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负君意》
第1章
[穿越重生] 《美人负君意》作者:瀛洲玉羽【完结】
简介:
【本文结局仓促,慎入。】
穿越体验两个月,拐了个夫君回现代。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穿越时空 成长 正剧 先后爱
主角视角:张格 君衡 配角:很多
一句话简介:我只想做天上鹰,从未想做笼中雀
立意: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第1章
穿越 “一个不好,可能要殉葬啊!”……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好端端的竟被选中去给幽王冲喜!”
“有什么不好?怎么说也是王妃,总比继续在这掖庭做官奴婢强,我还巴不得呢!”
“快别天真了,听说幽王现如今都快不成了。七娘嫁过去,指不定还没等成亲就要守寡了。”
小宫女无所谓道:“守寡就守寡,做王妃锦衣玉食还不用干活,就是守一辈子寡又怎样?”
里屋正躺着装晕偷听的张格心中点头:有道理,管吃管住还不用上班?这个穿越待遇可以有!
结果还没等张格高兴,年长的宫女姑姑接着道:“傻孩子,你以为和幽王扯上关系是什么好事?幽王是废太子,这里面多少忌讳和瓜葛,哪是咱们这样的人能承受的。何况七娘是被选去冲喜的,若幽王能熬过这一劫倒还罢了,日子再难总能活下去。可万一幽王没了,指不定下一刻七娘就要被殉葬啊!”
!!!
张格猛地坐起来:什么?殉葬?!
外间两人听见屋里有动静,连忙住嘴走进来。年长的宫女姑姑看面相就是个极慈和的人,见张格醒了,关切问道:“七娘你醒了?头还疼吗?”
张格已经大致翻拣过原主的记忆,知道这位姓许的女史乃是自己的教养姑姑,度着原主的语气道:“有一点,姑姑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许姑姑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说话的小宫女沈峤抢话道:“你还有脸说?你怎么又和楚家五娘打架?上次才被罚过,竟然还不长记性,净会给姑姑惹麻烦!这次要不是正赶上内侍省来传话,你就要被宫正司带走了。”
“阿峤,”许姑姑打断沈桥的话,转头对张格道:“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些。七娘,你先认真听我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她面上带着难掩的急切和踌躇,张格连忙坐正身子严肃道:“是,姑姑您说。”
“幽王,就是之前被废,如今正被囚禁在东宫别院的太子殿下,陛下不久前下旨封他为幽王,并命他三日后启程前往封地。”
许姑姑叹道:“幽王之前擅闯暴室,陛下盛怒,罚了他杖刑。皇后殿下紧接着又暴卒,幽王重伤之下又逢丧母,急火攻心起了高热,听闻至今仍在榻上昏迷不醒,情况……不容乐观。”
许姑姑说到这儿卡了一下,好像下面的话很难以启齿,张格自然不能说自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面上适时露出疑惑,问道:“姑姑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许姑姑心里不忍,但圣旨已下,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何况她们这些官奴婢本就是命如草芥,上面让做什么只能做什么,哪有置喙的余地。为今之计也只能叫七娘这孩子多知道一些,总好过到了东宫,还不待摸清南北,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幽王年方弱冠,又无妻无子,若真这样一病而亡,恐于物议有碍。所以,陛下有意为幽王冲喜,已经下旨掖庭局,择选品貌上佳的衣冠子,即日与幽王完婚,照顾幽王去封地。”
姑姑艰涩道:“七娘,如今掖庭里适龄的衣冠子,唯你样貌最为出众,张家又曾是翰墨名门。”
且张家六亲四散断绝,只剩七娘这一个孤女了。无亲无故,麻烦最小。
六尚总理后宫,消息最是灵通。
太医署‘急火攻心’四个字传出来,别说陛下,就是宫人们如今都在揣测,幽王之所以病势汹汹,身体的伤势恐怕倒在其次,丧母的痛苦可能才是根本。如此诊断,叫陛下如何不怒?
只看幽王都病成这样了,陛下竟还命他即刻启程,就知陛下心中对皇后和幽王母子有多恼恨了。
可陛下最好面子,万一幽王真这么没了,他又怕留下杖杀亲子的污点,这才整了一出冲喜的戏码遮掩一二。
这幽王妃的位子明摆着是个火坑,幽王一旦不治,恐怕这幽王妃就得去地下和幽王冥婚了。如此祸事,但凡有点眼色的人家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好在,皇帝也根本没考虑过官宦之女,而是直接从掖庭选了个衣冠子,来做前太子妃。
所谓衣冠子,乃是官宦人家(氏族)因家人犯罪被牵连,配没掖庭为官奴婢的亲属。
掖庭宫人成千上万,虽然都属宫人,地位却高低不同。
地位最高的是如许姑姑这样从事管理的各级女官,又称宫官,其次便是征选入宫的正式宫女和衣冠子。
衣冠子大多在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但有望成为宫官——如上官婉儿,皇家偶尔还会采选衣冠子侍奉皇子皇孙。若有幸诞下子嗣,便能彻底摆脱官奴婢的身份,甚有因子成为太后者。
所以衣冠子虽属罪籍,在掖庭的地位却与良家子基本等同。
不过哪怕选的这个衣冠子原本的家世再好,貌若天仙,才追李白,也无法掩饰皇帝选这样一个王妃,就是为了把‘羞辱’二字往幽王脸上砸的目的。
许姑姑生怕张格不明白,把这桩婚事里的忌讳全剖给了她:“你虽是幽王妃,与幽王夫妻一体,王爷却未必会喜欢你……”说不定还会极其厌恶。
偏偏七娘又无娘家亲眷,除了眼前的幽王,再无旁人可靠。许姑姑说着说着就掉泪了:“七娘,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啊!”
张格:“……”
张格已经听得欲哭无泪了,原以为是天选开局,没想到竟是个天坑开局,这幽王妃简直左右不是人啊!古代真他大爷的没人权,上头博弈,拿个小姑娘来填坑?工具人也没有这么惨的吧?
张格真的也很想跟这位慈爱的姑姑哭一哭:姑姑你这么懂,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快救救我啊!
至少告诉她这位废太子是怎么被废的,他和皇帝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父子两个搞成这样?
暴卒的皇后又是怎么回事,幽王为什么擅闯暴室?
现在幽王这边还有什么亲族势力能用吗?她进了东宫,有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哪些人是一定要防备的?
三天后就要启程去幽州了,这幽州在哪儿呢,他们怎么去?
是像王爷一般的待遇去,还是像囚犯一般的待遇去——这可太重要了!
这一路管车马吃住吗,有没有大夫随行?
许姑姑被张格一连串问题给问懵了,磕巴道:“这,这些我也不知道啊!”
张格着急:“那不然姑姑和我说说幽王的伤势病情、性格喜好也行啊!”
结果还没等两人深谈,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满面惊恐的小宫女:“姑姑,宫正司押着楚五娘往咱们院里来了,后面还跟着内侍省的人!”
“什么?这么快?”许姑姑有些慌了,内侍省一定是来接七娘去东宫的。
她顾不上再与张格多说什么了,赶紧将之前收拾好的包袱塞给张格:“你的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我攒下的俸钱不多,连同你这些年攒在我这儿的,一总都给你缝在衣裳里了。若是去了有什么短的缺的,说不定用得上。还有,现如今东宫里头不知多少险恶,你可千万收收你的脾气,万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若是看不懂里面的事,宁可不说不做,也千万不要冲动多嘴,明白吗?”
许姑姑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张格:“这是我去太医署托阿泰开的,幽王那里有没有大夫我也不清楚,他只是个打杂的小学徒又见不着幽王的脉,只能度着传言里的症状开方子,做了一点成药,用法用量都写在上面了。药丸和治棒疮的药膏我都给你塞在装点心的油纸袋里,不说一定能治好,至少是干净的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幽王,千万别叫他死了,不然你……”
许姑姑实在说不下去了。
她年逾四十,进宫这三十年早与外面的亲人断了联系。膝下教养长大的这三个女孩儿已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与她的亲生女儿无异。
明明昨日一切还好好的,她想着七娘现在大了,她素日聪慧,在内文学馆的学业又是优等,自己已经备好了银钱,打算去尚宫局给她谋个差事。要是有幸也成了女史,以后她们母女几个的日子就更安稳了。
万万没想到这银钱最后竟成了七娘的送嫁钱,嫁的还是几乎必死的一条路,叫她如何不害怕、不伤心啊!
许姑姑攥着张格的手满面是泪,哽咽难言,另外两个小宫女看着也难过得紧。她们从小到大吃睡都在一处,平日再多吵闹拌嘴,心里却真当彼此是亲姐妹的。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沈峤这会也不骂人了,她红着眼睛从枕头底下翻出三串玛瑙珠子和一个小荷包递给张格:“这是我上个月内考得的,原想着等你过生辰,咱们三个一人一条,现下都给你吧,不值什么钱,但说不定用得上。”
第2章
俞蓉也爬去榻上翻自己的枕头:“我攒的不多,只有两粒银豆子,七娘你拿着,要好好地呀!”
张格被她们搞得红了眼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紧紧攥着许姑姑的手不舍得放开。
明明她不是原主,明明她们只是才见面不到半个时辰的陌生人。可偏偏就是她们,理解她的处境,一心一意想要帮助她,安抚着她满心的无措和惶恐。
屋内气氛温存,几人正要再说会体己话,内侍省和宫正司的人却已经到了门外。许姑姑连忙擦擦眼泪,带着张格迎出去。
“陈公公,季宫正。”
张格看向许姑姑行礼的方向,一个样貌中平、面白无须,气质颇为斯文的中年男子,一个年约四十,面目十分严肃的中年妇人。
她想了想,对上了号——这两个好像是内侍省和宫正司的主官。
内侍省,皇帝的近侍机构,主管宫廷内部事务,其下属的掖庭局则主管掖庭宫的一切事宜。内侍省主官,内侍监陈士良,从三品。
宫正司,掌六局二十四司的戒令谪罚,主官‘宫正’为正五品宫官。
简而言之,宫正司是宫女们的‘现官’,内侍省则是宫女居住的掖庭宫的‘现管’。反正不管是哪个,压许姑姑这个八品都不到的女史,都是轻而易举。
张格不愿给姑姑惹麻烦,便要学着许姑姑的样子行礼,谁知却被陈士良开口拦住了:“哎哟这可使不得!还不快扶起来?”
张格:“……”这个味儿好正。
陈士良一开口,身后跟着的小宦官立即便要上前围住张格,许姑姑眼见不对,赶紧悄悄拉了张格一把:“公公莫怪,她小孩子不懂事,见公公威严,这才一时失了身份。”
张格也意识到什么,赶紧站直了身子。
陈士良像是这才看到许姑姑一样,左眉微微一挑,许姑姑会意,恭敬地上前自我介绍:“奴婢许如意,是尚宫局女史,张格的教养姑姑。”
陈士良眼皮都没眨,理理袖子淡淡道:“掌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陈士良莫名其妙地看向许如意,好像在奇怪她怎么还不动手:“堂堂正一品亲王妃的名讳,也轮得到你一个女史随便称呼?季宫正,怎么你们六尚就是这样教导女官的?这等以下犯上的贱婢,也配做教养姑姑?”
季宫正不过五品官,哪敢得罪陈士良,赶紧上前跪下请罪,还给许如意使了个眼色——内侍省都是郑贵妃的人,皇后一去,这明显就是来给七娘和六尚下马威的,打就打吧。若是一顿巴掌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也值了。
许如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内侍省与六尚各为其主,争权久矣,现如今皇后惨败,内侍省自然是要立威的。不过一点皮肉之苦,忍了吧!
却不想,许如意刚要咬牙打下去,手臂却被另一双手牢牢攥住了。
“慢着。”
第2章
出嫁 红白喜事,殊途同归。
张格攥着许如意的手从她身后转出来,上前两步停在陈士良对面。
许如意最清楚她的脾气,这模样一看就是要发飙啊,吓得她赶紧悄悄掐张格后背:快住嘴,这事你可万万不能掺和!
但张格初来乍到,哪知道这中间许多事情,她只知道许姑姑对自己有恩,对原身来说,更是如亲娘一般。她既受许姑姑恩惠,又受原身因果,叫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许姑姑掌嘴?
别说她不知内情,她就是知道也忍不了!
陈士良对张格的举动略感意外,挑眉道:“不知幽王妃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张格冷道:“只是想请教公公,方才听公公说我如今已是正一品亲王妃,此话当真?”
陈士良不知她的意图,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个小官婢问到脸上,已令他心头十分不悦,沉着脸道:“圣旨岂是儿戏?还请王妃自矜身份,不要妄言。”
一个罪籍奴婢,还真以为自己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真是给你脸了!
张格才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单刀直入道:“既如此,我不曾任过宫官,不通宫中官阶礼数,还请公公指点。若三品宫官便可随意掌掴一品王妃的教养女史,不知我这一品王妃若想赐罚,又可掌掴几品宫官?”
!!!
许如意简直要被她吓疯了!再看周围众多宫婢宦官,面上也都露出惊骇之色。
内侍监是真正的后宫奴婢第一人,说他是掌控后宫官奴婢生死的土皇帝真是毫不夸张。连六尚之首的徐尚宫,在陈士良面前也要执下官礼,以往借皇后之势,才勉强跟他斗个旗鼓相当。
而张格这话,简直就是明着威胁陈士良‘你要是敢打我的教养姑姑,我就敢当着众人的面扇你’,在掖庭众人眼里这根本是不要命了啊!
你虽成了一品王妃,可你没权没势没依仗,你凭什么呀?!
凭什么?
张格心道,她现在除了薄命一条哪还有什么凭仗,现在这坑爹的状况想活命,也只能拿命来赌一赌了,至于赌什么……她就赌,陈士良现在一定不敢和她,或者说和‘幽王妃’正面敌对,彻底撕破脸皮!
她不清楚内侍省在废太子一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听许姑姑方才所言,幽王被废重病,皇帝盛怒之下竟还不得不下旨给他冲喜,可见至少明面上,这父子之间还扯着一层薄薄的遮羞布。皇帝还不能直接取了幽王的性命,甚至不愿幽王之死与自己有任何一点联系。
至于幽王这边到底有什么底牌让皇帝如此顾忌,张格不清楚。但史书上无非那几样,要么是母家军功、士族清流,要么是物议民心、史官之笔。
不管是什么吧,只要皇帝有顾忌,哪怕这顾忌再微小,放大到下面人的心里都会变成汹涌波涛。
所以,她一定可以借势!
她不信连皇帝都要谨慎回避的黑锅,陈士良一个三品宦官敢揽过来。就算他身后倚仗的人权力再大,难道还能大过皇帝?若真是如此,死的就不会是皇后和幽王了。
张格话说完后便紧紧盯着陈士良的表情,果然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立刻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正要乘胜追击,却没想到身后的许如意突然冲上前跪倒在地,‘啪’‘啪’两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
“奴婢有罪,言行不谨失了王妃的脸面,公公罚得对,公公您大人有大量,求公公饶了奴婢吧!”
“姑姑!”张格简直不能理解。
许如意赶紧转身又给张格磕了一个头:“也请王妃息怒,奴婢贱命一条,实不配叫王妃动气,奴婢自知有罪,愿自请罚俸三年,还请王妃成全。”
周围的宫人不自觉倒抽一口冷气,罚俸三年,真狠啊!
要知道低阶宫官和宫人根本没什么额外的收入,微薄的俸禄几乎已经是她们全部的经济来源。三年无俸,虽然吃喝短不了,日子却根本没法过了。
许如意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弯折的脊梁骨凸起在单薄的宫装上,隐隐颤抖。她就这样卑微、祈求地跪伏在张格面前,将张格彻底哽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季宫正很有眼色,连忙附和道:“公公,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头便罚她去暴室做苦役,以儆效尤!还请公公息怒。”
周围的小宫女们也纷纷跪倒在地:“公公息怒!”
陈士良见那张七娘垂着头不敢说话了,心里顿时熨帖不少,而且张格猜对了,他确实心有顾忌。
——陈士良这次亲自过来掖庭,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在贵妃发话前震住六尚,好讨贵妃欢心。能趁机吓住‘幽王妃’来个杀鸡儆猴当然更好。只是陈士良万万没想到这鸡竟是个不要命的硬茬子,不但没被吓住,反倒不管不顾想要闹大,这就叫陈士良有些心惊了。
幽王乃是原配嫡长,废太子和先皇后的事,陛下尚且讳莫如深,处事颇多顾忌,更别提郑贵妃了。现在这情形,其他人都可以与幽王起冲突,唯有郑贵妃的人绝对不行。换句话说,幽王夫妇就是死,也必须死得和贵妃毫无干系!
所以陈士良眼见不妥,不过一瞬就顺着台阶下来了,他意味深长道:“既然季宫正都这么说了,本公公这次就给你个面子。不过以后这教养姑姑还是该挑些谨言恭慎的人,免得教坏了底下人,纵的一个个不知深浅、无法无天的。”
“是是是,公公教训得是。”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许如意默默起身退到张格身后,张格没有看她,只兀自垂头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陈士良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而是转头说起迎幽王妃起驾前另一件要办的正事——也是他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
“据掖庭局回奏,尚膳局官婢楚磬昨日殴伤幽王妃,致王妃昏迷不醒。楚氏以下犯上,伤及贵人凤体,罪属大逆,该当死罪!”
张格猛地抬头,只见陈士良身后迅速闪出几名宦官,手拿长条刑凳、碗口粗的刑杖,还有两个宦官押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说话间就要将人往刑凳上按!
第3章
院里所有小宫女都惊恐起来。小宫女们吃睡都在一处,自然会有吵架拌嘴,气急了动手扯头花的也并不少见。可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即便闹到宫正司,至多也不过二十手板,何至于要惊动内侍省来处置?看这架势竟还是要直接杖毙了五娘?
众人惊惧地望向季宫正,却见她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其实季宫正心里怎会不恼恨不惶恐,可皇后已经倒了,郑贵妃将来是必会接掌六尚的。要掌六尚,便要立威。就是郑贵妃不立,内侍省和六尚斗了这么多年,也绝不会放过她们。
不是五娘,也会是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后面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连皇后都败了,她一个五品的宫正,又怎么敢跟陈士良斗,或者说,跟郑贵妃斗。
可季宫正的沉默不言,却令刑凳旁的楚磬彻底绝望了,她当即珠泪满腮连声哭喊起冤枉:她与七娘争吵时圣旨根本未下,七娘还只是个官奴婢呀,怎么会是以下犯上?
“七娘!七娘!你是知道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少女无助凄哀地哭喊着,极力想要挣脱身侧的禁锢,却还是被死死地压到了刑凳上。
碗口粗的刑杖抬了起来……
许如意这次死死攥住了张格的胳膊,压低声音急道:“不能去,七娘你不能去!刚才的教训还没吃够吗,内侍省今天是一定要立这个威的,他们就是来杀给六尚看,杀给你和幽王看的!所以今天不是五娘也会是别人,你能拦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拦一辈子吗?难道你想见阿峤和阿蓉躺上去吗?!”
女孩儿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院内:“七娘!七娘你说说话啊!姑姑!姑姑救我,宫正救我啊!”
“啊!”
“娘!!!”
有鲜红的血液从女孩儿身下一点一点洇出来,凄厉的呼救声却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看就要气绝!张格死死盯着那鲜红,眼眶几乎充血!
“住手!”
“住手!”
两道声音分别来自两个方向,一道出自挣开许如意双手,冲到刑凳前挡住刑杖的张格,一道出自院门口脚步匆匆走进来的一名中年妇人——六尚之首,尚宫局主官徐雁。
徐尚宫虽喊了住手,但却是朝着陈士良的方向去的。张格根本无暇顾及,眼见徐尚宫和陈士良周旋起来,赶紧俯身查看楚磬的伤势。有几个小宫女见此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围过来。
“五娘!五娘!”
“五娘你怎么样,你快醒醒啊!”
虽然从行刑到住手并没有多久,但女孩儿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面部因为痛苦极度扭曲,嘴角噙着鲜血,眼看意识就要抽离。
张格心口一抽一抽地疼,想救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想求身边的人赶紧去找大夫,但现下这种情形哪个小宫女敢去?所有女孩都慌在原地手足无措,有的已经开始捂着嘴轻声抽泣,有的还不死心,大声喊着五娘的名字。
楚磬在一声声呼唤中终于稍稍清醒了一点,张格大喜,连忙伏在她耳边叫她:“五娘?楚磬!你不要怕,我这就去找大夫救你,你不要怕,没事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楚磬艰难地抬起眼皮:“七娘……”
“是,是我,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和我说说话,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七娘……我昨天……不是故意打你头的……”女孩儿的意识显然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模糊了,似乎不知今夕何夕,只迷茫地喃喃自语:“你不要怪我……”
张格顿时心如刀绞,颤抖着握住她已经垂落的手:“不怪你,我不怪你,你不要睡,不要睡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七娘,我好疼啊……”
“我好想我娘。”
...............
像烧到了尽头的炭盆,余烬里爆过最后一个炭花,便转瞬熄灭了。
压抑的声声哭泣倏地响起,徐尚宫猛地回头,正看到五娘无力地阖上双眼,从刑凳上跌进七娘怀里。
陈士良也看到了,他嘴角微挑看向怔在原地的徐尚宫:“徐尚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徐雁沉默良久:“请公公代为禀告贵妃,六尚上下愿为贵妃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百死不辞。”
“好!”陈士良嘴角带着讽笑,慢悠悠鼓了鼓掌:“本公公最欣赏识时务的人,本来嘛,都是做人奴婢,效忠谁不是效忠,你说是不是,徐尚宫?”
徐雁没说话,陈士良倒也没计较,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要不是六尚这群女人心齐,贵妃执掌六宫还用得上她,他早想法子收拾她了。
不过么,不急,今日能有这般成绩,足以和贵妃表功了,陈士良很懂得见好就收。
他瞥了一眼还抱着楚五娘尸体呆坐着的张格,轻蔑一笑:“时辰也不早了,今日原是为幽王妃送嫁的,出了这等事也是晦气,还是赶紧收拾干净为好。哦,还有幽王妃,既是你们六尚的人,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徐尚宫为王妃梳洗更衣吧,可别误了吉时。”
“……是。”
·
同样是梳洗更衣,一边是银装素裹,素净凄清;一边是凤冠霞帔,红妆敛艳。
张格穿着象征女子德贵专一的深衣礼服从屋内走出来,生机勃勃的青绿色锦缎上,满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花卉。
金钗凤钿,珠翠满头。
院子里,楚磬安安静静躺在雪白的担架上,她们用最好的青黛为她画了眉,用波斯的口脂为她点了唇。
荆钗布裙,返璞归真。
没有恭贺,也没有哭泣,院内一片死寂。
张格站在担架旁沉默地看了良久——这个女孩儿,她有一双柳叶眉,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娇俏的杏核眼,挺秀的鼻子……她长得很漂亮。她与张家七娘从小吵到大,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双线条柔和的嘴巴,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张格抬手从鬓间摘下一支凤踏祥云的金簪,跪下簪到她乌黑清淡的发间——她还没有及笄,她的教养姑姑还没能亲手为她簪发……
对不起,没能救下你,害你因我而死。
愿你来世自由若九天之凤,再不受半分尘世凄苦。
“王妃,吉时到了。”
“……”
张格缓缓起身,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泣不成声的许姑姑。
许如意心里有一千一万句话想要叮嘱她,此刻却是难言半字。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养了十年的孩子一步步向她走来,深衣凤钿拜倒在她的膝前。
徐尚宫惊讶想拦:“王妃不可!”
张格跪直身体平静道:“天地君亲师,许如意于我有十年教养之恩,如亲如师,如姑如母。今我既出嫁,当拜别师母,以谢恩情,此乃天地大义,有何不可?”
许如意顿时泪如雨下:“七娘……”
张格抬头望她:“姑姑大恩,张格无以为报。今三拜师母以偿恩情,恩情既偿,前缘尽断。”
女儿嫁,红白喜事泪满堂。
女儿丧,盈盈珠泪湿红妆。
再拜陈三愿:
“一愿娘亲千岁。”
“二愿姊妹常健。”
“三愿.....不复梁上燕,此生不相见。”
我护不住你们,护不住任何人。只愿你们与我再无瓜葛,不要再被我牵连。
……
“七娘!七娘——”
……
两列队伍一东一西出了掖庭宫门。
一队冷冷清清,草席白布,向着北芒垒垒,阴森荒凉的宫人墓走去。
一队浩浩荡荡,满目鲜红,向着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太极宫走去。
第3章
东宫 “你真不是鬼新娘?”……
东宫与掖庭宫建于太极宫东西两侧,从掖庭宫去东宫,必须穿过太极宫星罗棋布的宫殿,纵横交错的围墙。
自轿帘向外望去,幽深逼仄的宫道将天空挤成一条长长的云线,让里面的人不能向外窥探分毫。
华丽的轿辇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直到日落时分,才终于抵达囚禁幽王的丽池院。
张格扶着徐尚宫的手躬身走出轿辇,夕阳下,一座花木扶疏的院落映入眼帘。而与这清幽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门外一排排顶盔掼甲的金吾卫,刀枪剑戟,寒光凛冽,气氛一片死寂。
内侍省的宦官上前和金吾卫核验过鱼符,领头的金吾卫看了张格一眼,让开道路:“只有王妃一人可以入内。”
张格心里一沉,陈士良则立马皮笑肉不笑道:“幽王妃,请吧。”
徐雁只觉自己的手瞬间被攥得生疼,但只一瞬,又立刻被放开了。再转头望去,七娘已经满目平静对她笑道:“多谢徐尚宫今日为我送嫁,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徐雁心里不忍极了,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多说什么。她只能将怀里揣了许久的木匣递过去:“王妃长于六尚,今既出嫁,这是六尚一点心意,还望王妃保重自身……夫妇和睦。”
第4章
七娘,要振作,一定要振作!要保住自己和殿下的性命,一定要活下去!
瞬间,一股酸涩难言的泪意涌上张格的鼻尖眼眶,她紧紧攥住匣子望进徐尚宫的眼睛,几乎不愿将匣子抽出来。
然而再不舍,以后的路也只能靠她自己走。张格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将木匣轻轻抽离——这些人的善意,就是她仅有的、最珍贵的嫁妆了。
“多谢,保重。”
夜幕四合,女孩儿提着灯笼平静转身,自金吾卫竖立的长枪中穿行而过,步步向前,继而被一片噬人的黑暗吞没。
……
·
丽池院内。
司巧用火铗捅了捅茶炉的火道,皱眉道:“没有炭了,怎么办?”
虽然现在是初秋,夜里还不算冷,不用烧炭取暖,每日送来的馒头也还能将就,但他们总要烧水喝吧?就算他俩皮实,喝点儿莲花池的生水不要紧,可殿下正病着呢,喝凉水怎么成?
陈二斤凑过来一看也犯愁了,挠头道:“这院子我都搜刮三遍了,就这点儿柴炭,再没旁的东西能用了。”
丽池院是东宫西北角上一座避暑乘凉的别院,平日根本用不上。陈二斤进来后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个空壳,除了那些精致漂亮的木头家具、摆件瓷器,什么也没有!连条被子都没有!害得他们俩只能把门框上挂着的各色锦帘扯下来当被子用。
这也就算了,但你打发我们来伺候王爷,是不是该管饭啊?每天只扔给我们两个馒头算怎么回事?这简直是要活活饿死人呐!
亏得院子里还有个活水池子,不然就他们这种连壶水都不给的做派,他们就只能喝尿了好不好!
陈二斤挠着头想了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不然,咱们把屋里那些木头疙瘩劈点烧?殿下屋里那屏风轻轻小小的,应该不难劈。”
他早看这些木头疙瘩不顺眼了,不能吃不能喝的,这要是都能换成大笼饼该多好。
司巧犹豫:“能成吗,这些都很贵重吧?”他们是奴婢呀,把这种东西糟蹋了不会砍头吗?
两人正说话呢,司巧突然瞥见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亮点,还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有人!”
司巧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躲到陈二斤身边。陈二斤回头看见却是眼睛一亮,有人好啊,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不会是冲着两个小奴婢来的,怎么还不能想法要点柴烧烧吗?
“走走走,咱们出去看看!”
“啊?”
……
屋外,张格正提着灯笼十分茫然地站着——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丽池院虽是不常用的避暑别院,却也足足有三进院落。漆黑的夜里,房子套房子,还都不点灯……要不是今天张格实在经历了太多事,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敬畏鬼神,就这寂静岭一样的氛围,绝对能把她吓飞。
但不害怕归不害怕,茫然却也是真茫然。她已经打着灯笼细细找过十几间屋子,不但没人,连点动静都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幽王怎么说也被封王了,不会真这么惨就自己一个人在犄角旮旯躺着吧?
张格正想着是再往最后一进找一找,还是转回去问问门口的金吾卫,前面突然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
司巧躲在陈二斤背后拽着他一步一挪:“你不要冲动,见了大人一定不要乱说话啊,陈叔说宫里是真的会死人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要拽那么紧,我没法走路了!”
陈二斤说完话刚一回头,一眼就看见前面浮着一盏灯笼,灯后飘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盛装女人:“靠,鬼新娘啊!”
张格:“……”什么鬼?
接下来的画面堪称鸡飞狗跳。
陈二斤扯着司巧掉头就跑,张格好不容易遇上两个活人,怎么能叫他们跑了?赶紧把拖地的深衣下摆提起来,抱在怀里就开始追。
“哎你们等等!我不是鬼啊!”
“啊啊啊,为什么追来了!陈二斤是不是你在外面偷偷惹了情债!”
“大爷的我才十三上哪惹情债啊!我的心里只有你!”
“啊,是哦。”
张格:“……”
三人在后院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甭管张格怎么解释,受到惊吓的两人都充耳不闻只管死命跑——实在是他们进来这里三天,除了送饭的,连只猫都没见过,黑灯瞎火突然冒出来一个脸色惨白的新娘,还说自己是王妃?鬼才信你不是鬼哦!
(张格:我就靠了!你们这儿新娘妆跟拿面粉糊了一样,这也怪我?)
张格一手提灯一手抱裙,实力大减,不多会儿就败下阵来。她气喘吁吁冲两个孩子摆手:“行行都别跑了,我追不动了,再跑灯笼都要灭了。”
司巧探出头看一眼,伸手戳陈二斤肩膀:“二斤,鬼好像不会累哦?”
二斤摸着下巴歪头打量张格:“也可能是使诈!”
张格:“……”累了,真的是累了。
她不再管他俩,干脆直接动手拆起头上的凤钿首饰,这破玩意儿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拆完首饰想想,又把外头的深衣礼服也给脱了,从姑姑给的包袱里拣了件袄袍换上了。
司巧又戳了戳陈二斤:“鬼出门还会带包袱换衣裳的吗?”好高端哦。
二斤歪头:“好像是不会哈?”
张格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利索,那边的误会也好像终于解除了,两边这才慢慢靠近,互相自我介绍。
张格把冲喜的事情说完,陈二斤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啊?原来真的是王妃呀。”完蛋,竟然真的是王妃!怎么王爷都成那样了还能娶王妃?真是坑死人了!
司巧反应过来则是有些慌张,赶紧扯着陈二斤想跪下:“奴婢见过王妃,王妃恕罪。”完蛋,得罪王妃了,会不会被砍头啊?
张格赶紧伸手拦住:“别别别,千万别跟我来这套,再来一遍我真就要疯了。”她现在听见‘奴婢’两个字就膈应,真是能膈应得三天吃不下饭!
张格突然觉得胸口梗得十分难受,长呼几口气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反正以后当着外人没办法就算了,在家里谁都不许冲我说这个,也不准来这套,不然我真发火哈。”
大爷的,真要是逼得她喘不上气了,她就提着刀去屠龙!!!
司巧:“……”王妃怪怪的。
陈二斤:“……”这王妃有点莽啊。
嗯,不管怎么样,反正算是认识了。
张格:“你们呢?是留在东宫照顾幽王的宫人吗?”
陈二斤摇头:“不是,我们是司农寺的番户,三天前刚被都官大人挑来伺候殿下的。”
张格:“番户?”
所谓番户,是指被赦免过一次的官奴婢。
官奴婢的去处并不统一,一般衣冠子和有技能的女子会被分入掖庭、太乐、教坊等司,供宫廷役使。而没有技能或是平民之家的男女,则会被分入司农寺,由司农寺负责管理和安排工作。男子主要在蔬圃劳作,女子则进入厨饎工作。
官奴婢并非终身制,除了可以成为女官或宫妃改换身份,也可能遇上赦宥。一免为番户,二免为杂户,三免才可为良人,得到自由。
而番户、杂户虽遇赦,但仍属贱民级,仍归司农寺差使。到了年纪,也只能在同阶级内婚配,即‘当色相婚’,生子则与父母同色。像陈二斤和司巧,便是父母皆为番户,所以一出生即为番户。
陈二斤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叭叭叭叭说个没完:“不过比起官奴婢,其实我觉得做番户也还好啦。像我们家,几代都住在番户村里,各家都领着地。虽然阿耶和阿娘还得给司农干活,但一年也就干三个月,还有官爷管着我们的衣食。像我们这些小的,领差事之前还有学堂可上,教我们认字种地织布什么的,都能学。生了病还可以去太常寺领药,可比外面强多了。”
“就是一点不大好,阿娘总不许我随便出去!”
“对了王妃,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二斤吗?”
陈二斤也不管别人想不想知道,叭叭叭叭又是一通介绍:“因为我娘生我的时候没奶,是隔壁陈叔不知从哪儿掂摸来二斤羊奶喂的我,所以就叫二斤了。不过我本来叫孙二斤,后来陈叔陈婶一直没有孩子,我爹娘一拍巴掌,干脆给我改了姓,送给陈叔陈婶当儿子了,所以我现在就叫陈二斤了,有意思吧?”
司巧捂脸:“……”真是没眼看。
张格倒是真的被他这一通叭叭给说笑了,点头捧场道:“有意思,我很喜欢听。不过,既然你们家一直住在番户村给司农寺干活,为何你们两个小孩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陈二斤意外道:“怎么王妃不知道吗?官奴婢只供宫里差使,王府和公主府若要挑奴婢,只能从司农寺的番户和杂户里挑的。”
——所以说白了,番户和杂户依然是身不由己的奴婢,不过换了个称呼,给奴婢群体一个奔头罢了。
第5章
幽王从前是太子,用的都是内侍省的宦官和掖庭的宫女,可他现在是幽王了,身边的人自然要从上到下换个遍。
“我和司巧都被挑中了伺候王爷,以后就都是王府的人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挑阿耶阿娘,挑了我和司巧两个最小的,来就来吧,还不给我们饭吃。”
“哎呀你先别啰唆了,”司巧突然拍了二斤一下打断道:“说到王爷我想起来了,咱们出来这好半天,王爷身边没人了呀!”
!!!
二斤:“……”对哦,王爷还在小屋里晕着呢。
张格:“……”对哦,她是来冲喜的,她得赶紧去救她夫君啊!
司巧:“还在这愣着干吗,赶紧往回跑呀!”
(小黑屋里的幽王殿下:“……”绝了。)
第4章
闯出 一穷二白?走,跟我闯出去!……
意识到还有个病号在等着他们照顾,三人赶紧收拾东西往回跑。
进了后院正房后一看,二斤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殿下还好好晕着呐。”
晕着?张格举着灯笼近前细看:“怎么是趴着的?”
好家伙,这床上都看不到人,就一个披头散发的后脑勺啊,听起来幽王还在昏迷,这么趴着万一窒息了怎么办?
“还有下面这些,这是什么?”这么冷的秋夜,病人身上竟然没有被子,而是堆了层层叠叠乱七八糟的锦纱。这人不会已经被闷死或是冻死了吧?
二斤见王妃似乎是想将王爷翻过来,赶紧拦住:“哎,不行!”
张格已经抱起了锦纱,结果刚定睛一看,心底突然‘咚’的一下,怔在了原地——微弱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紫黑青肿、伤痕累累的脊背。
这是……杖刑。
瞬间,天旋地转,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吞没了她。
二斤并没有注意到张格的异样,一边拿回锦纱盖好一边喋喋不休解释道:“唉,王爷之前受过脊杖么,我们不敢让他躺着,怕压到伤口。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挑这么个院子给王爷养病,简直是要啥啥没有,穷得只剩钱了。王爷这几天又一会烧一会冷的,我们怕他再冻坏了,只好把各个屋的纱帐都扯下来当被子用。”
还是司巧发现了张格的不对劲,上前扶住她:“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张格回神,看看两个孩子,再看看床上生死不知的幽王,冷静下来:“我没事。这样,咱们先一起把他侧过来,就算后背有伤不能平躺,也不能这样趴着,万一呼吸道有异物,很可能会窒息。”
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是极沉重的,他们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一个抱头一个抱脚,从腰腹一点一点往侧方翻转。之后又满屋翻找合适的东西挡住幽王脊背以外的地方,以免他不慎翻过去。
终于大功告成,张格喘了口气刚要起身,转头却见幽王的脸都被散开的长发糊住了,又伸手过去给他整理。
如墨发丝拨开,映入张格眼中的是一张极其年轻俊美的容颜。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眉毛很浓,但并非锋锐的深浓,而是远山含烟、秋水长天的温润……面如冠玉,清雅俊逸。
张格看得愣住了,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原来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生得和画里一样好看,从未见过的好看。
二斤将王爷的腿放好,转头见王妃瞧着王爷的脸发怔,凑过去嘿嘿笑道:“王妃,王爷是不是生得很俊呐?”
女孩子的心事哪能这样明说呀!司巧连忙把二斤的大脸推回去:“胡说什么呀,赶紧干活去,炭那事还没解决,等会儿王爷要喝水怎么办?”
张格也只愣了一瞬,心思便回到了正事上:“炭?这里连烧水的炭都没有吗?”
“唉,没有的可不只是炭。”
·
月上中天,夜色朦胧。
陈二斤从影壁后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丽池院的大门:“门关着呢,怎么办?”
张格:“敲门啊,还能怎么办?”
司巧犹豫:“可以吗?殿下……是被关着呢吧?他们连饭菜都不给我们送,真的会放我们出去找东西吗?”
司巧比二斤细心多了,虽然他们是第一次进宫,连皇帝皇后的鼻子眼睛都没见过,也不清楚这些人意味着什么。但只看那么大那么俊的一个王爷,竟然都被人打成那样,就知这地方有多恐怖了。王爷都混那么惨,换成他们犯错,肯定就是个死啊!
司巧拽拽张格的袖子:“王妃,要不咱们不去了吧?反正这样也熬过三天了,你不是说再过三天咱们就要启程去自己地盘了吗?熬一熬就过去了,等咱们能出去了再找吧。”
“不行,咱们几个是能熬过去,但王爷不行。一是他的伤口必须马上清理上药,我需要东西消毒。二来,你之前说他现在夜里会反复高热,那就必须随时注意补充水分,所以热水必须有,不然他很可能会脱水,到时候无异于雪上加霜。”
张格:“何况咱们不是只熬过这三天就够了。幽州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咱们有车可乘,最快也要走上一个月。如今又已入秋,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虽然现在还不知路上具体情况,但想也不会好到哪去。所以如果这三天不能把王爷的病情稳住,这一路的颠簸他未必受得住,到时候……”
咱们都得死。
张格看着两个孩子懵懂的眼睛,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口道:“总之,这三天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第一,一定要控制住王爷的病情,至少要把伤口清理干净,敷上药促进愈合。还要把他的高热退下来,不然不等启程就烧傻了。第二,要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这样更有利于恢复。还要找到足够多适口的食物让他吃下去,越快恢复体能越好。第三,要尽一切可能争取物资,越多越好,但凡可能要用的都要想办法争取。”
她对狗皇帝的父爱没什么信心,十分担心他们路上的待遇,所以必须从现在起未雨绸缪。
张格总结:“总之柴米油盐酱醋茶,就算是一根火折子,咱们也绝不能放过!”
司巧蒙了:“……”听起来好难办哦。
二斤鼓掌:“哇!王妃厉害,王妃好牛,不愧是王妃!”听不懂,跟着干就完了。
“行了,王爷那边不能离人太久,赶紧的,咱们敲门去。”
……
丽池院门外,李三和王五倚着门框一个接一个打呵欠,努力和周公抗争。
“天杀的接这么个破活儿,屁油水没有还整天提心吊胆的,连个觉都不敢睡。”
“唉,再忍忍吧,反正还有三天就齐活儿了。得亏这里面就俩小屁孩子,不敢找事……”
话没说完呢,门响了。
两人瞬间醒过神来,警惕道:“谁?”
“是我,幽王妃,开门。”
李三和王五对视一眼,都有点儿蒙,这可是三天来头一遭,该不该开呐?
开吧,这里面关着废太子。不开吧,那废太子已经封成王爷了,且上头也没说要照钦犯对待,那这幽王妃就是正经的一品王妃。
门外其他金吾卫也被惊动围了过来,李三一看,咱们这么多人,幽王妃不过一弱女子,又不可能杀出重围闯出东宫去,一咬牙:“开,我守在这儿,你快去找头儿。”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二斤和司巧都忍不住往张格身后躲了躲。张格自然不能塌架子,连忙撑起‘华妃娘娘’的凤仪——她还特地把之前那身礼服和凤钿又穿上了。
(张格:白脱了一遍,真是。)
金吾卫守夜,火炬灯笼自然是管够的,通明的灯火下,一身礼服大妆的张格确实显得极有威仪。
李三只是个小人物,没胆量掺和皇家的事,上头既封了这女子为王妃,那他当王妃恭敬伺候着总不会有错:“王妃您这是?”
张格虽撑着架子,但也没有颐指气使,平和道:“我有事要见你们长官,还请将军通禀一声。”
李三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连忙应道:“是,下官已经遣人去通知刘将军了,还请王妃稍候。”
“好,多谢。”
负责看守东宫的刘治本就住得不远,很快便到了。刘治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他和李三不一样,乃是左金吾大将军,正三品,且他是皇帝实打实的心腹,说话的语气自然不似李三那般客气:“臣左金吾刘治,见过王妃,不知王妃有何贵干?”
张格平静道:“幽王死了,我特来通知将军一声。”
“什么?!”
全场皆惊,继而瞬间慌乱起来。幽王死了?真的假的?怎么会死了呢?他不能死啊!尤其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
刘治瞪大眼睛:“不可能!殿下一向弓马娴熟,身强体健,不过是些皮外伤,绝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宫里行杖水深得很,打皮还是打骨,打内还是打外。若要人死,三杖即可,若要人活,打上五六十也伤不着筋骨。单看上头是什么意思,行刑之人是绝不会打错的!
第6章
“太医署来看过,殿下不过是急火攻心,”刘治急中生疑,看了张格三人一眼,突然怒道:“是不是你们?来人,拿下!”
二斤和司巧吓了一跳,怎么才说两句就要抓人?
“谁敢!”
张格踏前一步,上下打量刘治一眼,意味深长道:“真是没想到……原来刘将军如此紧张幽王殿下。我不过才说了一句,将军就这么着急找人推锅?不过不是我泼将军冷水,幽王若真在将军眼皮子底下一病没了,只我们三个人的命,恐怕不够偿吧?”
这可是正经做了数年太子的嫡长子,皇帝都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呢,你们倒是干脆给弄死了?张格也是读过史书的,这么大个罪名,哪回不得折进去百八千的人命,才能洗清皇帝自己的嫌疑,反正三个人是肯定不够的。
“将军不如睁眼看看,这院子里最适合背锅的究竟是谁吧!”
张格三言两语,说得整个金吾卫都害怕起来——死亡是所有人最本能的恐惧。谋杀前太子啊!还是才被废了几天的嫡长子!三条命怎么够偿?
前朝为太子请命的声音到现在都没有断绝,只因这太子废得实在可笑,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乃是受皇后和谢氏牵连,激怒了陛下才被废的,本人并无德行上的过失。
连陛下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只能对请命的大臣避而不见,结果他们倒好,硬生生把太子给‘看’死了?
都不用陛下治罪,光是朝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啊!
兵士们慌乱,刘治倒是从张格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冷静下来沉声道:“幽王身份贵重,还请王妃告知实情,勿要轻言生死,戏弄于臣!”
“身份贵重?轻言生死?”张格嘲讽一笑:“原来将军也知道王爷身份贵重,不可轻言生死?”
她盯着刘治冷道:“我还当你是不知道,才会任由王爷冷床冷灶躺在里面自生自灭,连口热汤饭都没有,只能以莲花池水度日!”
刘治一愣,皱眉看向李三:“怎么回事?”
李三茫然:“啊?这,我也不知道啊……”
金吾卫的职责是看守不是照顾,他们自从接了内侍省的班,就一直守在门外,从未踏进过院内。每天一早一晚的膳盒都是内侍省的人送来的。至于院子里有什么没有什么,又没有人出来和他们说过,他们上哪知道去呀?
他们还以为里面这俩小孩看着活蹦乱跳的,大概衣食不愁,幽王状况还不错呢!
李三说完,刘治和张格都皱起了眉头——没想到这里面的水这么深,看来,他们都是别人的替罪羊啊。
两人对视一眼,刘治斟酌片刻,率先开口道:“还请王妃据实以告,王爷的病情究竟如何?”
张格思量片刻,说了实话:“还没死,但看起来确实离死不远了。虽然将军方才说王爷背上只是皮肉伤,但伤口既然开裂,便有感染化脓的风险。且王爷受伤后似乎从未上过药,伤口看起来并无愈合迹象,反倒像是在加重。最要紧的是,王爷数日粒米未进,水分不足,且高热不退。再这样下去,纵使王爷体健如牛,也不可能撑得过三日。”
她看刘治眉目间十分动容迟疑,继续道:“刘将军,我看你方才也十分紧张王爷的身体,想来也是不愿见他死在这里的。”
刘治沉默半晌,终于说了一句张格想听的:“还请王妃告知来意。”
第5章
物资 “这幽王妃,绝了……”……
刘治这话一出,张格心中大喜——这就是可以谈了!
其实他们三个也没什么奢望,只要能把药材药膏、衣裳被褥、米面油盐、锅碗瓢盆、柴炭灯烛这些基础生存物资给他们保证到就很好了。
但张格很懂‘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道理,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要求刘治赶紧送幽王去太医署治病。
刘治:“不行,此事恕下官实难从命!”放幽王出去?掉脑袋啊!
张格退一步:“那就让太医署派医官过来。”
刘治摇头:“也不行,王妃不知内情,此事也很麻烦。”太医署来过一次后就不来了,这里面水也深得很,他哪敢掺和?
张格再退一步:“那让东宫的人给我们送些东西总成吧?不给王爷治病,那就把药材食水送来,我们自己治。”
“这,”刘治面上露出为难之色:“王妃有所不知,东宫的内官早已撤出了东宫,现在只剩一些洒扫的小侍者在看宫殿。没有旨意和钥匙,下官实在不敢擅动东宫库房。”
而且他们的职责是看守,外面的人往里递东西,也属里外交通,总归有被问责的风险。
这倒与张格猜的差不多,来的路上她就发现了,规模几乎等于太极宫一半的东宫,人烟竟如此稀少,堪称荒凉。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想让人送进来。谁知道送东西的都是些什么人,东西干不干净?就是外面的金吾卫她也不敢信,保不准里面就有别人安的探子想借刀杀人。所以她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自己出去找。
他们只有四个人,以三天的量算,物资需求其实不大。虽然没有库房钥匙,但那么多屋子,平日养活着那么多人,随便搜刮一下就很够了。
张格见自己话一说完刘治又要摇头,赶紧道:“将军,我想你接到的旨意中只说看好幽王,并未说也不许王妃出去吧?”
刘治:“……”是没有。但陛下也不可能想到一个被送来冲喜的官婢会这么大胆,提这种要求吧?
张格再接再厉:“将军,我并非刻意为难,也并不是要自己出去,将军大可安排许多人跟着我,一起去找东西。且将军细想,东西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就算出了问题,也与金吾卫无关。”
刘治心里一动,这个吗……
张格端详他的神色,最后添一把火道:“将军,再磨蹭下去,你我不要紧,可王爷等不了啊,王爷身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咱们在这每多纠缠一刻,王爷就要危险三分!”
说得一旁的李三都着急起来,小心劝道:“将军,不然我带些人随王妃去吧?此处不远就是膳房,找些柴炭水米想必不难。”咱不能让王爷死呀!
膳房!张格眼睛一亮:“很是,就让这位小将军随我去吧,现下黑灯瞎火,我只找些急用的,剩下的等明日天亮再找也不迟。我们速去速回,一定不让将军为难。”
还明日……刘治无语地看向眼前这位才上任的小王妃——竟然还打了明天的谱。
不过幽王的病情确实等不了了,刘治还不想掉脑袋。而且张格这个王妃确实只是个填坑的工具人,是死是活、干什么,根本无人在意,对刘治来说也不算违旨。
“好吧,速去速回。”
·
后院正房,幽王在一刻钟前又起了高热。
司巧没有一起去找东西,此时一边用纱缎蘸着水为幽王擦身降温,一边频频望向窗外,焦急地等着二斤和张格回来。
丑正,门外终于自远而近传来了声响。
张格指着面前满满一大筐白炭对李三道:“劳驾这个帮我搬后边茶房里去,我搬不动。还有那边那些东西,直接搬正房里就行。”
李三:“……王妃,里面我们就不太方便进去了吧?”
——好家伙,这趟差事可真没白跑。起先他还奇怪呢,王妃一个女子,这小孩儿也又瘦又小的,搜罗这么多东西怎么往回搬呢?结果好么,原来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搬。
怪不得出发的时候,这王妃还撺掇刘将军多派点儿人跟着,合着是为了一口气搬空膳房啊?
方才刘将军看着这许多东西都惊呆了,可拿都拿回来了,还能怎么办?还是赶紧搬完算了。
张格听到李三的话奇怪道:“进都进来了,少走这两步有什么区别吗?哎别废话了,快赶紧地往里搬,我还赶着去给王爷上药呢。”
所有人:“……”真是好会打蛇打七寸。
好在金吾卫人多,又有的是力气,不多会儿就拾掇利索了。李三临走前往内室看了一眼,见司巧正在忙碌,关切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司巧摇头:“又烧起来了,今晚像是比前两日温度还高。”
张格闻言上前试了试幽王的额头,皱眉:“我带回来一些烧酒,二斤,你先用帕子蘸上酒,擦他的额头腋下腹股沟,手心脚心。司巧去生火烧水,那边锅碗瓢盆都有,把米淘一淘,咱们要做些流食给王爷备着。”
她还得赶紧准备东西给他的伤口消毒上药,现在的酒度数不够,得用些别的。
李三觉得自己被遗忘了:“王妃,那下官就告退了?”
