷说了,只要说张爷有难,吴家少爷一定会全力帮咱们的。” “什么叫张爷有难?”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阶下传来,一人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衫,撑着一把伞,缓步走来,他的下摆早已湿透了。只见他面色如常,看上去很是平静,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少年,王盟上前接过他的伞,把他迎进了屋子里。 那少年抬起头看着他,一时却说不出任何话来,眼前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温和,没有他平日里常相处的那群土夫子那满身的杀气,可是此时却有种看上去与外表极不符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得口干舌燥,不敢与那个人对视。 那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盯着少年,像是在等他的回答。可是,那少年却仿佛在回避他的目光,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的。突然,他一步蹿了上去,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狠狠地说道,“我早没了什么好耐心好脾气,所以你最好马上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天气依然沉闷,也许只是吴邪今天有些格外的烦躁。 王盟上前也冲着那少年喊道,“这位就是我家少爷,你要找的就是他,人命关天,你快点说来!别磨磨蹭蹭的!” 同时,吴邪也松开了手,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脸色深沉,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什么叫张爷有难?” “他……他们已经在地下待了五天了,他们身上的干粮倒是能吃上三四天,不过,他们没带多少水,恐怕撑不过三天……” 吴邪一摆手,示意明白了,“我能做什么?” 那少年眼睛一亮,没想到他那么快有答应了,心想黑爷果然两下子,忙回答道,“听说吴家有一批下地的好手还有最好的装备,要是吴家肯出手,一定没问题。” 吴邪眯了眯眼,凑到了他的面前,突然笑了,话锋一转,先前那脸急切的表情敛了一敛,“我该怎么信你呢?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是那黑瞎子的人?” 那人一惊,忙转过身,“我背上有图,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骗临安的吴小三爷啊!” 吴邪望向了王盟,他点了点头,吴邪不说话,只见立马冲上来几个人,二话不说直接把那小子按倒在地,背部朝上,他四肢被死死的压住,动弹不得。吴邪从怀里摸出一副眼镜,戴上后撩起了他的衣服,仔细地看起了他的背。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那少年发现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可是他还是不敢动弹,也没有丝毫的反抗,虽然这个吴邪看上去并不像亡命之徒,相反还带着股子文人的气质,不过,鉴于对方的身份,以及如今外面还站着一群看上去像是日本人的守卫,他着实不敢在吴邪面前放肆。忽然,他只觉压着自己手臂上的力道撤去了,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能动了,立马坐了起来,只见吴邪站在那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刚才得罪了,我不是想要伤害你,只是想要看清楚一些。你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有趟火车去南京,到了南京再说。直接去徐州的火车今天已经过了,得等到明天下午,我们没那个时间。” 说完,他便不再搭理那个少年,直接带着王盟就往屋外走。 “少爷,今天晚上就要走,这也太急了,根本不可能。”王盟压低了声音,跟在吴邪的身后为他打着伞,“更何况潘哥的人在这儿,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让您去徐州的。” 吴邪皱着眉,语气有些急促,“我管不了那么多,就算知道是那个黑眼镜设计好的,我也只得往里跳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王盟,他对我很重要。之前那些恨他的怨他的,与失去他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明白,少爷,可是咱也得讲讲实际情况啊!” 吴邪瞪着他,“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些年来我给你广树威信,就是期望有一天你能独当一面帮上我一把,”说着,他一把把王盟拉进了自己的书房,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印章朝他手中一塞,“现在,我出不去,你拿着我的印,你王盟就代表我吴邪。那群人想要多少都答应下来,不用知会我,你自己做决定,我只要到时候看到人,看到东西就成了。我会想办法自己出去的,到时候城站火车站见。” 王盟揣着吴邪的私印,微微有些颤抖,他很明白那些道上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唯利是图、落井下石。当初吴邪刚刚接管吴家时,他就同这群牛鬼蛇神们打过交道,深知这群人根本没有道义可言,眼里只有盘口、生意、钱。如今这种情况,根本就不是请上八桌酒席烧掉吴家一个月收益就能完事的了,他咬了咬唇,问道,“少爷,这样做,值吗?” 吴邪一愣,听清了他的话后,牵了牵嘴角,说道,“王盟,你不懂。” 王盟不敢有丝毫松懈,出门之后先是打了个电话到吴家在上海的盘口,点齐了货直接包了艘客船走水路到达目的地,接着便是召集了各个盘口的人在茶楼里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尽管气氛始终有些微妙,但是王盟手上握着吴邪的私印,而且开出的条件优渥,他并没有受到多少的刁难,毕竟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 傍晚,二三十个人聚集在城站火车站,着实让工作人员吃了一惊,有人认出了王盟,上前寒暄,不过王盟的心思全不在上面,随意敷衍了几句,一心想着要是吴邪出不来,这群人铁定会以为自己是在耍他们,到时候岂不是要被这群豺狼虎豹生吞活剥了? 正忧心忡忡的时候,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戴着一顶帽子,身穿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像是个放了假回老家的学生,一旁跟着那个少年,洗干净穿戴整齐后倒也人模人样的,活脱脱像是他的陪读。两人从火车站偏门闪了进来,王盟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吴邪,忙拨开人群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才一走近便闻到了他身上一股冲鼻的酒味,想必又是请那些守卫们喝酒,把他们都灌醉才得以脱身的。 “少爷,事情都办妥了。” 第31章 吴邪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辛苦了,便摘下帽子,递给王盟,那群伙计忙上前纷纷打招呼。 “这次辛苦大家,这么急这么赶,还要连夜坐火车,不过这次是油斗,这位小兄弟可是拼着命过来的,我们现在占着优,我可不能坐着看别人反而跑到我前头去,”他与王盟事前对过口径,只说这次是夹喇嘛倒斗不是救人,“所以这次报酬开得优厚,大家都赚到钱,大家都开心。” 三声汽笛划破临安城的夜幕,火车的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最后一班开往金陵的火车缓缓地驶出了杭州火车站。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楚王王陵一间出入口坍塌的墓室内,东南角点着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坍塌处的缝隙有微风徐徐地送入。有两个人面对面安静地坐着,一人闭着眼像是在睡觉旁边竖着一把黑金古刀,另一人戴着一副铜骨水芯片的墨镜,在那里翻着包袱找东西。 “唉,你那儿还有蜡烛吗?”黑眼镜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 张起灵闭着眼,伸手去摸一旁的包袱,随手摸出一支蜡烛,直接朝黑眼镜的位置一丢。黑眼镜伸手接住,一边站起身去更换蜡烛,一边说道,“我说哑巴张,咱们被困了也三四天了吧,你跟我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没饿死之前我肯定得先闷死。”他说这话时慢条斯理的,像是现在被困的不是自己,“啧,谁会想到一位堂堂皇室亲贵和一位东北军的军长死在了一间西汉陵墓的机关暗室里,啊呀,真是亏大了,早知道我应该在主墓室里把那个姓刘的从棺材里揪出来,然后自己躺进去。” 他说完自己便笑了起来,却见那张起灵毫无反应,他觉得有些无趣,便只能坐下,学着他一样把身体的机能消耗降到最低。 “该来了吧。” 黑眼镜一愣,发现张起灵已经睁开了眼,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咧开嘴笑道,“什么该来了?” 张起灵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的眼神更冷了。 “我猜,快到了。”黑眼镜一摊手,老老实实地说道,突然他像是玩味般地笑了,“这次如果他真来了,可要好好谢谢你,我可是借了你的名头。虽然这位爷手上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他本人从没下过地,所以我也保不齐他能不能找到我们。唉,把生死寄托在他身上,我还真不怎么放心。” 张起灵抬了抬眉,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淡淡地问道,“是谁?” 黑眼镜低下头,用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包袱,嘴角始终挂着笑,缓缓地念出了他的援军的名字,“吴邪。” 他话音未落,只听“唰”的一声,像是利器割破了凝固着的空气,如果不是黑眼镜反应快向后猛退了几步,那把黑色的长刀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与此同时,他抬起手,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直指张起灵。 黑眼镜干笑了两声,竟然一脸无辜地开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杀你。” 张起灵平静地问答道,他完全无视了指向自己的手枪,只是淡然地盯着黑眼镜,却透着一股让人心胆皆寒的杀气。 “喂喂,哑巴张你真是不讲理。”那黑眼镜像是并不怕,脸色都没有变,但是他握着枪的手却紧了紧,“怎么就要杀我了呢?” “我说过,别去把他牵扯进来。” 黑眼镜低头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黑金古刀,又转过脸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甚至连手中的枪都放下了,“哑巴张,你到底在怕什么?一边怕他来,担心他受伤,一边却又怕他不来。” 张起灵没有说话,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抿了抿唇,持着刀朝他更近了一步。 “你怕他不来,怕他根本不在乎你。” 第17章 吴邪他们到达金陵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王盟事前安排好的马车已经等在了火车站的门口,于是二三十个人又马不停蹄地朝徐州奔去。 马车赶到城门口时,只见城门紧闭,有哨兵立在两侧,神色严肃。王盟雇来的车夫不由得有些纳闷,原本晚上不会那么早就关城门,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提前了。王盟见车子停了下来,便下车查看情况,与哨兵交流过后,脸色阴沉的在吴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只见顿时吴邪那对好看的眉毛便拧成了一团,夜里露重,他披了一件斗篷下了车。 “这位小哥能否通融通融,人命关天,今晚我们一定要出城的。”吴邪说得很客气,直往对方手里塞银元,“我想见见你们上峰。” 那哨兵看了一眼手中的银元,推手拒绝,对吴邪说道,“吴小三爷,我也认得您,实话跟您说了吧,这事您可别为难我,我们上峰王司令拦的就是您,就算等到明儿开了城门,也不会让你们过的。” 吴邪一惊,脑袋里开始疯狂地搜索这个哨兵口中的“王司令”是谁,自己是不是以前哪里得罪过人家。半天也没个头绪,只见哨兵们突然一个立正,吴邪的背后响起了一阵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他回过头,便见一个军装领口大开露出衬衣的胖子正叼着一只雪茄一脸阴桀地朝他走来。 “王司令?”吴邪尝试着唤了一声,歪着头想了半天,可是他对那张胖脸还是毫无印象。 那胖子吐着烟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反问道,“你就是吴邪?” 吴邪蹙了蹙眉,不知道他是何意,只能点了点头,答道,“我便是。” 那王司令突然咧开大嘴笑了,脸上也不见方才的狠戾,吴邪心里更为疑惑。那王胖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不住的点着头,开口说道,“没想到吴三爷的宝贝侄子一表人才、人模人样的,那老狐狸有福了。” “你认识我三叔?” 王胖子点了点头,“我早年受过你三叔恩惠,有些交情。”他顿了顿,看了看吴邪身后跟着的数辆马车,抽了口雪茄,“咱明人不说暗话,是你三叔让我把你拦在这儿的。” “胡扯!”吴邪一听就炸了,“我三叔失踪十年了,你可别拿这种话来蒙我!他怎的会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叫你拦下我!既然如此,你叫他出来见我!” 那胖子也不急,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份电报,递到了吴邪的面前,“你瞧末尾那串数字,零二二零零零五九,那是代表吴三爷的暗号我想你也知道。”吴邪一把抢过,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拦吴邪,零二二零零零五九”。顿时,他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串数字以前常常用于吴家的秘密交易,作为吴三省的代号而被使用,只有极个别的跟他有固定机密生意往来又信得过的老主顾才会知道。吴邪也是当家之后,四处搜寻吴三省下落时,广查他的往来信件和私人电报才一点点推测出来的。如今,这串数字再次出现,意味着吴三省还活着,甚至可能就在他的身边,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吴邪此时脑子极乱,各种线索穿插在一起,搞得他快爆炸了,他攥紧了拳头,那张电报纸已经被他揉的不成形状了。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稳了稳心神,此时并不是要想三叔的事,毕竟现在还有个人生死未卜,他必须尽快赶过去。他把电报小心翼翼地捋捋平,仔细地折迭好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脸上勉强地挤出了一抹笑容,对那胖子说道,“这不能凭一张纸就不让我出金陵城吧,即使今天我三叔本人站在这儿,也奈何不了我了。爽快点,王司令给个痛快话吧。” 胖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小三爷真是个聪明人。”说着,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搂过吴邪的肩膀,附耳低声道,“您这是去倒斗吗?嘿,别想蒙我,胖爷我早就看出来了,带我一块儿去,咱马上就走,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吴邪一愣,这算什么?他看了一眼胖子满脸得逞的笑,忽然有种被下了套的感觉。 “这……”吴邪犹豫起来,“这倒斗是项技术活儿,我怕王司令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大不了起出来的货三七开,我七你三?” “啊呸!你小子别跟我来你们酸秀才那一套,胖爷不是要钱,”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想看看,你们是怎么干的。” 吴邪眯了眯眼,心里顿时明了,这王胖子是想从自己这儿偷师,以后也好自己干这个勾当。要是让他晓得其实自己也是新手下地头一回,不知会怎么想。吴邪点了点头,如今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先答应下来,想来这胖子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似乎并不是个有心计的人。对于他们这些下地的盗墓贼来说,有的是机会在地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那些从来没接触过盗墓的士兵。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吴邪不愧人如其名。 北上徐州的除了原来的人马,还多了十来个人的马队在前面开路,王胖子的马车运着装备在后面压阵,队伍一下子扩大了,显得有些醒目,好在是在大半夜,也不会有什么人看到。 众人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奔赴徐州。 第32章 到达徐州城时,已过了晌午,为了避免太过招摇,吴邪特意把队伍拆开,伪装成小商队,一批一批地进城,而他和王盟则带着那背上刺着地图的小子先去吴家在徐州的盘口把水路运来的装备都取了过来,东西不多,他们回来时只见那胖子正带着人坐在他家盘口的茶楼里吃得满嘴油光。 “唉唉,小吴,你也过来吃点东西!”胖子远远见到他,连忙招呼道,丝毫不客气,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吴邪皱了皱眉,他心里记挂着地下的张起灵,哪里还吃得下半点东西,按照那少年的说法,张起灵他们在地下已经待了快六天了,没有水和食物,他怎么可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吃东西?他昨天坐在马车上就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对翅膀来,最好立刻就带着家伙直接冲到那地方去,把那挨千刀的闷油瓶子从地下拽出来,好好骂一顿。可是那胖子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见他不动,还以为他不给面子,一张胖脸就拉了下来,说道,“你不会是嫌弃和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同桌吃饭吧!” 吴邪懒得和他争辩,此时肚子也确实饿了,便索性挨着他坐了下来,那胖子一乐,也毫不讲究,直接用手撕下了一只鸡腿递到了吴邪的面前。王盟站在一旁,看着他那又肥又胖还黑乎乎的手,不由皱了皱眉。不过吴邪倒并不在意,他的心思早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木楞楞地接过吃了起来。 吴邪的胃口并不好,随意咬了两口之后,就催促着他们赶快上路了。 另一边,黑眼镜的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了,随后整间墓室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狭小的墓室内,两人依然各据一方,各自为营,也没有半句话语。 两个人即使被困数日,也并未见半点颓势,各自都还尚有体力。忽然,黑暗中黑眼镜自嘲地笑了一声,开口道,“看来这次好像押错宝了,吴家小三爷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张起灵淡淡地回答道,他的语气很平静,从中听不出他丝毫的情绪,没有黑眼镜预想中的哀伤或者失望。 “既然这样,”黑暗中听到黑眼镜那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好像是站了起来,张起灵并没有动作,但是神经却跟着紧绷了起来,“那我们求人不如求己吧。” 说着,黑眼镜从包里摸出一枚土炮,冲张起灵说道,“这地方太小,这炮虽然威力不大,不过难免会炸开了花,所以不到最后关头,爷还不想用。” 听见黑眼镜朝塌方的石门走去的脚步声,张起灵突然开口道,“我来吧,土炮一点就着,也没有引线,你的身手没有我快。” 黑眼镜“啧”了一声,毫不逞强,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甚至连句客套话儿都没有,把那土炮和火折子搁在了他面前,满脸堆笑地说道,“劳烦您了,您能者多劳。”说完,便拿着东西闪得远远的。他隐在角落处,挑了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乐呵呵地望着张起灵。 张起灵没有犹豫,他走近塌方处,点燃了火折子仔细比对了土炮的大小和巨石之间的缝隙,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可以搁置点燃后的土炮。他那两根奇长的手指,清理着地上的碎石,试了一试,刚好可以把土炮塞进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黑眼镜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选的位置也极好,三根大梁刚好支起一个空间,即使墓室顶坍塌,他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见对方已经准备好,他便不再等待,用火折子点燃土炮好迅速往石缝中一塞,一个反身,身形异常敏捷,如兔起鹘落,似乎还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就在他离开的一剎那,身后的土炮传来一阵闷响,一时间几块迭在一起塞得牢牢的大石被炸开,星星粒粒的石块四处飞溅。 只听张起灵一声闷哼,此刻他人已经到了另外一边,蹲在那儿喘气。过了不久,爆炸停了下来,黑眼镜探出头,问道,“喂!哑巴张,你没事吧!” “没事。” 张起灵的声音很轻,但是两个字吐得很有力,黑眼镜拿起自己的装备,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说道,“干得不错,我们别耽搁了,快离开这里。” 张起灵点了点头,拿好自己的黑金古刀,默默地跟上了。 只是,他方才离开的地上多了几块尖锐的石头,上面还带着血迹。 吴邪带着人下了地,谁知那群孙子看到了冥器各个都走不动了,只知道拼命把东西往袋子里塞,死活不肯再往里面走了,吴邪无奈,知道这帮人只是为了钱财,他又不能告诉他们他的真实目的,只得由着他们去。所以最后只有他、王盟、胖子和那少年带着几个人继续往陵寝的深处进发。 陵寝里面的机关大多已经都被破坏,所以他们进入很顺利,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吴邪此时的焦虑和急躁已经溢于言表,他很难再保持冷静与克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在了最前面。 “见者有份,小吴你冥器别想独吞!” 胖子晃着一身的膘,气喘吁吁地赶上了,见吴邪已经站在那里在前面的石壁上不停地摸索。 “快说!这里怎么过!”吴邪此时已经魔怔了,完全没有理会胖子,红着眼一把拽过少年,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撩起了他的衣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背上的地图。 王盟最后终于赶了上来,却已经喘得不成人样了,连话都说不完全,“少……少爷,你……你冷……冷静,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吴邪别过头瞪了一眼王盟,继续去找那石壁上的机关,却什么也没找到,他狠狠地踹上了一脚,那石壁纹丝未动,“他已经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六天了!六天了!” 胖子轻声地问一旁的王盟,“你家少爷原来还有这么一面,唉唉,听口气是不是他相好也在这儿啊?” 王盟斜了一眼,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就懒得搭理他,胖子吃瘪,便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吴邪的位置,装模作样地在墙上摸了一遍,“哎呀,这墙光溜溜的,像女人的屁股,要是是软的就好了。”他话音未落,不知道他摸到了什么,他和吴邪突然脚底下一空,两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同时掉了下去,而那地上的机关迅速地合上了,王盟大惊,慌忙跑了过去趴在地上拍着地,大叫着吴邪。 吴邪完全没有准备,大叫着从上面摔了下来,不过落地时却没有摔在冷冰冰的地上,只听胖子杀猪似的嚎叫道,“哎呀!胖爷我的肠子都快被挤出来了,没想到你小子这么重,快起来!” 吴邪一个巴掌拍了下他的脑袋,“你个死胖子是不是故意的!” “天真无邪大少爷,我还以为你已经冲昏头了。”胖子调侃道,他起身歇了一会,从包里摸出一支蜡烛点燃后摆在了东南角,接着焚了三支香跪在那里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些什么老祖宗别介意之类的话。做完之后,他回过头看着一旁发愣的吴邪,大笑道,“怎么了,天真无邪大少爷?”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吴邪抖着手指着胖子,瞪大了眼,上下打量着他,“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哪有司令官像你这么不靠谱!扔下整个金陵城跑来偷师学淘沙?不对,不对,你显然就不用学。” 胖子哈哈大笑道,“咱明人不说暗话,胖爷我这次来就是来帮你的,这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不过,你忒有意思了,胖爷喜欢你这小子,你可以放心大胆的相信我,来来来,说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邪眯着眼,沉默地打量着他。 “别他娘的像个娘们似的,你相好还等着你呢。”胖子点起一根雪茄,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望着吴邪,“别犹豫不决了,胖爷一身神膘走天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帮你。现在你也只能信我了。” 吴邪看着胖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一下子瘫坐在那里,靠着墙,便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听完后,胖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难道没觉得这件事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吗?关于那个黑眼镜的。还有那个背上有地图的小子,他说什么,人下地系着绳子?哈哈哈,你瞧这墓这么大,这绳子得多长啊,再说了,凭你相好的身手下地也需要系绳子?唉,等等,你相好是个男人!?” 吴邪心道,这不是重点吧。他想着胖子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说,我们这是白跑一趟了?他把我骗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好处?”此时,吴邪算是平静了下来,思路也变得清晰了,“他们心思重,做事总喜欢转几个弯,但是目的却总有那么一个。” “唉唉唉,这种事千万别和胖爷提,这是你们读书人的事,一说我就头疼,不过我不觉得这件事完全都是骗人,读书人花花肠子就喜欢真真假假,咱还是好好找一圈,来,走吧小天真。”说着,胖子起身拍了拍衣服,领着吴邪穿过了墓室。 静谧的墓道内闪过两个男人矫健的身影,突然,张起灵停了下来,黑眼镜马上跟着停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贴在两侧的石壁上。墓道内很安静,两个人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忽然,远处渐渐响起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黑暗中,张起灵握紧了手里的黑金刀,黑眼镜双手握着枪对准了声音的来源。 第33章 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这使得两人愈发不敢懈怠,张起灵和黑眼镜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那里谨慎地移动着,另一边,吴邪被胖子一把拉住,拽到了身后,只见他一改先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神情变得很严肃,手上提着枪,露了杀气。 “先下手为强。”黑眼镜话音未落,直接对着那边开了枪,胖子大吼一声忙开枪还击。 胖子按着吴邪的头蹲了下来,只听到耳边有劲风掠过,“艹!”胖子怒骂了一声,又开了一枪,“看来这里不止你相好那一伙儿人。” 黑眼镜动作灵敏,闻声便是一枪,吼道,“哑巴张,你小子在哪儿?还愣着干什么!”吴邪闻声一惊,忙冲到了胖子的面前,一把按下了他的枪,喊道,“是自己人!”,此时却来不及了,对方的弹壳跳膛的声音在静谧的甬道内显得格外刺耳,胖子想要推开吴邪,却为时已晚,子弹的劲风已到了面前。 只觉身前忽然有人紧紧地抱住自己,吴邪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那人闷哼一声,脑袋便垂在了他肩上。 “小三爷?是你吗?”黑眼镜放下枪,吴邪后面的胖子跟着骂了一句娘,也放松了警惕。有人点了火折子,吴邪看清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时,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只见那人好不容易抬起了头,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地看着已经完全六神无主的吴邪,竟然微微笑了。 张起灵用粗糙的手抚上了他沾满灰尘的脸,“你没事就好。” 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没有了丝毫的声息。 第18章 吴邪很沉默,他的脸色虽然不太好,但是看上去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尽管如此,所有人与他说话依然是战战兢兢的。黑眼镜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向大大咧咧的胖子此时也像嘴缝了针,就连王盟也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徐州的大夫都请了个便,张起灵身体里的子弹已经取出,可是他依然高烧不退还咳血不止,大夫们对此束手无策。吴邪特意派人快马去金陵请来了一位名医,才知那枪伤并不是致命伤,他先前在爆炸中被飞溅的石块刺进了体内扎伤了肺部,造成了感染所以才会如此,如果恶化成了肺炎几乎是必死无疑。吴邪一听就变了脸色,这年头,不管有钱没钱的,这病只要和肺搭上了关系,多半就是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那大夫也面露难色,不过不敢对吴邪说真话,帮张起灵暂时退了烧,劝吴邪再找洋医生来看看。 