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 第1章 [穿越重生] 《与君同》作者:风里话【完结】 本书简介: 朔康五年,齐皇室式微,诸侯四起。 为笼络权倾朝野的大司空蔺稷,天子接回远在封地的胞姐隋棠长公主,赐婚下降。 大婚当日,隋棠独守空房。 直到七日后,月上中天时分才迎来新郎。却被他一把捏起下颚,将藏于牙中的毒药抠了出来。 彼时隋棠因在婚仪路上被撞,双目暂且失明,正惶惶不安时,昏暗中却闻男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歇下吧。” 这夜隋棠做了个梦。 梦中她看见自己,难产诞下一子,后不到两炷香的时辰,便毒发身死。 死前一刻,她抓着蔺稷的手,平静道,“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她缓了缓,似还有话要说,譬如她帮扶的皇弟,她家摇摇欲坠的江山,她才生下的孩子……然到底再未吐出一个字。 所有念想化作一声叹息,来生不要再见了。 隋棠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捂着余痛未止的牙口,百感交集。不知该为毒药被除去而庆幸,还是该为毒药被发现而害怕…… 却觉身后一只宽厚手掌抚上自己背脊。 男人嗓音暗哑,“别怕,臣明日便传医官来府中,给殿下治眼睛!” * 蔺稷拢紧榻上人,他记得前世。 前世,隋棠死后,他收拾她遗物。 被常年监控的长公主寝屋中,几乎没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他整理了很久,才在一方妆奁最底处,寻到一份她的手书。 久病的盲眼妇人,笔迹歪扭凌乱。 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注: 1、男主重生,女主是靠梦境记起前世的。 2、先后爱梗,公主vs权臣,1v1,双c,he。 3、感情线双向奔赴,剧情线偏正,本质是披着权谋皮的恋爱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重生 美强惨 白月光 主角视角 隋棠 蔺稷 配角何昭(承明) 隋霖 蔺禾 蒙乔 一句话简介:初见于殊途,同归以终老。 立意: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第1章 献天马 蔺稷剥掉的不仅仅是隋棠的衣裳…… 天子嘱咐完,太后抹干泪,隋棠也不再以拳抵颊,只忍过左边牙口的疼痛,抬眸冲手足与母亲露出个温婉的笑。 她没有继承生母何太后的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不过中上之姿。 唯有一双杏眼,皮上无褶,型圆尾翘,睫羽密如小扇掀起便露出清澈至极的乌亮瞳仁。明眸一瞬,似山间清泉濯石,粼粼生光。 先帝在时,便曾赠她“粼”字为乳名。 一双秋水目,忍不住叫人多看一眼。 何太后多看了一眼,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少年天子扶住她,隋棠上来扯她衣袖,“那女儿不嫁了!” 何太后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扶在臂膀上的两只手。半晌拍了拍那只少女的柔荑,轻轻拂去,抓上天子的手,同他一道抬起头,吩咐侍妆女官给新妇盖上喜帕。 这日是朔康五年八月初三。 太卜令起卦,喜神正南,宜嫁娶,道此乃未来数年间难得的良辰。 故而即便新郎依旧为战事所绊,尚在数百里之外的鹳流湖作战,赶不及回来迎亲行礼。但为吉时吉事,天家还是定了这日举行婚仪,将长公主隋棠送入司空府。 初秋时节,天高气清,日光和煦。 洛阳皇城中,编钟声起,玉罄声响,太极宫阊阖门缓缓打开。 云旗引路,霓旌招展,玄金华盖如云簇,宫人侍卫相序出,拥来宝马雕鸾六骑车。 送亲队伍绵延数里,前头开道的旌旗队已经驶入铜驼大街,后尾压阵的兵甲队才踏出阊阖门。 长街两道观礼的臣民目光挪去,皆在震惊中慢慢安静下来,一瞬不瞬地望向送亲队伍的尾端。 那黑压压的玄甲骑兵。 列队成二十方阵,共四百骑。 个个身披玄甲,跨坐天马。 天马,便是大宛国的汗血马。 三百余年前,大齐的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派官员出使边陲诸国,官员带回各国产物,其中便有这天马。 此种马奔跑时脖颈流出的汗呈红色,似血鲜亮,因此得名“汗血马”。汗血马不仅外表英俊,且具有超强的持久力和耐力,可以长距离骑乘,速度是寻常战马的三倍多。 为此,高宗皇帝亲征大宛。后大宛称臣,送王女来和亲,其中一项嫁妆便是天马千匹。而和亲的女郎,更是在大齐土地上,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培育骏马,供其征战四方。 于是,第一个百年里,大齐军事能迅速崛起,平突厥,收羌族,逐匈奴,汗血马功不可没。只可惜,世间万物,盛极而衰。 进入第二个百年,许是懂得培育天马的人才日渐凋零;许是这异族的天马终究不适应他国的风水土壤,寿命减短;又或许掌权的君者从武功偏重文治,武将铁马让道;也或许是层层的腐败,武功文治日益衰退……两百年辉煌过去,大齐皇室早已没有了作为禁军精锐的天马骑兵营。偶有那两三匹,也只是用来传种,豢养在广林园中,供王侯将相消遣观赏,似闭眼躺在帝国的功德簿上,来回数昔年之战绩,便作了今日之荣耀。 第三个百年,王朝起起伏伏,终于走向末世。最近的肃、厉二帝,更是任由权柄下滑,边陲之地异族虎视眈眈,朝中宦官执政不见天日。曾经已经降服的外邦譬如大宛,更是不知在哪一年的夜里,忽就举兵而起,附做另一强国的臣子,里应外合给已经不再强大的齐皇朝再添一刀。转头破城而出,回去故土再培天马,奉给新的主子。 细算来,如今大齐百姓对天马的认识,多半来自传闻和画册。最近的一次,乃听闻大司空蔺稷以四百天马做尚公主的聘礼,奉给天子。 那是在三个月前,新人行过文定,驸马下聘。只是在外征战的大司空并未回京,只让胞弟蔺黍携礼回来。 也是今日这般列队的二十方阵,匹匹宝马头细颈高,四肢修壮,淡金色的皮毛在盛夏日头下油亮熠熠。脖颈各缠红花赤珠,背驮珍宝金银,以聘公主。 四百天马从外郭城宣平门入,由南往北,经铜驼街,奔阊阖门。 长街两道的百姓,初时还以为寻常给天子进献的贺礼,暗里嘀咕,“如今还有哪位诸侯会给天子送这般大礼?” “可不是吗,惶惶几十个春秋,就差把这皇室瓜分完了!” “莫不是见那长公主同大司空结了亲,示好来的?” “也不一定,毕竟我大齐绵延三百载,纵是如今式微,然吾等立身之地还叫作齐地,举止依旧是大齐的礼仪,我们也世代皆为齐人,便是天命依旧在齐!” “这话也在理,战乱多少年了,纵是把这地切得四分五裂,然城楼上插的还是“齐”字王旗,御座上坐着的还是齐天子、隋家人。” “关键这御座从长安挪到洛阳,非隋家天子自愿,是……” “天马!”人群中,不知何人发出一声惊叹,将讨论的话头拐了个弯。 “毛细皮薄,奔而生汗,汗在脖颈,赤红如血。”有人附和。 “瞧见了!瞧见了!”更多的人呼叫起来。 “是汗血马!” 确如他们所言,策马走在最前头的少年将军,在阊阖门前执缰下马,依礼跪身,却是眉眼桀骜,话语清淡,“臣受家兄所托,以此四百天马为聘,见呈陛下与长公主。” 当年是外邦异族送女和亲,进献天马;如今是臣下尚主,一样天马为聘。 盛夏的晌午,日光耀眼如火,给人一种皇朝依旧鼎盛的错觉。 社稷安定,君贵臣恭。 而今日,更让人意外的是,天子竟然将这份厚礼全数赠给了长公主添妆之用,便是又回 到大司空手中。 可谓君臣和睦,同心一体。 四百天马上了铜驼街,百姓欢呼之声愈重,处处喧腾鼎沸,喜气洋洋。只是原本整齐的队伍却晃动起来,臣奴惊恐,花车倾斜,公主跌撞在车壁,容色尽失。 第2章 从天而降的刺客持着明晃晃的刀,直逼新妇轿辇。 所幸护卫花车的八十禁军都是天子身边虎贲军,兼之迎亲的新郎胞弟,骁勇镇定,从容指挥,不过小半时辰,便制服了刺客。 蔺黍办事利落,趁着太医令给公主验伤的功夫,审清刺客身份,前来回话。 “殿下,刺客受不住酷刑已然招供,乃冀州邺城人士。” 冀州邺城。 如今坐镇冀州的乃远亭侯卫泰,拥兵二十万,是厉帝廿十年割据一方的诸侯,眼下正同蔺稷在豫州争夺鹳流湖。 这显然是接到了天子接走胞姐的消息,趁着这一日送亲时辰,来切断天家同蔺氏的联姻。 “殿下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闻讯赶来的中贵人瞥了眼车外的将军,低声问道。 隋棠惊魂未定,捂着昏胀的脑门,“眼睛仿佛……” 眼睛不疼,但模糊不清。 她用力晃了一下脑袋,隐约见得外头拱手而立的少年将军。他穿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挂金色弯刀。在他身后,他的坐骑,一匹枣红色的天马,再后面有侍者高捧的金灿灿的五谷,还有开道的云旗白茫如雪,旌旗有赤棕黄绿黑五种颜色,还有,还有…… 隋棠闭眼又睁眼,目光垂下来,看见自己身上袍服,以朱玄两色为内衬,下摆再采十二色,乃黄、红、橙、绿、青、紫、黑…… 黑,黑色。 隋棠攥在袖摆的双手掌心濡湿。 有一个瞬间,她除了黑色,几乎再不见其他色彩。 “殿下——”中贵人再度唤她。 隋棠努力睁开眼睛,片刻,慢慢看见眼前躬腰候话的人,看清周遭的一切。 “还好。”她喘着气,终于重新吐出一句话来,原本捂头的手移去了左边面颊抵在那处牙根上。 眼睛尚且能视物,隋棠便来不及顾及这处,只本能担忧牙中之物。被这样一撞,若是碎了要如何是好? 太医令王简和中贵人目光随之而动,他们皆是天子近臣,自知那处玄机。 “殿下头撞在车壁上,自然疼的,缓缓当无大碍。”至此太医令望闻问切结束,边回话边近身安抚,“殿下莫忧,旁处都无碍。” 隋棠颔首,敛正姿容。 “既没有其他不适,便让花车继续前行,莫误时辰。”中贵人接过话,转首对外头的蔺黍道,“有劳将军继续引路。” 话音落下,侍女上来理妆,将军策马开道。 长街上刺客尸体被拖走,清水泼洒冲刷血渍,礼乐依旧,钟磬高鸣。一场对天家帝女的刺杀,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切照旧。 隋棠却没能就此安心下来。 花车后,宝马良驹蹄声哒哒响起。 每一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脏上。 她四岁便远赴封地,虽见识过人如草芥,民生多艰。但只当是天高地远,缺少教化监察,京畿之中不至于此。是故对天子所言的当下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只当是夸张之谈。 直到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手足的困境。 原来为人臣者,会在昭昭白日之下,派人刺杀上君者。毫无人臣之道,譬如卫泰。 而另有人臣,活捉刺客,竟是可以不过府衙只三言两语直接判罪定案,杀人夺命。如此草率霸道,譬如蔺黍。 更有甚者,扯来一张画皮,给了一副面子,却撕碎里子。 譬如蔺稷,她素未谋面的夫君。 她被送入洞房的一刻,生生被拦了下来。 司空府的人说,奉大司空之命搜身。 搜身。 极其荒唐的两个字。 公主下降臣子,臣子竟要搜公主的身。 “阿姊,自蔺稷将朕从长安迁来洛阳,朕就再未见过虎符印章,不知诏书为何物,三公九卿一半官员朕都不认识。” “这四百天马,雄雄赳赳,说是给您的聘礼,为朕重建精锐营,但朕哪里敢要!” “阿姊,你也姓隋,为了你我共同的国土,你帮一帮阿弟。少时一别,以为诀别。今日终得团圆,却也是为离别,然此别离,或许能得永久团聚。阿姊,不说为国,便是为家,你想一想母后!” “阿粼——” 手足的乞求,母亲的呼唤,萦绕在隋棠耳畔。 她深吸了口气,展开双臂,由司空府的人搜身。 婚服繁琐,外袍几重,内裳几层,一件件剥落。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了布帛细碎的摩擦声再无其他。铜鹤台红烛高燃,千灯晃影,隋棠头昏脑涨,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瞧她的目光是带着讥诮还是同情。 只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脱落,感到一阵寒凉,早就沁汗的后背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又怒又惧,似置身于茫茫长夜里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大齐王朝,摇摇欲坠。 蔺稷着人剥下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还是隋齐天下绵延三百年的尊严。 第2章 折羽翼 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殿下不必忧心,丹朱虽然药性极强,一星半点便可要人性命,但却是个慢性的毒药,且与水相容才会发挥药性。眼下以蜂蜡包裹,埋入您牙口之中,蜂蜡亦坚固,寻常化不开。您之任务只需携药入司空府,避过搜查。之后静待时机,取出丹朱剥去蜂蜡,投于蔺稷饮食之中便可。” 白日里,太医令在隋棠数月前被凿空的半颗牙中,埋入丹朱毒药,告知她其外包裹了特制的蜂蜡,以慰其心。 原本计划只是裹一层寻常的蜡即可,在洞房更衣之际,直接投于合卺酒中。奈何蔺稷大婚都不回来,是故为保长公主性命,天子特命太医院使用了蜂蜡。 蜂蜡耐磨,非特意磋磨可数月不化,如此可避免毒散入她口齿之中。 而毒药慢性,按照太医令的意思,食入体内,侵蚀脏腑,渗透皮肤肌理,亦需要周年之久方会毒发。便可容她全身而退。 计划安排到这个份上也算周到缜密。 “阿姊,虽说蜂蜡耐磨,但您每日毕竟需要饮食。这丹朱存于您牙中……无人处,你还是取出的好,如此可不必日日忧惧,饮食不安。”送嫁的少年天子眼中多有不忍,恐毒药伤及胞姐,好心提醒,“蔺稷疑心颇重,阿姊此去无事怕不能随意出入府邸,丹药一旦取出,千万藏好。 …… 净室水雾缭绕,婢子垂首而侍。 隋棠浸泡在热汤中,闭眼靠在沿壁,眼上蒙了一块寸宽的温湿白绫,缓神放松。前头被剥衣搜检的愠怒,已然被克制压下。 国都被随意迁徙,天子握不住权柄,七尺朝臣过半都在仰人鼻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被脱两件衣裳,实在算不得委屈。 想清楚这些,隋棠便也咽下了这口气,只着手于眼前更重要的事。 ——她头疼的愈发厉害,傍晚那一撞,如今后脑鼓起半个鸡蛋大小的包,累她视物不明,遂在半个时辰前召了医官。 两位医官看了半晌,皆道只是外伤,视眼模糊,当是劳累之故,开来一剂明目安神的汤药敷眼,让其歇息静养,再观后效。 隋棠原也懂一点医术,自个切脉确未查出端倪,遂命人一边温养眼睛,一边侍奉沐浴,心道天大的事也没自个身子重要。 然而就是为着身子最重要,这会便愈发心神难安,耳畔来来回回都是白日胞弟和太医令的话,香汤温泉也没能彻底抚慰好她。 这口中牙内还藏着一颗毒药呢! 虽说太医令百般安抚蜜蜡耐磨,但万一呢?再者天知道蔺稷何时回来,一两月还好说,若是一年半载…… 只这一日,自将药埋入,她便惶恐不敢饮食,便是话都不敢多言。唯恐磨碎了,毒害自个! 阿弟说得对,还是得先将它取出藏好方是上策。 隋棠从氤氲水汽中抬起一只手,抚上左半边脸颊,隔皮肉触到那颗牙齿。 她的手五指修长纤细,指甲不似闺中女郎留长,也不曾染蔻丹,只修得圆润平整,指尾现出一弯月牙,凉白单调。抚脸的手背水珠滑落,露出毛躁粗粝的肌肤,手腕处还残 留一个寸长的旧疤,形容可怖。 一旁侍奉她沐浴的掌事乍见之下,不由吓了一跳,这只手竟还没有她的细嫩光滑。遂命婢子取来玉颜养肌粉,伺候梳洗养护。 “差不多了,你们都退下,让孤的掌事来给孤更衣。”隋棠素手抵在牙根上,开口谴退这处婢子。 “回禀殿下,她们都回去了,以后便是奴婢侍奉您了。” “回去?”隋棠揭下蒙在眼上的白绫,依稀辨出回话的人影。 是司空府的崔芳掌事,这晚寝屋中大小事宜都是她带人处理的。 崔芳三十出头,面容清秀,恭敬道,“兰心和梅节两位掌事姑姑在殿下礼成之后,已经带人回宫了。” 隋棠抵在牙口的手放松下来,“她们是孤贴身的侍女,孤不曾发话,如何会回去?” 第3章 视线微微明朗起来,她扫过四下往来侍奉奴仆,皆是司空府的人。不由想起天子的话,世人的传言。 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于是,阖目顿住了口,不再多言。 兰心梅节一行人,是她此番回京后太后赐给她做心腹臂膀用的。自然不会自个回去,这厢是被司空府谴退了。 而她,则被彻底监控了。 隋棠叹了口气,起身出浴。 走了也好,如今在这司空府里,险恶不比身在邺城中。 她三岁那年曾被一癞头僧人批下命格,乃富贵无极的“朱雀乘风格”,可免灾祸,安社稷,乃天下之福星。只是命中煞气未除,十岁前呈“朱雀折足相”,刑克双亲,间犯手足。故需与至亲分离,待十岁后命格化转方可团聚。 她的父亲厉帝,本就是个胆小昏庸的主,闻此批语,当下便要下旨将她送出宫去。幸得皇后不舍,强留下来,只说待她大些再送出去。又斥责那僧人浑话连篇,道是“若非吾儿花开,孤又如何能为陛下再结珠果!” 彼时皇后有孕九月,太医署已经诊出是个皇子。 厉帝在位十余年,膝下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两位妃妾诞下龙裔,却都早夭。临近不惑,存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是故皇后一句“开花结果”说的恰到好处,暂且留住了小公主。却不想亦是这次费神求情动了胎气,于两日后胎动发作,难产诞下羸弱不堪的幼子,几欲一尸两命。急的厉帝一口气没上来,晕厥缠绵病榻多时。 这般境况,落在“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眼中,年仅三岁的公主便当真刑克双亲、间犯手足。厉帝待能喘出一口气,立下便发召,按先前癞头僧人的话,寻了北边一处多水的城池,将公主送出去。 漳水在北,绕邺千里。 隋棠去的地方便是邺城。 离开长安时,她将将四岁。一千两百里路程,途中多坎坷,公主患病,随臣薨逝,走走停停,一年整。抵达封地时,她已经五岁。 却也只有五岁。 伴她同往的侍卫太监,嬷嬷掌事,贴身伺候起居的侍女前后共千余人,见得王宫府衙甚是深阔,相比旅途颠沛,彼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好日子就此来临。 却不想数年间逐个凋零。 最开始是文弱年长水土不服病故了一批,紧接着冀州牧卫泰发难,将她的侍卫队强召入伍,婢子捋去散入军中。而她作为帝女,则被卫泰当作帝国的象征供在高台,绫罗披身,簪冠加顶,于世人眼中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公主,实则只是卫泰面上尊齐的幌子,号令各路势力归拢的旗帜。 直到七年过去,长安传来消息,天子崩世,四方群雄入长安逐鹿。卫泰正好征服东北道四州,于是便也将目光从公主身上移到了京畿中枢。只可惜迟了一步,小皇帝落在蔺稷手中,被带往洛阳。至此,卫泰全部的心思都在和蔺稷抢拼周旋上。 少年公主夹缝中求生,三献邺城王宫于卫泰,更是请人录写书信于天子,为卫泰请封远亭侯,后领所剩的数十臣奴避居于漳河畔的草庐中。 听闻她离开王宫翌日,卫泰便入住邺城王宫。 他能住下,隋棠便能安心些。 与其他明抢暗夺各种手段搓揉她,不如自己识趣拱手相让,许还能捡条性命,过两日安生日子。 移居漳河的这一年,隋棠十二岁,早过了十岁破除命格可以回家的年龄。但她父皇死了,母后一介弱势女流,阿弟更是泥菩萨过江,便也无人还能接她回家。 她之周身只余数个嬷嬷姑姑依偎取暖,然而这些零星的温暖也没能持续太久。远离了卫泰之人祸,便又逢天灾。漳河发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水,水退后人亡物毁,病疾肆虐。从长安跟随她而来的人,或死或逃,都不再了。 她一个人在漳河畔过了五年,终于熬到京畿派人来接她。 手足团聚,母女团圆。 却也不过四月时间,百余时日,如今置身司空府,她又是独自一人。 如此她们离府回宫,不在她的身边,未尝不是好事。 隋棠这样安慰自己,便也由着这处的掌事女官领人侍奉她出浴上榻。 当是白绫上药物的作用,她的头依旧闷胀昏疼,但眼睛清明了些,这会侧躺在榻,看清屋中陈设。 内寝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的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如今都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床榻左侧除了一张黄梨木贵妃榻,一副雕鸾梨花木置衣架,便是临窗的侍妆台,台上妆奁七座,是她陪嫁。 除此之外,屋中再无其他,她的嫁妆亦全部封在私库。 偌大的屋中,极简的陈设,她若将丹朱取出,根本无处可藏。 隋棠的目光在书架和妆奁两处徘徊,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掌灯侍女将铜鹤台上的灯盏依次盖灭,崔芳带人将床榻三重帷幔落下,只将一盏壁灯挂在不远处的烛台上,留给守夜的婢子照明。 “再点一盏。”隋棠盯着那点微弱的灯光,鬼使神差开口,“放在孤榻畔。” 崔芳当她怕黑,特意寻了盏琉璃灯送来。 莲花灯盏,琉璃灯罩,呵护着中间一点灯火。 隋棠没见过这般漂亮的灯,伸出手去抚摸。 睡意袭来,合眼的一瞬,她盖灭了灯。 乱世多悲苦,许多百姓一辈子都点不起一盏油灯。没有朗日悬空,便终生都在黑夜里。 第3章 失明了 十二艘沙船,王旗扬帆,载她归…… 邺城外往南三十里,便是漳河。 隋棠当年避居这处,曾听当地的百姓说漳河很美。 她来时正值夏末,草庐中到处都是虫蚁,侍者用草药熏了许久方清净些。草庐外靠近河滩边,更是蚊蛾无数,即便能看见萤火虫扑闪星光点缀其间,隋棠也不太愿意靠近。实在被蚊虫咬噬后的肌肤,疼痒难忍,有些还带有毒,随时可能溃烂感染,轻则患疾,重则殒命。 隋棠惜命,她还想回家去,便远远躲在屋中,偶尔隔窗看外头的景色。 但往来的百姓还是日日赞叹漳河地肥水深,是个好地方。 说是再过两月,秋收时节,河上烟波浩渺,晨雾茫茫,恍若仙境。 随着东方露白,霞光漫天,原本被水雾烟岚遮掩的果子,粉白毛绒的蜜桃,粗皮澄灰的香梨,红如鸽血的金丝枣……全都会现出身形。 沿河每隔两三里,便是一片小型果园,园中树木萋萋,果实累累。漳河上潮湿的风撩起花朵的芬芳,果子的馨香,予人希望,沁人心脾。 这是他们栽种的成果,也是漳河水馈赠的礼物。 但隋棠等到了金秋,没能看到漳河畔硕果盈枝的盛景。只看到暌违十余年,漳河似洪荒巨兽苏醒,张口发出洪水,摆尾掀起巨浪。 百姓房屋被冲到,翁媪丧生,夫妻离散,孩童走丢。精心培育的果树被连根拔起,跌在河畔,果子烂在泥里,枯叶飘在水边。 然而即便这样,漳河畔果园里的农夫也只是叹气,并不曾怨责漳河。 一人说,“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一人接过话,“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第三个人说,“人力可以 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所以不怪漳河。” 不怪漳河,漳河很美。 隋棠在漳河畔独居五年,没有看见百姓口中的“漳河美”,却也认同这话。 因为她看到另一番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岁四月,暮春碎金,河面波光粼粼,河岸果树抽芽。 她才晾晒完去岁抢来的半筐枣子,正在临窗案前准备磨些止痒的草药以备夏日防蚊虫用。抬头揉肩的一瞬,竟见已经平静了数年的漳河水面再涌起波涛。 一队沙船顺风而来,速度极快,劈波斩浪,浪卷如堆雪。 近了,才看清领头的船只上站着一位将军,正将一面镶红黄旗扬起,旗上书一“齐”字,字体为蟠龙缠绕,云纹作底。 乃大齐王旗。 其余船只紧随其后,皆插旗于船,以明身份。 未几,十二艘沙船横陈漳河,来人个个如神天降威风凛凛,面面王旗迎风烈烈。 临岸耕种的臣民仓皇而跪,隋棠呆立窗前,来不及回神,只听的一个声音已在身侧响起,“臣奉陛下之命,恭迎公主回京。” 隋棠隔窗看外头河面上停泊的沙船王旗,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阿姊,朕苦心多年,左右不过暗养精卫八百,能趁卫泰不在载你回京,却不能伐他分毫;便如今日能护送你入司空府,却也只能到司空府而已,再近不得蔺稷尺寸。” 第4章 “大齐之来日,全仰仗于阿姊。” 婚仪这日各处折腾,隋棠很累,却也醒得很早。 她睁开了眼,帷幔之中半点亮光都没有。外头亦如此,她掀开一角帘帐,四下黑的可怕。当还是凌晨时分,只是她已经难有睡意,思绪便飘回了漳河畔。 回想朝阳艳光下,予她归途的沙船。 阿弟的所求已然成为她的责任。 于是,便振奋了精神,忍不住再掀帘帐,只待快些寻好藏药的地方,完成手足的期许。 “殿下醒了,可需要立时更衣洗漱,还是再歇一歇?”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隋棠蹙了蹙眉,来人当是崔芳,但如何不点灯的? 她问道。 崔芳闻言亦愣,两边撩帘的侍女对视而过,皆迷惑不已。 早已天光大亮,自然无需点灯。 “殿下,这会是辰时六刻。”崔芳回话。 “辰时、六刻?”隋棠眉宇颦蹙,尤似听错了话语。 “是的,老夫人携女眷原要来拜见殿下的,见殿下深睡,这会正在前厅吃茶等候。” 新婚第二日,原该新人拜舅姑。但她公主之尊,与他们君臣有别,自是先行君臣之礼,再过家礼。 隋棠记得出嫁前两日,姑姑们教导的规矩。母后亦再三叮嘱,眼下形势比人强,面上过得去便罢,莫要太过拿乔。 这日的拜君礼定在辰时正,如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待此刻更衣理妆受礼,便至少又是大半时辰。前后将人晾着近两时辰,这乔拿得太过了。 然而隋棠眼下根本无心理会这处,只抬手于眼前翻转手心手背,反复看。 面色寸寸发白。 最后,素指打颤切上自己脉搏。 节律一致,乃有胃气,则为平脉;脉来柔和,是有神形态;三部脉沉取有力,是有根之态。脉之有胃、有神、有根,便是康健无疾之相,如何不能视物? 隋棠用力揉过双眼,想要看清楚周遭事物,然较之昨晚尚有余影轮廓,这会黑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崔掌事,你过来。”隋棠唤她又制止她,“莫要出声。” 崔芳领命上前,她原就在榻边,这会只是稍微凑近了些。 隋棠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和昨日崔芳伺候她时一样的味道。便知崔芳靠得足够近了,但因其禁声而来,隋棠根本不晓得她在自己身前几寸,是在左还是右。 “扶孤去瞧瞧太阳。” 崔芳领命,让婢子给她披了件外裳,扶来院中。 八月里,她能感受到天边秋风的凉意,闻到庭中菊桂鲜花的香气,也能听到门口侍卫换防的脚步声,但唯独看不到普照万物的日光,看不见影子在何方。 “去传医官,给孤看诊。” 她推开侍者,欲要回房去,却也不晓得路在哪里。只胡乱转身,才走出三两步便被台阶所绊。 走得太快,侍女们来不及扶住,隋棠跌在地上。 长发披散,衣裳滑落。 风过,卷起她青丝末梢,裙衫边角,似浮萍飘零,残叶打转。 “婢子照顾不周,还望殿下恕罪。”崔芳带人上来扶她。 隋棠被托起的臂膀本能地瑟缩,但终究没有再拂开挣脱,由着她们将她扶起,引上台阶回屋。 司空府常备医官,来得很快。 杨氏一行人闻言也一同过来,这会开口寻问医治之法。 医官回话,“眼下只是八分确定病因,还需会诊再定。” “那若确定是这病根,该如何?”抢话的少女声似黄鹂,容色俏丽,一袭乌藻般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正值将笄之年,乃杨氏的幺女蔺禾。 “殿下这伤鲜少,如何调方配药还待商榷,眼下不好说。”医官斟酌道。 “那能治好吗?”蔺禾扑闪着一双鹿眸,话语连珠,“治好前可是得一直用药?一直用药可影响开枝……” “住口!”杨氏低斥,兀自颔首叹了口气,命医官尽快组织会诊,后起身至隋棠处,让她好生歇息。 隋棠脸色煞白,静坐榻上,无甚反应。 杨氏拍了拍她手背,带人出了院子。 * “便是天子都给阿兄三分薄面,她一个公主也太能端架子了。且不说我们等了这般许久,阿母至她身前,都躬身与她说话,她好歹应一声也是礼貌吧!臣下谦卑,君上也该礼遇臣子……” “殿下突逢重创,想来一时难以接受,七妹莫要计较了。”这会开口的是蔺黍发妻蒙乔,凉州蒙氏正支的长女,一手搀着杨氏,一手拂开被风拂来的柳丝,“这还在长泽堂地界,莫让殿下听到,白的开罪了她。” “四嫂少来,昨个给殿下脱衣搜身的八位奴仆,有两位可是您的人。要说开罪,您比我开罪的早。” 蒙乔被这话噎住,皎月般的玉面挂起两分愠色,倒不是针对小姑子,是懊恼自家郎君。 蔺稷不在司空府,蔺黍代兄行事。 昨晚原是六位早早拨来长泽堂的姑姑做那档子事,与她不相干。但蔺黍唯恐她们不仔细,让不干净的东西被公主带进来伤了他哥,临了拉了她贴身的两个侍女帮忙,待她要阻止人都已经到了这长泽堂! “四嫂莫慌,原也无所谓得不得罪。”就要拐道出拱门,蔺禾回望庭院,挑眉道,“若说这是公主府,我们来此是客,自然要卑逊些。但可惜公主没能开出公主府,没能将我阿兄拐去自个府中。如此她才是客,我们是主。” 蒙乔笑过无话,只垂眸伴着杨氏。 杨氏脸色不好,瞪了女儿一眼。 然幺女被宠坏了,依旧喋喋不休,“我是替阿母愁的,您不就是为三哥整日忙于公务,想要他早些成婚生子,便趁着三哥不在京中直接替他应了天家的赐婚。这眼下三哥大婚都不回来显然心中不喜,本来待他回来圆了房自然也圆了您的心思。但是如今,那位又患了眼疾,治病用药,多来一时半会是难有子嗣的……这不是白白耽误了三哥嘛!” 蔺禾凑近扶上杨氏另一只臂膀,杨氏“啪”得甩开了她,“不用你提醒我,话多的以为你是我母,就该你三哥回来治你!” “本来就是嘛,三哥压根不喜欢那公主” “七妹!”蒙乔冲她摇首,“小声些,被公主听去了总是不好。” …… 外头的声音或高或低,隋棠这会纵是听到了,也过不了心。 她枯坐在寝屋中,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瞎了,牙口中的那颗药该怎么办? 她要如何确定,取出之时,藏取之时,动手之时,周遭无人,是不为人所见的?确定不了,她只能将药留在牙中。 留到蔺稷回来再想法子。 但是蔺稷何时回来,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时日长久,蜜蜡被磨损了,中毒的便是她自己! “殿下,您盥牙清清口,先用膳。医官会诊最快也得 下午了。”崔芳上来给她更衣,引她去桌案坐下。 “这是平口盏,里面是装了七分盐水,铜盆在这处。”崔芳握上她的手,让她触摸方位。 盥牙清口来回三遍,隋棠做完,司膳便端了汤饼、粥糜、一应酱菜糕点供她挑选。 隋棠始终沉默。 崔芳择了一盏红枣粥端来喂她。 用到第四口,隋棠突然推开说什么也不用了。午膳道是没胃口,囫囵饮下汤药后一口膳食都未进。晚膳时分,她躺在榻上压根未起,一桌膳食热了多次最后撤下去分给了院里的人。 第二日医官会诊,确定前一日的诊断。隋棠无话,当日只用汤药,不进饮食。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第五日凌晨,她在睡梦中因胃里割绞而痛醒,从榻上仓皇坐起。 尤似回到漳河发洪水的那一年,她的身体也这般疼痛难忍。 因为饿。 仅剩的臣奴或死或逃,就剩了她一人,她除了靠自己别无选择。 那段日子,她靠啃树皮和吃蛇鼠活下来。树皮吃光,动物冬眠后,她便与活人夺食果腹,脱死人衣衫保暖。灾荒乱世里,没有人记得她还是公主,她也忘了自己是公主。直到翌年春夏,弱者丧生,强者往来。 她没死,还居草庐中,将自己洗出一点人样,学习过人的日子。以待来日。 胃中绞痛依旧,无声提醒她,如今境况再坏也好过当年漳河洪灾的日子。 遂从这日起,隋棠接受了眼盲的事实。 她开始好好用药,按时进膳。只是将膳食按照原本的胃口,减去了一半。所用也皆是粥糜汤饼等流食一类。用时极慢,小口小口喂入,减少牙齿的咀嚼。 有一回,用到最后,粥都凉了,司膳说给她换一盏,接连多日半饥半饱地人本能颔首。然待热粥上来,她双手捧起,眼前忽就浮现漳河上横陈的十二艘王旗招展的沙船,浮现出大婚当日被一件件剥去的衣裳。 于是,松开了手。 第5章 若连口腹之欲都无法控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先活下来,适应眼盲的状态,来日或许可以收拢一两个侍女,掩护她下药;或许可以诱得蔺稷信任,她洗手作羹汤;再或许得他皮|肉欢喜,她可以以口奉茶、敬酒,“相濡以沫”…… 隋棠这般盘算着,却卡在了第二步。 她还没彻底适应双目失明的日子,八月初十,她成婚的第七日,蔺稷便回来了。 第4章 取丹朱 旧梦窥前世1 此时正值月上中天时分,晚间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一片湿冷。 隋棠已经上榻落帘,只因前头雨声嘈杂尚未入眠,正倚在榻上养神。 蔺稷便这般出现在她面前,携千钧雷霆之势,长步匆匆,喘息不止,累的侍女随在身后追着回话,最后得他一句“都下去”。 用了几日药,隋棠能勉强感受到光亮的深浅。这会周遭明显黯淡了下来,是男人高大身影将她笼罩。 逼仄又压抑。 尤其是他还在靠近她,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稍稍捂出温度的被褥上,砸在她手背上。 他淋了雨,浑身湿透,衣衫未换,身上皆是草木马匹混杂的气息,还透着阵阵雨水浇淋的寒凉。隋棠忍不住靠后避开,却不想被他一把捏出下颌。 “你……” 隋棠没能吐出第二个字,只觉他的指腹压住了唇瓣,一把银匙柄探入她口中,触到她那颗牙齿。 藏着丹朱的牙齿。 隋棠心跳如擂鼓,明明胸膛起伏却再不敢喘出一口气。 因为,蔺稷将丹朱从她牙中抠了出来。 空气中彻底安静下来,辰光有一刻静止,连盔甲细碎的摩擦声、被褥挪移的布帛声都没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声,似一场疾风骤雨终于停下后,檐廊静落的几滴水珠声 。 他的指腹还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摩挲,来回抚过不知几遍,终于解开白绫,对上那双涣散不聚光的眼。 话有千言,唇口张合,最后道出一句话,“今日天色已晚,先歇下吧。” 他将她扶好躺下,掖好被衾离开。 听脚步声远去,眼前亮堂了一些,然隋棠还没松口气,便闻净室内水声响起。 蔺稷没走,只是去沐浴了。 他们是夫妻,自当同榻。 隋棠下意识看了眼床榻,才回神自己躺了下来。 他取出了她牙口中的毒药,给她盖了被子,然后、然后他还会上榻来,可还要行周公礼……隋棠只觉片刻间诸事频发,不着东西,也理不清头绪,更不知自己何时睡去。 只知,这夜后来她沉入一个长长的梦境中。 * 【前世——】 早春二月,大雪压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这场雪是两日前的晌午开始落下来的,同隋棠腹中孩子发动正好同一时刻。只是这会雪都停了,孩子却还没有落地。 司空府长泽堂前的空地上,一盆盆血水泼出来,鲜血四下晕染蔓延,很开连成一片,像极了开在黄泉的彼岸花。 花开荼蘼,送亡魂入轮回,迎新魂下九泉。 产房中的妇人许久前便已经失力哑声,唯有这流出的血昭示着她还有一口气。 风也息了,天地都安静。 又过了片刻,终于传出一声微弱细小的婴孩哭声。 “恭喜蔺相,是个男孩。 ”稳婆抱着孩子转过屏风报喜。 这是朔康八年,正月里蔺稷已经拜相封侯,只因隋棠身怀六甲,往来不便,遂还不曾迁入丞相府。 他站在窗前,目光从殷红的雪地里收回,面上并无喜色,反而透出两分威厉,“生下了?” “殿下呢?” 半个时辰前,稳婆出来问过一回,是保大还是保小。 蔺稷说得很明白,要大人。 这会却抱出个能哭能闹的孩子。 稳婆满脸堆笑的脸埋下去,“……医官正在救治殿下。” 蔺稷没说话,抬步往里走。 明明只隔了两座屏风,但还是里外两重天地。内寝血腥气弥漫,比他戎马半生的战场不遑多让。 他在距离床榻半丈地莫名驻足。 床榻前落了帘幔,他看不见她。就看见一只手伸在外头,医官正在切脉。未几切脉毕,摇首叹息,起身退在一处。 很快,帘子挂了起来,里头还有两个女医奉红着眼正从妇人身上、头上拨下银针,下榻同医官一起向他走来。 “殿下没事了?”蔺稷比在外头态度好许多,语气温和平淡。 医官擦了把汗,“禀蔺相,殿下……最多还有两炷香的时辰。” 三位医者垂首在他面前,他一时看不见隋棠的样子。其实抬眸就能入目的,但他也垂着眼睑,没有挪动步子,似乎还在等医官后头的话。 医官额头上的汗滑下来,硬着头皮道,“殿下的胎是好的,位置也正。实乃她中毒已久,虚弱无力,生生将产程拖了这般许久,拖、拖垮了性命。” “若殿下未曾中毒,自与常人无异,可平安产子。” 医官这话,在发现隋棠中毒开始,蔺稷便已经听过多次。便是两日前发动之际,医官还在反复说。 “殿下毒还未解,怎就早产了?” “就是毒扩全身,才致的早产。” “显然,是殿下撑不住了!” 蔺稷发现隋棠中毒,是在两个月前的除夕夜。她有孕五月,已有胎动,孕中格外困乏些,连宫宴都推却不去,他便也应卯即归。 除夕夜,下着小雪,用过安胎药后的隋棠精神尚好,还出来迎他。说是躺了半日,正好散散步。 从前堂府门到□□寝屋,穿廊过门,沿湖走径,有近两里路,但她就转了个身,正要与他同归,人便倒了下去。 当晚,医官便发现她中了毒,且积毒已深,至少一年以上,如今开始发作。 他问她,可知自己中了毒。 她笑着摇头,不知。 若是知晓毒入肺腑,病入膏肓,孤这些日子如何还能这般开怀? 蔺稷点点头。 他们成婚三年,原有超过一半的时间,他都征战在外。便是隋棠有孕这事,也是母亲杨氏传信于他告知的。 他接了信,自然欣喜,毕竟即将而立,膝下却尚且空虚,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但却也没有即刻便归,直待完成了平南的战略部署,方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过了孕反严重的头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只是人愈发清瘦,几欲撑不起衣衫。 蔺稷瞧见,心中不是滋味。 他其实对这位由少年天子强塞而来的公主,这桩母亲瞒着他接下的姻缘,很不满意。 初时接近她,无非想看看她与小皇帝姐弟两人到底玩何把戏。小皇帝是当真黔驴技穷送胞姐来示好,还是长公主以身作局要使美人计? 她在膳房给他做过羹汤,但烫了手指头;拿剃刀尝试给他刮须,但连正反面都无法辨别,先划破了自己掌心;伺候他穿戴,更衣时要么扣不齐暗扣,要么围反了腰封;宽衣时更是没有分寸地乱摸,摸到灼热处还觉自己吃了亏。 蔺稷好气又好笑,不敢再劳她大驾。 她便换了法子,在榻上主动了些。但蔺稷觉得她连这处都是一知半解,嘴里念叨着花里胡哨的诨名,但往往开了个头,便记不得后头相匹配的动作和姿势。 这位皇朝唯一的公主,幼年就藩,约莫没受过多少教养。便是这等床笫事,也是一副被临时抱佛脚教授的模样。磕磕绊绊学做风流事,说风雅话。 原本忘了书中花色,再翻翻便罢。但她看不见,图画与文字对她而言都是枉然。于是这样两回后,多半都是他摆弄她。 两人之间,与世间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一样,白日饮食,入夜就寝。他们最近的距离,便在床笫间。 皮肉摩擦,或深或浅,无关情爱,不过是成年男女正常所需。 只是一次,两次,三月,半年……日子久了,多少也生出一点区别于旁人的情意。 蔺稷偶尔见她摸索行走,便伸手扶她一把;她知他歇在京中,不管他回不回来,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他做着一个丈夫的帮扶,她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隋棠貌不惊人,才也平平,性子更是温吞如水,寡淡至极。她没有明确的喜好,没有厌恶的东西。 爱恨也不过心。 杨氏见她久不生养,与她商量给蔺稷纳妾,她也不恼,只点头道好。蔺稷说罢了,清净些才好,她也不惊喜,道是你说了算。 她对这世间无欲无求? 蔺稷这般想。 便忍不住问过她,有没有特别想要的,或者说有何心愿? 他说,“只要不是天边月,云中星,我大抵都能满足你。” 她静静听着,最后淡淡笑过,“多谢。” 有,还是没有? 蔺稷不曾得到她确切的答案,便也不再深究。 第6章 暗道自己纯属太闲,多少军政大事等他裁定,竟耗费时辰同一个小女子说这些有的没的。若她安心待在自己身边,待他来日去齐立国,即便前朝公主当不得新朝国母,总也会留她一席之地,予她一世荣华。 就当蔺稷以为会这样不咸不淡地同隋棠过一生时,他却惊喜地发现了妇人的另一面。 便是在她有孕之后,有几次他都恍惚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她孕中脾胃差,用不下膳食。 诸人劝她便是为了孩子,多少吃些。 她瞥过头,白绫下双目微动,欲射出两道火舌,“孩子在我腹中,我舒畅了他便也差不到哪去。我若气堵憋闷,纵是将膳食灌入顷刻也会吐出,莫说他得不到营养,且还得白白与我一道折腾。” 满屋寂寂,连蔺稷都一时被唬住,她便这般拂袖走了。 天子赐下许多婴孩的精巧玩意,黄门特地送来。她跪身闻中贵人唱喏名字,七巧方,九连环,玉如意……忽就起身开口,“臣领旨谢恩,入库吧。” 太后亲来看她,恰逢她正欲午歇,便道让她先歇息之后在母女闲谈。她谢过恩,睡得严严实实,天黑方悠悠转醒。太后被晾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未能说出口,最后碍于宫门下钥,只得摆驾离去。 入夜时分,蔺稷拨开她不安分的手,“殿下是否太骄纵了些,好歹白日朗朗,天子诏书,您领得委实不尊。且太后来看您,怎么说也是……” “妾伴郎君多年,耳濡目染罢了。”隋棠被他控住了手,但还有唇齿灵舌,截断他的话。 只贴头于他肩膀,用贝齿啃噬他皮肉,咬得细碎,又以舌吻过慰藉,覆唇瓣于上,慢慢移到他锋锐喉结。唇口随之张合,手动弹不得,唯有隆起的肚子柔软又滚烫,蹭过他身体,将他吓得赶紧松手。于是人便娇娇柔柔缠上来,两手抱住了他腰腹。 “蔺相。”她唤他,挪出一只手分去骄阳挺拔处,又唤,“三郎!” 平整圆润的指甲切片般一道道划过男人根基命脉,风月里的挑衅皆是情趣,“郎君!” 蔺稷倒抽一口气,“……等明日,容我问问医官。” “妾问了,胎相很好,孕四五六月乃中期,无碍行周公礼。” 于是,鸳鸯帐里翻红浪。 于是,蔺稷终于看见一个有脾性,会骄纵,有欲念,鲜活的隋棠。 不是雾中魂,是红尘客。 但仅不到两月的时间,她便被诊断出中了毒,且毒入肺腑筋脉,时日无多。 …… 寝殿中医官和侍者都退了下去,独留蔺稷和隋棠。 他终于抬眸望去,看清榻上人。 她仰躺在榻上,以往一直是白绫覆眼。乃因前头得了个方子,将白绫泡在草药汤里,之后风干覆眼,以此养护眼睛。为能早一日视物,她就寝也不摘下。可惜到如今,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会,当是生产中汗湿累赘,摘了下来。 他在她身畔坐下,伸手抚过她眉眼。 半晌道,“是个儿子,要不要抱来,你摸摸他?” 隋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噙了一点笑,“不必了。” 蔺稷收回手,默了一会语带恼怒,“你本事挺大,既能把他生下来,想来自个也能活下去!” “你想我活下去?”隋棠笑意深些,弯下眉眼。 她双目无光,眼神涣散,但是眼型很美,是标准的杏眼。 若是未盲,必定顾盼神飞,流光婉转。 “活下去。”半生驰骋沙场,尸山血海里走过的男人,隐忍许久的眼眶忽的红了,低低吐出话来。 榻上被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闻言笑出声来,“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 眼泪从她失焦的眼眶中落下来,“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蔺稷给她拭泪,他接不上话。 他第一次见她撒娇,见她落泪,见她蛮不讲理。 竟是此情此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的手顿在她面颊,移不开,挪不动。许久也开始痴人说梦,“我去寻更好的医官,我必给你寻到解药,我……” 隋棠笑得愈发明艳,苍白的脸色甚至浮起两分红晕。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随她话落,手亦松开。 她的双眼不曾阖上,还在看他。 却再也看不到他。 原本终其一生,她也不曾看到过他。 第5章 共早膳 她是不是从未饱腹过?……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期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 隋棠在大汗淋漓中醒来,猛然坐起,捂着余痛未止的牙齿不住喘息。 片刻,才惊觉是梦一场。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好多她记不得了,只余零星 一点画面。 血染的产房,嗷嗷待哺的婴孩,风雨飘摇的山河,因中毒导致难产而亡的妇人,封侯拜相要窃她家国的男人。 还有最后同蔺稷说的话,倒是清楚萦绕在耳边。 只是,她怎会说那样的话? 那些话吐出口,无异于将阿弟给卖了,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梦太过真实,隋棠心有余悸。 阿弟接她归家,她断不会叛他弃他,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乱臣贼子—— 口中牙齿细碎的隐痛让她神思清明了些,捂在面颊上的手缓缓挪了位置,入口摸到那颗牙齿。 牙中空空。 丹朱是被取了出来。 蔺稷昨晚回来了。 他取出的丹朱。 这一段不是梦,是真的。 而在梦中,留毒于牙口,终至毒发身亡。 隋棠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为毒药被除去而庆幸,还是该为毒药被发现而害怕?却觉身后一只宽厚手掌抚上自己背脊,不由打了个冷颤。 “殿下梦魇了?” 背后的男人坐起身,披衣下榻。 未几,隋棠只觉手腕被握上,力道不大,但因她本能抗拒避让,便觉勒得有些疼。 “喝口水,缓缓。”蔺稷原是把茶盏放入她手中,推过她素指拢上。 案头留着灯火,他的眸光在她手上流连。 指腹生茧,骨节粗粝,都要赶上他长年持刀握枪的手了。 隋棠稍稍放松下来。 一夜长梦,心神焦郁,这会回神方觉口干舌燥。她浓密的睫羽扑闪了两下,握上茶盏用了。 初时用的有些慢,忽就仰首一饮而尽。 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水了。 放下杯盏时,连嘴角都有了勾起的弧度。 灯火微弱,蔺稷以为自己眼花。 喝个水有甚欢喜! “还要吗?”他温声道。 隋棠点点头,把茶盏递给他。 “慢些。” “嗯。” 隋棠重新接了茶盏,痛饮至一半神思缓下,方重新觉得牙口绵绵的隐痛,自然便有想起丹朱,连同想起那个梦。 她顿了片刻,将茶水饮尽,心道没什么比活着重要,至于阿弟处且走且看。 “要不要再饮一杯?”蔺稷问。 隋棠摇首,“多谢。” 蔺稷接了茶盏搁在一旁,瞧榻上人面色泛白,薄汗未干,安抚道,“待天明臣便再请医官来府中,另贴榜单悬赏,寻名医给殿下治眼疾!” 隋棠一时没有反应,她有些怀疑,面前之人是否真的是蔺稷。 他是蔺稷,如今这副姿态又是几个意思? 大婚剥了她衣裳极尽羞辱,这会又温柔以待、十足一副关心妻子的丈夫模样! “卯时四刻了。”蔺稷闻滴漏声响,眺望窗外灰蒙蒙的天,“原以为还早,臣去传医官。” “等、等等!” 隋棠开口,原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这一夜慌乱,梦也荒唐骇人。 她不通谋略,摸不清蔺稷行径,如此情境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一只手不知何时放回被中捂上了数日里一直隐隐作痛的胃上。心道纵是请医治病是好事,但她这病症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再者总不能似砧板鱼肉这般任人被人摆布。遂撑起脸色努力摆出两分公主的姿态来,“先不传医官。” 第7章 蔺稷瞧过她神色,也不反对,只颔首道,“那殿下再歇会,左右无事。” “不睡了。”隋棠试探着,继续道,“先、先传膳。” “饿了?”蔺稷有些讶异,早膳寻常都在辰时末,这会估计尚在备膳中,锅灶还是凉的。 当然饿,她自嫁来司空府,就没一日吃饱过。 隋棠腹诽,挑起细眉,两分愠色落在眼角。 转念又想,按着前后事宜,她还得谢谢他,给她能好好用膳的机会。不然她天天面对着一桌喷香热腾的膳食,能闻不能畅用,堪比酷刑。 她叹气又释然,纵是面容虚白,眼中无光,但眉宇间一派鲜活色,明亮生动。 外头的天色慢慢亮起,蔺稷目光落在她身上,想起前世。 前世,第一次见到隋棠是在朔康六年的三月,大婚足足七个月后。 原本他是可以早些回京的。彼时前岁腊月,他已经夺下了鹳流湖,逐卫泰败归冀州。但心中恼怒母亲给他应了那婚事,尤觉繁琐,遂借口公务繁忙,逗留在鹳流湖畔。直待将周遭地形、风物、人文都琢磨熟悉了,方在阳春碧云下,优哉游哉地打马回京。 毕竟是天家赐婚,高堂做主,前者还没撕破脸,后者乃母子情重,“忠孝”的绳索缚身,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妻子。 春日芳草萋萋,莺啼翠柳。妇人白绫覆眼,素裙黄衫逶地,倚坐在长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里。 很不合时宜。 侍女当是远远便瞧见了他,这会在她耳畔低语,她站起转身,身形不稳,面带局促。 “臣拜见公主。”他嘴角噙笑,话语轻飘,腰更是半点没有弯下,右手拢起折扇敲搭在左手掌心,闲闲站在阶下。 春风拂在两人中间。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位置,然妇人似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男人如迎风之岗,玉山挺拔。 隋棠撑出一抹笑意,“午膳备好了,司空大人用膳吗?” 蔺稷与她共膳,眉宇颦蹙。 虽说细嚼慢咽不错,高门深闺的女郎也多重礼仪,举止轻缓。但眼前妇人,用膳实在太慢了,粥是半口汤匙舀来,喂唇瓣小口抿入;菜肴只用软烂糜类,偶用鱼肉,皆作汤羹,却也少食,只抿在口边尝一点味道便罢。膳量少的尤似垂髫稚子,耗时却比常人多出一半时辰,费物又费人,且全程正襟危坐,搭着虚壳架子。 蔺稷从矫揉造作,想到奢靡作福。 最后忍不住嗤笑。 半点不似如今这般,自在大方。 “再给孤一盏。” 隋棠用完第一次盛来的半盏清粥,转头对司膳道,“满些。” “殿下,您还要用金果软烩的。”司膳好奇隋棠今日的食量,提醒她。 “就半个蒸苹果,还削皮去核,孤一会就用下了,不碍事。”隋棠催促司膳,还不忘吩咐一旁的侍女,“羊羹不必虑汤了,孤且连羹一起用,端过来便可。” “殿下!” 侍女看了蔺稷一眼,回道,“今日羊肉制的是酱溜羊肉里脊,乃大人常用的菜,不是羊肉羹。小厨房给您配的荤食是木耳鱼茸汤。鱼茸需现打,待婢子去传话,您稍候片刻。” 隋棠略带两分失望的哦了声,转而又道,“以后肉羹鱼茸果烩等,若膳房送来便罢,小厨房不必专门给孤做了,颇费功夫,又费食材。” 顿了顿,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孤忧眼疾,无心饮食,难为你们了。” 司膳同掌事一行人,闻话皆含笑福身领命。 “鱼茸还要一会,羊肉分你一半。”蔺稷将隋棠面前的碟子撤去,把那盘酱熘羊肉里脊推过去,第二次握上她手腕,“在这。” 隋棠点点头。 只是到底眼盲不久,还未适应周遭环境和行事的力度。 便如这会,隋棠刚开始不曾夹到,待稍一用力,幅度便又太大了,一玉箸下去满满皆是羊肉。 玉箸在盘中顿了一息,到底被夹来送入口中。 好不容易夹到的,放下重加更耽误功夫。 酱汁浓郁,肉质嫩滑,虽是数片在口稍咸了些,但尚有清粥作配,隋棠捧起粥盏,满足地持勺舀粥。 “慢些,还烫的。”蔺稷接过勺子,倒回半勺在碗盏,将剩下的喂向她嘴边,却在虚空顿住,将勺子放回她手里,让她自己用。 虽已有夫妻之名,虽于他是久别重逢,但于她还是陌生男子、初相识。 妇人道谢接过,专心用膳。 蔺稷也低眉用着,偶尔抬眸,看她两颊微鼓,饮食自如,不觉鼻尖泛酸,心生愧意。 前世,七个月,乃至后来更长的时间,是不是她从未饱腹过? 她的案脉上曾有记录,时有晕厥,体弱躯瘦。问之胃口难开,饮食难入,然脏腑无碍,脉息正常,遂病因不清。建议,尽可多食,食可多类,皆尝之。 他无意看过,却猜她多半是跟风谬追细腰之故,又实在太过挑拣。遂 慈心大发,生出两分好意劝过。但她并未接受,依旧我行我素。他便也懒得多言,心嗤活该。 原来并非如此。 亦非矫揉造作,奢靡作福。 实乃忧惧无奈,求生欲活。 只得寻这么个最愚蠢却又最有效的法子。 第6章 治眼疾 景中色灵动有致,臣沉迷了些。…… 早膳结束后,蔺稷去给杨氏请安,未几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众医官,说是给隋棠复诊。 她除了对光亮有一点感知,头上的包略有消肿外,其他并无变化,还同数日前一般。诊断病症便依旧如此,乃大婚当日撞于辇轿,淤血堵脑导致失明。 “按说既存淤血,现成的法子便是用药活血化瘀。但殿下这一撞,正好撞在眉上一寸的阳白穴上,血涌其间压在了上头。阳白穴,原是眼睛周围的九大穴之一,平素按揉阳白穴,可清头明目,祛风泄热。却也是九大穴位中最为敏感脆弱的一处,若是一旦用错药,或者是针灸不得法,则会导致永久失明。是故臣等开了四个药方,控制药量给殿下试用,以观后效。这四味方子每一味配置了三日的量,凡用过一味歇三日,再用下一味,总计二十四日。若是待四味方子试后都无用,且再行针灸疗法。至于针灸之法,吾等尚在商议中,还未理出具体方案。现下药方在这处,还请司空大人过目。” “本官不懂医药,倒是殿下通医术,你且读与殿下听听。”尚在寝屋中,隋棠坐在临窗榻上,蔺稷在她对面坐着,容医官上前给她轮番切脉。 回话的医官是会诊中的主治大夫林群,应喏读过。 四味方子分别是明目龙骨汤,赤芍五红汤,当归丹参丸,白术柴胡丸,期间又讲了各方所含药材及用量。 事关自己的病情,隋棠听得很认真。她其实不过略懂医术,乃半路出家,所学更是一知半解。但这四味药所用之药材确实都是治疗眼疾的,且其中何种药为主、哪些药材为辅,闻来让她醍醐灌顶,兼之针对她个人病情而增减相关药材用量以及调试的时长等,一时间隋棠心中纳罕又钦佩。 但却还是忍不住腹诽,这林群七日里同自己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日多,亏她还问了不止一次。可见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她这样想,面上神色便丰富起来。初时的仰慕之情须臾间被愠怒取代,很快又化作一片了然,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丝同情。 原是她后来回想,林群一干人等也属不易,说到底还是有医者父母心的。敷衍她,却没有敷衍她的病情,否则绝不可能在这被召唤的短短间隙,就想出四种方案。 于是,闻话至最后,她面上无澜却眉中生悯,白绫下眼睛弯弯,似天边新月。 静美又苍凉。 蔺稷不知何时开始目光又流连在她身上,许久未动,辨不出喜怒 。 殿中一时静下。 博望炉中熏香袅袅弥漫,门边滴漏水声叮咚。 数位医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推了推林群,林群两厢权衡下,还是对着隋棠开了口,“不知殿下闻臣之方子,有何见教?臣等洗耳恭听。” “极好的方子,林医官费心了。”隋棠意识到殿中莫名的安静,遂展颜解围,“往后日子,还得有劳各位。” “既如此,都退下吧,好生照料殿下。”蔺稷开口谴退诸人。 隋棠念想今日林群话多,欲留他下来问问那几味方子,哪怕留个学徒药童也成。 实乃她前头失明又纳毒,人困混沌中,这会丹朱被除,对于治疗眼疾心中也知晓了大概,心神放松下来原本最应该做的当是即刻回宫中一趟,给母后报平安,与阿弟相商应对事宜。但她还摸不准蔺稷心思,只怕贸然开口会适得其反,别到时连中秋都回不去了。毕竟那颗丹朱,被发现得委实蹊跷。 这样思忖之下,她方才打起医官药童的主意,想寻人与她说说医书医理,打发时辰。 第8章 看医书寻草药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乃独居漳河畔的那些年里养成的。 漳河水退之后,草庐中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她意外寻到两本残破的医书。可惜教她读书的先生在来冀州的路上就遭遇时疫去世了,她便一直没有正经开蒙读过书,不识字不通文。而仅剩的一位女医奉也丧生在那场洪水中,两本医书想来便是她的。 所幸出门往东半里有一位教书的老先生,半身不遂地瘫躺在破屋中。隋棠便拿着书来请教他。 两个人,一个是被世人唾弃的帝国公主,谁都知道公主命格原是大贵之相,因妨碍双亲手足才被逐来冀州。这一来,便惹漳河发洪水,可见是贵福未至,灾祸先行。不知是谁在何时传出了这样的言乱,漳河畔的百姓怨恨之余,想起前些年公主被冀州牧卫泰捧在高台的情景便又心生畏惧,于是索性对她敬而远之,不欲理会。而那老先生,身患顽疾邋遢无比,无妻无子,在这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年月,自也无人愿意管他。 一个妙龄的少女,一个六旬的老人,就这样作了伴。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1)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漳河畔的天和漳河水连成一片,天上的月亮落进江水里,河畔的少女手持蒲扇给老人细心赶蚊虫纳凉。四野的萤火虫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是飞来人间的天上星。 小姑娘测着老人鼻息,在他身边坐到天明,手中的蒲扇摇啊摇不敢停歇。 又只剩了她一个人。 所幸她认了些字,识得不少草药,便蒙面换妆,寻一些奄奄一息的人,给他们送一些可能有用、可能无用但也能当水喝的汤药,死马当作活马医。活了算她医术高明,死了也赖不到她头上。 她和他们说,她是天女,不收诊费,但受香火。 一个香梨,半袋红枣,三两小麦……皆为香火。 她吃的少,攒下来的“香火”被偷偷送去城里售卖,得了银钱便去买笔墨,再去城西的书摊看医书,一目十行,回来默于树叶上。然后学会更多的医理,认识更多的草药,可以给更多的人治病,获得更多的香火,如此往复,如此存活…… 是故,这厢置于金阙玉楼中,又是杏林国手环绕,光阴漫漫,她自然生出这念头。却只是张了张口,闭上没再说话。 实乃方才殿中骤然的息声让她警惕,她眼睛看不到,耳力却好了许多。先是周遭医官呼吸声急促起来,随后还有个人抬袖拭汗的布帛声,她听得很清楚。 医官回话无错,这莫名的恐惧只有可能是蔺稷无声的威压。 隋棠不欲再累人不安,冷脸扭过头去。 顷刻,闻脚步声忽近,四周光影暗下,不由坐直了身子。 “殿下脸色不好,是医官的方子有问题吗?”蔺稷在隋棠身前一尺之地站定,没有坐下,低垂的视线落在她头部阳白穴上。 隋棠暗叹,自个都瞥头避过他了,还能被看出摆脸色。且这人说的是什么话,尽想旁人的不是了。 旁人好的很! 哪个能似你这般盛气凌人! “医官的方子很好,孤没有不满意。” 秋风从半开的窗牖吹入,隋棠搂了搂肩,将滑在臂弯中的披帛盖在上头,“倒是司空大人平白无故为何要给人脸色吓唬他们?他们兢兢业业看病,规规矩矩回话,并无不妥! ” 蔺稷闻言,回想片刻前场景,不由眼带笑意,晓风拂月。 他伸手轻轻合上了窗,静看眼前一张薄怒难抑的素净面庞。上辈子,他鲜少见过她生怒,笑也多半敷衍又虚假。 这会,秋阳渡在隋棠身上,散出淡淡的光,将她的怒意染得更深些。 蔺稷觉得甚是好看。 他的余光瞥向投在桌案上的妇人的身影轮廓,伸手慢慢描绘影子,双目却不离眼前人,“臣没有给他们脸色看,只是晨曦浅金,日光和煦,景中色灵动有致,臣沉迷了些。未曾及时给他们应话,如此误会了。” 赏景出神? 隋棠闻这话更觉他猖狂无比。 若非平素威势迫人太过,这般寻常的走神何至于让人如此畏惧! 然她心中到底挂念丹朱一事,不欲与之纠缠攀谈,只攒出个和煦的笑,“如此是孤多心了。” 这笑太过熟悉。 是她前世面罩。 掩盖重重心事,地久天长将背脊压垮,连呼吸都窒闷。 蔺稷在桌案描摹轮廓的手顿下,正好落在她鬓边颊畔,槽牙处。 “殿下笑得勉强,臣知您心事,也晓得您的委屈。” 隋棠蹙眉望向他。 “殿下奉皇命嫁来司空府,想来只是责任压身而非心中所向情之所钟。您可是打算若臣不敬您或是强迫您,您便以死明志全己清白之身?如此,既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手足情意,且又能以一死让臣百口莫辩,便也算死的其所?” 隋棠眉间皱得更紧些。 蔺稷看着眼前单纯至极的人,轻叹了口气,好耐心地继续帮扶,“殿下将毒药藏于牙口这般大的事,若是让陛下和太后知晓,不知他们会伤心成何等模样!” 闻这话,隋棠终于恍然。 原来蔺稷竟是这般认为的,竟然压根没有将丹朱的事怀疑到阿弟身上。如此便是从他们君臣斗争的政事化成了她一介妇人情爱之怨的私事。即便他恼怒,也只是针对她而已。 “是孤任性出此下策。实乃因你我从未见面,你又长孤足有八岁。传您凶神恶煞,性情暴戾,孤不愿意又无办法,便只得如此。” “大人若要将这事告知陛下与太后,孤无话可说。”隋棠已经彻底安下心来,挑眉道,“孤只是好奇,司空大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蔺稷这会也不看她了,只注目桌上因窗牖闭合而变得斑驳的影子。他捏逗影子的面颊,须臾又戳了两下,似在戳里头的那颗牙齿,“殿下人在臣处,周身都是臣的人,臣知晓这点子事也正常。” 他抬起头,继续教授道,“殿下该问的是,臣如何丢下三军孤身从战场撤走,千里迢迢奔回府中,难道只是为了拿出您口中药!” “对!” 隋棠颔首,“你为何千里迢迢回来?”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 蔺稷压着笑,微微凑身往隋棠处,“殿下信吗?” 第7章 盲之故 臣给殿下引路。 如此调侃的话,隋棠自然不会信。 蔺稷之后也未多言,道是公务缠身,去了前衙政事堂。只是走时留话与她,日后若有所缺,有所需,直接与他说便好。他若不在,告知崔芳办理便可。 时值崔芳带人送药而来,隋棠饮过,与她道,“孤要回宫,你吩咐人备车。” 崔芳并非寻常掌事,乃蔺稷暗卫营的人。当日拨来照顾隋棠,主要便是行监控之举。她确实能处理隋棠在府中活动的任何事宜,但是要离开司徒府,便需问过蔺稷。 这会蔺稷入了政事堂,那处已经合门。政事堂的规矩,凡合门期间,非政务不通报。 隋棠道,“司空大人说了,孤若有所需,他不在时,同你说即可。” 崔芳有些为难道,“但婢子确实没有收到大人新的指令。” 隋棠只恨自己反应迟钝,没在蔺稷说这话时,就把事说了。原是在他走后,回顾这一昼夜发生的事,她一颗心落定,却又忍不住欢腾。如此生出想要即刻见到至亲的念头。 “那你领孤去政事堂,孤自个与司空大人说。” 崔芳领命应是。 政事堂的守卫比崔芳还秉持规矩,亦或者眼中只有司空并无公主,只一句“非政务不通报”,拱手回绝了隋棠。 隋棠在门前僵立半晌,对御座上的胞弟愈发同情。 晌午日光微醺,秋风徐徐,隋棠在东廊坐下,闻得对面翠叶沙沙。崔芳说,政事堂东边这处四下皆是回廊亭台不植花草,只有西边植满了大片竹林。 第9章 司空大人素爱青竹。 隋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爱喝什么茶?” 崔芳回话,“司空大人多喝庐山云雾。” “沏一壶来。” 崔芳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应下了。 水沸茶开,送来时已经半个时辰过去。隋棠重新来到门前,守卫不曾换班,依旧是方才那批人。 “政事堂论政,总要歇息,把这茶给司空大人送去。”隋棠温声道。 守卫第二次拦下,“回禀殿下,堂中设有茶歇,无需外头送入。” 秋风起,隋棠覆眼的白绫边缘微微涌动。少顷,颔首回去廊下。 政事堂门前重回平静,玄甲卫兵如松挺立,岿然不动。 隋棠将那茶倒来自饮。 她没有喝过庐山云雾,只当同大多数茶一般都是小口轻辍慢品。于是便抿来一小口,顿觉香气扑鼻,花果香清冽饶舌。似置身雨后空谷中,叶沾露,花裹珠,野果饱满芬芳,散发出让人采撷的成熟又湿润的气息。 隋棠正要赞这茶妙绝,忽感舌尖上淡淡苦涩弥漫,还未待她回神,浓郁的苦味已经充斥整个口腔。累她秀眉紧拧,恨不得将未吞下的余茶皆吐出来。偏周身皆是奴仆,只得掩口咽下。 崔芳见她骤生不适,赶忙近身伺候。 “水,水……” 崔芳闻言,立时斟茶与她。 “殿下慢些。” 隋棠接过,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搁下了茶盏,叹声而笑。 她是想喝清水漱口驱苦,崔芳理解错了。 “殿下,怎么了?”崔芳眼见茶水洒出大半,恐隋棠衣袖不慎沾湿,以目示意婢子赶紧收拾,自己正预备再奉一盏。 “无事,搁着吧。”隋棠嫌弃地瞥过头去。 别的茶都是苦后回甘,先苦后甜,这莫名其妙的茶! 怎会有人爱喝的? 政事堂中诸将论军务,已至尾稍。蔺稷站在窗前沉思,廊下人与景便这般映入眼眸,一览无余。 “今日还有几处事务?”他眺望喜怒形于色的公主,脱口问道。 “还有一项,事关纳贤令。” 回话的是尚书令姜灏,其人出生襄阳大族,世代皆为齐臣,乃襄阳世家之首领。今岁刚过不惑,玉面星眸,神姿秀骨。因执掌尚书台,任尚书令一职,为世人敬称“姜令君”。而当日迁天子于洛阳之策,便是他向蔺稷提出的。 “司空仲春时节发出的纳贤令,于六月结束时,各处推举而来的贤者共四十四人。其中十八人乃刺客已经清除,剩余二十六人中,有以下二十二人下官已经录用,拟用于九卿各部。”姜灏从长案捡起一册卷宗,继续道,“剩得四人,乃大才者,只是德行处,还需考究,需得司空面见定夺。这会人都在外头候着,尤其是汝南钱斌乃本次才学头等者,司空可要见见?” “拟用者直接上任即可,这等事令君安排,我放心。”蔺稷转身过来没接卷宗,只握了握姜灏肩膀,“至于剩余四人,这厢我才回来,有些累了。令君另选时辰,我们一起看看。” “今日就到这处,除执金吾外,散了吧。” 诸人拱手离去,蔺稷示意蔺黍候他片刻,自己径直拐去到东廊下。 “殿下寻臣有事?”蔺稷扫过石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司空大人分明说,孤有事寻崔掌事便可。但孤才有所需,便是行不通的。孤是有事,就不知司空大人所言到底算不算数!”隋棠前后等了大近一个时辰,心中多有恼怒。 蔺稷轻嗅香茗,抬眸看她一张俏生生的面庞,“是臣的不是,离开长泽堂后未及时给他们指令。这厢又让殿下遭了阻拦。” 他扬手唤来政事堂的长史,“今个政事堂是何人守卫?殿下也敢拦!” “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奉命行事,你不必罚他们,”隋棠站起身来,懊 恼自己生怒却连累旁人,话语逐渐低去,“孤也不是什么急事。” “谁说臣要罚他们了?”蔺稷饮了口茶,笑道,“他们军旅出身,坚守军纪,不畏强权,理该褒奖。臣都说了,这厢累殿下久等,全是臣的过错。纵是要罚,也该罚臣。” 隋棠一时哑言,觉得他的话又对又膈应,但又不知何处膈应自己。僵了一会,也懒得纠结,只开口道,“孤想回宫看望母后。” 蔺稷颔首,“臣尚有俗务在身,这会无法陪伴殿下,让崔芳护殿下前往,如何?” 隋棠没想到蔺稷这么爽快,顿时笑意朗然,“自然好。” 蔺稷搁下茶盏,侧身来到隋棠边上,抬起了一只手。 这日他穿一身广袖交领三重袍,臂膀抬起,袖摆便整齐垂落,在风中静静摆动。隋棠才抬步顷身,手便触到他袖摆。 光洁绵软的衣料,舒展有力的臂膀,明明累她晃了一下,却瞬间扶稳了她。若她不曾眼盲,便能看到是一个半圈入怀的姿势,宽阔安全。 然这会,蔺稷只是隔衣帛握上隋棠手腕,恭敬道,“臣给殿下引路。” * 府门外,青年目送马车远去,直到车身拐弯不见踪影,方回来政事堂。 “阿兄留我何事?我且赶着去鹳流湖。”蔺黍拨玩沙盘图上的旗帜,弹指将一枚代表卫泰的白色旗帜推到,“我闻鹳流湖处,我军略占上风,这会当趁热打铁,您怎会挑这个时辰回来?” 蔺黍今早闻蔺稷回府,初时只当城防错报,直待早膳时得主簿传话来政事堂论政,方确定他回来了。 然如他所言,蔺稷同卫泰争夺鹳流湖正处白日化阶段。鹳流湖是南伐的必经之路,若是夺下此地,除了可以打通要塞,更是可以将这处作为日后南伐的后勤粮草储备地。 大齐十三州,以金江划分南北,北有九州,南存四州。自肃帝三年烽火戏诸侯放权宦官后,大小诸侯纷纷圈地为王,至今已经分裂近六十年。 蔺氏原算不得世家豪族,乃这洛阳贩马的一商贾之家。 三十年前尚是肃帝年间,洛阳牧霍嵩不甘中贵人连番索取税收,怜悯百姓艰辛,遂举兵而起,自立为东都王。蔺稷之父蔺雍敬仰其为民之心,献马匹金箔追随之。商贾人家本为世俗所鄙,然乱世之中,蔺氏所拥有的漫天钱财、广交的各路江湖英豪,便都成了无上财富。如此蔺雍为霍嵩座上宾,领校尉职。蔺雍其人聪慧果敢,义薄云天,跟随霍嵩不到三年,便习得兵法,参与作战,深得军心。后领兵平定宦官之乱,救驾于长安,一战成名。霍嵩去世后,蔺雍顺理成章接手其部队,取“东都王”之“东”字,百姓粮食根基之“谷”字,更十二万军队为“东谷军”,自称一方诸侯。同年肃帝崩,太师范洪拥立梁王为帝,便是先皇厉帝。 先皇厉帝十五年,太师范洪乱政。十三路诸侯入京勤王,蔺雍击杀范洪,挂其头颅于长安朱雀大街,当属首功。庆贺之际,大意轻心,为紧随而来的冀州牧卫泰伏击暗杀,与其长子殒命于长安。 东谷军全龙无首,与卫泰交战于长安城郊,隐落下风。各路诸侯作壁上观,天子更预备收渔翁之利,卫泰则满怀信心欲吞全军,成诸侯之首。 事态发展至此,谁也未曾料到,一直于凉州养马寂寂无声的蔺雍次子蔺稷携暗子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千里之路五日即达。 蔺氏父子死于用兵骄态,转眼卫泰亦是此状,自负太甚,箭回己身。四十又五身经百战的老将竟不敌十五少年郎,仓皇败回冀州。至此,蔺稷领父亲洛州牧一职,统摄东谷军坐镇长安,成为十三路诸侯中最年轻的首领。五年后,历帝崩,蔺稷扶十岁太子隋霖上位。又五年过去,到如今,西北道五州已尽在其囊中。 如今所剩之诸侯,唯有领摄东北道四州的卫泰,还有便是金江以南的四州四路诸侯。 本因金江天堑,理当先一统北地九州,如此可无后顾之忧。只是蔺稷抢先一步胁控天子来洛阳,卫泰知晓自己落了下风又不甘心只周旋于东北道,遂兵行险招欲夺夹在东西两道处的鹳流湖以作后用。这才引得蔺稷出兵交战。 如此看,蔺稷这会从鹳流湖战场归来,自是不妥。 “您不会伤势严重了吧?”蔺黍起身就要扯兄长衣襟查验,“半月前信上说,你领队突袭,受了箭伤,高烧不止昏迷数日,难不成伤得厉害回来修养的?” “伤在何处?容我看看,我去唤医官。” “回来!一点皮外伤,无妨。”蔺稷理正衣衫,摸过尚未痊愈的左臂,神思有些恍惚,片刻方道,“那处我们虽占上风,但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卫泰粮草就要断绝,我亦受了伤,僵持无意,遂暂且收兵。其实你不去也无妨!” “那不行,我且去盯着,待卫泰撤出鹳流湖方可安心。”蔺黍转回话头道,“阿兄留我可是为了婚仪当日的事?” “对,大婚那日……”蔺稷莫名顿口,有些颓败地靠在榻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 第10章 蔺黍只当他连日奔波劳乏,并未多想,接话道,“咱们对这位天子确实要另眼相看了。他表面上战战兢兢不敢受四百匹天马,倾数还了回来,又见卫泰发兵赶紧嫁胞姐讨好您,实则暗里不可小觑。我按您计划抽调了暗卫营的人佯装成卫泰人手袭击花轿,同护卫花轿的虎贲军交手,那处个个身手不凡,非寻常虎贲军可以比较,竟是成功护下了公主。阿兄料的没错,陛下在我们眼皮底下,训养了一批死士,就是不知具体有多少人手。 ” 这是蔺稷一箭双雕之计,一边刺杀公主,一边检验虎贲军功夫路数。刺杀成功,他便正好脱身这桩婚姻,亦可甩锅给卫泰。刺杀不成功,便是说明天子人手之厉害,他可早做提防。 “阿兄?”蔺黍见蔺稷半晌没有反应,不由出声唤他。 【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淤血堵脑,致双目失明……】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蔺稷耳畔萦绕,皆是妇人前世话语。拢在袖中的手捏着一个寸长的白玉瓶,指尖发白。 “阿兄——” 蔺稷冲他莞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好奇您怎么会想到陛下训有死士的?” “陛下拣着卫泰出征之际,从邺城漳河处接回公主,千里之遥,深入虎穴,没有厉害的人手他如何实行?只是训练死士非一朝一夕的事,陛下身在宫阙,多半是他舅父何氏一族的主意。”蔺稷笑道,“但陛下有此胆量魄力,胜过肃、厉二帝,也算没有辱没高祖皇帝。” “接回公主,赐婚示好——”蔺黍斟酌道,“会这般简单吗?何珣一行可都是老狐狸。” “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让长公主司机潜伏,行暗杀之举。”蔺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关键我瞧长公主浑似一匹白绢,怕是连刀都握不牢吧,投毒更不可能,她周身皆是我们的人。” “或者美人计?” 蔺黍摆摆手,“总之天佑阿兄,谁也没有想到公主如今瞎了,诸事难成。” 蔺稷掌心还握着那个白玉瓶,五指干干搓揉,半晌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出发,路上注意安全。顺道让林群来这处,我还有事。” 蔺黍离开未几,林群便来了。 蔺稷拿出白玉小瓶,倒出那颗丹朱,“瞧瞧药效几何,毒性几许,详细说与我听。” 第8章 才德论 阿姊一直会在你身边的。 这枚丹朱有两重特点。 一处乃外裹蜂蜡,非特意磋磨至少可半年不化,若小心饮食,可再撑三月,如此放入隋棠牙口,至少可保九个月无虞。 二则丹朱本身,乃是一味慢性毒药。食入体内,侵蚀脏腑,渗透皮肤肌理,需周年之久方会毒发。毒发后加以调理医治,寿数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两年。 是故一旦下毒成功,蔺稷生命进入倒计时,余有三四年的时间。 三四年的时间,以天子如今对他表现出的信任,以他的能耐,卫泰可除,南伐可征。最好的结果是一统十三州,然后毒发生死,天子坐收渔翁之利。退一步,便是死在征南途 中,但彼时他已经不再重要,如此天子亦可接手,稍微劳费些心力即可。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杀其人用其身,堪称完美。 勤政殿偏殿中,御座上的天子闻胞姐将这数日情况悉数讲来,只觉多年努力付之东流 ,抬手抓盏就要掼去地上泄恨。却在抓起的一瞬忍了下来,许久方落回长案。手心拢住茶盏,一手贴在盏壁,努力护住掌心物,得来一点踏实感。 他比隋棠小两岁,七月里才过完十五岁的生辰。仪容类母,天姿秀成。这会冠玉面庞生出细汗,后背里衣已经黏湿。 明明口干舌燥,茶在双手间,却不敢饮水解渴,做出半分动作。 恐惧取代了愤怒。 蔺稷居然连丹朱这等事都一清二楚。 他筹备两年、抢占时机、做出的搏命一击竟被如此轻易化解。 “阿弟——”隋棠跽坐在左首边,话毕多时不得天子回应,又闻得他呼吸沉促,不由宽慰道,“不是说了吗,蔺稷以为是阿姊自个的主意,不曾疑你。” 少年天子终于有点反应,抬眸盯看胞姐。片刻离座来到她对面,扑于长案紧握其双手,“阿姊确定他没有疑朕?” 隋棠认真回想,郑重颔首,“阿姊确定他不曾疑你。说实话丹朱被他取走时,我也害怕,怕他知晓是你的主意,如此撕破脸。但未曾料到他竟是那般设想的。是故,阿姊觉得是好事。你想啊,阿姊如今患眼疾,身边又都是他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这计划便是废了。若是再不取出来,或许还得搭上阿姊自己的性命,多不划算!眼下么,至少阿姊无事,你和母后都不必担心了。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反正阿姊在他身边,来日总会机会。” 相比出嫁那日药填牙中后,饮食不安,寡言少话,隋棠这会堪称自如活泼,话语连珠。她抽回一只手拍了拍胞弟手背,将半盏就要凉掉的牛乳喝完,继续道,“阿姊不了解蔺稷此人到底品性如何,但我今个遇见一事,见他御下严明,赏罚有度,甚有原则,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阿姊遇上何事?”隋霖闻此话,面色微沉。 隋棠意识到胞弟掌心凉湿,从袖中掏了帕子边给他拭汗,边将今日候于政事堂的事缓缓讲来。 日上中天,政事堂中门户洞开,秋风穿过日光徐徐入内。 林群主攻五官,在制毒上算不得一流好手,只是胜在尝过百草,博览医书。这会带着精通此道的弟子董真一同来此,两个时辰的功夫二人已经将丹朱的两大特性分析透彻,讲解清楚。 蔺稷一手支颐,一手拢着扇子以扇尖挑逗那颗剩下一半的鲜红丹药,“你是从太医署出来的,那处你熟,懂这般精细功夫的还有哪些国手?” “王简!”林群回道。 “没有旁人了?”蔺稷拨转药丸,用力过甚不小心挑落在地,于是弯腰去捡。 林群未及他快,躬身至半只得匆忙退后。 “药毒不分家,基本只要是研究时疫的太医令,多少都是懂一些的。”一个女声响起,乃着男装的女医者董真,抢在老师前将话回禀。 蔺稷将拣起的丹药重搁案上,扫过回话的人,冲她笑了笑。 “还有便是邝墨、郑青、温致、徐华四位。”林群横了董真一眼,上前将她掩在身后,回话道,“他们都是调药的好手,连带他们各自的入门弟子,也比寻常医者擅长此道。” 蔺稷颔首,“你去请他们,就说本司空身子不适,劳他们看看。” 林群领命离开。 出了司空府,马车行出许久,少女清癯面上挂满忧色,很是不解,压声问尊师,“何故要回禀得这般清楚?” 女郎一贯尊师重礼,这会语气中却带了几分质问。 “那你囫囵回话又是为了什么?”林群阖眼养神。 “今日情形明显是有人欲害司空,这证物都落到大人手中了,若是查明处决也就罢了。但是您说了五位,若其中有无辜者……” “所以你就妄图法不责众,拖整个研究时疫的官员下水?” 少女被戳中心思,咬牙道,“研究时疫的太医令有近百人,司空大人总不至于把他们全杀了吧。” 林群仰首抵在车壁,面上笑容忽隐忽现。 “弟子所言有误?”女郎拱手,“还望老师指点一二。” “十年前,司空大人的父兄在长安被卫泰设伏遇害。世人只当他们是赢后起骄态,掉以轻心之故。自然是有这么点缘故,但领兵多年的将领,怎可能如此大意。实则是东谷军内部出了奸细,泄露了行军地图和高位诸将的作息时辰。但彼时只有行刺的两人被发现处决,这样大的事,军中定然还有敌方接应者。查了一月,疑者过百,再无法往下辨清。这百余人中不乏有中层将领,有跟随老将军一起起家的元老。诸将便劝说,若是为了一二奸细而错杀这百余人,怕是会失了军心,不若放着慢慢细查。结果——” 林群缓了缓,董真却急切道,“司空大人把百余人全杀?” 林群默了片刻,“司空大人斩了两千人,彼时军中同这百余人有关联者全被杀了。” “宁可错杀千万,也不愿放过一个?清者何辜!”董真惊惑,“纵然这是为了治军,但难保损伤凝聚力,来日反噬。” “来日是否遭受反噬,亦或者有无损伤凝聚力,为师不知。但为师跟随司空大人行军多时,知晓的是至少这十年来没有所谓元老对司空大人指手画脚,也未曾再出现一例细作潜伏经年之久的事,都是稍稍踏入便被部将争相斩杀了。为师还知就是如此治军之下,十年间司空大人平定了西北道五州。” 林群这会睁开了眼,反问面前弟子,“你祖上何处?” 第11章 少女一时哑言,她的祖籍雍州,正是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继蔺稷兵出凉州后第一个被攻克的州城。东谷军接手此地后,又调兵甲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甚至第三年开始还创办了医馆学堂,自己便是首批受惠者。 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际,凭借医术入了军中为医,后拜入林群门下。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开蒙所学圣人道,她亦深知君臣纲常,却还是一直甘心追随蔺稷。然这会,少年医者只觉五味杂陈,更为自以为是的聪明汗毛倒立。 被点名的五位太医令,有三位今日当值,林群的马车便缓缓驶向宫门口。 宫中勤政殿中,天子听过胞姐讲述,笑叹,“阿姊实在过于单纯了些,蔺稷这是故意为之,别人都以为拦了公主定会被罚,他反其道而行,这不就得您赞誉,让你改观了吗?” “阿弟曾言,他藐视皇权,目无君主,有违人臣之礼。即如此,他当不会在意阿姊的眼光和赞誉吧。”隋棠道,“再者,他到底是否特意为之,还是治军一贯如此,打听一下便可。” “阿姊——”隋霖细长的眉眼透出两分不豫,眉间萧肃,“你忘了你大婚当日他都未曾回来?还是你忘了你入府当夜被他派人剥光衣衫?朕说他藐视皇权,目无君主何处冤了他?你才入府多久,如何就为他说起话来?您别忘了,您也是被拦在外的,堂堂一国公主,被臣子拦于门外,这还不足以说明缘由吗?” “这些阿姊没忘!只是阿姊记得《同鉴》中说,人若以德才区分,可分四种。圣者德才兼备,庸者有德无才,危者无德有才,劣者才德俱丧(1)。这蔺稷按阿弟所言,当属于危者,无德而有才。先前母后叹息舅父族中几位表兄弟吃不了军中的苦,也守不住规矩纪律,不堪掌兵,使阿弟能用之人甚少。