张格这才想起他来:“哦,行你们走吧。哎,不对等会儿!”
她找到自己的包袱,从里面翻出来两粒银豆子递给李三:“今晚谢啦。”
李三:“……”
张格一点都没觉得王妃给银豆子很寒碜,一脸坦然道:“我们现在条件艰苦,太值钱的不舍得给,这个你先拿着,回头等我手头宽裕了再给你换个值钱的。”
第7章
李三&所有人:“……”汗。
张格还不忘嘱咐一句:“别给我弄丢了啊,这东西对我很重要的,回头你得还我。”
李三&所有人:“……”瀑布汗。
李三擦汗:“不用了王妃,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张格没空和他纠缠,直接塞进他手里:“没事拿着吧,我说话算话,将来一定换回来,不会让你们白跑的。再说明天我还得出去一趟……”明天要搬的东西更多呢。
李三&所有人:“……”绝了。
送走金吾卫,三人也没空歇息,拿包袱里的点心垫了垫肚子,就开始各自忙活起来。
张格拿出刚才在膳房找到的雄黄和艾条,这东西大概是膳房用来驱虫的,但此时刚好可解她的燃眉之急——雄黄艾条熏蒸,有消毒杀菌之效。
张格和二斤互相配合着,小心翼翼给幽王消毒,期间幽王因为酒精和艾热的刺激,竟然睁了几下眼睛。张格顿时大喜,赶紧试着唤醒他。
但幽王实在烧得不轻,不过伸吟挣扎几下,便又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二斤有些泄气,也有些惶恐——两个孩子都不傻,看到之前金吾卫的反应,已经意识到了幽王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张格拍拍他的肩膀:“没事,这才第一次上药,还有三天呢,总会有办法的。”
“是。”
“这边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司巧那边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
“好的。”
上药烧水、擦身煮饭,三人忙碌到拂晓时分,幽王的烧终于渐渐退了下去,但人依然没有清醒。
张格怕他噎着也不敢喂米饭,只能将米粥熬得浓浓的,撇出上层的米汤一点点给他灌下去。
“行了,暂时只能先这样了。”张格放下碗,转头见两个孩子青黑着眼圈一脸倦色,催他们去睡:“王爷一时半会也醒不了,我在这守着就行。”
二斤想说他是男子汉不累,张格摆摆手:“少啰唆,等天亮还有一堆事,谁也歇不了。”
两人一想也是,于是不再多话,跑去堂屋和西屋的榻上各自睡下。
张格打了个呵欠左右看看,这屋里除了幽王躺的床,连个贵妃榻都没有。不过好在这床够大够宽,张格拿了个长条迎枕隔在幽王身后,以免自己睡熟蹭到他的伤口。
她抱了床被子,蜷缩在床边和衣睡下,继而迅速被梦魇吞没了。
.
张格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条时空回廊上。
玻璃走廊外是黑压压的宫殿,数不清的房子,看不清五官的模糊人影。有凄厉的哭喊从罩子外不断传来,令她感到无比恐惧内疚。
她拼命向前跑,那声音却始终追在她耳边徘徊不去,怎么也逃不开,直到她跑进尽头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顶下,那声音才陡然消失了。
张格喘着粗气抬头,继而倏地愣在原地。
玻璃幕墙外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滩海洋,沙滩空旷无人,只有、只有她的爸爸妈妈,和她——这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露营。
爸爸好像生病了,全程闷闷的。妈妈一个人忙忙碌碌,看她总捧着手机就觉得十分不顺眼,一个劲儿念叨她,说着说着母女两个就忍不住呛呛起来。爸爸在一旁继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梦里不知今夕何夕,张格扒着玻璃幕墙痴痴地看着他们,心如刀绞。
她想张口喊住那个惹妈妈生气的女孩儿。她想说你别气妈妈了,你别看手机了,你快帮妈妈做点事,快陪陪他们啊!
她想说你别看爸爸闷不吭声,其实他可想和你多说说话了。你快和他聊一聊,聊聊他最近看的新闻,听他吹吹政治军事,国家大事。
你知道他病了吗?快问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陪他去看医生?
他们就要不见了,你快看看他们啊!!!
张格崩溃了。
她跪在地上狠狠捶打着玻璃幕墙,大声哭喊着,想让爸爸妈妈再回头看她一眼。
她想说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不要走!不要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时空与生死划下的巨大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让她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爸!!!”
“妈——”
……
张格猛地惊醒,晨光初绽,拂晓新红,睁开眼,面前是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第6章
盘点 茶米油盐,锅碗瓢盆,裸婚好难!……
张格吓了一跳,瞬间把方才的梦忘了个干净,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的幽王竟睁着眼睛。
张格缓了口气:“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问完不见回音,张格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的眼睛虽然睁着,但眼神很散,神志好像并未清醒,正犹豫要不要试试叫醒他,结果他竟然眼睛一闭,又睡过去了。
张格:“……”
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他一天就能好,有这样的反应已经是个好迹象了。
此时已过卯正,窗外彤霞漫天。
二斤和司巧都没醒,两人这几天累得不轻,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张格也没叫他们。
屋里的火塘尚有余温,上面温着昨夜烧好的水。她提了水洗漱完,回到床上自己将侧躺的君衡小心推倒,开始一点一点清理他的伤口。
刘治说他受的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可这伤势映在张格眼中,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伤痕纵横交错,青黑、深紫、红肿、血瘀,严重程度不一,但几乎布满了他整个脊背。
张格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伤痕了,但不管看多少遍,她心里的难受和不适也无法缓解半分。
她想起方才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型略长,眼尾微微向下,双瞳晕着淡淡的琥珀色,像秋日山涧里清冽的寒泉,忧郁、深邃。可他方才的眼神却是那么空洞、茫然,躺在那里像一个被彻底敲碎的精致人偶,完全失去了光彩,了无生气。
姑姑说他母亲死了,是……被他父亲杀死的吗?
原来皇后和太子,也很难在这里活下去吗……
张格正在沉思,二斤突然揉着眼睛跑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妃?”
“你醒了,火塘上有温水,去洗漱吧,顺便把茶炉的火生上。再淘些米煮个粥,把点心热一热,待会儿吃过朝饭咱们就要出门了。”
“好的。”
二斤动作麻利地跑去洗漱生火,张格这里一边加紧动作处理君衡的伤口,一边盘算之后的事。虽然刚才君衡的眼睛只睁开一会儿,但有反应就是好事,说明他正在好转,昨晚上的药是有用的!
张格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好转不再恶化,就有康复的希望。不过总这样晕着也不是办法,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喂他吃下一些固体食物,一直这么喝米汤肯定是不行的。不然先把肉菜剁碎了,煮个肉糜粥?碳水和蛋白肯定要补充的。
张格脑子里乱七八糟转着许多事,换完药后连饭也顾不上吃,先去堂屋翻看起昨晚他们从膳房带回来的东西,翻完后眉头却不免皱了起来——昨天太晚也来不及细看,现在看来这些东西数量虽多,但还是食物为主,里面其实缺了很多必需品,也不知今天能不能找到......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随着启程时间的临近,丽池院的气氛不受控制的凝重起来。
君衡这几天虽然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也进过水米,看起来像是在好转,但他一直没有彻底清醒,也没有说过话。
有一次张格见他醒来后睁着眼睛发呆,很久没有再睡过去,试着与他说了说现在的情况,希望他能赶紧振作起来。结果不管是“太子之位被废,他们即将发配幽州”,还是“他莫名其妙多了个媳妇儿”,都没能换来他半分反应,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听觉出了问题。
而这种状况无疑给几人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云,也让他们的前景变得更加不妙。
因为不管是张格还是二斤司巧,对这座宫廷和君衡身上发生的事都一头雾水。
君衡不醒,不能给他们提供信息,他们就没法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这中间都牵涉到哪些人和事;不知道现在应该忌讳什么、防备什么,也不知道能倚靠什么、相信什么,甚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帝真的会放一个废太子远走幽州吗?万一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就这样关着他们,或者干脆杀了他们怎么办?
如果真的放他们走,怎么走,跟谁走?是他们自己上路还是被看押着上路?
一国太子,不会没有敌人。哪怕他被废了,这天下也肯定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就算他们顺利出了长安,万一路上来个毒杀刺杀,他们三个这小身板,哪个都走不过三招。
一个个问题像铁秤砣一样沉坠在张格心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这种命运不为自己掌控,死都不知道因何而死的感觉,实在令人暴躁!
第8章
二斤司巧虽然想不了那么多,但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何况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他们感知状况了。
司巧小心翼翼端详张格的神色:“王妃?咱们现在该干点什么呀?”
明天就是旨意里启程的日子,但已经快亥时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睡得着,自从吃完哺食就一直在堂屋干坐着。
起先还东拉西扯聊聊天,可随着张格的话越来越少,不知怎的,屋里气氛就越来越沉闷了。
张格回神,看两个孩子都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望着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样不行。她现在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要是连她都恐惧不知所措,他们就更无路可走了。
张格连忙打起精神:“咱们……咱们再把手里的东西清点一遍吧,东西虽多,但许多用不上的带着也是累赘。而且也不知车马是怎么安排的,万一最后需要我们自己背包袱步行,那除了必需品其他的就只能舍弃。所以我们最好把东西按照轻重缓急进行分装,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视情况进行取舍。”
——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他们的待遇比流放犯好不了多少。
两个孩子见她有主意都松了一口气:“好啊好啊,咱们来分装。”
他们现在手里的东西着实不少,一部分是张格嫁进来当晚从北边的宫人膳房运回来的。一部分是第二天他们在附近宫室找到的一些生活用品。之后就没能再出去了,毕竟刘治只需要保证他们这三天不死,后面又不归他管,没必要再冒险放她出去。
不过东宫的宫人离开得十分突然,之后东宫四门就被封了,所以膳房和屋子里留下了大量的食物库存和日用品。
当时张格其实并不确定三天后他们的命运会如何,万一继续被关在这儿呢?所以她打定主意能拿多少拿多少,几乎将膳房搬空了。
这里面占大头的是炭薪米面。做饭用的白炭,取暖用的木炭,每样都搬了十筐。白米十袋,细面粉少说也有百来斤。若是一直被关在丽池院,自然不愁放不下,可现在要启程,就不能都带上了。
司巧和二斤都是穷苦出身,一盘算竟然要扔下这么多东西,心疼坏了。
司巧为难道:“王妃,别的不带还好说,米和面也不带吗?路上要走一两个月呀。”
而且这一路说不定并不止他们四个。因为一个亲王,名下的番户杂户应该是很多的,虽然这里只有二斤和司巧两个,但司农寺到底给幽王划拨了多少番户,其实他们并不清楚。
如果还有别人,这一路的衣食住行照理说应该都由幽王府自己的家产供养。但‘幽王府’现在有个毛家产啊!幽王的财产早已经被充公了,眼前就是他们的全部身家了。
张格:“……”裸婚好难。
再难也离不了婚,只好继续凑合过。张格捏捏眉心:“炭肯定是带不了多少,米和面……先理到一边,明天看看具体情况再决定带不带。”
带米面就必须带柴炭,可带柴炭就要把做饭那一套家伙事全带上,至少得占一辆马车。
张格觉得不大现实:“咱们要做好没法做饭的准备,所以食物还是优先带轻便的干粮。胡饼、干饼、米糗、干菜咸菜、腊肉腌肉风干肉,各色果干,这些每个人的包袱里都要带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还有盐巴糖块和茶团,这三样包袱里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剩下的也都装箱,优先带。羊皮水袋一共找到了几个?”
司巧翻了翻:“五个,还有七八个葫芦。”
张格:“都装满,每人随身揣一个。”
火折子、烧水壶、小釜、刀具、食器、洗漱用品、备用衣服、漉水囊、纸笔……如果沿路这一两个月真的还像在丽池院这样,什么都不给他们,那需要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张格将几人的包袱都整理好,又将其他的按照舍弃次序分了个类。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能有几辆车,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但如果带不走,就要一批一批舍弃。
三人忙碌到半夜,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帖。最后张格打开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对精致小巧的鸳鸯匕首。
这是她在一座宫苑的抽屉里意外翻到的,当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将它藏进了衣服里。张格摸着刀柄上纯净的红蓝宝石沉思片刻,将红色匕首贴身收起,蓝色匕首则塞进了君衡的腰间——但愿都用不上吧。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张格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睡不着,不知不觉就盯着床榻里侧静静睡着的君衡出起神来。
为什么他这几天明明醒了却不说话呢?是在忌惮揣测他们吗?张格想起之前姑姑说她这个王妃对幽王来说意味着羞辱,纵使幽王活下来也会厌恶她,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才不愿搭理他们?
张格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像,因为幽王从始至终的神情都很淡漠,别说厌恶了,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过表情,整个人透着一种淡淡的死感。
难道说……他受的打击太大,伤心太过,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了求生欲望,决定放弃了吗?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张格便像生吞了一个铁疙瘩一般,心腔沉坠坠的,阴寒冰凉。
三天前,她平静安逸的生活莫名其妙被打破,命运被迫和这个不认识的男人纠缠在一起,生死相依。这三天她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关系。
她没办法将他看作丈夫,但可以将他看作未来要并肩作战的伙伴,看成一份责任。她一直在尽心照顾他、救他,希望他能早日康复,振作起来。
可如果,如果他自己放弃挣扎、放弃希望,放弃走下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个人偏又是他们三人唯一的出路,哪怕他厌恶她,都比一死了之要好。因为如果他放弃了,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活路了。
……
·
“头儿,殿下今天真的会被遣送幽州吗?”
丽池院门外,眼见内侍省的人就要来了,李三终于忍不住问刘治。
幽王可是陛下倚重宠爱了二十年的嫡长子,虽然帝后不和,但陛下对殿下这个太子一直还是很满意的,怎么也不该如此儿戏就废了吧?当时怒气攻心一时冲动就罢了,这么多天还没消火?
刘治皱眉:“圣旨岂可儿戏?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李三:“我只是觉得可惜,殿下分明是无辜受累。”
幽王为储十年,既不结党,也不弄权,文成武就,任人唯贤。母家谢氏乃开国元勋,满门忠烈,且从未以外戚骄人。听说殿下之前随谢家军戍边,也是从校尉开始做起,凭军功才获封的宣威将军。
这样的储君,对于只想安稳做官的中立派来说,真的是个再好不过接班人了。何况,他还这样年轻,能带给人们许多关于未来的美好希望。
李三眼里带着三分探究看向刘治——听说将军之前曾做过殿下的武师傅,难道真的没什么想法吗?
刘治沉默片刻:“……宫墙里,最天真的就是无辜二字。”
清白无辜又如何?耐不住奸人作祟,帝心猜疑。
两人都不说话了,恰在此时,内侍省来接人的队伍到了。刘治远远看到陈士良,一推李三:“快去通传王妃。”
“是。”
第7章
拦路 路遇变态怎么办!
“幽王妃,请吧?”
内侍省带来的两驾马车令张格很意外。这车既高且宽,车厢以四柱支撑,板饰红漆,厢门对开,四面有窗,每辆车以四匹马牵引,看起来很结实,待遇远超张格心理预期。
陈士良见张格不动,眼珠一转:“怎么?王妃莫不是看不上这大马辇,还想借东宫的金辂一用?”
——亲王出行,本该由太仆寺供以象辂,卫尉寺供以戎器,太常寺供以鼓吹,卤簿价值不菲,远非两辆辇车可比。
陈士良上次就发现,这张氏冲动鲁莽,心机浅薄,闹起来根本不分轻重。上次是时机不对,但这次可是陛下的旨意,所以陈士良巴不得她闹,闹得越大越好!
结果张格根本没理他,她绕着两辆车转了一圈,打开车门——果然只有空车,生活用品一概没有。她想了想,估量一番容积承重后,让二斤司巧将昨天分好的第一批行李搬上车。
至于阴阳怪气的陈士良?不好意思,她现在看这人一眼都犯恶心,无视无视。
陈士良:“……”
张格三人旁若无人地忙进忙出,李三左右看看,觉得让幽王妃被一群奴婢围观干粗活,实在有失幽王的身份体面,便想上前帮忙,结果却被刘治拉住了。
刘治摇头,之前冒险放幽王妃出去已是仁至义尽,不要再节外生枝,金吾卫本不该与废太子有任何交集。
李三沉默,到底还是忍住了。
好在因为要留下坐人的空间,还要顾惜马力,能带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来回几趟便搬完了。三人最后合力将仍在昏睡的君衡抬出来,安顿在车里躺好,大功告成。
第9章
张格搬东西时其实一直在提防陈士良发难,毕竟这些东西原本并不是丽池院里的,但意外地,陈士良全程竟一言未发,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他们搬完了。
“陛下有令,巳正前便要出宫门,王妃还请尽快上车吧。”
张格没说话,把二斤司巧都叫进了第一辆马车,四个人守在一起,关上了车门。
两辆辇车终于启程,内侍省在前开路,金吾卫在旁护卫。‘吱哑’的车轮声沿着东宫的宫道一路向南,自嘉福门驶出东宫,不多时便来到了皇城东门,延喜门的门楼之下。
张格推开车窗望向眼前这座门楼。它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座建在高耸台基上的雄伟宫殿。厚重的城门城墙,幽长深邃的门洞,将宫里宫外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
监门卫核完鱼符,正要开启宫门,身后的宫道拐角处却突然闪出来一队人马。当首一人骑着一匹大行马,头戴金冠,身着朱红锦袍,腰悬玉带,脚踏云靴,气势不凡。
张格正疑惑,一直护卫在马车旁的李三突然低声道:“王妃当心,是康王。”
张格顿时心头一紧,这人原身记忆中是听说过的。
康王乃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生母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卢氏,出身显贵不下君衡。本该备受宠爱,但当时帝后恩爱正浓,皇帝的一颗心都放在心爱的嫡长子身上,根本无暇理会康王。
偏偏君衡自进学起文采武功就很出众,一直死死压在康王头上,康王心下不爽,便屡屡找君衡麻烦,不免又给皇帝留下了性情顽劣、不敬兄长的印象。久而久之,不知怎的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暴虐性情,名声也愈发坏了起来。
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若想针对废太子,都要再三再四筹划顾虑,康王却恨不能把‘兄弟不和’直接顶在脑袋上招摇过市,根本无所顾忌。
果然,康王近前后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直接下令侍卫把两辆马车给围起来:“本王接到密报,有人私窃东宫财物,给我搜!”
李三等人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连忙抽刀出鞘护住马车,刘治更是赶紧上前一步拦道:“住手!”
他转向康王行礼道:“下官刘治,参见康王。下官奉陛下御令,今日巳正前要护送幽王车驾出皇城,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康王拿马鞭指着他冷道:“你若让开,这事就与你无干。你若不让,待会儿可别怪本王不留情面。金吾卫奉命看守东宫,竟在眼皮子底下让贼掏了家,刘治,不如你与本王说说,你该当何罪?”
刘治心里一沉,扫了一眼身后的金吾卫和陈士良,没说话。
康王冷冷一笑,又对监门卫值守的王将军道:“王茂,东宫失窃,如今贼人近在眼前,你管是不管?”
王茂自然能看出康王是冲着幽王来的,但他不知内情,更不知道他所言东宫失窃是指什么,一时有些踟蹰。恰在此时,张格推开车门,和二斤司巧一起跳了下来。
李三想拦:“王妃,还是交给将军处置吧。”幽王没醒,你不是康王对手啊!
张格摆摆手没接话,这事刘治肯定不会管的。他虽对幽王有善意,但很明显持明哲保身的态度。如若今日发难的是陈士良,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惧。但康王却不一样,他一个三品将军,怎么也不会和亲王对抗的。
“你就是掖庭选来冲喜的那个官奴婢?”康王上下打量张格——白瓷肌,秋波眉,桃花目,虽然冷着脸,但眉心朱砂一点,自来既媚且娇,当真是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康王看罢心中冷笑,呵,父皇可真是给他的好儿子挑了个美人啊!起先他听说幽王妃出自掖庭,六亲死绝,还当父皇是转性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如此。都到这般地步了,父皇还是舍不得委屈了他!
康王心中戾气愈盛,嘴角扯出一抹阴戾的笑:“哦,不对,现在不是奴婢了,我该称呼一声皇嫂才是。皇嫂可真是有胆色,竟然漏夜闯出丽池院,连东宫的财物也敢妄动。然本朝律例,盗窃御宝御物,不论金额,皆斩!”
二斤和司巧都被吓了一跳,忧心忡忡望向张格,张格却是面不改色道:“有何证据?”
康王一指她身后的马车:“车上之物便是证据,敞开车门一搜,自然水落石出。”
张格:“你要搜车,可有谕旨?”
康王明显是收了消息故意来找事的,当然不会有什么谕旨,他也不可能去和皇帝要谕旨,说要搜皇兄的车驾。
张格看他不说话,冷道:“看来是没有谕旨了。”她转向刘治:“我不通宫中则例,请教刘将军,同为亲王,若无谕旨,康王是否有资格搜幽王的车驾?”
刘治垂目:“回王妃,没有。”
张格:“金吾卫奉命护驾,是奉了谁的旨意?”
刘治:“自是陛下的旨意。”
张格:“好,若有人胆敢冲击金吾卫,是否等同于抗旨?”
刘治:“……是。”
张格:“我朝律例,抗旨如何论处?”
刘治看了一眼康王,低下头:“当以谋逆论处。”没办法,金吾卫已经被幽王妃拖上了同一艘船,他虽不敢直面康王,却也不能叫康王搜车,自然只能附和幽王妃。
张格得了满意的答案,看向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康王,虽未说话,但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你指我们盗窃宫中财物,一无证据,二无谕旨,名不正言不顺。可你若敢搜车,金吾卫必定动手相护。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冲突,你便是公然抗旨!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到底谁吃亏?
场面一片静寂。
康王秉性众人早知,会有这样光天化日、冒冒失失便跑来找幽王麻烦的举动,实在不足为怪。可是幽王妃反应如此强硬,就大出众人意料了!
监门卫大将军王茂左右看看,摸摸鼻子悄没声地往后藏了两步——哪边他也惹不起,还是不插手最好。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马上的康王却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猎物一般,不但没生气,反倒露出几分玩味:“没想到皇嫂不但人生得美,口齿也甚是伶俐,甚好甚好!”不堪一击的猎物虐起来有什么趣味?就是要这样不屈不挠垂死挣扎,才更叫人赏心悦目啊!
康王双目放光从马上一跃而下,这反应却不在张格意料中,连同李三等人都瞬间防备起来。
康王却并未走近,而是饶有兴致地抬手拍了两下巴掌,只见他身后乌泱泱的卫队中突然闪出几名侍卫,手里押着几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的人。
张格还未及反应,身旁的二斤和司巧却瞬间惊叫出声:“阿耶阿娘!”
“阿娘!阿姊!”
被绑的竟是二斤的养父养母和司巧的母姐!两人都慌了心神,要不是李三手快拦住,差点就要冲过去。
康王看着对面美人骤变的神情,突然前仰后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听说皇嫂身边只有两个小婢伺候,本王特意从司农寺要来了几个番户,怎么样,这份新婚贺礼皇嫂可还满意?”
“……”
张格右手紧紧攥了起来,强压下怒火平静道:“你想怎样?”
她是从东宫拿了些东西,但无非是米面油盐,其中绝无任何带东宫表记之物。就算她敞开车门让监门卫搜,也大可说这些东西是陛下恩德留在丽池院供幽王吃用的。难道谁还敢明堂正道地说陛下就是想饿死幽王,所以根本没在丽池院放东西吗?
再退一步,就算有人跳出来证明了这就是他们从东宫拿的,那又怎样?
或许‘幽王夫妇’会丢些脸面,但现在局势如此敏感,连金吾卫面对废太子都小心翼翼,可以想见皇帝的态度。他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追究幽王,因为闹开了对皇帝更不利,所以拿这件事说嘴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这点利害连陈士良都看得明白,张格不信康王一个皇子会看不明白——他虽是个神经病,却分明是个极有脑子的神经病。冒这么大险大张旗鼓第一个跳出来打压幽王,总不会只为让他们丢点脸面,必定另有所图!
果然,康王听了张格的话后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皇嫂可真是蕙质兰心,就是么,既是失了势的,说话就该低声下气些才对。”
话没说完,他突然自腰间掏了把匕首出来,随手从四个五花大绑的人里拽出一个抵住,阴戾笑道:“至于我想怎样,本王府里近日收的这几个奴婢,伺候得极不得本王意,养着也是白费粮食……”
他看对面美人瞬间紧张起来的模样,眸中暴虐快意愈盛,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本王听闻皇嫂对奴婢甚是怜惜,还曾跪下与奴婢称师道母?呵呵,皇嫂若舍不得这几个贱婢,只要跪下给本王磕三个响头,本王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如何?”
第8章
幽王 男主出场,杀杀杀杀!
康王如此狂妄残暴的言论一出,全场皆惊。
被康王捉住的人正是司巧的娘亲,刀锋森寒,在她脸上一寸寸划过,惊惧惶恐自她双目中倾泻而出,更是狠狠刺痛着对面的司巧。
第10章
二斤死死箍住司巧,捂住她的嘴巴压抑道:“不要去,不能去,不要说话,有王妃在,没事的,没事的!”
司巧泪流满面却不敢动作,只能惊恐无助地望着张格。张格的手心几乎被指甲掐出了血,她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畜生!这畜生偏偏还掐住了她的七寸。
张格想起之前瞬间毙命的五娘,哪里还敢迟疑半分,当即咬牙踏前一步,结果还未及说话,小臂就被身旁的李三紧紧攥住了:“王妃不可!”
他压低声音急道:“殿下乃元嫡皇子,只可上跪天地,下跪父母。王妃与殿下夫妇一体,今日王妃若为一奴婢跪拜康王,叫殿下颜面何存,以后又该以何面目立于人前?!”
前朝至今仍有许多忠直纯臣在为废太子请命,不愿一位优秀的储君这样莫名其妙地陨落。他们正在为自己心中的清愿、为这天下的未来请命!可若今日之事传扬至前朝,又叫鼎力支持殿下的臣子们情何以堪?
周围众人显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康王今日借机寻事,正是想利用张格这个王妃让君衡彻底颜面扫地,断了他的后路!
陈士良幸灾乐祸,王茂眉头微蹙,连主张明哲保身的刘治见状都忍不住后退一步劝道:“王妃,留得青山在……”
张格顿住,抬眼望他:“人命既亡,青山何在?百姓既亡,君王焉存?”
刘治噎住,正要再劝,司巧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二斤的禁锢冲了过去:“不要!阿娘——”
众人猛地抬首望去,这才发现康王竟一言不发动了手!雪刃闪过颈项,鲜血喷涌而出,女人的身子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委顿下来,康王对喷了满身满手的鲜血视若无睹,抬手就将人扔了出去:“啰嗦。”
场面瞬间大乱!
刘治李三等人第一反应是赶紧护着张格和幽王的车驾后退:“护驾!”
监门卫和内侍省则迅速离开康王十米开外,生怕被牵扯进去。唯有司巧冲出金吾卫的保护扑倒在娘亲身旁,手足无措想捂住娘亲脖子上不断涌出的血迹:“阿娘!阿娘!!!”
女人俨然已至弥留,脖子的伤口使她只能眼含热泪望着司巧发出两声‘嗬’‘嗬’的气声,一句话未留,便溘然长逝了。
……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哑然失语,唯有康王看向张格冷诮道:“本王一向没什么耐性,皇嫂要跪就趁早,不然待会儿人都杀完了,跪也白跪。”
几个奴婢罢了,对他来说与猪羊无异,杀了就杀了,就算杀的是幽王的奴婢,也伤不了他半分。难道会有人为了一个奴婢来问罪皇子,要他偿命吗?
鲜血触目惊心,仿若开在地狱里的曼珠沙华,张格眼前瞬间一片迷蒙。
她前世无忧无虑活了二十二年,从未经过亲人离丧,也从未直面过死亡。然而穿过来才三天,她已两次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瞬间毙命,而她无能为力。
张格看一眼前方崩溃的司巧和康王卫队中涕泪横流、满目惊恐的其他人,攥紧腰后匕首抬眼,眼中厉色令刘治心惊:“让开。”
刘治单膝跪地:“恕下官实难从命,下官皇命在身,必须护殿下周全,还请王妃三思。”
几个奴婢的性命与一国储君的颜面未来相比,实在微不足道。陛下虽心思莫测,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见到幽王妃给康王下跪的。若几个奴婢能换康王善罢甘休,已是今日最小的代价了。
金吾卫:“王妃三思!”
刘治心里也不是不感佩她的一腔仁心,苦心劝道:“王妃,若幽王颜面无存,来日朝野非议四起,陛下不会杀康王,更不会杀幽王……”死的只会是你啊!
那又如何?这肮脏世道,有何可恋。
她这一世本就是白赚的,与其这样窝囊憋屈地活着,还不如一命换一命。她今日一刀结果了这畜生,来日这世间便少几条无辜亡魂,也不枉老天让她多活这三天了!
康王看着两人纠缠的场景,快意道:“皇嫂还是动作快些为好……”说着伸手便要去抓司巧!
张格急了,狠狠一踹刘治:“滚开!”
“啊!”
突兀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却并非出自被张格一脚踹中的刘治,而是出自康王!
只见他伸出去抓司巧的左臂上不知何时竟插了一柄匕首,秋风凛冽,幽蓝宝石沁着寒意,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张格看到匕首愣了一瞬,猛地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车厢门不知何时竟开了,而昏迷数日的君衡正扶着车辕一跃而下,身手矫健,竟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所有人都未预料到这转折,愣愣地看着这位突然‘活过来’的前太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有倒在地上的康王回神最快,瞪着走到他面前的君衡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没事?!”什么重伤难愈,昏迷不醒,原来都是装的!
君衡一言未发,直接一脚踩住他的手臂,干脆利落将匕首拔了出来。
“啊!!!”
“王爷!”
康王捂着手臂痛呼出声,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将康王围起来,然而看着面前伤了康王的君衡,却又踌躇着不敢拔刀——刀对储君,视同谋反。就算他现在被废了,那也还是康王的兄长啊。
康王却根本没想依靠侍卫,他忍着剧痛站起来,冷冷讥讽道:“装了这么久,不容易吧?废太子。”
君衡懒得搭理,直接将匕首上的血随手一甩收刀入鞘,转身扫一眼身后的金吾卫,对张格身边的李三一招匕首。
张格和李三都愣了一下,李三看刘治,刘治微微点头,李三赶紧疾步跑过来:“殿下。”
君衡:“去把咱们的人带回来。”
咱们的人?李三顺着君衡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明白他指的是对面被康王绑着的番户和跪在娘亲尸体旁的司巧,可是这?他又看了一眼刘治,刘治犹豫一瞬,最后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得了刘治的同意,李三大喜,金吾卫瞬间便把康王的侍卫围了起来!侍卫当然不敢真的与金吾卫冲突,眼见金吾卫上前,不自觉地就向后收缩阵势,押着番户的几个侍卫更是频频看向康王,希望得到指示。
康王早被君衡的无视气炸了肺,但他不愿输了阵势,强压着怒火阴厉道:“皇兄还真是好大威风,被废了竟还敢指挥金吾卫。呵呵,可惜你再强撑架子,如今也不是太子了。这几个都是司农划入我康王府的番户,你我同为亲王,想要人?除非你能令金吾卫把我拿下,否则休想!”
这下又轮到金吾卫踟蹰了,君衡也终于赏了康王一个眼神:“拿下你,还用得着金吾卫?”
康王:“哼,你少在这虚张声势,你是身手比我强些,但现在你我同为亲王……”
“你我同为亲王,但今天我若在此杀了你,至多不过付出一条命。你若杀了我,至少也得付出一条命。”君衡平淡道:“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你知道我敢。”
“你!”
杀人诛心,这句话对康王来说简直如同剖心利刃,将他狠狠捅了个对穿——他当然知道他敢,他可太知道了!
同样是父皇的皇子,明明同年出生,明明自己的母家丝毫不逊于他,但偏偏他自幼活得像天上的骄阳,受尽父皇万千宠爱。自己却活得像地里的泥巴,不管干什么都得不到父皇一丝垂怜!
就像现在,他身为太子,做出持木仓擅闯含元殿这等谋逆之举,父皇明明已经怒到极致,竟还是舍不得杀他!还要派刘治来保他,哪怕冲喜都要精挑细选个美人,生怕委屈了他!
他就算真的杀了自己这个二皇子,父皇又能怎么样,至多就是给朝臣做做样子,还是不会杀他。可自己若敢伤他性命,父皇绝对会要自己偿命。
康王梗得双目通红,正不知如何还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胡笳乐声,苍茫沙哑、凄婉哀沉。
众人奇怪地回首望去,继而齐齐怔住。只见宫道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送葬队伍,正由远及近向着延喜门而来。
康王第一个反应过来,瞬间大喜,双目放光盯着君衡笑道:“我倒忘了,今日乃是母后头七,合该是下葬送灵之日。可惜啊,父皇未有旨意命臣子哭灵送葬,做儿子的竟不能一表孝心。可怜母后孤身一人在两仪殿躺了七日,最后也只得一副薄棺草草下葬。”
眼前的送葬队伍确实极其简薄,既无旌旗华盖、大驾卤簿,也无班剑鼓吹,羽葆车辂。要知亲王公主下葬,陪葬珍宝尚有百二十车,如今一国皇后,却只得灵幡一面,笳乐二首。
康王见君衡怔忡在原地,大感痛快,幸灾乐祸道:“皇兄何不去送一送母后,也免得母后泉下孤单。”
胡笳声声,穿透重重宫墙,宛如大漠孤烟下一缕悠长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思念,锥心刺骨。
第9章
忠孝 天地有道!
送葬队伍只有寥寥十几人,当首导引之人骑着白马,素衣白裳,银冠木簪,走近后众人方认出来,竟是晋王。
第11章
康王眉头一皱,收了脸上的得色。
晋王是当今陛下最小,也是仅剩的兄弟,十分得陛下信任倚重。虽然论年纪与皇子们相差不大,但他秉性温厚,平日对包括康王在内的几个皇子又不偏不倚,颇多关照,是皇亲中极受敬重的长辈之一。且宫中皆知,晋王幼年丧母,早在皇后还是齐王妃时便多得皇后照料,几乎视皇后如养母。
康王万没想到送皇后出殡的会是晋王,暗道一声晦气。以晋王对皇后的感情,绝不会放任他在此闹事。且晋王身份地位不一般,兄弟相争父皇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若敢对长辈不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晋王下马后扫了一眼堵在宫门口的人群——两个皇子、金吾卫、监门卫、内侍省,旁边竟还倒着一具女尸,鲜血满地,乱七八糟,原就肃穆的神情更冷了三分:“怎么回事?”
无人敢应,晋王环视一圈,看到一身朱红锦袍的康王,当即皱眉斥道:“陛下虽未下旨令皇子送葬,却也没说皇子不必守孝。皇后仍是国母,更是尔等嫡母,今日乃国母灵柩发引之日,你这般穿着打扮拦在路上是要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孝道?!”
晋王待诸皇子一向温和,这还是众人头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康王当众被骂心里自然不忿,但他也不傻,晋王一来,局面陡转,自己再留在这里肯定讨不到半分好处。
于是他干脆对着晋王草草一拱手,顺势道:“王叔教训得是,侄儿这就回府反省。”说完恨恨看了君衡一眼——前路漫漫,咱们来日方长!之后竟然干脆利索地带着侍卫走人了。
康王一走,内侍省也不好再站着看戏,反正延喜门已经到了,陈士良想想也直接告退了。
无关人等散去,场面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剩下的人都不免长舒一口气,这层出不穷的状况,实在叫人应接不暇,喘不上气来。
张格见前方司巧仍呆呆地坐在母亲尸体前,正想上前,余光却见身旁的君衡突然一个踉跄向前倒去,她赶紧伸手扶住。但一个成年男子卸了力气后的压力是极大的,多亏晋王也在身侧,两人合力才没叫君衡跌在地上。
“你怎么了?”张格细看之下才发现君衡的额头竟然冒出了细汗,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伸手一触:“怎么又烧起来了?!是头晕吗?还是后背伤口又裂开了?”
现在一想他刚才动作幅度那么大,伤口一定会扯到,不知道有没有出血。他身上这衣裳并不干净,万一伤口感染就麻烦了。还有这高热,明明已经两天没有烧了。
晋王也关切道:“不说只是皮肉伤吗,怎么这么久了伤势还这么重?”
晋王之前从未见过君衡这般昏沉虚弱的样子,有些急了:“不然你还是先回车上休息吧,有什么事都等你缓过来咱们再说,那边有我。”
可这世上有的事能等,有的事却是片刻也不能等。
君衡微微摇头,攥着张格的手臂强撑起身子,看向晋王:“王叔,你要送阿娘去哪里?”
“……”
晋王垂下眼帘:“陛下吉穴早定,她仍是一国之母。”
是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可笑。明明夫妻反目,明明恨不能死生不复相见,但皇帝竟还是没有下旨废了她,所以她即便死不瞑目,也还是皇后。
而只要她是皇后,她就必须和自己最厌倦的人葬在一处,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也不得清静。
沙哑的胡笳哀曲仍在悲鸣,有苍凉低沉的笑声突然自张格的身侧耳畔响起,张格望过去,见他脸上的笑是那么得复杂,伤痛、悲哀、嘲讽……复杂到难以言说。
但片刻后,这笑声全部化为了冰冷的决绝。君衡盯着不远处空寂的送葬队伍,盯着那副躺在雄伟门楼下的孤单棺椁,目光灼灼:“阿娘有遗愿,我要为她完成。”
·
甘露殿。
“陛下,晋王已至延喜门,正与幽王对峙。”
“因何对峙。”
“幽王不愿皇后灵柩葬入皇陵……意欲开棺。”
“……”
“再报。”
·
晋王确实正与君衡对峙:“你疯了?”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急道:“你以为你今日为何会这么巧撞上送葬队伍?那是因为金吾卫和我收到的谕令根本就是一样的,都是必须在巳正时分抵达延喜门!”
张格一愣,君衡却好像早有预料,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晋王深吸一口气,耐心劝道:“子瞻,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不信你看不出,他之前废黜你的太子之位,完全是气急之下草率冲动的决定,实则他心里根本没想过要废太子!但现在圣旨既下、覆水难收,若想回还,他总不会做这个先低头的人。”
所以呢?
“所以他要我做这个先低头的人。”君衡低头轻抚母亲的棺椁,凝冰般晶莹剔透的双眸中尽是寒意:“他要告诉我,若我还想要这太子之位,就该忘记阿娘的死,对这具棺椁、这支队伍视而不见。就该忘记他们夫妻的不睦,忘记父子之间的不虞……”
君衡抬头,素白灵幡迎风招展,宛若亡灵低诉。
“他要我踩着阿娘的尸首,向他俯首称臣,示忠尽孝。”
“……”
晋王哑然,双眸极快地闪过一抹痛色,艰涩道:“子瞻,留得青山在……”
“呵呵,留得青山在,好一个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君衡猛地抬手拍向棺椁顶盖,‘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木盖竟被一掌推开,跌落在地!
晋王大惊:“子瞻你!”
陡生的变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棺材里装的到底是皇后,一时间众人都赶紧跪倒在地,只剩棺材边的晋王、君衡和张格还站着。
晋王是气急败坏,张格则是震撼动容——她完全没料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如此……如此令人惊讶的人。
君衡用力太过,吐出一口淤血后,只能扶着棺材勉力支撑。他冷峻的面容上绽出一抹痛快的笑意:“王叔,现在青山没了,以后再不必砍柴了。”
“子瞻你,你真是!唉!”
晋王气急,最后却也只能无奈叹气。
一旁的张格回过神来,不自觉望向棺材,里面静静躺着一位美丽的妇人。照理说已经过去七日,即便存放得再精心,尸体也早该腐烂败坏了。但不知为何这女子竟没有,她的皮肤依旧白皙完整,栩栩如生。
她的样貌与君衡极像,只是君衡是公子的雅逸俊朗,她却是女子的清娟秀美。眉眼间更带着几分飒爽英气,单是看着便觉得,这当是个极有魅力的女子。
只是……她脖子上竟有一道与司巧娘亲一模一样的伤痕——割喉,一刀毙命。
君衡和晋王看见这道伤痕后俱沉默了。君衡深吸一口气,俯身想将母亲从棺材里抱出来,晋王又想拦,这次却是被张格伸手挡住了:“王叔且慢。”
晋王转头看她,他当然知道张格就是那个用来冲喜的幽王妃,也打听过她这几日在东宫的作为,此时被她拦住倒没有生气,反而温和道:“七娘对吧?这几日幸亏有你悉心照料子瞻,子瞻方得保全。只是你既与子瞻夫妇一体,就该劝一劝他。”
“为何要劝?”张格摇头认真道:“王叔,母后既有遗愿,殿下就该为母后了却此愿,否则枉为人子。”
就这破皇宫、破皇陵,有什么好住的,生前受罪、死后还不叫人舒坦,换成是她,宁愿化作一把尘土随风而去,也不要继续睡在狗皇帝给的棺材里!
张格严肃道:“何况忠孝二字,从来不止一解。母后既是国母,又是殿下生身之母,殿下为母后偿愿,既是为国尽忠,也是为母尽孝,实乃大忠大孝之表率!依我看,正该记入史书,昭告天下,以彰我朝忠孝之德!”
哼,戴高帽子谁不会?狗皇帝爹味儿真浓,大爷的就孝顺爹才是忠孝,孝顺娘就不是了?怎么着你是你爹生的呗?滚犊子吧!
晋王:“……”好么,真是缘分天注定。
一旁的君衡听到这番理直气壮的言论,终于转头看向身侧一直勉力撑着他的女子——她的眼睛宛如深秋山涧里潺潺流动的溪水,澄清明澈、清亮干净,满满都是诚挚的支持。
君衡眼中寒霜终于化了三分,他俯身小心翼翼抱起母亲的身体,转向张格,温和道:“王妃,我们一同去为母亲安葬。”
“好。”
·
李三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五年,就属这三天的经历最惊心动魄。
前面就不说了,他已经充分见识到了什么叫“王妃的多样性”。就幽王妃这三天搞的一出出,真是叫他把心惊胆颤、惊奇无奈种种滋味尝了个遍——这世上竟还有这样、这样……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女子。
今天就更加了,本来就是一趟再简单不过的差事,把幽王夫妇护送出宫门交给宁安侯世子就算完事了,结果好么,他这辈子还没过过这么刺激的一天。
第12章
特别是幽王,从前只听说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待人宽厚,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特别是殿下从不重文轻武、自矜身份,在边营时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任人唯贤,李三作为武将自然对这样的储君心生向往,恨不能立马与英主一起开创繁华盛世。
结果今日一见,这些赞誉当然也不能说错,就是殿下这脾性……幽王夫妇可真是天生一对。
李三看看前方,刘将军正与奉命护送幽王夫妇去封地的宁安侯世子交接,顺便将皇后和司巧母亲的尸首安放在两辆车内,准备一同带去风陵渡火葬——皇后早有交代,死后不愿长眠地下与黄土为伴,只愿将骨灰撒入渭水河畔的风陵渡口,放她随风而散,融入涛涛江水。
至于这意外新添的行程符不符合‘遣送规定’,反正宁安侯世子没意见,刘治也就当不知道了。
李三心道,到现在也没见什么人出来拦着,应该会顺利的吧?他正琢磨,突然见幽王妃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先是与刘将军说了两句话,继而竟朝着他这边跑过来了。
嗯?还有事吗?
结果张格三两步到了李三面前,抬手一抱拳:“将军高义,这几日多谢将军照顾我们夫妇,我叫张格,也可以叫我七娘,还未请教将军姓名。”
李三:“……”
女孩儿目光灼灼,满是诚挚的谢意,李三沉默一瞬,正身肃容,抱拳回礼:“某名李泌,字行知。某在家里行三,所以熟人都叫我李三。”
张格点头记下:“李将军,大恩不言谢,只愿后会有期。”
女孩儿转身离去,李泌看着她染着血迹的翻飞裙袂,突然想起一事:“哎,七娘!”
张格回头,李泌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递过去——里面是两粒小巧的银豆子。
张格一愣:“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东宫的金银珍宝都带着表记,为防麻烦,她分文未取。
李泌笑了:“七娘高义,何须金酬?此去天长路远,还望贤伉俪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秋风飒爽,红日高悬,女孩儿梨涡浅浅,笑容粲然和煦。
“好。”
后会有期。
第10章
暧昧 先婚后爱,甜甜甜~
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
数日后,黄河支流上,两艘官船顺流而下,迎着朝阳缓缓前行。官舱里,张格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自己的手好像贴着什么?张格迷瞪着眼睛捏了两把……
手里的感觉温热紧致,细腻光滑。
张格:“……”
都怪秋天的夜实在太冷了!尤其是水上,水汽氤氲,船舱又阴又凉又潮,好像连被子里都沁着两斤水,睡得人骨头都发寒,手脚冰冰凉!
张格一边面红耳赤地腹诽,一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将‘不知道什么时候伸进去的’,贴在君衡腰侧皮肉上的手收回来,再轻轻将对方的被子掖好。
她悄悄瞥一眼君衡的侧脸,见他呼吸轻缓平稳,显然还没醒,不由松了口气,脸上的红晕也消下去一点。
但起身后看看自己身上的里衣,再瞥一眼枕边男人谪仙一样俊美的容颜,热气又‘腾’地一下涌了上来!
啊啊啊好烦!这都同床共枕多少天了,每天早上还要这样来一遍,显得自己多没见过世面一样,真是丢现代人的脸!
张格一边懊恼,一边悄悄从枕边摸索到自己的外衣穿上,临下床前,却又忍不住看了君衡一眼——温煦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温润清俊的眉眼间,当真是丰神玉骨,清逸如画,让人不忍移目。
看着看着,张格又不禁看入了神,这人活过来后突然比之前好看了好多,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君衡:“……”
他不得不轻轻翻了个身。
张格吓了一跳,连忙窸窸窣窣穿戴好外衣,绑好头发,偷感十足地溜出门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床上装睡了半天的君衡这才终于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开始默默盯着床帐顶上灰扑扑、无趣的花纹看……
看……
看了好半晌,才终于平复了躁动的心情——明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又日日同床共枕,却不知为何看他两眼还要偷偷摸摸的。男子晨起本就燥得慌,她这样羞怯,弄得君衡也莫名不自在起来,又不好明着说,怕她不通人事再吓到了......
君衡揉揉眉心。算了,她既喜欢这样看,那就看吧,无非是自己多受些‘折磨’。君衡无奈起身,刚穿完衣裳收拾好,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殿下。”
“进。”
来的是负责此次护送任务的永安侯世子上官季仙,因其母乃是君衡母亲的表姊妹,上官季仙算是君衡的表兄弟,自幼便入宫伴读,两人关系很铁。
上官季仙是来说正事的。
不管母亲的伤逝给君衡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日子还是要向前过,好好过。人也要往前看,不能一直在痛苦中沉郁不起,失了活气。而且出了长安,并不代表一切转危为安。相反,长安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离开长安境内,接下来麻烦只会接踵而至。
上官季仙指着舆图道:“前面就是三门峡了,一过三门峡,水流湍急,船只多有覆溺,所以我们必须在陕州弃船改车,走陆路去洛阳,再转道北上。过陕州则分道,你打算走南还是走北?”