这光是折腾就又是一夜。吴邪守在他床边,生怕他醒来找不到人。一旁食物和水都备着,用来敷额的冰水彻夜勤换,吴邪的伙计们见状虽然好奇,但是老板的事谁都明白不能过多打听。就这样熬了一夜,他的病情没有半点起色,但也不见恶化。 第二天一早,教会的洋大夫裘得考就被王盟生拉硬拖地从金陵给带了过来,吴邪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率先被对方勒令去休息。吴邪摇了摇头,说是要等他打完了退烧针,打完了针,又说要等他醒过来。大夫说的很明白,退烧针只能为他迅速退烧,但是会不会继续恶化下去,只能听上帝的指示。 吴邪颓然瘫坐在床榻上,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张起灵,苦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让王盟把人都带了出去。他捏了捏鼻梁,舒缓一下酸痛的眼睛,思绪放空,暂时没有了一点儿思考的能力。其实他有太多的疑问,黑眼镜的目的,胖子手中关于三叔的消息,他有太多不明白、想不通的事儿,可是他现在却什么也不想管,他只想要床上这个人立马跳起来,生龙活虎的。一想到这里,又看看他眼下的情况,吴邪不禁害怕起来,轻轻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听着对方的心跳声,闭上了眼,只要这颗心还跳着,他就可以什么也不在乎了。 吴邪是被饿醒的,他醒转过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他一惊,马上低头去看张起灵,只见他睡得很安稳,脸色也不像昨天那么苍白,似乎也没有再咳过血。吴邪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便让被强留在这里的裘得考再来看了看。烧并没有完全退,但看上去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走,这让吴邪多少心安了一点儿。 他已经快三天没有合眼了,刚刚累极了才趴在张起灵的身上睡了一会儿,眼下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比先前已经好多了。“那个胖子呢?”吴邪洗了一把脸,扫了一眼众人,问道。 “早回去了,他是金陵的守军,不能擅离职守,分了东西,昨天下午就带着人走了,不过您那个时候……”一旁吴邪的一个小伙计瞅了一眼王盟的脸色马上闭上了嘴。 吴邪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胖子那番话的可信度有多少,但是他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三叔没有死,他甚至还有可能在暗中看着自己。 他如今也不想找那个黑眼镜算账了,毕竟当时那种情况会误伤是难免的,而且胖子当时也开枪还击了,不过他环视了一眼四周,并没有他的踪迹。吴邪心里有些不痛快,伤了人,张起灵同他下了一次斗,命都快没了,他却连句话都没有就跑了,让人不由得窝火。 张起灵是第四天早上才醒来的。一睁眼,只见吴邪伏在他的床边睡得很香,他牵了牵嘴角,伸手去抚弄他柔软的头发,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一蹙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从偏门闪进来的人。 “嘘。”黑眼镜竖着一根手指搁在了自己的唇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三爷这些日子几乎都没合眼,你也不想吵醒他吧。” 张起灵扫了他一眼,果然没有出声。 黑眼镜嘿嘿笑了两声,自顾自地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看着张起灵,道,“命还挺硬的啊。”但对方完全没有搭理他,却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吴邪。黑眼镜见状,“啧”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对话该如何继续下去。 一时间,屋里显得异常的安静。 “看样子,你是在后悔当时没一刀划破我的喉咙?”黑眼镜终于还是受不了了,开口说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张起灵转过头,看着黑眼镜,眼神很淡然。由于刚刚开口说话,所以他的声音显得很沙哑,“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威胁,尽管冲着我来,但是吴邪,你别碰他。否则,我绝对不会饶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黑眼镜轻哼了一声,站起身掸了掸衣襟,转身朝门口走去,“啊,对了,和小三爷说一声,我走了,有时间再去拜会他。”说完,他对张起灵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霭之中。 张起灵完全没有在意黑眼镜的话以及他的去留,他轻轻抚着吴邪,看着他酣睡的脸。明明只是几天没见,就觉得他好像瘦了不少。 吴邪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身子,眯着眼,人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蓦地,他一个惊颤,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待看清面前这人正静静地看着他,吴邪不禁又惊又喜。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只听张起灵淡淡地说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吴邪一听,心里不由得腾起了一团火,不由恶言道,“听说你很危险,就快死了。” “那也与你无关。”张起灵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是是,与我无关,你就只会说这句。那我的事也与你无关,你干吗跑到我前面替我挡子弹,让那个黑瞎子一枪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吴邪俯身双手撑在了张起灵的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又不是个娘们只配被你保护!”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吴邪忽然察觉到对方的眼神中有些异样的情愫,他猛地惊觉此刻自己的姿势甚是暧昧,连忙坐了起来,别过头说道,“你下次能不能别逞英雄了?放炸药那种事明明知道很危险还傻乎乎地自告奋勇……”他嘴上忍不住说起埋怨的话,“算了,我去找大夫来看看,你刚醒过来,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去做。”他刚想要起身离开,却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一只手被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紧紧地牵住了。 张起灵没有开口说话,可是他全部的意思都透过那只有些冰凉的手传达到了吴邪心里。吴邪转过头,凝视着他的脸。两个人明明彼此之间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告诉对方,可是为什么总会莫名其妙的沉默?可即使如此,身体间的轻微接触也已经足够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吴邪最后还是妥协般的牵了牵嘴角,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去就来。” 张起灵蹙了蹙眉,眼神有些黯淡,不过,他还是松开了吴邪的手。 反正,他又不会走远。 张起灵的身体底子非常好,不出十天就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不过他被吴邪“圈禁”在房里,半步都不许出去,生怕他出去吃进了风,肺又要出毛病了。对此,张起灵很坦然的接受了吴邪霸道的安排,心安理得甚至有些乐在其中的享受着吴邪寸步不离的照顾。他这次受伤之后很明显的感觉到了吴邪对他态度的转变,至少不会再刻意躲避他,有时候还会自然地提起自己在这十年间发生的一些事。这在从前,他是连问都不敢问,连想都不敢想的。 第34章 张起灵心里欢喜,但是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他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是吴邪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每一次他总会懊恼为什么吴邪只说那么一点。关于吴邪的一切还有这十年间他发生的所有事,他想知道,他全部都很想知道。 他看得出今时不同往日,这两天王盟总是不断的来找吴邪,多半还是为了杭州总盘的生意。吴邪不可能一直待在徐州,杭州的生意他和王盟都不在已经乱了套。张起灵看得出他心里很担心,可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对自己提。 既然有些事他不愿意说,那么就只能由自己来说。张起灵看着吴邪心无旁骛地坐在一旁剥着荔枝,皱了皱眉,“吴邪”两字刚刚说出口就被他的荔枝塞住了嘴。吴邪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想劝自己回去。见状,张起灵牵了牵嘴角,吐了荔枝核,淡淡地说了一句,“很甜。” 三天后,吴邪还是带着张起灵回了杭州。王盟带着人先行一步,他一个人照顾着张起灵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就怕舟车劳顿使他的病情反复。张起灵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对于吴邪的大惊小怪他不以为然,但是他也没有拒绝。 他们比王盟晚到了整整三天,七月初的杭州刚刚出梅,天气渐渐地热了,吴邪担心他身上的伤,特意让他搬来自己的屋子同住。 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两人同吃同住的时光。 吴邪一如往常地早起,坐在书桌前翻着他的德语书,一旁那台解雨臣送来作为嫁妆的收音机开得很轻。他没有留意到张起灵已经站在了他的背后悄悄为他拧响了音量。 “啊!小哥!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张起灵摇摇头,看了看吴邪,解下自己的披肩围在了他身上,“晨雾深重,小心伤风。今天还是和王盟去潘鑫记喝茶?” 吴邪刚要开口,只听收音机里传来了字正腔圆的女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晨,日本陆军步兵第一连包围卢沟桥,炮轰宛平城……”蓦地,张起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两人同时都沉默地静静听着,这段新闻过去良久,两人四目相对神色都显得很凝重。吴邪缓缓地开口,只说了三个字,“不去了。” 从这一天、这一段广播起,两个人平静的生活算是彻底被搅乱了。 吴邪再也不去潘鑫记喝茶了,但他却几乎每天都不在家。盘口的生意虽然还在继续做,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那个心思管了。各地的盘口如今都变成了消息传递站,一有风吹草,战局胜败,就会立刻送来临安。而张起灵更是日日北望,终日沉默。 这半个月来,两人之间竟生出了奇怪的默契。吴邪白天千方百计地打听北面的战情,晚上总会点上一盏油灯,与张起灵相对而坐分析这场冲突。吴邪相比较而言更加乐观,觉得这也许和当年的九一八没什么两样,但张起灵却坚持日本人定会大举侵略。当年关外还有东北军以作屏障,但如今日军入关并无阻拦,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们盘踞在东北,休养生息,所有的准备都积累的差不多了,眼下公然找借口挑衅必然不会就此罢手。 看着张起灵那一贯面无表情的脸此时也隐隐透着担忧,吴邪那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这些年来虽然战乱频繁,但是他吴家一直常驻江南,偏安一隅,战火还未曾烧到过他家门口,就算是十年前,他也只是透过张起灵与前方战线有些微接触罢了。可如今,听了张起灵的一番话,他此刻也已如坐针毡。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临安来该怎么办?要逃么?这里是他的家,可以逃到哪里去?谁也不想在乱世中飘零。 两个人之间再一次陷入了默契又长久的沉默。 他在想什么?吴邪偷偷瞄了张起灵一眼,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想重返战场的事。他原本就是要去金陵的,如今拖拖拉拉三个月过去了,为留下对方刻意寻求的借口和理由此时也显得无关紧要了。他有心留下,才需要这些台阶,而如今,吴邪心里明白,他是留不住张起灵的。 如果此时的张起灵还想要继续躲在他的家里,那就不是张起灵了,不是他吴邪的张起灵了,不是他吴邪这十年来朝思暮想倾心爱慕的张起灵了。 可是,吴邪的心里还是私心地想要留住他,战场上的一切不可知,他甚至会永远失去他。这种滋味,他再也不想尝了。吴邪知道自己不是个英雄,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唯一想的,就是所有人都不要死,谁也不要死。他看着张起灵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道,“就算你想上战场,你有部下吗?你已经挂印而去了,身为军座你竟然还刺杀了与你同属国军的汪藏海,南京方面能饶过你就不错了。你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一个张起灵可以翻云覆雨到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吗?这种事用脚趾头想想就清楚了。” 吴邪的话很实际,也就是因为实际,才让张起灵略显消沉。他很明白眼下的情况,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撒手不管,身体里有军人与生俱来的热血在沸腾。看着家国沦陷,自己却没有办法保护最重要的东西,最在乎的人,这种无力感让他有些身心俱乏。这么多年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自己只是跟着本能,在做一件该做的事。 “不过,如果你还是想要去,我会支持你。不管是钱帛还是粮草,我都会支持你。我没那个能耐拿枪,但是这些事我还是可以做的,我只能努力做到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吴邪话锋一转,神情平静地说道。 “吴邪……” 张起灵抬起头,看着油灯映照在他的脸上,心里微微一颤,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说的吧。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自己? “你如今身上还有伤,怎么说,也要等再过些日子调养好了身子……” “吴邪,”张起灵那双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打断他道,“别对我这么好。” 他怎么能把吴邪带到那样危险的境地?自己的处境已经是岌岌可危了,怎么可以再拉他下水?他只要吴邪好好地做他的小老板,最好为他搭一座孤岛,让所有危险统统远离他。可惜自己并没有这个本事,就像他说的,他张起灵再厉害,一个人也无法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吴邪推离自己这个危险人物。他应该过自己应该过的生活,而不是为了他四处奔波。 吴邪垂下眼帘,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张起灵知道他想多了,却并不想多做解释。他站起身,平静地说道,“你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说着他便转身朝卧房走去。 “等等。”吴邪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你好还是不好,是不是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就算你讨厌我,可我还是喜欢你,还是想要支持你,十年前我就说过,你在做的事,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支持你,并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讨厌?张起灵的脸上意外地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吴邪后面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但即便如此,这样的表情也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间,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卧房走去。 吴邪睡眠向来不好,如今也已经改不过来了,可他第二天清晨起来时,却见张起灵已经坐在他平时坐的椅子上在翻看他的拓本了。这闷油瓶平日里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如今大清早地起来就为了看自己的拓本吗?他什么时候对自己的爱好感兴趣的? “怎么了?”张起灵的目光盯着他扶着脖子的右手。 “昨晚落枕了。”吴邪扭着脖子解释道。 张起灵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站到了他的背后,微凉的手指触到吴邪的后颈时,他略微颤抖了一下。但是,随即脖颈处的僵硬酸麻就在他恰到好处的指力间慢慢消散。吴邪舒服得闭上了眼,心想这闷油瓶原来也有一技之长,等战争结束了,他不当兵了开个按摩馆也不错。 就在这时,一旁的收音机响了,传来了今天第一条播报。 屋里的两人听着战事的新闻,一同迎来了又一日的晨曦。 第19章 王盟正在账房内清点账目,门口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他放下笔,也不怪对方的鲁莽,询问他有什么事。 只见那小厮手指着背后,气还没喘顺,便有一人紧跟着踏入了房间。 王盟看了一眼来人,立马紧张了起来,站起身迎了上去,“这位军爷还请前厅说话。”那人一身戎装,气势凌然,一进门就环顾四周。他像是完全没有把王盟放在眼里,直接问道,“你们吴当家呢?” 纵使王盟脾气再好,瞧见这人如此狷狂无礼,心里也不由得置起了气来,回答道,“我们少爷不在,若您要找他,明儿再来吧。这里是后堂,外人不能随便进入。”说着他转向那个小厮,“还不快带这位军爷出去。” “慢着。”那人一摆手,更近了一步,终于把目光移到了王盟的脸上,但那双鹰目却逼视着他,让人不由心生畏惧,“既然吴家少爷不在,那么就让张起灵出来见我。” 第35章 这个名字一出,惊得王盟背后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咬了咬唇,道,“不知这位军爷说的是谁?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张起灵。” “是吗?”那人牵了牵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但语气中去没有半分笑意,“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前东北军特殊部队军长张起灵不是和你们吴家少爷私交甚笃吗?这三个月我可是把整个北平城还有周边地方都翻过来了,就是没抓到他。如果他不在这儿,我可得请吴少爷来北平好好帮我回忆回忆了。” “我跟你走。”这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外的张起灵出声道,“吴家并不知道我被通缉。他不算窝藏。” 张启山轻轻地笑了起来,使了一个眼色,手下的副官就把王盟他们给推了出去。 “如果我要拿你,就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那么多。”他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默不做声。 “虽然你是一族之长,我是应该听你的,但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如今我想你也看到了现在的结果,到底谁是正确的。为了能够留在东北保留实力,适当地妥协是必要的。屈从汪藏海只是缓兵之计,我可从来没真想过要抓你。” 张起灵转向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平淡得好像对他的话真假毫不在乎的眼神却叫张启山心里直发毛。这句话虽然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有想过,要亲手抓住张起灵,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向对方证明。自己比张起灵年长,在军中的职位也比他高,可是张起灵却是张家的族长,在东北军中统领一支特殊部队专门负责倒斗,拥有更高的地位。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等级分明的庞大家族中,很多事情他都必须听命于对方,巨大的落差和不甘让他心底积压的不满日益膨胀。所以当时在张起灵暗杀汪藏海失败之后,他才会不遗余力地在北平城发了疯地抓捕他。 他要证明,他比张家的族长更优秀。 如今看来,似乎张起灵输了,他赢了。张启山如愿以偿地爬上了东北军司令的位置,手中握有上万的重兵,以北平为据点在东北慢慢发展和渗透自己的势力,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策反汪藏海。反观张起灵,挂印而去,空有一身本事手中却无一兵一卒,纵使有天大的抱负,也无能为力。 “难道说,你到现在为止,还是不愿承认你输了吗?”张启山问道。 “输赢并没有什么意义。”张起灵淡淡地回答道,他顿了顿,看着张启山,道,“你是来劝说我的吗?” 张启山冲一旁的副官点了点头,那人取出一套蓝灰色的军装还有一枚帅印端放在了张起灵的面前,张起灵的目光始终落在张启山的脸上,没有半点移动。 “东北军随时欢迎你。虽然我不能让你重新回到你原来特殊部队的军长位置,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同样级别的普通军长。只要你愿意,你还是东北军呼风唤雨的张军座。” 张起灵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并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愿意吗?”张启山尾音不由得上扬,“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计较个人荣辱,难道听命于我,真的让你这个族长显得那么难堪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屑?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今北方的情况有多紧张。日本人自从占了宛平城之后,那架势绝对是想要一口气打下来的,北平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等到兵临城下之时,你呢?嘴上说得好听,要救国,可实际上却躲在战火烧不到的临安,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军人,更不配做张家的族长!” “你错了!他比谁都有资格!”门被重重推开,只见吴邪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想来应该是王盟去通知他,他才急急地赶回来。 “什么……” “就是因为他比你多了一个身份,他不仅要担心整个国家的未来,还有你们家族的荣辱。你可以向汪藏海卑躬屈膝以谋得一官半职留在北平,但他不能,他代表着整个张家,难道要你们的祖宗脸上无光吗?”吴邪面对着张启山并无半分惧色,为张起灵辩解道,“更何况,你的方法就一定好吗?如今你接管东北军,但是却依然处处受到制肘,明面上有汪藏海,暗地里还有金陵方面,我不信你这些时间以来,对此没有半分感受。就拿眼下情况来说,你还是得听命于汪藏海,他让你拿人,纵使有千不愿万不愿,你还是得做。小哥他是在多方权衡之下,才做出挂印而走的决定,脱离东北军,而直接去找对战局有根本影响的国军协商不是更有效吗?” “吴邪……” 吴邪摆了摆手,在张起灵深沉的目光中继续道,“如果不是这些日子以来横生枝节,他早就在国军中拿起枪了,还需你在此置喙?” 张启山轻哼了一声,挥手止住了身旁想要上前的副官,“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他的通缉令被传遍全国,”他对着吴邪一字一顿地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从寇?” “成王败寇,他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好,更何况他还没有输。就算他输了,那又怎么样?他始终是我心里最大的希望,只要看到他,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就会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他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 吴邪刚说完,张起灵便一个箭步上前,立在了两人之间,同时一把扯过吴邪,把他护在了身后。他望着张启山的眼眸依旧平淡,但是却透着异常坚决的光,也没有了方才那些许犹豫。 张启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你真的不打算回东北军吗?” 张起灵看着他,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有了决定。” 张启山眯着眼,看着自己家族年轻的族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直都没有向南京上报过你的擅自离军,军装和帅印我留在这儿,我会给南京方面写一封信,希望能帮助你少走一段路。别叫这些南方人小瞧了我们东北军出身的。”言罢,他挥了挥手,带着副官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吴邪看着张启山远去的背影,静默了良久,最终回过头,平静地问道,“小哥……什么时候走?” 他的语气没有带多少情绪,就好像寻常日子里在询问对方何时去一同喝酒一样。张起灵沉默地转过身,望着他,两个人对视着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停摆。忽然,张起灵朝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把他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吴邪也默默地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仿佛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而他此刻的心情紧张得一如当年十七岁时在月下被对方深深地拥吻。隔了十年,尽管他的体温总是比常人要凉,可是吴邪能感受到的却是张起灵贴着自己胸膛的热度一如往昔。张起灵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响应,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嗅着吴邪身上淡淡的墨香。 张起灵像是完全卸掉了自己体内的力气,整个人都重重地压在了吴邪的身上。抱着吴邪的这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闭上眼,所有的尘嚣都已远离。 “小哥?”吴邪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关切地唤了他一声。张起灵没有响应,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吴邪不再说话,任由他抱着,轻轻用脸颊蹭了蹭张起灵的鬓角,努力地支撑起了对方整个人的重量。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起灵终于开口道,“吴邪,三日后,我就去南京。” “可是你的伤……”吴邪轻轻抚上了他背后留下的伤痕,那差点要了他的命也几乎要了自己命的伤疤,“再多待两天行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明明知道这样任性的要求会让对方很为难,而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年纪了,可是吴邪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口,而张起灵只是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好。” 张起灵最终还是松开了吴邪,看着他,淡淡地说道,“这一次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也许要等到战争结束,也许你又要再等十年。吴邪,如果你还愿意等我,那么即使我死……” “呸!刚才那句话吐掉重说!”吴邪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双眼瞪得滚圆,神情严肃又认真地说道,“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就算再等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放心,我会在临安等着你回来。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一言为定。”张起灵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按在自己嘴上的手,说道。 “一言为定。”吴邪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好像天上的星辰。 那是张起灵最后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灿烂,他一直铭刻在心。当时,他在心里默默地盘桓着,那些十年前就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再一次被他深深埋在心里。他还是想要等到战争结束后,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本来的样子,再把那些话统统告诉吴邪。 第36章 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 所以在那之前,吴邪,请等我。 张起灵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约定的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留下誓言。 送走张起灵的那一天,临安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王盟牵着一匹马,跟在吴邪的身后为他打着伞,张起灵则一身戎装,走在旁边,三人一路都走得极慢,却都没有说话。出了临安城,送了一里又一里,王盟有些急了,连忙去扯吴邪的衣袖,暗示他若再送下去,就要送到金陵了。 