而阿姐今日遇见蔺稷御下,才会生此想法,你们君臣间,若是坦承相待,他未必不是贤臣良将,没必要非夺他性命不可。” “阿姊还不承认在替他说话!”隋棠豁然起身,拂袖扬声,“送您去刺杀他,你回来却在给他求性命。” “阿弟误会了。”隋棠摸索长案起身,示意一旁的中贵人扶上自己引路至天子身旁,“实乃阿姊入司空数日,从被拖衣衫,到侍从被谴,最后丹朱被除,实实在在感受到其人心思之深,手段之厉,恰逢今日却撞见他之才能,遂想如此人才若是为阿弟所降服用之,是整个大齐之幸。” “至于说阿 姊为他说话,这不是无稽之谈吗?阿姊与你是骨肉至亲,同那个蔺稷不过徒有夫妻之名,连他长得是何模样阿姊都不知道。实在是怕你们博弈间,他伤到你!” 隋棠久闻不见人回应,只得耐心安抚,“莫生气了,你不是说阿姊入司空府,来日入宫不易吗?这难得回来一遭,且说说正事,日后阿姊需要做些什么!” 隋霖原早已压下下怒意,只谴退中贵人,亲自搀扶胞姐,陪她踱步于窗下,“这么多年,朝中官员越来越多只认司空府,不认太极宫。若非我齐皇室立世三百年,久得民心,朕怕早就是亡国之君了。方才阿姊之言,细想也是有理,实乃闻您言其好话,阿弟心中惶恐。” 少年语带哽咽,“惶恐阿姊也会弃朕而去,孤家寡人,寂寞无依,阿弟害怕。” 孤家寡人,寂寞无依。 这话入耳,隋棠顿生愧疚。 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这八个字了。 她重新握上胞弟的手,眼前又浮现出横成在漳河上的十二艘插着王旗的沙船,“阿弟莫怕,阿姊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少年颔首,“这厢阿姊回去,不必做任何事,只用心做好蔺稷的妻子得他信任便可。阿弟需要,且再想办法给你传话。不早了,阿姊去看看母后吧,朕且将今日的书读了。” 隋棠颔首,行礼离开。 隋霖隔窗目送胞姐,待轿辇出了勤政殿外宫门,遂匆忙招来中贵人,“去备五分食盒,不必放吃食。给王简、邝墨、郑青、温致、徐华送去,就说是朕之口谕,赐他们享用。” 中贵人领命而去,然不出半个时辰,一路跌跑回来,跪于少年天子面前泣声复命,“奴婢口谕到时,五位太医令已经被大司空的人请走,全部入了司空府。” 第9章 何太后 她为人母给她的爱就这么多。 何太后的章台殿在宫城北边,从南边天子起居的殿宇过来,行过五里复道、再过九曲金水桥,纵是辇轿也还需半时辰。然何太后得黄门通报,不顾病体早早便候在了金水桥上。 待看见轿辇一角,赶紧迎了上来。 隋棠不知对面情况,只闻得崔芳低语,“太后来了。” 午间时候风明显大了,萧萧枯叶卷在半空,衰败飘落。 隋棠赶紧唤停轿辇,扶上崔芳的手让她引路,边走边唤“母后”,要她停下,不必疾走。 “阿弟说您染了风寒,又夜中多梦,多日未好。” “我都听到您的喘气声了,再不停下我生气啦!” “不许跑了,女儿过来,阿粼跑得快。” 阿粼跑不快。 何太后听话顿下脚步,看女儿朝自己走来。 三个多月前,尚是五月初夏日,暌违十三年,她终于又见长女。 她其实已经认不出孩子了。 四岁被送走时,还是个玉雪粉糯的团子。乌黑的头发梳成双螺髻,上头坠满了珍珠铃铛,流苏贴着鬓角垂在耳畔颈间,粉白襦裙绣满玉片和宝珠,拥簇出水晶一样的人儿。 风过,仰头,都是清清脆脆的声音。 踩着凤头履或是踏着小鹿靴奔来寻她,总是未见人影先闻铃声。然后才是踢掉靴履,曲着小短腿爬来榻间,伸出一双玉藕般的手,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母后,阿粼饿了。” 四岁小公主,嘴上还留着小天酥一点残渣,颊畔沾了一滴牛乳,胖乎乎的小手抓来一块饴糖饼,说是奉给母后的。 “阿母,吃——” 小公主已经睡着了,宫人给她盥洗,但是夺不下她掌中的点心。 只得年轻的皇后亲来,捧过黏糊糊的小手,咬过捏揉的不成样的饼,柔声细语,“好甜!” 天伦就这么多,她为人母给她的爱就这么多。 再见时,孩子已是碧玉年华。 十三年光阴似流水。 五月微醺的日光将她拢罩,她长高了,穿一袭不怎么合身的曲裾深衣,虽是时新的料子,但明显大了许多,空荡荡套在身上。头发挽了飞仙髻,簪一方白玉嵌珠的华胜。但她眉宇透出一股倔强,似努力破土的春草,同这鲜花般温婉娇媚的妆发配饰很不搭。 何太后看着从桥那段走来的少女,难过又愧疚。 闻儿子要去接她回宫,衣衫饰品都是她亲自准备的。母家侄女和隋棠同岁,她每年就照着侄女的身量给她缝制衣裳,但总会放大一个尺寸。 小姑娘爱吃贪睡,定然比侄女丰腴些。 今岁终于能给她穿上,却…… 镶金嵌珠的华胜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刺痛何太后的双目。她的孩子、这皇朝唯一的公主,皮糙色黄,身形消瘦。 她拨下红宝石缠金护甲,向她伸出手。少女笑盈盈搭上五指,甜甜唤她“母后”。 她牵着她走下金水桥,风一吹,眼泪就掉下来。原是掌心感受到她指腹的粗粝,抬来细看,十根手指头已经生出茧子,甚至还有未消的冻疮疤痕。 “母后,是不是阿粼磨疼您了?”她将手缩回去。 “怎会?”何太后握紧她。 “那母后哭甚!”少女反手握住母亲,“阿粼都回来了,也长大了,这般高兴的事。” 少女扬着头,挑起细眉,阳光落在她眼里,晕染眉梢。索性还有一双眼睛,似幼年明亮生辉。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阿粼。 可是今朝,阿粼白绫覆眼,连眼睛都失去,看不见了。 只能一手扶于侍者,一手提起衣裙,再也不能风一般扑向母亲。 阿粼跑不快了。 何太后不堪面对,脑海中只一遍遍想着“阿粼跑不快”,仿若她不是眼盲,只是足伤。她便依旧可以看见孩子漂亮的眼眸,看见女儿的眼中倒映出自己最初模样。 心痛欲裂。 反倒是隋棠,听她泣声,抬手给她拭泪。 她的手相比刚刚回来,已经稍好一点,但薄茧尤在。于是手抬了一半,笑嘻嘻从袖中掏出拍子,给母亲擦去眼泪,“母后别难过,不就是看不见吗,还能治的。再说阿粼觉得这会儿比先前还好一些呢!” “不要这个。”何太后丢开帕子,握着女儿的手贴紧面庞,恨不得将她搂进骨血里。 波斯菊阵阵浓郁的馨香迎风拂来,两只鹦鹉来回争吵的声音慢慢清晰,隋棠便知是入了章台殿院落。 她抽回手不给何太后亲昵。 正跨入内殿,何太后见她缩手,还藏于身后,一时心下愧意更甚。只缓了缓神欲扶她去案前坐下。 第12章 “这边——”然而才转头朝向隋棠要给她引路,忽觉温热鼻息喷薄在颈畔,还未回神竟是面颊被亲了一口。 “阿粼可不想给母后刮毛躁了。母后的脸又滑又嫩,还香香的。”隋棠窝在何太后肩头低语,“女儿再亲一口!” “啪嗒”一声,扎扎实实。 何太后被哄逗得脸色发红,心头熨帖又酸涩,忍不住戳孩子脑门,“正经坐下,好好用膳。” “母后去哪?不与儿臣同桌共膳吗?” “母后哪也不去,就在你对案。”何太后掩口咳了两声,留下兰心帮衬崔芳一同给她布膳,自个扶着徐姑姑的手绕过旷地脱靴跽坐下来,“母后风寒未愈,别过给了你,今日且一人一案。” 隋棠“哦”了一声,已经从侍女口中接了碗盏,舀过两勺伴着白糖鸭皮的豆腐脑用下,又持箸夹来软烂的麻椒鸡丝,进得专注又认真。两颊微鼓,像只白兔。 何太后默声看了她半晌,终于红着眼也开始进膳。 膳后母女二人挪来东暖阁,禀退侍女闲话家常。 “你前头说眼睛总还能治,这会比先前好多了,可是能看清楚些了?” 司空府的医官大都挂职在太医署,当日对长公主联合会诊,这般大的事何太后自有耳闻。奈何她轻易过不了金水桥,出不得宫门,便也无法细知情况。心下着急,便发了旧疾。这会瞧见女儿,自当百般细问。 “但母后观你用膳举止,仿若还是看不见东西的样子。” “能感受到一点光亮,女儿说的原不是这遭!”隋棠搁下茶盏,压声道,“母后,四下有人吗?” 何太后摇首,“没有,你说你的。” 隋棠想了想,垂眸遮掩羞愧,仅用母女二人能听到的一点声响絮叨,“我牙口中的药不是被蔺稷发现拿出来了吗?其实相比惧他,我——” “如何?”何太后凑身道。 “ 我更多是松了一口气。”隋棠丝毫不敢抬首,仿若是一个叛徒在说话,“原先藏在其中,我、我可害怕了。后来入了司空府身边也没有自己的人,眼睛又看不见,不好取出,我都不敢正常饮食。阿母不晓得蔺稷回来前七日,我没被急死也被饿了个半死。我说现在比先前好些,是与那七日作比。” 女郎的头越埋越低,话语越来越轻,“现在……” “现在你至少可以畅快说话,自在吃喝。”何太后一把将女儿揽在怀中。 “母后可千万别把这还告诉阿弟,别让他觉得我不用心,我瞧他也不易,先前见他时,他不是眼中布满血丝,便是眼下乌青。反正我还是会尽力帮他的。”隋棠趴在母亲肩头,“我若能看清,入府取出丹药藏好也没什么,但留在牙口中女儿委实害怕,我……反正母后一定一定莫与阿弟提我这点心思。” 何太后泣不成声。 “母后又哭,不然我下回不来了!”隋棠转过话头安慰她。 何太后被逗笑,边哭边抹泪,缓了半晌,“……母后小厨房煨着燕窝梨羹,你用了在这会歇个觉,母亲和你一道睡,抱着你睡。” 才用午膳,隋棠愣了愣,然闻吃食,终是头如捣蒜。 通报的黄门和送膳的侍女先后脚进来。 隋棠进着甜润的梨羹,听黄门道是太尉大人求见。 太尉何珣,是隋棠的舅父,太后的长兄,如今何氏一族的家主。 早在长安时,便同蔺稷不对付。 入了洛阳,二人便彻底分庭抗礼。 何太后让黄门将人引去了正殿,转首对隋棠道,“用完了,你就先歇下,母后见完你舅父便来陪你。” 隋棠笑盈盈点头。 章台正殿中,何珣早早谴退了侍者,见何太后过来,赶紧迎上去,求她救救自己的儿子。 何太后理过衣衫,莲步姗姗拾阶而上,在正座落座,不紧不慢地将方才陪女儿用膳时摘下的红宝石护甲戴好拨正。戴在小拇指的那枚缠上了一根青丝,她便又摘下,仔细捻尽,如此重新戴上,幽幽开口。 “太尉之子,若是当真犯罪,您让廷尉通融一下,捐些个银钱施予赎刑,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太后没抬头,还在拂护甲上看不见的尘埃。 “臣的儿子不曾犯罪,是陛下要把他交给蔺稷。”何珣面色发白,气喘吁吁,“蔺稷知晓了丹朱一事,如今将以王简为首的五位太医令全部拘入了司空府。陛下为消他余怒,便要将五郎推出去。殿下,我统共就两个儿子。九郎当日迁来洛阳途中遭散兵误刺,已经废了一只手。我便只有五郎这么个全须全尾的儿子了。您和陛下说说,左右蔺稷至今无甚动作,五位太医令还不够他泄恨吗?” 正座上的妇人这会方抬起一双精致妩媚的凤目,“太尉说了半晌,竟说的是政事。孤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插手?” “阿妹,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我知道为着我献了置|毒于公主牙口、联姻蔺稷的事,你至今还在恼我。但我这不也是为了大齐千秋基业吗?” “这不就对了吗?”何太后嘴角挽起一个笑,抬手拂过繁复发髻,“如今陛下不也是为了大齐吗,五郎为人臣,如此受过是何氏的荣耀啊。” “你——”何珣虎目欲裂,须发皆张,被噎吐不出一个字。 倒是何太后还在开口,“也对,到底都是骨肉至亲,怎么说五郎唤孤一声姑母。孤也舍不得。” “要不这样——”她看着兄长满怀希冀的双眼,话语似溪流,缓缓潺潺,“换九郎交给大司空,反正他残了手,不是全须全尾。” “如何?” 第10章 替罪羊 宫道很长,两人安静行走。…… “陛下,长公主不是说了大司空只当丹朱是殿下自个任性所为,不曾有旁的疑惑。眼下逮捕王简一干人等,大约是怀疑他们给了长公主毒药,方才动怒。”中贵人唐珏自小伴着隋霖一道长大,关系亲近,这会正劝道,“您又何必再推一个何家公子出去,伤了同太尉大人的情分!” 隋霖负手站在勤政殿的阶陛上,举目能望见宫门重重。他让黄门去传中郎将何昱入宫的口谕,已经下达近两个时辰,太尉府至宫门往来不过一个时辰。然人却迟迟未到。 如果两个时辰前,他的旨意比蔺稷的人先一步传到王简等人处,这会自然无需再动何昱。 当日定下这计策,何珣王简等人都原是做好了这万一之打算的。 万一蔺稷发现新妇口中毒药,则由他赐死王简等五人,以此抽身。便是之前送去的无膳食盒。 ——盒中无食,请君自采(1)。 但天不遂人愿,蔺稷快一步将他们带入司空府,那么他只能牺牲掉何昱。一样的道理,以此抽身,以证自己没有害他之心。 即便他不信,但这个服软态度足矣。 隋霖沉沉合上眼,“蔺稷若当真相信乃阿姊自己所为,如何还会对王简一干人动手?他那是懒得同一介妇人计较!” 唐珏闻言,不免大憾,“早知这般,陛下在闻长公主说这事时就让黄门去传话,这前后就差了一两柱香的功夫。” “朕是特意等阿姊走后才传令的。”隋霖睁开双眼,一贯病弱柔和的眉眼间闪出一抹锐利色,“她心还太软,未在政局中沉浮过,瞧见蔺稷一点益处,便觉可留不宜杀。若是当面知晓朕要除去身为医官的王简等人,还不即刻阻拦求情!她甚至会觉得蔺稷分明都不追究这事了,朕却还要处死为朕办事的人,如此岂不是将她往蔺稷处推吗?” “所以,这处不存在时间的早晚,在阿姊被发现口藏丹朱的那一刻起,这一局朕便输了。眼下的关键是在于如何能输得让蔺稷相信朕不是主谋,而是被迫,来日依旧要仰仗他!” 秋风萧瑟,阶陛两侧十二铜龟池中水雾氤氲,透出丝丝寒意。 隋霖眺望依旧空空如也的宫门,返身回殿,持笔下召。 诏书很简单,寥寥数句,无非是说中郎将何昱联合王简等人行刺大司空蔺稷,为天子知晓,故下押廷尉府大牢,以待后审。 旁的诏书,他下发艰难,尚书令姜灏处多有奉回,这一封想来会审核极快。 隋霖站在御案前,看了半晌。 自迁都洛阳,五年里他一共就发出了两封诏书,第一封是赐婚诏书,第二封便是这个。 赐召对象都是蔺稷。 先是皇室献公主,自是天子卖良臣。 他忽就笑出声来,眼中翻涌火海,却又不敢燎原。 “陛下,其实奴婢觉得这一局,我们没有彻底输。” 隋霖抬眸看唐珏,“怎么说?” “陛下您想呀,一下要死去那样多的人,即便长公主身在后宅,也必会知晓。届时她定切腹体会蔺贼之残暴,回想又悟蔺贼所谓之信任不过是戏耍她罢了,如此定然与您更加同心,而除贼之心愈坚。” “去吧,送去尚书台。”近侍的话让少年天子亮了眉眼。 第13章 唐珏领命离开,却在走出殿门不远,遇见了太尉何珣。 “奴婢见过太尉大人。”他给何珣行礼。 何珣扫过他手中诏书,问,“中贵人往何处传旨?” 唐珏似笑非笑回话,“大人府上。” “尚书台已经审了?” “没有。” “很好。老臣奉陛下口谕而来,不劳中贵人走这趟了。”说话间直接抽过诏书,止住唐珏话语,“中贵人不必惊慌,若有君王雷霆之怒,自有老臣担着,劳您入殿通报。” 唐珏敛起愠怒,从腰侧抽出拂尘入内回话,未几黄门唱喏,“宣太尉。” 何珣入殿请罪,拜于君前,“臣闻司空大人遇刺,凶手乃以王简为首的五位医官。实乃还有一人,乃臣膝下小儿,次子何昭。其借求医之名,接近谋和王简等人,欲以为陛下除奸佞为名行刺司空。挑拨君臣关系,又将此罪名投于兄长何昱身上以泄私恨。今日陛下口谕传至府中,时值臣发现这遭,正在辨清前后事宜,故而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隋霖闻话到最后,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 何昭知道甚? 当日涉及此局,何昱才是真正出谋划策的人。 许是这局妙哉,反 复推演皆觉成功的几率九成九。故而对于“万一”的发生,皆都慷慨应诺了。 却不想,转眼失败,需得承担后果。 何珣如何舍得那位文武双全的长子,于是出此下策,推出了身有残疾的小儿子。 如此也好! * 何氏嫡幼子何昭,左臂齐肩而断,被押往廷尉府时明面上还未过审,便不曾脱衣卸冠。他自断臂后一直深居简出,鲜少簪冠,这会束发的也只有一截月白发带。身上穿着天青色暗纹广袖深衣,左袖空荡荡,随发带在风中飘悠。 似浮萍无依,枯叶无根。 蔺稷将将得了中贵人的旨意,正在前堂接旨谢恩。 旨意上说,此案全由他作主。 他握着明黄诏书,重扫上头内容,抬眸的一瞬不偏不倚同被押往诏狱、途径司徒府的弱冠青年目光相接。 两扇门宽的距离,苍白如鬼魅的人拖着脚铐幽幽走过。 “新城翁主地下难安!”蔺稷叹息,将诏书递给长史,返身看东边偏阁中被侍卫监管伏跪在地的十二人。 乃是王简一干人及其他们的入门弟子。 确切的说只有七人,王简与其两个弟子、另有徐华、林清共五人在承认制毒痛骂了他一顿后,皆咬舌自戕。而剩得七人,则相互推诿攀咬,后又胡乱吐出朝中包括何昱在内的数位官员,以此投诚。 是故,活命至今,还在喘气。 “将那五人送还本家厚葬,剩下的交给廷尉处决了吧。” “司、司空大……” “大司空饶命!” “司空大人——” “蔺稷,你会遭……” 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一众医官求饶又咒骂。 侍卫纷纷上来,以泥布堵嘴,拖拽出去。转眼声震戛止,人过无痕。 “去吩咐管事备车,我稍后要用。”蔺稷瞧过天色吩咐侍者,转入后堂寝屋,脱袍解衣,沐浴熏香。 * 章台殿暖阁中,何太后坐在榻边正给隋棠掖被角,闻徐姑姑低语,入鬓长眉蹙起,片刻一笑而过,“弱肉强食,在哪都一样。左右不死他的儿子就得伤孤的儿子!” “阿母……” 榻上女郎拱了拱被子,正醒过来,睡眼朦胧中唤着极亲昵的称呼。 何太后的话语低下去,眉眼中的笑意浓郁起来,整个人焕发光彩,递她一只手由她胡乱握着,扭头催徐姑姑将备好的东西拿来。 是一个十八子菩提手钏。 这是洛阳高门时新的女子饰物,以红玛瑙、金丝竹、龙眼菩提、虎眼石、大天意、蓝玉髓等十八种树籽串成。有祈福纳祥、驱虫避疾的美好寓意。 何太后手上这串尤为珍稀。十八子大小一统,颗颗饱满圆润,又得瑶光寺法师开光,后由宫中司珍局巧手打磨制成。收尾处下接六个白玉铃铛,乃何太后取了隋棠幼年发饰上的铃铛亲自嵌入。整副手钏用心十足,端雅灵动。 隋棠慢慢摩挲,最后指腹顿在铃铛上,一点点收入掌心里,“谢谢母后,快给阿粼戴上。” 何太后点点头,扶来她手臂,落眼在腕口那块伤疤上,摸了又摸,几欲又要涌出泪来。只扭头深吸了口气,回神帮她将手钏戴好。 徐姑姑已经将婢子们都领了出去,合门容母女两个说体己话。 屋中点了沉水香,味香馥郁,醇厚清幽,让人理气静心。 “这手钏无事不必摘下,日夜戴着着。”何太后握着隋棠右手,指引她摸上那六个拇指甲大小的白玉铃铛,“这六个铃铛里,填了避孕的药。” “听母后把话说完。”何太后止住隋棠,“你虽是母后的女儿,但身在帝王家,母后没法给你的姻缘做主,母后阻止不了什么。原本这世间女子大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论你还生来便是公主,要负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天下大义。但是有一点,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就是我们这幅身子,就是能否从我们身子里出来个人,我们多少能做的了主。” “你嫁的是你兄弟家国的死敌,你若是诞下他的孩子,那么将来有一日,你可能就会被割成一片片的。一片给母家,一片给夫家,一片给孩子,你要是多生一个孩子,就需要再多切一片……最后,剩下一副鲜血淋漓的躯体给自己。” “你明白吗?” “女儿听明白了。”隋棠颔首,振起精神道,“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何太后闻话心酸不能言,只连连拍她手背,紧拢掌中,“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阿母!”隋棠趴上她肩头撒娇 “以后私下无人,就唤阿母。”何太后抚她后脑,磨其发顶。 …… 滴漏声响,申时四刻。 隋棠低低道,“宫门就要下钥,阿粼要回去了。” 何太后闻言,心如油煎。 却见隋棠轻轻推开了她,涣散的双眼认真看向自己,仿若见到她满脸不舍的哀戚表情,安抚道,“阿母想些好的,出嫁前您和阿弟都说我一入司空府定难以随便走动,回宫更是艰难。可是您看,这才七日,我不就回来了吗?比我们预想的好多了。” 想了想,她凑身压声,“还有就是阿粼牙口里无毒了,不会饿肚子,也不会伤到自己,是不是好太多太多啦!阿母陌忧心!” 她挑了挑眉,“我可是听兰心梅节说了,您就是多思多梦才病的,要快点好起来。” “好……” 黄门是这会进来的,说是大司空在外求见,来接公主回府。 “我要阿母给我梳妆!”隋棠哄着母亲,伸手示意她扶自己去妆台前。 何太后颔首,“去请司空大人到偏殿用茶,稍后片刻。” 夕阳敛晖,飞鸟归巢。 何太后扶着女儿出来,把人交给蔺稷。 蔺稷恭敬道,“臣告退。” 隋棠道,“母后不好养身子,儿臣就不回来了。” 夫妻两人走出章台殿。 还是来时模样,蔺稷君子持礼,让隋棠隔衣握在他手腕上,然后自己扶着她臂膀引路。 宫道很长,两人安静行走。 隋棠多少有些紧张,毕竟阿弟和阿母都说蔺稷能让她这般轻易回宫,便很是反常。念及此处,她搭腕的手因噗噗跳动的心脏无意识抓紧,又下意识松开。 “小心!”蔺稷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原是她慌中出乱,足下失章法,险些把自己绊倒,幸得蔺稷扶了一把。 听话听音。 蔺稷口气里没有丝毫嫌弃之意,反而生出两分忧心。 “多谢!” 隋棠放松了些,薄汗黏腻的掌心搓着他袖口暗纹,暗暗舒了口气。 蔺稷识出她的惶恐,寻着话头给她缓神,目光落在她搭腕的素手上,“手钏很好看,很衬你。太后赐的?” 隋棠僵立在地,尤觉头皮发麻,后背冷汗涔涔。 阿弟说用心做好蔺稷的妻子,得他信任。 这要是转眼就被发现用不上了避孕珠子…… 隋棠脸都白了。 “殿下哪里不适?” “好、好像方才扭到脚了……”蔺稷这样问,隋棠只觉昏沉的眼前腾起一片光亮,后背的汗都瞬间干了。 忽感身子一轻,竟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马车就在前面,回府便给殿下传医官。” 第14章 隋棠定了定心,搓着手指学做妻子样,“你出来时换了身衣裳?还熏了香?” 轮到蔺稷顿住脚步。 他“嗯”了声,几步走至马车,将人抱了进去。 车驾调头前行,晚风掀起车帘,青年郎君一贯冷峻的面容在夕阳余晖中,现出柔软的轮廓。 第11章 泥塑佛 今日起便由臣侍奉殿下养护双手。 回来一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是蔺稷先开的口,问她足上感觉如何?因马车空间逼坠,他不便查验伤势。 隋棠扯谎,“还行,不怎么疼了。” 于是转入另一个话头,蔺稷道,“因为入宫,所以换了衣袍。” 隋棠点点头。 蔺稷道,“ 香,是旃檀香 ” 隋棠接过话,“旃檀香馨甜,但孤仿若还嗅到一丝苦味。” “前头一点小伤,用了药,快好了。” 隋棠“嗯”了声。 马车中静默起来,蔺稷撩帘看外头,片刻道,“世人少用此香,不想殿下识得。” 隋棠道,“孤在母后处闻过,其味特殊,便记下了。” 太极宫中设有国寺瑶光寺。她回京后,因那颗牙齿被凿曾一度发烧生肿养了许久,母后忧心,常入瑶光寺祈福,回来便染了一身甜丝丝的香。 她觉得好闻,凑上去细闻,问是什么香。 母后告诉她,乃旃檀香。 此香刚喷洒出来时,气味极重,带着松果椰奶的甜馨,之后甜味慢慢散去,剩一缕浅浅萦绕,需近身才可嗅得。而后木香成为主导,香醇绵长,静心定神。故而以“甜予亲者,宁与周身”被誉为香中之王,礼佛之圣品。 隋棠很喜欢这个味道,是因为她觉得旁人是不能扑入母后怀里的,只有她能贴在母亲心口,闻到又甜又清的香气。 是故方才蔺稷那一抱,熟悉的气味让她亲近。 却也好奇。 母亲那样温柔慈和、极重礼佛的一个人,寻常在章台殿祈福诵经时,也只用沉水香。她说,“旃檀香稀少,乃供佛香,不出寺庙。是故世人鲜用其香,以明敬佛之心。” 所以,这人是狂妄不敬神佛,还是太重佛祖常日出入寺庙礼佛…… 隋棠本能认定了前者。 一个刀口嗜血的将士,左右是不会信佛的。 她心中嘲他霸道,却又贪婪嗅其味。 两人并肩坐着,很近,丝丝甜香破开药苦之气升腾起来,缭绕在两人中间。 隋棠扭过头,对自己也嘲怒了一番。 自己都贪这味,哪有脸道旁人的不是。 遂转念一想,要是这香能出寺庙入尘俗人家便好了。本来嘛,佛陀普度众生,道是诸相平等,怎就独独佛能用这般好的香! 佛才霸道。 也不对,他就是个泥塑的。 隋棠记起在漳河畔的时候,曾见衙役驱民众凿土挖泥,抱石搬运,说是城中贵人要塑奉一尊药师佛。 时有白发老媪一路跌追,抹泪跪求,“我三子已被征入军中,效力贵人,十余载未归,生死不明。如今老翁又被征去做苦役,留我老妇独在屋中,一家裂作三四处,要如何活?” “滚滚滚!” 衙役挥鞭将人抽开。 老媪皱菊面上血流如住,颤巍巍爬起,又去追。有中年妇人含泪拉住她,“罢了吧阿婆,那药师佛过去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弘誓大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我们权当行善了。” 被征走者两百余人,挖的是河对岸的土石。亲人可隔岸观之。但漳河甚宽,水雾缭绕,烟波浩渺,并不能看见人影。 只闻得音讯。 半月后音讯传来,说凿土开石不慎,砸了近百人,土石滚下,全埋了。 隋棠不晓得那位老媪的丈夫有没有被砸死,只知道老妇人整日整日站在河边等。有一日果园除草的人发现她的尸体,尸僵斑斑,腐肉生虫,已经死去多时。 隋棠便又想起中年妇人的话。 佛曾发十二弘誓大愿,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 妇人没有瞎说。 只不过佛是泥塑的,贴了金身唬人罢了。 …… 小半时辰,到达府邸。纵她推脱足疼已缓减,然蔺稷还是一路将她抱回长泽堂。贴身靠着,旃檀香的甜沁之气丝丝入鼻。 隋棠也不再恼他霸香之举,自己闻来更是坦然。 医官来而复去,道她无事,若不放心少走动歇两日便好。 蔺稷便吩咐司膳将晚膳送来寝殿。 他在外吩咐事宜,时值杨氏身边的穆姑姑赶来,说是七姑娘听闻何家九郎的事,跑去廷尉府至今未归,恐她闹腾出事,特来告知司空大人。 何九郎,何昭? 蔺稷闻言有些诧异,穆姑姑放低了声音,近身把话讲完。 “七妹眼光倒是不错。”夸赞的话,蔺稷却略带叹息,只将一枚手令交给穆姑姑,“去前堂寻淳于诩,就说我的意思让他把人带回来,旁的明日再论。” 隋棠在内寝更衣卸妆,模糊听到两句。 七姑娘说的当是蔺稷胞妹蔺禾,她稍微有些印象。 但是何家郎,是她舅父扶风何氏,还是这处河阴何氏?河阴何氏,她不认识。舅父扶风何氏乃大族,子嗣自然不少,但她基本也认不清…… 左右同她无关,她懒得费神去听。只吩咐侍者赶紧将她一身行头都撤了。 梳篦步摇摘下,连着鬟髻都松开,只一根发带将三千青丝拢于后背,搁陈在柔软的不配腰封不饰玉珏的直缀裙上。她揉着太阳穴,轻轻吐出一口气,身心都觉松快许多。 回了一趟宫中,将大事禀了,后续之事可徐徐图之。就连回来时蔺稷提到她手钏一事,她也不再慌张。因为这一路闲聊,自在流畅,并无不妥,那手钏多半是其顺口提起。 而在晚膳共膳时,两人的相处也当印正了这点。 膳前几句寒暄闲聊,之后便是“食不言”的各自用膳。唯到最后,隋棠还想用一碗鲍脯清汤。侍女应声上来,却被蔺稷挥手谴退。 蔺稷道,“为这汤鲜美,殿下用了两海碗,后一碗还是泡着饭食进的,还未饱?若是已经饱腹还要用下,便是拖累脾胃,不值当。” 自然饱了,只是还能塞下些满足口腹之欲,再说不喝左右也是浪费,隋棠在心中嘀咕。但蔺稷这话也有理,身子重要,她便听劝放下了碗盏。 蔺稷瞧她手放开了,蒙着白绫的两眼还落在那处,“鲍脯大补不能连日用,隔半月让膳房再给殿下做。” 隋棠满意颔首。 这显然未将手钏过心,是自己太多心。 隋棠彻底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放松太久,她便想起一桩更要命的事。 蔺稷回来了,夫妻总要行周公之礼。昨晚人家半夜三更旅途劳顿,今日在府一整日定然修养足够。再者,阿弟说要用心做好妻子…… 她倒不是抗拒,反正从答应嫁来司空府,她既为人妇,嬷嬷们也教导过,自然是有准备的。但她们再教导也不过是一些相关时辰上的要点。 那个李嬷嬷强调了“事后”,道是别事后就倒头酣睡,要聊聊天,夸夸人……但说来说去,三个嬷嬷也都总结了,这等事原是知晓个本里即可,遂让她看了“压箱底”,明白交|合姿态。其余还需她自己体悟,陪嫁之中原存了不少辅助之物。 但这些东西,譬如画册,书卷,器具,都放在了嫁妆中,这会都入库了。 谁知道蔺稷回来得这般突然,简直措手不及。 书到用时方恨少,隋棠觉得很无力。 关键她还没法临时抱佛脚。 她若有贴身的侍女,可以让她开库取来;取来后趁着蔺稷这会在屏风那端的书案前处理事,她可以翻卷开册温习一会,但她现在眼疾未愈总不能让旁人代她看吧! 隋棠呆滞地从侍女手中接来汤药,生无可恋地灌下,顺手搁盏没放准桌案,掉在地上碎了。 声音惊动蔺稷。他原传了司膳、司寝等各处掌事,在寻问隋棠这段时日的坐卧起居。这会止住了她们,自己转过屏风。 “司空恕罪,是婢子没有服侍好殿下,婢子该死。” 侍女已经先隋棠开口,跪身朝蔺稷磕头。 “和你有甚关系,孤自个没放好,收拾干净就成。” 碗碎声打断了隋棠半晌的踌躇羞涩,再想也是枉然。 旃檀香缓缓弥散,隋棠暗思侍奉用药的两个丫头都退下了,屋中无人,便索性昂起头,清了清嗓子直言,“孤有一事需同司空大人商量。” 蔺稷好奇地瞧着她,在她一边榻上坐下,“殿下请讲。” “就是……”隋棠脖颈处红了一片,“周公之礼。” “孤是想说,孤就学了些皮毛,嬷嬷原也教了,但孤还没把书看全双眼就这般了,有许多不熟练,没领会的。”隋棠脑子里想着画卷上的一幅幅图案,图案上提的一首首相匹配的诗词,脖颈处的火烧到下颌,继续道,“一会你将就些,反正长日漫漫,孤有的是时辰学,会学好的。” 第15章 “或者——”隋棠已经冲到耳垂的飞霞赤焰愈旺,整张脸红彤彤的,但必要的话还是得说,“或者劳你辛苦些,你先多做点,就当是教导孤,成吗?” 阿 弟要求她做好一个妻子,获得蔺稷信任。隋棠思来想去,她又不是什么细作专门受了各项训练,与其弄巧成拙不如真诚些的好。 然蔺稷半晌不应声,她不知他神色,只得继续真诚地、甚至还带了两分体贴问道,“你不说话,难不成你也不懂?不应当啊,你二十又五,权贵子弟十中八|九都有丫头侍女教导的。还是说成日忙于战事,也不曾琢磨过?你要也是一知半解,那正好,我们谁也别嫌弃谁,一起好好学。” 蔺稷的目光终于在隋棠话停后,从她身上幽幽转向房梁。余光看见屏风那端垂首忍笑的诸位掌事,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司空大人?” “臣在。”蔺稷深吸了口气,重新看向她,尽可能镇定地开口,“臣只是有些恍惚,一字之差,以为殿下勤奋好学,要臣教导周公之礼乐。” “周公之礼乐?” 隋棠蹙了下眉,“这个孤略有所闻,但也不曾具体学过,你若不嫌繁琐,也可以教的。” 蔺稷彻底语塞,起身扶过她,片刻方道,“这些都且不论。司寝方才说,这些日子每日都给殿下养护双手。臣向她们讨了方子,今日起便由臣侍奉殿下吧。” 说话间,便已经引她到右首通铺坐下,外头的侍女得命奉来已经备好的胰子、羊乳、油膏。 先是胰子净手。 蔺稷持来隋棠双手,往上擦涂胰子。 隋棠素指曲卷,似避开他的触碰。 “臣手劲太大,弄疼殿下了?” 隋棠摇首,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蔺稷还是将涂抹胰子的力道放得更轻了,右手涂完后,换来左手。蔺稷的目光落在她烧伤的腕间。 前世后来,他去漳河住过一段时间,闻那边民众说,大齐的长公主一人独居漳河草庐,遭过洪难与火灾,食不果腹屋不遮顶,不似帝女,不如平民。 双手都已经涂好胰子,被他扶来浸入铜盆兑了羊乳的热汤中,他按照司寝说示,按揉她的虎口,指节,掌心。 隋棠怕痒,忽得笑了一下。隔着朦胧水汽,她这一世随意一笑都比前生璀璨。 两刻钟过去,蔺稷将手拿出擦干,涂抹油膏。 隋棠打着哈欠,“我们还学周公礼吗?” 蔺稷看着她,嗓音有些喑哑,“不了,待殿下……” 因情顺心、心甘情愿的时候。 后面半句话冲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出口成了,“待殿下身子康健些,眼疾好了再说。” 他引人入寝,同榻而眠。 铜鹤台灯盏熄去,三重帘幔落下,男人眼眶红热,想起前世他和隋棠圆房的场景。 第12章 孤立援 旧梦窥前世2 上辈子,两人有夫妻之实是在朔康五年五月里。 蔺稷回洛阳两个月后。 大概是端午之后的某一天,极寻常的日子,以至于蔺稷记不得具体是哪一日。只记得那晚母亲留他说许多话,车轱辘似的来来回回,内容无非是劝他莫冷落公主,催他早日开枝散叶。 他回来长泽堂,才入院门便见庭院里东侧假山上整齐摆放着数十盆石榴花。稀薄月光下,团花如火,燃映小山。 丈地处,隋棠正坐在廊下纳凉。 她穿了一身素色裸纹的半臂襦裙,还未干透的乌发垂在背脊,侍女正给她擦拭。妇人摇着一把团扇,面容难得的沉静舒缓,不知是嗅到了花香,还是听到了风声,竟露出一点醉意。 “殿下,午后穆姑姑送花来时奉给您养生汤,我们去送给大人吧。姑姑特意说了,里头的药材都是适合大人的。”崔芳端着药膳,在一旁提醒她。 “都这个时辰,不要去扰他了。”隋棠仰头懒懒抵靠在廊住上,手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夜风微凉,殿下不去也成,婢子去便可。”崔芳当是得了穆姑姑的嘱咐,转身退去。 宫里催她尽快获得蔺稷信任,宫外催她生子,其心各异,手段倒一致,都是催她。隋棠暗思。 其实且不论杨氏的催促,便是宫中手足的命令,她又如何不想快些完成。她抬手抚上面颊,只是如今……她想到蔺稷,另一种疼痛开始蔓延。 数日前,他让人递话,近来公务甚多,歇在书房。至今已经五日了,婆母杨氏急,她却希望在他下月出征前,别再来才是最好的。 却闻崔芳的一声“大人”,整个人晃了一下,转头望过来。 她看不见,但旃檀香的气味特殊,是蔺稷。 “大人来了。”隋棠扶着廊住起身,笑得有些勉强。 蔺稷进来有些时候了,自然听到主仆间的对话,这会目光落在崔芳端的那盏药膳上。相比母亲成日絮叨,胞妹时不时给他添些不大不小的事,他很满意隋棠的安静不打扰。 他对内眷要求不高,不过“安分”二字,这一点隋棠当属第一人。 她有时静默地好似一缕烟,一场雾,随时可能消散不见。 “已经沐浴了?”他一手按在她瘦削的肩头让她坐下,一手接过侍女手中的巾怕,给她擦拭头发。 妇人身上还弥散着皂角的味道,冲散了常日用药的苦涩。 初夏夜风吹拂,她拢在淡淡月色中,不再闲情摇扇,只捏着扇柄顿了片刻,“郎君去沐浴吧。” 都是成年男女,这日庭院中又多出那些石榴花,自然都懂其中意思。 隋棠抬起头,含笑道,“妾等您。” 郎君与妾,司空与孤,自是前者亲密许多。 蔺稷将她鬓边碎发拢在耳后,“夜深了,我扶你进去。” 隋棠起身,她走得比平时慢,眉宇微微蹙起。 蔺稷垂眸看她襦裙下若隐若现的双腿,“你哪里不适吗?” 隋棠摇首,踏过门槛,如常走着。蔺稷只当她久坐腿麻,未放心上。 待他沐浴出来时,隋棠已经上榻。 素纱襦裙挂在屏风,鸳鸯薄衾覆在玉体。深陷的锁骨随呼吸起伏,似欲飞的蝶翅。隋棠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掀开被衾一角。 男人捏了捏她面颊,侧身躺过来。指腹从颊腮游去锁骨,捻过蜷缩在里头的一缕青丝,温热手掌一路下滑。遇雪峰则揉,过凹地而捏,逢后山又停。将人扳来入怀中,最后临密林探路,藕花深处溪水温湿,曲径通幽。 晦暗昏沉的烛光中,男人一条臂膀横陈作枕,身子已经翻来压下,叠影如苍山罩流水,起起伏伏投在帘幔之上。 帘幔涌动如潮,涛声拍岸,伴随着妇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呻|吟、哽咽……终使浪潮声未达天际、不曾云水交融,便戛然而止。 唯有妇人痛呼绵长,喘息不止,破碎嗓音中带出尖利的两个字 ,“不要!” 烛影孤灯静静燃烧,床帐帘幔不再晃悠,僵直垂落,映出两幅骤然无声的躯体。 妇人还是仰躺地姿势,男人也还未抽身,肩头胸膛都是她抓咬过的斑斑痕迹。 他初以为是情|欲汪洋里翻涌时她刻下的印记,不想却是她不愿同舟共度的伤痕。他没有强迫人的嗜好,掀帘披衣就要离开,却被人从后背扯住衣角。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覆眼的白绫在方才情动时被他扯去,看过来的双眼空洞无神,唯有眉宇深拧,带着哀色与恳求。 两手还在摸索,终于顺着衣衫抓住他臂膀。 妇人纤薄如河滩芦苇,如何撼得动铁骨高山般的男人,唯有用力握住他,以明她的挽留之意。 然后低头解释,“我只是想让你不要、不要太用力。上次……你弄疼我了,还没好。” 上次。 是五日前。 端阳节。 他们有了第一次。 蔺稷自然记得,那日有宫宴,亦是她嫁给他后第一次回宫,天子盛席款待,他喝了不少酒。归来府中,诸将宴饮,又喝了许多。 回长泽堂时已经不醒人事,忘记自己如何盥洗如何上的榻。只觉夜半梦醒,一段寒玉搂在怀,贴在滚烫胸膛,让他倍感舒适。 醉意萦绕,暑气熏人,他将那块冰冷的软玉揉捏的恨不得嵌入自己皮肉躯体里。于是翻过身,抵额哄了两句,便钳住她双手,以膝剖并腿…… 初次上路,花|径崎岖难行,折腾好久破门入户,后方才食髓知味,见识别样天地。 是的,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 他记得一些,但不记得全部,自然 也记不得弄伤了她。 隋棠亲了亲他臂膀,吻去上头汗珠,重新躺回榻上。 他转身望向她,见她神色归于平静,一直曲卷的五指一点点松开,额头滑落最后一滴汗后也不再黏湿,只是面色格外苍白,连唇瓣都灰蒙蒙的,整个人如一片秋日里的枯叶,无声落在地上。 第16章 偏她嘴角还噙着笑,向他伸出手,扣住他五指,“嬷嬷们教过妾的,妾都会,郎君轻一点就好,其实、其实也不疼了……” “满院的侍女奴仆,阖府的医官大夫,你哑巴吗?”他气急,抽手甩开了她。 被甩开的手便干干捏着被褥,眼皮抖动,两片浓密的睫毛颤了好几次,最后沉沉垂覆,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唯有唇角笑意依旧,越来越浓郁,最后爬满整张面庞,“我不是哑巴,是瞎子。” 她因忧心毒药破损而终日恐慌,意志衰退;又因眼盲尤觉身处黑暗,混沌不堪。或许少去一处凌身她都能好过些,偏两处齐齐磋磨,于是思维变得迟缓,人也愈发愈发别扭。 是啊,请个大夫上点药涂抹便罢,何必这般拧巴,惹人不快。但她就是来不及想到,许是想到的,但身边也没有能说这般私密话的人,哪怕一个贴身的婢女。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蔺稷说那样一句话,或许就是单纯的自嘲和发泄……她的嗓音充斥哭腔,眼眶红得厉害,但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有那只手还在不知羞耻地伸过去。 服侍他,讨好他,得他信任,然后毒死他,然后回去漳河畔,离这些人都远远的。 然而,蔺稷当下就走了。 蔺稷走了。 却在后来很多个年月里,都不可抑制想起这晚,想起隋棠。 她不像一个公主,也不像一个妻子。 像战俘营中欲求生路的俘虏,终成砧板上待宰的绝望羔羊。 她,孤立无援。 …… 前生事徘徊脑海,蔺稷早早醒了,睁眼见枕边人背他而睡,薄衾半挂,大半身子都贪凉露在外头。 他给妇人掖了掖被子,掀帘观滴漏已近卯时,遂披衣起身。习惯了军中起居,蔺稷寻常都是自己更衣理妆,这会隋棠还睡着,便更不会传人。 蔺稷转来屏风一侧,从空荡的书架暗格取出昨日从书房带来的一枚香,点燃置于一个紫金手炉中,回来床榻放置在隋棠枕边,见轻烟缓缓弥漫,自己捂鼻避开。未几见榻上人呼吸渐沉,遂重新合上盖子,从她手上将那个十八子手钏摘下。 离开内寝时,蔺稷将手炉中的香一半倒去以水盖灭,一半倒入博望炉中,让它同寻常香薰一起缓缓飘出。 东方即白,林群领命而来,因要识药辨毒,董真也在。 大半时辰,师徒二人便确定十八枚籽皆正常,不曾被浸泡染药,亦不曾被挖空填药,枚枚皆是原生树籽,只是被经过极其细致精巧的打磨。 “再仔细看看!” 蔺稷回想昨日出宫时,自己提到手钏,隋棠骤然间的反应,还瞎扯腿疼。想到这处,蔺稷笑着挑了下眉,垂眸看林群正在给自己上药的左臂,那处伤口昨日裂开了。 十八子无事,便只剩六个珍珠铃铛。 董真嗅其味,并无特殊。铃身是金银错的手艺,藏不了东西。下垂的金粉珍珠,颗颗饱满,温润光泽。 她捏在手中感受质地,略一施力,竟将珍珠捏出一道裂缝。按金粉珍珠的质地,纵是蔺稷这般的武将,要捏出缝隙也需要一些力气,何论董真一介文弱女郎。 “这仿若不是珍珠粉。”董真看着指腹沾染的棕色粉末,轻嗅其味,赶紧送于林群身前,一起细查。 未几,确定是寸香,避子药。 蔺稷拾起那个手钏,半晌明白里头关窍。原是用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妇人久用,对身子有害吗?” “寸香虽药性极烈,但六颗珍珠中的分量加起来并不多,不会伤及人体根本。”林群回禀道,“只是这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等东西,多少磋磨身体。譬如妇人逢信期,会有些刺激。” 蔺稷颔首,谴退他们。 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的是司珍,带着修制首饰的工具,和一盒金粉珍珠。而崔芳则领命去了一趟北宫章台殿面见太后。 …… 日影偏转,长泽堂窗牖半开,秋风徐徐而入。 隋棠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来,手上的十八子手钏铃声叮当,清脆悦耳。但她却不怎么高兴,因为有更粗响的置放声,往来匆匆的脚步声盖过了她的铃铛声,将她生生吵醒。 “哪来的声音,这般闹腾?”她有些气恼。 被从宫中请回的梅节和兰心两位掌事闻声,掀帘入内,语带笑意,“回殿下,是司空大人派人将他常用的书册卷宗、文书笔墨搬来寝屋,填置书架。” 第13章 曲线计 是占那么一点先机。 秋日天高气清,风过竹林,绿影婆娑。 政事堂中九卿过半,尚书皆在,甚至连先前从未踏足过此处的中郎将何昱也在场。为的就是商讨昨日王简等人联合何昭刺杀大司空一案。 廷尉许衡卷宗曰:罪臣王简、邝墨、郑青、温致、徐华连同座下弟子十二人,联合何家第九子何昭行刺大司空蔺稷,欲挑拨君臣关系,现均以画押认罪。 按理,犯人认罪画押,三司处按律判罪即可。 然今日有此一论,实乃廷尉有意为之。 许衡出生南阳豪族,乃仅次于尚书令姜灏一族的名流世家,亦是世代为齐臣。只是肃帝期间,历经宦官之患,家族顶上的几位都被接连戕害。如今这辈中唯有他天资尚好,被姜灏举荐入仕。 许衡虽也痛心肃厉二帝荒淫误国,但到底其心向齐,见不得蔺稷愈发一手遮天。且知何昭甚有才学,若是能救出让他效力天子,亦是一份力量。 廷尉掌天下律法,律法之释意便在他唇舌笔墨之间。 是故他在审案陈词中,将何昭定为从犯,免于死罪,乃流放之刑。若其母家施以黄金一百斤,则可以免罪。这也是他请其胞兄何昱来此的目的。 却不料何昱这会开口道,“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今日司空府政事堂中,比寻常多出三成官员。这三成官员原都是一心向齐的,乃许衡连夜特邀而来,然眼见何家子都不愿伸之援手,自然就皆闭口不言了。独剩许衡冷眼横过何昱,长叹息。 昨夜,他首入太尉府,游说何氏父子,何昱一口应下。未曾想,竟是来送催命符的。 政事堂论政至此毕,官员三三两两离去。 许衡以目示意姜灏,姜灏没有推拒,在回尚书台的路上与他同行了一段。 “何九郎虽身有疾患,但是个人才。他本是令君您座下门生,您当比下官清楚,虽说还未扬名,但我见过他的文章,治世之大才也。您怎也不说一句话?”许衡为国惜才,深知流放艰辛,死大于生,何论何昭断臂残疾之人,存活更是渺茫,“不行,这事下官得去求陛下。” “子正也该知晓,陛下下召,此案有司空全权负责。”姜灏这会方吐出一句话。 “下官当然知道!”拐道转入一片树荫下,许衡话语和步履皆匆匆,“整件事下官都很清楚,就是太医署一行人联合何昭要毒杀司空大人,事为司空所知,陛下……我虽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但说实话,司空在洛阳的这些年比之当初在长安勤王救主,镇守京畿时,他过了,不似人臣模样,愈发目无主君。下官为齐臣,就该为君分忧,不能让臣子如此猖狂,以免他日乱了纲常礼法。” “司空猖狂于何处?”姜灏问。 许衡张口却没有吐出话来 。 回想蔺稷迁天子来洛阳的这五年,手中权柄愈大,座下东谷军愈盛,世人都能看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若摊到明面上说,又实在无法指摘,毕竟蔺稷之所为凡过明路都符合秩序流程。 哪怕他没有及时回来同长公主完婚这遭,都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托词,甚至还可以赞他“国事为大”,粉饰他为国尽忠。 “利益熏心,人心在权力面前是很难坚守的。”许衡叹声道,“难保来日啊,令君。” “凡有那日,我自阻之。”姜灏眺望太极宫的方向,终是长叹了一声,“自肃、厉二帝以来,天下分崩,诸侯四起,子正觉得若没有司空,换来旁人,哪个能让天子比如今更安?东北道上的卫泰?南地邬悯?还是刘氏兄弟?” 许衡沉默半晌,“可是眼下这桩案子,您不会当真以为是表面这些凶手所为吧?” “几个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一个身有损伤的世家子。太医令中有专侍天子者,世家子乃天家表兄弟,这样的关系,幕后者……” 一阵秋风吹来,潇潇黄叶打旋落下,姜灏低眸笑了笑,继续往府衙走去。脱口的话敏感忌讳,只是他举止如仪,神情自若。纵有对面官员走来,也只当他是在同廷尉闲聊。 第17章 反而是许衡,因惊诧落后了两步,这会正匆匆追上。 却闻姜灏又道,“你有赤子之心自然不错,但你是廷尉,掌一国律法,定人生死,说话举动更需谨慎。赤心化作静心方算是好的。” “下官受教。”许衡拱手而谢,片刻道,“亦明白了” 姜灏这会顿下脚步,“子正明白什么?” “明白了——”许衡压声道,“陛下还需仰仗司空,司空也无法一下撕破脸,他们各退了一步。只是蝼蚁做了博弈的弃子,太医令如是,何昭亦如是。” 姜灏继续往前走。 然许衡到底愤愤不平,“太尉位列三公,一百斤黄金不过他四五年的俸禄,都不伤他族中根本。我都给他搭好梯|子,何至于如此明哲保身!” “让你静心,乃是为多思。”姜灏侧首看他,“前头是君臣之争,此间是宅院之争。” 何氏主母新城翁主去的早,留下这么个嫡幼子。有此子在,庶出的何五郎要如何上位掌家? “虎毒不食子!”许衡又怒又叹,“可惜,可惜哪!” “不可惜。”就要分道入各自府衙,姜灏笑道,“子正爱才,司空也爱才。” *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捻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 日影偏转,已近午时,司空府政事堂后边的书房里,一样的旃檀香缓缓弥漫,将整间屋子充盈地皆是木香清冽。门户四下关合,唯釜锅中茶水开,汩汩翻腾,却未有人来饮;长案上砚台湿又干,持笔人也始终没有蘸墨落册。 蔺稷跽坐在席上,终于手中一颤,笔跌在案,发出一点声响,拉他从前世的记忆里回神。 是占那么一点先机,却也是尴尬至极。 小姑娘政治见地一片空白,这会又显然与天子手足情深,要是知道他一回来便开杀戒砍了一波她胞弟的人…… 但若不杀,便是投鼠忌器,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两步,后日便要退至悬崖边。 蔺稷从案上抽来折扇,将愁绪摇散,目光落在左手边书架多处空出的位置上,想起长泽堂这个时辰应当布置的差不多了,不由剑眉轻挑,人又开怀起来。 “司空——”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长史淳于诩求见。 淳于诩不是齐人,乃大宛人,一双琥珀色瞳仁便是最好的证明。为此,即便他有一手相马的功夫,一手牧马的技艺,然在乱世中辗转,伯乐难遇伯乐,随父几经投奔各处无终。直到十岁那年,父亲病重,他于凉州街头卖身葬父,遇见同龄少年蔺稷,得他收容礼遇,后为报知遇之恩,培育天马无数。如今更是伴随左右,步步高升。 他从来端方自持,极重仪容。然这会进来,广袖衣袍生皱,面容塌垮,眼神都黯淡了许多,左右屋中无人,遂直径坐下深叹了口气。 蔺稷原以手支颐阖目养神,半睁眸间见他如此狼狈样,忍不住笑了笑。只重新阖眼,指指釜锅。淳于诩识趣地坐直身子,舀汤泡茶。 泡茶稍费时辰,一盏也不过四分满,泡完基本便可入口。淳于诩推过去一盏,自己捧起一盏仰头便灌。 “少糟蹋我的茶。”蔺稷睁开眼,轻嗅茶汤。 “下官乃是为七姑娘来此一问,司空这会得闲了吗?能见她否?”淳于诩昨个去廷尉府将人带回,至今早又被人缠着在政事堂门口侯了一晌午,实在难以招架,这会只得硬着头皮来问。 “小七这么着急?”蔺稷不急不徐地饮了口茶。 “也就是您在府中,不然七姑娘左右是要把屋顶掀了。”淳于诩重新舀来一盏,疼惜地捋平袖角褶皱,“下官问清了,是那年迁来洛阳时,路上一面惊鸿,如此生的情。只是这些年在这洛阳城中,您与何氏不睦,七姑娘又小,便也不曾露过心思。只在每年清明何昭去往城郊给新城翁主上坟时,七姑娘方以踏青为名出城与之偶遇。不过,两人从未说过话。七姑娘曾鼓起勇气与其打了个照面,但何昭看也不曾看她,擦肩过去。” “难为你捋得这般清楚分明。” 淳于诩闻言,揉着耳朵冷哼了一声,尤觉少女聒噪声依旧在耳畔流连。 “三哥——” “让开,我要见我三哥,我等不了了!” “姑娘,此处仍属政事堂地界……” “我不管,三哥!” “三哥!” …… “去让她进来。” 蔺稷将接下来的事宜重新盘理,待胞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神进来时,正好理完,确定是很好的法子。 “你那点子心思三哥听明白了,何昭如今定下的罪你也清楚了?” 蔺禾抽抽搭搭点头,“淳于诩都与我说了。” 蔺稷向她招手。 蔺禾从席上起身,来到兄长身边坐下。 蔺稷给她拭去眼泪,拉来她一条手臂左右看过。 “三哥作甚?” “我瞧着你不像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可是直接往外长了?”蔺稷丢开她,“淳于诩同你说了何昭之罪,那同你说了他缘何获罪吗?” “说……了,他、他要刺杀三哥。”蔺禾这话说出口,遂又正色道,“但你们是政敌,并不是仇敌,正好由我处化解了,不是一举两得吗?您也可以收他到座下,反显您胸襟!” 蔺稷看着胞妹,笑了笑,“但是他的罪行过了明路,赎刑需要他们何氏自家人出面才行,如今纵是三哥有心放过,也无能为力。” 少女面上幽怨再起,眼看眼泪就要落下来。 “不过,三哥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或许有一人能救他。” “谁?我去找,去求,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蔺稷顿了顿,又道,“我闻淳于诩所言,何昭对你未必有情,你确定要如此?” “他未动情是他的事,我自喜欢我的,本就不相干。” 蔺稷颔首,“那么接下来,三哥同你说的每句话都记牢,见了那人一个字都不能错。但错一言救不得何九郎,便莫再来寻阿兄。” 蔺禾凑身上前,认真记下兄长的话,眉宇时蹙时展,最后问道,“三哥让我找的人,到底是谁?” “当朝长公主,你三嫂。” 第14章 需思量 他搭桥建梯,把路铺到了她面前…… “……所以,求三嫂救救何九郎。” 蔺禾将一通话梨花带雨地讲完,最后伏身跪地相求。 这会是午后时辰,隋棠歇晌醒来不久,正接来一盏梨羹要饮,如此生生搁置了手中汤匙。 今日,她承受了太多的事,觉得有些难以消化。 先是莫名睡了个懒觉,起身时头脑昏胀,心情躁郁。 紧接着兰心和梅节被请了回来。 按照崔芳的解释,是蔺稷见她如今身患眼疾,恐崔芳一人掌事难以周全有所疏漏,故而去向太后请旨,将原先随侍她的人拨了过来。这自然是桩好事,隋棠求之不得。 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一桩事,便是蔺稷派人来布置屏风右侧的书架。 隋棠记得内寝的大致格局,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地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彼时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显然蔺稷没打算要在这长住,便是来了也不过应卯摆了。 如今这般又是何意思? 兰心与她分析道,“许是司空大人见殿下而倾心,所以向殿下弥补、示好。”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 隋棠想起昨日蔺稷早膳后说对话,忽就一阵战栗。 “婢子的意思是,司空大人故意为之,想究殿下真正的心思。”侍女将话吐尽。 唔!就是蔺稷也用了“美人计”。 隋棠这样想,下意识捂上牙口。难道她因情拒他欲要丹朱自戕的心思,他未曾真正相信? 那阿弟处—— 整个午歇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压根不曾入眠,心绪愈发不宁索性起来透口气,却不想又迎来了这么一尊大佛,面对这么一桩子事。 隋棠连着碗盏也搁下了,摸索到半开的窗牖,将它推得更阔,容得萧瑟秋风灌进来,将自己吹得清醒些。 内寝的右侧便是东边,如今如蔺稷占了那处,她不知他习性,且那里存放了他的书卷墨宝,为避嫌还是不沾的好。是故隋棠挪到了西侧间,晌午少曦光,午后反倒是日光滚金。 她虽看不见,但身体能感受温度。一点温暖日头,将风衬得愈发凛冽。 【王简等数位太医联合何昭欲要下毒行刺司空,昨日事败被抓,陛下将此案全权交由司空处理。昨晚廷尉处定案,王简一干等人已判斩立决,当晚就处决了。唯有何昭为从犯,乃流放罪。】 第18章 她回想蔺禾说的话,不由遍体生寒。 太医署的五位太医令是丹朱的研作者,蔺稷前日发现丹朱,昨日这些太医极其座下弟子便全死了。 “三嫂,求您救救何昭,他只是从犯,罪不至死。”蔺禾又磕了一个头。 隋棠这才回过神来,示意侍女将人扶起,“廷尉就此断案,七妹确定没有遗漏吗?” “没有遗漏。”蔺禾搅着帕子,“待十日后,何昭启程流放幽州,这桩案子便彻底尘埃落定了。” 主导丹朱案的,明明是太尉和其长子何昱,与幼子无关。当日她被接回京畿,参与此案,因为自己是直接执行者,阿弟将京中的局势讲得很清楚。 朝野共分了三派。 一则乃保皇派,以舅父太尉父子为首的母家势力,何氏一族是天子最大的助力,忠心帮扶。 二则为中间派,以尚书令姜灏为首的世家望族,他们虽都听任蔺稷号令,但因世代为齐臣,心中依旧有天家齐室。 三则便是以司空蔺稷为首的军士门阀,这厢基本都是他的亲兵和近些年扶植起来的官员。 按照蔺禾传达的意思,这桩案子清算到太医令和何氏子便算结束。 这是阿弟和蔺稷达成了默契,各退了一步。 隋棠忽就从心底腾起一股无力感,除了对献身赴死的人道一声抱歉,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觉得也没有苛责蔺稷的资格,你死我活的事,归根结底是她和胞弟技不如人罢了。 如此阿弟咽下了退让了,她便也该保持缄默,留着有用身徐徐图之。至少在蔺稷未提这桩事之前,她不能主动提起。 这样捋过事态,她自然回绝了蔺禾。 “七妹一片痴心,感人肺腑。但这样的事,你求孤还不如直接去求你三哥。” 蔺禾被扶回案前跽坐下来,闻言虽失望,却也没有泄气。只按照兄长指点,继续道,“我去求过三哥了,他不见我。我还去见了姜令君,令君被我扰得无法,方让我来寻殿下,道是殿下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姜令君?”隋棠闻其名却从未见其人,不由惊道,“他让你来寻孤?” 蔺禾颔首,“令君说他也不忍何昭如此去了,于私是他弟子,有师徒情谊;于公何昭身负才学,来日若是入仕定然可报效朝廷。” “令君这样说?”隋棠有一瞬间抖擞了精神,朝野三处派别,姜令君身处中间,维系平衡,亦是被两处拉扯。若此时救下何昭,即可以让他效力阿弟,又全了姜令君的师徒情分。 但自己要如何救下何昭呢? 空顶一个长公主的身份,身处司徒府中,她连调配个丫鬟的权力都没有,谈何向廷尉府要人! “你说何昭母家不愿给他赎刑,又是为何?”隋棠问道。 蔺禾缓了缓,将今日何昱在政事堂的话逐字复述。 “大义灭亲,何家果然忠义。”隋棠面色晦暗不明,喃喃吐话。 “不是的。”蔺禾四下观望,见门窗皆合,唯有公主两个侍女木桩一样杵着,知晓是心腹口舌,遂道,“我昨个去了廷尉府,何昭一直在喊冤,不是他做的。” 至此蔺稷教她的话就剩了最后一句,她绕过长案,膝行来到隋棠面前,哀戚道,“其实阿兄也是惜才的,已经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他泄愤吗?还望三嫂劝劝他,蔺禾感激不尽。” 隋棠当下没有即刻应她,只说容她想想,遂着人送走了蔺禾。 “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吗?”夕阳西下,秋日晚风带着丝丝寒意,梅节捧来外袍给隋棠披上。 “何昭是姜令君的学生,又有才学,那司空爱才,为何不放他一马?”兰心从一边热汤中捧来温着的梨羹奉给隋棠,摇首道,“这事说不定是司空大人特意让他胞妹来试探您的!您还是不管地好。” 隋棠接了梨羹,持勺慢慢搅动。 “孤问你们,孤这位表兄在府中受宠吗?不,你们与孤说说太尉府后宅的事。莫说你们不晓得,你们成日侍奉母后,不会一无所知的。” 兰心与梅节四目相视,缓缓道来。 …… 西边天际余晖敛光,屋中铜鹤台上烛蜡一盏盏亮起,蔺稷同司膳前后脚进来。 “臣吓到殿下了?”蔺稷在院门口便看见坐在西窗下的人,得婢子通报身形忽颤了一下,这会转来西侧间扶人不由调侃她。 隋棠暗嗤,从门口走来侧间虽近但也要功夫,自己早就平和了心态,定是故意诓她的。 “孤只是意外,司空大人来这处用膳。”到底一下死了那样多人,隋棠心中别扭,没有扶上他臂膀,只搭了避在一旁的侍女的手,前去偏厅用膳。 “日落西山,暮色临夜,臣不回这回哪?”蔺稷给人布好膳,回来自己长案坐下。 隋棠坐北朝南,蔺稷坐东朝西,这是君臣的座向,不是夫妻的对案同席。蔺稷看了眼位置,如今长泽堂内部由兰心和梅节两人掌事,不再由崔芳说了算。 她到底还是生气的。 隋棠当然气恼,这会又被噎,索性不再说话,专心用膳。 蔺稷两次抬眸看她,见她进膳初时还好,后边越来越快,到最后都不要侍女布菜,自个持勺端盏没一会便用完了。 膳毕,隋棠本打算直接回屋沐浴,虽然她想到了救下何昭的法子,但还要静心捋一捋,以防错漏。不想然蔺稷拦下,说带她消食散散步,还有话与她说。 隋棠意识到方才用膳时没有控制住脾气,于是这会不好再拂他意。 侍者们得了蔺稷示意,只在后头远远跟着。丈地内,就剩夫妻二人。青年一手提了一盏羊角灯,一手向妇人伸去。 隋棠搭上他手腕,走出院门。 月色溶溶,两人并肩走着。 隋棠还不熟悉周遭环境和地形,即便有人引路,也依旧走得很慢。 出了垂拱门,又走了一段,蔺稷顿下脚步,将羊角灯随手挂在树枝,抽回那只被她搭扶的手,双手托过她臂膀,人更近了些。 隋棠有一瞬间的抗拒,手臂本能地瑟缩。 “前面两尺外是九曲回廊,有三重台阶,你将襦裙提起些,小心绊倒。”蔺稷没有松开手,只出声提醒。 隋棠提裙上前,被他扶着走在九曲长廊中,原比搭腕引路行走更稳妥。 廊腰缦回,丈地悬灯,夜风从湖上吹来,被男人高大身形挡去,余的几息穿缝过隙,到隋棠身畔时,只拂起她蒙眼的白绫,和半挽垂肩的两缕青丝,不觉寒意反觉心旷神怡。 隋棠晚膳用的快了 ,走了这般许久脾胃确实舒缓许多,又有旃檀木香宁神又清甜的气息弥漫在周身,心慢慢定了下来。 “殿下用茶。”直到蔺稷带她在长廊尽头坐下歇息,闻湖边滴漏,她才惊觉与他相依走了小半时辰之久。 而掌心正捧着一盏温热又馥郁的茶。 她看不见茶水氤氲缭绕,但能闻釜锅沸水汩汩,湖上水声潺潺,便能想象十二近月圆,虽不似十五彻底圆满,但也定然是月照人间,清辉满地。 她未见过洛阳的月,也早已不记得长安的月,印象中只有邺城漳河畔的月,永远寒意森森,月光都是骨头一样的白。 她在草庐望月,从月圆数到月缺,又从月缺数到月圆,只是为了计算离家的时间,归家的时辰。 所以那样冷,那样孤单,她总还是一遍遍望着月亮。 和赏月无关。 赏月。 她怎会想到两个字? 怎会觉得生命中有过赏月时光? 怎会觉得此情此景,是她曾经岁月? 前尘几许,她也这般由他搀扶,在湖心亭赏月。那时,她已经学会了喝庐山云雾,但有身孕后,却也不喝了。 只愿意喝馨甜喷香的牛乳茶。 但凡有丁点涩,半分苦,莫论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都到不了她口中。 她说,“我半点苦也不要吃。” 蔺稷看着她,拂散旧时光,低声道,“是牛乳茶,再不喝就凉了。” 隋棠捏在茶盏上的指腹发白,她为自己片刻前的心定和贪念感到羞耻。 “这茶算臣代七妹给殿下赔不是。”蔺稷的声音重新响起,“闻她今日午后,叨扰殿下许久。” 这才对。 在这司空府中,他当监控她的一举一动,知晓她的一言一行。 隋棠点点头,没有急于说话。 蔺稷道,“她来求您救何九郎?殿下,救吗?” 隋棠变了神色,死死捏着茶盏,她没有想到蔺稷这样直白。 湖上风过,男人始终在风口,给她挡去严寒。 妇人往耳后拢齐碎发,“孤不涉政事,救与不救,都不在孤。” 蔺稷继续道,“何九郎无辜,替罪羊罢了,殿下想要救一个无辜的人吗?这不算政事,算冤案。” 隋棠搓着指腹,话语平静道,“即是冤案,便是廷尉的事,依旧与孤无关。” 第19章 蔺稷笑笑,“何昭有才,臣很喜欢他。” 隋棠抬起了双眸,即便看不见,然白绫映出的眼睛轮廓泄露了她的情绪波动。 蔺稷的话到此份上,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搭桥建梯,把路铺到了她面前。 她惊惑他的言行,却还是不敢贸然做出决定,只重新拢住了尚有余温的茶盏,“七妹没有叨扰孤,司空大人不必介怀。” 话落,她将茶饮了。 牛乳又香又甜,她冲他莞尔,仿若此间当真只是信步廊下,随口闲聊。 “风有些大了,我们回去吧。”隋棠站起身来。 蔺稷抬过因风久吹而伤口生疼的臂膀,重新扶上她。 “过两日中秋宫宴,孤想陪母后住一晚。” “那十六午后,臣去接您。” …… 月色清寒,蔺稷落眼在地上叠合成一体的影子上。 知你中秋多半想留宿宫中,臣便当今日已经共渡了良辰。 第15章 中秋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天子在德阳殿设宴。 德阳殿虽比不得长安城中的未央宫前殿可纳万人,但其殿高三丈,陛高一丈,亦可容三千臣奴。 这场宴席以中秋为名,却更为大司空接风,且算是长公主成婚后首次与夫君同回母家,是故宴会举行得格外隆重。 但蔺稷没有出席,理由是抱恙在身。 他没赴宴,德阳殿原本满座的席位上酒还未过三巡,便有人寻借口告退。 头一个出来的是钱斌,乃仲春时节纳贤令中择上来的翘楚。数日前得了四百秩尚书左丞一职,率属尚书台,掌录文书期会,佐令、仆治事。只因蔺稷还未过目面见,这会便还在试官阶段。 钱斌给出的是一样的理由,身染微恙不胜酒力,恐殿前失仪,恳请退下。 天子不识其人,但能从官袍辨出其职位,目光扫过尚书令姜灏。姜灏面目感愧,却也无话,只将对钱斌的失望之情掩入酒中,沉默饮下。 天子自然恩准。 之后便有人陆续起身跪安离去,直到女眷处执金吾蔺黍发妻蒙乔也告退,此时宴还未过半,人却已走过半。 德阳殿便突兀地空出一半屋子。 隔着十二冕旒,辨不出少年天子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仪容端正,清贵温厚。回想过往肃、厉二帝放浪形骸的模样,少年尚有几分帝王骨架。 而相比之下,坐在太后身边的长公主,要放松欢愉许多。至宴散都一直言笑晏晏,不是从太后手中饮了甜酿,便是摸索糕点喂给母亲。 尽享天伦。 诸人暗里瞧她,多来认为她是强言欢色,毕竟蔺稷都不曾陪她同来,又思当日成婚便不曾归京,便是从头至尾没有认下天家这桩婚事。多来是叹她比天子年长两岁,这面上功夫做的委实流畅许多。 连隋霖也这般认为。 这日宴散之后,隋霖在德阳殿的东暖阁接见胞姐。屋中席案上摆着太后亲手炖的梨羹,道是宴会膳食华而不实,夜深又不宜多进,让姐弟俩暖胃润润喉便罢。 隋棠爱饮食,接来未几便用完了,“这个时辰,我让阿母莫回北宫,我们母子三人一道说说话。但她非要守宫规礼仪,就是不肯留下。” 妇人搁下碗盏,捻来帕子拭嘴,忍不住掖了掖身上披帛,“夜深露重,中贵人谴人将门窗合了吧。平素也这般侍奉陛下吗?” “殿下教训的是。”唐珏闻言,看了眼隋霖,从侍者手中捧了件衣衫给他。 隋霖笑笑接过,起身披在隋棠身上,“阿姊错怪他了,您漏夜在朕处,门户便关不得。” 隋棠掖衣襟微顿,回过神来。 这是在防蔺稷。 好比她为防蔺稷明日提前来接她回府,遂趁今夜将紧要的事说了一样。 这会虽时间充裕,但宫中也有蔺稷的人,需得防着。 隋霖瞧她神色,端来梨羹边搅边道,“委屈阿姊了。” 隋棠蹙眉,“何出此言?” “丹朱败露后续,阿姊可晓得了?”隋棠是这日午后入宫的,半日里隋霖冷眼瞧她,倒不像心事沉沉,满怀哀恸的样子。 隋棠颔首,“阿姊知道。” “丹朱事败,朕在宫中还算好过,只是阿姊成日伴在蔺贼左右,受他羞辱,定然煎熬。”隋霖舀来汤羹喂给胞姐,“今日他都不曾赴宴,原是给朕的难堪,却也连累了阿姊。” “德阳殿群臣满座,众目睽睽——”少年目光凝在妇人白绫上,“朕头一回觉得,阿姊看不到也不全是坏事。” 隋棠低头抿过汤水,接了碗盏,“今日他未赴宴,的确是病了,不知何时染的风寒,夜里起高烧。不是故意不来的。” 隋棠记得约莫是三更时分,她被吵醒。 蔺稷鼻息粗重,瓮声瓮气出声。 “水……”他嗓音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哑得厉害,唤了两次,隋棠才意识到他是想喝水。 他话落下来,布帛拉扯的声音灌入隋棠耳中。两人同榻,但一直分被而眠,这会隋棠明显感到男人在拉她的被衾,人亦挨上来。 她还没有完全醒透,尤觉冒犯,掀被就要推开他。忽就发现触碰到的那只大手阴寒冰冷,男人全身都在发抖。 医者的本能让她一下扣住手腕,切上了脉搏。 脉率快而急,脉势虚而散,且脉位偏低,这是数脉。 隋棠摸上他额头,果然滚烫无比;又按他心口,竟被他攥住,如遇救命稻草般抓上来。 男人力气太大,隋棠吃痛喊出声,顿时两人都清醒了。 “你发烧了,心口疼吗?”隋棠的手已经被松开,却没有收回,还在他心口按压。 话落,掀开被衾欲要下榻。她睡在里间,这会因无法视物抬腿时差点绊在蔺稷身上,幸得他一把扶住,才没有压身下去。 “作甚?” “你不是要水喝吗?烧的太厉害了,传医……” 隋棠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拉回塞进了被子里。蔺稷起身披了件衣裳自个灌 了盏凉水,拖着步子出了门。 一炷香后,崔芳来回话,说蔺稷唤了医官,恐风寒传给她,在书房宿下了。 隋棠嗯了声,裹上被子合了眼。 难得蔺稷不在榻上,隋棠自在许多,比平时多睡了大半时辰。更因这日回宫,一则可留宿宫中,二则终于可以躲开蔺禾让耳根子清净些。原同她说来了缓缓,中秋之后定给她答复,然少女还是日日来长泽堂,今日能少见一回,隋棠心情舒畅不少。 晨起坐在西窗下理妆,虽晨光稀薄,但妇人容色明媚。 “殿下,司空大人用药前嘱咐,若您出门时他还未醒,便让婢子送您。”隋棠回宫的满怀欣喜在崔芳一句话下崩裂。 崔芳若跟着,虽可以支开,但多少还是麻烦的。 隋棠脸色垮下一半,途径蔺稷书房,闻得药苦之味一阵阵弥散开来,心中暗嗤,最好一病不起,她便彻底解脱了。 却不想崔芳一路送到门前马车上便停下了脚步,只在车外恭顺道,“殿下一路平安。” “你、不和我们一道吗?”隋棠有些讶异。 “大人说了,有梅节兰心两位姑姑侍奉您便足够,婢子留下看管长泽。” 马车哒哒离去,隋棠为前头恶言咒人,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是故,这会开口为蔺稷解释。 “一点风寒便让他下不了榻了?”隋霖闻来失笑,“阿姊,他就是借生病这个由头,辱没你我姐弟罢了。你还真信他病得路都走不得了?” “人吃五谷,总会生病,他确实病得厉害,有甚好言谎的?”隋棠回忆蔺稷夜中脉象,直言道,“他真想要辱没你我,根本无需装病。” “阿姊这是在为他说话吗?”少年天子面起愠色,“上回您来,便是赞他御下有方,今日更是百般为他开脱!” “我何处为他开脱?”隋棠哭笑不得,“阿姊只是如实所言,事实如此。” “事实?”隋霖豁然拂袖起身,半晌合眼压下怒意,在胞姐对案重新跽坐下来,“阿姊,事实是他不来,旁的官员便也纷纷离开,他们一个个眼中只有蔺贼,没有朕!” 少年握拳,砸在长案上,发出一记闷声。 “可有伤哪?”隋棠听他压抑的一声痛呼,寻声握上他的手,按至小拇指边缘时又感受到少年的颤动,遂赶紧让唐珏取些红花油过来。 “朕不碍事,阿姊莫忧。”隋霖自觉失礼,出口认错,“累阿姊牵挂,朕的不是。” 隋棠将红花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揉敷在少年受伤的手背上,“阿弟,大齐积弱已久,皇室权柄式微,天家威望下降,这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今日,没有蔺稷也会有旁人。我们改变不了别人,便只能尽可能强大自己。而如今我们正好有一个收拢人心的法子。” 隋霖慢慢平静下来,“是甚?” 第20章 “何昭,何九郎。”隋棠又倒来一点红花油,继续给胞弟敷手。 “何意?”隋霖再问。 “留他一命。”隋棠回道,“为我们所用。” “首先,何昭本有才学,是可用之才。其次,他是姜令君的爱徒,但当下形势显然令君不好出面。若我们救下他性命,便是送了一个人情给令君。其三,蔺稷私心也想要他,这也说明了其人确有学识。只是他做了刺杀蔺稷的从犯,蔺稷便也不好明面保他。” “阿弟,你觉的呢?”隋棠将胞弟的手揉敷得已经渐渐发热,最后一次倒油涂抹。 “阿姊说的在理,朕只是在想,我们要如何保他呢?”隋霖顿了顿,又问,“您说蔺稷也想要他?” “对,他当着我面问的,可愿意保何昭一命?我当时以不涉朝政为由不曾表态。” “当着您的面问,铺了这样长的梯|子……”少年默了片刻,轻笑道,“朕明白了,丹朱案蔺稷心中门清,知晓幕后乃你我姐弟所为。他爱惜何昭是真的,借救何昭敲竹杠也是真的。” “只是他已经有东北道五州在手,难不成还想占了这太极宫吗?” “这便是阿姊回来要与你商量的地方。你若是同意救何昭,阿姊有一物可以赠给蔺稷。” “何物?” “冀州。” 隋霖闻言大惊,片刻反映过来,不由拍手叹绝。 冀州是先帝赐给隋棠的封地,她自然能以天家之名赏给蔺稷。如此一来,于何昭而言,乃公主以一州之地,保其一命,他自然忠心效力。 而即便何昭被救出后,为蔺稷所用,蔺稷也无法掩盖长公主在这此间做出的努力,付出的代价。因为将一座城池赏给一个臣子,必须由天子下召,尚书台审核。如此,姜令君定是早早知晓的那个。 更妙的一点是,如今卫泰占着冀州城,蔺稷想要,就得先除掉卫泰。虽说这两人间迟早有一战,若是蔺稷赢了冀州城自然是他的。但他以兵驻守的城池于世人眼中始终是大齐国土,原没有天家召告天下赏赐来得名正言顺。是故,他不会拒绝。 “当然我们得顾及舅父,我原听说了一些。”论及这处,隋棠多少有些齿寒,“何昭再好,想来于舅父眼中,却是挡了他长子的道。眼下我们还需仰仗舅父,那么何昭若是救下且不过明路,可让他易容更名,如此也不得罪舅父。” 至此,隋霖彻底同意了胞姐的意思,起身拟召。 隋棠讲了这般许多,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真正打动他、让他同意的是最后一点,事关何珣。 当日,他派黄门前往太尉府传旨。何珣胆敢拒旨不遵,后不经商量便直径自作主张,李代桃僵。如此做派,焉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蔺稷! 隋霖很清楚太尉府后宅那些事。如今,想必何昭对自己父亲恨入骨髓,留着他,恩惠他,说不定来日可成为牵制何珣的一颗棋子。 “若是蔺稷接受我们的交换,他自然会去将何昭捞出来。左右见不得天日,他也不会随意放置在府衙任职。我且试试,看看能不能让何昭来我身边!”隋棠被唐珏扶来到御案一侧盥手,思忖道,“就让他做我先生,如此我也多个人手。” “此举太明显了,阿姊试试便罢,莫强求,我们见好就收。”隋霖嘴角噙笑,埋头认真书写。 “阿姊有分寸的。” 隋棠手上沾了不少红花油,侍者给她用胰子洗了两遍,才不再油腻。之后又用温水清洗,然后换来羊乳温养,一刻钟后捧出再过清水,最后以巾怕擦拭。 “好了?”隋棠正放松精神,感受羊乳的细滑。 侍者垂首应声,正准备她十指逐一擦干。 “还没抹油膏,不按——”隋棠唇口张了张,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意识到这不是在司徒府,给她洗手的也不是蔺稷。 左手已经擦拭干净,换来右手。 烛影摇曳,蜡炬短去又高燃。 右手的素指在掌心搁置的时辰变得长了些,有油膏抹于上,然后青年郎君从虎口、骨节、指腹到掌心,慢慢按揉每一处关节。 “冀州是好地方,殿下如此美意,臣便不推辞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洒在男人稍稍恢复血色的面庞上,晕出两分温柔色,“届时待何昭出来,让他随侍殿下,给殿下做先生,如何?” 隋棠搭在他掌心的五指一下曲起,不可置信地仰首看他。 “不是殿下前些日子说,周公之礼——”蔺稷顿了顿,抬起的眸光中带着两分戏谑,“周公之礼乐不大通,想学吗?何昭有才,能胜任。” 话落,他重新低了眉,轻轻拉过她蜷起的手指,细细揉着。 第16章 作嫁衣 她是她,陛下是陛下。 三日后,朔康五年八月廿,天子诏书传入司空府,是一道恩赏的诏书。 诏书上说,念其多年征战四方,劳苦功高,如今又与长公主喜结连理,特封其为邺城侯,食冀州全邑,领冀州事。 当下,世人都知卫泰乃冀州牧,五年前受封亭远侯,居邺城王宫。此举还是长公主特意为之请封的。如今一州两候,岂不笑话! 是故诏书下达当日,司空府诸官皆见与司空一起领旨的长公主开口道,“当年卫泰欺孤年幼,强占孤之臣奴金银,王宫楼阁。孤受其威逼不得已弃宫避之,实乃如何愿意将祖宗土地基业分与如此贼人! 而今孤与卿结发为夫妻,方是同心一体,便甘愿与卿共享。还望卿不负圣意,早日夺回冀州城。” 这是长公主自成婚以来,头一回现身于司空府前衙诸人面前。 一席话,自揽年幼不得已献城的责任,破除“一州两侯”之尴尬。同时又将卫泰彻底定为乱臣贼子,视蔺稷为臂膀倚仗。 只是,一朝公主对着自己为臣的丈夫吐出这样一番话,着实做小伏低、谦卑至极。 须臾,长公主又识趣回去后院,只留诸官贺喜饮宴,不扫诸人兴。 这日无风,日头很好,秋阳冷莹莹落在她身上。公主背影亭亭,乌发堆云的鬟髻里一支压发的步摇轻轻晃动。 落在司空府十中八|九的人眼中,化作“摇摇欲坠”四字。 天子给蔺稷送完胞姐,送疆土,已然无计可施。与其说是公主倚仗驸马,不如说是天子仰其如高山,敬其似日月,身家性命、宗庙社稷全赖之。 蔺稷坐在主案席上,收回落在隋棠背影上的余光 ,兀自饮茶而笑。小姑娘足够聪慧,只需稍作提点便能想出如此办法。 如今,以一座需要他拼命也不一定能打下来的城池换一个活生生的何昭,她倒是不亏,但他也不傻。 然他不傻,却也只能领旨谢恩。 因为他想彻底拉拢姜灏,何昭这份人情便必须给,如此只能按她铺的路走下去。 “令君。”蔺稷举起茶盏,低声唤他过来。 姜灏坐在左首,离他甚近,闻言赶忙举杯近身谢过,与之共饮。他确实满意,前日在尚书台接到这份诏书时,他毫不犹豫便落印通过,只待今日下诏。 “前些日子,长公主说要送我一礼,我还猜是甚!今日方知竟是如此大礼。”蔺稷将隋棠抛给姜灏。 果然,姜灏惊憾,“这是殿下的意思?” 蔺稷含笑颔首,“是她上谏的陛下。” 姜灏眼中生光,似不可置信齐家皇室还有如此女子,激动给蔺稷斟酒,“下官干杯,司空随意。” 蔺稷近来不能饮酒,但还是满饮而下。 “司空,下官也敬您,又得一城!” “待宴后,我们可商量伐冀州事宜了。” “今个尽情饮宴,来日马上战。” “以战佐酒,才痛快。本来东北道四州的战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 一连开口的数位将军都是凉州蒙氏的人,一心想着攻下江北九州捧蔺稷上高台,这会闻冀州入其囊中,便忍不住催促,却被蒙乔以目止住。 “酒已至烈,岂可再以战事相佐,当以诗词歌赋配之最相宜。”蔺黍不在,蒙乔一贯坐其位。洛阳京畿局势复杂,她不欲族中子弟过分显山漏水,遂把话头递给了对面席案上新上任的四位官员,“妾闻钱左丞文章天成,才高八斗,不妨趁此美事欢宴,作赋一首。” 这厢正中钱斌心思,他正在试官期。然试官有半年制,便是无过则正;有四月制,乃由主官推荐得正;还有二月制,便是直接展露于司空面前,由他一锤定音。 钱斌满身才华,从汝南出,千里而来,就为扬名,自然不愿久等。这酒宴分作曲水流觞宴,便也不推辞,脱口便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 洋洋洒洒一则赋,初闻平平,唯到最后两句,殿中静而炸起,纷纷赞妙。 这分明描绘了公主和司空二人,且正是今日之景。以太阳之母羲和喻公主,“年少率兜鍪”指蔺稷。绝云气,负青天,乃化用了《逍遥游》中的句子,后面原是“,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则正好对应了司空府制定许久的东谷军渡江南伐计划。是故最后一句话,明为扬公主司空之风姿,实乃以上君来衬托臣下的功绩与抱负。 第21章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蔺稷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钱斌身上,“你如今在令君座下,凡事多向令君讨教。” 话落,侧首扫过姜灏,姜灏默契颔首。 “司空谬赞。”钱斌闻前八字,满腔血液沸腾,乃司空赞他才情斐然,有柳絮才,金石艺,遂拱手抱拳,连番致谢。 全不见姜灏阖目叹息。 本也是,从来智者常有而慧者稀稀。 厅堂中继续宴起,武将饮酒论剑,文官题诗作赋,兴荣至极。 蔺稷前两日因左臂愈合慢,又染风寒而突发心悸,至今未曾痊愈,需静养。遂酒过三巡后,离席回去后院。 只在临走之际悄言留话姜灏,“廷尉处已经寻死囚代之,九郎无亲,有劳令君接一接他。” 姜灏自懂其意,当下与之同离宴席,备车前往。 * 蔺稷怕病气过给隋棠,影响她治眼疾的疗效,近来除了晚上给她护手以外,其余时间都歇在了书房。这会自然也没去长泽堂,只在望烟斋凭窗眺望。 望烟斋属于□□宅院,但朝南有条小径通往政事堂书房的后门,很是方便。往西三丈出了垂拱门则与九曲长廊相接,长廊尽头再出垂拱门,便是长泽堂。 也就是从长泽堂至望烟斋一路都有檐廊遮顶,日光无惧,风雨可挡。 蔺稷回望屋内陈设,榻座席案、笔墨书籍一应俱全。 滴漏声响,即将午膳的时辰,蔺稷转身又望了片刻,朱甍碧瓦、飞檐翘角尽收眼底,唯一不见楼中人,定是在偏厅用膳。 若是病愈,他这会便能与她共膳了。 蔺稷叹了口气,敲着依旧昏沉的额头,回来书房歇息。 他还没完全退烧,又陪了半日宴会,这会便有些精神不济,捏着眉心盘腿坐在长案后,翻阅崔芳送来的关于隋棠的日常起居。自他病起,他还不曾看过。然细想,他中秋那日才发病,至今也就四五日,人好好的在他面前,不看也罢。 “殿下平素做些什么?”蔺稷合上卷宗。 崔芳道,“殿下长日无事,又好饮食,便加膳打发时辰,午歇也加了时长。其余时辰要么在认路,要么默写医书。” “能吃能睡——”蔺稷撑着额头,想象妇人长肉丰腴的样子,定比清瘦撑不住衣衫好看,“她还默书?” “是的。”崔芳回道,“殿下有两本医书,还不曾研读透。本是让婢子几个读与她听,但婢子们识字也不多,殿下试了两回,恐我们读错坏事,便不再学习新的,只背书默写。” “她怎么写?”蔺稷暗自嘀咕,想起前世那份字迹歪扭的手书,眉间黯了黯,须臾却笑道,“嘱咐长泽堂收拾屋子的人,殿下写过的书册纸张莫丢弃,悄悄整理好,送我这来。” “这、恐怕不行。” 蔺稷蹙眉看崔芳。 “殿下不舍得浪费纸张,平素都是是以指在桌案书写。” 蔺稷听后颔首,从袖中探出一个指头,在桌案比划。 “婢子瞧殿下对医理很感兴趣,最近两回林医官来诊脉,殿下都会留他说会话,问一些草药用途。只是林医官时辰宝贵,需要在医署照料,殿下便不好多留。” 正说着,林群过来了。 原是蔺稷用药的时辰到了,头贴药他已经用了五日,如今还未痊愈,便需要转方重新配药。 蔺稷想着隋棠默书姿态,这会正在在桌案写得认真,闻来人也不抬头只伸手过去。林群只当他在思考事情,不敢过分打扰,直径搭脉听诊。片刻后才启口道他换药再服五日若无虞,之后用七日安神培元汤便可大安,又言多修养云云……蔺稷敷衍地点了两下头,忽似想到些什么,抬眸看向林群。 林群被看得发憷,“可是下官失仪了?” “你、罢了,且缓一缓再说。这会没事,先退下吧。” “什么没事!”同医官一道进来的淳于诩也当他被诊脉还不忘梳理公务,终于忍不住开口,对着林群道,“他手臂上这点伤,前后都快一月了,结疤祛疤慢就算了,怎还莫名扯出这么多不适的?到底能不能好!” “大人的伤是小事,但多年征伐,元气受损方才引出病症。原是养大于医。”这话,林群原不止说过一回。 “好了,我休息成不?” 蔺稷挥手谴退人,阖眼等药凉。 半晌睁眼,发现淳于诩还在。 “有事?”蔺稷端来汤药,边喝边往榻前走去。喝完上榻,将碗盏丢给了尾随而来的人,“快说,我乏得 很。” “你昨个说将何昭安排给殿下做先生,教她读书,我当时没回过味来。”淳于诩看着躺下的人,“你别忘了,何昭身后可是姜令君一派,如今殿下以一城换何昭一命,他定然肝脑涂地,誓死效忠。你确定要将他放在殿下身边?殿下和陛下乃同胞手足,此次丹朱事件……你这拐着弯保下了何昭,可别到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是她,陛下是陛下,他们可以不相干。”蔺稷阖上眼,抽来一床被子盖上,嘴角浮起笑意,“我喜欢给她做衣裳,就要给她做嫁衣……” 淳于诩只当他睡中戏言,听过即罢,合门离去。 唯剩榻上青年,因“嫁衣”二字思维拐了个弯,睁开了眼。 她两世嫁给他,他却从未见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遗憾! 第17章 都给她 师者承明,医者董真。…… 赐地封侯的诏书下达的当日傍晚,隋棠便在望烟斋里见到了何昭。 蔺稷用了药正在歇息还未醒来,人是淳于诩领来的,当下赶来的还有蔺禾。隋棠走下长廊,出了垂拱门,在临近院门时驻足。 “殿下怎么不进去?”引路的兰心问道。 隋棠的眼疾没有进展,眼力却愈发好了,她隐约听到少女细碎的哽咽声,抬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声道,“我们缓一缓再进去。” 只是候在院门外的时辰里,她尽听到女郎一人的动静了。 “你出来了?” “那以后你安心便是,不会再有事了。” “……你以后隔日来教授阿嫂,我也来旁听,好不好?” “你今日才出来,原不必这般急着赶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的?我求了三哥三嫂许久,他们才愿意帮忙……你连个谢字都没有吗?” “你、你是哑巴吗?” 