上官季仙说完后,君衡看了一眼舆图。
南道路程长,但循洛水而行,道路更平坦,且中途设有九座驿站,路上方便许多。北道路短快捷,但中途只有新安驿一座驿站,补给多有不便。
君衡思量片刻后却道:“走北路吧,洛阳的局势虽不如长安复杂,但东西二京一向往来频繁,想来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南道人多口杂,还是少节外生枝为妙。”
上官季仙一耸肩:“行,听你的。不过依我看,其实走南走北都差不多,东京那些人铁定早收到消息候着呢,早晚的事罢了。让我说当初就该从风陵渡改道回去,走西麓北上才对。东京这边局势是不复杂,但人情可不简单,一旦进城,少不得要有一番周旋,还不知要耽搁多久。”
——幽州城远在长安千里之外,中间还隔着一座太行山。想从长安去幽州,有两条大路可选。一条是出长安后直接沿着太行山西麓向北而行,到达边城云州后,再往东跨过太行山抵达幽州。
上官季仙一直比较倾向这条路。
云州乃是君衡的外家,安国公谢氏的大本营。虽然谢家现在被指通敌叛国,皇后又突然死了、太子也受牵连废了,但毕竟案情未明,陛下也未明旨定罪。神策军都是谢家自己人,君衡之前又在云州镇边三年,刚刚回京。以他们现在一穷二白的状况,从云州走必能得到极大的助力,也更有利于之后进幽州。
但这条路被君衡否了。案情虽未明朗,但朝野已经非议四起,且因皇后暴亡和废太子一事,现下朝局正动荡不稳,此时他若靠近神策军,不但会引起许多揣测,还会影响神策军。
君衡指尖在云州边境线轻点:“东突厥虽已灭国,但战事方歇千头万绪,神策军是云州的定海神针,绝不能乱。”
但不走西麓,就只能走太行山东麓驿道了。大周有东西二京,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太行山东麓驿道自洛阳起,北渡黄河,经卫州、相州、邢州等地到达幽州,所以要走东麓,必要先至洛阳。
但正如上官季仙所言,洛阳作为东京,不但有着仅次于长安的繁华,还有许多‘长安装不下’的皇亲和权贵在此居住,对君衡来说,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麻烦。
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现在都到陕州了,也只能如此了。
君衡思量片刻:“我们人数不多,既有传符,粮草马匹便可在沿路驿站补给,预备太多也是累赘。我看在洛阳采买些必需品便罢了,早日离城也免得纠缠。”
上官季仙皱眉:“能早日离城当然最好,怕只怕盛情难却,事与愿违。”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倒也是。”
……
两人对着舆图研究半日终于安排完诸事,上官季仙坐得有些乏了,懒懒地往舱内贵妃榻上一歪,左手从袖袋里掏出个杜梨,驾着腿一边啃一边扇扇子道:“这官船就是不如楼船敞亮,闷得慌,不透风。”
君衡在窗边书案前坐下,执起笔:“之前叫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嗯?什么事?”上官季仙和他对视一眼:“哦,那个呀。”
他翻身坐起来:“那俩小孩儿倒没什么,就是康王指使司农寺挑出来的替死鬼。我估摸着他也不敢真在东宫弄死你,应该只是不想让你好过,才让司农塞了俩小屁孩进来。只是没想到内侍省胆子也大,竟敢当着金吾卫弄鬼,两面撞到一起,要不是表嫂果断,把事情揭破了,这次还真是有些危险。”
此事说起来上官季仙也有些心悸,这次是他们大意了。原以为刘治是君衡的启蒙武师傅,陛下既派他去看守,那时节丽池院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正常人都不会敢再这时候弄鬼。
第13章
但耐不住这世上总有些傻子愣子,康王就不提了,那陈士良小人一个,不过一把刀,竟也敢这般上蹿下跳,让上官季仙看也是离死不远了。
君衡正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听罢只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上官季仙瞧了瞧他,却突然眼珠一转道:“说起来,我看表嫂还挺喜欢那俩小孩的,你怎么让晋王殿下带回去安置了?虽说现在还没到幽州,但将来总要把幽王府搭起来,总不能就你们夫妇二人撑着一个空架子。那俩小的虽不顶事,至少干净讨喜,留着伺候表嫂就是了,结果你一句话不说就给人送走,这不是伤她的心么。而且船上尽是些男人,没了婢子伺候,好些事还要劳动表嫂自己操持。”
烧火做饭什么的虽劳动不着张格,但姑娘家的衣裳总不好交给男人去洗,上官季仙接连两天见她大清早顶着晨露,悄悄打了冷水在角落里洗衣服,便知她应当是生活上有些不方便。
可他家这位表兄打小就甚少接触女子,估计根本没长这根弦,上官季仙这才提醒一二。
君衡听他啰嗦这一大通,终于从纸笔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们倒是熟络。”
“嘿嘿,”上官季仙笑着凑过来:“美人么,我一向都是熟络的。你就是太闷太不解风情了,好好的桃花也总能叫你冻死,真是白瞎了这张脸。”
这话一出,上官季仙当即吃了君衡一记冷眼,他也不当回事,继续喋喋不休道:“不过这下好了,老天给掉了个大美人作娘子,也省得你自己找了。哎不是我说你,这作娘子的都想要夫君疼宠爱护,人家这些日子救你护你,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如此情意,你好歹温柔些,学学怎么怜香惜玉,不要镇日板板正正的,连句甜话都不会说。你没见你整天这般严肃客气着,连带表嫂也跟着紧张吗,明明跟我们说起话来很爽利的。”
君衡心道,他哪里是故意要与她客气疏离,实在是……他手中的笔停了片刻,凝眉沉肃道:“母丧未过,热孝成婚已是不该,遑论其他。”
门外,拎着食盒正准备推门而入的张格闻言一怔,手不自觉从门上滑了下来。
屋内,上官季仙听罢却奇怪道:“我只是让你待人体贴温柔些,又没让你做什么,和孝期有什么关系?”
守孝就守孝呗,只是不能圆房罢了,又没说夫妻不能恩爱和睦。再说了,食色,性也。没听说谁家守孝连两口子亲近一二都不许了,那不成强人所难了吗?
上官季仙不解道:“孝在大义,你又不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要凭着这个挣名声,怎么也突然拘泥起这些小节来了?”
君衡:“……”
张格:“……”
听不下去了真的是,张格抬手推开门:“吃饭了。”
上官季仙连忙收声,从榻上翻身下来,整整衣裳凑过来翻食盒:“表嫂好呀,我正好饿了,今天吃什么?又是索饼?”
上官季仙瞬间有些腻歪,任凭什么山珍海味,连吃四五天也尝不出滋味了,何况只是水煮面片。
张格往桌子上摆碗筷:“没办法,船上会做饭的人太少了,能用的东西也太少了。不过之前从东宫膳房带了些葱姜出来,我今天让船工试着用酱烩了烩,应该比水煮的有滋味些。”
船上除了士兵就是船工,并无专门的伙夫,司巧二斤又没跟着来,张格也不会用这船上的灶台,吃得真是不咋地。其他人行船根本懒得费事,都是冷水就干饼凑活填肚子,但君衡身体刚好了点,哪里能吃那些。
索饼就是大周最常见的早膳,从上到下都常吃,类似炒锅面条、面片汤。做起来最简单,也不容易做坏。
张格从食盒里单端出一碗放到君衡面前,君衡低头一看,比起旁边淡褐色透着葱花酱香气的索饼,他这碗的汤汁明显清淡许多,不过雪白面片上卧着菹菜和荷包蛋,看着比旁边的丰盛一点。
张格:“你的伤口还没好全,这碗酱加的少,滋味可能差一点。”
君衡点头:“无妨,多谢。”
张格:“……不客气。”
上官季仙:“……”没救了。
三人沉默地吃过饭,上官季仙实在受不了这两人客客气气的古怪氛围了,干脆道:“马上就要停船了,我去看看怎么安排。”
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张格和君衡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
张格起身将碗筷桌椅收拾好,从柜子里拿出包袱,看向仍在桌边端正坐着喝茶的君衡,自然道:“该换药了。”
君衡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蜷:“嗯。”
他的手缓缓伸向衣带……
第11章
问题 颜值很帅,钱包很穷……
雪白中衣自颈间向下褪去,露出坚实挺阔的脊背,白皙中泛着淡淡的麦色,阳刚硬朗之气扑面而来。
他虽是男子,身上肌肤却很细腻,柔滑的触感在指尖萦绕盘旋,顺着脊柱曲线缓缓没入凹陷的……张格赶紧静心凝神,一点一点轻轻拭去伤痕上干结的旧药粉,为免牵扯到伤口上的痂皮,这个过程要很慢很仔细。
屋里一片安静,君衡侧脸望去,女孩单手撑着床围俯着身子,长久的躬身令她额头微微见汗,几丝鬓发贴上耳畔,沾了些许湿意。她原就生得极美,这样情态下竟觉添了几分妩媚之态。但她自己并未察觉,神情依然十分专注,小心翼翼里还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紧张。
君衡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休息一会儿吧。”
“嗯?”张格转脸看他:“什么?”
君衡看一眼她手里刚刚拿起的药瓶:“休息一会儿再上新药。”
“哦,好。”
“……”
诡异的安静令人浑身不自在,张格放下药起身活动腰肢,没话找话道:“大部分伤口都已经结痂了,但掉痂之前活动还是要小心些,不要把痂皮蹭掉了。”
“好。”
“现在用的药是我的教养姑姑托太医署一个旧故琢磨着开的,药效可能差一些,你看等停船了是不是该寻几个大夫来望闻问切一下,免得耽误病情,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不必,只是皮肉伤,再有三五日就好了,用这药也无妨。”
“哦,好。”
屋里又沉默下来,君衡见她坐在桌边捧着茶杯低头不语,想想之前上官的话,披上中衣坐起身,主动开口道:“那两个孩子……”
提起萍水相逢的二斤司巧,张格心头微微杵了一下。
数日前,他们在风陵渡将皇后和司巧娘亲火化,骨灰撒入了滔滔江水。葬礼结束后,晋王正要启程回转长安,君衡却突然将二斤司巧两家人交给他,请他带回晋王府安置。
晋王没有多问,点头应下:“好。”亲王府奴仆众多,几个番户罢了,总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
张格当时就在旁边,没有阻拦,也没有多话。彼时二斤和司巧正在不远处守着家人抹眼泪,听说让他们去晋王府,两个孩子都往张格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有一瞬间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没有再过来说什么。
可能……对他们来说,曾经以为的世界也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这样也好。
君衡提起话头,见张格捧着茶杯没接话,斟酌道:“幽州路远,人太多路上恐有不便,王叔为人宽厚……”
“多谢。”
君衡一愣:“什么?”
张格放下茶杯转身正对着他,认真道:“我说,谢谢。其实我也不想他们和我们一起上路了,只是我人微力弱,又不知如何才能稳妥地安置他们。如今能得晋王府庇护,无需担忧康王再找他们麻烦,实在是了却了我心中一桩大事,所以多谢你。”
“……”
窗外夕阳斜照,江水澄澈静平。有淡淡药香萦绕屋内,沁人心脾,疗伤解郁。
两人在一片静寂中对视片刻,张格突然移开视线,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那什么,是不是该上药了?”上官说得对,这船舱实在太闷太热太不透风了!
“嗯。”
君衡收回视线,修长手指挑开衣襟,雪色中衣再次沿着起伏的肩颈后背,缓缓滑落。
......
换完药,张格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点,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好像熟路了几分,不像之前那么生疏了。
张格又想起他们现在面对的那个生存难题,见君衡并没有要出门的意思,想了想问道:“咱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张格这几日左思量、右思量,觉得现在就去想什么‘夺回太子之位’实在太遥远了,只看延喜门发生的事,君衡和皇帝父子之间闹成这样,这个‘远大目标’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不可能完成,人也不能不活了呀!张格对着黄河水发了几天呆,突然想起一句话——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一穷二白又如何?君衡今年不过才二十岁,她才十七岁,路还长着呢,一步一步走呗。
第14章
张格这几天在心里给自己列了个表,把目前比较棘手的几个问题盘点一遍后,诸如权钱兵、王府之类的都太遥远了,她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先解决他们夫妻生活不便利的问题——马车空间有限,她只带了一部分物资,还大部分都是吃的。
漫漫长路,就算护送的士兵不需要管,他们夫妻二人自己的生活条件总要想办法改善吧?
张格对君衡细数自己盘点的结果:“咱们只剩下一些米面,肉类全是干的,蔬菜几乎没有。我之前并没有找到你的衣裳,我自己也只带了两套旧衣,现在天气越来越冷,衣裳是必须添置的。”
不单是衣食。张格之前做的打算是这一路的待遇可能是流放,所以只带了最基本的必需品。可现在看来,上官季仙是自己人,皇帝好像也没有要在路上虐待君衡的意思——但也没有额外照顾。
既然这样,他们是不是该想办法改善一下路上的条件?别的不说,她马上就要来月事了,这个东西怎么弄,张格毫无头绪。
张格说完又想了想:“不过我手里的钱不是很多,不知道够不够用。”
君衡:“......”
君衡从前是太子,从来没操心过这种琐事,结果一朝落地,竟然还需要用娘子的嫁妆来供给吃喝,心里真是......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银钱方面你不用在意,上官自会处理。”
至于张格说的事,君衡早便做好了打算:“马上就该到洛阳了,我们正预备在洛阳采买物资,你缺什么,到时候只管买就是。”
张格:洛阳?
......
东京洛阳,玉楼金阙,锦绣繁华。
上官季仙驱马上前与张格并辔而行:“表嫂,洛阳共有南北西三个大市,其中南市繁华不下长安,绫罗绸缎、金钗珠玉应有尽有。表嫂想要什么尽管买,付账有我。”
这位表嫂说起来也是真的惨,没有娘家不说,嫁进东宫来,内侍省竟连一分嫁妆都没给她准备。上官季仙一向怜香惜玉,见她这都成王妃了,每日还只能用木簪束发,钗环首饰一概俱无,除了嫁衣竟只有两套官婢宫装可穿,实在看不过去了。
虽然他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金钱,但上官家在洛阳有的是产业,记账便是。
张格还未说话,前方君衡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不去南市,走厚载门去西市,买完东西就走,少节外生枝。”
上官:“……”行吧,随你。
因洛水自城中横穿而过,整座洛阳城被分作了南北两城。又因皇城坐落在西北角上,洛北里坊区自然成为皇亲贵胄的住所,最为豪奢。而南市紧邻洛水河畔,可通南北,是洛阳最大的经济区。
至于位于外城西北角上的西市,虽然有对外交通之便,但毕竟远离城中心,一般只有商贾平民在此往来贸易。商品种类虽然齐全,但档次与南市相差甚远。
简而言之,一个是大型商超,一个是批发市场。
上官季仙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自然看不上批发市场的东西,张格却觉得这里看起来还不错。
西市占有两坊之地,四面夯筑围墙,市内有东西向和南北向大道各两条,大道宽在十米以上,十分开阔。道路两侧店面兴旺繁多,门前皆悬有旌旗。店内摩肩接踵,顾客络绎不绝。
帛肆、衣肆、药肆、酒肆、鱼肆、烧炭肆……凶肆是什么?
饮子店、法烛店、大衣店、窦家店王家店,张家楼食店……油靛店又是什么?
张格一路走来看得眼花缭乱。原身七岁没入掖庭,十年未能走出宫门一步,记忆中全是高高的宫墙,窄窄的一线天,干不完的活,念不完的书。张格更是头一遭亲眼见识真实的古代,自然万分新奇。
她逛得开心起兴,一旁的君衡也没催促:“凶肆是售卖寿衣棺材的店家,油靛店是卖油料和染料的。”
油料染料?张格倒回去看一眼:“那我们是不是也该买一些油料备用?”
君衡想想:“也好。”
他们这一路吃住行用的是上官季仙手里的‘传符’。
传符乃是享受官方驿站服务的凭证,官员使者可以凭借传符在驿站住宿、吃饭、用马饮马。像之前他们在陕州下船改陆路后,便是在新安驿给马匹添了粮草。大周驿馆规模很大,不但建有楼房、马圈、酒库、茶库、咸菜库,大的驿馆甚至还有池沼,高级客房还带有客厅,等同于现代的五星级酒店。
张格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废太子遣返封地,待遇不像流放像旅游。上官季仙这个押送人不像牢头,反倒像个跟班,君衡说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简直随心所欲。
但鉴于‘给驿’的权力只有皇帝有,张格思来想去,也只能将这奇怪的状况归结为皇帝的精分又犯了——一边要打儿子苦儿子试探儿子,一边又好像很心疼很舍不得儿子,娶媳妇送车马还要安排各种友方照顾儿子,分裂得可以。
不过有了传符,他们这一路也确实省事许多。只是驿站只管车马吃住,其他东西都要自备。且三十里才设一驿,若逢人烟稀少之处,可能五十里都走不到下一座,所以还是要做好露宿野外烧火做饭的准备。
之前在东宫找到的菜籽油和大豆油,在船上已经用掉不少,张格买完后见这家店竟还有冷制好的猪油,赶紧包上几块,猪油炒菜最香了!还有烧火炬用的麻油蜂蜡,也得多备上一些,万一露宿街头就指着这个取暖照明了。
张格兴致高昂地买买买,一旁的君衡也没拦着,只在最后提醒了一句:“再买些羊油脂膏,如今已近深秋,越往北气候愈是干燥寒冷,要防备路上皮肤皲裂生疮。”
“啊?”张格一愣:“会这么严重吗?”她虽是北方人,但从小到大连冻疮都没有长过,裂开呀,听起来就好疼。
君衡点头:“你自幼长在中原,可能不惯北地气候。”
他第一年到云州戍边时便吃了这个亏。当时只以为衣裳厚实耐寒,没有早做预防,等手脚都裂开一个个紫胀淤疮,才知此疮之毒,竟比刀刺斧砍更难耐。
“这样啊,”张格听得一激灵:“那多买一些备着吧。”
买完油料出了店门,张格又想起一事:“对了,既然路上可能遭遇酷寒,除了袍服靴子,是不是还该添置一些大毛衣裳?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间皮毛行。”
“嗯,”君衡顿了一下,想起上官方才的话,又道:“你的衣裳也该添置些。”
“好啊。”
两人找了间衣肆,继续逛逛逛,买买买,买完出来,张格看着前方双眼一亮:“咦?那里有个饧行,买些糖吧?”
“好。”
“枣行?枣子补气血,增强体质。”
“嗯。”
药材药膏、面脂牙粉、梳篦妆镜、手帕荷包.......张格原本以为自己缺的东西并不多,但这一路逛下来,竟觉得好像什么都缺。
“竟然还有水果行?”张格下意识一挎身侧君衡的臂弯,高兴道:“我好久没吃水果了。”她以前在家里可是每天都要吃水果的,结果来这半个月了,连个水果毛儿都没摸着。
君衡僵了一下。
张格说完话没听到回应,转脸见他神情有点僵硬,低头一看,连忙松开手。
……
两人都不说话了,刚才还轻松愉快的气氛瞬间添了点尴尬诡异。
后面已经完全沦为付账工具人的上官季仙:“???”不是,就算你们还没圆房,但怎么说也是同床共枕半个多月的夫妻,挽个胳膊而已,至于吗!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也太没见过世面了。”
“......”
皇后教子极严,自幼便对君衡要求甚高,君衡身为太子,学习、理政,跟着皇帝出席各种场合,几乎没有一日得闲。他又没有亲姐妹,还十六岁就去了军营镇边,还真是从未亲密接触过女子。
更别说......还是这样皎若云间朝霞的女子。
君衡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僵硬的手臂,若无其事道:“你既喜欢,进去买一些吧。”
张格松了口气:“好。”他突然反应这么大,真是把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不喜欢她呢。
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张格看了看水果店里木质的陈列架:“你喜欢吃什么果子?”
君衡:“奈果就好。”
……
这一趟西市逛了整整两个时辰,逛完三人心情各异。
货物已经被各个店家送回到他们临时停驻的客店,张格看着眼前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大箱小箱、大包小包、大纸袋小纸袋,购买欲和强迫症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从穿越后就一直哽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郁气彻底一扫而空,心情空前得好。
哎呀,果然买买买才是最治愈的,姐妹们诚不欺我!而且有了这些东西,以后这一路就便利多了。
君衡见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情也不觉好了起来:“以后再有什么缺的也不要紧,几乎每个州府都有大市,我们这么多人,传驿除了饭菜其他恐怕也供应不足,到了州府治所都会停下采买,你缺什么,只管买便是。”
第15章
张格抬头一笑:“好啊!”
至于单身狗上官季仙,他左右看着这满地零碎,心累道:“我看两辆车带不了这许多东西,好在之前在新安驿另添了四匹马,不如再买辆辎车,专用来拉行李,大马辇只作休息用吧。”
君衡点头:“你去安排,速去速回。”
“好。”
不料上官季仙刚带人走出客店门,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还不待几人反应过来,呼啦啦一群人已经疾驰到了店门口,瞬间将客店围了起来!
第12章
逼迫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上官季仙这趟护送任务虽只带了五十人,但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战力极强。眼见客店被围,玄甲军当即抽刀出鞘、张弓搭箭,护住君衡和张格。
周遭百姓和店内掌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阵势吓蒙了,纷纷躲闪避让。
双方正剑拔弩张,一辆看起来极其奢华的大车紧随马队停了下来,车内传出一道清扬高亮的女声:“不得无礼。”
张格疑惑望去,只见车门开启后,两个梳着垂挂髻,身穿深青色襦袄的婢女率先跳了下来,之后一人压着车凳,另一人从车上扶下来一中年女子。
这女子看起来并不甚显年纪,梳着高髻,髻上只戴了一顶素银凤冠,并无其他簪钗梳篦。上穿月白色云锦滚边交领窄袖襦袄,下着象牙白银麒麟八幅裙,雪色披帛不饰纹绣,但走动间隐约可见雪浪涌动,更衬得她秀眉凤目,气度高华。
张格心中惊讶,这是?
君衡眉眼微微一动,抬手挥退士兵,上前几步恭敬道:“姑母。”
上官季仙连同一众士兵也赶紧跟着行礼道:“参见寿安长公主。”
寿安长公主?张格一边行礼一边翻拣回忆——寿安长公主君瑶,先帝与先皇后唯一的子嗣,当今陛下的嫡长姐,自幼深得先帝后宠爱。寿安公主府在先帝时期可谓炙手可热,风头一时无两。
便是当今陛下登基后,寿安长公主也并未失势,反而备受当今礼遇,不但一登基就为其大加采邑,为了区别其他长公主,还特晋其为镇国长公主,以示隆宠。
不过五年前先皇后过世,寿安长公主说见不得伤心地,与夫族独孤氏举家迁往洛阳居住,之后便甚少回长安了。
张格想起之前上官季仙说进洛阳恐有麻烦,难道就是指寿安长公主?可是看她素净的衣饰,雍容的气质,又觉得不大像。
张格正猜测,身旁姑侄二人已经叙起话来。
“瘦了,”君瑶上下打量君衡一番,叹道:“做什么非要与你阿耶置气?他在气头上不冷静也就罢了,你多大了,不说想法子缓和一二,竟还跟着火上浇油。现下好了,平白遭罪不说,还闹出这样大一个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君衡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是微微垂首道:“劳姑母记挂,是侄儿的不是。”
君瑶也知他秉性固执,摇头道:“罢了,现在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说这些也没甚意思。好在没伤着性命,余者便只是小事了,只是现下这时局……缓缓也好。”
君衡没接话,君瑶也不在意,寒暄两句后直接吩咐一旁的上官季仙收拾东西,让君衡随她回公主府去。说完又瞧见地上杂七杂八的货物,秀眉微蹙道:“也不必带这许多东西,公主府要什么尽有的。”堂堂太子,怎能用这些鸡零狗碎,成何体统?
张格:“……”
上官季仙没动作,而是转头看向君衡——寿安长公主的出现实在出乎他们意料,公主府远在皇城根下,离着西市不说十万八千里,路程却也不近。今日但凡来的是个别人,他们都大可甩手走人,偏偏是长公主。
君衡心下迟疑一瞬,到底还是开口拒绝道:“姑母好意,原不该辞,只是侄儿犹在孝期,委实不敢惊扰姑母。”
“登姑姑家门,怎么能说是惊扰?”君瑶神情中带上了三分怜惜,低落道:“何况公主府亦在为你阿娘服丧,也谈不上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君衡沉默了。
原本按照大周律例,父在母丧,包括君衡在内的诸皇子都应该给母亲服齐衰一年,而大长公主作为近亲,也该服缌麻三个月。可长安已经传来消息,皇帝下旨,道全国臣民包括皇子宗亲在内,都只需为皇后服丧十三日,十三日后除服,不禁婚嫁宴乐。
此时寿安长公主却还为皇后素衣简饰,这个情君衡不能不领。何况公主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又亲自赶来相迎。不过……
“幽州路远,侄儿皇命在身,”君衡刚犹豫着起了话头,君瑶便生气打断道:“什么幽州云州,快不要和我提那乱命!你阿耶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
君衡住口,君瑶看一眼他的神色,又软下声音道:“衡儿,姑母也不是非要拦你,只是你看看你这风尘仆仆破衣烂衫的,你长这么大,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若未见还罢了,如今见到了,再放你这样上路,哪里还配做你姑母?且听说你还有伤在身,正该好好休养将息,就算非要去那幽州,那地方又跑不了,急什么?我知道,洛阳人情繁复,你心里颇多顾忌,但你放心,那些人我早已打发了,进了姑母家里,保准不叫他们来烦你。至于你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说,看他敢与我啰唆半句!”
前前后后所有路都被堵死,君衡还能说什么呢,且他本就是个极重孝道之人,能驳这几句已是不易了。眼见再推拒下去寿安长公主恐要生恼,他又不能真的带兵闯出去与姑母翻脸,便只好从了。
张格在一旁看完全场,又见寿安长公主理所当然接管并张罗起堂内人事:“……”
厉害呀,长公主。
·
公主府占地极广,院落五重,殿堂三进,飞檐翘角,碧瓦朱甍。园林内池山楼塔诸景齐备,比起巍峨高峻的太极宫,更多了几分精致优雅。
后院内殿,火塘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公主府侍女碧云领着一串侍女进门,对君衡和张格恭敬道:“请王爷王妃沐浴更衣。”
是的,进公主府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吃饭,而是沐浴更衣。这却不是长公主嫌弃君衡和张格,实在是自从君衡被废,他们总是身处在紧张和波折中,几乎没什么机会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君衡是满身伤口不能沾水,张格则是队伍中只有她一个女眷,古代这洗澡还很费事,只能用大木桶,来回光是洗澡水就至少要烧两锅,她自己操作不了,总不能让些男人去给她烧洗澡水吧?
最后二人都只能每日用湿帕子擦身,就这样也比队伍里的士兵强——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些,还擦身?长了虱子都不在意的。
要么说,行路难么。
不过进了公主府,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身后一众侍女捧着衣裳澡豆香巾香料无声候着,只待张格和君衡吩咐,便要上前为他们宽衣。
张格瞪着眼前水汽氤氲的双人、雕花、大、浴桶:“……”
倒也不必如此奢华,给个单人的就可以了亲。怎么你们周人这么开放的,夫妻都是默认洗鸳鸯浴的吗?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开放了?
君衡见她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心里不觉生出几分笑意,喉咙也莫名发痒:“咳咳,孤不惯外人伺候,东西留下,你们退下吧。”
碧云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垂下眼睛:“是。”
其他人一走,这屋里不说凉快些,反倒更闷更热了。满室朦胧中,君衡盯着浴桶前仍在呆立的窈窕身影看了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道:“过来,为孤宽衣。”
张格一愣,指尖微蜷。
“……”
“嗯。”
男人穿着一身极素简的玄色圆领袍,劲瘦有力的腰肢系着一条棕褐色金銙蹀躞带,皮质光泽油润,显是旧物。女人修长的手指移过去,白皙指尖缓缓划过皮带上垂坠的蹀躞七事:算袋、火石袋、针筒、砺石、契苾真……最后摸上了一柄匕首。
宝石幽蓝沁寒,触之生温,女人柔嫩的指腹在光滑石面摩挲反复,却迟迟没有再向前,因为前面……是带扣。
君衡低头,视线越过乌黑细软的发丝,落到女人半垂颤动的长睫、泛起桃色的眼尾上,喉头微动。
好似有‘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在寂静潮热的屋子里左突右撞,又好似生怕被人发现,正极力小心地隐藏。
张格轻咬下唇,指尖终于摸上了些许落色的黄铜带扣——其实,她早为他宽衣过数次了不是吗?
在他行动不便的日子里,她早已熟悉了这具身体每一块肌肉,每一寸起伏,触摸过上面每一处伤疤。
在每个寒凉到令人畏惧的夜里,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是空寂房间里唯一的温暖,也是她在这方世界唯一的依靠。
她握过他遒劲有力的手臂,搂过悬松般坚韧挺拔的腰肢,甚至不经意触碰过腰下那紧实的……
“咔嗒!”
铜扣碰撞的清脆之声突然响起,瞬间惊醒了屋内茫茫然、醺醺然的男人和女人。君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攥住将落未落的铜扣,张格也瞬间像触电般弹开了手,背过身去。
第16章
………………
“孤......此处狭窄,你先洗吧。”
“嗯。”
君衡略显狼狈地疾步推门离去,留下身后张格抱臂缓缓蹲下,捂脸。
·
“公主,幽王殿下并未与王妃一同入浴,殿下是在奴婢伺候王妃梳妆毕,移步正殿后单独入浴的,也并未唤旁人伺候。”
“知道了,下去吧。”
君瑶挑起鎏金卧龟莲花香炉的炉盖,燃起香丸,沉香清新淡雅的香气渗透而出,平心静气。
驸马独孤郁伸手覆上她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按揉道:“这能说明什么呢?衡儿一向克制,不爱女色。皇后又是新丧,以他的脾气定会为皇后服满一年齐衰,此时自不会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哼,”君瑶嗤笑一声:“不爱女色?再不爱女色他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逃脱不了男人的本性。从前不爱,那是一直窝在军营里没有机会,他又打小挑剔,看不上一般货色罢了。”
君瑶闭上眼睛:“何况什么叫克制?克制就是压抑,就是明明有想法,却非要骗自己说没有想法。就是明明很想要,却非找来一层层借口裹住自己的心口手眼,告诉自己不想要。可是人想管住自己的手脚容易,想管住自己的眼和心?哼,那可不是一句‘尚在孝期’管得住的。压抑得越狠,要起来只会越厉害,男人本性,无外于此。”
“你的意思是?”
君瑶睁开眼睛,抬手一戳他心口:“你方才也瞧见那女子了,凭着男人的良心说,她生得如何?若你现在年方二十,血气方刚,这样一个娇艳欲滴的美人日日放在你嘴边,与你同床共枕,你可忍得住不动心?”
独孤郁眼睛一闪,没接话。君瑶也没追问,自顾自笑道:“呵呵,我这位皇弟啊,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矛盾。当年阿娘就劝我,说那丽妃不过一舞姬出身,既无眼界又无本事,养出来的儿子心性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让我另选旁人辅助。可恨我当时年轻识浅又自视甚高,未曾将阿娘的劝诫放在心上,还当他沉稳隐忍,是个帝王之才……”
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个阴险反复、过河拆桥的小人!
独孤郁见她神色突然沉郁起来,温声劝道:“往事何必再提。何况人坐上那个位子,就没有不变的,你便是选了旁人,结局也未必好过现在。如今虽说咱们偏居洛阳,可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君瑶拍了拍他的手没说话。其实他们都清楚,现在这光鲜亮丽只是一时的,没有权势做根基的繁华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经不起一点风浪。
就算他们夫妇合力能再撑五年、十年,十年后呢?下一代、下下代呢?偏居洛阳看似一方土皇帝,实则却是被远隔在中枢之外,有名无实。都不须三代,只要她这长公主一死,看谁还会记得她的儿女吧!
君瑶想到此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时光无法磨灭的、刻骨的不甘与愤恨:“只恨我不是男子!”
她若是嫡长子而非嫡长女,又何须将江山拱手让人?母后也不必一再容忍丽妃,最后落得郁郁而终,天年不永的下场!
独孤郁实在不愿她继续沉溺往事,赶紧换了个话题道:“所以你是拿定主意要选衡儿了?你可要想好,自古只听说被废被杀的太子,可从未听说过被复立的废太子。何况延喜门之事你也听到了,有皇后之死横亘在中间,他们父子已然决裂,此时押注衡儿,委实有些冒险。”
“我自有我的道理。”君瑶神色一变自信道:“且不说雪中送炭原就比锦上添花珍贵得多,只看现如今长成的几个皇子,除了衡儿,还有哪个值得咱们押注,何况还要把晴儿一辈子的幸福许出去?老二暴虐,老三平庸,老四木讷,哼,就这几个,给我女儿提鞋都不配!”
她见驸马面上仍有犹豫之色,宽慰道:“放心吧,我那位皇弟虽心性不宽,可到底坐了十年皇位,对这江山也还算尽责,这点格局总还有的。不然也不会生完气还安排这许多人护着衡儿,可见他心里也清楚,除了衡儿,他亦无旁人可选。说起来,这次的事于衡儿来说是落难,于我们却恰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若平平安安当太子当到登基,哪里还会有咱们的用武之地?”
“也罢……听你的便是。只是你也说了,衡儿秉性温厚不类其父,那女子到底是在东宫里与他共过患难的,又生得这般动人,恐他不会轻易舍弃。”独孤郁皱眉道:“何况晴儿也未必喜欢你这番安排。”
“哼,”君瑶神情冷下来:“什么喜不喜欢的,她小小年纪哪知道这里头许多利害,此事只要你别偏帮,她绝不敢同我任性!”
独孤郁轻叹一声,不再多言了。
“至于那女子,”君瑶摆摆手没当回事:“天下美人多的是,一个用来冲喜的奴婢罢了,衡儿与她相识不过才半月,能有什么深情厚谊?就是有,也抵不过这万里江山!放心吧,衡儿那里,自有我去谈。”
第13章
意外 “如此侠女,只恨不能义结金兰啊……
张格并不知道寿安长公主在背后还有这许多筹谋,她只觉得在公主府住的时日,竟是她穿越以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了。
不必操心明天吃什么穿什么,也不必忧虑未来还能不能吃饱饭,下一刻又要去哪里赶路漂泊。每日睁开眼,入口的是珍馐美味,上身的是锦衣华服。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人会死在她面前,让她不得安宁。
公主府一口气安排了八个婢女来伺候幽王夫妇,张格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再不必每天把手泡在冷水里偷偷洗自己的小衣,婢女自会将昨日的衣裳收走,捧着新衣裳来服侍她穿衣。奉上的新衣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又早早用熏笼暖和过,穿上身既舒服又温暖,还香香的很漂亮。
穿完衣裳,婢女们会捧来铜盆帕子牙粉痰盂,服侍张格洗脸漱口擦牙,然后引着她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用细细的、成套的好几把梳篦,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梳通、理顺,盘成漂亮繁复的发髻,戴上精致的金玉首饰,然后铜镜里就会出现一个陌生的美人,玫姿艳逸,顾盼生辉。
生活里的一切琐碎都不需要张格操心了。
吃有八热四凉,三餐两点;喝有香茶美露,各色汤饮;住有高阔大屋,层层叠叠。
出入皆有仆婢跟随,洗发沐浴、恨不能连出恭都有人恭敬服侍着。张格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打理得妥妥帖帖,连她一直烦心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弄的月事带,婢女都已经默默缝制好了数条,精致又舒适。
一切迷离虚幻到不可思议。
君衡自幼养尊处优,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泰然自若。张格却是打出娘胎第一回 享受这样的服务。不得不说......真的很舒服。就是,这舒服来得太突然了,让人觉得不安。
而且张格在舒服的同时,也没忘了自己的主线任务——再舒服这也是别人的家,不是自己家,而她现在没有家。
要是也想有一个像公主府这样舒适的、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自己需要怎么做呢?张格发现自己不会。她虽然名义上是个王妃,但她其实完全不懂应该怎么做一个王妃。
只是买一些东西,打理好她和君衡的生活,衣食保暖不要生病就够了吗?张格看着井井有条,内外分明,秩序井然的公主府,沉思——亲王府,规模不比公主府小吧?
她什么都不懂,将来到了幽州,要怎么立这个王府呢?
侍女碧云是个极细心的女孩,或许是看出张格有许多心事,每日给她梳妆打扮时会主动与她说一些简单的礼仪常识,张格很惊喜,她当然没有什么自矜身份的想法,抓住了一个懂行的,赶紧向她请教。
只是偌大一个府邸,管理起来哪有这么容易?公主自幼在宫学长大,世家女子自有家学和长辈,哪个不是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岂是张格几天就能赶上的。
不过张格倒也不气馁,只是心里难免升起另一个念头——她是不是该找个老师呢?不说学会王熙凤的本事,至少不要做个傻白甜吧?
张格正对镜沉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七娘!快来快来!”
长公主的女儿独孤晴手持月杖冲进门来,拽起正在桌边用朝饭的张格便往外跑:“今日白马寺庙会,有步打赛,上次你不是说想看吗?走,我带你去!”
“啊?可我还没吃饭呢。”
“哎呀庙会上有的是好吃的,我买给你就是了。步打赛热闹得很,去晚了就报不上名了。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待会儿把头赏赢来给你呀!”
张格被她拽得晕头转向,身后碧云急道:“郡主,王妃还没换衣裳呢!”
嗯?独孤晴回头一瞧,这才注意到张格穿的是一身雪色襦裙,赶紧又把她推回门去:“穿这个累赘死了,快去换快去换,换胡服和靴子,还有头上这叮呤咣啷的东西也都摘了,多絮烦呐。”
第17章
张格:“……”其实也就带了两支青玉步摇,俩珍珠耳坠,再摘就没了亲,好不容易才臭美两天。
无奈,她自来不是个能拒绝朋友的人,只好回去拆了发髻,换上一身和独孤晴一样的胡服男装。
她在这边重新盘发更衣,身旁独孤晴也不闲着,还在叽里呱啦与她说庙会上的马球赛和步打赛有多么热闹:“张家大郎骑术最厉害,只要拿到球,谁也追不上他!李家三娘虽然人生得娇小,但身手矫健灵活,击球又快又准,那步打赛的头赏,十回里总有五回是叫她夺去的。”
——击球赛是大周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上到皇亲贵胄,下到贩夫走卒,无不引以为乐。一般分为杖打和足踢两种赛事,后者便是蹴鞠,而前者又分为骑马持杖的马球和徒步持杖的步打,男子多玩马球,女子多玩步打,类似现代的曲棍球。
张格听得奇怪:“你不是同我说,论武艺身手,当世女娘里你可数前三吗,怎么头赏却回回叫李三娘得去?难道这李三娘恰是武功排行榜上头两名的高手?”
张格是见识过独孤晴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射术的,这李三娘竟比她还厉害吗?那这是位神功盖世的女侠啊!若有机会,可得好好认识一下,以表敬佩!
独孤晴:“……”
屋里一众侍女都忍不住笑了,连素来沉稳内敛的碧云都面露笑意戏谑道:“那是自然,李家三娘那一手酿豆腐的俊功夫呀,洛阳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碰上这一等一的豆腐西施,以咱们郡主的盖世神功,又怎么会得不着这头赏呢?”
张格:“豆腐西施?”
独孤晴赶紧瞪了碧云一眼,碧云掩嘴眨眼,又惹来身后女孩儿们一阵偷笑。
独孤晴眼见新哄来的小美人一副上当受骗的模样瞪着自己,赶紧狡辩道:“哎呀那什么术业有专攻嘛,我这功夫都下在箭术上了,这球技难免就有点荒废……”
张格继续瞪她。天知道那天她遛弯逛到演武场,恰好撞见独孤晴使出那一手超绝箭术时,有多么惊为天人!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当场拜师学艺好不好?
所以对独孤晴之后吹嘘的什么神功盖世,十八般武艺样样了得,当世女子无出其右等诸多瞎话,张格是真一点没有怀疑,立刻便交下了这个朋友——如此侠女,只恨不能歃血为盟,桃园结义啊!
结果我都恨不能拜师了,你却告诉我你只是在哄我玩?
独孤晴见张格是真生气了,连忙抱住她的胳膊讨饶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嘛。”
独孤晴长这么大,遇上的同龄女娘不是来讨好她的,就是来利用她的。
长公主管得又严,就算侥幸有那么一两个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过不两天也总能被长公主挑出不是来:“什么真心实意,你是什么身份?是郡主,是独孤氏家主唯一的女儿!担着这个身份,情就是利,利就是情,你告诉我,你要如何分清?外头那些人,逢场做戏也就罢了,若是再叫我听到你说这些幼稚天真的蠢话,以后就不要再出门了!”
从前长公主这样说,幼小的独孤晴总要与她争个长短,或是哭着去求阿耶为自己撑腰。可随着她渐渐长大,慢慢地独孤晴也明白了——阿娘说的,总是对的。
不是她这个人不配有朋友,是她的身份,不能有朋友。
独孤晴觑着张格的神情,小心翼翼解释道:“七娘,其实我也不全是骗人的,我的箭术是真的百发百中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遇上了一个与她身份相当、年纪相当、性情又如此相投的女孩,这女孩竟然还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甚至崇拜她。最重要的是,阿娘竟没有阻拦,甚至对此喜闻乐见!独孤晴简直欣喜若狂。
张格斜睨她一眼:“真的?那个当真没骗我?”不会是伙同手下耍的戏法吧?现在想想那么大那么沉的一张弓,她生得又没有多高壮,怎么可能拿得那么轻松呢?
“真的真的,我保证!”独孤晴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我后面吹的那些有点夸张,但我确实是会武的。只是我天赋有限,师父说我虽力道有余,但灵巧和悟性不足,路子太宽反倒不易成才,不如专精一路,所以我只学了箭术和暗器,其他的干脆都没有练了。”
而步打和马球最用不上的就是箭术和暗器,阿娘又严令她在外必须保持郡主的‘风仪’,绝不准舞刀弄枪的,害得她只能安安静静做一朵‘小白花’,连箭术都不能显摆。
独孤晴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作假,竟还当即跑出门去,轻轻松松便把墙角上用来防火的太平缸搬了过来!
张格目瞪口呆看着门外那口少说有几百斤重的大铜缸:“你……?!”
这不叫‘力道有余’,应该叫‘力能扛鼎’吧!这是什么神奇的天赋,好羡慕啊有没有?
碧云在一旁笑道:“王妃,郡主确实没有骗您,她自幼生得神力,目力又极佳,自打随顾师父修习射艺,便少有失手的时候。只是公主不许郡主张扬,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张格听得连连点头,还处在极大的震惊中,万万没想到竟真有这种天生神力之人,还是个明媚秀丽的姑娘家,哪怕不是琅琊榜前三,这等本事也很值得佩服了呀!
独孤晴见七娘眼里又恢复了欣赏赞叹,满眼星星地望着自己,心里高兴极了!
她大手一挥果断道:“你放心,虽然我球技一般,但我的体力远胜其他女娘,以前我是懒得费力气,这次为了你,我定血战到底,耗也能将头赏给你赢回来!”
“好呀!”
两人和好如初,又高高兴兴准备出门,不想却在门口撞上了刚巧回来的君衡和上官季仙。
独孤晴笑着上前打招呼:“阿兄,上官世子。”
上官季仙恭敬行礼:“王妃,郡主。”
“……”
张格垂眸:“殿下,上官世子。”
君衡:“……嗯。”
自那一日两人……后,他们便再也没有独处过。君衡主动让出了正殿,往偏殿歇息去了。而众人的饮食起居、君衡的伤势病情自有公主府张罗,也无需张格再操心什么,没了说话的由头,两人便是白日也不多见了。
君衡和上官季仙每天都会出门,但具体出去做什么、见什么人,张格就不知道了。至于为什么明明之前还急着赶路,一进公主府却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悠哉休养起来,他们不提,张格也没多嘴问——她自己的麻烦还一大堆学不完呢,这些外面的事,说了她现在也不懂,实在没空关心。
反正她认识了新朋友,每日与朋友吃喝玩乐,东逛西游的生活也很开心。她见识了货真价实、古色古香的洛阳古都,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人情风貌,这就够了。至于明日在何处,反正开心就好,管这许多作甚?
没了同床共枕的亲密,两人的关系好像又突然生疏下来,张格是有些尴尬和羞赧,君衡是......张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论起来两人是夫妻,好像那样也没什么,但不知为何就是,变成现在这样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上官季仙翻了个白眼,他自觉是救不了这两人了,干脆只当没看见,倒是独孤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突然道:“阿兄,我与阿嫂要去白马寺逛庙会,你们来吗?”
君衡一愣,不自觉往张格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只青竹般苍翠欲滴的碧玉发冠,万千青丝束在其中,规整、安静。
君衡沉默一瞬:“我与上官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去了。”
独孤晴有些意外,但见张格在一旁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牵起张格的手道:“好,那我们走了。”
君衡看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又瞧了那发冠一眼,突然又道:“等等。”
第14章
勇气 我选择直面真心,你却被她动摇!……
“你阿嫂甚少出门,庙会人多嘈杂,多带些护卫,不要走散了。”
君衡说完,张格头上的碧玉发冠突然低得更深了些,但青竹两侧却好似又添了几许红叶,引人遐想。
独孤晴这才笑了,攥住手里不停戳她手心、似是在催她快走的几根手指,大步跑出门去:“知道啦!”
·
庙会果然极热闹。
白马寺庙门大开,香火缭绕间,无数信徒手持香烛,面色虔诚地燃香、焚纸、上供、唱诵经文,为了自己心中所愿默默祝祷。
张格原是不信鬼神的,但这样的氛围下却也忍不住上前燃了三炷香。金黄蒲团照见菩萨慈悲的面容,张格跪下虔诚叩首三拜——愿我佛慈悲,护佑我双亲身康体健,忘记不孝之女,安享晚年。
添完灯油香火,外头的盛会也终于开场了。两个姑娘手挽手走出门去,寺庙外的景象更令人叹为观止,斗鸡、赛马、杂耍、球赛……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喧嚣拥挤的人流,热闹无比。
第18章
路边的小吃或许比不得公主府精致富贵,但看起来就极有食欲。两人一路边吃边玩,等到球赛开场时,连身后跟着的碧云等人都撑得肚皮溜圆,纷纷摆手推拒:“不行了不行了,再吃就要走不动路了。”
倒是独孤晴,果然力气大的人饭量也不小,看起来完全没事人一样。她将女孩子们一个个扶上龙源楼二楼的雅座:“行,那你们就在这歇着吧,我去了!”
张格捂着肚子摆摆手:“你小心些,不要逞强,千万不要受伤了。”
张格原本是想跟去场边做个啦啦队的,但现在实在直不起腰来,急需酸梅汤消食解腻。好在这雅座视野极佳,也不用担心错过独孤晴的进球。
“嗯嗯,碧云那里有消食的饮子,让店家煮来,你们快喝一些吧。”比赛快要开场了,独孤晴得去与队友集合,也无暇再多说,嘱咐两句便连跑带跳下楼去了。
球场广阔,声势震天。
先开始的是男子赛事,因是骑马持杖击球,整个赛场尘土飞扬,临近的观众难免受到波及。
碧云笑道:“亏得咱们没有在近前,不然还不待郡主上场,咱们已经变成小土人了。”
侍女们也纷纷捧着饮子道:“可不是?还是咱们郡主想得周到。”
张格自楼上向下望去——香车宝马的公子姑娘,粗布麻衣的贩夫走卒难得同处一处,所有人都在笑着、叫着,享受这片刻的轻松欢愉。
挑着担子的小商贩们在观众席中穿进穿出,有那脑子灵活的提前预备了帏帽纸伞,一见灰土飞起沾到了姑娘们的衣裙,立马殷勤地上前兜售,很快赚得盆满钵满,眉开眼笑。
但他们还是比不得卖绢花绢帕、纸花彩头的商贩赚得多。
“张家大郎果然神勇!刚才那一杆后击球简直神了!”
“是呀是呀,生得也很俊呐!”
“哎?我看王家文郎生得更俊些,那一双长腿真是勾死人了~”
“嘻嘻,都俊都俊。”
海一样的热情和物件儿恨不能把场上奋勇拼搏的儿郎们淹了,连张格印象中‘沉默肃静’的侍女们都像换了个人一般,挤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起小话,那面颊眉眼间生出的红晕,一看便是在讨论底下哪个儿郎更俊更美。
众人聊着聊着,竟还有活泼的小侍女跑来问张格:“王妃更喜欢哪一个?”
其他人笑着推她:“这话还用问,有幽王殿下在,王妃怎么会看得上底下这些?自然是更喜欢殿下啦!是不是呀王妃?”
张格:“……”
这还是张格第一次和大周年龄相近的女孩子相处,她完全没想到姑娘们对男女之事的态度竟比现代还要直白。突然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打趣,张格还没反应过来,两颊已经‘腾’地一下,瞬间红透了。
“咦?王妃害羞了!”
“哈哈,换我有殿下那样俊美的夫君,我也要害羞的。”
“是的是的,我都不敢抬头看殿下,好看得有些怕怕的。”
“王妃生得也很美,与殿下很般配呢!”
“是的是的,我看王妃的时候也会害羞呢!”
碧云见她们越说越过,把这小王妃说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躲出去,连忙上前打断道:“好了好了,步打赛就要开始了,你们快下去瞧瞧郡主,看郡主缺什么不缺。”
女孩儿们终于带着东西说说笑笑地走了,张格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拍拍两颊——热死了!
......
两场激烈的赛事耗时许久,从晌午时分踢到夕阳西下,直闹到华灯初上,步打赛的输赢才终于见了分晓——独孤晴竟然真的凭借自己超强的体力,硬生生把对方球员一个个给耗趴下了!
众人大喜,连忙急匆匆下了楼跑到场边,等着为她庆祝。
广场上人声鼎沸,四处喧嚣嘈杂。
张格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窥见女孩明媚的身影向着她飞奔而来:“七娘你看!”
捧到她面前的是一顶精美到极致的鎏金花冠。这样百花凋零的秋日里,它的冠顶竟嵌着一朵娇艳欲滴的二乔牡丹,硕大的双色花瓣一半深红,一半浅红,美得惊人。
女孩欢喜地拿着花冠在她头顶比划一番,继而可惜道:“哎呀,早知道赏格是花冠,当时就不该让你换男装的。你生得这样美,戴上一定很好看。”
话音才落,她又突然一拍双手高兴道:“不过回去再戴也不要紧,我有条浮光锦做的裙子,配花冠穿漂亮极了,可惜不衬我,一直在柜子里吃灰,回头你试一试,你穿一定好看!”
张格还来不及说什么,女孩又拉起她的手再次向球场中间跑去:“快来,要奏乐了!”
张格踉跄着跟上她的脚步,鼓声激昂、丝竹悠扬,人群欢乐地唱着、跳着,无数彩头纸花铺天盖地扔向了场中获胜的女娘和儿郎。
迷蒙灯火中,张格窥见了许多张明媚淳朴的笑脸。恍惚间,心底那层才生出来不久、本也不如何坚硬的薄壳,好像突然就一寸一寸碎裂了。
这些日子张格时常会想,她的运气是不是不大好?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些?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
可是现在张格却想,其实,她的运气是极好的。
她总能在绝境中遇到一些难能可贵的善意,在偶然间结识一些纯真质朴的灵魂,在不期中收获许多真挚动人的情义。
她不该愁苦、彷徨、胆怯,她该是知足的,坚定的,无畏的。
张格抬手将花冠上灿然的牡丹摘下,一分为二。
“阿晴,来,我们来簪花!”
“啊?”
二乔牡丹花开并蒂,异体同株,而今凌风盛放,各自生辉。
·
月色朦胧,凉夜生晕。
比起张格这边轻松欢喜的氛围,被长公主叫去说话的君衡就不甚愉快了。
凝春堂里,姑侄二人谈了许久,可屋里的气氛却是越谈越压抑。
君瑶是脸也僵了,口也干了,可面前的君衡却仍是八风不动,不但没有一丝明确的表态,连神情也未见改变一分。
君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心中难免不悦,但另一方面却也多了几分安心。若真是听旁人说几句便动摇了心智,也不值当她再费心筹谋什么了。君心不容揣测,他能有这样的城府,总比还是个痴顽孩童有胜算得多。
不过长公主何许人也,哪里会因为他的冷脸放弃自己的盘算。君瑶沉默一瞬,低声道:“衡儿,我知道,你有你的孝道,你的原则,你的清高和骄傲。你可以拒绝向皇帝低头,拒绝向任何人求助,也拒绝一切利益交换,毕竟你才二十岁,还有任性的权力。可是衡儿,难道你打算只活二十岁吗?”
皇帝活着的时候你可以不稀罕这个太子之位,人人都知道他舍不得杀你。可若他死了呢?一个不能继承江山的嫡长子、废太子,会是什么下场?还能活几年?
“就算你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吗?”