吴邪微微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就像他以往每次送别张起灵时都会做的那样,细心地为他系好,“果然,你还是穿军装最合适。”吴邪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正了正军帽,理了理衣襟。蓝灰色的军装剪裁得很贴合他的线条,衬出了他的身材;那柄黑金古刀也被系在了腰间;中间一排金属扣,昨夜吴邪都叫人重新再钉了一遍;肩章、腰带、手套一丝不茍,样样都被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吴邪把目光移到了张起灵略显苍白的脸,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真惹眼。” 张起灵看着他垂下的眼眉,心中微微一动,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吴邪抢先,“好了,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别婆婆妈妈的了,搞得我好像小媳妇似的。”说着,他拍了拍张起灵的臂膀,“我等你战场凯旋,把那些倭寇赶出去,杀个片甲不留。”说完,吴邪哈哈大笑了起来,从王盟那儿接过缰绳递到了他的手中,“有空常来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张起灵默默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临安城,此处还能遥遥地看到城楼,他要把这座城池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是他的归宿。他低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吴邪,低喝一声,**的马扬起前蹄,朝前飞奔而去。 马蹄声渐渐湮没在远处,雨中那一抹翻飞的披风也变得模糊,最终,张起灵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吴邪回过身,朝临安的方向走去。两个人背对着背,一人骑着马逆风飞驰,一人撑着伞雨中漫步,两人在两座城池间的官道上渐行渐远,却都来不及道一声“再见”。 张起灵离开后的几日,吴邪并不清闲,北方的盘口渐渐已经无法再送出来任何消息了,有时甚至两三天都没有办法联系上,他明白当地的情形一定相当的紧张。 二十八日这一天,吴邪刚刚出门,只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赫然停在了他的家门口,他愕然侧目,只见一高挑俊秀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斜靠着车门,一件上好的呢子西装,也没系扣子,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衬衣,站在那儿冲他微微一笑,“吴邪,好久不见呢。” “小花?”吴邪大吃一惊,连忙走上前去,“你怎么会在这儿?说实话,我这些日子来还很担心你。” 解雨臣摊了摊手,“北平待不下去了,所以我过来逃难了,吴邪,你可要收留我噢!”他说着这话,却并没有显得很紧张,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之中。 “如今北平的形势如何?”吴邪却一下子着急了起来,追问道。 “不好。”解雨臣一边走着,一边回答道。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就让人心里一沉,解雨臣从不虚言,他说的不好,那一定是真的不好了。而连他这样的人精都离开了北平,想来是相当的严重了。可吴邪还是不死心,问道,“到什么程度了?” “最晚这个月月底,北平一定失守。”解雨臣说的相当笃定,他的神色很平静,可吴邪此时却脸色惨白,他看了一眼吴邪,补充道,“国军已经悄悄把紫禁城里的文物都送来金陵了。” 解雨臣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大堂挑了个位置坐下来,一旁的下人也自觉地为他端了茶。吴邪跟着坐到了他的旁边,“这么看来,他们是早就做好失守的准备了?” “哼,岂止。”解雨臣低头撇了撇茶末,抿了一口,“张大佛爷前些日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几天刚刚回来,抢回了丰台和天津老站,如今,我猜应该在打廊坊,不过没什么用,日本人一直在轰炸西苑兵营,更何况,我有可靠消息,今晚汪藏海打算弃城出逃。” 吴邪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来自前方战场的消息,那还仅仅只是所谓的“不好”,他很想知道,对解雨臣而已,什么才是“糟透”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你为什么不提醒张大佛爷?也好让他早日拿了那个汪藏海,说不定根本不会失守呢!” 解雨臣抬起头,像看着一个傻瓜一样看着他,呵呵笑了起来,“吴邪,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北平真的守不住了。如此清晰的形势,你也看不清吗?” “胡扯!我只知道,现在是我们胜了,你凭什么那么笃定一定会失守?” 解雨臣一怔,微微笑了笑,“吴邪,你知道解家除了盗墓贩卖文物,还干什么吗?” 吴邪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解家情报一流。” “不止在国军,其实,在日本人里,也有解家人。”解雨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吴邪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地端起了茶碗,“早在七七之前我就得知他们的计划了,那时我开始转移财产,如今留在北平的解家只是一个空壳。所以,我们解家并没有什么损失。” “啪!”解雨臣手中的茶碗被吴邪一巴掌打翻在地,上好的西装上留下了点点的茶渍,解雨臣脸色微变,抬头看着暴怒的吴邪,靠在椅背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你竟然还有脸说!”吴邪手指着他的鼻尖,气得浑身发抖,“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说,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铁蹄踏进来,你到底……你……” 解雨臣轻哼了一声,挥手挡开了他的手,挑着眉看向他,“说了能改变什么吗?难道仅凭我一句话就可以改变现状?吴邪,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王盟端着糕点刚迈进了门坎,便瞧见吴邪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心中暗暗吃惊。此刻,两人一站一坐,神色肃然,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第20章 对吴邪那一脸的阴郁熟视无睹,解雨臣翘着一条腿,坐在太师椅上平静地吃着王盟端上来的糕点。那一身被吴邪弄脏的衣服也早就被换了下来,他穿着吴邪那件轻薄的素色长衫倒也合身。 “吴邪,生气啦?”解雨臣偷偷看了一眼吴邪的脸色,漫不经心地说道。 吴邪冷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 解雨臣笑了笑,并没有介意,咬了一口糯米团子细细地在嘴里嚼了嚼,细腻软滑,内里的芝麻浓香甜腻,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南方的饽饽味道真不错,上次来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次来要先吃个够再说。” “我还没答应招待你。”吴邪皱着眉,对他说道,“你可别会错了意。” “真是无情啊!”解雨臣埋怨了一声,挑着眉看着吴邪,“我们可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说到底,还有层亲戚关系在这儿,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吴邪哥哥?” “你能不能别来恶心我?”吴邪扫了他一眼,脸色并不好,“你还用我救吗?小花,以你的心机和谋算会算不到今天这一步吗?你最好把你知道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就算你不愿做,那我来做好了。” “啧啧。”解雨臣眯着眼看着他生气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偏觉得很是有趣,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你真的想知道?小邪,有些事情的真相可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承受?”吴邪盯着他,“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小邪,”解雨臣哈哈笑了起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知道吗?你就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猫,骗骗别人还可以,在我面前不用装出这幅模样,还是老老实实把爪子收起来比较好,否则我会忍不住嘲笑你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邪也跟着站起了身,不甘示弱地逼视着他,就算是假装强势也好,总之眼下绝对不能让他小瞧了。 解雨臣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翘翘了嘴角,又坐回了椅子上,“小邪,哑巴张呢?” “和你有关吗?”吴邪没好气地回答道。 “看来他是真去金陵了,可惜可惜了。”解雨臣纤长的手指划过茶杯的杯沿,嘴角荡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惹得吴邪脊背发凉,一颗心也因此瞬间被揪了起来。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帮他逃出北平去金陵的吗?”只要是一与张起灵有关,吴邪就不由得紧张,“你小子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说!” “哟!吴邪,你都会发火了啊,确实有点样子了,”解雨臣瞧他那张铁青的脸,知道他快到极限了,便不再逗他,清了清嗓子,道,“他此去,凶多吉少。” “这话怎么说?” “像他这样的东北军出身,在国军里岂不是做炮灰的命?哪里危险就被派去哪里,对中央而言,他们是外人。就像十年前一样,他是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棋子。” 第37章 “岂有此理!”吴邪怒道,“他曾一人单枪匹马从东北跑到临安来,一路上躲过多少暗杀,多少日本特务死在他的手上。无论是用兵还是能力,他都是一流,更何况,军人上战场打仗岂有躲在别人后面的道理?总要有人一马当先,那怎么就成炮灰了呢?如果大家都不肯第一个冲上去,那么我们的土地早晚会被别人占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吗?” “贪生怕死?哈哈!”解雨臣突然大笑了起来,“吴邪,你说对了,我就是贪生怕死,难道你不是吗?你不怕死吗?” “我怕!那是因为我知道生命很宝贵,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更何况,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伤心,所以我想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可是,小花你呢?你为了自己的利益,明明提前知道了消息也不透露半分,自己占尽了先机,这样真的好吗?” “吴邪,你没有资格教训我!”解雨臣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吴家所作所为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吴三爷为了保护吴家,保护你,他对张起灵做了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等等!你……你在说什么?”吴邪一脸惊愕地望着对方,这好端端地怎么又扯上了三叔?上次胖子走得急,他也没有机会细问对方,而回到临安之后他先是应付潘子,只因为他私自出走给别人平白添了许多麻烦,据说潘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紧接着便是卢沟桥事变,让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国事上,也没细细探究胖子所说的三叔没有死的事实。如今,解雨臣又把矛头指向了三叔,看来那只老狐狸确实有很多事情隐瞒了自己。 解雨臣看着他那脸错愕吃惊的表情,苦笑道,“十年前,吴解两家和张起灵连手,各取所需。不过我们想要的更多,为了彻底地从日本人的眼中消失,避免日后被日本人盯上,我们确实做了一些事,利用张起灵希望能达到金蝉脱壳。” “你说明白。”吴邪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而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他现在似乎有点明白解雨臣那句话,有些事情的真相也许真的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 解雨臣说的并不冗长,但是很多关键的地方他却说的相当细致,比如当年吴家那些盘口故意为难张起灵完全是得了吴三省的授意给他一个下马威。 “他们当年从斗里摸出了三只紫金盒子,那盒子里面的蛇眉铜鱼隐藏着一座巨大墓葬的信息。如果能够根据蛇眉铜鱼找到那座古墓,那就会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这也是为什么各方都想要那紫金盒子里的蛇眉铜鱼。”解雨臣说道。 “这样说来,那紫金盒子怎么又会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吴邪问道。 “因为出来之后他们带着倒出来的出土货往最近的盘口赶,然而半路上却遭到了日本人的攻击。那些日本人就像是事先知道的那样,在那里等着他们。日本人带走了两只,还有一只被吴三爷藏起来了,否则也会一并掳去。”解雨臣抿了一口茶,说道。 “日本人?!不是东北军黑吃黑吗!?不是东北军翻脸毁约、利用完吴家倒斗之后就伏击三叔,把他们都杀了吗?!”吴邪感到脑门上冷汗涔涔。 解雨臣“扑哧”一声竟然笑了出来,无视吴邪的愤怒,悠悠道,“当然不是。这件事和东北军可半点关系都没有。吴三爷把你们会走的路线告诉了解家,解家在日本军中的有一位埋藏的极深的人物,现在他已官至参谋长,可当时他急需这样的机会立功来往上爬,否则,解家这样的安插就毫无用处,拿不到日军较高较机密的情报,对解家而言是不能容忍的。”他转向一脸惨白的吴邪,“后面的事情,还用我说吗?你应该可以想到。” 见吴邪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解雨臣只是略微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他们二人一拍即合,定下了这样的一个计划。我那位被安插在日军中卧底的叔叔带着日本人假扮成土匪以逸待劳,等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所有人,除了吴三省,全部都被干掉。尤其是张起灵,他太危险了。不过结果却是让他逃脱了,但同时,他也察觉出了些端倪。这很危险,好在当时东北局势动荡,日本人有意谋杀东北军统帅,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找吴三省和我们解家算账急赴关外。如果不是他在皇姑屯被炸重伤失忆,恐怕事情早就败露了。” 解雨臣喝了口茶,看了看吴邪的反应,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只见吴邪缩在太师椅中,整个人显得相当的疲惫萎靡,果然,一股脑的把所有颠覆他这十年来所认定的真相统统倒给他换做任何人都会有些难以承受。解雨臣突然在想,自己会不会太残忍了? “然后,我三叔诈死,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小哥的身上,把那些土匪说成是东北军伪装的,各种精心布置的证据一件一件摆在我面前,让我不相信也不行。他自己抽身世外,避免了过早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吴邪坐在那里,过了很久突然接着解雨臣的话继续说道,“怪不得,我当年就觉得,一个明明运作很好的吴家怎么会一到我手上的时候生意就变得那么难。” 说完,他突然笑了起来,显得有些神经,这让解雨臣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小邪?你没事吧。”解雨臣怯怯地问道,心想,这小子不会是疯了吧。不过想想,无论是谁,被自己最亲的亲人骗了十年,误会了自己喜欢的人十年都会发疯的吧。况且,这场实在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误会。 十年前,一直旁观的自己对这件事算是心知肚明的,看着吴邪一个人苦苦支撑支离破碎、人心离失的吴家的同时还要饱受丧失亲人的痛苦,最重要的是,自己真心相待的人利用了自己的信任与感情变成了谋杀自己亲叔叔的凶手。他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他做了一件有违吴三省计划的事情,他不能说他是单纯的想要帮吴邪,但是这桩事,无论做还是不做,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卖给吴邪的这个人情卖给吴三省也是一样,后者甚至能得到更好的回报。而一贯不做多余事情、追求利益最大的解雨臣还是出手了,他想看看,吴邪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他看着吴邪此时发疯般的大笑,心里如针芒般被刺得生疼。真的做的太狠了吗? 吴邪看了他一眼,一边笑一边摇着头。 “小花,”不知是大笑的原因还是不自觉流淌的悲伤,吴邪的眼角竟然湿润了,“三叔他没死是吗!?他没死!” 解雨臣一下子有些呆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只老狐狸没死!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这个混蛋!他骗了我十年!害我伤心了十年!老狐狸!”吴邪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我找到他,一定骂死他!这只老狐狸!” 看着吴邪又哭又笑的脸,此时换做解雨臣一脸惊诧。他怔怔地看着吴邪的脸,他早已想象过吴邪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暴怒?消沉?可是,为什么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之后,他却是这样的反应? 吴邪很生气,确实非常的生气。可是与此相比,知道三叔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过,小哥……”他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暗,喃喃道,“他还能原谅我吗?我们吴家这样对他,我还……他还会喜欢现在这样的我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吴邪!”解雨臣一步上前,伸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傻瓜,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想啊,他恢复记忆之后对你怎么样?更何况,我刚刚还在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他喜欢的是你整个人,无论是十年前的你还是十年后的你,无论是天真无邪的你还是隐忍坚强的你,他统统都喜欢。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是不明白吗? 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解雨臣看着他不停溢出眼眶的泪水嘴角却荡着纯粹的笑容,一贯心如止水的情绪也不禁起伏了起来。 “等战争结束之后,等他回来,我要好好向他道歉,无论他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我要补偿他,吴家对他所有的亏欠,由我来偿还。还有,还有,”他的眼睛亮亮的,尽管蒙着一层水雾,却闪烁着炙热的光,“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小花,很多很多的话。” “嗯。”解雨臣不停为他擦着眼泪,不知怎么的,竟也跟着动容了,“你会等到他回来的。一定会的。你们约好的,不是吗?” 解雨臣也许并没有完完全全地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吴邪,但他现在也知道的差不多了。虽然解雨臣并没有告诉他关于吴三省现在的身份和所在,不过,吴邪脑子中已经有了些头绪。他换了身衣服,迫不及待地带上王盟往灵隐寺的方向赶。 “少爷,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王盟在途中向火急火燎的吴邪问道,“今儿个还不到日子就去灵隐寺为三爷求平安了吗?” 吴邪咬着牙道,“求什么平安,我现在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都怪这个老狐狸!别以为这次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了。我可不像小时候,被他骗了,拿块糖说两句好话哄一哄就可以打发了。” 第38章 “少爷,我怎么有些听不懂?难道三爷还活着?就在灵隐寺?” 吴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欠我的,我先找他讨回来!把家里的担子随随便便一扔,一句话也不说。竟然还说了这么令人难以接受的谎话,还一说就说了十年!把我置于无颜面对小哥的境地!还有小哥受的委屈,就算是我亲三叔,也不准他这样欺负人!今儿个我要为小哥出头,帮理不帮亲!” 王盟见他那又急又气的模样,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不信,毕竟吴三爷失踪了近十年,如果他真的还活着,没有道理不出现,难道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侄子熬得没了个人样也不愿意现身?别说吴三爷了,就连自己都对这十年的光阴留在吴邪身上的印记心疼不已。不过他们这些做大买卖的人的心思向来不是自己能猜测的。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吴三爷还活着,他家少爷这些年的牵肠挂肚终于有了尽头。 那么,他和那位张军座的关系也可以弥补起来了吧。 王盟看着吴邪的背影,淡淡地笑了,他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懵懂的少年了,这些日子他看得通透,那位张军座对待自家少爷那是真真的好,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比他再好了。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如果,他们之间最大的误解都消失了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再看到少爷十年前那样的笑容。 那种只有和张起灵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抒发的笑容。 “大和尚!不对!三叔!你给我出来!别再躲在这儿当秃驴了!”吴邪一边吼着,一边直接便进了寺院的后门,朝禅房跑去。 然而,响应他的只有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随风摇摆的树枝正发出的“唰唰”声响。 吴邪一下子愣住了,看上去像是空关了有一段时日了,他忙冲进禅房,虽然还余留着若隐若现的檀香味,但那张小桌和两把藤椅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吴邪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桌子,一张脸皱的像包子似的。他嘴里小声地嘀咕着,环视着四周的环境,被香熏得有些泛黑的墙面前面那只香炉里的香灰已经凉了许久,那副斗大的佛字依然挂在原来的地方,一件被洗的有些褪色的旧僧袍整齐地迭好,放在床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缺了一个人。 “竟然不在,少爷,要不要问问寺里的管事?”王盟问道。 吴邪点了点头,便由王盟去了。他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坐在窗边默默地闭上了眼。 嗅着空气里仅存的檀香味,心情也跟着平复了许多。坏三叔,臭三叔,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吴邪在心里问着自己。窗外传来了街上那阵阵喧闹声,好像是学生们正在集会游行,这些日子颇不太平,各大报纸上都登载了蒋委员长在庐山谈话中的演讲《最后的关头》,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纷纷。 大概,真的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第21章 时值大暑,往年的金陵这时日本该酷热难当,可今年不知怎么的,却格外凉爽。尽管如此,张起灵身上的那件丝质薄衫依旧已经被他的汗濡湿,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汗水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滴落在他手中正在擦拭的黑金古刀上。显然他刚刚练完刀。 月光如水,刀锋寒冽。 一个不留神,手指就被划破,他一蹙眉,看着鲜血涌出染红了用来擦拭刀身的白布,他的思绪这才略微收回了一些。 明日就要启程去上海了,可是他今晚却有些睡不着了。他的心里一直期望着能北上与敌军直面交锋,不过既然已经从军,军令如山,更何况如今形势微妙,日军势如破竹、攻势凛冽,短短数日平津皆落入他人之手,现在唯有减缓他们的进军速度拉长战线才有获胜的可能。张起灵甩了甩头,连续几天都在思考作战策略,就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他一低头忽然发现今晚似乎特别明亮,抬起头注视着天边那轮满月。只见月亮周围包裹着一圈淡淡的月晕,看似清冷却不失柔和与浓烈,让他不禁想起了吴邪。这个时候,吴邪会在干什么呢?熬夜看账簿?还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说起来,好像他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也不知道每天喝的那么多安神茶都喝到哪儿去了。 吴邪。他默默地在心里又一次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深刻地体会着这十年里吴邪所受的折磨。自己竟然让他等了十年,也怨了十年。他略微地扯了扯嘴角,唇边像是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吴邪还是在等自己,一直一直都在等。 即使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吴三省。 说不得意不高兴,那都是假的。张起灵把刀收进了刀鞘,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快点,战争快点结束吧,想要见他,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想要见他。 ——“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样的场景,一院的广玉兰在微风中送着清香,他象征性地捧着一本德文书坐在藤椅上却没有翻阅,一脸天真的笑容凝视着自己,细细地听他说战场上的事。紧张处,他会攥紧拳头,全神贯注,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喜悦时,他会放声大笑,拍手叫好。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不用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张起灵脱去上衣,光着膀子站在院内。他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直接把水桶举过头顶倒了下来,夜里井水更凉,可他却毫不在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把那木桶往旁边一扔又瞥见了那映在水中的明月。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月亮。沧海桑田,时轮千转,唯有日月不移。 刚派给他的新副官夜里起来撒尿,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院中,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待看清楚地上有颀长的倒影他才安下神来,可是等发现原来是他那位神神叨叨的主帅时,他又不禁一身冷汗涔涔。那副官见一地狼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前打扰张起灵。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奇怪的青年总是不喜欢说话,面无表情,喜欢发呆,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直接就被空降了过来,私底下很多兄弟都不服,但是看到他那副清冷的模样,有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让他们都不敢过问,见他来的时候穿着的是一件东北军的军服,又姓张,想来一定是与原来东北军的大帅有些渊源的,总之,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早点睡。” 副官刚准备拔腿,只听张起灵的声音淡淡地传来。虽然不响,但是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刺耳。他打了个寒颤,喏喏地应着。张起灵像是一愣,挥了挥手,转过身背对着他。 听着副官凌乱的脚步声,张起灵披上了件外衣,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其实他早已经习惯,习惯被看作一把剑一柄刀,或者是锋利的匕首。人人都害怕太过接近他而被他刺伤,只有吴邪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只有他,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时间了。张起灵暗暗地想,因为吴邪在等他。 张起灵默默地掩上了房门,将一地清冷的月光关在了门外。 那一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校场上早已列队完成。张起灵踩着皮靴,那“橐橐橐”的声音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格外的响,一股没来由的压力顿时蔓延了开来。那群之前还睡眼惺忪的士兵不自觉地都睁大了眼睛,挺了挺腰板,握紧了手中的枪。 