隋棠已经领婢女们往后退去丈地,按理闻不到院中话语,奈何少女声音愈发激烈响彻,不容她们不听。 “我们去长廊坐坐。”晚风拂面,隋棠理了理披帛。 “施恩某者乃司空,以城池换之则公主,在下要谢也是谢他们。”少女的声音歇下后,风中静了片刻,忽响起这么一句话。 冰冷刺骨,胜过西来的秋风。 隋棠抽了口凉气,这何昭竟是如此冷厉! 她还没感慨完,人也才转身,便闻院内有人奔跑出来,从后背将她撞了个趔趄,幸得有婢子及时扶住。 眼前一点模糊的轮廓,遮挡天际余晖。 是蔺禾。 她没有说话,气息翻涌,在盯看她。 隋棠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须臾,似一阵风过,眼前明亮了些,蔺禾气呼呼走了。 兰心悄声道,“又不是殿下开罪七姑娘,她哼我们作甚!” “殿下到了,快请进吧。”追出来的淳于诩见到隋棠,赶忙邀她进去,“属下得去追七姑娘,嘱咐她别怒中出错口不择言,泄露了何昭踪迹。殿下请便!” 隋棠深吸了口气,心中有些忐忑。蔺稷说何昭是来做她老师的,即便她是公主,但也当尊师重道,是故头次见面定要有拜师礼。 但这会什么都没有,她连送给老师的礼物都还没有备好。谁也未曾想到这人才出廷尉府大牢当下便来了。 大不了先磕头好了。隋棠暗思,当年在漳河畔,也是一穷二白,瘫在床上的成老头就让她磕了两个头作礼。 然当她甫一踏入院中,兰心便先唬了一跳。 “作甚?” “他、何公子跪在门前。”兰心低声道。 “草民拜见殿下。”伴随男人话语而来的,还有以头抢地的咚咚声。 “快起来,无需这般。”隋棠疾走上前,躬身上去搀扶,“您是来作孤老师的,原该孤拜见您,可是孤还未来不及准备……你这快起来!” 然跪身在地的人却不曾起来,只垂首恭敬道,“原是草民莽撞叨扰殿下。今日草民前来,乃为旁事。不为结师生礼,殿下且安心。” “何事?” “一为拜谢救命宏恩。”青年沉沉跪地,磕足三个响头,后道,“二则恳请殿下赐名。” “赐名?”隋棠扶他不起,只得由他。 “何昭已死,草民也不再是何氏九郎。殿下于草民恩同再造,奢请殿下赐一名字,从此草民在殿下手中生,唯殿下是。” 隋棠闻这话,慢慢回过味来。 第22章 她方才扶他时触到他衣衫,乃质地光滑垂顺,身上一股皂角清香,腰间更是环佩叮当,玉珏回响。 何昭除了姜灏处已无去处,如此沐浴熏香,严妆华服以待,当是姜灏教导,来此表明心意的。 由她赐名,便是她的人了。 隋棠想了想道,“孤没有读过书,不识辞藻。只是骤患眼疾,方知明光之贵,恨不得有一日双眼恢复,可看遍光明世界。便觉这“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实在太好了。孤就给“明”字你,可好?” 无有回应,唯风声过耳,一阵接一阵。 “你若不喜也无妨。那样多的字,我们慢慢选。”隋棠诚恳道。 “明”字确实平常,本是她自个觉得非凡。 “不——”青年抬起头,双目通红望向面前失明的公主,“是草民惶恐,竟得殿下如此佳字。” “草民喜欢的。草民承殿下大恩,得此“明”字,日后殿下唤我“承明”便好。”话落,又是伏身一跪。 “别磕了,磕傻了头,孤不要你教学了。” 隋棠被头磕地的声音震得心惊,无奈向他伸出手,“起来,承明。” “承明谢殿下。” 青年听命起身,目光落在那只并不白皙的手上。 夕阳最后的余晖在她平整的指尖跳跃,熠熠生辉。 * 此后,逢单日隋棠便前往望烟斋向承明求学,每日巳时至午时两个时辰。从“三百千”启蒙入手,之后再学四书五经。 隋棠勤奋,天资亦佳,但因眼盲无法独自进行温习。一日两个时辰的听课后,还剩下大把时辰,她尤觉虚度光阴。 时值半月后,蔺稷病愈搬回长泽堂过夜,晚间给她养护双手时与她道,“以后每日添一个时辰读书。” 隋棠的手还浸泡在羊乳兑的温水中被他搓揉着,闻言激动地反手握住,“真的?可是会不会太劳累老师?” “不会。” 蔺稷低眸看盆中被握住的手,他的手要比她的大许多,她抓在掌心根本拢不住,便两手一起握着,还用足了力气。 他头一回感到她的力量,心里很安心。 “以后每日晚膳后,戌时起,臣陪殿下温书、答疑。” 妇人“啊”了一声,抬起一张俏生生的脸,白绫后的双眼上下眨动。 “不愿意?” “不、孤是怕司空大人太过辛苦。” “不辛苦。” 蔺稷抽回手,取来巾怕擦干,然后开始给她涂油膏,按揉关节。 油膏兑了玫瑰汁子,涂抹开来弥散淡淡花香,同旃檀香近身细闻的气味相似。隋棠很喜欢。蔺稷手上功夫松紧得宜,力道适中,将她关节按揉得舒坦,隋棠很享受。 每晚这段时辰里,两人伴烛而坐,隋棠偶尔会觉得恍惚,他对自己挺好的。 往前十七年,也没人这般待过自己。 她这样想,便抿唇口咬自己的唇瓣,刺激自己清醒,这是她的敌人,她来是要帮阿弟肃清奸佞的,不能被晃了神。 天知道,他这般是打的什么主意! 而且近几天,隋棠明显感受到他的冷意,譬如方才对话,他能少言绝不多字,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似在怄气。 但隋棠想不到自己何处惹了他。自他生病搬去书房,一日就来这么一会,她想惹他也没机会。 右手按揉结束,换来左手。男人拉得有些重,隋棠吃痛。忽就悟出来,大抵是一时嘴巴痛快,许下了这么一个给她养护双手的话,但行比言难,这会没了耐心但又拉不下面子。 “不劳司空大人了。”隋棠抽回手,揉了揉被扯过的地方。 蔺稷愣了下,“方才臣手重了,抱歉。”说着又去持她的手。 隋棠拨开他,“有医官丫鬟,司空大人不必受这委屈,孤也不会把戏言放心上。” 蔺稷沉默看眼前人,半晌道,“殿下生气的样子,亦有风情。” 隋棠真气了,起身摸索着要走。 “臣给殿下择了位女医奉作伴。”蔺稷拽牢她臂膀,一句话止住了她的挣扎。 “臣闻崔芳说 您喜欢医理,正好医署里有位医术学识皆不错的女医奉,名唤董真。让她来陪你聊聊医理,认认字。若是臣偶尔公务繁忙,来不及给您温课,便也可以有劳她。她还是林群的入门弟子,不会辱没了殿下。”蔺稷重新按揉剩下的手指,“您逢双日不是还空着吗?若精力足够,大可利用起来。” “够、当然够!孤有的是精力!”隋棠一扫阴霾,又抓上了蔺稷的手,整张脸都明艳起来,频频颔首道谢。 蔺稷眼角眉梢染了一层琉璃灯晕出的淡淡暖意,落目在她双手,只轻轻抽回自己的,扶着她往内寝床榻走去,“殿下真要谢,总得有些诚意。” 隋棠呆了呆,恢复两分警惕,“司空大人要孤如何谢您?” 蔺稷挑眉,“给殿下按揉许久,手上有些不得劲,劳殿下给臣宽衣。” 宽衣,是夫妻间寻常事。 隋棠松下一口气,但还是有些苦恼。 她看不见,不知蔺稷具体身高,腰封又在何处,难免需要摸上一摸。 反正肯定比自己高,她抬手触摸。 高了些,也不松手,就顺着胸膛往下移。但又不实打实贴肉摸皮地移动,时不时挪一点位置,随着衣衫褶叠便觉是腰封捏上去。捏来一点皮,掐上一块肉。 蔺稷抬眼看屋脊,持来那双手,直接拍在腰封上。 “这里,斜排六枚扣。” 鬓发被男人的气息吹拂,触在隋棠光洁的脖颈间,引得她缩肩忍笑,好一会两手才摸索到腰封上的首扣。 “臣病了近二十余日,可是瘦了些?” 隋棠就没解过这类连着装饰的扣子,绕了许久才摸索出一点门道,解开一枚。期间压根没有细闻蔺稷所言,这会忙着解下一枚,只胡乱点头。 “臣腰有二尺三,殿下量一量看如今剩几何了?”男人看她一眼,不仅帮忙将腰封自己解了,更麻利得将深衣中衣都脱了,唯剩下一件绸子里衣。 “量?怎么量,让丫鬟送把尺来?”隋棠说着就要转身传人。 “尺子都由司珍保管,这个时辰传她们甚是麻烦!”蔺稷拉住她,撩起衣衫,“用手量!” 话落,另一只手也被他抬起拍在了腰上。 双手一下箍住男人腰腹,直触肌肤。同榻还隔两层被呢,隋棠的脸有些烫,心扑通扑通跳。 “是不是瘦了?”男人还在问。 隋棠深吸了口气,双手撑开拇指与中指,回来脐上半寸往左右度去,直到两手在后背相遇,人被她圈在怀中,自己踉跄贴在他胸膛。 “如何?”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是、瘦了一点。”隋棠听到两颗心跳声,叠合在一起,“还是要再养养,补一补。” “臣病了许久,殿下头一回说这样的话。”男人低下头,温热气息喷薄在妇人耳际,“臣很高兴,不生气了!” 第18章 缓一缓 蔺稷考虑周全,话语都落在她心…… 翌日,隋棠比平时起得还要早些,吩咐梅节开私库取些银钱包起来。 非年非节,不需要分发恩赏,梅节好奇道,“殿下是要出去吗?” 隋棠摇首,“过两日有位女医奉伴孤读书,以后逢双都会来。” 她不知人喜好,问了蔺稷他也不甚了解,于是便决定封笔银钱做见面礼。 兰心正给她换白绫,敷眼睛,闻言道,“那还是去望烟斋吗?可要婢子提前让人去再理一间屋子出来?” “不必,董真无需避人耳目。”蔺稷已经穿戴齐整,从内寝转来西侧妆台处,“平素她也随她师父出入我书房处,记载脉案。如此,殿下随我去书房好了。” “书房?”隋棠蹙眉道,“自你将书卷墨宝搬来东侧间,你在后院的书房都成独卧了。孤去那学习,董真又是女子,不太好吧。” “不是那处。”蔺稷道,“是前衙政事堂后头的书房。” “去那?” 隋棠闻言惊道,“政事堂处你们在论政时,不是不让寻常人出入的吗?” “臣领您去,和中途您突然要入内,是两回事。再者,你去的是书房。”蔺稷顿了顿,“殿下也非寻常人!” 隋棠“哦”了一声。 这日早膳后,蔺稷没有立刻去政事堂,因关于治疗隋棠眼疾的第一轮用药已经结束,医官将进行会诊。 日头已经升高,隋棠坐在临窗榻上喝完药,捧着一碟子蜜饯不撒手。 “能看到臣拿了何物吗?”蔺稷捻来一颗蜜饯凑近她。 隋棠笑了笑,“孤知道你站在面前,挡光了。” 蔺稷将蜜饯塞给她口中,低眉自嘲,除了能感光,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抱歉!”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第一轮用药二十四日,他一日日数着,盼望她的眼疾能有所改善。前两日也看过她脉案,心中是有准备的。但总想着毕竟还没用完药,万一呢? 第23章 “司空大人抱歉甚?孤眼疾,与你又不相干,多来是那卫泰老贼为祸不浅!再退一步讲,是孤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这个词孤用的对吗?”隋棠突然转口问道。 蔺稷看向她,她也看着他,但他们却没法四目相视。 “知道怀璧其罪的意思吗?”蔺稷问。 “老师讲过,这成语出自《左传桓公十年》,原文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指百姓本没有罪,但因身藏璧玉而获罪。后来引申为个人因为才能或者特殊原因而遭受嫉妒或祸害。”隋棠回道,“所以孤用得应当是对的。” “孤这个人这双眼睛本来都好好,但因为是公主,阿弟便将孤许给你,以此让君臣关系更紧密。然而却遭受了卫泰的嫉妒,见不得我们君臣亲近,以此贻祸于孤。所以归根结底孤与孤的眼睛,甚是无辜。孤之罪,乃身份;眼睛之罪,乃是孤。想想,甚荒唐!” 隋棠哀怨地叹了一声。 蔺稷扭头看向窗外,“是的,殿下何其无辜。” 外头阳光倾洒,但没有一抹落入这窗台,晌午的西侧间很冷。 “到底对不对?”公主没听到他出口即散的话,还在执拗于学问运用的对错与否。 “对。”蔺稷转身看她,“殿下学得很好。” “所以啊,你为何要说抱歉!”隋棠近来心情欢畅,嗓音甜丝丝的。 “我……” 蔺稷话未说完,适逢侍女进来回禀医官们到了,夫妻俩遂起身前往前厅。 还是以林群为首,一共六位专治眼疾的医官尽汇此处。望闻问切结束,确定先前所用四味汤药对隋棠的眼疾无甚效果。 而隋棠阳白穴上的血块尚存,好在不曾扩大。接下来便是尝试针灸疗法,意图驱散血块。 然林群道,“针灸疗法可行,但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有几成?”蔺稷问。 “至多八成。”林群回道,“但若途中殿下身子突发旁的意外,譬如风寒、时疾等,都会有影响。本质还是阳白穴过于脆弱,稍有不慎便会永久失明。所以下官想问问殿下和司空的意思,是之后便开始针灸疗法,还是先缓缓,寻一寻其他可以活血化瘀的药物。” 蔺稷望向隋棠,隋棠沉默不语。 若是从来眼盲便罢了,偏她见过光。 黑夜里多滞一刻都是煎熬。 但医官的顾虑也甚有道理,没有十足的把握。 “要不等过了冬……” “冬日多风雪……” 两人竟同时开了口,声音交叠在一起,又同时顿下来。 “冬日多风雪,易发疾病。”蔺稷重新启口,“不若便等来年开春日子暖和些再行针灸。一来正好趁这个冬日养养身子,二来说不定找到合适的药了,便是再好不过。殿下觉得如何?” “殿下——”蔺稷唤她。 “孤也这般想的。”隋棠有些失神,回神又惊讶。 蔺稷考虑周全,话语都落在她心坎。 她扬眉与他微笑,青年面容平和,心潮怔涌。 如此隋棠眼疾针灸一事暂罢,医署的中心挪到了翻阅典籍寻找草药上,同时蔺稷上谏天子张贴皇榜,寻天下名医为公主治病。 皇榜贴出,司空榜文紧随,不过十余日便传达十三州,天下皆知。 * 而这十多日中,下 了两场大雨。 深秋时节,本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隋棠果然耐不住气温骤冷得了一场风寒。医官的意思是她幼年底子没有养好,适才体质差些。好在如今正值年少,补养起来还是来得及的。 蔺稷便愈发庆幸延缓针灸治疗眼疾是对的,只吩咐长泽堂医署和四司处好生照顾。胞弟蔺黍的加冠礼,母家舅父的五十生辰席都是独自赴宴,没有让隋棠同往。 隋棠歇在长泽堂,病时躺睡,臣奴侍奉;病愈自己默书,寻人聊天;除了有些想念因她生病而停下教学的承明老师,惋惜延后才能遇见董真,旁的一切舒坦。 以至于梅节为坊间传闻愤愤不平,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坊间说,长公主被司空大人冷落,兄弟舅父如此至亲宴席都不让出席,摆明不为其所爱重。所谓张贴榜文寻找名医多半只是为了面上有光,做做样子。而回想当日长公主独自完成婚仪,大司空有此举动便也正常不过。传至夸张处,还有说这是大司空对天家的蔑视与试探,大抵不久便要反了。 隋棠听后,拉过梅节近身,摸她眼睛,“你双目无恙吧?” 梅节怯怯,“婢子无恙。” “无恙就成,那你当见到每日司空大人来这处,为孤护养双手,与孤闲话家常,与过去无异。” “可是,自殿下生病,除了您高烧那两日他照顾您,后头都没在这处过夜。”梅节环视四下,压声道,“婢子是担心原本看着司空大人对您重视了些,仿若有些动情了,如此您慢慢也能得他信任了。然这眼下场景,会不会是一场空啊!” “他动情?你说他对孤动情?” 隋棠如闻天方夜谭,缓了片刻,“你哪里看出来的?别比孤多一双眼睛好用,就这般胡言乱语。还是你对你家公主过分自信了?” “你掰手指头算算,孤和他认识才多久?孤和他除了用膳说话还经历了什么,连睡……都没睡几日,孤哪里就能让他动心了?” “还一场空,本来就空得很。” 隋棠叹了口气,“是孤自个提出和他分房睡的。他身子才好,若是被孤传染了,岂不麻烦。孤有你们,有医官,非得耗着他作甚!先前他生病,不也是避着孤为孤考虑。如此,孤也该礼尚往来,这样他会觉得孤懂事、体贴,慢慢生出好感来!” “怎么就一步到位,生出情意来了?”隋棠翻了个白眼,白绫现出眼皮翻合的轮廓。 梅节垂首,诺诺不敢再言。 “你除了听来这遭,还听了些什么?拣有意思的同孤说说。” “有位叫钱斌的名士,在司空大人封侯当日写了一篇《锦衣赋》,得了大人赞赏,如今广为流传,坊间都真相诵读。一月中,钱斌接连主持品评文章,一时间声名大躁,甚至还有官宦人家送女为妻作妾的。据说钱斌本有发妻,辛苦种麻织布供他读书,结果数月前病逝了,半点好日子没过上。这钱斌说发妻无可取代,但需繁衍子嗣,遂只纳了三房妾室。如此便又有人赞他文采无二,情意无双。” “他发妻不是数月前才去世吗?周年未至,哪来的情意!” 隋棠鄙夷,心下暗思,承明师父教导:文章见风骨,文心即人心,反之亦然。 这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文章,蔺稷还夸他! “你知道那《锦衣赋》吗?背与孤听听。” “殿下这便是为难婢子了,千余字,婢子哪记得下来。”梅节一边给她理衣修容,一边道,“但婢子晓得最著名的两句,据说前半句是赞扬殿下的风姿,后半句则说的是司空大人的抱负。” 【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 “ 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隋棠口中喃喃,总觉这话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时值兰心打帘入内,告知她董真来了。 隋棠顿时展颜,“快请。” 这是九月廿二,定了与董真见面的日子,亦是董真来此陪伴聊医理的第一日。 雨霁云开,日光普照,东侧间亮堂和温暖。 搬来这处,是隋棠病后不久蔺稷提出的。他说西侧间采光不好,让她去东间,他搬去西边,换一下。 隋棠本是推辞的,毕竟这处书案书架都摆着他的卷宗文书。蔺稷却道,只是寻常书籍,他偶尔处理卷宗最多搁一夜,不碍事。关键是恐她冬日路上再受寒,暂时不让她去政事堂书房同董真聊医理了,只让董真来这处。是故,这处留着他的痕迹总是不好,而他搬去西间处理卷宗或是教导隋棠,反正在晚上,无所谓日照如何。 隋棠闻他安排妥帖周到,便也未再推辞。 这厢,董真向隋棠行礼问安,隋棠亲去扶她。 两个一般大的少年女郎,一个温文有礼,一个随和亲切,彼此又有相同的爱好,不多久便聊熟了。 从针灸到推拿,从草药到毒药,从偏方到医理……两人相聊甚欢。 “你说按揉手臂处的穴位可以缓解心脏不适,譬如心悸等,那具体是什么穴位?” 蔺稷前头生病,心口疼痛,正好可以学来给他按揉,省得他说自己不关心他。隋棠想起那日他让丈量腰围的话,暗自反省。 “是大陵穴。”董真道,“有劳殿下伸臂仰掌,手腕微曲手握拳,在……”董真莫名停下了话。 隋棠将广袖拉起,按话照做,“在哪里?” “在手臂内侧两条明显条索状筋中间。”董真回神,伸手触上隋棠手臂,按上穴位,“就是这,近掌侧腕横纹中点凹陷处,以拇指指腹往左六十下,再往右六十下,如此按揉三个周期。” 第24章 她说着话,目光却一直盯着隋棠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 第19章 青台上 寻常能忍的她都忍了。(含入v…… 这晚蔺稷不再宿书房,晚膳都在长泽堂用的。 梅节在侍奉隋棠沐浴时,打心底佩服,“还是殿下厉害。” 隋棠掬捧水花玩闹,挑眉道,“孤很用心的,他自然能感受到。” 出浴上榻,隋棠依旧用心。 她没有躺下,背靠里墙盘腿坐在榻上,让蔺稷搬来一个凭几放在床榻中间。 “你坐另一边,把臂膀搁在凭几上。” 蔺稷往她后腰垫了个迎枕,返身听话照做。 “手掌向上然后握拳,手腕微曲。”隋棠边说边伸手摸索到蔺稷的手,确定姿势正确,遂慢慢移动到他手臂内侧两条索状筋间凹陷处开始按揉,“这处是大陵穴,以拇指指腹往左六十下,再往右六十下,一次三个回合,可以缓减心口疼痛。今日孤才学的。” 按揉需要力道,她起身跪坐在凭几前,埋头专注地做着。 一头青丝全部揽在左侧垂在胸膛,于是便露出一截已经稍显白皙的脖颈。才洗的发,散发出阵阵桂花油的香味,弥漫在四方天地里。 一几之隔,色与香闯入男人眼鼻。 蔺稷凑过身,“今日董真来,就学了这个?” “也不全是,我们还讨论了针灸,医理,一些有趣的草药,董真说待她回去理一理,以后我们慢慢聊。医署有许多书,她可以读给孤听。”隋棠边揉边道,“不过主要学的就是这个推拿,董真夸孤聪慧,上手快!” “你现在觉得如何?” 她抬起面庞,嘴角挂着笑。 “臣这会本就无恙,觉不出什么。” “孤的意思是,穴位上疼不疼?” “不疼!” “那说明孤掌握精髓啦。”隋棠细长的眉扬起,“董真说了,大陵穴敏感,稍有差池按去就会让人生痛,定要手法力道适宜。以后你若再不舒服,孤便给你按揉。” 话至此处,隋棠顿了顿,“你可有让医官好好诊一诊?就是上回你生病,心绞痛,且呈数脉。虽然不是大症,但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你这会正值青年,不应该啊!” 屋中静默了许久,隋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毕竟不是医官大夫,也不是寻常人妇,她是天子胞姐,站在他对立面的人。这样的自己却发现了他身体的症状,还堂而皇之地当面说了出来,简直自陷险地,挖坑自埋。 “孤、孤以前在漳河时,在一本破损的书上看到的,但不全… …大抵也有旁的的缘故。”隋棠的手还在蔺稷的大陵穴上,但明显已经失了章法,扯谎企图自圆其说,忽闻对面抽了口冷气。 “孤、弄疼你了?” “殿下如此细心,还记得臣前头的病情。” 若隋棠眼睛无恙,便能看见男人泛红的眼角,全因感动。但她瞧不到,于是这话入耳便愈发偏离本意,累她惶恐,绞尽脑汁寻理由。 “殿下关心臣,臣很欣慰。”蔺稷把理由递给她,“如此,方是夫妻和睦。” 隋棠一愣,随即频频颔首。 蔺稷又道,“臣身子无碍,医官说了乃行军太急、饮食不整所致。” “还是孤没有通读医书,见识少了。”隋棠一颗心落回肚里,顺势道,“论起读书学识,孤正好有事请教你。” 按揉结束,蔺稷撤了凭几,拉过隋棠躺下,“在被窝里说,别着凉。” 灯熄帘幔落,隋棠眼前彻底一片漆黑,听话窝在被里,“孤今个闻钱斌所作的《锦衣赋》最后两句话,‘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是赞扬孤风姿的,可是孤总觉拗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蔺稷同她并肩仰躺,这会用余光看她,“如何拗口?” “将飞未翔而绝云气,绝是何意?” “飞越,穿越。” “那不就是了吗,孤都没有飞起来,怎么就穿越云巅了?”隋棠侧身朝向他,“孤闻你还夸他了,你夸他甚?”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 “听着好漂亮的字眼,这又是何意,可有出处?” 蔺稷打了个哈欠也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殿下不是有老师吗?自个请教老师去!” “那得过上两日了,明后日起皆有曲宴,承明老师假肢还未装好,出席恐惹人疑。”隋棠不免遗憾,转念又嘀咕,“宴上可见真人,孤当面问问写赋人,让他亲自解惑!” 黑夜中,妇人浓密睫毛扑闪,白绫生出褶皱,眉宇颦颦蹙蹙,似还在思考。未几呼吸渐匀,睡熟了。 蔺稷伸手轻触她眉宇,掖好被角,也合了眼。 * 翌日晌午,恰逢蔺黍前来汇报十一月里广林园冬猎事宜,耽搁了会。隋棠在屋中闷了十余日,等蔺稷不及,自个带着侍女先行前往。 青台在铜驼街尽头东角上,乃当年洛州牧霍赠与蔺雍的一处私宅。蔺稷迎天子入洛阳后,数年里修建殿宇的同时也修建青台,用于收藏图书、术籍、珍玩和宝怪等。如今青台石室内已经收有典籍书册数万卷。 每月的逢五三日,设有名士讲学,洛阳百姓只需提前报名皆可按序入青台听讲。 青台上建高阁十二间,下筑廊房无数。每逢开讲日,晌午名士持书立于高阁授课,百姓围坐廊房内记诵。午后进行当日问答,出色者会被主簿记下,满五次者,则被引荐于尚书侍郎考核试用。五年中,蔺稷座下有接近两成的官员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而今岁推于举国十三州的纳贤令,最后一轮的考核,亦是在这处进行的。 除此之外,青台也是名士雅客的聚集地。每逢初二日,便会由尚书令姜灏在此主持曲宴。而今岁纳贤令后,钱斌、李颂、赵寅、汤安四人声名鹊起,尤其是钱斌名声大躁。然此四人尚在试官阶段,还不曾真正入仕。故而今明两日,明为曲宴,实乃为此四人之考核。蔺稷亲临此宴,便是二月试用制,将会择出一人结束试用,直接转为正式官员。 “婢子在宫中多年,虽闻青台之名,却也不曾真正见过,不想竟是如此古朴典雅,风流蕴藉。” 兰心陪侍隋棠坐在马车中,掀帘一路看过来,不由感慨。车夫按照蔺稷吩咐,绕道正殿府门于青台后门停驻,此间清净无人,可直上二楼高阁。 一旁的梅节整理随身之物,却是隐带怒意,悄言道,“青台浩如烟海的书卷典籍,各类奇珍异宝,十中七八出自宫中。当年司空迁陛下来此,便将这些宝贝都挪入了自个地方。不怪旁人称他蔺贼。” “住口,不看看这是在哪!”已经收拾妥当,就要下车,兰心斥她。 “婢子就是告知殿下原委,蔺……司空沾光罢了。”车帘掀开,梅节不再言语。 隋棠没有出声,只听得耳畔或书声琅琅,或辩论来回,或引诗作词,实乃百姓得教化、受教育之景象。 而今日开的是第九间文泰阁,隋棠到时,数间偏阁中已经聚了不少官员、雅客。 从西往东,第一间是这两月中答疑辩论胜出高于五次的白丁 ,见长公主皆跪下行礼,亦有数人双膝着地,却背脊不弯。 第二间是已有所名气的文人雅客,见尊者拱手行礼,只是有部分似被事耽搁,长公主都道免礼,方才懒洋洋施礼。 第三间是“纳贤令”中选上来的二十二位学子,长公主经过时他们行礼者不足一半人,其余皆当未见。 最后一间偏阁中是这次主持和点评曲水宴中的官员,以及四位四百秩的试官学子,这会正齐齐向长公主问安行礼,只是多有不甘者,乃从众敷衍罢了。 公主赐免礼,尚书令姜灏起身引她入文泰阁正堂歇息。自上回公主以冀州赠蔺稷,救下何昭后,姜灏便开始落眼在公主身上,对其很是敬佩。 反倒是尚在试官期的钱斌余光瞄向隋棠,满目皆是蔑视。见她独来参宴,又是低嗤冷笑。时有同僚汤安好心提醒,“令君再三告诫,对长公主当敬之重之,且不可再以她之型题词作赋。” 钱斌遥望正殿内身孤力弱的盲眼公主,和一侧明晃晃空置的司空位,悄声道,“令君之话自然要听,但有时令君过分谨慎了。” 于钱斌而言,令君之上,还有司空;而司空之上,天子却只是虚壳。中秋宴时,他便已经得以验证。 而近来司空至亲两番宴会其皆独自参赴,今朝虽与长公主共参此宴,却也不同时出席,而是分开一前一后到来,钱斌便更坚定了追司空之脚步而弃其他的念头。 是故,在曲宴开始不久,钱斌便向长公主发难。 此时文泰阁正门大开,司空在左首,尚书在右首,主座的公主不在位。乃离座与学子们一起在场中央参与曲水流觞宴。 高台之上丝竹之声缭绕,参宴的诸人临水而坐。鼓点声起,金樽玉盏随水而流,三巡后不偏不倚正中公主面前,则轮到她以此场景作一赋。 第25章 此番下场原是蔺稷看她倍感兴趣,遂言让她参与,道是之后她作不出来,便由他代劳。 隋棠从未参加过这等兴事,自然开怀。 这会持酒盏于手中,却也没有求助蔺稷,只开口道,“孤往昔无缘识文断字,今初碰笔墨不过月余,才疏学浅,实在作不出赋,下场原是感受宴之欢愉,这厢认输领罚。” 话落,招来侍者,欲饮酒自罚。 本来宴会,就该酒酣,公主又是如此坦然,诸人倒也融洽谢恩,举杯共饮。 “殿下此等自罚少了些诚心。”却不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其人从右侧座上起身,朝隋棠拱了拱手道,“且臣闻殿下身子羸弱,饮酒伤身,不若咱们换个雅致些。” “阁下何人!” 隋棠看不见,开口问道。 “在下钱斌。” “孤闻钱左丞才华横溢,慕名已久。” 隋棠笑道,“您说个法子,孤领罚。” 钱斌往主案高位又看一眼,将往昔种种捋过,恭敬道,“现有琴瑟琵琶,殿下不如助兴一曲。” 这话落下,满座俱惊。 此间丝竹声,乃艺妓伶人献艺。 这分明就是将一国公主喻作其人。 奇耻大辱。 然很快有部分人识出了钱斌之意。 往个人论,这是在向大司空表明心迹,以铭追随之心。如此他极有可能成为此番纳贤令中最快的入仕者,且将成为司空心腹。往大局论,这番羞辱,不仅仅是给公主的,还是给整个齐皇室的。公主今日受辱,齐皇室于世人心中便愈发衰败。 是故,钱斌这步棋,极险却胜算极高。 富贵险中求,大抵便是如此。 姜灏已经变了脸色,望向蔺稷,蔺稷无甚反应,只目光扫过钱斌,最后落在隋棠身上。 “今日——” 蔺稷开口预备解围,却被隋棠截断。 “那便有劳钱大人择一琵琶给孤。 隋棠存世 十七年,从长安到邺城,从邺城到漳河,从漳河到洛阳,所受欺辱原也不是第一遭。细想,卫泰觊觎她城池,却只敢将她捧在高台作棋子;漳河的百姓唾骂公主是灾星但也只是在背地里;纵是蔺稷脱她衣服搜身也需关起门来不敢白日造次;便是方才来时一路,梅节说诸人多有不敬,行礼不恭,她也懒得计较。为活命,为日子好过些,能过去便皆可作罢。 她迄今的人生中,被欺辱到过不去,这是第二遭。 琵琶已经送到,欺辱她的人就在面前,挡住她的光。 他说,“殿下,琵琶来了。” 隋棠接来,薄薄身子轻晃,诧异问,“这样重?” “鸡翅木,钢铁弦,自然重些。”钱斌回答,“这是上好的琵琶,音色纯正。” 隋棠怀抱琵琶,含笑道,“孤久闻钱大人才名,遗憾不能见大人风姿,劳你站一站,让孤摸骨识人,全此心愿。” 钱斌闻言,施施然挺胸而立。 为男女大防,隋棠伸出一只手,侍女给她戴上手衣。她摸过钱斌额头,双肩,便也未再碰其他位置。 只笑意浅浅,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臣可以告退了吗?” “可以。” “但你走不了了。” 隋棠话落,未有拨弦奏音,竟是牟足劲举琵琶直拍其头颅。 鸡翅木,钢铁弦制作的乐器,砸人脑门如铁锤拍菜瓜。 一时间,高台怔而哗然。 男人委顿倒地,血喷四溅,公主却丝毫没有因他求饶而停手。 第20章 他心悦殿下。 “让孤作伶人事!” “混账东西, 哪个给你的胆子。” 在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的第一下砸落后,又接连两下,伴随着公主翻飞的衣袂和怒意翻涌的斥骂! 琵琶钝重, 如此三下砸去,身形单薄的公主失了力气, 第四下举起险些绊倒,遂顺势丢了琵琶。 不偏不倚, 半副琵琶压在满身是血的男人身上,累他像条蛆般一阵战栗。 虽无力再砸人, 但不妨碍公主开口扬声。 “我隋齐皇室一日不倒, 尔等终究是臣。” 她喘着气,理正衣衫,两手交换揉过酸疼的臂膀,缓声继续道, “君忧,臣辱;君辱, 臣死。” 公主转过身来,云鬓青髻微散,华胜流苏摇曳, 双眼上白绫在风中烈烈作响,抬头问 “司空大人,孤说的对吗?” 相比执琵琶砸钱斌之举, 这话更让人心惊。 高台之上,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唯余钱斌半死不活的一点呻|吟声,和一阵紧过一阵的秋风卷落叶声。 台下廊屋中来此听讲的百姓都望向台上,台上一众学子官员都把目光聚拢在蔺稷身上。 齐皇室式微已达六十年之久, 近三十年更是诸侯四起,肃帝淫,厉帝暴,当今天子弱,皇室宗亲皆在仰人鼻息,隋氏一脉已经太久没有出现铮铮铁骨之辈了。 今日却在一介柔弱妇人身上得以体现。 大齐的长公主掀翻棋盘,同权倾朝野的大司空贴面相问。尤似片刻前,誓要追随司空的钱斌,欲辱公主于白日朗朗下、众目睽睽前。 而她的问话,无非两种回应。 是或不是。 蔺稷站起身,一旁的姜灏也随即起身,试图开口将局面转圜,却被蔺稷以目止住。今日青台曲宴,蔺稷没有带亲卫队,但是暗卫如影随行。这会隐于场外、混于人中的暗卫首领已经得了蔺黍示意,各自袖中箭对准了台上的隋棠。 只待蔺稷的命令。 射杀长公主。 如此不必回她这般刁钻的问题。 “不是”,便承认了谋逆之心。 “是”,乃退步甘为人臣。 若长公主在这会被暗杀,死在这处,完全可以套上一个“帝女暴戾,殴打臣民,为天所罚”的帽子;甚至还可以扯远些,乃“厉帝附身,鱼肉百姓,天诛之”。 “司空!”陪此同来的谋士蔡汀乃东谷军参军,早盼其能灭齐而代之,这会凑身提醒,“执金吾在外场,可随时指挥暗卫。” “司空,不可!”姜灏连忙阻止,“卫泰未灭、南伐未征,这般行事会被天下共讨。” “公主举止狂悖,此乃天赐时机。”三人尚在席上,离台稍远,话语低而沉,却皆掷地有声,蔡汀见隋棠如见以“莫须有”罪名诛他满门的厉帝,“公主罢了,又非陛下,只是让天子折了臂膀安分些!” 蔺稷没有应属臣的任何提议,没有给暗卫指令,也没有回答隋棠的话,只遥遥眺望高台。 高台上,劲风扫过公主,覆眼的白绫翻卷边沿,欲要挣脱控制从她面上滑落。滑落后,本该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两世,她不曾见过他。然而,他又何曾见过真实的她呢! 女郎性情,竟是如此刚烈。 “司空大人,是与不是?”明明是他的场地,这会她却已经反客为主在催问,一股赤足无惧着履者的癫狂气质。 半晌,风愈大,终于将蔺稷的话灌入在场每一个耳中。 他说,“拖下去!” 这三个字意思含糊不清,是将公主拖下去就此反了,还是保下公主将钱斌拖下去勿碍人眼? 蔡汀和姜灏一时皆愣住,于是左右侍卫虽领命却也踌躇。唯见公主从高台走来,冷冷开口,“还杵着作甚,将钱斌给孤拖下去!” 周遭侍卫一个激灵,抬步上前。 姜灏在这会翘起嘴角,扭头拈须而笑。这瞧着弱不禁风的公主,狡黠堪比狐狸。偏待其走近,发现人呼吸急促,原是慌得厉害。 蔺稷低眉也笑了,狐假虎威,话是接得真快。他压下嘴角,上去扶她,“殿下受惊了。” 掌心冰冷黏湿,还挣扎着不肯给他握。拂袖从他身前过,从侍女手中接了一盏茶灌下,“孤已兴致全无,先回府了。” * 青台出了这样的事,曲宴便也无法再进行下去,就此散席。 而钱斌被打一事,坊间到朝廷自然议论纷纷。 有说他欲欺辱公主,活该被打,公主有气节,真烈性也;有说他有错,自有三司审理,公主所为乃私罚,举止骄横也。 这样的声音在洛阳城涌动四五日之后,渐渐地,前者维护公主的声音愈大。再待二来日过去,话风彻底成了钱斌咎由自取,活该如此。 廷尉府大牢中,衙役们也在谈论,趴在柴草上喘息的人,闻言惶恐不安,摇头不信。 “怎会如此?” “岂会如此?” “一定是他们传错了……” “你们、你们听错了是不是?我乃纳贤令榜首,司空择中之人,我……” 钱斌当日为琵琶所砸,结结实实的三下,头破血流,浸染衣裳,命存一线。扔来廷尉大牢后,因不知上头具体意思,遂只给简单清洗喂药,吊住一口气,以待审讯。 而他心气甚高,总觉自己命不该绝,此行乃为司空铺路,早晚定会被放出去,请为座上宾。如此意志支撑,竟让他熬过了这么些时日。 第26章 直到此时此刻,闻风向大变,终于恐惧起来,扑向牢门嘶吼,“……我要见司空,我有文章献于司空,我有良策可助司空,我、我要见司空……” “你见不到司空了,有什么话与本官说也是一样的。” 衙役正欲呵斥,闻一个温沉的声音响起。乃尚书令姜灏,由廷尉陪同过来。 “姜令君——” 钱斌抓着铁栅栏,缓过一口气,双目眯起,想起自从自己做了《锦衣赋》开始,姜灏便一直打压他。 作赋当日,宴散之后,姜灏将他召入尚书台,说赋不好,要他修改再入册中。他闻何处不好,姜灏却只说让他自己去想。 后他坚持自己笔墨,不愿更改,直径入了《名士册》。为此姜灏便怀恨在心,纵是他纳妾摆宴,帖子拜上,他也不肯出面坐席。 平素于尚书台任职,姜灏亦是对他颇有挑剔,凡他所录之文书,姜灏都要亲查,方可入档或者呈给大司空。 他主持的两场曲宴,整理了文章送至姜府请教品评。姜灏纵是挑不出错,却也非要说一声勿以长公主为型,凡 事勿占长公主,记之慎之。 但是司空对他明明很亲近。他的纳妾当日,司空派心腹淳于诩送来贺礼;上任不到一个月便让他尝试主持曲宴,还说他前途无量,后生可畏。 “是不是你,你从中作梗,让司空厌弃了我!”钱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攀柱厉声质问。 姜灏在牢房外的一张黄梨木长案后敛袍坐下,廷尉领人离去。 尚是晌午时辰,一抹辰光从外头撒入。然牢狱昏暗,姜灏将长案蜡烛多点了两盏。案上烛火正盛,将他清癯明澈的眉眼照得愈发灼人。 姜灏目光清冽平和,瞳仁漆黑不见底,抬眸看狱中人。 “本官何须作梗,你在写完《锦衣赋》当日,便已经被司空排出局了。” “你说甚?”钱斌闻言大惊,“那是我扬名之日,我之文章,司空喜欢得很。他夸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更是将这八字亲手书于我卷册之上。”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对,以这八字赞你才华无双!”姜灏叹了口气,“风絮才,金石艺,敢问彬才这是颂扬的何人呐?” 钱斌面目滞了一瞬,瞳孔微缩,这八个字指作谢道韫,李清照。的确是赞扬人才华出众,但多指女子。 是赞扬女子之才华。 “司空……司空口误了!” “司空还给你手书于卷册,他手也误了?还是司空才疏学浅,错用此语?”姜灏摇了摇头,颂赋中佳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妙哉!稀哉!” “寻常人闻之,赞尔文采佳,读懂你以羲和起舞、年少率兜鍪描绘公主与司空二人之风姿,映成当日司空封侯之盛事。” “学成者闻之,领悟绝云气,负青天,乃化用《逍遥游》中句,结合“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则正好对应了东谷军渡江伐南计划。故认为整首赋乃明为扬公主司空之风姿,实乃以上君来衬托臣下的功绩与抱负。” “世人十中七八便以为此赋所含之寓意到此为止。其实不然,此赋最关键的只有一句——” 姜灏未往下说去,只顿下口,惋惜地唤了一声“彬才”。 彬才,是钱斌的字。 钱斌呆呆望向他。 姜灏遗憾合眼,“你太急了。” 这话出口,钱斌似被抽干力气,双手从栏柱上滑下去,双膝委于地。 的确,《锦衣赋》中最关键的只有一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确切地说是半句: ——将飞未翔而绝云气。 其意本是飞起横绝云巅,穿过云层。但是里面藏了“未”字,便是不曾飞起。 不曾飞起那要又如何会穿越云层呢? 前后矛盾的一句话,其实就是以羲和喻公主,以公主暗指齐皇室再难飞上云巅,来日上达青天的是年少率兜鍪的司空。 钱斌以此举向蔺稷表明心意,然却得蔺稷八字赞女不赞男之言。 蔺稷如此回应,实乃以男女相反之意反驳“羲和飞而未翔”,告诉钱斌,自己并不赞同他的意思,而钱斌也不懂他的心思。 “原是我急功近利,被蒙蔽了心智?”钱斌满目恍然又茫然,“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我、我怎能不知是夸颂妇人之才的?我知的,我知的,这稚子开蒙就学的词,我知的……我、我太急了……” 满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望向对面尊者,又缓缓垂下眼睑,实乃无颜面之。 蔺稷,在他《锦衣赋》大成之日,给他批语暗示出局,但并没有直接驱逐,便是留了余地。之后的亲近和任用都是在测他心智,还让姜灏辅之。 姜灏,姜令君说那赋不好,要他多思多想修改再入册中。 对他所录之文书,都要亲查,方可入档或呈给司空。 对他的文章纵是挑不出错,却还是要说一声勿以长公主为型,凡事勿沾长公主,记之慎之。 这分明是在保他,给他机会! …… 果然,姜灏开口道,“现逢乱世,烽火四起。战乱多而将才出,然读书人依旧是瑰宝。这一点本官与司空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即便司空早早将你排出局外,还是纳我之言观之没有直接否决你。毕竟你满身的才华,乃纳贤令的翘楚,万里挑一。遂便由本官带着你,旁敲侧击,盼你早日拨云破雾,灵台清明。” 姜灏起身,捧一盏烛火行至钱斌处,俯身看他,“事实证明,你有文采而无文心,能审时却不能度势,皮囊尔。” “不,我还是想不通,司空之志从迁天子来洛阳便已天下皆知。诸侯争霸,他岂会不想为王!我是在帮他,我是督促他,催发他,大丈夫就该择机而起,立时而断!” 姜灏手中微弱烛火,因受钱斌激动之语、气息喷呼而左右晃之,几欲灭去。姜灏小心掩护,待它重新旺起,照亮一方天地,方缓缓道,“什么时机?公主为你所辱低头奏曲之时机,还是公主举琴殴打你之时机?退一步说,那是公主,又不是天子,辱了她又如何?杀了她又如何?只要隋家天子仍在,你在青台曲宴上的所做作为,除了给司空添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外,还能作甚?” “怎无作用?公主受辱则皇室威信再减,乃我助司空之志大功一件;公主殴我若司空立时杀她,则可借神鬼之说毁皇室名声。如此我纵死也是为司空青云志殉道尔,我将留芳于新的王朝新的史册上!” 姜灏蹲在牢门前,举灯照清他被血迹留痕而斑驳肮脏的面目,沉沉叹息却又庆幸,“所以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为个人声名尔。索幸司空弃你甚早,不曾与你同行!” 他将烛火往钱斌处推进些,起身离开。 “不,不……”钱斌看着地上忽明忽暗就要燃尽的蜡烛,还在挣扎,“羲和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践功乃成则负青天。这怎么就不被司空认同了?他怎么可能不认同?齐皇室式微已经难上青天难凌云端,这是事实!” “是不争的事实!” 他似用尽了一声力气,声嘶力竭后喘息委地,还在痴痴而问。 姜灏终是不忍,转身回首。 “令君……”钱斌气若游丝,“还望、令君解惑。” “你原说的不错。毕竟你于中秋宴上,拂君面称病退宴,事后司空也不曾说过什么。” “但还有一处,你不曾看清——” 姜灏顿了片刻,重新走向钱斌,用仅两人可听到的声音将话缓缓道出。 钱斌闻后头语,眉心抖跳,僵立不语,直呼荒唐! “你识出司空之志,却未见司空之心。”姜灏退身与之拉开距离,再度摇首,“也是,妻亡未足周年便纳妾之人,多来难见情意。” “钱彬才,聪明是好事,但自以为是的聪明容易坏事。” 地上的那盏烛火就要烧到尾,火势已经极其微弱,姜灏叹息离去。 拐出这处牢房,一墙之隔,“纳贤令”中排在钱斌后头的李颂、赵寅、汤安三人正恭敬候在这处,见姜灏皆拱手致礼。 “你们如何在此?” “是司空让我们来的,说听一听令君的审讯,多思多学。” 姜灏望着他们,又回望幽深牢狱,边走边道,“所以,想到了甚?又学到了甚?” 李颂:多做事实,少出风头。 赵寅:遇事当宠辱不惊,不迷心障。 汤安:个人名声贵,贵不过万千民生。 姜灏颔首,“各自回去整理上任卷宗,明日起你们正式入仕。”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停下脚步。 姜灏笑道,“亦是司空所言,你们若对钱斌事之感悟让本官满意,便可提前结束试官时间。” “多谢令君。” “谢司空吧,他惜才惜时。” 以钱斌一人的试用,提前结束了其余三人的试用。如此既确定此三人之品性,又借此给于无声的震慑。 第27章 姜灏目送他们离去,回想司空府中年轻的主官,又想太极宫中的少年天子, 世事总难全。 而如今出了一个长公主,不知能否让君臣关系转圜! —————— 随着廷尉府牢狱中的那盏孤灯慢慢烧尽,晌午的日头就要移上中天。 望烟斋中,今日应长公主所求,承明讲得久些。 他如今的左臂假肢已经装好,深衣广袖掩盖,虽起不了作用但望之与常人无异。面目也已改变,容色昳丽的弱冠郎君化作了普通面貌的青年人,瞧着约莫三十出头,儒雅温厚。 他话少,但心很细。 譬如这段时日没有开枯燥的启蒙课,而是给隋棠讲了可以自娱互赏的“诗词歌赋”的创作。为的是之前青台事件,到底她自己也染了血,鲜血黏腻,女郎都是洁净养在闺楼,甚少沾得此等事,他怕她多思惶恐,遂寻了这些课程激她兴趣,分她心思。今日本来要讲的便是最后一项,“赋”的特点和“作赋”的要求。 承明备下了一些经典的长短赋,欲读给隋棠听。 却不料隋棠道,“既讲赋,不若谈谈近来名气最大的《锦衣赋》吧,孤原有不解之处,想要请教老师。” 虽前两日,承明便隐约觉得她心情不错,并没有受太多影响。然直到此刻承明才确定又惊讶,她根本没有囿于青台之事,竟是如此从容提之。 “老师,怎么不说话?”隋棠跽坐在席,晌午阳光透过闭合的六菱花窗洒在她身上,斑斑驳驳,明晦交错。 许是日光晃眼,又许是博望炉中香烟袅袅,飘在二人中间,承明有些看不清她的面目,缓一缓如实回应。 隋棠莞尔,“他欺辱我,死不足惜。我不觉自己有错,便也无所畏惧。” 自然,这是一半的缘故,还有一半源于蔺稷。 青台曲宴后,起初梅节说她过于冲动了,若是因此激怒蔺稷,牵累陛下,实在得不偿失。 隋棠闻言生气,不是不能忍,可是都欺负到脸上了,忍不了。再者,青台上拖下去的既然是钱斌,便说明她是安全的。 奈何梅节又道,“青台千百人前,司空自然要维系自身名声,焉知他暗里会做些什么? 之后又拉兰心上来附和。 隋棠不理会她们。 却不料,就在当日下午,她便接到了中贵人带来的口谕。天子说她殴打朝廷命官,行事鲁莽,罚她半年俸禄,半年间每日跪于佛堂两个时辰以静心。 她接了口谕,心中委屈。 青台曲宴上,她难道只是为了自己吗?纵是要忍,要低头,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社稷再危,也该有起码的尊严和气节。 她以为阿弟就算不派人来褒奖她安慰她,至少也不该罚她。 兰心开解她,这是陛下不得已的服软,一来可消蔺稷怒意,毕竟钱斌是他看重的属臣;二来是对她的保护。意思是天子已罚,蔺稷便不会再为难她。 隋棠听了将信将疑,领旨跪去佛堂。 梅节陪侍一旁,只低声道,“殿下以后还是要谨慎行事,这几日婢子出去打探消息了。坊间维护公主和维护钱斌的声音不相上下。司空自曲宴之后,也几日不来了,政事堂大门紧闭,焉知到底在作甚!” 隋棠跪在佛前,已是第四日。每日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跪着,起初还好,但慢慢便有些坚持不住,晚间睡觉双膝火辣辣地疼。昨日起,她一跪下来腰背便也开始发僵发酸。眼下才跪了大半时辰,她便觉得膝盖仿佛同地面蒲团都生了根,浑身的力道压在上面,就要将骨头碾碎。她想动一动,缓一缓,但浑身僵硬动不了分毫…… 阿弟,竟要罚她半年之久…… 隋棠越想越委屈! 待到第五日,隋棠搭着梅节的手在一瘸一拐踏出殿门时生出反意,她没有错,不要跪。 大庭广众之下,蔺稷能容钱斌被拖走,便是认可了她举止。他都认可不提了,阿弟何必如此畏畏缩缩。 左右保的是他的位置,跪的是她的膝盖? 那她还保着社稷尊严呢! 隋棠的思维又绕回了最初。 她就是没有错。 梅节和兰心便又开始劝她,给她各种分析利弊。蔺稷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长泽堂。 政事堂封门五日,今日方才打开。一开门,看过崔芳记录的隋棠日常,才知天子口谕,中贵人乃日日来府中监察她。 淳于诩觉得是他们姐弟间的事,又观长泽堂膳房汤膳流水一样补去,空盏送出来,吃喝未减便大体无恙,于是做主没同他言语。 “臣看看。” 没人发现他是何时入院门的,听到了她们主仆多少话,反正待她们回神心有怯怯,他已经行至隋棠身前,俯身撩起她的长裙亵裤。 “我几日不在,你便把自己弄成这样!”这话响在心底,脑海中想起的是前世他独留她在府中的年月。 “疼!”隋棠应急喊出声,不自觉地踢了他一脚。 看便看了,这人还故意掐了一把她膝盖青紫的皮肉,上刑一样的疼。 “喊疼还跪?”他看另一只膝盖。 “你又掐!”隋棠抽着冷气叫唤。 “殿下还去,臣便还掐。” “你……” 能踢能叫唤,气性也不曾被压下,还好! 蔺稷抬眸看那一张几欲疼哭的脸,低低笑过,绕道入屋内饮了口茶,“殿下犯了何错要跪?” 隋棠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咬住唇瓣。心道,你多此一问。 “因为您打了钱斌?”蔺稷的话在她身后掀来,“这也没错,他先欺负你的。” 他说她没错,他说她没错……这事发生,他是第一个说她没错的。隋棠心潮澎湃,前头那股酸涩直冲脑门,鼻尖通红。 “罢了,一会中贵人来监察,臣来跪。” 随这话入耳,隋棠怔住了。 酸涩蔓延到全身,心头却如火一般燃烧,驱散了这深秋又瑟又寒的风。 隋棠的眼睛也红了,白绫上湮出水渍。 “既然孤无错,要你代跪作甚?” 妇人努力吸了下鼻子。 蔺稷将茶水用完,“臣不是为殿下代跪,是臣本有错,来向殿下领罚的。” “你、哪错了?”隋棠忍不住回头,来不及擦眼泪。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不是殿下说得吗?”蔺稷走上前来,弯腰将人抱起置在长案上,解开她已经潮湿的白绫,用指腹拭她眼底,“青台之上,让殿下受了欺辱,臣的错;没有护好妻子,更是为夫的不是。” 是心头被点燃的火真的驱走了秋的严寒,还是风自己停了下来,亦或者是侍女受蔺稷指示合门后将一切声响隔绝在了屋外? 周遭静谧宁和,唯有男人的话来来回回在耳畔缭绕。 隋棠这会的脑子转得也慢了,心却跳得极快,在这被他以臂膀圈出的一方安静天地里“咚咚”回响。她想说些什么,但蔺稷还在说,她插不进去。 他说,“君辱臣死,殿下舍得吗?” 隋棠摇头,她本意是还不至于死不死,但蔺稷总抢在她前头开口。 “臣便猜到殿下是舍不得的,所以要是一会中贵人还来,臣去跪,算臣赔罪。”不知何时他将拭泪的手停在她面颊畔,一拢一抬,双手便捧住了她面庞。 他指腹和虎口都有密密的薄茧,隋棠的肌肤如今被养得逐渐滑腻,很是敏感。但她却未觉不适,反而因他掌心的温热厚实而感到心安。须臾又漫长的五日里,她的担忧、踌躇、惶恐、不甘一下便荡然无存。 因为他在她耳边解释,“前衙事务突发,忙了些,今日才松泛一点,让殿下受惊了。” 顿了顿,他又安慰,“外头的风声很快也会转了,钱斌罪该万死。” 隋棠点点头。 然脑袋在他双掌中,除了蹭上更多的茧子,根本动弹不了。只得由他所控,脖颈后仰,面容轻抬。 一双埋在层层青丝叠累的鬟髻中的梅花点珠对梳,发出冷金色的光。垂下的珠玉流苏轻轻打晃,泠泠作响。 这个姿势两两相对,四目相视。 按理可以看见他的眼睛,他的面庞,他的样子。 隋棠在这一刻骤生遗憾,她还不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 于是又生出期许,等眼睛治好了,定要好 好看看他。 这样的念头升起,她的后背顿起一阵寒意,人往后缩了缩。 呼吸变得急促,撑在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袖沿,因生出如此念想而对自己鄙夷,因眼前逐渐覆压下来的黑影而紧张,她仍欲后退却被他撑住背脊。 旃檀香馥郁,携带着他的鼻息和呼吸,是他在俯首。黑影越来越近,属于他的气息越来越浓,就要肌肤相触。终因一个声音响起,戛然而止。 他抵额触在她眉宇,鼻尖点在一起,掌心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拂去她残留的泪痕,启口没有将吻落下去,只低低与她说, 第28章 “中贵人来了,臣去。” 他退开一步,脱了外袍盖在她双膝,转身离开。 许久,旃檀香的味道淡去,侍女们推门进来,隋棠才喘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她伸手一点点摸上他的袍子,一直摸到膝盖处,牢牢攥住。 梅节后来说,蔺稷真的去佛堂跪了,中贵人盯了不知多久,反正没有两个时辰,顶着一头汗脚步虚浮地回宫了。之后,便再也没来过。 而当天夜里蔺稷回来长泽堂,还不忘带来六斤金,哄道,“这是补给殿下的半年俸禄,别伤心了。只是接下来臣还有要事,大约还是要留宿书房,不能日日来!” 隋棠捧着沉甸甸的金子,面庞被照得金灿灿,大方地分出一半给他。 …… 承明自然不晓得这些。若是知晓,大概也不会那般忧心。 而待他应隋棠所求、如他尊师一样将有关《锦衣赋》的种种完整细致地讲完,端坐席上的妇人便是如今模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整个过程,承明清晰记得她两次神色陡变的时候。 第一回 ,是他讲到蔺稷给钱斌的八字评语。 公主原本因久坐有些委下的背脊一下挺得笔直,眉宇间讶然又钦佩,抚掌直呼“妙绝”! 第二回 ,是他讲到蔺稷以试钱斌一人之才学同时判其余三位之品性和能力,如此提高时效。 彼时,公主静坐在席,嘴角始终含笑,低垂的双目抬起,扭头隔窗南望。 那里有一条小径,直通政事堂书房后门。 她望了许久。 承明确定,若是她未盲,眼上无帛,当可看见她漂亮的杏眸中,正因一人而莹莹生光,胜过星辰璀璨。 而她在半炷香之前回首,便未再说话,直到此刻终于开口,“老师,孤有一处还是不得解。” 隋棠素指敲过长案,两短一长的间隙,是她和承明约好的暗号。司空府中,她的身旁,或近或远都有监视她的眼睛。 蔺稷待她甚好,但她尚且清醒,也记得因何而来。 承明四下扫过,侍女臣仆都离得甚远,遂持书卷在隋棠对面坐下,话语平和道,“殿下但说无妨!” “羲和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践功乃成则负青天。这怎么就不被司空认同了?他怎么可能不认同?我齐皇室式微已久,他之心思天下皆知。” 隋棠提了一个与钱斌最后一样的问题。 承明一时不曾作答,只沉默看面前妇人。 “是不可说还是无法解释?亦或者我们误会他了?”隋棠缓了缓,“他没有我们想的那样的心思,所以不认同。” 妇人敏锐而聪慧。 “司空的确不认同,但我们也没有误会他。”半晌,承明终于给隋棠答案,亦是钱斌闻姜灏所言后直呼荒唐的答案。 “因为司空不认可的不是钱斌之观点,他不认可的是钱斌对您的态度,将飞未翔。” 隋棠蹙眉,她不理解,就算钱斌说她想飞又飞不起来,又如何呢? “简单地说,就是司空大人不许钱斌贬低殿下!不许他拿您作筏子!”承明继续解释道,“他以八字批语警告了一次,然钱斌未悟而在青台再行辱殿下之举,所以他必死无疑!” 承明重复尊师的话,“总而言之,钱斌之败,败在只识出司空之志,未识出司空之心。” “他的心?” “他心悦殿下。” 第21章 我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 隋棠看不见承明说话的神态, 但能听出他的口气。 “他心悦殿下”这五个字,他说得很认真。 他原也不玩笑,教书、答疑都是一板一眼。出口即是, 落笔为证。 隋棠锤着发酸的后腰一笑置之,道是时辰不早, 要回去了。 承明并不多言,正欲起身帮她唤来侍女, 不想蔺禾跑了进来。 “结束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巧。”女郎气喘吁吁, 深秋时节跑出一身汗, 鬓发黏湿,步摇摇曳,“承明,下个月就要冬狩, 我让淳于诩挑了两匹好马,去看看!” “不必, 在下不参与冬狩。”承明整理好书籍,转身同隋棠拱手拜别。 隋棠持弟子礼相送。 “哎……”蔺禾又一次碰钉子,望着青年背影跺脚。 “今日长泽堂的小膳房炖了野鸡子, 七妹一起。”隋棠搭上兰心手腕,边走边邀请她。 “还吃甚,我都气饱了。”蔺禾余怒未消, 然看见隋棠又想起一事, 顿时起劲道, “三嫂,钱斌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虽说隋棠不在乎钱斌死活, 然骤然闻起,还是愣了一下,“你怎知晓?” “晌午我缠着淳于诩挑马,廷尉府来人告知这事,政事堂关着门,自有淳于诩接了,我便晓得了。”蔺禾看了眼隋棠,“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按理早没命了,不知道怎么竟然能拖二十来日的!” 隋棠搭在兰心腕间的手紧了紧,兰心安慰道,“死便死了,让他欺辱公主!” “嗯,我就说二十日都让他多活了。”蔺禾本因蔺稷之故也不喜欢隋棠,然她帮忙救了何昭,她便从心底感激。这厢隋棠在青台打了钱斌,蔺禾就愈发喜欢她,这会也上来扶她,“不说他了,我饿死了,三嫂赏我碗鸡汤。” 隋棠笑笑,与她同回长泽堂。 野鸡汤鲜美醇香,肉质紧致入味,隋棠用得有些多,午后歇晌胃里胀疼,全吐了。食多而吐,传出去脸都丢尽了,隋棠不许传医官,只说吐完舒服许多,晚膳少用些便罢。 恰逢蔺稷着人传话这晚又需宿在书房,晚膳也在前衙用。隋棠便胡乱用了两口粥,早早上榻歇息。 【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 鸡翅木,钢铁弦,琵琶身中声又闷。 咚——咚—— 隋棠仰躺在榻,耳畔萦绕着蔺禾的话,脑中回想的是半月前青台曲宴的事,人有些失眠。 场景愈发清晰,她甚至摸了摸臂膀,似还有当初举琵琶挥掷的酸乏感。手从臂膀滑下,搁置眼前,将手心翻作手背,又将手背翻作手心。她看不见自己的手,最后只贴上面颊,却觉面上腥气黏腻,忽就抖了一下,整个人缩了起来。两手交互攥着,扣在一起。 半晌,呼出一口气,唤来侍女要水喝。 “天愈发冷了,殿下少用些,起夜冷。”兰心将她胸前散乱的长发捋顺拂在身后。 隋棠用过水,心静了些。 暗思这个世道,想活命难免要沾血,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沾上人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活的她都不怕,还怕死的? 隋棠扯来被子掖好,闭眼督促自己快睡。但神思清醒没有睡意,后来不知何时睡去的,只记得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是某一年的漳河畔,银河横天,流萤点点。 她握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在一间屋中熬汤药。屋子破烂,屋内也杂乱不堪,散发着男人腐朽又油腻的味道,让人呕心欲吐。但隋棠好性儿,耐心也好,一边翻看医书,一边按照上头的方子往锅里投入各类草药。 夏日的夜里,大火煎沸,热汤滚滚,女郎被熏得满头是汗。隔着腾腾水汽,拐间榻上的男人熬不住病痛还在骂骂咧咧催她。她擦着汗,手中蒲扇放慢速度,书上说要汤 水熬开后要改为文火,药效才能得以完全激发…… 梦境断断续续,她睡得不怎么踏实,翻了两个身,终于才有些睡沉了。 然长泽堂烛火寥寥,政事堂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尚有七八人分坐两侧 ,在等蔺稷下达最后的指令。 钱斌作《锦衣赋》表明心迹当日,蔺稷见他被欢喜冲昏头脑,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八字都听不出来,便知晓其人基本不堪大用。只因姜灏求情留用,便趁势生出了一个思路。 天子嫁公主入司空府,打破了原本诸侯间的格局。在如今的五路诸侯中,自己成了唯一一个同天家联姻的诸侯。其余四路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旁的不说,增派暗子或是唤醒原来在洛阳城内外的暗子,以图接近司空府,或行刺杀之举或行探讯息之策,都有可能。 本来,如常防御便好。 但是蔺稷习惯了主动,喜欢先发制人。恰逢钱斌入眼,便计上心来。 是故从那日起,蔺稷命人哄抬他的文章诗词,点名让他主持青台曲宴。 而文章大成,青台指点,还未过而立便即将入仕尚书台。除了出身稍逊,怎么看都是当年姜令君的轨迹。 这般落入世人眼里,蔺稷不咸不淡的恩宠,正是对钱斌隐藏的欣赏和考验。一旦考验通过,钱斌当鹏飞千里,直上青天,成为他的心腹。 如此青年才俊,又正好丧妻无伴,自有想借此搭上司空府这艘楼船的人蜂拥而来,其中少不得有各路诸侯的暗子奸细。 甚至为盘活这步棋,蔺稷抛砖引玉,派人给钱斌送女。一来,他可在钱斌府中按入眼睛,二来也给那些暗子提供接近钱斌的路径。 第29章 果然,在钱斌纳的三房妾室中,除了一个本身便是司空府暗卫营的人宋氏,其余的康氏、王氏身份都不简单。 康氏明面卷宗载:襄阳人,年二十又三,擅刺绣,不通笔墨骑射,乃大司农发妻之族妹。朔康二年夫战死,婆家不睦,后携女投奔族姐,寄居洛阳至今。 宋氏在暗她在明,且本就是被算计入局,故而防不胜防。宋氏略施计谋便发现康氏易容,精武,且水性极好,乃细作无疑。 蔺稷原打算放长线,以备后用。未想到钱斌心急至此,做出青台之举;更没料到隋棠刚烈,直接将他架起逼他抉择。至此,长线钓鱼已然无望,只得提前收网。 而钱斌出事,身为他的妾室自然担忧,后宅女流要么伤神垂泪,要么求人救命。身为暗子的二人,则要么等待命令要么自行脱身。 起初风声不定,自然都在等待,后来局势明朗,钱斌辱公主罪该万死后,康氏便意图连夜脱身,结果被宋氏逮捕,撕下面具。 用刑之后,招架不住吐出同伙,原是金江南地益州邬悯的人。 于是,蔺稷一面派人清缴暗藏在洛阳城中的益州暗子,一面教唆康氏攀咬大司农李峰。 结果只是将康氏扔到了李峰面前,还未等其开口,李峰便双膝着地,连番辩解求饶。直言只要能保他全家性命,当即可向天子乞骸骨(1),临了还推荐了蔺稷座下属臣担任此职,亦将超过八成的家产全部私赠与蔺稷。 大司农掌一国财政,握国库钥匙。然李峰家产也就是一个九卿大臣的俸禄外加天子赏赐和各地的一些孝敬,满打满算一年能有个二十斤金。其在位八年,凑整算他二百斤金。另外算上祖上分得的家资,妻房嫁妆等总共顶天了也就一千斤金。 然他赠与蔺稷八成家产便有一万斤金,蔺稷也不问来处,东谷军缺的便是银子,遂照单收下,容他阖家回籍存活。 至此,蔺稷凭钱斌一妾摧毁了邬悯暗探,收九卿之一的大司农位予自己人,同时给军队增添了一笔丰厚的给养。 之后便是王氏。 她本是内史杨云府上的歌姬,如此送给钱斌。然她为歌姬之前,七年间已经侍奉过三个男子。 往前倒,分别是右扶风凌松之妾室,武都郎中令韩伟之妾室,金城长史严亭府上之歌姬。 而她十四岁出现在金城郡前,一直生活冀州,乃冀州邺城人。 将她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间的路线划出,就发现此女行迹十分诡异。一个生活在东北道上的冀州女郎,突然在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道凉州金城郡,然后又一路往东,数年间为权贵转手相送,直达洛阳。最后准确无误地到达即将成为司空心腹的钱斌手上。 她的卷宗没有半点虚假,逮捕康氏时,她甚至出手襄助,一身功夫展露无疑,后直接服毒自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她从冀州来,冀州卫泰在。 她是卫泰的人。 这厢自暴身份赴死,她得一解脱,卫泰失一暗子,然最为难的却是蔺稷。因为整整十年里,她先后历经金城长史严亭、武都郎中令韩伟、右扶风凌松、内史杨云,姑且不论钱斌,就前头四位,本人或者府中内眷奴仆都有可能已被王氏渗透,充作暗卫。 如果说青台曲宴之后的前五日,政事堂封门,是蔺稷在想完整的击破康王两人的法子。那么后面至今二十余日,则一直是在清查为王氏所接触的四人延伸出去可能成为暗子的人数。 经过三轮分析排除,已经从最初的近两千人,缩剩到如今的七百人。其中内史在洛阳京畿,王氏又在他府上呆了三年,是十年间待的最久的一处。所以所涉人员亦是最多,有四百余人。 “阿兄,我的意思还是先将完全确认的二十五人除掉,其他留下慢慢监控。”蔺黍转着茶盏,顾虑道,“这毕竟是在洛阳京畿,一下杀掉四百人其中还涉及九卿之一的内史,兹事体大,到底不是在我们自己军中。” “四公子提到军中事,便该知晓就是司空大人当年疑百人而斩两千者,方得震慑之威,军心稳固。”属将蒙烺乃蒙乔族兄,持反对意见,“若是司空觉得在京畿杀四百人太过显眼,影响不好,属下尚有一择中的办法。” 蒙烺顿了顿,“这四百人中知天命者过半,七岁往下者三十人。我们可恕知天命者,他们年长可让天收,然垂髫稚子来日方长皆是变数所以断不可留。再去除已经确定的二十五人,如此只杀五十五人。剩得三百余人,作监控处之!” “这法子可以。” “的确,既清了确定的人数,也绝了未来有可能成长起来的势力。” “即刻便实行吧,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 “我赞成!” “我也赞成!” …… 清缴五十五人,这样的数目只需暗卫营即可。故而这会暗卫营首领郑熙看向蔺稷,征求指令。 蔺稷自晚间开始这场加议会,一个多时辰内还不曾开口说话,只沉默无声听诸人意见,以手为笔在案上留痕。 【“前面便是冀州城,攻入邺城王宫,杀了卫泰!”】 【多少年了,北地东西分峙,如今九州一统!】 【司空,此战许我为先锋,我部来攻城!】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部,打西北道五州,从来都是我部为主力……】 【蔺稷,你以为你赢了吗?且再待三日,洛阳城必乱。你不信,你且看看她们是谁!】 【隋棠,母亲,七妹,淳于诩……】 【你以为你的军队便坚不可摧吗?你回头看看吧 ……】 蔺稷垂着眼睑,手指落回洛阳城。 【我们是无辜的,为何要杀我们?】 【蔺贼,你目无君父纲常,枉顾人命,视人如草芥,如蝼蚁,会有报应的!】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 “哎,这推来演去都有顾忌。还不如当初在青台上,应了蔡汀之言,射杀长公主,我们直接……” “蒙辉!”蒙乔厉声呵斥,这是她比她小两岁的胞弟,去岁开始带在身边听政,原 已经多次告诫少言多听,但还是如此控制不住自己。 “我说的不对吗?要是当日直接反了,死的人多了去了,何必计较这三五十个。死了就是运气不好,死了也活该,我是觉得——” “闭嘴!”蒙乔以目示意侍卫,将人拖了出去,“三哥,我回去会严厉教管的!” 蔺稷抬眸冲她笑了笑,转头问郑熙“少了五六十人,你处监控可会轻松些?” 郑熙原是等暗杀的指令,忽闻这样一问,愣了愣略带叹气道,“司空知道的,暗卫营在精不再多。专作监察的原本就只有一百八十人。眼下我们监控四百人,是向东谷军借了人手的。是故少去五六十人基本与没少无甚差别。” 他顿了顿,“所以清缴之后,还是需要司空指令,对于剩下的三百余人该如何监控。是战时一级监察,还是平时二级监察?” 蔺稷从座上起身,眺望外头冷月清辉,夜风从窗牖灌入,寒意已经刺骨。 这个时辰,重帘榻上,厚衾被中,睡梦沉沉,当时最适宜的。 “你带队,蒙烺辅之,通知各点位就地处决。立时,全部。四百一十三人,不得见明日辰光。”蔺稷终于下令,“另,翌日清早着人快马奔赴扶风、武都、金城三地,命那处监控的暗子按名单清除之。” 堂中人各自领命离,唯剩淳于诩倒去凉茶,换来一盏热的,递给蔺稷。 “绕了一圈,耗了一个晚上,还是最初的决定。”淳于诩欲合上窗牖被蔺稷抬手止住,顿了顿道,“这不像你。” “人活一次不易,总归是条命。”蔺稷接了茶盏,感受盏壁上那点温度,目光却落在无尽深夜中。 淳于诩颔首,“乱世以战止战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道理你十年前就明白。但你今日的犹豫,怕是杂了旁的缘故吧。” 蔺稷用余光扫过他,低眉饮了口茶。 “殿下因何而来,你我都清楚。但她只闻你之恶名,不曾历经你之手腕。如今近在身侧,四百余条人命,转眼没了。你怕殿下知晓后接受不了,恼怒你,怨恨你,甚至仇视你?你怕她纯真良善,与你不是同路人,可对?” “还看出什么了?”蔺稷的目光始终留在黑夜中,任由逆风拂面。 “你、动心了。” 蔺稷持盏的手微顿,侧首看淳于诩。 淳于诩笑道,“钱斌旁的不说,青台曲宴上着实给了你一个摆脱殿下的契机。你若不喜欢她,大可以借她当日举止做文章坏她名声,摆脱这桩姻缘。可是你没有,不仅没有,还直接弃了钱斌。钱斌是不堪大用,但洛阳高门、朝野上下,他们的眼里可都是以为相比隋家公主,钱斌更得你心。结果,完全反了!” “所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淳于诩点向方才议事处,“譬如蒙乔就看得明明白白的,将将她那胞弟论起长公主,她若手头有针线,大概能当场把她弟弟嘴巴缝起来。” 第30章 蔺稷笑笑,将水饮完。 这一笑,便是默认了。 淳于诩虽料到这番结果,但这会得人亲证还是心惊,“情滋味我没历过,不懂你这不到三月的时间,是如何从连大婚都不愿回就发展到了心动的地步。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世人都知道了你动情于殿下,殿下许会成为众矢之的。换言之,你把你的软肋告诉了所有的敌人。” 淳于诩给他续上茶水,提醒道,“你的敌人,包括殿下本人。” “所以,淳于大人的意思是——”蔺稷接了茶,等他下文。 “要么请老夫人为您纳妾,后院收些人,给殿下挡一挡,且当是你一时兴起后抛之脑后。要么您抽挥剑斩情丝,左右不到百日,你动心还不至于动生死。自然你若不忍心下不了手,属下可以代劳。” 蔺稷定定看着面前曾施恩救回的人,是真真一颗报恩为他的心。 “到底要如何,你给个话!” “这之前我以为你只是精通相马,今日发现你也极通人心。还由你代劳!”蔺稷玩味得重复最后五字,这会心情纾解了些,当真笑了起来,“劳你费心,但你说的那些都不必了。我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心悦殿下,我若将她藏着掖着,别说外面的刀山剑海,便是后院之中七妹顽劣起来、阿母苛刻起来,到时还来一堆瞧着被我厚宠的妇人,那岂不是谁都能磋磨她一把。而且也难保前衙政事堂中还有如淳于大人这般打着一心为我的旗号、转头就下手的人。” 说这话时,蔺稷忽就想到前世。 前世他明明说了,保隋棠,然而最终保下的依旧是孩子。彼时他曾想要惩罚当日接生的所有医官臣奴,甚至有段时间也怨责过在里头主事的母亲。但是细想,责任最大的还是自己。他们原与钱斌无异,都是从平日点滴里,揣测他的心意罢了。以至于聚水成海,到最后即便他说的是真话,他们也只当是他不愿做恶人而说的反话。 夜风一阵阵吹来,蔺稷面色有些苍白,“至于软肋,我若养她如金丝雀,又迷于金丝雀,那确实是软肋。但若我教她训她如凤凰,那她可以获得冲天的力量,习得涅槃的本事。如此她便不是我的软肋,而是可与我并肩齐飞的羽翼。” 话至此处,淳于诩自不好再多言,然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是公主,是大齐的公主。” “得失我命!”蔺稷这会转过身来,用茶盏与他碰过,“倒是你,近水楼台,日后记得多献殷勤。哪日我落她手里了,她念着你往日厚待许能绕你一命。” 淳于诩闻这话有些生气,也不喝那茶,“话说到这份上,那你再给我解个惑吧。便是那日青台上,你说“拖下去”,若殿下没有及时接住你的话,侍卫去拖她你要如何?你那会是不是还再犹豫,并不是十分愿意护她的?” 淳于诩乃大宛人。大宛自献天马、送王女和亲,世代受大齐支配。初时还好,小国上供得大国庇佑。然后来大齐国力难支,便没少侵略蹂躏此等番邦国度。是故说到底,淳于诩对这位大齐的公主多少有所抵触。他与许多受肃、厉二帝倾轧残害的大齐臣子一样,希望这块土地能迎来新的主人。 然待蔺稷话语吐出,淳于诩只得颔首笑叹。 蔺稷说,“如果彼时殿下接不上我的话,自有姜灏会帮她接上。” 是了,早在月前,他便通过何昭将姜灏这支人脉拱手相送了。 “本是康庄大道,你非得走成羊肠小径。我处便罢了,你想想蔡汀、戴瑛一行……”淳于诩抽了口凉气,左右不是眼前事便也懒得多言,只与其一同眺望外头夜色。 一轮冰冷明月慢慢被浓云遮去,许久方又缓缓露出面颊,面上不似前头皎洁,还留有残缺薄云,灰烬殷殷。似这苍凉寒夜里,溅在尸身上的斑斑血迹。 “你且先想想怎么面对你的公主吧!”淳于诩端起那盏被蔺稷敬过的茶,端起又停驻,“你借一个钱斌,抽掉了她弟弟两个九卿重臣,吞掉八千斤金补给亲兵,在京屠杀四百人……我要是公主,我能和你同归于尽!” “话从你口中出来,如何这般难听?”蔺稷捏着眉心。 “主要我从公主角度出,可不就是你做事难看吗?”淳于诩本欲丢下已经凉透的茶,然蔺稷目光定在茶上,他便如他愿饮干了。 窗前就剩了蔺稷一人,他观天上月,见她一层红过一层,最后成为一轮血月。 血月下,乱葬岗上,不分男女老幼,只有对应卷宗名单,一个个名字划去,一具具尸体堆上去。 滚油火把投掷,遂成一片火海。 …… 熊熊火焰里,人|骨架倾塌,滚下两具尸身。 一个是年迈的男人,身体已经被焚毁大半,烧焦的破烂衣料粘在凹陷的脸颊上,面目模糊。 另一个是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断气但没有闭上眼,乌黑 的瞳仁又圆又大,定定看着她,似要将她吞噬。 天很黑,火焰渐熄,漳河上水雾迷蒙,夏日的风湿热无比。被吓到的少女跌跌撞撞,沿河一路奔逃……终于扑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抬起头,但看不见面前人。 “殿下,可是魇住了?” 蔺稷拍抚隋棠背脊,低声慰她,“没事了,起来醒醒神。” 隋棠喘着气,从蔺稷怀中退身,转头望向窗牖处,眼前白茫茫一片,“晌午了?” 蔺稷颔首,拣过巾怕给她拭汗,“本想来同你一道用早膳的,见你梦魇厉害,遂把你唤醒了。” 隋棠回想梦中景象,待气息平顺了些,方道,“孤闻钱斌死了?” “你消息倒灵通。”蔺稷瞧她虚白面色,顿了顿道,“他府上查出些旁的事,久问不答,廷尉府用刑,他熬不住,咬舌自尽了。” 隋棠抬眸,一双不聚光的杏眼望向对面的男人。 “起来更衣,今个早膳有汉宫棋,是道很落胃的面食,好吃但繁琐,一会臣喂殿下。”蔺稷未想旁处,给她唤来侍女。 隋棠点点头。 然临到用膳,隋棠还是没忍住,抬手推开他送到面前的汤匙,“钱斌死因乃头骨碎裂,血溢脑腔,是死于孤之手。你为何骗孤?” “谁与殿下说的?” “廷尉府消息送来时,政事堂闭门,孤当比你先知晓。” 淳于诩和蔺禾。 蔺稷转瞬想到这连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叹气搁下碗盏,“该死之人,怎样死原也不重要。殿下到底头回遇这等事,难免心中纠结……” 蔺稷没再说下去,隋棠一时也不曾接话。 屋中静了一瞬,她想起漳河的旧梦,想起青台上的钱斌,半晌道了声“多谢”。 蔺稷笑她客气,抬手将她散落在耳畔的一缕青丝拢好。 隋棠指了指碗盏,又道,“孤饿了。” 话落,身子温顺倾来,咬过男人喂来的一枚枚绵软鲜美的汤饼,含笑的眉宇慢慢明亮起来。 第22章 三郎。 京畿之中, 一夜被屠四百余人。即便蔺稷已经提前做了部署,譬如数日前以视察为由调令内史杨云前往城郊安河县,所以杨云同一众亲信当夜是死在了城外。再譬如各点位不分昼夜的监控, 得令便一招屠之,聚尸出城。可谓将影响和时间都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内。但到底不可能半点风浪都没有, 毕竟以九卿之一的内史为中心展开,所涉及的人员有接近三成乃官眷或乡绅人家。 翌日起, 京兆尹、廷尉处便皆有人前往报官,卷宗慢慢堆起。后来又接到了安河县长史传来杨云的死讯。 如此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根据致命伤口的刀法招式、现场凶手留下的证据, 以及扯出了细作王氏,故而将这一切都推到了卫泰身上。 数日后,洛阳城中的话风慢慢凝成一股,即卫泰不满天子赐封蔺稷为冀州侯领冀州事这一举措, 遂调动原本潜伏在洛阳城中的暗探实施挑衅。 隋棠在后院,自然也听得一些。 午后日光极盛, 庭院里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馨香四溢。隋棠坐在东侧间临窗榻上,窗牖半开, 一边认字,一边听梅节讲述外面的事。 隋棠记忆好,书读得不错。承明已经开始教她识字。 原有专门教导盲人识字的方法, 一种是口诀心法记忆, 唤作“无字句”;一种是摸点识文。 “无字句”心法是考虑到盲人无法看文字, 只能依靠听力来学习。其本质乃通过口诀记忆并回忆笔画,进而想象出文字的形状和结构。 摸点识字其实就是一种专为盲人设计的文字,通过触觉感知相关字符。以“方”为单位, 每“方”由六个点组成,通过不同的点位排列来表示不同的字符。如此文字便由若干个“方”组成。(1) 青台之中藏有各种书籍,寻这两类并不难。但是蔺稷考虑到隋棠是后天意外导致失明,来日也会痊愈,且生活在常人之间,而非与盲人群居,如此两种方法都不适合她。便让承明再想想办法。 第31章 于是承明想了一个最直接的法子,将《训纂篇》中两千余常用字全部用木片雕刻出来,供以隋棠触摸。隋棠失明之前原就已经识得一些字,对字的结构和笔顺都有基础的认知,如此学起来事半功倍。 每个字皆手掌大写,钱币厚度,字体是选择的是隶书。承明将这些字放大后,隶书的特点也就更为明显。横平竖直,挑捺左右舒展,横画时有向下方微凹,呈两头高、中间低状。整体结构扁平、布白匀称、精巧平整。隋棠触摸起来感受力更强,于脑中成像也更快。 今个晌午得来的,一共装了四个漆木箱子。侍女搬来费力,她也不传侍卫来抗,直径让套了马车运回长泽堂。 马车走不得九曲长廊,只能从宽敞的道上过。途径政事堂书房后门时,正好被凭窗而立的蔺稷看到。 蔺稷原是知道承明送字来,恰逢他今日事少,本想待隋棠课毕,便去接她顺道把箱子搬回去。结果人家如此阵仗,压根没他用武之地。连午膳都用得匆匆,丢了碗盏便跑去摆弄那些个木字。 这会还在用心摸学。 她从摊开的百余张木字中,来回择取,终于摸出两字,然后在桌上书写。 “卫、骄。” 梅节认得这两字,看隋棠只摸过一遍便书写得正确熟练,丝毫没有多笔少划,不禁出口赞叹。 “泰,安也、稳也;骄,自满也。”隋棠道,“这两字孤早先便认得,所以不稀奇。” “这两字有何意义吗?婢子瞧殿下在这一堆木字里摸索许久,方择出了它们。” “泰,乃卫泰之泰也。卫泰,字不骄。” 隋棠摸着那两木字,想起当年临到她让出王宫避居漳河,知天命的将军身上已经少了早年的焦躁狂妄,将一身武将杀伐之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头戴纶巾,身着儒袍,若非那双朝她作揖的手布满粗茧,刀痕剑疤交错,任谁都会觉得是个和善可亲的教书先生。 他三拒邺城王宫,三留帝国公主。公主出城离去之日,他更是仰天泪流,哽咽不舍,道是有负先皇所托,一派诚挚又愧疚的忠君之态。 然而,隋棠见识过他昔年面目,并非如此。 彼时面目彼时名。 “卫泰本名并不是泰字,择此字为名乃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是先帝在时。”梅节似想起些什么的,惊道,“十年前,是、那是厉帝十五年!” 厉帝十五年,长安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太师范洪乱政,十三路诸侯入京勤王。东谷军主帅蔺雍击杀范洪,名震四野。 第二件事,蔺雍携东谷军庆贺之际,骄傲自得,大意轻心,为紧随而来的冀州牧卫泰伏击暗杀,与其长子殒命于长安。后次子蔺稷携暗子南下,奇兵突袭卫泰。卫泰大败,蔺稷一战成名。 这两件事中,无论是战死的蔺雍还是战败的卫泰,都是用兵骄态之故。遂卫泰回去冀州,更“泰”字为名,择“无骄”为字,意在时刻告诫自己遇事需泰然处之,不可骄傲自满,所行所言更需多思多虑,戒骄戒躁。 “卫泰今岁五十又五,十年前历经大起大落,做此更名表态,十年来谨守此训。若说他为改变当今十三州的格局孤注一掷抢夺鹳流湖,孤信;若说为破坏天家和蔺稷的联姻而派人行刺孤,孤也信;但说是为了发泄天子赐封蔺稷之举的不满,就派潜伏在洛阳城内的暗子屠杀官员百姓,孤是半点不信。” 隋棠丢下木字,从梅节手中接过茶盏,“且当是卫泰所为,那外间可有说杀人者去哪了?” “大约跑了一部分,还有 一些则都死了,那些尸体分不清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反正都在乱葬岗被烧了。”梅节想了想,继续道,“司空和三司都派人查了,摸排了三四遍呢,没有可疑人了。再说—— 梅节四下扫过,“这样大的事,按司空的做派,凡有可疑定然全处决了。没找到,便是卫泰的、不管是不是卫泰,反正这一支藏在洛阳城许久的暗探被摧毁不存在了。 ” “所以啊,为发泄一口气就要赔上一支暗探。暗探宝贵,潜入更是艰难,卫泰痛定思痛之人,不会这般冲动。” 梅节看着自己公主,欣慰她的敏锐,低眉浅浅而笑。 “四百余人,妇孺老幼皆存,太残忍了。”隋棠一想这事,便觉胸口闷堵,只叹了口气打乱木字,重新摸来自学,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殿下莫再忧思了,下月初一老夫人请了相交要好的一些女眷前往白马寺上香,咱们给那些逝者多祈祈福,望他们早生极乐,来世富贵平安。” 隋棠手中恰巧摸来一个“安”字,顿下缓了半晌,含笑应过。 * 政事堂中晌午散会后,下午过来的只有寥寥几人。 首先是从金城、武都、扶风回来的属臣,汇报了三地动手后的境况。因为三处地界处决人数加起来不足三百人,又是在如此世道中,制造成意外而亡,是故反应都在可控范围内,没有散播太大。 这三人离开后,进来的是郑熙和蒙辉,确定十余日过去,总共四轮摸排,卫泰和邬悯的暗探已经彻底清除,即便还有旁人的细作潜伏其中,四百余人杀鸡儆猴之泰,也足矣让他们全部进入休眠状态。结合三司的意思,可以正常开放街道,恢复百姓正常生活。 之后进来的是蔺黍,蔺稷告知了以上事宜,嘱咐道,“虽然一切恢复如常了,但你也不要掉以轻心。后日,下月初一阿母、长公主还有一众官眷都要去白马寺上香,我明后两日正好在城郊阅兵,抽不了身寻不得空,你掌着执金吾一职,安全便交给你了。” “阿兄放心,我保证连着蚊子都不放进去。” “十一月了,没有蚊子。”蔺稷挥手谴他出去,又唤来淳于诩。 相比前头来的属臣个个意气风发,淳于诩略显疲惫。他的身后还跟着六个奴仆,每两人一组搬着一个紫檀木箱子。 木箱两尺长,一尺高宽,周身饰以海棠花为纹,纹络不镶金银,只以刀刻暗纹,清晰简约。 奴仆退下,屋内剩得两人。 “这可是我的休沐日,就不能明日搬回吗?”淳于诩自己斟了盏茶,“早知道我就不去西郊赛马了。” “顺道的事,就你话多。”蔺稷望着三个自己设计的木箱,很是满意。 “我说你就是多此一举,人承明都已经决定备下这箱子一起做了,你非不要。成堆的政务,殿下读书的事既然交给了承明,你且让他忙去。”淳于诩也看那三个木箱,低嗤道,“再说了,我瞧承明老师那图稿,比你精致多了。” 蔺稷不以为意,依次打开木箱。 箱子里另藏天地,乃将整个空间平等划分了三排四行的十二格子,每一份的内壁都可有刻着壹 、贰、叁、肆、伍……一直到“卅陆”。 “《训纂篇》作为学字的启蒙读物,一共有两千余字,分三十四卷。如今这三个箱子,每个箱子都有十二空格,按着上头的数字,可将对应的每一卷放入期间。这样殿下学习的时候,按顺序一卷一卷来,学完再整理回去。 ” 长泽堂东侧间里,赫然放着三个紫檀木箱子,蔺稷扶来隋棠,让她一个个空格中伸手触摸,感受上面的数字。 “孤今日收到承明老师的这份大礼,已是欢喜万分,爱不释手。就是下午摆弄之时,堆了一书案,找个字得寻摸半日。心里便想着有甚法子能将他们分一分,你竟然都想到。”隋棠两只手都在箱内触摸,边摸边道,“你怎么能想到的?这真的太好了。他们分了三十四卷对不对?那孤可以一卷一卷背下来,这样孤想要哪一个字,就去哪个格子取来便是!” “真的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将那些木字分装进去!”她欢愉之中动作幅度大些,一转头几欲同蔺稷贴上面,但因起身快不曾碰到,只一手牢牢攥着他手臂,“快点,我们先去搬过来,就在临窗榻上。” 她细眉如新月,抬眸的眼睛轮廓在白绫上展现,张合的瑰色唇瓣也明艳十足,举手投足间环佩叮当,辉映如云的青丝间振翅翩飞的青鸾黄金华胜。 黑夜在她身后,她却熠熠生辉。 “快点!” 蔺稷拂开她,在她笑意消失前开口,“殿下候着,臣去搬。劳您去,臣得多走两趟。” 隋棠笑嘻嘻拉住他。 “作甚?”蔺稷转身。 “劳司空先扶孤去第一个箱子处。”隋棠攥着他袖角,轻轻晃了晃,“待会你一卷卷递给孤,孤要亲手放进去。” 蔺稷道好。 三十四卷,每卷六七十字,即便蔺稷熟悉《训纂篇》,承明本也按卷雕刻,但全部整理完毕,归置整齐,还是用了大半时辰。 隋棠更是不知何时彻底坐在了地上,仪态全无地揉肩捶背。 “起身,要着凉了。”