君瑶之前从未打算以情说动他,皇位之争,从来都是利益之争,谁能聚起更多的利益,谁便能登上那个宝座!可现在她发现只靠利益并不足以说动君衡,因为他明明什么都明白,却非要固执地守着那一点天真不肯放手,在这一点上,君瑶又觉得他简直比康王还要愚蠢!
君瑶沉住气道:“你在洛阳逗留这许多时日,一定打听到不少消息,想必已经知道东宫属臣的近况了吧?”
君衡的脸色终于变了,虽未说话,但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难以压制的愤怒之意,君瑶点头:“看来是知道了。”
大周的东宫并非只是一座宫殿,而是一个独立的小朝廷,属臣可不是一个两个。
上有一二三品的三师三少,诸多宾客。中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丞、主簿、录事、司直等诸多官员。
下又有左右春坊。左春坊统领着包括崇文馆、司经局、典膳局、药藏局、内直局、典设局、宫门局等各局馆机构众多官员。右春坊掌侍太子左右,堪比朝廷的中书省。
再往下还有家令寺、更率寺、仆寺等诸多官员,负责太子的饮食起居,与太子朝夕相处。
君瑶平淡道:“自古帝王之怒,一动便是雷霆万钧,血流成河。他是舍不得杀你,又不想动位高权重的三师三少,可东宫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与你息息相关,把你‘教坏了’的人,他总能为自己的怒火找到去处的。”
君瑶见他攥紧的双拳隐隐颤抖,显然已是怒不可遏,继续道:“即便你不怜惜臣子,但你总还记得自己的外家吧?谢家满门忠烈,又曾助他立下平叛之功,助他登上皇位。可现在如何呢?虽然碍于云州局势和你阿娘之死,谢家还未曾定罪下狱,但如今满朝纷纷扬扬议论谢家通敌叛国之声,你可曾见他有半分澄清放过的意思?来日若真定罪,安国公、你的舅舅舅母,你的表弟妹们,可受得了牢狱之灾,斩首之痛,流放之苦?”
君衡终于不再沉默,咬牙道:“谢家绝不会通敌!我阿舅不会,外大父更不会。天理昭昭自有公道,我虽废困幽州,但纵使赔上性命不要,我也绝不会叫这冤案落到谢家头上!”
第19章
“好大的志气口气!”君瑶冷笑:“好话谁不会说,决心谁不会下?可你倒是说说,你现在还有什么筹码来支撑这口气,就凭你的命吗?若是一条命就能换来谢家清白,难道你阿娘的命不配?”
君瑶没留半分情面,直接指着君衡骂道:“简直愚蠢!君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储君?你以性命做筹码之时,可曾想过你母亲?倘她九泉之下知你这般不懂自保,可能瞑目?”
提起枉死的皇后,君衡终于再绷不住冷面,双目不觉泛起血色。
君瑶见状,又再次软下声调哄道:“衡儿,我明白,你是重情之人,那张氏与你共过患难,是以你心里总有不忍。可你也要想想其他人,难道他们不曾与你共过患难,不是你至亲的臣子和亲友吗?”
……
良久的沉默后,君衡终于干涩道:“姑母,容我想一想。”
君瑶松了一口气,眼角漾起一丝褶皱,温言道:“好,不急,你慢慢想。”
她相信,他会想明白的。
一边是士族之冠独孤氏的女儿,一边是六亲死绝给不了他任何帮助的掖庭官婢,选谁才是对的简直显而易见。
不管那女子多美,多令人心动,一旦坐拥万里江山,这样的美人便俯拾皆是,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
漫长煎熬的对话终于结束了,君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不想却正撞见被几个侍女搀扶进门的张格。
他连忙上前接住她:“你怎么了?!”
第15章
初吻 “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你。”……
张格醉了。
世间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不是香气四溢的美酒佳肴,不是朦胧迷离的繁华灯火,而是不期而遇的纯真情意,和被情意打破桎梏后,重新拥有勇气的自己。
君衡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眼都不眨一下的张格:“……她喝了多少?”怎么沐浴过还没醒酒?
碧云犹豫:“这,王妃与郡主相谈甚欢,郡主向来海量。”
王妃的酒量她们不晓得,但她们郡主是真的千杯不倒,这幽王妃能和郡主喝一晚上,想必酒量也不差——额,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大像。
君衡揉了揉额角,无奈道:“罢了,你们退下吧。”
醉酒绝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头痛、恶心、呕吐,视物不清,行动踉跄甚至昏迷都有可能。尤其是像她这样从小在深宫里长起来的女子,以前可能根本没有沾过酒。头一回便如此豪饮,今晚还不知会多么难受。君衡实在不放心别人照顾,只好自己留下。
碧云想起之前长公主的问话,心里有些犹豫,但到底不敢真的开口说什么,只好道:“是。”
屋里没了外人,床边坐着的女子看过来的目光更加炽热了。君衡只做不见,将外间放温的醒酒汤端来喂她喝下:“早些睡吧,睡着了难受得会轻些,我就在外间榻上,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说完正要扶她躺下,胸前衣襟却突然被两根细白的手指攥住了。
“殿下……”
玫瑰香露馥郁的香气,东都清酒甘醇的酒香,混着一丝沐浴后的水汽扑面而来。
君衡垂首望去,暖橘色的灯光照在她的面颊颈侧,将白皙映成了桃粉。微挑的眼尾泛着艳色,更衬得眉心朱砂灿若桃李,勾魂摄魄。
其实君衡一直知道她生得极美,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尤其是天生含笑的一双桃花目,眼波流转间总带着三分异域风情,艳极媚极。
只是她的言行举止、脾气性格却又与这副样貌大相径庭。既不娇弱,也不妩媚,反倒刚强正直、率性勇敢,常常会令人忘记她极具风情的美貌。
特别是她的眼睛……君衡最喜欢她的眼睛。每每看着他时里面好似盛着漫天星河,动人心魄。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像她这样不懂掩饰,情绪和感情直白地写在眼睛里,笑盈盈地挂在酒窝间,不需多说一个字,就能钻进人心里去……
张格见自己不过唤了一声,他便僵在原地,握住她手臂的手心更是烫得吓人,不觉轻轻一笑,再次低声唤道:“子瞻。”
君衡倏地放开手起身后退,张格却顺势拽着他的衣襟站了起来,只是她到底喝了不少,脚下难免踉跄,君衡只好赶紧又伸手扶住。
“……”
沐浴过后原就只穿了中衣,紧密相贴后肌肤透衣而出的温度,女子腰肢柔软的触感,浓烈的女儿香,混合成了一种极具侵略感的诱惑。
君衡微微侧头移开视线,喑哑道:“你醉了,早些歇息吧。”
他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却又不能推开她,因为那同样会伤了她。他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醒过来,恢复成之前同样冷静克制的‘王妃’。
但张格不愿意:“我没醉……”
女人轻轻往前一靠,轻而易举便倒进了男人的怀里。柔若无骨的双臂圈住僵若磐石的腰肢,微凉的双手贴住滚烫的后背,上下摩挲。
“你好香。”她像只猫咪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鼻尖沿着敞开的衣襟缓缓游走,最后停留在他颈侧的肌肤上。
真的好香啊……她喜欢这个味道,像雨过天晴后的青草地,草香中带着阳光的温煦和暖,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味道。
“今天,阿晴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
今晚酒过三巡,独孤晴突然问张格喜不喜欢幽王,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张格当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君衡身上的青草香。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对哪一种味道记忆深刻,莫名喜欢,甚至有些沉醉。
可是她喜不喜欢这个人呢?
她看到君衡的时候确实会感到很开心,很想靠近,有点紧张,但又很舒服。但这就是喜欢吗?会这么快吗?他们才认识不到一月……
独孤晴见张格目露茫然,想了想,又改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张格歪头回忆——虽然她从未谈过恋爱,但毕竟也是二十二岁的女孩子,脑海中早不知勾画过多少遍爱情的模样,她当然也是有‘理想型’的。
她理想中的伴侣,身高要在一米八三以上,因为这是她心里帅哥的起步标准。也不能太高,太高会有压迫感,她不喜欢。
身材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肌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纤秾合度,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相貌当然要帅,但不能是浓眉大眼的周正型,因为她只喜欢斯文清秀,有书卷气,文质彬彬的禁欲公子型。还不能是文弱的书生,必须是硬朗、有男子气概,还带着一点点强势和性感的武书生。
性格要沉稳内敛,她不喜欢张扬跳脱的男生,但是也不能太无趣,内里要温柔有情趣,换句话说就是要闷骚不要明骚。
“哦,对了,手和腿都要生得很好看,声音也要低沉磁性有魅力。”
因为她是个手控腿控和声控!
独孤晴听完有点儿懵:“……这不就是幽王吗?”这听起来真的和幽王很像啊!合着他就是你最喜欢的那种男人呀?
张格愣住:“……是吗?”
·
原来是这样吗?
张格抬头望向君衡的眉眼——原来他正是她最喜欢的类型吗?
俊眉秀目,斯文雅正,翩翩公子,铁骨松风。
这世间竟真的有一个人生得与她心里描摹了数年的理想型一模一样。从身高身材到长相气质,甚至连性格和细节都完全符合。
他还这样孝顺、正直、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动人,里面有星星。
好似突然有许多绚烂的花骨朵从心底破土而出,如雨后春笋般抽根发芽,迅速开成了一丛丛一簇簇。花苞盛放摇曳,沁甜可人。
张格有些恍惚了:“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你。”
好神奇,原来这就是喜欢,原来一见钟情是这样的。是当这个人出现,你就会觉得世间竟有这样一个人,气味很好闻,样貌很好看,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你最喜欢的样子。
而且她可以喜欢的不是吗?
虽然有点快,有点突然,但她就是喜欢啊!而且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已经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她现在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喜欢他的人啦!他是古人也好,是废太子也罢,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她喜欢。
“唔!”
话音刚落,张格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狠狠砸在了床上。
有微凉的柔软触感迅速攫住她的唇,轻而易举撬开了毫无防备的唇齿,攻城略地。酥麻的颤栗陡然自上颚向四肢百骸传递开来,瞬间点燃了她的身体!
身上的重量和被死死禁锢在头顶的双手使她再不能动弹分毫,恍惚间,张格感觉一阵温暖正在她身上游走,强势的力道让她有些疼,但突然涌起的陌生快感又那样美妙,眩晕,令人欲罢不能,恨不能一直陷在这样的意乱情迷里,直到……
第20章
直到她突然碰到了什么。
“……………………”
这个,这个是不是?
君衡突然感觉到身下之人有些颤抖抗拒,微微离唇道:“怎么了?”
怎么了呢?张格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张格告白的时候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心意,并没有想过要和君衡做什么。而且也正因为笃定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真的做什么,张格才敢趁着酒意告白的,毕竟她自己也是新手上路么,还没准备好这么快就那什么——但现在她却不那么笃定了。
张格不说话,君衡看着她羞窘躲闪的眼神却很快明白了。他皱眉看一眼自己身下,再看看眼前难得娇柔妩媚的女人,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但到底还是吐出两口粗气咬牙起身了——所以说他不愿意靠近她,平白多出许多折磨!
“睡觉!”
厚厚的被子突然兜头盖下,将张格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她偷偷掀开被子一角,听到他脚步匆匆出了房门,之后外面便传来叫水的声音。
张格盯着床帐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卷住被子往床里一滚,蒙住头小小声笑了起来。
·
“贱婢!”
君瑶正在梳妆,听完碧云的回话瞬间便怒火攻心,手中金簪‘啪’的一声摔了出去,吓得一屋子女婢全都跪倒在地。
碧云更是吓得发抖,公主全不似郡主,规矩极严,她很怕自己被迁怒。还好现在君瑶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再去盯着!只要幽王出了王府,速速来报。”
“是。”
婢女退下后,独孤郁披了衣裳走出来,见她面沉似水坐在妆台前一言不发,心中一叹:“你打算做什么?”
君瑶恨道:“不过是些狐媚手段,上不得台面,我自有办法对付!一个奴婢罢了,难道还能上天不成?”
独孤郁听了却眉头微皱道:“不然还是算了吧。”
其实独孤郁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桩婚事。他是男人,最清楚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样子,不喜欢时又是什么样子。更清楚被夫君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不被喜欢的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君衡只是对晴儿尚未生情还罢了,婚后总能慢慢培养,但现在他明显已经对别的女子动了心,就算强行将这婚事拆了,把晴儿塞过去,晴儿也未必能扭转君心——这根本就不是岁月能改变的事。
“牛不喝水强按头,只怕也是水中捞月,何必拿晴儿的终生幸福去赌。”
“这是什么话?!”君瑶却好像突然被戳到了什么痛处,愤然起身瞪着他道:“怎么我几时按着那牛喝水了吗?分明是牛的主人觉得那水有利可图,是能延年益寿的神水,这才逼着牛放弃蜂蜜去喝水!而那牛明明是自己先低了头,喝得不高兴了却转头去怪水?凭什么?难道是水自己跑到牛嘴里去的不成!”
“……”
独孤郁沉默良久,终是无奈道:“是,牛怪不着水,都是牛自己的错。算了咱们不提这个了,只说现在。就算你坚持要这门婚事,可既然衡儿已经说了会思量,那咱们等着就是,毕竟还是他自己应承下的最好,你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君瑶却冷笑道:“哼,男人么,得不到的就是蜂蜜,错失的更是甘泉。我既然已经吃过一次亏,又怎会叫晴儿再吃第二次?”
衡儿不是那牛,她的晴儿更不会是那水!这一次,她要亲手把那蜂蜜变成污水,看以后谁还会念念不忘!
第16章
冷水 绿茶嘛,我也会哦~
宿醉真的很难受。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铁榔头一般的酒劲势不可当返了上来,很快便把张格砸蒙了,后面发生的一切,张格的记忆就很模糊了。
她只记得自己的头一直胀胀地疼,胃很难受,酸酸的好像被什么揪在一起。最后到底是睡了还是晕了张格也不知道,她只隐约记得自己夜里好像吐了两回,然后那谁一直在轻抚她的后背,照顾她……
张格一个脑袋两个大地醒过来,睁着眼睛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听说,这世上有一种人,醉后第二天起来会断片儿,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
求断片儿!求金手指!她要社死啦!
张格蒙着被子无声大喊,觉得自己简直是没脸见人了。都说爱情里最美的就是拉扯,她倒好,也没拉也没扯,三两下就把自己交代出去了,还是主动洗刷干净打包送上门的那种。
这样以后还怎么玩?初恋呀,既没有暧昧过,也没有被追求过,就结束了?game over了?大结局了好不好!
张格闷在被子里沮丧了一会儿,眼前又突然闪过昨晚两人哔——的画面,那种陌生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快感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张格的脸瞬间像火烧一样红了起来!
………………
呆滞了好半晌,女孩儿才终于忍不住夹着被子翻了个身——咳咳,其实,这也算是he了吧?
那是不是……也挺好的呀?
被角从女孩儿头顶一点一点滑下来,露出红苹果一样饱满的脸颊。张格竖起耳朵悄悄听起外面的动静,怎么好像没有人?去哪儿了?
“咳咳,那什么,我想喝水。”
“王妃您醒了?”
推门进来的却是碧云,张格一愣,眼神不自觉向外逡巡了一眼。碧云看出来了,一边扶她起身一边解释道:“殿下昨晚一直在照顾您,半个时辰前上官世子求见,殿下见您情况平稳些了,这才出门去的。”
“哦。”
张格低头捏了两下被角,心里怪怪的:“什么时辰了?”
“快要酉正了呢。”
酉正?
张格起身推开窗向外望去,这才发现外面竟已彤云密布,霞红似锦。
原来他陪了她这么久……那,那就还好。
公主府的院落修得极美,透雕仙桃葫芦的木作窗棂被横木高高支起,两棵沧桑巨大的银杏叶落如蝶,漫天夕阳下,群雁振翅高飞,羽声肃肃!
碧云见幽王妃呆呆地倚在窗边看得出神,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王妃,奴婢服侍您更衣吧?适才公主说,若您醒了,请您过凝春堂一叙。”
嗯?长公主吗?
张格心里奇怪,他们住进公主府也有十天了,与长公主一家也吃过几次便饭。不过张格只同热情的独孤晴熟络了。
至于其他人,长公主一双眼睛只看着君衡,对其他人连场面话都少说。驸马独孤郁倒是温文尔雅,但言谈间对众人都很客气疏离。
剩下的就只有长公主四岁的小儿子了,听说是长公主四十一岁高龄生下的,独子如此年幼,还是高龄产子,在古代来说十分少见,不知为何。
张格垂目思量,她还不至于感受不到长公主对她的态度,无非还是‘奴婢出身,看你不上’几个字。况且长公主一辈子都是天之骄女,从不需要忍受任何委屈,所以就算张格现在成了王妃,她该看不上还是看不上,甚至丝毫不加掩饰。
这样一个人,辈分上还是长辈,身份尊贵如君衡都只能忍着敬着,自己吃饱了撑的去和她单独叙话?那不是等着找罪受吗?
张格眼珠一转,扶着窗台虚弱道:“可是我昨晚与郡主饮了这许多,虽说现在醒了,但头还疼得很,又一身酒气。这样去见长辈实在是不妥,还请姐姐帮我与姑母告个罪,待明日酒气彻底散了,我再亲自去同姑母请罪。”
今晚君衡肯定会回来的,还是和他一起见吧,她才不要吃亏!
“这,这?”
碧云万万没想到有人竟敢拒长公主的邀约,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长公主会生气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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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瑶当然生气,甚至干脆就是大怒:“放肆!她算哪门子王妃,也敢拒我的话?!”
君瑶长到这把年纪,什么时候被人这样下过面子。何况还是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官婢!
君瑶心中恼怒不已,立马带上婢女,直冲着张格住的清辉堂而去。结果她前脚踏进院门,张格后脚换完衣裳从屋子里出来,预备去找独孤晴说话。两人恰在院中撞了个正着!
张格:“……”
大意了,这到底是多十万火急的话啊,非得屈尊跑到晚辈屋里来说?
君瑶见她面露错愕,冷笑道:“怎么,你的酒醒了?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有这样天大的面子,竟能得幽王妃赐金面一见?”
可笑,就这样出身卑贱,毫无尊卑礼数,不敬长辈的狐媚女子,也配与她平起平坐!
张格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若是其他人敢这么连刀带刺地与她说话,她早就炸了。可君瑶毕竟是独孤晴的亲娘,又是君衡的亲姑母,张格虽不悦,但还是憋气忍下了。
“姑母说笑了,我是想着阿晴昨晚也喝了不少,她又一向不拘小节,定不会嫌我酒气未散,便想着去看看她。”张格也不给君瑶再发作的机会,直接道:“姑母可是有什么急事?不如进屋先喝杯茶再说吧。”
第21章
哼,君瑶心里记挂着正事,也懒得理会她的小心思,以为提出阿晴就没事了,你们才认识几天?进屋说话正好,也省得外面人多口杂。
清辉堂其实才是公主府的正房,但君衡作为现任皇帝的皇嗣,纵是晚辈,真论起来身份地位却也比上一任皇帝的皇嗣要高。所以长公主早在去西市拦人之前,就已经吩咐人收拾好了清辉堂,专为给自己的‘女婿’住。
君瑶对这屋子是极熟悉的,进屋后并不急着坐,反而左右转过一圈后看向张格,意有所指道:“怎么没有衡儿的东西,我听说衡儿这些日子一直睡在东厢?可是有什么缘故?”
这话问的,人家夫妻怎么睡,关你屁事。张格一挑眉:“没什么缘故,殿下自己喜欢,我以夫为天,自然也不敢阻拦。”
这样敷衍的搪塞之语,简直是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君瑶哪里还能忍:“放肆!你到底是怎么学的规矩?简直没有一点谦卑恭敬!长辈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
张格冷笑,要是这会儿还看不出她来者不善,真是白瞎了现代那么多电视剧!
“长公主今日过来到底所为何事,不妨直说,不必在这左右兜圈子。”
大爷的,忍你一句两句是姑娘有风度有家教,可事不过三,这公主府可不是她要来住的,别说你只是丈夫的姑母,就是亲姑姑敢这样无故针对她,张格也绝不能忍!
“好、好、好,今日我算是见识了,”君瑶冷道:“你既这么说,待会儿可不要后悔!茜素,把东西给她!”
“是。”
一名粉衣婢女手捧一个盖着红布的木质晬盘,小心翼翼走近张格:“王妃。”
红布揭开,晬盘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只平平无奇的白瓷瓶。
张格皱眉:“什么东西?”
“鸩毒。”
君瑶见她愣住,心里终于熨帖了三分,勾起嘴角:“怎么,不问问是给谁的?”
张格心里一沉,扫一眼屋里八个公主府婢女,不动声色道:“还请长公主赐教?”
反应倒是不慢,君瑶淡淡道:“宫中有旨意……”
宫中的旨意?谁的旨意能指使一长公主亲手鸩杀王妃?
张格瞪大眼睛:皇帝?
“怎么,很意外?”
君瑶从容不迫走到紫檀龙凤呈祥雕花椅坐下,捧起几上茶盏看她:“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过了几天好日子,竟也忘了自己的来处。”
一个官奴婢罢了,不过是陛下碍于名声,要做个冲喜的姿态给百官看,这才一步登天成了王妃。
“既然现在衡儿已然痊愈,陛下又何必再留一个奴婢出身的王妃在他身边。难道就为了日日提醒百官,天家父子夫妻曾经失和?还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曾经一时冲动,差点杀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以致朝局动荡不安?”
君瑶轻蔑打量张格一眼,嗤笑道:“还是你自以为已经是什么重要的人,或者是衡儿重要的人了?”
君瑶见她默不作声,只当她是自惭形秽,心中更加不屑:“当今陛下登基十年,膝下只有四个皇子。二皇子康王虽出身显赫,但暴虐成性,一贯为陛下不喜。三皇子和四皇子生母皆是宫人,又一个平庸,一个木讷,根本无缘大位。”
“只有衡儿,不但是陛下寄予厚望、亲手教导长大的嫡长子,还是正位东宫十年,名正言顺的太子!”
说到此处,君瑶终于放下茶盏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张格:“你告诉我,换作是你,可愿意舍弃精心培养二十年的储君,另择旁人继位?”
君瑶在张格三步外站住,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或者说,你究竟重要到了何种地步,竟能让陛下情愿留下这个污点,留下父子间的伤疤,留下你一条命!”
一字一句,字字如刀,划在心口。
张格听她絮絮叨叨长篇大论了这许多,却始终一言未发,君瑶只当她已经被彻底吓住了,心中称意,这才缓了声气道:“不过……”
不过?
张格终于有了点反应:“不过什么?”
君瑶:“不过你毕竟也是陪衡儿共过患难的,又这般年轻,真这么死了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若你自己识趣些,我倒可以为你寻条生路,如何?”
识趣些?怎么才叫识趣呢?张格垂下头恭顺道:“还请长公主指点。”
君瑶心下满意,慢条斯理道陛下看她这般不顺眼,无非是因为‘幽王妃’的身份。她可以代张格呈上一封陈情表,只要张格在其中写明‘自知卑贱粗陋,不堪与幽王为配’,自请废去幽王妃的身份。她再与陛下求求情,敲敲边鼓,自然可以保住张格的性命。
君瑶温声道:“你放心,虽没了幽王妃的身份,但你终归与衡儿夫妻一场,也不会叫你下场凄凉。我与驸马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子嗣单薄。你既与晴儿这样相投,不如我收你为义女,以后你就是独孤氏的女儿,与晴儿更是亲姊妹了。你放心,做母亲的自会为你寻一桩十全十美顶顶好的婚事,有公主府和独孤氏做你娘家,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顺风顺水,绝没人敢给你一点气受。你要知道,以你的出身,就算日后有幸做得太子妃,也定会有受不尽的苦楚,哪比得上锦衣玉食的安稳日子好?”
君瑶这番话还真不是诓骗张格,这话她与君衡也说过,且她心里也真是这般打算的。一个曾与自家女婿郎情妾意的女子,就算被休弃了,也是个大麻烦。杀了不行,放了也有隐患,不若捏在自己手心里,利益最大化。
这女子生得如此貌美,手段也不差,又恰好无依无靠无路可走,岂不正是联姻的上上之选?一旦她成了公主府的义女,一生只能依靠公主府的权势过活,便再也翻不起浪了。况且她为了自己的前程主动舍弃衡儿,恐怕再甜的蜂蜜,在衡儿那里也要变成臭水沟的污水了——这才真正永绝后患。
君瑶越想越觉得这安排再合适不过,表情语气也愈发柔和了,倒真像个慈母一般了:“怎么样,你看如何?”
嗯……独孤格啊,不好听。
张格一边在心里感叹长公主变脸之快,可配半座奥斯卡,一边面上却已经换了一副泪眼盈盈的模样,望着君瑶期待道:“真的?公主真能保住我的性命,还愿收我为义女,为我寻一桩好亲事?”
绿茶嘛,我也会哦。
第17章
刀胁 逼我为奴者,死!
穿越之前,张格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权贵’。
她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有一对普普通通的平凡父母。上着普普通通的公立学校,按部就班地念书、考试,过着世间最平凡的女孩子们都过着的,毫无波澜的平静生活。
年纪小的时候,最大的烦恼是今天又要考试,好烦呀。
上了大学后,每天最大的烦恼是食堂不好吃,今天三餐吃点什么好。
再大一点,看着周围同学出双入对恩恩爱爱,烦恼又变成了什么时候才能谈上个恋爱,以及到底应该读研还是工作。
阳光是温暖的,空气是安全的,身边的人都是好好活着的。三餐四季,岁月静好,世界总是美好的。
但穿越后,一切都变了。
她的乌托邦碎掉了。
……
张格攥住笔杆,顺从地照着君瑶的吩咐写下陈情表,自请废位。然后平静地看着碧云在长公主座前放下拜褥,义女么,当然要三跪九叩拜见义母,敬奉温茶。
张格盯着那鸩毒一步一步走上前,脑中突然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楚磬、司巧、风陵渡的一双冤魂,陈士良,还有康王。最后,画面停在君瑶高傲中透着轻蔑得意的笑容上。
原来世界也可以是如此丑恶的。
原来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私欲,轻而易举就杀死一个无辜的人。
原来在‘权贵’眼里,人与猪狗牛马无异。它要用你,你无法反抗。它要你死,顷刻便能要你的命。哪怕它施舍你一条生路,也仍要将你困于掌中,如同玩物!
公主府的生活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可是感谢互联网,它早早告诉了所有女孩一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感谢党,感谢国歌。
金黄拜褥直刺入目,张格敛裙,盯着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缓缓跪下——若生如牛马,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啊!”
君瑶惊叫出声,碧云手中茶盏猛地坠地,满屋婢女看清横在长公主颈前的雪刃,瞬间花容失色。
“都别动!”
张格一声冷喝,一群姑娘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红宝匕首寒气四溢,紧贴在单薄的肌肤上,仿佛下一刻就能割断喉咙!君瑶大惊失色:“你你你!你做什么!你大胆!”
“大胆?呵,我一个待死之人,还分什么大胆小胆?”张格声如冰磬,像深冬丛林里阴冷寒湿的沼泽,带着三分阴恻、十分怒火,毒蛇一般凑近君瑶颈项,低声道:“长公主,你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吗?”
第22章
“什、什么?”
尖锐的刀尖在女人白皙姣好的肌肤上缓缓滑动,张格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最讨厌被人强迫!”
她要做什么、怎么做,只有她自己说了算!张格:“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教我做事,也配做我母亲?”
“你!”
张格匕首一紧:“长公主,您可千万小心些,这匕首可锋利,被割喉之人,毙命不过瞬息,万一我不小心手抖了……”
君瑶几时受过这样的恐吓惊吓,心中万分惊怒恐慌,却依然不甘示弱道:“你敢!我乃当朝镇国长公主,更是衡儿的亲姑母!你若敢伤我分毫,不说公主府不会放过你,便是衡儿回来知道,也绝饶不了你!”
君衡。
张格沉默一瞬,是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但没办法,她心中烧着一团无名的熊熊烈火,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所以哪怕最终无法收场,哪怕赔上一条性命,她也必须先出了这口恶气,否则她死不瞑目!
张格冷笑着拿出方才顺手摸过来的鸩毒,平平无奇的白瓷瓶,却是扼住人咽喉的刽子手。只不过,方才扼住的是张格的喉咙,现在扼住的,却是君瑶的喉咙。
君瑶看着那瓷瓶心中一惊:“你要做什么?你,唔!”
自古反派死于话多,张格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灌进了君瑶嘴里。满屋婢女全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公主!”
“咳咳,咳!你,你放肆!你这个贱人!”
君瑶一边捂着嘴干呕,一边嘴里竟还在骂人,张格在一旁观察到她的反应,突然一挑眉笑了:“公主真是好镇定。”
有趣,鸩毒这东西可是无药可解的,你这都要必死无疑了,不说恐惧慌乱,赶紧大喊着找大夫,竟还有闲情逸致骂人?看来……这‘鸩毒’也不是很毒么。
君瑶瞬间僵住。
张格了然。刚才她就觉得奇怪,长公主既然看她这么不顺眼,那皇帝赐死不是正好吗?直接按住她灌下毒酒就是,斩草除根,干净利落。何必叭叭叭叭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竟还说要为她抗旨求情,甚至收她做女儿?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在张格这里,管你是个什么妖,先摁死再论,果然这一摁就叫她看出了端倪,张格冷笑道:“长公主可真是用得好计!”好一招无中生有、声东击西!
除了准备毒酒的茜素,屋里其他人并不知内情,只见长公主喝下毒酒却迟迟不见毒发,僵在原地面色铁青,全都疑惑不解。
局面正僵持着,门外突然传来声响:“殿下。”
是衡儿回来了!君瑶眼睛一亮正要喊话,却不想张格比她反应更快,迅速收了匕首一脚踹开门冲了出去!
“殿下~~~~”
君衡刚进院门,斗篷都没来得及脱,怀里便突然多了个温香软玉的大美人,冲着他娇娇怯怯哭道:“殿下救我,姑母要杀我!”
美人面若桃李,盈盈泪珠沿着雪白面颊滚珠般滑落,通红的眼眶,樱粉的鼻头,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连熟知她脾性的君衡都看得恍然,何况其他人。上官季仙和满院兵士仆从都不禁看直了眼,心想,这女子肯定是受了大委屈了……
身后君瑶看到这一幕简直要气吐血,勃然大怒道:“来人!把这贱妇给我拿下!”
君衡感觉怀中人一抖,立刻回过神来将张格揽到身侧护住:“谁敢!”
他皱眉看向走出来的君瑶:“姑母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这贱妇以刀相胁恐吓于她,还胆敢给她灌药,今日若不报此仇,她这长公主以后也不要做了!
君瑶正要把张格今日诸多行径公之于众,不想张格却又抢先开口道:“殿下千万不要错怪姑母,一切都是妾的错!是宫中赐下毒酒,命姑母即刻将妾鸩杀!是妾念着没能再见殿下最后一面,不肯就死,这才惹怒了姑母。”
张格抬起头凄婉地望向君衡:“如今既已得见殿下,妾心愿已了,唯愿殿下从此身安体健,万事顺遂,妾这便去了!”
哀切满足的悲凉笑容化作泪水淌了满脸,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只觉这天底下竟有这般忠贞贤德的大义女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君瑶却是气得半死——简直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正要再骂,却见君衡神情冷怒地看着她,连忙辩解道:“衡儿,你不要被这贱妇骗了!她刚才还拿着匕首说要割断我的喉咙,还气势汹汹给我灌药,现在这副柔弱无辜的面孔分明是在装模作样!衡儿,这就是个妖女,你可千万不能被她蛊惑,信了她的谎话啊!”
君衡一愣:匕首?灌药?
张格听得来气,你才妖女你才毒妇呢!她正要抬头再演起来,后脑勺却被一只强势的手掌扣住,摁进了带着风息草香的怀里:“……”
君衡单手压住怀里不安分的跳豆,冷道:“我的妻子品性如何,我自有数,不劳长公主费心。我只问一句,王妃所言鸩杀一事,是否确有其事!”
君衡虽然对张格这举动有些意外,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君衡还算了解她,她的性格虽然算不上柔婉温顺,但除非是真的遇上了大事,否则很少动真火。若真如长公主所说,她竟持刀相胁,那必定是受了大委屈了。
果然君衡问完,长公主便卡壳了:“……”有是有,但那只是为了先声夺人吓住那贱婢,不是真的啊!
君衡了然,厉声道:“再请问长公主,宫中是否确有旨意,命长公主鸩杀我的王妃?”
不会的。且不说晋王叔还在长安,不会看着这样的旨意发出来,就算真发出来了,以他们姐弟二人的关系,这旨意的执行者也绝不可能是长公主。
君瑶:“……”
君衡冷笑:“原来如此!长公主假传圣旨欲害我王妃,逼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得不持刀自卫,如今却反来骂她装模作样、颠倒黑白?世间岂有此理!”
张格见他如此给力,心里大喜,面上却继续柔弱茫然地补充道:“怎么,原来宫中并无旨意要杀我吗?怪不得,怪不得姑母说只要我向陛下上书自请废位,便能救我性命,还说独孤家会收我为义女,为我寻一桩好亲事……”
张格刚才已经看明白了,这老妖婆折腾这许多,无非就是想让她自请废位,打的主意就是拆散他们夫妻!
君衡闻言却一愣,倒是君瑶突然笑了:“这话倒是不假。”
她好似得了什么清白一般,一改方才理不直气不壮的语塞模样,看着君衡平静道:“衡儿,姑母今日或许是用了些手段,但目的无非是想让你早些做决断罢了。正如我昨日同你说的,只要你上书陛下与张氏和离,娶晴儿为妻,以后独孤氏便是你幽王府的左膀右臂。至于张氏,我从始至终都没打算亏待她,更不是要杀她!”
只不过这般圆满的安排,却生生叫这鲁莽无知的贱婢毁了。哼,不过也好,君瑶心中冷笑,这女子虽美貌,可这样不驯服又不受掌控,留下也没什么用处。她既觉得公主府这条出路不好,那就自寻活路去吧。只看天大地大,还有何处能容下一个被休弃的王妃!
君瑶见自己说完,那张氏当即便愣在原地,心中更是快意无比!
正好,睁大眼睛看着吧,看看一个男人的喜欢究竟有多值钱。他或许不舍得杀你,可若‘好好安排’了你呢?说到底,究竟是杀还是放,不过看哪样能让男人自己的良心更过得去,和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张格在君衡怀里僵了片刻,终于理清了状况。她收起脸上的表情,缓缓离开他的怀抱。
第18章
权衡 你会舍弃我吗?
张格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像个笑话。
穿越很可笑,这个可怕的世界很可笑,误把假意做真情,轻易便交付真心的自己,更加可笑!
“她说的是真的吗?”张格盯着君衡的眼睛,声如冰天雪窖:“昨晚你回来之前,已经在打算同我和离,将我好好安置,这话是不是真的。”
“……”
怎么会听成这种意思?君衡皱眉,还未来得及解释,身后却突然响起另一道震惊的声音:“什么?阿娘你要杀了七娘,将我嫁给阿兄?!”
众人回身望去,这才发现独孤晴不知何时竟来了清辉堂,也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听见了多少。
君瑶看着冒冒失失跑进门的女儿,拧眉斥道:“回你房里老实待着去,这里不关你的事。”
“我的婚事,怎么会不关我的事?”独孤晴不高兴道:“我几时说过要嫁给阿兄了?阿娘你不要自作主张,我才不喜欢阿兄这样沉闷无趣的男人!”
君衡:“……”
张格:“……”
君瑶:“……”
独孤晴说完也不管长公主铁青的脸色,自顾自拉着张格上下左右地看:“七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到?”
第23章
这变来变去的场面,张格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啊?没有。”其实你娘比较受伤来着。
长公主也确实很受伤,她盯着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气道:“她有什么受伤的?她刚才拿着匕首架在你娘脖子上,威风得很呢!还给你娘灌毒药,要不是那瓶里装的不是真的毒药,你现在已经没娘了!还有空管别人受不受伤?”
“毒药?”
张格连忙从兜里掏出两个白色的小瓷瓶给她看:“就步打赛前你给我的秋梨汁,解燥润喉的。”
张格当时一见两个瓶子长得一样,脑子里立刻灵机一动,原本是想着实在躲不过就找机会偷梁换柱好保命。后来制住了长公主,又实在气不过,便想出出气,外带试探一下她的本意。
“……”
众人都没想到张格竟然只是虚晃一枪,纷纷看向长公主:这个,灌的只是秋梨汁的话,这个就?
君瑶简直心肝脾肺都要气炸了!她受了这样大的羞辱,现在竟连指责都不能理直气壮,真是岂有此理!
事不过三,君瑶今日一而再,再而三被张格气到急火攻心,如今当着女儿和君衡的面又被将了一军,如何还能再忍。她当即也顾不得君衡如何了,指着门边的公主府府兵怒斥道:“你们还等什么呢?没听我方才说吗,立刻把这贱妇给我拿下!”
府兵们端的是公主府的饭碗,见长公主大怒了,哪里还敢迟疑,赶紧围上来。上官季仙一惊,连忙带着身后五名玄甲军护住君衡和张格:“长公主三思!下官奉陛下之命护送幽王与王妃至封地,不容有失。长公主若执意与殿下和王妃为难,请恕下官失礼!”
独孤晴也连忙道:“阿娘息怒,七娘并没有伤害阿娘的意思,不过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
“你住嘴!”君瑶指着她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母亲受辱,你不说心疼母亲,却一再维护一个外人,亏我还一番苦心为你筹谋,到头来竟是养了头白眼狼!你若还有一点孝心,现在立马擒下这贱人为你娘报仇,不然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娘,我也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张格眉头一皱,这长公主气急了还真是什么话都往外说,今天这事和阿晴有什么干系?她不过是帮理不帮亲罢了,平白受这样的重话也太冤了。
张格正想开口,身旁君衡却突然拉了她一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张格一愣,前面独孤晴已经反驳道:“阿娘这话我不认同!母亲受辱,我心里怎会不难受,我恨不能以身相替!可今日之事的确是阿娘谋算在先,七娘无辜陷于生死境地里,为保自身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要挟阿娘。我为人女,心疼阿娘受辱,我为人友,心疼七娘受胁。可不管为女还是为友,我先要学会为人!”
独孤晴一撩胡服下摆,‘咚’的一声双膝跪地,仰视着母亲恳切道:“阿娘既是为了我才有此筹谋,那因此受辱便是我的过错。我一味只论是非公道,忽视母亲感受,以致阿娘伤心动怒至此,也是我的过错!阿娘实在气不过,便罚我吧,不要再与阿兄阿嫂为难了。舅母刚刚过世,阿兄已是伤心至极,阿嫂无亲无故又被强行塞进东宫冲喜,处境也是艰难。阿娘邀阿兄阿嫂来公主府疗伤小住原是好意,万一因此伤了彼此情分,到时悔之莫及啊!”
张格听得十分动容,想阿晴都这样为难了,她实在不该再揪住不放,让局面更难堪了。既然长公主骄傲不肯低头,自己是小辈,不然还是她先低个头说点软话,给长公主一个台阶下,就让这事糊涂过去吧。
不想张格还没行动,‘啪’的一声脆响,长公主竟然一巴掌将独孤晴扇倒在地!
“你干什么!”张格连忙上前扶起独孤晴,见她嘴角竟流血了,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君瑶看着两人冷道:“孽障,说的什么蠢话!什么是非公道好意情分,我还以为你这两年长进了,原来还是这么天真愚蠢!”
她懒得再与她们掰扯,而是转向君衡直白道:“衡儿,今日之事到底如何了结,全在你一念之间。这口气我今天是一定要出的,你若肯将这女人交给我,再应下婚事,则今日种种不愉快就此揭过,以后独孤家上下当以你马首是瞻!不但东宫那些无辜被迁怒的属臣,谢家的冤案,独孤氏都会为你周旋。便是日后你要回长安,我们也当仁不让!可你若是执意为了区区美色与我翻脸……”
君瑶周身怒火暴躁尽数敛去,又恢复成了那个气度高华的长公主,凤目一立沉肃道:“我公主府自有公主府的骄傲,你身边不过五人,我却有府兵上百,既然你我是敌非友,今日拼着抗旨不遵,与你幽王府决裂,我也必要留下这贱人的性命!”
张格双拳一攥,心中怒火瞬间炽极盛极——命若猪狗,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何其荒唐可笑,可悲!可恨!
君衡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终于凝眉开口道:“这世间的关系有许多种,姑母就非要选这最脆弱、最危险,最不牢靠的一条路来走吗?”
以仇恨和威胁作为开端的关系,哪怕有共同的利益,与敌人也不过一线之隔,有什么意义呢?
“呵,”君瑶高傲道:“牢靠不牢靠,只看利益够不够多罢了。你可想清楚了,大周现在虽然推行科举取士,但说到底,这朝堂仍是士族占优!四大家族里,康王有范阳卢氏,郑贵妃有荥阳郑氏,你有什么?”
她一指护卫在君衡身旁的上官季仙:“上官氏吗?上官季仙虽是你的伴读,可他母亲不过是皇后的表姊妹,且他一个世子,上官家还轮不到他来做主。上官云那个油滑的老狐狸,左右逢源,更不可能来招惹一个废太子。”
上官季仙眉头一拧,却也无话可说。他自告奋勇跳出来护送君衡,完全是出于两人自幼的情分和他心里的忠义,确实与家族无关。陛下也正是清楚这个,才对他毫无芥蒂,允了他所请。
君瑶见君衡不说话,又道:“独孤氏却不一样,驸马是家主,你娶了晴儿,咱们便是一家人。且不说今后如何,只说你此去幽州,无兵无钱,连采邑番户朝廷都没有给你一分,你要以何立起幽王府?就凭上官季仙口袋里那仨瓜俩枣吗?”
上官季仙:“……”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总是攻击我?
君瑶又指着张格道:“独孤氏在河北道家大业大,庄园田地、商铺产业无数,晴儿有的是嫁妆辅助你,她呢,她有什么?”
张格:“……”我的系统呢,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有系统,只有我穷得连个铜板都没有?
君瑶长篇大论这一大堆,自觉万分入情入理,再没有什么值得君衡犹豫的了,便又把话往回收了一下:“当然,我方才也只是气话,这张氏终究与你、与晴儿都有情谊,我如何敢要她的性命,让你们都恨上我?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与她和离,我便收她为义女,为她另寻一门上等亲事,让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吃喝不尽!衡儿,你自幼长在宫里,当知以她的出身,跟着你,今后的路会有多难走。你若真的喜她怜她,放了她才是真的为她好。”
张格来气,这长公主还真是厉害,好话坏话都叫她一个人说尽了。她要是真的成了公主府的义女,谁知道有多少生不如死在等着她?
偏偏这事张格自己说了不算,她见君衡虽没有答应,却也没有驳斥,心里不由害怕起来。
她很清楚,与万里江山比起来,自己的分量可谓微不足道。那点情动喜爱算什么呢?他们连肾都没有走到,何况于心。
长公主手里的筹码重逾千斤,她却两手空空,身无一物。张格心底发凉盯着君衡冷峻的侧脸,他会怎么选呢?会……舍弃她吗?
结果张格这害怕还没持续两秒,只见君衡右手微微一抬——
“啪!”
鲜红烟雾倏地在半空散开,所有人瞬间一愣。
第19章
力量 “姑母,你对力量一无所知。”……
君衡此人,十岁前是齐王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子,那时齐王和齐王妃还恩爱有加,夫妻父子之间全无芥蒂,齐王眼里甚至都看不到别的儿子。
十岁之后,齐王登基了,君衡立刻便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虽然后来帝后渐渐失和,但皇帝并没有迁怒君衡,依然像从前一样尽心教导他。东宫自成一体,属臣无数,皆奉太子为主。
除了父母,君衡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一个几乎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从未受过胁迫的储君,面对长公主的屡次进逼,君衡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感觉——荒唐。
长公主第一次以长辈身份强拦他们进府,君衡忍了。第二次君衡刚得知长安消息,长公主便以亲友故旧相胁,试图逼他休妻,君衡也只是忍着敷衍了一二。他想着待一切安排妥当,找个借口离开公主府便是,总不能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与亲姑母翻脸。
却没料到长公主竟连一天等不了,这次更可笑,直接变利诱为威逼,杀到他头上来了。
第24章
人的忍耐总有限度,君衡实在受够了这场闹剧,直接一支响箭上天,当即让所有正心惊肉跳等他做选择的人愣在原地。君瑶更是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红色代表示警,看到信号的玄甲军只需片刻便能攻入府中。君衡淡淡道:“姑母好像对玄甲军的战力有些误会,玄甲军乃是铁骑。”
铁骑,也叫重骑兵。不同于只以轻甲武装士兵本人的轻骑兵,重骑兵的士兵和马匹全部武装重型铠甲,配以长兵,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防御力。且骑兵供养一比三,别看君衡只有五十重骑,实则队伍连带辅兵后勤诸多人员近乎两百。这样一支配备完善的重骑兵,拿下一千步兵都不成问题,区区一百府兵便想威胁他,实在太可笑了。
“姑母方才给我两个选择,现在我也给姑母两个选择。要么您就此息事宁人,我便只当此事没发生过,这就带王妃离开公主府,姑母还是为我雪中送炭的好姑母。若姑母执意要与我过不去……”
君衡话还未说完,门外已经陡然响起闷雷一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外面的男女仆婢并不知发生什么事,只看到数名黑衣玄甲的兵马突然杀神一般攻入府内,虽未伤人,但只气势已让人瑟瑟发抖,当即吓得惊恐尖叫,四散逃离,没有一个敢上前找死的。
不过瞬息,数十骑玄甲军就已杀入院内,与君衡身边仅剩的五名士兵一起,将公主府所有人里外夹击起来!
“……”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长公主对此毫无预料,看着眼前杀气四溢的玄甲铁骑,一时竟不能言:“你、你这是,这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她那里说得不对吗?还是条件不够诱人?
君瑶好一会才找回舌头,生气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一片诚心为你打算,纵你实在舍不得这女人,也不该如此刀兵相向!”
“诚心为我打算?”君衡冷道:“姑母口口声声说独孤氏愿做我臂膀,可一言一行却无不是在逼迫我,企图以各种利益控制我。”
君衡自十岁起,身边几乎全是为了各种利益趋奉、哄骗甚至利用他的人,人心究竟如何,他岂会辨不分明:“姑母并不是在找效忠的主君,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罢了。”
君瑶再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连忙辩道:“我何时说过要你做傀儡,我分明是!”
“分明是要我做女婿,想扶保我重新入主东宫?”君衡唇角带着三分讥讽,冷淡道:“一个力逼我休弃患难之妻,还想用故旧亲友强压我低头的岳家,我可要不起。”
君衡若是个肯为利益低头的人,当初在延喜门早该和皇帝低头,换回太子之位了,那不比给长公主低头收益大多了吗?
实打实的储位都没能叫他屈服,区区一个独孤氏,一个空口画出来的大饼就想逼他就范?天下之大,能用的人多的是,他怎么就非独孤氏不可了?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若非干出这事的是他亲姑母,君衡早就一句‘去你的吧’甩袖走人了!
不过便是现在他说话这样不留情面,也已经把长公主气得面皮紫胀,哑口无言。君瑶很想继续发怒,可看看杀神一样凝着血气的玄甲军,再看看鸡崽子一样的公主府府兵,这鲜明的对比生生把她这口气噎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局面正难堪,清辉堂正门突然款步走进一人:“阿瑶,晴儿,在这做什么呢?”
众人回头望去,独孤晴双眼一亮,立刻跑过去抱住来人胳膊高兴道:“阿耶你来了!”快过来劝劝阿娘吧,给了多少台阶就是不下来,就快把表兄得罪死了,也快把自己坑死了!
独孤郁揽住女儿近前,似乎并未瞧见满院的玄甲军和府兵,只对着君衡温和道:“殿下的伤刚好,这大冷天怎么能站在院子里?”又说独孤晴:“你也是,做什么让你表兄表嫂在院子里站着,有什么话去屋里坐着说多好?”
独孤晴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说完转头便挽上张格的手臂:“七娘你穿得这样单薄,这样下去要受风寒的,快回屋里暖暖,我让她们煮姜茶来。”
张格此时心中多少复杂心绪,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只好默默看了君衡一眼。
独孤郁也看向君衡,笑道:“正是,眼看已至哺食,都该饿了吧?今日厨房进了几条上等朱砂鲤,味极美,殿下养伤这些日子一直清汤寡水,想来也是许久未尝鲜味了,今日便解了这个禁如何?”
独孤郁生得清俊斯文,人到中年后更添三分儒雅之气,声音和缓,语气又温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众目睽睽之下,君衡沉默一瞬,终是收了满身肃杀对着四周玄甲军一挥手:“好,有劳。”
……
周人喜食鲜味,除肉食外,鱼虾鳖蟹都在饮食之列,尤爱朱砂鲤。据说在一些盛产鲤鱼的淡水湖地区,上至妇孺下至小童,都会烹饪之法。所谓“尝自爱杯酒,得无相献酬。小童能脍鲤,少妾事莲舟。”
除了寻常的烹炸煮炒,周人还喜食鱼脍,鱼上岸即上桌,拌上葱姜丝、蒜、芥末、酱醋和橙子捣烂制成的果酱,主打一个“鲜”字。
张格夹起一片鱼脍,见这鱼片切得薄如蝉翼,忍不住赞道:“好俊的刀工!”这样的刀工她以前只在视频中见过,除了机器,寻常厨师可没有这等精致的刀法。
独孤晴就在她左下首坐着,闻言道:“是吧,我家膳夫刀法甚妙,单是切鱼便会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叶缕等数十种刀法,我还去取过经呢!”
她是学暗器的,小时候有段时间练准星,不知怎的就对厨房膳夫的刀法产生了兴趣,研究了好一阵。
张格:“咦,那你也会这些刀法吗?”好厉害,这些名字她听都没听过。
独孤晴自信道:“那当然,改日我带你去河里捉两条,咱们现捉现杀,我给你切,那才新鲜呢!”