张起灵与别的长官不同,他并没有训话,或者说,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绕着整个队列走了一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就是因为摸不透,所以底下的那些士兵更加紧张。他走完一圈后,一步跳上了一米多高的主席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下近五千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努力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看着他们望向自己时略带畏惧的眼神。这些士兵大部分都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兵,有些连枪都端不稳,他们年纪都还很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就像是他当年遇到吴邪时那般的年纪,也是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同的是,他们手中却拿着杀人的利器。 看着那群还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的士兵,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们,为什么要当兵?”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位刚刚空降的张军长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还留着回音,便有人答道,“保家卫国!”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他的回答表态,而是继续望着他们,像是在等其他的答案。“听说,当兵有饭吃!俺家乡去年被大水淹了,人都饿死了,所以俺才来当的兵。”下面有人传来轻声地低笑,张起灵微微皱了皱眉,那些笑声便顿时戛然而止。 “不管你们是什么目的,如今站在这里就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只有拿起你们的枪,才能保护心爱的东西。”他说着握紧了悬在自己腰间的那柄黑金古刀的刀柄,“不是赢就是死!” 第39章 猛地,那柄黑金古刀被他抽出,他目光所到之处刀尖直指天际,另外还有刀锋嗡鸣之声不绝于耳,站在台下的士兵们不由都随之心惊,有些人已经两股战战,就连之前那些不怎么服他空降的老兵油子们见状也变了脸色。见过有拿好枪的,却没见过这年头还有人拿着一把古刀上阵杀敌的。可是,那把刀在他手里竟像是活着似的,和他形成了一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及的狠戾,他举刀那一刻仿佛是只为胜利而生的战神,谁也阻挡不了他前进的步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满是绝不退让的决绝。 此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在那把古刀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张起灵的部队出发离开金陵前,他找到了通讯员,把一封寄往杭州的信交给了对方。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对那封信相当在意。通讯员再三保证一定会送到,对于他这样常年在部队里跟士兵们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神情代表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收信的人往往不是亲人,就是爱人。那张军座老家在东北,往临安寄多半是他的爱人。虽然像他这样级别的军官可以带随军家属,不过他是孤身一人而来,想来是不放心把家眷带到炮火连天的前线。 通讯官看了看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有些纳闷,吴邪这个名字怎么看也不像是姑娘家的名字。 张起灵的第三七零军不属于任何集团军,独自成军,而他虽挂着军长的军衔,手上的兵力却比一个普通的师长还要少,而且大部分还是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新兵,然而他对此却丝毫不在意。作为一支并不被寄予任何重要任务的炮灰先锋军队的统帅,张起灵非常清楚自己在整个国军中的地位,但是这并不会妨碍到他自己想要做的事。 尽快赢的这场战争,给这个国家寻找到真正的出路。 他正了正军帽,翻身上马,换上的那身土黄色军服倒也服帖。那件临行前吴邪亲手为他系上的披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披在了身上。一扬鞭,战马嘶鸣,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台上的弘光帝耽于声色,劲敌来犯弃城出逃,史可法独自站在扬州城的城楼上流尽了男儿泪,看得台下众人肝肠寸断。三千甲士终不敌,清兵入城,尸横遍野,更有人想起近日战火纷乱,不知又有多少人马革裹尸,一想到亡国之虞便是唏嘘不已,哀伤难抑。这出《桃花扇》唱到高潮处,更是叫人心情沉重。 可偏偏有一人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主位,一脸的云淡风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悠闲地喝着茶。说他没在听戏,可他手却打着拍子,嘴里还跟着一块儿哼着台词;说他在听戏,那戏里的颠沛流离,他却能熟视无睹。 就在这时,一队日本人从梨园的正门冲了进来,声势浩大。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那里,脸上也纷纷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有人开始小声地议论,显得很紧张,更多的人则是站了起来直接退场。 只有那人还依然像是沉在戏中,鼻梁上架着那副铜骨水芯片的墨镜虽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瞧他那表情,应该是享受之极了。他完全没有在意梨园里是不是突然闯进来了一队日本人,他也不在乎周围人是悲是喜,是座无虚席还是只剩自己。 他只是在看他自己的戏。 “少佐,你该回去了。”带队那个日本人一脸阴桀地站到了他的身后,语气有些生硬的说道。 黑眼镜像是完全没听到,全然沉溺于台上那咿呀婉转的唱腔,他执起茶碗,嘬了一口茶汤,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 周围听戏的人都散了,台上的侯方域瞧见那些日本人脸色铁青,一下子也露了怯,身形有些凌乱。黑眼镜微微皱了皱眉,只见一旁的班主很是识趣,忙上台把唱戏的都领了下去。方才还锣鼓喧天的戏园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异常。 就像戏园外再也听不到一句中国话的新京城一样,安静的像是一座死域。 黑眼镜似乎很不满自己看戏看了一半被打断,他坐在那儿既不站起来也不挪动分毫,仍笃悠悠地喝着茶,像是在等下一场戏。 “少佐。”那个日本人显得相当不满,音量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反正我在那儿都是闲着,还不如在这儿做个逍遥王爷,”黑眼镜终于搭了他的腔,回过头,冲对方笑了笑,“这不也是你们希望的吗?” “少佐说的是哪里话,皇帝陛下很需要您的陪伴,所以还是请您快点回去吧。”那人说得很客气,却没有半分寰转的余地,一旁那一队日本兵也荷枪实弹,死死地盯着他。 黑眼镜咯咯笑了两声,回答道,“陛下已经有很多人陪着了,还需要我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那群人不知怎么的,突然都向后退了两步。黑眼镜也不管他们,掸了掸衣襟,扬起了手,冲戏班那群躲在幕布后探头探脑的戏子们微微笑着喊了一句,“赏!” “不知道少佐上次去金陵有没有什么收获?”路上,那带队的日本人问道。 黑眼镜回过头看了看他,脸上挂着淡淡地笑,语气却是冷若冰霜,“你有资格问我?”那人脸色一沉,显得极其尴尬,却也不能发作,只得悻悻地闭嘴。 他们走在街上,老远的有人瞧见他们都纷纷鞠躬,等他们过了再走。这在日军统治的城市中已经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都有人会因为忘记鞠躬,或者鞠得不够低而被打,严重得还会因此丧命。黑眼镜每每都会点头回礼,然而那些人要么是不敢看他,要么是满脸的惊恐。 自己到底是个中国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再洒脱无所谓的人,也会心里犯毛,黑眼镜以往大多一笑了之,对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向来不往心里去,可不知怎么的,今日他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这种感觉说不好,像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 他咂巴了一下嘴,扯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自己什么时候也像那个吴家小三爷一样喜欢胡思乱想了。说起吴家小三爷啊,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心里默默地想起了前不久和他们在金陵的那次倒斗,也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们了吧。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也许等到战争结束,大概他们会在军事法庭上看到自己,然后互相嗟叹,瞧,那个疯子。 对,他们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就是个疯子。 仰起头,通过墨色的镜片看到正在西沉的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让他暂时忽略了四周那铺天盖地的太阳旗。 他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双眼,轻哼了一声,咧开嘴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日本人都一下子神经紧绷,像是很畏惧他的模样,怕是之前大多吃过他的亏。 黑眼镜迈着轻松愉悦的步子走在街头,无视着四周惶恐的目光,主动和那些中国人用中国话打招呼。 反正,明天太阳会照常的升起。 “陛下在哪里?”黑眼镜走进帝宫时只见日本守卫比以往多了些,他冲那些守卫问道。 “少佐,陛下正在午睡。”那人顿了顿,“角先生想要见您,请您前往一趟。” 黑眼镜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笑不由得淡了,说实话,他非常不喜欢和这个人打交道。虽然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但是总让他感到危险逼近,这个人的存在不仅是对自己复辟计划最大的阻碍,同时,也会在两国战争中起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没有办法避开这个人,早晚都要正面交锋。 “有趣。”他嘴角荡开了一抹弧度,尽管现在自己对王朝复辟已经不再存任何希望与幻想,但是,这个人,他很想除掉。 而此时,坐在阁楼上等他的角刀牛参谋长收起了刚刚从南方送来的三枚蛇眉铜鱼。那三枚蛇眉铜鱼上甚至还带着寺院里常见的淡淡的檀香,他细细抚过铜鱼上的纹路,站起身,透过背后的玻璃窗,只见一轮清月静静地挂在天际。 第22章 马车一路颠簸,坐在里面的黎簇头晕眼花,只觉得脑袋沉沉的,胸口像是憋了股气似的,浑身软绵绵的,直想吐。 “爷!咱这是受哪门子的罪啊?又从新京跑到临安来,上次我就吐了。”少年抱怨道,他有些心烦意乱,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脖领,把脑袋伸出了车窗,大口地呼吸着车外的新鲜空气。 后颈处还隐隐约约的显露出那浅色的疤痕。 坐在一旁的黑眼镜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拿着一块软布细心地擦拭着一把刚到手、他却异常心爱的手枪。见黎簇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甩手扔出一包人丹,眼皮都懒得抬一抬,“你小子别给我吐在车里,否则到时候可得给爷舔干净了。” 黎簇不敢说话,拿了几粒人丹放在舌头下面,顿时一股强烈刺激的中药味道直冲鼻腔,不过人倒是一下子神清气爽了。 黎簇年少,沉不住气,忍了一会儿还是好奇地问道,“爷,您好得给我透个底儿啊,这回还是要去找那吴小三爷的麻烦吗?这可使不得了。” 第40章 黑眼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容,看向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什么使不得?” 少年咽了口口水,答道,“上回我按您的意思去吴家撺唆他去救人,别看那位爷外表一副文质彬彬温温柔柔的模样,手可黑着呢,我差点被他按在地上掐得断气儿了。”说到这儿,黎簇还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黑眼镜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我可真没想到,不过人家到底是吴家当家的,手不硬点儿,可得被手底下的人拆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那位爷精得很,这会子再去恐怕骗不过他了。” 黑眼镜收起枪,敛了敛笑,挑起车帘看了一眼车外的风景,悠悠道,“谁告诉你,我们是去见吴邪的。” 黎簇大惊,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您冒这么大风险从新京溜出来,要是让日本人知道恐怕新京又要天翻地覆了。敢情这临安城里除了小三爷,您还有别的认识的人?” 黑眼镜转向他,可是由于镜片遮挡的关系,黎簇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黑眼镜说道,“爷自有非来不可的道理,这次是受人之托,这会子咱可不是对付小三爷,而是要保护他。这次干系重大,就算是我额娘躺床上只剩一口气了,我也得来。”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三枚蛇眉铜鱼,见黎簇眼都直了,嘿嘿一笑,“这仅仅只是报酬之一,事成之后,爷得了好处不会忘了你小子的。”说完这几句之后,他便不再多搭理黎簇,自个儿看窗外沿途的景色了。 也不知道,那吴小三爷和哑巴张处得怎么样了?他想到这儿,不由得微微翘了翘嘴角,这两人不会是来真的吧,要是这样,那可真真有意思。 虽然近日常听闻上海秘密增兵惹得江南一带局势紧张,可临安城里面还是风平浪静的。醉风楼的姑娘依然站在楼上招呼着客人,潘鑫记里依然坐着喝茶吃瓜子的闲人。只是,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那些卖笑的姑娘们也会时不时地询问起恩客们外面的局势;茶楼里聊天的话题也全是和抗日有关,一时间人人都成了军师,指点起江山来倒也个个有模有样;梨园里不再唱些黛玉葬花的名段,全换成了岳飞枪挑小梁王这样的武戏。 谁都逃不掉。 吴邪原本是知道一些解雨臣的手段的,可不知道这小子竟然能收集到那么多的“内部消息”。自打他来了之后,每天都会有人拿着一封厚厚的密信送来吴家,每次来的人还不一样,旁人看上去那信也没什么特殊的,可是那上面的全是外面局势最真实的消息,比吴邪自己那些盘口查来的信息明确、深入得多。 自从平津失守之后,吴邪算是彻底放弃了自己当初那个天真的想法,张起灵说得很对,这场仗不宣而战,多年来的蓄势就像是一桶满满的水,只要一滴,便能哗啦啦全部溢出。 他恢复了每日去潘鑫记喝茶的传统,如今更是捎上了解雨臣一道,只是他常常走神,比如吃小笼的时候蘸了酱油,吃完了还不知道。只因为如今无论到哪里都能听到抗日的消息,这实在叫他越发的焦虑不安。解雨臣也不拆穿他,只是冷眼看着他嘴硬逞强。 吴邪嘴上虽说不担心张起灵,可他那心思明眼人一看便知,尤其是听了解雨臣的分析,心里盘桓了几日,实在是担心得不行,最后还是去了一封信到南京,旁敲侧击地询问胖子,得到了张起灵的独立军即将启程前往上海的消息。 这倒是合了近日里国军把主力战场设在上海的传言。 吴邪默默喝着茶,上好的龙井在他嘴里也没了滋味。解雨臣俯身去看楼下大堂人来人往唾沫星子横飞的市井喧嚣,挑着一对好看的眼眉瞅了瞅吴邪,问道,“没想到吴家小三爷竟也喜欢这种不入流的地方。” “怎么不入流了?饶是登台唱戏是入了流,喝茶聊天倒是不入流了?”吴邪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 解雨臣皱了皱眉,面带不快,“你小子怎么老是针对我?要是对付我不痛快,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咱就像小时候那样打一场,别娘了吧唧地处处揶揄我。” 吴邪斜了他一眼,却也不再说什么。他默默地喝着茶,心里烦闷得很。 一时间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人都沉默着,彼此不说话,在喧闹的茶楼里安静得有些诡秘。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吴邪一直没给解雨臣好脸色看,一半是因为他手头有料却只知自保,一半是气他把自己骗得团团转,可气了这么久,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气下去,倒显得自己不大度了。毕竟这些事就算把他骂死也没法子回去了,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积极劝说解雨臣。 他踌躇了一会儿,偷偷瞄了瞄解雨臣,盘算着要怎么开这个口。手指划过杯沿,吴邪凑近了他,轻声问道,“秀秀呢?” 解雨臣还在气头上,瞪了他一眼,冷着脸答道,“不知。” 吴邪大惊,以为他说真的,气急败坏地骂道,“好你个负心薄幸的解小九爷!把秀秀一个人扔在哪儿都不管了!亏她铁了心了要跟你!” 解雨臣哪里肯吃这言语上的亏,白着眼嘲讽道,“哟!好像你吴小三爷不薄幸似的。我可听说当初您娶解语花时,整个临安城的姑娘都哭得一片愁云惨雾吶!你自己说说,你到底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听了这话,吴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自己那时候总是一个人,三叔生死不明,闷油瓶又是最大的嫌疑人,生意上更是叫他筋疲力尽,所以他那段时间确实常常去一些风月场所,一开始是为了应酬,被别的老板带了去了,后来便是他自个儿去的。不过即使他去那些场所,也从不留宿,大多是听姑娘们说说体己的话儿,要真让他做什么,倒还真难为他了。 谁都知道吴小三爷心里早就有个人了。 良久,解雨臣见他难堪,心里好笑,慢悠悠地说道,“你放心,秀秀好着呢,同我一道离的北京城,现在安全的很。”瞧吴邪仍是脸色不佳,他顿了顿,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吴邪,好表哥,我是负心薄幸郎成了吗?您这十年来守身如玉,巴巴的念着那哑巴张呢,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别耷拉着一张脸了,都快赶上你爷爷那条三寸钉了。” “你那张嘴就是吐不出一句好词!”吴邪恼了,“你才像三寸钉呢!” 解雨臣盯着吴邪那张认真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吴邪移开了目光,却也忍不住笑意,笑了起来。 笑够了,解雨臣拍了拍吴邪的肩,正了正脸色,说道,“说正经的,吴三爷机警得很,你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你自己;那个哑巴张一身本事,小命硬得很,你在后方担心得更甚也没用。他既然答应过你了,凭你们俩的关系,你也总得给自己点信心是不?” 吴邪脸一红,对解雨臣说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和张小哥才没什么特殊关系。” 解雨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们俩谁也不说,都藏在肚子里还是不是男人了?” 就在这时,只见王盟一路小跑,“噌噌”地上了楼,见他手里捏着一个牛皮信封,解雨臣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这做事越来越没规矩了,让他们亲自送来,怎还托了王盟?” “少爷,表少爷。”王盟立定后,大喘了两口气,恭恭敬敬地问候着吴邪和解雨臣,接着把信递给了吴邪。 “这是给我的?”显然两人都有些出乎意料,之前还以为是解家来送情报的。 “金陵来的。”王盟补充道,偷偷去看吴邪的脸色,果然,一听“金陵”两个字,吴邪就不由得激动了,那信封上只有自己的名字并没有署名,不是胖子那狗爬字,而是他异常熟悉的,出自张起灵之手的笔迹。 吴邪有些慌乱,却兴奋地像个孩子,忙去拆那封信,只扫了一眼便把信合上了,脸上由晴转阴。解雨臣诧异地问道,“怎么看得那么快?” “人话少呗,就四个字,安好勿念。”吴邪小声埋怨着,却小心翼翼地把信迭好,塞进了自己的衣袋,“搞得像是谁念着他似的。” 解雨臣哭笑不得,道,“哑巴张真可怜,我记得你十年前可要比现在老实得多了,瞧你现在这幅德行,能被人看上还真是奇了怪了。” 吴邪嘟囔了一句,“又没要你看上,有人看得上就成。” 他那句话说的极轻,可还是让解雨臣听到了,他可不会错过这个难得揶揄吴邪的机会,说道,“前几天是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我他到底还会不会喜欢自己,这没两天怎么就得瑟上了?” 吴邪不理他,可心情还是比之前好了许多,想着一会儿回去怎么给他回信。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茶,解雨臣忽然从怀里摸出了两张车票,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吴邪拿起来一看,是从杭州到广州的火车票,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早就想和你说这事儿了,我觉得这里不能待了。既然要在上海打,迟早会波及到杭州,我想了想,我们可以暂时到国外去避一避。到了广州我们可以坐飞机去美国。你放心,我全都安排好了,就算你吴小三爷光溜溜的跟我上路也成……” 第41章 “等等!”吴邪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谁告诉你我要离开杭州的?” “难道待在这里等日本人打过来?”解雨臣说道。 “你又来了!”吴邪“谑”地一声站了起来,“你这是认定国军必败了吗?还是说你小子他娘的又弄到了什么情报?” “没什么情报。”解雨臣放下茶杯,抬头看着吴邪,极其认真地说道,“只是解家已经决定要收回在日军中安插的眼线了。”他顿了顿,“这件事太危险了,日本人吃人不吐骨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解家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我只想好好的安安稳稳的保住解家,如果我之前所做的一些安排反而会拖累到解家,我会果断的放弃。” 他盯着吴邪的眼睛,丝毫不曾躲避,“我没你们那么大的抱负,想着要救国救民。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吴邪你跟不跟我走?你要等他,等打完了仗再回来不也一样?” “不一样。”吴邪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会离开临安城,到时候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我不想和他再失之交臂。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小花,我不想再冒任何一点会失去和他重逢的风险。” “可是……” “别说了。”吴邪铁青着脸,坐了下来,“我已经决定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两人之间又一次恢复了沉默,只是这次更像是黎明前的死寂。 “两位爷,给您加点水。”这时,一个面生年轻小厮提着一壶开水上了楼,揭了茶壶的盖子,准备往里面灌水。谁知,他手一抖,滚烫的开水竟然洒了出来,汩汩地直往吴邪身上倒!解雨臣早有防备,突然一脚把那人踢开,一边拉开吴邪,一边顺手接过对方手中的水壶。 一旁的王盟吓坏了,吴邪也脸色惨白,那开水要是倒在身上,可是不得了的事。解雨臣冷哼了一声,让王盟把开水拿了下去,目光阴冷地看着那个被他踹飞在地的年轻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还没打来啊,就对吴小三爷下手了吗?你们也太沉不住点气儿了吧。” 那人也不多说,猛地从地上跃起,同时手里不知何时摸出一把匕首,堪堪地朝解雨臣刺去,同时另有两三个人一块儿亮了兵器,吴邪心惊,刚想上前帮忙,却被解雨臣吼了一句,“你小子别添乱,老老实实在一旁待着,省的小爷分心还得顾着你,要是哪儿磕了碰了哑巴张还不挠死我?” 吴邪怒了,也不反驳,让王盟去找保卫厅,自个儿却抡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向了一旁的人,那人连气儿都没吭一声就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了。一时间,那几个凶徒连带着解雨臣都愣住了,没成想平日里一贯温柔示人的吴邪起了杀心之后,下手这么黑。 还是解雨臣反应快,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吴家小三爷,现瞅着颇有吴三爷当年的狠劲。以后可不能小瞧你了。” 剩下那几人瞧吴邪浑身散发着一股狠戾,又不知他底细,见情况不妙,脚底抹油,跟解雨臣又缠斗了一会儿,撒丫子全跑了,解雨臣哪里肯依,忙追了上去。 吴邪见一下子人都跑得没影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茶楼里,四下看了看,只见众人都躲得远远的,一脸惶恐地看着他,而店主和小二们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知道吴邪,可没人知道那群人的底细,万一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可算是倒了霉了,所以一般遇到这样子的事,几乎没有人敢出来管。 吴邪也不在意,掸了掸衣袖,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有气儿。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朝一个躲在廊柱后的小二招了招手,那小青年眨巴着一对大眼儿犹犹豫豫地朝吴邪走来,见吴邪摸衣袋,心里一慌,停了脚步。吴邪哑然失笑,道,“我又不会吃人,打坏了东西总要赔的,”他摸出两块银元,“剩下的,给大伙儿压压惊,就当我吴邪赔礼了。” 那小二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掌柜,见对方点了点头,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刚想伸手接过那两枚银元,只听“砰”的一声,一人从人群中摔了出来,血从胸口蔓延开,浸湿了地板。众人大惊,纷纷四处逃散,吴邪也吓了一跳,仔细去看才发现那人手中竟握着一把手枪,死时手指还保持在扳机上,而那枪口分明是对准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这么说,是有人救了自己!?吴邪越想越心惊,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形迹可疑的人。他十分讨厌这种事事被蒙在鼓里的情况,就算是对他好,他也想要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不是被推着走。 这时,解雨臣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拉着他上下瞧了又瞧,道,“我方才追了一半才想起那可能是个调虎离山计,把你留在这儿实在太危险了,你没事儿就好。” 吴邪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雨臣顺着他的手指,果见一人倒在血泊之中,不由皱紧了眉头,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了尸体,忽然从那人领口摸出一条项链,项链下吊着一枚鸡心挂件。解雨臣打开挂件,只见里面有一张日本女人穿着传统服装的照片。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解雨臣收好了挂件,神色严肃地对吴邪说道,“这会子你不能再拒绝了,你必须跟我走,否则你小命可要不保了,那还怎么等哑巴张?”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吴邪说这话时,自己也没多少底气,他不是没瞧见过死人,可是一想到那人想要杀自己,就不由得后怕。如果不是有人暗中相助,那么现在倒在地上流了满地血的人就是自己了。 解雨臣冷哼了一声,“你是真不明白吗?吴小三爷?你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还是在这儿和我装客气?你想想,这临安城里多少人是指望着你吃饭的,虽然不是人人都干古董生意,可我听说你也做了不少别的买卖。你想想你要是死了,多少人得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了?连堂堂吴家小三爷那么有钱有势的人都死在日本人的手下,自个儿一小市民还不如趁早投降了。你若出事,会造成多大的恐慌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解雨臣板着脸,“我问你,如果日本人打进临安城,第一个对付的人会是谁?” “我吗。”吴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这句话不是问句的语气,而是像是在犹豫地陈述。 解雨臣点了点头,“就是你。到时候你做汉奸还是做忠臣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你要是做了汉奸,会影响到一批人,他们为你卖命,你给他们饭吃,等于间接的你带着一批人做了汉奸……” “你他娘的越说越不靠谱,你才做汉奸吶!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向日本人投降!” “那就是做忠臣良将咯。”解雨臣接着说道,“日本人杀了你,就像是枪打出头鸟,这是杀人立威的机会。吴邪,留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会杀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不。”吴邪突然笑了,“他们这么看得起我,把我看得那么重要,我怎么能辜负别人对我的殷切希望呢?小花,在你和我说这些之前,我从没意识到自己活着还挺有意义的。就像你说的,很多人在靠我吃饭,看我的行动,所以,我要留下来,如果连我都逃走了,那么他们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然后跟着绝望?我不能这么做。” 他顿了顿,上前握住了解雨臣的手,“小花,我得挑起这个担子了,从今天起,我要成为杭州城抗日的第一人。我要做这个表率,我不是军人,没办法上阵杀敌,可我也有一颗救国之心。如果我也有机会斩尽这世间黑暗,那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吴邪……”解雨臣垂下了眼帘,沉默许久之后,突然一笑,灿若桃花,“再说下去,倒是我里外不是人拦着你做忠烈了。”