蔺稷将木箱拖去书柜处放好,回头见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第32章 隋棠慢里斯条地撑着手臂,忽觉腰背一紧,身子便离地悬空,人被蔺稷抱了起来。 “谢谢你,送孤这样好的东西。”隋棠在榻畔坐下。 “那臣能要些赏赐吗?” “你说。”隋棠信心十足,如今她不仅会解腰封扣腰封,就是给他系衽解衽都不在话下。 “臣与殿下是君臣,也是夫妻。在外自然君臣相称,回来屋中可否自在些?”蔺稷笑道,“殿下司空长司空短的,唤来生分,不若换个称呼。” “唤甚?” 夫君? 郎君? 隋棠在心中尝试,面上有些烧起来。这个称呼,一下子叫不出口。 “臣有字,神谷,在族中齿序为三。” “承明老师讲过,稷乃五谷之神,所以三郎的字就是出自这,对不对?” 铜鹤台烛火幽幽,灯下妇人明朗娇俏,“说话啊,孤说的对吗?” “……对!” 一声“三郎”入耳,男人抑住哽咽,抑不住嗓音的喑哑,和从脖颈攀上面庞的陀红。 妇人却唤得很是顺口。 “三郎,孤给你更衣……”晨曦出露之际,她从被窝中伸出双手,胡乱摸过男人腰封,半晌没扣齐一枚。 蔺稷将她塞回被中,“今明两日我要去城外阅兵,你照顾好自己。明日我去白马寺接你。” 隋棠拉上被衾,模模糊糊点头,“三郎也照顾好自己。” 蔺稷这日出门,再出城,一路见白霜如月光美丽,看朝阳尤觉不如妇人明耀,两日里就等着阅兵结束,赶去白马寺接人同归。 然阅兵还未结束,在初一午后,先接到了隋棠遇刺的消息。 第23章 那四百余人都是你杀的?…… 隋棠一行是晌午来的白马寺, 参拜、祈福、听经结束,略作休息便到了午膳时辰。 因白马寺历史悠久,是佛教传入中原后建起的第一座佛寺, 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其中天王殿、大雄殿、大佛殿几经翻修,古朴华圣, 庄严肃穆;殿中佛陀菩萨、罗汉天王皆已修筑金身。还有“一门三洞”的山门,寺名由来、安置在山门左右两边的青石圆雕马, 以及寺中以收藏佛经闻名的释源馆、有着全洛阳最大许愿池的毗卢阁等地,这日在清寺之后, 都格外雅静幽深。只见得香火袅袅, 身在伽蓝,魂临灵山;不似平日人山人海,烟熏火燎,虽置身佛庙, 却比红尘喧嚣。 是故午膳后,各府女眷三三两两结拜出行, 或游玩参观,或拜佛许愿。唯有隋棠双目不便,由侍女陪着略转了一圈后便留在清凉台休憩。 清凉台坐落在在三大殿最后面, 同前头佛殿隔了一条一里远的鹅卵石小径,背靠白马寺南后门,左右竹林掩映, 乃一方清净地。 蔺稷 与寺中主持怀恩法师一见如故, 曾捐香火千金, 重修清凉台,后为他城郊歇脚处。偶尔神思不定,情绪不安, 便多来此地静心。 是故清凉台寻常不对外开放,这日得蔺稷传话,方开门迎客。却也只迎进去一个长公主。 “殿下可在此烹茶小憩,若想求签听经,亦可让人传老衲。”怀恩将人送至暖阁,持礼告退。 “有劳法师。”隋棠还礼相送。 “殿下,这处的签很灵的,您不去许愿池,大可求支签让法师解一解。” 兰心瞧她这日自入白马寺,便不似平素自在,晌午在三殿参拜祈福都心不在焉,遂这会想着法子给她解闷。 “孤没兴致。”隋棠歪在窗下的暖榻上用一个斋果。 “司空可真细心,着人提前备好了被褥吃食,供殿下歇晌。”兰心按照前头沙弥的提示,从柜中翻出洁净干爽的薄衾,边说边眺望北窗,“婢子听闻司空今日阅兵地离这不远,也就二十来里路,同我们回城差不多距离。” 隋棠嗯了一声。 “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兰心捧来薄衾给隋棠盖上,垂眸便见案上搁着枚仅咬了一口的斋果。 新鲜水灵的果子,她家公主平素三五口就没了,这会却含在口中咀嚼得极慢,甚至用一口就不吃了! “司空待殿下好,乃殿下努力之故。”屋中仅主仆三人,梅节陪侍在侧,剥着刚烤出来的喷香栗子奉给公主。 隋棠骤闻这话,莫名打了个激灵,转瞬冲侍女点了点头。 ——她的温存与心意都是任务,是阿弟交代的。 她将捏在手中的栗子喂给梅节,“孤这会用不下,你们分着吃吧。” “殿下是积食了吗?”兰心看斋果,又看那栗子,“婢子去向法师要些消食的汤药,或者殿下起来走走,外头景色不错。” “晌午供佛香太浓郁,熏得头迷迷糊糊的,这会又有些困了。” 隋棠摇首,将薄衾拉上下,“让孤静静,你们也不必守在这,难得出来一趟,去前殿玩吧。” 侍女二人闻言放下心来,“那婢子与梅节轮着出去逛,留一人在外廊守殿下。” 梅节:“我想去求签!” 兰心:“我要去许愿池!” 梅节:“那你先去,一会回来换我,好好玩,我不急……” 兰心:“那你守着些殿下。” …… 隋棠躺在了下来,耳畔侍女们的声音慢慢远去。屋中象首铜炉中,旃檀香缓缓弥散。晌午三大殿中都用此香,她是喜欢的。彼时距离熏炉又远,原不存在被熏得难受。 她今日入寺后心中堵闷,实乃一半听闻三殿佛陀菩萨金身满镀之故,她便想起那年漳河畔,贵人为修药师佛,征人凿石搬运,结果征人生死不知,故人在乡先故。突然便觉很没意思,尤其是这日乃为前头京畿骤死的四百余人而来,各家为他们供海灯添香油,祈福黄泉路好走,早登极乐。 隋棠便有些惆怅,死人又收不到真金白银,那这些银钱归向何处?要如何使用?继续修菩萨筑金身吗? 隋棠从榻上起身,唤来梅节,“去请怀恩法师,孤有事请教他!” 怀恩来得很快。 公主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敢问法师,寺中香火鼎盛,那鼎盛的香火,都用于何处?” 怀恩道,“所用两处,一乃僧人食宿,寺中日常维护;二乃修佛陀金身,弘扬无上佛法。” “可有结余?”公主又问。 “凡有结余,便再请菩萨。” 公主颔首,“那结余多吗?” “白马寺能为百年佛寺,其中之一便是每年以六到七成的香火钱投以请佛之用。佛陀都来我伽蓝,世人便也来我处,香火自然旺。香火旺择可请诸佛,如此循环。” 公主颔首,“孤懂了,叨扰法师,眼下无事了。” “老衲告退!” 隋棠这会胸口舒缓了些,在榻上裹着被子盘算事宜……虽脑海中还想着梅节和她说的那惨死的四百余人,但转念一想若自己计划能得以实现,虽不能告慰亡灵,但能少些流亡饥寒,也是好的。 梅节送走怀恩法师后,回来暖阁,轻声走向榻畔,“殿下歇息了吗?” 隋棠眨了眨眼睛,白绫现出展合的轮廓,“有事吗?” 梅节伏在她床榻,“婢子方才听到您和法师的对话,您是不是觉得佛祖菩萨是没用的,想自己为百姓们做些事情?” “不怪母后说你聪明。”隋棠侧过身,“孤还没有具体的法子,只有这样一个想法而已。” 说这话时,隋棠突然就想起蔺稷。她想把自己的想法与他商量商量,他见识多,认识的人也多,施行起来应该方便些。 然待这般想过,隋棠僵在榻上。是与民便利的事,她难道不应该和阿弟商量吗?怎会第一个想到蔺稷的? “殿下——”梅节见她失神,轻轻唤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被褥。 隋棠回神,他没有听到侍女离开的脚步声,只感觉侍女气息在身侧起伏,“ 你是不是有话与孤说?” “嗯!”梅节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犹豫,缓了缓道,“今日来时,婢子在城外看见数个小乞丐,便想起家中的妹妹。” 这话入耳,隋棠身子没动,面庞却挪了挪,是一副欲要转头的样子。 梅节抬眸榻上的人,低声道,“早年失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说不定早就不再了,说不定同婢子一样也被哪个家主看上,买去为奴为婢。如此倒也还好!但……” 隋棠咬住唇瓣,自从京畿发生四百人被屠案后,梅节不止一次讲起她的幼妹,每回说起妹妹,她便会反复讲起那四百余人,她说他们中有不知世事的孩童,手无缚鸡知己的老者,盼望日子好过些的妇人,勤劳养家的儿郎……她说若是妹妹正好在是其中一员,如今便已是一具黑炭,一抹亡魂…… 隋棠有些抗拒,但侍女还在说。 “殿下,他们都死在睡梦里,本来好好地盼着来日,结果却再也见不到来日的太阳。”梅节哀哀握上隋棠的手,“殿下,他们何其无辜!您说、您说那里会不会有婢子的妹妹?” 第33章 梅节的妹妹,自是个小女孩。 隋棠眼前却总浮现出一个小男孩。 她想挣脱她的手,想和她说别再说下去了,但却动不了手也开不了口,这只是一个向她宣泄惶恐的姑娘。 她曾一人独居数年,明白孤身一人情绪不得排遣的滋味。于是,到最后,她只是完整得侧过身,抚摸着她后脑,和她说“不要想,不要怕”。 梅节将脸贴在她掌心,余光落在那张柔软的面庞上,盯看她的悲悯。 隋棠冲她微笑,“你上榻来,陪孤一起歇会。” “婢子不敢。” “那孤命你上榻。” 梅节定定看着她,回身看门边滴漏,“婢子听殿下的。” : * 日影偏转,墨竹在风中挺立。 “我们便罢了,阿母都进不去清凉台,三哥重色轻孝。”杨氏一行人已经逛完南边殿宇,这会绕回来往毗卢阁去,远远望见清凉台。蔺禾便忍不住调侃。 “佛门清净地,嘴上没个把门的。”杨氏横目低斥,拐向山亭脚下,边走边道,“他呀,能给我顺顺当当成家立室开枝散叶,便是最大的孝心了。所幸同殿下处得不错,我欣慰得很。” 杨氏冲着身侧同行的母家弟媳庄氏感慨,“当日大婚她都扎在军营里,说实在话,我心里也没底,当他要恼我,结果——”杨氏长吁一口气,“比我想的好,这许愿池当真灵得很。” 庄氏拍了拍挽着她臂膀的蔺禾,转首陪笑道,“三郎是个有主意的,但也不敢违您的意。如今正正好。” “可不是吗,妾冷眼瞧着,三哥待殿下甚是用心。可见大事还得靠阿母镇家拿主意。”左手的蒙乔一贯贴心,接来舅母的话哄杨氏,一行人亲亲热热入了毗卢阁。 八角池塘就在眼前,杨氏推了推 身侧的两人,“你们也去赶紧拜拜。” “妾诸事顺遂,不同她们挤。”许愿池旁,这日杨氏相邀的女眷在膳后竟不约而同都聚在了这处。 大抵是难得清寺,不用排队争先,便都趁着今日来此许愿。 蔺禾一下便松开了舅母庄氏,跑去许愿池旁,阖眼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脑中全是当年的何昭,如今的承明。 “你也去,陪着我们作甚。”杨氏推了推蒙乔。 “妾有婆母,四郎也好,阿瑛也周正,妾很知足。 ” “多子多孙才是最好的。”杨氏推她上去,“阿母且盼望着呢。” “那我们一起。”蒙乔和庄氏一人扶着一边,都往许愿池去。 秋阳抚照,许愿池碎金点点,周遭信女相围,香风阵阵,皆虔诚祈福许愿。 长公主遇刺的消息便是这个时候从清凉台传来的。 那处的侍卫首领发了围捕令,最北面上空燃起一只五色响箭,乃示警、召唤兵甲所用。 蒙乔领兵上过战场,识得东谷军的响箭,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让在场所有女眷都入最近的天王殿躲避,又召前门两列护卫赶来,一列保护殿中诸人,一列随她赶往清凉台。 按理,她离清凉台最远,然待她带队赶来,今日另外带队的两人,她的丈夫蔺黍和族兄蒙烺亦刚刚赶到。 他们一人护守西山,一人防守东亭,两人相距清凉台都要比他近一半不止。 “殿下如何,刺客呢?”蒙乔怒目剜过左右两个男人,来不及斥责他们,只上前拽来一个清凉台的守卫问话。 话说长公主遇刺,然三人援救到此,都觉出了异样。 清凉台院门开着,内殿门窗却皆紧闭完好、丝毫没有打斗损坏的痕迹。 “殿下无恙尚在屋内,刺客当场死了。”侍卫回话道。 三人闻这话,皆面露惊色,奔入屋中。 便是如今蔺稷来时看到的场景,隋棠浑身是血瘫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具尸体,足畔躺着一具尸体。 “凶手就是这个老媪,先前一直在后门哭泣,梅节闻声恐她吵到公主,遂出去驱她。后来老媪说要水喝,梅节便将她带了回来。”蒙乔将后门侍卫的话转述给蔺稷,“按院中守卫说言,老媪入殿两炷香左右,便听到梅节的一声有刺客,待他们冲进来时,看到梅节护在长公主身前已经中刀,老媪见人来逃脱不及,直接撞墙折颈而亡。之后,便是我们看到这个样子。” 蒙乔缓了缓,“至于两炷香内,屋中发生了什么,眼下只有殿下清楚了。” “这梅节怎么能让陌生人入寺庙内,还带来公主殿中。”蔺黍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这般行事,我不就白清道清寺了吗?一口茶,不能送出去给她喝吗?” 话落直径拂袖走了。 蒙乔无话,眼神示意族兄,领人一起离开了。 屋中剩下两个生人,两具尸体。 蔺稷走向隋棠,根本无处落脚。 梅节的血流满了整间屋子。隋棠坐在地上,如置身血海。血的源头在她怀中,血的终点在她足畔。 她浑身安好,连块皮都不曾蹭破。 但就是一身血。 白色的覆眼丝绦,鹅黄的深衣襦裙,不是斑斑血迹,便是鲜血晕染。 她没有受伤,但却受到比剑刺刀砍还难愈合的伤害。 蔺稷俯身掰开她双手,欲将尸身从她怀中拖出去,她很配合地松开了手,抬起头用早已失明的眼睛看他。 她在说话,声音很低,但两人挨得近,蔺稷便能清楚听见每句话。 她说,“一个多时辰前,梅节说她很想念她走丢的妹妹,在我面前诉说伤痛。我不知要怎样安慰她,就摸摸她的头。但是前段时间,京畿一下被屠了四百余人,她很害怕,怕她妹妹也在其中,我摸了她的头也安抚不了她,就让她上榻与我同寝。我在漳河时,也经常害怕,但我只有一个人,我就抱被子,当抱着我的亲人,我不就不怕了。所以我抱着她,想让她别害怕。抱着她,我睡得也很好,她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像阿姊,像阿母……她像阿姊一样温柔,听到外面嘈杂,就出去想要赶走他们,不许他们吵到我;她像阿母一样慈悲,见人讨茶喝,就请进了屋……” “她、她……”隋棠不知何时开始流泪,湮过鲜红的覆眼丝绦,滑在面颊成一颗颗血泪,伸手指向足畔的尸体,“她、梅节不对,她做的不对。她不该让她进来,你的手足说的对极了,怎么能让她进来!如果她不进来,我就不会知道,她的孙子、儿子全死了,全死了,死在不久前的深夜里,被扔在乱葬岗,烧成灰烬……” 隋棠哭出声,哭得浑身打颤。 刺鼻的血腥味刺激着她,黏腻的血液迷困着她,她的身体所感都是梅节肌肤的柔软和温暖,耳畔都是老媪一声声质问。 她们实在离她太近了。 梅节才抱过和她同榻而寝,老媪的口水喷在她面颊也还是温热的。 “她的孩子孙子全死了,所以她要报仇。但她杀不得那人,便只能杀他的妻子。然后梅节要保护她的主子,所以就被杀了。她呢,也没报成仇又逃不了就索性撞死了,就、就又多了两条人命!” “又多了两条人命……”隋棠的哭声渐渐低下去,质问声喷出来,“你杀了那四余百人,不会再介意多两条命,对不对?” “那四百条人命都是你杀的,对不对?”她膝行在地,单手攒着他衣襟,吼出声来。 然而随她力竭声止,屋中却静了许久,蔺稷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西风灌入窗牖,扑面而来,他似破梦初醒做出决定。她和他之间横旦的东西,这四百条人命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手足宗亲,山河社稷。早晚要面对,宜早不宜晚。 于是,索性也不再扶她,只一把攥住她一直拢在广袖中的另一只手,拨开袖角,将她握在手中的一枚尖利发簪抽来丢开。 方才站起身来,没有丝毫否认地道了个“对”字。 他认下这事,还在继续说话,似天方夜谭。 “这两日静静心,然后把今日事前后想一想,有哪些荒唐不符逻辑的地方,理好了,告诉我。”他俯下身,抬起隋棠下颌,“如果一处都想不到,或是装死不去想,你就别想踏出司空府一步,更别想再见你亲族一面。” 第24章 你只需要忠于殿下。 西风烈烈, 在庭院打转,扑来屋中几缕,从妇人侧腰、耳旁呼啸穿过, 扬起她跌散的乌发,带血的衣袂。 于是落入隋棠耳中的声音更多了, 凛冽的风声,细碎的布帛声, 接近于无却贴着肌肤的鬓发厮磨声,嘈嘈杂杂, 让她辨不清面前人说的话。 但她明明听到他说话, 就是荒唐似幻觉。 很快,男人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他说,“听清楚没有!” 下颌依旧被他钳制在手中,隋棠被迫扬起头, 早已松散的白绫从她面上滑落。 四目相视里,她看不到他。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渴望, 想看一看他的样子。 第34章 到底面皮有多厚,眉眼有多冷,才能说出这样可笑又卑鄙的话。还让她思考, 思考不出还要关她,囚她……隋棠呼吸急促而粗重,胸膛起起伏伏, 面色一阵白过一阵, 很快如纸般脆透, 整个人似散尽了力气就要窒息喘不上气,却又在箍住她面颊的五指松开的瞬间,牟足劲一口咬上了男人虎口。 是不要命发了疯的一击, 她双手死死攀住他那条臂膀,让入口的皮肉被咬得扎扎实实。 像一只备受刺激后发怒的小兽,即便拼尽仅剩的力气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也要让他尝一尝苦痛,不许他如此得意猖狂。 说什么不许离开府邸,还不许她回家……她好不容易才回的家 ! 隋棠狠狠地咬着,唇齿间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腥味。是他的血,她便更兴奋了,扯着那点皮肉在两排贝齿间磋磨,啃噬。 被她啃咬的男人在吃痛的一瞬,那只手聚起力气就要推开她,但是这样一推,她势必双手骨折、下颌脱臼;他也可以用另一只手并指成刀,一记手刀下去,她当场便晕了。然习武之人被偷袭后的本能,这日在这个妇人面前被全部压制。 蔺稷看着她脖颈突起的青筋,感受虎口愈发深刻的疼痛,半晌垂首吻过她发顶,伸手抚她背脊,容她发泄。 原也没有太久,那点疼痛就消散了,就剩一点力道撞击在他胸膛。 隋棠被气晕了,整个人软绵绵滑下去,跌在一双臂弯里。 也是这日晕厥后,隋棠许久不曾清醒过来。 林群说是受了风寒,加之惊惧所致,引起了高热。没有大碍,但切不可让高烧持续,恐影响了阳白穴上的血块。 闻“阳白穴”三字,蔺稷难免生出几分无力感。但好在当夜隋棠用药后发出一身汗,有些退烧了。他松下口气。 却不料第二日凌晨时,高烧退而又起,至天明浑身的温度比之前更甚。蔺稷推了政事堂的事,按照医官的意思,尝试给她以冷敷降温。 长泽堂中提前烧起了地龙,烤得整间屋子干爽温暖,如此脱剩小衣,掀开被褥也无惧着凉。 蔺稷也不假以人手,皆亲力亲为。从铜盆拧干在温水中浸湿的帕子,敷在她额头、颈部、腋窝。每隔一个时辰,便给她更换一次帕子。 第三日晌午,她虽没有彻底退烧,但温度稍降下些。只是人还是迷糊混沌,不甚清醒。蔺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第四日下午开始,恐长久冷敷适得其反。医官建议只擦拭便可。重点在耳朵后面和腋窝两处,以冷水凉帕擦拭,还是一个时辰一次。 凉帕擦拭降温是有要求的,需在相关部位来回敷揉,以促进穴道散热。本也可以躺着擦拭,但恐弄湿被褥,之后更换累她受寒。于是便都是蔺稷将人抱起,圈在怀中进行。 耳后还好,蔺稷给她揉敷时,人很老实,除了一开始对凉帕贴身的一点应激,其他时候都安静垂着头,贴在他胸口,由他摆弄。许是冰凉的帕子贴在滚烫肌肤,让她舒缓了些,穴道上又力道适宜,她不是贴紧他胸膛便是凑向他握帕的手掌。 夜深人静的夜里,病弱的妇人面色潮红,紧蹙的眉宇因郎君的细心照顾而微微舒展开来,浓密的睫羽轻轻垂覆,落下两道淡淡的阴影,她的嘴角概因身子这一刻短暂的舒适而噙起了一点笑。 蔺稷在琉璃灯盏昏黄的灯光下看她,或许是他的错觉。 但有一点,他很肯定,便是在此时此刻,品到了一点耳鬓厮磨的味道。 夫妻两世,到今日,他才头一回用心照顾她。 她原也不是很好照顾的。 譬如给她腋窝揉敷时,她实在太过敏感,根本碰不得一点,抬起的手臂在帕子碰到腋窝时,瞬间便缩了回来,又是夹紧又是推开,闹得被褥中热气全散了。强控她,她竟还会使出一些市井妇人的计量,又挠又抓。 蔺稷垂眸看被扯开的衣襟口,骤然添出的两道红痕,还有下巴颈处刮去的一点皮肉,在一些特殊时候且算了,说不定他还能心甘情愿凑上去让她多挠两下,但这会也太亏了。他将被衾拉来给人裹得只有一个脑袋在外头,放弃了柔敷腋窝,只一个劲擦拭耳后。 …… 第五日午后,隋棠的体温降下来;第六日晌午,彻底退烧稳定下来。人有些醒了,但是体力不济,人也疲乏,便依旧躺着不曾下榻。 这日晚间,蔺稷没有再来。 从白马寺回来的这些日子,长泽堂内寝侍奉隋棠的人,一直只有蔺稷一人。以至于六七日过去,蔺稷回来自己的卧房,人有些发昏。 直待用过药,沉沉睡了一个下午,人才有些回神,握拳松掌间感受到几分力道。其实以往行军,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但自八月在鹳流湖受伤后,他的体力便远不如从前,人也容易疲乏的多。且每每这等时候,他总会心悸,心口发疼。 已近日暮,林群给他切脉确定无碍后,正理药箱准备离开。抬眼忽见他往左手虎口的伤疤上正在倒一味药。 药味刺鼻,林群眉心跳了跳,赶往上去拦下,问是何药。 “董真怎如此大意,把这等药给司空?”林群看清那药,脸色都白了。 蔺稷手中拿着的是一瓶消肌蚀骨粉,如此洒在伤口上,以后疤痕难消不说,若是撒多了直接腐蚀皮肉,破败得更厉害。 “这伤口不是你说咬得太深,十有八九消不掉了吗?”蔺稷撒了薄薄一层,然后又轻轻吹掉,只余些微粉末在上头,从书案抽来折扇来回扇着,“董真说过这药的利弊,我有数。” 蔺稷瞧着伤口上已经不见粉末,稍有微微疼痛,便是已经吸收了,遂合了合眼道,“你拿走,反正我用得差不多了。” 林群难得失了礼数,抓来药气鼓鼓走了。 “等等,把外间那人传来。” 蔺稷还在看伤口,上面清晰留有两排牙印,一排在手背,一排在掌面。他撑了撑手掌,手上肌肉绷紧,五指抻直,一时间不由皱了下眉。 虎口处依旧隐隐作痛。 “还真是下死口咬!”蔺稷暗自嘀咕,放松手掌,目光如水脉脉,全部凝在上头。不自觉抬首至唇边,启口吻合,唇齿间交缠。 敲门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进来!”他的声音还带着落吻牙印时的低沉轻柔,然抬起望过来的眉眼,已经如朝局里战场上、如世人口中相传的那般冷冽威压。 兰心受不住他一眼,“噗通”跪了下去。 “七日了,还没跪够?”蔺稷也不看她,只笑笑道,“还是我处医官医术不精,良药不良,没有治好兰心姑姑?” 自隋棠从白马寺回来,蔺稷便让兰心每日跪在他政事堂门口,一日跪四个时辰,每晚有侍女扶她回房,医官亲去治疗上药。第二日再跪,再医治,如此往复。 兰心本不怕被罚,但怕被罚得不明不白。 尤其是梅节死了,也死得不明不白。 明明是护主而死,但是没有恩赏,只有一卷草席丢去了乱葬岗。 “司空处的医官自然是好的。”兰心撑着起身,额头上冒出冷汗。 每日她被扶回房后,已经侯在一旁的医官总会让她在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瓶中择一味药用以内服。一瓶是培元补气的药,一瓶是噬骨腐筋的毒。她若选到培元补气的药,医官银针入穴,便是极好的活血散瘀的良方,跪了一日的双膝顿时松泛不少;若是择了噬骨腐筋的毒,银针落下,则当真是噬骨腐筋,痛苦不堪。 若是直接以这样的毒磋磨她,她受不住便可直接求死。然而偏偏还有一味药实实在在可以让她过活,不仅是活着,还可享受,如此勾着她。 她有两日在剧痛中求死,然目光所及另一瓶药,便生出无限渴望。她恨自己明明有机会,却没有好好选择。明明有一条坦途就在面前,她为何要走布满荆棘的小径?如果再给她选一次,她一定一定会选正确的那一条…… “医官好坏,药物优劣,其实全在姑姑一念之间。”蔺稷把玩手中折扇,“原本我谴走你们,是因为知道你们的来路与意图,我不想开杀戒。你们为奴为婢已然不易,还要枉做棋子,实没必要。然又被我唤回,乃是因为殿下。为了殿下,我愿意请你们回来。可惜,你们想错了路子。重回之际,可是觉得本司空正中下怀?” 兰心面如纸色,当日崔芳来请她 和梅节回司空府时,太后与陛下确实是这般认为的。 “阿姊不错,竟这般快惑住了蔺稷的心。如此兰心梅节前往,可为我们往来传递消息。蔺稷乃正中下怀。”天子欢愉道。 “你们首要任务是服侍好长公主,没有指令不可妄动。”太后再三叮嘱。 “既然司空大人如此清楚,婢子也无甚可再隐瞒的。但是我们并没有收到指令——”兰心忽得抬起头,脑海中想起梅节素日时不时口无遮拦的话,“不,确切地说,是婢子至今不曾收到指令。” 第35章 “所以,你还算幸运,不曾像梅节那般年纪轻轻就失了性命。”蔺稷拎着扇子起身,“但是话说回来,梅节也是幸运的,她死得干脆利落,没有受到来来回回的磋磨。” 蔺稷目光落在她跪地的膝盖上,以扇间挑起她下巴,“梅花乃高洁傲岸之物,从来守节而死。梅节是个好名字,她也对得起她的名字。兰心这名字也不错,所谓蕙质兰心,便是赞扬女子心洁聪慧,本性纯良。我看姑姑还是能待的起几分的。” 兰心本也垂眸看着自己双膝,数日的恐惧从后背蔓延至周身,然闻蔺稷所言,竟一时辨不出他的意思。 说她聪慧,若意思是让她聪明点,她便该良禽择木而栖。但是他又赞赏了梅节的守节姿态。她便不能变节,她当守心。 守心。 不可变节。 她不惧死也不贪生,但是实在恐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杀你,也不要你变节弃心忠于我。”蔺稷施力抬起她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眼睛,“我只要你惧我,然后——” 男人的话在这处缓缓顿住,似对她的考验,是否当真担得起“兰心”二字。 侍女看着他,长泽堂里夫妻和谐的种种都从眼前过,青台曲宴的画面更是在脑海浮现。 他是真心喜欢殿下,但是这是他的心,他的志向早已天下皆知。 所以,他不要求她择他而忠。 只需要,只需要……兰心灵台忽就清明起来,俯身跪地叩首,接上蔺稷话语,“然后忠于殿下。” “唯殿下一人是也。”聪明的侍女补充道。 男人抽回扇子,抚摸着虎口上的牙印疤痕,话语低低,很是温和,“去吧,去伺候你的殿下吧。” 第25章 我可以感同身受。 兰心回来的当晚, 隋棠已经彻底清醒,在东侧间窗下坐着,案上放着一碗枣泥豆沙羹。 是兰心素日爱吃的。 当是从小膳房炖盅上才端来, 热气氤氲,腾腾升起。以致兰心入内的时候, 一眼望去,尤觉隋棠面目模糊, 辨不出她神色。 到底是主子,她没有盯看的道理, 很快垂了头, 拖着步子走到跟前。 “婢子给殿下请安!” 兰心话语落下,余光还是瞥见了隋棠几分模样。 她就穿了身棉麻中衣,外搭一袭银色暗纹的披风,齐腰的长发散着, 面上一抹白绫覆眼,安静地坐在榻上。 得她问安, 却也许久不曾应声。 兰心的胆子在这数日间被吓破,这会见隋棠尤似见蔺稷,竟恍惚觉得人就站在隋棠身后, 似笑非笑地摇着一把扇子。 “殿下恕罪——”兰心“噗通”跪了下去,咬住唇瓣将膝盖的痛呼咽回去。 “司空大人都让你回来了,就别跪了。”隋棠想一些事情有些入神, 这会回转神思, 抬首望向兰心处, 又半晌方向她招了招手,“梅节死了,你怕吗?” 屋中就只有主仆二人, 隋棠说话没有顾忌。 兰心摇首,“婢子们入此地,原就有此准备,死是不怕的。” 隋棠拉上兰心的手,握了半晌,点点头,“孤若此刻放你走,散入民间,你能好好活吗?” “殿下,婢子是走不出洛阳城的,唯有在您身边方能过活。” “把伤养好,伤好前不必来孤跟前伺候了。” 隋棠深吸了口气,将枣泥豆沙羹推给她,“人就一条命,好好活。” 高烧累她缠绵病榻的这些日子,她并非一直昏迷,起初确实因为急怒攻心,但后来意识回转,她有了思考的能力,虽然并不连贯,但多少想到一些事。如蔺稷所言,是有许多不符逻辑之处。 逝者已矣,她顾不上,只能先照料活着的人。 所以双眼一睁开,便问兰心生死如何。 崔芳如实回话,“兰心在政事堂受刑,生死今日而定。” 如今活着回来了。 兰心捧过甜羹,哽咽谢恩,退下前转达了蔺稷的话。 “司空说,他明日起一连五日要处理军务,整顿军纪,不来长泽堂了。让殿下静心修养。” 隋棠听话照做。 翌日是十一月初七,逢单日,隋棠如常前往望烟斋学习。 承明前一晚接到她正常上课的消息,心中吃惊,这会看过女郎瘦了一圈的面庞,还是忍不住开口,“课业再重重不过自个身子,殿下该多修养一段时日的。” 隋棠笑道,“孤喜欢学习,且不必赶路求学,就在步履之间,算不得劳累。反而窝在屋中浪费时辰,让孤心有不安。心中不安而累躯体生疾,这才是真的不好。” 承明没法否认这话,只得笑而称是。 这日,承明给她讲得是《孟子》中的最后一篇《尽心章句下》,内容稍多。以至于第二日初八,董真过来时,隋棠捧出书卷,向她请教。 董真的学识,虽不如承明精研细究,但教导隋棠还是足够的。隋棠跟着听读,偶有不认识的字便指出求问,时不时在书案描写;不懂的字义定下注解,反复记诵;可谓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反倒是董真,落眼于她手上的十八子菩提手钏,难免失神。滚到唇口的问题几次就要吐出,又强压下去。直到两个时辰过去,董真起身告辞。 转出院门时,回首一瞥,天家公主持卷在窗下,面容沉静,眉宇清宁。仿若前头白马寺一事从未发生,京畿四百余人之死她也从未入耳。她于这金阙玉楼,四方锦绣天地里,不问世事,安享荣华。 董真低头往前走去,眼前来来回回都是那个十八子菩提手钏。忽就顿住了脚,想将心中沉积多时的困惑寻那公主问上一问。然尊师告诫之语在耳畔萦绕,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得继续往前赶路,回来医署。 董真一到医署,便有药童奔向她,说是老师林群去了执金吾府上,传话回来让赶紧送一贴专治杖刑的止疼膏药过去。但他们几人都不曾寻到,让董真帮忙找一找。 “何人受了杖刑?”董真翻开医药卷宗查阅。 “是执金吾,据说因在白马寺失职,被司空罚了二十军棍。还有蒙将军也有失职之罪,但为执金吾下属,所以被罚十军棍。结果呢,四夫人说蒙将军之罪乃上峰指挥不善之故,遂由执金吾一力担了。如此执金吾便被罚了三十军棍。虽说施刑之人手上都有分寸,但怎么说三十杖也够他受的,所以司空专门派了老师过去照顾。” 东谷军军纪从来严格,这是踩在蔺稷底线上了。 董真寻到膏药,交给药童送去。 执金吾府中,蒙乔接了药给蔺黍敷上,膏药用之发热微痒,蒙乔持来团扇轻轻打风,“青台曲宴钱斌被打入狱后,妾是怎么和郎君说的?” 蔺黍蒙头不吭声。 “说话!”蒙乔用扇柄戳他背脊皮肉,激得他一阵冷颤。 “乔乔说,阿兄心悦殿下,要为夫不要对殿下有想法。” “所以,郎君将妾的话放心上了吗?” “温柔乡多来都是英雄冢,我不是怕阿兄过不了美人关吗,就想着、想着…… ” “想着你慢一点赶去,让她顺势死在刺客手中,一了百了。如此阿兄最多打你一顿,但也值了,可对?” “对。”蔺黍别过脸去,恨声道,“结果她好好的。” 想了想又扭头表示对妻子的不满,“乔乔还跑的那么快!你要是来晚些,阿兄不就对 比不出了,我也不用挨这顿打。” 蒙乔扇子顿在手中,愣了一会“噗嗤”笑出声来,“就算妾去得慢些,阿兄又不是不晓得你所在位置。你当你队伍中没有阿兄耳目吗?” 蔺黍不说话。 “妾再说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蔺黍又沉默。 “听到没——” 男人不情不愿“嗯”了声。 妇人团扇一翻,又落在背脊斑斑红痕处。 “我听乔乔的,再不敢了!不敢了!”男人吃痛喊出声来。 妇人弯起眉眼,重新轻摇团扇,摇了两下,俯身以口吹风,吹过他背上每一处红痕。 “我瞧着你和殿下无甚交情,如何这样帮她?”蔺黍委屈道。 蒙乔的唇瓣已经落在男子肌肤,眼前浮现多年前在凉州初见蔺氏三郎的样子。 十五岁的少年一身肃杀,纵马出凉州,月余之后名满天下。 至此成为她心中的英雄。 “因为你阿兄喜欢,又槪因……” 妇人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只剩得喃喃自语,“概因我也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乔乔说甚?”蔺黍扭过头。 “妾说躺好。”蒙乔将人脑袋按回去,挥散少年事,哄人睡去。 府中前厅里,蒙烺还在等候,蔺黍代他受过,他多少心中感愧,这厢见蒙乔出来赶紧迎上去问过蔺黍伤势。 蒙乔面南而坐,端来茶盏幽幽饮过一口。 “阿乔,你知为兄意思的,并非要利用蔺黍,实乃怕那长公主勾住了司空,坏了司空大业。”蒙烺在她一侧跽坐下来,“司空太偏爱殿下了,为了他连钱斌都舍弃,我们不能不防。要怪便只能怪他自个,如此张扬!” 第36章 蒙乔又进了口茶,这才搁下茶盏,瞥了他一眼,“钱斌算个什么东西!再者,司空如此偏爱张扬,你们都敢想着法子至长公主于死地。若是他收敛些,装得可有可无,你们是不是就要把手伸到司空府后院去,永绝后患?” “别说不会,我还不了解你们。”蒙乔剜过蒙烺,“有这等心思,不如多练练兵,养养马,我们从凉州出来征天下,是因为你我共同之祖父,各自之生父,都被戕害于无道昏君手中。是因为世无明主,百姓太苦,私仇要算,公义要举!难得遇见蔺稷这般人物,且团紧些,莫要生出嫌隙。” “可是,若他当真为隋家公主所获,要美人不要江山或是替隋家皇室守江山,我们又当如何?” 蒙乔这会将族兄看得久了些,半晌笑出声来。 “阿乔笑甚?” “阿乔笑二哥说的话。”蒙乔将盏中茶水用完,“他若不要江山,那就换要的人上去;他若为维护隋家皇室,那便是我们的死敌。即是敌人,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但是——”蒙乔话语落下来,拂袖起身,“请二哥专注眼前事,莫想不曾发生的事,徒增事端。” “类似白马寺事件,别让我再看见第二回 。” 蒙烺抬眸看族妹背影,纤细却昂首,日光下似一柄随时出鞘的剑。忽就想起当年他们欲追随蔺稷之时,族中长者并不愿意,只想安于一隅,劝他们放弃仇恨,甚至因几番意见相左,还扬言要将他们逐出家族。结果被蒙乔先发制人,抽刀捅死于蒙氏祠堂。 祠堂杀尊长。 蒙烺每每想起,都后背发凉,便也对蒙乔多出一分敬畏。这会见她正色动怒,到底低头应是。 * 转眼数日过去。 这日晨起便开始下雨。 隋棠让人给承明传话,歇一日,不必过来了。他的左肩一到阴雨天便酸疼不止,更碰不得凉水,受不住阴寒。 之后又让人给蔺稷传话,请他今日务必过来。 传话的人回来回禀,“司空大人说,晚些时候过来与殿下共用晚膳。” 这话落下,长泽堂的小膳房便提起忙碌起来。 以至于蔺稷踏入时,隔着绵延秋雨,看见东北角的膳房中炊烟袅袅升起。灶上也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散出藜麦和枣泥混合的甜香,而一旁司膳正命人捧来洗净的羊肉,水灵的萝卜,往里头送去……回想这几日后头总膳给他送去的不知热过几遍的饭食,蔺稷望向长泽堂中的妇人,心中有些气恼。 “臣闻殿下恐承明老师淋雨受寒,故而推了这日课业。”蔺稷在门口将披风脱下,朝东侧间隋棠处拐去,“那殿下此番让臣来,就不担心臣淋雨受寒吗?” “是孤考虑不周,原是孤要见司空大人,合该孤去政事堂。”隋棠闻他不阴不阳的话,心中忽就堵起憋闷了一瞬。 蔺稷瞧她血色未盈的脸,心道病了一场,口齿愈发伶俐了,“臣玩笑尔。不知殿下让臣务必前来,所谓何事。” 他话意放软,隋棠便有些不好意思,尤觉自己话说的尖锐。且病的这些日子,是他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 她虽一直不曾清醒,但尚有意识知觉。大约在第三日开始,她便识出了衣不解带照顾自己的人是蔺稷。 因为无论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温水降温,还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擦拭降温,她都被人抱在怀里。抱她的人,身上气味太特殊了。 乃旃檀香,靠近才能从木香中嗅到的鲜果馨香。 数日里,始终弥漫在她周身。 承明说,“他心悦殿下。” 隋棠在这场病中,相信了几分。 毕竟司空府奴仆无数,根本无需他亲力亲为。就算他日夜守候,也无需事事上手。但隋棠在不能睁眼的日夜里,却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茧子,掌心的温度,心跳的速度,全都区别于平常时。 茧子比平日密,是他时不时便摸她额头试温;掌心比平日暖,是他双手搓揉后,才给她捂冰冷的双足;心跳比平时快,心跳比平时快,是他…… 隋棠垂下眼睑,半晌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三,是你忙完的日子。孤应该没有理解错你意思,你说你要忙五日,当是让我思考五日。五日后,我该把话与你说一说,对吗?” 蔺稷看着面前妇人,她才经历了一场刺杀,被溅一身鲜血,原该被安慰和呵护,而不是费劲神思回想当日种种。 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下心肠接她话,“那你说吧,都想些什么了?” 隋棠却这会摇了摇头,“事关梅节和那位老媪,孤今日都不想提。她们是果,今日孤只想问因。” “因?” “对,你杀了那四百余人,才招来老媪的刺杀,梅节的挡刀。所以孤想知道你到底为何杀他们?” 蔺稷的眸光在这会愈发清亮,他那样威胁恐吓她,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她能平静接受他解释的机会。 以为要拐还几个弯慢慢引出来,不想她竟如此自戳关键。 她原比他想象的要聪敏许多。 外头雨声敲打朱颜碧瓦,屋内男子话语缓缓出口。 天地间风雨不绝,太极宫中也有两人凭窗对话。 是天子隋霖,和太尉何珣。 “朕还是后悔,不该这样浪费梅节这枚棋子的,好不容跟着阿姊插到了蔺稷身边,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 “一点也不可惜,梅节死得其所。”何珣耐心劝道,“梅节传话回来,不止一次说过,殿下同司空相处融洽,感情瞧着日渐升温。” “这不好事吗?阿姊嫁入司空府,为的就是让蔺稷动心、得他信赖,日后才好下手。但是本来好好的按计划发展。如今呢,阿姊生病昏迷,蔺稷将她控在府中,朕和母后的人去探望都被打发了回来!焉知蔺稷是否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了阿姊!如此,当真功亏一篑!”隋霖越想越后悔。 “陛下,越是这等时候,您越要沉住气。”天子起身,何珣 便也不再坐着,转来他身前道,“您大可放心,蔺稷是绝对不会杀殿下的,至少这会儿不会。” “怎么说?” 何珣不答,只含笑看着隋霖。 少年天子眸光忽明忽暗,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青台曲宴后,蔺稷舍钱斌而择阿姊,他动了心。所以暂时不会杀她。那不又转回原地,何必多此一举。” “陛下,蔺稷动情是我们所希望的,但是你希望殿下也动情吗?”何珣的话语变得冷冽,似对少年没有悟出这层含义而感到失望,“梅节回话,说二人感情升温,并非蔺稷独自身陷情障,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隋霖这会眉心跳起,回过味来。 “所以舅舅派了个老妇前往,一则牵出蔺稷屠杀四百人一事,二则让梅节给阿姊挡刀,让阿姊受其恩惠,三则让阿姊面对老妇被逼死之态,从而从情网中脱身出来。情网尤在,只困蔺稷之身,而阿姊,从此以后,只作织网人。” “这便对了。”何珣拈须而叹,松下一口气,欣慰道,“长公主到底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细作,与人同一屋檐下,日久天长处着,很容易动情。我们便要在合适的时候,摧毁她情窦初开的萌芽,催生出她对蔺稷的无限恨意。” “蔺稷动心入网后,便是最好时机,还是舅父高。” 隋霖这会也有了笑意,眺望外头没有停歇的秋雨,不觉烦躁,反生出几分赏景的兴致。然却没有完全展颜,顾虑道,“可是,蔺稷心思深沉,老妇和梅节一事多有破绽,有没有可能他反过来说服阿姊?” “老妇和梅节只是个引子,有破绽又如何?”何珣笑掉,“他蔺稷屠杀四百余人,这是事实。陛下想想,长公主一个未见生杀的深闺女郎,哪能受的了如此滥杀之人。再者四百余人中,确有无辜者。长公主心思单纯,能受的了吗?那可都是她和您的子民啊!” “再不济,陛下且缓一缓,就要秋狩,届时总能见到殿下。我们再好好给她上上课。” “姜还是老的辣 !”隋霖默了一会,笑出声来,冲何珣拱手,“舅父高明!” “不敢,不敢!陛下这般,是折煞老臣了。” “秋狩还有半月,朕等不及,过个两三日,朕让人试试再去看看阿姊,最好能请入宫来!” “陛下试试无妨,但切不可操之过急。” “舅父放心。” …… 日暮上浮,雨势渐渐小了些,铜鹤台上烛火依次亮起。 隋棠不知何时被蔺稷牵引着来到了西侧间,又是何时唤来婢子侍者送水入内,蔺稷这会正在给她净手洗护。 他的话说完已经有一会了。很长的一段话,从钱斌的两个侍妾开始说,说到三次排查,说到他们熬到半夜的加议会。 隋棠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蔺稷重新开了口。 他道,“臣不辩解,确有错杀。来日相同境况,臣依旧会如此。因为这是臣唯一可以护着亲族,下属的方式。” 第37章 “臣也不求殿下能够感同身受,毕竟没有几个人如臣这般,满身杀戮。臣只盼殿下给臣一点时间,且看来日。” “殿下,你愿意给臣一点时间吗?” 隋棠抬起头。 昏黄灯光下,蔺稷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他看见隋棠的嘴角噙起一点笑意。 “殿下,你愿意是不是?” “还是说,你原谅臣的做法?” 隋棠轻轻摇首,“人死了是真的死了,那些人里也确有无辜者。孤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杀害他们的凶手。” “但是同样的,孤也没有资格审判你。” 隋棠缓了缓,好半响方道,“孤,大概可以感同身受。” 蔺稷有些疑惑地看望隋棠,随后听来一段女郎十三岁时的事。 隋棠十三岁那年,在漳河结识一位花甲之年的教书先生,两人相依为命。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然而只有隋棠一个人知道,老人不是死于药量的错误,老人是中毒死的。 是她翻遍医书,配出一剂毒药,毒死了他。 大抵便是所谓的温饱思淫/欲,老头被隋棠喂养的有了些力气,医治德少了些病痛,便在教书时对她动手动脚,然后又开始搂搂抱抱。 可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论医毒从来不分家。 隋棠安抚他,把药喂给他喝下。可能熬得太浓太苦了,本就身体疼痛的老头骂骂咧咧不肯用药,隋棠便只能强灌下去,好不容易灌得他口吐白沫,四肢撒开,瞪眼没了气息,十三岁的少女才喘出一口气,回头却见外屋门边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正从地上的药罐中舀汤嚼药…… “别喝,快吐出来!” 隋棠扑上去,夺过药罐。 “我先看见的,是我的……”乱世灾荒的年代,所有人都饥寒交迫。 “这不是膳食,会死的,你吐出来,吐出来!”少女顺势拣来地上一截指头粗细的枯枝,一手捏住了男孩两颊,只要将枯枝探入最终,搅触咽弓和咽后壁,如此可以催吐。这会吐出来多半是来得及的。 “你、是天女,天女还和我抢!” 男孩识出她的眼睛,挣扎道。 “天女”二字入耳,隋棠突然便停下了动作。 “就是嘛,天女最好了。”小男孩自觉是天女无私。 隋棠想的却是,若有人知晓了所谓天女其实就是他们厌恶的公主装扮的,那以后她就一点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了。 他们是不是又会和以往一样,偷偷拔了她种下的蔬菜,分给她炒熟后根本不能生长的麦谷,冬日里把雪都铲到她的草庐前……那她要怎么活下去? 思绪百转千回,她愣愣看着那个小男孩,一步步往后退去,手中死死捏着那根枯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喝汤嚼药,直道口吐白沫。 …… 盆中水早已凉透,男人的两只手捧着一双柔荑,因心跳的同频而有些无措,只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人。 “所以,我能感同身受。”隋棠的面色近乎灰白,浸在水中的素手反过来握上男人手掌,“所以,我愿意给你时间,且看来日。” “还有梅节和……”蔺稷终于吐出话来。 “我能接受因,便能接受果。” 隋棠止住他话语,“只是明日,还望司空大人许我回一趟宫。孤得向母后报个平安。” 她入宫自然是要见天子,但却依旧拿太后作幌子。 蔺稷很想挑破最后一层纱。但转念想,如今局面,已是超乎他想象的好,且慢慢来吧。 于是便换来热水,重新给她洗护,往事太过沉重,蔺稷转了话头,“臣不想让殿下回去。” “为何?” “因为,这处就你我两人,殿下又唤司空大人。” 隋棠终于有了些笑意,拇指指腹轻抚他虎口疤痕,“还疼吗,三郎?” 第26章 殿下说,臣安的什么心?…… 翌日, 未达鸡鸣,蔺稷便已从榻上起身。隋棠这晚睡得浅,闻一点动静便也醒了。伸手在他身后摸索, 紧跟着坐了起来,攀上他手肘摸到虎口, 低头吹了两下,“孤今个能回宫了吧?” 昨晚, 临到最后蔺稷也没答应她回去。只道是,虎口处伤口不过 一点小伤, 同他战场上刀枪剑戟之伤相比不值一提, 要她不必放在心上。最多就是疤痕难消,现留隐痛,小事尔。 听话听音,隋棠自然能品出意思来。要是真不介意, 说完“不必放在心上”就行了,哪还来后面那么一句话。 于是便揉着他虎口殷殷道歉。 这人顺杆便上, “近来伤口用一味药,疗效不错,就是遇热微痒。夜来被褥中, 稍有难捱,但若手搁被衾外,又恐受寒。” “那孤攥着, 你痒了, 就推推孤, 孤给你挠。” “握一夜?” “握一夜。” “晨起殿下未松开,臣便送您回宫。” 于是,这一夜, 原本分被而眠、中间由两床被子垒起的一堵棉花墙倒塌了。男人的一只手被妇人牵入她被窝。 公主抓得很劳,就恐中途松开,上下眼皮打架之际,手上劲头慢慢松散时还强挺了一下精神,重新抓住他,累蔺稷以为她哪里不适,吓了一跳。 “你、你不能暗自缩回去,然后诓我。”睡意袭人,妇人瓮声瓮气,嗓音里还透着两分让人无语望天的戒备和警惕。 “臣干不出这等事。” 得他这话,她似笑了声,把他那只手往自己臂弯揽揽,又往怀里靠了靠。俨然一副藏金元宝的架势,就恐丢失。未几呼吸渐沉,睡熟了。 这厢隋棠入睡快,蔺稷却彻底睡不着了。 那是一只手。 一只血液流通、长在男人身上的手。 一只脑子可以控制、反之也可刺激脑子的手。 妇人的被窝初时不太热,但随着时辰过去,人入睡良久,温度也在慢慢升高,逐渐温暖起来。尤其是靠近她身体的位置,蔺稷尤其觉得热。 他虎口牙印遇热发痒自是真的。但其实就一点感触,林群配药时如常提起解释的药性罢了。用药十来日,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夜中痒了,扯出一点蚊虫叮咬的疼痛感,他自己挠一下便过去了,甚至偶有起夜或喝水解渴,便直接盖去了这点痛痒之感,翻个身就忘了的事。 然而这会夜深人静,在被隋棠抓握的手中,这点感觉被无限放大。 没过多久,蔺稷便觉痒得受不了,想抽回来自己挠一挠。隋棠虽入睡快,但毕竟刚睡着不久,心头还想着这事。是故他一动,她便醒了。 “痒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摩挲。“好些没?” 才三两下,似蜻蜓点水,也不待他回话她便自个止住动作进入梦乡。 “我给你吹吹!”未几,蔺稷又动,她依旧及时醒来,牵手探出被子,垂头呼呼吹过,也不管有没有吹准伤口,只重新藏入被窝,揽在怀中睡去。甚至还往那手处拱了拱身子,藏得更紧些。 极尽敷衍。 蔺稷只好安慰自己,她醒得频繁而及时,到底还是放在心上的。 是故,再觉痛痒,他也不再唤她或是想要自己抽手,心道忍一忍便过去了,哪就这日如此特殊了! 但越忍越痒,越痒便越需忍耐。掌心生出薄汗,他轻轻在她臂弯中转了个位置,将掌心朝下,欲在被褥上蹭干。 确实能蹭干,但很快蔺稷后背也开始生汗,呼吸都变得粗重。他的小拇指边缘蹭到了一方极柔软温暖地。 触之如云,退之如电,忽就被吸上又碰之,然后便再也不能轻易拿下。平压在榻的手掌和身体的某一处一起慢慢挺立起来,手背一点点碰上那片云团。 他本撑起一份清明意,已经要重覆掌心离开,却不料妇人抓着他的手往里翻了个身,他便连带着半个身子毫无定力地侧躺过去。那只手大半搁置在上,甚至有根指头不偏不倚搭在白银盘里那一点青螺顶。 第38章 有花的香气,云的绵软,浪的涌动,层层向他袭来,将他包裹。 【孤是想说,孤就学了些皮毛,嬷嬷原也教了,但孤还没把书看全双眼就这般了。一会你将就些,反正长日漫漫,孤有的是时辰学,会学好的。】 【或者劳你辛苦些,你先多做点,就当是教导孤,成吗?”】 【你要也是一知半解,那正好,我们谁也别嫌弃谁,一起好好学。】 【我们还学周公礼吗?】 【不了,待殿下身子康健些,眼疾好了再说。】 不了。 不了! 不了…… 蔺稷猛地抽回手,气喘吁吁顶着一头汗从榻上坐起。 觉得自己纯属活该。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要行礼做夫妻,偏他自己扭扭捏捏装圣人。 “怎么了?”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吵醒了隋棠。 三重帘帐内,一点光亮也落不进来,只能看清妇人轮廓。蔺稷将她摸来寻他的双手塞入被中,被衾齐颈掖好,揉了揉她后脑,“无事,我喝口水,殿下好好睡。” 隋棠嗯了声,歪下脑袋。 蔺稷长吁一口气,掀帘下榻,转去净室待了半晌,回来时重新换了亵衣裤。 “这样久,身上都凉了。”隋棠竟未睡实,模模糊糊还在等他,拉过那条手臂就往自己被窝中揽。 “殿、殿下。”蔺稷躺下来,低声下气道,“臣臂膀搁您那处,被中透风,冷气灌入。不如您的手入臣这处,你纤细些,不易透风。” 隋棠半睡半醒间,脑子也不似白日好用,由着他拉了过去。之后许是回过些神,至这会起身的两个时辰里,象征性握过两回,其他时辰压根没理他。 上半夜被握得太紧,下半夜又被弃得太久。 蔺稷这一晚显然没睡好。 这会闻隋棠还未睁眼便嚷着要回宫,忽就生出些小心思。 “殿下好意思提这要求?” 隋棠一愣,脑子骤醒,一夜情境浮现,左右也不完整,她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握了他一夜。但转念想,他又如何能证明自己没握他一夜呢?遂挑眉哼声,“孤一早便说了,你不能暗自缩回去,然后来诓我。” “方才醒来之初,你的手明明在自个被窝!” 话落下,原本攀在男人臂膀的手索性也松开了,扭头又躺了下去。 蔺稷扶额看了她一会,认输,“不是不让殿下回去,您大病初愈,便是胭脂遮了面色,但也不能提起您的精神气。太后同您母女连心,焉能瞧不透您面貌。届时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子。” 妇人伸出一根指头,在床榻上画圈圈。 蔺稷顿了顿继续道,“臣便想着,眼下您让人给太后报个平安,然后安心将养一段日子,待芙蓉面焕容光,柳叶眉拂春风,如此再回宫去,岂不更好!再者,这两日都有雨,您出去着凉了,得不偿失!” 隋棠手指顿下,用力戳了下打圈处。 “殿下觉得如何?” 隋棠不应声。 “殿下?” 隋棠还是沉默。 “殿——” “孤觉得一点也不好。”隋棠翻过身来,仰躺在榻。 “何处不好?”蔺稷蹙眉正色起来,披了件衣裳盘腿坐在她身侧,“一来不让太后担心,二来免殿下受寒,臣完全是为您考虑,臣也不可能真囚您。” “对啊,司空大人如此细心,考虑得如此条理分明,没有不好的地方。那么请问,您昨个晚上为何不直说?非要让孤握你一夜手,说什么松了便不许回去,累孤一夜没睡踏实。你安的什么心?” 您还一夜没睡好? 蔺稷腹诽,转念却又笑意盈眶,只凑上来看仰躺在榻的妇人。 又是熟悉的安静,垂压下来的男人的轮廓阴影,和缠绕在彼此间的气息。 隋棠捏着身下被褥,心跳快了些,“你、怎么不说话?” “殿下说,臣安的什么心?” 隋棠搓了两下捏在手中的布帛,这会轮到她不说话了,片刻方伸手推了推他,“起身吧,孤给三郎扣腰封。” 蔺稷听话更衣,却在隋棠摸向他腰封时 按住了她,“今日腰封斜扣、暗扣都有,甚是繁琐,臣自己来。只是看在臣细心又尽心给殿下考虑的份上,臣想向殿下讨个恩典。” “你说!孤应你便是。”隋棠大方道。 从扣腰封宽衣到系衽更衣,从改称呼唤“三郎”到要握他手就寝,隋棠摸出门道,左右都是举手之劳。 “臣白日在政事堂处理公务,午膳不回长泽堂用,能劳驾殿下给臣送膳吗?”蔺稷想起昨日踏入此处,小膳房炊烟袅袅之景,不由心向往之,“有时诸事忙起,晚膳也劳殿下送来。” “那你哪日若宿在书房,孤可要给你送宵夜?” “自然的。” 隋棠裹着被子从榻上起身,“不是,总膳不给你送膳吗?你们政事堂论政,十几二十人,就你特殊化,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长公主给她郎君送膳,哪个有意见,且让他回自个府上吃去。” “可是孤要上课,每日晌午俩个时辰,午膳的点不与你同一个时间。” “臣又不急,可等您。” “是不是总膳的饭菜不合你口味?那你和他们说说,或者你直接回长泽堂用。孤让人给你留膳。” “臣就想殿下送。”蔺稷嘀咕道,“又不是让殿下洗手作羹汤,就是现成的膳食送来前衙,臣以为是举手之劳……” 男人的声音低下去,尾音中拖出了抑制不住的叹气声。转而却又声色清朗起来,“臣本就是说说的,殿下以学业为重,不必将臣……的话放心上。” 这日,平素午膳晚膳未必共用,但除非夜宿书房时,夫妻二人定然一起用的早膳,蔺稷也没用。 隋棠去往烟斋的路上,问了崔芳一嘴,崔芳道司空大人在政事堂用的。 这日的课,隋棠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遂让承明提前半个时辰结束,回来长泽堂传人备膳,然后着人送去了政事堂。 “司空大人对饭菜满意吗?”隋棠问司膳。 “司空大人说一般。”司膳怯怯,“他说殿下亲往方算好的。” 第27章 隋棠第一次对胞弟失望。…… 一鼎萝卜焖羊肉, 一盘兰香酒烹打霜菜苔,一份云梦泽的香粳米饭,一碟五香酱, 另有一盏补气血调脾胃的酥油,在巳时六刻由长泽堂的掌事准时送到了政事堂西厢房的膳堂内。 因郑熙突然求见, 蔺稷遂让侍者将膳食挪去了书房偏阁,与其共用。 “大冷的天, 先吃再回话。”蔺稷着人添碗筷,又从总膳拨来饮食, 将那鼎焖羊肉推给郑熙。 郑熙身为暗卫首领, 一贯讷于言而敏于行,得蔺稷发话遂专心用膳。 不多时,用膳毕,蔺稷挑眉问, “如何?” “很好。”郑熙见他目光落在那鼎焖羊肉上,补了一句, “属下这是占了长公主的光。” 蔺稷净手漱口,“搜集情报搜到我头上来了。” “这处无需属下搜集,政事堂皆知。政事堂的同僚知道了, 他们的家眷便也能耳闻,如此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 “难得你话多。”蔺稷揉过心口,看了眼那盏酥油, 也推给了郑熙。 “属下只是意外, 长公主今日都入宫了, 还能给司空送膳,实乃属下之荣幸。”郑熙索性多补了一句,接来酥油用下。 蔺稷拭手毕丢下巾怕, 起身回来书房与他论正事。 是关于太极宫中插入的暗探一事。 当初天子趁着卫泰和蔺稷在鹳流湖交战,出动人手从冀州漳河迎回隋棠,自以何昱训练的死士为主,然护卫禁中的虎贲军也抽走部分襄助。后来有不少虎贲军死在往来截杀途中,瞧着是护公主而死,实际是天子趁机清除了一波蔺稷插在他身边的暗子。 而上月里自蔺稷除掉了内史和大司农、扶植自己的人手上去后,隋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击,道是禁中虎贲军内亦有内史和大司农的人,便又除去一批。 是故,自入洛阳至今五年里,蔺稷在太极宫布下的一张网,还未彻底织好,便已遭损害。 原本这部分事宜已经在试着分挪给蔺黍,然白马寺一事后,蔺稷觉得他定性不够,接手如此细致事尚不稳妥,加之眼下又有伤在身,遂召回郑熙重掌此事。 “属下已经统计过了,太极宫内,北宫太后处的暗子仍旧是完整的,南宫陛下处少府座下十六令的暗子也都尚在,但是可以在禁中出入的暗子已经没有了。只不过陛下处,大抵不能确认,所以言行依旧小心谨慎。”郑熙顿了顿继续道,“故而现存的暗子里,刺探基本情报、提前知晓一些类似宫人受罚,主子生怒等浮于面上的事仍旧没有问题。但若类似屋中闲话,话中窥玄机,便有些难了。” 蔺稷素指敲搭书案, “就是说,时效性依旧,但是精确性受损了?” 第39章 “是的。”郑熙回道,“这处统计出来后,属下已经着手从大本营中调取人手,只是如何入宫,还需司空安排合适的档口。” “大本营人数紧张吗?” 这话落下,郑熙微微垂首。暗子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从来在精不在多,便是从来嫌少不够用。 “不必调防了!”蔺稷本意也不在这处,他清楚宫中现成的主子只有陛下和太后,剩得几位太妃和天子嫔妃在外控制母家便可,“本次召你过来,是要给你另外一桩任务,附耳过来!” 郑熙从命上前,闻后颔首,“那以何物为令?” 蔺稷起身至书架前,拿来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绣囊,绣囊下是一张图纸。图纸展开观之,乃一枚玉牌图,正面刻一个“棠”,反面是一簇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你择好人选,将此图给他观之令其牢记后毁去,以后见此令牌者如见我。” “属下领命。” 蔺稷挥手示意他退下,然郑熙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 郑熙顿了顿道,“司空,您让殿下送膳……” “有话直说。” “今日膳食开盖后,入口前不曾验毒。”郑熙索性直言道,“司空,殿下姓隋,乃陛下胞姐。昨日好不代表今日好,今日无毒不代表来日无毒。” 蔺稷跽坐案前,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会,“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有长进。” 郑熙默声站着。 “去吧,专心做好分内事。 郑熙抬眸看蔺稷,见他神姿如初,眉目锐利,遂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蔺稷看门边滴漏,长公主午膳前入宫,自然是要在宫中用膳的。宫中规矩多,这个时辰大抵才将将用完…… * 如他所料,太极宫北宫章台殿中,母子三人这会正好用完,闻黄门来报,道是太尉何珣欲要面圣,正候于勤政殿。 “阿弟赶紧去吧,我陪母后说说话。” 隋棠此番回宫主要便是给何太后报平安,顺带让天子解惑白马寺一事。只是数日过去,白马寺之事她基本已经确定,天子的解惑便也没有那样重要。而天子或是有事交代,这会章台殿午膳之际,殿中除了各自贴身的女仆,并无旁人,便是说话良机。然天子闲话家常,不曾说旁事,隋棠便也不打算多问。何论何珣求见,许是想起承明阴雨天臂膀痛楚,隋棠有些感情用事,心中对何珣多有反感,不欲见他。遂这厢最先开口,想要赖在何太后这。 不想隋霖开口道,“阿姊与朕同往,舅父也想见见阿姊。” “见我?”隋棠不免诧异,挽着何太后臂膀撒娇,“那传太尉过来不就行了吗?儿臣这厢回来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和母后好好说说话呢!” “阿姊,舅父要见你。”不待太后开口,隋霖的声音率先落下来,嗓音里带着两分不耐。 隋棠自然听得出这口气,攀在太后臂膀上的手微顿,冲何太后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等,母后也许久不曾见你们舅父了,正好去瞧瞧他!”何太后拍了拍隋棠手背,“你和母后共辇。” 如此一行人移驾南宫勤政殿。 何珣在殿前行礼问安时,见到何太后,有些惊讶,“太后怎么也来了?” “孤不能来吗?”何太后俨然换了一副姿态,笑意明艳却不达眼底,话语柔柔却似夹着瓦砾碎片,“难得孤的儿子、女儿、兄长都在这,孤当然要来了。” 四人入的是勤政殿的东暖阁,茶水上来后,中贵人唐珏领人退下。初冬严寒,屋中烧着地龙,关闭门牖成了自然事。 隋霖虽还不确定禁中蔺稷的人到底去了几成,但这会说话显然要方便自在些了。 故而这会面色便也不似平素端着的那般柔和端方,一双凤眼中毫不掩饰的露出两分不豫。 太后见之未有反应,只是拣了案上蜜桔,剥开递给隋棠。隋棠瞧不见隋霖面目,笑盈盈接来用下。 南丰的蜜桔,汁水充足,九甜一分酸,在被地龙烤得干燥的屋内,用之最适宜。隋棠好零嘴,用得更是欢愉。 “老臣见了殿下三四回,像今日这般亲近的,还是在大婚前夕。”何珣目光从隋霖处移向隋棠,“这大婚三个多月,殿下瞧着丰盈了不少。” 隋棠闻言,嚼橘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抬眉望向声音的来处,也没急着开口,只慢慢将口中橘子咽下。然后侧身把掌心最后一瓣喂给何太后,后向她伸手,要求母亲给自己拭一拭手。 何太后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将她每根本就干净无瑕的指头都擦了两遍,最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低声道,“好了。” 隋棠颔首,转过身子端坐。 她本与太后同坐席案,隋霖在正座,何珣在她对面。 殿中静了片刻,无人说话。终于,隋霖合了合眼开口道,“阿姊,方才舅父和您说话呢。” “舅父是在与孤说话吗?”隋棠讶异道,“孤的不是,起初与母后品蜜桔,不曾细闻舅父话语。就听得后面一句什么丰盈许多,以为舅父论的是旁人。” 隋棠顿了顿,温声道,“孤自嫁入司空府,齿中含毒饮食不敢多入,足饿了七八日。之后被蔺稷阴差阳错取出,为防脾胃忽饥忽饱生出疾病,便也不敢多食。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饮食,上月里又遭遇刺,太医署都知我在榻缠绵数日,所入流食尔,这样病愈不过五六日,也从容色从鬼变作了人,府中人人道我瘦了一圈,方才午膳阿弟母后也如是说。所以——” 隋棠笑盈盈望向对面处,挑了挑眉道,“舅父说丰盈,孤哪里敢想说的竟是自个。这才半日不答话,还望舅父见谅!” 一席话,让三朝元老的何珣面色变了几次。 他怎么也没想到,半年前,自己儿子带人从漳河迎回的落魄如乞丐的女郎,这会竟然已经敢对他拿乔。 然毕竟是在太极宫中,女郎流了一身皇家血液,顶了个公主名号,他只好压下气道,“是老臣眼拙,该长公主见谅。实乃彼时,殿下实在过于消瘦,老臣心疼的紧!” 分明是见她同母后说笑饮食欢愉,欲讽她心宽体胖,借此训导拿捏她。若是与她好好说,她自然以晚生之态敬他尊长之辈。如今这幅姿态,隋棠心中冷哼,念着母亲手足尚在,遂笑笑过去,顺手又摸来一个蜜桔,捏着手中把玩。 隋霖见之蹙眉,然隋棠到底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也知转眼宫门下钥,时辰宝贵,只将剥好的蜜桔奉给母亲,开口道,“舅父,孤闻陛说,您有事与孤说,此处都是骨肉至亲,但说无妨。” 经前头一遭,何珣也不再摆姿态,正色道,“殿下白马寺遇刺,凶手可说了些什么?” 这原也是隋霖想问的,他今日不豫,是因见隋棠神色平和,心情欢畅,根本没有对蔺稷产生愤恨之意。 如此,摆明他们的计划失败,白白浪费梅节一枚好棋不说,隋霖最担心的还是隋棠心有所偏,令蔺稷动情的同时自己也动了情。 “白马寺行刺的老妇与孤说,蔺稷杀了她儿孙,杀了京畿四百一十三人。”隋棠平静道。 何珣和隋霖相视看过。 “阿姊,你不愤恨吗?那可都是你我的子民!” 隋棠眼眶有些红热,半晌呼出一口气,“阿弟,今日我们在此说话仿若自在了些,是你将蔺稷的暗子除掉了是吗?” 隋霖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些的,朕不能保证禁中已经全部清除干净。” “也就是说,陛下清除的人中确定有他的暗子,但是不确定是否也存在无辜,对吗?”隋棠问道。 “阿姊,这是没办法的事,朕也不想滥杀无辜。但是——”隋霖亦叹,“朕宁可错杀。” “所以阿弟,有区别吗?”隋棠勉励压制起伏的心绪。 “阿姊这话何意?”隋霖愤而起身。 “我的意思是,你和蔺稷所为并无差别。你们有各自的立场,所以我不觉你们谁有错。反倒是……” “放肆!”何珣在这个时候开口,截断隋棠话语,厉声而起,“殿下放肆,你怎可说陛下和那蔺贼无甚差别,陛下是君,蔺贼是臣,君臣有别,乃天差地别!” “于百姓而言,就是无甚差别。”隋棠也拂袖起身,扬声道,“无论是陛下还是蔺稷,都是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断人生死之辈,百姓伏地如蝼蚁,如草芥,仰头观之尔等,无有差别。” “所以,阿姊到底想说什么?”隋霖缓下语气,“是想说,让朕将这江山拱手让给蔺稷吗?” “自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与其相斗,不如同舟。”隋棠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弟,阿姊想与他将窗户纸挑明了,你们君臣间也将嫌隙说开。阿姊可以试着去说服他,让他保证无不臣之心,一生为百姓谋福利。如此若是他愿意,你能接受他吗?” “阿姊,你太天真了。要让朕相信他甘心称臣,除非他交出兵权,交出全部东谷军。这样,大抵朕能安心几分。” 第40章 “他手中无兵甲,要如何征战沙场?退一步说,眼下他将兵权交给你了,你、”隋棠顿了片刻,“你也控制不住啊!还不如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兵甲让他握着,如此平定四方。你们这样来回争斗,要死多少无辜!” “阿姊,朕还是那句话,坦诚相见可以,你让他交出兵权,朕便保证一生不动他。” 隋棠长吸了口气,慢慢来到隋霖身边,“阿弟,或许很多地方阿姊想的还是简单了,想法也过于天真不够成熟。但有一处,阿姊不觉自己有错。” “何处?” “便是,眼下兵权在他手里,百姓能得片刻生息。譬如青台曲宴,他是拿了我们宫中的书,可是书藏在宫中不见天日。拿去青台,见了天日,也惠了百姓。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譬如阿姊,阿姊回来七个月,和你相处四个月,你教我的是如何使用丹朱,就是如何杀人;然后我又与蔺稷处了三月,他教我、他教我如何饮食,如何欢愉,如何读书……你说的他种种不好,阿姊并没有感觉到,更不曾看到!” “阿粼——”何太后起身止住她话语。 “混账——”何珣亦起高声。 然全被隋霖呵住,“阿姊,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你所行种种,到底是为权,还是为民?” “权在朕手,朕才能为民。”隋霖一把拽过隋棠,“你是不是被蔺稷迷惑了,也动心了?你是不是忘记你也姓隋了?” “殿下!”何珣的话也随之而来,“你口口声声天下百姓,又视陛下君主为何物?陛下九五之尊,本该就是天下俱为其付之。天下所有尽归吾主,譬如兵权,便该收回。” “阿弟也这般认为吗?”隋棠问道。 “舅父所言甚是。” “非也。”隋棠柳眉倒挂,心中头回对胞弟生出失望,“圣人在《尽心章句下》中,分明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百姓才是一切,民心才是根基。” “君为轻,你简直混账!”隋霖一下扬起了手。 “仲儿——”眼见巴掌就要落下,何太后呵住天子,上来护住隋棠。 “老臣来。” 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只听得隋棠一声痛呼,竟是何珣从腰间抽出黄金鞭,对着隋棠抽下去。 厉帝一辈子荒淫昏庸,临了稍微清醒了些,却也全是为自个,唯恐去了底下被祖宗责骂,故而临终托孤,赐给当时在场的何珣黄金鞭,以慑诸侯。 可惜齐皇室式微太久,区区一截鞭子,哪个诸侯会惧怕,蔺稷便头一个没放眼里。是故这十余年,黄金鞭别 在何珣腰间,有那么一点威信所在,但是朝臣大半去了蔺稷处,却也没见他抽出来打过谁。 这厢,竟打了一个弱质女流。大抵女郎话语实在过于激人,堪比儿郎刀剑。 “阿粼——”何太后扭头见跌在地上的女儿,一时大惊。 连隋霖也愣住了。 黄金鞭乃硬鞭,虽何珣只抽了隋棠右臂至背脊一鞭,然到底是柔弱妇人,这样一鞭子下去,隋棠嘴角渗出血流。 只是更让隋霖不得回神的是,他的胞姐弱归弱,痛归痛,却反应极快,抹去嘴角血,一把拽住了黄金鞭。 许是何珣一鞭落下,怒意亦散的差不多,灵台清明起来,便也觉自己失了分寸,是故动作滞了一瞬。 就是这片刻的停滞,黄金鞭便落在公主手中,公主牟足劲就是一鞭抽下,复又一鞭掀翻元老,连带自己吐出一大口血不得已踉跄以鞭杵地撑住自己,喘息道,“太尉是为先帝打孤吗?难不成你忘了孤的命格,孤十岁前妨手足至亲,乃朱雀折足相;然十岁后是朱雀冲天相,是大齐的福星。便是先帝还在,亦未必会对国之福星动手。退一步讲,孤尚有为君的手足,为太后的生母,怎就轮得到你动手?” 隋棠面色煞白,目光寻向隋霖处,“再退一步,或是此刻蔺稷的细作尚在,若孤尚与阿弟手足情深,他若知晓岂不是要笑我们窝里斗,笑掉大牙;若孤已经与他同道,那是要他举兵在阊阖门前吗?” “阿姊,是舅父的错,他年纪大了,也是一心为朕方如此心急。”隋霖见此情境,被隋棠震慑了几分,又闻她最后两句话,意识到她的作用,遂缓声安抚道,“实乃阿弟一下又失了内史、大司农两位九卿重臣,连带一下死去四百余人,实在心中焦躁,今日大家情绪都不好,你担待些!” 隋棠吃软不吃硬,左右双倍还给了何珣,又想大局种种,低声道,“舅父年纪大了,快传太医令吧。” “阿姊也受了伤……” “不必了,我回司空府有医官。”隋棠握着上来搀扶她的何太后的手,叹声道,“今日的事在蔺稷面前,阿姊会圆好的。但是阿姊说的话,阿弟也静心想想。” 何太后望了眼儿子和手足,低嗤无话,扶着女儿送出了宫。 “舅父,你如何要这般!”隋霖也不太理解何珣这日的举动,他并不是这般狂躁的人。 他将人扶到座榻上,等候太医令。 “老臣看出来了,殿下心性非你我所想象的那般薄弱单纯。她居然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蔺稷杀死那四百人,还能将您清除细作的举动并为一体。她甚至问也不问梅节和老妇之事,根本是已经猜到乃你我设计利用她,她不欲计较罢了。实非寻常闺中妇人!” “那剩得一枚丹朱,怕是难以送到了。”隋霖望着远去的背影,不免叹息,“蔺稷如今已经让阿姊送膳食了,本该是绝佳的机会!” “若是你被她之言论盖过,她在那时走,或许再难借她之手喂给蔺稷。” 何珣摆摆手,“然眼下么,老臣让她把气发出来了,又挨了她两鞭,陛下没发现殿下走时,声色软下来了吗?” “舅父的意思是,您是苦肉计,搏阿姊本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她稍一愧疚,我们便可趁虚而入。” “眼下都冷静冷静!”何珣以拳抵口,“殿下甚是有用,蔺稷居然能许她送膳,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 隋棠马车抵达司空府时,蔺稷已在门口候她。 “当朝长公主和当朝太尉互殴,殿下可真有本事!”蔺稷伸出手,将人一路抱回长泽堂。 第28章 应是他在看她笑。(修)…… 硬鞭乃利器, 寻常有四五尺长,鞭身前细后粗,呈竹节状, 共有九节至十一节不等,重达二三十斤。 而何珣的黄金鞭主要施以威信, 不当武器使用,平素常做象征恩宠佩与腰侧, 是以不足正常硬鞭一半大小,重量更是不过三斤尔。 但再小再轻, 到底结结实实打在一介女流身上, 何况隋棠才病愈不久,多来吃不消。原该在宫中先让太医令瞧一瞧,敷药缓缓的,但她就是一刻也不欲多留。 彼时一个念头, 便是赶紧回家去。 这厢马车才停,掀帘便闻男人话语, 隋棠忽就红了眼,却闻那话又忍不住笑起,扯到伤口抽出一口凉气。偏蔺稷还细心, 抱在后背的手避过她伤口,只揽她腰腹,步履匆匆往后院去。隋棠窝在他怀里, 竟觉踏实。 内寝处, 董真带着一应女医奉早已候着。脱外袍, 剪里衣,看清伤口。 右上臂被抽到约两寸长,如此往右背脊过去, 过脊椎延有一寸,整个寸宽、尺长的鞭子印赫然在上,这会功夫已经红紫肿胀。而肩背处受力重的地方皮肉微有裂开,渗出血迹。 “董大夫,殿下这个鞭印明显从上而下受力,虽说受力上重下轻,但是这皮肉裂开翻卷的痕迹怎是由下往上的?”一位女医奉秉烛细观,恐隋棠还受了其他利器的伤,认真提醒。 “殿下!”董真切脉毕,凑身唤她。 然隋棠痛极力散,除了额头滚下两滴汗珠,和一点呼吸的声响,再无其他。 “是她——” 蔺稷开了口。 他抱她入内时本欲将人伏在床头被褥上,然隋棠低低呻|吟,贴他胸膛太紧,放下时还在往他怀里蹭去,他一下便松不开手了。遂索性坐于床头,让她伏在自己膝上。 这会看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又看她那条横贯半个背脊的红肿伤痕,脑海中想起暗子先她一刻传回的话。 【殿之偏阁,大吵,话不详。太尉击公主,公主还之。】 彼时,他实不敢相信后一句话。 何珣疯了吗 隋棠、隋棠正常。 毕竟都打过钱斌了。 这会,他瞧伤势,便也基本确定当时场景。 十年了,他都还没和太尉撕破脸。 这厢简直甘拜下风。 “是她伤后夺物,举掷挥力所致。”蔺稷用帕子擦去她鬓边汗水,拂开跌散在额畔的青丝,心疼又好笑。左右不忍看,别过脸压下嘴角深吸了口气。 诸人闻蔺稷这话,皆有诧异。 都知晓长公主从宫中回来,车驾去时司空府亲卫相随,回时更添羽林卫相送,宫中主子左右不过天子与太后,都是她至亲。 第41章 她是如何伤的?又是如何受伤还能或者说还需劳她自个举物反击?太匪夷所思了…… 然当下境况,自不敢有人多问。司空所言也能对上伤势,那提问的女医奉同董真对视一眼,放下了心。 只是董真切脉后,道是殿下脉象呈涩脉,脉搏细涩,跳动缓慢,脉力较弱。见隋棠疼痛不及清醒,只得拨转她面庞观之,发见嘴角残留了些许淡红色血迹。 “殿下这是吐血了,可有伤及肺腑?”蔺稷沙场征伐见多了各种伤势,破皮割肉鲜血淋漓的基本不要紧,就怕鲜血点滴或是直接不见血,多半是内脏受伤渗血之相。 “殿下,您何时吐的血?”董真又问。 隋棠转回一点神思,虚弱道,“被打时吐了一点,孤打回去后吐了一大口……” 董真闻言,松下一口气,对着蔺稷道,“如此无碍,殿下初时吐血乃后背被击后,心经郁热结成郁气、血行不畅之故,如此淤血上升而从口出。而殿下第二回 吐血正好将先前结下的郁气冲散 ,如此郁气不曾结胸,脏腑无伤。” 蔺稷听懂了,简而言之就是还击何珣把气出了,眼下就一点皮外伤,筋骨痛。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放下心,只唤林群等人入内,查看隋棠阳白穴情况。 之前说过,任何时疾、风寒、伤痛都有可能对她阳白穴上的血块造成影响。 于是诸人轮流切脉、针灸,最终确定血块位置 未移,大小未变。遂各自离去,或调方配药,或叮嘱药童,或给掌事交代注意事项……隋棠已经力竭,整个人模模糊糊,尤记得蔺稷还在身边,旃檀香淡淡甜馨气让她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里感到一点舒适的欢愉,就是他的心砰砰地跳,有些吵。她抬起手想要捂住他心口,让声音小一些,却习惯伸起右手,顿时痛呲出声。 “作甚?还不老实!” 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她扯了扯嘴,没能发出声响,合眼睡着了。 之后伤口起高烧,好几回半醒半睡的混沌中,她嗅之是他的气味,闻之是他的声音。 他说,“把药喝干净,不然不给蜜饯。” 又说,“吃两颗便罢,还得漱口。” 无奈又无法,“把水吐出来,渴了有茶水。” 一会又道,“只能趴着睡,别翻身。” 过会再哄,按住她的手,“伤口不能挠。” 隋棠觉得背上一阵寒凉,是他掀开了被衾,低头近身给她轻轻吹过,开口存了些恼意,“别乱动,触之你负责,你负责得了吗?” 隋棠转不动脑子,不过是让他给伤口吹吹。然他都没好好吹,一会碰到她这边皮肤,一会儿碰到她那边伤口,还让她负责,有甚好负责的! 她朝里扭过头声,未几一只手抚在她后脑,厚实温暖。她勾起唇角笑起来,隐约觉得一方阴影落下。 应是他在看她笑。 于是,隋棠笑意更盛些,才喝的药正在起效,她笑着睡熟了。 …… 这遭既是外伤,隋棠比之上回清醒快许多,不过两日尔。然她在榻上装不清醒,多昏睡了一日。 实乃脑子清明后,她的心绪却一团麻。 起初是想着自己受伤一事要如何圆过去,总不能直接说缘故吧。然回忆这两日情景,她刚一回府,蔺稷便怎么说来着。 【当朝长公主和当朝太尉互殴,殿下可真有本事。】 他的消息比她更先抵达府邸。 如此在她面前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承认宫中遍布他的人手,是为了什么呢? 他那样言行谨慎、心思深沉的人,不可能轻易说漏嘴。他这般说,便是深思熟虑后的。 是要和她挑破最后的窗户纸吗? 是要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的来路和目的,要掀掉她的面具,他已经没有耐心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游戏到此为止? 可要是果真如此,又何必给她治伤? 论起她的伤,近一月中,她伤了两次,都是他尽心照顾。他那样多的公务,府中那样多的奴仆,他若不是自愿,现成的借口,甚至无需借口,谁能奈他何! 隋棠确定他对自己好,是真的好。也当真如承明他们所言,他对自己有些动心。 可是怎么就突然摊牌了呢? 她倒是想和他挑明了。先从阿弟处拿了保证,再让他承诺永远为臣,与阿弟君臣和睦相处,共匡天下。 总不会是他看出了自己心思,心悦自己到了拱手献之一切的地步? 隋棠想到这处,差点要笑出声。 这比她开口说服他一击成功更加天方夜谭。 …… 绞尽脑汁一日,最后只能归结于,蔺稷认为她脑子一般,心思不敏,不会在一句话上多思多虑。 隋棠暗自叹了口气,待醒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于是,便是此时此刻,她醒过来。尚不知是何辰光,只伸手摸索,在榻畔触到一人。她顺着臂膀摸上去,摸到耳朵,额头,发冠,又倒回来触到面庞,便再也不能挪动自己的手。 因为蔺稷将它拢在了他的掌心,贴上他颊畔。 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隋棠的心跳一下剧烈起来,伏在枕上的半边面庞格外红热。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沉的,还要说下去,却被咳嗽声打断了。 “着凉了吗?”隋棠摸他额头,被他推开。 “有一点,晨起喉咙有些疼。”他将她的手塞回被中,唤来兰心吩咐,“殿下醒了,也退烧了,好生照顾。这几日我宿书房不过来了,省的传染给殿下。” 隋棠正欲张口,但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人有些发愣,却闻他的声音再度落下,“殿下记得送膳!” “孤这般还要给你送膳?” “又不劳您亲来,再说我不是为照顾您才着凉受寒的吗?” 隋棠无理反驳,哦了声。 蔺稷走后,隋棠愈发觉得自己想多了。不想蔺稷,她便忍不住想隋霖。 原是和蔺稷无差别的行事,她能接受蔺稷所为,自然也没有资格去斥责胞弟。只是未曾想到,她和胞弟间竟是有分歧的。 隋棠觉得无力而迷茫…… 五日后的晚膳,蔺稷过来与隋棠共用。他风寒好了,隋棠后背还贴着药膏,肿胀未消,但也好歹可以起身下榻,慢慢行走。 蔺稷不让她走,只吩咐司膳将膳食挪来内寝,两人在东侧间窗下用过。 屋里烧着地龙,辨不出气候冷热。 但蔺稷说,外头下雪了。 “才落的吗?”隋棠问。 蔺稷颔首,“才落下,地上还没白。” 隋棠拢了拢身上的披帛,“孤不喜下雪,太冷了。” 她想起在漳河的日子,一到冬日路上便可见到冻死的人,被雪埋的尸体。 蔺稷道,“臣也不喜欢。” 他想起的是前世二月,天降大雪,隋棠死在落雪后的第三日。天地白茫茫一片,竟是提前给她佩的缟素。 隋棠自不知他缘故,但闻他也不喜,忽就有问题欲问之。 她想问,“君为贵”和“民为贵”,他择哪一处? 然转念一想,若是暗子告诉了他前头勤政殿中事,他不说真话,只随她所择,岂不无甚意思! 遂闭口咽下了这事。 只闻他话语道来,“明日我要前往西山广林园,此去半月有余,殿下照顾好自己。” 十一月廿三乃冬狩开始,今日已经廿六了,隋棠想起来。 对于四季狩猎这事,她知道一些。原是隋霖告诉他的,这本该是天子主持的盛事,但自来洛阳,皆由蔺稷主持。 这厢倒不是蔺稷霸道,实乃隋霖自己也有考量,狩猎多箭矢,乃刺杀的绝妙时机。他不敢涉险,索性便也不争。 但有时想想,还是多有不甘。 蔺稷主持围猎,时期不定,完全是看朝中战事局势。若是战事多,则直接取消。若如今岁这般,一年之只打了鹳流湖一场仗,那他是一定会举行围猎的。 隋霖当初就说了这些,隋棠问他,“为何仗少,蔺稷便一定会举行围猎?” 隋霖摇首,道是不知。 于是,隋棠这厢正好问向蔺稷。 蔺稷闻言笑道,“臣于闲时举行围猎的目的,乃开展军事演习,模仿真实作战。一来可通过围猎挑选新的武官人员,给东谷军中上层将领增添新血液;二来锻炼基层兵甲,使之始终保持作战状态,而逢真正的战事,则心态平和如常,不至于过分紧张,丧失性命。” “但这毕竟是模仿、演练,将士们多来不会当真吧?练练筋骨自有道理,你说可锻炼心态,孤不信。” “殿下还挺能直戳要害。”论起这遭,蔺稷兴致高了些,一边烹茶一边娓娓道来,“臣主持的广林园狩猎,是有死亡指标的,千分之二。” “千分之二?”隋棠闻来一场狩猎,竟设立了死亡指标,不由心下大震。 第42章 “就是每五百人中允许出现一个死亡名额,其所属上峰和作为敌军的一方皆可不但责任。五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放在狩猎之中确实是较高的比率了。但是若放到战争中,都够不上最轻烈度的战事。有时两军开战,阵前战还好说,若遇攻城战,许是转眼间,一个队便没了,一个营便散了,兵甲都是数以计十地死去,尸体肉眼可见地堆起来,活着的人来不及挪动步伐已经足踏血地,身被血染,再有一个晃神便也成了亡魂。” 釜锅中水汩汩沸腾,蔺稷的声音有些黯淡下去,只缓了缓将酥油兑开,按比列倒入温好的鲜牛奶,再添枣碎和风干茉莉花,持勺慢慢搅动。 “所以,臣在狩猎之中添之死亡名额,使演练成真,涉及生死。如此平素训练,将士们多吃一分苦,多上一分心,来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几率就少一分,归来见父母,传子嗣、与妻共白首的机会便多一分。” 一盏煮好的牛乳茶被送到隋棠手中。 茉莉花香清幽,牛乳奶香馥郁。 隋棠手心贴在微烫的盏壁上,手背被一双更大的温暖的手拢护着。 这之前,她本想说,“你风寒才好,左右那处也已经开始了三日,你不去也无妨。这样冷的天,在府中养养身子。” 但如今问他一番话,隋棠明白了他非去不可的缘故。也同时觉得,无须再问,在他眼里,君与民,何贵之。 他若觉得己身最贵,只为功名,便不会在意底层兵士的生死,他们皆是他追名逐利的武器和棋子,武器损之可换,棋子用之可弃,反正可以源源不断招人征兵再来。 