公主府的家宴自然不会只有鲤鱼可吃,张格这些日子住在公主府,已经充分见识到了‘镇国长公主’的豪奢。
金杯银盏,玉碗宝碟自不必提,单是每人面前食案上的点心,便有单笼金乳酥、曼陀罗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七返糕、金领炙等数种,还有什么御黄王母饭、光明虾炙、鸭花汤饼之类的硬菜,全都食材精细、做法复杂、口味细腻。
有一道通花软牛肠,张格吃着觉得口感筋道,香味扑鼻。独孤晴解释道此菜是将羊羔骨头里的鲜嫩骨髓取出,加入作料配菜后再塞进牛肠烹调而成:“这菜虽好,但十分靡费,一般只有大宴时才做,寻常我也吃不着呢。”
张格闻言一愣,既是寻常吃不着,为何今晚竟备了?还没等她细想,对面独孤郁已经做了解答——今晚竟是一场送别宴。
“殿下皇命在身,想来也不便在洛阳逗留太久,既然殿下的伤已经痊愈,又有启程之意,我们也就不强留了。今日便权作送别小宴为殿下饯行吧,只是仓促设宴难免简薄,还请殿下见谅。”
独孤郁这话说得很自然,也很避重就轻,对今日清辉堂中发生的不虞丝毫未提,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张格与独孤晴对视一眼,俱沉默了,方才强撑起来的愉快气氛也瞬间烟消云散。而君瑶自从独孤郁出现,就再也没有说一个字。堂上一片沉寂,唯有君衡依旧神态自然:“孝期何谈欢宴,家常便饭就很好。”
独孤郁又问定于何时启程,他好吩咐人收拾车马,打点行装。
君衡:“明日卯正就走,这些日子多谢长公主和驸马盛情款待,就不必远送了。”
卯正时天都未亮,独孤郁心里一斟酌,笑道:“既如此,咱们自家人就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看明日不如让晴儿送殿下与王妃一程吧,她熟悉孟津渡的人事,若有什么事也更便宜安排些。”
君衡看了看低着头不说话的张格,想她这些日子一直与独孤晴关系甚好,便点头应了:“好。”
·
秋分已过,天短夜长。
卯正时分的洛阳城,天光虽还未亮,晨鼓却早已敲响过数遍。星罗棋布的里坊大门在晨鼓声中大开,炊烟、叫卖声、走街串巷贩卖胡饼笼饼的小商贩、开门起肆的各色商贾……沉睡的洛阳城升起烟火之气,渐渐喧嚣热闹起来。
然而相比热闹的里坊大道,正在黄土路上向北赶路的一行人气氛就沉闷多了。除了吱哑的车轮声和呼啸而过的瑟瑟秋风,整支队伍只剩下哒哒马蹄声和铠甲刀剑碰撞的金戈声。
良久的沉默后,静寂的马车中方传出一声人语。
……
“对不起。”
第20章
怀疑 “你觉不觉得,她不大像个官婢………
“抱歉。”
两声道歉竟然同时响起,已经在马车里相对沉默良久的张格和独孤晴都愣了一下,两人抬头对视片刻,又同时笑起来。
独孤晴伸手拉过张格的手握住:“你为什么要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第25章
张格看她左边脸颊还泛着红,拿出药膏给她擦脸:“你又为什么要道歉?也不是你的错。”
独孤晴心里一暖,继而一酸,眼眶竟有些红了:“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该同你道个歉。”
张格放下药膏,看着她带着伤口的嘴角低声道:“我也是,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心里想同你说声抱歉。”
两人眨眨眼睛,又不觉笑倒在一处。
张格:“伤口还疼吗?昨晚怎么没有冷敷一下?”
独孤晴:“不疼了,敷过的,只是这次阿娘太生气了,用的力气大,不然早该看不出来了。”
张格一愣:“长公主经常打你吗?”
独孤晴微微抿嘴:“也没有很经常吧,有几次我把阿娘气狠了而已。”她不想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转头从荷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张格:“七娘你看下这个。”
张格接过来,见是几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物什:“这是什么?”
独孤晴:“是阿耶给你们准备的程仪。”
程仪是下级相送上级,或是亲友相赠旅人的路资,一般以钱财为主。
公主府这份单子却不止于此,除了大量金钱,还记有金花大银盆二,金花银双丝瓶二,金镀银盖碗二,金平脱海一冰盖,金平脱杓一……玛瑙盘、玉腰带、并金鱼袋……紫绸绫衣十副,内三副锦袄子并半臂,每副四事,熟锦绸绫三十六具……内漆半花镜,犀角梳篦刷子,碧罗帕子,红罗绣帕,紫罗枕,银沙枕……好大手笔。
怪不得方才启程时队尾又添了两辆大车,除了之前他们在西市采买的东西,还有许多没见过的箱子。张格想起方才独孤郁在府门外同君衡说了好一会话,想必就是说这些吧。
其实行路带着这么些金贵东西多有不便,不过张格也能理解君衡接下这份程仪的决定。接了,意味着此事就此揭过,姑母还是雪中送炭的好姑母,而不是落井下石的逐利者。
独孤晴见张格看着单子沉默,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小心道:“七娘,你不高兴吗?”
不高兴?张格不解道:“没有啊,我哪里不高兴了?”
“你……看着像是有一点不高兴。”
独孤晴自幼便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张格这个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此时不禁面露忐忑道:“你不喜欢这些吗?这都是我昨晚去库里一件件挑出来的,都很漂亮的。我是想着你一路风尘仆仆,兴许很多东西都买不到合适的。”
她和阿耶都是好意,他们是真的想化解这次的冲突,与幽王府重修旧好的!
张格连忙道:“不是的,我很喜欢,你不要误会。”这话方一说完,她自己却也有点茫然了。
相比独孤晴的敏锐,张格对自己的心思却有点迟钝。因为她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手和嘴都比脑子快得多,所以有时候自己都没搞明白心里怎么想的,七情六欲已经直白地写脸上了,事情也干完了。
直到独孤晴将他们送上船离开后,张格还在琢磨独孤晴方才的话。她有不高兴吗?为什么?
若说是为了长公主谋算一事,脸也打了,气也出了,也没有影响她和阿晴的情意,最后还得了这样一大笔赔偿金。看起来好像赚翻了,还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吗?
不过,张格摸了摸自己心口——这里好像确实梗着点什么,有一点点不舒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笼罩着她,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
是什么呢?
·
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终极。
官船二楼的甲板上,君衡也正对着滚滚黄河出神,上官季仙已经见他在这站了许久,眉头一直紧紧皱着,不禁凑过来问:“怎么了?”
君衡若有所思道:“之前你查张家,除了张郤的事还有没有查出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上官季仙仰头想了想:“没有吧,张家都没什么人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莫名其妙娶了个太子妃,还是掖庭罪眷出身,君衡缓过劲后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张家的事倒也不难查,这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瓜葛。
张家原本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历代书香,翰墨名门,先朝时也出过几个留名的‘名士’。不过张家人做官的本事都了了,只闻书香不闻世故,久了自然不免式微。
到先帝登基时,张家已是家道中落,在长安这种跌个牌匾能砸到三个世家子的地方,早不知边缘到哪里去了。
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张家这一代家主张郤,也就是张格原身的父亲,全不似张家人那般固执清高,是个十分灵活变通之人。他拒了恩师的推官,选择走科举晋身。成功入仕后一路青云直上,最后不但成功坐上太子少师的高位,还成了当时太子的心腹——也就是当今陛下的政敌。
上官季仙以为君衡是忌惮张家旧事:“张家当年虽因清算罹难,但王妃当时年纪尚幼,不见得知道这些事,何况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吧?”
当年齐王夺嫡成功,登基后遭到政治清算的人家多了。这里面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冤屈和仇怨,朝堂几多凶险,自古成王败寇,张郤既然选择入局,自然要承担赌输的风险。
何况此事已过去十年,早已盖棺论定。张郤已死,张家族人本就不多,剩下的早就或死或散,女眷没官后更是前尘尽斩,宫门一关,出身便只是过往了。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去针对一个七岁就没入掖庭的官婢。
君衡摇头:“不是说这个。”
不是这个?上官季仙想了想,又道:“那是王妃那位小姑母?”
张家族人虽然罹难四散,但当时已经出嫁的女儿却没受什么牵连。张郤有一妹妹名张卿,早在张家出事前便嫁去了幽州,嫁的正是幽州当地士族,四大家族之一的范阳卢氏。
而如今,这张卿恰是卢氏北支长房的当家夫人。
此事君衡和上官季仙知道后也曾聊过——原以为内侍省挑中张格是因为品貌,却不想这里面竟还有这种瓜葛,看来陛下心中果然另有盘算。
上官季仙回忆了一下近几日传来的消息:“卢商丁忧在家,北卢近两年深居简出,也无甚新事。王妃这位姑母虽是亲的,但听说当年出嫁时闹得极不愉快,早与娘家断了往来。”
不然以范阳卢氏的人脉,王妃也不至于入宫十年还是个官婢。
上官季仙说完见君衡依旧皱眉不语,疑惑道:“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可是张家有什么不妥?”
君衡抬手捏了捏眉心,轻轻一叹:“不是张家有什么不妥,是王妃。”
“王妃?”上官季仙一愣:“王妃能有什么不妥?”
这王妃虽是官婢出身,但说话办事一点也不怯,大方又灵活,处落难之境却无不安,如此乐观豁达勇敢,又漂亮率性,很难得了啊!
君衡却沉声道:“正因为没什么不妥,才觉得不太对。”
具体到底是哪里不对,君衡一时也说不太分明,但有一点却是很明显的:“你觉不觉得,她不大像个官婢?”
上官季仙一怔,眼睛倏地睁大,继而恍然大悟:“是……好像是不太像!”
如此一说,何止是不太像,简直是一点都不像!
官婢是什么样子的?上官季仙平日常来往宫廷,也见过无数宫女。虽说这世上千人千面,宫女在私底下肯定各有性格,但宫廷是什么地方?是这世上最有规矩、最压抑、最容不得‘性格’二字的地方!
不管一个人的真实性格如何,在私底下怎样说话办事,一旦在宫廷里待久了,走出来都一定会沾染上宫廷的味道。
别的先不说,官婢入宫,上的第一课就是‘学会畏惧’。不是学会畏惧这座皇城,畏惧皇帝与皇后,而是要学会畏惧这座皇城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这甚至不需要旁人来教,每个入了皇宫的人都能自学成才。
而第二课便是要‘学会隐藏’。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动作、眼睛、嘴巴甚至神情,都不该轻易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思。可张格呢?
君衡回忆两人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回忆丽池院内发生的桩桩件件,神色渐渐沉下来:“她太真、太勇,太无畏了些。”
她不畏惧陈士良,不畏惧康王,不畏惧长公主,甚至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储君,也没有丝毫敬畏之意。
尤其是这次刀胁长公主,如果前面那些还能说她是天性使然,只是勇敢,可这次的举动,却绝不是一个自幼入宫的官婢,敢有的想法!
君衡又突然想起之前那迷离的一夜,想起她蛊惑人心的眼睛……她的感情和情绪是那么直白,那么热烈,那么真诚,一颦一笑丝毫不加掩饰,波涛汹涌,强烈到几乎将他淹没。
可是现在想想,一个在皇城里挣扎了十年的女子,怎么可能还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呢?
——不可能这么真,所以只能是假的。
第26章
江上寒风凛冽,胸腔冰寒入骨。怒火涌上心头,君衡面上渐渐浮起寒霜,冷声道:“她不可能是关在宫里十年的张七娘,传书少卫,查!看她到底是谁。”
“......是。”
事情来得太突然,若真是偷梁换柱,这里面的水可就深了。上官季仙凝眉想了想,突然道:“那王妃那里怎么办?要不要......先将她拿下审问?”
第21章
急病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我的什么人……
其实将人拿下审讯才是得到答案最快的方式。这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大刑一上,不怕她不说实话。然而君衡听完后却瞬间道:“不必。”
“.......”???
君衡看了他一眼:“暂且不必、毕竟还只是猜测,尚无实据, 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一旦审讯,便不好回转了。”
上官季仙一想, 点头:“这倒是, 虽说这王妃看起来不大像个官婢, 可细究她嫁为王妃后的一言一行,好像也并未有危害殿下之意,反倒一心一意在为殿下考虑。”
尤其是君衡囚在东宫那几日, 若这女子真的心怀不轨, 那时要君衡性命岂不简单,又何必等到现在?可若她不是为着刺杀而来,又实在令人想不明白她的目的。
上官季仙皱眉:“若说是为了行间, 看她的样子也不大像。”谁家奸细行事这么大大咧咧, 满身破绽?
君衡点头:“所以此事还有待查证,探明之前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一切照旧,待少卫查明真相后再议。”
“是。”上官季仙突然灵机一动道:“或者,殿下也可以先试探一二?”
君衡:“嗯?怎么试探?”
上官季仙:“我想, 若这女子果真不是张七娘,偷梁换柱这等大事,绝非等闲人可为。冒这么大险行此险招, 图谋必定不小。一旦打草惊蛇,恐幕后主谋为保自身杀人灭口,到时此事就难查了。不若先不露声色试探一二, 此女潜伏在殿下身侧,即使不为刺杀也总有个目的,或是为名为利,或是为权为财,只要摸清她的目的,便能顺藤摸瓜,揪出这背后之人!”
君衡凝眉思量片刻,点头道:“孤想一想。”
……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中央,张格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双手死死扣住身后舱壁,小心、谨慎、一步、一步,挪回了一楼船舱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
试探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既不能让对方察觉,还要探明对方的真实目的……君衡有些犯难,直到官船渡过黄河,到达卫州治所卫县的驿站,也没想好该从何入手。
卫县驿站内,兵士们卸了车马,开始往驿站内搬运随身行李,整顿队伍。上官季仙则正和驿站的驿长、驿司说话,安排食宿。
整座驿站热闹喧嚣,甚至有些嘈杂,但君衡坐在堂内沉思片刻后,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的身边好像太冷清了。
君衡抬头逡巡一周:“王妃去哪了?”
士兵:“回殿下,王妃已经回客房休息了。”
走了?君衡一怔,突然想起自从他们出了公主府,两人好像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自己是心里存着事,她又是为什么?
是还在为公主府的事生气?还是……在谋划什么。
君衡一边猜测,双腿不自觉便迈上了二楼的楼梯,来到走廊尽头最安静的一间上房门前,推门而入——
屋里,张格正在数钱。
君衡:“……”
金的银的玉的,金镶玉的!丝的绸的帛的,绣花缂丝的!虽然他们只打算在卫县休整一日夜,但玄甲军的将士十分懂事,把公主府送来的程仪,连带张格之前在西市买的大包小包,全都搬到了二楼王妃的屋里。
心情不好?数钱啊!
张格看着眼前这满满当当的箱笼包裹,比起他们刚从宫门出来时何止翻了十倍,心情怎么还会不好?就是再不好,多数数也就好了!
“你?”君衡见她捧着一个鎏金银香囊爱不释手,双眼亮晶晶很开心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语塞,感觉自己方才这一路的疑心简直像个笑话。
张格抬头看了他一眼,绽开笑容:“你回来了。”
君衡收敛神色:“嗯,在做什么?”
张格起身过去给他看这香囊:“这个好漂亮。”
这香囊钣金成型,通体镂空,上下两个半球纹饰对称鎏金,分别饰有五朵鎏金双蛾纹团花,镂空处为阔叶纹,口沿饰一周鎏金二方连续的蔓草纹,十分精致华美,张格一见就很喜欢:“可惜当时在西市没有买香丸和香膏,只能先当个挂件挂一挂了。”
“上官那里应该还有些香丸,回头找他要一些。”君衡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垂眸打量她。
驿站上等客房已经燃起了炭盆,屋里暖意融融。
她宽了外袍,上身花缬浅绿色袄子外,罩着一件彩绘朱雀鸳鸯纹白绫背子,下身系着一条宝花缬纹浅绛六幅裙。
敷金绘彩的青绢帔子在颈间松松绕过一圈,随意垂落在臂弯处,胸前大片雪色肌肤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素净淡雅,却难掩清丽;兰香幽微,又更添妩媚。
君衡见她始终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眸色不禁深了几分,突然道:“你不生气了吗?”
张格心里一紧,把玩香囊的手也不觉一滞。
“……”
屋里静了下来。君衡双眼紧紧盯着她凝住不动的发髻,想她究竟会说些什么来掩饰,然而张格沉默一瞬后,却倏地抬头道:“我生气有用吗?”
语气冷淡,眼中甚至带着三分尖锐,与方才那个笑语晏晏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这反应全不在君衡意料之中,君衡不由一愣。
虚假的和睦像一戳就破的泡影,突然降临的沉默却如楚河汉界,横亘在两人中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天堑。
张格见君衡语塞,心头一堵,继而讥讽一哂,也不知是在讥君衡多此一问,还是讽自己多此一问,自找没趣。
其实都是些无解的事,何必呢?
张格不愿再说这些影响心情,转了话题道:“阿晴送来这许多东西,布匹衣裳,首饰梳篦什么的倒还好说,只瓶瓶罐罐的却不太好捎带,咱们的行李箱笼已经很多了,往后还有这么远的路要走,你看怎么办是好?要不要将不好捎带的换成金银?”
张格说完便要继续去清点箱笼,不想她刚转身,小臂却被人一把攥住了!张格下意识一挣:“干什么?”
君衡没说话,右手一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扯回身前,俯下身盯着她打量。琥珀色眼眸一改从前的收敛,多了几分玩味。
张格先是被君衡强硬的动作一惊,继而被他放肆的眼神看得一恼,她再次用力一甩胳膊——纹丝不动,瞬间气道:“放手!”
君衡不放。张格也不说话了,只咬着牙死命往后拽自己胳膊,她就不信拽不回来!
君衡见她一双眼睛恨恨的,说狠,眼底偏偏还泛着红,说软,又丝毫不肯示弱。活像一只炸了刺的刺猬,硬挺着要和人同归于尽。
“呵。”君衡突然笑了,手腕又一用力。
“唔!”
张格被迫跌进君衡怀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颈间突然埋进个人来!低沉的笑声伴着温热的吐息吹在颈侧,从骨头缝儿里泛出酥麻,痒得人心烦,笑得也让人心烦!
再想起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张格心里越发来气,刺也炸得越发厉害,在君衡怀里左右挣扎起来:“笑什么!别碰我!”虚伪!
“嘶!”
君衡一个没防备,脚趾被狠狠踩了一脚,疼得一激灵。但他的手仍然死死禁锢着张格,细软的腰肢搂在臂间手感极好,君衡一手忍不住捏了两把,另一只手顺手拨弄了一下眼前晃晃悠悠的珍珠耳坠,笑道:“这么凶?”
“你滚蛋!”可恶!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女孩儿面红耳赤,嘴里乱七八糟地骂,脚下乱七八糟地踩。奈何实力差距太大,挣扎了半天,直到气力使尽了也没能挣脱半分,最后只能气喘吁吁被人锁进怀里,动弹不得。
“……”
空荡的内室再次陷入沉默,不过这次却变了味道。
贴在腰后的手掌炙热如火,慢慢蔓延至全身的热度让张格渐渐不自在起来,正要再挣扎出去,头顶却突然响起君衡温和的声音:“公主府的事,只是个意外。”
张格停下动作。
君衡抬手拨了一下她步摇上安静的流苏,神色平静道:“长公主心有谋算,自然句句意有所指,不管她与你说了什么,话中如何贬低你,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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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张格心头微微一颤,垂着头没有说话。
君衡垂眸看她:“我从未介意你的出身,是士族还是寒门,是贵女还是奴婢,对我来说并无区别,我也并不看重这些。”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张格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
君衡见她漂亮的眼睛里突然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秋瞳剪水,我见犹怜。忍不住伸手将她脸颊边散落的几丝鬓发捋到耳后,声音也更温和了几分:“自古妻以夫贵,男子的前程原就不该系在妻子身上,何况我也从未想过要用妻族去谋取什么。”
君衡一直认为,择妻,最该看重的是‘品性’。从前娶太子妃是,现在,更是。
君衡注视着张格的眼睛认真道:“我想,我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你的,你是知道的。”
他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内敛,又好像是她这些日子认识的那个人了。张格心里又酸、又涩、又苦,面上却只是缓和道:“嗯……我知道的。”
若非当初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尊重、欣赏、体贴、照顾和心动,她又怎么敢轻易敞开心扉,去信赖依靠一个才相识一个月的男子。
茫茫人海,跨越了不知多少层时空,她竟然还能遇上自己的意中人,且这意中人不但恰好是她的夫君,竟还与她两情相悦!
多么意外,多么难得,张格曾经对这惊喜的巧合,珍之、重之。
可惜。
“可是,”张格慢慢伸出手,圈住他劲瘦的腰肢,轻轻依偎进他的怀里。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柔声道:“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幽微的兰草香气混着雨过天晴的清新草香,仿佛又氤氲成了那个梦一样的晚上。君衡眉眼微滞,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有我在,不怕。”
如果这真的是美人计,那这美人和这背后之人,实在是厉害。
张格双目微阖,乖顺道:“嗯。”
.......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
深秋已过,寒冬渐临。
冬月,张格一行人终于走出河南道,来到了位于河北道与河南道交界处的相州。
一过河南道,气温好像陡然下降了六七度,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肃杀,翻涌着滚滚寒气。
赶路是枯燥且乏味的,睁开眼时在这个驿站,闭上眼时却在那个驿站,时间变得既长且慢,除了困倦疲惫,所有人生活里剩下的内容都不多了。
君衡和上官季仙时不时还有两句正事可说,对张格来说,生活却只剩下这辆四四方方的马车,越来越难下咽的干饼咸肉,和一日比一日难以抵御的寒冷。
张格轻轻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大雪,护卫在马车旁边的玄甲军不但头盔铠甲上积了一层雪片,连睫毛鬓角竟都挂上了细碎的雪晶,看着便冷彻心肺。
张格打了个哆嗦,刺骨的寒风雪片顺着缝隙挤进车来,刀割一样划着人脸,张格连忙放下车帘,裹紧身上的大毛衣裳。
君衡见她脸颊双手都冻得红中泛青,伸手一握更是凉意刺骨,皱眉道:“握着手炉怎么还冻成这样?”
“方才还没觉得,好像突然就冷了。”张格也不知道,可能是这古代的冬天实在太寒了吧?在现代时,她的家乡从没听说十一月突然下暴雪的事,有时候一个冬天都见不到一片雪花。可这雪才下了不过一刻钟,她明明裹着大毛衣裳,车里还放着炭笼,整个人却已经快冻透了。
君衡将她的手拿过来塞进自己衣裳里暖着:“过来吧,我身上暖和。”
“嗯。”
他身上确实暖和,可能是因为习武吧?张格迷迷糊糊依偎进他怀里,被暖融融的体温包裹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困……
君衡见她埋着头竟然睡着了,赶紧晃了晃她:“不能睡,你现在太冷了,睡过去会有危险。”
“嗯?”张格迟钝地应一声,又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里钻了钻:“可是我好困。”眼睛好像睁不开了,连脑子都钝钝的。
君衡皱眉,这样下去可不行,正要叫人,上官季仙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殿下,雪太大了,前面又是山坳,再往前走,万一被积雪困在山坳里,恐有危险。是不是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地扎营,等雪停了再走?”
可谁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停呢?冰天雪地扎营,纵有炭盆也不会比顶着雪赶路暖和多少。君衡见张格已经彻底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心里不免更加忧虑:“此地距最近的驿站还有多远?”
上官季仙:“过了前面的山坳就是安阳驿,可是……”
君衡打断:“继续往前走!除了马匹军械和马车上的行李,其他辎重粮草一律先就地掩藏,所有人都上马,先快马过了山坳再说。”
“是。”
卸了辎重,整支队伍行进速度大增,但飞速疾驰的马车却愈发颠簸,几乎要将人的心肝脾肺肾都颠出来。尽管如此,张格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依然没醒。
君衡心中愈觉不妙,想了想,干脆将两人身上的外衣都脱了,将张格抱在自己腿上圈进怀里,再用两件大毛衣裳将两人周身团团裹住,一边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回温,一边用双手使劲揉搓她的手心脸颊,促进供血。
如此过了一刻钟,张格冻僵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热度,手心脸颊的灰青色也渐渐消了下去。
君衡松了口气,但再一回神,看着张格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睡颜,想起方才心头陡然升起的慌恐,心情却不免有些复杂起来。
……
默默地看了许久,君衡突然抬手轻抚过张格渐渐红润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声,继而放弃一般将她揽紧了些——罢了,少卫查了一个月也没有查出什么切实的证据,这一路他也没有试探出什么端倪,可能,确实是他想多了。
或许她就是这样真挚率性、勇敢无畏的人,也或许是阿娘在天有灵,怜他这一生注定孤单,才保佑他遇上了心仪的妻子。
世上之人千样千面,阿娘教他‘用眼识人不如用心识人’。她的性情虽不合常理,却的的确确一直真心为他,也从未害过他。自己实在不该只因她是官婢,便无端去定论、猜忌她。
毕竟,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在这世间仅剩的至亲之人了。
·
相州治所安阳县官驿内。
张格头昏脑涨地睁开眼,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烫得难受,偏又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手脚冰凉僵硬,四肢酸软泛疼,整个人在一阵儿一阵儿地打哆嗦。昏昏沉沉了好一会儿,张格才反应过来——她发烧了。
脑袋好疼,喉咙好干,好想喝热水……张格正要出声喊人,君衡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外间传来:“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声音小心回道:“殿下,下官已经派人去叫了,可外头的雪实在太大了……”马出去都跑不动,实在不知道大夫现在到哪儿了啊!
君衡也知道外面的情况非人力能抵挡,可风寒高热是要人命的东西!何况她一个弱女子,身体本来就不算强壮,冻晕烧晕再碰上缺医少药,一个不好耽误了病情,到时神医难救!
君衡怒道:“那就再派人去找!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难道安阳只有一个大夫能治风寒?”
驿长被他冷厉的神色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是是,下官这就再派人去,马上派人去!”
君衡又道:“姜汤煮好了吗?赶紧端来,去药房看看有没有桂枝汤或麻黄汤,若有也让人先熬了送来,再命人送些温水和巾帕。”
“是、是!”驿长应完又小心道:“桂枝汤倒是有,只是缺了一味白芍,您看这?”
君衡皱眉。白芍是养血敛阴,调和营卫的。没了白芍,药效减弱还在其次,主要是阴虚体弱者可能发汗过多,更加不适。不过,总比继续这样耽搁着强。
君衡果断道:“去熬药!把桂枝和甘草的剂量各加一分,还有,让人煮些热羹,再弄些适口的吃食,赶紧送来。”
驿长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去!”
驿长刚出去,上官季仙又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进门来,一边拍着肩头大氅上的雪花一边道:“车马都已经安顿好了,不过看这雪情,辎重短时间内恐怕是取不回来了。”
君衡点头:“那个不急,厨房煮了姜汤,让所有人都先喝两碗驱驱寒气,不要病倒了。”
“好。”上官季仙探头瞥了一眼隔间的床帐,小声道:“表嫂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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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君衡摇头:“刚起了高热,烧晕了,厨房正在熬药,先喝了看看情况再说吧。”
上官季仙见他满脸掩不住的焦虑急切,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再一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君衡又不是小孩子,轻重缓急、孰轻孰重自然分得清楚。何况这一路看下来,上官也觉得这姑娘实在不像个坏人。世间夫妻,本就相敬如宾者多,情投意合者少,上官季仙在旁日日看着,心里也希望他们夫妻二人能有个好结果,以告慰姨母在天之灵。
……
床帐里,张格默默听完全程,心里五味杂陈——自从那日听见了他们对她的疑心,这种感觉便常常在她心里徘徊,左右拉扯着她的心肺。
张格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名为‘证明我是我’的自证陷阱中。
她是真的张七娘吗?她不是。
哪怕张格有张七娘的部分记忆,但她和张七娘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脾气秉性、行事作风、思维方式、言行举止,总有许多对不上号的地方,所以也不能怪人家怀疑她。
可她不是真的张七娘吗?她是啊!
不是探子不是奸细,也没有偷梁换柱,她的身体就是在掖庭里长了十年的张七娘本人,纵他们挖地三尺,也不可能查出她不是本人的证据——因为她真的就是嘛!
她到底要怎么才能证明‘我虽然不像我,但我真的是我’?鬼上身吗!
张格:靠了简直!
而且最坑爹的是,张格明明知道他们在怀疑她,但她不能跳出来解释,也不能突然改人设再去扮演张七娘,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更加忌惮怀疑她,干脆给她上刑?
所以张格除了佯装不知,顶着这个定时炸弹继续做自己,一时竟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打消他们的疑心。
然而渐渐地,张格发现她除了自证陷阱,好像又陷进了另一个两难的困境里——君衡分不清她是真是假,她也分不清君衡是真是假了。
张格捶床:干脆来个雷劈死我算了!
君衡听见动静进来,见她醒了,连忙上前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伸手探了探张格的额头,眉心一皱,伸手从床头小几的茶壶倒了杯热水,扶张格起来:“先喝口水,我已经让人去熬药煮粥了。只是寻常风寒,喝完药很快就好了。”
说完见张格不应声,疑惑道:“怎么了?身上难受?”
身上当然难受,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但看着他满眼的关切与担心,再看看他谪仙一般俊美的容颜,张格突然有些恍然想道——其实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么帅,这么温柔,这么极品的男人,上辈子只能在电视里瞧一瞧,根本不可能尝得着。何况现在她烧得这样厉害,这破地方又没个退烧药消炎药抗生素,说不定过两天她就一病没了,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么多呢?
张格这样想着,双手自然而然便搂上了君衡的腰,滚烫的侧脸也贴上了他的颈项锁骨,娇娇弱弱道:“我难受……头疼,身上也疼,又冷又热的,好不舒服。” 快来宠我,好好伺候我!
“……”
君衡伸手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回头,冷冷瞥一眼还在外间干站着的上官季仙。
上官季仙:“……”靠!
“咳,那什么,我去看看药好了没!”大爷的,怪不得人说两口子的事外人少掺和,还好他当初没乱说话,不然现在简直里外不是人!
上官季仙脚底抹油溜了,君衡转回头再看怀里的张格,却也有些棘手:“那,那现在要怎么办?”药还没熬好,水也还没送来,他实在不知还能怎样缓解她的难受。
“嗯……”张格半闭着眼睛在他好闻的颈侧蹭了蹭:“你先给我捏捏头,再捏捏胳膊和腿,烧得好酸。还有腰,整天在马车上坐着,腰也好疼呀。”
“……”
“力道不要这么大,轻一点,要顺着经络捏,对,再按一按穴位。”
“……”
“两手向外打圈,从上到下捏,轻一点啊!”
“……”
“再捏捏脚好不好?脚也好酸~”
君衡无奈,坐到床边把她的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放轻力道揉着:“这样真的感觉好一点?”
“嗯,身上不那么疼了。”张格把身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不过好热。”
现在倒是不打寒战也不冷了,但全身都好烫好难受,不知道这是烧到多少度了,怎么感觉连眼眶都烧起来了?
还好这时药和东西都送来了,君衡喂张格喝下桂枝汤,用温水湿了两条帕子,一条盖在她额头上降温,一条用来给她擦身。
他把被子重新给张格盖回去:“忍一忍,喝完药就该发汗了,等汗发出来就好了,要是哪里难受就和我说。”
“好。”张格揉揉眼睛,又有些犯困,半闭上眼睛昏昏沉沉道:“话说你不是太子吗?怎么这么会照顾病人?”
“云州苦寒,每年秋冬之交都会有许多将士和百姓感染风寒,桂枝汤是治风寒最常用的方子。”至于照顾病人,君衡拿着湿帕子的手停了一瞬:“当初在丽池院,你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哦,原来你知道啊,那你那会儿干嘛不理我……”
“我……”君衡正要解释,低头一看却发现她已经睡过去了,渗出的汗渍沾湿了她的鬓角发梢,贴在潮红的面颊上,更显得她无比虚弱。
君衡默默用帕子擦去张格额头面颊的汗渍,又将她肩颈脚下的被子掖严实些——因为那时的我同昨日的我一样,分不清你究竟是要防备的人,还是重要到不能失去的人。
……
古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曾经在现代有退烧针有吊瓶的张格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感冒嘛,几天的事儿。
然而到了古代,张格不得不深刻地体会一下这句至理名言。
烧上来、退下去,再烧上来、再退下去。嗓子烧哑了,鼻子烧塞了,脑子烧木了。不用两天,三魂七魄已去其半。眼前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虽然不至于立时丢了性命,却真是遭罪遭大发了!
外间堂屋里,君衡和上官季仙也在研究这事怎么办。
大雪已经停了,大夫也都请来了,可两天过去,张格这病还是不见好转,尤其是夜里突然烧上来的时候,那温度简直烫得君衡心惊,几乎怕自己一闭眼,她就这样烧死了。
这样烧下去,先不说会不会烧坏,底子肯定会烧亏的!可安阳的大夫已经尽在此处,风寒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就算华佗再世也只能这么治。
两人正因束手无策而烦躁,安阳驿的驿长突然进来道:“殿下,相州刺史卢挺在外求见。”
“不见。”君衡正心焦似焚,哪有工夫见旁人。
然而驿长却道:“殿下,卢刺史说,他是为王妃病体而来。自来风寒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卢刺史道传驿条件简陋,王妃住在这里,既无上等药材衣食供应,又无婢女随时照看,不但不利于养病,这来来往往的嘈杂人事反倒可能加重病情。刺史府就在传驿左近不远,卢刺史说他已备好暖和的车轿,若殿下不嫌弃,不若带王妃移驾刺史府养病?”
君衡和上官季仙对视一眼,上官刚要张口说话,君衡却已果断道:“传!”
“是。”
驿长出去后,上官季仙连忙道:“殿下三思,且不说卢挺出身范阳卢氏,与康王牵丝绊藤,突然过来献殷勤不定是在谋划什么。只说你如今的身份,突然住到刺史府上,传回京里还不知要引起多少攻讦,有害无益!”
纵使陛下有再多盘算和包容,你也不能老往刀尖上跳舞啊!他们这一路为什么只住驿舍不近官邸,不就是为了避嫌?沿路这么多官员哪一个不是心明眼亮,哪一个不知道他的身份有多招忌讳,除了长公主,再没有一个人敢凑过来,这个刺史还是范阳卢氏!
上官季仙不是不知道君衡心里着急:“王妃虽未痊愈,但大夫也说了,病情尚在控制之中,暂无性命之忧,何况风寒之症,病情有反复实属正常……”
“不必说了,”君衡打断道:“我心里有数,传令下去,整军备马,准备移驾。”
“……”
上官季仙一咬牙,突然道:“少卫虽没查到切实证据,但的确有诸多疑点,现在也并不能确定她就是真的张七娘!”
君衡沉默片刻,淡淡道:“她没有杀意,也并无害我之心。”
上官季仙瞪眼:“然后呢?”
“这就够了。”剩下的,他都可以解决。君衡盯着他看:“我说整军,移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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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上官季仙:“……是。”大爷的,红颜祸水啊!
·
刺史府的条件和安阳驿站相比,确实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吃饭从伙夫做的粗陋饭食,变成了世家祖传调养身体的秘方和精羹细馔,临时想吃点儿什么更是随叫随到。
睡觉从膈人的硬板床升级为舒适的大软床,房间里供暖充足,温度直接飙升好几度,夜里再也不觉得冻脚了。
更别提还有训练有素的婢女们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擦洗换衣,喂水喂饭,甚至还有定时按摩服务,专为帮她缓解每日躺卧造成的身体不适。
不过两日,张格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好了起来,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像之前那样烧得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出的情况却再没有了。又过一日后,连夜里都不再起烧了。
君衡长舒一口气,递粥碗给她:“总算见好了。”
“是呀,好多了。”张格接过碗看了他一眼,提议道:“那既然没有大碍了,不如我们还是挪回驿站吧?之前是权宜之计,其实在驿站也一样休养的。”
突然换了地方,张格当然要问问,上官季仙受不住她的逼问,再加上心里也确实担忧此事,便告诉了她。
张格一边感动高兴——他这样为她,当然是不再怀疑她了!一边却也不禁担忧:“康王就是个下三烂啊,他的母家对咱们还能打什么好主意?与其在这等他们出招,平添麻烦和枝节,还不如现在直接走人算了。”
君衡瞥一眼上官季仙,上官季仙这次却没避开,反而道:“表嫂说得对!”你不是喜欢美人儿吗,现在美人儿说要走,那咱们赶紧走吧!
君衡收回视线没理他,转而对张格道:“不用,你好好在这养着就行了,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可是?”
君衡想了想,解释道:“这卢挺虽出身范阳卢氏,却是三房的人。康王的母家是二房,范阳卢氏北祖这三房人传到现在已是第七代,内里的恩怨情仇不比皇家少,早就不是一家人了。所以纵有牵连也干系不大,不必担心。”
是吗?这个张格倒是不知道。
君衡拿过她手里吃完的碗,递了条帕子给她:“既然好些了,偶尔也该下床走动走动,总躺着不好。要是觉得无聊,不如让卢家女眷来陪你说说话?卢挺有两个女儿,长女十七,次女十五,正与你年纪相当。”
君衡发现她好像十分喜欢和同龄的女子相处,上次在公主府,不管是独孤晴还是婢女,她都很喜欢。
张格犹豫了一下,点头:“好。”
他都让卢家女眷来陪她了,那这个卢府可能、确实问题不大?
却不料张格刚这样想完没多久,就被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堵在了梅林里!
第22章
遇险 救命!谁来救救我!
在刺史府休养数日后, 张格的身体除了偶尔还会咳嗽两声,已经基本上痊愈了。
原本该继续上路,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下得断断续续, 天气一直没有完全放晴,众人只好继续滞留。
而且外面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君衡经常愁眉不展, 脚步匆匆, 最近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叫张格安心养病, 不要多想, 外面一切有他:“范阳卢氏的药膳天下闻名,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补一补亏损的身子。”
上官季仙被君衡警告过,也不敢再与张格多说, 只说一切都好, 在刺史府安心住着就行。
张格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
这一日难得雪停, 卢家两个女儿卢春和卢元邀张格去家中梅林赏梅,张格已经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骨头都快闷坏了, 自然欣然赴约。
然而才进林子没多久,便有一婢女脚步匆匆跑进来道:“小娘子,夫人被积雪滑了一跤, 伤了腰,现下起不来身了!”
元娘立马急了:“什么?怎么这样不小心!”
春娘是庶长女,婢女虽未叫她, 嫡母伤了却也该过去看看,两人便一齐向张格告退,之后就急匆匆带着侍女回去了。
张格抬头看看天色,这才半上午,又难得太阳这样好,再回屋去闷着实在浪费。于是紧紧斗篷,又让婢女给手中的小暖炉换了些热炭,打算四处走走。
卢府的侍女正要跟上,张格却摆摆手,指着西北角上一座避风亭道:“我想自己散散,你们去那等我吧,对了,把茶挑给我。”
她们虽然只是婢女,却也是范阳卢氏的人,张格在她们面前始终放不下警惕,也难得自在。
婢女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多话,领头一人将装着饮子和茶点的茶挑递给张格,恭敬道:“是。”
……
刺史府是张格穿来后住过的第二所官邸,不同于公主府的奢华恢宏,刺史府的建筑更重实用。
前衙除了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就只有仓库、厨房、马厩,往来皆是衙役官差,一派庄重肃穆。也就只有后宅这片占地广阔,池山楼塔具备的花园,还能窥见一丝世家大族的气派。
冬日万花凋零,唯寒梅凌雪傲霜,迎头盛放。
张格提着小茶挑,握着小手炉,沿着曲折幽长的赏梅石道慢慢前行。这石道设计得十分精巧,乃是由数座千姿百态的假山堆叠而成。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嶙峋山石错落有致,置身其中,不仅避风挡雪,且三步一画、五步一景,很有几分‘曲径通幽处’的味道。
雪白、浅粉、水粉、桃红、朱砂、绛紫,单瓣重瓣半重瓣,张格也分不清这都是些什么品种的梅花,只觉得一路看过去赏心悦目。
梅香混着晴雪映光的风息冷香,沁人心脾,让她这些日子因为生病而有些昏沉的脑袋为之一清。
走了约有一刻钟,张格有点累了,正想寻个地方歇一歇,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悚人听闻的招呼声:“皇嫂,别来无恙?”
!!!
张格惊骇转身,正对上两步外康王玩味的眼睛,心中大惊:靠!他怎么会在这儿?
君睿见她吓得花容失色,心里正受用,刚要再说两句吓一吓她,却不想这女人竟然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
君睿:“……”妈的!
君睿一边骂一边三两步追上她,随手一拽一压,轻而易举就将张格摁倒在假山的石壁上。
尖锐山石撞上腰腹,张格忍不住闷哼一声,心头一怵,被康王贴住的后背更是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君睿见她受制于人竟一声不吭,觉得十分有趣,凑近张格耳后戏谑道:“皇嫂可真叫人伤心,故人相见,不说问候两声,怎么扭头就跑?”
君睿的食指从她耳后滑到颈侧,感受到手下皮肤的战栗,轻轻一笑:“这么害怕?”
草你大爷的死变态!
张格冷道:“你想怎样?”
“呵呵,皇嫂还是这么聪慧。”君睿一边笑,一边贴上她的后颈嗅了嗅:“至于我想怎样……难道你看不出来?”不然你跑什么?
张格不说话了,君睿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说起来皇嫂还真是好手段,不过才几日不见,我那皇兄竟已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明知这刺史府可能是龙潭虎穴,为了你,却还是要进来闯一闯,真是感天动地啊!”
张格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他!“你引我们进来是想做什么?不对,你是不是已经对君衡做了什么!”
不然君衡为何镇日早出晚归愁眉不展,他又是怎么突破玄甲军的守卫进来的?
君睿见她提起君衡竟比自己受制还焦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反手就是一扭!
“唔!”
张格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山壁上,生疼!
君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冷道:“他一个废太子,想东山再起少说还得十年八年,我现在对他可没兴趣!”
说完脸色却又突然变了,玩味笑道:“我现在有兴趣的是皇嫂你呀!当日宫门一见,皇嫂倾世之貌实在令本王倾心不已。本王左思右想,生怕我那皇兄守着母丧满足不了你,这才快马加鞭追过来陪你。怎么样?本王这般深情厚意,皇嫂感不感动?”
呕!张格真是让他恶心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厌恶骂道:“滚!”真是看一眼都嫌脏眼。
张格心里恨不能一刀砍了这畜生,但论武力值张格就是个渣渣,何况如今双手被制,动弹一下都难。张格心里又急又怕,偏偏还不待她想出脱身之法,这变态竟然凑过来要亲她!
张格一惊,继而心头倏地一动,当即狠狠一抬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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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啊!”
君睿捂住吓身倒地,张格看都没看拔腿就跑,没想到才跑出不过五步君睿就追了上来,正要伸手捉她,眼前突然寒光一闪,君睿完全没料到张格竟敢掉头杀个回马枪,躲闪不及,肋骨被狠狠扎了一刀!
“嘶!”
君睿捂着胸口踉跄两步,鲜血流了满手差点倒地,还是扶着一旁的山壁才勉强站住。
张格不过趁势一击哪敢恋战,扎完刀扭头就开始狂奔!
石道狭长曲曲折折左转右绕,张格满心恐惧,连斗篷都扔了,憋足一口气顶着寒风死命往前跑!
……
也不知漫无目的跑了多久,张格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喘着粗气钻进假山山洞中平复呼吸,一边小心翼翼听着外面的动静。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君衡不是说有玄甲军在府外守着,刺史府是很安全的吗?康王是怎么进来的?君衡和玄甲军去哪里了!
现在外面不会已经都是康王的人了吧?
康王人呢?会不会还在追?会不会已经追来了!
张格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跳出胸腔,惊惧不已!
……
不行!冷静,冷静!
自己刚才那一刀的确刺中了他的肋骨,从匕首的血渍看这伤口还不浅,他们这些权贵都惜命,一定会先去找大夫。
而且玄甲军,玄甲军一定还在府里!她是王妃,只要玄甲军和君衡还在,刺史府一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害她,只要见到玄甲军,她就一定能得救!
张格攥紧匕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山洞出口移动——
‘当啷’!
“啊!”
红宝匕首坠地,君睿手脚并用压住惊恐挣扎的张格狠狠扇了两巴掌,阴厉道:“贱人!找死!”
锦帛撕裂之声响起,排山倒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张格,救命!谁能救救她!!!
‘砰’!
“唔!”
君睿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突然‘咚’的一声砸在张格身上,不动了。
……
张格瞪大眼睛,卢春满眼惊惧,两人在寒风中对视三秒,卢春扔下手里的石头一把拽起张格:“快走!”
两个女孩儿什么都顾不上说,互相拖拽着向前狂奔,很快便从另一条小路出了梅林。卢春拽着张格在花园里左转右转,也不知怎么绕的路,最后转到了一排低矮的庑房附近。
卢春突然站住脚,解下身上的斗篷兜头盖住张格:“到这里就有人了,穿上不要出声,没事,他们不认得你。”
张格不知道这是哪儿,赶紧接过来穿上,用兜帽盖住头脸。卢春拉着她疾步冲进甬道最后一间院子,快手快脚关门落闩!
张格刚要松一口气,院子东边的小屋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多岁,梳着慵来髻,身形高挑健美。面若银盘,浓眉大眼,鼻丰而挺,唇厚而润,极有风情。
“怎么才回来?造孽的平常不拿你当个人看,这会儿来人了倒想起府里还有一个小娘子了,我呸!这幽王妃也是闲的,大冷天不在屋里躺着,赏什么梅,不能吃不能喝的。”女人一边念叨一边随手拍拍腰上的围裙往外走,一抬头正与张格走了个脸对脸。
卢春见了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一指张格:“兰姨,这是幽王妃。”
谢佩兰瞪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幽王妃。”
张格:“……兰姨好。”
谢佩兰:“……”
好个毛!
·
卢挺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康王被人刺伤还打晕了,幽王妃失踪了?”
卢挺万没想到妻子火急火燎叫自己回来,竟是发生了这种事!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妻子杜氏:“康王不是好好在西宅住着吗,怎么会突然来了府里,被谁刺伤了?”
杜氏磕磕巴巴把今天的事一说,卢挺瞬间瞪眼:“你说什么?康王让你把幽王妃身边的人引开,然后自己尾随她进了梅林?你,你!你怎么能照做呢!”
卢挺这些日子夹在康王和幽王中间本就左右为难,简直快愁死了,万万没想到老婆还在背后扯后腿,竟敢帮着康王去害幽王妃:“你疯了吗!那幽王是嫡长子!京里那些人为了废太子的事都快吵翻天了,你竟然在这儿帮着康王害幽王妃?”
别说什么康王母家是范阳卢氏,宫里那贤妃是二房的,跟他们三房有个屁关系!
卢挺顺着康王的意思去请君衡来府,不过是顺水推舟,既不得罪康王,还能给幽王卖个好——若不然幽王妃真死在了安阳,他少说也得被问个失职之罪。
可他从没想过要站队康王,跟幽王作对啊!
杜氏惶恐道:“我哪敢害幽王妃,是那王爷今日突然闯进来下令,我、我不敢不从啊!而且我也只是叫人把元娘引开,那王妃身边的人我可没敢叫,是她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把婢女都遣开进了那梅林的!”
卢挺真是能被她气死,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晚了,只好先顾眼前。卢挺也不是蠢人,这两件事撞到一起,康王又一贯妒恨幽王,必定是在梅林对幽王妃做了什么,才导致幽王妃下落不明。
至于康王本人为何受伤……难道是幽王妃?卢挺一想却又摇头,康王的身手不是一个弱女子能抵挡的。难道府里有刺客?可是康王行踪隐秘,又一直住在别院,怎么会有刺客来这里刺杀康王?
卢挺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杜氏见他一言不发,急道:“现在到底怎么办呀?”
卢挺:“康王人呢?大夫怎么说的?康王的手下来了吗,有没有说什么?”
杜氏:“大夫说是胸口的刀口浅,不是致命伤,养养就好了。只是头上的包太大,什么时候能醒还不好说。他那些手下倒是有几个闯了进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敢瞒着,只好照实说了。他们见了康王面色也是凝重得很,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顾忌,没有发作,只悄悄将康王带走了。”
“带走了?”卢挺一惊,不过立马明白过来——看来康王这次果然是私自出京。他那手下想必也很清楚康王今日来府所为何事,是以不敢宣扬。
卢挺点头:“带走了好,先不管他,等他醒了再说吧。”其实卢挺心里很想骂康王一句‘自作自受’,要不是他找事儿,自己哪来这一头麻烦?
杜氏:“那幽王那边呢?上官世子每天都要来府里问候幽王妃,若再找不到幽王妃,可如何同幽王交代?”
卢挺思虑道:“上官世子倒不要紧,今早南门突然涌进来好些灾民,城卫人手不足抵挡不住,上官世子便带着玄甲军过去了,暂时还回不来。”
至于幽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导致整个相州受灾严重,偏偏大雪封了官道,上奏朝廷的折子根本发不出去。而没有朝廷的旨意,根本没有官员敢越权打开常平仓放粮给百姓,更不敢轻易放流民进城……只有幽王,敢这么做。
卢挺复杂道:“幽王……正在城北督赈灾情,暂时也回不来。只要咱们在幽王和上官世子回来前找回幽王妃,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卢挺想了想,将长史叫来商议一番,果断道:“传令下去,封府!立刻召集府里所有府兵和下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务必在日落前将幽王妃找出来!”
“是!”
……
然而张格并不知道此时康王和手下已经撤离刺史府,更不知道卢刺史从始至终都不是康王的人。她消失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见到上官季仙和玄甲军来找她,自然怀疑他们是出了事,这刺史府现在已经是康王的天下了。
于是当整个府邸突然喧嚣鼎沸起来,张格瞬间便误会了,还当是康王醒了,正在四处抓她。而放眼望去,此时她的身边竟没有一个熟识之人,只有一个刚刚救了她性命的十七岁少女,卢刺史的亲女儿,卢春。
第23章
转机 “我要出府,求你帮帮我!”……
两个时辰前, 北庑房。
谢佩兰并不知道卢春遇上了什么事,怎么把个王妃带到这下人住的屋子里来了。但见张格内里的衣衫破损凌乱,卢春又脸色青白难掩惊慌, 想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不着急追问,先把两人推进屋去:“这眼看都正午了,你俩都还没吃呢吧?正好了, 今儿一早厨房杀鸡, 你孙姨匀了我半只, 这炖了半上午正要收汁儿呢。你俩先回屋暖暖,等我把笼饼再热热就能吃了。”
卢春张了张嘴,但看一眼张格狼狈的样子, 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谢佩兰一看就明白,推她进去:“没事儿天塌不下来,有什么事儿先吃了饭再说, 看你冻得, 去,先找件衣裳穿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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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她又看一眼张格:“也给王妃找一件, 这大冷天儿该穿袄子怎么能穿裙子呢?哎哟我那鸡!可别糊了!你俩快去快去!”说完也不管她俩了,又急慌慌跑回厨房看锅去了。
卢春:0...0
张格:0...0
行吧,兰姨说得对, 天塌不下来,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饱穿暖了再说。
卢春乖乖领着张格进门,这院子的正房是个一明两暗的小套房, 堂屋待客,内室起居,收拾得利索齐整, 但家具陈设看着都很奇怪。
说好吧,东一件西一件的,没一个成套的。说不好吧,也不像普通物件,与这间灰扑扑的低矮庑房格格不入。
卢春熟门熟路地从衣橱底下翻出两件半旧不新的襦袄,面料虽不是锦缎,却也不是寻常粗布,且样子一看就是小女孩穿的,她把新一点地递给张格:“这是最新的了,兰姨去年才给我做的,这件穿的次数最少。”
张格犹豫着接过来,有点儿蒙:“你……住这儿?”