他从衣袋中摸出三只锦囊塞进了吴邪的手中,“我早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跟我走,如果往后遇到难事就打开看看,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你的了。保重吴邪。” 吴邪点了点头,解雨臣也不多逗留,转身下楼,吴邪站在茶楼的二楼目送他的离去,却不曾见他回过一次头。 “小花,你也要自己保重。” 吴邪轻轻地独自回应着,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城郭,不由一阵心酸。他仰起头,天灰蒙蒙的,夏日的午后总是那么的闷热,空气仿佛有千斤的重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第23章 “军座,苏州城就在眼前了,如果今天连夜赶路的话,我们可以到达吴淞。”副官把一只水壶递给了坐在马背上的张起灵,大着胆子说道,“不过,大家都累了,今晚还是在苏州休息一下比较好。” 他的语气并没有任何协商的恭谦,张起灵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抬眼望去,那些士兵总是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军服不整,抱团聊天毫无纪律可言,每天只走十几里地便叫苦不迭。 第42章 副官见他没有说话,便以为他又是默认,心里对这个好欺负的主帅不由得又添了一份轻鄙。 国军已下达了围攻上海的军令,力求将上海境内日军悉数扑灭,以牵制日军在江北的军力避免其日渐坐大不可收拾。而张起灵的这支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的杂牌边角料军队最主要的任务则是在侧翼掩护、救援以及炮灰。如若必要,也会在退败时死守嘉兴以固首都。大家对自己的任务心知肚明,又何必急急地赶往上海。 整军依然慢悠悠地朝苏州进军。突然后方有一人狂奔而来,并高声疾呼,张起灵很敏锐,马上勒马停止了前行,只见那个侦察兵一脸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大喊道,“军座,不好了,后面有日本人!” 一时间,原本慵懒的队伍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张起灵很冷静,似乎不为所动,问道,“有多少人?” “目测大概有上万人,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如果我们不快点走,很可能会被他们追上。”那人有些急切地说道。 当下,那副官也急了,对张起灵道,“军座,我们速速通过苏州城,这样以苏州作为屏障,让他们逗留在苏州,可以拖延他们的速度。”说着,他转身冲士兵们喊道,“兄弟们!我们要加快速度,抓紧到吴淞!” 这下,原本慢腾腾的部队一下子生龙活虎,有些人甚至自顾自地跑了起来。 “谁跑一步,军法处置。”张起灵面无表情地抽出黑金古刀横在胸前,冷冷地看着那些神情凌乱的士兵。 一时间,空气一滞,那人平静的语调简单的话语从齿缝中迸出,却使得四周仿佛凝固了一般,张起灵那短短的八个字所带来的威慑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那把黑金古刀刀锋冷冽,纵使谁也不可小觑。 “军座……”那副官刚想上前说什么,便见张起灵那双寒目正盯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后面想要说的话也一并吞回了肚子。 “两位团长各带两千人埋伏在两侧,找一个脚程快的排速去苏州报信,让他们早做准备。其他人跟着我。”他快速地布置着作战计划,即使对方的人数是自己的两、三倍,而且自己这边还是一群贪生怕死初出茅庐的新兵青头。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杵在那里没有动作。张起灵微微蹙了蹙眉,脸色更冷上了几分,道,“你们想死在这里吗?” 听到一个死字,众人都纷纷回过神来,列队齐整装备。此时,只听一人小声埋怨为何要留在这里以卵击石。张起灵二话不说,刀锋一转,众人只觉眼前一阵炫目,劲风扫过脸庞,紧接着便听到一人惨叫,睁眼再看,看见一人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阵前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张起灵垂下握刀的手,血沿着刀锋滴落在干燥的黄土上,快速浸染蔓延开来。底下的士兵此刻都面容惨白,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排好队,只等他一声令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眯着眼淡淡地说道,“竟没有想到,十年后我回归所杀第一人,却是自己骨肉同胞。” “苏州守军不多,放任日军入城等于我们亲手把城池拱手相让。”他抬头遥望远方,此时,已能看见远处半空中漂浮的尘土,“你们还记得我那天问过什么吗?” “军座问我们为什么要当兵!” “我不会问你们第二遍。”说着,他古刀一挥,直指来敌入侵的方向,那刀锋上的血沫在空中扬起,有些洒在了地上,有些滴在了士兵的脸上。 还温热着的逃兵的血。 那支日本军队的行军速度确实非常快,他们刚刚设好埋伏,踹了口气,那批人便已到了跟前。江南并无高山,他们也没有时间挖战壕,只能躲在两侧的树林之中。日本军队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的情况,当他们进入埋伏圈之后,两边手榴炸药齐飞,场面混作一团。 经历了初时的震惊和手足无措,那支日本军迅速调整了过来,开始利用人多的优势就地进行反击。他们优良的装备此时令局面迅速扭转,张起灵的伏兵顿时没有了最初的效果。 他果断改变作战计划,利用自己在地势上占得的先机,集中火力摧毁敌军的重型攻击武器,这样两方的战力不至于相差的过于悬殊。 “军座,他们的机枪射程比我们远,我们根本射不中他们。”一旁的副官放下望远镜焦急地说道,“手榴弹又扔不到那里,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张起灵沉吟了片刻,伸手拿了几管炸药,说道,“你们掩护我。” 一时,旁人都惊得变了脸色,纷纷拦住他,“军座,你这样太危险了,还带着炸药,一个不留神就得炸到自己。” 张起灵摆了摆手,“没有时间了,我们现在还占着气势上的优势,必须一鼓作气,我自有分寸,让你们做,更危险。” 众人还在愣神,张起灵便一头扎进了炮火中,他的速度非常快,等他们回过神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阵前,堪堪躲过了两发贴着他脸皮的流弹,张起灵的速度并没有丝毫减慢,在弥漫的硝烟掩护下,他对准那重型机枪猛地投掷过去,接着在落地之时,掏出手枪精准地射中了那些炸药。 瞬间引爆的气流几乎将他掀绝在地,嗡鸣之声不绝于耳,暂时的失聪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他支撑起身子,挥动着黑金古刀将冲上来的日本兵砍翻在地。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他的身后是自己的伏兵全体的出击。 他身上的手枪只能打五发子弹,可发现了他并渐渐围上来的日本兵却远远大于五个人,而且个个手上有枪。 吴邪。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身上浑生出了许多力量,抡起黑金古刀削掉了对方半个脑袋,同时,肩上一痛,刀险些脱手。他快速地拾起对方掉落的枪,看了不看地抬手便射。 吴邪。 他捂着中弹的肩膀,单膝跪倒在地,他看着两个日本兵端着枪警惕地朝他走了过来,他低喝了一声,一步踏上了一旁的土堆一个翻身瞬间便落在了敌人的身后,一把勒住一人的脖子。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张起灵便已占尽了先机。他用一人挡在自己身前,冷冷地看着另外一人。他手中的枪早已没有了子弹。被他挟持那人的枪掉落在地,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把枪上。突然,张起灵手中黑金古刀脱手飞出,没有半点的犹豫,刀尖贯穿另外那人胸膛之时,他单手一扭,只听“咔嚓”一声,身前那人的脖子便垂挂了下来,同时连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吴邪。 他不知道自己砍翻了多少人,当身后那些伏兵杀到之时,他肩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也感觉不到半点存在的迹象了,可他仍然用抢来的手枪射杀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敌人,没有子弹就用他那柄刀。他的动作没有开始时那么的敏捷,躲不过对方的子弹,身上早已被弹药擦伤了多处。 “军座!”有人在身后呼唤着自己,声音很急切,“快带他离开这里!” “吴邪。” “军座!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声音越来越远,他知道自己在意识涣散的边缘,而他现在必须保持清醒,突然,他反手,用黑金古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一刀,漫天遍地的疼痛感袭来,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 “准备撤往苏州。”他硬撑着,下了最后一条军令。 吴邪。我不能死啊,因为,你还在等我呢。 张起灵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他“噌”地坐起,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的环境。 “张军座你醒了?” “现在情况如何?”张起灵一看是他的副官,忙急切地询问战局。 副官皱了皱眉,道,“虽然我们的这次伏击重创了那支日本军队,但是我们的伤亡也不小,撤进苏州城之后,那支部队没有攻进来,却驻扎在城外,也不知道那群鬼子在想什么?” 张起灵低头想了一会儿,脸上愁容不展,但他却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想见见苏州守军。” 那副官却看着他不答话,张起灵有些不明所以,副官便道,“军座,不瞒您说,我在军中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您是我见过第一位冲在最前头的将官。可是,”他苦笑了一声,“您这样枪杆子里打出来的汉子是会被他们活活气死的。” “此话怎讲?” 他叹了一口气,道,“听说您是东北军出身?虽说您是个军长的头衔,可是,苏州的守军乃中央嫡系绝不会听你的。”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自知自己在这种事上并不擅长,身边也有没有像吴邪那样的人为他出谋划策,当年派系斗争所残留的问题,他也明白,可是如何解决,他确实一筹莫展。 “军座,我相信你。看着你,第一次让我有也想要当英雄的冲动。”那副官突然有些激动,“底下的兄弟看您伤成这样都很触动。他们现在都想冲出去再跟日本人干一架。” 第43章 张起灵抬起头,看着他,默不作声。 “守军说,他们没有上峰的指令是不会主动出城进攻的。除非日本人打进来,可他娘的,即使是日本人打进来了,他们也得先请示上峰要不要反击……” 张起灵一摆手,脸色有些难看,不想再听下去,道,“直接告诉我办法。” 那副官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轻轻笑了笑,“军座果然了不起,只是这件事着实难办。” 张起灵抬了抬眼皮,显得很疲倦,可眼神依然凌厉,盯着他仿佛要吃人似的。 “要是有上级同意出兵的军令即可。” “他的上级是谁?” “南京警备区王司令。” 张起灵一挑眉,“那个王胖子?” “军座认识他?”这下该轮到副官吃惊了,“听说那位胖爷性格不羁,有些手段。不过他做事也很有原则,要他出军令,即使与他有些交情恐怕还是有些麻烦。” 张起灵点了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你去找个机灵可靠的人过来,我有话吩咐。” 副官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照做找来了一个年轻人。张起灵见他二人进来了,搁下笔,细细地迭好信纸,装在信封中,交到那人手上,“你速去临安一趟,将这封信交给吴邪。他在临安无人不知,你只要稍作打听便可找到他。此信他一看便知。”那青年人点了点头,正准备走,张起灵却突然叫住了他,脸色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还是形势真的如此紧迫,他格外郑重地对那个年轻人说道,“拜托。” 他的眼神异常的恳切,那年轻人诺诺地应着,不敢看他。 暮色深沉。 黑眼镜哼着小曲走在临安的小街上,地上满是散落的传单,周围的墙上也贴着大字报,反对日军的入侵。 一旁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淡灰色的长衫,站在高处激动地在演讲,底下也是群情激昂,他们紧握着拳头,眼角眦裂,在那人的带领下高喊着口号,“反对日本侵略!”“保卫我家园!侵略者滚出去!” 放置在各处的募捐箱早已被塞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为前线献上自己一份微薄之力。那募捐箱彻夜放在那里,也从来没有人会去动。不管是流浪汉还是地痞流氓,谁都知道,那是要支持前线的。 听闻临安城的首富吴小三爷连同各界商会,发起了爱国救亡的募捐,早期的宣传攻势很足,在全社会的目光下,逼得那些巨贾富商不得不拿出钱粮来。他本人更是捐出了半数家财,最后还登报致谢,感谢那些出钱出粮的富商们,让他们哑巴吃了黄连不好发作。除此之外,他更是暗中资助了很多进步青年,包括临安乃至周边城镇的学生们,希望他们能四处巡讲,让普通民众也能积极投身到抗战之中。 少年强则中国强,总让人觉得即使身处黑暗,依然充满希望。 黑眼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咧嘴笑了笑。现在,他也莫名其妙地开始期待起了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带血的牛皮信封,他浅浅地一笑,站在吴府门前,看着那朱门大户,灯火阑珊。 “小哥的信?”吴邪脸色显得格外的紧张,一把夺过黑眼镜手中的信,“怎么会在你这里?” 黑眼镜摊了摊手,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满含笑意地看着他,道,“在城外碰巧瞧见他的信使被日本人伏杀,我就帮个小忙替哑巴张跑一趟呗。” 吴邪斜眼看了看他,“是被你伏杀的吧。” 黑眼镜不置可否,看着他咯咯直笑。 吴邪看了看信的内容,默不作声,思索了片刻,推开门把王盟唤了进来。黑眼镜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喝着茶,看着吴府上下忙忙碌碌翻箱倒柜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吴邪和胖子的所有通信都放在了桌上。 黑眼镜盯着吴邪每一个动作,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吴邪完全无视了他,捋起了衣袖坐在了桌前,执起狼毫,微微蹙了蹙眉,他像是落不下笔,踌躇了片刻还是将笔搁在了砚台上。目光遂落在了张起灵的那封信,他一咬牙,再次拿起笔,模仿起了王胖子的笔迹。 “死胖子!这字也太丑了!”吴邪嗔怨道,发现自己实在写不来那种如孩童般稚嫩的鬼画符,他调整了握笔的方式,回忆自己最最开始学写字的情景。 僵持到了后半夜,黑眼镜眯着眼斜靠在椅子上都快睡着了,王盟端来了夜宵,看着放在桌上一动未动的晚饭,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掉了散落一地的废纸。 “王盟,你看,这张写的像不像?”吴邪搁下笔,把刚好写的手令放到了王盟的面前,“爷快被逼死了,从没写过这么丑的字。” 王盟两边细瞧着,连连点头,“以少爷做拓本的功力,模仿那王胖子写信有什么难的。”吴邪微微笑了笑,扫了一眼胖子的印章,挑了一块上好的白玉,小心刻了起来。相比模仿胖子那令人头疼的字迹,刻章容易多了。吴邪熟练地刻完了印章,沾了印泥试了试,与原版的如出一辙。 吴邪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黑眼镜,发现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暧昧地笑着,说道,“小三爷可真是拼命啊!听说最近四处奔走,到处筹款,瞧着人都清瘦了,如今眼睛都熬红了,哑巴张要是知道了,可要心疼坏了。” 吴邪不理他,把手令和印章交到了他的手上,“这章子让他收着,兴许还有用。”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一迭银票也放在了黑眼镜的手中,“他出门在外,也要上下打点,身边多带点钱,没事请那些长官们喝喝酒,也能得个好脸色。” 黑眼镜“啧”了一声,把东西悉数收了起来。 “还有……”吴邪转身拿出一封厚厚的信,目光有些闪躲,“顺便帮我给他。” “哟!我能看吗?”黑眼镜故意逗他,见吴邪一脸紧张,抢先道,“知道了,爷对你们那些腻腻歪歪的情信没半点兴趣。”他顿了顿,突然凑近了吴邪,两人的鼻尖险些碰到了一起,吴邪一惊,忙后退了一步,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厉声道,“你干什么?” 黑眼镜嘿嘿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清楚,吴家小三爷到底是什么人?我差点害死哑巴张,你还信我?让我带那么重要的东西?” 吴邪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如果你这次想要做手脚,你大可以把这封信撕了,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拿过来给我?既然你愿意冒这个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呢?” 黑眼镜哈哈大笑,连连拍手,“吴小三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有气魄有气量。如果我没那什么劳什子的身份和立场,我想我、哑巴张还有你能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吴邪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虽然隔着黑漆漆的镜片,他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神色,但是,吴邪还是望着他,很严肃地说道,“黑瞎子,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分那么多名目繁多的立场。这些立场伴随着我们出生,就好像你生下来就是旗人,住在紫禁城里,而我生来就是一个汉人,长在临安城里。这些都是我们没有办法选择的,可是,仁义、善良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是我们每个人人性中都应该有的,这些是不会根据身份和立场而改变。可是我们都被各自的立场所束缚,而抛弃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 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的点亮,“就好像战争一样。今天我是中国人,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要为保卫我的国土而战,可如果我是日本人呢?我会不会也会像那些日本人一样。人,为什么要分立场和身份呢?” 他的问题让黑眼镜不由得沉默了,可那也只是一瞬,那黑眼镜咯咯笑了起来,走上前搂住了他肩膀,语气显得异常地轻松,“这个问题啊,你留着和哑巴张慢慢讨论。”说着,轻轻拍了拍他,大步跨出了吴府的大门,临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朝他招了招手,“啊!小三爷!再见!” 黑眼镜走在大道上,背后是渐渐远离的临安城,他像是显得格外的愉悦,迈着轻快地步子,仿佛没有看到被掩埋在一旁草丛堆里的几名日本特务和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 嗯,这次啊,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吶。 第24章 一只蚕从幼虫结茧到变成飞蛾直至死亡,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一只母猫却可以用三个月生下一窝健康的小猫,崭新的生命得以延续。 同样的时间,也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所划出亡国的最后时刻。 吴邪坐在后院的花架下,一院的桂香扑鼻,他看着唯一一株还仅存鹅黄小花的桂花树微微嗟叹,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得早。他止住了正在摘花的王盟,来年宁可少喝桂花茶,也想再多嗅嗅这晚秋最后的馨香。 吴家已经大不如前了,佣人们大多遣散了,只留下了几个能照顾周到便好。这样一来,不少事王盟不得不亲力亲为,譬如,兼任园丁花匠。 第44章 昔时富甲江南的临安首富吴邪如今手上的盘口只剩下三五个,大多被他拿去卖了换做军饷支援前线。乱世之中生意也不好,手头多少有些紧。这倒也亏了王盟,上下打点得好,除了原本满当当的仓库里现如今空空如也外,也没觉察出与从来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吴邪这时才看出这小子是个做总管的料,忠心不二还能任劳任怨,而他自己也是个过过苦日子的人,当年他初接祖业时比这要难上许多。 “少爷,听说上海打得很激烈。”王盟侧了侧身为他挡住了初起的寒风。 “嗯。”吴邪点了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张起灵任何的消息了,自从上次黑眼镜来时,他交予对方书信之后,只收到过只言词组,而后便再也没有接到他的回信。 想来,他应该已经在上海了吧,吴邪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就算真有那么难,也要千方百计给他来封信啊,就算来个字儿也好,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担心他担心得茶饭不思了吗?要不是王盟死死地拦着,他都快忍不住去投军跑到上海去了。 上海和杭州离那么近,可是他和他之间却隔着弥漫的硝烟、冲天的火光。 吴邪坐在院中望着那个方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想他想得浑身难受。 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东西吃,那怪异的性子能不能和手下人相处好,会不会被别人打压欺负?吴邪闭上眼,默默地念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张起灵好好地活着,就算缺胳膊少腿、眼瞎真哑、下半身瘫痪他也不在乎。不管什么样的张起灵他都要,他都养,白养他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只要他活着,没有什么比他活着更好、更重要的事了。 淞沪战场上积尸如山,投入一个师,两三天后就消耗殆尽了,而双方都在不断的增兵,那些战略要地,比如罗店,在国军与日军的反复争夺中早已经血流成河。光从广播中听到战事消息就已经让他心惊肉跳,吴邪根本不敢想,真实的战场上到底会打得如何的惨烈。只听闻国军英勇,死守不退,无论将校士兵若非阵亡重伤不下火线,每天重伤人数都在五千人以上,当真是用血肉拼出的寸寸山河。而当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没有姓名的数字,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不是也有爱人在盼着他们回来,每每想到这里,吴邪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害怕。他怕自己的张起灵也会变成其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增量。 “外面怎么那么吵?”外面一片喧嚣声打断了吴邪的思绪。 王盟细细地听,皱了皱眉,道,“怕又是那些米粮店在哄抬价格,吵了起来。” 吴邪面露不快,“如此大发国难财,他们夜里倒也能睡得安心?王盟,我们出去瞧瞧。” 吴邪推开了自家那扇红木大门,只见那家米店门口排起了长龙,从巷口到巷尾蜿蜒到了他家,人群的秩序并不好,看上去都有些激动。 有人见他出来了,忙作揖行礼,吴邪回了个礼,便有街坊上前一脸愁容地说道,“小三爷,您是我们临安城的商贾代表,您可得给我们评评理,上周一袋子面粉还只有两元洋钱,今日竟然涨到了四块,我们这些在纱厂干活的,一个月也就六毛钱。” 吴邪叹了口气,战时物价飞涨,日本人还大批收购囤积棉花、麦子、米谷等,企图垄断农产品,他本是从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近日听王盟唠叨得多了,也就听了进去。虽说他是商会主席,可那也是各行各业的富商巨贾们给他吴邪面子,得的是那些小商走贩的支持和信任,他又怎么能叫别人好端端地不去赚钱呢?商人重利薄情,他心里是最清楚的。他看着那些街坊们捏着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阵难过。 如今,他已不再是临安城的首富,而只是一个尚可温饱的商人。 猛地,他想起了解雨臣的话,急急地跑回了屋,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摸出了小花临走时留给他的三只锦囊。 现在算是到了危急的时刻了吧?没有钱,够危急了吧。吴邪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第一只。 里面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银号钱庄的地址和一个号码。他半信半疑地领着王盟去了,不知道解雨臣给他留了什么。 从银号的寄存柜里拿出了一只硕大的箱子,吴邪叫了两辆黄包车,一回到家便用锦囊里的钥匙打开,里面全是银票和珠宝,银票上的金额令人咋舌,就连吴邪这样见过大世面经手过大宗买卖的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算了算,解雨臣大概是把一半的家财留给了他。 他也不客气,拿了那些钱,开起了米粮店,那仅剩的几个盘口全改了行当,从外省买来米面,做着高买低卖的赔本生意。有人说临安城昔年的首富吴小三爷如今疯了,可更多的人则是说他心肠好,提起他便道是临安城的骄傲,一时的翘楚,这些吴邪他都不在乎。 他很清楚,他只是在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罢了。 在上海的四川北路上,牛排馆里唱片机的歌声婉转流长地传到了街上,是当红的歌星最新的唱片。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倾听,这时,一人着玄色的长衫,快步疾走,显然没有半点流连的意思。 他一个转身,拐进了相对僻静的甜爱路。 已是十一月的中旬了,他仅着长衫,却好像并不觉得冷似的。 “张军座,这里。”突然一扇铁门被推开,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探出了头,对他说道。 张起灵环顾了下四周,点了点头,快速地走进了那幢洋房。 “上峰有何指示?”他声音沉稳。 那少年显得有些紧张,神神秘秘地压低了音量,“您在上海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用上前线了,明日与南京的政府机要一同去重庆。” “什么?”张起灵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我要去南京。” “南京估计只会剩下十万左右的留守部队死守,上海得失便在这几日,上峰已经下达了撤离上海的命令,你应该知道。更何况,三七零军并非作战主力。” “那又如何?”张起灵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冷光。 那少年扶着额角,一脸无奈,心里仿佛血泪横流。想他黎簇跟在黑瞎子身边多年,也算各类人物都见过,可偏偏就是这个哑巴张叫他束手无策,这人不仅倔、自己特有主意,而且还特别不爱搭理人,估计这世上也就临安的吴小三爷愿意与他相交。自从黑瞎子从杭州回来之后,两人关起门谈了老半天,然后自己就这样被卖给了哑巴张。他问过黑瞎子要去哪里,那人神秘地笑了笑,说要去寻座名山修个仙,依旧那么的不靠谱。 他自然不会真的相信黑瞎子要去修仙,不过,自从那天起,他确实再也没有见过他,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可那个人却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沉重印记。 他跟着张起灵做了一个小队长,由于他处事圆滑,所以被安排了对外的工作,为他传递上峰的消息。 “可是张军座您还剩下多少人呢?”他眯着眼,想要让他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地遵从上面的指令直接退往重庆。 张起灵不语,视线盯着桌角,像是在想些什么。 “您只剩下三千人不到了,连个师都凑不齐。”黎簇乘胜追击地加了一句,他见张起灵沉默,心里有些得瑟,看来这次终于可以成为这寰宇中继吴小三爷外第二个能说服这个超级大哑巴的成功人士了。 张起灵把目光重新投到了他的脸上,他比黎簇高很多,黎簇不得不抬起头仰视他。他垂着眼帘,淡淡地说道,“我只去金陵。” 黎簇抖着嘴角,再次败下阵来。 一日之后,这支独立军在日军还没有完全包围上海之时,顺利地突围,急赴南京。张起灵带着不足三千人的残余部队从容撤退,比国军溃败出上海早了近十日。 他并没有选择直接进入南京,而是逗留在雨花台附近。那里是南京的制高点,战略地位重要,日本人正在猛攻,却久攻不下。 “艹!老子正打得痛快呢,小鬼子们怎么又撤了!”胖子蹲在战壕里,脸上沾满了泥土,他正了正头上歪了的军帽,颇为不满。 “好像是他们后方又乱了,估计是有人在为我们掠阵。”一旁的副官举着望远镜探出了半个身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部队,我看是趁着小鬼子们一门心思冲上山时在他们后方偷袭。” “谁他妈这么仗义,”胖子嘟囔了一声,一把夺过瞭望远镜,“抢胖爷我的丰功伟绩。”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却舔了舔唇,大手一挥,“兄弟们,咱上去把那些小鬼子的枪炮都抢过来!白白送的,不要就是二傻子!” 胖子不敢追击得太远,毕竟对方兵力与装备同自己的不能同日而语。趁敌军被两头夹击而应接不暇时,他捡了不少的漏,靠着这些偷抢来的弹药装备也能维持一段时间。他像是与山脚下那支不知番号的部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两边你来我往,敌进我退,你退我袭,一时间把挤在中间的日本军耍的团团转。 第45章 胖子吧唧着雪茄,看着一旁欢欣鼓舞地士兵,这段日子他们打得格外的轻松,拾获的敌军装备也比较多,可是他却一点儿也快活不起来。他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不过人却很冷静,分析起战局来也挺通透。 他知道,那支援军的人数并不多,否则不会采取这样扰袭的战略。而日本人当老鼠也当得有些上火,这些日子飞机像疯了般一直在炸,他肉眼所及之处便能见一排山炮齐齐地对准了他们的阵地,那太阳旗像是梦魇一般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估计撑不了多久,现在这样的局面就会被打破。 他“啧”了一声,这样也好,也能瞧瞧是哪位兄弟这么仗义,路见不平一声吼地为他掠了那么久的阵。 自己要是有妹子,一定嫁给他。 张起灵的部队隐在山林中,由于日军的全面轰炸,地面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还可以再做掩护了。三千人不到的军队,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光秃秃的山林间随时可能会被敌人发现。 “军座,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刚想张嘴说什么,“轰”地一声,日军的大炮开始对着山上的国军军队发起了总攻。同时,头顶上机械的声音轰鸣而过,像蝗虫一样令人厌恶,四处一瞬间像被点燃了一样,乱石泥土四溅,地面上炸出了一个个土坑。 “我们去与他们会合。”等一轮轰炸过后,张起灵抬起头,望向山顶坚定地说道。 “是!军座!” 张起灵回头,看着他的那支新兵部队如今已经在战争的洗礼下变得有模有样,在面对生命的不断流失,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骨肉同胞倒在面前,没有人不会动容。在看着生命消逝的同时,在杀人与被杀之间,每个人渐渐懂得生命的意义。 在这个匆忙乱世之中,每个人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的冲动。 张起灵向山顶推进,猛然发现有近一个团的日本兵驻扎在那里,没有跟着他们的大部队。显然这个团是专门留下来对付自己的。 张起灵见绕不过去,又不想硬拼怕惊动了前面的日军大部队,沉吟了片刻,把自己部队分散开来,编成小队,化整为零,隐匿在已经日渐稀疏的山林之间。 见所有人都到达了既定位置,张起灵以枪声为令,两支小队朝两个不同的方向突围,在吸引了敌人大部分的注意和火力之后,第二批小分队再次出动。三七零军刚从淞沪会战的战场上下来,还带着那股子狠劲,他们作战英勇,一批批的小分队从各个不同的角落涌出,令敌人摸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渐渐地,那支敌团已见颓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隆隆地炮声,还有坦克碾压过来的声音。张起灵暗叫不好,准备指挥暂时撤退,只见有人轮着长枪浑身是血的从山上滚落下来。同时带来的,还有身后一连串机关枪的扫射。 一时间尘土飞扬,只见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吸一口气便是满鼻子满嘴的泥腥味。这原本绝色的江南,风韵的古都,缠绵的秦淮河,还有脚下荣茂的雨花台,如今全失去了颜色,只有漫天的灰、遍地的黄,还有流淌着的红。炮火与战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还有人们拼喊的叫声,不断有人倒下,却也有人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枪,继续前行。 这座只有六十米海拔的小山,如今已是再也找不到过腰的树木,再也寻不到一片青葱的草地。 张起灵带着人把从山上滚落的伤兵们一一救起,匆忙撤退。 夜间,日军凌厉的攻势暂缓,虽然还能听到零星的炮声,但是比不上白天那么猛烈了。在营地中,胖子被包扎得像个粽子,只能睁着一只眼,他也还直勾勾地盯着张起灵看。突然,他嘿嘿笑了起来,张起灵注意到了他,望向他皱了皱眉。 “喂!小哥!”胖子突然出声,尽管脸被绑带缠着,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笑容猥琐,“我之前在山上发过誓,你救了我,我要是有妹子一定要把她嫁给你。虽然,妹子我没有,但我有一大兄弟,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胖子自讨了个没趣,想了想还是准备说正事,“张小哥,咱当兵的也是阎王殿前来来回回的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不过胖爷我说一句,你啊,还是快点撤吧,我们师现在就剩下那么点人了,还被冲散了,你没必要和我们一块蹚浑水。” 张起灵抬了抬眼皮,嗓音有些沙哑,“你怎么知道我姓张?” 胖子一愣,这小子的重点怎么那么奇怪,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讪笑了两声,道,“我记得你。吴家小太爷来金陵刨你的时候,我跟他一块去的。” 张起灵眯了眯眼,他并不信胖子的话,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挖出刚烤好的红薯,递给了胖子。 看着他吃力地啃着红薯,张起灵没有半点想要帮他的意思,他用树枝拨着土,淡淡道,“你认识吴邪?” 胖子一口差点被噎着,感情这小哥盘桓了半天,是在考虑这件事,他咧嘴嘻嘻一笑,没个正经地说道,“他就是我那大兄弟。” 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胖子被他那闷闷的脾气弄得浑身不自在,要说不说要问不问的,他是个粗人,心里没那么多叽叽勾勾考虑来思量去的东西,直接道,“我和吴三爷有些交情。”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他继续道,“十年前,我还是个土匪。”胖子忽然敛起了笑,非常认真地看着张起灵,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像是在回想很久远的事情。 “可能你不记得我了。”胖子撇了撇嘴角,看见张起灵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吴三爷来找我做了一笔买卖,让一批人跟着我们去抢他自己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他妈的,跟着我们的是批日本人。早知道,老子当时就该剐了他们。” 张起灵低下头,像是在回忆,只见他脸色惨白,恐怕那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 他记得十年前他带着吴三省的人从地里出来,带出了蛇眉铜鱼和一车车的珍宝,可是半路上却遭遇了土匪。这是一场布局,他很清楚,也很明白,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日本人的参与。 他沉默着,又翻出了一只烤好的红薯,这只烤得略有些焦。他那两根奇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皮,忽然开口说道,“都过去了。” 啃完了红薯,胖子拿出随身带着的结婚照,傻兮兮地笑着,照片上那个漂亮的瑶族姑娘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张起灵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个呆子,心里有些好笑。胖子瞥了他一眼,咂巴了下嘴,颇不在意地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就不信你身上没有相好的东西,要不要胖爷我帮你翻一翻?” 说着,他便真做出要扑过来的动作,张起灵一闪,身形快如闪电,一手护在胸前,这时才想起,吴邪寄给他的信,他总是贴身带着。 胖子瞧见他那副德行,哈哈大笑了起来,却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在两人之间再次恢复沉默后,胖子突然问道。 张起灵看着他,没有开口。对于未来,他以前从来都不敢想,可如今竟也有了期待,毕竟他同吴邪有一个那样的约定,他不能让这个人等了十年之后再次空等。 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他终于也有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他。 “我啊,打完仗就老老实实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最实际的,去他娘的司令,说扒就给胖爷我扒了,谁稀罕,去他娘的丰功伟绩,只要老子别遗臭万年就心满意足了。”胖子见张起灵微微点了点头,发现他好不容易对自己说的话有了些反应,更来劲了,“到时候,我就在山上置个一亩三分地,种种菜养养鸡,有空呢,就跟着盘马老爹上山去打点野味,嘿,你可别说,盘马老爷子养的那几只猞猁,可厉害着吶……” 张起灵听着胖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巴乃瑶寨,那个浑身匪气的汉子竟一下子变得温柔了,他仿佛真的看到那碧蓝的天,澄清的溪,还有胖子口中那天仙般的妻。 两人一聊便是一宿,准确的说,是胖子说了一夜的单口相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可就在这黎明破晓时分,远处隐约传来了螺旋桨刺耳的声响,两人神色俱是一凛,连忙唤醒了正在酣睡的士兵。还未等到齐整队列,轰炸机以至,士兵们纷纷躲进了战壕,在那个可以称得上是寒冷的清晨,新的一天的开始也许意味着死亡。 一轮轰炸过后,日军作战部队向他们的阵地步步逼近,胖子已是重伤,所以整个战斗依然还是由张起灵一人指挥,胖子不甘心,夺过身边士兵的手榴弹狠狠地朝敌军掷了过去,只见落地开花,一片尘土飞扬。 战壕在对方的轮番轰炸中渐渐有些崩塌的迹象,与此同时,他们瞧见了日军的坦克正轰隆隆地朝他们驶来。 第46章 国军一直都没有可以制衡坦克的武器,至少此时此刻,凭着他们手中的步枪和炸药,对这个钢铁般的庞然大物束手无策。其实,也是有办法的。现在正有一个班的士兵,列队冲向了那辆坦克,人就像不值钱的纸片似的,一个个被炮火击中,然后又跟着倒下,只是人和坦克的距离渐渐缩进。直到最后那个人在足够的距离中,引燃炸药,使得那个庞然的战争机器停止运作。 他们一直都是用这样的代价来换取一辆坦克的进攻。 在大炮和坦克的掩护下,日军冲进了他们的阵地,双方开始了激烈的拼杀。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终于,战壕在对方的手榴弹和炮击下彻底坍塌,他们没有了掩护,只能来一场面对面的搏杀。 对方的刺刀向张起灵刺来,被他灵巧地躲过,随后一个反手,黑金古刀的刀尖又一次滴着殷红的血。双方手中的枪都没有了子弹,也没有时间可以更换。 根本来不及思考,他麻木地挥刀,把冲上来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砍翻在地,从脖颈处喷涌而出的热血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根本来不及去擦拭,因为下一个人又冲上来了。 在现代战争中,拼杀到最后一刻便会演变成最原始的肉搏,简单、粗暴、直接。 张起灵率部退了近十几米,日本兵都不敢再对上他,在这个难得的间隙,他猛然发现,重伤的胖子竟然不见了!四下搜寻,忽见胖子那滚圆的身体正坐在一人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身下那人没了声响,胖子长吁了一口气,扭头见张起灵正朝自己走过来,咧开嘴哈哈大笑。 “砰——” 只见那个一贯面无表情的闷油瓶这时一脸惨白,难得一见的紧张和激动,他还没有看清,张起灵便已经蹿到了朝他放冷枪的日本兵身边。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可是,胖子却忽然觉得一种疲惫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他有些昏昏沉沉的,只听见耳边张起灵略带急躁的声音,“别睡!撑下去!” 胖子摇了摇头,嘴角微微扯了一抹笑,“喂,张小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胖爷我可不想到死了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毕竟咱以前也亏欠过你,我不想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吶。” “我叫张起灵,国军三七零军军长,陆军少将。” 胖子笑着,说了一声好,嘴角溢出了鲜血,他抬起头,看着太阳终于跳出云层,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染着天边的云彩,熠熠生辉。 “云彩啊……真美……” 说着,他垂下了头,没有了声息。 “胖子!”张起灵去摇他,却是他僵硬的身体轰然倒下。 即使见惯了生死,张起灵此刻的心情也万分的难受,他站起身,身后还是那场鲜血肆意流淌的厮杀,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所有人在这场黎明到来的时刻,拼尽全力,只为了获得活下去的权力。 他听着北风呼啸而过,身旁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正在劲风中猎猎作响。 第25章 吴邪第一次抽烟是在两天前。 他不顾王盟的反对,照例每天都去潘鑫记喝茶,只是不再坐在二楼的老位置,手中还多了一杆烟。 向来热闹的茶楼,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大堂,几个伙计靠在那里打着瞌睡,老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吴邪坐在大堂的正中央,一手执烟,一手端着茶杯,听着台上那位从北平逃难来的姓徐的说书人讲着故事。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人讲的故事也挺有趣的,故事里明朝那位发丘中郎将和少爷一起盗掘陵墓,从相识到相知,一生命途坎坷却始终站在彼此身边。他喝着茶,看着那人唾沫横飞的滑稽样子,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 “啪!”那人一敲扇子,道,“那少爷千里相劝能否令对方回心转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吴邪微微叹了口气,故事就快完了,那人却还是留了一个悬念,他茶也喝的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准备明天再来听结尾。忽然,那说书人唤住了他,一脸堆笑地说道,“小三爷,今儿个是我在临安最后一日了,明天我也要去后方了。” 吴邪一愣,感情对方是告诉他要是想听结局就得跟着他去重庆是吗?这般想来,只觉他鼻旁那颗大痣越看越令人生厌,吴邪冷着脸,不悦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去重庆,你这故事有头没尾的,岂不是故意叫我闹心?” “不敢,不敢。”那人鞠了个躬,连忙道,“我可大致告诉你结局。” “那少爷追上发丘官了?” “追上了。”见吴邪面露喜色,他接着道,“不过,他却并没有跟着少爷回去?” “为什么?”吴邪疑惑不解,“那少爷不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了吗?何苦再给彼此徒留遗憾?” 那人摇了摇头,“发丘官自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有些人,他不得不保护。” 吴邪叹了口气,道,“你就不能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那说书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小三爷,我只是个说书人,你只是个看戏人,我怎可妄改分离,你又何必入戏太深?” 见吴邪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再次笑了笑,背起竹箱迈开步子跨出了潘鑫记茶楼。 那偌大的茶楼里,如今便只剩下吴邪一人,那件银狐大氅的下摆垂在地上,内里的墨色长衫领口和袖口都铺着鹅绒并用金线缝边,领口处还绣着一朵小雏菊,与胸口盛开着的那团墨菊暗纹交相辉映。他站在那里,环顾着四周,这才发现,如今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有些脚步不稳,那烟也遗忘在了桌上,一步一步地跨出大门。一抬头,只见天是灰蒙蒙的,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北风呼啸着席卷着整座城池。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南京失守,从那些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一场疯狂的屠杀正在金陵的城乡大肆进行。亡国的言论如今更是甚嚣尘上,这仿佛是场永无天日的劫难。 他如失魂一般,路过他最初那间老店铺,如今也已易主,铺门紧闭,只有那门前的青阶上似还有十年前闷油瓶倒在那里留下的血迹,透过大门,似还有那眉目如新的少年慵懒的躺在贵妃榻上。他慢慢地踱步在孤山路上,望着那西湖冰封的湖水一派好风景。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他没有带伞,却没有半点着急回家的意思。他沿着空无一人的白堤,默默地走着,直到尽头看着那断桥残雪,如诗如画的景,回头再看,这一路走来的脚印却早已被雪掩盖。 什么也没有留下。 物是人非。 眼泪忽然就止不住的流下,他发现,他生长了二十七年的临安竟是那么美,竟是如此让他舍不得。他哭着蹲下了身子,一身如雪的衣裳隐在了风雪之中。 忽的,头上多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王盟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竟也跟着红了眼眶。 吴邪坐在空荡荡的吴家大宅里,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东西了,王盟端上了茶果,见他盯着解雨臣留给他的第二个锦囊,怔怔地出神。他低声唤了一句,问道,“少爷,表少爷给你出了个什么主意?” 吴邪一愣,微微笑了笑,两三下把那纸条给撕了,“没什么,只是这次不能听他的,我绝对不会离开临安的。” “少爷,其实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不要讲。”吴邪出言把他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瞥了他一眼,瞧他一脸纠结的模样,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去重庆,或者南下暂时避一避,总比待在临安等死强啊。”王盟一下子有些激动,身子都有些发抖。 吴邪平静的摇了摇头,“没有用的,王盟。”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天空怔怔地出神,“逃到哪里都还是中国的土地,无论再安全的城市,也会变成下一个临安。” “那我们去南洋,或者跟着表少爷去美国。”王盟不死心,倔强地辩解道。 吴邪微微笑着回过头,逆着光,王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发丝末梢在阳光下像是染了一层浅浅的金黄色,整个人像是发着光模糊了整个轮廓。有一瞬间,王盟甚至会感觉他就好像要融在这片阳光里了。 “王盟,就算去到别的国家,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的血可以改变吗?你可以遗忘毫不担忧这里发生的一切吗?”他顿了顿,王盟能感觉到他似乎别过了头,“你看,雪都停了。” 顺着他的目光,王盟也望向了屋外,雪停了,却已近黄昏。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的轰鸣声突然响彻城市的上空。王盟紧张地把吴邪拉了进来关上门,自己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寒风灌进了屋子里,他打了个喷嚏,人也瞬间清醒了。 “少爷!我们快点去防空洞!那些飞机……”王盟回过头,发现吴邪拿出了一只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他又惊又喜,“少爷,你想通了?” 第47章 吴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探出窗外,“没事,看上去不是来轰炸的。”他把那包袱塞给了王盟,“你跟了我这么久,到头来,我却不能留什么好东西给你。王盟,我只剩下这些贴身的了,你拿着吧,跟他们一块去重庆。”王盟颤着手拆开了包袱,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二话不说,一撩衣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吴邪的面前,“如果少爷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碰到危险就把主子扔了自个儿跑的那种人,那就一枪打死我吧。” “你这是干什么?”吴邪皱着眉,伸手想要扶起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有必要陪着我待在临安。” “少爷!”王盟猛地抬起头,“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我早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兄弟了,少爷,求求你,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哽咽着,重重地给吴邪叩着头,吴邪望着他额头已经蹭出了血,有些手足无措,“别这样,王盟,你快起来!”王盟不理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衣摆上,晃个不停。 吴邪没有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一边想要把他拽起来,一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一听这话,王盟忙抹了一把眼泪,爬了起来,把那个包袱塞进了柜子的最深处,惹得吴邪哭笑啼非。 “少爷,今天晚上想要吃什么?”他冲着吴邪憨憨地笑了起来。 “与往常一样就好。”吴邪淡淡地说道。 王盟应了一声,推开了大门,只见地上全是纸片,他拾了起来,脸一黑,身后的吴邪顺手抽了过去,脸色坦然,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日军的劝降书啊,”他竟微微地笑了起来,“如今还会有人投降吗?金陵的血还在流,谁还会把自己的命放到他们的手上被糟蹋掉。” 雪初霁,刚新建不久的钱塘江大桥上空无一人,有人排着队列迅速接近。 “团副,这大桥就这么炸了多可惜啊!”一个小兵拽了拽潘子的衣袖,小声说道。他话音未落,便得了一记爆栗,“闭嘴!没瞧见鬼子兵在桥对岸排着队吶!那个张小哥呢?” “张军座还在后面。” “妈的,磨磨蹭蹭的,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潘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再去催一把,谁知道小鬼子什么时候打过来。” “没有飞机掩护,他们不会这么早过来。”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潘子打了个冷颤,慢慢地转过头,果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张起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艹,你能不能别这么突然,还没打就被你吓死了!”他目光下移,见张起灵衣服鼓鼓囊囊的,皱了皱眉,“穿那么多干什么?怕冷回家歇着去。” 张起灵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旁的小兵们也不敢说话,都知道潘团副向来脾气不好,还特别喜欢针对张起灵,常常以下犯上专门呛他,可是张起灵却一副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任由他说。 “趁现在没人,我们去把桥炸了。总之不能让小鬼子们过桥……”潘子话音未落,张起灵便蹿了出去,潘子大惊,一把扯住了他的裤腿,“你干什么?” 张起灵回过头,脸色铁青,“炸桥。” “这是我们团的事,你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地待在后面帮我们看着。”潘子语气不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一蹙眉,爬了起来,扯他的外衣,便见他胸前绑满了炸药。 “你这是寻死吗!?”潘子见状破口大骂,“你他妈就不能想想小三爷吗?”说着,他一把扯下了张起灵身上的炸药。 张起灵眼神一暗,他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临安城,不知道吴邪现在还在不在城中。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缓和,“我去炸。” 张起灵转过身,默默地摇了摇头,“你暴露在空无一人的桥上,会成为对方的活靶。” “他娘的,难道换成你,你就不是活靶了?” “比你有把握。”张起灵无视了潘子的脸色,淡淡地说着,推开了他的手,“没有时间了。” 他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潘子,“我会好好活着,吴邪答应我会等我,我不会让他再空等十年。” 风呼啸着掠过张起灵清瘦的脸庞,吹起他略长的额发,他站在桥上,背对着临安城方向,心里却异常的平静,就好像,他的身后站在全世界。 吴邪。这个名字是一个咒语。 “请不要客气,多多保重。”吴邪站在临安最大的城道上,把一小袋白米塞给了正准备离开临安的人。 “小三爷,您不走吗?”有人接过米,好心地问道,“您也知道您的身份,守军们听说都撤了,要是小鬼子打进来……” 吴邪呼出一口气,脸上扯了一个浅浅的笑,“我不想离开我的家。” 我想在这里等他,因为我答应过他。 人群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他分完了最后一袋米,回过头,对着一直站在身后愁眉苦脸的王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王盟,都分完了,真好。” 他环顾四周,一片狼藉、满目疮痍,一个月前大轰炸的痕迹依然醒目到刺痛,“大概,就在今天了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喃喃自语道。 就在这时,突然天边出现一架战机。一架、两架、三架,无数飞机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瞬间占据了他头顶的天空,他们所到之处,都会点燃一片火海,方才还宁静的城市,立刻哀鸿遍地。房屋倾倒,土崩地裂,所有人都抱着头四处逃窜,吴邪和王盟躲在一起,看着血流成河,断壁残垣。 吴邪突然觉得很害怕,方才还同他讲过话的人,下一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死亡离他那么近,近在咫尺。在这一瞬间,他开始想念张起灵。 所有忍耐的思绪全体绷断了弦,他躲着日军的轰炸,即使身边有王盟,可他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种害怕不仅仅是对生命流逝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渐渐的绝望。他隐隐地有一种感觉,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张起灵了。当这种消极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中,他便觉得自己浑身发抖、不停的颤栗。 他害怕,他怕极了。 “别怕。” 张起灵淡淡地对自己身边颤抖的小士兵说道。 “不过,这次轰炸说明他们准备发动攻击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潘子起身,对着对岸狠狠地说道,“想要进临安,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话音未落,张起灵便带着炸药又冲了过去。先前几次都相当顺利,这个男人如同鬼魅般矫捷的身影让手下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因为炸毁一座桥所需的炸药他一个人一次不能全部带过去,所以只能分成几次。他刚刚在桥中段放置完炸药,正准备撤退,突然停下了身子,他耳力极佳,远远地便听到履带碾过土石的声音。 “快!点燃引线!”他转过身冲着潘子他们所在地方大吼道,“他们要过来了!” 江面上弥漫着一层浅薄的雾气,潘子只听到张起灵的声音传来,咬着牙,大齿几乎要咬碎,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没有动。他甚至已经可以隐隐地听到敌军行动的声音,身边的士兵几次想要点燃引线,都被他按了下去。直等到张起灵到达了安全的地方,他才匆忙下令,可是已经有一支先头部队越过了他们的轰炸。 张起灵气息依然平稳,看着身后快接近了日军先锋,脸色阴沉地瞪着潘子,“你拖延军令,必须军法处置!” 潘子把他一把推到了身后,“那你就给老子好好活着,您张军长的命金贵的很,留着命处置我!”说完,他手一挥,直接带着人冲上前与刚刚杀到的敌军展开正面厮杀。 “钱塘江大桥被炸断了!”“大桥炸断了!”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伴着天空中不断投掷的弹药重重地敲击在了吴邪的心上,这是最后的折腕,炸毁钱塘江大桥便是宣告杭州不保。 吴邪忽然变得冷静了下来,他推了推身边的王盟,“你快回家去看看,如果路上遇到有人无处可躲,便带他们去我们家地下的防空洞躲一躲。” “那你呢,少爷?”王盟问道。 吴邪微微笑了笑,就像他以往那般的笑,“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一会儿就回去。” 骗走了王盟,吴邪爬出了自己躲藏的地方,才走几步,便见地上有一大坑,旁边躺着几个姑娘的尸体,看她们的样子,多半是醉风楼里的姑娘,有几个吴邪还看着有些眼熟,也许曾为他弹奏过一支琴曲,也许曾说过一些贴心话陪他打发过时光。她们褪了脂粉,穿上了朴素的衣裳,谁也看不出这些正当青春的姑娘曾经做过那样的买卖。瞧她们鼓鼓囊囊的行囊,应该也是正准备离开临安。 谁也不想做亡国奴。 吴邪慢慢地朝城门走去。所有人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高喊着,大桥被炸了。 潘子觉得自己已经杀红了眼,一挺机枪扛在手上,一通扫射。奈何子弹软软绵绵地打在了坦克的铁皮上,只有一个浅浅的凹痕,潘子大骂了一声,把剩下的炸药全部绑在了自己的身上,转过身对自己的手下说道,“一会儿等老子到了那铁皮怪物旁边,就对着老子打!这是军令!” 第48章 “团副!” “闭嘴!”潘子怒吼了一声,朝着敌军的坦克一路狂奔,即使腿上已经中枪,他也没有丝毫减慢速度。 “张小哥!”张起灵此时已经退出了近百米,隔着炮火声,他猛然听到潘子撕心裂肺地怒吼,“你他妈给我活着!我们小三爷在等着你吶!” 接着便是一声巨响,气浪几乎要波及到他们这边,张起灵一怔,挥手停下了撤退。江面的薄雾未散,炮火烟灰却让环境更加糟糕,这时,对面隐隐有人的脚步声响起,张起灵持刀,立在桥头,盯着声源,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能,现在不能让他们进临安。” 吴邪慢慢地爬上了城墙,看着灰蒙蒙的临安城,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此刻,他站的那么高,头顶的轰炸机刚刚离去,城市到处冒出滚滚的浓烟。他看着,一幕幕全看在眼里。 手轻轻抚上了胸口,那里有半枚相片,那是他身上除了衣物外唯一的东西了。 最值钱了。 “小哥,你还好吗?”他顿了顿,微微扯了抹笑,“我很好,非常非常好。” 他毫无征兆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的,早知道就不把你的脸划花了,这样至少还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脸上的笑意立刻便褪了,他垂下手,复又握紧了拳。 “我吴邪啊,真是没出息。”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看着前日还矗立着的钱塘江大桥,如今江面上已空无一物,“不能立马横刀护我山河,我不想做汉奸也不想死在日本人手上。” 他低下头,没有一个人。也好,实在不想让人看到堂堂临安吴家大少爷摔得七零八碎血流一地。 只是…… “对不起。”吴邪轻轻地说出了口。 对不起,张军座。 对不起,张起灵。 对不起,小哥。 对不起,闷油瓶。 对不起,那个约定,我想,我没有办法遵守了。对不起,就算你听不到,我还是想要说,对不起。 