但是他带他们战亦想带他们归,且将行动付诸在非战时的寻常岁月里,便是将他们作人看,尊重爱护着他们的生命,亦不愿轻易征兵作战。一来未必能战,二来兵从民中来。兵即是民,耗兵即是损民。 隋棠低垂的眉眼抬起,无法视物的双眸静静望向对面人,心生对英雄的敬仰。 “殿下怎么了?” 隋棠摇首,笑笑道,“孤有些汗颜,本猜想围猎是你因喜好娱乐尔。” 蔺稷挑眉,“不妨碍娱乐,臣也确实喜欢。下回待殿下身子好了,臣带你同往。” 话到这处,蔺稷突然凑上前来,“该是臣汗颜。” “你汗颜甚?” “臣汗颜没有为殿下考虑周全了。殿下如此聪慧,课业学得甚好,骑射原也可以安排上了。等过了年,臣给您寻老师。” 隋棠心中暖流又起,携卷前头敬意,轻轻挣脱他手掌,端来那盏热气未散的牛乳向他伸去。 扯到伤口,累她微微蹙了眉,却依旧难掩笑靥明丽。 “右臂疼了吧,作甚?”蔺稷看着送至眼前的杯盏,“这茶甜口,哄小姑娘的。” “三郎喝。”小姑娘眨着眼睛,白绫上现出张合的轮廓,嗓音甜丝丝,堪比那茶。 蔺稷无法,抬手欲接过,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并不松手。 “孤喂三郎。”她说,“在孤手里喝。” 第29章 太后来看她,她高兴又抗拒。…… 翌日才至卯时, 天还未亮,蔺稷便已起身。 “不是说,广林园就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 便是风雪天策马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隋棠睡眼惺忪,抬起一条左臂欲给他扣腰封。 蔺稷嗔道, “殿下对臣是一点不上心,今个臣着盔甲的。” “孤下回一定记得。”隋棠眉眼弯弯, “司空大人,伺候孤更衣。” “天寒地冻, 作甚?” “送三郎。” 蔺稷瞧着没摸到他腰封便早早缩回被衾的手, 低眉笑了下。转身倒了盏茶回来榻畔,从被中拉出她的手。 妇人眉间拧川,明显不情不愿。 “没让你起来。”蔺稷将那盏茶递给她。 “孤不渴。”隋棠裹着被衾,哈欠连天。 “给我的。”蔺稷低下头来, 嗓音温沉如水,“和昨晚一样, 喂我。” 猫儿一样的公主,脑子尚且模糊,动作也拖拉懒散。 “如此便算殿下送三郎了。”男人在她耳畔低语。 妇人顿时撑起身子, 赶紧握上茶盏。 彼时,蔺稷已经洗漱毕,那样近的距离, 他身上还有皂角的味道。凑身饮水时, 整洁的鬓角触过妇人手掌边缘。茶水就要见底, 他微微再靠近了些,恐她久撑失力扯痛伤口,便又伸出一只手隔被褥掌在她后腰…… 天还是黑的, 天地间飘着雪花,屋内铜台烛火幽幽,晕出淡黄色的温暖光华,将缱绻在一起的两幅身影投在窗牖上,浑似一人。 一人独坐窗下,天光已经大亮。 门边滴漏发出声响,即将午时。 隋棠想起晨起的事,白绫覆眼的面上笑意柔婉,手下慢里斯条地整理书案上的木字,后由侍女侍奉净面洗手,准备用膳。 为庆今岁初雪,这日小膳房给隋棠备下的是鱼羊鲜锥斗(1),清水汤饼,和一盅甜豆腐脑。汤饼和甜豆腐都可做主食,如此便只有一味菜肴。 然这味菜却是极其丰富。锥斗下燃碎银炭,上置太极子母锅。子锅在中间,内里便是已经烹好的鱼羊鲜。母锅在外,又分阴阳二锅。阳锅内羊汤乳白,阴锅中鱼汤碧清。再有径长过尺的竹盘中,盛备各类鲜蘑菌菇,青嫩菜苔,以及切得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和羊肉卷。 隋棠头一回见识这道菜,兴趣之余,想到若是蔺稷今日在,定然欢愉。他酷爱羊肉,自己可以将阳锅全予他。只一点,她爱吃鱼,但鱼多刺,她总吃不好,便让他给自己挑刺。 今日可惜了。 “下回等司空回来,且做这个。寒日里送入政事堂,也不必你们又是油布,又是沸水地保温,更无须那处另燃炉子,方便得很。” 司膳点头应是,在旁亲自烫菜掌控时辰以保证口感,另有副司调制酱料,呈给隋棠。 羊肉软烂不膻,鱼片滑嫩无刺,时令的蔬果鲜脆爽口 。说是一道膳,但尝来三种味,配之十数种菜,关键都保留其自身本真滋味。 隋棠十分受用,就是有些热,额头都渗出了薄汗,“这个酱,如能调成辣口,定然更加美味。” 她将一箸裹满咸甜口酱汁的羊肉喂入口中,提出建议。 “辣酱自然有,且美味上口。”司膳笑道。 “孤以前在漳河,见百姓多食茱萸为佐料,道其味辛。辣酱中可有此味?” “殿下说得不错。”司膳颔首,“只是我们制的更精细丰富些。乃取茱萸捣碎,花椒炒熟,再以芥末油拌之,如此方成辣油。用时取出加热,淋在牛羊肉糜上,佐以芝麻和葱末,遂成辣酱。” “府中可有现成的?若有,赶紧送来让孤尝尝。” 兰心从司膳处接来玫瑰牛乳奉给隋棠,笑道,“这可不成,殿下如今伤口未愈,哪个敢给您食辣。” 隋棠眉间顿时浮上两分哀怨,对着手中温热喷香的牛乳茶也颇有挑剔了,“这个也美中不足。” 诸人皆看她,不免疑惑,“花色牛乳,可是殿下平素最爱,怎今日也有不足了?”司膳问道。 “热!”隋棠脱去披帛,“这茶中得搁些冰块在里头,配今日这锥斗,方算妙绝。” 一众侍者皆失笑,司膳笑应,“可做得冰镇,但殿下如今的脾胃,又逢眼下气候,婢子们可不敢给您做寒凉之物。司空交代过,您的饮食都需配合医署的建议安排烹饪。” 隋棠闻来略惊,却又觉熨帖,两手捧牢了那盏玫瑰牛乳,送至口鼻,醇香四溢,仿若还有一点旃檀香的香味。 是蔺稷的气息。 时值前衙侍者来报,“东谷军祭酒杨松求见殿下。” “东谷军祭酒见孤?”隋棠笑意未及收,心下诧异,“现在吗?” “是的,杨祭酒从广林园来,神色匆匆,还请殿下快去前殿。” 蔺稷清晨才往广林园去,这会派人回来,还着急要面见公主,屋中诸人惊惑不已。 隋棠更是毫无头绪,惶恐忧惧丛生。 难不成是蔺稷出事了?还是阿弟动手被发现撕破脸,这会蔺稷派人手要来拿她? “兰心,扶孤去正殿。” 隋棠漱口净手,提着一颗心来到殿中。 堪堪座下,后背渗汗,又是走了一段雪路,便觉汗似冰水,冷透周身。 “臣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隋棠僵直坐在榻上,后背伤口也开始泛疼,“闻杨祭酒从广林园来,不知所谓何事?” 无论何事,现下除了面对,别无 他法。 若是蔺稷已出事,她是大齐的长公主,生路多过死局,也算是完成了来司空府这一遭的任务。回去,和阿母阿弟好好过日子便是。不,且回漳河去,如今一个人过活,比当年已然要好上许多。但漳河那处有卫泰在,也不是太好的去处,那个让阿弟赐个富庶安全的地界。余生漫长……隋棠这样想,明明有很大存活的希望,可不知为何胸口憋闷隐痛,整个人喘不上气来。 第43章 她捂着胸口,脸色不太好看,迫使自己换个情况想。 换个情况,便是蔺稷和阿弟撕破了脸,蔺稷占上风,此人事奉命来取她性命的。回想人世十七年,以为再见不得至亲,要注定飘零一生。然阿弟记得她,阿母疼爱她,他们还将她接回了家。嫁来司空府,蔺稷、他也对自己好过,让她吃好,穿暖,让她交友作伴,拜师读书……只是他的志向更重,她输给他的前程,输给山河社稷,乃正常事。 隋棠心绪起伏,思至此处,终于深吸了口气,端正容色洗耳恭听,以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属下此番面见公主,是奉司空之命,给您送来一只野兔,另取走今日司空的午膳。” 外头冬雪虽停,然朔风未止,依旧拍打窗牖,呼啸在檐下。 “你说甚?”隋棠撑案就要起身,被后背破皮裂肉的痛拉扯,幸得兰心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重新坐了下来。 “不是,你再说一遍,你来作甚?”隋棠脑子嗡嗡作响,只当风扰不曾听清。又推开侍女,恐她阻在身前让自个将话听错。 “属下乃奉司空之命,给殿下送来一只野兔,另取今日司空的午膳。”杨松回话道,“殿下容臣解释,实乃今岁冬狩前三日第一轮的常规围猎已经结束。今日起开启第二项对抗赛。对抗双方为红丸军和黑丸军,设立的事件背景是殿下被困敌城,敌军不敌已经弃城逃跑。然殿下受伤无法挪动,城中衣食不济。故而司空只能派我们送来吃食……” “孤懂了,就是看红丸军和黑丸军哪个给孤送的吃食多,便算谁赢,对否?” “是这个意思。”杨松回道,“只是这一路我们与红丸军之间还有拼杀,若是我们两军都不曾在规定时辰内送达,便计算这途中的……” “行了,不必与孤细说。”隋棠沉沉合上眼,心道蔺稷在跟前,她定冲上去打他一顿,用鸡翅木琵琶拍他,黄金鞭抽他。 怎会有如此无聊至极的人! “兰心,你去让司膳将兔子烤了。” “哎——”杨松闻言,匆忙阻止,“殿下,这不是寻常野兔,乃极珍稀的垂耳兔,因兔耳不竖而耷拉闻名,模样慵懒可人,姿态灵活矫健,最适合抱于怀中逗玩。” 说着,从门边拎来一个笼子,掀起盖在四周的棉布,上来递给兰心。 “好漂亮。”兰心亦是第一次见,忍不住赞叹,接了笼子回首道,“殿下,我们养着它,给您解闷。你抱着它,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 隋棠看不见,也不想看见,扭头道,“扶孤回去。” “殿下——”杨松的任务显然还没完成。 “候着!”隋棠走至门口,方不咸不谈地吐出两个字。 这日,杨松带给他们主上的膳食是公主殿下用剩的鱼羊鲜,和竹盘中残余的菌菇蔬果。 “我当会空手回来的。”蔺稷看着堆在一起都懒得用食盒分开的残羹冷炙,仿若见到妇人惊魂之后的怒容,但再生气还是不忍他饿着,他还有甚好挑! 当下便吩咐膳房,晚膳烩一锅,配辣酱。 广林园主帐中,一锅鱼羊烩菜摆上长案时,腾腾热气升起又散去,露出铜鹤台烛光灿灿,灯下妇人斜倚在暖榻,一手拢着一个暖炉,一手抚过毛团一样的兔子,逗弄它两只怎么也竖不起来的耳朵…… 这日以后,每一两日都会有参加围猎的人送来。 十一月廿八,红丸军送来一头鹿,道是可与垂耳作伴;取走的是酱熘羊肉,胡麻饼。 十一月廿九,黑丸军送来一对白嘴莺哥,给公主解闷;取走符离麻鸡,小天酥,油酥。 腊月初一,黑丸军送来一张赤狐皮,说是给公主保暖,可制衣帽;取走清炖鲍脯,香粳米饭。 腊月初三,红丸军送来一张虎皮,可制褥子,铺在东窗下;取走炙羊腿,胡麻饼,油酥。 腊月初五,红丸军送来一对牛角,正月可辟邪;取走叉烧鹿里脊,白灼猪肝,菰米饭; 腊月初六,黑丸军送来一只羚羊,与鹿赛跑;取走红焖蹄花,糯小米叉烧供饭,油酥; 腊月初八,尚不知哪方军士过来,长泽的小膳房中,备起了过节的腊八粥。 隋棠闲来无事,同侍女们一道挑拣熬粥的豆子。她看不见,但可以用手摸,最大的是红枣,第二大的乃桂圆,然后是莲子。她就负责这三样,在清水中洗净,浸泡,心中嘀咕,“这算孤动手了吧,不许再说孤不上心!” 剩余事她帮不上忙,被搀扶着回来屋中歇息。内廊养着那对白嘴莺哥,也不知被谁调教得一见她走来,就叽叽喳喳出声,“殿下安,殿下美!” 隋棠听了咯咯直笑,让人寻来鸟食,自己摸索着喂养它们。正玩至兴头,却觉裙摆一紧,似被什么东西咬住要拽她离开。足尖触感让她无奈,蹲下身来抱起一个沉甸甸的绒团,“想孤了是不是,我们去东窗下,孤背书给你听!” 长泽堂中,后院偏房养着一头鹿和一只羊,这会正在饮水食草。前院东边膳房炊烟袅袅,西边廊下莺歌燕舞,堂中深处出公主抱着兔子,一边给它顺毛,一边摸索木字学习……前日来的黑丸军还带来一份手书,“努力加餐勿念臣。” 隋棠将木字放好,抱来兔子搁在膝上,“孤要提醒侍者们给鹿羊换水测温,要思考小膳房每日做甚吃食送走,还要陪白嘴莺哥聊天,给垂耳顺毛,孤哪有时间想你!” 是没空想他。 为何? 因为突然便添了这么许多事出来。 所幸—— 隋棠脑海中浮现饮水的鹿,欢叫的鸟,毛绒绒的兔,热腾腾的饭菜,原都是美好可爱的东西,原都是她喜欢的,拥之开心的。 她撸毛的手慢慢顿下,尤觉面颊慢慢烧起。 她没空想他。 但做着每一件与他相关的事。 她摸过自己面庞,低头想将渐渐红热的脸藏起;又捂上心口,恐它跳得太快为扯动衣衫为人觉察。 前衙侍卫是这个时候入内通报的,“太后凤驾已至府门口,殿下赶紧接驾。” 母后来了。 隋棠自然是高兴的,但却莫名生出一股抗拒感。 回想上次宫中情形,就这一瞬,这十余日舒缓宁静的日子如幻梦散去,她从梦里出,想起自己来时路。 想起上回从太后北宫回去勤政殿,隋霖说,“阿姊,舅父要见你。” 这话显然是何珣有事要提或是要她做,然那样一通闹剧后,他的事便也不曾提起。 所以今日太后前来? 诚如隋棠所料,不是单纯来看她伤得如何,愈得如何,实乃带着任务来的。 长泽堂以容太后母女说体己话,屏退了全部的侍者。隋棠的手被何太后拢在手中,反复细看。 “阿母闻司空但凡在府中,每晚都给你净手养护。果然,他将她你养得很好。”何太后的目光从女儿手上移去她脸颊。 白皙柔夷,颊生芙蓉。 有个男人将她女儿当娇花滋养,当神女供奉。 这本该是件极好的事。 “三郎对阿粼是很好。” “三郎。”何太后念着这两个字,一遍遍摸着女儿的手,“阿母看出来了。不仅阿母看出来了,你阿弟也看出来了,世人都看出来了。” “尤其是今日入这司空府,阿母便更确定了。” “阿母何意?” 何太后拍着隋棠的手,“你知道为何当日你阿弟要在你口齿中藏丹朱吗?” 隋棠颔首,“初时还不理解,心想一身的衣袍钗环,何处不能藏。后来大婚当日,被脱衣散发搜身便明白了。确实除此之外,无处可藏。” 【阿妹,蔺稷也不是完全就对殿下好得无懈可击了。大婚当日搜身之辱,你得提醒殿下记得。辱的是她,更是整个大齐皇朝。此乃他狼子野心最好的证据。】 何太后的耳畔回想来时何珣的话语,只叹了口气,缓缓引之,“阿母此来,以为也是要被搜身的。” “怎会,您是太后。” “我这个太后,和你这个公主,不都是代表大齐吗?他们要搜,殿门一关,便已是给你我留了面子了,至于里子自是由他们揉捏。”何太后抚过隋棠手背,又轻轻拍着她掌心,“可是今日却不曾搜身,直接让我整个仪仗入了府中。阿粼,这都是你的功劳。” 何太后避过隋棠面目,似不欲面对,目光落在她掌心。 “蔺稷爱你,所以尊重你的亲人。” “所以慢慢妥协,卸下防备。” “所以满城皆知他在府中,要你送膳;他在城外,还是要吃你备的饮食。他不防备你了。” “所以,今日阿母前来也未被搜身。” “所以——”何太后附到她耳畔,“阿母将剩余的一枚丹朱带了进来。” 隋棠的掌心赫然多出两枚药丸,五指被何太后一根根紧紧拢起。 “那日你舅父寻你,本就是为此事。只是后来闹成那样便也未来及再开口。却也因为这事,你阿弟多日反思,深觉你的话有理。是故同你舅父商榷许久,愿意各退一步。剩下一枚丹朱,你还是要给蔺稷喂下去,这是你身为大齐公主的责任。但是解药亦存你手。他日四海平定,他无反心,你便给他解药,如此作为你为妻的心意。” 第44章 何太后在司空府待的时间不长,说完这通话很快便摆驾离开了。 颇有几分逃离的架势。 反倒是易妆随在仪仗中的天子近侍唐珏见人来,压声道,“太后这样快,想来是殿下答应得顺遂,可喜可贺。” 何太后横他一眼,沉默上了马车。 车驾往宫门驶入,司空府消失在拐道口。 “殿下,可是长公主害怕了?”徐姑姑看着才从外收回视线的主子,观其神色,此行并不顺利。 “她要是害怕就好了。她要是害怕,练练胆子便是。她都敢将藏在牙口中,她会怕什么?”何太后一副眉眼精描细绘,掩去细碎皱纹,却掩不住眸光的疲惫与无力,“阿粼,她犹豫了。” “犹豫?” “对,犹豫。”何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动情了。” 天空又开始落雪,朔风掀起车帘,太尉府就在不远处,如此落入何太后眼中。 何太后垂下眼睑,阖了眼。 马车最后一次转弯,九重宫门次第开。 何太后靠在车壁上,话语喃喃,“阿粼,她也要被割成一片片了,一片分给母族,一片分给夫家,一片…最后剩一个鲜血淋漓的骨架给自己!” 马车就要进入宫门,何太后掀车帘看宫外无边天际。 小雪絮絮,苍云翻涌。 这天,变与不变,于她都是一样冷。 而入她所言,自她匆匆离开,随着蔺稷回府的日子一日近过一日,隋棠陷入彷徨中,从夜不能眠到反复惊梦。 蔺稷回来的前一晚,隋棠独坐妆台边,摸索着两枚大小有别的药。 月色阑珊,她用了一碗安神汤,上榻睡去。 不知是否是汤药的缘故,她难得睡沉了,沉入一个长长的旧梦中。 第30章 旧梦窥前世3(上)…… 前世, 朔康六年十月。 深秋时节,洛阳城郊十里长亭边,歇着一辆马车。雕鸾华盖, 盖身刻四爪蟠龙暗纹,四角缀铜铃风铎, 风铎周身印有一个“蔺”字。 蟠龙乃皇室宗亲所用,“蔺”字出于司空府。当今世上, 可让这二者用时现于一体的,只有邺城长公主。 确乃隋棠在此。 月前, 她得了蔺稷书信, 他将于十月上旬从豫州军中返回洛阳,预计中旬抵达。宫里宫外都催她,她便也听话献殷勤。 是故,从十月初十开始, 她便出城迎候蔺稷。之后,一日早晚两次, 从不间断。到如今,已经半月过去,就要月底, 却还未见归人。 “殿下,再过小半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崔芳观天色,落日渐隐西头, “司空今日当不会回来了, 我们回吧。” 马车很宽敞, 里头置一方长案,案上放有一个釜锅,锅下燃着碎炭, 里头的茶水已经沸腾许久。 成婚一年多,隋棠和蔺稷的相处还不到三个月。第一次见面是今岁三月初,之后他于五月底前往豫州,一去便又是小半年。 仅有的三月,他们处得不咸不淡,唯一的进展是圆房了。本是可喜可贺的事,但仅第二回 她便惹恼了他,床笫间戛然而止,他拂袖离去。 他一去半月都宿在书房,前往豫州前未再踏入长泽堂。隋棠也入不了政事堂,近不了他身片刻。 牙口中丹朱便存留至今。 存留至今,纵是无有人催,她也急了。 他应该会回来的,她也还有机会。 这小半年里,杨氏给他送信,总会派人来问她,要留些什么话,一并送去。 来问了两回,隋棠回过味来,冲她摇首,“孤自己另写一封吧。” 杨氏闻来满意。小夫妻间的话,或爱意或吵嚷合该只二人知晓,怎能落在第三人眼里。如此只说,“那待殿下写好,封在一起,三郎定然惊喜。” 隋棠颔首。 隋棠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大半日;有时入夜也想,信中写些甚? 落在近身的侍者眼中,是妇人对郎君的情意婉转绕身,思念夜不能寐。连杨氏闻来也慰她,“三郎便是如此,成日扎在军中,待再回来,阿母替你斥他。” 却只有隋棠自己知晓,她的踌躇并非爱意的外漏,是她不知道该对一个才相处数月的男人如何诉说心意,她本也无有心意。 思来想去,无非是“望平安”,“祝顺遂”,“盼早归”这寥寥数字。 可是即便是这样几个字,她也不能全部写出来。 她一共就认不得几个字。 但再少也胜过没有,她鼓起勇气和杨氏说,“孤不会写字,唤个人来替孤执笔。” “就这么几个字,老身也能写,我写得了。”杨氏头一回露出不满和轻视,“但是我写,三郎能觉出殿下心意吗?他只能认为,是我又瞎操心,多管事。” 隋棠垂下眼睑,“那就不写了,有劳阿母替孤向郎君问声好吧。” 话这样说,但隋棠还是想了办法。 她请教了府中管事长史淳于诩,“望”、“安”、“顺遂”、 “归”怎样写? 她不识字是事实,但不会可以学。大不了又被拒绝和嘲笑,她不在意。但若对方愿意教她,她能写信给蔺稷,便也是一条得他好感、让他早些回来的途径。 面子哪有命重要! 结果,她运气不错。 淳于诩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场便将那几个字写给她看。 “劳烦先生好事做到底,帮孤将这些字黏在布帛上。”她来时想得周全,她看不见,但可以用手摸,然后描下来。 这会便让侍女打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放着一匹白绢,剩下是无数寸长的枯枝。每一根枯枝都被磨得光滑干净,没有分叉。 妇人到底有些报赧,终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瑰霞,“有劳先生了。” 这日回去,隋棠摸索着练了一个下午。翌日,她便给蔺稷送出了第一封信。 就一个字,“安”。 似向他报平安,又似祝他平安。 一月后,她收到蔺稷的回信。说是专门给她的信,她莫名欢喜了许久。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收到过一件旁人赠与的东西,便也不曾想过他会回信。 “收到信,便该有回信。这是起码的尊重。”淳于诩接了隋棠递上的信,翻来给她读阅。 执纸正反看过,仅两字尔:“皆安”。 “司空大概是想说,他平安,您也平安,大家皆安。 ”淳于诩笑道。 隋棠含笑道谢,回来屋中摸索枯枝拼凑的字,这回的信有三个字,“盼早归。” 又是于一月后收得回信,这回不必劳烦淳于诩,因为崔芳每个字都认识。 信上写:十月上旬归,预计中旬抵家。 …… 而在这小半年中,隋棠也利用空闲的日子,打听了他的爱好。譬如,他爱喝庐山雨雾,如今她也学会了。 烹得不一定好喝,但她信上的字也好看不到哪去,他也看了还回了,这茶也当愿意喝的。 跋涉数百里归来,风尘仆仆,下马换马车,饮一盏温热茶水,也是一件舒适的事吧。隋棠摸过自己的茶盏,慢慢饮下。 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慢。一年多了,她已经习惯了缓慢饮食,如此茶入口中,似得提醒,背脊忽颤间,人从梦中出。 她之种种,并非一个妇人的真心。她待他回来,是要毒杀他的。 口齿的那颗丹朱,撑不了太久,蜂蜡快要裂开了。 而她一个瞎子,周身耳目监之,她取不了也藏不了,藏得了也未必能下得了。唯一的办法,便是得蔺稷信任后,亲手负责他的饮食。 “回吧。”她将茶盏放下,掀起帘子细听。 终归是只闻秋风声,不闻马蹄声。 翌日清早,城门一开,长公主的车架便又如常驶出。直到夕阳西下,方独自归来。 十月廿七,车架出又归。 十月廿八,依旧如此。 十月廿九、卅、卅一、十一月初一,初二,从说好的十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然后又到十一月初,隋棠都没有等到蔺稷。 十一月初三,杨氏带她前往白马寺上香。 两人持香跪在佛前。 老妇人比她淡定,“三郎延后时辰回府是常有的事,不必理他。” “可是缓了这么久,会不会出……”隋棠将不吉利的话咽下去,原是她自己快等不了了。 “他身边里外三层亲卫暗子,除非天榻了,不然没消息便是好消息。”这大概便是知子莫如母。 隋棠笑笑颔首。 她并非诚心等人,等人归来就为行毒杀之举。 所以神佛也不愿帮她。 蔺稷是在十一月初八抵达的洛阳,然而候了近一月的长公主这日却没来十里长亭。确切的说,她一共候了二十七日,从十月初十到十一月初五,初六开始便未再迎候。 因为这日,她入了宫。 没有任何规矩礼仪地推开了天子殿门。 第45章 告诉胞弟,包裹丹朱的蜂蜡破裂,丹朱化入她体内,她中毒了。 太极宫中,她的胞弟还比她小两岁,出这样大的事,她其实应该先去找太后的。但是太后多病,她不忍母亲着急,于是先来寻手足。 果然,少年天子还算镇定,一边扶起她一边问道,是以何种理由来得宫中。 毕竟宫里宫外都有蔺稷的人。 “我说闻母后生病,夜中多梦,梦中见其似枯槁,双眼泪流,定要回来探母。如此府中人也无理阻拦,只派了婢子跟着,送我回来。” “入了宫门,我又说,恐母后隐瞒病情报喜不报忧,遂先来见你问问情况。” 隋霖隔窗看了眼侯在廊下的婢女,扬眉点点头,“丹朱一事,自阿姊成婚,蔺稷久不归来时,唯恐今日这般事发生,舅父早早便已安排配置解药。” “有解药?”隋棠闻言大喜,“那配出了吗?” 少年扶过胞姐,同她在殿中慢慢踱步,“尚未配出。但阿姊安心,所需的十多味药材,眼下就差两味了,很快就可以配出来。” 隋霖引着隋棠转过内侧书架,寻出一个紫檀木盒,从里头拿出一丸药放在胞姐手中,“阿姊,这是太医署提前配出的可以缓减毒素的药,你用下短时间内不会有中毒的征兆,与常人无异。” “阿弟,那多久能配出解药?”隋棠接过药丸,眉间尚存忧色,“要不,您让我与蔺稷和离吧,让我回来养病。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阿姊,您先听朕说。”隋霖给她倒了盏水,“您是了解丹朱毒性的,当日原就不是为了立时要蔺稷性命,还想借他手平定其他诸侯,收复失地。故而这毒最快也要三两年才会发作。三两年的功夫,解药定然配出来了。” “而阿姊要做的,是尽快取得蔺稷的信任。他不是快回京了吗,但他一贯留守不定,你且快些寻得机会,幸好我们还有一枚丹朱,到时还需阿姊动手。” “不……”隋棠惊恐得挣开胞弟,捂上面颊,“我不要再藏牙口中,我不要……” 她贴着书柜蹲下,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埋头于膝上,双手圈护脑袋,仿若这般便无人能寻到她的口,她的牙,无人能将毒再喂给她。 “阿姊!” “阿姊莫怕!”少年随她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抚她背脊,“您都这样了,朕怎会忍心让他们再将毒药藏您牙口。朕不会的。” 隋棠将头抬起些,白绫上堙着水渍。 隋霖伸手擦拭胞姐眼泪,“当日是不得已之举。这一年多来,阿弟为阿姊担忧,也寝食难安,心中愧疚。阿弟和您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 “只是您如今提出和离欲要撤回来。”少年顿了顿,握上她的手,“阿姊,说句不好听的,您回来也是要等。都是等,在宫中和司空府都是一日日在熬日子,那是不是我们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你想想,若来日,解药配出来了,然蔺稷也反了,我们姐弟还是没有活路啊!” 隋棠被胞弟握住的手打着颤,少年将她握得紧些,“与其这样,不若我们再拼一把,您尚且留在他身边。待解药出来,朕立马就给您。而到时说不定你已经得了他信任,方便下手。再退一步说,如果还是难得信任,我便让母后做主,许你们和离。左右或亡国,或圈禁,我们手足都在一起。” “阿姊,您再帮帮我,帮帮这绵延了三百年的你我的家园,成吗?” 妇人许久没说话,直到少年将那盏茶也送到她手中,她方轻轻叹了口气,以手背拭干残泪,眉宇凝出坚毅色,“那下一步,借母后身子为由,我试着向蔺稷提议许我每月初一、十五回来回宫探望。一来可以试试他对我的戒备,二来若是他同意了,若不再对我搜身的时候,便是他对我信任加深时,你且备好第二枚丹朱,我试着带回去。” 隋棠话毕,仰头将那颗可以缓解毒发的丹药咽下。 “如此甚好,辛苦阿姊了。” “既这般,我的事且不告诉母后吧,省的她担心。”隋棠站起身,理正衣袍,“我去瞧瞧她,阿弟莫送了。” * 隋棠以侍奉太后唯由,在北宫章台殿住了两日。 何太后的病是早年忧思成疾之故,年纪大了,便累身子也差了许多。换季时风寒、时疾总也逃不过。 隋棠尽心侍奉她,甚至与她同榻。 何太后不忍心,说是怕风寒传给她。 隋棠伏在她怀中,“女儿眼盲,能做的有限。真论侍奉阿母,能不添乱便是好的。我就是想和阿母睡一起,就是想试试侍奉阿母的滋味,知道自己是阿母的。” 何太后礼佛,身上染了旃檀香,隋棠很喜欢,在怀中轻轻嗅着,是年幼稚女,襁褓婴孩。何太后便轻轻拍着她背脊,唱记忆里的童谣哄她入睡。 两日后,十一月初八,蔺稷来接她。 她舍不得何太后,拖着不肯走。 但何太后说,“不可以拿乔,我们惹不起他。” 隋棠便想起勤政殿中的胞弟,颔首随他回府。 走出章台殿时,天都快黑了。夜风苍凉,隋棠打了冷颤。还未回神,一件大氅便披在了她身上。 内里还留着男人的温度,周身是和母亲一样的旃檀香。 “回来路过陈留郡,拐去看了下那处屯兵情况。本是三五日的事,不想陈留郡守安排了一场围猎,就耽搁了。” “陈留离洛阳不远,你可以谴个人回来说一声。”隋棠垂着眼睑,“阿母都去上香了,她会挂念的。” “就想着不远,便未传信了。阿母习惯了,不碍事。”蔺稷在稀薄夜色中看妇人面色,“殿下瘦了些。” 隋棠笑笑,“孤还没有习惯。” 已经走出宫门,行至马车边。 蔺稷谴退崔芳,自己托上隋棠手臂。隋棠瑟缩了一下, 没能挣开,反被托得更牢,闻耳畔话语响起,“让殿下担忧了,臣给您赔罪。” 话到这个份上,拿捏也该适可而止。 妇人嗯了些,温顺踏上马车。 “其实还有一重缘故。”蔺稷在她身畔坐下,提过边上一个笼子,“陈留那处地围猎原也无甚意思,臣应卯即可。但闻那处多垂耳兔,最是可人,特捕了一只回来。只是那里围猎设施不好,多出漏网,几与野外无差,如此耗了些时日。” 说着,将一只灰色的兔子从笼里拎出,搁到隋棠膝上。 【孤养不了你,还是让莹儿养你吧。】 【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孤怀里,等莹儿来接你。】 【孤也没人可以说话,不过这会可以和你聊聊天。】 端阳节前,府中一个叫莹儿的侍女养了一只兔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奄奄一息。是隋棠路过,点了两味草药让服下,居然死马当作活马医救了回来。 蔺稷在书房和长泽堂两头住,那些日子不来长泽堂,隋棠便养了几日。有一日蔺稷回来,正好看见她在窗边逗兔子。 原没有放在心上,大抵是收到了她第一封家书,一个歪扭凌乱的“安”字,莫名就生出了一点愧疚。 五月底离府时,为她床笫的扭捏又卑怯,他已经半个月没理她。原也不是故意置气,实乃他不曾想到她。 然一封家书勾起对她的记忆,想的便多了些。 连带她逗弄兔子时那句,“孤也没人可以说话,不过这会可以和你聊聊天。” “寻常让奴仆好生养着,闲时可陪你聊天。”蔺稷在这会把话吐出。 隋棠原搭在兔子身上的手,忽就紧了紧,一种欲哭的冲动涌上来。 他听过某日她说的话,他听过便记得她说的话,他记得她说的话便如了她的愿。 “这孽畜甚是灵活,候了它五六日才逮到,不然臣早回来了。” 隋棠僵住身子,似被深秋的晚风冻结,整个人一动不动,唯面色一阵白过一阵。被白绫覆盖的双眼又红又热,而白绫就要被夺眶的眼泪洇湿。她垂下头将自己深埋昏黄壁灯的阴影下。 “怎么了?” 隋棠摇首逼回眼泪,温柔抚摸怀中的垂耳,笑着抬起头来,“孤高兴的。” 蔺稷若是不为送这只兔子,早五六日回来,彼时她还没有中毒,或许还有下毒的机会。 按理,她该厌恶这只兔子。 可偏偏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份礼物。 第一份被人记挂后、用心赠予的礼物。 第31章 旧梦窥前世3(下)…… 回来长泽堂, 所谓小别胜新婚,侍女们识趣,早早躬身退下。 殿门一合, 便剩夫妻二人。 隋棠却还未想到这些,她只急急同蔺稷说了每月初一、十五入宫看太后的想法。说话的时候, 她怀中还抱着垂耳。 绒球似的一团,暖融融的身子, 耷拉的大长耳。隋棠抚来舒坦,心中爱怜, 然撸过它脖颈, 虎口正好将其箍住,她便又生出掐死它的冲动。 第46章 “太后病得很严重?”蔺稷扶她到西侧间妆台前坐下,给她卸下满头珠翠。 “平时尚可,换季时严重些。”隋棠的手从兔子脖颈移开, 去逗弄那两只软塌塌的长耳朵。 “一月两次,公主车驾出入宫中, 甚是繁琐。”蔺稷将她头上的七尾凤凰华胜摘下,华胜缠金赤珠的凤尾勾到隋棠一缕发丝,扯痛她的头皮。 她眉心拧了拧, 退到耳朵根部的手又卡上了脖颈。 “抱歉,弄疼你了。”蔺稷手上劲头轻了点,按住发根, 终于将华胜卸下, “殿下一月去一回, 就月初吧,小住三五日尽尽孝心也无妨。” 相比每次出入要搜检她身,蔺稷觉得有些难看, 也容易疏漏,遂少了频率,多了时辰。 “也好。”隋棠僵直的五指放松下来,重新轻轻撸毛。 “这会还抱它作甚!”蔺稷一把将兔子拎起,长步送给门外守夜的人,返身回来居高临下看她。 他身躯高大,挺拔如山,投下的阴影将隋棠笼罩。 隋棠慢慢扬起头,嘴角挽出温柔笑意,伸手欲圈上他脖颈。蔺稷见她识趣,便也配合,缓缓俯身,入她臂怀中。自己则双手揽住她腰腹,轻轻一提便将人抱去净室。 木桶中,两幅身子沉下去,水流哗哗溢出来。 热潮氤氲,波涛汹涌。 妇人伏在桶沿喘息,身后兴致未减的男人靠上她肩头,吻过锁骨扳来她面庞。一路往上吻过下颌,唇瓣,窍入口中,唇齿交缠…… “这叫相濡以沫,往日还故作矜持。”男人松口嗔她,“压箱底的话本上,最开始必画这一幕。嬷嬷们不会不教,定是殿下疲懒!” “相濡以沫!”妇人软得与水难分,似热汤中一块即将融化的白玉,将男人话语喃喃重复,“何意?” “就是方才那般!”男人压着笑。 “孤闻来好听,可有原话?” “原话——”男人咬着她耳垂,“臣做回教书先生,意思是患难中人相互扶持,又指情意深浓,不离不弃,相互依偎。” “相濡以沫,孤喜欢。”白绫早已被扯掉,妇人眯着眼,头一回主动吻他,回扭的姿势劳累脖颈,逼出上头根根青筋。 但她吻得热烈又缠绵,迫男人只得无奈来她面前,低头与她低额,深深浅浅吻过。【其余已删除】 或许无有情爱,或许还夹着杀意和试探,但不妨碍起卧在同一屋檐下的孤男寡女解决身体的需求,甚至还能得到需求以外躯体的欢愉,何论还是在婚姻这把大伞的庇护下。 从这样的爱里,长出来的情,也能温暖人。 尤其对于隋棠来说,很是足够。 朔康六年的除夕,宫宴结束,蔺稷带她回府。府中准备了许多烟花,在子时盛放在夜空。 大冷的天,她本不想出屋子的,再漂亮也和她无关。 但蔺稷说,“出去听听响,臣给你讲它们的模样。” 隋棠笑着颔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着踏出殿门。 空气里充斥着硝石、炭、硫磺的味道。若是平素嗅到这些,多半捂鼻避之,然在除夕这般合家欢庆的日子里,这类味道便多了几分过年的气息。置身其间,尤觉新桃换旧符,朝朝希望如火。 “现在燃起的是满天星,在天空炸开,星落满银盘。”蔺稷给隋棠戴好风帽,牵着她往庭前走了两步。 “这会是游龙戏凤,金光闪闪,从地上燃窜而起,直上九天。”未几,蔺稷捂上隋棠耳朵,待龙凤上云霄,巨大的声响结束,方松开。 “这会乃牡丹真国色,大团大团的花,紫色,红色,金色,都簇拥在一起,花开满堂。” …… “一梭烟花,满城诗画。” 一刻钟的时辰,主景的烟花已经放完,蔺稷引着隋棠回来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烟花。 隋棠双眼上的白绫在蔺稷讲至一半时便已摘下,然而直到此刻她始终保持着仰头眺望的姿态,“郎君讲得的真漂亮,妾应该看到了。” 蔺稷看她眼睛,捏了捏她的手,握入掌心。 “妾的眼里,有没有烟花?” “有,莹莹闪光,比天上的还好看。” “明年妾就十九岁了。”隋棠笑了笑,轻轻合上眼,须臾又睁开,“妾许了愿望,妾要长命百岁,每一年都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烟花。” 十八岁的女郎,面容在烟火的闪耀下,隐去苍白,浮上一层难得的暖色。 “那就祝愿殿下,梦想成真。” “可惜,就算梦想成真,也是有遗憾的。”隋棠从蔺稷掌心抽回手,低声叹了口气。 “是何遗憾?殿下不放说出来,看臣是否可以补之。” 隋棠看向蔺稷,“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郎君补不了。” “你说便是。” “妾遗憾,去岁除夕,无人分享如此烟花盛景。” 去岁,是她嫁给蔺稷的第一年,蔺稷迟归七月,自然错过除夕。 果然,蔺稷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方道, “臣在旁处弥补。” 话落便将人抱起直入寝殿。 男人于床笫间相比过往温柔许多,偶然也会征询她的意见,譬如此时此刻,心中存了歉意,尤觉妇人也有了点玲珑态。 “明日初一,妾陪郎君,不回宫中。但初二回宫,妾要住到元宵。”妇人扳着手指头,还不够用,“就是十四天。” “半个月,殿下也不怕饿着臣?” “今明两日,妾定将三郎喂饱。” 于是乎,帘外床榻吱呀声,帘内软语娇嗔。香汗融粉浸山枕,花心轻拆,御沟水流。 隋棠贝齿咬碎蔺稷肩头皮肉的一瞬,新年的滴漏响起。隋棠伏在他肩膀,告诉自己,有希望的。 除夕宫宴上,阿弟与她说了,缺的两味药,已经找到了一味。距离上次十一月初五入宫,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找到了一味。最后一味相信也会很快找到。而如今,蔺稷也愈发相信她,都许她半月不回府。 但是,隋棠知分寸。 提前了两日回来司空府,道是要与蔺稷共度元宵。 蔺稷难得空闲,也欢喜她提前回府,于是元宵何日,第一次陪她去长街游玩。这日隋棠赞了一个兔儿灯,摸了两个美人灯,讨价还价了三个辟邪灯,最后却一个也没有买。只拉着蔺稷问,前头可还有好玩的。蔺稷稍停了步伐,对小贩说,把所有的灯都送到司空府去。 小贩眉开眼笑,提前打烊。 数十盏花灯,分成两串如举行葡萄般挂在长泽堂的内廊下面。 隋棠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光影。夜里蔺稷睡沉了,她起身掀开帘帐,眺望光亮最明的地方。 外头当是起风了,两串葡萄晃啊晃。 隋棠看得有些入神,没发现泪水落下来。直到感受到脖颈处点滴凉湿,方抬手拭干眼泪。 她躺回被中,男人的手自然揽过来,“身上这样凉。” “是郎君身上热。”她咬住唇瓣靠入他怀里,告诉自己,别心软。心软,死的就是自己。 她不想死。 好不容易从漳河熬回洛阳,熬了十几年,就是因为她还想活。 元宵结束不久,蔺稷出征冀州。 他说,“记得给臣写信。” 隋棠颔首。 二月廿十五,隋棠收到蔺稷的第一封信,说是大军已经在漳河驻扎,一切顺遂。 隋棠接了信,回来屋中回复。然而,她才执笔,尚未蘸墨,纸张上便有色泽晕开,紧接着手背也滴到温热的液体。 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殿下,你流鼻血了。”崔芳奉茶而来,见之大惊,“婢子去唤医官。” “别,别!一会就好。”隋棠仰首捏住自己下颚两颊,“当是近来上火之故,不必惊动他们。” 崔芳闻言,拿来巾帕帮忙擦拭捂住。 “这法子果然管用,这会不流了。” 崔芳拿下帕子,瞧上头干净如初,没有半点血渍,遂松下一口气。然而转头看铜盆中,却吓了一跳,里头不知不觉已经搁了四五条擦血的方巾,小半盆清水都染红了。 “是不是吓倒你了?其实没有多少血,正常的。孤在漳河时,那边气候干燥,孤隔三差五便流鼻血。如今调理的好多了。”隋棠笑道,“去吩咐总膳,这两日给孤炖些梨羹润润。” “婢子知道了。婢子先让人将这处收拾干净,殿下歇一会。” 隋棠含笑点头。 直待崔芳离开,剩得她一人,她便再笑不出来。 她从来没有流过鼻血,气候干燥引人上火,也不能流这般多血。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毒发了。 可是阿弟明明说,那个药丸可抑制毒性,让她暂时与常人无异! 难不成是阿弟说谎? * “朕没有骗阿姊,今日太医署医官皆在,大可让他们与阿姊说。” “那为何我会这般,莫名其妙地流血?” 隋棠熬了三日,三月初一入宫见天子,“司空府也有医官,我若毒发有了征兆,他们请平安脉顷刻便会发现端倪。司空府里长公主中了毒,是他们自己下手便罢,否则若是蔺稷查起来,顺藤摸瓜早晚会发丹朱的事,便也能知晓阿弟隐藏的心思!” 第47章 隋棠深吸了口气,“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没有缓解毒素的药?还是说根本也没有解药?” “阿姊,丹朱的毒性你了解的,没有说会有让人流鼻血的情况。或许只是寻常流鼻血,你太惊弓之鸟了。”隋霖安抚她,“至于抑制发作的药,朕与您说实话,确实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一些培元固本的补药。太医令乃恐您忧思太重,方让朕那样言辞。但是那药也是好药,给您补补身子总是好的。身子壮实,根基稳固,丹朱之毒短时间内是不会发作的。至于解药,朕怎会骗你,真的就差一味药了。” 隋霖扶过她,“这数月,朕看得出,蔺稷待阿姊不错,竟然许你回宫入住,且从三五日到十来日都不干涉。阿姊,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让他们给你把把脉,看一看流鼻血的缘故,成吗?”隋霖耐着性子,甚至道,“您若觉得他们长了一根舌头,大可回司空府再测一回。” “罢了!是阿姊太心急,忧思太甚。” 许是闻手足如此笃定,隋棠面容柔和了些,“阿姊去看看阿母,你先忙。” 隋棠入了北宫章台殿,这日母女说好还是要共膳同寝,秉烛夜话。然晚膳后,隋棠陪何太后在庭中散步,忽就一声痛呼,人软绵绵倒下去。 顿时,章台殿一阵人仰马翻,忙唤太医令。 在太医令赶来期间,隋棠还有些意识,只忍过腹中绞痛,抓着何太后的手含糊念叨。 何太后凑近细听,脸色大变。 隋棠除了唤疼,断断续续说的是两个字是“丹朱”。 何太后掩过身子,推开她的唇口看,果然牙中已经没有那颗药了。 “蜂蜡化……吐了……但还是……” “你是说蜂蜡化了,你吐掉了丹朱,但还是有部分入体内是不是?”何太后见女儿虚弱点头,一时手足无措。 当日填入此药,当日蔺稷大婚不归,当日、当日……她有很多机会,让女儿把毒去掉的。 太医令来时,隋棠已经没有意识,晕了过去。然太医令测她脉搏除了细弱些,并无大碍,但观其面色确是虚汗淋漓,苍白不已。一时间又再传其他同僚前来会诊,如此也惊动了南宫中的天子。 折腾半夜,隋棠腹痛终于止住,用过安神药后歇下。 翌日晌午,天子过来北宫看她。彼她还未醒,拉着何太后的手尚在梦中。 这只手她攥了一夜,何太后这日醒了便也由着她。直到此刻,天子过来,方温言哄她松手,欲起身离去。 “阿母——”隋棠糯糯开口。 “阿母不走,就在侧间,你好好睡。” 何太后给她掖了掖被衾,抬眸看天子时,眼神幽冷。 * “你阿姊已经中毒了,你说实话,后续打算如何?” “阿母且不论这处,阿姊病得蹊跷,这才多久不是丹朱毒发的时候。” 何太后叹了口气,“你阿姊从小一个人长大,吃了多少苦头,她那副身子能有甚好底子,哪经得住毒入体内。” “不行,我要把她接回来,在我身边养,再不让她离开我了。”何太后难得对儿子发火,“你去让你舅父滚进来,当日他寻人配制的这毒,怎么配的毒便怎么将解药配出来!” 隋霖不作声,半晌道,“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何太后豁然起身,“你便是这般诓着你母后……” “母后轻些!”隋霖外向里侧内寝 ,压声道,“九成的几率不高吗?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少年握住母亲的手,悄声言语,“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内寝床榻上,隋棠缩成一团,攥着被衾的指尖褪尽血色,指腹发白。 流鼻血当真只是一个意外,后来她静下心来给自己切脉,确定是躁气之故。同丹朱无关。 只是当时一念想过,她便存了验证的心。 隋霖并没有她想的那般伶俐,她只一诈便诈到了延缓毒素的药不存在。之后也是她自己用簪子钝尾处戳了腹部穴道,引发绞痛,惊动医官,同时将自己中朱丹的事传达给太后。 她想知道,母亲是否知晓丹朱事宜的全部;想知道,阿弟是否骗了她丹朱解药的存在。 果然,没有解药,手足欺骗了他。 索性,阿母不知全部,她还念着自己。 然而,阿母也放弃了她。 隋霖走后,何太后来看隋棠。隋棠只作才醒,后头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但前头几句已经足矣。 于是她和何太后说,“阿母,我想回您身边养病。” 她想,只要母亲点头说好,她便可以如了他们的心愿,回去蔺稷身边。相比一个前后才相处了不到半年的男人,她还是愿意向着手足和生母的。 毕竟她和胞弟留着一样的血。 毕竟母亲生她一场。 毕竟是天子接她回来的,也是她甘愿嫁入的司空府。 只要母亲还爱她,她就不会去争她最爱谁,她愿意以残躯走到底。 但是,何太后抚她面庞,她说,“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 这日隋棠醒来,头脑昏胀。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梦中几何,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最后的几个场景。 她躺在榻上,隔墙听阿弟说,“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 母后却转入屋来,安慰她,“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解药,他们说的是丹朱的解药吗? 隋棠掀被起身,也没有唤侍者,自己摸索走去妆台,牢牢抓着装有两枚丹药的紫檀木匣子。 第32章 那对白嘴莺哥死了。 “殿下起来怎么不唤婢子的?”天光已经大亮, 这已是兰心第二回 推门进来,想看看自家公主醒了没。 平时公主最迟辰时正必定醒来,今日已经多睡一个多时辰, 兰心便又入内来瞧她。 “许是安神汤效果太甚,多睡了会。”隋棠的双手从紫檀木上移开, 触摸到一旁的妆奁上,“孤昨个梦见红梅傲雪的盛景, 醒来就想配梅花纹饰的簪子,便急急跑来了。” “这是好梦啊, 那您夜中如何惶恐, 满头是汗的。婢子以为您魇住了,就怕您病倒。”兰心捧着衣衫过去。 隋棠含笑道,“孤梦中说了什么吗?” “倒是没有。就瞧您蹙着眉,很是伤心。”兰心从妆奁里拿出六枚一套的梅花仙攒珍珠发钗, “前两日才戴的,就搁在这第一层。以后可不许自己跑来, 跌倒了如何是好!” 话落,便出去唤来其他侍女,伺候公主更衣理妆。 隋棠想着兰心的话, 但实在想不起梦中场景。遂由着侍女们鱼贯而入,自己坐在台前,重新摸索到那个紫檀木匣子。 那里头存放着十余个寸长的小白瓷瓶, 每一个瓶面上都用竹签标记名字。原是董真和她阅读医书时, 试着调配的一些治疗蚊虫、毒蚁的药丸, 也不一定有用。乃隋棠自己觉得甚有意义,遂便保存着。 “这两个瓶子里是新药丸吗?如何未贴竹签?殿下别弄浑了。”兰心成日见隋棠摆弄,知是她心爱之物, 便一直仔细看顾,寻常不让人搭手这处东西。 “近来天寒地冻,孤又要养伤,又要伺候这满院生畜,哪来的功夫!”隋棠摸来那两个瓶子,笑道,“里头装了些前些日子在院里偶然集到的花籽,等天气好些,董大夫来了予她看看,许是有用!”说着,她还拿起来摇了摇。 与其东藏西塞,不如寻常摆放,便也无人会多心。 太后交代的事,在自己做出决定前,她不想告知兰心。 防她之心有,毕竟她从蔺稷手中活着回来的;护她之心也有,这样大的事,若她见自己犹豫私下去做了,多半累她性命。 犹豫。 隋棠摸着那两个瓶子,在昨晚之前,她的一点犹豫乃是因为入司空府的四个月来,蔺稷对她的好,和她自己之感受,让她觉得蔺稷并非如阿弟他们说的那般穷凶极恶。但是阿母提醒的也没有错,大婚之日脱衣之辱,是他不臣之心最直接的表现。 以毒制人虽不光彩,但都有过第一回 了,也无所谓第二第三回。且阿弟将解药给了自己,如此无论是对蔺稷,还是对她,都留了后路。 她仿若没有不去做的理由。 但是昨夜一梦—— 隋棠揉着昏胀太阳穴,明明是做了一整夜的梦,但她基本都不记得了。唯有至亲的两句话。 第48章 一个说根本没有解药,一个说解药马上就有了。 记不清梦中事也不要紧,这就两句话,催生给隋棠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是不是没有解药? 是不是现在所谓已经有的解药,是假的? 这样的想法在心中落种,她背脊发凉。 理衣梳妆毕,隋棠草草用了两口早膳,道是睡多了胃口不好,想一人歇一会。兰心颔首,领婢子们都退下去。 “等等。”隋棠撸着怀中的垂耳,“把它抱去,把那两只白嘴莺哥拿屋里来,陪孤解闷。” 兰心领命道好。 未几,白嘴莺哥便送了进来。这日隋棠没坐在东侧间的窗下,而是倚在了西侧间的矮榻上养神。 屋中烧着地龙,兰心便也随她,只给她多披了条披帛。 隋棠捋过披帛挽在臂间,两手拉过末梢流苏,盖在小腹上,“把它们放在妆台边,那里光线还成,离地龙也远些,不至于太热。” “殿下安!” “殿下美!” “瞧你们嘴甜的,孤许你们进屋,暖和吧。” 一人二鸟就这般聊起了天。 兰心合门退下。 屋内人声淡淡,鸟声喳喳,公主一贯好性又细心。自个口干用水,便还不忘来到它们身边喂给它们喝。 就起身两步路,寻着窗前光线,对隋棠来说不是太困难。 每一只都喂了两盏,她喂得极有耐心,甚至喂完后,还亲自将笼子四下擦干净。 * 这日乃腊月十四,逢双日,董真过来陪她。 隋棠闻侍女通报,遂让董真在东侧间候她,自个在这处净手。她仔细搓洗了两遍,又敷上香粉,遂捧着紫金手炉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道是今个簪了梅花钗,且在手炉中添两块梅花香片。 兰心含笑道好,回来妆台从一个锦囊取了,投在手炉中。很快,雪后梅花香袅袅弥散,随在后头的两个小丫鬟悄声低语。 “真香啊,殿下可真好看!” “谁说不是呢,和仙子一样。” 董真既然来了,自然给隋棠请平安脉。却在隋棠伸手的一瞬,皱起了眉头。 “董大夫,可是殿下有恙?”兰心见董真神色,提心问道。 董真缓了缓,又观隋棠舌尖,笑道,“殿下没有大碍,就是舌红少苔,气弱而阳不守阴,近来夜中可有多梦? ” 隋棠收回手,点了点头,“是有些惊梦,有时梦醒便难以入睡,有时梦长不得醒。大概最近五六日吧,稍微明显些。” “那近五六日可有发生什么事?”董真问道。 太后是六日前来的。 然隋棠开口却道,“大约天气多风雪,司空在广林园狩猎,孤有些担心。” 董真闻这话,目光扫过她腕间手钏,“那无事,属下也不给您开药了,左右司空今日便回来了,自有心药治心病。” 隋棠捧着手炉,面带羞涩,炉中馨香袅袅,似满屋梅花开。 这厢言笑淡淡,前院却有人来报,道是东谷军祭酒杨松求见殿下。 这人就要回来,对抗也早已结束,如何还派人来。有了上回的经验,隋棠镇定不少,只出来正殿见杨松。 果然不是大事,乃蔺稷让杨松传话,他携暗卫拐道去南阳抽检兵甲了,让隋棠勿要担心,除夕前定会回来。 事儿不大,但关键南阳距此三百里,便是快马不停也得五六日到达,一来一回便十数日耗在路上了。 过完年不能再去阅兵吗? 自己踏实过个好年,让别人也安心过个年! 隋棠忍不住嘀咕。 杨松却道,“殿下,您有所不知。军中最忌懒散,且从来兵不厌诈,逢节庆,乃偷袭的好时机。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是殿下方才所想。是故这些年,司空南征北战,除了寻常整肃军纪,但凡稍有闲时,都是亲身往来各屯兵出突检,为的就是让凡是在军中之兵甲,无时无刻处于作战状态。一通鼓上武器,二通鼓列阵法,三通鼓迎敌破阵前。” “这厢一来年关将近,二来司空围猎方毕,三来公主初到,说不定哪处营中盘算这此间种种,自作聪明放松警惕防范。如此正好被司空撞上。” “成,有劳杨祭酒了。”说不敬佩是假的,如此以身作则,合该他少年成名,十年占五州。然隋棠的这点敬仰,却很快被杨松接下来的话冲散了。 杨松道,“司空还让属下带一句话,乃请公主腊月廿六起,备好膳食,司空最早廿六归,最迟除夕夜。” 司空府就她一处有膳房是吧? 总膳还能饿着他们主子吗? 就算、就算非要在人前显示他的心,他的情,也何至于此!都是他的下属,他自是没脸没皮,但她脸皮薄的很! 再者,都前后都一个月没回家了,不说她也会给他备下的,这说了好似都是他提醒,又要说她不上了心! 隋棠都懒得理会杨松,一路气鼓鼓回来长泽堂。 兰心不知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以为是最简单的司空晚归,惹恼了殿下。但这恼不伤心不伤情,她也无甚好劝的。 只接了董真投来的疑惑目光,含笑说了两句。 “啊呀,心药没了!”董真打趣道,“如此,属下再给殿下把个脉,看看配一副什么样的良药,能治殿下夜中多梦的病!” 说着就拉过了隋棠的手,隋棠挣脱不得,便也由着她们闹去。 而她,在长泽堂一片嬉笑声中,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蔺稷点着名要她送膳,恨不得要她洗手做羹汤,这于她本该是绝佳的机会,可是她便如此得他信任爱慕吗? 或者说,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冲昏了他对局势的判断,忘记了她的来路,忘记了彼此的立场? 他是过分信任她,还是自信得过分?亦或者还存着旁的心思? 日升月落,月落日出。 风雪也落落停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泽堂一切安好,隋棠的睡眠也有所好转。除了那对白嘴莺哥,自从隋棠将它们养在屋中妆台前,每日亲自喂养后,精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腊月十八,隋棠养它们的第四日,它们叫声凄厉,似身体疼痛,但观之无伤。隋棠道,莫理它们,孤喂点水给它们用便可。 腊月廿一,隋棠养它们的第七日,它们在哀嚎了数日后,眼无神毛不顺,垂头蹲在笼子一角。隋棠也不急,还是不假人手,亲自照料,给它们喂食饮水。 腊月廿六,隋棠养它们的第十二日,这日晨起,兰心如常扶她来到妆台前梳妆,才侍奉她坐下,回神一瞥,大惊出声。 “怎么了?”隋棠问。 “莺、莺哥……两只莺哥都死了。”一对鸟而已,兰心原也不太害怕,只是死相委实骇人。 一只仰面朝天,一只侧滚在壁。双双腹毛炸开翅膀耷拉,眼翻白而未阖,嘴张开而沁血。 俨然一副中毒的模样。 兰心悉数告知隋棠。 然隋棠却平静如常,手中把玩一只簪子,时不时扣在一边的紫檀木匣子上,淡淡道,“寒天骤暖,不适气候,孤又是生手瞎养,养不活也正常。去扔了便是,司空这两日就回来了,收拾妥当。” 第33章 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 公主说得在理。 兰心便也没有多惊动旁人, 只提笼盖布出来同迎头碰到的两个婢子言语了两句,说莺哥胀食吵闹,复置廊下, 不想乍暖还寒,竟这般娇贵地冻死了。丫鬟们虽怜惜但大过年更觉晦气, 便也都不再提口。 如此兰心便给处理干净了。回来长泽堂,又让奴仆侍者将外庭内院仔细打扫, 以迎司空回府。尤其吩咐小膳房,多作司空爱用之物。 返身回内寝时, 遇上负责外院的崔芳, 说是司空暗卫传信,特给殿下的。兰心秀眉吊起,“瞧这司空办的事,要殿下怎么看?” 然待隋棠拆开信封, 心中想着大不了唤淳于诩帮忙读一读,不料摸索展开信纸的一刻, 嘴角不经意勾起。 蔺稷给她的这一封信并非寻常信件。乃以圆竹筒作信封,白绢为纸,寸长的细竹片为笔画粘于绢上。 上书一句话, “即日已至新安郡,暂歇一晚,明日廿七午后抵达。三郎。” 纵她眼疾无法视物, 这般书信却也无需人来襄读夫妻间的话语。一些简单的字句, 她读了书, 摸过木字,都是熟悉的。 隋棠素指流连在“三郎”两字上,片刻将绢布小心叠好, 封入竹筒中。 兰心继续指挥侍者打扫庭除,修草摆花;崔芳一应查检出入往来的人员以护长泽堂安全。 而此间知晓蔺稷具体返回的日期,最安心的当属小膳房。该备下的及时添补,该新鲜的到时再杀宰择取,该歇息歇息该忙碌忙碌,一切井然有序。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主人的归来和新一年的到来,府中内外喜气洋洋。 唯有隋棠抱着垂耳立在西窗下、妆台前,心中空落落,却又觉憋闷。 第49章 夕阳落下,朔风干冷。 兰心给她披上雀裘,送来手炉。她抬手接过,怀间一松,垂耳便顺势蹦下去,一溜烟跑了。 “殿下,前院管事问您明日可要出城去,可给您提前套马备车。” 一封告知归来时辰的信件传到前衙长史淳于诩手中,由淳于诩告知朝晖苑中的老夫人,再待老夫人处的穆姑姑来给长泽堂报信,公主殿下早已将独属于自己的家书收起封存了。 时至今日,是个人都能看出,原以为如羊入虎口的公主,如今在司空府分明正当盛宠,炙手可热。 隋棠拢着手炉,宽大的袖摆轻轻摆晃,拂过案上紫檀木匣子,那处瓶中的药还不曾用完。 喂与人用,依旧足矣毒死一个成年人。 隋棠眼睑垂下,似落在那处,片刻又眺望膳房方向,隔着半开的窗牖,覆眼的白绫边角轻轻抖动。 “把窗牖合了吧。”她坐下身来,没有回答兰心的话。 但兰心觉得不管去不去,有备无患,如此便让备下了车驾。 可惜没有用上,隋棠没有去接蔺稷。 蔺稷比告知的时辰还要早一点回来,是午膳时分到的。新安郡距离洛阳城不到七十里,正常两个时辰便能抵达。 他又归心似箭,晨起即归,自然更快些。 然策马至城郊官道的十里长亭,却又勒马停下,道是用完午膳再回去不迟,这会入府累膳房意外,手忙脚乱备吃食。 随在他身边的是暗卫首领郑熙和亲卫薛亭,闻言皆疑惑,无论何时回府,府中还能没吃的吗? 但他们都话少识趣,并不宣之于口。只听令下去 ,吩咐就地用膳。一时间暗子亲卫解水囊,用胡饼。 蔺稷也用这些,甘之如饴。 膳毕又歇了一会,日头早已从中偏过,蔺稷传令亲卫携物入城回去司空府,暗卫隐蔽。自己尚留长亭中。 从城郊到司空府,以亲卫的速度最多一刻钟,马车稍慢些,两刻钟。然莫说前后三刻钟,已经八刻钟一整个时辰过去,通往城门的官道上,只有入城的马蹄印,并无出城的车身影。 女郎更衣理妆,颇费时辰。 这样一想,便又过一个时辰。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滚去西边,郑熙现出身形提醒,“司空,再过小半时辰城门就要关上。” 晚风扑面,蔺稷以拳抵口咳了两声,心道不出来也对,前头背脊的伤还没好透呢! “入城。”他一声令下,翻身上马,离开十里长亭。 忽见女郎前世身影,她在此候他二十七日,日日从日出到日落,可焦急?可绝望? 归来府中,杨氏和蔺禾一干人等自然早早在门前候他。 这处未见隋棠,蔺稷明显忧色挂脸。恐她伤势严重,或是患了旁的疾病。这个冬日就是给她养生的,来年开春还需治疗她的眼疾,万不能出了岔子。 “三哥,殿下在长泽堂的小膳房为您准备吃食呢。”蔺禾见他神态,凑来他跟前,“这会你踏实伴着阿母,晚膳时你且回长泽堂好了,我们绝不霸着你。殿下另说了,她备好膳食会着人来请你去的,八成是要给你惊喜。” “这会也不要他在跟前扎眼,赶紧拜见公主去。”杨氏抓着儿子搀在臂膀的手,话这般说,脚下却很实诚地往朝晖苑领去。 蔺禾的话平复了蔺稷一半心境,激起他另一半心思。 她终于亲手给他备膳食了。 * 隋棠终于亲手给蔺稷备膳食了。 但她毕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大概可以亲手给他烫壶酒。 暮色降临,长泽堂中灯烛灿灿。 膳食已经从小膳房依次奉上。 蒸菜、锥斗一类自不怕冷,只是还有四道时令小炒,司膳问是这会一起做了,还是先请司空过来,边吃边上。 隋棠道,“都一并奉来,再请司空。” 一刻钟的功夫,菜全部齐。 这日殿中设的位置乃夫妻对案而食,故而在厅中摆一四方案,东西朝向各一方席座,隋棠跽坐在东,西座留给蔺稷。 “传人进入来试菜。”隋棠平静道。 司空府的试菜同宫中一般无二,亦是三层试法。先银针,再象牙箸,最后以人试菜。 试菜人入内,当面依次试过,正要离开。 却闻隋棠道,“等等,还有孤烫的酒。她从身侧铜锅中取出,斟来一盏给试菜人。 那人饮下,一刻钟后无恙,随司膳离去。 “兰心去请司空,其他人都退下,司空辛苦,今日孤侍奉他。” 蔺稷来得很快,只是走下九曲长廊时遇到郑熙,遂让兰心先回了。 “我要回去用膳,何事不能明日说?”蔺稷见其神色匆匆,更是不顾规矩将他拉得差点绊倒,一时哭笑不得。 郑熙道,“属下不耽误司空功夫,仅一两句话尔。您不再府的这一月,暗卫将将回话,长泽堂两处蹊跷。一、太后来过。二、今日您送给长公主的那对莺哥死了,从死相看,是被毒死的。” 蔺稷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含笑颔首,“我知道了。” “司空。”郑熙又拦他,“上回属下在政事堂得您分膳之恩,那膳来于长公主,确无他事。但请防于万一。” 蔺稷拍过他肩膀,“这一路辛苦,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兰心先于蔺稷回来,隋棠说,“你也出去吧,这处孤一人就好。” 兰心应是,出门时蔺稷正好跨入院来。 蔺稷道,“怎么都在外面伺候,放殿下一人在屋内?” 几位掌事面面相觑,兰心遂道,“是殿下的意思,说不需要人伺候,将婢子们都打发了出来。” 蔺稷抬眸看投在窗牖上的一袭背影,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们索性退远些,各去饮食休憩,殿下处由我照顾便是。” 两人都不要侍者,掌事们只当是不愿被人打扰,遂各领丫鬟识趣离开。 蔺稷推门入内,烧着地龙的屋子暖如春昼,转首望过来的人巧笑倩兮。 “三郎回来了?”妇人安静坐着,没有逞强起身,但一声“三郎”足以慰风尘。 “回来了。”蔺稷来她身边坐下,“伤好些没?”说着,就要掀她后背领口看下去。 挨得那样近,沐浴后的皂角味格外清新,话语也温热喷在她脖颈。隋棠贪恋他气息,又忍不住瑟缩,“冷的!晚些榻上看,好多了。” 蔺稷听话止住动作。 “用膳吧。”她轻轻推开他。 蔺稷捏了捏她手心,转身来到自己的位置。 一桌膳食,都是紧着他的口味喜好。 靠近隋棠的右手边,铜盆中还温着一壶酒。 蔺稷看看那酒,也没开口要求斟酒,只自己动手分食,捡了软烂易消化的膳食布给隋棠。 隋棠一口接一口用着,两颊微鼓,眉眼欢愉。 “我入内时,兰心说殿下特意打发了她们,我还想可是殿下慰臣旅途辛苦,要做妻子模样侍奉三郎呢?” “孤双眼染疾,三郎好意思让孤伺候。”隋棠搁下玉箸,缓了片刻,“菜品繁琐,孤多半不知哪味在哪处。不过酒只此一壶,酒樽亦不过两副,妾奉酒给郎君如何?” 她一口一个“三郎”唤着,还将“孤”换作了“妾”,当真是寻常夫妻的相处。 蔺稷第二回 望向铜盆中的酒壶,顿了顿道了“好”字。 隋棠一手揽袖摆,一手摸索执来酒壶。 蔺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她持壶上案,看她摸到两个酒樽的位置,看她眉目平和将酒斟满,看她斟满后放好酒壶,看她手松开酒壶摸上酒樽,看她持起酒樽就要送过来。看她…… 看她没有递给他,竟是仰头自己一饮而尽。 一瞬间,蔺稷周身血液冻结,眉心抖跳,双目充斥血色。 他设计了一个局。 从他第一次让她送膳开始,便是一个局。 他从上月开始要她往政事堂送膳,弄得政事堂到整个洛阳高门皆知,洛阳皆知便九重宫阙内也可知。九重宫阙知他二人情深意重,知隋家公主已经可以接近蔺贼的饮食。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深觉不够,便继续加码。 便是第二步,前往广林园冬狩却依旧要长公主日日送膳,以昭示他相思重,情意浓,以此让天子一派放下更多的戒心,入局中。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不久,太后便来了司空府,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搜检直入长泽堂,顺利将毒药带给已经可以随意接近决定他饮食的长公主手中。 至此,整个局设计完整。 接下来便是看隋棠的举措。 为此,他还不忘给隋棠暗示。 便是腊月十四那日,杨松的第二次传话,再度提起要她为他亲备膳食。 隋棠入司空府,定然闻过他猜忌多疑、举止谨慎的名声。以她的聪慧得杨松如此频繁显然的提醒,定会有所警觉,不会轻易相信短短四月的时间,他这样的一个人能如此信任一个和他立场对立的人,不会信任到随意用她备下的饮食,将命交付。 第50章 是故她为自保、为顺利过关,今日为他备下的饮食绝对是安全的。 她绝对不会做任何手脚。 这也是为何郑熙百般提醒后,他依旧平静如常地来此用膳之故。 可是、可是为何这会她将酒水递来却又收了回去? 难道…… 蔺稷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便见得她已经将第二樽也灌入喉。 两樽都用了,是酒中有毒。 她没有看懂局势,没有听懂杨松的暗示,但又不忍害他,又无法面对亲族,所以做了这样的选择? “别喝——” “吐出来——” 蔺稷捏住她脖颈不让她咽下,将人一把拽来身侧,一手从案上抓起一柄长柄汤匙一手送了她脖颈捏住她两颊,就要往喉咙捅去催吐。 “来人,传医官!”他冲向门口唤人。 蔺稷没有一刻如现在后悔 。 他不该这般锤炼她的,不该揠苗助长,她还这样小,他可以慢慢教,可以把话掰开了说,把局势揉碎了分析给她听,不该这样局里套着局,催她思,催她想,把她逼上绝路…… 他的一重目的,不过是想她看见天子对他的迫害、而他不欲计较,如此使她已经动情的心继续倾斜。 未曾想过,会将她逼迫至此。 “孤没事,松、送开,松开——”公主挣扎躲避汤匙,两手抓挠他捏着面颊的手,在手背扎扎实实挠出数道血痕,同前头虎口齿痕纵横交错。 “没有毒!”公主嚷道。 这话落耳,终于让男人松了神。 隋棠挣脱开来。 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灼灼审视目光。然隋棠足够镇定,只理正衣容,施施然回来座处,挺直背脊跽坐下来。 蔺稷盯着她,须臾反应过来,却是半晌才平复心境,“酒中无毒,殿下故意试臣的?” “孤遗憾,此刻看不见司空神态。”女郎扳回一局,忍不住挑眉。 蔺稷一颗几欲跳出口的心重新落回肚里,这才是她。 能在青台众目睽睽下差点砸死钱斌、能在太极宫怒击何珣双倍奉还的女郎,能在前世临死前还不忘和他说出真相、摆了胞弟一道的女郎,岂会轻易就死。 就算是没有听懂杨松的提醒,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臣想问问,殿下既然已经窥破此局,今日便该什么都不做,如此顺利过关,得臣更大的信任,如何还要演这么一出?” “孤做甚了?”隋棠的笑愈发明艳起来,“酒中无毒,孤斟酒自饮,请问孤做甚了?” 蔺稷被反将一军。 的确,小姑娘确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顽劣饮抢着喝了两杯酒罢了。是他自个,聪明反被聪明误。 “所以,满意了?”蔺稷兀自笑了笑。 他想让她的心朝他偏去,却反而让自己“因爱生怖”的囧相在她面前尽数暴露。对自己心爱的姑娘示爱自没什么,但被姑娘算计着暴露,面上多少有些过不去。 “孤有何满意的?”隋棠冷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白绫上轮廓明显。 半晌,缓下语气道,“你能告诉孤,你为何要做这些吗?莫说那些情情爱爱。孤不信,你歪歪绕绕这么多,这么久,心思只在此!” 他们之间,今日谈话到此处,最后一层纸已然被捅破。 果然,蔺稷抬眸看她片刻后,启口回道,“殿下那日被何珣打伤回来,臣的人便告知了大致事宜。虽不知具体缘故,但臣稍作联想便可知。多来是您说了不近天子却近臣的话,方劳何珣持黄金鞭罚你。” 蔺稷转来隋棠身侧,抚摸她右臂伤痕,“臣便实在不想再同殿下隔纸相对,不想再伪装过日子,臣要捅破这层纱。” “但是要如何捅破?用嘴说吗?说臣知道陛下一直忌惮臣,说臣知道殿下来此乃为杀了臣?” “然后呢?我说你否认,来回拉扯?” 蔺稷轻叹了口气,“人生漫长也须臾,臣实在不想再把有限的光阴,耗费在同殿下虚与委蛇上,更不想殿下再因臣而受伤。” “所以,臣设此局,无非是想借此与殿下坦承相见。” 隋棠认真听着,好一会儿似消化了,终于点了点头。 的确,即便没有自己后面设计他,逼他承认设局;以她的性格,她也不会就让这事平静地过去。 因为毕竟毒药从宫中出,实实在在送到了她手上。 想来无需太久,她寻准了时机还是会忍不住有此一问的。 原本上回在太极宫中劝解胞弟时,她便已经有了摊牌的念头。不过是觉得时机还未常熟,想缓一缓罢了。 “可是,孤到底姓隋,是大齐的公主。”隋棠话里带伤。 如此摊牌,来日路要如何走呢? “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蔺稷笑道,转过话头,“臣这样做,还第三重缘故。” “第三重?”隋棠觉得他心思蜘蛛网,密密密麻麻。“是甚?” 蔺稷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拨正妇人因方才被拽挣扎而有些歪斜的步摇,“承明说,殿下课业进步甚大,臣便寻思基本课程可以听一听,该学些旁的了。” “譬如兵法,国策。”蔺稷想了想道,“兵法三十六计,殿下已经看懂两计了。” 隋棠蹙眉。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蔺稷目光扫过四方案上的一桌菜肴,在后落在两个空酒樽上,“还有殿下今日这顿膳,叫反客为主,亦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您实乃无师自通。” 相比蔺稷这一刻的欣慰庆幸,隋棠的心情却很不好。 蔺稷把控一切,引天子如蛇出动,请太后入府送药,以此害他。 而他今日言行显然不予计较,如此让隋棠的心再度倾斜;又得以同她坦承相见;最后还顺势把她下阶段的课业给展开了。 一切都朝着他料想的发展,却偏偏漏了一处,便是他此时此刻也不曾想到的。 —— 隋霖送药的同时,欺骗了隋棠,将她当作一颗棋子。 而隋棠机敏,识出胞弟心思。 细究,蔺稷知晓这一重,是不是又该高兴了! 然而隋棠才与至亲聚首却遭算计,心寒别扭,数日里为那颗药更是劳心伤伸,于是这会颇有几分钻牛角尖的迁怒之势,尤其耳畔一声声皆是男人自得话语…… 顿时拂袖而起,将人推开。 “不要你扶。”隋棠语带哽咽,五味杂陈,委屈尤甚,只将人拼命往外推,“回你的书房去,不许与孤同榻。” 第34章 时光倒流了,阿粼。…… 蔺稷不知内里, 只当是自己这段时日设局之故,惹恼了隋棠。气势便矮了一截,又顾忌她后背的伤, 不敢强硬施力。故而哄慰的话还没说出口,人便被推出了门外。 确切地说, 还是他引她到的殿门口。 不然能怎么办? 女郎动怒似一头小野牛,就一股蛮劲推向他, 途中绊倒了烫酒的铜盆,差点溅湿她袍摆, 他便只能托着她手臂顺势往后避过;他一退, 她推势更胜,下来台阶时,踩空一阶,几欲跌倒, 他退后腾出空间,将人往怀里带, 如此她便推得愈发有劲了。 下了台阶就半丈地便是殿门。 她能见得一些光影,左手贴墙的一架铜鹤台正燃着灯烛数十盏,围圈照明, 中央还有一盏高出一尺的巨大琉璃灯,如此十分殷勤地给女郎引路,告诉她殿门就在此。 她便不偏不倚将他赶了出去。“砰砰”两声合了门, 抽着凉气发出一点呻|吟。 约莫是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蔺稷敲门, 有些着急, “臣踢门了。” “别踢,会伤到孤的。孤坐在门后。”隋棠带着哭腔,声音很轻, 却一下压制了蔺稷的声响和动作。 蔺稷缓缓蹲下身去,伸手抚摸殿门,在呼啸的夜风中,听到妇人在低泣。 是成长和拉扯的阵痛。 他的手搭在门面上,轻轻俯拍,一下接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抚拍落门上后,手未再离开。亦不知何时低垂的眉睫缓缓抬起,人随之起身。 隆冬腊月,夜风袭人,他连大氅都没披,忍不住退身抵拳咳了两声。 边咳边回了书房。 用了一盏滚烫的姜汤驱寒,上榻就寝。 翌日,蔺稷精神尚好,没有染上风寒,松下一口气。 “不错,脉象平和。”林群把过脉,更是将提了数日的心放回肚里,叹道,“我就想着司空举行冬狩,已经足够劳神。还走一趟南阳,严寒时节,就恐您身子吃不消。这厢不错,司空将自己照顾得不错。” “你收收这幅样子,这才多少行军力度,旁人听去还以为我以后上不了战场呢!”蔺稷瞥了眼门边滴漏,即将辰时,是早膳的时辰了。 于是,谴退林群,回来长泽堂。 隋棠正在用膳,手中一盏用了大半的粥将将放下,接了侍女奉上的碟子,低头用一块点心,另有一碟子中布的菜肴剩得一点酱汁,侍女正在续菜。 第51章 显然,她没有打算等他共膳,满屋子的人也只当他在政事堂用了。 毕竟夫妻二人分开月余,蔺稷来而又走,不曾同榻,近身的侍女们多半觉得是小两口闹矛盾了。 却不想,这会出现在这。 一时间,侍女们多有尴尬,却更多的是惊喜。兰心赶紧请人坐下,让人添来碗筷,司膳传人将一道三鲜汤饼送来,又让膳房现烙了牛肉胡饼。 “我来。”蔺稷从侍女手中接来玉箸,给隋棠布菜,推到她案前。 是她喜欢的鱼茸汤。 “孤够了。”隋棠将剩下的粥用完,起身道,“你用吧。” 屋中气氛僵了一瞬,婢子们纷纷垂首,剩得司膳硬着头皮将新出锅的汤饼和胡饼奉上。兰心尚且幸运,因需要搀扶隋棠,当下在司膳无比羡慕的眼神中离开。然见隋棠行走路线,还是低声提醒,“殿下不去东侧间吗?” “去妆台坐会。”隋棠话语淡淡,“给手炉添两块梅花香饼。” 兰心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跽坐在案的男人低眉用膳,汤饼热气腾腾,模糊他面目。 “今日政事堂还有事,午膳我不回来用了。”蔺稷膳毕离开长泽堂时,过来西侧间与隋棠搭话。 隋棠嗯了声,再无他话。于是蔺稷准备了一夜想与她道歉的话便尽数被堵在喉咙。 在院门口拐弯的瞬间,见妇人独坐窗前,眉目聊赖又落寞。 蔺稷碰了一鼻子灰,顿时生出两分心火。然转念一想,小姑娘到底鲜涉乱局,且这厢把她也被设在其中,一夜还是难以消化的。于是一点火气转眼散去,不忘回身唤来兰心叮嘱,给坐在窗前的人披肩衣裳。又道若是蔺禾一应有人来打扰公主,除非公主诚心愿意见之,否则都拒了,容她安静呆着。 兰心颔首领命。 已经腊月廿八,寻常政事堂除了值守的人其余都已休沐。这日来的都是掌管各处军务的官员,处理一桩要务。 蔺稷携带郑熙、薛亭突临南阳抽检,三处屯兵地,正好三人分往一处。其中新野、镇平两地皆军容仪整,严守军规。只有唐河县守军玩忽职守,这处正好是蔺稷亲临,便亲眼见得三通鼓起,莫说迎敌破阵,便是第二通鼓的持兵列阵前都不曾全部完成。 若是个别兵士如此,尚可论为个人品性。然唐河守军五千,三通鼓起全部完成的不足半数。便绝对乃将领之过。 彼时,蔺稷都懒得入主帐,只坐马上候人。足足一刻钟后,四个副将才匆匆边更衣边持器而来。而此地最高守将蒙烨更是压根不在军中,竟在十里外的“问花楼” 狎妓。许是听到了风声,待蔺稷点将去捉拿,蒙烨早已破罐子破摔,令数十亲卫逃窜离去。 蒙烨乃蒙氏旁支,父母早亡,独自长大,学了些江湖手艺。后得蒙乔施饭之恩,便跟随了她。 当初蔺稷出兵雍州时,他曾以火攻妙计,开路做先锋,一日破城门,占得雍州城,立下汗马功劳。 蔺稷曾计他常于江湖往来,性子不定,想其多历练,不愿与之快速升迁,遂只给了雍州主簿一职,没有直接授予刺史职。 直到三年后,其又立战功,加之蒙乔为其求恩典,蔺稷遂决定将他升为雍州刺史。然蒙乔道是雍州多贫瘠,正是营造开发之际,蒙烨作战可以,行修建管理类事,恐多有耽误。遂请求将他调往稍成熟些的州镇。 蔺稷考虑再三,将人调来物产富庶、人杰地灵的南阳。 至此数年过去,平素看呈上的年终计尚且不错,不想根本禁不住查检。按照唐河镇参军回话,蒙烨私出军中、赌博狎妓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只是军中多惧其手段,不敢多言。也曾于朔康三、四两年密信传来司空府,但都石沉大海。便是今岁蔺稷于邻县鹳流湖作战,也曾有兵士欲报之,却被蒙烨斩杀于长刀之下。 是故,这日商议的便是对蒙烨的抓捕和处置。 “蒙烨守军期,屡次赌博狎妓,久不归营,按军法乃死罪尔。念其有功,尚可赎刑。然逢上峰临检而领兵择逃,此与逃兵无异。罪不容诛!”开口的是蒙乔,“请司空将抓捕一事交于我部,无论活人死尸,我部定将其捉拿回来,以儆效尤。” 蒙乔没容旁人言语,自己开口说了意见,后予补充,“唐河守军中,凡此次临检不过关者,望能充于其他兵营中,加以锤炼。” 前头蒙乔对蒙烨的处置提议,诸将都无异议,然后面对未过临检兵甲的处置,一下激起了蒙氏数将的不满。 两三千人若合兵一处,还能称一声蒙家军。然若充于其他兵营中,每十人八人任意投入,便是被彻底打散了。一年半载过去,三两场仗下来,便只为“东谷军”了。 “如此甚好。”蔺稷得了满意的回复,也不多浪费时辰,“此事宜早不宜晚,便由蒙烺将军全权负责。其间细节,你可与唐河参将蒋惠沟通。他参与了第一波追击,手上有线索。” “末将领命。” 至此,政事堂散会,蒙乔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蔺稷目光落在滴漏上,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膳时分了…… “妾回来,乃是为向司空当面道声谢。” 蔺稷抬眸看她,“我拆了这处的蒙家军,你还来道谢?” “妾是感谢司空把捉拿蒙烨的机会留给妾,按理说,司空应当现时即追。” “我命蒋惠追了,不是没追上嘛!” “乱世之中,叛军之贼,要么重新自立山头,要么投靠旁人。来日见之,吾等除去便是。劳心费力地追击本也无甚意义,也就是说司空追击无果之后此番大可以不再追。但您一回来便独议此事,无非是不想让旁人杀了蒙烨,换言之是想把蒙烨留给妾处置,以给妾将功赎罪的机会。”蒙乔话至此处,乌亮的眸子黯淡几分,“毕竟当初是妾一手举荐的他,来此南阳作守军,更是妾的提议。这些年妾多有不察之过。” “切莫这般说,他之错便是他之错。若如此归因,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呢,毕竟是我拍板的。” 蔺稷给蒙乔倒了盏茶推给她,“说一千道一万,于公论,我信任你,不想同你生嫌隙。于私论,你不开心,四弟便难过。我才打他一顿,不想让他再伤心。” 后头话落下,蒙乔面上浮起一层绯霞。 蔺稷这会见不得这个,一看到便不由想起,要何时旁人在隋棠面前论起他,她也能脸红呢? “你回去吧,有功夫与我道歉,且去开解开解蒙烺一行。” 这日天气尚好,晌午出了日头。 蒙烺便在司空府外的日头下,等蒙乔。 “蒙家军将领犯了致命乃至会连累整个蒙家军的罪过,司空却依旧信任你我,只动蒙烨一人。”蒙乔回望司空府,“这总没有让他无条件信任的道理吧?他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花钱养着兵将,总得让他赚回些!” 话毕,也不待蒙烺是否已经想明白,蒙乔上马车离开。 未几蒙烺也挥鞭策马离去。 彼时已经日上中天,午膳时辰。 逆着凛冽寒风,阳光普照在政事堂的每一处地界,一缕透过六菱花窗洒在书房长案上。 蔺稷正在用膳,味同嚼蜡。 小姑娘余怒未消,果然没有给他送膳。他夹起一箸菜苔,又丢开筷子。然转念一想,不送膳也对,是他自个说今日要在政事堂用膳的。她可不就不送了吗?这样一想,他又重新展颜,端碗拾箸。 之后午歇。 政事堂近来不再议事,他合该回长泽堂歇息去。他略缓了一会,将昨夜道歉 的腹稿重新理来。然未至过半,想起昨晚郑熙的话,总觉哪里不对。 郑熙说,白嘴莺哥是死于中毒。 长泽堂中,暗卫营的人不动手,除了隋棠自己便没人能碰及她的东西。 且白嘴莺哥养在她妆台旁,便只有可能是她自己动手的。 那她毒死莺哥作甚?又用何物毒死莺哥? 她能触及的毒药只有太后送来的丹朱。 可是丹朱是毒药,她清楚的很,为何要试呢? 蔺稷转着空茶盏沉思。 片刻,豁然开朗。 她试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她试,便意味着存在怀疑要验证。 验证解药是否是真的,验证亲族同她说的话是否是真的……昨晚,她那样隐忍的哭泣,一夜都不曾消散的怒意,今日晌午凭窗露出的落寞,不是针对他,是针对她的亲族。 ——她被骗,被利用如棋子。 蔺稷推门往长泽堂去。 屋内起身时,有过一瞬天子将人推入他怀的欢喜;在出门后的长廊中,却已被心疼和愧意取代。 多少年了,她都是一个人。 如今,是否觉得又剩一个人! “司空大人!”从政事堂书房后门出来,才走过小径迎面便遇上了兰心。 “何事?” “婢子是奉公主之命来找您的。”兰心有些惶恐,眼睑垂得极低,“殿下说,这几日,她都不想见您,让您莫去扰她。” 第52章 蔺稷眺望长泽堂露出的一角飞檐,冬日的阳光落在上头,冷光幽幽,“殿下午膳用的如何?”好半晌,他问来这么一句话。 “比平时略少些,但也尚可。” “这会她午歇了?” “殿下在西侧间。”兰心摇首,“她不让婢子们侍奉,只说要一人静静。” “这半日,她一直一个人坐着?” “也不是,董大夫过来陪了她一会,但时辰比平时短了许多,就小半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罢了,都依她,你们好生照顾便是。”蔺稷挥手谴退侍女,兀自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日影偏转方回去书房。 上榻午歇,眼前影影绰绰都是妇人身影。 妇人独坐窗前。 同胞弟的那些嫌隙,一夜过去,她暂且搁下。来日路该怎么走,她也不着急思考。当务之急,她要处理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妆台前的紫檀木匣子内,还装着一颗剩下大半的丹朱。 依旧足矣毒死人的药量。 她要怎么处理这颗药。 天子就那样不堪? 蔺稷就那样值得? 她要不要留着药,以防万一? 纵是有昨日那一顿膳,亮出了彼此底牌,但是谁能保证人心永久不变!昨日一场,并不足以让她背弃血缘,更不足以让她彻底奔赴他! 隋棠将匣子拉近打开,摸索到两个没有标签的瓶子,将里头的丹药倒出,握在掌心。这样的动作,晌午她已经做过一回。 她想握紧藏起来,又想就此捏碎它。结果又倒回瓶中,徒留掌心占了一手霸道又浓郁的梅香。 丹朱便是如此,若直接遇水化开,便成毒药。若寻常只是将它切碎,她除了弥漫一股梅花馨香,并无旁的用处。 日头滚去西边天际,又从东方升起。 廿九到来,又过去。 大年三十,隋棠依旧独坐妆台前,掌心香气一阵浓过一阵。 她将紫檀木匣子合上,推在一边,唤来侍女更衣理妆。她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但今日过年,府中人人喜庆,宫中尚有宴会,总没有因她一人而累诸人不快的道理,亦没有为一事而乱诸事的道理。 决定不了便放一放吧。 一众侍女见她数日来,总算有了打扮庆祝的意思,自然个个欢喜。 梳妆姑姑给她挽了飞仙髻,配的是蝶恋花九品华胜;司制给她着三重交领曲裾深衣,腰间环佩叮当。 她让兰心给长泽堂的侍者们分发压胜钱,又开私库择了头面衣装,以备送去给杨氏和蔺禾。 “要不要让司空大人过来,看看殿下?”兰心近身问道。 论起蔺稷,隋棠心下一紧,正要说话,外院婢子来禀,“董大夫来了。” “廿八那日不是与她说,除夕不必过来吗?这董大夫也太勤了些。”兰心打趣道。 “去让她进来。”隋棠笑道,“记得封个压胜包。” 董真入内时,隋棠已经梳妆完毕,掌事们各领婢子离去,西侧间窗台席案前,只剩兰心和几个婢子在。 “董大夫。”隋棠跽坐在案,招手示意她坐下。 “明岁初一不宜传医者,是故今个臣过来再给殿下请一次平安脉。”董真话语朗朗,同隋棠隔案坐下。 “辛苦你走这趟。”隋棠揽袖,将手伸过去。 “殿下,前头您不是想看跌打类的书吗,臣今日整理过来了。”董真三指搭上她手腕,轻轻按下,“今日臣陪您好好看看。” “孤要是的……” 隋棠的话没有说完,秀眉急皱急展,她要的是针灸类书籍,从未提过跌打类,而董真乃特意说错,她三指尖捏了一枚银针,这个姿势随时可刺入她穴道。隋棠会意她的意思,转口道,“兰心,孤与董大夫研究典籍,你待婢子下去,无令不得打扰。” 兰心不疑有他,点头应是。 殿门开启又合上。 “不管董大夫是何人所派,孤都要提醒你,小心说话,否则你未必能走出这里。”隋棠伸手过来摸索她切脉的手,“把脉就一会的功夫,你不会要一直按着吧。孤一个盲眼女郎,你不必如此。” “你这般,孤害怕,反而没法好好说话。” 董真咬着唇瓣,垂眸收去银针,冲隋棠跪下,“臣无异冒犯,实乃有些话再不能忍住,特来寻殿下解惑。” 董真这样一跪,反倒让隋棠无措,只伸手让她起来说话。 “殿下,你觉得司空大人是个好人吗?” 