卢春一边换衣裳一边道:“是啊。”
张格惊讶:“你不是卢刺史的女儿?是婢女?”但想想又不可能,卢刺史没必要为了招待她现编个女儿出来。可这要是亲女儿,范阳卢氏豪门世家,就算嫡庶有别,也没有夸张到把女儿撵到下人房住的道理吧?
张格犹豫道:“难道是你嫡母?”她见过杜夫人,看着不像是恶毒之人啊。
“不是,夫人出身京兆杜氏,贤良淑德,对家中婢妾都是一视同仁,并不善妒。”卢春见张格如此惊讶,反而奇怪道:“范阳卢氏北祖最忌庶孽,天下皆知,怎么王妃竟不知道吗?”
张格一愣,什么意思?
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点说:范阳卢氏传承至今,分北祖和南祖两支,南祖是先晋时衣冠南渡的一支,如今早已没落。现在世人所指的范阳卢氏乃是当年留在山东不曾南下,后来依附北魏政权崛起的一支,又称北祖,以卢玄一支为正统嫡系。
北祖卢玄共有五子,只有儿子卢度世是嫡出,其他皆是侧出。当年卢度世受崔浩国史狱牵连,一众庶出兄弟便落井下石,加以迫害,卢度世深以为恨。于是被赦免后便传下家训,严令其子‘绝妾孽,不得使长,以防后患’。
所以到了卢度世儿子这一代,凡婢贱生子,纵身形相貌与父母生得再像,也不会被家族承认和抚养。
虽然河北世家鄙侧出久矣,常有家主死后嫡庶妻妾、前妻后母继母打成一锅粥的情况,但也少有哪家像卢家做法这么极端的。
而卢度世的三个儿子卢渊、卢敏、卢昶,正是范阳卢氏大房、二房、三房的高祖,卢刺史是三房第七代的继承人,于十年前承继了家主之位。
卢春说起这些事的态度十分平静,似乎觉得自己的遭遇理所应当,甚至还带着点感激道:“夫人心慈,虽然碍于家训不能承认我,也不能带我见客,但平日对我和兰姨都多有照顾,还安排兰姨在厨房当差。我自小也算衣食不缺,夫人还许我以婢女的身份跟着小娘子去家学读书习字,三节两寿的还总命人送东西给我呢!”
比起其他连长大都困难的卢家庶子女,自己已经算很幸运的了。
张格是真不知道卢家竟有这样没人性的家训,复杂道:“……那卢刺史呢?一点都不管你吗?”
卢春沉默一瞬,淡淡道:“家训在上,刺史大人能留下我的性命,容我平安长大,已是仁慈至极了。”
她的生母只是刺史大人书房一个三等婢女,还不是家生子,是从外面买来填补人手的小丫头。这样的身份怀上孩子,在卢家原本是不该留的。
但当时刺史大人成婚三年还未得一子半女,可能大人和夫人都有点着急吧,便做主让母亲生下了她。
卢春说到亲娘,脸色总算有了变化:“可惜我娘生我的时候年纪太小,兰姨说我娘本就底子不好,又遇上难产,便是活菩萨来了也难救,所以挣扎着生下我后没多久就去了。”
“……”张格张了张口,一时竟复杂到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兰姨是你?”
卢春:“兰姨是我娘同乡,当初她们村是一起逃荒的,不过一路上各家死的死、卖的卖,到卢大人任上的时候已经不剩几家了。兰姨家和我外大父家原本还算齐整,可也实在走不动了。为了求活路没办法,就只好将兰姨和我娘卖了。好在当时卢大人是刚刚到任,府里要招人手,我娘和兰姨又都生得秀气,被齐妈妈一眼瞧中留了下来,这才有了安稳日子过。”
说到谢佩兰,卢春眼中满是亲近孺慕和感激:“兰姨心好,我娘没了,夫人和大人都不能抚养我,其他人也不敢接。是兰姨东家借口奶,西家借口汤,一点一点将我养大。为了我,连婚都不肯成……”
话没说完,谢佩兰端着一大锅炖鸡进来,听见她的话打断道:“怎么又在那嘟囔这些陈年旧事,我不早跟你说了吗,我不成婚是不愿意伺候那些臭男人,跟你没关系。再说了,我又不缺男人暖被窝儿,找那麻烦做什么。”
张格:*0*
谢佩兰把鸡放堂屋桌上,看了两人一眼,奇怪道:“在那杵着干吗?过来帮忙呀!去把碗筷拿来,还有锅里那笼饼,拾两个出来,小心点儿别烫着。”
“哦,好。”这语气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张格下意识应了一声,抬脚就想去厨房。谢佩兰吓了一跳,连忙道:“哎哟王妃,我是说她不是说你。”
说完又不禁看了张格一眼——这真是幽王妃?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像呢。漂亮倒是真漂亮,谢佩兰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可怎么一点王妃的味儿都没有。
虽然谢佩兰也不知道王妃该是个什么味儿,可皇帝老爷的儿媳妇,该是个大人物吧。那刺史夫人还不如王妃大,说话可比她有范儿多了。淡淡的、高高的、远远的,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个厉害人儿,得好好敬着尊着的。
这位怎么跟个邻家丫头似的?
谢佩兰心里嘀咕,面上却没露出半分,只热情地招呼张格吃鸡:“我们家菜简单,王妃别嫌弃。”
“不会不会,谢谢兰姨招待。”
谢佩兰把唯一一只鸡腿夹给卢春,收回筷子一想又觉得不大好,赶紧又把唯一一只鸡翅膀夹给张格:“这鸡啊,就属着这鸡翅膀肉最嫩!王妃您尝尝。”
卢春:“……”兰姨,不至于。
张格没察觉,而且她最爱吃鸡翅膀:“谢谢兰姨,我和春娘一样大,您是长辈,叫我七娘就行了。”
“哦,你小名儿叫七娘啊……”谢佩兰心道,更不像王妃了。
大家都是真饿了,话说没几句都开始风卷残云吃起来。半只鸡不大不小,就着笼饼刚刚够三人吃饱。
谢佩兰等两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才问起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怎么会一块回来,还急急慌慌的?
卢春虽然救了张格,但她自己也正一头雾水呢。她把夫人伤着腰的事说了。当时当着张格的面,卢春不好说不去,但其实一出梅园她就后悔了:“论身份我至多算个婢女,哪有资格去看望夫人,所以走没几步我就和小娘子告退离开了。”
张格一愣:“所以你回来梅园是……专为来找我的?”
卢春垂下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刺史大人难得同我说句话,他说让我好好招待你。”
其实卢挺从未和卢春说过话。卢挺突然将卢春叫去,说要她作为卢家长女出面招待幽王妃的那次谈话,便是卢春十七年来第一次同自己的亲生父亲讲话,也是唯一一次。
而且要不是这次君衡指明了要‘卢家两个女儿’都来陪伴幽王妃,卢春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以‘小娘子’的身份出来见客。只有在幽王妃身边,她才是卢府的小娘子卢春,而不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春儿’。
——在这卢府里,就连一个婢女一个小厮,都比她更名正言顺。
所以尽管卢春回来后没有见到张格,她还是一个人在梅林里兜兜转转找了很久,就为了帮父亲办好‘陪伴幽王妃’这件正事。
但没想到卢春刚看到张格从山洞露出个头,还没搭话,张格就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扑倒了。
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卢春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昏死过去,而张格正满眼恐惧地看着她。卢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只能拽起张格先跑了再说。
谢佩兰听到她把人砸晕了,眉头一皱,却也没说什么,而是奇怪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刺史府袭击幽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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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卢春摇头,她们跑得太快,她也没看清是个什么人,只隐约记得衣裳好像挺华丽的,是那种亮闪闪的锦缎做的。
两人都看张格,张格沉默一瞬,说了实话:“是陛下的二皇子,康王。”
“什么?!”谢佩兰和卢春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康王:“康王怎么会在刺史府?”
完了完了,被打晕的竟然是康王!别说她们只是卢府的婢女,就算是卢府的老祖宗,这么大的罪过,她们也承担不起啊!
两人正惊骇,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之声,三人‘噌’的一下就从座上跳了起来,宛如惊弓之鸟。
卢春慌道:“怎么办兰姨?会不会是康王派人来抓我了!”
张格其实也很慌,但还是安慰道:“不会不会,你是从背后打的,他倒得那么快,根本不可能看到你。我刚才捡匕首的时候看过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物件表记,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只要咱们三个不说,他绝查不到你身上。”
谢佩兰闻言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真要是让康王抓到,卢府是绝不会保春儿的,到时候就是个死啊!
卢春也松了一口气:“那这外面是怎么了?听着像是咱们这边的动静。”这北庑房里住的都是下人,能出什么事?
张格不语,心头却始终有种不妙的预感在盘旋。果然谢佩兰出去四处一打听,不多会便急急慌慌跑回来道:“不好,是刺史说要封府!长史大人正在召集所有家丁府兵,说是要找人呢!”
但找什么人,长史没说,不过屋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不是找打伤康王的凶手,就是找幽王妃,反正就在这二者之间了!
找凶手还好说,如刚才张格所说,康王没看到春儿的脸,那轻易不会想到打伤她的竟是卢刺史的女儿。可若这是康王在抓幽王妃……
谢佩兰看了张格一眼,虽然卢春说的是袭击,但谢佩兰吃了多少年的饭,哪里会不明白?
她虽不知为何康王敢如此肆无忌惮欺凌幽王妃,也不明白为何幽王妃昨天还像个贵客,今天却像个阶下囚。
但看到张格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听说外面在找人,却躲在她们家一步也不敢出去,谢佩兰隐隐便有了猜测——会不会,是那幽王出事了?这世道,但凡失了丈夫的漂亮女人,若没点本事,可不就是任人欺凌吗。
谢佩兰正猜着,面前张格沉默半晌,突然一把攥住卢春的手道:“春娘,我要出府,求你帮帮我!”
第24章
逃离 “你知道你这样做王妃会死很惨吗……
卢春正要说话, 谢佩兰却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挡开张格道:“王妃先别急,我这打听来的都是小道消息。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咱们谁也不清楚。再说了,就算长史真是来找您的,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您是幽王妃, 是圣人老爷的亲儿媳妇。这里是刺史府又不是康王府, 除非刺史大人不要命了, 不然哪敢把您怎么样呢,是不是?”
谢佩兰把卢春往自己身后拽了拽:“我们家这个在府里其实就是个丫头,她今天闯下这样的祸事, 自己都难保无事。何况这十几年里她只在后宅里头打转, 连二门都没出去过。就算想帮王妃,也有心无力啊!”
谢佩兰说这许多话,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不愿卢春再跟着张格蹚这趟浑水。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卢春情急之下救张格这一命, 已经把她们母女二人的处境推进了危险的境地里。侥天之幸康王没有看到卢春,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若卢春再跟张格一起行动,时间长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难保卢春不会被查出来, 到时她们母女两个会遭遇什么可就难说了。
张格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但凡有第二个选择,有第二条出路, 都不愿再牵连她们母女。可是她没有啊!
如果君衡和上官季仙没有出事,她失踪了这么久,前来封府找人的就该是玄甲军, 可现在不是,玄甲军不见了!每天都会定时进来问候她的上官季仙也不见了!君衡也不见了!
而没有了他们,这刺史府竟然瞬间变成了满布杀机的囚笼,房子外面全都是她的敌人,而她手无寸铁,除了赶紧想办法逃出这座囚笼,竟无丝毫反抗之力。万一落到了康王手里,她一定会生不如死!
张格一咬牙,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望着谢佩兰,落泪道:“兰姨,我不是什么亲王妃。我原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官奴婢,陛下是为了给病重的幽王冲喜,这才把我选进东宫伺候王爷。现下幽王和护卫我的兵士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那康王一向与幽王不合,趁王爷不在,便是冲着我来的,他今天又在我手上吃了亏,一旦抓到我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纵卢刺史无心害我,他一个四品刺史,幽王不在,他如何敢驳康王的命令?到时我一个奴婢,没爹没娘又没有亲族,就算被他凌辱死了,幽王和陛下也不会为我出头,死了也是白死啊!”
张七娘的相貌当真是生得极好极好的,倾城之貌,绝世之姿,一旦落起泪来,不是只有男人会动容,心地善良的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容易打动。
张格平日不用,不代表她不懂。实际上,她很懂。
晶莹剔透的泪水浸透脸颊,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凄惶悲切的小女孩。她不提身份、不谈利害,只将自己的无助和恐惧剖开在她们面前。
性别和泪水是她的武器,她自私地将它们拿起。
张格:“兰姨,我已无路可走,无路可退,求你救救我!”
“……”
谢佩兰确实不能不动容,她要是个硬心肠的人,当年也不会将卢春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当自己女儿养着,还辛辛苦苦养到了这么大。可是、可是?
谢佩兰正左右为难,卢春突然开口道:“你起来吧,我送你出去。”
“春儿?”谢佩兰要说话,卢春摆摆手:“姨娘你先听我说。”
她走过去将跪在地上的张格拉起来,拍了拍她膝上的黄土:“事情没你们想得这么严重。只是送个人出府罢了,刺史府这么大,先不说东西南北四个大门,送菜的小门,下人们进出的偏门,单是狗洞我就知道三个,从哪里不能出去,怎么就叫你们说得跟要去送死似的?”
张格:“……”
谢佩兰:“……你怎么会知道狗洞?”
卢春一顿,扭头道:“谁让你总不叫我出去,还让孙叔蔡叔他们都盯着我。”其实卢春七岁那年就知道怎么从狗洞溜出府玩了,只是不敢和谢佩兰说罢了。
谢佩兰这气,恨得狠狠在她腰后拍了两巴掌,骂道:“你怎么就这么胆大!你才几岁,一个女娘,你知道街上有多少怕人的事等着你吗,竟敢自己溜出府去!你、你气死我算了!”
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谢佩兰真是想想就后怕极了。
卢春摸摸鼻子:“哎呀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先办正事,趁着这会儿府里的布置刚开始,咱们抓紧走,不然待会儿就难走了。”
谢佩兰无奈,但卢春一旦打定主意,旁人也说不听她,只好道:“行,不过,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你们俩才几岁,一个个生得如花似玉的,这几天街上乱得很,你俩出了府走不两步就能叫人吃了。”
卢春点头:“那就一起去,兰姨你快去找舅舅,看能不能弄辆车,让他在芳芷院那棵海棠树外的胡同里等我,你一说他就知道了。”
谢佩兰立马明白过来,她就奇怪这死丫头怎么出的府,原来是有她舅舅做内应!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好回来再找她算账。
谢佩兰裹上大袄往外走:“你们动作也快点儿,现在廊下的人刚被叫走,正是人最少的时候,赶紧的啊!”
“知道了。”
谢佩兰出了门,屋里只剩张格和卢春两个人。
张格没想到自己眼泪还没干,卢春就答应了,还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一时竟有些语塞。她沉默半晌,盯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卢春看了会,突然道:“你知道……这样可能会连累你吗?”
卢春打量了她一眼,也突然道:“你知道你这样当王妃将来可能会死得很惨吗?”
什么?
卢春看着她惊讶的眼神,一挑眉:“你说你以前是奴婢,可我看你一点都不像当过奴婢的样子。倒像是哪个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小娘子,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险恶,只知道一味读书,都快让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先生教傻了。”和她那个小白兔一样的妹妹差不多。
张格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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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卢春拉着她进屋又开始翻衣裳,这次翻出来两套粗布旧衣裳,上袄下裤,一套深青一套深褐,料子一般但里头蓄的是今年的新丝绵,鼓鼓的蛮厚实:“把这个换上,再把发髻和首饰都拆了。”
又拿来两双厚底黑皮的大靴子:“鞋也换了。”
张格默默接过来照做。卢春瞧着她那又乖又呆又疑惑的样子,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你既然想逃命,要利用人,要耍心机,要使手段,那就把你的良心扔远些,不要想东想西、想这想那的。人家说一句好话,你良心不安,人家对你好一分,你就恨不能跪下谢罪,那你还逃什么命呢?乖乖做个好人,乖乖去死不好吗?”
“我、我……”张格蒙了。
卢春一边换衣服一边摇头:“就你这样的还说当过奴婢呢?你也得亏是当了王妃,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哦不对,可能是当好人把自己‘好’死的吧!”
张格:“……”
张格被卢春堵得不敢说话了,只能低头乖乖听指挥。卢春说东就往东,卢春说西就往西,叫她停下躲起来,就躲在卢春后面大气不敢喘,叫她趴下快钻,就赶紧卧倒匍匐,拼命向前爬。
终于!
两个姑娘灰头土脸满身是草的从狗洞里爬出来,谢佩兰和弟弟早在门外胡同里等半天了,赶紧上前拽起两人向外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刺史府的围墙上了车。
“驾!”
……
直到马车真的离开刺史府两条街,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张格才终于放下心来——她竟然真的出来了!她还以为要历尽艰险,甚至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却没到这么容易,这么快就出来了!
卢春却根本没给张格激动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想好要去哪儿没有?抓紧时间,你能一走了之,我和兰姨可不行,太久不回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是啊,去哪儿?去哪儿才能找到君衡和上官季仙呢?
张格突然发现直到现在,她和君衡明明已经两情相悦了,但自己对他几乎还是一无所知的。不知道他的过去,不了解他的现在,也无法预测他的未来,甚至连他的动向和位置都掌握不了。
“我只知道必须要去找幽王,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都能解决。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上官世子在哪……”张格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卢春:“怎么办?你能帮我找到吗?”
“找幽王啊,”卢春想了想,喊车外赶车的舅父:“阿舅!先停一停!”
“吁——”
马车停下,戴着大毡帽,和谢佩兰一样生得浓眉大眼的谢佩松敞了个车门缝探进头来:“怎么了妮子?”
卢春这样那样说了一通,谢佩松挠挠头:“幽王我不认识啊?不过听说城北那片的棚户土房前几天叫大雪压塌了,好像是有个什么王爷带着官老爷在那边安排事儿,还有人过去领粥喝。咱们这儿以前也没来过王爷,大家都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爷叫新王爷,就不知是不是你说这人。”
张格听完一愣,连忙道:“是是是,肯定是他,咱们就去那儿!”
“成!”
谢佩松一关车门,马车又开始哒哒哒哒慢悠悠向前跑起来——城里到处都是雪水污泥,跑不快。
一直走了得有两三个时辰,终于在一片水囊囊、乱糟糟的地界停下了车。
谢佩松打开车门,指着远处被一群士兵围起来的房子道:“应该是在那里,不过坐车过不去,那片儿护卫很严,士兵都带着弓箭,咱们这车他们不认识,过去肯定会放箭的。”
可是现在不坐车也不好去,这两日天刚放晴,融雪融得整个城北都快成沼泽地了。那水啊泥啊土啊,走三步就能给你溅成个泥人儿。
张格眯起眼睛往远处那座房子看,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大门前正与人说话的一个人,虽然隔得远看不太分明,但看身量打扮都与玄甲军的领队张游张将军极像!
张格大喜,君衡果然在这里!既然是张将军在此护卫,他看起来也没有受伤,那君衡一定也没事!
张格再不能忍,当即扶着车门跳下马车果断道:“不要紧,一点泥水而已,你们在这儿等我,我自己过去!”
君衡已经三四天没好好合眼了。
上官季仙说他这种人就属于吃饱了撑的:“你说你没事接这摊子干嘛?相州又不是没人了,咱们自己已经一脑袋麻烦了,你还得再给自己找麻烦,你怎么想的?”
君衡怎么想的,其实他根本就没怎么想。
一开始相州大雪的时候,张格病着,他没时间想。后来张格病好了,又听说城里出现了灾情,房屋倒塌、百姓受冻受困。大雪封了路,城外乡村的菜肉贩不进来,城里东西两个大市又无法开市,居民住的里坊也被大雪堵住,所有人都窝在家里进不去出不来,只能开始吃存粮。
家里有粮有柴的还能抗几天,那些没米下锅没柴烧火的怎么办?人饿上三天还能活,冻上三天还有几个能活?
现在的路都是黄土路,这雪要是彻底化了或是直接冻上倒还好说,偏偏这雪下了化、化了下,可以想象路况变成了什么样子。
刚听说这些的时候,君衡纵心里着急,却也没想过要干涉地方事务,给自己找麻烦。毕竟州县上上下下养着这么多官员,又有一千军府驻军,如果这么多人还处置不了一个雪灾,那朝廷还养他们作甚?
但叫君衡没想到的是,他在刺史府等了两天,没等来开仓放粮的消息,没等来安置城外灾民的消息,只等来了城里一个接一个冻死人的消息。而州府官员除了派人上街清清雪,维持一下治安,竟毫无作为!
君衡如何能再忍?当即便叫来卢刺史问罪。而卢刺史敢在君衡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自然准备好了说辞。
常平仓是州县的战略储备,平日稳定粮价、调控市场全靠常平仓。固然州县也有开仓赈灾的权力,但开仓之前必须向上级政府,也就是河北道政府打申请。说明开仓的原因、规模、预计效果,得到批准后才能开仓放粮。
那河北道治所在哪呢?魏州,距离相州二百多里地。别说打申请等审批了,现在连送文书的驿马都出不去。
什么?你说可以先上车后补票,先把粮食散出去,再和上官说你动了战略物资?亲,谁和你说你可以这么干的,你的官帽和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什么?你说城里死人了,你都是为了百姓好?亲,你当官多少年了,没见过死人,没见过灾情吗?
雪灾而已,又不是旱灾蝗灾水灾,下个几天不下了,雪自己就化了,等路干了这灾情不就过去了吗?冻死人,这城里城外哪年还不冻死几个人,用得着大惊小怪,为这么点小事去担上私开常平仓的罪名吗?
卢刺史自然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但君衡在东宫十年,见多了明哲保身敷衍塞责互相推诿的官员,怎么会听不明白?他也不是没猜到这些人的想法,他只是没想到他们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么干!
然后君衡才恍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太子了。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失母被废,触怒圣上,还被发遣封地的王爷。自身尚且难保,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人家又凭什么听你的呢?
君衡在原地沉默半晌,最后没有斥责,也没有颐指气使,只说了一句:“开仓和开城之事,有我担着,你只管去做。”
卢挺一愣,但也没说什么,垂首恭敬道:“是。”
君衡盯着他看了一眼,突然又道:“京里现在在吵什么,旁人或许不知,但我想卢刺史应该很清楚吧?”
卢挺心里‘咯噔’一下,额角瞬间便有点冒汗,低着头不敢接话。君衡也不需要他接话,淡淡道:“这世上的许多事,几率不过一半一半。赌赢了得道升仙,赌输了家破人亡。卢刺史是个聪明人,当官吗,胆子小不敢赌不是什么坏事,但要是非把自己的另一条路走绝了,那可就是犯蠢了。”
卢刺史一惊,继而瞬间明白了君衡的意思,一时又惊喜又惶恐又畏惧,赶紧跪下道:“下官不敢!赈灾一事,全凭殿下吩咐,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令殿下失望!”
……
有了卢刺史的配合,事情自然好办多了。
君衡虽然没有亲历过地方,但云州冬日酷寒,雪灾几乎是百姓的家常便饭。不同于水旱蝗灾,雪灾是即时性灾害。放粮、供暖、治安甚至安置灾民都是次要的,放在首位的第一等要务该是清路。
只要路通了,一切都好说,路通不了,常平仓开了也是白费。
所以其他事情安排给州府官员后,君衡不管别的,只管盯着他们清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先集中人手清出一条大道来,派专人看守,哪怕再下雪,这四条路也必须时刻保持畅通。常平仓既开,传令下去,前来服役清雪的百姓每人早晚供应一顿干的一顿稀的。若有主动前来服役的壮丁或妇人,同样照此办理。未成丁的孩童……清雪不行但可以负责盯路,扫扫新雪。一样照此供应,十岁以下供应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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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官员记下:“是。”
君衡想了想,又道:“若是人手和工具还不足,就去城里各世族和大贾家敲门,挨家挨户去要。要么每家先交三十个壮丁出来跟着一起清路,要么交六十件家伙事,以物抵人。”
“是。”
一切都安排好,君衡每天就乘着马车、带着负责清路的官员满城逛——王爷要去城东,你们下面人不得赶紧把城东的路清出来,不然王爷怎么过去啊?王爷在城东待烦了想去城西住住,那你们还等什么呢,赶紧的啊!
什么,你说你不想干活想回家抱小妾?来来,王爷就在那边等着移驾呢,你自己过去和王爷说吧!
……
君衡拿着灾情简报仔细看过一遍,数日不解的眉头终于散开了——也是亏得接连两日的大晴天,四处的积雪渐渐都化了,加上之前清出来的路,至少安阳城的东西南北总算是畅通了。
虽说路上泞了些,速度还快不起来,但总比继续堵在家里出不来好。百姓的适应力和生命力是极强的,只要能出门,就能先找到口饭撑下去。
只是城北这边的状况还艰难些。
东贵西富,南贫北贱。城北门楼边上这些里坊住的多是穷困或无恒产的百姓,房子也多是些夯土棚草房,冻死饿死的百姓最多。如今虽路况好了些,却还要防着疫病,得趁着天晴,赶紧把城里攒下的尸体拉去城外烧了才好……
君衡正在房中踱步思量,门外突然传来张游的声音:“殿下,王妃来了。”
嗯?
君衡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不过一晃眼,自己怀里便多了个带着满身寒湿气的人,紧紧箍着他不撒手。君衡惊讶:“你怎么来了?”
张格没说话,君衡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身上竟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粗布衣裳,而且整个人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不说,从膝盖往下的裤管也都被泥水污水浸透了,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逃难来的灾民。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样子?”君衡皱眉道:“上官呢,你自己来的?”君衡追问几句,可张格一句也没答,他一愣,看了看门外还站着的张游,吩咐道:“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看能不能找到妆盒妆镜,送一套来。”
张游:“是。”
正要退下,张格突然抬头道:“外面南角胡同上有一辆青布油车,里面是送我来的人,但他们自己过不来,还请将军带他们进来。”
张游看君衡,君衡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点头道:“先请他们在厢房稍坐。”
“是。”
张游一走,屋里没了外人,张格这才敢放松说话。她抬起头望着君衡着急道:“是康王!康王来了相州,我怀疑他和卢刺史勾结,要谋害你!上官季仙从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也没有看到玄甲军,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刺史府的人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只好拜托卢家大娘子偷偷送我出来。出来后才知道你在城北赈灾……”
张格说着说着就落泪了——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天到底是多么恐惧,多么惊慌。打从在梅林遇上康王,还差点被强迫,张格的心神就再也没敢放松过。
从前这古代虽恐怖,可不管遇上什么事,张格的身边总是有人的。许姑姑、徐尚宫、二斤司巧、阿晴、上官,还有君衡。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帮助,帮助有多大,至少他们立场一致,对她都是善意的,张格从未真正孤单过。
但这次张格身边再无旁人,她才发现原来孤身一人面对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偏偏她不能怕,不敢怕!甚至不能有片刻的胆怯和软弱,必须咬着牙硬撑着往前跑,才有获救的可能。
直到现在见到君衡,温暖熟悉的怀抱,温柔关切的话语,细致入微的照顾……
这一切都还在,他还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张格忍不住在君衡怀里痛哭出声:“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失去他,她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而失去幽王,幽王妃就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号,任人欺凌。
泪水越流越多,渐成决堤之势,张格把自己哭得头昏脑涨,也把君衡给彻底哭蒙了。
他哪还有心思在追问什么,只能赶紧先轻抚着张格的后背,一遍一遍温柔地安抚她:“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在。”
·
刺史府。
卢挺看着面前脸色阴沉,带着近百护卫气势汹汹围住府邸的康王,也蒙了,结巴道:“殿、殿下这是、这是何意?”
康王冷笑一声:“本王今日在刺史府遇上了刺客,前来抓刺客!怎么,卢刺史有什么意见吗?”
这、这?幽王和上官世子可还在城里没死呢,你、你这是明目张胆来抓幽王妃的吗?
卢挺被康王随心所欲的行事作风惊呆了!
……
.
城北官舍里,张格哭过一场,洗过澡换过衣服,又重新将妆发梳理好,激动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君衡倒了杯水给她,虽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先安慰道:“没事,就算康王来了也没什么,他就是个花架子,不可能敢对玄甲军如何。上官今天没去看你,大概只是遇上什么急事了。这几日城里有点乱,我正四下走动,很多琐事都顾不上,只能靠上官帮我盯着。我这就让人去问问,不用担心。”
君衡将她揽进怀里,温柔道:“怪我,只顾着忙忘了回去看看你,才叫你这样害怕。”妇人出嫁从夫,丈夫就是头顶的天,何况他们现在又是这样的处境,他突然不在她头顶罩着了,她自然会害怕担心。
张格确实没想到自己担心了一天的生死大事,到了君衡这里其实只是“太忙了都忘了和你说”,心情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好像又有点梗滞,她茫然半晌,最后却也只能道:“原来是这样……”
张格正语塞,又听君衡奇怪道:“不过你怎么知道康王来了相州,难道他去了刺史府?”
张格一愣,张口要说,卡了一下却没说出来。没想到这一犹豫,外面又有人敲门:“殿下,路别驾已经派人收拢好了尸体,问是否现在就将尸体拉走?外面许多死者家属正围着赶尸车哭,路别驾怕人越聚越多会闹事,请示殿下是否要府兵动手驱赶?”
张格虽不清楚城北的具体状况,但一路走来也算明白了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见君衡犹豫,连忙道:“我没事了,你快去忙吧,等你忙完咱们再说。”
知道他们都没出事,张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瞬间就觉得康王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君衡点点头起身:“那我出去看看,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让张游在外面守着,有什么需要就叫他。”
“好。”
张格见君衡脚步匆匆地离开,想了想,出去问张游:“张将军,送我来的人现在何处?”
……
谢佩兰和卢春在厢房里坐了半个时辰,越坐心里越不安生,她起身道:“不行!咱们不能再在这儿耽搁了。那卢刺史封了府,不管是为着什么,时间越长发现咱们不在府里的可能性就越高。那幽王妃找着幽王倒是不怕了,但咱们仨可没什么依仗,万一被发现了,你砸晕康王的事儿肯定会暴露的!”
谢佩松刚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也吓得不轻:“很是!不如咱们现在就走吧?趁着现在天黑,咱们溜进府里去也没人能看见。”
卢春却摇头道:“不行!谁知道现在府里是什么情况?兰姨你也说了,咱们三个没有依仗。就这么回去,没被发现当然好,万一府里已经发现咱们不见了怎么办?万一刺史已经查出了我就是伤康王的人怎么办?这里面出任何一点差错,都不是咱们三个能承受的。”
“那你说怎么办?”
卢春正要说话,张格进来了,卢春一努嘴:“当然是跟她一起回去。”
张格点头:“对,你们先别急着走,等王爷办完事,咱们再一起回府。”
啊?谢佩兰和谢佩松面面相觑,谢佩兰不解道:“可是一起回去,这不是明摆着把真相告诉刺史了吗?”
真相不真相的,只要君衡还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格看卢春:“你怎么想?”
卢春挑眉:“我能怎么想?我救了你两回,难道你不该护着我报答我?”
谢佩兰吓了一跳,往后一拽这傻闺女,对张格笑道:“王妃见谅,这孩子打小就是散养的,没规矩惯了,她不是那个意思,您别介意啊。”
这缺心眼儿的傻孩子,就算真想要东西,也不能这么说啊!那幽王既然好好的,这幽王妃可就不是刚才的幽王妃了,哪能明目张胆地挟恩图报呢?万一惹恼了她可怎么好?
第35章
“兰姨言重了,春娘说的是事实,我岂会介意。”张格离座起身走到三人对面,俯身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今日若无春娘在梅林里毫不犹豫的一石头,我现在还不定是个什么下场,春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请受我一拜。”
而且卢春和谢佩兰之后明明能与她撇清干系,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送她出府,张格心里多少感激,实难言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三位都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看着你们陷入险境,若还有其他我能做的,我也义不容辞。”
“哎哟,可不敢可不敢!”谢佩兰和谢佩松都有点无措——在他们看来,自己就是帮人钻了个狗洞跑了趟车,实在受不起一个亲王妃的大礼。
两人不禁又看向卢春,卢春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果断道:“好啊,我想带姨娘和舅舅离开卢府,你能不能帮我?”
“什么?”张格还没说话呢,谢佩兰先惊道:“好端端地离开卢府作甚?家里除了咱们仨连个人都不剩了,离了卢府咱们还能上哪去?吃什么喝什么呀?”
谢佩松也叫她吓了一跳:“春儿你可千万别冲动,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老百姓讨生活难啊!舅舅知道你在府里受了委屈,可那卢刺史好歹是你亲爹,咱们靠着他有吃有喝有差事,三节两寿还能有个进项,已经是外面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谢佩兰也反应过来,跟着劝:“好春儿,我们都知道你心里苦,可去了外面,只会更苦啊!在刺史府咱们还有半个靠山,至少在相州这片地界,谁也不能真把咱们怎么样……”
卢春打断:“半个靠山?谁?刺史大人吗?”卢春嘲讽一笑:“兰姨,我虽然是当了几天小娘子,可还没昏了头记不得自己的身份。我一个婢女,刺史大人什么时候竟成了咱们半个靠山?”
她又看谢佩松:“卢刺史若是我亲爹,舅舅你就该是卢府的座上客。刺史府的人见了你,该尊称一声谢舅爷,而不是北廊坊里的谢菜头!”
“……”谢佩兰和谢佩松叫她堵得语塞,却也不敢在这事上与她顶牛,怕说多了惹她伤心。哎,明明梅香姐姐是个性子极温和的人,也不知怎么就养出这么个脾气大主意正的闺女,都怪那卢刺史!
谢佩兰犹豫半晌,还是软了声气哄道:“那、这,就算你在这府里待够了,离府这么大的事,咱们总得从长计议不是?哪能说风就是雨的呀。”先拖着吧,等幽王妃走了,她也该缓过这劲儿了。
从长计议?卢春心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从长计议,若不抓住这天赐良机,再计一百年也是白费!
她不再理会两人的反对,突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张格面前,把张格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这姑娘的脾气怎么比自己还炸呢,说变脸就变脸的。
卢春望着她果断道:“王妃,我实话同你说,我今日独自回那梅林找你,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卢刺史的差事,我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张格一怔:“什么意思?”
卢春:“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最多再有一两年,杜夫人一定会将我婚配。自来范阳卢氏的庶孽,婚配只有两条路:男孩当作家生下人找个家生奴婢配了,然后继续在府里当奴婢,生的孩子成了家生子,彻底变成奴籍,自然再翻不起浪来。女孩没有男孩威胁大,命还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卢家为了彻底‘绝妾孽’,不留后患,绝不会将庶女往好了嫁。大多是被当作婢女送出去给同僚做妾,从此身不由己。最好也不过是嫁给庄户人家做正妻,家有几亩薄田,住在村子里潦倒度日,不定哪天就被丈夫卖了。”
忘了是从前哪一代哪一支的嫡夫人心好,觉得卢家这手段太泯灭人性、不近人情,所以做主挑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小商户,送那庶女去做了填房。
结果这商户十分争气,攀上了当地的大官,在几年内扶摇直上一跃成了巨贾。
偏偏那庶女的父亲官运不佳,几年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而那庶女虽然十分得那商户宠爱,却不但没有帮助卢家,反而借着那商户攀上的大官,一口气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折腾到罢官问罪,差点儿死在狱中。
从那以后,卢家庶女便是连商户人家的正妻也不敢想了。
卢春咬牙道:“我不愿被随便许给个男人任人宰割,更不愿做妾!但我没有办法,卢刺史虽不承认我,不抚养我,却实实在在是我的生父和主子,手里捏着我和我全家的生死,让我动弹不得!”
她抬头望向张格,眼里竟涌起几分泪意:“你是我十七年来接触到的第一个贵人,也是唯一一个身份能压过卢刺史的人。我观察了你许久,也酝酿了许久,但一直没找到与你独处的机会。”
直到今日元娘被叫走,卢春简直欣喜若狂!虽然她没有料到康王的出现,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进展,但不得不说,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张格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进展,失语半晌才问道:“所以你今日回来其实是想求我救你,却不料意外救了我?”
卢春摇头:“不,王妃与我萍水相逢,我如何敢求王妃救我?我是要向王妃毛遂自荐。”
张格疑惑:“毛遂自荐?”
卢春盯着张格认真道:“王妃身边无人可用,不是吗?”
张格一愣,继而眉心一凝,神情沉肃下来。她低下头静静审视卢春半晌,恢复了平静:“那卢娘子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第25章
谋士 “失去王爷,我连独立行走都做不……
刺史府。
康王的百数护卫强行围住了刺史府, 从里到外细细搜查一番后,对康王道:“回禀王爷,并没有发现幽王妃和可疑之人, 但在王爷受伤的地方留有两个人的脚印,两种脚印的长短宽窄深浅俱十分相似。所以属下推测,袭击王爷的人可能身量与幽王妃差不多, 或者也是个女子。”
“哦?女子?”君睿摸了摸后脑, 神色意味不明:“有趣, 人呢?”
护卫看了卢刺史一眼,道:“看脚印的方向,此人伤了王爷后, 应该是带着幽王妃去了后宅北边下人住的庑房。不过先前长史曾召集下人封闭刺史府, 廊下一带的脚印十分杂乱,痕迹到此就辨不清了,所以还不能确定此人究竟去了哪家。”
后宅北庑房?卢刺史和杜夫人对视一眼, 心里都不由‘咯噔’一声, 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康王摩挲了几下手上的扳指,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下人?没想到卢刺史府上连个下人都这般有胆色, 竟敢刺杀亲王。”
“误会!”卢刺史岂敢担这纵奴行凶的罪名,连忙辩解道:“这一定是误会!刺客虽进了北庑房,却不见得就是刺史府的人。殿下明鉴, 宫中贤妃娘娘与下官同出一脉,下官纵不敢与殿下攀亲,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害殿下啊!”
君睿挑眉:“那方才卢刺史为何拦着本王进府?难道不是为了包庇凶手?”
那是因为我虽不敢害你, 但我也不敢害幽王妃啊!卢挺心中左右为难,但再一想,既然方才连康王的护卫都没有找到幽王妃, 看来幽王妃确实已经不在府里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只要别把她牵扯进来,其他一切都好说。
不就是找凶手吗?找!就算真是府里奴婢伤的康王,大不了就是交个奴婢出去抵命,难道康王还能真把他这个刺史拿下问罪不成?
卢挺想明白这点,当即大义凛然道:“殿下明鉴,下官绝无丝毫包庇凶犯之意。这刺客竟敢在刺史府作乱,刺伤亲王,罪不容诛!下官这就将府里所有人召集起来一一盘问,一定尽快找出凶手,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世上之事,只要想查,总能查到几分蛛丝马迹。何况张格与卢春来去匆匆,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和心思去反侦察。
刺史府的属官和下人都是有数的,召过来一查,谁在谁不在,哪几个是公务外出,哪几个却是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一目了然。
君睿盯着卢春的名字:“姓卢?这女子是什么人?”
卢刺史:“……”
杜夫人:“……”
完了。
·
城北官舍,谢佩兰与谢佩松明白了卢春的目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恍然之色。谢佩兰内心虽然对离开刺史府还有几分犹豫,却也不得不承认卢春说得对。
这些年,卢春的婚事一直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柄利剑。谢佩兰心里千百个不愿送女儿进火坑,可她明明是孩子的养母,却一点儿主都做不了!而叫卢刺史和杜夫人做主,卢春会有什么下场简直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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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谢佩兰不能接受女儿有那样的下场!可是她没有办法!是以张格平平淡淡一句疑问出口,谢佩兰和谢佩松都瞬间紧张起来——若真能攀上幽王和幽王妃,依靠王府过活,再不必受刺史府辖制,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是他们三个在刺史府也不过是个下人,又能为王妃做些什么呢?堂堂王妃,难道还会缺下人用吗?
然而卢春根本就不是冲着做下人去的,她跪直身子,目光如炬道:“我能做王妃的谋士!”
“谋士?”张格眼波微动:“卢娘子说笑了,我虽是王妃,却也不过是个后宅女眷。既不能上阵指挥千军万马,也不能坐镇衙门治理地方,要谋士做什么?再退一步说,我与王爷现在尚未返回封地,连王府都没有立起来,我既不需要打理内宅,也不需要在后宅里头厮杀,卢娘子即便有翻江倒海之能,在我身边也没有用武之地的。”
张格俯身将卢春扶起来,温和道:“其实娘子不必如此,我说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我能帮你做的,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做。虽然我现在人微力弱,但好歹也算是个王妃,再不济我去求王爷,总有法子将你们要过来。你若觉得继续在相州生活没有依靠,那随我们去幽州也好,我手里还有些金银细软,足够助你们兴家立业,在幽州平安富足地生活。”
谢佩兰和谢佩松闻言大喜,这样也很好啊!虽然幽州人生地不熟,又是个苦寒之地,但一不用为奴为婢,再没有人能拿捏春儿的婚事。二又有王府做靠山,不怕离了权贵冻死饿死被人欺负死,日子一定会比现在好过许多的!
然而卢春并不觉得这样好:“王妃有恩必报,是我们的福气,但我们却不能指望一份恩情过一辈子。幽州对我们来说是个陌生之地,纵有王妃帮衬,我们过去讨生活也一定会碰上诸多麻烦。今天缺生计去求王妃,明天碰上强人威胁再去求王妃,后天有人生病了缺医少药还是要去求王妃。王妃是我们的什么人,又有多少闲情逸致,能整日盯着我们一家子?”
这……谢佩兰和谢佩松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卢春又转头看向张格:“王妃说自己只是后宅女眷,不需要谋士,然而在我看来,王妃明明孤立无援、耳目闭塞,处境已是十分艰难。”
明明身为幽王妃,竟对幽王的去向一无所知,离了幽王的人立马就变成了聋子瞎子,不但没有丝毫自保之力,连出府找人这样的小事竟都没有自己人能用,这还不算处境艰难吗?
张格没说话,但也没反驳。卢春于是继续道:“王妃说自己身边没有用武之地,我不这样认为。幽王殿下到了幽州后必定是要开府治事的,王妃身为后宅之主,立起官中,打理内宅,里外交通,与当地的世家官宦周旋,桩桩件件,哪样不需要用人?”
卢春:“王妃可知幽州的治所涿郡从前叫什么名字?”
张格:“叫什么?”
卢春:“叫范阳。”
“什么?”张格惊讶,原来幽州的治所是范阳?那为何皇帝竟会以幽州作为君衡的封地?
卢春认真道:“不错,天下士族甲山东,而山东士族,首推清河独孤和范阳卢氏。只论在幽州一地的郡望,无人可比范阳卢氏。王爷既然要在幽州立府治事,王妃将来一定少不了要与范阳卢氏打交道。”
然而眼前这位王妃,却连‘范阳卢氏绝妾孽’这样尽人皆知的事情都不知道,将来到了幽州,又如何辅佐幽王治事呢?
张格默默听完,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我确实有许多事不知道,而且也无从知道。正如你所说,我虽为王妃,除了王爷却无人可靠,失去王爷便如瘸子失去拐杖,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
“可是,”张格盯着眼前这个清瘦干练的姑娘,同样目光如炬:“我之所以如此狼狈,是因为我从前确实只是一个奴婢。无亲、无族、无身份,所以毫无倚仗。你说你能帮我,但你同样无亲、无族,没有身份,你又拿什么帮我呢?”
一个孱弱无力的人走得艰难,难道两个孱弱无力的人凑在一起,走得就不艰难了吗?不,只会难上加难!
张格:“这屋子里四个人加起来,都未必抵得过康王、不,甚至抵不过卢刺史的一根小指头,这样的联合,有什么意义?”
第26章
意义 “王爷的宠爱是您的力量!”……
“当然有意义!”卢春果断道:“无亲无族无身份, 并不代表没有力量!王妃的身份就是您的力量,王爷的宠爱也是您的力量,包括您自己, 冷静勇敢聪慧果断难道就不是您的力量了吗?不,这都是!而只要是力量,就可以依靠, 就可以利用它滋长新的力量!”
卢春昂起头, 清秀的脸上满是自信的坚定:“至于我, 我既然敢冒险向王妃自荐,自然也有我的力量。第一,我在卢府虽然只是婢女, 却自幼在家学中服侍小娘子读书。范阳卢氏之所以兴盛至今, 便是因其家学文化博大精深,绵绵不绝。我不敢自负是家学中最有才学的,却敢说我一定是最努力最刻苦的。”
举凡经史、法律典章、书画、诗赋文章, 卢春都是下过苦功夫的。白日里小娘子上学的时候, 先生的话她一字一句也不敢漏。小娘子下学回去歇了,她还是不敢放松。
纸不够就在沙地上练, 没有书就拿着兰姨做的点心买通书房的婢女,灯油不够便就着灶台的光,反正办法总比问题多。
张格听完倒没有很惊讶, 她早就觉得这姑娘思维敏捷、目标明确、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一定是读过不少书的。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用功,读得这样好。
张格眼中不禁流露出赞赏之色, 肯定道:“娘子有如此见识,又这样刻苦自持,我自愧弗如。我虽在宫中内文学馆上过几年课, 但学的多是算账理事,撰写官样文书的功课,于经史和诗赋文章皆不精通,确实有赖娘子指点。”
这真不是张格故意谦虚。
虽然宫中的内文学馆经史书算、诗词歌赋、法律典章、琴棋书画众艺都有教习,宫教博士的水平也不低。但张七娘是个实用派,对书算典章等平日能用得上的本事那是实打实的刻苦,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是实打实的敷衍,几乎一窍不通。
巧了不是,张格也是如此。两相叠加,她在这方面真是一点儿金手指都没有。除非她脸皮厚点儿把上辈子学的唐诗宋词都背出来,谎称是自己的——但这样也挺容易露馅儿的。
卢春没想到自己才说了一句,她就接受了自己,一时又惊又喜,带着几分不敢相信看着张格。张格笑了,伸手过去攥住她的双手,问道:“第二呢?咱们总不能只靠经史诗赋在幽州立足。”
卢春连忙道:“第二,我熟知谱系。”
行走世家,必论谱系。谱系是每一个世家女子的必修课,几乎是从会说话就开始背谱系。直亲姻亲转折亲,没有谱系,在世家寸步难行。
这个张格倒是略有耳闻,之前君衡曾与她说过卢刺史是范阳卢氏的三房,康王的生母却是出自二房。她后来为了搞清这里面的关系去问了上官季仙,结果上官季仙说了一大通谱系关系,把她给搞晕了。
简单总结这个谱系,就是谁是哪一支第几房第几代的第几个儿子,娶了哪一家世族哪一支第几房第几代的第几个闺女,分别当过什么官,又生了几个儿子,嫡的还是庶的,儿子又娶了谁谁谁的第几个闺女,以此类推。
张格听了三句,全是卢x卢x卢xx,瞬间就头大了:“这个……我确实不行。”这得是从小就开始研究背诵,才能掌握的本事。
“第三,”卢春犹豫一瞬,但还是实话道:“第三,我比王妃心狠。”
张格怔住,有些意外,却也不是那么意外,她神色晦暗不清地立在原地,沉默半晌后突然想起一句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
这个道理张格不是不懂,只是很多时候,她就是做不到。
有一些写进了记忆里,刻进了骨头里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抹去的。
因为一旦抹去这些,就等于同时抹去了那个教导她这一切的世界,那个她永远怀念,永远都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的世界。
卢春望着张格怔忡的神情,突然跪下道:“殿下,慈、义、情、善都并非坏事,只是在许多时候,它很可能成为一个弱点。卢春不才,愿为君之利刃,为君抹去这个弱点!”
而终有一日,她将风凭借力,直上云霄!
女孩儿坚韧如疾风劲草,锐利如寒芒出鞘,张格凝视着她清透明亮的眼睛,半晌,突然释然地笑了:“好。”
第37章
愿你我瑕瑜互映,长短相携,笑对风雨,共赴华年。
第27章
大局 女人要识大体?识个屁!
君衡今天又在外面忙了一天。
上午先是要盯着所有赶尸车运出城, 驱赶疏散四周的百姓,防着生出民乱。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对许多家庭来说, 亲人的死亡自然也很突然。尤其是家中有幼儿的,冻死冻病的更是数不胜数。
穷困或许能让人习惯许多人间惨事,但穷困并不能断绝人所有的感情。纵有王爷在场坐镇, 凄凉悲切的嚎丧依然响彻城门, 久久回荡。
君衡忙完此事已是晚霞垂天, 趁着天色尚未全暗,君衡又赶紧派人去找上官季仙,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城北距离城南甚远, 结果临到二人用完哺食都要睡下了, 衙役才传回消息,说是城南外涌进了许多附近的灾民。
衙役:“回殿下,乡里好些草棚房都叫压塌了, 土房好些, 可也叫雪堵得出不去门。虽然村里家家都有存粮,但这次好些人家养了一年的牲口都冻死了。偏偏大雪封了路, 拉不来县里又卖不出去,自己还不舍得吃,可不得把人急死吗?这好容易连着出了两天大太阳, 雪化成了泥,虽说走起来艰难些,但好歹是能出村了。”
所以家里冻死了牲口的百姓, 那是片刻也不敢耽误,一见雪化,赶紧便拖着自家牲口进城来了。
衙役家里也有在村里的亲戚, 此时带着几分庆幸道:“亏得是大雪下得天寒,牲口都给冻上了,没腐也没坏,还照样能卖钱哩!不然四里八乡这么些人,今年这个年可要不好过了。”
村里人家养个牲口多不容易的,那是无时无刻不得精心照料着,比伺候个孩子还上心,就盼着年下能将这牲口拉来城里卖了换钱,一家子好过个宽快年。来年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可有不少要从这里头出呢!