不过,你毁约一次,也该让我也毁约一次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我的那个意中人即使万千痛苦穿身而过亦不皱眉,即使失败地跌进泥沼中,他还是会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淡淡地说没有关系,所以我总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然而生死离别从来都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我啊,曾经对他说,如果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了,永远都在一起,说得就好像我们的命运是自己可以说了算似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再是临安城的吴小三爷,他不再是国军的将军,我们只做一对普通人,最好他家就离我家隔着一条巷子,君住巷头,我住巷尾,每日清晨同一时间在早餐摊前相遇,我温柔地浅浅一笑,对他道一声“早”。即使不这么贪心,不是青梅竹马也不错,一南一北相遇在年少的时光,坐在学堂院子的花架下,聊着彼此家乡有趣的事。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们好像都还没有好好地聊过呢,我们之间好像还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呢,我都来不及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我都来不及补偿你吴家对你的亏欠,我还没有带你去吃遍临安的小吃,我还没有和你再照一张相。 好遗憾啊。 遇到你,怎么会那么迟呢? 吴邪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件厚重的银狐大氅竟在急劲的寒风中翻飞,像只冬日残破的白蝴蝶在做濒死的挣扎。 他站在城墙头,向前倾了倾身子,身下是他挚爱的国土,依然是他的临安城。 我啊,还是在临安城等着你回来吶—— ——“我知道生命很宝贵,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更何况,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伤心,所以我想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砰——” 最后一个日本人应声倒下,张起灵以刀撑地,他早已经浑身脱力,持刀的手臂在不断地颤抖,四周全是尸体,身后早已听不到潘子那支殿后部队的半点声响,可也不见有日本人再追上来。张起灵抹了一把脸,整个人像是从血池子里撂起来似的,他颤颤巍巍地踱着步,小心提防着躺在地上诈死的敌人,刚才还人声鼎沸炮火起飞的战场此刻却阒然无声。他听不到半点的声音,即使那些亡魂在不甘哭泣。 他只看到那个人望着他时清澈的笑,眼睛亮亮的,他说—— ——“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就算再等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放心,我会在临安等着你回来。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他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支撑,脑海里却只有一句话一直清晰地重复着—— 吴邪,等我。 1987年的圣诞节。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近十年。街上全是红红绿绿的圣诞装饰,大部分的中国人也许还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节日,只知道是个洋节,平白多了个欢乐的机会罢了。 杭州城外一座陵园内此时却意外地迎来了唯一一位扫墓的人。没有人会在圣诞夜那天来扫墓。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捧着一簇小雏菊,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摸到了那块墓碑前。 其实,这是五十年来,他第一次来这里扫墓,可是却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墓碑所在的位置。 他放好花,点上了三支香,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两个奇长的手指划过照片上那人明媚的笑容,不由得抖了抖。 “吴邪。”良久,他终于沉着嗓子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你还好吗?” 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淡淡地接着道,“我很好,非常非常的好。” 他重复着很多年前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好像躺在里面的人真的听得到似的。 “这五十年来,你珍贵得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你,可你却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我没有梦到过你一回。”他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像是听不到任何的情绪。 “吴邪,你没有良心。” 也许人上了年纪,话会特别的多,而他却一直都在沉默,什么话也不说。 他的吴邪死了。他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吴邪死了。他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吴邪早在五十年前的今天在临安城的城楼上纵身一跃殉城了。 从此,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了吴邪。 那个奋不顾身救他的吴邪,那个会为了他拍桌子瞪眼的吴邪,那个嚷着“我和以前不一样”却丝毫没有改变的吴邪,那个说着“我已经等了十年,再等十年也没关系”的吴邪,没了。 那个爱他,他也爱的吴邪,没了。 彻底没了,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吴邪了。 这世上唯一的吴邪。 张起灵闭上眼,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这是他漫长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落泪。 “吴邪,你看。”他抬起头看着像绸缎一样的蓝色天空,干净的没有一朵白云,他一路过来时看到的是每个人沉浸在节日中的那份喜悦,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祝福声,那一张张热切高兴的笑颜,人流交织的城市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饭馆,那一片繁华的旧城,那些重影交织在他的眼前,那些蓝的、红的、绿的,缤纷的五颜六色却慢慢地褪变成了一幅幅灰白的画面。 “这个世界多热闹啊……”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寂寞?” 他垂下头,任眼泪肆意地滴落在地上。 良久,他挂着泪,轻轻放上一只锦囊,那只吴邪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的锦囊,王盟曾把它和那副他二人合作的万里山河图一起交给了自己。锦囊里的纸条已经泛黄,但是他却保存的很好,解雨臣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上面只有三个字,不要死。 “吴邪,你骗我。”张起灵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 战争结束了,可是我却再也找到你了。没有人站在临安城外接我回家,我每天都独自一个人,再也没有有趣的事,只有说不完的话。 其实,也就只有一句话。 “吴邪,等我。” 【全文完】 第26章 雨后的广州城透着一股青草的香气,老城被雨水洗刷过在氤氲的水汽中日久弥新。 城南的大烟馆门口那条道是出城的必经之路,对面有一间二厘馆,来来往往的人经过这儿都要坐下来喝上一碗茶,侃侃大山,所以生意火得常常都找不到座。只是最近这小茶摊就要关门了,因为老板准备拖家带口地去南洋避一避。 事实上,南洋也有不少人逃了回来,可人总是觉得改变始终都是好的。 大烟馆又有人被直接丢了出来,趴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可怜兮兮地连爬都爬不起来。 大伙儿都认识他,原是住在后街唱戏的,还是著名戏班里的名角,可一旦只要抽上这**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会沦为街头乞丐。那人见没人理他,便自己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那具形容枯槁的身子如今连站都站不稳,眼眉无神无采,清俊的脸孔变得消瘦蜡黄,嗓子也早已被那黑漆漆的烟熏得沙哑,连说句完整的话都要喘上还一会儿,全然不复当年在戏台上的风光。 第49章 人们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就连他唱戏时的艺名也不记得了,只叫他“大烟鬼”。 “大烟鬼”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长衫,扫了一眼对面坐在茶摊里的众人,咽了咽口水,上前嬉笑道,“这位大爷,让俺讨一碗茶水喝。” “去去去,谁不知道你啊,现在讨碗水,一会儿就讨大洋了。瞧见没,地上那坑里都是水,就你刚趴过的地方,那水不要钱,还沾着你身上的烟味呢,你本就是顶喜欢那味儿的,还不快去喝?”那中年人话音刚落,便惹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那“大烟鬼”有些恼,道,“不给就不给罢,不就是二厘钱的茶水嘛,想当年还不够听爷唱一个字呢!” 那中年人戏谑地一笑,他本不是本地人,是从北面逃难来的,在广州落脚,说话还带着一点北方的调调,“哟,您也会说想当年了,您现在还能唱?要不,给咱老少爷们来两嗓子?” 见众人又笑,他知道别人在笑他不能再唱戏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扫视了一眼,心一横,道,“唱就唱,谁说我不能唱!” 那人拉了拉袖口,一挑眉,神情恍然变了个人似的,只是由于常年吸食鸦片,让他的表情做得没有原先那么自然了。 “岂不闻杨家七子救驾一子归,可怜畲太君老泪垂;岳武穆赤胆忠心扶危宋,到头却做风波亭上冤死鬼。”他哼着节拍,一甩衣摆想要走一个花腔,可他那嗓子早就倒了,唱得实在难听,众人又轰然笑作一团。 他脸红了红,继续唱道,“杨家满门皆英烈,天波府名世代传,岳武穆虽被冤,君不见西子湖畔万人吊英灵。今我大好河山已破碎,我愿伐元勤王救苍生,君臣嫌隙放一旁。你我皆汉人,岂可认贼父?” 这唱词挺长的,他一口气唱完差点断了气,靠在一旁的大树上喘得像条狗似的。 这时茶摊里的中年人轻轻一敲桌子,不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昨个儿咱讲到哪里了?你们谁给起给头?” “唉,别提昨个儿那等情人等了十年的故事了,听得人泪汪汪的,多难受呀!”有人提议道,一旁的众人纷纷附和。一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从那抽**的戏子唱的不成调的戏词上转移到了中年男子身上。 “好,那咱今个儿不提那些叫人伤心的事,挑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说说。”中年人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个仍靠着大树喘着气的戏子,“他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来。我去年年初的时候,逃到了杭州,正赶上临安城的吴小三爷娶亲。” “唉,听说那吴老板的古董生意遍及江南,就连咱这华南都有分号。我还卖给他家一个禁婆炉呢。”这时有人插嘴道。 “没错,那吴家少爷三十不到,手上又有大把的钞票,你们想想……”他一边说着,一边笑得有些促狭,“听说干过不少的荒唐事吶……” “哟,怎么说?” “听说,他看上了个北平的名伶,人家唱的是花旦,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身,可咱这位吴小太爷不相信,只道人台上那扮相好,风姿卓越,婀娜风情,硬是用八抬大轿把人给抢回了临安,没成想,洞房那天,那衣裳一脱,竟是个胸脯平平的爷们……”他说完,自己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事,临安城早就传遍了,都笑话他男女不分,讨了个男媳妇,就他自个儿还藏着掖着,掩耳盗铃当外人都不知道咧。” 这事确实稀奇,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那唱戏的“大烟鬼”听到了他们的话,显得有些生气,咳了两声,道,“咱们这些梨园唱戏的就是得受这些有钱人的欺辱,我那会子也有乡绅富户想要……” “瞧你如今还站在这儿,想必是心比天高,不愿做那些茍且之事,仰人鼻息?” “那可不,我若是那花旦名伶,准在进门前就在他吴家大宅门口吊死,也好寻他一些晦气。”那“大烟鬼”显然没有听出这话中所带的嘲讽之意,连忙一番自我剖白,挺了挺他那骨瘦嶙峋的身板,直了直自己的腰。 “可人吴小三爷那可不是寻常的金主,嫁进了吴家,你就不用再来这大烟馆寻气受了,到时候可是想要怎么抽就怎么抽。”旁人瞧他那模样,忍不住继续逗他。 果然,他一听“大烟”二字便忍不住两眼发光,整个人的精神都上来了,这立刻又开了嗓子来上一句,“顺应天数投新主,莫道弘范失大节。人生在世须尽兴,管他青史作何论。” “那戏子后来如何了?”众人见他又唱上了,不愿再搭理他,便转而询问中年人后续。 “自然是被吴小三爷玩腻了弃在一旁了。”那中年人抿了一口茶,“听闻那吴少爷乃是个登徒浪子,从不付真心,在临安赢了个薄幸名。不过,没几个人知道,他其实原先并不是这样的。他少时不更事,错信他人,险些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此言非虚,多年前吴家一夜之间败了,好像……好像是张大帅死时那会儿的事……”有人证实道。 中年人目光一转,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这会儿咱可要说到重点了。”说完这句,他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由便有些得意,翘起了二郎腿,敲了下桌子,接着道,“没多少人知道吴家当年真正败的原因,今儿个我就来告诉你们。那吴少爷当年年少天真被个男人花言巧语了几句便要同他私奔,把当家的吴三爷气得卧床不起,却没成想那个男人不过是相中了他家的钱,他也不想想,谁会平白无故对男人的屁股感兴趣?” 说完,茶摊里众人都促狭地笑了起来。只有一人坐在角落处的阴影中,握着那粗瓷制成的茶杯的手在隐隐地发抖。他背着的包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就算是坐在二厘馆里喝茶休息也不见他放下来,看那外形像是一卷书画。茶摊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中年人身上,只有他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听说后来吴家又是在这位小太爷手上起来的,看来他也算是有些手段的?” “我看是在床上有些手段会伺候人吧!哈哈哈!” 不知是谁又接了一句,越说越下流。众人纷纷笑了起来,那背着画的男人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却愣是没有出声。 幸好,这时那个唱戏的“大烟鬼”蹬腿迈着大步却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众人纷纷笑话他,便也没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说,您这唱的是哪出啊?怎么张弘范好端端地给摔了个大跟头?我记得戏文里没这段啊!” 说这话分明是要叫他难堪,可那“大烟鬼”也不气不恼,仿佛像是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调侃,不急不缓地揉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接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才自己摔倒的地方,哈哈大笑道,“狗贼睁眼看清楚,此乃我大宋国土!若敢再嚣张放……放肆……”他支吾了半天,这临时拼凑的词叫他憋了半天,众人津津有味地瞧他如何再编下去,这让他有些为难,他憋红了脸,用余光扫到了别人正盯着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由一咬牙,唱了下去,“定叫你摔成大王八!” “哈哈哈哈!”众人捧着肚子哄堂大笑,有人问他以前是不是唱丑角的,他打着哈欠烟瘾有些犯了,便一甩衣袖做了个不与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计较的姿态。 与此同时,离广州城不远的城郊有一队士兵正在大树下休息。他们穿着制服抱着枪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显得很散漫也很随意,只是那么多人都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这时,领头的年轻人靠着一块路边的断墙,面朝东北,紧抿着唇,看着远处的高山有些出神。他的副官见状走了过去,把水壶递给了他,道,“您别担心,广州城就在前面,我们抓紧赶路,再走一个小时就能进城了。” 他默默地接过水壶,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可是副官凭直觉还是感到他的忧虑却没有丝毫舒缓的迹象。 “军座是在担心家乡的夫人?”作为张军座的新任副官,他显然事先做过功课。 他闻言一愣,“夫人”这个词显然并不适合用来形容那个人,可他并不愿意解释这么多,况且他也没法向别人说明他与那人之间的关系。 毕竟不是寻常的男女之情。 他只是轻声的应了一句,那副官不由松了口气,这新来的长官着实够闷,可以三四天不说上一句话,这显然让他有些不安,生怕自己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那军座的家乡在哪儿?” 他低头沉思,副官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他又不愿意搭理自己,连回答个家乡都要踌躇半天。他兴致阑珊地准备退回去时,那闷油瓶子突然开口了,淡淡地回答道,“杭州。”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副官忍不住在心中惊叹,这终于有响应了!否则还以为自己在对着块石头说话。果然这一聊起夫人就连哑巴也能开口说话了!必须得抓着机会好好套套近乎,于是他连忙赞扬道:“这杭州姑娘好啊,西湖水泡出来水灵灵白嫩嫩的……” 第50章 旋即,他便得了张起灵冷冷的一瞥,立时噤了声。莫是哪里说错了?难道张军座的夫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他悄悄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起灵,心道这不应该呀,这等身份样貌娶的媳妇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也该是小家碧玉才对。可他此时必然不敢再多嘴一句,生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平白惹怒了上司。 秋意渐浓,天空显得特别澄明透亮,只有一层薄薄的云幕。张起灵眺望远方,视线被一座高山所挡,那横亘在山间的山岚在缓缓的浮动,像是一层白纱若隐若现。杭州也有一座山,却并不像它那样的高,但四面环水,被一些文人骚客称为“人间蓬莱”。 离他那间铺子格外的近。 若是没有打仗,他定会在院子里摆上一张长长的桌子,用新摘下来的鲜嫩桂花沏上一壶茶,一旁堆着一迭宣纸,细净的手指握着狼毫认真地练字。他写得一手的瘦金字,尽管张起灵并不懂书法,可就是觉得他写得格外的好。写累了,他爱蜷在藤椅里,翻翻德文书,有时还会舒展一下胳膊,慵懒地伸个懒腰,每每叫自己移不开目光。 可眼下形势不同了,不知他在沦陷后的杭州城里过得如何。 张起灵不敢再想下去,他极少会去考虑那些需要推测的事情,无论是好还是坏,对他而言无非不过是一种结局,但只要这件事一牵涉到他,自己一贯冷静自持的情绪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动。 每个月都会往杭州寄信,尽管明明知道在沦陷区的他可能一封都收不到。他本不擅长言辞,纵使在书信往来中也写得不多,一开始收到他洋洋洒洒的书信也不过只回了几个字,报个平安,可如今,只要他能寄一个字给自己,也是欣喜的。 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他写来的信,被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上的内容他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想象着那纸页曾被那人的手指温柔的拂过,他的心里就顿时暖洋洋的。 就好像,他抚上自己的心一样。 打了近一年的仗,重逢后分别的这三百多天的日子全是靠那几封信度过的。可是这仗的结束之日却遥遥无期,看不见尽头,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但无论如何,都要回临安。 因为他说过,要在临安城等我回来。 副官看着他凝望远方发呆的神情忍不住腹诽了起来,这长官果然不近人情,看来今后的日子可要难过了。他顺着张起灵的目光看了过去,那连绵不绝的群山不知隔断了什么。 “张将军,你我同宗同族,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呵!国贼休要提宗姓,张家祠堂焉能容你!” “大烟鬼”上一句是嚣张狂妄的元军主帅,后一句便语气一转变成了出师勤王的宋将。他的嗓音沙哑,身形有些颤抖,尽管没有人在听他到底唱了些什么,可他却表情生动,端足了他原先的范儿。 茶馆里的人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戏耍过后便没有人再理他,任凭他在那里卖力,也像是个自顾自唱戏的疯子。他们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最近广州城里的形势,只听有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听说昨儿夜里城南的陈大官人连同家眷去了东北,真是没想到。他一年前还响应全国商会给抗日部队捐款捐粮,市长还给他颁了奖。” “这可不,现在的商人要只是趁机发发国难财那还算得上是有良心的,北迁投了日本人至少能别再祸害我们,”那中年人呷了一口茶水,吧唧了两下嘴,这茶已经喝得都快没味了,“那临安的吴小三爷当时还得日本人的保护呢!那简直就是一汉奸行径吶! “我听说当时关东军的参谋长从日本过来,去了上海,还特地到杭州弯了弯,在吴家逗留了好长时间,杭州人都知道,那会儿吴家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日本兵,一个人都不敢靠近。要说他没做汉奸,鬼才信吶!”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请人上家里做客显然就算不是熟识也是有些交情的。这姓吴的和日本人打交道,能算是什么好人?一联想到这城里最有名最有钱的陈大官人都跑去攀附了日本人,大家心里便凉透了。之前说的千好百好,这里捐钱,那里捐粮,结果呢?日本人还没打来呢,就早早地托着人寻了关系迁到东北去了,这命不仅保住了,还能带着全部家当换个安生地方照样活得滋润,对他们而言,这国是谁占着的都无所谓,他们有钱赚就行了。这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古人诚不欺我。 “嘿!我说,那张弘范到底算不算国贼吶?” 这时终于有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在路边卖力唱戏的“大烟鬼”了。他打着哈欠,连调子都找不到了,可词却记得格外的清楚。他听到有人问他,连忙答道,“怎的不算,他姓张,是汉人,这汉人灭了汉人的天下怎么不算国贼?” “可他原就不是宋人吶!” “但他骨子里却流着宋人的血。” 这坐在茶摊上的两人眼看就要争起来了,那唱戏的微微一笑,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髯须,接着唱道,“国破山河已不复,宋室已亡臣节尽。陆丞相、张将军,听我一言呀!不如降了元,保你富贵享无边。” 唱罢,他立刻侧了侧身子,瞪大了眼,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尽量摆出一副气势凌厉的模样,想要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的大义凛然。可是他因为长期抽食大烟,再怎么摆姿势,看上去整个人总是病怏怏的,精神有些颓靡,没有半点气势。 “北望临安辞故园,西眺崖山水苍苍。帝舟被困缺粮马,孤军难援计难成。我大好河山啊呀呀呀!臣子能降元,陛下不能降。陛下不降元,臣亦不降元。焉能在外族铁蹄之下享富贵?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陛下,您怕不怕?” 他蹲下身子,抬起头摇了摇,然后便想要立刻站起来,只是他动作太急,结果头晕眼花,跌跌撞撞得险些又要摔倒,那笨拙滑稽的模样全失了原先在舞台上的轻盈灵动,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陈大官人往后定是吃香的喝辣的,这日本人待他铁定就当财神爷供着,” “说起来,真是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有人看了“大烟鬼”的戏不由感慨道,“诶,那个吴小三爷后来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还在临安城里呼风唤雨?” 那中年男人显然是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确实并不知道那人的结局。临安沦陷的前一天,他随着人群一起从南门走,再次踏上逃命的路,那日,他看见一个穿着不俗的男人站在城门口发米。待他冲上去时,那个年轻人腼腆的笑了笑,好听的嗓音在骤冷的空气里显得温柔又舒爽,“抱歉,没有了。” 自己沮丧地离开,嘴里忍不住埋怨自己糟糕的运气。待他回过头时,只见那人站在那儿,在寒风中身形显得格外的单薄。 他面朝着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能退亦不能降,这世间还有哪一寸是我大宋国土?何处是吾等安身立命之地?”这折戏唱到此处已经到了高潮,陆秀夫就要背着小皇帝跳海自杀了,也不知是“大烟鬼”真真是戏到情浓还是仅仅只是他烟瘾发作,他眼眶里竟溢出浑浊液体,缓缓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我猜那吴小三爷此时定是小倌在怀,跟陈大官人一样,在东北吃香的喝辣的。” 众人不负责任的揣测了一番,一边忿恨着,一边却忍不住钦羡了起来。道理谁都明白,谁不愿做那忠臣良将,可诱惑来了,想一想总不算罪过吧。 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有七情六欲的俗人罢了。 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夸张地猜测吴小三爷那般荒唐,说不定还会学皇帝翻牌子。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青年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手里的茶杯朝地上砸去,顿时碎瓷片迸散开来,有些弹到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呀?” 那中年人跳了起来,指着年轻人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可他立刻就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有些错误。只见那个年轻人一脸阴桀地看着自己,那张圆润的脸却是杀气腾腾,仿佛他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逆鳞。中年人心里有些发毛,嘴上却不肯讨饶,依旧小声地骂骂咧咧。那个年轻人突然动了动抬起了手,中年人下意识的一缩脖子,结果对方却只是系紧了包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元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一脸狠戾地径直走了出去。众人瞧他那气势,像是头处在爆发边缘的狮子,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再去招惹他,只能看着他背着一卷书画越走越远。 “别生气,别生气,喝茶喝茶,压压惊,准是个疯子。”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缓过来,纷纷宽慰中年人,那准是个得了癔症的。 他走的远了,中年人骂骂咧咧地坐下了,可能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便冲“大烟鬼”吼道,“你怎么不唱了?接着唱下去啊!” “大烟鬼”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没了。” 第51章 “没了?” “对啊,跳海死了,就没了。” “没了你也给我编出来!” “人都死了,怎么编?” 中年人有些气急败坏,“反了反了,就连这个被大烟馆扔出来的人都……都……”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那个“大烟鬼”突然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大家都是一惊,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烟瘾又犯了,每回犯都得躺在地上装死,等着别人上前关心他,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遭遇,怎么从一个名角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妄图讨要到一点钱,能够再去抽上一口烟,对此认识他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的这点小花招人人都知道。 众人不管他,有纷纷坐下来喝茶。 这时,一队人从南门走了进来,若是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他们身上那残破的洗得发白的外衣是军队的军服。他们手里抱着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步子很乱,像是非常疲惫的样子。但整支队伍却非常安静,目不斜视,没有人四处张望。 领头的男人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面容冷峻,棱角分明。他腰间不见手枪只悬着一柄长刀,黑柄黑鞘,看上去有些年头。 必是个厉害的角色。 有人眼尖,远远就瞧见了前面路边的茶摊,队伍终于开始有些躁动不安。走在后面的人跑上前轻轻拉了拉副官的衣服,只见副官一脸踌躇的表情显得格外的为难。 “军座……”他被几个兵娃子磨得没办法,便上前跟在张起灵的后面,“大伙儿水壶都空了,这刚进城,是不是得先补点?” 张起灵皱起了眉,转过身看着那些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前日在增城与国军两师分别从两翼合剿日军,原本以为可以在浮罗山下将日军剿灭,但不出半日,日军一个团便到达了增城,激战竟日,于当晚撤退。