这一问,隋棠又觉无语,只道,“他是孤夫君,自然是好的。” “臣不是说这个,臣是指殿下心向司空吗?” “还是那话,他是孤夫君,孤自然心向他。” “殿下不必使春秋笔法,你因何而来,为何而来,臣很清楚。”董真拉过隋棠的手,抚摸她手上那串十八子珊瑚手钏,“您若当真心向司空,嫁入司空府是为过日子生儿育女的,就不会带着这个避孕的手钏。你作为大齐的公主,是带着任务而来的,你和司空是天然的死敌。” “竟是孤糊涂了,董大夫乃侍弄草药医毒的好手,孤隔三差五同你在一起,竟疏忽至此。”隋棠顿了顿,“你话至此处,又特来见孤,想是同司空对立之人了。到底想说什么,你说吧。” “恰恰相反,臣是受司空恩惠之人。”董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似回到多年前的故乡,“臣的故乡是雍州,乃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继司空兵出凉州后第一个被攻克的州城。东谷军接手此地后,调兵甲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甚至第三年时,得司空主张和推行,开始创办医馆学堂,臣便是首批受惠者。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际,臣凭借医术入了军中为医,后拜入恩师林群门下。但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开蒙所学圣人道,臣亦深知君臣纲常,但还是甘心追随司空!司空于我,是天神,是佛陀。但……” 女医者顿下话语,许久未再开口。 “但什么?”公主问。 “但我连着两回,见他杀人如麻。第一回 是他杀了太医署十数位太医令,第二回是他杀了京城之中四百余人……那些太医令中,有与臣一起读书的同僚,我们一起尝过百草,翻山采过药草;那四百人中,有我费了几天几夜才救回的妇人和老翁;他们就那样死了,死在臣视为神佛的人手里。臣不知对错,日日煎熬徘徊,日日想得人解惑,却又不敢与人说。” “所以你寻孤?” “对,臣见你手上手钏,便知你的来意,知道臣便是说了,你也会保护臣。而且,你定然能够体会臣的感受,你能感同身受。臣冷眼瞧着,殿下是欣赏司空的。臣想问问,您是如何说服自己与之相处的?或者说求您给我解惑,我之心是否已经叛了司空?为何、为何我尊仰为神的人,他不辨善恶,拼命挥刀!” “你说你相信孤能感同身受,这又是为何?” “因为丹朱,第 二枚丹朱。” 隋棠至此恍然。 在这之前,她曾两次手占丹朱香气出现在董真面前,虽然有心以梅花香片的气味掩盖,但到底还是未能躲过这位女医者的鼻子。 女医者一颗赤子之心,亦是剔透之心,自是在这两次嗅都气味后,也知晓她同样的踌躇心境。 故而今日有此一问。 隋堂什么也看不见,然在此刻,却看见了青台上的莘莘学子,青台中藏纳的典籍一册册搬出,供他们学习吸纳。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他不仅仅生杀予夺,他分明已经开始还之于民。 “你来寻孤解惑,孤解不了。但是孤很感谢你,你为孤解惑了。” “殿下何意?” “你初见司空,他施惠于你,你尊他仰他似神佛。所以见他不辨善恶举屠刀,便无法接受。而孤初闻他,便被告知他是鬼蜮修罗,后见他闻他之种种,乃利民惠民之举,便觉他其实并非十恶不赦。”隋棠面目柔软,眉宇清朗,“然他既非神佛,亦非修罗,他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你高看了他,亦是孤轻视了他。” 随着隋棠最后的话语落下,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日天气阴霾,晨起便酝酿着一场雪。朔风越吹越紧,从窗牖的缝隙灌入,然拂在人身上,却无人觉察寒意森森,唯觉清明舒畅。 “多谢殿下。”董真深叩首,话语哽咽。 “是孤要谢你。”隋棠的手搭在那个紫檀木匣子上。 殿中又剩了她一人,她摸了匣子许久,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天空飘起小雪。她让兰心去请蔺稷,“和司空说,孤有礼物送给他。” 蔺稷来得很快。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隋棠始终没有出来,他便给她寻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这会闻兰心的话,三步并做两步走。 隋棠在殿门口等他,能看见半丈处,一副模糊的轮廓。 “你站在雪里病了,要孤侍奉你吗?” “殿下今日灿若春华,臣被摄住了。”蔺稷走上前来,“殿下有何物送臣?” 第53章 “伸手。”隋棠将一颗药丸倒入他掌心,携他入殿中走到博望炉前,“扔进去。” 蔺稷照做。 很快,浓郁梅香传出来。 隋棠道,“这是第二枚丹朱。” 蔺稷怔了怔,猛地侧首看她,竟长久无言,只牵上她的手。 隋棠道,“昨日七妹过来絮叨半日,闻三郎特意从新安郡带回许多烟花,孤想看烟花。” 蔺稷别过脸,将汹涌泪意逼回,“我讲给你听,很漂亮很漂亮的。” 隋棠笑着颔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着踏出殿门。 未几,从新安带回的烟花便悉数搬来院中,在轰隆声中以此升空闪耀。 “现在燃起的是满天星,在天空炸开,星落满银盘。” “这会是游龙戏凤,金光闪闪,从地上燃窜而起,直上九天。” “现在乃牡丹真国色,紫色,红色,金色,都簇拥在一起,花开满堂。” …… “一梭烟花,满城诗画。” 一刻钟的时辰,主景的烟花已经放完,蔺稷引着隋棠回来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烟花。 “三郎讲得的真好听,孤应该看到了。”隋棠仰望夜空,“孤仿佛在梦中见过。” “殿下方才的礼物至珍至贵,然我只能藏于心间,不能常挂于口,教世人知晓。”蔺稷抑制心中激动,“看在如此烟花盛景的份上,我还能再要一样旁的吗?” 隋棠挽唇笑起,“你说吧。” “你可时时唤我三郎,我却还得声声唤之殿下,我想唤个更亲近的。”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隋棠还在看绚烂星空,“孤……妾有小字,阿粼。” 烟花明明灭灭,今生和前世在轮转。 一样的烟花,一样的除夕,不一样的年份。 这是隋棠嫁入司空府的第一年。 蔺稷陪着她,共赏烟花。 【妾遗憾,去岁除夕,无人分享如此烟花盛景。】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郎君补不了。】 时光倒流了,阿粼。 ——本卷完 第35章 从同榻到同衾。 新春伊始, 太极宫中有正旦会,文武百官都会参加。往昔在长安的未央宫前殿广场上,可容万人。这万人扣去戍卫的禁军、侍奉的奴仆, 便还剩得六七千。剩得的六七千臣子参赴这一年一次的盛会,乃荣耀无极, 深受圣眷的表现。 如今到了洛阳,自不能同百年皇城相比较, 德阳殿前的广场能纳约三千人,不及长安半数。所谓“稀贵”, 理当更显皇恩浩荡。 然从迁来的第一年, 正旦会上座便仅六成尔。数年过去,只剩得不足四成。另外的一大半都去了司空府。 司空府座落在永和里,同太极宫只隔了一道苍龙阙门,一堵朱红高墙。门和墙隔出君臣界限, 却没能隔出人心所向。 这日自寅时起,便有朝臣入永和里, 过苍龙阙道,却未进苍龙门,反登司空府。马车遥遥停下, 只听到隐约的几下马蹄声和车轮声,慢慢地随风雪越紧,则脚步越重, 都聚在了司空府门前。 门口左右两侧的铜狮台上, 长夜点着羊角灯, 加盖琉璃罩。风吹不灭,雪扑不灭,若灭有人点, 亮如白昼,是黑夜明灯。 这日更是添至炭盆炉火,以供属臣取暖。 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府门开启,府中前衙的灯逐一亮起。至寅时四刻,后院的灯火也点燃了。 整个司空府灯火通明。 隋棠能够感到光感,何论半个时辰前,她已经被太多的声响模糊吵醒,这会随着蔺稷起身,她也彻底醒了。 只是初醒时分,脑子还不甚清楚。 她问,“什么时辰了?” 蔺稷回道,“刚过寅时四刻。” 隋棠秀眉蹙起,贪恋被衾的温暖,“怎这样早?” 平素前衙理政,他都是卯时起身,卯时四刻入政事堂。这比平时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蔺稷已经穿戴齐整,坐下来在灯下看她。 被褥塌陷一些,隋棠勉强伸出一只手,上下摸去,“要系衽,还是扣腰封?” 妇人打了个哈欠,冬日正好眠。 “都不用。”蔺稷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间那副十八子珊瑚手钏上,想起昨日那一场烟花,绚烂至极。 他在最后的烟火光影里,将人抱入了内寝。 一路走去,她起初微怔,抬手触在他胸膛,眉间带惑,似受惊的小鹿。但也只是一瞬,便放松了身子,欲推的手攀上他臂膀,嘴角浮上浅淡的笑。 蔺稷刻意忘记她最初的本能反应,只记得她当下温顺模样。 他将她钗环除尽,裙袍褪剩小衣,白绫也解开。于是他落进她眼里,她看不见,但他可以帮她看见。 他看见一个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的女郎。 她的面容有短暂的同在蒙乔面前提起蔺黍一样的绯红烟霞,但红而即退,烟过无痕。她的眉眼温柔和婉,呼吸平稳顺畅,心跳也节奏有序。 他看见的是“可以”,“愿意”,“没关系”,是一个女人不讨厌一个男人的态度,是一个少女对一个青年郎君才生出了一点好感,后又些许的心动。 这些,若是盲婚哑嫁、搭伙过日子,自然已经足够。 但,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看见,和他一样的被从胸膛窜起的火焰烧红的面庞,没有急促的呼吸,没有剧烈的心跳,没有“我爱你”等同于“我要你”一样的热烈情怀。 他双手撑在榻上,将身下妇人长久凝视,凝视到她主动伸出了手,摸索着要解开他最后的衣裳。 他便顺势握住她那只腕间铃铛作响的手,“这也解了吧,省的咯人。” 而她果然如他料想,拂开他的手,寻着理由道,“母后所赠,为求平安,不可轻取。” 至此,他道了声好,只将一个吻落在她手背。 他甚至还给了她解释,“近来诸事甚多,我有些力不从心。 ” 是退也是进。 小姑娘忽就打起了精神,“三郎哪里不适?妾给你按按。” 他看她一张真诚无比的面目,笑着躺下身,揉了揉眉心道,“头疼。” 小姑娘侧身伸出手,抬了抬,似觉动作不顺,一股脑爬起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两手身来按他太阳穴。 指腹带着些许温热,巧劲从她指尖出,纵是他本也不头疼依旧还是被按揉地很舒坦。 她微微覆着身,脑袋低垂,一头青丝铺在背脊,几缕落在胸前,不偏不倚落滑过他微敞的衣襟内里,扫在他肌肤。 榻畔的烛火轻轻晃悠,她小小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半遮半移他眼眸。他捏住那捋青丝不许它胡闹,一瞬不瞬细观她眉宇。 洗尽铅华后的容颜,素净如莲。只是她的双眼聚不了光,眼神是涣散的,但那眼型轮廓,似刻刀雕琢,一件无瑕的作品。 若再有宝珠明眸,定如泉清,似海深。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他在那一刻忽就想起她小字的来历,不就因她眼明如水才起的吗? “阿粼!”他抬手却不敢抚她眼眸,顿在虚空许久,终是将她揽入怀臂中,“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隋棠有些僵硬地趴在他肩头,将腿伸直,“开春后,要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药,就让大夫们针灸,我不想总在黑暗中。” 针灸不成,则有永盲的风险。 “会有药的,我们耐心等等。”他的面庞蹭过她鬓发,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味道。 她轻轻点了点头。 子时的爆竹声在这会响起,将她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往男人怀中缩去。他抱紧她,直待将近一刻钟,接连不断的声响逐渐平息下来,他却也不曾松开,只有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冬日严寒,黑夜冷寂,我比被衾温暖。” 她没有开口回应,但由着他撤走了一床锦被,二人同衾。 从同榻到同衾,蔺稷无惧岁月漫长,他可以慢慢等。 然适合做梦的长夜过去,他和她都需要清醒地对待天光下的白日。 他的目光还在那副手钏流连,终将她的手塞回被子,诚然道,“今日正旦,自有正旦会,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府中有宴会,我自是要去的。” 正旦会,从来都是朝臣对天子的年贺。隋棠拢在被中的手摸着珊瑚手钏,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那我再睡会。” 蔺稷颔首,“今日府中多宴会,你若嫌吵闹,可进宫看看太后。” 第36章 司空府的正旦会。…… 这日, 隋棠起身的时候,已经巳时过半。她原早醒了,只是仰躺在榻上思绪连绵。 前衙官员往来迎贺, 不知过了几波。 送往迎来后,上演百戏。 先出的乃七盘舞, 将盘鼓覆置于地上,舞者六十四, 男女对半。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旋身;或飞舞长袖, 或踩鼓下腰。手、膝、足皆触及鼓面拍击, 踏出有节奏的声响。 第54章 之后是百戏,以各种杂技幻术著称。“找鼎寻橦”乃属杂技,或数人依次扛鼎,鼎重相继加之, 乃比之力气,现之体魄;或有系一人头顶长竿, 另有数人缘竿而上进行表演,是为寻橦;前者寓鼎立泰山,后者乃节节高之意。“吞刀吐火”多为幻术, 时有人赞曰,“吞刀之妙,咽却锋铠, 不患乎洞胸达腋;吐火之玄, 嘘成赩赫, 俄惊其飞焰浮烟。”(1)可谓精彩刺激。 接着是体现百姓劳作的“安息五案”,展现体身形健美敏捷的“叠案倒立”,由数人手拿鞀鼓, 引逗化装的鱼和龙、幼童坐其身的“鱼龙曼延”…… 隋棠在西侧间的妆台前,更衣理妆间,又一个时辰过去,前院的宴庆节目也逐一结束。钟鸣鼓乐换作琴瑟琵琶以缓声息,却衬群臣欢宴之声更甚,夹杂着新年里特有的爆竹炸裂后的硫磺硝烟味。 “剩半个胡饼不用了,这一碗燕窝足矣养胃。”司膳趁着梳妆姑姑们给隋棠挽发盘髻的功夫,给她喂食。 起得太晚,又临近午膳,不宜用得太过丰盛。是故司膳自个作主,拣了一碗粥汤,并一碟点心给隋棠。 隋棠初时道没有食欲,撕了半个牛肉胡饼吞咽,这会被哄着用下一碗粥,大概是开了胃口,又拾起剩下的半张饼。司膳自然拦着,“一会入宫,多少山珍海味,且陪太后慢慢用。” 隋棠远山眉拱起,“孤何时说要入宫的?” 这话落下,一众侍女都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梳妆女使才梳好瑶台髻,正等司珍取来合适的发饰;更衣女使本屈膝在地整理袍服绶带,擦拭佩于腰间饰以白珠的辟邪黄金珏。门口司珍踏入,“找到青鸾衔珠华胜了——”她的话亦随屋中气氛停住,只屏息来到公主身边。 “是晨起司空大人说的,外头马车都套好了。”兰心扫过诸人,又看一整副被宫装打扮的主子。 心中纳罕,更衣理妆一个多时辰,即便殿下看不见,也当能发现发髻的繁琐精致、衣袍的规整繁重,并非平常在府中的随意模样。殿下这是怎么了? 隋棠有些失神。 她自晨起蔺稷离开,人便一直陷在沉思中。 正旦日的拜贺,百戏的表演,还礼的宴会,这皆是宫中的礼仪……他自然逾矩了。 超过半数的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她自不能与之同席,一旦这日出现在司空府的席面上、以他妻子的身份接受了朝臣拜贺,便等同与太极宫决裂。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席,有一种可能,她是可以出现的席面上的。便是她南面升座,蔺稷领百官北面称臣,与她年贺。 所以初闻蔺稷说“群臣来司空府拜年”后,她给了他一个含糊地回应,想要再睡会。 如此,他若想她出席,可以哄着她起身。但显然,他亦犹豫,带她出席要以何种身份。于是索性岔开了话题,让她回宫去。既避过尴尬的选择,又显示了他的肚量。 她能做的是不出席,但无法阻拦他出席;他能做的是许她不出席,但不能因她而不出席。 “卸了把,换常服,孤今日不入宫。”隋棠搁下胡饼,要来帕子拭手,抚过发髻衣袍,“司膳去让小膳房备三十六人席面,孤今日请你们四掌五司共用,我们也作年贺。” “那——”司珍情急开口,又赶忙捂口。 “是谁在说话,有何不妥吗?”隋棠张着双臂,由侍者除袍换裳,笑道,“大过年的,有话直说。” “是司珍。”司制抢在当事人前面,“她呀定是想着小膳房这会才开始备膳,一会再用膳,误了她去前衙观角抵。” “角抵?”隋棠有些好奇,“是甚?与孤说说。” “角抵就是“以角抵人”的意思。” 司制一边捧过曲裾深衣给侍衣女使,一边解释道,“最初是一种作战技能,慢慢的成为训练兵士的方法,如今又演变为民间竞技。只是司空的东谷军中依旧多以此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赛事,是故每年正旦日前衙午膳宴后,都会进行角抵。非艺人杂记作演,乃赴宴的军中将士分组比赛。司空更是喜欢,常下场亲身参与。” “至于司珍为何如此喜欢观看,原还有一重缘故——”司制意味深长地过同僚,周遭人皆忍笑不止。 “你莫在殿下面前胡言!”司珍羞红了脸,急着跳脚。 “快说!”隋棠催道。 司制掖正主子领口,压声道,“另一重缘故实乃角抵双方,参赛之际,为身子轻便,以防动武出汗,遂都解下外袍,半袒胸肌,全露臂膀,可谓是壮胸虎背,沈腰竹臂。司珍观赛自然不错,乃更是为秀色之餐而去,给她眼睛纳福的。” 隋棠愣了一瞬,她就摸过蔺稷胸膛,倒也结实,看还真没看过。如此一想,噗嗤笑出声来。 她一笑,满堂皆笑了起来。 唯司珍羞恼,哼声连连,“你们还不一样,没见你们哪个少看的!去岁司膳还同她副手换岗去看!” “罢了,罢了,这日宴且 散了,孤元宵再请你们。可不敢耽误了你们这般美事,这处收拾妥当,都各自散去,孤今日不传你们了……” “谢殿下!” “谢殿下!” 未几,殿中臣奴便都散了,唯剩兰心在身侧伺候。隋棠用过午膳,在东侧间窗下取来木字学习。 蔺稷前头说她基础甚好,等年后要开始学习三十六计。这边她便多夯实一下基础,如此学起来也不至于太吃力,承明老师教导她的时候也可省心些。摸着木字,隋棠忽然便有些想念承明了,起初是因受伤不能轻易挪动外出,后来是年关将近暂停了课程,细算他们都快两个月没见面了。 她只晓得承明住在蔺稷的一处私宅,竟不知具体在何处。前头不好多问,如今她和蔺稷之间底牌已亮,承明之处便也无甚忌讳,今日待他回来且问一问。新年佳节,老师有家不能回,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于人前,可谓亲友尽失,一个人孤零零的。 论起一个人,隋棠便想起自己在漳河的日子。一时间心中感愧悲悯,抓紧了手中木牌,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年节这等时候,竟到这会才念起他。 于是赶紧唤来兰心,让她从私库取些上好的药材封起来作礼物,自己则摸索着木字,预备静心将学过的内容背诵一遍,且也作礼物送给承明。如此,实用的,心意的,都全了。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人参鹿茸都是顶好的,且婢子去问过医署的值守时辰,初五之前,初十往后至元宵,善治筋骨的徐鸿大夫都是空闲的。” 隋棠颔首。 “殿下——”兰心给她奉了盏茉莉牛乳,低声道,“这日是正旦日,你当真不回宫吗?不说陛下,太后肯定想您。” “孤知道。”隋棠想起第二枚丹朱,又想起那个莫名的梦境。 她笑了笑,将手中木字换来新的一组,“或许阿弟更念孤。” 以人作棋,就要担得起棋子可能成活脱手、生出自己思想的风险。 “你去前衙看看,就说孤请司空……”话说一半,便闻外头廊下侍女的问安声。 是蔺稷来了。 “不是角抵开始了,你怎么回来了?”隋棠伸手推开窗牖,探出身子问道。 疾步上来的男人将她脑袋推进去,顺手阖了窗,拐来屋中,“这样冷的天气,你穿这么点衣衫也敢往风里冒头,不怕染风寒头疼!” “风寒未至,孤的头已经疼了。”隋棠揉着半边脑袋,“窗户撞到孤了。” 兰心冲蔺稷福了福,赶紧上前给隋棠拨正发钗。 “殿下少唬我,我阖窗时控着力气和距离。”蔺稷坐下身来,自己斟茶饮过,“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怎不参加的?方才大伙论角抵,还都说你擅长此道,常下场比试。”隋棠不免为司珍她们可惜,一年就盼着这么一回,结果这人还不参加了。然转念一想,军中将士有的是青年才俊,战场英豪,左右不缺他一个。 “有甚好讨论的。”蔺稷回想场上一众女郎雀跃场景,顿时决定以后都不参加了。就是参加,也在只有一个妇人能看处。 大庭广众,不成体统。 “把茶喝了,我们一起歇晌。”蔺稷推过牛乳。 隋棠饮过,漱口净手至,便觉人到了身前,俯身要抱她。她笑着将人推开,“阿粼晌午才醒,无有睡意。三郎若当真无事,陪我去看看承明老师吧。” “现在?” 隋棠颔首。 “一个时辰后,我得去前衙作尾宴,今日多有军中官员。”蔺稷有些抱歉道,“这样,我让崔芳领一队人护卫你,送你去青台。” “他住在青台?”隋棠讶异道,“设曲宴的青台吗?” 蔺稷笑应,“那是我的私宅,又遍布典籍,他自个择的。说是作公主之师,总需避男女之嫌,便甘愿在我眼皮底下。同时既要教导公主,当沉浸书海,攀得书山,为卿奉献毕生全力。” 第55章 隋棠闻之感动不已,赞其君子端方。赶紧催人又是搬药材,又是请医官,忙活半日乘上马车赶去了。 “还不是我牵的线!”蔺稷望着绝尘而去的车驾,尤觉近来自个说话越发不过脑子。 角抵结束,尾宴酒酣人醉各自散,一日就要过去。 本就是个欲雪的阴天,即便还未到日落时分,但天色已经灰蒙蒙暗下来。 隋棠还没有回府,蔺稷从马厩牵了匹马往青台去。 青台后院二楼,已经点起烛火,分席而坐的一对师生,女郎花了一个多时辰,将前头两个月学习的文章尽数背出,一字不差。 “老师,孤背得如何?可有错漏?” “老师——” 青年郎君跽坐在案。 这处外人不敢擅入,他虽依旧易容,然假肢未装,于是一身雀蓝直缀袍服披身,左臂处便袖摆叠涌,似清水流泻。几点烛火照映他面容,他的容颜不真,眼眸却做不得假,那处有因心动而酿起的情意,被他下垂的浓密长睫掩盖。他的心随女郎的声音而跳动,跳得有些快,似拂起了那空荡荡的流云广袖,又似牵动了烛火,累它扑闪不止。一切都在动,唯有他手中笔迟迟未动,终于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在竹简。 “老师——” “很好,无有错漏。”承明终于回神,抬眸看对面女郎,须臾又低眉将所有篇章一一勾注,落笔皆是“甲”字,“课业能否有所成就,一则论天赋,二则论态度。殿下天赋上佳,学习的态度又端正,臣省心又欣慰。”他抑制住心动,思维便开始转动。 “谢老师夸赞。”隋棠摸着身侧书箱,边从里头捧出一叠木字,边自得道,“孤就说师者都喜欢勤学的学子!” 承明看着她,理正神思,笑笑道,“莫再拿出来,已经申时五刻,天色不早,殿下该回去了。 隋棠惊了惊,“这日头竟过得这般快,我在府中偶尔觉得无聊,那时辰真的似水滴冻结,半日不流。” 许是久坐,又是被打后头一回坐马车,这会隋棠直腰的瞬间只觉后背一阵酸疼,蹙眉抽了口气。 “殿下怎么了?”承明本欲出门给她唤侍女收拾书箱,这会返身回去她身侧。 隋棠摇首,“后背有些疼,缓缓便好了。” 承明默了默, “臣听说了,何珣罔顾君臣之礼,用黄金鞭打了您。抱歉!” “又不是你打的,你抱歉作甚。再说,你都直呼其名了,更不必抱歉。”隋棠想了想,凑近些道,“告诉你一件事!” “殿下,你……” “孤如何,你舍不得?” 承明摇首,忘记隋棠看不到,别过脸忍回泪意。 时值蔺稷推门进来,承明转首时,已经神色从容,起身见礼。 “殿下言她背疼,臣正要唤人,司空来得正好,您来搀她吧。” 蔺稷含笑与他还礼,绕过书案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丢下一句“兰心整理书箱”,阔步走了出去。 外头天色将暗未暗,尚留一线天光,小雪簌簌落下来。 “抱好!”走下最后一个台阶,蔺稷腾出一只手,解下披风,裹在隋棠身上。只是手上力道过重,袍摆边角覆在隋棠头上,他伸手拂过,这日便第二回 拨乱她的发钗发饰。 听话听音,见事识人。 隋棠戳戳他胸膛,“你生气了?为何生气?” “是有一点。”蔺稷将人塞入马车,自己挨着她坐下来,深知当日事当日毕,便也直接道,“怎么就在承明处时光匆匆,在府里岁月难熬?” 原是为这,隋棠笑道,“那我不是在学习吗,学习觉得 时辰不够用,不是好事吗?” “不对——”隋棠顿了顿,“你听壁角!” “还有,你们何事不能对人言,要靠那般近?”蔺稷不接她后面的质问,只提自己的问题。 “有何事不能对人言?”这话说的让隋棠顿生两分恼意,她默了片刻,“不过是说孤为何砸了何珣两下的事,与你无关!” “那是为何?”男人忍过最后四字,刨根问题。 “与你无关,你也要问?” “与我无关,我才要问。” “第一下是为我自个反击,第二下是承明老师泄恨。”隋棠这般想起,方才对蔺稷的一点恼意这会全部被对何珣的怒意取代,“虎毒不食子,这个老匹夫!” 至此,蔺稷已经面无阴霾,听其言、观其色,只觉女郎爽直而率真,正欲牵她手捧一捧,却闻她愠怒之声落下来,话语绕道最初关键处,“你听壁角!非君子所为!” 隋棠拂过袖子,往边上坐去些。 蔺稷看着骤然空出的间隙,又看那张薄怒四溢的面庞,决定闭口不语。 毕竟确实做了这等不光彩的事,也难保来日又听了。应不应都是错。 马车哒哒往司空府去,车中安静无声。 “你怎不说话了?” “以后不许这般了。” 蔺稷还是没有回应。 有错还不改,隋棠愈发气恼,索性挪的更远些,彻底侧过身不理他。唯有夜风从车窗扑入,晃动妇人鎏金步摇,折射出她一张当真生怒的面容。 “好……”许久,一个字有气无力的响起,呼吸也钝重不稳。 “你哪里不适吗?”隋棠闻声心觉不对,蹙眉过来,搭上他手腕欲要切脉。 “近来诸事繁多,心口偶有隐痛,方才有些疼,不是故意不回你话的。”蔺稷抽回手不给她搭脉,只撸起衣袖后重新伸给她,“劳殿下给臣按按。” 隋棠闻言,赶紧坐正身姿,寻到臂膀之上的大陵穴,认真按揉起来。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身上香气萦绕。蔺稷低首,星眸脉脉,欲吻她发顶。忽觉一阵刺痛,从大陵穴直通四肢百骸。 “你才一个字说得断断续续,转眼就一席话流畅自然,抽手伸手一套动作更是行云流水,还不让我把脉!” 时值马车到府门前,车夫勒缰停下。 隋棠又用力一按,唤来兰心将自己扶下车驾,扔蔺稷一人在车上忍痛缓神,另扔了一句,“这晚莫来长泽堂。” 蔺稷捂着臂膀穴道,这会当真心痛。 长泽堂榻上昨日才少了一床被褥! 第37章 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 初二晨起, 隋棠将将醒来,便闻兰心道,“司空在屋外候殿下, 可要让他进来?” 隋棠缓了片刻,神思清明些。 昨晚开始落的雪, 停未停,她瞧不见, 但外头呼啸的北风在她耳畔响彻了一夜,她还是清楚的。 蔺稷在外头—— 是在内寝外头的正殿, 还是正殿外头的廊下, 还是廊下外头的露天庭院里? 隋棠打了个寒颤。 “快让他进来,这样冷的天,是要闹出病来吗?” 这屋子,他要入内哪个敢拦他! 既要婢子通报, 定是为昨日的事道歉来的。道歉,多半是在庭院了。 这样冷的天, 傻不傻! 其实她也没生多大的气,就是话脱口了,他要是赖着面皮过来躺在榻上, 她左右也搬不动他。 隋棠有些后悔,从被衾中摸索出两个才换香片不久的手炉,预备等他进来给他。想了想, 又爬去另一头, 把脚炉也捧了过来。 “这屋中烧着地龙, 你榻上怎还放这般多暖炉?”蔺稷掀帘踏入,见榻上妇人抱着一溜烟的炉子。 这个速度,兰心还没走到正殿吧? “那给你再添个!” 男人已经在床榻坐下, 将自己的手炉也塞给她手里。 他的一只手捉着她手腕,一只手指腹触在她掌心。隋棠挣开,反过来握上他的两只手,又摸他肩头胸膛,全身干燥温热,半点不似在露天被风吹,且这个速度,分明就在这内寝门口! 隋棠丢开他,别过脸去。 蔺稷压着笑,往榻上坐过去些,侧身寻妇人面目,“站在风里雪里认错,这等既消磨自个身子,又累爱人心生愧疚的举措,幼稚又无耻。三郎做不出来!” 这个理隋棠赞同。 有什么比自个身子重要。 只是面色才动容了两分,便闻这人道,“方才不还担心我冻出病来着,可见心里压根没生气。” 隋棠将他的手炉丢开,又往里转过去些,“大晌午,司空大人是来显摆你才智无双的吗?” “自然不是。”蔺稷闻门边一点动静,原是兰心带着司制一行过来更衣,遂以目示意她们搁下即可退去。 他择了衣衫,将人扳过来,边伺候穿戴边道,“这两日,我要出去拜年,可能晌午出去,晚间方归。你可还想去青台?我先送你去。” 昨日为这事闹性子,今日大方送行,这才是认错的态度。 隋棠不由想到承明教导的一句话:纳于言而敏于行。她将面上的笑意尽力收了收,主动转过些,方便人更衣。 “要是我双眼无事,我恨不得住在青台,那样多的书!”隋棠感慨起来,“不过昨个后来想起一事,去人府上得先拜帖子,骤然到访挺没礼貌的。我昨日去,侍者说承明老师在后|庭练剑,引我们去瞧了会。后来老师让我们稍后,我们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方才出来。他与我行君臣礼时,我近身虚扶了他一把,嗅到皂角清香,便知他是沐浴更衣去了。” 第56章 隋棠被扶下榻,张着双手由蔺稷系衽,感愧道,“都怨我贸然到访,常人还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承明老师一只手没法用,本可以自在沐浴歇息,熏香养神,凡事慢慢来。何至于气息不定赶至我身前。今个不去了,过两日我且先拜帖子候他空闲。” “你送往迎来贯了,昨日也不提醒我一番。”隋棠哼他。 “我不是瞧你去心似箭吗!”蔺稷折腾半晌就给隋棠穿了件中衣,剩一叠上裳,襦裙,罩衫、纱衣,他连前后都分不清,来回比划了数次,冲向门口道,“进来给殿下更衣。” “就剩一两件,且快些,别冻着殿下。”他往隋棠手中塞了个手炉,待她还没来得及砸他前坐去了一旁的席案边。 司制见案上衣衫,再观公主,抽着嘴角伺候主子。 “那要不要与我同去姜府,拜谒姜令君?”蔺稷拂盖饮茶,抬眸正好迎上隋棠已经望过来的眼神,“他侄女精通佛理,时下佛教盛行,你要是感兴趣,可以与她聊得一二。” 隋棠不感兴趣,但她很快应下了,愿意同往。 昨日午后,想起承明,她便想到姜灏。 京畿之中,朝野分作三派,姜灏所领一派独善其中,为另外两派所拉扯。细想,其处境原同自己一样。 长夜无眠,她便生出了想见见这位尊长,聆听他教诲的愿望。只思来想去不能贸然去见,虽然她和蔺稷之间至今已经因第二枚丹朱,亮出了底牌。但事关局势,总不能随意便扯人进来。 她夜里有些失眠,原就在想法子。不想蔺稷又把梯|子铺过来了。 静心回想,这张梯|子,他昨日就开始搭了。 【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他是在告诉她: 姜令君不在。 姜令君没有参加司空府的正旦日宴会。 这是姜令君的底线,如同她一样。 他都知道。 “三郎。”隋棠对着席案处那团模糊的身影,与他展颜。 蔺稷看过来,也轻轻地笑了。 只是她晓得了蔺稷心意,但姜灏宦海沉浮多年,小心翼翼在天子和蔺稷之间拿捏着尴尬的分寸,便对人行事多来谨慎。虽很欢迎隋棠入姜府散心,但一直以处理公务为名,从未私下与之接触,都是其侄女姜筠接待隋棠。 直到上元之日,隋棠第四次入姜府,姜筠与她分食汤团。 汤团外皮软糯细腻,里面分做了红豆沙馅、芝麻馅、桂花冰糖馅三种,都是甜口,喷香美味。 “可惜叔父不爱用,他爱吃咸口。”姜筠笑道,“妾都没法想 象,这汤团换成咸的,譬如苔菜?肉糜?是个甚口味?时下没听说哪家师傅做咸口的。” 隋棠闻来笑过不言,与其约好廿二再聚,当日回府心情大好,传来司膳让她们研制作咸口的汤团。 司膳闻之沉默,这哪有咸口汤团的。 隋棠道,“汤团出现前不也没有汤团吗?既有甜口,怎就不能有其他口味,比着饺子做不就成了!” 司膳应是。 兰心给她宽衣卸簪毕,低声道,“今日中贵人唐珏来了,送来好些赏赐。还说陛下思念殿下,让您若养好了身子且多回宫看看。” 初六日,太后身边的徐姑姑也送来了赏赐,也是这般说辞。那日隋棠在府中,以旧伤未愈不便下榻为由拒之,连面都不曾让徐姑姑见到。 这日索性她在姜府,否则她也不会见的。是故这会便也只是淡淡道,“把东西封到库里便是。” 长泽堂的小膳房很是能干,七日里调出两种馅,一种乃笋干猪肉馅,一种乃鲜虾鱼茸馅。 隋棠各尝了一个,“如此鲜口爽滑的馅料还是包饺子好吃,汤团还是甜口好。” 姜府之中,姜令君亦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都不曾用下,只笑道,“乃竹修记差了,臣一贯喜欢甜口汤团。” 正月里,雪霁云开。化雪日纵是阳光普照,却依旧寒过落雪时。 是故姜府的正厅中,点旺地龙,门窗紧阖。 长公主与尚书令分席而坐,前者坐东朝西,后者坐西朝东。 闻姜令君这般所言,隋棠也不见怪,只顺着他的话道,“也有可能是孤听错了。然孤阴差阳错见得令君,乃孤的福气。” 见缝插针,求而不舍,知不与时众却仍旧愿意为之,这会又应变迅捷敏慧。 姜灏看面前女郎,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若是大齐河山在她手中…… “殿下有事不妨直说。”姜灏笑意苦涩,将一点叹息压下,“这处只你我二人,旁人无令不敢来扰。” “扰也无妨。”隋棠笑道,“令君与孤独处,门窗皆阖,虽为寒天之故,却已脱了司空视线。他若有所疑,你我谁也逃不掉。” “殿下安心,今日事若有后患,臣于司空处自有说法,当护您平安无虞。” 隋棠闻言,面上白绫现出眼睑抬起的弧度,拱手向姜灏致谢。 “殿下客气了。”姜灏还礼。 隋棠没有急着说明今日到访的目的,只同他讲了年前公主送膳,太后入府的事。 外头朔风依旧,一阵阵在檐下廊中回旋。 以姜灏之智,自然早就怀疑蔺稷前头举止大有请君入瓮之意,后闻公主设宴又观至今一切如常,便猜公主不曾下手,又或是天子纳下了他的谏言,暂且放手了。不想今日从当事人口中闻来完整事宜,一时心中骇而震动,沉默良久。 蔺稷比他想的更加心思深沉,公主也远超他所观的自主勇敢。 “殿下知司空有取天下之心,司空亦知晓您有杀他之意,你们竟还能如此处之,臣佩服!” 隋棠轻轻摇首,笑道,“便是今日事,亦是他引孤来见令君。是故,他不会责罚你我,今日事,无有后患。” 姜灏垂眸嗤笑,话语止不住叹息,“臣曾密谏,陛下到底不曾纳谏。” 隋棠心头忽怔,愧而感动,许久再次拱手作揖。 “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礼,您已做得够好,奈何无权柄傍身,无权力行事。” “令君谬赞。”隋棠抬首,“孤这日前来,就是向您取经。来日孤又该如何做,前路孤又该如何走?” “臣好奇,您与司空既将一切摊开,怎就还留了这一层不言语,不商榷?” 殿中香薰袅袅,隔在两人中间,徐徐弥漫,使姜灏望向隋棠时,尤觉她面目朦胧,隐在烟雾中。 然公主的话却破开云烟,清晰传来, “大约是,至亲至疏夫妻。” 她坦承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确心悦彼此。然于孤,亲缘血脉仍胜过他;于他,山河前程仍胜过我。我们彼此心知,然还没有摊开直面的勇气。” 她低下头,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柔软又坚韧,“只是他要面对的原比孤多的多,他周围投靠他的属臣,有被我祖父、生父,肃厉二帝残害欲要报仇的忠良臣子,有被他们无情践踏的外邦百姓,有一心追随他想要获得温饱、想要出人头地的军士,他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孤,相比起来,要轻便些。” “所以,还望令君赐教,孤该如何处之,才能心坦然之。” “陛下师有七八,都乃当世大儒,然不如以姐为师。” 公主听到令君的赞扬,笑靥愈艳。 世家的首领,学子的楷模,不惑之年的尚书令这日不曾给隋棠答案,言语间论的都是自己。 他说,“臣三十二岁那年,在长安皇城领世家入十七岁少年座下时,不是因为少年将军折服了臣的心,是厉帝寒了臣的心。三十五岁,臣为弱冠之年的权臣提出“迁帝于洛阳,控手心而号令诸侯”之举,乃一半看到了司空之才,一半觉得新帝尚有可为,如此也算是对天家的护佑。而这一路走来,臣也彷徨恐惧,恐有一日司空化蛟成龙,做出不臣之事。为此,臣初入洛阳,曾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四月之久。” 话到此处,姜灏不免羞愧,叹了口气道,“臣的身子,自幼保养,一贯康健。又值壮年,怎会病成那样?细想,不过是心病累及躯体。再深想,躺了四月,臣除了浪费这四月时辰,磋磨自个身子,什么也不曾改变。反倒是司空,兵出兖州,一败两胜,又夺城池。” “那会,臣便想明白了。若不知路往何处走,且朝前走;若不知来日如何过,就且过当日。当日无所为,是为虚度。当日做当事,脚踩实,心摆正,则不悔尔。 ” “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一席话,是其生平所行所感。却使公主闻之肺腑熨烫,血气翻涌,可谓醍醐灌顶。 隋棠摸索席案起身,朝那个模糊的身影拜去。 “殿下,如何使得?”姜灏匆忙跪而扶之。 “令君解孤之惑,令孤拨云见日,受得起!” 隋棠坚持拜首,“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度。” 第57章 * 这日回去司空府,以近酉时。 西边尽头,落日只剩了一抹弧线,极红极亮。似要破开凛冽寒风,抚慰归人。 隋棠搭着兰心的手,步履畅快,鹿皮短靴在清雪后的道上踏出一个个脚印,赤色狐裘在风中摆动,她满面春风行走在通往政事堂的道途上。 入了政事堂后院,却没有径直入书房寝屋,而是轻手轻脚脱了狐裘歇在正殿烤火。兰心在一旁给她修正发髻,重簪花钗,补好口脂。 待手暖妆成,提前得了消息的司膳也将汤膳送来了。 隋棠让跟着同自己一道入了寝屋。 “殿下,司空大人还未醒。”兰心看了眼榻上人。 隋棠颔首,“这里有孤,你们都退下吧。” 殿门合上,隋棠凭光感往榻上看去。半丈距离,并无阻碍亦无台阶,她慢慢走了过去,在床榻坐下来。 太近,只听得男人呼吸,反而看不清周遭场景了。 她若是能看见,便能知晓除了床榻边的书案上堆着一摞急需处理的卷宗,榻上还有两卷。 一卷在蔺稷枕畔,是他自己的脉案,上头清晰记录着从去岁七月鹳流湖受伤后,他身子的变化。一卷尚在他手中握着,则是她的,是她最近一个月的脉息记录。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曾听到。”蔺稷不知何时醒了,睁眼便看见靠在榻畔的妇人,面上笑意和煦,似春风化雪,“我猜猜何事让你这样高兴!” 隋棠这日得了姜灏开解,整个人通透畅快,边起身边道,“我保证你猜不到。” “去哪,老实坐着。”蔺稷将她拉回来。 “我闻你午膳宴饮商量南伐的将士, 有些醉了,熬了醒酒汤送来。” “马上就晚膳了,那点酒劲早醒了。”蔺稷将人按下,往里靠了靠,分她一半被褥,“我们说说话。” “你怎睡到现在的,是不是喝太多不舒服?”隋棠在外一日,着实有些累了,靠着他歇下来,伸出一只手揉他胃上。 “倒也不是!”蔺稷从书案上扫过,拎着她那只手玩闹,“本来都要歇下了,将近未时那会,姜令君寻人送来一份卷宗。我便起身阅了。 ” “未时?”隋棠长眉蹙起,坐直身子。 蔺稷“嗯”了声,笑道,“阅后睡下,甚是满足。” “姜令君真是的!”隋棠反应过来,“我还想让你猜,还想自个告诉你呢。” “是他惹你,你不理我是什么道理。”蔺稷看她别过去的脸,收回去的手,哭笑不得,“大约是令君被被你的勇敢折服,被我的智谋震撼,被你我情意感动……” 隋棠哼声截断他的话。 这近一个月,她为着这事,心里就没踏实过,夜中独寝多有失眠梦魇,好不容易今个尘埃落定了。这等消息还能被人抢了先,她越想越气!索性翻了个身,离蔺稷远了些。 蔺稷瞧她背影,将落在榻上的一卷卷宗收起放在床头,探过身子看她,许久温声道,“阿粼,谢谢你,愿意陪我走下去。” 这话落下,隋棠面目重新柔软下来,虽不转身然由着人靠近,“我们立场相对,还是你死我活地对立,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当有更好的路。我今日问过令君,便愿意试着走一走。” 隋棠靠在他怀里,话语低低柔柔。 “这步你先走。”蔺稷下颌蹭过她鬓发,“我会还你的,不会让你太辛苦。” 隋棠颔首。 “不过有一处要批评你。”蔺稷转过话头。 “何处?”隋棠一回身,差点撞到彼此。 蔺稷往后退开些,指头绕着她长发,“从正旦日到今日,快一月了,你拜访过承明、董真,设宴邀请过五司四掌,数次登过姜令君的府门,然从未回过宫。天子和太后的赏赐,也不曾谢恩还礼,这——” “你可是要劝我回宫去?旁人说这话劝我便罢了,你说这话不合适。”隋棠截断蔺稷的话,毫不留情地堵他,“我会觉你惺惺作态。” “你如今口才是愈发好了。” 蔺稷低笑了声,“我是有劝你之意,但这只是顺道,我想说的是另一处。” 蔺稷将人扶起人,两人盘腿对坐,“你那日设宴请我,临了又将我推出长泽堂。我初以为你是在恼我,后来想明白了,恼我是迁怒。你本身之怒,是对陛下。恼他欺骗你,将你做棋使用,对吗?” 纵是亲如夫妻,这等事被揭开,多少伤及颜面。 隋棠不语,扭头以沉默应是。 “我要与你说的便是这处。无甚好怒,你也不该生气,甚至你该欣慰。” “欣慰?”隋棠不可思议道。 “同天家论情,本就是荒谬的。你从手足的的角度思考,自然寒心。但你若从为君的角度看,陛下此计可以称妙。他输了这一局,非他能力不能及,是他所处环境本就恶劣,能容他施展的空间并不多。” “至于太后处——”蔺稷的手覆上隋棠心口,“人心长于左,生来就是偏的。若人心居中公平,此乃珍而贵之,自当珍惜;若是不平,也无错,乃平常尔。” 隋棠咬着唇瓣,脑袋低垂,“用不着你给他们说好话,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太奸诈之故!” “臣是今日才担的“奸诈”二字吗?想必陛下背后没少骂过臣!”蔺稷抬起妇人面庞,以指腹擦去她面上眼下脂粉,露出她虚白面色,乌青眼底,“若是因此解你心结,能让你黑夜好眠,白日好食,臣无妨再担一次!” “你在漳河独自长大,缺情少爱,他们给你自然好,不给你或是给少了,你要记得我的话,都正常。这本是你生在天家的宿命。”蔺稷越凑越近,同她额尖相抵,鼻息、呼吸都缠绕在一起,“或者,你可以向我要。” 要完完整整的爱。 隋棠的覆眼的白绫慢慢浸染,眼泪落下来,笑意却在唇角盛开。 蔺稷含笑帮她解开白绫,回首看窗外天色,“话说回来,你在令君处早早结束了谈话,怎这会才回府?” 话头转过,隋棠想起这事,也是欢愉。只抹了把泪,拉着他袖角道,“令君下午约了承明老师,要去青台看他,我顺道也去了。” “原是去那了!” “去那不是重点。”隋棠眉眼明媚,“你知道的,前头令君说要吃咸口汤团,我不是特意调馅做了嘛?结果他是试我的,他压根也不爱吃。我本还想着那样好的米面、馅料就此浪费了,就想带回来当晚膳。结果去了青台,聊起这事,承明老师说他爱吃……可算巧了,没浪费我一番心意!” “我包了好久的。” 蔺稷问,“你跟着司膳她们一起包的?” 隋棠看不见他脸色,点头应是。 “承明爱吃?” 隋棠继续点头。 “所以都给承明了?” 隋棠再次点头,忽觉榻上一团黑影过去,榻下传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是饮水的声响。 她闻声望去,看见蔺稷轮廓,是将醒酒汤喝了。 “你醒酒了还喝它作甚,混着药熬的,又不是甚好东西。”隋棠急道。 “这是你头一回亲自做、送饮食来。”汤水早已凉透,正好压住他窜起一身的酸火。 他长吸了口气,回来榻上,凑到隋棠跟前。吐息间还有饮酒汤的苦涩,但嗓音里却带着魅惑,“喝得有点快,好像唇瓣有些汤渍,劳夫人擦一擦。” 隋棠无奈叹气,从袖中抽出巾帕,却被人丢在一旁。 “做甚?” “不要这个擦,隔层布。” 那用甚?隋棠眉宇颦蹙,须臾有些回神,伸手以指腹触上他面庞,亦被他放下。 “好好想!” 天色慢慢暗下来,外头已经开始点灯,侍者敲门未应,便也不敢入内。 隋棠约莫领悟到了,两只手都抬了起来,慢慢摸上男人臂膀,肩头,捧上他面庞,盘腿而坐的姿势变作跽坐模样,背脊挺起低头俯身咬住他唇瓣,一点点吻去压根不存在的药渍。 直到男人皱眉、口中弥漫起淡淡血腥,她似林中狡兔已经移去他耳畔,“冬日夜,榻上暖炉再多,也不敌三郎怀中温度,今晚回来吧。” 第38章 隋棠再次对胞弟感到失望。…… 三月里, 夜来一场春雨润万物。 晨起,窗外枝头杏花滚露珠,淡红转成火;夹道旁的杨柳新芽又抽出一片绿, 在风中摇摆;苍龙阙门口摆放的是百十盆水仙,琼簪玉颊, 香气扑人。 日头耀在东天,流光铺洒, 绿树红花湖水粼粼。 这日,隋棠回来宫中, 兰心一路与她讲春日景致。 “还有争暖树的早莺, 啄春泥的新燕,和叽叽喳喳的兰心姑姑!” 隋棠近来心情甚好。 昨日,林群一众医官给她的眼睛会诊,结果让人欢喜。 这是开年以后的第二次会诊。 第一回 是在出了正月后, 龙抬头当日,林群的回话初时有些遗憾。历经四月, 张榜也添至了六七位治疗眼疾的个中好手,翻了无数典籍医书,都没有寻到相关的药物。但是会诊得出, 隋棠整个冬日保养尚可,虽然受了伤,但不曾伤到底子。如此, 进行针灸也可。因为有其他医者的加入, 多番商榷法子, 故而针灸的治愈力提高了些,有九成把握。 第58章 但是蔺稷不满意,道是若非十成把握, 这永盲的风险是绝不会让隋棠冒的。 他甚至没有给隋棠说话的机会,直接拒绝了针灸疗法。思虑一日后,也没有和隋棠商量,直接通知医署继续查典,二次张榜问药。 为此,隋棠和他吵了一架。 “针灸失败你会永盲,永盲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将永远看不到,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你才十八岁,有的是时间等他们去翻便 医书,找到草药。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急我看不到,我急我想看到!你双眼好好的,你就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困境,我的难受。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一觉醒来我睁开双眼,我又突然能看见了。我能看见我的被褥是什么颜色的,我的寝屋有多大,我抬头看到的洛阳的天空有多蓝,云有多白,我嫁来的司空府是什么样子的,我的郎君他又是何模样?哪怕让我生气的我的手足、我的母亲,我也想看看他们……我就是想能快点看到,我其实一刻都等不了,我平时不说不提不代表我就不在乎,我可以忍受也不代表我能够一直忍受……” “可是,针灸错了一步,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针灸起码是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法子,而药呢?找到何时算尽头?一个冬天不够,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便不还是一生看不见吗?” “不会的,我不会耗你一辈子。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年限,到你二十岁,不,你二十五岁寻不到药,我们就……” “那不就成了?你好好与我商量有什么不可以?怎就你一锤定音呢?我是你花钱买来的物件吗?坏了你想怎么补就怎么补?那是不是哪日你不想要也可以随手丢了?” 那一架以隋棠让蔺稷写下承诺书而告终。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隋棠口述,蔺稷书写。 蔺稷写一半,抬头问,“若违者,不能罚旁的吗?” 隋棠想了想,“若违者,得休书。” 蔺稷看她又看天。 隋棠没听到落笔声,“你别写了,这会便和离。” 蔺稷奋笔疾书。 写好,隋棠接来,又扔回去。 “我知道你写的是甚?有否骗我?还想匡我按手印!换竹签把字拼出来。” 于是,她收到一封以竹签拼在布帛的承诺书,落款处“蔺稷”二字也是拼粘出来的,至于她的名字,念在他认错态度还算不错的份上,没让他再拼,而是她按了个手印,狠狠拍在他名字上。后叠好收在竹筒中。 二人约好,七年为限,若隋棠二十五岁时,世间还无根治之药,便以针灸治疗。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时隔一月,竟在前日由董真于一本发黄破损的典籍发现了相关草药。 乃一味名叫川郁索的药,生长于鹳流湖君驰山上。 鹳流湖乃豫州地界,本就是蔺稷所辖,当下便派飞骑携同医者前往摘取。而昨日,蔺稷又请留在司空府的医官给隋棠会诊。 她一月间安好无虞,若说神思心绪有何波动,大抵便是与他吵架时。 “你不气我,我便更好了。一会若是诊出甚,归结根由全是司空大人之错。”隋棠嫌频繁会诊麻烦,出言打趣蔺稷。 不想蔺稷认得诚恳又直接,“都是我的错。”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喑哑,好似真的犯了错,愧意四起。 反让隋棠有些不好意思,哄道,“我玩笑的,不关三郎的事,三郎做得够好的了。” “愣着作甚?”她向他伸出手,如云广袖轻摆,人似一株雨后玉兰,纤细美丽,“扶我去正殿,莫让医官们久等。” 会诊,依旧是一切安好。 …… “好,好!身子安好,药也有了,好……”章台殿中,何太后四月未见女儿,这厢闻来这般好的消息,不禁喜极而泣。 这日隋霖也在,母子三人关起门来便只论亲缘,不分君臣。是故席案设三处,何太后居南,隋霖坐东,隋棠在西。 只是闻隋棠讲眼疾一事的功夫,何太后实在忍不住,转来她身边执手揉握,细看眉眼。 女郎眼神明亮,面泛血色,比她想象的要好。 还有这等好消息。 然,她的话才落,却见隋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哀哀道,“并不好,母后!” “如何不好?”何太后惊急,“大司空不是愿意给你寻药吗,不是手当日便派出了人手前往吗?” “他可是有条件?” 隋霖警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隋棠微挺背脊,抬眸隔白绫看不远处模糊的轮廓。 隋霖正襟危坐,当也在看她,且在等她答案。 殿中静了一瞬,唯何太后呼吸急促,心跳声也很清晰,抓握隋棠的手更是抖的厉害。 “倒也不是!”隋棠终于开口,便见得那轮廓松垮下来,应是松下一口气,“是——” 她缓了缓,身姿未动,只轻轻叹了口气,侧首对着何太后道,“母后要女儿做的事,败了。蔺稷奸诈,不曾喝得那丹朱酒。不仅未喝,还阴差阳错地让女儿喝了下去。” “什么?” “怎会如此?” 太后和天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隋棠清晰地听到对面席案挪动的声响,当是天子惊而起身;而近身处,何太后虽还坐着,但开口的一瞬手生薄汗,原本的轻握柔荑这会变作死死攥着,几欲就要捏断隋棠骨节。 隋棠没有挣扎,感受着她的战栗。 倒也只是转眼间,何太后松开了手,扶上她双肩,激动安抚,“不怕,阿粼,母后给你解药的,你吃了吗?吃了就没事了!索性有解药,索性有解药……” 她胸膛起伏,喘息不止,全身都在抖。按在女儿肩头的双手再次失去控制,似要抠入女郎皮肉,仿若这般抓着,掐入皮里融在血里方算骨肉不离,才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孩子的温度,让她有一点为人母的踏实感。 隋棠伸手向她胸膛摸去,中年妇人的呼吸又沉又急;移动到心口,心跳也剧烈而仓皇。于是隋棠从肩头拂下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感受她掌心冷汗的黏腻。 这样的躯体反应是人的本能,无法作假。 她并不晓得那解药是假的。 “解药没被发现吧?你吃了没?”何太后捧过女儿面旁,“脸色挺好的,说有也有力气,你吃了,没有事对不对?” “阿姊败了,那、蔺稷知道我们的计划了?”隋霖的话在这一刻响起。 隋棠拂开何太后的手,抬起眼眸望向对面的手足。 手足不说话,在等她答案。 太后低低唤“阿粼”,也在等她答案。 “阿姊说了,阴差阳错。如此便是不为他所知晓。” 半晌,她笑了笑,温和道,“阿弟,这样你可安心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仲儿——”何太后厉诧。 隋霖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朕知阿姊定是用了解药的,方才阿姊进来,朕便瞧得她莲步生风,靥生芙蓉,乃大安之态,不似中毒之样。” 隋棠也不说话,垂下眼睑饮了口牛乳。 “阿粼!”何太后低低唤她,迫求一个答案安心。 隋棠摸索席案前一碟何太后布给她的点心,捧来给她,“母后加餐勿思量,阿粼不傻,自然用得,如今好得很。” 何太后长吁一口气,频频颔首,就着女儿的手咬过点心。 “甜吗?” “甜。” “那母后慢慢用,我陪阿弟回勤政殿。” 从南宫的章台殿,到北宫勤政殿,有很长一段路,隋棠说,“阿弟,我们聊聊天。” 隋霖这会心乱如麻。 原本隋棠数月不入宫,他各种担忧揣测。这会见到了人,便又是一番心境。计划败,丹朱失,还将胞姐搭了进去。 他心中一点愧意,在离开章台殿时,已经被恐惧打散。他只想迫切地见到太尉,司徒,见到隋氏的三位宗亲叔伯,见到尚且拥护他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至于隋棠,他不想也不知要如何面对。 但隋棠很执拗,“阿弟,阿姊可否求个恩赐,许我与你共辇。”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天子偶尔重恩于臣子,是会与之共辇。何珣父子便有过这样的恩遇。 “自然。”隋霖抬手谴退侍者,亲自扶胞姐上御辇,自己随之而上。 前头开道的宫人,后面压阵的虎贲军,都离得比平时远。剩下抬辇的十六人,隋霖扫过,低声道,“阿姊有话,但说无妨。” 隋棠颔首,“是有 一些话。” 御辇走得慢也稳,隋棠的节奏与之相同,不疾不徐,字字句句缓缓脱出口。出了苍龙阙门,拐入朱雀道,北宫便出现在眼前。 三月清风拂面,风里有花的香气,泥土的湿意,春光寸寸柔软又明亮。 第59章 清透舒爽,甚至还有些凉意的季节,天子却在胞姐话毕后,出了一身汗。 他僵在辇座上,张口数回发不得声,任由风吹落额头上一颗汗滴,滑入脖颈中,一个冷颤后,方有些回神道,“送膳种种,都是他的计策?他什么都晓得?晓得朕让你去杀他?” 隋棠点头应是。 “所以,阿姊吞下的丹朱,是他迫你吞下的?” 隋棠摇首,“他以为我吞了,还想替我抠出来。为报他的情意,阿姊当他面将丹毁了。” “毁了?”少年扬眉起声,“你知道那个那丹朱是费了多少人命,多少心思才制成的吗?你居然将它毁了?” 隋棠尤觉血气从心底翻腾,来回激荡在胸腔,只努力压下,“阿弟,你有八百死士,他有二十万东谷军亲兵,然他至今未反,您可知是为何?” “为何?朕自然知晓。”隋霖嗤笑道,“无外乎三点,一则我齐皇室立世数百年之久,今虽式微然民心仍在;二乃天下虽四分五裂,诸侯并立,然他若明面反朕,则为天下共讨;三乃姜灏士族一行未曾彻底臣服他,他无惧刀剑却俱天下学子,恐口诛笔伐。” “所以你很清楚,至少目前为止,他不会反你,你是安全的。”隋棠屏息静气,缓了片刻道,“但你还是怕,他或许会暗杀你,对吗?” 承认这点,乃颜面扫尽。但此时此刻,隋霖不得不认。 隋棠得了他回应,便牵过他的手,郑重道,“那么阿姊告诉你,这一处,你不必害怕。” “因为当日他请君入瓮,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但他没有进一步搜丹朱,是他不搜不出来吗?不是的,是他在给我机会,他不想杀我。” “再进一步,他握着我这个认证,握着丹朱这个物证,没有将这阴诡举措告诉姜令君一行,以此拉拢他们,趁势举兵而起,是他说服不了令君还是说他没借口举兵?阿弟,君疑臣,设计杀之,君逼臣反,你亲手递上去的现成理由啊!是他在给你机会,他不想杀你。” “所以,阿姊才会当着他的面毁了丹朱,以得他信任,亦替你得他信任。” 春风阵阵吹来,隋棠盼着她的话能被吹入胞弟耳中,多回荡于他的宫阙中;。 然,隋霖道,“阿姊,他僭越之心已现。旁的不说,你只瞧正旦会,司空府比太极宫还热闹。他今日容朕便能保证来日容朕吗?” 隋棠觉得很疲惫,怒极反笑,“那你如何保证,何珣今日忠你来日就依旧忠你?你又如何保证今日阳光普照,明日后日便永远都不见风雨?” “你告诉我,你怎么保证?” 少年无声只有风声,女郎便话语直击而来。 “你能做的,是趁着天晴时置备蓑衣斗笠以防出门被淋湿,将茅屋修缮以防在家受寒凉,将米面柴火多藏些以防风雨天出不得门,又饿又冷时,能有柴薪生火,粥汤果腹;而不是见太阳出来便挖妄图举箭射之,反而被他烤化,死得更快!” “停辇!” 已经过了朱雀门,就要进入勤政殿。隋棠看不见,但来回几次,心中记得路线,这会最后两字落下,只缓了片刻,走下辇轿来。 因她这会声色不受控制扬起,连着“死”字都在天子面前吐出来,一时间周遭噤若寒潭,侍者们都遥遥候着,无人来扶她。她怒中又看不见,下辇被绊倒,不慎跌在地上。 隋霖闻声响似从梦中出,欲上前搀她,却又觉其凌厉霸道似蔺稷,训他不分尊卑,一时只挥手示意唐珏上前扶了一把。 然待其上前,隋棠已经自己起身。她掌心擦破了皮,现出两道血痕,脚踝被磕,站着摇摇欲坠。 少年天子到底不忍,下来搀扶她,“或许阿姊说的有理,可朕要如何操作呢?朕能用之人手越来越少。” “正旦日,姜令君没有到太极宫赴宴,但也没去司空府坐席。初二,蔺稷亲去拜谒,我闻年年如此。阿弟,那你为何就不能前往呢?不能开心胸,礼贤下士呢?国都要亡了,还要撑着脸面作甚!” 隋棠沉沉吸了口气,“至于其他你该如何做?你虽小阿姊两岁,然比之阿姊在封地残喘十数年,如今不过得数月教养,你当阅过无数书,身边臣子也不算少,该问计于他们。阿姊一介妇人,能说得都说了。” 隋棠抬眸看向勤政殿处,朱墙碧瓦,檐牙回廊,在她眼里都是灰蒙蒙一团。 她道是,“今日皇叔父,皇伯父们不是都在吗?甚至舅父也在。阿姊多说无益且不见他们了,你好生思量,或者问问他们要如何做?他们不行,还有姜令君。” 隋棠拂开胞弟的手,招来兰心,转身出宫去。 “阿姊——”隋霖唤停她,“你可是爱上他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隋棠胸口堵塞,窒闷无比,第二次深感失望。 好半晌才抑制怒火,咬牙开口,“你知道,我要拼尽多少力气,才能忘记你骗我丹朱解药的事,将我视棋子的举措?我一直不肯进宫,便是心结于此。但是蔺稷与我说,这是你为君的手段。我若是一门心思想着我的手足利用我,欺骗我,我只会困死自己。但若说想一想我的手足,他先是帝王,凡是从帝位出发,我或许能理解他一些。我想了一个月,觉得有些想通了,所以入宫来,不谈私情,只论局势。结果——” 隋棠回首,“你却以为,我言之种种,只是因为出于一介私心,动情之故!” “阿弟,你不能这样伤我。” “我不想得到这样的失望。” 马车在司空府门前停下时,隋棠磕到的脚踝已经肿起半个馒头大小。 她坐在马车中,捂着破皮生疼的手掌,嗅到府中杏花的香气,面上浮起些笑意,使唤兰心道,“去给司空传话,就说我脚断手残,让他快来抱孤。” 兰心一路还担心主子伤心难过,这会闻此话语,不由也跟着笑起来,一溜烟跑去传话,却又是急匆匆赶回来,身后还随着淳于诩。 淳于诩道,“殿下,半个时辰前鹳流湖传回紧急军务,政事堂封门了。司空让属下候您,您可要紧?若是要紧,属下可以去传。” 鹳流湖? 隋棠念着这三字,心中莫名忐忑,但又想不出忧从何来,约莫是闻来军务,担忧他吧。 这样想,她笑了笑,“孤无碍,不必扰他了。一点小伤,传医官看看便罢。” 第39章 君驰山上,一片焦炭。…… 观如今天下局势, 大齐十三州,以金江划分南北。江北九州由蔺稷统辖西北道五州,卫泰领摄东北道四州;而金江以南, 邬悯占据两州,刘氏兄弟各占一州。 这个格局在朔康四年蔺稷攻下豫州后, 初步形成。 故而在这一年里,蔺稷将南伐计划搬上日程, 造船只、训水师、累银钱、屯粮草,皆于各处有条不紊地操作起来。预计在朔康七至八年时渡过金江统一南地。 而在南伐渡江前, 东谷军还需要完成的是灭卫泰, 一统北地九州,如此可无后顾之忧。 这也是为何去岁朔康五年时,卫泰兵行险招欲夺鹳流湖的缘故。他看明白了蔺稷的部署和图谋。 蔺稷比他多出来的一州,便是天子京畿处。天子在他手中, 他出兵各处便总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卫泰多谨慎, 也明朗形势。心知若蔺稷千里攻他,他尚有以逸待劳迎战的力量,但若攻伐易转, 实乃自不量力。 所以,他只能背水一战,选择抢夺已经为蔺稷掌控的豫州鹳流湖。因为鹳流湖是南伐的必经之路, 若是夺下此地, 便是打通了通往金江的要塞, 更可以将这处作为南伐的后勤粮草储备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蔺稷迎战鹳流湖,亦在鹳流湖上重生。得了多活一遭的便宜, 很快打退卫泰。后蔺黍前往善后,蔺稷前世记忆愈发清晰,遂将隔世了解的当地周遭地形、风物、人文全部整理成册交由蔺黍和蒙乔,特命蒙乔打理鹳流湖。 蔺黍悍勇善战,蒙乔心细精明,短短两个月时间便初步布置好鹳流湖处的事宜。直 至正月里,豫州守军回来复命,提议可提前南伐。 原因乃这月接到暗子传话刘氏兄弟决裂的消息,其兄弟决裂乃邬悯设计所为。 邬悯因去岁十月被蔺稷清除了所有在洛阳的暗子,心态多崩裂。只觉臂膀骤斩,恐蔺稷趁势灭他,疑刘氏兄弟讽他,欲渡江杀个痛快,又思不如举城献之。周身幕僚献计:或有提议示好刘氏兄弟,共守南地;或有建议挑拨刘氏兄弟,坐收渔翁之利,独拥江南。邬悯思虑再三,择了后面一计,不想竟让他成功了。 眼下刘仲符出走扬州,投于邬悯,被邬悯坑杀。刘伯符悔之愧矣,正与邬悯厮杀,要为胞弟报仇。 如此南地乱作一团,乃天赐给蔺稷的绝佳战机。 然以姜令君为首的一派,并不同意立刻出兵南下。 首先,东谷军多为步兵,精陆战而鲜通水战,水军操练不过一年有余尚不成熟。其次,鹳流湖虽在手中,但只是初步安排好人手,各处要塞并没有完全打通,粮草储备也不富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卫泰未灭,若是出兵南下,后背需稳妥无后顾之忧,否则极易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 第60章 “属下赞成令君的说法,此刻出兵南下,必须兵分两处,一处留下以防卫泰偷袭,一处渡江而去。我们从未历过水战,又要防又要攻,风险太大!” “令君说的固然有理,但战机稍纵即逝。也有可能待一切都成熟了,我们准备妥当了,邬悯和刘氏却也化敌为友、统一战线了。这年头从来都是利益当先,没有永世亲也没有永世仇!甚至也有可能,那会卫泰也变得比现在更强大了,那彼时攻伐不一样艰辛吗?” “有道理,战机可遇不可求。若是错过这次,难保来日还有如此好的机会。打仗不比其他事,需准备但也更需应变。如今本就还处于乱局之中,且先趁机打了再说!” …… 这日政事堂商讨南伐事宜,总共两处议题。一乃对当下局势的分析,二乃讨论是否出兵南下。文官武将尽数在任,来回言说各有道理,但谁也不曾说服谁。 蔺稷坐在正座,身后挂着的是十三州兵力分布图,面前长案上摆着的乃从鹳流湖到金江北岸的各处要塞据点沙盘图,和北上冀州的行军路线图。 从朔康四年到如今,除却去岁鹳流湖之战动用了豫州守军,其余东谷军已经修整一年有余,今岁这仗肯定是要大的。 按部就班,自当发兵冀州攻打卫泰,这也是原定的计划。然面对南地这般局势,他其实很心动。 若进行南伐,他最担心的并不是卫泰的偷袭,而是天子与卫泰的结盟。如今江北九州,明面看是他和卫泰对峙,然天子毕竟是天子,相对臣子他有天然的优势,且还能在他眼下训出死士,能从卫泰手中抢回公主,便不容小觑。是故这江北实乃三足鼎立之势。 三足鼎立,弱者相联以抗强,是最常见的局面。 蔺稷扣了两下桌案,堂中静下。 “赞同伐南者,以执金吾为首;赞同征北者,以姜令君为首;无论南伐还是征北,你们各去言明利弊和措施,书以成卷,三日后进行二次商讨。”蔺稷观过滴漏,即将午时,只让他们各自散去。 鹳流湖的急报便是这个时候送来的。 还是六百里加急。 乃事关年前抓捕蒙烨一事。 蒙烺于政事堂会议后的翌日,腊月廿九便亲自领兵前往。按照第一波追捕将领蒋惠提供的线索,历经两月,经胡阳、宛县、央城一路追击,终于在二月中旬进入豫州时将蒙烨围困于君驰山上。 其悍勇而狡诈,一路逃窜时,降服了不少绿林山匪。后在春寒料峭时节,横渡沂水避过豫州守军的耳目,意图直接北上脱离西北道五州。不想蒙烺追之急猛。是故上岸之后,蒙烨与之新收的绿林山匪抢夺了山下一个村落的百姓口粮,又将这近百民众赶入山中为质。 如此成胶着之态。 蒙烺为护民众性命,在山下同其交涉之时。谁也不曾想到,意外有此发生。山中口粮不够。被作为人质的百姓只得饮山泉雨水,食草根树皮。寻常偶尔使用也就罢了,然而此番山中半月之久,许多人身子熬不住,老幼接连死去,亦有误食有毒草药者,一命呼呜。 蒙烨见人一个个倒下去,尸体一具具推起来,心烦意乱,只当便是随了蒙烺回去也是一死。遂拣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举火自焚于山中。 当夜风大,又存尸体无数,如此火染尸油,又借风势,转眼便成燎原之势。索性山下蒙烺的人发现的早,纷纷进山救火,欲要救下尚且活着的民众。 却见活人被手足束缚,口塞泥布,都在火中被烧。 蒙烺顿时明白,此乃蒙烨金蝉脱壳之计。一借大火迷惑对手,二借对手救人拖延时间。蒙烺不得法,只兵分两路,一路救人,一路追捕。后从活命的村民口中得到讯息,君驰山以东有条长约五里的“阴阳路”。 所谓阴阳路,是因为此道极陡极窄,鸟飞不过,猿猱难渡。然若侥幸越过去,越过此路,便出了豫州,进入徐州地界。 徐州,乃西北道之一,是卫泰的地界。 一昼夜后,大火灭去,蒙烺派人去搜,果然发现那处尚有残留的生人脚印。可见其早就摸清了山中情况,想好了退路。 如此急报而来,便是请示可要继续追击。毕竟徐州是卫泰的城池,入徐州追捕,遂成战事。 满座官员闻之,皆对蒙烨深恶痛绝,百姓不曾死于饥荒战乱,竟枉死与如此小人之手。 “蒙乔!”蔺稷开口道,“你走一趟豫州,去给蒙烺传话,就地驻扎以待军令。同时传话给豫州太守,让他安抚被挟民众。死者厚葬寻其亲属以补给赡养,生者安抚所失财物双倍偿之。” 至此,政事堂散会。 蔺稷目光尚且落在面前的沙盘图上,还在想当下形势,只是莫名心慌难以聚神,似想到些什么,抬眸一瞬,眉心陡跳。 “信使留下。”他的声音难得的急而响,甚至站起身来呵他。 一时间,许多还没有走出政事堂院门的人都纷纷驻足回首,但又不敢多留多问,遂识趣垂首踏出门去。 “司、司空大人,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信使乃蒙烺副将,原见过蔺稷。 但从未见过这般急言令色的蔺稷。印象中这位被外头传言杀人嗜血的司空大人,其实鲜少动怒,对待属臣侍者都很随和。 “进来!”蔺稷向他招手,“本官还有话问你。” 信使提心入内。 “君驰山的大火烧了一昼夜,你看到了?” “属下看到了,火也是吾等一起灭的。” “那——”蔺稷抬眸看他,“山中植被如何?” 信使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不知为何会论起植被。然惑却不曾多言,只摇首叹息,“君驰山不大,但有大半片山都是草药林木,火势一起,如今皆为焦炭。” “皆为焦炭……”蔺稷喃喃自话。 信使却以为还在问他,又道了个“是”。 于是这一声、这一字便如鸩酒滴入他心脏,让他抬起的面庞在瞬间煞白。 他抬眸看人,眼神带着质疑和期盼,盼着对方给他另一种说法。 信使读懂了质疑,但没有旁的答案,只是尽力证明自己不曾欺骗上峰,“当地民众都痛心疾首,道是寻常他们生病请不起大夫赎不起药,都是自个采些草药用了,十之七八都能缓痛救命。甚至还有一些草药,可以挤汁解渴,采食饱腹,这样一烧他们的日子愈发难过!” * “一般奇方都是药物稀少难寻之故。但 川郁索这味药其实产量很高,生长也不特殊,就在君驰山上。之所以普遍医书中都没有她的药性记载,是因为她的食用功效和使用价值远超她的医疗效果。她的叶子和花瓣清甜,嚼而生汁,一花一叶可生半盏水,乃解渴佳品;而挤出汁水后,花叶又可吞咽,饱腹极强。其根茎高二尺,十分坚硬,摘取花叶后,便可作拐杖……而我翻阅到的那本典籍中,记载原来她的花瓣有另一重用处,便是风干捻成粉末,外敷内服,便是给脑中淤血化瘀的神药。有过成功的案例。大概是后世多以她做食材,慢慢地忽略了这等功效。” 长泽堂中,林群和董真给隋棠手足医治后,隋棠留下了董真聊天。 自从她的药有了下落,虽知前日才前往摘取,这会尚在路途中。但她看见董真便难抑激动,总忍不住留她问过。 “果然,她浑身都是宝。”隋棠倚在窗前,怀里抱着垂耳,眉眼灿灿,拉过女医者道,“董真,谢谢你。” “殿下谢过很多次了。”董真笑道,“若说她很何弊端,大概便是忌火烧,烧而绝迹。” 隋棠闻言,面上笑意浅了些,咬着唇瓣露出两分忧惧。 “殿下不必担心这处,鹳流湖当地百姓,将其当作果腹之物。这等乱世年月,它当贵比粮食,哪个舍得它断根绝迹!定然都是好好保护的。” 隋棠重新展颜,频频颔首。 窗牖半开,春光渡了她一身。 她回来已经散了繁复发髻,只作简单垂云髻簪了一枚白玉缠金的簪子,搭一身鹅黄白罩纱的曲裾深衣。 清风过廊,拂起她垂在背脊的如瀑青丝,一缕扬起划过面颊,她伸手拂过,不经意侧首扫过庭院。 模糊见得一副熟悉的轮廓。 “你何时回来的?”她从窗牖探出身子,笑盈盈道,“快进屋给我揉揉腿,还有我的手,也疼!” 春风吹啊吹,漫天杏花瓣飘落在两人中间。 “你杵着作甚!”隋棠收了笑意,嗔道,“再不进来,我不理你了!” 第40章 与他唇齿相缠,相濡以沫。…… 纵然信使说得真切, 但蔺稷不曾验证,便始终难以置信。遂当日唤回蒙乔,让她另带任务前往。 即在豫州全境高价收购川郁索。 川郁索既然被人当做饮食之用, 或许百姓人家会有囤积。 若是豫州没有,则以豫州为中心, 扩展于其他州郡、根据川郁索的生长环境进行寻找。 第61章 蒙乔急行军,三月初十抵达豫州, 吩咐事宜。 三月廿五飞骑传书回洛阳:豫州当地只有鹳流湖君驰山生长川郁索,便也只有那处山下百姓以此为食, 且僧多粥少, 何谈囤积。 四月十八,飞骑二次传书回洛阳:已结合四方医者,按照其生长特性,向东北各郡县、州城张贴榜单, 悬赏寻找此药。 蒙乔亦在信中提醒,东北州城多为卫泰所控, 此番乃启用早年插入的暗子,不宜久寻。 蔺稷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医官们反复说过, 川郁索这等可食特性,若随处便能生长,早就比肩粮食, 却如此名不经传。可见只生于君驰山, 旁处没有。在这种情况下, 他的人手进入卫泰的地界寻找几乎不存在的东西,显然白费功夫,甚至还有折损性命的风险。 但蔺稷不甘就这般放弃, 还抱着渺茫的希望。 万一呢? “阿兄,殿下眼下不也还行吗?我瞧她愈发适应了。”旁人不敢劝,便只能蔺黍说,“难道那些人的命还没她一双眼睛重要?” “你犹豫不定,不若让殿下决定。” “你要她决定什么?” 政事堂散会后,蔺稷回来书房。其实近来事少一些了,但他依旧劳心。 该北伐还是南征已经进入第四轮讨论,由冀州和南地四州的暗子传回的消息也在书案摞起来。等着他决定。 蒙乔的第二份传书是继续派人寻药,还是暂停寻找,也在等他决定。 他抬头望向胞弟的眼中,布满血丝。 “让她决定到底要不要再寻药。药已经没有了,你瞒着她,她也早晚会知道。”蔺黍看着兄长疲惫神色,“再说,能瞒多久。府中大夫知晓,豫州以北半个大齐都知晓,殿下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闭上你的嘴,出去。 ”蔺稷揉着眉心,阖眼撑在书案上。 “我知道阿兄为何如此执念,不单单是因为殿下是您的妻子,您的妻子患了眼疾需要宝贵的药,更因为她的眼睛是因您当初婚仪上的设计才导致这样的,您觉得欠了她。” 蔺黍不出去,誓要说服兄长,那些暗子兵甲都是他们花了无数鲜血栽培出来的,不能这般无功而费。 “你让我静一静。我保证,最迟五日后,本月底,是伐南还是征北,我会定出结果。” “那药的事怎么办?”蔺黍执拗追问。 “这是我的私事。”蔺稷眉眼半开,心口莫名的钝痛让他缓了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暗子兵甲食我之禄,理当忠我之事。” “是这么个理,但不值啊!” “不值?”蔺稷掀起眼皮,定定看他,眼底腾起的火被勉力压下,“到底谁让你来的?蔡汀一行还是蒙氏一族?” 若是蔺稷发火斥骂,蔺黍不怕。但每每这种时候兄长平静看他,平和问话,他便提心惊慌,多有俱意。 这会垂下眼睑,顿了顿道,“我就剩一句话,说完就走,阿兄不必如此。” “说一千道一万,阿兄不妨退一步想想,如果当初在铜驼大街,我们的人手成功了,杀了公主,她便早没命了。如今她尚且留着一条命,只损了一双眼睛,便是她赚的。还要如何?” 蔺黍话毕,果然干脆地开门离去。 然书房两扇门打开的一瞬,青年将军险些将站立门口的人撞了个趔趄。待看清来者何人,一时怔愣本能想回想看一眼兄长,然一咬牙皱着眉走了。 他的身形离去,蔺稷抬起的双眸里,便清晰映入来人模样。 是个白绫覆眼的妇人,身边的侍女拎着食盒。 她来给他送膳的。 细想,从他去岁开口央她送膳开始,她还不曾亲自给他送过膳。 前头许多次,都是她言语一声,膳房备下,侍女送来。唯一的一次亲自过来,是正月里,他酒喝多了。但那回送的是醒酒汤。 这亲来送膳,今日是头一遭。 其实,开春后,她便想着以后都自己送来,和他一起用。但那会他还不是太忙,政事堂散会后,他都回去长泽堂陪她用。后来三月里他忙碌起来,但她的脚又扭伤了,彼时纵是她想来,他也不许了。 但隋棠想,她可以在别的地方用心些。 她能感受到,近来两月,他很疲惫。 她的药自不会费他太多心神。 他和她说了,医官至今未归,是因为采了药之后正在就地烘干碾粉,如此方便携带。所以会晚些回来,大概要到七八月份。 如此,便是征伐的事宜。 这厢涉及朝政,她不会多问。 只是他留在政事堂的时辰越来越久,回去长泽堂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的时日里,隋棠给他按过太阳穴解乏,揉过大陵穴止痛。 论起大陵穴止疼,四月上旬的一个晚上,蔺稷又一次心口绞痛,呈数脉。虽然三两日便恢复了,但隋棠还是担心。只是问过林群两回,都回话是劳累之故。 隋棠其实有些怀疑林群说的话,她当初看到的那本医书上记载这病症挺齐全的。就说是年岁上涨,身体各脏腑退化之故,没说劳累与否。 他这会才二十又六,算什么年岁上涨。 奈何她眼睛不方便,“望闻问切”中的“望”她便做不到,看不到他气血神色,更看不到医书典 籍。 她看不见,但很快便能看见。 而在看不见的这段日子里,对于他,除了给他解乏止痛,她也还是有事可做的。 譬如给他送膳。 脚踝的伤在这月中旬的时候基本痊愈,医官说最好再养个半月,至月底再下榻行走。 今日廿五,她原该老实地在长泽堂再待两日的。 但晨起司制捧来一套衣裙,说是用极珍贵的“明光锦”所制。上裳以云气纹为骨架,下裙采山状纹以裙身。云山分布间以金银双股线密织登山的熊、回首的虎、高立云端的朱雀和湖中跃起的锦鲤。 布局错落有致,通体灰褐点金。无光时内敛端庄,日头下莹莹生辉。 隋棠将衣裳试穿,从屋内出来庭中,闻侍女们惊叹声,便索性不再脱下。一边吩咐司珍取头面配衣裳,一边吩咐小膳房备膳。 妆台前妇人梳妆,灶上炊烟袅袅。 两个时辰过去,便是当下场景。 她长裙拽地,艳光灼灼,拎着膳食走过一条无需人通报,只有她可以入的政事堂后门小径,谴退全部侍者,让他们禁声离开,唯她步履轻盈来到他的书房门口,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隋棠的脑海中阵阵空白,张口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转身离开。 但是没能走掉,一只手被人拉住。 这样,她就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说,“这会我听不了你解释,你这样我会更生气。” 蔺稷松开了她。 他说,“那我送你回去。” 隋棠摇首,“我一个静静。” 静了半日,傍晚时分,隋棠让人套了马车,她想回去看看太后。蔺稷没有拦她,确切地说是没空拦她,听淳于诩说又有紧急军报入了政事堂。 隋棠垂着眼睑,吩咐马车赶路。 * 夕阳渐渐落下去,灯火一盏盏亮起来。 政事堂中灯火通明。 一位由新泰关、安洋关、合璧关、新县关、汜水关六关卡六位东谷军将军带回来的冀州使者此刻正在蔺稷面前。 他带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卫泰的亲笔书信。 一样是一包药粉。 书信大意,药粉乃川郁索花粉,此为样品,冀州境内还有许多,都可奉给司空以治疗公主眼疾病。只需以一物想换,鹳流湖。 蔺稷目光扫过书信,并不言语也不答复,只让人传医官验药。 而这验药的功夫,在来使口中知晓了事情始末。 原是蒙烨纵火毁山时,已经从村民口中了解了川郁索的作用,是故穿越“阴阳路”之前,砍下全部的川郁索,摘下其花叶收纳以作口粮,剩得枝干作手仗探路。走出“阴阳路”后便到了徐州地界,后在蒙乔发布的榜文中知晓,自己携带的草药粮食竟就是天家公主亟需的治眼良药。于是,当即投奔卫泰的徐州守将,尤其护卫奔赴冀州见到了卫泰本人,献出此计。 这晚堂中属官虽因时辰过晚,没有尽数达到,但该来的基本都到了。这会无论是主帐南伐还是主张征北的,意见都出奇一致。 鹳流湖不能给,不可以此换药。 “鹳流湖是南伐必经之路,乃粮仓储备地,要塞联络中心,战役指挥中心,可以说得了鹳流湖便是南伐成功了一半。万万不能给!” “我们与卫泰,本就只有一州之差,之所以占了上风,其中最大的两个缘故之一,便是拥有鹳流湖。” “对,灌流湖若是为卫泰所据,那豫州又该怎么说?岂不是也要拱手赠予他?” “不能给!” “不能给!” “诸位且稍安勿躁,你们说的话都有理。但这会首要的是先等医官验出药的真伪。”姜令君看向正座上面色蜡黄的年轻司空,眉宇间疲色缭绕,焦态隐现,不由开口为他分去压力。 第62章 殿中就此静下片刻,绝大部分人都盼着药是假,便也无需如此为难。 然以林群为首的三位医官出来,郑重而坚定地告诉蔺稷,“确乃川郁索花粉,且根据花粉新陈之态看,乃今岁新产。有此可见,来使所言皆是真的。” 那来使道,“我家将军晓得长公主急需此药,念着早年与殿下在邺城的交情,特命小人快马而来。真的不能再真了!” “请来使去驿馆歇息,容我思量一夜,明日给你答复。” 蔺稷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又对左右道,“将此消息报与陛下,来使入京,天子理当知晓。” 那来使面色僵了僵,此番冒险来此,本还有另外一击,便是将蔺稷私见冀州来使的消息放出去。 一来可传蔺稷与卫泰勾结,其心可诛。 二来可传世人眼中只有司空无有天子。 无论那种传言,都可挑拨天子与其之间的关系,好变坏,坏则愈坏。 未想,蔺稷竟报予了天子,破开此计。 来使轻叹了口气,左右这计能成自然好,不成也正常。遂由着侍卫请上马车,从容去往驿馆。 政事堂中,便又恢复了片刻前争相进言的场景。 蔺稷饮了口补气的参汤,开口道,“放心,本官不会应了卫泰此举,用鹳流湖与他交换的。” 这话落下,堂中诸官都松了口气,纷纷拱手称赞。 都道司空爱重公主,确乃爱之珍之,但若同前程山河作比,公主也自当靠后。 蔡汀、韩毅一行,眼风扫过,心中欣慰,面露喜色。 然蔺稷的声音再度落下,话头对的是姜灏,“令君主张南伐,我听令君的。就按你前头拟定计划实行。只一处,五月底的出征时日提前,定为五月初。” “太仆令——”蔺稷依次点名,“连夜查,五月上旬宜出行之日,一个时辰后来报。” “武将根据令君计划,即刻于沙图排演,两个时辰后汇报各关卡兵力分布。” “薛亭执我令,现在出城,去三十里的台城大本营,清点人数,通知他们进入二级作战状态。” “其余人,就此散会,以待来日论政。” 蔺稷的决策过于突然,指令下达得太快,虽然很多人都习惯了他的节奏,但这回从决策到分布任务,竟是在一个时间里完成。丝毫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原还是头一回。 但细想,也挑不出理,本不是渡江南伐便是北征卫泰。 而唯有尚在政事堂的姜灏,随蔺稷入了书房,担忧道,“我知司空之意,鹳流湖不能用以交换,便索性与之开战。只是司空便一点也不担心若开战,卫泰是否会将那药全毁了?那殿下处——” “劳令君这晚也熬在这,用盏茶提提神。”蔺稷引他坐下,给他斟来茶奉上,“令君有此问,实乃不了解蒙烨那厮的缘故。” “蒙烨其人,猜忌心极重,鲜信于人,凡行事多留后手。” “鲜信于人,多留后手——”姜灏接来茶水谢过,眉宇蹙又展,“司空的意思是,他投了卫泰,献出此计,但未必就交出了全部的花粉?” 蔺稷含笑颔首,“令君用茶。” 姜令君低眉饮过,须臾想通前后,恍然之。 川郁索如今是长公主的良药,蔺稷定然为她夺之。也就是药在谁手上,谁便有了拿捏蔺稷的资本。 蒙烨失势,如丧家之犬投奔卫泰,若是将川郁索尽数奉上,那他便没有了任何价值。卫泰随时可以弃他如敝履。而不给全,便可牵动卫泰的心思,两者名为上下属,实乃合作者。 所以,卫泰不会毁药,因为他无药可毁。 药在蒙烨手上,蒙烨会将它当作珍宝一样供奉。 川郁索,于隋棠,是治眼良药。于蒙烨,是傍身之物。于卫泰,是引蔺稷如瓮的利器。 “司空,这仗怕是不好打。绝非寻常征伐那般,若真按你我所想,那卫泰处定然层层布守。”姜令君眉宇间黯淡下来,“我们识破此计,可是要放一放?” “据说那花粉的作用一两年的功夫就失效了。” 蔺稷摇首,“我不能以鹳流湖相换,这处便不能再耽搁。此去一路要行军,要作战,最宝贵的便是时间。” 至日白天光亮,太仆得出五月初三为出行吉日,各处也下达到位,着手准备。 廿六又是政事堂一日会议。 晚间台城大本营各将领回来报数兵甲、粮草、器械等相关事宜,便又是一个通宵。 之后廿七日,粮草先行,三军集兵。 转眼又是一昼夜。 至此,蔺稷已经三昼夜不曾合眼。 廿八晌午,他伏于政事堂书案上小憩,崔芳奉命归来,一时不敢打扰。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 ,似在等她,遂一点动静就醒了。 “殿下近来还生气吗?饮食如何?”蔺稷起身,他在鸡鸣时沐浴更衣,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剔蓄簪冠,人精神了些。 原是要去宫中接她的,约莫近乡情切,便先将崔芳唤回问一问。 崔芳如今不近身侍奉了,离得远其实也不清楚公主心境。但带回来一个令蔺稷吃惊的消息。 隋棠根本没进宫,一直住在铜驼街的一间客栈中。 “她没回宫,宿在外头?你怎么不早说?”蔺稷闻言,也不叫人备马车,只问过地址,策马前往。 他本想她回去宫中,守在太后身边,不说母女多么亲密情深,但至少她是安全的,衣食无忧。 这处正好遇到这等与药相关的事,峰回路转,他处理好再去接她,便一切都好了。 不回宫,你回府啊!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又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蔺稷在客栈寻到隋棠时,她还没有醒来,兰心说她这几晚总睡不好,临近黎明才会有些睡意。 “司空大人,殿下置气,你当场哄哄,便过去了。这样久才来,殿下她……” “她怎么了?”蔺稷在床榻坐下,看搂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的人。 “殿下说,这里还不如漳河,漳河至少还有她的草庐。” 蔺稷闻来,心口窒闷,只捏紧了她的手。 两人的交谈声很小,但隋棠还是被扰醒了。 旃檀香的味道太过熟悉,何论她的一只手还被握在掌中,她确定来人然还不及挣扎也来不及开口,人便被裹着一件袍子乘马回了司空府。 蔺稷马术极好,一守勒绳,一手控她,依旧骑得四平八稳。大概是隋棠的那些挣扎抓挠对他都没影响。 反而是隋棠自己,抓他胸膛感觉皮肉嵌入指甲便松了手,咬在他肩膀口中充斥了血腥味便又松了口。 男人似没有痛觉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她不咬不抓又不甘心又不忍心,只能哭出声,脑袋垂着他肩膀,泪眼滑进他脖颈。 他忽就浑身战栗了一下。 勒缰下马,低声道,“阿粼,到家了。” 隋棠不理他。 他在长泽堂,将这几日所有事宜都讲了。 药还有,眼睛还能治,初三他就要离领兵出征了。 隋棠一句话也不想接,便一个字也没有应。她这两日住在外头,心中憋气,又莫名恐惧,有些发烧了。 用了药睡过去,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退烧清醒时,已经是两日后,五月初一。 她起身在榻上缓了一会,数日里种种在脑海徘徊,人慢慢柔软下来。只唤来兰心,更衣理妆。 她记得蔺稷说,初三就要领兵出征,幸好还有两日,来得及给他送行。 然兰心说,“殿下,您不记得了吗,昨晚司空大人给你喂药时就说了,他今日就得走,要去台城大本营和将士们汇合。那处还有事宜呢!” “他走了?”隋棠大惊。 兰心颔首道,“这会应该已经到台城了。” “台城离此不远,去让崔芳备车,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去一趟集市买些东西,明日初二一早便去台城。” 台城就在洛阳城郊往东三十里处。 这日下了起了小雨,马车脚程慢了些,隋棠晨起出发,到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但索性午后雨就停了,天边晚霞渡了一层金光,很漂亮。 隋棠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西边亮堂堂的。 蔺稷在马厩给他的马洗澡,她被人引着入了他的营帐侯他。 她谴退了兰心和崔芳,一人安静地坐在席案边,摸索着带给他的东西,面上慢慢浮起一层瑰霞。 “阿粼——”蔺稷来得很快,唤她时嗓音有些抖。 隋棠循着声音抬首,冲他点头,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招了招手,“你过来。” 蔺稷走来她身边,抬手就摸她额头。 “退烧了。”隋棠笑了笑,“就是还烧着,我也会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把话说出来,“那天,我就是一下听到药没了,然后又是你把我的眼睛弄成这样,两件事叠在一起,我才有些受不了。但我很快想通了,我的眼睛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那会我也是要去毒死你的,只不过你比我厉害些,我技不如人罢了。怪你是不公平的。很早前,类似的话,其实我就和阿弟说过,与其抱怨别人不如反省自身。可是我不知那会怎么就钻牛角尖了…… 第63章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缓了缓继续道,“应该还是你不对,药没了,你不告诉我,你又瞒着我……我觉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两个月一直在你前面念叨眼睛好了要如何如何,我说这些话时,你急不急?难不难受?一定很着急,很难受,是不是?所以你留在政事堂的时间越来越久,回来的越来越少……但你觉得这样好吗?” “所以我不想理你,可是我不想理你,你就真的让我不理你,甚至你也不理我……”隋棠不知何时开始落泪,抽抽搭搭道,“要不是漳河太远,我就回漳河去了……” “对不起!” “对不起,阿粼……” 蔺稷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胡乱给她擦着眼泪。 却不想,小姑娘拍开他的手,自己抹干泪,吸了把鼻涕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改才对。要不是你出征在即,我才不来呢。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这是第一件事。” “还有第二件事。” 她说着,挪来案上放着的一个包袱,正色道,“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本就不用,你能来……” “住口,别插话。”隋棠嗔道。 “但我还是有东西要送你,它们虽不是我亲手做的,但一样无比珍贵。”隋棠将面前两个包袱打开,大一点的里有油纸包着的一摞东西,小的是一个锦盒。 再拆开。 油纸包的是胡麻饼。 锦盒内是一个荷包,正面“安” 字,反面“平” 字。 都是从铜驼大街买来的现成之物。 隋棠实诚道,“都是我买的,卖荷包的老板说上头密了金线,还是从宫里出来的绣娘的手艺,所以贵些,要半贯钱。胡麻饼是老字号,一锅四十文。一共花了半贯四十文钱。” 她将胡麻饼撕下一块给喂给蔺稷,又将荷包摸索着配在他腰间,话语低低道,“漳河畔,曾有一个小天女,行医为生,从十三岁到十七岁,一共攒下了半贯四十文钱,今日都给你。” 有热泪落下来,滴在她鬓边。 她抬首,捧住那张面庞,一点点吻干。 与他唇齿相缠,相濡以沫。 第41章 这公主,竟是个绵里针、笑面…… “长泽堂的东侧间书案上, 有我留给你的信,读了吗?” “读过了。” “还有我送你的东西。” “来得匆忙,我回去就戴。” 台城杨柳依依, 隋棠折柳相送。 五月的柳枝,截口还有汁液, 残留一点果木清香。她的手已经空了,征人也早已离去, 马蹄声都远了。 三军过后,唯余尘土在风中扬起。 侍女扶着她上了马车, 返身回去。 她搓着手指, 低头轻嗅,不是杨柳的味道,是旃檀香绕指柔。 她轻轻笑开了,覆眼的白绫上现出月牙弧度。 回来司空府已经是午时六 刻, 过了午膳的时辰。她原在车中用过一些,有七八分饱, 不必再用。 但长泽堂小膳房的炉灶上备了三鲜汤饼,符离麻鸡,油酥茶和热气腾腾的小蒸菜。她半点抗拒的能力也没有。 隋棠在席案后坐下来, 等司膳领着一众侍者上菜的功夫,第一反应便是“往政事堂送了吗”,好在没有脱口出来, 就在心头绕了一圈。 她低着头, 脸上火烧火燎, 遂将披帛撤下,递给兰心。 兰心接过又给她披上,“虽是五月里, 但今个没太阳,天气阴得很,风也大。殿下不许贪凉。” 隋棠又脱下,“用完膳再披。” 兰心这会瞧见了主子脸色,再看席案上刚离灶台的膳食,只当她被热气所熏,便又格外贴心地拿下披帛换来团扇,轻轻打风。 “虽是五月里,但今个没太阳,天气阴得很,风也大。”一碗汤饼用到一半,隋棠后背一阵凉过一阵,半边身子也冷嗖嗖进风,实在忍不住停下以原话嗔她贴身的女婢,又添来一句,“莫扇了!” 话落,她被自己惹笑。 “殿下方才……” “方才热,现在不热了。” 隋棠端来油酥茶饮下,似汤水见底不再,她便也不再想起那人,脸不红心不跳。 本该膳后歇晌,但这个时辰,又进了这样许多膳食,左右不能躺下了。 她便往杨氏处走了一趟。 平时蔺稷在府中,她与杨氏间或亲密或疏远都不要紧,只要后院祥和没有事端便可。但如今他在外领兵作战,她与杨氏间自当走近些,相互扶持。 不料,杨氏正与蔺禾吵得不可开交,这会一个捂胸喘气,一个含泪跳脚,将她来当作见到了救星。 “知殿下刚从台城回来,本想明日再去瞧您,说说这死丫头的。” 杨氏招手让她在身侧坐下,“你瞧瞧她,可是昏了头了?” “阿母莫急,慢慢说,到底所谓何事?”隋棠握着杨氏的手坐下来。 “阿母说我今岁及笄,想趁端阳在青台后面的百里池做东开场宴会,要请洛阳城中的许多家有未婚儿郎的主母喝茶赏花。”蔺禾抢话道,“就是让我被他们评头论足,挑挑拣拣。我才不去呢!” “怎就是你被人挑挑拣拣?分明是让你去挑别人。我和你说,宴会来的这七八户人家,都是阿母从媒婆递来的帖子中择了一遍出来的,家世、品貌哪个都是顶尖。就等着你宴上再挑一遍,则个最佳的。这简直公主择婿一般,公主也没有你这等风光,说到底你就是占了你哥的光,能有这等荣耀!你还不知足……” “阿母——”蔺禾望向隋棠,截断她的话,“你胡说甚!” “我哪里胡说?你说说眼下是不是这个情境,我但凡松松口,咱们家门槛都能被人踏平。不管是当真奔着婚姻来、与你姻缘合适的,还是奔着你三哥来、借你姻缘谋前程的,这人都得排成队。阿母实打实为你考虑,这才挑了又挑。不然有甚好挑的,让你三哥择一个对他用处最大的,便成了。” “三嫂,我不要。”蔺禾跑来隋棠身边,拉过她袖摆晃着。 “你不就还念着那个何九郎吗,但人都没了,你要如何?便是还在,那也不可能。何家和你三哥不对付,成不了姻亲。” “夫人——”这会连着穆姑姑也拦住了杨氏话头,捧来茶水给她,“殿下难得来,不若一起去院里散散步。牡丹芍药都开了,香得很!” 一句女儿堪比公主,一句儿子同公主舅家不对付,且就当着公主面,委实忌讳。 然杨氏却丝毫不在意,只拂开茶盏,握着隋棠的手,神色疲弱道,“阿母被她气晕了,还好有你在,你陪阿母说说话。正好阿母也有事与你说。” 话落又越过隋棠对着蔺禾道,“你出去,让我静静,我这会见不得你。” 蔺禾一跺脚走了。 “阿母有何事与我说?” “也是桩好事。”杨氏眉间一扫前头的疲乏,聚起两分精神,“就是你二舅母和四姨母两家的两个姊妹,都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同三郎也自幼要好,青梅竹马长大。一家子骨肉,亲上加亲便是再好不过。我想着你身子骨弱,且让她来进来给你帮衬些。便如眼下,三郎在外,便侍奉侍奉您。三郎回来,便给你分担些。你看如何?” 杨氏这些个母家亲戚都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士,从未听闻年轻这一辈中何人离开过洛阳。反倒是蔺稷,六七岁就随父兄在军营中度过,八岁开始长居凉州牧马,到了二十岁弱冠之年方才返回洛阳。那两个姊妹既与隋棠一般大小,那便是蔺稷居于凉州时将将出生,待蔺稷回来洛阳,她们十二三岁方与他初次见面。自然,可能途中蔺稷偶尔回来探亲,也见过一两回。但不管怎样,哪来的“也自幼要好,青梅竹马长大”! 隋棠捋顺杨氏的话,抽回那只被她握着的手,伸到案上摸索茶盏。原是指尖不经意碰到,遂移去旁处只当没摸到继续再摸,明明就在边缘,却来回几次不曾端得。 杨氏当真以为她摸不到,只得自己端来奉给她。 隋棠这才笑盈盈接了,道了声,“多谢阿母。” 给她奉的乃正常待客的白茶,她嗅过放下,“阿母,孤能要盏牛乳茶吗?” “当然,阿母疏忽了。”杨氏赶紧示意侍者们换茶。 “阿母,牛乳茶口感丝滑,也养胃,若是兑些茉莉花、玫瑰花、或是搁两颗红枣,枸杞,都是极美味的您也可以试试。这白茶多喝影响睡眠,您上了年纪,不宜多喝。” “阿母,你说三郎这会到哪了?” “阿母,中秋三郎能回来吗?会不会过年都不回来?” 第64章 “阿母……” 等待牛乳茶的功夫,隋棠东拉西扯,杨氏起初还想着两个女郎的事,后来论及儿子在外打仗,硬是和儿媳聊得火热。 直待茶来了,隋棠接来轻嗅,缓了缓道,“还不错,阿母尝尝。” 杨氏便含笑饮了一口,“还是你懂事,这茶用下,阿母心头熨帖不少。” “如此便好,阿母若有微恙,三郎定然记挂。蔺禾还小,您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隋棠笑着起身,“天色不早,孤也不多打扰,且回去了。” “好,好,快送送殿下!”杨氏亦起身。 须臾才意识道正事忘了,赶紧出来,道是送隋棠回去。 隋棠也不推辞,挽上她胳膊。 “殿下怎么说?要不挑个合适的日子,让她们入了长泽堂?”杨氏瞥过臂弯上的素手,“她们不才,但总比侍女们有用,您瞧您身边,就一个兰心姑姑,总也顾不周全。” “阿母娘家的妹妹,怎好与婢子们相提并论。”隋棠虽看不见,但九曲回廊走得多了,只虚一点光感,便也能走得稳,瞎话更是随口而来,“去岁孤便和三郎提了,孤眼下需要用药,子嗣艰难,正好母后择中了豫章王的小女儿,说是送来陪我。原是同阿母一样的话词,但三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有孤一个便够让他头疼的了,作甚还要扰他清净!” “阿母疼孤,可别让我再遭他埋怨了!”隋棠停下脚步,低眉幽怨道,“这事可不能咱娘两偷偷摸摸便给决定了,且待三郎回来,同他商议着来,如何?” 如何? 如何? 轮到杨氏驻足愣住了。 直待回过神来,她的公主儿媳早就松了臂膀,走得人都没影了。 “老四是不肯纳妾,我当是那蒙氏成日舞枪弄棍呵住了他的胆。”杨氏拂开随风摆动的杨柳,被气得不清,“这公主,瞧着比这柳枝还软,柳絮还轻的一个人,竟是个绵里针、笑面虎。哄着我给她端茶倒水,殷殷相送,她难道不知吾儿连她那皇帝手足也不惧的吗?怎会如此?怎敢如此?” “夫人,内外都说,司空大人宠爱公主,约莫是这个缘故!” “我知道,但同纳个妾有甚关系。又没让他休妻,爱归爱,纳归纳,怎么就不愿意了!” 杨氏长叹了口气,她生了三个孩子,这婚姻大事竟没一个能让她做主的! * “三嫂,你不必理会阿母,反正我也不听她的。”蔺禾随隋棠一起回来长泽堂,“但是您能帮帮我吗?” “强扭的瓜不甜。姻缘这等事,三嫂帮不了你。”隋棠知晓她心思,但承明那态度实在拒得过于 明显。 “我就想让阿嫂帮我提供一点点时辰,我想和他说一说,处一处。如实在不成,我便也可彻底死心了。”蔺禾哀哀道,“这总成吧。” “你们私见——” “成不成吗?三嫂,求求你了,就在你的望烟斋!” 隋棠被缠得不得法,点头应了。 蔺禾破涕为笑,离开了长泽堂。 她走后,隋棠陷入了沉默。 她自然不会将杨氏说的话放在心上,三言两语就能被她扯过话题忘了自己的话,原是个挺单纯的妇人,就是耳根子软,经不住旁人念叨罢了。 只是论及端阳,隋棠不由想起另一桩事。 端阳宫中有宴会,无论是阿弟还是母后定会要让她入宫,但眼下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贸然入宫了。 上次入宫回来后,她回想宫里种种。 阿母还在意自己的。 但是阿弟,相比她的性命,更担心丹朱被发现,计划被破坏,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或者说,在他的皇位和她的性命里,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他的位置。 这在他为君的角度,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也不得不防。 就是因为想到这处,前头与蔺稷置气,她的车驾都到宫门口又返了回来。 得想个办法,既能如常出入宫中,又能护好自个安全。 第42章 凡见佩此令者,如见我。…… 隋棠这晚唤来司制, 让她教自己编织五色绳。 端阳节素有“结庐蓄药,斗百草,缠五丝”三大习俗。结庐蓄药需日久, 斗百草需人多,都是面对面进行的活动。唯有缠五丝, 可私下完成。 缠五丝,也叫栓五色绳, 或曰系五彩长命锁。 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 令人不病瘟。乃端阳这日, 一项专门给未婚女郎庆祝的习俗,故而这日也做女儿节。 隋棠想,母后虽已至中年,她的生母也已辞世。但她也曾是女孩, 也作女儿,还是可以收五色绳的。 如今, 虽无母亲给她系丝绦,但她的女儿盼着她岁月华彩,长命百岁, 可以反哺。 * “岁月华彩,长命百岁。” 翌日清早,何太后便从兰心手中得到了一条五色绳。 以红、黄、兰、绿、紫五种颜色丝线编织而成, 意为:五色续命丝, 以益人命, 福寿安康。 制作得并不精细,结扣偶留线头,丝线密得不紧, 有一两丝不曾捋顺,弯曲在一股顺直的丝线里。 但何太后从匣中取来,还是红了眼睛。 那个孩子根本看不到,如何做得了这般细致的活。她完全可以假手于人,当却依旧亲手制来。 这每一处线头,每一丝没有密牢的丝线,都是她的心意和痕迹。 “殿下说了,她做得不好,且让太后先收着,算她一片孝心。”兰心盈盈道,“待她眼疾痊愈了,予您做更好的。” “岁月华彩,长命百岁。”何太后又念叨了一回,脱下手上镯子,唤过身侧侍女,“快给孤系上,快些!” “这样好的东西,如何能收起来。”何太后抚摸着五色绳,虽喜欢但心中还是挂念,抬眸看望兰心,“阿粼可是染恙了?还是有旁的事被绊着?” 否则,明日便是端阳宫宴,她大可亲自过来。 兰心顿了顿,按照隋棠吩咐回话,“殿下前头去台城送司空大人,有些受凉了,回来用了盏姜汤所幸没发出来。不想编起这个,激了兴致,昨晚熬得晚些便累着了,将才压下的风寒又闹了出来。” “婢子来时,她还在榻上蒙着被衾怄气呢!道是您晓得了,定是心疼又恼她。” 可不是嘛! 何太后瞧着她眉眼,将话闻来,再看手上五色绳,一时间又欢喜又懊恼。 最后却只是低低叹道,“到底在封地遭了罪,身子弱些,你们定好生照顾着。” 兰心颔首应是。 何太后抬眸又看了她一会,将左右打发了,只说许久不曾见她,同她说说话。 殿门尚且开着,但殿中只剩了主仆二人。 何太后招手示意她上前,“孤问问你,你可是叛了吾儿?”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兰心瞬间打了个激灵。 而兰心踌躇间,还在思辨一事,太后的“吾儿”是指谁? “你是从孤身边出去的人,孤还是了解你的。”何太后垂眸抚着手腕上的绳索,话语浅浅道,“你方才提及司空,亲切又自然,不知是完全将他当作了你少主的夫婿,还是当做了你的新主?” “婢子不敢!”兰心伏下身去,“只是当日梅节身死,司空一切皆知,婢子本该就义以报太后与陛下,但司空不让婢子死,他——” “他让你做他马前卒?”何太后伸手抬起她下颌。 深宫廿二年,伺候先帝十八年。 先帝是个疯子,待她好时两散后宫,厌烦她时又重纳天下女郎。 她乃实实在在伴君如伴虎。 没有人比她更会看人脸色,拿捏人心。只是她能看懂的也只有天子一人,拿捏的也仅仅是后宫的这些妃子奴婢。 “马前卒”三字入耳,兰心本能往四下扫去。 即便这处无人,但殿外是否有司空的人,会不会有一些耳力眼力极好的奇人异士混在这宫婢间。 以往天子来时,和太后言语,即便论起司空,也不会如此直接用语。 太后贯是小心谨慎,今日怎如如此? 兰心想不明白,只觉下颌被捏得有些紧,摇首道,“恰恰相反,他说婢子不必忠于他,只需忠于长公主。” 何太后皱了皱眉,却很快舒展,松手摸了摸她面庞道,“殿下在司空府日子过得如何?” “尚可。”兰心拿捏着分寸。 “说实话。”何太后松开了手,“陛下前两日来和孤说,公主或许爱上司空了,可是真的?” “孤要一句实话。” 太后往前探出身子,“想一想梅节怎么死的,你再回孤。若有一字错漏,这会便将你交给陛下。” 兰心神思转过几回,诚然道,“殿下和司空处得很好,能赞一句夫妻和睦。” 顿了顿又道,“殿下在司空府一切安好,反而一入宫门便受伤。” “孤晓得了。”何太后重新端坐,“你回去和殿下说,让她照顾好自己,无事不必入宫来。孤也不会召她。” 第65章 兰心领命应诺。 她走后不久,徐姑姑入内侍奉,见太后还在抚摸那个五线绳,“您实在想念殿下,宣她进来便是。” 何太后摇首,“三月里那顿午膳,她来来回回绕着那枚丹朱言语,依在我身侧,握我掌心,抚我兄胸口……孤后来有些想明白了,她若是误用丹朱又迅服解药,那便该早早入宫来,着急、惶恐、拼命求证确定解药是真的,她用之无碍。可是她没来,正旦日那等节庆也没来,整整三个月没来……实乃这宫里有人伤到她了。可是这皇宫大内,就我和仲儿两人,能伤她的就我娘儿。我想不出何处伤她,便只能是仲儿。” “仲儿做了甚?”何太后自嘲道,“算算阿粼不肯入宫的时日,便只有再次让她下毒一事。可丹朱她第一回 都愿意含在口齿里,还能有甚让她介怀的?” “想来想去,无非是,第一回 姐弟有商有量,她便觉得手足同心,心甘情愿。可是第二回——”何太后长叹了口气,“第二回她发现被骗了,她的阿弟将她当工具,丹朱还是丹朱,只是解药非解药。” 徐姑姑闻之不解。 唯何太后话语还在呢喃,“他何止利用了他姐,分明还利用了他母亲!” 数日前,明明闻隋棠的车驾已经到宫门口,却又莫名返回。她便基本确定了自个的猜测。 “那席宴上的几重话,他的阿姊被他吓到了,不敢轻易入宫来了。既这样,孤自然也不敢宣她入宫来。” 而今日她让兰心来的这一趟,更说明了这个事实。 何太后单手撑在案上,扶着额头,目光越过大殿,混沌不明,“孤在这深宫之中,虽为太后,但无论是面对为君的儿子,还是为臣的蔺稷,孤都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既有自保的本事,又有寻得靠山的本事,孤能做的便是不添事给她。” “可是太后,殿下若当真寻了司空作靠山,那司空与陛下可是不死 不休的呀!” “孤以前也担心这处,但是孤如今觉得许是小瞧她了。”何太后扶上婢女的手,往殿门口走去,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女儿的模样。 她在青台举琵琶打钱斌,在勤政殿夺金鞭抽何珣,在这章台殿言语测试她这个母后是否参与算计她,在宫门口来而又返,还有今日为不入宫来寻的借口…… 何太后摸着手腕间的绳索,眺望司空府的方向,又看勤政殿处,精描细绘的眉眼里思念的神色慢慢淡去,化出两分厌恶,“再者,就算没有阿粼,这些男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便会停下吗?他们间就不会不死不休了?” * 【让她照顾好自己,无事不必入宫来,孤也不会召她。】 司空府长泽堂中,兰心将这日从章台殿带回的一应物品都呈给隋棠,自然还有何太后的那一句话。 她传这么一句话,隋棠便也自然问清前后事宜。 兰心一并回了。 隋棠默了许久,鼻尖泛酸,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摸索着桌案上的东西,无非是赐下的一些节庆之物,她拣了艾叶嗅过清香,摸到一把五色绳,抓来一个给自己戴上,又摘下给兰心戴。 “这是未婚女郎才能戴的。”她嗔笑道,“姑姑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孤把你嫁了,你也没得戴这个了。” “殿下又打趣奴婢。”兰心将五色绳褪下来,“今日殿下已经赐下过了。” 隋棠笑笑,“既有多的,且分给其他掌事,让她们配给自个手下的丫鬟们。左右府里有的是未婚女郎。” 兰心点头应是,前去吩咐事宜,才踏出院门便见董真过来了。 今日五月初四,逢双。 隋棠坐在东侧间,远远就听得她同兰心打招呼的声音,只探身窗前,“快过来,孤有好东西赠你。” 董真闻言,脚下生风,结果看见是个五色绳。 “臣今个都戴了许多个了。”董真说着,拉过隋棠的手让她摸她手腕,竟戴了五个。 “听你这话,可是不愿意戴,那想甚?”隋棠嗔道,“孤想戴,可惜这会都没人会送了。” “殿下想要,得重新投胎来一遭。或者——”董真附耳悄言道,“您同司空散了婚仪,让他赠你,再来合婚……” 隋棠一愣,继而笑了起来。 “殿下千万莫与司空提这话,他知道得扒了臣的皮……” 董真话落,两人又笑了起来。 笑声中,董真低叹了声。 “何事让你叹气?”隋棠问道。 两人嗅着董真带来的新摘的草药,一边研究一边聊天。 “臣入东谷军军中为医,今岁第五年了,还是头一回没有随司空一道出征。” 隋棠丢下一株草药,哼道,“听这话,是不愿陪孤了。” “人家就是还有些遗憾!”董真递过另一株草药,让隋棠辨别气味,“我闻漳河南岸有一种名曰鬼火的植被,筋涨倒刺,刺勾人血,血落其叶,叶散毒气而能自燃,人则亡而白骨焚,殿下可见过?” 隋棠蹙眉听来,摇首道,“如此玄乎,八成以讹传讹吧,孤不曾听过。” “臣在书上看来的,就是记载川郁索同一本医书上,说的有模有样的,还有一句谚语呢。” ——香似美人香,毒似妇人心。 “臣本计划此番随司空去,空时探索一番的,这才有些遗憾。”这日的几株草药均已辨别结束,董真将他们收置在一旁,唤来侍女侍奉隋棠净手。 “不过我方才在前衙瞧见这厢淳于诩大人也未去,反倒是姜令君去了。”董真笑道,“旁人便罢,淳于诩相马御马一流,从不离司空半步的,他这会定比臣还郁闷。” 隋棠净手毕,把玩着佩在腰间的一枚崭新玉佩,“那以往他去了,令君便不去吗?” “对啊。”董真颔首,“从来司空出征,令君便坐镇后方,一应粮草的备输、人手的调派都是由令君负责的。不知这厢如何同往了。” 两人闲聊中,董真的目光便落在隋棠那枚玉佩上,定神细看,不由笑道,“殿下那玉佩可是老夫人赠的?” 这块玉佩是蔺稷赠的,同留给她的信放在一起。昨日还再次叮嘱,他不再时,千万要戴,片刻不可离身。 大抵是要她睹物思人。 隋棠脸色微红,摸着上头纹络,笑道,“是司空送的,你怎会认为是阿母送的? ” “臣见上头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此乃东谷军旗徽上的图案。便想是老夫人给您的聘礼,凡聘礼自当以阖家之鼎物作之,方显重视。不曾想是司空,司空也对,反正臣冷眼瞧着,司空……” 董真尚且絮絮自语,隋棠却想通了一些事宜,心头压着的一桩事慢慢有了缓解的出口。 遂在董真走后,她来到前衙见淳于诩。 隋棠坐在蔺稷的位置上,问,“淳于大人如今坐镇司空府,那原司空府属臣可都听您指令。” 淳于诩虽知蔺稷心意,但见隋棠就这般贸然坐下,还是略有不满,但终归说不得甚,只颔首应是。 隋棠笑笑,将那枚玉佩予他看,“让直属这枚令牌的官员来见孤。” 司空府中有五类令牌,淳于诩都了如指掌,但这枚令牌他不曾见过。 虽不曾见过,但很确定,的确是司空府令牌。 淳于诩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是有一只队伍属于东谷军,但游离在东谷军之外,遂道,“殿下稍安勿躁,这人唤回,怕是等明日了。” 隋棠颔首,“那便明日,孤等他。” 翌日清晨,隋棠将将起身,淳于诩便将人带来了。 隋棠在长泽堂正殿接待他,来人乃暗卫首领郑熙。 郑熙见了隋棠,亦是愣住许久不得回神。 那枚令他原不曾见过实物,只见过图纸。 正面刻一“棠”,反面是一朵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当日他见此图纸时,蔺稷与他悄言,“在插入宫中的暗子中,择一首领,与他说,他日,太极宫所有暗子为佩此令者所驱驰,凡见佩此令者如见我。” 郑熙回话毕,人已离开,隋棠一人坐在正殿里,细细抚摸那块玉佩。 是啊,若是蔺稷只是寻常赠她一枚玉佩,只是为情意所证,见之思人,他当以“稷”雕纹便可,何必用足五谷纹案,那里还有他族兄、胞弟、手足姊妹的名字,掺入二人情爱里,多煞风景! 隋棠在董真的一语笑谈里想通这处,今来验证。 这人走时布好一切,却还不忘给她留个课业。 我若想不出来怎么办? 岂不急死! 妇人低嗔着将玉佩戴回,起身回去长泽堂。 初夏晨风拂来,她覆眼的白绫边沿微微涌动,似浸染了水渍。 但她分明在笑,裙裾微摆,腰间环佩叮当。 第43章 补他未曾参与的、她的十七年…… 第66章 隋棠从正殿回来, 歇在九曲长廊的望星亭中。 本是极好的心情,这会却有些恼。 这日端阳,节庆日她原是歇息不听课的。但架不住蔺禾, 诓了承明过来。本来两人说好,承明给她如常讲课。届时隋棠借口早些走, 留她一点 时辰。如此也自然些。 谁承想,她接见了一趟郑熙, 这人见承明来了,竟先跑了过去。 “七姑娘说, 她怕殿下一下课, 承明老师就走了。让殿下可怜可怜她,她就这么一次机会。” 一次杨氏不在、且能借着公主有课承明走不得机会,让她将话说尽。 隋棠起了一点恻隐之心,抬手遣散蔺禾的丫头。 新春二十余日歇息中, 承明没有入府讲课。蔺禾思念尤甚,却不得排遣。两次寻蔺稷缠问承明府宅的下落, 自是都被拒绝了。 有一回正好她在,蔺禾走后,她道了声, “七妹左右晓得承明身份,不必防得这般严吧。” 蔺稷笑道,“承明防她, 是为防扰清闲。” 半晌又道, “这是人家原话。” 隋棠敲了把自己脑门, 又甚好可怜蔺禾的,都是自己的选择。但平白给承明添了桩麻烦事,实在不像样。 她就没法一心多用。 【多加餐, 勤读书。】 她把玩那枚玉牌上的流苏,想起蔺稷留给她的信。乃以竹签粘于布帛,仅六字尔。当真金玉良言。 除此之外,她就该于府中诸事不理。 兰心从丫鬟手中接了一盏茶,凑身道,“承明老师才来不到一刻钟,七姑娘也入内不久,估计一时半会出不来。 隋棠点点头。 兰心又道,“我闻七姑娘捧了盏酒入内,要不要盯着些?” “你怕她给承明下药?”隋棠嗅过小膳房新制鲜果茶,将它搁在石案上,笑道,“她不敢,孤与她说了,承明面上是孤老师,实乃她三哥要用的人,受不得侮辱强迫,让她自个掂量。” 隋棠继续捋顺流苏,“罢了,让崔芳去看着,她耳力好。既能控着里头,也能防旁人靠近。” 论起崔芳,隋棠捋流苏的手渐渐停下。今个见过郑熙,知晓了他的安排,她一颗心原是到此刻都在震动中,一声声跳地激烈而急促。 郑熙说,太极宫中的暗子占了整个暗卫营的十中之三。 也就是说他将暗子营三成的力量都给了她。 他们之间,虽是底牌已亮,但有些话始终未曾明言,便是彼此的立场和身份。 唯一的一次,是正月里,她去姜令君府上求解惑。 所以,这是他对她的回应吗? 不管是与不是,隋棠都感激而珍惜。 她握着玉牌,感受上头的纹络,正面五谷围海棠,反面是个“令”,只是这“令”字刻得极其浅,若非郑熙告知,她大概得再过一阵才能触摸出来。 但细想,确乃他匠心独云,谁能想到妇人整日挂在腰间的佩饰会是这样一枚令牌呢…… “三嫂,我回来了。” 隋棠正思绪中,忽被声响打断,只觉一团黑影挡去眼前光亮。 “这样快?”隋棠有些吃惊道,她还没来得及用完茶,这前后蔺禾才进去一炷香的时辰。 “我以后都不会喜欢他了。” 少女声音有些哑,似是哭过,“因为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峰上雪,天边月。” “哼,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他时也觉得他是风是月是雪是花。”蔺禾坐下身来,“其实是雪月风花,雾里相看罢了。我喜欢他六年了,但想想其实也算不上真喜欢吧,不过是想象太久,不得他一字一语,便越发偏执。今日他安静坐着,与我说了许多话,有应有答,纵是拒绝,也是给了我一个圆满的答案。我就觉得好受许多。” “他还说,知我今岁及笄,不可再误我年华,如此与我说开,算是给我的及笄礼。”少女又开始呜咽,直趴上女郎肩头,“哪有人拿这个做及笄礼的,他也太伤人了……” 隋棠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又这般猝不及防被人扑来怀中,一时颇为尴尬,身子有些发僵。 “但还是谢谢三嫂,有今日一番话,我好受多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明明已经往后退开身,忽得又扑来上来,抱紧了她,哭声欲震碎她耳膜。 受了情伤的小女郎,急需一个怀抱,于是扑到了这日与她同流合污的嫂子怀中。 她的哭声那样大,又拖得那样长,哭一声就往隋棠身上蹭一下,蹭一下攒些力气便继续哭…… 于是这样一哭一抱中,隋棠突然便觉得亲近起来,僵硬地身子慢慢放松,伸手轻轻拍她背脊。 也没拍两下,少女便又忽得腾起,“我走了,你上课去吧!” 隋棠怔了怔,人已经跑开了。 她摸过湿哒哒的肩头,发皱的衣帛,低眉笑了起来。 为蔺禾放下一段执念,为自己陆续被人需要。 * 隋棠换了身衣衫方来望烟斋,来时承明却要走了。 “老师,今日还没上课呢!”隋棠心虚道。 “殿下请臣来的目的是为上课吗?”承明的声音有些冷,话如利刃直戳她心思。 隋棠怀里抱了一壶雄黄酒,低着头恭维他,“老师怎么瞧出来的?” 尚在楼梯口,虽有侍女扶着她,但她背对陡长的台阶,南北窗牖开尽,微风入内也是呼呼作响,吹拂她覆眼的白绫,叠层的纱裙,衣袂飘飘。 似人立山巅,慑人心魄却也让人揪心,恐有跌落的风险。 承明便是如此,心忧无极,足不受控地退后,“殿下往里站站。” 明明要走却又留。 隋棠闻他声色变得温润,便知不再生气,只将酒放于案上,“孤今日不回宫赴宴,三郎亦不在身边,阿母去了百里池,蔺禾自是回房哭去了,如此孤便是只身一人。老师也一人,您若赏光,我们一起过节,用个午膳,如何?这是我上月随着司膳她们学习制的雄黄酒,与老师共饮。且当学生给您赔罪了。” 说着,公主退身于案后,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 一案之隔,承明跽坐在席,看伏拜于地的公主。 她说给他赔罪。 然,她何罪之有。 昨日侍者给他传话,说公主请他今日继续授课。他便觉古怪,半年来,她从未在节庆休憩的日子提出这等要求。 他本可以刨根问底,发现端倪便推辞不来。 来了,见到蔺禾的那一瞬,他亦明白了。 他也还是可以立时离开。 但为何留下? 一半确是想借此断了那女郎的心。 一半是……想看看她。 亦或许是感同身受那求而不得的滋味,他今日才愿意好声好气与之说那样多的话。劝女郎早悟兰因,苦海回身。 劝她亦劝自己。 于是,承明起身,绕过席案扶起公主,后重新落座。 “公主言重了。”承明目光扫过门边滴漏,此刻距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若是讲课他能觉得辰光匆匆,但就这般处之,实在过于漫长。 实在过于容易催生出他那点就要破土的嫩芽。 那是不可见天日的。 “午膳便罢了,臣今日有约了。” 公主恍然,眉目亦粲然,“孤的不是,蔺禾都与孤说了,老师有心仪的人了。自是要与她过的。” “那孤不留你了,你赶紧走吧。”公主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耽误了他时间行程的报赧,“等等,这个酒老师拿着。” 她捧起抱过来,长裙拽地,纱拂案面,双目有疾的姑娘,很容易被桌角绊倒。承明似将她看得入神,这会觉得倩影从眼前移过,如梦醒回神,赶忙上来接过。 “谢殿下。”他迎得有些急,接坛时指腹碰到她指尖。 尤觉冒犯,往后连退了两步。 “是哪家姑娘,孤给老师作主!”隋棠完全不知他神色举措,只笑盈盈闲谈。 承明抱着酒坛,没有作答,片刻道,“殿下先行。” 隋棠也不多问,只唤来兰心扶她,走出两步,忽又回头,“老师,今日端阳,记得要备五色绳。祝你们福寿安康。” 日光已经升高,从窗牖撒入,披在公主背上。她回首是面如白玉,嵌入金光中。 玉洁金圣。 承明怀抱雄黄酒,走在漫天流云下,指腹上还有她指尖微凉触感。他上了马车,放下酒坛,从衣襟内掏出一个五色绳。 五色绳,是这日送给未婚女郎的。 确实不能送给公主。 她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人妇。 * 日子似水流,隋霖倒也不曾宣过隋棠入宫。只有这月廿八,是他生辰,隋棠自然入宫赴宴,自是一切正常。 而在司空府的日子,稍微有些变化。便是承明原本逢单日给隋棠授课,如今他分出了一半时辰,将逢三和逢五的日子,由姜筠来给隋棠教授课程,他则只用心讲授兵法。还说待兵法教授结束,若是隋棠眼疾也好得差不多了,便再安排骑射老师,而他则不再讲课。 第67章 隋棠便有些失落,“那老师就再也不教孤了吗?” 承明笑道,“臣不教殿下,且给殿下监督教授您的人。” 隋棠颔首展颜。 日子进入六月,中旬的时候,隋棠终于收到蔺稷的家书。 他一共寄回来三封,一封给前衙淳于诩讲述军中情况,一封写给杨氏,一封给她。 淳于诩说,八万大军于五月廿六在漳河南案八十里安营扎寨,一路已经遭遇卫泰两次伏击,但均已打退,目前一切上好,只让他准备下一轮的粮草。 隋棠闻后,心中稍安,回来长泽堂拆自己的信。 她的信特殊,封在竹筒中。 只是倒出来时,一起出来的还有许多旁的东西。 她无心顾及,只展开布帛摸索。 竹签拼就的话,仅一字而,“安”。 但香气扑鼻,尽是旃檀香。 她的白绫又湿了,低眉将信叠起收好,去摸方才滑出的物件。 一个,两个,三个……隋棠慢慢数着。 “这瞧着样式是五色绳。”兰心蹙眉看着,“看样式是五色绳没错,但是只有怎只有四色?” “军中物资匮乏,比不得府里。”彼时,司珍也在,笑道,“看着颜色就不是正常的红黄蓝紫青,棕色应该是马尾,青色是寻常丝线,还有这月白色,褐色……总之是司空一片心意。但是话说回来,殿下都是妇人了,司空还送这!” 隋棠笑着,许久不曾说话,只让她们退下。 方重新又将五色绳数了一遍。 她没有数错,是十七副。 他也没有送错。 他是送个那个还不曾嫁他做人妇的小女郎的。 补他未曾参与的、她的十七年。 第44章 阿粼思念三郎。 自这第一封信后, 第二、三封家书陆续抵达。 八月十三,第二份家书至。 【写信当日乃此番首次与卫泰兵马正面交手,初战告捷, 全军推近四十里。】 十月廿八,第三份家书至。 【二次告捷, 大军已经绕过漳河,在漳河北岸驻扎, 距离邺城不过三十里,已兵临城下。】 转年三月初六, 他的第四封家书至。 【现已成功挑拨卫泰和蒙烨, 如今二者不合,只待蒙烨出邺城,即可夺药。】 四月初二,他的第五更家书至。 【此信后, 翌日开始攻城,诸事顺利, 勿念。】 而隋棠收到的独属自己的信上,永远都是个“安”字。但是她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征伐得不易。 因为那个“安”字,有时黏贴的笔顺平整端正, 甚至布帛都有些被蹭破,显然他时间充足,用力粘黏, 恐其脱落。而有时则歪扭倾斜, 不是他不用心, 许是刚坐下便又有急事,又或许是他刚历一场恶战,手足无力…… 除此之外, 还有来信的间隙。隋棠算着数封信的间隔,基本都是每隔四五十日一回。那么从第三封到第四封隔了整整四个月时间,虽有冬日雪天路途难行之故,但再难走也不至于多出两倍之久的时辰,想来定是战事激烈艰难之故,使他无暇抽身。而最近的一封,从三月初六到四月初二,还不到一月,算日子说不定还不曾收到回信,这第五封家书便已经寄出了,可见他之欢喜。 千里之外的战场,谁也看不见真实模样。 但隋棠晨起立于望星亭中,可听漳河战鼓震星辰;晚间行过望月楼内,可见月光下白骨堆成山;白日里在望烟斋听课受业,翻过竹简三十六计,只盼计计出他手,策策皆顺利。 望星望月望云烟。 漫漫长夜,隋棠躺在长泽堂的床榻上,伸手摸身侧空出的位置,双人枕上一人枕,她抓着枕头,忽就后悔那些赶他去书房的日子! 于是,侧身搂了床被褥在怀里,却也翻来覆去不舒坦。住在漳河草庐的那些年,茅屋破败,榻上无棉,冷寂深夜她搂着柴草也能觉出一些温暖。但搂过那样一副身子,结实的胸膛,有力的心跳,持续的温度……隋棠叹,果然“由奢入俭难”。 她披衣起身,将明日预备送出的信展开。 按蔺稷的意思,他给她的信只一个“安”,乃他军中不比府内安稳清闲,是故只需报平安即可。 但她于府中,回信定要多字多言。 这个要求,他没有明说。但他离开时,留给她的除了一封六字信件,一块白玉令牌,还有便是整整一大箱的寸长竹签。 兰心说,那是她发烧的两个夜里,他侍奉在榻,连夜削制的。 如此,她少说一句话,少粘一个字,都仿佛是对他的辜负。 这男人,好生奸诈。 隋棠嗔他,却也感慨。 感慨竹签不够用。 她要说的话有很多,譬如她悟出了令牌的意思;譬如蔺禾终于放下了承明,承明也有了喜欢的人;再譬如她的学业又有长进了,承明夸她学得快,姜筠赞她悟性高;再譬如司膳处又研制出了好喝的鲜果茶,现在她最喜欢的不是牛乳茶,改成百果香了;还有、还有…… 隋棠抓来一把竹签,在已经写完的信后补话。 还有—— 阿粼思念三郎。 * 思念脱了口,岁月便变得漫长。 一日如三秋。 信才寄出去,便开始候来信。 一日,两日,三日……月亮从月牙到玉盘,又从满月到残月。 隋棠记得他是去岁五月初三启程的,如今已经是六月初三。 第五封信是四月初二收到的,如今两个月过去了。 淳于诩安慰她,“最后的攻城是要难些,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殿下稍安勿躁。” 蔺禾说,“三嫂习惯就好,阿兄们成日上战场,家常便饭啦。你瞧阿母,该吃吃该喝喝,保养好自己好好候他们归来才是真的。” 杨氏说,“等十五我去白马寺烧香,殿下同去否?” 隋棠谢过他们,又想起蔺稷的话。 多加餐,勤读书。 于是便吩咐小厨房给她添一顿宵夜。 夜中,她任由想念溢流,手中摸索一个个木字练习,又将它们按照白日里学习的三十六计拼凑。第一轮的背诵她已经过关,如今在学习理解和运用,最新讲的是第七计: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 她摸到着四个字,将他们排列好。 该词最早出自于《韩非子难一》,原文乃“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 其中,“厌”意为嫌恶、排斥。大意指在战争中,为了取得胜利,可尽可能地使用欺诈的战术来迷惑对方。 她复习着功课,心慢慢平静下来,思念化作学习的动力,感受文字的美好,知识的魅力。 想多年前的夜晚,少年蔺稷是否也这般伏案秉烛夜读? 后来他征战天下,试点于雍州。董真说那里建起了学堂,男女都可以学习,她就是第一批受惠者。而她自己,才曾数次登过青台,听过学子们的朗朗书声,感受到乱世中他劈开的一方安宁天地。 这样一想,她捧过一盏小天酥用下,后重新埋首于木字中。 暗思来日,她学文断字,精研医理后,也可去做这些事。 修更多的学堂,创更多的医馆,让天下多广厦,少流民。 如此,时间在隋棠不再焦躁的等待中过去,第六封家书是六月初十的夜里,八百里加急送回的。 不比之前五封,信使虽也策马入城,气喘吁吁,但都是白日高悬时。 这会乃夜半时分,银河横天,皓月当空,星星和流萤闪着微弱的光,京畿的城门早已关闭。 信使骑乘汗血马,手持金箭令疾驰而来。 黑夜中令箭如金乌灼光射向城楼,待城楼守将接箭回神,看清是司空府急令可夜开城门时,那信使已似一道黑影纵马到了府门前。 天马前蹄扬起仰天长嘶,声响给敲门声作势。 府 中长史匆匆赶来,便见得宝马累急倒地,四蹄痉挛口吐白沫。而他身前重压,乃信使亦倒了下来。 那人不过三十来岁,瞧着却如花甲老翁,面上覆了厚厚一层尘土,头发灰白一片。滑下去,一身尘土散落些,现出乌瞳青丝,还有发白哆嗦的唇。 “急、急报!” 他鸡爪般的手从怀中掏出信件,直待确定来人乃淳于诩,将信在他手中塞实才散气晕了过去。 淳于诩将他托于侍者照顾,拆信便看。 “是不是前线的信?”隋棠尚在温课,这会来得极快,“说了甚?孤的信呢?” “只一封。”淳于诩转身回话,“司空粮草被烧,需要征调粮草。” 隋棠闻来淳于诩话中急切,人更似风一般从身前过。 两军交战,粮草被烧虽是大事但也不是倾天之祸,且重新征调即可,如何淳于诩急成这般? 他亦急得只有书一信的功夫! 隋棠随他入内,并不催他也不多话,只先容他安排再给她释疑。淳于诩传来侍卫一阵低语,后回了一趟他的寝屋方又匆匆折返。 第68章 兰心伴在隋棠身侧,见来人低声道,“淳于大人换了官袍。” 换官袍,这是要入宫。 隋棠心跳如擂鼓。 “孤随大人一同进宫,您路上说。” “征北之战,所备粮草乃一年之用。换言之,若是一年攻不下冀州,需要延后作战,那么后续粮草征调就会成为作战考虑的首要问题。自然,如果就此停战撤军也可。而臣在三月里送出的粮草便是储备的最后一批,可维持三月不成问题。这也符合司空四月初二的来信,道是已经开始收尾。” 淳于诩这会与隋棠同乘一辆马车,给她解释道,“今日军报上乃云司空的粮草于五月中旬全部被烧。五月中旬至今乃二十余日,信使特骑汗血马而来路上花费不过七八日,如此可以判定粮草被烧之后,司空与令君他们做出了评估,战事可以延续,或者说他们还有部分存粮。但在十余日后,却派信使骑天马持金箭回来要求调粮,便说明他们被拖住撤不出来。仗只能打下去,而后方需要快速供给。” 隋棠还不懂军务,只蹙眉道,“他们是攻伐方,之前已占优势,如何有被拖住之说,他粮草不够,撤军便可。” “这处的拖住,按照上一份军报而言,被敌军围困的可能性很小,但不代表没有。”淳于诩尽可能直白地解释,“而有很大一种可能,是心理上的拖住。这场仗打到现在,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已经投入太多,只需最后一口气就可以灭了卫泰,拿下冀州。所以司空不肯撤。” “他的信件上只言粮草被烧,要求征粮,这两句话吗?”隋棠道,“没再说旁的?上面都是大人的猜测吗?” “信使持金箭送如此急报,需防途中为敌军所截,所以军报都是言简意赅。”淳于诩闻得外头马蹄声,掀帘探之,乃数位得了信的同僚策马赶赴宫门。 他回首道,“臣已经通知了蔡祭酒一行和尚书台的官员,其中八位尚书郎都是令君座下弟子,稍后您听他们的分析便可明白,便知臣所判无差。” 话到此处,淳于诩跪下身来,“殿下,今夜请您务必要劝谏陛下,帮助征粮急调。虽说很大缘故是司空主观不愿撤军,但也有可能是真的被困,九死一生。” “殿下——”淳于诩以头抢地,“这是陛下登基以来,司空头一回有求于他。何况,这处还涉及您的药!” 即便隋棠再不懂军政,话到这处,也多少明白了几分当下局面。 首先,他有战死的可能,这种可能比他以往任何一次的风险都大。 其次,他不撤军有部分缘故是为了她。 其三,他向天子低头、让步了。 隋棠的心思毫不犹豫地留在了第三处。 这一步,可让他不死,可让她有药,可让江北九州一统,可让隋家天子重现世人眼中,可让齐皇室重立威信。 * 勤政殿中,因来时淳于诩乃击鼓传声,又持着信使金箭走得司马门,司马道。是故天子已经到来。 不多时,太尉何珣,中郎将何昱、大司马临淄王亦赶来了。 在场的还有蔡汀一行,代表姜灏的尚书台一行。 也就是当是隋棠入京时,隋霖与她说的朝野三派,这日尽数到齐了。 他们在大殿论政,女子不能上殿,隋棠遂坐于屏风后旁听。 所论所分析,果然与淳于诩前头所言,基本一致。 只是多出了一部分隋棠还来不及思虑到的地方。 便是当下形势,其实淳于诩自己调粮食也可,只是已经没有现囤的,需要挨家挨户征粮汇聚,便是惊动百姓;或者说因在六月里,再熬一段时日,麦子就要成熟。蔺稷可派兵甲沿途收割,边作战边收粮。然这两种方案都颇费时辰,而如今蔺稷处最熬不起的就是时辰。 战况瞬息万变,时辰就等于生命。 所以,蔺稷求于天子。 天子手中,这些年虽权柄下滑稀释,然掌管国库的大司农是今岁才被蔺稷架空,掌管粮草的司马官临淄王更是隋家宗亲。 他手里有现囤的粮草,加上太尉何珣一派的豪族,聚起粮来自比淳于诩要快许多。 隋棠来时便已经想到了各方受益点,今日蔺稷折腰让步,是让彼此共赢的局面。天子没有不应的理由。 她想,其实自个不来都是可以的。 然而,一个多时辰的商讨后,并不如隋棠所想,隋霖说容他考虑,之后便不容臣子再言,拂袖回了内殿。 一时间,淳于诩与之蔡汀等人都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的人身上。 隋棠纵是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遂未等他们开口,便道,“一切有孤,你们且回府再商量对策。” 正在殿外廊下说话间,却见中贵人唐珏过来。 唐珏向隋棠行了个礼,道,“陛下体恤长公主,请您也先回府休息,不必耗在此处。” 隋棠还欲说话,被淳于诩拦下,“殿下,在哪里都是等,我们且遵旨。” 隋棠僵了片刻,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几欲站不住,不得法只能随诸人回去。 回去路上,她在淳于诩的分析中,大概了解了天子的考量。 * 晌午时分,勤政殿偏殿中,除了本来就在的何珣父子、临淄王,这会宗室里的豫章王、广陵王都赶来了。 眼下都知晓了当下事宜。 “朕登基六年来,两千多个日夜,终于等到他低头时刻。既然俯首让步了——”少年白皙的面庞多了两分自得,细长眉眼望向临淄王,“皇叔,不如应了他,也于我们有利。” 临淄王领的这份差事,乃实打实的油水,攥在手里心中踏实。年年灾荒,时时战乱,他没有旁的心思,就一桩,且不打他的主意。只要如此,管他外头多少诸侯,他们自花他们的银子,吃他们的粮食,用他们的兵甲,不搭上他,便随他们打去。 从宦官把权、到太师范洪乱政,再到诸侯四起,到眼下蔺稷挟天子令诸侯,于他眼中虽都是财狼虎豹,但若非要挑一个让他觉得有些人样,那他当毫不犹豫择蔺稷。 原因无他,只有蔺稷从未打过他手中粮草的主意。 却不想,大失所望。 临淄王知天命的年纪,但显然还没有参透天命,这会捋着炸起的胡须,双目投向豫章、广陵二王。 豫章王已经逾七十,领宗正一职,乃隋氏族长,这些年办过最大的一桩事,便是主持了长公主隋棠的婚仪。这会浑浊鱼目接了胞弟目光,颤颤幽幽道,“老七莫瞧我,小时候我就老实不爱舞刀枪,何谈打仗的事。” 他锤了捶后腰,转向广陵王,“十六说说有何看法?不惑之年就是头脑清晰时。” 广陵王冲大哥拱了拱手,转而向天子正经作揖,“臣认为不能应了蔺稷所求。我们需防一事。” “何事?”隋霖不解道,“此番是他有求于朕,若是朕助他,朕便可以立威于朝野,立信于天下。且昨日尚书台也说的明白,蔺稷 此番态度转变,定是令君相劝之故。若是朕不应,且非让令君失望。我们一直是想要争取姜灏一派的,这也是个机会。” “非也。陛下,姜令君中立,虽说没有完全帮扶蔺稷。但是所谓人臣,便理当都是天子之臣,何来中立一说。中立,不过是他不忠的遮羞布罢了。”广陵王顿了顿继续道,“这处暂且不提,臣要说的是,有没有可能蔺稷根本无事,是故意放出的消息?” “故意放出消息?” 隋霖愈发不解,“此等作战关键时刻,谎言粮草不够,岂非动摇军心?” “陛下,兵法有云,兵不厌诈。”何珣这会接过话来,“广陵王的话,确实有理,亦是老臣的担忧。蔺稷极有可能是想吞掉大司马手中的粮草,为自己省一波。如今粮比齐金,最是贵重。” “甚至,您听那些尚书郎昏头的建议,居然还说您可以趁此机会御驾亲征,扬名更甚。臣瞧着,那姜令君多半已是一丘之貉,说不定您一出禁中,他蔺稷便趁机于乱军中要了您的命。” “陛下,确实要防着此处。”何昱也接了话,“您忘了,您身边有八百死士,长公主牙口藏丹朱一事既然被发现,那么死士一事或许蔺稷也晓得了。他这是诱着您离开洛阳,不得不防!” 六月天,殿中点着冰鉴,冷雾缓缓而出。 少年初时的决定已经被动摇了大半,只是回想上回胞姐言语,思量道,“以上也是诸位的猜测。但若蔺稷所言不假,我们岂不是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陛下,臣有一计。”何昱拱手道,“我们可以择一人前往查明缘由。若蔺稷说言非虚,我们自然供给粮草。若是假的,便也不亏。” 隋霖眯了眯双眼,“这人怕是不好找,派我们处的人去,若蔺稷作假,便是有去无回。若是派司空府的人去,他们自然沆瀣一气。何论这途中,还需提防卫泰截杀!” 殿中一时静下,诸人面面相觑。 第69章 “有去无回”乃反向证明蔺稷作假,原是个好法子。 三王手下各有亲信子侄,何珣父子里何昱就可前往,但显然谁也不想这般冒险涉死。 “陛下。”何昱继续道,“臣有个人选,或许合适。” “谁?” “长公主。” 这话落下,殿中君臣怔一瞬而抚掌称赞。 皆知蔺稷爱重她,自不会要她性命。而她即便心悦蔺稷,但到底留着隋氏血脉,此等大事,定不会言谎。至于途中若遇卫泰杀人,便只能看她天命了。 “去司空府传长公主,让她即刻入宫。” 唐珏领命离开,然从太极宫到司空府一个来回也需半个时辰,唐珏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召回了长公主。 显然公主去而又返。 隋霖起身亲扶端正行礼的公主,道,“正好朕有事传阿姊。” “臣亦有事要禀。”隋棠道,“陛下先说。” 殿中儿郎围视,独她一个女子,还双目不明。隋霖忽觉有些羞愧,然缓一缓还是开门见山将话道来。 隋棠闻后不语,半晌面容浮上笑意。 “陛下以为臣这般匆匆返回是作甚!”公主重新伏拜于地,恭敬道,“臣就是来请命前往的 。” 她说得心甘情感,只是尾音里拖出两分讥诮。 第45章 隋棠与宗亲博弈间。 天子处的重重顾虑, 乃是在回司空府的路上,淳于诩并着蔡汀一行与隋棠分析的。隋棠闻而即返,闻得天子话语, 竟是那样一般无二。 一时间,不知该佩服司空府幕僚知彼知彼, 还是该嘲讽这太极宫满殿儿郎,空有揣测人心的计谋, 却无有挺身而出的血性。 隋棠虽恼,却也无暇多感慨, 只开口道, “臣此去探测虚实,往来都需时日。请陛下先将粮草备好。届时一旦确定,臣以血书派飞骑送回,粮草便可直接发出。” 隋棠不会骑马, 来回只能使用马车,速度远不如单骑快。 “殿下回来, 确定司空所言非虚,臣便自会集粮发出。”临淄王闻有动他粮草的半数可能,已经开始肉疼, 这会又闻隋棠要求提前备粮,断然回绝道,“但若是作假呢?殿下以为开仓取粮是同您开妆奁抹胭脂一样简单吗?简单地不用了便丢回去?您伸伸手五个指头就能合了盖子, 老臣可是要使唤人力、安排车马再给搬回去的!” 隋棠咬着唇瓣, 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即便有假,您耗费的不过就是车马人力。但若是真的,这般耽误连累的是一条条人命。” “就算是人命, 那也是蔺稷的人,他们叫做东谷军。”广陵王更是不将这个自小长在荒野的长公主放在眼里,只翻眼嗤笑道,“殿下与其在这与臣等讨价还价,不若早些启程,省点时间。” “还是说,殿下嫁作蔺家妇,忘记自己姓氏,祖宗都不认得了。”豫章王须发苍苍,拿的是宗正的派头,立的是族长的威严。 隋棠面色一阵白过一阵,浑身都在发抖。却深知晓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再快能省出的时辰也是有限的,必须让这处在她离京时便着手开始调粮,待她回信便可直接运出,如此方算真正节约时间,遂努力压下腔子里就要喷薄的怒火,不理会诸王刁难,只尽可能持着理智与胞弟对话: “陛下,无论是蔺稷还是东谷军,他们都是您的臣子,您的子民。退一步而言,若蔺稷战死在此次战役中,东谷军俱灭,便是卫泰坐大。” “他若做大——”隋棠立在大殿中,白绫覆眼,原是看不见任何人。然她此刻话语顿下,侧首缓缓移过,从左手三王处到右边何珣父子处,最后抬首重新望向天子,“诸位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 “殿下放肆——”何珣的声音在这会响起。 “太尉闭嘴!”隋棠到底还是怒意难抑,“孤所言事实罢了,何来放肆。反而是你,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般随意地介入孤与天子的对话中。请问你的礼仪尊卑呢?难不成,您得了先帝御赐的黄金鞭,不是匡君除佞而是专门恃宠而骄的?你眼里没有孤不打紧,是连陛下都没有了吗?” “陛下!”何珣未料隋棠不仅巧言善辩,竟还蓄意挑拨,正欲参她,却闻天子的话落下来。 “阿姊,太尉一向刚正直言,您多心了。”隋霖虽倚靠何珣,却也防他,闻隋棠那话心中顿时不豫,遂不痛不痒地吐出这么一句,给二人做和事佬。 “陛下,臣无意多言。只是还望三思,请立刻集粮征调。若是临漳王人手不够,可让司空府的属臣帮衬。”隋棠重提要事,见殿中一时静下,不由叹道,“陛下,他都低头了,你们各退一步。纵使不能海阔天空,也不至于这般剑拔弩张。您想一想,万一呢,万一他没有骗您,是真地在示好示弱……” 话又回到了最初。 昨夜里,姜灏座下的八位尚书郎已经分析得足够清楚,亦代表姜灏之意:以救援为上,使君臣同心,此乃天子立威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门边的滴漏声,声声砸在隋棠心口。 “阿姊先去准备,容朕这处再行商议。”好半晌,隋霖回应了这么一句话。 “臣所需准备,无非一马一车,立时可行。还望陛下颁召,大司马处粮草立刻起调。”隋棠丝毫不让,若是等她去返之后再行调粮,不知要耗去多少时辰,“陛下,我大齐立国三百余年,乃从马背上得的天下。自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起,更是以武立世,辅以文治国。祖宗有训,隋家子孙当于太平岁月握笔,风雨年间饮马。皇朝式微六十载,早已风雨飘摇。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日之景纵是陛下亲临前线也不为过。时机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又何妨,山河本就疮痍,帝位本就不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陛下非要行稳健之态,持谨慎之姿,臣亦无话,且代行这一遭。只是臣走九十九,陛下不能随之一步吗?” “还有在场诸公,敢问临淄王,粮草是你个人的吗?你守着粮仓是打算将 其作鸡生蛋,饲你临淄一脉子子孙孙吗?还是打算看哪位诸侯赢了破洛阳之际,你且奉上去,作你投名状?” “还有豫章王,闻你曾也上过战场,怎么年纪上长胆量却在倒退,越活越回去了?今日孤代帝前往,乃臣为君分忧,无话尔。然你亦为臣,于孤比,尚是七尺儿郎,竟也这般畏畏缩缩,请问可有愧矣,可有脸矣?” “至于广陵王,您七十古来稀,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还领宗正一职。不知道的以为陛下无人可用,劳您如此高寿躬身在职。知道的实乃您膝下子孙不成器,个个纨绔,一时竟不知该怜您后继无人还是嘲您看不穿眷恋权位不松手!” 隋棠转向右手处,面对何珣父子,索性不再言语,只借着一点光感坐去一方空置的席位。 当气已出完,心渐平和,长长吁了口气。 这厢倒也不催了,仔仔细细理过曲裾深衣宽大的垂云广袖,又施施然抚云髻,拨正一枚青鸾衔珠步摇,重插两枝埋在叠累的青丝中因生怒松动滑出的缠金白玉钗。 一副就差唤来侍妆女使,给她重新更衣理妆的模样。 殿外,本在阊阖门久等不回的司空府属臣不知何时也回来于阶陛之下,原闻公主话语朗朗痛斥高位,心中正是激昂钦佩之时,转眼却见声息人定,妇人慵懒挽妆。一人情急就要入殿,为淳于诩和蔡汀双双拽回。 淳于诩领悟隋棠熄声之举,此乃博弈之间以退为进之法。 蔡汀恨齐隋皇室久矣,存反心千万日,今日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位不曾享过子民供养的隋家公主。 盛夏日艳阳高照,日光耀得人眼前发晕,勤政大殿里,又是冰雾缭绕,如此从外往里看去,一切都如幻境。又因公主归坐歇声,两侧臣子望不见,只剩得御座高坐的天子,面目模糊,眉眼不清。 许久后,传出一个青年声响,“殿下还是快些启程,如您所言,时辰便是人命。” 是中郎将何昱。 何氏族中鲜有的文武齐备的后生,他算是族中翘楚。 只是到底少了沉稳,这话一出便是落了下怀,公主依旧慢里斯条掖襟捋袖,缓了缓方勾唇笑道,“孤一介女郎,便是去地底下见到了祖宗,祖宗大概也不屑斥责孤。总有儿郎们排在孤前头。” 她挺了挺背脊,直面对案的三王,笑意不减讽意更深,“孤长于郊野十三载,飘零似飞絮,吹打如浮萍。后得天子归迎,加恩赐爵,原是手足聚首,天伦重享。继而下降于臣,凭心而论,是桩好姻缘,孤是喜欢的。若将今日比之昔年浪迹漳河时,说一句从低洼至峰峦也不为过。只是孤于低洼泥塘尚处之,左右再过回那般日子,脱了锦鞋凤履还于赤足罢了。倒是诸位,脱得了鞋吗?” 一众宗亲不是她叔伯便是祖翁辈,先是被她直言斥责后又被她这般戳骨质问,想要训她却又觉尚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彼此眼风扫过,摆出一副不予理会之态。 第70章 “所以,罢了。”公主看不见但能闻得他们不满之声,便也索性不理,只望向天子,“孤又何必千里奔波而去,说不定途中便遇不测,还不如留在这京畿之地,多享受一日安稳日子。” 话落,她微微低了头,已是柔柔一副妇人样,眉宇间的倔强被疲乏取代,熬了一夜的精神气更是所剩无几,嗓音也有些喑哑,“陛下,臣体弱眼盲,本就不宜远行,不若您……” “阿姊莫说气话。”隋棠话到这个份上,诸人多少听出她的意思,亦怕她当真不去,纵是强逼而去亦与太极宫彻底离心,遂何珣以目示意隋霖,临淄王也勉强颔首让步。 隋霖便将话接来,“朕即下召,十日后,大司马处征集聚粮草八十万石,有司空府长史为副手,将首批粮草囤于虎牢关。 ” 一股从丹田聚起的酸涩和愤慨直冲天灵,激得隋棠眼底猩红,身子发颤。如此据理力争,也不过得他择中取之。 ——应了提前调粮,却还要延后十日。 然这已经是争取到的极限,总胜过等她确认回来再调集。隋棠尚知该见好就收,遂也不再多言,伏拜领旨谢恩。 殿外臣子见她走出,目光深聚无言。只待人走近,缓缓分作两处让出道来,纷纷与她拱手致礼。 “各司其职吧。”她手搭实在侍女臂膀,脚步未停,赶回府去。 * 只是临近宫门口,为人唤住。 竟是太后闻了今日事,从南宫匆匆赶来。 “阿粼是要去冀州?”何太后走得急,凤钗珠冠在艳阳下闪出圈圈明光,绚烂又刺目,光线折在自己眸光里,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到底是真是假,如何要你一个女郎去?” 声音自后背而来。 隋棠一时未应,只唤来一个司空府的侍卫,让其回去套好马车径直来此接她。如此省出一点时间,同太后话别。 她嘱咐完,深吸了口气,抚了抚早已毛躁的鬓发,掖平衣袖,从心底撑起几分笑意,转身朝那个模糊的轮廓迎去,“母后莫急,我只是去探个消息,去去就回的事。” 自昨夜击鼓传声,司马门大开,司马道跑马,到如今从隋棠口中将话听实,何太后终于确信此间事宜。 她握紧女儿的手,明明许久未见,要说的话有很多,却又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虽不懂朝政,然天家宗室里的几位,母家兄长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些。 ——就这么推了个女郎出来。 “母后,你以前说阿弟将我嫁给蔺稷,他们势同水火,我若动心动情,极有可能被两处拉扯,受伤流血。但如今我觉得我是幸运的,蔺稷低头了,他向阿弟示弱。我抓紧时间去,你替我再多劝劝阿弟,君臣一心,本是再好不过。” 隋棠对胞弟失望渐深,然对母亲尚有情意,甚至在被她双手拢于掌心的这一刻,生出些许愧疚 。 母女俩上回这般亲近能够双手交合地在一起,还是朔康五年十一月里,在司空府的时候。 而如今已经是朔康七年的六月。 一晃,已一年半过去。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鲜少进宫,除了天子寿辰,便是今岁正旦日。然而即便是正旦日,她也不过应卯而已,随在宗亲之中,冲天子遥遥一拜,便称病离席。 “上回去冀州……”何太后的眼泪已经落下来。 上回去冀州,隋棠才四岁,母女一别十三载。 “不一样,这回人你长大了,能担事了,就是去办个事。”何太后连连拍着她的手背,自我安慰道,“阿母听你的话,多劝你阿弟。司空即然让步,他你阿弟便不可再为难,亦是不让你为难。你要早些回来。” 何太后的眼泪砸在隋棠手背,牵动隋棠心神。然隋棠闻马车声由远而近,便知是接她的车驾,再耽误不得,只抽开了手,摸索着给母亲擦去眼泪。 何太后抓住她抚在脸颊的手,侧首看九重宫阙,隋家王朝,只长叹息。片刻脱下脖颈一个项圈,欲给女儿戴上,“此去边关一路,危机重重。翠玉保平安,阿母等你回来。” “多谢阿母。”隋棠闻马车已近身前,赶紧接了项圈,扶过兰心的手,匆匆上车离去。 第46章 是凤鸟涅槃的火。 驾车的马乃汗血马, 速度极快,隋棠自然知晓,这本就是她自己提出的。但她未曾想过, 如此快的速度能将她颠簸至头昏呕吐。 她在赶路的第三日,开始发烧, 吃不下任何食物,咽下即吐。然想着急需粮草的军队, 便也拒绝休息,要求如常上路。 这一路随她同往的, 有郑熙带领的三十精卫, 还有第一日晚间追上来的承明。 “此去一路风沙与豺狼无数,老师何苦走这一趟。”隋棠心疼他残臂旧伤。 然承明却道,“臣九岁便握刀剑,杀过人也护过人, 此去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 隋棠盈泪感激。 蔺稷出征,自然留了兵甲保护司空府。她为他之事前往, 自也可以调动人手。 但一来毕竟府中还有属官,后院还有杨氏和蔺禾,人手能动的有限;二来且此番上路, 时间最为重要,故而需良驹代步。 然良驹更是有限,基本都作骑兵上了战场, 府中多为步兵。是故隋棠索性放弃了兵甲, 直接择了暗卫营的人护送。 离开洛阳越远, 上路时 辰越久,她心中对胞弟便愈发失望。 他尚有八百死士,竟不肯挪之一二。 好在这一路经官渡、朝歌、上党、广平、清河、长山各地, 皆是蔺稷所统之州郡,尚且安全。 一千二百里路途,八日走了一千里,唯一掉队的是兰心,经过广平郡时,她再坚持不住被留在当地驿馆歇息。 隋棠也已口中充斥血腥气,牙根皆酸软,脏腑震动中,唯咬牙死撑。 支撑她走下去的,唯有两桩事。 一则是第五日晌午时分,中郎将何昱领一百死士追上,道是天子调以保护公主。 二则乃第七日进入清河郡后,承明告诉她,瞧见路边运粮车,问之乃是调往漳河予东谷军的。可见他们尚且未到刀尽粮绝的地步。 这两则消息,第一则让隋棠在只能饮水数日后,稍开了胃口,用下一张胡饼。第二则让她松下半口气,晕在承明怀中睡实了两个时辰。 如今是第九日,他们已出长山郡,再过三百里抵漳河。按照他们的脚程,两日可达。 这日,隋棠召来一直隐随身后十里的何昱谈话。承明提前避开了,虽他一直易容也戴着假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隋棠与何昱道,“如今一路过来,中郎将当是看到司空于他处艰难调粮,可证明他确实需要粮草。你可以返回复命了,让陛下将全部粮草都调聚起来。” 何昱道,“司空征调粮草,和他粮草被烧急需粮草,乃两回事。臣需要亲眼确认,方可回去复命。再者,殿下就不想见见司空吗?臣还领了保护您的职责。” “孤不见他,孤现在回去复命。” “殿下。”何昱道,“臣此来,护您乃职责之一,确认军况也是职责之一,请莫要为难臣。且您这般复命,也是对陛下不负责。万一——” 何昱顿了顿,“万一司空粮草充足,就是要行不臣之念呢?陛下说了,首批粮草自按照殿下所求,十日后起调。然剩余粮草,必须臣亲眼确认后、复命后、方可为之。” 隋棠本已虚弱不堪,被何昱这般刺激,纵是坐在草间,倚着山石,都欲昏厥。一瞬间面色煞白,额间布满冷汗。 何昱走后不久,承明过来扶她,她言语时已带哭腔。 “孤如今就盼着,他是真的粮草充足,他就是骗阿弟的。他要是真的欺君,他要是真的欺君……” 她被承明扶起的一瞬,身子从他臂弯滑下去,人便散了意识。 但承明还是听到了那一句气若游丝的话。 她说,“孤也陪他。” ——他要是真的欺君,孤也陪他。 这句话好理解,但隋棠的想法无人知。 这次的昏厥中,她做了一梦。 梦中,蔺稷粮草充足,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计策。 他故意为之,放出粮草被烧的消息。 而他这般做有两重意思,他站在她面前,与她细心解释……隋棠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嘴角挂着笑,眼角淌下泪。 梦太过荒谬,是她痴人做梦。若他当真那样做,得顶住多大的压力,耗费多少心神。 怎么可能? 第十日,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因为已经进入冀州境内,乃卫泰的辖地,极有可能遇到他的截杀。 遂按照郑熙之意,本隐藏于身后十里的何昱人手,分成三队,每隔三里置三十人,而郑熙自己的人手亦落后于隋棠车架三里,乃梯队分布,化简为零,减小目标。 隋棠则与承明扮作普通夫妇乘车往漳河去。隋棠长于漳河,会说当地方言,如此安全走过两百里。 第71章 刺杀是在第十一日午后发生的,在距离漳河仅剩一百里的湾子口。 当是前头二百里路程的查检中 ,还是被卫泰的人盯上了。 驾车的车夫乃暗子营的人,面对泱泱四五百人,暗器同信号一同发出,连同自己亦跃身出去,直取对方将领头颅。 承明随即从车厢出,单手直缰驾马冲出。 郑熙就在三里外,没到半盏茶的功夫便领人前来,助承明破开一道口子,容他驾车离去。 三十精卫缠在求百兵甲中,本是寡不敌众。然一开始便已夺了对方将领性命,使其失了主心骨。这会厮缠中,何昱的人手又接连赶来,给他们一种人手渐多,战力渐强之感,很快对方便兵败如山倒。 于是,郑熙同何昱合兵,去追护隋棠车驾。 奈何这处动静太大,而这数百人显然作先锋之用的,很快便有一自称卫泰之子卫容的将领率大队兵甲追上来。 暗子和死士,此番都骑宝马良驹,对方原是追不上的,奈何其人手众多,穿小径将其合围之。郑熙和何昱一行,脱身自不难,关键乃阻止敌军追击到公主。 于是交手混作一团。 残阳如血,尸体不分敌我慢慢堆起来,部分兵甲越过交战线,寻着马车车轮印追去。 这等路线,伏击着近三千兵甲,显然是卫泰特意安排,欲要截断东谷军的应援粮草。 只是这会粮草未截到,却撞上了公主,便自然也不会放过。 “将军,还要追吗?”长夜辽阔,星河灿灿,眼看车驾就要出湾子口,之后再行十余里便可进入东谷军范围,勒马停下的副将问过卫容。 “如今蔺稷势大,兵临城下,蒙烨又脱了手,父亲正在情急之中,今朝没有截下他的粮草,截下长公主也堪比粮草。”卫容回首来时路,想着尚且被他兵甲缠住但无需多久便可脱身的的那帮精锐,又以远目镜眺望营帐罗布、黑夜中星星点点的东谷军,喘出一口气道“追!” 马车驶出湾子口,径直沿河朝南奔去。后头不到三里便是紧追不放的大队人马。 而对面南地高坡之上,亦有人在眺望,将这处景象尽收眼底。 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余人,一个亲卫分队的人手。个个腰垮弯刀,手执火把,将为首的两人护在中间。 乃姜灏与蔺稷。 “令君,如今可愿全心助我?”蔺稷今夜未穿盔甲,只着了一身劲装,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他如隋棠盼得一般,从未被烧粮草。 不过仗到最后,呈胶着之态,他设的一场计策罢了。 一场一箭双雕的计策。 五月里,卫泰派人欲烧他粮草,他便将计就计,聚了一堆草木柴薪以假乱真,如此放出消息,粮草被烧。 一来让卫泰轻敌,诱他出城。 二来乃针对天子为之。或者说,是为了姜灏和隋棠。 “此局,知之者,我与令君尔。”蔺稷拢了折扇,“若此番陛下御驾亲征,于东谷军上下都是天恩浩荡,如此我也可退让得名正言顺,东谷军不会有他话。退一步,陛下不来,只送粮草来,东谷军也同样感恩戴德。天子救命之恩,足矣让他们认作新主,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但是,眼下局势——”蔺稷遗憾摇首。 眼下局势,姜灏心中一清二楚。 便是晚间时分,湾子口探子带回的消息。 道是伏击在那处的卫容同一队人马交上了手,紧追不放,而那对人马正往拼命往漳河赶来。 姜灏当下便觉通体寒凉,失望不已。 因为能值得卫容在此时大动干戈,且往漳河赶来的,唯有天子使者。 然有人而无粮,则再明显不过,天子要验证无粮再给粮。 此举,乃明白显示天子在意权柄超过人命,乃泱泱无数人之命。 而蔺稷此战带走他,便是恐他将计划泄给天子以不公,从而导致此局不真;而他离京却留下八位侍郎,乃是为替他行劝诫之说,且当他在。 结果,结果……是这样的果。 即便蔺立主动退让,天子也没有前行的勇气。 “司空,要救那使者吗?南北两地人手已经布置妥当。”一副将端着远观镜,眼看那辆马车就要被卫容追上。 “卫容的人马都入伏击圈了吗?”蔺稷问。 “还未。”副将估算人手,“卫容作了先锋,他所领不足百人,大部队还未上来 。” “那便等着!”蔺稷摇着扇子,遥看下处马车轮廓,“能不能入我军防线内,看他天命。” “马车翻了,怎么是、是……”那副将凝神细看,大骇道,“车内跌出的仿若是个女子。” “对,是个女子。” 另一个副将也惊道。 “女子?”蔺稷眉心突跳,夺来远观镜上前一步观之。 姜灏亦从镜中相看。 “殿下小心。”承明驾车太急,被石块绊倒翻车,自己率先被抛出去。索性他功夫尚好,只以左肩迎撞树木,任由假肢被回击之力嵌入皮肉又脱落,他却半点没有停下,借力跃身而来,单手将人抱住。 只一个旋身松开护其于身后,说话间已经抽出长剑横于身前,“殿下莫动,只需往前走便是南地,再过六七里可达东谷军防线了。” 承明心细如发,知隋棠看不见,落地时帮她摆好了前进位置。 “你小心。”隋棠亦知自己留下多为累赘,话落便拼命往前跑去。 耳畔唯余呼呼夜风声和刀剑的砍杀声。 声声如夜枭刺耳,似杜鹃啼血。 “弓箭手易误伤,传步兵上,快。”蔺稷倒抽了一口凉气,“薛亭,查地图,看有否近道小径。” “李云,去把我的马牵来。传全部医官,一半随我,一半与步兵同往。” 隋棠已经不在他远观镜中,显然是跌倒后爬不起来了。 “找到没!”蔺稷催促薛亭。 “司空,下头起火了,我看见殿下了,还有承明……”姜灏蹙眉提醒道,“好大的火!” 蔺稷端起远观镜观之。 果然转眼间火势冲天。 “不怕死的,大可过来。”隋棠扶住满身是血的承明,身后大火绵延。 半盏茶之间,她还没跑出多远便被绊倒跌了下去,手扎在草丛间,忽就觉掌心一阵刺痛,随即而来的是浓郁的馨香,和从掌心腾起的火光。 她本能盖地扑灭,却猛然想起董真曾说过的一种植被。 【我闻漳河南岸有一种名曰鬼火的植被,筋长倒刺,刺勾人血,血落其叶,叶散毒气而能自燃,人则亡而白骨焚。】 【臣在书上看来的,就是记载川郁索同一本医书上,说的有模有样的,还有一句谚语呢。——香似美人香,毒似妇人心。】 刺,火,血,香…… “承明——”隋棠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当即用力呼唤,“留活口,扔我左手草丛间。” 承明离她不远,闻声边打边退,只当她心软不愿杀生,遂无声刺穿一个兵士喉咙挑尸扔去草丛。 “怎无反应的?”隋棠急道,“你扔了吗?” 正说话间,一道火光从草地蔓延。 隋棠喘着气,苍白面上露出两分微笑,只是眉宇未展,“你灭口了?不要灭口,活口,要活口!” 承明惊讶那瞬间燃起的火焰,然一时无法问清缘故,但见隋棠那么急切要活口,遂在接连的打斗中,或挑兵士手足筋脉,或刺胸膛避过要害,然后踢入草丛。 一连四五人入内,转眼便见他们浑身起火,哀嚎遍野,四下打滚,然那草似有魔力,滚草身则火焰愈旺,滚到草边则群草往内翻卷,将人拢在其间,根本出不了火圈。 他亦明白了隋棠一定要他留活口的缘故,根本不是什么心软。恰恰相反,死人不会挣扎痛呼,只会默默被烧。唯有生者,被如此活活烧死,方有威慑。 便是此刻场景,卫容带着一应兵甲被生生摄住心神,只当隋棠使了何种妖法。 “不怕死的,大可过来!”隋棠话语又落,“孤自一命,换尔等无数性命,可太值了。卫容,你若死了,卫氏家底便都是你弟弟的了。你能得到的就一副棺材八尺地,不,你连八尺地都没有,因为尸骨无存皆为灰烬……” 隋棠厉声道,“承明。” 承明应声,聚余力于剑,直指对方。 “将军,蔺稷的人来了。”卫容先锋兵伏地闻声,“人数不少。” 如此腹背夹击,当真有被挫骨扬灰的风险。卫容咬牙怒道,“我们撤!” 直待人皆转身离去,承明才失力以剑杵地,撑着回身,看被火光映照的公主。 她一张苍白面容,一半被火照亮,明华圣洁似佛龛上的神女;一半隐在阴影里,血渍残留如地狱爬出的修罗。 “是鬼火草。”匆匆赶来的林群看着下头场景,惊叹道。 “是凤鸟涅槃的火。”蔺稷收回目光,扫过薛亭寻出的近道,翻身上马,经过姜灏时,叹声道,“令君,我已仁至义尽。” 第72章 “实乃隋氏儿郎都死绝了。”他重看冲天的火焰,猩红双目泛出泪光,“要一个妇人千里而来!” 第47章 等我回来接你。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只是这场赌局, 司空坐庄,他又比旁人幸运些,始终都是赢家。” “陛下视司空如豺狼虎豹—— “若敢来, 自有与虎谋皮的胆量,力挽狂澜的气势, 如此君主,司空又有何不甘心俯首的?莫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大厦将倾,船帆残破, 早已处处危墙。陛下当来, 乃臣最望之局面,陛下与司空和平矣;乃殿下最盼之局面,弟与夫和谐尔。” “若不来,也当有粮来。以粮救人命, 民心军心得矣。是否陛下顾虑司空有吞粮之嫌?若是当真被吞,也不过区区丢失粮草尔, 但换得的乃天子爱民之声名与威望,司空则为小人,天下笑之。且还有臣在, 臣自归君处。” “以上二者,乃陛下与司空共赢。” “而如今,陛下与军粮皆不见, 唯见得为君者志不坚, 有术而无道。面对“天赐良机”不知把握任其溜走, 实乃大憾。须知这良机实非天赐而有人专门为之。” “乃司空顶千钧压力,为臣而设,亦为殿下而设。” “故至此时此处, 臣心对帝心如滚水沸、热油煎,失意甚深。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 隋棠劳乏至极,昏迷日久,却也不曾安睡。脑海中来来回回徘徊着意识散去前,那人抱她入怀时的一句话。 他说,“我粮草未烧,一切安好,一切皆为一场局。让令君与你细说。” 他甚至没有将她送回营帐,只一抱确认她身上无伤,血非她流,便将她交给了随之来的医官。自己匆匆驾马离去。 隋棠醒来,从榻上坐起,陌生的侍女过来扶她。 她缓了片刻,神思慢慢清明。 这不是她头一遭苏醒。 她在昏睡了三日后,原已醒过一回。 醒来了,见得这处主事的最高官员,姜灏姜令君。 姜令君和她说,“六月廿二,殿下来漳河当日,湾子口诱出卫容,便拉开了此番战役的最后序幕。司空已连夜去往前线指挥,暂无暇伴您。当下,且由臣照料殿下。殿下所需所惑,皆可与臣说。” 隋棠颔首,“他说有一场局,劳令君与孤细说,令君说说吧。” 姜灏遂将前后事宜尽数讲来。 讲至最后问,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营帐之中比不得府邸楼阁,隋棠卧在蔺稷的榻上,如今召来臣子叙话,一时也无帘幔屏风遮挡,只后背垫了一床被褥靠着缓劲,前边置一方毡布作屏。属臣离得远些,尽力将眉目低垂。 隋棠并未觉得不适和尴尬,只在听来的一字一句中,心潮慢慢起伏,又缓缓平下,最后重新热浪翻涌。 手中握紧一物,上有铆钉,就要嵌入她掌心。 不是因为被蒙于鼓中的 气恼,乃因对方所讲种种皆与她来时途中的一梦重合,与她所盼所期一般无二。 令她心神激荡。 她何德何能,梦想成真。 她想起去岁正月里,她频繁登门姜府终得解惑,说服自己留下后,那个男人与她说,“这步你先走,我会还你的,不会让你太辛苦。” 原来,他竟是这样还她,朝着她走来的。 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姜令君还在问。 隋棠太累,心绪起伏太大,一时张口没能发出声响,只死死握着手中物,后缓缓松开,爱怜抚摸。 眼泪夺眶时,她的唇瓣还在哆嗦,语不成调,话意模糊。 但与她一般遗憾却又满怀欣慰的尚书令还是听清了,她说的是“不虚此行”。 姜灏起身拜辞,未再扰她,只让她好好歇息。 她松了口气,听话歇下,如此一睡竟又一昼夜过去。 醒来,便是此刻时分。 数日的修整,汤药的喂养,让她精神恢复了大半。侍女过来给她盥洗,告诉她眼下是六月廿六的傍晚,司空还在前线,不曾归来。 她倚在榻上,摸索到了数日未曾离手的东西。 他的一只护腕。 那晚,她已濒临绝望。 鬼火草将夜空烧亮,敌军的人马退去,护她的人拖剑上前。 承明受得伤比她重得多,胸膛、手臂、足腕都是刀剑伤,身上血和汗连成一片,踉跄跌向她时,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上她的手,让她握住剑。 她除了抱好他,握牢剑,什么也做不了。 在接连的躲避、跌撞中,她已经不记得最初承明给她指定的方向,不知何处是所谓的“前方”。 护她一路而来的人鲜血殷殷在流,她要护的人还在等她的粮草。 残留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般干等。 可是,除了等,她还能作甚? 还能作甚? 还能——呼唤。 “三郎!”她呢喃道。 没有大声喊叫就怕将已经吓退的敌军迎来,便只能低低地、轻轻地、徒劳无功地唤他。 以告慰自己尚且努力,没有浪费时辰。 “三郎——” “三郎……” 她的声音湮灭在火里,飘散在风里。 怀中人血流不止,气息渐弱,她亦聚不起力气,就要放弃。 但她从来求生胜于一切,但凡还存半口气也想驳回一条命。 失明的日子里,她的耳力渐好,于是在这个风生火燎的长夜里,在就要咽气妥协的一瞬间,闻得马蹄声时,当以为是敌军去而又返,便拼足一身劲、握死了剑起身劈去。 概因是她冲得太突然,亦或是长剑挥起寒光尚存,将对方胯|下马惊得仰天长嘶,来者亦勒紧缰绳呵马停下。 “是我!” 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似从梦中来。 直到他撑住她背脊,按上她肩头,话语重新响起,“阿粼,是三郎。” 她方弃了剑,死死抓住他。 他来得突然,走得亦突然,竟不能多留她身边一刻,是彼时的她不能接受的。她已经无力说出一个字,唯十指不知从何处聚来的力量,抓着不松手,不让他走。 他不得法,将手上护腕脱下,塞入她手中,“等我回来接你。” 她便一直抓了这么些天。 隋棠将护腕抚平,叠放在枕边。 神思清醒后,她能理解他的行色匆匆。 那是战场,是他筹谋多年、临阵指挥百余日的战场,就差临门一脚,他自然没法停下。 何论,那里还有她的药。 她已经可以下榻,走来前头见姜灏,问他战况如何,蔺稷何时归来? 这处是漳河以北,距离前方战线约莫三十里。虽听不得战鼓马蹄声,刀戟撞击声,也看不见烽火漫天,军旗血染。但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鲜血渗透到泥土里,夏日长风从漳河携浪而起,将气味四散吹来。 姜灏领她出营帐,走上一处高地。 漳河水滚滚东流。 血的气味已经淡去许多。 【六月廿二拉开决战序幕。当晚司空抄小径,令先锋追击卫容,传令伏在湾子口的兵甲收网。虽因这处计划稍有暴露,围困时久,但仍在黎明前灭去卫泰先锋军,取得卫容人头。”】 【六月廿三平旦,天晦不明,司空调三路兵甲,一路在冀州城门口叫战,道是已灭卫容,卫泰速死。一路乃原卫容所领后已投降的先锋军,仍旧还于湾子口作无恙状,传信号于卫泰,昨夜激战乃蔺稷之应援粮草被烧,要其安心守城。