君衡听了也觉得庆幸:“那上官世子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也跟着跑城南去了?”
衙役:“哦,这不是路不好走吗,好些乡都是整个村拖着车一起来的,走了两天,今儿一早才走到城门口。这乌泱泱那么多人,还拖家带口牵三赶四的,城门卫还以为是灾民暴动呢!”
灾民暴动可不是小事,城门卫火急火燎跑去向刺史府报信。卢刺史一听也吓了一跳,城里府军现在大多在清路,一时半会连兵马都召不齐。四下一看,上官季仙正好在刺史府,玄甲军战力以一当十,比府军还好用呢!
衙役道:“上官世子带人过去后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想着先把人疏散开,可城里的路刚通开,四下都乱糟糟的,根本没人做买卖。乡民卖不掉牲口又都不肯走,上官世子一看没办法,只好先自己掏钱把牲口都买了。现在玄甲军正在满城找车,想着怎么往回拉牲口呢!”
君衡:“……”是上官能干出来的事儿。
张格:“……”听起来怪怪的,但意外又很合理?
衙役退下后,君衡和张格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
君衡原本心中很恼火上官季仙不告而别,害张格陷入险境。但如今一看:“当时事态紧急,上官也是为了大局,并不是故意留你一人在府里。”
张格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自然明白灾民暴动是多大的事,君衡又说卢刺史绝不敢与康王勾结来害他,那在上官眼里,刺史府就是安全的,所以扔她一个人在里面并不会有危险。
人人都没有错,君衡是为了百姓,上官也是为了百姓,大局面前,她个人的一点不安好像确实不值一提。
女人要识大体。
君衡见她不说话,正要再说,张格却突然带着三分火气道:“我不说上官季仙,我只说你。你以后再出去做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声?我不想再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一样一无所知,连你每天在什么地方,在见什么人,在办什么事都不知道!”
识大体?识个屁!
第28章
驯服 “她更容易驯服。”
她差点受辱, 死里逃生,凭什么憋着不说,她才不要把自己憋屈死!
然而这话的内容却令君衡的眉头瞬间一皱, 下意识道:“你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什么?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不耐,张格不高兴地抬起头,却正撞见君衡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与警惕, 倏地便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 难道他还在怀疑……
瞬间,张格一颗心如坠深井,茫然无措。
气氛有一刹那的凝滞, 君衡意识到不妥, 立即便转了神色,改口道:“我是说……外面的事都是些又复杂又麻烦的琐事,和你说你又不懂, 听完还要跟着担心, 何必呢?”
君衡转了话题道:“对了,你之前说康王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到他了?”
“我……”
张格垂下眼帘:“没有,我只是听元娘提了一句,说杜夫人那里有贵客到, 一问才知是康王。我一早就没见到上官,你又不在府里,我心里害怕, 只好赶紧跑出来。”
原来,她真的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无人可依。
张格也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道:“对了,送我出来的那个卢家小娘子卢春,我十分喜欢,听说卢家绝妾孽,一直只拿她当婢女看待。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向卢家要了她来?连同她的养娘和舅舅,以后就做我们幽王府的人。”
鉴于君衡方才的反应,张格的语气不免添了一丝谨慎:“我是想着将来我们开府总要有自己的人手,卢家小娘子出身范阳卢氏,又自幼受教于卢氏家学,正是担任王府司闺的上佳人选。”
大周的女官体系很完善,除了内宫中的六局二十四司,太子的东宫与各个王府自然也是有女官的。
三司下有九掌:司闺、司则、司馔,领着掌正、掌书、掌筵、掌严、掌缝、掌藏、掌食、掌医、掌园。九掌之下又各有女史,辅佐王妃总领着王府内院诸多事宜。
可是身为幽王妃的张格,身边别说女官了,连个婢女都没有。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将来要怎么做这个王妃。也不知道……君衡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让她做王妃。
张格再次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他:“我、我以前只是个奴婢,有许多事都不懂,要是说错了,你不要生气……”
融雪时,天是极冷极冷的。哪怕屋里烧着炭盆,却怎么也暖不透这冰了好几日的屋子。
君衡瞥见她两根冻得青紫的细白手指不住绞着自己的袍角,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她揽进怀里:“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连君衡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在心里斟酌一番,缓声道:“我说过,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从前是什么人,也不重要。在我心里……你是很好的。”
只是,那个不清不明的隐患始终卡在哪里,卡得他想进,却进不得;想退,又退不下。
每每当他觉得可能只是误会,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她却又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让人怎么想也想不透的举动,实在不类寻常女子,叫他不敢完全放下戒心。
比如这次,只是听说康王来了相州,有必要孤身一人闯出刺史府,宁肯将自己陷入险境里,也要到官衙来……打探他在做什么吗?
君衡心中摇摆,面上却分毫未露:“至于那卢家小娘子,我特意吩咐卢刺史让两个女儿都过来,本就是想给你找个帮手。”
张格惊讶抬头:“你……”
君衡见她神色,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笑了:“我怎么会随随便便放个陌生人靠近你,自然是查过的。这两个女娘虽然都在卢氏家学受教,但世家女子大多心高气傲,卢元恐难驯服于你。卢春的身份却正好,既无倚仗,又无前程,对卢家也没什么念想,断得干净才好收作自己人。”
明明是为她着想,却不知为何,张格后背突然窜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连呼吸都哽住了。
她极力掩饰住自己的神色,重新钻进他的怀里搂住他,轻声道:“是,我也这样想,卢春……更容易驯服。”
话题回到内宅琐事上,君衡的心情便放松下来,耐心地教她:“开府一事,所涉甚多。不单是你无人可用,我现在也无人可用,一切都需从长计议。但也不必为此忧虑,你是亲王妃,这天下只有你不想用的人,不会有不够用的人。若这个也不驯服,再换一个就是。”
像是被什么咬住了心脏,张格的姿态瞬间更温顺了些,柔声应道:“是……我明白了。”
君衡拢了拢她浓密细软的鬓发,犹豫一瞬,又道:“我虽已不是太子,却也并非全无倚仗,此去幽州也并不是远逐流放这么简单,自有正事要做,所以你不必终日惶惶不安,也无需挂心我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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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这还是君衡第一次透露他们的处境和前路,张格很想再问清楚些,但一开口却又想起他方才的戒备,立刻又住嘴憋了回去,最后只能道:“嗯,好,我知道了。”
……
这一夜,夫妻二人自然还是睡在一处。
他们虽不能圆房,但君衡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人,如花美眷在侧,还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能忍住完全不碰的只有圣人和太监。
不过自从离了公主府,君衡心里存着怀疑,张格心里存着忐忑害怕,两人同床异梦,竟再也没有过酒醉那夜的亲昵。
之后两人不是在路上就是赶路累了一天谁也没心情,好不容易君衡决定放下猜忌,张格又病得半死不活。等病好了,雪灾又来了。
算起来,距离张格表白心意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竟才是他们第一次心无旁骛地躺在一起,可以想点正事以外的事情。
君衡忍不住慢慢靠过去……
第29章
再遇 “皇嫂,别来无恙?”
男女情事是什么样的呢?
曾经牡丹了二十二年的张格对此是十分好奇的。而上次酒醉时的浅尝辄止, 带给张格的感受只有一个——小黄书诚不我欺!
和喜欢的人亲吻、爱抚、耳鬓厮磨,那真的是一种醺然欲醉,让人沉迷的感觉。虽然她现在还是对深入交流有点......跃跃欲试的胆怯, 但那样刺激又舒服的体验对于一个牡丹来说真的蛮有趣。张格不但一直记得,甚至有点儿回味——食髓知味。
但今天君衡再次靠过来后,不知是因为白天的经历, 还是因为方才他言谈间突然流露出的戒备, 张格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
房里熄了灯, 昏暗的床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清冷月色噙着三分寒意透窗而入,照见床帐内交叠在一起的男女。
君衡俯身吻上张格的侧脸, 他的吻和他平日内敛的为人全然不同, 强势且霸道,既不轻缓,也不温柔, 带着十成十不容忤逆的气势, 让身下的人动弹不得。
直到滚烫的唇终于离开她的唇瓣滑到耳后,张格才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机。君衡用唇齿厮磨她的耳后, 正要咬住她的耳珠,张格却突然偏头一躲,但下巴立刻就被捏住转了回来。
“羞什么?”君衡问完见她不说话, 身子也不似上次那样放松,一直僵硬得放不开,不禁一皱眉, 停下动作。他想了想,探头出去点起床头小几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在布帘上透出模糊的光圈,张格见他半坐起身低头望过来, 不觉揪住身下被褥,指尖微白——她突然想起春娘的话:王爷的宠爱是您的力量。
她是不是不该拒绝,是不是该抓住这个力量……
“怎么了?”君衡伸手过去试探她的额头:“不舒服?是不是今天跑这一趟又着凉了?”
张格一愣,见他眼中没有半分不快只有关切,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松,摇头道:“没有不舒服,我……”她抬起右手轻轻攥住他里衣的衣角,试探道:“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了。”
君衡摸着她额头没有起烧,松了一口气:“没有不舒服就好。”
再想想她今天身体刚好就担惊受怕跑了一天,也确实该很累了,于是扭头吹灭油灯,躺下将她搂进自己怀里:“那睡吧,这屋子夜里冷,靠着我暖和些。”
张格感觉到他有力的手臂圈上来,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嗯……”
他的身体确实很暖和,天气越冷,这个怀抱就越暖和,特别是赶路的时候。
这里的冬天真的很冷,不管点多好的炭,总也捂不暖单薄的马车。
北地渐近的寒气顺着木板的缝隙不住往人骨子里钻,每每让张格从头皮凉到脚心,连牙齿都跟着打哆嗦。
而每当她说自己冷了,君衡就会立刻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兜进怀里,用他的体温包住她,用他的手温暖她。
旅程枯燥,上了官道常常一走就是几个时辰,君衡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抱着她,动也不动。
有时候张格甚至会想,要是她那天在船上没有听见他和上官季仙说话就好了。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纠结。
她大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好,为自己得遇良人而高兴,为能在陌生世界有一方依靠而安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时上了天堂,一时又跌入地狱,不得安宁。
……
·
“什么,你没有告诉王爷康王的事?”卢春惊讶,不过想了一瞬立刻便明白了:“你是怕?”
张格点头:“我不太确定他会怎么想。”
一来,受害者有罪论是这世上最荒唐最可笑的事,可偏偏它就是存在,而且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东西。
虽然君衡看起来不像是会把罪过推到女子身上的那种人,但张格哪里敢赌呢?万一他有一分,不,一毫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都无异于灭顶之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后果。
二来,康王是未遂。可这件事除了她和卢春,就只有康王知道。
张格迟疑道:“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去找康王对质,但康王是个疯子,谁也不能保证他会说什么。”
如果按正常人推断,这种罪名当然是能推则推,正常人根本不会到处宣扬。可康王……万一他和君衡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甚至将未遂说成已遂,她到时要怎么澄清呢?澄清了别人就信吗?
万一……君衡不信她——他本来就不信她,反而信了康王的说辞,以为康王真的成了事,她又能怎么证明自己呢?再换句话说,凭什么要她一个受害者去证明自己没有受害呢!
卢春听完也不禁点头:“是,这种事一向都是最难辩驳的,尤其是女人,就算没什么,传到最后也变成有什么了。”
而且男人是这世上最贱的东西,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勾三搭四,自己的女人却一定要三贞九烈,清白如纸。尤其那幽王还是个王爷,是这世上最不缺女人的那一类男人。万一王妃因此失了宠爱,岂不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凭什么呀!
卢春皱眉道:“可就这么放过了康王,又实在不解恨!”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又道主辱臣死,先前只是与张格萍水相逢时,卢春感触还不大,这一朝改换了阵营,心里对那康王便也千百个不顺眼起来,恨不能立时将这仇报了。
张格心里只有更恨的,此时却也只能暂且忍下:“来日方长,此时报复对我们来说弊大于利,得不偿失。而且康王到底是皇子,单凭你我实在难以相抗。”
康王的身份注定了他不是路上随手可杀的小怪,而是自带bug的boss,就她们这点血蓝,可能连康王的防御都破不了。
而且康王又不傻,君衡还好端端活着,身边又有玄甲军,他犯下这等事,张格还成功逃脱了,他此时不跑,难道还在原地等君衡找上门报复吗?就算她们有能力报复,估计康王也早就跑没影了。
这样一想,张格心中又不免生出许多愤懑,她吐出一口气:“算了先不说他了,好在我们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王爷答应让你做王府的司闺,兰姨和你舅舅,王爷也会一并向卢刺史要过来,这才是咱们该关心的大事,没必要为个垃圾坏了咱们的好心情。”
是啊,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司闺、司闺,”谢佩兰将这名字在嘴里反反复复咀嚼两遍,眼里渐渐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这名字可真好听!”
正六品上宫籍的女官啊!
谢佩兰忍不住牵过卢春的手,一遍一遍摸索她的鬓发:“我儿要做女官了,终于不再是奴婢了!这下再没人能拿捏你,也没人能送你做妾了!”
这话说完,一向刚强硬气的女人竟落下泪来,看得屋里其他人都心酸不已。
卢春眼角也不觉沁出泪来,拥着谢佩兰笑道:“是呢,不光你闺女再不用做人奴婢,兰姨你和舅舅以后也不用再做人奴婢了。王妃说了,让你做王府的司馔,和司闺一样,也是正六品上宫籍的女官呢!”
谢佩兰让她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我从小就给人做奴婢做惯了,一辈子都只会做奴婢,怎么会当官呢?我可做不来!”
这当奴婢当好当赖的反正都是干活,干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当官可不行,这当坏了可不是小事!
谢佩兰缓过神儿来了,赶紧对一旁的张格正色道:“王妃大恩,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的。可是我虽不认得几个字,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就是在灶上打杂的厨娘,靠着东家舍块肉,西家给口汤养活着这一家子,二十年也没什么长进,哪里能做那个司、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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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卢春:“司馔。”
谢佩君:“对,就那个司馔。”
张格却起身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就做不得了?这世上哪有人是生下来就会做官的,就连我这王妃也是赶鸭子上架做的,不也是边做边学?王妃都能现学,司馔当然也可以。”
谢佩兰一听,好像是哈,那王妃还是一品呢,都可以现学,六品应该比一品好学吧?谢佩兰有点儿动摇了。
张格又轻松道:“再说了,这司馔名字叫得文雅,其实和兰姨你现在干的活也差不多,还是管灶上那些事,无非就是管的人多了点,管的事杂了点。兰姨你在卢家大厨房待了二十年,厨房那点事难道还看不会吗?”
“哦,原来还是管灶上的事啊……”那这样一说,谢佩兰的心理负担就小多了,立马自信道:“那不能,厨房里头还有啥我不知道的,别说灶间里,就是那菜库酒库盐库器库里的门道,我也是门清!”
当官儿实在是个巨大的吸引力,谢佩兰一听这活儿自己也能干,当即心动得不得了,连忙拍着胸膛和张格保证。
于是一个全是新手的草台班子,就这样在安阳的小厢房里正式成立啦!
虽然现在她们连个工作地点工作内容都没有,但三个女人互相看看,不知为何都有点心潮涌动,好像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一样!
一旁干站着的谢佩松:因为性别而难以融入,怎么办?要给自己来一刀吗?
谢佩松的事确实不好安排,王妃只负责内宅,可若是把谢佩松安排在内宅,那他还是只能做个杂役菜头,至多负责一些内宅采买的琐事。
但在张格的设想中,她好不容易有了三个自己人,应该让每一个人都发挥最大的价值。而谢佩松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性别。张格其实希望能在外宅给他谋个差事,这样自己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耳目闭塞,失去与外面的联系。但想起君衡昨夜的忌惮,此事又需从长计议……
谢佩兰见张格为难,连忙道:“王妃不用这样面面俱到,阿松是个老实头子,也没那么大志向,他就帮着王妃跑跑腿,干什么都成!”
卢春和谢佩松也赶紧表态,他们家没那么多要求,能脱了奴籍已经是大喜,现在家里还出了两个六品官,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不能贪心过盛。
张格点头:“那此事就边走边看吧,反正开府时四处都缺人,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松叔。”
他们四个想得很好,但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何况还是这样空想的计划。
......
两日后,接连的大晴天终于让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灾彻底宣告结束。道路既通,君衡自然不便再插手地方内政,于是带着张格和上官季仙返回刺史府,准备了结相州之事,继续赶路。
然而他们进门之后,张格一眼看到刺史府大堂正中姿态悠闲,一副守株待兔架势的康王,整个人都惊呆了:不是,他怎么还在这里?!
康王最喜欢看她被自己吓到花容失色的样子,简直快要上瘾了……他盯着张格和她身后的卢春看了两眼,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道:“皇嫂,别来无恙?”
第30章
赌命 “你想要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与上次一模一样的问候, 却比上次更令张格毛骨悚然。一刹那间她脑子里似乎闪过了许多,有出乎意料的惊讶,有失算的窘迫, 还有条件反射的害怕与惊慌……种种情绪突然像乱麻一样涌进来,张格瞬间如木桩般钉在原地,手足无措。
多亏身后的卢春掐了她后腰一下, 张格才及时回过神来, 然后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君衡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她不该反应那么大的。
然而再看君衡,却发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甚至干脆就是面无表情, 好像既不惊讶康王的出现, 也不奇怪张格的反应,张格心中顿时一紧,怎么回事, 他?
君睿见自己不过问了一句, 对面夫妇二人却是这样的反应,双眼一眯立刻来了兴致——有趣!看来她果然没有告诉君衡, 也是,哪个妇人敢告诉夫君自己差点被侮辱,何况, 还是王妃差点被王弟侮辱。
呵呵,君睿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盯着张格,森狼一般锐利阴沉的眸子里兴味满满:“皇嫂与我不过一面之缘, 怎么见到我却是这副激动的表情?难道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康王这等调情之语一出口,屋里众人眼皮都倏地一跳。要知道这屋里可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为了迎接幽王, 卢刺史、杜夫人,连同刺史府的长史都在堂内。
换句话说,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前几日在梅林发生的事。虽然他们不清楚具体情形,但这件事导致幽王妃逃出府邸,康王被刺昏迷却是事实。
此时康王这样说,还当着幽王的面……大家心中一时都不禁七上八下地猜测起来:在那梅林里到底是发生过什么呀?这康王和幽王妃?难道?
再隐晦的视线也是视线。张格顶着众人的打量和揣测,双拳不由紧紧攥起,心中恼怒至极,恨不能上去一巴掌扇死这个变态!
然而此刻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不管她对康王说什么、做什么,有前事在,看在别人眼里都会变成一种‘回应’,甚至可能由此衍生出另一种‘揣测’。
张格沉默,没有理会康王,而是直接开口对卢刺史说起正事:“卢刺史,我与贵府大娘子十分投缘,欲礼聘她入府做我幽王府的司闺,不知卢刺史意下如何?”
什么?卢刺史和杜夫人闻言都一惊,对视一眼后竟然不约而同看向了康王:这?
其实‘卢春就是打晕康王的凶手’这件事一点都不难猜。尤其是在康王搜府,发现卢春一家人连同张格一起不见了之后,这更成了一个连调查都不需要的真相。
但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吗……君睿挑眉一笑,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截断张格的话:“原来皇嫂也中意卢家大娘子?不过可惜,皇嫂来晚一步,卢刺史已经将卢大娘子许配给本王,以后她就是我康王府的侍妾了。”
“什么?”张格和卢春齐齐一惊,还未及说话,一直缩在两人身后不敢吱声的谢佩兰先炸了:“那怎么行!”
谢佩兰又不是傻子,听话听音,且那康王看向春儿时眼神那般可怕,谢佩兰还有什么不明白?可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卢挺下作!她也顾不得什么婢女主家了,当即瞪着卢挺满目愤慨道:“卢刺史,你、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纵卢家再是有家训在上,也没说要把养大的孩子送去死吧?”
她实在是气急了,竟当场指着康王怒道:“你明知他对春儿不怀好意,怎么能将春儿许给他做妾?这不是明摆着送春儿去死吗!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只图功名利禄的伪君子!”
被一个没名没姓的婢女当众指着,君睿的脸瞬间便阴沉下来,张格见势不妙,连忙将谢佩兰往身后藏了藏,不叫她再上前。又转向卢挺追问道:“卢刺史,此事当真?”
卢挺被谢佩兰一通骂,脸色同样很不好,但他能怎么说,难道说因为卢春坏了康王的好事,康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才不得不交出凶手平息康王的怒火?
明明是你们自己捅出的篓子,凭什么要全家为你们陪葬!卢挺面沉似水:“禀王妃,确有此事。小女今年已满十七,早该婚配。今蒙康王殿下厚爱,聘为王府侍妾,是她的福气。下官前日就已应下了这门婚事,是以只能辜负王妃的好意了。”
自来婚嫁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说要将女儿许给谁,再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何况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哪有半点自己做主的权力。
卢春原以为自己靠上了王妃,总能压过四品的刺史父亲,逃出生天。却不想卢刺史竟然连一分怜悯都不肯施舍给她,直接将她推了出去,还是一把推进了火坑里!
康王、康王是皇子呀!她要怎么才能从皇子手里逃出去,难道她还能去求圣人吗!
张格感觉紧贴在自己背后的女孩儿几乎全身都在颤抖,无声的绝望和窒息顺着她的呼吸蔓延过来,针扎一般刺入张格的心脏。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只是个王妃,卢刺史不会听她的,康王更不可能听她的。不管她多么伶牙俐齿,多么义正词严,没有力量就救不了任何人,这个道理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张格突然转头看向身侧静静站着的君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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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屋内众人你来我往,明明也该是主角之一的君衡却一直一言未发。张格心中多少有点不安的预感,但此时却已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子瞻,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子瞻。
这是她第二次唤他子瞻。君衡转脸看她,她的眼睛又氤氲起水汽了,很漂亮,很动人,却又不如那晚情真意切时那么动人了。君衡凝目一瞬,最后却只是淡淡道:“只是一个婢女罢了,这天下有的是婢女和可用之人。卢刺史是卢家大娘子的父亲,做父亲的要把女儿许给谁,纵是圣人也不好干涉太多。何况……”
他看一眼对面满脸挑衅的康王,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何况她许给的是康王。
若是今天君衡帮张格强夺了卢春回幽王府,改日传出去会传成什么样子简直显而易见——‘幽王才刚丧母便强夺弟妾’。这种话对一个废太子的伤害有多大,不言而喻。
张格何尝不知君衡的难处,可卢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去死吧!君衡一反常态的冷淡让张格心中打鼓,同时也有些难受,可看着卢春绝望无助的表情,现在却又根本没空难受。
张格咬牙上前一步,不再管卢刺史,而是直视着康王冷硬道:“若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卢春呢?”
她生的高挑纤细,孤冷清艳的身影决然立于堂中,宛若寒冬雪夜中凌风盛放,不肯低头的白梅,傲骨铮铮,引人……瞩目。
只是不肯向他低头还罢了,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肯低头……君睿瞥一眼君衡黑沉的脸色,突然挑眉一笑:“哦?我倒不知卢家大娘子还有如此魅力,看来只做侍妾是有些委屈她了。不若这样吧,本王这就上奏圣人,请封她为孺人如何?亲王孺人乃正五品命妇,且锦衣玉食不必东奔西走,可比正六品的司闺强得多,皇嫂若真是怜惜她,送她与本王做孺人岂不是更好?”
张格冷笑:“谢过康王殿下的好意,但我这妹妹早就立誓此生绝不与人为妾,除非,你能上书圣人立她为正妃,不然休提婚事。”
想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然而君睿脸上却没有半分恼色:“哦?孺人也不满意啊……”
他抬眼盯着张格玩味道:“那这可就有些麻烦了,给卢娘子请封孺人的折子我前日就写好递出去了,想必这会儿驿马已经出了相州,都快要到河南道了吧?”
张格瞠目:“什么?你!”
君睿的视线从她秀美如玉的面庞上一寸一寸扫过,笑意愈浓:“哎呀,这可怎么办是好呢?卢娘子既为孺人,便是孤的妻了。《周律》有言,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者,奸占为妻、妾者,绞。皇嫂纵是王妃,却也不好如此罔顾律法吧?”
张格盯着他得意扬扬的双眼,整个人犹如块垒塞心,巨石压背,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但不过片刻后,张格却也突然笑了。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凌,恨不能直接戳进君睿的心肺里。她听见自己用屋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重复着君睿的话:“是呢,《周律》有言,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者,奸占为妻、妾者,奸银兄弟妻女者,皆绞。”
君睿一愣,君衡更是被她惊了一跳,伸手便想拽住她,不叫她继续说下去。张格却抬手挥开君衡的手,死死盯着君睿:“我说了,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卢春。你若想抢,那就来抢,《户律》就在那里放着,到底是绞你还是绞我,咱们不若试一试!”
不就是押上命吗,押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押了一次两次了。自从穿到这个破地方,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笼中之雀,一无所有,遇上事就只拿命去赌,只能坐困兽之斗。
好不容易她就要收获几个同伴,就要有两个帮手,这该死的世道却又要来与她争、与她抢。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放狗屁!
张格眼中一片阴霾:“只要你能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你大可以带她回府做你的侍妾!”
满室皆寂。
张格这样直白且决绝的一番话说出来,几乎将梅林里发生的事彻底扯破到了明面上,可是、可是,她怎么敢?众人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完全不敢去看幽王的脸色。
君衡的脸色确实很不好,但出乎众人意料,他竟然没有立时发作,甚至没有对张格这种冒失的行为多置一言,只是满目阴沉地等在原地,等着张格自行了结她和君睿之间的这场官司。
而君睿……也确实没想到张格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揭破此事。但意外之后,心头却又突然升起了另一种模糊的感觉,有点儿新鲜,有点儿刺激,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很有趣。
君睿已经很久没有觉得什么东西有趣了,尤其是女人。他的视线在她清冷如霜的眼睛上停驻片刻,脸色突然一缓,转了口风:“一个侍妾罢了,皇嫂既然想要,带走就是,何必说这么重的话?”
“……”
他的性情实在太过阴晴不定,变来变去,弄得屋里众人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君睿说完见她还满脸警惕地看着自己,活像只浑身炸刺的刺猬,恨不能立时过来扎他一身窟窿,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再一想,却又有些意兴阑珊。
他摘下手上摩挲烦了的扳指随手一扔,懒懒道:“不用这样看着我,请封孺人的折子我会命人撤回来,你只管安排她做你的女官吧。”
他甚少与人说这种废话,才说一句就烦了,干脆挥手招呼护卫,准备走人。
张格见此才总算相信君睿是真的放过了卢春,虽然不知他这番突然变脸又是因为什么,但放过就好,她和卢春对视一眼,一时竟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却不想屋里众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杆长木仓兜头便拦住了康王的去路。
君睿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不出所料的拦路人,冷笑:“皇兄有何贵干?”
君衡淡淡道:“算账。”
第31章
龙渊 “不会有下次。”
君衡这杆长木仓名曰‘龙渊’, 据说是大周开国先祖的心爱之物。木仓头通体以寒铁铸成,上覆一层淡淡的青锈,古朴厚重。木仓杆黝黑, 看不出材料,据说是一种名为凤凰木的神木,不知来处, 但十分强韧。
大周以武得国, 自高祖一代起, 不管是皇帝、皇子还是宗亲王爷,全部都要习武,身为储君, 十五岁之后更要去边营搏杀, 赢得军功才能真正坐稳东宫之位。
张格不是第一次见君衡拿起这杆长木仓了。自从伤势痊愈,君衡几乎每日晨起都会练木仓。
木仓影如龙,带着千钧之力划破晨曦, 嗡鸣作响, 久久不散。
张格每每披衣从门边向外望去,都能看到木仓尖那一点冷冽银光, 在清冷的深秋晨雾中如游龙般穿梭来回,带着凌厉杀气,几欲裂空。
雾中人身形挺拔沉稳如松, 即便汗水已经浸透衣衫,他的呼吸也始终急而不乱,眼神冷峻如霜, 气势逼人。
张格从不在君衡练木仓时与他说话,只是倚在门边静静看着。有时会看上半个时辰,有时可能看个一两刻钟肚子就饿了, 便拢拢衣裳转身回房用朝饭。
君衡也不与张格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练,练完后收起架势,随手一抹额角的汗渍便拎着木仓回屋去换衣裳。
只有一次。
大约是那日的晨雾格外淡,也可能是那日的晨光格外温暖,张格站得久了些,直到君衡收木仓,她还在门边出神地看着。
君衡拎着木仓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热气、汗气,混合着他身上让人迷醉的天然青草香,杂糅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倏地,从锁骨处自下而上涌上一股莫名的热意,她的颈侧耳根突然就痒了起来。
张格不自觉一咬唇,下意识便要躲出去避开他。却不料从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君衡竟突然抬起长木仓,挡住了她的去路。
男人凌厉的气息忽然侵近,张格喉咙上下微动,没敢抬眼,也没敢说话,掉头想从另一侧离开,面前却又突然横起一条胳膊,同样是白皙中泛着淡淡的麦色,修长、有力,渗着些许汗意。
张格不敢动了。
她很少见到这样危险、霸道的他,这是第二次。上次……是醉酒那一次。而每一次,她在汗毛直竖的同时,心底那只名为‘情欲’的小兽又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喘息、伸吟——它在告诉她,她喜欢。
下巴被捏住,有不容置疑的吻落在唇角,叩开唇齿,肆意攻城略地。男人的身体越靠越近,最后只留下方寸之地,让她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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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低沉交错的喘息,意乱情迷的爱抚,直到肌肤突然触到寒凉的晨雾,张格猛地打了个寒战,迷离的意识这才清醒一点,君衡也随即停下动作,低头看她。
她每日晨起来看他练木仓,从来只在单衣外头裹一件襦袄,松松垮垮系得不紧,看着像能灌进风去,又像……能伸进手去。
今日是件洒金石榴红的袄,此时衬在她雪白娇嫩的肩头两侧,愈发显得秀色可餐,邀人品尝。君衡身随意动,埋下头去……
“嗯!”
细密的轻咬从肩头爬上颈侧,直到留下一片浅红齿痕,君衡方才罢手,将她的衣裳拉起来裹紧、系好:“以后早起穿厚些……或者裹件大氅也好。”
张格却盯着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默默想:还好他们身边都没有仆从,只有他们两个……她以后还要看他练木仓,每天都看,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
——但张格没想到,再次看君衡提起这杆长木仓,竟会是这样一番场景。
戾气、杀气、怒气、寒气。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睁睁看着两位王爷要在刺史府里死斗,却都一个字也不敢说。
君衡只说要算账,却不说算什么账。康王冷笑一声,拔出随身长剑,竟也一字不问接下了战书。两人顷刻间便打出府内大堂,留下一屋子人目瞪口呆,踌躇不前。
还是刺史府的长史先回过神来,让卢刺史赶紧去劝架——这两个可是都是圣人的亲儿子!圣人统共才四个儿子,要是两个都伤在卢刺史府上,那卢刺史的官帽还要不要了?
卢挺反应过来,懊恼一跺地,吓得赶紧往外跑,一屋子人也都急急慌慌追了出去。
卢春见张格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心中不禁担忧又难过——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最痛苦的却是女人。
卢春伸手过去攥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去和王爷解释,我看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是证人,我可以和他解释。你……你不要怕。”
张格垂首看向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
张格想起自己刚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既茫然又无措的时候,是许姑姑攥着她的手,和她说‘七娘你要小心,进了东宫要收敛性子脾气,要好好照顾幽王,要保住性命’……
想起沈峤和俞蓉拉着她的手,一个惦记着她还没有过生辰,一个眼眶红红地让她‘要好好地’。
想起徐尚宫牵着她的手送她进东宫,给了她嫁妆,还让她‘保重自身、夫妇和睦’。
想起阿晴,萍水相逢,立场相对,却情真意切,正气凛然。
想起那朵二乔牡丹,想起她曾经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中告诫自己——不要愁苦、彷徨、胆怯;要知足、坚定、无畏。
……
张格回握住卢春的双手,放松下来,看着面前女孩儿关切的眼睛,她突然释然地笑了:“我没有怕。不是我的错,我为何要怕?”
所有恶果的起因,都是凶手的恶,而不是她。她不应该怕,该害怕的是凶手。
张格拉着卢春向外走去:“走,我们也去看看。那康王身手远不及王爷,现在说不定正被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呢!”
卢春见张格果真面无异色,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随她走出门去。
门外的场景也确实如张格所愿,君睿的身手的确远不及君衡。不说天资,只说君衡在军营实打实待这三年浸出来的杀气和血气,就远不是君睿这种只在演武场练功的人能比。
但君睿也没有跪地求饶——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君衡的对手,既然接下战书,自然能承担战果。
康王府的护卫眼见自家王爷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呼啦地单膝撑着跪在地上,简直像个血人儿,个个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但康王不叫,却又一个都不敢上前。
君睿低头吐出一口血水,扶着剑想再站起来,但右腿弯的剧痛锥心刺骨,令他动弹不得。君衡提着木仓走过来,右手微抬,锋锐木仓尖抵住君睿喉咙,却没有再向前。
君睿抬头,正午日轮悬在君衡脑后,掩去人脸变成一片漆黑,君睿辨不清他的神色,却依旧不甘示弱,挑衅一笑:“怎么,不敢吗?”
君衡却没有接话,手腕一动离了他的喉咙,抬手将木仓一掷一插——
“啊!”
“王爷!”
这下康王府的护卫可不敢再看着了,纷纷冲上前想将康王围起来,但上官季仙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招呼玄甲军挡住了人。两方对峙的功夫,君衡已经把插进康王右腿的长木仓拔了出来,平淡道:“你没得手,今天姑且留你一命。”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众人一怔,面面相觑后看看康王,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张格,见她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想法。
而场中听见这话的君睿一怔后也反应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正想说话,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看了一眼场边静静立着,面无表情的张格。
“……”
君衡凝目一瞬,突然就改了主意,嗤笑一声:“我这次没得手,是因为卢家那丫头碍事,下次……可就不见得了。”
声音不轻不重,但也足以在场之人听清。卢刺史等人终于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没得手!没得手好啊,没得手就是无事发生!无事发生就等于万事大吉!太好了!
至于下次……下次什么?什么下次?管他是什么,反正不会在相州,只要不在相州,关他们屁事,卢刺史只当没听见。
君衡却不能当做没听见。君睿这反应却有些出乎君衡意料,他低头看一眼,见君睿一双眼睛竟然看着张格的方向,眼底一沉,声如冰刺:“不会有下次。”
说罢也不欲再与君睿啰唆,转身欲走,身后君睿却又突然用极轻的声音追了一句:“皇兄,你的女人很香,你尝过吗?”
君衡顿足,握住龙渊的右手瞬间青筋毕现!
……
然而,君衡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汹涌的杀意,提着木仓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君衡离场,双方护卫自然卸了冲突,康王府的护卫连忙上前围住君睿:“王爷,您这腿?不然还是先传副担架来吧。”
君睿却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紧盯着君衡的动作。见他下场后将木仓往上官季仙那里一扔,转头便牵起她的手向后院走去。而她明明方才还像个刺猬一样,君衡一接近,竟瞬间就软了姿态,一声不吭由着他拉扯……
“王爷?”护卫问完话不见回音,再看君睿一张脸黑如煤炭,还以为他是疼得狠了不愿再等担架,连忙弯腰要背他。君睿却抬手挥开护卫,满目阴沉道:“传讯,给孤查查这个幽王妃,张氏。”
“……”护卫垂首:“是。”
第32章
对峙 “不吵不闹的夫妻,走不长。”……
夜深人静, 月黑风高。刺史府后宅正房院外,一片静寂,悄无声息。
卢春看一眼紧闭的房门, 担心地问谢佩兰:“王妃不会出事吧?”看刚才王爷那黑漆漆的脸色,显然满肚子怒火,万一……可怎么办呢?
谢佩兰心里也在打鼓:“不能吧?我看王爷方才也不像是冲着王妃去的, 那不是冲着康王去的吗?”要生气也是生康王的气, 这事又不怨王妃, 干吗生王妃的气呀!
一旁的谢佩松却道:“那可不好说,这事儿是不怨王妃,可做丈夫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知道?何况王爷还不是个普通男人, 那是皇子, 从前还是太子呢!”
谢佩松以往虽然没见过皇子,可他自己是男人,平日也见多了男人。就是个普通爷儿们遇上这种事, 心里都难保不膈应, 何况王公贵胄?
“唉,不过王妃的样貌确实太惹眼了, 也难怪那康王觊觎。”谢佩松自己虽不敢乱想,但他太知道男人的心思了。这要是寻常男人谁家有这么个婆娘,那肯定是关在屋里藏着掖着不敢叫人看见。
这种娘子根本不是普通人能保住的, 也亏得幽王自己也是王爷,身份压得住,不然早不知让谁抢去了。
谢佩松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让卢春更焦虑了,而且她心中还有另一重隐忧——王妃之前并没有将此事告诉王爷。她们都以为雪灾一结束,康王一定会立刻离开相州, 那这件事就会变成一个秘密。可现在王爷不知怎么提前知道了此事,那……它很可能就会变成王妃的另一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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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这可如何是好?
……
卢春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屋里的气氛确实不太妙。
君衡废了君睿一条腿后,没有再理会任何人,拽着张格径直回了他们这些日子的住处,关上房门就开始静坐。
张格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进屋后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话也不说一句,只一个人坐在圆桌旁生闷气,心里渐渐不免有些忐忑。
其实张格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甚至做好了他会大发脾气,怒火冲天的准备。为此脑子里还左右纠结了一番,想君衡要是真的发怒,她是该挺着骨头硬气到底好呢,还是立马滑跪软语讨好,求他不要生气更好?
要是前者,好处是她不用折了自尊委屈自己。坏处是,万一他厌弃了她,失去王爷这个倚仗,她以后的处境可能会很惨,会有更多、数不清的委屈在等着她。
要是后者,好处是若能挽回君衡,她以后还能继续做这个王妃,可以躲在他身后不必孤身一人面对这个世界。坏处是……她不大敢想这个坏处。
张格这一路都在左右权衡,智商小人儿在脑子里说:肯定是赶紧去跪啊!还等什么呢?你现在一无所有,失了宠爱那不是找死吗!但她的双腿又好像已经僵住了,自从进了这屋子,就直愣愣地站在门边,再不肯向君衡的方向靠近一步。
张格想起妈妈以前说她是个犟种,死犟:“乐乐,遇事不能老这么犟着,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然你早晚会吃亏的!”
其实张格有时候也挺恨自己这副脾气的,可是妈妈,软下膝盖真的好难啊……
两人就这样在屋里一坐一站各自静默,不说话,也不看对方。一刻钟、两刻钟,沉默到第三刻钟,还是张格先撑不住了,低声道:“你、你不问吗?”
像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砸下一枚石子,些许惊心,些许波澜,扰动心绪。
君衡转脸看她,神情晦暗不明,但语气还是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问什么,你觉得我应该问什么?”
“……”张格也不知道。
仔细想想,好像是没什么好问的。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却若无其事什么也没问。正如自己,发生了,却若无其事什么也没说。
张格垂下头:“没有就算了,该吃饭了。”说罢转身就想离开,却不料刚打开一条门缝,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头,砰的一声将门合上,张格心里一沉。
君衡抵住门,见她硬挺着脖子仿若一块僵直的木板,不肯回头,也不肯低头,顿时五味杂陈。但两人对峙半晌,最后这万千心绪却也只能化作淡淡的一句轻语:“当时……很害怕吧。”
“……”
漫长的沉默后,有晶莹的泪珠顺着洒金石榴裙一颗、一颗砸在鹿皮小靴翘起的云头上,渐渐晕开一片湿痕。
君衡伸手掰过张格僵直如木的身体,见她还是倔强的不肯抬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所有话和情绪都憋了回去,不再说什么了。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拥进怀里,语气还是波澜不惊,但却不像方才那么生硬了:“是我不好,不会再有下次了。”
张格心里一酸,紧紧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把头埋进去……
“嗯。”
·
相州之行,起于病,终于伤。
虽然君衡最后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具体情形,也没有问张格为什么不告诉他;张格也没有问,没有问君衡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也没有问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相信了多少。
一切的不解、怒气、伤心,都好像在那场漫长的沉默对峙中消匿于无形了。
但,真的消失了吗?
……
离开相州驿站,枯燥的旅程重新开始,生活好像回到了从前,却又好像没有回到从前——君衡不再坐车,而是改成了骑马。陪张格坐车的变成了卢春和谢佩兰,赶车的变成了谢佩松。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毕竟同是女眷,在一辆车里会更便利些,而君衡一个男人,整日在车里窝着,看在周围士兵的眼里好像也不大好。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张格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能看到君衡骑在马上的背影,和从前一样如山岳般沉稳,却又好像多了一丝落寞和压抑,令人不安。
君衡一日比一日沉默。从前他沉默,是因为性格本就内敛安静。现在他沉默,却是因为肚子里心事重重,是因为……他们变得生疏了,无话可说了。
卢春见张格满脸心事,刚想开口,却被谢佩兰拦住了。谢佩兰摇摇头,伸手从面前烧着热水的小铜罐里拿出个蜜橘,递到张格面前:“王妃尝尝,用炭炉热过了,不凉。”
张格回神,见两人满眼关切,放下车帘将蜜橘接过来,笑了笑:“谢谢兰姨。”
谢佩兰看她连笑里都凝着浓浓的愁绪,忍不住一叹。照理这事儿其实不该她们张嘴——王爷王妃之间的事,岂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插手的。何况她们才跟了王妃几天,这种夫妻之间的隐事,就是亲爹娘都得思量思量再说。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年轻的姑娘,生的又这样明媚,还从不自矜身份,一口一个兰姨的叫着,实在是惹人怜惜。且……和春儿一样,这也是个没了亲爹亲娘的孩子啊!突然成了婚,嫁的又这样复杂,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要是她们也不说,还有谁能和她说呢?
谢佩兰心里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开口了:“王妃既叫我一声兰姨,那我能否托大说两句?要是说的不对,王妃就只当吹了一阵儿风,别忘心里去。”
张格一愣,看看手里的橘子,低下头:“嗯,兰姨你说。”她最近也确实也有些茫然,辨不清自己的心,也辨不清他的心,进退两难:“您是长辈,又见多识广,若有要教我的只管说。”
其实他们突然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康王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都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不信她,她也不信他。张格是早就知道,君衡却是突然才发现的。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他们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却都无法开口、无法解决。
谢佩兰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她只能就事论事的说:“其实夫妻两口子过日子,有个磕磕绊绊的再正常不过。我虽然没嫁过人,但好歹也活了半辈子,从我们老家到逃难这一路,再到府里这十几年,见了不说上千对,也得有个几百对夫妻了。别管形形色色什么模样,贫的富的、老的少的,就没有不拌嘴不磕碰的。”
“这夫妻两个拌嘴的理由呀,也是千奇百怪。你就说卢府那后廊上吧,因为婆媳、因为孩子,因为这个月男人拿回来的钱少了两贯,因为娘家亲戚上门打秋风。因为喝酒打牌不好好过日子,还有那偷摸逛花楼叫媳妇子揪住的,哪月没有个三五桩。”
“后廊庑里住的都是下人,没读过几本书,也不识得几个字,那闹起来可不比富贵人家斯文体面,都是真刀真枪地闹,鬼哭狼嚎地闹,孩子哭婆娘叫,折腾得一廊庑的人没有听不见的,可热闹呢。”
谢佩兰见张格一双大眼睛望着她,透着几分少见的乖巧,不由笑了。她伸手过去把她手里那怎么也剥不完的橘子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剥干净,塞给张格一个橘子瓣:“可别看一家家闹得多天翻地覆,你打我杀,但只要晚上灯一灭门一关,还往一个被窝儿睡觉,一口锅里吃饭,这日子就还能继续往下过。”
张格嚼着清甜的橘子瓣,听见谢佩兰温和慈爱的声音问:“但王妃,你知道什么样的两口子最过不长吗?”
张格摇头。
谢佩兰轻轻一叹:“这最过不长的,就是那种不吵也不闹的夫妻。面儿上瞧着客客气气和和睦睦,其实内里一个比一个犟。恁多少误会委屈从来只憋在心里头,碰上什么事儿这个不说,那个不问,只管撑着面子上的平和,其实底下的心呐,早就越走越远了。这样走着走着,最后往往就再也回不去了。”
张格沉默,一阵北风忽然吹起车帘一角,她又看见了那个熟悉落寞的背影。北地的寒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冻得人一哆嗦——没有了那个温暖的怀抱,这古代的冬天真冷啊……
张格默默关上车帘,低声道:“我明白了,兰姨。”她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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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但没想到还不待张格想明白,队伍的行进速度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他们不再在州府驿站多做停留,反而只在沿路荒无人烟处扎营休息,队伍守卫也愈发严密,士兵的状态也一日比一日紧绷。
张格不明内情,心里陡然生起不安——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张格站在营帐内凝神沉思片刻,这次终于没有再故作不知,视而不见,而是直接出了营帐,向着君衡和上官季仙议事的军帐走去。
第33章
誓言 “我今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妻子……
队伍刚刚安营扎寨, 营地内一片繁忙景象。张游正在外围布防,士兵有的饮马整装,有的在轮班休息, 后勤的辅兵卸下物资,准备烧火烧水开始做饭。
君衡和上官季仙则正在军帐内商议正事——队伍其实并没有出什么大事,但队伍的行进速度确实加快了。
玄甲军是重骑兵, 需要的补给比轻骑兵多得多。幽州距离长安两千余里, 他们只是护送又不是行军打仗, 所以并没有携带很多粮草,都是依靠沿途驿站进行补给。
小驿站规格低,至多待上一两天。但是每次到了大驿站, 为了休整队伍, 少说也要待上三五天,恢复马力。
但是先前经过磁州和邢州两个中州治所,君衡却只让队伍停了一日, 草草补给后便快速启程, 也难怪张格觉得怪异。
上官季仙对着舆图琢磨一番,道:“已经过了磁州和邢州, 前面就是恒州了。我看在这次可以在恒州多休整几天,咱们之前在洛阳采买的物资早就用完了,如果之后继续沿途扎营不就驿馆, 要补充的物资粮草不是少数。”
君衡也正对着舆图沉思。河北三镇,幽州、成德和魏博,以魏博经济实力最强、人口最多, 魏博节度使薛城义也最不驯。而磁州和邢州两地距离魏博节度使的治所魏郡非常近,为免节外生枝,他们才加快了行程。除非必要, 也尽量不在两地官驿停留。
不过前面的恒州就是成德节度使怀安郡王的辖地了。怀安郡王是近支宗室,论辈分是君衡的从兄,为人豪爽干练,且一向忠心王事......倒还可信。
君衡点头:“那就暂且在恒州休整两天,等前方探马传信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吧。”
一旦过了成德,前面便是幽州节度使孙延道的辖地了。幽州节度使下辖幽、营、平、蓟、妫、檀、莫七州,其势甚大。而君衡的新封地恰在幽州,且他不仅是皇子,还是从前的太子。这样的身份进入幽州,幽州节度使心里到底会怎么想?
是被流放到此地关押看管的囚犯,从此边缘化了?还是皇帝预备圈一块地方让他享享清福,做个太平王爷?还是……准备以势压人占了幽州,或者干脆就是来收拾他们刘家,预备夺权的呢?
刘延道坐大的这几年,君衡恰在云州镇边,素未谋面,还真不好说他会怎么想,但做最坏的打算肯定没错。过了成德,之后的每一步都要谨慎,越往北走,越要小心,防着有人......狗急跳墙。
上官季仙想到此处,看了一眼君衡,正色道:“既然说到小心谨慎,那有一事我便不得不说。王妃之事,你到底打算如何解决?”
君衡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但旋即平静道:“此事我已经说过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上官季仙直白道:“你若现在还在东宫,还是一国太子,不管她是哪一方的人,哪怕她是陛下安排的人,我都绝不会提。可幽州是个虎狼之地,孙延道狼子野心,实力不可小觑。我们此行必定险之又险,接下来的每一步,打起一千一万个小心都不为过。这样的情形,你却还要留一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女人在身边......”
君衡打断:“我说了,她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哈,”上官季仙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没有恶意就够了,不会杀你就够了?子瞻,不,君上!你明明知道这个女人有问题……”
君衡攥紧手中朱笔,再次打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什么问题,她不过是......”
上官季仙打断:“怎么没有问题?她若是没有问题,为何遇到事不告诉你?你一没打她,二没纳妾,一直好生善待于她,无缘无故她有何理由不信自己的夫君,反去相信外人?除非……她心虚,不敢信你!”
君衡沉下脸色:“少卫已经一查再查,纵有些疑点不解,可当时那种情况,确实没有丝毫偷梁换柱的可能。她又是这副样貌,去哪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人代替她?”
上官季仙却道:“就算她是本人,也不代表她完全清白。你又怎知……她不是幽州的人?毕竟她的姑母张卿掌着范阳卢氏阳乌一房,生儿育女,是货真价实的主母。刘延道盘踞幽州数年,绝不可能不和范阳卢氏打交道。他们的关系现在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有没有互相勾连,或者干脆已经站到了一条船上,谁也不知道。”
上官季仙盯着君衡:“你心里明明清楚,却总想为她种种不同常人的举动找借口,那这次呢,你又为她找了什么借口?若是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早就哭天喊地让夫君为自己报仇了,她呢?闹得最后竟然是......”竟然是康王耀武扬威地派人来送信,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男人,收到凶手的炫耀,才知道自己妻子遭遇了什么,这个凶手还是康王,是君衡的亲弟弟,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一直踩在脚下的弟弟!何等奇耻大辱!
而那张氏,遭遇了这样的大事,不但对丈夫一字不吐,转头为了一个婢女,又宁肯毁了自己清誉当众说出来,也不愿向君衡低头多说两句,不肯倚信他。这样明显的防备与疏远,除了有问题,还能怎么解释?
“......”