连夜赶路,一夜急行七十五公里,闭着眼都还在走路,这些人纵使再年轻力壮,此时也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 既然到达了目的地,大伙儿都松垮了下来,只是碍着张起灵的面不敢过于放肆,现在向他讨碗水,算是个小小的试探。 张起灵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茶铺里顿时被那些士兵挤了个水泄不通,很多人直接从自己的位置上被拽起赶去和陌生人拼桌。只有张起灵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也不搭理他们,要是他那张桌子没人敢与他同桌,恐怕他在人群中也没半点存在感。 忽然,他瞧见了那横倒在街上的“大烟鬼”。来来往往的人只当他是块大石头,抬脚便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起灵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脸色微微一变,刚想要站起去看看那人,一个中年男子端着一碗茶谄笑地递给了他,“大人别管他,他烟瘾犯了,您越搭理他,他越来劲。” 张起灵接过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中年人还想再八卦几句,但见他很是冷淡,兴趣缺缺的模样,便悻悻地不敢再搭话。 张起灵一口没动便放了下来。他难得的有些坐不住,走到老板跟前丢下一枚大洋,老板直道太多了,他却只是摆了摆手。 广州城的太阳有些毒,刺得人睁不开眼。 小巷子里堆满了很多逃难的人带不走的东西,他从里面找出来一卷烂草席,走到“大烟鬼”的跟前,蹲下身,把他给裹了一裹,扛到了路旁。 至少他不用再在死后横在街头受人胯下之辱。 没有人注意到张起灵做了什么,他摩挲着刀柄上刻着的花纹,转过身看着北面的方向若有所思,身后留着的是一片醉生梦死的喧嚣。 第27章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 林觉民 八月盛夏。吴邪望着院子里茂盛的树发呆。 张起灵离开不过七八日而已。 “少爷,您这么干坐着不热吗?”王盟端着冰镇绿豆汤进来时,瞧见吴邪坐在窗边,太阳正艳,晒得他脸上有些微微发红,额头还沁出密密的细汗。 吴邪回过神来,接过他递来的甜品,道:“今儿个好像是七月初七。他六月廿九走的,到今日刚好七天。” 王盟点了点头,“怪不得我方才上街看到大伙儿都在挂灯,苏堤那儿挂过去了一路,想来今晚会有灯会。” 一听到可能有灯会,吴邪的眸子立时亮了,“那今晚我也去凑凑热闹。” 王盟一听忙摇头,“少爷,咱俩去逛七夕灯会这不合适。这逛灯会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未娶亲的小伙儿,您不是已经……”他瞥见吴邪正瞅着自己,把后半句那什么“早就心有所属”之类的话给咽了下去,“再说咱两个男的一块去这也不太合适吧……您倒不介意,我还想讨媳妇呢……” “唉唉,你越说越离谱了。”吴邪挑了挑眉,佯怒道,“谁说要同你一道去了?” 王盟一惊,睁大了眼睛,“少爷,这可不好,最近世道这么乱,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再说了,要是你看上了哪家姑娘我也好给您搭把手把人给抢回来不是?” 吴邪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抢回来做小妾吗?我可是成过亲的人了。要进门的话,我得把你差到战斗前线去,问问他的意思才好。” 王盟听他这话脸立马就绿了,忙摇头,“我可不敢去,我还是老老实实在您身边伺候你来的好。” 闻言,吴邪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都知吴小三爷暮春时节迎娶了京城名伶,婚礼办得是风风光光,他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 王盟看着他脸上隐隐的控制不住的笑意,心头不由一松。缺失了那个人的十年让原本懵懂活泼的少年变得越来越阴郁淡漠,而那人再次以命运不容拒绝的姿态回归,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往吴邪身边那么静静地一站,就能慢慢地让他卸下沉重的伪装,逐渐变回原来的模样。每每想起,王盟总要忍不住感叹一场场悲欢离合背后,相逢并非只是偶尔地擦肩而过。 有些人的命运注定纠缠一生。 王盟看着吴邪偏过头望向窗外,目光深远,便转身悄悄地退下了。吴邪的心思他不忍去猜,不愿去想,因为他从来都不像他家少爷那样天真。 吃完晚饭,天刚刚擦黑,吴邪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一套不怎么惹眼的衣服,兴奋地跑来跑去,还煞有其事地对王盟千叮万嘱,切莫跟着他扫了他的“雅兴”,就仿佛一瞬间变回了十七岁时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 王盟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摇着扇子大大方方一摇一摆的背影,倒还真有几分要去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模样,他笑了笑掩上了门。 吴邪沿着苏堤慢慢走着,人不多,灯也不多,一派冷冷清清的光景,不见“花市灯如昼”的炫目,亦没有“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闹,人人脸上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到半点节日的喜气。 苏堤的垂柳在西湖蒙蒙烟水中随风轻轻飘荡,傍晚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皱了一池湖水。回过头再看孤山,早已隐在了夜色之中,模糊了轮廓,倒是月亮终于从云后露出了脸,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显得格外的明亮,颇有几分“山眉澹碧月眉黄”的味道。 这西湖的景色果真是百看不厌,可惜此时良辰美景,无人共赏。 吴邪略略觉得有些遗憾,摇着扇子驱散热气,准备沿着苏堤溜达一圈后便回去吃冰镇西瓜,这时,前头传来一阵莺歌笑语,终于有了些过七夕的感觉。 只是看清了是谁之后,吴邪便避之不及。 “哎哟!这不是吴小三爷嘛!这个把月不见怎么就不认识人了?”一身轻罗曼纱的人眼尖瞧见了他,立刻拉着身边的姐妹走了过来,言辞间带着点不满的娇嗔。 吴邪觉得有些头疼。 “这山高水长的,我怎会忘了你们呢,这是如今不好相见便是。”吴邪尴尬地笑了笑,额角一阵乱跳,那些莺莺燕燕都是醉风楼里的姑娘,恐怕以前都陪自己喝过酒唱过曲。 对面穿的花红柳绿的姑娘拧起了眉头,对身边的姐妹道,“那会子听说吴小三爷要娶亲可把我们给愁坏了,可你们瞧瞧人家这手腕,多学着点,看人家把吴小三爷收的服服帖帖的。” 吴邪莞尔,默不作声。 那人朝后面张望了两眼,“怎么不见他人?” 吴邪心思一转,答道,“他还在路上,叫我留在这里等他。”他顿了顿,又道,“要是让他瞧见了我与你们搭讪恐怕要不开心的。” 说完这话,他在心里默默盘桓了一下,却实在想不出那闷油瓶吃醋的模样,只是他自己不愿再与她们多谈,便借个因头告辞罢了,半点也不曾考虑过听这话人的心情。 果然,那醉风楼的姑娘听完之后颇为不满,撅起了一张小嘴,走上前,戳了戳他的胸膛,“都说临安吴小三爷又温柔又善解人意,就连我们这样的女子也能以礼相待,实际我看呀,你最无情。” 第52章 吴邪笑了笑,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请这些姑奶奶们慢走。 没走几步,领头的姑娘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笑嘻嘻地说道,“咱们姐妹一直在算吴小三爷什么时候会腻了那人,对她是又羡慕又嫉恨,不知道吴小三爷……” “看来你们得一直羡慕嫉恨他了。”吴邪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呀,明明和他在一块儿的时间并不长,但好像只要我守着那些光阴和回忆,就算一个人也能过一辈子的。即使人再多,再拥挤,最热闹,我还是只愿意等他一个人。” 其他人可没这种特权。 那些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的姑娘们见惯了曲意奉承、虚情假意,这时恐怕从他眼神里看到了些平时从别人那儿看不到的东西,都集体噤了声,良久都没人说一句话。 “瞧瞧这怎么又聊上了,我看呀,这再说下去,吴小三爷回去得不好受了吧!”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吴邪垂下眼帘,脸上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夜浓了,临水更感露重,原本不多的人群都散了,忍不住令人惆怅佳期又一年。 吴邪收起了扇子,打算就此回家,只怕自己在外面逗留久了王盟在家等得心焦。他只觉得不尽兴,却也无可奈何。 这第一次过七夕,倒还真是像牛郎织女般的与他分隔两地。 吴邪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这片同样也能照到他身上的月光是否也能把自己此时的心绪传递给他呢?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一起过节了,到时候不止七夕,春节、元宵、端午、中秋,就连重阳也统统都要和他一起过一遍。 这样想着,吴邪觉得自己的心里开始抑制不住兴奋起来,步子也不知不觉变得轻快,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甚至开始畅想起了等战争结束之后,要给他谋份什么样的活儿。 想起他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对着自己,说出一句“吴邪,虽然我不会赚钱,但我会让你每天都吃得饱饱的”话来,就觉得他有时候就像个大傻瓜。 吴邪抿了抿嘴,想起了他十年前说过的话,不知道他自己本人还记不记得。反正到时候不管他记不记得,就赖着他,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专心做他张家的米虫,祸害他一辈子。 吴邪自顾自地打定了主意,回头看了看稀稀落落的灯火,之前的失落一下子就一扫而光了。 人总是要有个目标,有个希冀才可以继续走下去的。 如果说吴邪的动力是基于又大又梦幻的对未来的幻想,那张起灵就显然要现实了许多。能让他一直走下去撑过八年困苦的抗战岁月的是因为他知道有个人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等他,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无论他走到哪里,飘去何处,线的另一端始终都系在风景秀丽的江南杭州。 那不是他的家乡,那是他的归宿,那是他心中的小瀛洲。 吴邪背着手,扇子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径直朝家里走去。 因为,他不能走远,他答应过他,要在那里等他回来。 第28章 《十二月春》 by吾辈叫云少 「零」 假想2017年。 杭州的冬天还没过去,吴邪下了好大决心才让自己的脸从一坨被子里冒出来。他眼睫毛在冰凉的空气中抖了两抖,最后依依不舍的睁开,一不小心对上一张脸。这张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凌厉而立体的棱角从下巴一溜钻进略长的刘海里。 吴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张脸的主人是张起灵。他们最近在完成陈皮阿四布置的一项作业,任务重时间紧,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昨天怕是暂告一段落,心一松不觉就睡过去了。 从宿舍的小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太阳老高,可吴邪还是狠不了心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他盯了会子宿舍的天花板,觉得天花板没有张起灵好看,于是转脸盯着张起灵。 张起灵就在这时候突然睁开眼,两个人互相用视线打了个对穿,默然半晌,谁都没出声。 良久,吴邪吸了吸鼻子道:“小哥你眼睛真黑。” 南方人软糯的话尾在空气里打了个卷儿,张起灵木着脸不知怎么接茬。过一会儿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见一声巨大的“咕嘟”声响起。声源自然是吴邪的肚子。 “……” “……” 吴邪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只露出头顶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透出某种坚决无比而诚恳万分的意味。于是张起灵心领神会,下床飞快的开始穿衣服,道:“想吃什么?” “煎饼果子不要鸡蛋要火腿肠,一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包子要白围裙阿姨家的,然后再加一碗北京豆汁儿。” “快十点没豆汁了。” “那我要菜市场门口的小馄饨,不加香菜。”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很喜欢香菜吗?” “你不吃香菜,那是给你的。”吴邪整个人和羽绒被滚成一团,“上个月我尝遍了城里所有的馄饨,菜市场那家最好吃。” “怪不得胖了。” “我要是个妹子你现在已经死了。” 张起灵没回答,嘴角似是微微翘了一下,走出宿舍关上了门。吴邪包着被子蠕动到窗前看他向学校大门方向走去,羽绒帽的绒毛飘啊飘。看了一会,直到张起灵的身影消失不见,便把自己的脸大力埋在被子里。 「壹」 陈皮阿四是吴邪和张起灵的导师,这两年就带了他们两个研究生。外人面上都敬他一声陈教授陈先生,私下里管他叫老橘子皮。倒不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从不把学生当人,别人的学生就更当成畜生。 吴邪和张起灵到他跟前报道第一天,别人家教授都要么和气要么严肃地发表一番感言,表述一下自己的研究观念教学理念,陈皮阿四却抽着烟点着钞票道:“我收徒弟不为传道,只为找俩打白工的。我也懒得教你们什么,更不会三天两头收论文。我接外包,你俩帮我干,当然是无偿的。不过这种实践机会别人家基本没有,你俩好好干两年,说不定还能做出什么重大贡献,直接晋身为著名历史学家,到国家机构干活去。” “历史系找工作难,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我觉得你俩自认精英,肯定不甘心干个普通白领,”陈皮阿四最后转过身,在烟灰缸沿上敲了敲灰,“看着办吧。” 吴邪与张起灵对视一眼,便毫不犹豫的冲他背影悄悄竖起了中指,口中还热血道:“一切都听您的。我们一定跟着您好好学!不是,好好干!” 张起灵也面无表情地跟着热血:“我跟吴邪一样。” 这次陈皮阿四接的外包是杭州本地的,原因是某大学老数据室年久失修,外墙在一次冻雨中破裂漏水,很多珍贵的手稿都给淹化了。这些手稿记录的大多是民国至建国年间杭州本地历史,因为一直没受重视所以放那积灰,这次一淹才发现值得好好抢救和整理。 陈皮阿四接的都是大宗活,不像别人就写个论文啥的。吴邪和张起灵的任务是把这些散乱的纸张记录的东西联系起来,并且要在其中克服字迹不清、记录残缺、参考数据找不到任何相关、陈皮阿四苛刻的刁难等等问题。 前两天他们刚刚遇到瓶颈。因为37年下半年到38年初,杭州陷落那段时间的数据为空白。他们本以为是淹了正送给专业人士修复,结果问了陈皮阿四才知道,不是淹了,是根本就没收集起来。 杭州陷落时不远的南京正在进行一场屠杀,本地人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寥寥无几。加上日军一轮两轮轰炸,也就基本剩不下什么,最后**那会子又毁掉一批……陈皮阿四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懒散,脸上的皱纹在抖动:“去民间取材吧,活下来的老头老太太应该还有几个。” 「贰」 张起灵拎了大包小包回到宿舍的时候,吴邪已经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皱着眉头趴在矮桌边翻看昨天还剩下的那些复印件,一边翻一边用笔在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看见他回来,吴邪眉头一松,笑得露出牙齿,闻着香接过张起灵手里的早点,搬了个凳子放上去,解开塑料袋,蹲着开始吃。肉包子一咬一嘴油,他就这么口齿不清地指了指矮桌,道:“小哥你看看这个。” 张起灵偏眼,看到一封信。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揉搓过,泛着老旧的黄色,看上去很有些年头,躺在桌上一堆白花花的复印纸里十分显眼。 “大部分字都糊成一团了。”张起灵用手轻轻摩挲着信纸,上面一团一团的墨。在还稍微能看清的几个字旁边,墨汁也一圈圈的泛开,浸入纸张的纹理里,和着年代的蜡黄,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 “稍微还是能够读出几个词的。比如上海,战事吃紧,调度,我部,守军,以及一些分辨不出意义的单字。”吴邪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站起来凑到张起灵身边,开始啃煎饼,“要不是就只有短短两行字,看起来说的也都是公事,我几乎以为这要是一封家书了。” 第53章 “要是家书提供的信息还会多一点。” “信息其实不少的。”吴邪道,“你看下日期。” “……民国,二十六年。”张起灵眯着眼,从墨团中读出信尾的一行小字,还未读完便一愣,转头看向吴邪。 吴邪用手背抹了抹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张起灵:“你说,把这个扔陈皮阿四脸上,他会不会为上次骂你的事道歉?” “这信的重量可能太轻了。” “那我拿个铁劵把它按上去。” “你也太记仇了。” “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吴邪认真地看着张起灵,“我可是很护短的。” 「三」 我可是很护短的。 吴邪上次说这句话还是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了。那时候他们还在上高中,吴邪明明害怕,却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张开双臂挡住人群,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护短的。 原来一晃都这么久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琥珀色的瞳孔,突然轻轻地,不明显地笑了起来。 于是吴邪也很开心,笑得特憨厚特好看地问张起灵:“我没有吃饱,你可以把馄饨让给我吗?我带你去胖子那蹭饭。” 「肆」 胖子姓王,是吴邪他们的学长,只比他们大一届,但是已经结婚了,妻子是个特漂亮的瑶族姑娘,叫云彩,当年还是他们系的系花。 胖子毕业后没考研,在某个古董一条街街口开了家字画装裱店。吴邪拉着张起灵到他店里的时候,正巧他在打瞌睡,夏天用的蒲扇都没收起来,盖在脸上遮光。吴邪想到这丫和见不得人的生意搭上了头,赚得脑满肠肥,而自己还在给陈皮阿四打白工,顿时恶从心头起,一脚踢翻了王胖子的椅子。 胖子人睡得迷迷糊糊的,当下还以为是云彩来查岗,吓得抱住吴邪的腿大喊老婆饶命我没有偷懒啊,结果一抬头看见吴邪那张嘲笑的脸,清醒了一半,再看到吴邪身后张起灵一张死人脸,人就全清醒了。 “又来蹭饭?”胖子道,“云彩回巴乃老家去了,没人做饭给你俩吃。” “我在你眼中就是个蹭饭的吗?”吴邪愤怒道,“我来找你肯定有正事儿。小哥,把信拿出来给丫看看。” 胖子开头还是一副呵呵你吴邪有正事儿我去跳瑶寨护寨河的表情,但是接过信纸一看,到底是行家,脸色立刻就变了。 “卧槽,这个内容!你们偷了谁家爷爷辈儿的家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没听说过吗?你们这么做不怕遭报应吗?” “管你屁事儿,你看能不能复原。” “能。给钱。” “没钱。” “没问你要。你他妈大学时做出过一个月生活费一星期花完,全买了酱肘子的极品事儿,我还能期待你有钱?”胖子觑了一眼吴邪,转头冲张起灵道,“给钱,不然我就把吴邪剁了做酱肘。” “你这是威胁吗?”张起灵淡定地问。 “不是,这是绑票。” “那你撕票吧。”张起灵淡定地说,“然后在你动手前我就撕了你。” 胖子:“兄弟一场你能别这么凶残吗……” 吴邪也觉得太凶残了,于是他和张起灵对视一眼,眨了眨眼睛,转头对胖子道:“那我让小哥去跟你老婆说,他当年其实还是有点喜欢她的,愿意接受她的告白。” 胖子:“……我帮你们复。你们想吃啥,我请。” 「伍」 最后这顿饭定在楼外楼。吴邪毫不客气点了一桌子自己喜欢吃的,张起灵根本没什么喜欢吃的,于是也点了一桌子吴邪喜欢吃的。胖子什么也没点,就要了壶酒。 然后他就一边看着吴邪风卷残云一样把桌子上的菜夹到嘴里,一边看着张起灵风卷残云一样把桌子上的菜夹到吴邪碗里,一边喝着酒,一边道出了心里话:“我有时候真想点堆火把烧死你俩。” 吴邪张起灵根本没理他。 于是他问:“你们俩干嘛要复原那信?” 吴邪包了一嘴的菜,嚼啊嚼啊嚼:“陈皮阿四布置的任务……五规里脚(我跟你讲)……” “闭嘴吃吧你。”胖子嫌弃地看了眼吴邪,问张起灵,“进行到哪里了?发现点什么没有?” “没有。”张起灵摇头,“很平常的事情。讲出了几个富翁,出了几个状元,出了几种小吃;讲日军在杭州杀了多少人,讲多少人当了汉奸多少人还在坚持抗日;讲出了几场战争死了多少人,大同小异。” 胖子撇了张起灵一眼:“你们学历史的真是越学越冷血。” 张起灵不可置否,吴邪倒是艰难地吞咽了一大块烧鸡,举手示意:“我,我一点也不冷血。” “吃货你闭嘴吃你的。” “我很认真在跟你说事情呢。”吴邪吸了吸鼻子,“80多年前,杭州这边的首富姓吴来着。名字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当时坊间叫他吴小三爷。这位小三爷非常年轻,而且有不少风流韵事,比如执意娶了个北平的名角儿为妻——虽然好像最后又把她降为了妾。” “卧槽这小三爷够牛逼。”胖子咂了口酒,“为啥最后又降为了妾?” “据说是因为最后发现是个男的。” 胖子:“……” 张起灵:“我在整理资料的时候你在干吗?” “看话本。”吴邪答,然后虚弱地辩解,“但我也是在干正事。那个年代的话本大多都包含着那个年代的历史……你们别那么看着我,我对这类八卦才没兴趣呢!我跟你们讲,这个小三爷严格算起来可以造个雕像竖在杭州市广场上了,日军要打进杭州之前,他散尽了家财赈灾和支持抗日……” “之后呢?” “之后就失踪了。”吴邪答,“大概是死了吧。” “为什么不怀疑他当了汉奸?”胖子问,“那个年代有不少这种事吧,原本是抗日英雄,最后还是成了卖国贼。” “我也不知道……”吴邪茫然了一下,低下头啃烧鸡,啃了两口,突然笃定地抬起头,“反正我觉得不是。” “为啥?” “反正我是宁碎成酱肘子被剁成馄炖馅儿也绝对不做亡国奴的。” “……槽点太多了。” 酒至半酣,胖子告诉张起灵和吴邪,过不了多久他的店子就要关门了,他准备和云彩回巴乃瑶寨,在那边种种地养养鸡打打猎啥的,就这么过上一辈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算了。 吴邪打了个饱嗝道啊挺好的啊胖子我祝福你,张起灵就直接没说话。胖子沉默了半晌,最后自己按捺不住,问:“你俩就不好奇吗?” 吴邪和张起灵同时摇头:“不好奇。” “……” “我参与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你们也知道,上个月差点被抓了。其实要是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不定还觉得挺有意思,但是不行,我一回家云彩就抱着我哭了,我觉得不能再参与这些事儿了,云彩不能没我。”胖子灌了一大口酒,“其实我大学开始接触这些事儿就是为了有钱给云彩过好日子,但是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当个农民挺好的,吃喝不愁就够了。” 胖子看着张起灵:“我说张大爷你就不能给个反应?吴邪没反应就算了他只对吃的有反应,那你呢?好歹我老婆大二的时候追你追得满校风云。” 张起灵:“早生贵子?” “……你终于说了句人话,但我怎么这么不爽呢。” 吴邪看见胖子低落很过意不去,决定安抚一下胖子,道:“你关门干啥要拖到下个月啊?时间越长不是越麻烦吗?” “吴邪你小子好像很盼我走啊。” “没有。”吴邪否认,又往嘴里塞了片餐后西瓜,“你什么时候关门?” “把我对门那家的老掌柜熬死。” “老掌柜调戏了你媳妇儿吗?” “你脑子里装点正常东西好吗?还有那西瓜能不能给我留两块?”胖子看了眼吴邪,“那老掌柜都一百一十多了,调戏个毛啊。主要还是因为总抢我生意。装裱这一行他妈的也以貌取人,好像年纪越老手艺越好一样。” “老掌柜手艺不好吗?” “……”胖子一脸复杂的烦闷,“不,很好。” 吴邪和张起灵顿时善解人意的眨眼,表示将这个话题过渡过去。 但是胖子还是越想越烦闷,最后直接对前台喊了买单,还有两三个盘子没有空。 于是服务生过来结账的时候围观到了一个抓狂的胖子:“吴邪你他妈别吃了,张起灵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宠他?他妈的餐后西瓜你也给他打包你把他惯成什么样了!这还没到春天呢你能够点别这么馋吗?草,我真不想说认识你俩,快点打包,我带你们去见那对门的老掌柜!你俩有没有听我说话!张起灵我说你呢!” “……草。” “爱咋咋地吧。真想烧了你俩。” 「陆」 胖子大摇大摆踏进装裱店的时候,心里已经感觉无所畏惧了。对门的竞争对手又怎样?有俩人还敢带着一塑料袋西瓜进店呢。 第54章 这家装裱店可以说是古董一条街最老的一家店,一进店就一股墨香味儿的冷气扑来,灰沉沉的似乎蒙着一阵雾。 胖子回头一看,却只发现了张起灵,吴邪还在外面,抱着西瓜在啃。直到啃完了最后一块,才敢进来。胖子刚在心底感慨其实吴邪在需要下限的地方还是很有下限的,就看到张起灵一顺手抹掉了吴邪脸上的瓜子,吴邪还眯缝着眼就着他的手蹭了蹭。 ……这对狗男男。 胖子在心底啐道,转头就看到左上柜台里,老掌柜正看着自己。眼神说不上多犀利,但就是让人心里无端一抖。 “需要些什么?”老掌柜颤颤巍巍地问,声音轻,但很清楚。 胖子赔笑道:“就随便看看,不叨扰您老人家。” 老掌柜没说话,点点头,刚眯着眼准备闭目养神,眼睛却突然睁得老大。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吴邪和张起灵,一对浑浊的瞳孔怔怔地盯着,盯了好一会子,直至快要流下泪来:“少,少爷……军座……” 吴邪看他似乎快要倒下去,赶紧上去扶住,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老掌柜看了吴邪很久,又看了看张起灵,摇摇头,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道:“没事儿,人老了不中用了而已……” 说着他扶住了柜台,空荡荡地喘了几口气,道:“我以前总盼着这天,后来再没想过这天。当时想着要是真有这天该怎样怎样,真碰到了也就掉几滴不中用的老泪罢了。” 他看着张起灵和吴邪:“你们叫什么?”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 “张起灵。” “吴邪。” 老掌柜突然笑了,嘴里却在发出呜咽。看得张起灵和吴邪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胖子更是一早就愣在了旁边。 良久,老掌柜擦了擦眼泪,看着吴邪和张起灵道:“我有两位故人,与二位极其相似。今天碰到两位,算是圆了我临终的梦,两位可以随便从老朽这拿一幅图走,就当我送给故人的礼物了。” “这,不太好吧……”吴邪尴尬道。实话说因为事发突然,他到现在还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请拿走吧。”老掌柜说,声音里已经有了恳求。 “老先生还是不要把我们当成故人的好……”吴邪尴尬地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老掌柜道:“二位放心,我虽然老了,但是还不胡涂。不论是轮回还是因果,这一世是这一世,下一世也就是下一世了。不是就是不是。” 张起灵默然在旁边站了好一会,顺手从墙上拿下一幅图,是一副山河图,上面还用瘦金体题了“一寸山河一寸血”。 他和吴邪对视了一眼,道:“就这个吧。” 老掌柜望了那幅图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拿走吧,他当年要我烧了,我偷偷藏了起来,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柒」 胖子来信说那封信复原不好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此时的吴邪和张起灵已经结束了工作,开始混日子。因为37年到38年的资料补得不齐,陈皮阿四又把他们骂了一顿。不过好歹没有想象中那么刁难,看来原本对他们就没报太多希望。 吴邪又开始过起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每天早晨被张起灵从被窝里挖起来,偶尔去听两堂课,更多的时候和张起灵一起窝在宿舍里开着计算机打游戏,刷微博,身边放满了零食。 这种堕落的日子过久了虽然舒心但是有罪恶感,某天起床看见挂在墙壁上的那幅山河图,吴邪突然兴起跑去买了笔墨纸砚,开始临摹。他幼时便开始练书法,练的也是瘦金,题字到没什么,画画就不行了。 于是张起灵拎着一袋橘子进宿舍的时候,就看见吴邪弄得一头一脸都是墨汁儿,正在纸上涂鸦。他叹了口气,从背后环着吴邪,抓着吴邪的手,开始临摹,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几乎让吴邪怀疑他学过画画了。 临摹完毕,吴邪反过来抓着张起灵的手,开始题字。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有意,题字的时间很慢,慢到周围的空气都升了温,从窗外的春光里罩过来,罩在耳鬓厮磨的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捌」 吴邪把那张两人合作的山河图挂在了赠送的山河图边,再在旁边挂了一堆自己和张起灵的合影。那是趁着某天人稍微少点去西湖旁边照的,那天的阳光很不错,明媚得似乎衬得张起灵那张脸都温柔了许些。 他们两个大男人其实不喜欢照相,这是陪陈皮阿四新收的学生,也就是他们的小师妹拍的。 小师妹是个文静的女孩,私下里喜欢写文。 吴邪偶然读了她笔下的故事,那是一个悲剧,安排在全世倾覆的时代,主角在城池沦陷的那天从楼上跳下,留下爱人独活了剩下的五十年。 吴邪那天吃的是很甜的橘子,但突然就鼻子一酸。 「玖」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再是临安城的吴小三爷,他不再是国军的将军,我们只做一对普通人,最好他家就离我家隔着一条巷子,君住巷头,我住巷尾,每日清晨同一时间在早餐摊前相遇,我对他道一声“早”。 ——即使不这么贪心,不是青梅竹马也不错,一南一北相遇在年少的时光,坐在学堂院子的花架下,聊着彼此家乡有趣的事。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们好像都还没有好好地聊过呢,我们之间好像还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呢,我都来不及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我都来不及补偿你吴家对你的亏欠,我还没有带你去吃遍临安的小吃,我还没有和你再照一张相。 ——好遗憾啊。 ——遇到你,怎么会那么迟呢? 「拾」 假想2017年。 吴邪和张起灵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相遇,生活在最安宁的时代,是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们一个自南一个自北,每天都有聊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吃遍每一个生活过的城市的小吃,照过很多很多的相片——这些照片有的好有的坏,但终归还是好的多。 后来的很多年,他们都生活在一起,并感谢时光让他们如此早相遇。 【完】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