朱砂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到纸上,君衡凝目沉默良久,再抬头,却突然将笔扔进了石砚,四溅而起的朱红之色,血迹一般触目惊心。
君衡看向眉间缊满怒意的上官季仙,淡淡道:“我说过,相州之事是我自己的疏忽。我明知康王早在相州埋伏,却误以为他的目的是我,所以没有在她身边安排太多人手,这才导致她遇险。至于你,当时南门事出紧急,你也是为了大局,我并不怪你。”
上官眼波微动,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君衡看着纸上斑驳的朱砂,眼底一片清明:“这次的事,你生气,懊恼,悔恨,我只会比你更生气,更懊恼,更悔恨。但把错推到一个女人身上,用证明她有问题来化解心里的火气和愧疚,这没有用,也并非君子所为。”
若问君衡心中有没有怒、有没有恨,有没有伤痛,当然有。他恨极了、怒极了,也伤心极了!在刺史府静坐的那半个时辰里,他几次想站起来质问张格——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真的……
君衡甚至一度想捅破他们之间的猜忌,问问她到底是谁,来他身边卧底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喜欢、表白、心动、依恋,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演的?刚毅率性的,勇敢无畏的,妩媚柔软的,甚至娇弱可怜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总是这般若即若离,真的只是小女儿情态,还是在欲拒还迎,只为了掌控他?
她究竟,把他当作什么......
君衡坐在那里,一遍遍回想康王故意写在信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回想她在相遇后的波澜不惊,回想她宁肯为一个外人毁掉自己,也不愿多求他一分的疏远,几乎要被心里纠缠的千百种情绪吞没了。
可君衡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们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现在有了这样的结果,最受伤的不是你我,也不该是你我,而是她。”
不管他因为此事有多少痛苦,她的痛苦只会比他更深、更重。此时再去提别的事,无异于雪上加霜,除了加重彼此的痛苦,没有任何益处。所以君衡最后选择了沉默,选择将一切情绪吞下去,自己消化。
只是君衡没想到,这次消化得有些慢,慢到两人都露出了端倪,无法再遮掩,这……就有些麻烦了——因为君衡根本不想捅破此事。
君衡收起所有情绪,盖棺论定:“此事以后不比再提,至于她的身份,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就算她的身份真的有问题,但她既然能做别人的人,能为别人做事,自然也能成为我的人,不过时间长短罢了。”
上官季仙:“......”他没想到君衡竟然是这么想的。
十年太子,君衡见过多少利益纠葛,多少人心谋算,多少荣华富贵,多少貌美如花且倾心于他的女人。最后竟然会这么快,这么轻易就栽在一个女人身上?还是一个身份不明,满身疑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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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上官季仙沉默半晌,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你真的想明白了?爱美人不爱江山......你现在可还没有江山呢。”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女子真的是某一方送来的美人计,哪怕他们在幽州做的再好,最后也很可能满盘皆输。
君衡却道:“君主若会因美人失江山,那这君主本就不配坐江山。何况,她不仅仅是一个美人,她是我的妻子。”
君衡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延喜门门楼下那副空寂单薄的棺椁。灵幡簌簌作响,仿佛十五岁那年他在立正殿里听到的梵音。
皇后的寝殿,高阔恢弘,奢华绚丽。然而君衡每次去见母亲,却只能在那重重屋子里感受到无边的空寂和孤冷——他的母亲,原本也是个率性热情,洒脱热烈的女子。可是那个人,却在短短十年间便让她从盛放走到了枯萎,最后那样惨烈地凋零!
君衡在原地静立半晌,突然道:“我今生,绝不会以任何理由背弃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沉、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除非我死,除非……她先弃我而去。”
他宁死,也绝不会做和那人一样的人!
上官季仙愣住。
门外正欲进去的张格也瞬间呼吸一滞,愣在原地。
……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两人谈的太投入,竟没注意到有人来了,瞬间警惕道:“谁!”
“我。”
上官季仙眉头下意识一紧——这是议事的营帐,未免玄甲军中有人不牢靠,他连守卫都遣到了外围。她在外面悄无声息地,也不知听了多久......但想起方才君衡的话,又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上官季仙见张格好像有话要说,想了想干脆起身告退了——既然君衡心意已决,那他还是传讯少卫继续查吧。如果查到最后就是查不出问题,那当然皆大欢喜。如果有问题......那他只好解决这个背后之人!只要没了这个人,女人吗,守着君衡这样的夫君,再有几个孩子,自然也就没问题了。
上官季仙离开前神色复杂地看了张格一眼,没办法,谁叫主君铁了心爱美人不爱江山,做下属的也只好另想办法周全了。
不想上官季仙刚调整好心情准备出门,身后张格却突然道:“你不必走,我要说的事你也知道,留下一起听吧。”
上官季仙不明所以转身回头,君衡也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什么事?”
张格攥住双手,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微微渗汗,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说出了口:“其实......我听到了你们在孟津渡官船上说的话。”
“......”
第34章
和离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们和离……
他们扎营的地方是两州交界地一处荒郊野外。
大地广袤无垠, 秋日的连天衰草如今已被枯黄玄青的沙土冷石覆盖,只露出几丝枯萎的草根,零星干瘪的老树, 透着些许萧瑟。
冬天的余晖是冷白色的,映在铅灰色的天边,寂静苍凉。
张格说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时, 一颗心高高悬在嗓子眼, 整个人也像等待刽子手落刀的待斩囚犯, 僵在法场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在赌,在拿自己的命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解决每一件事, 都只能拿自己这条单薄的小命去赌, 张格已经习惯了。只是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还要拿自己的命去和君衡赌。
兰姨有一句话说得对——不闻不问,不言不语的夫妻, 是走不长远的。
但是兰姨不知道的是, 他们夫妻若想走到‘有问必答、亲密无间’,必须先迈过一道坎。一道下面埋着定时炸弹, 炸不炸全凭君衡心意的坎。
而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停在原地止步不前, 等着一次又一次的猜忌和冲突,彻底消磨掉他们之间所有的情分。
要么,赌一把向前跨一步, 前面究竟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去看一看,便知道了。
君衡选择了前者, 而张格,选择了后者。
清冽寒风穿帐过堂,灼灼木炭噼啪作响。满室紧绷的寂静中,君衡看见橘红色的烈烈火光跳跃在她的眼睛里,熠熠生辉,惊心动魄。
君衡凝目半晌,突然道:“上官,你先出去。”
“……”
上官季仙默默退出了军帐。营帐外还是那幅繁忙景象,日落西山,皓月当空。辅兵已经燃起数个火堆,上面或是坐着铁釜,或是坐着铜锅,也有木棍串起的烤架,上面挂着他们这两日沿路打到的野食。
火光熊熊,星斗映月。
上官季仙裹紧大氅,踩着荒秃的草皮在营地里四处游荡,默默整理脑子里纷乱嘈杂的思绪——如果当初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那她不信他们倒确实情有可原。但是……上官季仙又想,谁又能确定这不是她发现自己露出端倪后,为了证明清白,使的另一条计呢?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不清白,这样直白地戳破此事,她又要怎么向君衡解释自己身上的诸多疑点呢?万一解释不清,岂不是更坐实了自己的问题,一旦他们拿到确切的证据,说不定真的会将她拿下审问,她就不怕吗?
这样一想,又觉得张格既然敢这样做,或许真的没有问题。
“……”
上官季仙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困境。好像一旦对这个人起了疑心,她的所有言辞行事,往左解释也行,往右解释也行,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或‘不是’,否则猜疑的人将永远陷在左右为难的处境里,永远不能安心。
上官季仙停下脚步,回望营地正中那座孤立的大帐——这一次,她能给君衡这个证据,让他安心吗?
·
军帐中,君衡看着面前的张格也在想——是啊,人一旦起了疑心,除非有证据盖棺论定,否则永远不能安心。她能给他这个证据吗?
“我不能。”张格直视着君衡的眼睛,神情很平静。事情说出来之前,她一直很紧张,很忐忑,但最难的那句说出口后,张格反倒轻松了:“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是我给不了你证据。”
君衡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以为……她是来弥补、遮掩,或者至少是来解释的:“为什么?”
张格坦然道:“第一,是因为我没有证据,第二,是因为没有必要。”
君衡不解:“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没有证据,你……”
张格打断:“所有能证明‘我就是我’的证据,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翻来覆去查过很多遍了。”
君衡怔了一下,语塞。
张格注意到他的神色,心中了然,带着几分自嘲道:“我一个掖庭宫女,身无长物,幽王殿下觉得我还能给你更多、更细的证据,来证明我是谁吗?而且,”
张格突然嗤笑一声:“这件事本来就很可笑,我好端端的一个人,既没犯法也没作恶,却突然要经受你们这样莫名其妙的猜疑,现在还要我自己给出证据,只为证明我是我?凭什么?”
她的态度出乎君衡意料的强硬,君衡心头不禁窜起一股火气,皱眉道:“但你既然听到了我们的话,就该知道我怀疑的是什么。少卫确实没有查到你并非张七娘的证据,可是也查出了许多疑点!”
张七娘在宫里生活了十年,一言一行是个什么性格,根本无法掩藏。她私底下或许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但最大胆最冒失的举动,也不过是和同院的小宫女斗嘴打架,绝不是张格这般胆大包天的强硬性格。
而且十年,还是深宫里的十年,君衡声音低下去:“你的勇敢、直率,我都可以理解为天性使然,可你要怎么解释你的无畏?如你所说你只是掖庭宫里的一个婢女,婢女,如何无畏!”
张格闻言却笑了:“这要问殿下呀。”
君衡一愣,问他?
张格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奴婢也是人,没有人愿意做奴婢,也并不是每一个做奴婢的人,心里都将自己当作奴婢,将你们看作高高在上的主人!从前,我是不得不畏。但嫁了你,英明神武、霁月光风的太子殿下,我以为,以后我都可以不必再‘畏’,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可以在殿下面前展现我的本性,让你看到真正的我!却没想到……”
张格说着,眼里突然涌上一丝泪意,笑里也添了三分嘲讽悲凉:“却没想到殿下见了真正的我,却因为我不够像奴婢,不够怯、不够假、不够温顺、不够驯服,而猜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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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她的声音是那样冰寒,仿佛这伤痛已经在心底压抑了许久,已经冷彻心肺,透骨穿筋:“我爱殿下的勇,殿下的正,殿下的真,我原以为,殿下也是这样爱我的,结果却不是。”
君衡几乎被她眼中深切的伤痛刺穿,下意识道:“我是!我也是,我只是……”他怎么不是,他也爱她的勇,爱她的正,爱她的真!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张格死死盯着他:“只是我出身奴婢,不比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贵,所以不配勇、不配正、不配真?”
一滴眼泪越过颤动的长睫缓缓滑落,张格眼中一片冷殇:“我欲脱泥淖,往天上做骄阳。殿下却惧这骄阳太刺眼,要我解释我为何不继续苟于泥淖,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
............
寒风越过帐帘,卷起古锈熏笼中冷透的炭灰,满地狼藉。
君衡垂目,良久的沉寂无言后,终于抬起泛红的双目,喑哑道:“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无需解释,为什么还要挑破它!
他已经决定放下了,他也不愿终日活在难以释怀的疑心里,不管还有多少疑点和不妥,不管以后再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不妥,他都决心从此只将她看作妻子,看作要一生守护不能背弃的人,他已经将此事放下了!
张格注视着他秀雅的眉目,淡道:“因为我不愿掩耳盗铃,不愿活得不清不楚,也因为,”
她看着他饱含苦涩的双眼,声音也不觉添了一丝哽咽:“也因为没有信任的夫妻,永远不可能走得长远。你或许出于感情、或许出于责任,选择对我们之间的问题视而不见。可是不问不提,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相反,它会像一根长长的刺,慢慢地、一点一点扎进你我的心里。我不愿有一天被它扎得遍体鳞伤,所以我要拔出这根刺!”
“怎么拔?”君衡咬牙,双眼泛红:“你没有证据,又不肯解释,还非把它挑破到明面上,你告诉我,要怎么拔!”
“怎么拔,也取决于殿下。”
张格的脸上的痛和伤忽然都隐去了。她抬步走到军帐正中,拿起一旁的火铗和火石,添上新炭,将熏笼重新燃起。橘红色的火光透着暖意,好像能让贯穿冬日冷气的心肺少一丝凉寒。
张格盯着跳跃的火焰,语气平和:“其实,你之前说我无畏,这话并不对。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我怕冷怕饿,怕痛怕穷,怕老鼠、怕蛇、怕飞虫,更害怕这世间的恶。很多时候,我只是不能怕,不敢怕,而自从在孟津渡听到你们的话,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她把双手贴到熏笼泛着青锈的铁网上,感受着僵硬红痛的双手慢慢回暖:“你说你早已决意放下此事,将我当妻子看待,但其实你不是。你只是想将我关进笼子里,像一只鸟一样养起来。”
这话实在难听,君衡忍不住辩解:“我从未这样想过,便是疑心最盛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你。”
这是真的,当初上官季仙问要不要将张格抓起来审讯,君衡几乎是在想清楚之前就本能地抗拒了这个选项。
张格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说你要伤害我,也并不是要怪你。你的疑心一直没有尽消,你的身份又注定不能冒险,你的责任感又迫使你必须善待妻子,所以权衡之下,你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关起来。”
这个关并不是真实的关,而是断绝一切张格能接触到君衡身边之事、身边之人的可能。
这些日子,除了上官季仙,张格几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君衡身边的任何人。在卢府,伺候她的全是不认识的卢家婢女,保护她的玄甲军都在外围,只有上官季仙能与她接触。
而作为王妃,除非君衡连内务都不让她打理,不然她一定是需要人的——所以君衡给她找来了卢春,一个绝对不清楚东宫旧事,绝对接触不到君衡身边事的帮手。
君衡哑然,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回头细想,他虽然没这么想过,但还真的是这么做的,竟无法反驳——他确实一直在防备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
“我……”
君衡身上确实牵系着很多人的前程。他曾经在东宫的部下臣僚,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弟妹们……还有他的母亲。他纵不为自己保重,也要为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和前程保重。
而张格的身上又确实有疑点未消,不只是性格,还有.......字迹。张七娘在掖庭留下过许多笔迹,可是自从她嫁作幽王妃,君衡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字。但即便是现在争吵起来,君衡还是在避免提起这一点——因为……这很可能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点。
君衡知道这话在她听来可能很像借口,可此时也只能这样说:“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没想到张格竟然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说了,这一点上我并不怪你。”
比起因为一点猜忌就将人或杀或囚的变态,只是将她好好养起来,不让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对一个上位者来说,真的很仁慈了。
“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只笼中鸟雀,哪怕锦衣玉食,我也不愿意。”张格离开熏笼,一步一步走近君衡,抬头望他:“殿下,我这样说,你可能又要疑心我不像奴婢,或是有什么目的了,可我还是要说。若你我还想做夫妻,还想好好走下去,那我们就要将这根刺拔出来。而拔不拔,决定权全在你。”
君衡垂眸望她,还是那双清凌凌的眼,却带着以往从未见过的锋锐,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拔如何,不拔又如何?”
她笑了,笑得那样平和淡然:“殿下若想拔,那从此不管我身上有多少地方与你想得不同,与张七娘不同,你都不能再疑我忌我,必须全心信任我。你要让我知道你的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我,自然也会全心全意信赖你,我们同心同德,一起去走未来的路。”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君衡却突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如果我……做不到呢?”
“若殿下做不到,或是不想拔这根刺……”张格心里一酸,两行清泪突然冲出眼眶,在秀美如玉的面颊上缓缓蜿蜒,笑中带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出身卑贱,秉性刚强,不驯礼教,实在不堪与殿下为配。还请殿下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给我一条生路,放了我……与我和离吧。”
……
第35章
藩镇 有危险!
魏郡, 魏博节度使薛城义府邸。
薛城义将手中密信移到蜡烛上方点燃,烛光轻晃,映出男人带着沉思的锋锐双目。
手下王团练使语气焦灼道:“使君, 此事太过冒险,那幽王的封地在幽州,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 我们何必去做刘延道的马前卒, 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手下刘司马却道:“这话错了, 河北三镇自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看先前张长德的下场,就知那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次突然把幽王安排到幽州, 难保不是想效仿怀安郡王之前干的事。若真如此, 等刘延道覆灭,幽王收回幽州权柄之日,也必是咱们魏博大难临头之日!”
说话这人是魏博的行军司马, 掌着军籍符伍、号令印信, 权柄更在副使之上,也更得薛城义信任。是以刘司马一开口, 其他人互相看看,都闭上了嘴,等着看薛城义的意思。
但有摆他的, 自然也有不摆他的,比如副节度使季安:“刘司马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张长德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在成德行事太过, 嚣张跋扈不敬朝廷就不说了,竟还敢公然扣下要上缴的赋税,圣人岂会不怒?咱们魏博对朝廷可一直是恭恭敬敬的, 使君数年镇边,军功卓著,魏博百姓安居乐业,又不像成德那般被张长德祸害得民不聊生的。圣人闲着没事干了来为难使君?没了使君,这东线的边防怎么办,难道交给高句丽打秋风不成?”
季安这番话说完,薛城义凝重的面色回转了一些,屋里众人沉重的心情也略放缓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张长德。虽说使君的脾气性子傲了些,但他既没有私扣税赋,也没有祸乱百姓,立下的又都是实打实的军功,皇帝没事儿找他们麻烦干什么?
再说了,朝廷设立河北三镇是为了屏藩东北。现如今西北的东突厥虽灭了,可东北的契丹却日益兴盛——这才是真正狼子野心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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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季安见薛城义面色放缓,心中得意,轻蔑地看了一眼刘司马,又道:“再说了,这幽王和怀安郡王怎么能一样?怀安郡王当时还没出长安就已经封官赐爵,光是‘护送’的兵马就带了五万,光明正大就是来收权的,根本不用藏着掖着。那幽王呢?一个废太子,被圣人厌弃不说,连护送的人马都只给了五十个。听说不但没封官职,连个采邑番户都没给,光杆一个,他拿什么收权?”
薛城义点头,这也是他犹豫的一点。若幽王当真只是被遣放幽州,并没有别的目的,那他轻举妄动就成了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幽王虽是废太子,但却是坐了东宫十年的嫡长子,听说那长安城里现在的形势也复杂得很,幽王以后到底是个什么前程,且还不好说呢。这样的身份,他们魏博纵不能与之交好,最好也不要交恶。
薛城义一向更倚重刘司马,难得倾向季安的建议,季安心中一喜,赶紧道:“使君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河北三镇虽说唇齿相依,但互相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自来远香近臭,他们三家互相毗邻,势力范围模糊不清,争执在所难免。怀安郡王接手成德后,局面更加复杂,彼此间的敌我分界,其实很难界定。
季安低声道:“使君,刘延道与咱们又不是什么亲戚,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安知不是驱虎吞狼之计?咱们若出手拦下了幽王,好处最后是他得了,咱们呢?没被发现还好说,一旦被发现了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罪!”
哦,坏事他们魏博自己干了,好处还不一定有,风险却是他们自己担着:“他这想得也太美了,凭什么呀?”
这话着实有理,屋内的心腹属官们纷纷点头,显然更认同季副使的话——幽王进幽州这事,他们魏博就不该掺和。
刘司马见无人支持自己,连使君都倾向季副使,脸色自然十分难看:“使君,这世上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幽王是嫡长子,自幼便极受陛下宠爱,不管个人资质还是军功资历,其他三个皇子都是拍马也追不上。使君不妨换位想想,若是您有这么个精心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纵父子之间有了些龃龉,当真就彻底厌弃了?”
“这,”薛城义凝眉回忆,他上次见这位幽王还是他去云州镇边之前。当时一面之缘,只记得那少年样貌生得极好,皎若玉树,英气干练。虽然年纪不大,但一言一行十分沉稳,自有山岳之风,又无骄人之态,令人颇有好感,印象深刻。这要是他儿子的话……
薛城义摸了摸下巴:“你继续说。”
刘司马见他动摇,连忙道:“而且陛下如果真的厌弃了幽王,那这天大地大,疆域广阔,何处不可封?西北西南,那偏僻荒凉的地方有的是,为何偏将幽王送来千里之外的幽州?幽州形势何等敏感复杂,谢家驻守的云州又恰在左侧,把一个废太子送过来,难道就不怕幽王勾结云州反了?”
这倒是,谢家通敌叛国的事嚷嚷了这么久,皇帝却一直没给出处置,好像皇后一死,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长安闹得沸沸扬扬的复立太子一事,也没见皇帝出手压制,任由朝野非议。如此说来,还真不像是厌弃幽王的样子。
薛城义想到这儿不由凝眉,可这要是没厌弃,那突然把一个‘太子’送来幽州,背后目的就真的值得思量了……
刘司马压低声音:“使君,刘延道的要求虽无礼,但有句话却说得很对,要拦幽王,不能在幽州动手,也不能在魏博动手,唯有幽王在成德境内时,才是最好的良机!”
刘司马还要再说,薛城义却突然收了神情,平淡道:“话虽如此,但季副使的话也有道理。就算幽王真的是奉陛下之命来收权的,首当其冲的也是幽州,而不是咱们魏博。且不管幽王身份有多尊贵,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一个黄口小儿,没兵没钱,这幽州也不是他想收就能收的。”
刘司马一愣,薛城义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一片心为着咱们魏博,不过宜良也不必过于忧心了,就算那幽王真有两把刷子,那也轮不到咱们来着急,依我看,还是该先观望一二,且看看他到了幽州之后有什么动向,再做打算。”
刘司马见那季安一脸得意,心中不忿,但薛城义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使君说得是。”
薛城义看看桌上几丝散落的书信余烬,突然又道:“不过幽州这么火上头似的跟咱们求助,看来刘延道心里对这幽王不是一般的忌惮。这对咱们来说,倒说不定是个契机,值得好好想一想。”
要是刘延道能拿出叫人满意的筹码,薛城义倒也不介意与他合作一把。毕竟,一个‘太子’,在河北三镇坐着,实在是个明晃晃的威胁。
……
玄甲军的营地里,众人还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场阴谋,还沉浸在难以理解的儿女情长里。
谢佩兰听完张格的转述后,整个人就一直呈现出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她开导张格,原本是想帮忙,想让这对小夫妻好好沟通,把问题说开后好好往下过日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王妃信心十足地去了,回来却说自己可能要和王爷和离了?谢佩兰忍了又忍,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不是,你到底和王爷说什么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要和离呢?难道就因为康王的事?”
张格摇头:“不是因为那个,他……不是那种人。”
张格能感觉出来,对于自己的遭遇,君衡只有懊恼和心疼,所有怒火和仇恨都冲着康王去了,他对她唯一的怒火,只源于发现了他们彼此间的不信任,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窝囊想法。
谢佩兰见她提起幽王,明明眼里话里都透着掩饰不住的情意,心里更不解了:“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很多事,很多根本说不清的事。
不光是信任问题,还有他们的身份,未来,性格,三观,太多太多了。有的问题很早就摆在了台面上,只是他们都选择视而不见,有的问题正在渐渐浮出水面,让张格越来越无法视而不见。
张格盯着眼前红热的炉炭出神:“其实,我们本就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与其等到情深后伤筋断骨,不如趁着现在情分尚浅,挥剑斩情,还能少伤心几分。”
谢佩兰:“……”她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理解不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明明刚认识那几天,她觉得这王爷王妃看起来还挺热乎的,你看我一眼,我冲你笑笑,这不挺好的两口子吗?
怎么才过几天就要伤筋断骨、挥剑斩情?
卢春见兰姨接不上话了,摇摇头把张格拽起来:“算了,别在这儿闷着了,你晚上是不是没用哺食,该饿了吧?走,咱们去找点儿东西吃。”
谢佩兰一想也是,她们是同龄人,可能更好交心吧。
两人手牵着手出去,清冷的月光打在油布帐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一闪而过的影子。
......
第36章
过去 “做女人是不能退的,一步也不能……
此时已是深更半夜, 更深露重,寒意甚浓。除了天上西斜的残月和营地中寥寥两处岗哨还存着微光,隐约映出枯树和帐篷支棱扭曲的影子, 四下皆是一片漆黑。
张格和卢春一出营帐差点儿被野地里的狂风吹跑,冻得连忙裹紧斗篷,一步一哆嗦地找了半天, 才找到辅兵搭来做饭的帐篷。帐篷里的灶台早就熄了, 只剩一些冷炙残羹。
卢春四处找了找, 在临时搭建的石灶角落处拣了几块柴火,就着火炬一跳一闪的暖光,摸索着将灶台点了起来。
卢春掀开灶口的大铁釜看了看, 又找到西北角上一口盛水的大木桶和葫芦瓢, 添上水,再把小釜放上,从旁边盛饭的大木桶里拣了两个完整的笼饼, 又从装酱的陶罐里挖了两勺肉酱, 都放上后,盖上锅盖:“等等吧, 过会儿就能吃了。”
张格也没矫情,古代行路在外,有热饭吃都不错了, 馒头就酱也总比干饼干肉强——她真的已经吃够干饼咸肉了!
卢春收拾饭的功夫,张格也没闲着,她在简陋的帐篷里转了转, 找到两张小胡床,拿到灶台前和卢春一人一个分坐下。两人就着灶口的火光照亮取暖,等着饭菜热好。
卢春见张格拿火铗翻弄着灶灰不说话, 想想干脆直接问了:“你当真要与幽王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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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张格的手顿了一瞬,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要是真与他和离了,你怎么打算?”
卢春显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怔了下,不过现在一想……她直白道:“这我说了不算,幽王说的才算。要是幽王还愿意要我们,那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当然更愿意留在幽王府,继续做女官。要是幽王不愿意要我们,那我们就只能出去自谋生路了。不过好在王爷已经帮我们脱了籍,我这几年也攒下一些积蓄,总还不至于饿死。”
张格:“嗯。”
卢春眨眨眼:“……嗯?‘嗯’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是离还是不离呀?”
“……”张格转头瞧她,无奈苦笑:“你都说了,连你们能不能留下这样的小事,都要幽王说的才算,和离这样的大事,是我说离就能离,说不离就能不离的吗?何况我虽是冲喜嫁进来的,却也有明旨册封,入了宗牒,恐怕王爷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还得请示皇帝的意思。”
卢春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这就更奇怪了:“那、那你这是?”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就为了吓一吓幽王吧?
卢春虽未明说,张格却好像明白她的意思,拨弄着炉灰淡淡道:“说了算不算和说不说是两码事。他让我过得不高兴了,难道我还不能说一说吗?他虽是王爷,我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难道我连心里不高兴都得为他忍着?”
凭什么?她才不要忍。
张格以前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别的不说,她总见过父母之间的相处。而张格父母的相处方式,就是很典型的华夏传统婚姻的相处模式。
张格的父亲是一个好人,甚至在传统审判视角下,可以说是一个好男人。吃喝女票赌一样不沾,每天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赚钱养家,让老婆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可以早出晚归,数十年几乎一日不歇地忙碌。
父亲也确实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给了妻女不错的物质生活,让她们从来不会因为经济感受到困窘,张格小时候想要什么喜欢的东西几乎都能得到。
张格是独生女,而他的父亲作为一个农村出身、老一辈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重男轻女的想法,甚至对孩子的成绩、性格、为人处世都没有一点要求,觉得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很好,别的都无所谓。
这样一个父亲,看起来是个好爸爸,作为独生女的张格应该对爸爸感情很深对不对?
不,张格很恨她的父亲。至少在她穿越前,她一直是深恨着父亲的——因为,他对不起她的母亲。
这个对不起,并不是张爸爸犯下了什么家暴出轨之类的大错,而是他的大男子主义和自私,深深伤害着张妈妈。
在张格眼中,明明母亲也赚钱,家里的钱有一半是母亲辛苦赚的,但父亲回到家,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孩子也不管,只需要天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母亲却要操持里里外外一切家务,还要照管张格的身体、学习、吃饭睡觉包括情绪,一切的一切。而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还要像父亲一样起早贪黑,跟着父亲去做生意,去赚钱。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父亲可以休息十几个,母亲却只能休息睡觉那八个。
凭什么?
张格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她的身体是不怎么好的,几乎每个冬天都会感冒发烧,每次都要挂吊瓶。而张格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在她生病时陪过她,每一次都是母亲,陪着她治病、挂水,照顾她吃喝休息。
记忆里好像只有一次,她在屋里躺着高烧,父亲从门前路过,问了母亲一句:“还烧着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张格向母亲抱怨,母亲却说:“你爸忙,脑子里装的正事儿太多,太累了,没空管这些。”
可是你也忙你也累啊!
还有,父亲是这个家里的独夫。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必须以他为先。他不高兴了,张格和妈妈就战战兢兢,怕他发火。他高兴了,她们母女就要好声附和,生怕没附和好,他又不高兴了。
张格小时候在家里是不敢大声哭和大声笑的。因为爸爸做生意太累了,嫌吵。有一次她看了一个综艺节目,很好笑,她笑得很大声,他就发怒了……
这样的父亲,对张格来说不是父亲,而是家里的一片阴影。
而最让张格痛恨和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片阴影本身,而是母亲对此表现出的极度隐忍和退让!
他不关心你的身体健康,不关心你的精神世界,不在乎你的情绪,不在乎你的需求,不在乎你的一切!
他只把你当成一个保姆和情绪垃圾桶,一个所有男人都必须有的‘妻子’,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他高兴了和你说两句,不高兴了就不理你。他的笑和包容都给了外人,而他的喜怒无常和冷漠,全给了家人!
这样一个男人,张格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退让。
妈妈说:“你爸这样已经很好了,品行正直,什么也不沾,只知道赚钱,也不打老婆孩子……”
“别人家还不如咱们家呢,你没见过村里那些男人,什么脏的坏的都有……”
“妈妈没有学历,只能跟着你爸赚钱,你爸是大学生,把我从农村带进城,让我不用种地……”
“他赚钱很累了,你要多理解……”
张格不能理解!
你也很累,你也是个人啊!你进入婚姻,找了一个男人共度一生,难道就没有情感上的需求了吗?
——当然有,张格看到过无数次母亲因为父亲的冷漠,因为不被丈夫关心、爱护,而感到委屈、痛苦、自卑、绝望。
可她遭受了这样的痛苦,却选择不说、不闹、不争取,也不反抗!这让进入青春期后的张格更加痛苦:“你为什么不和他离婚,为什么!”
“你和他离婚好不好,我不怕吃苦,我们走吧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我不介意有继父,你去找一个爱你的,很爱很爱你的人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
张格闹过、离家出走过,和父亲打得天崩地裂,最后却只能跪下来哭着哀求母亲,求她不要这样懦弱,不要这样隐忍,勇敢一些,不要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一个不能带来幸福的男人身上。
可是没有用,因为在母亲眼里,爸爸的错不是大错,这世上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别家的夫妻也是这样的,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在外人眼里,爸爸是个好男人,给妻儿撑起了一片天,这还不够好吗?一切都是张格的错,是她叛逆了,不懂得体谅父母的辛苦。
这样说的人多了,慢慢的,张格竟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她小题大做了?她能过上好日子,都是多亏了爸爸,她为了这点事就恨他是不对的?这世上还有很多母女过得比她们惨多了,村里还有好多把女儿送人的呢,她们家这点儿事是不是真的不能算痛苦?爸爸这样是不是真的已经很好了?
难道只是不吃喝女票赌,就可以算作是好男人了吗?
不是……吧?
这实在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处理的问题,而一直找不到解决办法的张格,最后只能将这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错——如果没有我,如果我死了……妈妈一定早就离婚了。
都怪我。
·
但现在,张格不这样认为了。
“不是我的错。”
炽热的火光照在张格脸上,映在波光粼粼的清澈眼眸里,像两朵绽放在深井寒潭里的火莲,灼热滚烫,几欲伤人:“是他们的错。”
父亲自私、自大、自负、自我,冷漠无情,深深伤害了母亲。
母亲懦弱、隐忍、自卑,不够自尊自爱,深深惯坏了父亲。
母亲说,从前父亲不是这样的。刚在一起时,他也会为母亲做很多事,会照顾关爱母亲。
可是母亲的性格太软了,太忍让、太懦弱了。不敢吵架、不敢与人起冲突,甚至不敢为自己争取任何利益!一次又一次地包容,退让,忍受,放大了父亲,不,放大了人性的懒惰、自私和恶!
既然你不需要关心,我为什么要关心你?
既然你不会离开我,我为什么要照顾你?
既然你予取予求,我为什么不肆意索取?
张格将手靠近滚烫的灶口,灼人的温度几乎快要触到她的指尖,她却没有后退:“春儿你知道吗,做女人是不能退的,一步也不能往后退。男人退一步、退两步、退一千一万步都死不了,可女人只要往后退一步,后面就必定有无数步在等着你,然后便是万丈深渊,你将永无翻身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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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张格盯着那火焰,目光灼灼:“女人想赢,就要敢于上阵搏杀,要为自己争取!用心计也好、耍手段也罢,哪怕闹得天翻地覆,也一步都不要退,什么都不要忍。”
她似乎是在对卢春说,又似乎实在对自己说:“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低自己的底线,去接受我不想接受,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宁愿……去逼退他的底线。”
——她宁愿在婚姻里做“父亲”,也绝不要做“母亲”,一点也不要!
卢春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但意思听明白了:“可是,如果怎么打、怎么闹,他就是不肯退让呢?”那幽王是皇子,还曾是太子,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骄傲了吧,从来只有别人退让他,他何时退让过别人?
张格炽热的双眸却突然绽开笑意:“那就走啊!他不退,说明他不在乎我,不怕失去我,一个不怕失去我的男人,我还留着做什么?”
就像这次的事,她终究不是张七娘,万事总有破绽,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如果君衡不想失去她,那他就必须退。若他不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不了就一拍两散!
·
军帐内,上官季仙听完后沉默良久,才问出一句:“你准备……怎么做?”
细究王妃的话,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过‘她不是张七娘’这件事,也拒绝提交解释和证据。她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君衡自己决定,究竟是要‘她’,还是要‘张七娘’。
要‘她’,就永远不要再去探究‘张七娘’。
君衡已经在这帐子里静坐了许久,把她的话、她的表情、她的眼睛,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想,一遍一遍地想:“我”
“嗖——”
刚开口,一支火箭猛地扎在军帐上,箭雨临门!寂静的营地瞬间被撕裂,喧嚣大作,火光熊熊!
“有刺客!护驾!!!”
第37章
危急 “不行,出去必死无疑!”……
外面火光亮起来的时候, 张格和卢春正在吃饭。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饿的时候只要是饭就觉得不错,馒头蘸酱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卢春听完张格的话后, 就一直在沉思。她今年虽然和张格一般大,但脑子里从来只有学习和离府两件事,根本无暇涉及情情爱爱, 所以对张格说的这爱呀情呀的, 她和兰姨一样接不上话——好像有点儿道理, 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卢春想的都是实际的事情:“那要是王爷真同意和离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且不说你手里有没有立身的钱财,能不能找到过日子的生计, 只说你这副样貌, 现在有幽王妃的身份庇护,那康王都敢打你的主意。真到外面做了平头百姓,恐怕一个富绅小吏都能轻易拿捏你, 到时你要怎么自保呢?”
这真是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了。
虽然现在的大周国势平稳, 纵有边关之扰,至少内部是太平的, 百姓总体也算安居乐业。
但那都是从大面上说的。具体到一个小家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年代,普通百姓在外面过日子都是极不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不说了, 只说天灾和人祸两件,就难上加难。
张格无父无母,从小到大认识的、能帮上她的人全都在掖庭宫里, 原主又生得这样美貌,在宫里的时候是因为有六尚的姑姑们庇护,方能平安长大, 安心生活。离了六尚,身份又一跃成了王妃,遇上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敢直接欺到面上来的不多。
可若是个平头百姓呢?张格沉默——她又不傻,来到这里这么久,别的不说,光见识‘权贵’了,怎么会不明白此地生存的艰难——你不喜权贵,但你却离不了权贵的庇佑,事情就是这么讽刺。
卢春想了想:“除了六尚里的人,你还有别的亲友吗?一个都没有?”
卢春听妹妹元娘和婢女议论过张格的身世,但张家族人虽说是四散,但也不是真就全死绝了吧?一个能投靠的都没有?
——古人为什么看重宗族,就在于此了。虽说宗族也未必都是好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有宗亲在,人就多一条选择和去路,不会像张格现在这样,抬头四顾心茫然,竟无一处容身之地。
“亲友……”张格努力翻拣记忆,她脑中原主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越来越模糊。张格想了好半晌,才勉强记起一个人:“我好像听我的教养姑姑说起过,我父亲还有一个小妹妹,当年张家遭难时她已经出嫁了,所以并没有受到牵连。这应该是我在这世上关系最近的一个亲人了。”
亲姑母,这关系确实很近。可是天大地大,她姑母出嫁这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张家早已覆灭,谁知道她嫁去哪儿了呢?
张格凝神回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姑母,姑姑只随口提过一句说她嫁到了北边,自从走后就再也没回过张家。”
这么看的话,这位姑母和张家的关系应该不怎么样,或者,她自己的处境也不怎么样,不然不会一点都不照管娘家的事,对张家仅剩的孤女张七娘更是不闻不问,连托人照看都没有。
卢春:“这样啊……”那这看起来也并不是个可靠的去处。
两个姑娘正面对面嚼着笼饼犯愁,一阵寒风吹过,旁边插着的火炬被吹灭了,彼时灶台已经熄了,军帐里瞬间一片漆黑。
张格正要起身查看,外面突然亮了起来,继而喧嚣声与金戈碰撞声大作,两个姑娘都蒙了一下。
“怎么回事?”卢春刚想掀开帐帘悄悄看一眼,手却被张格紧紧抓住了:“慢着!”只这一瞬,外面已经响起喊声:“有刺客!护驾!”
刺客?!
张格和卢春对视一眼——不好,是刺杀!有人袭营!
卢春有点慌:“怎么办?”她极力压住自己的害怕:“咱们出去找玄甲军?”她们俩手无缚鸡之力,此时身边无人不说,连个兵器都没有,万一刺客杀进来,她们连一招都走不过!
张格额上也瞬间冒出冷汗,但还是极力镇静道:“不行,现在不能出去!外面情况不明,万一撞上刺客,咱们必死无疑!”
还不知道刺客有多少人,可声势这么大,人数一定少不了,出去很可能会撞上。撞上就完了!任你再怎么聪慧机智,在冷兵器和绝对的武力面前也就是块行走的肉,一刀过去,说没就没,她们赌不起。
卢春着急:“可是也不能就在这干等着让人瓮中捉鳖啊!”虽说刺客大概率是冲着王爷去的,但具体有多少人,是个什么打算谁知道呢?万一他们准备斩草除根,就这方寸之地,连躲都没处躲!
张格额头直冒冷汗,看这帐篷,虽然帐篷里的火炬吹灭了,但外头的火光多少也能照见一点影子,张格还记得方才做饭时帐篷里的情形,她的眼神迅速扫过四周,最后看向灶台那口大铁釜和角落装满了清水的大水缸,咬牙:“怎么不能躲?只要躲过一时,就有一线生机!”
眼前不过两个结局,玄甲军打赢了刺客,再来找她们。那她们只要在这躲好了等他们来,就能毫发无损。
若玄甲军打输了,大家都得死,刺客一定会斩草除根搜营:“这营地有四五十顶帐篷,我们赌一赌!”在这儿苟着说不定还能留下命,出去撞上人必死无疑,拼了!
卢春也听见了外面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显然营地已经大乱了,看看那满是冰水的大水桶,咬牙:拼了!
·
军帐外的情形确实很乱。
这刺杀来得太突然,明明他们选的是一处开阔地带,扎营这半天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任何异样,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又没有听到马蹄声,这到底是从哪里摸过来的人?
此时却也没空琢磨这许多。
玄甲军虽然战力强劲,但深更半夜谁会全副武装着睡觉?不管是士兵还是马匹,早都把铠甲卸了,现下遭遇敌袭,不但来不及牵马,所有人几乎都相当于在赤身肉搏。
而黑暗中竟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好像源源不断?
上官季仙且战且退,一看这样不行,对君衡说:“你带着人上马先走!他们没马,追不上你,快走!去恒州找怀安郡王!”
“不行。”君衡倒不是要搞什么‘你走我不走’的言情剧目,而是现在这情形,他一走,军心就散了,而军心一散,以他们的人数必死无疑!他自己上马根本跑不了多远,后面更麻烦!
君衡迅速判断了一下局面,打恐怕是打不赢的:“我们的马是够的,趁他们现在主力在这儿,你先带人去牵马,我将人拢到一处,尽量将所有人都带上马,弃掉辎重,他们没有马,咱们一起跑,不要给他们留马!”
第49章
上官季仙犹豫:“你能顶得住?我,”
“能,快去!”
上官季仙眼睁睁看着君衡提枪杀出去,知道此时再不能犹豫了,必须马上走,一咬牙,带着人赶紧去饮马的地方。军马都是极聪慧的,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情绪都很焦躁。
上官季仙留下一部分人整军备马,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再次向着营地冲去——不须君衡嘱咐,他自然知道他最担心什么。
好在刺客明显是冲着君衡来的,边边角角的营帐还没空关照。上官冲到谢佩兰的营帐,却见他们姐弟二人正在营帐附近急慌慌地转,再四下一看,竟然没看到张格和卢春,急道:“人呢?”
谢佩兰也慌着呢:“不知道!说是要出去吃点儿东西,一直没见回来!”
什么?吃点东西?这二半夜荒郊野地的,能上哪儿去吃点东西?上官季仙心里咯噔一下,望向不远处搭来烧饭的帐篷,正见几个黑影摸了过去——靠!
“走!”
·
卢春蜷缩在满是草木灰的灶膛里,每次呼吸都会吸进满腔的灰烬,但她必须极力压住声音,不能咳嗽,也不能动。这口临时灶是用山脚下找来的巨石砌的,底下就是一个大空洞,上面摆着一口能给几十个人烧饭的大铁釜。
卢春原以为张格是想让她们藏在釜里,但张格摇头:“不行,这太容易发现了,刺客要真想斩草除根,必定会打开釜盖看一看,就算天再黑,你窝在里面也肯定能感觉到。”
所以这地方不行,风险太大了。
张格想得是把这釜拿下来,直接藏到灶膛里去。刺客的主要任务肯定是刺杀君衡,营地里四五十顶帐篷,不可能每一个都仔仔细细搜索。顶多就是每一个进来扫一眼,没人就去下一个。所以藏到灶口里的风险要小得多。
不过这个灶膛,只能藏下卢春一个人。她生得娇小,张格却很高挑,至少有一米六八,这石灶是绝盛不下她的。
卢春钻进灶口,看张格:“那你怎么办?”“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张格说完一咬牙,使劲将这巨大的铁釜抬起来,一点点拖回灶口上。
……
刺客摸进来的时候,张格已经在冰冷的水缸里泡了好一会儿,厚重的襦袄被水浸透,贴在身上,使她整个人被冰的青中泛紫,几乎没知觉了。但没办法,这已经是整个帐篷里仅剩的藏身地。而且幸亏这木桶够大,里面还有水,水光多少能掩盖一些人影。但即便这样,张格藏在这里的风险还是很大。
万一对方打了火炬,万一他们搜得太仔细……只要有一个万一,她就完了。
张格小心翼翼贴近水面,刚准备再换口气,就听到紧贴的帐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好像是朝着她们的帐篷来的!
她赶紧沉下去,屏住呼吸!
第38章
穿越 全文完。
进来的是三个人!
张格憋在水里, 辨不清来人的脚步声,但隐约能听到嗡嗡的说话声,像是三个不同的音色。
“这里好像没人。”声音尖利的那个说。
低沉的说:“再四处看看, 主子说了,一个也不能放过,必须毁尸灭迹!”
紧接着, 张格便隐隐听到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 像是有人掀开了铁釜的盖子, 心中顿时一紧——春娘你可千万要憋住啊!
“没有,就这么点儿地方,也藏不下什么人, 赶紧的吧, 还有十好几个帐篷没看呢。我觉得中帐那边人手可能有些紧,玄甲军个个悍勇,可别叫他们跑了。”
音色偏粗厚的那个好像是领头的, 张格没听见他应声, 一颗心瞬间提起来,差点没憋住气——别怕、忍住, 他们没点火炬,看不清,只要别动、别动!
丁巳一双狼眼四下一扫, 这帐篷并不大,虽然黑漆漆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但一眼也能望到底, 确实藏不下人。而且这会儿外面乱糟糟的,能跑的都跑出去了,谁会在帐篷里藏着等死?
不过这样想着, 为了以防万一,丁巳还是抬脚向里走去,主子既然说了斩草除根,就必须斩草除根,幽王身份不一般,出了一点纰漏让人查出端倪,他们谁也承担不起后果。
一步、两步......
张格听见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心里又慌又怕,但她已经快要窒息了!快藏不住了!
‘嘶拉——’
丁巳刚在木桶前站住,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身后帐篷突然‘哗’地一掀!三人一惊回头:“什么人!”
......
君衡在外面独自支撑了近两刻钟,张游终于带着马回来了,但带回来的不多——马夫被杀了,上官季仙和张游过去的时候有几个刺客正在毁拒马,幸亏他们发现的早,不然现在简直插翅难飞。便是这样,也有好几匹马受惊跑散,还有被刺客截了的,剩下的马只能说勉强够用。
君衡在这之前已经发出整军的令箭,现下还能动的玄甲军,除了上官季仙带走的人已经全部汇合,君衡一声令下,所有士兵立刻翻身上马!
骑兵战力百倍于步兵,何况玄甲军的单兵实力个顶个强硬,有了马之后如虎添翼,立刻重振旗鼓打出了一波反击!
刺客显然没想到安排去毁马的人竟失了手,这么快就被发现,还被张游成功带回马来,一时措手不及,被马踩死的、被长枪捅死的、瞬间毙命好几个。
领头一蒙面黑衣人见势不好,大喊:“散!”
君衡两眼一眯,他方才观察了半天一直没发现对方的首领,他藏得可真深啊:“张游!”
张游连忙解下背上弓箭抬手一扔,君衡张弓搭箭的动作极快,刺客甚至没注意到,再回头却见首领脑门竟已插上了一支羽箭!众人瞬间一阵哗然,阵势一缩!
然而这收缩不过只有一瞬,君衡见他们虽散却不退,反倒迅速组成拒马阵,开始瞄准玄甲军马腹马腿攻击,显然首领死亡丝毫没影响他们整齐划一的行动,竟是想用人命去抗骑兵!
悍不畏死……君衡眉头顿时一皱——这些不是普通士兵,是死士!
汇合的玄甲军已经将满身血迹的君衡团团围在中央,张游也看出了形势,急道:“殿下你先走,臣带人断后!”
有了马也并不代表玄甲军能赢,敌方数倍于我,玄甲军又未穿重甲,方才还损失惨重,疲兵不可恋战,必须趁现在马上走!
但君衡怎么可能走?他单手握住龙渊四下扫视混乱的人群,看了三遍也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语气难掩焦虑:“上官和王妃呢?为何还不见王妃!”
张游着急:“世子已经去找王妃了,殿下快走吧!臣护着王妃随后就到,臣一定全力护王妃周全!”此时哪还顾得上王妃!殿下的性命才是关系九族大事,继续受困在此,每多一刻都是危险!
君衡咬牙,翻身上马:“不行,我去找他们,你殿后!”他若走了,玄甲军绝不会在意张格。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个官婢,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妃,连上官都没有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何况玄甲军。一旦自己走了,她毫无反抗之力,必死无疑!
君衡不能让她死,他不能失去她!
张游眼见君衡要涉险,差点急死,正要再拦,却远远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护着几个人向这儿跑来,连忙喊道:“殿下且慢!”
君衡拽住马缰凝目一看,上官季仙怀里抱着一个人,后面跟着的正是卢春一家。
君衡心中一喜,连忙跳下马上前接应,然而从上官手里接过张格后,见她全身湿透唇青面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张格已经抖到说不出话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君衡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昏过去,当下不再迟疑,抱着她再次上马一扯缰绳:“撤!”
“是!”
会骑马的都上了马,不会骑马的如谢佩兰也都被玄甲军带上了马,君衡一马当先带着几个人杀开血路冲出去,上官掩护张游殿后,所有人边战边退,迅速向着远处的官道疾驰撤退!
然而玄甲军只是临时整军,队形不紧凑不说,这般不顾惜马力二三人一骑,马儿根本跑不快,还有数匹军马被刺客抢了去,导致他们沿着官道向前跑了大半程,竟不能完全甩脱刺客。
张游一见,这样不行,再次提议君衡带几个人乘单骑先走,但上官季仙不同意:“谁知道前面有没有埋伏?万一中伏,殿下落单比现在危险数倍!”他回头看一眼断断续续追来的刺客,咬牙:“他们现在人少,我看咱们不如杀一个回马枪,干脆灭了他们!”
君衡皱眉:“不行!太冒险了,咱们损伤不轻,杀回去胜负难料,万一再被缠上,很可能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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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上官季仙:“那你说怎么办?”
君衡正要说话,身后追来的人影不知为何突然勒马停止了追击,然后竟然调转马头向后跑去。三人一愣,还不等想明白,‘轰隆’一声巨响划破天际!
众人讶异勒马,顺着响声抬头望去,只见暗夜冷月下,官道左侧的太行山壁上竟突然翻起一片暗影,正呈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下!
上官季仙反应最快,大惊失色:“靠!是雷火弹!他们炸了山,快走!”
雷火轰鸣,大地震颤,山石崩裂,砂土四溅纷飞,势不可挡!
大自然面前,人畜不过蜉蝣尘埃,马儿受惊嘶鸣四散狂奔根本不受控制,玄甲军本就散乱的阵型瞬间崩溃,场面一片混乱。
如此恐怖的阵势前,人心都乱了哪还有什么军心,所有人都只能夹紧马肚赶紧逃命!
......
“殿下小心!”
张格在君衡怀中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头顶宛如泰山压顶,巨石直冲而下!
她脑中最后的画面,就是君衡抱着她跌下马,护住了她的头,然后便眼前一黑,世界消失了。
……
启元二十年,幽王君衡与王妃张氏在返回封地途中遭遇刺杀,亡。
.
意识再次回笼时,张格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汽笛声——不是吧?难道?她不敢相信地睁开眼……
张格还没从这难以置信的熟悉景象中回神,身边又传来一声熟悉的男音:“这是哪儿?”
???
张格惊讶地望过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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