一路亦是伪装的先锋军,道是未见粮草,只见天子使者长公主隋棠,如今抓公主在手,问如何处置?如此三路兵甲,三种讯息,或喜或忧或无恙,扰得卫泰心绪不宁。】 【六月廿三午后,卫泰终于调军出城,遂也成三路兵甲。一路出城迎战,一路绕道前往湾子口以叹虚实,一路乃自己领剩余万人坚守冀州城。至此,冀州内外,烽火连城一片。】 【六月廿三晚上,出城迎战的五千卫氏兵甲于乱军中确认公子卫容被杀。廿四凌晨,战报再传,绕道湾子口的五千兵甲中伏俱被诛。卫泰接连得败讯,方寸大乱。】 【六月廿五晚间,东谷军终于破开冀州城门。卫泰长子死于乱军之中,卫泰为蔺黍一箭射杀。如今,东谷军已经入驻冀州城,接手邺城王宫。】 姜灏将四日间,探子的五分战况告知隋棠。 隋棠闻来欢喜,“就是昨日便取得了大捷,那三郎怎不回来?他说了要回来接孤的。” 隋棠话落忽起几分忧虑,“他没有只在帐中指挥,还上了战场?他可是受伤难行?” “殿下莫急。”姜灏安慰道,“昨晚才攻下冀州,兵将卸甲投降自是简单。但卫泰在此生活大半辈子,暗卫亲卫无数,这些料理起来才真正费时费神。司空想必要保证城中安全后,再来接殿下。如此,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都是正常的。这也是为何我们仍旧留此处、营帐不收的缘故。” 第73章 姜令君这番回应,并没有说错。攻入冀州成后,东谷军确实在做这些事。 只是有一处没有想起,乃川郁索,隋棠的药。 小半年前,蔺稷设计挑拨卫泰和蒙烨,蒙烨便不知所踪。但冀州城被围的铁通一般,除了原从幽州赶回增援的次子卫容,其余卫氏族人或兵甲无有离城者。是故,闹翻之后的蒙烨,十中八|九乃改装易容藏在冀州城内。只等卫泰出城迎战混在队中,或是趁城破之时混乱出城。蔺稷算死这两处,严于防范,加之这最后一场战役,从卫泰派兵出城到东谷军攻城入内前后不过两昼夜,蒙烨当插翅难逃。 故而,入城之后,蔺稷将清城布防的事宜交给蔺黍,自己则领亲卫四下查找蒙烨下落。虽说城中百姓尚多,但多不过他泱泱兵甲。 他先出告示,城门封死,不得出入。 后贴榜文,乃隔空喊话蒙烨,只要告知川郁索下落,便大开四方城门,容他生路。 然三日过去,不得回应。 同行的蒙乔叹道,“他若还在城内,除非他自己想到了完全之策,否则他是不会信的。自然也可能川郁索已经被他毁了,他无物可换便索性不应。” “川郁索若毁,掘地三尺,我将他挫骨扬灰。” 蔺稷换告示重贴榜文:凡见告示人像者,不报、藏匿、襄助、尽诛之;提供线索,检举告发者,赏百金,千石粮,阖族免徭役。 三日再过去,依旧毫无音信。 蔺稷调来一批兵士,五十人一组,挨家挨户搜查。见草垛即烧,逢米粮物堆以长矛挑之刀斧砍去。 百姓一应损伤,由司 空府双倍偿之。 如此铁腕又野蛮的搜查,两昼夜过去。 七月初四,夜间大雨,有官吏来报,西门矮墙处发现可疑人,欲翻墙而去。 彼时,蔺稷正伏案研究冀州城布防图,闻讯披衣而起,来不及等其他侍卫跟上,只带了数个亲卫便疾马而去。 医官早早便说了,川郁索的药效只有一两年。 而如今距离它被摘取已经过去一年半,蔺稷一日也等不起。 而这一追,便直接追到了城外东郊的十里坡。 薛亭于途中绕道而行,抄小径拦住了蒙烨去路。 蒙烨肩头背一包袱,包袱现出四方棱角,当是木盒类轮廓。不难不让人想到,木盒里装着川郁索花粉,如此方便他携带。 “把包袱放下,我放你离开。”漫天山雨,蔺稷打马上前。 数月东躲西藏,饮食不济,蒙烨蒙头垢面,似丧家之犬,蔺稷莫说带着亲卫,便是一人便可将他降服。 只是被围住的片刻里,蒙烨已经弃布于地,捧木匣于怀中,“司空大人,你、还有你手下都扔下兵刃,即刻下马,让薛亭闪开!” “否则我即刻洒花粉于地,一拍两散。” 这处没有布防,没有设弓箭手,谁也没法保证将其一击毙命。但凡他存口气,都有毁了花粉的可能。 蔺稷头一遭受制于人,只得按他要求示意部下照做。 蒙烨转头看薛亭下马同来蔺稷一侧,待人走近,空出生路,倒也守信识相,将木盒锁紧往蔺稷处投掷去,当下夺马而逃。 薛亭身手最是敏捷,足间点地纵身一跃,便将木盒稳稳接在手中。 “司空,接到了。” 十里坡风雨呼啸,电闪雷鸣。 蔺稷露出久违的笑意,正欲上前捧盒珍护,却没能迈开步子。只闻一声弦响,容不得他避开,后背受冲跌下。 一支盯之许久的箭矢直入他后心。 乃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 夜雨之中,何昱乌衣蒙面,随他射出那一箭,死士们抽刀拔剑蜂拥而上。 他奉天子之命来此,原不只两桩任务,还有第三桩。 便是刺杀。 【蔺稷与卫泰厮杀,谁赢你便趁机除掉谁。朕要此役之后,江北九州再无诸侯。】 这是一道极妙的计策。 他名正言顺带死士入冀州,经过湾子口保护公主一战,说不上为其信赖,但至少没被排斥厌恶。 且廿二当夜蔺稷便发起了攻城之战,之后清理防守,搜查蒙烨,根本无暇想起他。公主又一直昏迷中,即便想起也只当他已经回京。 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寻找刺杀机会。 只是他没有被动地等待,毕竟时间再足够也是有限的。若等蔺稷彻底设立好冀州城防,安排好周身出入的人手,刺杀便难如登天。 遂而何昱将所余的五十死士化整为零于城外听令,自己则乔装同百姓混作一谈,在蔺稷张贴告示的同时,亦随之留下相关线索记号,诱得蒙烨出来。 因有天子名头,终于在这日将人引出。 让他做了引玉的砖头。 何昱在高处观战。 七八侍卫对战五十死士,且还要保护一个受了重伤的主子,逃生渺茫至极。 他重新举弓,欲瞄准已经昏迷的人。却闻得不远处马蹄声起,兵士急马而来,乃应援蔺稷的人手。 快得超出他的料想。 风雨太急,他视线有限,二次搭弓尚寻不到准头。眼见兵甲逼近,遂一声吹哨唤人离开。 蔺稷中了箭,箭上淬了毒,定然命不久矣。 趁乱出城前,何昱如是想。 第48章 我想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这晚, 冀州州牧府中灯火通明。后院之中医官进出不绝,前堂府衙兵甲往来不断。终于随大雨稍停,雷鸣渐止, 在鸡鸣时分慢慢平息下来。 蔺稷遇刺这等大事,在将将接手的冀州城中, 自需捂紧不为人察。 是故前厅中,蔺黍主事。参与议事的不过蒙乔、薛亭、郑熙、还有随军而来领参军职的廷尉许衡。 尚未惊动东谷军的将领们。 “当下形势, 欲对司空行刺的人手,无外乎两处, 一则卫氏一族的反扑, 二则南地那几位,眼见司空灭了卫泰,唇亡齿寒,故而趁乱动手。”许衡率先开口。 “不是趁乱动手, 乃有计划有的刺杀。”薛亭将话接来,当时应援人手到后, 他便直接与郑熙一道去追了,这会明确道,“他们行动时均已安排好退路, 也摸清了逃出冀州的小道,避过官道。按理这样的刺杀,无论成败, 凡参与的人手皆为死棋, 只为目的不求退路, 不该如此畏手畏脚。这等形势,可见对方可用人手有限,培植花费甚重, 所以丢不起一兵一卒。” “这伙人个个身手了得,这是在十里坡发现的器械兵刃。乃应他们功夫路数专用的武器,没法造假,按此线索查下去便可直接明确身份。”郑熙将东西奉给蔺黍,继续道,“其实按照薛大人所言,这伙人并不像南地的人手。南地那几位,若当真让人渡江而来,断不可能再搭桥让他们回去。同样的也不可能是卫氏反扑。卫泰嫡系全灭,若是他暗子复仇,定是抱着赴死之心,击杀大于退路。” 郑熙话至此处,扫过薛亭,薛亭颔首应是,一时间两人将目光聚在许衡身上。 许衡乃姜灏一行的中立派,闻话至此处,心中砰砰直跳,自也猜到了还剩得一处,默声片刻道,“会不会是蒙烨的部下,此人野性难训,行事常出其不意?” “不会是他。”蒙乔开了口,“他的部下早就在过鹳流湖时都死伤殆尽了,后来所收复的绿林人手,功夫差这夜的杀手太多了。” “他倒是求生大于仇怨。”蔺黍瞧过案上武器,脑海中想起长公主婚仪当日,护守仪仗队的虎贲军,尚有人用过此等兵刃,不由冷笑道,“但他藏匿数月,狼狈如过街老鼠,自己都没能早逃出冀州城,哪来的功夫和人力进行退路安排?” 刺杀是谁主使的,不言而喻。 蔺黍目光如炬扫过许衡,丢开案上器械,起身冲外头道,“李云、郭啸进来,即刻前往三十里外营帐处,把长公……” “不必了。”一个声音从外头响起,低沉,沙哑,但扼住了所有人的话语与动作。 蔺稷被林群搀扶着,廊下见得蔺黍所唤二将,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待缓过一口气方重新开口,“即将天明,你俩辛苦跑一趟,通知所有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将来此议会。” “阿兄,你怎么起身过来了?”蔺黍见之,赶紧上来扶他。 冀州城防未定,城中卫氏暗子尤在,蔺稷向来谨慎一直贴身穿着蚕丝软甲。是故昨晚那支冷箭虽盯入后心却不深,只是箭头上淬了毒,清毒困难,费了许多功夫。好在眼下毒素清除,只需将养即可。 但到底去皮剜肉,失血甚多,所谓将养便当卧榻静休,哪有这般半分不合眼匆匆理事的,实在熬人心血。 然蔺稷不得不来。 他面色青苍,唇瓣灰白,虚阖着眉眼朝胞弟笑了笑,“不必把长公主保护起来,那处有姜令君在,不妨事。” “阿兄,我不是这个意思。”蔺黍扶上他,“按照我们连夜分析……” “按照你们分析,当是天子不容我,可对?”蔺稷在主座坐下,因起坐间拉扯伤口,垂首缓了许久方重新启口,“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74章 “阿兄胡说甚!”蔺黍一肚子怒火,拍案道,“我们敬他,他方算是君;若是吾等不尊,他又能奈我们何?” “司空!”薛亭道,“他也就敢行暗刺之举,不敢明面下召。” “就是。”郑熙也听不得那般话,只道,“他的诏书大抵连洛阳城门都出不了。” 一连三人的话,放在寻常乃大逆不道。但如今形势,许衡暗叹,要真是刺杀成功也罢了,弄成这幅局面,天子实在是……他尤觉心累,索性闭了嘴,不再秉着个“君臣”云云白费力气。俨然一副默认堂中所言的姿态。 “既如尔等所言,我也不能白受这一箭。再者咱们才灭卫泰立了功,总得让陛下赏赐些什么才对!” 蔺稷说了两句话,精神便撑不住,只得从林群手中接来参汤吊气。 然他的话足矣让堂中静默下来,很快诸人也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不再论刺杀一事,只静候其他属官 到来。 来得都很快,不过小半时辰,州牧府府衙内便聚集了此番随军而来的司空府属臣。 商榷的是将政事堂议政中心从洛阳挪到冀州,讨论的是所有人的前程前途,加官进爵。 权力北移,与天子王不见王的设想,原就在这次南北征伐计划中,只是未曾想到会这般早提上日程,属臣们闻之自然欢喜,这一刻可谓相谈甚欢。 三位主簿持笔载书,墨落竹简。 两个时辰后会议结束,官员三三两两离去,自有听闻昨夜司空遇刺一事,正欲探知真假,然见得人这会正席上高坐,虽面色有虚但言谈依旧,当是小伤无碍;亦有猜测此番遇刺与天家有关,本欲建议可借长公主向天子示威的,这会也放下了。毕竟司空丝毫未受女色迷惑,手段凌厉,神思清明,清楚轻重。如此便也再无人多话,自讨没趣。 堂中人散,府中人尽,唯剩得近身的几个心腹,蔺稷撑着的一口气方散开,人瞬间委顿下去,半伏在案,额上虚汗密生,滑入鬓发中。 “阿兄——”蔺黍见之大惊,上来扶住他。 “你自领两万兵甲回京,与台城两万兵甲合兵,接来母亲和七妹。莫误时辰。”蔺稷推开他,“我处有林群,不碍事。” 蔺黍应是,却又欲言又止。 “等等!”蔺稷见他模样,蹙眉道,“你回去便回去,莫生旁的心思。” 蔺黍闻这话,心中憋闷,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口舌的人,遂道,“阿兄是否过于信任长公主了?这次刺杀一事,显然是何昱带人所为。而何昱乃实实在在由长公主带来,好端端的她这会来是作甚!” “军中缺粮,我于天子求救一事,你不清楚吗?”蔺稷叹了口气,“她代天子来测虚实以为我们供粮。千里之遥,她一介妇人跋涉而来,我为三军感激,不该有疑。” “可——” “好了,知你一心为我。我且说最后一次,公主是公主,陛下是陛下,不可混作一谈。” “怎么可能不——” “阿兄放心。” 蒙乔截断蔺黍的话,“我与他同归,路上一刻都不会耽误。” 蔺稷疲惫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混作一谈?他们一母同胞,都姓隋,留着一样的血,除非她能反了她弟弟,不然她这般待在阿兄身边,我哪里放心得了……” 蔺黍同妻子已经走远,然话语还是清晰地飘入了蔺稷耳中。 他已经失力,脸色白里泛金,双眼都有了些混沌,举目也看不清城外三十里处的地方,她人如何。 但他昨夜被取箭清毒的时候,疼痛难熬,问过在一侧验药的医官,花粉是真的,尚有疗效,他便觉得疼痛都缓减了些。 她若是当真亲自反了天子,他们的前路自会好走许多。但于她而言,也太过残忍,那处不仅有他胞弟,还有她生母…… “其实当下有现成的一计。”林群近身给蔺稷搭脉,“原都算不上计,事实尔。” “你是指告诉殿下我遇刺的事?”蔺稷呼出一口气,“倒看不出来,你不仅能医病还会治心。” 林群垂眸不语。 蔺稷抽手拂开他,“你还在我处作甚?嫌花粉疗效未过,耗着等它无用吗?” “属下立刻就去。” “回来。”蔺稷敲了两下桌案,“可是你同我说,殿下治疗期间忌讳心躁、分神,需心安神静,方可助力淤血散融?” “确实如此。” “所以,见了殿下,若说错一个字——”蔺稷笑了笑道,“你便不用回来了。” “属下不敢。” 堂中已无人,蔺稷看着林群领医官离去,唯有剩下的医官过来侍奉他,心中欢喜却也遗憾。 他的伤少则也需个把月才能远足行走。而她的眼疾按医官所言,若是一切正常,至多三副药下去,淤血化尽,半个月便可痊愈。 也想过将人接来,但这处城防未设完整,暗子也不曾清理干净,还是那处安全些。 他欢喜她重见光明,遗憾不能成为她看见的第一人。 蔺稷被扶回寝屋,见内壁铜镜,不由驻足凝望。暗道且静心调养,养出颜色,方是当下首要,旁的不思也罢。 * “司空昨夜得了药,特让属下赶来给殿下医治。眼下冀州城中尚不安全,司空还在清理中。他让臣带话给殿下,等他清理结束,自会过来接您。”林群傍晚时分抵达的东谷军营帐,按照蔺稷交代,告慰隋棠,“且容属下给您把脉,若殿下身子一切无虞,明日我们就可以开始用药。” 相隔三十里的刺杀,又逢夜中大雨,电闪雷鸣,于隋棠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唯这会闻药就在身前,就可治疗眼疾,于是整个人神思都扑于此处,急急伸手给医官。 她白绫后双眼的轮廓浅浅弯下,眉宇明亮粲然,如此落在林群眼中,让他生出几分不快。虽只是转瞬即过的神色,但姜灏心细如发,还是看见了。 这日确定隋棠安好后,林群出来营帐,被姜灏留下问话。 姜灏道,“我处您就莫再虚言了,殿下眼疾看不见,我却瞧得真真的,您那不满之色。可是冀州城中出事了?” “令君看守此处,讯息慢了些。左右最迟明日您都会知晓了。”林群笑了笑,到底将诸事道来,话至最后有些惭愧道,“殿下原不知情,又双眼久盲,闻之即日可复明光,一个病人因康复而欢喜,如此忽略司空原也正常。我就是瞧着司空实在殚精竭虑护她……他俩这等身份,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林群祖上世代行医,然当年厉帝因宠妃患时疫不治而亡,其叔父作为当是主治医官被发昏暴怒的帝王抄家灭族。百年杏林世家,或死或流放,最后只剩他与堂妹路经凉州时被蔺稷所救,拜入麾下。 私心里,他同蔡汀一行一样,对这个齐家王朝的公主并无多少好感。然医者父母心,兼之蔺稷的信任和恩情,又让他必须伸手救她。 “司空昨日清早,若不曾出现在前衙——”林群抬眸望向公主所在的营帐,“四公子便已经着人将她控制,回敬她的胞弟了。” “我给司空治伤施药,曾有一刻想落下一针让他睡去。给四公子腾些时辰,直接了结了殿下,左右法不责众,便是责了也是值得的。” “那怎么又容司空护住殿下了?” “虽说父债子偿。”林群合眼长叹,“但我堂堂七尺男儿算计一个妇人,仿佛也同那暴君无异!” “我自行我的医,殿下且看她自个造化吧。” 林群言出必行,自是认真行医医治,对隋棠不可谓不尽心。 只是隋棠,随着药一贴贴用下去,病情好转,她却没有了最初的欢愉。 七月初六初用药,她心中忐忑又期待。 七月初十,医官搭脉回应,血块减小消融。她展颜道谢,二次用药。 七月十五,医官将覆眼的纱帛解开两层,剩得一层防日光刺激,而此时隋棠已经感觉大片光亮,看清帐中榻褥、桌案的位置。她没有控制住自己,雀跃出声。于是第三次用药。 七月十九,医官依旧解剩最后一层纱帛,隋棠看到医官手掌,又数清了他现出的手指个数。 但却没有太多欢喜,只问一边的姜灏,“可有冀州城的消息,那处清理的如何了?” 姜灏看过林群,回道,“大约还需二十来日,殿下莫急。” 冀州城的清卫戍防事宜,少说得两个月,但是蔺稷还有二十余日,可下榻来接她。姜灏晓得,殿下大概是想他了。 林群又道,“殿下今日起 ,无需再用药了。等过个一两日,缓缓取下纱帛,适应光线即可。” 隋棠点头,然两日过去,却不曾摘下。 林群见了,笑道,“殿下可是害怕摘下还是看不到,近乡情怯?” 隋棠摇首,“您的医术很好,孤相信你。” 林群便继续劝说,“七月暑热,殿下摘下吧。” 第75章 隋棠摇首,不肯摘下。 翌日,已经回来身边的兰心又劝,但隋棠不理。 随后,姜灏也好言慰她,她只谢过,但始终不肯摘。 又两日,伤好能下榻的承明知晓,也过来安慰她,“不要害怕,要相信医官,医官说您脑中淤血都散了,能看见的!” “孤说了,孤没有害怕。”隋棠有些委屈,只将人都谴退了,一人待在营帐中。 她的病情每日都报给三十里外的蔺稷处。 这日,蔺稷闻她百般不肯摘布帛,连营帐都不再出,人愈沉默,饮食减少,遂再待不住,没法骑马,备了马车过来看她。 隋棠闻他来了,人跑出营帐,又恼怒回去帐中,只说不要见他。 她坐在榻上,头埋在膝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和铺陈满背的青丝,青丝之上还系着白绫,青丝之下的背脊因哭泣而颤抖。 她哭得委屈又隐忍,整个人薄薄一片,似叶无根摇摇晃晃。 任谁看了都想拥她入怀中。 “为何不摘白绫?”蔺稷俯身去抱她,被她挣扎推开。他身上有伤,经不住她推,忍着没出声。 隋棠咬着唇瓣,抬头侧过去,好半晌方闷闷道,“你有事,我不敢误你,可是你有多少事,便是一日也腾不出来看我吗?我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我以为,我能重新视物,于你也是一件欢喜事。你会当做大事要事的,但是……”隋棠的眼泪似珍珠一样落下来,将白绫浸透,但应是不许自己哭出声。 “不是的阿粼,我追蒙烨时受了一点伤,医官说要休息一阵才能下榻,所以才没来。”蔺稷的眼睛也红了,坦白道,“我没有要瞒你,是林群他们说,你在治疗期间要心静神和,我怕你担心才没说的。” “伤在哪?重不重?”隋棠闻言惊怔,胸腔气散下榻跑过去寻他伤口。 白绫碍眼被她扯开丢掉,她掀他衣襟,又捋他衣袖,抬头又查他脖颈面庞,“倒到底伤在哪,后背吗?” “你坐下。”她将人按下,欲转去他身后,却被蔺稷一把捞回来。 “看来眼睛是好了,都能找方向了。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一会再看。”蔺稷盘腿坐在榻褥上,将人卧来臂弯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聚神的双眼,“你先说说,你这么多日不摘白绫,闹得医官属臣焦虑不已,是个什么道理?” “就为我没来看你,可是任性了些?” 他有些无奈道,“摘下来,你可以先看看蓝天白云,看看漳河水流,看看赏识你的姜令君,教导你的承明老师……”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要摘。”隋棠截断他的话语,捧上他面庞,一点点抚摸他眉眼、鬓发,唇瓣,喉结,双手圈过他脖颈,靠上他肩头,眼泪落入他肩背衣衫内,融进他裂开的伤口血液里。 她看着他后背殷出的点点血迹,泪如雨下,“我就是想眼睛好了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本卷完 第49章 三郎,我们要个孩子吧。…… 朔康七年, 洛阳京畿诸事频发。 先是六月初十,军情急奏司马道,大司空缺粮求救于天子。 翌日十一, 长公主隋棠出洛阳奔赴冀州以测军况虚实,后滞留未归。 七月十八, 护送长公主的使者中郎将何昱从冀州返回,呈报天子大司空从旁处征得军粮, 同时东谷军攻破冀州,卫泰身死, 大司空入主冀州。 仅两日后, 七月廿,执金吾归来洛阳,呈战报,欲给东谷军请命。 至此, 朝野哗然复寂寂。 卫泰被灭,则东北道四州皆平, 合其原本西北道五州,至此江北之凉、并、冀、幽、青、兖、徐、豫、司九州尽入蔺稷囊中。 如此谴弟回朝请命,自是要求加官进爵。 天子与洛阳朝臣皆不语, 不敢语。若是当初将粮草送去,如今功绩便当首算天子,再分人臣。 如今、如今里子破, 就剩薄薄一张面子。 这面子, 原给的也不是当今天子, 实乃隋齐立国三百载之余威,乃隔江尚存的诸侯构成的局势。 天子尚坐明堂,十二冕旒后笑意不盈眼底, 只将执金吾蔺黍所呈之奏章翻来阅过。阅之一半抬眸,殿中空空并不见执金吾人影。 是了,蔺黍只呈卷宗来殿,根本不曾上朝。本也是行这厢事,可直接经过尚书台略过天子也无碍。 少年天子阅完,面色青白交替,攥拳于袖,齿根紧咬,终是道了个“准”字。 准蔺稷拜相,御百官,开府邺城,改原邺城王宫为丞相府;侯爵进公爵,邺国公是也;原司空府属臣皆官升一阶品,随入相府。 这道恩旨从洛阳送至冀州,昭告天下,天下俱惊。 实乃齐皇室早从高宗皇帝起,皇权与相劝间便一直缠斗,此消彼长。历经百年,终于皇权一统,废弃丞相职,设立司空、司马、司徒三司,分掌相权。之后两百年,齐皇室再未出过一个丞相。 如今再立,且天子被逼而立! 八月中秋,月满悬天,辉洒人间。 太极宫中如常设宴,除了宗亲和太尉一行,旁的寥寥无几。隋霖主宴后推脱不胜酒力,早早回去寝宫。随行身侧的乃虎贲军首领何昱。 “陛下不必气馁,阿翁说了,蔺稷再猖狂,也不过是人臣。且让他做那丞相去,天子依旧是天子。” 隋霖停在寝宫外的一处楼台上,登高远眺。 夜空云遮皓月,缥缈不定,人间寥落,寒意逼人。 “如今是公爵,公爵之上便是王爵,再往上……”少年眸色沉沉,衬得面色愈发苍白阴鸷。 “陛下!”何昱道,“我大齐高宗皇帝有训,异姓不封王。” 隋霖转首看他,目光中带着两分嗤笑。 何昱垂眸默然,废弃的相职还不是重新立起。 “如今只看金江以南的那些豺狼,但愿他们能拖住蔺稷,给朕腾出一些功夫!”隋霖细长凤眼眯起,“他如今将亲族撤走,台城留守长史淳于诩,武将方鹤,留一座空城于朕,还不忘屯兵监控!” 少年天子隐忍不住,一拳砸在廊柱上。 “臣亦是悔之晚矣,彼时错漏一步,万不该让蒙烨将真药给蔺稷,若是臣将药带回,想必能诱回殿下,如此也算握助了蔺稷软肋,以作他用。” “她若当真将心偏向蔺稷处,你便是将药带回来也无用,她左右不要,那般瞎着便是。”隋霖笑笑道,“如今朕也瞧处几分阿姊的性子了,原是我们低估她了,她一个臣仆侍卫丧尽的孤弱女子,能在漳河熬到朕去接她,便是不容小觑的。她有她的主意,寻常手段拿捏不了她。” “真要是以药胁她,只怕我们姐弟面上这层友恭之态也没了。如今么,至少还有母后在。” 隋霖望向章台殿的方向,“她再不满朕,总得顾忌母后!” 八月秋风瑟瑟,隋霖极目远眺,将杂乱得心绪慢慢压制抚平。 他难及蔺稷步伐,也无力阻拦他的动作,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会输,只要自己一日是天子,蔺稷之所为便依旧有为他做嫁衣的可能。 “你之重任还是那批死士,乃我们的希望。好生藏匿训练,以待来日之用。” “臣明白。” * 何昱退去。这日他不在职上,回府时在宫门口见得何珣正在马车中等他。 “阿翁。”何珣撩帘入内。 何珣点点头,“陛下如何?” “陛下心性尚坚,比我们料想的好。”何昱顿了顿,眼前廊腰缦回、朱檐碧瓦的宫阙尚在,从殿宇升腾缭绕的幽冷孤清气莫名缠绕着他,“阿翁,如今局势,我们还要将四妹送入宫吗?” “不送入宫,难不成送去冀州丞相府?”何珣剜儿子一眼,“何家出了太后,自然还要出皇后,百年来我们与天家从来都是一体,忠于大隋乃我们何氏的宿命。人生天地间,天高地厚人君最贵,之后方有朱门,再论黎庶,凡是皆有序,大道方可行。天家便是天家,我们断不可学习那些反贼,没了伦理纲常,活披一张人|皮,了无人样!” “孩儿失言,知错了。” 何珣见这个大儿子贯是恭顺,不由缓了神色,“你这次回来,我正好病了些时日。病好了,你又一直忙。你母亲说你寻了我两回,就为你四妹这事?” “自然不是。儿女婚嫁自有高堂操持,何轮儿女言说。” “你是孝顺的。”何珣笑了笑,想起在家闹腾的幺女,嚷着若是“九哥还在,定也心疼她,不若与他同入地下,倒也自在干净”云云,惹他头昏,深悔当年让 女儿亲近了那孽子两年,学来如此不恭不顺的做派。 何昱瞧父亲脸色,略一思索,将话道来。 马车行驶在月夜下,中秋佳节,原是碧天皎皎,天地一色,共沐明月温柔。 然随青年话落,原一直撩帘赏月的何珣面色变得阴沉,瞧之月色也凛冽幽森起来。 第76章 许久,他方落了帘,问道,“你说那孽障还活着?” “瞧面目自然不是。”何昱回忆在湾子口遭遇第一波刺杀时的场景,“但身手背影很像。最关键的是,我在临近东谷军防线处,发现一只破碎的假肢。” “你是说,他易容,装假肢,改头换面地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在蔺稷的庇护下?” “我不敢确认,但……”何昱垂下眼睑,“太像了。” “阿翁,九郎若活着,他会不会借蔺稷之势向我们寻仇?” 何珣没再说话。 他并不在意小儿子的寻仇,纵是他有天大的能耐,也需借蔺稷之手。自己与蔺稷,立场敌对,本就不死不休。无谓多他一个! 何珣此刻在意的是一桩谶语。 当年有方外真人给他算过一卦:其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他虽出身大族,但到底比不上皇族出身的新平翁主。当年新平翁主以权压人,强结了这桩亲,为他诞下长女幼子。 长女三岁时不慎溺水而亡,同年九月他的妾室为她诞下一子,便是何昱。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且抚慰了他丧女之痛,他自然疼惜。 唯新平翁主沉于丧女之痛难以解脱,又见他人其乐融融,忧思郁结之下,险些痛失腹中二胎。 待幼子出生当夜,何珣偶遇方外真人,得来那卦。 于是,本就与发妻不睦的男人,进而愈发不喜其母子二人。 只是纵然有命格在前,到底虎毒不食子,何珣只是不理未曾动杀心。 毕竟,小儿慕孺亦不知他们夫妻之事,更不知他命格之说。随帝迁来洛阳时,更为他挡去暗箭,以自己一条臂膀救了他一命。若非遇上丹朱一事,他不会弃子! “陛下的死士在你手里,想法子调些出去。” 何珣闭上眼睛,月光在他双眸中泯灭,“尽量除了,若问起,便说是行刺蔺稷的。” 何昱颔首应是。 * 从洛阳送出死士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送出太后的贺礼尚且方便。 十一月十八,是隋棠生辰。 冀州城自八月初天子诏书至,九月上旬清卫戍防毕,至十月底原邺城王宫已改建为丞相府,蔺稷携眷入住。 只是府中格局多来未变,一应还是当年公主行宫模样。只将数座寝殿更换名字重设匾额。从东至西,分别是繁祉殿,长馨殿,葳蕤殿,后有椿萱堂,棠棣台。 “椿萱”乃双亲之意,“棠棣”寓为手足,很明显这两处是给杨氏和未出阁的蔺禾所留。 剩得三殿,蔺稷将居中朝南的长馨殿作了夫妻同居殿宇,剩得东西两处,东院繁祉殿为公主独居之用,西院葳蕤殿则留给了他自己独寝之用。 为此,丞相府属臣暗里没少有过意见,毕竟从来东尊而西卑,天子已似傀儡,何必还给公主如此颜面。 然公主不仅居东殿而独处,为她尚有课业学习中,只是后院一应书房别室尚未安顿好,遂隔三差五,前衙政事堂论事,蔺稷便将公主带在身侧,道是旁听学习。 属臣偶尔意见,便闻蔺稷反问,“是要先生们入殿下殿屋教授不成?” 先生为儿郎自当避嫌,然女先生亦非没有,这个“嫌”本是可有可无 。无非是丞相讨厌他们对于他居于何处还要指手画脚,以此回应罢了。 如此,声音渐熄。 但少了这重话,那重话便又起,譬如公主不贤不德,专房独宠,无宽仁之心,少惠明之态。 兰心闻来生气,从殿外入内,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复心境,在一旁整理公主的生辰礼单。 “哪个又惹你了?”隋棠正跽坐在席,持笔作画。 案上左边摆着一应色料,石青、朱砂、藤黄等,右边是兔毫、狼毫、兼豪等毛笔无数。居中铺着宣纸,两边压以镇尺。 隋棠近来爱上了作画,于是便多了一门丹青课。请来教授她的丹青老师乃冀州当地大家方青,已经年逾六十,以作人物像著称,当世闻名。本已不在收徒,乃隋棠三顾茅庐请求,遂破例收为弟子。 只可惜,隋棠作画上,天分不高,老师指点一二后便也不再多教。全由她自个体会。隋棠遂将大把时间都投在了这处。 “没有人惹奴婢!” 兰心对着礼单嘟囔。 一时似瞧见了什么,眉宇蹙了蹙,转出屏风寻了半晌,将东西找出来。 “没惹你,你作这幅姿态,诚心给孤堵心吗?”隋棠退身看着画卷,有些气馁地丢开狼毫。 兰心走来隋棠身边,暗思如今公主眼疾痊愈了,她以后不禁要禁声且也要注意神色,否则光止住了外头的流言,公主还是能瞧出端倪。 “奴婢就是听到外头说您不贤惠,狐媚……” 隋棠侧首看她,扶额嗤笑。 蔺稷迫使天子给他升任了一个两百年不再启用的丞相职,爵封国公,其心不言而喻。官员为官道上,除了自个政绩作为外,行献女之举乃巩地位,谋前程的上佳计策之一。原司空府属臣或许还能稍微收敛些,然如今归降的四州官员不知蔺稷待她之心,便这般放肆为之。 蔺稷上月里已经推辞过,只可惜其心未绝,又使这围魏救赵的法子,当是给蔺稷压力,不收人则毁公主名声。 “狐媚惑主,专房之宠……”隋棠呢喃着这些字眼,“你留心着些,看看源头在哪里,给孤寻来。” “殿下何苦见她们,平白污了您的眼睛。便是训斥也是不值得的!” “孤自有用,你若手不够长,人不够用,且去姜令君处,传达孤的意思。” “婢子记下了。” 隋棠瞧着不堪入目的画像,拾笔又搁下,瞥见兰心尚在,“有事,手里捧着的是甚?” 兰心顿了顿道,“是太后给您的寿礼。” 隋棠也有些讶异,缓了片刻打开那个金丝楠木匣。 盒中乃无数风干棠棣,簇拥着中间药瓶。底下是一封信,寥寥数语: 【庆吾儿得遇明光,望吾儿前路光明。药乃清明所用,以固根基。】 “这药先让医官们瞧瞧,不一定适合殿下身子。”兰心提醒道。 “扔了便罢,不必麻烦。”隋棠瞧着代表手足情深的棠棣花,“这不是母后送的,是陛下送来的。” “殿下如何判定是陛下而不是太后?” 隋棠眼眶有些发红,深吸了口气,“洛阳一年半,咫尺之地,母后思念孤,但为保孤,便从来不传孤入宫。如今,孤脱得虎口,她不会累孤再左右摇摆,乱我心思。” “只有天子,还在算孤心意。”隋棠话落,抬手合了匣子,“都扔了吧。” 兰心应是。 夕阳落下,烛台点灯。 隋棠还在案前作画,神色有些冷冽,显然心中不快。 一袭氅衣压上她肩头 ,累她笔一歪,画便彻底废了。 “你没瞧见我在作甚?”隋棠只闻气息也知是何人,一时秀眉蹙起,杏眼圆瞪。 蔺稷瞥过她的画像,在她身侧坐下,接来画笔欲要修正。然抬笔在手,抬了两回到底放弃了,“你这一个月,日日把我画成这般,我都没恼,你还恼甚?” 这话出口,隋棠气势矮了两分。 男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山眉海目,便是方青持笔也难绘他十一。 “你今日这脾气当不是为这画作,说说所为何事,臣看看能否为殿下分担一二。” 蔺稷这些日子都在和属臣商讨漳河的水利工程一事,一日下来已有些疲乏。只是见隋棠,而自驱劳乏,却又忍不住哄人来慰他,便将疲累扮作得深一些。 隋棠见他模样,揽怀中亲了亲他额角。人转去后头,将他衣衫脱下,观后心箭伤。他的伤也不知为何好得极慢,已经三个多月了才有愈合之势。如今断药了五日,按林群所言,若这五日不再有不适,亦不再裂开,便算痊愈了。 “我恼两件事。” 隋棠观察伤口,愈合得很好,素指戳伤这人也无甚反应,遂将话道来,“今日陛下与我送生辰礼,言手足情深,我方不快。” 蔺稷本在给隋棠收拾笔墨,闻言顿下手,“这怎么说?” 隋棠侧首观他神色,恼意更甚,“还要我解释?” “殿下解释解释!” “我又不是傻子,你追蒙烨而受伤,还伤成这幅模样,他哪来的本事?自然有人相帮,府中医官属臣无数,我稍作打听理一理便晓得了七八。” “那夜若无你,或是你不强撑开议会,以讨封之名掩下我之牵连,大抵司空府的人已经将我生吞活剥了。” 隋棠靠上男人宽阔背脊,指腹在他伤口摩挲,“一直未曾言谢,是我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们是夫妻,本不必言谢。护你是应当,护不住你方是我无能。”蔺稷拍了拍她臂膀,“那这是感激,你恼甚!” 隋棠直起身子,给他伤口敷上温养的药,凑近细细吹过,“我恼陛下伤你至此,亦恼他行此计根本不顾我死活,却还有脸与我道手足情深。眼下怒意更甚,是因为你明知我恼甚,还非要我明白吐出!” 第77章 随最后话落,蔺稷吃痛呼出声来,原是隋棠一口贝齿啃在他肩头,磨着细碎皮肉。 “我喜欢听这样的话!”小小计谋被他得逞,便口不择言,一时又抽了口冷气。 乃隋棠又咬他一口,“还有第二恼,完完全全因你个人。” “甚么?”一点皮肉连在她口齿间,蔺稷半点动弹不得,求她快言。 隋棠慢里斯条地松口,埋首轻轻吻过他已经无恙的伤口,脖颈,耳垂,懒懒靠在他肩膀,“我十九岁的生辰礼堆了一屋子,独独没有三郎的。” “天地良心,这如何能闹我?”蔺稷因她在肩头言语,耳鬓、颈间都被她气息拂的一阵阵发痒,忍不住瑟缩,又忍不住靠近。 整个身体都滚烫起来。 “是你……你自个说,要想一想再同我、我言语的,我催你几回了?”蔺稷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就要将人捞来怀里,呼吸杂乱间撑起一份清明,“我伤口可是无碍了?” “那我现下与你说,我今岁生辰礼要甚!”隋棠两条细长手臂穿过他脖,垂来他身前,扯开衣襟,往下深探,“我想要个孩子。” 男人的身体一阵紧绷。 “伤口无碍了。” “三郎,我们要个孩子吧。” 隋棠的话重复在他耳畔。 蔺稷在烈火混沌中看清她白皙皓腕间,除了一对血玉镯子再无其他。 是了,那副十八子菩提手钏,她早已不带多时。 第50章 孤喜欢这样的自己。…… 长馨殿的内寝, 布置得如长泽堂一般无二。 东侧间为内书房,转过屏风即寝卧,往西是妇人妆台, 再往里乃净室。唯一的不同便是这净室,置得不是浴桶, 而是汤泉。 于是,钗环跌在书案上, 襦裙半挂屏风间,云纹靴和凤头履杂躺在妆台底, 腰封散在净室口, 小衣洇湿在汤泉壁。 男人一手横卧在壁作枕,容妇人仰颈于上。她身后是坚实石壁,身前是他滚烫胸膛,上脖下腰皆被他绷出青筋的臂膀环住。 他的右手五指穿过乌藻一样的长发, 从她后颈抚上她面颊,推过面庞, 腾出间隙,许他面目都覆在她肩颈,吻落在她一字深凹的锁骨, 衔起细嫩皮肉又先她出声“我就这一回,你可要数数我身上痕迹”。 这就一回,他将她半边身子吻软咬烫。 顺势趟水分径, 踏草剥花, 冲到洞天福地, 奈何门户久闭难启,累他额上青筋现,滚下汗珠融入汪洋里。 他喘息热而急, 声声哄她“别怕”。 别怕! 别怕…… 说了一遍又一遍。 埋在她雪峰里时,他说。 对上她明眸时,他也说。 蹭而又退流连忘返时,他还说。 “蔺相临阵举兵,也是这般软刀子磨人?”自入汤泉便一直默声的妇人,再忍不住,“你能否痛快些!用力些!” 她因耐心被磨尽,开口声色厉了点。 平素无妨,这等时候竟吓到另一个他。 他皱着眉,从额到胸分不清是汗还是水,似一股无形的火被浇灭,灰烬残烟堵塞住每一个出口,汇成怒意却又不舍冲面前人发出,只得湿淋淋一身水渍、湿漉漉一双海目酿出委屈,巴巴看向她。 若非愧疚前世自己酒后弄伤了她,他何至如此小心翼翼,举步维艰。 一吓一分神间,他目光垂落己身,面颊烧烫,彻底抬不起头。 隋棠看着上下都低头的男人,回想嬷嬷昔日教导,咬了咬唇瓣,伸出双臂将人抱入怀中,埋首贴膛。避过四目相视,掂足蹭过他鬓发耳垂,催生出耳鬓厮磨的味道。腾来素手撸顺他,握烫他,口中“郎君”声声,唤出情丝缠绕英雄体。 唤得他重新仰首挺立,撞门入户。 汤泉里鲜花盛开,花汁四溢。 他复了最初姿态,一臂作枕,一臂环腰,身躯微倾便将她拢住。 他在藕花深处,沉醉不知归路。 她在他的战场,容他金戈铁马开拓征伐。 风起云涌,激浪携雪滔天,一点本能的惶恐,一点若有若无的隐痛,终于湮没在无尽浪潮中…… 是如何出汤上榻,如何擦身养发,隋棠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晨起时分,蔺稷给她上药。 依稀被她数落了两句。 并非弄疼她。 实乃相反,她根本无恙不觉疼痛。 他却非要说,他已看过,周遭有些红肿,可能望不见的地方还会破皮。 “昨晚我向医官寻药时问了,这药趁热打铁涂抹三两回便好了。已经上了一次,这会抹完,你要起身还觉不适,便让兰心……” “我现在就很安适……”隋棠拱起身子,半睁眼眸,浓密长睫扑闪了两下,“离我远些!” 非要说她哪里不适,大抵是她受不住他那两根指头,好好酣睡中又被搅得口干舌燥。 “非显你厉害是不是?”隋棠哈欠连天,将那个盛满馥郁药膏的圆盒扔向他,自己裹紧被衾朝里睡去。 蔺稷接了药,倒也不恼,只挑眉自得。 没弄疼人,是比前世厉害些。 前世—— 他坐回榻畔,覆手在她发顶。未几人便转了过来,以面贴在他掌心,睡得娇俏又安稳。 前世,他见她这幅真实面貌,细算不过寥寥两月。两月便是六十日,人生不说百年,总也有万千日月,他却只见了她六十日。 便也难见她真实模样,来不及知晓她更多姿态。 他不知道她爱恨几何,喜恶是甚,自也不知她是否真的想要那个孩子。 她离开后的一段日子,他偶然会想起她临终话语。 她说,“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是她气话。 但后来想得多了,忆起她孕中举止,逢医官请脉,她从来只问自己脉象,不管孩子如何;所有医官开出的方子,或忌口或养胎,她也闻后不理,饮食举止只随她自个痛快,她仿若不知自己怀有身孕,或者是压根未想要生下那个孩子。 他有些回过味来,约莫是她要不起,索性不愿生出感情……然到底是与不是,终归伊人已逝,再无人给他解惑。 纵是重来一遭,她也不记前尘,他自无从问起。 但重来一世—— 蔺稷以指腹摩挲她面庞,昨晚怎么说的? “三郎,我们要个孩子吧。” 重来一世,她主动开了口。 他忍不住再次俯身去亲她,温暖湿润的吻落在她眉眼。 她嗡里嗡气出声,回吻他,又推开他。 冬日好眠,他竟比不 得她的被窝,回应的吻极具敷衍。 他笑笑离去,只交代兰心记得上药,又嘱咐医署熬来汤药。 便是当下场景,隋棠沉默无声地看着那个药盒,合眼就要扔出去。 抹了,显他力足劲强。 不抹,显他技术高超。 抹与不抹,都显他一片丹心。 终于,她松开五指,看掌心药盒,眸光脉脉,笑意从嘴角漾起,将它收在了枕下。 更衣理妆毕,侍女将汤药奉了上来。 药浓而味苦。 隋棠蹙眉掩鼻。 兰心笑盈盈接了药,近她身畔低语,“是坐胎药,蔺相吩咐的。” 隋棠扬眉看她,目光落在汤药上。 是了,是她昨日自个提的。 想要个孩子。 白玉碗盏中,汤药浓稠,腾起重重雾气。 氤氲而热烈。 但这人也太心急些。 这日隋棠有些累,让掌事早早通知了承明莫安排课业,只在东侧间独自读书练字。辰光一点点过去,她搁笔合卷,正欲到书案前作画,看见药还在一边晾着。 “药凉了。”兰心入内服侍她,见状道,“婢子让她们去热热。” 隋棠摇首,端来浇在了窗台边的一盆山茶花上。 “去同医署说,孤暂时不用这药。” * 入夜榻上,蔺稷有些不开心,原从晚膳起这人便闷闷不语。 隋棠拨了两回他面庞,不见他转身,便只好去哄另一个他,却被他拍开拂去。 隋棠的手搭在他腰上,瞧他侧身的背脊,“可是为妾不愿喝药一事?” “我从未强求过你,是你自个说了想要一个孩子。”蔺稷当真生出几分气恼,“既然要了,又如何这般作态!” 果然为这。 隋棠半坐起身,将人用力扳过来,迫他直面她,如同她也无惧直视他眼眸,凑身细细解释,“我不喝那药,是因为那药补之太过。我这才养起来的身子,幼时不得保养,少年时倒是劳郎君着人安养了一段时日,自是不错。但您想想,近来呢,我这一路从洛阳奔波而来,屡遭刺杀,后又用药治眼,前前后后也就到如今,稍稍调养了三两月,身子虽无恙却也不甚强壮,所谓虚不受补,哪受得住您赏的那补药!” 第78章 男人的面容逐渐变得柔软,星子一样的眸光中凝起愧色,乌睫覆下来,伸来手臂揽她。 “我只是不喝坐胎药,又不是喝了避子药,何至于此?”隋棠剜他一眼,学他前头动作,拍开拂去他的手,侧身朝里趟去。 留他一个冰冷背影。 “阿粼——”蔺稷唤她,上来蹭她。 隋棠不理他,往里挪去。 “我错了。”蔺稷搓捏她耳垂。 “我是什么不能沟通不明事理的人吗?还是什么言不由衷、朝令夕改的人?说了想要孩子转眼又后悔?” 隋棠捂着耳朵翻过身来,狠瞪过他,正色道,“我最讨厌不说话,生闷气,莫名累人猜疑的人了。你有疑惑就要问,有事就要说。嘴生来就两用途,吃饭和说话。你锁着它另一个作用作甚?你——” 蔺稷一瞬不瞬看她眼睛。 清泉濯白石,白石粼粼尔。 当真这样亮,这样美,纵是生气也眸光流转,顾盼神飞。 是生命的气息。 “你、你这样看我作甚?”隋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发烫。 “我瞧夫人煞是好看。” 男人眸光刻骨又温柔,隋棠多来受用。 本也不曾真的动气,只是夫妻有情为首,但磨合也必不可少,话总要与他说明了。 “不许打岔,我说的话要记下来,再犯就不理你了。” 蔺稷颔首,将人拉来身边,“不过夫人有一处说得不对。” “何处?” “你说人之口,就两重用途,这不对。” “怎么不对?还有甚……” 隋棠话来不及出口,忽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抱起。 男人尚且仰躺在榻,只教她屈膝坐好,挺直腰背。 初冬日被衾滑下去,隋棠蹙眉道冷。 “冻不着你!” 蔺稷半抬起身,手从她膝弯穿出伸向帐外捞来一件袍子披在她背脊。 隋棠压在他肩头的膝盖歪了歪,整个人摇摇晃晃,意识因回神了悟也羞得晃了几回,只听话翻整了衣裳襟口护在胸膛,当真不让自己着凉,来做羞涩的掩饰。 是他的氅衣,领口厚厚狐毛,正好暖她身子,思量过两日也让司制做来一身…… 凝在风毛上的神思尚在游荡中,忽就觉雷劈一般被扼住,再不容她思考,徒留一身酥麻,直激天灵。 男人扶柳分花,身体力行在解释。 欢愉盖过了娇羞,隋棠忍过一身战栗,十指插入他青丝中,将他从来规整的鬓角揉得杂乱,“投桃报李……我、我……” 男人喘着气,从她用力捧合的双手中挣得一点空隙,期待问,“如何?” 妇人抱紧他,……明日我为郎君束发。” 男人眼中光亮熄灭,了无生趣。 却在翌日晨起,早早坐在妆台前。 铜镜映出璧人,岁月酿出情分。 日出日落,时间似水流。转眼十一月十七,隋棠生辰次日,她入了一趟姜府,拜访姜令君。 数月来,自蔺稷推却诸官献女后,她便被骂得愈发难听,“狐媚惑主、专房专宠”的声音至今未绝。 昨日里,杨氏邀她游园,还给她指点迷津,教她一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她诚心讨教。 杨氏说,“三郎如今同你柔情蜜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自然,这蔺氏一族不看远的,就看眼前,四郎夫妇亦是如此,后院无妾无婢,唯蒙氏一人。但是殿下,你如何与蒙氏比?” “有些话是难听,但难听的话多来也是好话。”杨氏握着她的手,轻叹,“我唤你一声殿下,乃敬你身份。但是孩子,偏是你这看似尊贵无比的身份,让你没法同蒙氏一般,让你和三郎,没法同他们夫妇一般。” “蒙氏给四郎乃无上助力。你呢?”杨氏摇首,“莫说助力,能不拖累三郎,我且谢谢菩萨大恩了。凡有后悔药,我定然吃下回到当年,绝不受你天家赐婚,如此耽误我儿。” “退一步说,我儿若当真十分用心待你,怎会让外头声响流传这样许久?你想一想,他的心思?” 但凡女郎心性弱一点,这几重话下来,就该被困死了。 但隋棠稍强一点,陪老妇人走在满园梅花树下,折梅轻嗅送与她手,“阿母说这般多,孤确实不愿意听。不若,您还是说说有甚好法子,孤认真听一听。” “现成的法子,你主动出面,把那些女郎接来后院。”杨氏一本正经道,“如此既解了您自个的困境,断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又给三郎缓了压力,那些献女的官员,三郎都用的上的。” 园中梅香清幽,隋棠顿下脚步。 杨氏说的很有道理。 她不恼她,也没资格恼她,甚至还应该心生感激。感激她坦诚相待,出谋划策。 但是一开口,话就变了味。 公主笑盈盈问,“这些话,您怎不与三郎说?” 杨氏当场僵了神色,缓过几息,留下 一句“殿下就要生辰,如此不开心胸,别闹得彼此都不好看”,遂拂袖走了。 回想昨日事,隋棠到底轻叹了声。然观眼下来姜灏给她查到的事宜,不由送了口气。 “这种事,原无需殿下出面。”姜灏扫过她手中卷宗,“殿下吩咐,臣便给您办了。” 隋棠摇首,“令君为孤做得足矣,剩下的事还是孤自个来吧。” 姜灏笑笑,不再强求,但想她明日要行之事多来艰难,还是忍不住开口,“其实杨老夫人所虑,也可理解。她给殿下的那条路,是后宅妇人可选的最简单最好走的路。” “孤晓得的。”隋棠接了姜灏递来的茶,垂眸似见蔺稷模样,笑道,“孤在漳河长大,从来小心翼翼求生。后来回宫入府,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将踏错一步。直到蔺相回来,孤在他手中被他养了两年。” “两年弹指过,孤发现自个变得肆意、骄纵、贪心、霸道。” “再容不下旁人。”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品德。但孤,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51章 孤就是来杀人的。 这日, 隋棠从姜府告辞,才上马车,竟遇见了蒙乔。 蔺黍如今任了冀州州牧府一职, 二人自居于州牧府中。州牧府乃冀州官署中心,与由邺城王宫改建的丞相府只隔了一条街。 蒙乔侍母至孝, 素日无事常伴杨氏左右,如今却是许久不入丞相府了。原因无他, 乃她再度有妊,胎相不太稳固。数月来一直安胎中, 鲜少出府, 亦绝见客。 不想这日竟出现在这姜氏府宅前。 “妾出来散心未置车驾,这会有些累了,不知可否搭乘殿下的马车?” “兰心,赶紧扶夫人上来。” 隋棠示意侍女下去随车, 让出座给蒙乔。 两人虽嫁与同胞兄弟,但毕竟已各自开府, 平素只偶然相见。如这般窄间对坐,更是头一回。隋棠一时有些尴尬,竟不知唤她什么好。按理该随蔺稷同唤一声“弟妹”, 但蒙乔乃与蔺稷同岁,长她许多,她开口总觉别扭。 “妾在闺中, 亲者多唤阿乔, 殿下若不嫌弃, 亦唤这二字便可。左右比‘弟妹’顺口,也比‘夫人’亲切。” 蒙乔一颗七窍玲珑心,识人观物, 一言即中。 “阿乔。”隋棠展颜,目光落在她显怀的胎腹上,不禁艳羡道,“这样大了,孤瞧着你气色也好多了。” “已经五个月,足躺了两个来月,方算是把他养牢了。” 论及孩子,蒙乔眉眼柔和许多。不似方才立于车前,恭敬是恭敬,然气宇高华,英姿逼人,宛如这入冬来凌寒盛的一支傲梅。 “殿下着人送的衣物、良药,妾都收下了。尤其是您送的那樽九子母神,妾的婶娘说当属不世之物。初时半月一直见红淋漓不断,用药也不见好转,恐就留不住他了。唯得了您那尊九子母神,不过两日,身子竟有了好转。”蒙乔话至此处,微微蹙起了眉,笑意却更盛了,垂眸抚摸骤然鼓起一角的胎腹,“殿下瞧他,如今这样活泼。” 隋棠的手被她拉去覆在小腹上,“这是长公主殿下,你的贵人。” “这就是胎动?”隋棠惊喜又好奇,掌心再次被拱到,“他甚有力气!” 蒙乔笑起似春风化雪,梅枝盈香,“妾说了,都是殿下的恩德,妾铭感五内。” “一家子骨肉,阿乔见外了。”隋棠从她掌中抽回手来,端坐一边。 时下佛教盛行,杨氏素爱礼佛,蒙乔常伴左右。 隋棠记得,有一回杨氏请了一尊未来佛,在朝晖院开宴。蔺氏女眷自然都在,宴前依次上去上香。 杨氏之后,首个便是自己,之后再论资排辈。彼时兰心在她身侧搀扶,猛地攥紧了她衣袖。 隋棠惑她举止。 兰心悄声道,“四夫人香断了。” 隋棠闻来更是不解,断了重上便可,何必大惊小怪。 兰心伴随太后日久,于佛前诸事譬如理香、续烛、颂经等胜过常人,回道,“四夫人上香乃入炉时用力过重,使香断在根部,根上无痕自无人觉,她便顺手以巧劲插入。” 第79章 隋棠这会明白了她的意思。 上香断香多有不吉,所以从来人人都是手轻慎重。若出断香之态,多来推脱香质不好,后重新上过,补磕响头九个以算心诚。 然蒙乔手重断香,便是不耐此事行敷衍之举;断后不续又以手上功夫入炉,当属错上累错大不敬也。 后其人从容无惧,谈笑依旧,便只有一种解释,她不信神佛。 不信神佛的人,何必在一个医者面前,一遍遍谈及九子神母这等玄之又玄的功效。自己分明还送了衣物、良药,大可言谢这些。 “孤赠九子神母于阿乔,安的是婆母的心。孤更相信阿乔和孩儿后来安好,实乃是医官调配之药,效果渐起;再者便是你卧榻之时将精、气、血慢慢养起之故。”隋棠捋着因方才因蒙乔抓握而微微褶皱的袖沿,笑意婉转道,“阿乔有事不妨直说。” 蒙乔撩帘看了眼窗外,话语缓缓道,“当日殿下陪婆母于白马寺上香,妾嗅得您身上熏香,便知您也是不信神佛的,果然如此。” 入伽蓝宝地,上香礼佛,当沐浴斋戒,不染尘俗气。 隋棠抬眸看蒙乔,笑了笑道,“阿乔这般说,是要同孤做个知己,还是在提醒当日白马寺孤遇刺,得您救命之恩,要孤铭记此恩?孤的侍女告诉孤,是您最先带人冲入清凉台的。” 隋棠问得直白辛辣,蒙乔回应更是赤|身裸|体,“妾带人冲入清凉台,是因为妾的郎君和手足都不喜殿下,恐殿下误蔺相,便想顺手推舟由着您被杀。是故,妾救您,乃将功补过。妾没有恩惠到殿下,殿下不欠妾。” 隋棠本只是寻常抬眸看人,这会却不知何时凝神于对面妇人身上,久未挪移目光。 半晌方道,“如此说,阿乔是来寻孤作知己的?”隋棠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慢行,容她们谈话。 “知己自当坦承。”随话语出口,蒙乔眉宇间当真少了几分英姿,由明显的真诚和隐约的愁索取代。 她挑了挑眉,面上仿佛多了几分自嘲,“都说夫妻一体,然今朝妾要与殿下说的事,便是四郎也是不知的。” “当年蔺相父兄于长安落难,蔺相兵出凉州时,他原只有马没有兵,算的上人手的便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亲卫和暗卫,统共不过百余骑。凭他再厉害,这么点人手,能从凉州护他到长安便算不错了。何谈激战,何谈战后清奸细,震元老。是我和族兄灭族中尊长,聚了他们私养的两千人手给他,让他有了一战的资本。” “我们几人中,彼时最年长的便是我族兄,然他年长也不过双九年岁的儿郎,都不曾及冠。一行人凭一腔热血烧着,兵马聚集汇成一柄尖刀,由蔺稷握去,竟就这么赌赢了。” “蔺相大捷的消息传回凉州,妾是最欢愉的。” “不仅仅是妾有了为父报仇的资本,有了实现救民于水火之理想的可能,更是因为妾可以觅得佳婿。” “彼时兵甲交于他手之时,我们定有盟约,结两姓之好,荣辱与共,生死同在。” “然而,待妾与手足奔赴长安之时,蔺相却说长兄为父,他会代父替他胞弟和妾主持婚仪。的确,盟约只说结两姓之好,没有具体说嫁娶人之姓名。但是,妾在那之前,只见过四郎一回,连话都没有说过,妾与族兄认定的都是蔺相,妾不信蔺相不知道。” “但他说,他阿弟很喜欢妾,求他提亲。妾自然不从。” “后来他又说,愿不愿随我,他不会强求人。但同样的,也没人能强求他。” “我问他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说没有,但是也没有娶亲的念头。他没有骗我,后来长安如花美眷如过江之鲫,洛阳高门淑女闺秀无数,他莫名推了一桩又一桩上门提亲的姻缘,才逼得婆母趁他不在时,应了与你天家的姻缘,妾彼时见他大婚都未归心中还有些许得意,想着纵是天家公主也奈何不了他,却不想……”蒙乔话至此处,抬眸望向隋棠,“大约冥冥之中,蔺相是在等您吧。” 这确是隋棠不知的他的过往,只是这会从蒙乔口中闻来,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接话。 “是妾一时讲多了。”蒙乔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妾原要说的是,后来四郎待妾也很好,少年人心意十足,妾便嫁给了他。” 隋棠想了想道,“您的意思是,四郎不知你年少最初心意,不知您曾爱慕过他兄长。他不知这事,而你此刻却让孤知,是何意义呢?” “四郎不知而您却知,这处不过是显妾坦承,旁的无有意义。妾真正要说的是,因为妾当年未嫁给蔺相后,如今引发的事端。” 隋棠蹙眉,有些回过味来。 蒙氏当初没有成功将最出色的女郎嫁给蔺稷,共享权柄 。即便嫁的是一人之下的蔺黍,但到底不可同日而语。如今随着蔺稷势大,蒙氏一族自然想要的更多,所以献女于蔺稷。 献女的官员有很多,但传出“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这等流言的,却只有两处,乃担任军事祭酒的徐滔和殷堂。 这两人都是蒙烺妾室的族兄弟,亦是他的心腹。 话,是蒙烺传的。 而接连的造势,是蒙乔胞弟蒙辉所为。 这些,原是姜灏前段日子受隋棠所托调查清楚的,隋棠此番来姜府,便是取卷宗预备行事的。 隋棠看向蒙乔,“所以阿乔今日说这样多的话,是来向孤求情的?” 马车在这会停下,外头侍女回话,道是已经到了祭酒府。 “对。求殿下带妾见一面蔺相。”蒙乔心中藏事未曾听清兰心的话,只匆忙回应隋棠,“妾已求见他多日,但他都不肯见妾。妾不得已求见姜令君,想让他通融。但令君说,或许妾寻您更合适。”蒙乔说话间,已经扶着胎腹跪下身来。 “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 隋棠扶她坐好,喃喃念着这句话,“你当是清楚,这十个字重伤孤是小,毁了蔺相是大。” “换言之,此局来势冲冲,针对的不是孤而是蔺相。” “妾都明白,只恨妾养胎之际,未将他们看住,闹出这等事端,妾……”蒙乔心绪不稳遂扯动胎气,转眼面色发白,额角生汗。 隋棠拉过她的手,按揉她虎口缓减不适,“你们相扶于微末,蔺相最多处理徐滔和殷堂二人,不会再往上牵累的。” “妾当然想过这处,但是这样久了,蔺相不处理也又不见妾。便是四郎主动论起这事,也被蔺相四两拨千斤挡回来,妾实在不安。若不牵累不追罪,他为何不肯见妾?殿下,你帮帮妾,让妾见一见他。” “你当是了解他的,他不肯松口,便是今日孤带你进去了,你一样见不到他。” 隋棠换来她另一只手按揉穴位,闻外头兰心回话,道是徐滔和殷堂两位军事祭酒来了。 蒙乔这厢听到了,不由诧异地望向隋棠。 “近来孤出入令君处,原也为此事。”隋棠笑道,“你说,若孤这会杀了这二人,明日孤的生辰可是要变作冥诞了?” 从狐媚惑主到谋杀朝廷命官,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活生生将把柄递到对方手里。 蒙乔对上面前妇人一双如泉清亮、亮可噬人的眼睛,脑海中似想到些什么但也不曾彻底理清,只闻得公主的话语再度响起。 “事由你蒙氏起,你又有所求——” “这等事,自不会脏了殿下的手。”蒙乔搭上侍女的手腕,从车上下来,默契立在一旁。 隋棠端坐车中,对着那两人道,“可是徐滔和殷堂?” 二人拱手称是。 隋棠道,“上前说话。” 二人从命上前。 隋棠再道,“替孤杀了他们。” 她嗓音朗朗,来人和对面祭酒府的侍卫门客自听得一清二楚,却也都僵愣在地,不曾及时回神。 回神时,乃冬日天气阴沉,飘起雪花。 随雪花一道落下的,还有两腔子脖颈鲜血。 隋棠抹掉被溅在颊畔的血珠子,向外头收刀入鞘的妇人伸出手,“阿乔上来,孤送你回府。” 第52章 他原比她想象的更爱她!…… 入冬的一场雪, 落在骤然断气的两具尸身上。尸身脖颈里涌出的鲜血还是温热的,转眼便将落在上头的雪花化开了。 尤似这日不曾下雪。 尤似这里不曾死人。 尤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只是天地间的一场幻象。 但实在太过真实。 军事祭酒府门前的侍卫确定方才那林荫道旁,枯柳树畔, 停歇的正是长公主车驾,他们听到是长公主下的令。 军事祭酒府门口的官员确定长公主下令后, 他们又清楚看见蒙将军抽来侍女腰间弯刀,寒芒闪烁间见血封喉, 要了两位祭酒的性命。 侍卫和官员齐齐奔来枯柳树下,确定的确死了两个人。而载着凶手的马车哒哒调头离去, 这会已经拐道, 徒留一个车尾。 第80章 后车檐两角各挂的一盏青铜浮屠风铎,在风雪中轻轻晃悠,发出清宁幽远的声响。朔风稍起,风铎下的串珠流苏摆动起来, 似千丝雨,万重雪, 离乱视线。 于是,他们又开始自我怀疑。 说话的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纤弱如柳,近来更是为流言所困, 都道她不敢出府见人,怎还敢如此口出狂言? 动手的是蒙将军吗? 蒙将军女儿身,如今身怀六甲一直在府中养胎, 怎会如此不知忌讳? 雪越下越大, 尸体上的鲜血缓缓洇入雪地里, 浸染到侍卫官员的靴面上。 若非马车去而又返,从军师祭酒府行过时,风吹帘起, 现出长公主容貌,长公主挑眉浅笑地姿态实在过于挑衅他们,他们大抵还在发呆愣神,不可思议。 死去的两人,官及四百秩,领军事祭酒职,为军中参谋,率属丞相府,官职挂朝中。就算当真有罪,也该由司法处拘捕,问案定罪。 哪有让一个手无权柄的公主,于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前,私杀的? 若说这长公主心向洛阳天家,便也该呈报天子再做行事;若是她已经出嫁从夫,那么身为后宅妇道人家,也不该将手伸得这般长远…… 马车已离开军事祭酒府门前的道路,同生者死尸擦肩,最后将他们遗留身后,扬长而去。 去往丞相府。 军事祭酒府门前十余官员,数十侍卫,周遭四下围观的越来越多的民众,一时间面面相觑,似要再次否定自己的所见所闻。 长公主下令杀了人,如何还敢回来现场,优哉游哉从门前过? 可是明明又都看得真真的。 所以,祭酒府的属臣望向西边州牧府邸,再望东边丞相府邸,是要去向州牧府要杀人犯,还是问丞相府要主谋者? 这般来回确认,反复商榷,竟是日落月升,月降日出,新的一日已经到来。 * 十一月十八,长公主十九岁生辰。 屋外下了一夜雪,瓦檐结起冰凌,地上白茫茫一片。 这日隋棠起得有些晚,坐在妆台前更衣理妆。 梳九天望仙髻,配花树连枝华胜,簪黄金马首山题,两侧镶以桂枝嵌珠步摇。 穿的是烧云纹三重曲裾深衣,外套赭红滚金丝纱罩,拽地裙摆绘有晚霞流云绵延至腰间上身,身前云中有插翅的朱马,回首的墨鹰。马蹄飞扬,鹰眸锐利。 她平素鲜理严妆,衣着多来清丽素雅。今日这般鲜妍重彩,蔺稷看得久了些。 “我闻你半夜翻身,临近晨起才有些睡沉了。”蔺稷从司珍手中接来玉佩,给她镶在腰间,“何不再睡会儿,养养精神!” 隋棠是有些失眠,乃为今日生辰宴上事,心中推演,自然便睡得不甚安稳。她捧起男人面庞,垂眸看他,“吵到三郎了,抱歉!” “左右这日你不吵我,自有人吵。”蔺稷已是走了一趟前衙回来,身上还有风雪的寒意,这会才掩口侧身咳了两声。 “外头雪厚,多穿件衣裳。”蔺稷捏了捏她肩膀。 “你着凉了?” 隋棠见他因咳嗽而潮红的面色,蹙眉道。 蔺稷摇首,“晨起乍然出去,被灌了两口寒气。” 隋棠招来侍者,接了盏茶喂他。 蔺稷饮过,眸光晲着她,“你昨日在外头可是惹事了?” 是质问的口气,然隋棠兀自笑出了声。 “笑甚?”蔺稷脸色有些冷,“好好说话。” “三郎不似审妇人,倒像在训顽童。”隋棠本就盛妆华服,如此嗔笑间整个人愈发光彩明艳。 偏她还将他喝剩下的茶水饮尽,又问,“那三郎可会为我出头?” “不会。”蔺稷起身扫过铜漏,“还有半个时辰开宴,自 个好好想想。” 他话说得坚决,细听还带着两分漠然。但隋棠瞧得清楚,他转身时,眼角隐约的笑意晕入鬓发,喉结滚了又滚。 人去了前衙不久,司膳便过来了。 送来一盏参须烩果,一盏红枣燕窝,一碟阿胶软糕。都是补气的药膳。 隋棠瞧过,有些诧异。 燕窝便罢了,膳房一直备着。但烩果和阿胶软糕吃的便是新鲜,方能保持药补之效,寻常都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出炉,这个时辰…… “昨晚蔺相嘱咐的,让婢子今早备一些补气养气的膳食。道是殿下需要!”司膳端来燕窝,奉给隋棠,打趣道,“还说您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昨晚—— 隋棠接来膳食,他果然昨晚就知道了。 他知晓一切,才是对的。 隋棠这般捋来,心中便愈发安定。 她认真用膳,一口接一口,从绵软的点心换作香气清芬的茶水,轻嗅饮下,然周遭宾客无数,却皆无声,只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 这是在丞相府后|庭的摘星台。 她的生辰宴已经开始,男女分坐。男儿由蔺稷主宴,在西边流光台,女眷则在这东边的摘星台。 “殿下觉得如何?”杨氏到底是她婆母,她主宴时推脱不成,便将席案设成并肩位,于杨氏同坐高台。 这会杨氏正好意提醒她。 提醒她,看看台下女郎如何。 台下,是蔺稷灭卫泰后,原卫泰管辖的东北道四州州牧进献的十二位女郎。 隋棠将茶用完,侧首恭敬道,“即是奉给郎君的,郎君就在西苑,且领去让他瞧瞧!” 杨氏脸色僵了瞬。 公主用茶前,领女郎而来的掌事,已经说得明白,“蔺相说,后院事由殿下作主。” 杨氏将这话重复一遍,“三郎爱重殿下,道是由您作主。” 隋棠便笑,眼皮都未抬,“孤作主,都散了吧。” “你——”杨氏笑意冻在面上,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面色白一阵红一阵。 “徐姑姑愣着作甚,赶紧扶阿母去休息。”隋棠关切地挨过去,给杨氏抚胸顺气。 杨氏气得甩开她的手,扶上侍女叹声离去。 摘星台尚有左侧族中女眷,右侧高门官员家眷,中间是伏地的十二女郎,隋棠目送杨氏离开,直到再不见她身影,方将目光收回。从左看向右,又从右望向左,最后落在那些妙龄女郎身上,温吞出声,“孤说散了,诸位没有听到吗?” 女郎们还无动作。 隋棠左右望去,笑道,“细瞧原都是极好的姑娘,可见各州牧府用心了。只是丞相府暂不需要。不若各位夫人看看,挑中哪个,孤作主赐给尔等。” 原本台下还欲言又止的各女眷,一下止了动作,咽回了滚到唇边的话。来得都是各府邸当家主母,十中七八都不愿意平白领个人送到自己丈夫枕边,给自己添堵。剩得二三自有贤惠大度者,但约莫也被警告过,今日这些女子动不得。 如此,殿中唯余隋棠一人言语。 隋棠并不愿多言,抬首示意兰心上前,令侍女给女郎们赐下头面金银,让她们离开。然诸人只是跪首,一动不动。 隋棠便又唤崔芳,“去传侍卫,将她们拖出去,发回各州牧府。凡有踏入邺城一步者,让州牧府自个提头来见。” 如此言行举止,在逼走了杨氏后,再次让在场三十余高门女眷瞠目结舌。偶尔三四坐于尾端的妇人,眼风交接,终是彼此摇了摇头,意思且看后头。 那十二女郎被侍卫拖出,便似一记信号,原本散在四下的百姓瞬间便围堵在丞相府门口声声喊冤,而西边流光台则有官员起身,向蔺稷报告昨日军事祭酒府两位祭酒被杀一事。 蔺稷揉了揉眉心,看呈报的官员乃廷尉许衡,目光不由望向东处,“今日乃殿下生辰,明日再论。” 许衡乃姜灏一派,这会正看姜灏。 姜灏拱手道,“案子涉及殿下和蒙乔将军,择日不如撞日。” 蔺黍得了蒙乔告诫,这会也顺势开口,“既然涉及拙荆,丞相还是理一理吧。如此你我也可为各自夫人保得清白。” 蔺稷往下扫去,在蒙烺身上顿了一刻,对身侧薛亭道,“去请殿下,诸位移步前衙吧。” 两柱香的功夫,原本丞相府的百官集会殿变成了廷尉府开审的府衙。 原本还要请蒙乔,然蒙乔昨晚动了胎气,这日连公主生辰宴都不曾出席,蔺黍道是以夫代妻,他在便如蒙乔在。若蒙乔清白,自不必扰她;若其有罪,再来不迟 “孤的家就在此处,不劳蔺相这般。” 堂中左右原设了帘子,隋棠公主之尊,不为人臣所审,乃隔帘听训,有罪则判,无罪不必露玉面。 然她此刻盈盈开口,乃掀帘而出,“既然堂中百姓状告孤,孤亦无需这套做派,且站堂下便是。” 堂中跪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徐滔、殷堂的父母妻儿,共九人尔。 状告长公主昨日于军事祭酒府门口私用刑罚,指使中护军蒙氏持刀杀害徐滔、殷堂二人。 隋棠笑道,“孤之前从未见过此二人,与之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们?若真有私仇,也当寻死士暗杀之,和众目睽睽之下,孤傻了吗?” 第81章 “不,我儿徐滔曾的确得罪于殿下,想是昨日被殿下偶遇,殿下控不住心中怒意,方盛怒杀害我儿。” 说话的乃徐滔老父。 “徐滔何处开罪殿下?详细说来。”主审的许衡启口道。 “丞相入冀州,官员给丞相献女,奈何公主妒忌心起,无妇人之德,统统推拒。吾儿看不过妇人如此做派,遂骂过公主。但是公主既为人妇,理当尽人妇之责,作天下女子之表率。吾儿耿直,骂了公主,当是开罪。” “时下对长公主确有流言。言之最甚的乃十字尔,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许衡道,“可是你儿所言?” 那老翁颔首,“是吾儿言没错。” 许衡又问殷堂家人,“你们何处开罪殿下?” 另一老翁道,“同徐家儿郎一般无二。” 许衡点头,让主簿记,“殷堂骂,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 “这……”许衡抬眸看向公主,又看姜灏,再问堂下状告之人,“可有错漏?” 堂下人摇首,齐齐道无错尔。 后|庭更是奔出四位女眷,道是长公主确乃不容人之人,前头席上不收女郎,女郎不退,公主便扬言要杀了州牧府,彼时堂上人皆是人证。 “昨日亦有人证。”堂下徐滔老父再度开口,“满军事祭酒府的人都亲眼所见,长公主下令杀人。想来那蒙乔将军迫于公主淫威,是不得以的。” “本将没有不得以,乃自愿为殿下马前卒。”人群中响起一道声音,竟是卧榻养胎的蒙乔来到了丞相府。 “不是说好好歇息的吗?这处有我便是。”蔺黍急急前去扶她。 “妾好多了。即是妾与殿下同为之事,断没有让殿下一人面对的道理。”蒙乔拂开蔺黍,她没有天家的身份,这厢扶腰跪下听审。 只俯首一瞬,目光狠剜过蒙烺。蒙烺与她眸光相接,终是不敢久看,垂眸避过。 “她都承认了!”告状的两户人家欣喜出声,“廷尉大人,她亲口承认了!” “孤也承认,是孤命蒙乔将军杀的那二人。”隋棠上前将人扶起,转向状告之人,“孤先前闻尔等汇于相府门前 ,以为是来谢孤的,闹半日竟是来告孤的,真实可笑至极。” “长公主殿下,你怎这般言语?你杀了人,你也承认了杀人,怎还要吾等谢你!难不成就为你是天家女儿,这世间便无公道了吗?”一行人愤恨出声,以头抢地,“求苍天做主,还吾儿公道!” “静声!” “静声!” 廷尉一记惊堂木拍下,镇住了屋内状告之人,屋外听审之人。 “公道?”隋棠对着徐滔老父笑道,“你再说一遍,孤是谁。” “你是公主,是天家女儿,但我不怕,我……” “孤是公主,是天家女儿。”隋棠走近他,笑问道,“然你儿说了甚混账话?” “吾儿、吾儿道你狐媚惑主,专房专宠,有何错?即便话不堪入耳,又何须以死抵命?” “孤要他一条命都是轻的。”隋棠冷笑,扫向四下陪审的官员,听审的百姓,“孤既是天家女儿,皇家公主,孤再狐媚要如何惑主?” “试问谁是孤的主?” “蔺相吗?” “难不成,你儿认为蔺相是主,孤是臣?你儿何意?” “想造反吗?” 隋棠话至此处,殿中所有人都变了神色。虽然这处属臣十中八|九都有反心,但毕竟齐家天子仍在,蔺稷再步步紧逼,也不过是加爵拜相,位极人臣。 是故那二人之话,一则对齐皇室大不敬也;二来乃陷蔺稷于不臣之地。长公主何其无辜,做了此局的池鱼! 诚如公主这会还在言语,“江北一带好不容易才由蔺相平定,九州一统。你儿那话,可是要让蔺相落人口实,是要天子同丞相君臣不和?是要南地诸侯同伐蔺相?兵乱再起?” 一席话,句句维护蔺稷的名声,更是问的诸人汗如黄豆滚滚而下。 而此间神色最惧、呼吸最难者,唯蒙烺是也。 此番他操作种种,对蔺稷叛心自是没有,但存试探之心。 若是蔺稷愿意收下女郎,他自也多层巩固。但若不收,一可中伤隋棠名声,二可催逼蔺稷。 他确实专门择得“狐媚惑主”这四字,想着只要蔺稷不出声不作为,便是认可这四字。蔺稷认可这四字,便如隋棠所言,乃是自认为主,天家为臣,现了他不臣之心。如此即可挑拨他们夫妻,又可催他快行谋反之举。 离间他夫妻二人的种子已经种下,蔺稷的态度他也已经得到。是故本来这事已经过去,却无论如何没想到,这长公主竟然将事挑于台面上,以阳谋杀了那二人,还拉了蒙乔下水。 而长公主能如此为之,显然蔺稷与她不曾有嫌隙。 他们确实未生嫌隙。 隋棠的目光这会投向了蔺稷处,与他四目相视。 外头的话传了那样久,他不理不压制,她听来总是难过的。但她想,他怎么就舍得让她难过! 思来想去,慢慢有些想通了。 如果说他不给她断绝这流言是反常之举,那么他在这期间还对她做了一件反常的事。便是隔三差五带她来政事堂旁听。 彼时理由是后院书房未置,为儿郎的老师入内不方便。但丞相府那样多亭台楼阁,何必非要将她带到政事堂! 隋棠思至此处,便有了一个大胆猜测,会不会他想将让她参及政务? 而隋棠,本身也想从后院走出来。 从决定留在冀州开始,从摘下十八籽菩提手钏开始,从交付了自己,从想要一个孩子开始,隋棠便也开始想要他的权力。 她愿意对他付诸自己的情意,也相信他对自己的情意,但是她不能只仰仗这情意活着。 他有生身之母,有同胞手足,有从小立下的志向,有随他一起起家征伐的同袍…… 而她,只有他。 岁月漫长,谁也无法保证来日。 她交付九成,留一成清醒和自私于己身,掺杂一成算计于他身,当不过分。 所以她频繁出入姜灏处,寻出散播者,设了这场局。昨日,就算没有蒙乔,她也会杀了那二人。连着今日这场状告也是她让姜灏派人将这两家人怂恿而来的。按蒙烺的意思,当该息事宁人了。 而她就是要闹大这事。 事大,由她平。 她要来于人前,让世人看到她,她不是他的负累,她也有平乱熄火的能力。 只是此刻,她望向他的眸光难免愧疚。 原在今日晨起,她在听到司膳的话后,便已确定,他一开始就是想着与她共享权利的。 他什么都知道,是扶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的。 便如此刻,他依旧端坐席上,却接过了她的话,对着堂下状告之人道,“所以尔等当真应该叩谢殿下隆恩。她只杀了你们家蓄意谋反的一人,没有灭族,乃皇恩浩荡。” “而臣——”蔺稷望向隋棠,“此生也分明。” 事态发展至此,亦无需多言。隋棠和蒙乔接连离去,剩下姜灏和许衡善后。 * 冬日昼短夜长,铜鹤台点起烛灯。 蔺稷梳洗毕,靠在榻上用药。 药苦而烫,他搁在案上放凉,拉来也在用药的人,“你课业学得不错,这么大一副局都让你这么快看明白了。但我还是想多考你一个问题。” 隋棠咕咚咕咚灌了半盏,歇下拭汗,“你说。” “今日最后,我说我此生分明了。你如何理解?” 【而臣,此生也分明。】 这句话接的是上头谋不谋反一说,自然是场面话,他忠君爱国,无有不臣之心,如此分明。 但他这会这样问? 隋棠蹙眉看着他,看得久了没想出来,男人便有些生气。 他生气了,隋棠便有些反应过来。 “三郎爱阿粼,爱过权势。”半晌,隋棠埋下头,小声出口,小声饮药。 下颌被人抬起,男人冷冰冰看着她。 隋棠做小伏低,“这是坐胎药,妾近来都是按时喝的……” “喝它作甚?” “喝它能生孩子。”隋棠面庞陀红,话语却利索,将人推开,把剩下的药喝完。 喝完,又催促蔺稷喝药。 这人晨起受了寒,午后便开始发烧,这会还没退烧。 “我怎么觉得你体质有些弱,一受寒便染病?”隋棠摸着他额头,看他一张苍白面庞。 “经此一遭,你慑住了蒙烺,姜灏一行也从往昔只是暗中帮你到如今明确愿意襄助你,以后我纵是染病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闲,甚好!” 蔺稷喝完药,将人抱上榻。 隋棠闻他这话,往他怀中拱了拱,眼眶红湿,素指在他心口打圈。 他原比她想象的更爱她! 经此一遭,他不仅让姜灏一行直白帮扶她,做了她的后盾。她还施恩于蒙乔。 第82章 她想明白了,他为何百般不见蒙乔,无非是为了让蒙乔来求她,承她的情。如同当年,蔺禾欲救承明去求他,他亦是如此百般不理,方让蔺禾求到她头上,将救承明的恩算在她身上,连带着姜灏一行从此在暗里帮扶她。 原是她拥有的世间诸多珍贵之物,并非她自己谋取,是他拱手相送的。 “我送给你,你也要能接得住才行。你接的住便是你的本事,也是我的福气,我以后若是病了……”蔺稷抚摸她柔软的发顶,将她抱来身上。 他垂眸,她抬首。 她笑意温柔,“体质不好,调养调养就好了。不许假病偷懒。” 他也笑,蹭她。 “作甚?” “再给你个孩子。” “你胡闹,还病着呢……” “那辛苦夫人动……” 第53章 其心胸之阔,用人之胆,让他…… “以中伤长公主之名, 陷丞相于不臣不义,意欲挑动江北九州动乱,如此计谋和行径, 恐非区区徐滔、殷堂二人可以所为。臣建议,当彻查此事。” 开口的乃承明。 自来冀州后, 他除了教导隋棠学习,更多时候已不 再避于室内, 而是伴于姜灏左右,出入尚书台。 姜灏座下门生无数, 能伴随者非亲近不可为, 原有尚书台八郎,如今又多了一位尚书右丞。 承明任此职,乃在去岁护送长公主来冀州伤愈之后,丞相感念其文武双全, 忠勇有嘉,遂征其出仕, 承明未再推辞。 只是入尚书台数月,一来时日尚浅,二来确也无甚大事, 遂除了偶有人对他面具之下相貌好奇、来处猜测,旁的并无多少话语。他亦一贯低调随和行事,如此不过一稍有才华者因护公主而忝其位, 诸官虽有眼热者但终是无话。 不想这日, 竟一言击中要害。 在场官员皆知徐、殷二者除却同为军事祭酒府的参军, 尚还有一处关联,乃二人族中女郎皆有作蒙烺妾室者,同占一门亲。 是故, 他二人若非此事主谋,再往上查去……一时间,诸官看过承明,又观蒙烺,殿中静了下来。 静可噬人,微息可闻,飞雪日催人汗下。 偏随承明开口,八位尚书侍郎在短暂的静默后亦接连应和。而身为廷尉的许衡对案件本就敏感,当下惊堂木一记拍落,道是承明所言有理,要严审其二者家眷亲友,同时派人调查二者自关于长公主流言起至今,接触的一应人员。 他话落下,姜灏不疾不徐道,“这事本官受殿下所托,已经查明,卷宗昨日都送于殿下处,殿下请出便可,可为证据。” “而尚书台处——”姜灏目光扫过蒙乔、又移到蒙烺为首的数位蒙氏将领身上,“尚留有证人,若是现在连审,便可立下寻出源头,且人证物证齐全。” “令君已经查清了?”许衡难免诧异,转而望向长公主,“如此,还望殿下将卷宗取出,一来臣处判是非,不冤无冤之人,不漏钻漏之人;二来也可还丞相清誉,免天子猜忌,堵天下悠悠之口。” 隋棠目光在殿中扫视,隔人群同蒙氏一族的将领对视良久,直看得他们或垂眸、或移目避之,终于回来看身侧的蒙乔。 蒙乔也看她,带着信任、期许、渴求还有隐约的忧心。 终于,隋棠伸手从袖中掏出两册卷宗,在蒙乔蹙眉欲要求情之际,在廷尉派人前来欲要拿走之前,素手一掷,丢入冬日取暖的熏炉之中。 是置在百官集会殿中取暖的八个炉子之一,竹简干燥,又被她提前封了油,入炉即燃,随火光窜起,她话亦落。 “徐、殷二者所为,确还有主谋者,然北地初定,九州方统,原该是诸君大喜之时,论功嘉赏之际。放眼诸君随丞相一路走来,已有一十二载,未见有不义之心。今有人骤然行如此昏晦之举,想必多来还是冲孤之故。孤虽在此间无罪,想来于诸君眼中多为怀璧之罪。遂今日孤大胆做主一回,此事件到此为止,杀徐、殷二人足矣慑矣,不追连罪者。且当孤自累之德,自开心胸。” “廷尉大人。”公主诚恳道,“眼下事态昭昭,孤当为原告,然孤不告矣。” “令君大人。”公主继续道,“如今证据已无,你处证人也无用,放了吧!” “诸位——”公主左右环视,以目示意侍卫关合起殿门,“如今九州虽定,然天下尚乱,百姓尤苦,关起门来我们当拧合成一股绳索……” 隋棠重观殿中人,缓了缓又命人开启殿门,“孤话至此处,该说的都说了,诸位自便。” 百官集会殿乃丞相处理政务专用殿宇,然今日在长公主指挥下任之开启,而丞相尚座殿中,却未至一词,可见公主之言行皆为丞相之意,诸人便也静默不语,只听得姜灏和许衡处理剩余事宜。 长公主则从殿中离去,缓缓消失在茫茫白雪里。 …… 而朔康七年,邺城的这场初雪,绵延半月有余。 腊月初雪霁云开时,乃化雪日比落雪日更寒。 冀州州牧府中,蒙乔终于在又一次保胎后可以下榻举止走动。于是在暖阁中接见了胞弟蒙辉和族兄蒙烺一行人。 族中子弟初见面,一时诸人不曾言语,静默了半晌,似都还在回想半个多月前长公主生辰宴上事。 “我还是觉得长公主根本没有证据,那卷宗是唬吾等的。”蒙烺胞弟蒙焕开口道。 “就是,要是真有证据,她何不趁机蛊惑蔺相拿下吾等,打散我们蒙家军以高枕无忧。”一个族中子弟接话而来。 “我们当日聚兵于蔺相,助他兵出凉州击退卫泰、整顿东谷军。而如今虽东谷军由他执掌,然天下到底违定,他得顾忌着才收复的四州官将,还不至于如此凉薄,行兔死狗烹之举。”另一人嗤笑道。 “所以,当时不如搏一把,就由她把卷宗拿出来……” 还有人在说话,蒙乔实在忍不住,揉着眉心冷笑出声,声声截断他们话语,只看向蒙烺,“阿兄候了我这么些时日,就是带着他们这样来见我的?我当近二十日反思,都是想清楚了。即是这般情境,你们又来见我作甚,与我添堵吗?” “不,阿乔,蔺相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蒙烺轻叹了一声,看过被蒙乔怒意慑住的族中子弟,缓和道,“ 不过是这会难得聚首,关了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从来都是心服蔺相,但是他的妻子乃长公主,是我们仇人之女,我们心中有怨也在所难免。若是他只是随意娶一女郎,我们何苦伸这样长的手去他后院,惹他不快!我们不过是担心,他为情色所迷,误了大事!” 蒙烺顿了顿,扫过四下关合的门窗,压声道,“你说,会不会他因长公主之故,放弃——” 后头话没出口,诸人不言而喻。 “所以,还不如趁着如今长公主势弱,无根基之时压下她,除了她。”蒙烺低声道,“我作此想,方有了之前行动。可惜!” “长公主示弱,无根基?”蒙乔缓缓扫视他们,笑叹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如今她搭上了姜令君一派。”蒙焕不平道,“确实小瞧她了,竟让自个的老师作了踏板,搭上了姜令君的船。当日生辰宴上,我也看出来一些,公主师徒一唱一和搭台唱戏呢!” “令君身侧,非亲密赏识者难以伴之左右。他处的八位尚书郎,皆是他亲传弟子。承明何德何能不过三四个月便得了如此赏识?” 蒙乔饮了口茶,挑眉道,“就为是长公主推荐吗?还是说是蔺相所求?别忘了,他可一直独善其身,皇家邀他不得,蔺相近他不得。他只按自己的道行走。” 众人闻蒙乔所言,一时都疑惑不已。 “有没有可能,不是长公主今日以老师做跳板搭上姜令君。而是在更早时,姜令君已经看好长公主,遂让承明以尊长的身份伴于公主左右帮扶她?亦或者是蔺相择了令君之人,辅以长公主?”蒙乔搁下茶盏,“无论是我猜测的何种可能,有一点都可以确定,长公主不是无权无势无根基。她根基早定,不过是往昔在暗处,而即日起借流言之事,昭示于人前。” 蒙乔望向蒙烺,“阿兄,你之为所让她将计就计,趁机显势于世人前。姜令君掌管内政,她有其为后盾,以后莫再打她的主意了。” 殿中人面面相觑。 “蒙辉——”蒙乔唤来这半个多月一直被面壁罚跪的胞弟,“你同他们说说,殿下生辰宴那日,你如何没有到场!” 一行人皆望向他。 尤其是蒙烺,似乎猜到些什么,直直盯着他。此次流言事件中,蒙烺主导,而造势之人乃蒙辉。 起初诸人尚且不敢,少年遂挺身而出,一来念胞姐安胎无力管他,二来道是算他代胞姐行事,如此说服了其余四家家主,一起传言造势。 “殿下生辰前两日,我就未见你,我以为你被你阿姊发现关起来了。难不成……” 蒙烺面色垮下来,喃喃道“难不成,难不成……” 第83章 少年低眉咬唇,重重颔首,“我被姜令君的人抓住了,一直被关在尚书台。” 此话一处,众人大惊。 所以当日宴上 说到证人,便是蒙辉。 能有这般证人,那长公主手中证据! 蒙乔默声看了他们片刻,对着蒙烺道,“阿兄,您的担忧在洛阳时便已提过,我再次向您保证,若蔺相因情误公,同隋家皇朝和平共处,彼时不必你们言语,我自与你们同向而行。” 蒙家军初时不过四千,分一半于蔺稷,后蔺稷得胜归还,为其添上成倍添之人手装备。之后十余年东征西讨,如今已有亲兵三万。分掌在六位家主手中。而蒙乔因当日祠堂弑尊长,又是首个提出同蔺氏合作的,后又嫁于蔺黍,遂而她独掌一万兵甲。剩两万由蒙烺掌八千,其余四人各三千。 原是蔺稷作此安排,兵甲不编入东谷军留其旗号,然诸人分掌,相互制约监督。而如今显然蒙烺聚合了其余四人,但到底忌惮蒙乔。 她低眸看隆起的胎腹,郑重道,“上头话乃誓言尔,来日若违今日誓言,吾子吾夫皆弃我。令我生无室,死无冢。” “阿乔——”毒誓萦耳,诸人都变了神色,蒙烺亦有所动容,“你既这般,吾等也不再二话。 ” 其他四人亦向她拱手致礼。 蒙乔还礼。 蒙烺又道,“今日吾等是来向阿乔辞行的。” 蒙乔蹙眉,“诸兄要去往何处?” “吾等要去鹳流湖。” 蒙烺眉目间现出两分羞愧,“蔺相让吾等驻守鹳流湖,已备来日伐南之战。蔺相前日召我,半分没论前头事,只说我此番带兵前往,同原守将蔺愈,共掌鹳流湖事宜。” 蒙乔听至此,亦是心潮澎湃。 如今征北结束,东谷军暂且休养生息。然南伐一事乃前两年便定下的五年计划,也就是不出意外,乃未来三两年之内最重要的军政。 鹳流湖作为南伐的粮草装备中心,更是重中之重。 蔺稷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将将设计试探他的蒙氏一族…… “阿乔,你怎么了?可是此去鹳流湖有不妥之处?”蒙烺看着眼眶逐渐红湿的族妹,安慰道,“我们商讨过,这是好事。蔺相是在给我们机会。” “我知道!我知道!”蒙乔深吸了口气,抬指拭去眼底泪意,“如此当是同一日里,他传过你们之后,前日晚间他同长公主一道来看我,给了蒙辉一个任务。” 她看过自己胞弟,满眼都是对那个男人的感激和敬意,“蔺相让他年后回凉州去,担任凉州刺史。” 诸人闻之又惊又喜。 他们皆去鹳流湖,旁的一切好说,便是凉州本家没有自己人。如今九州都在蔺稷手中,各处都设州牧府执掌一州。他们自然还想得这一州的管辖权,毕竟这是他们的故土。然想起前事,总不好再开口,不想蔺稷早以安排妥当,到底将凉州留给了他们。 刺史职低州牧府一个品阶,但蒙辉未及弱冠,而那处州牧府已经年逾五十,显而易见是让蒙辉前往锤炼,已备来日执掌的。 一时间,蔺稷心胸之阔,用人之胆,让他们钦佩不已。 “你们都好好上任,莫丢蒙氏脸面,莫负蔺相。” 诸人皆颔首应是,拱手离去。 他们去后,殿中只剩蒙乔一人。 熏炉中暖气夹杂香片缓缓弥散,蒙乔神思遐想,忽见十五少年郎。 时值腹中胎动,她合了合眼,挥散幻相,低声道,“谁还没年轻过,年少慕艾。阿母一点镜花水月的梦意,要你这般急急提醒!” 胎动愈烈。 蒙乔不得法,伸手抚他,“你阿翁也很好,阿母很喜欢他,否则哪来的你哥和你!” 殿门在这会被推开,青年从迷雾中走来,现出清俊面容。 “他又闹你了?”蔺黍在蒙乔身边坐下。 蔺黍有蔺黍的好。 蒙乔说,今日族兄们来看她,她想与他们说说话。 话到这处便结束了,蔺黍没听到她需要他陪,便知有话多来不方便在他面前开口,遂道是让她在暖阁接见,自个有公务在书房与州府府属臣商讨,不能陪她。 蒙乔拉来他的手覆在胎腹上,“他和我说,他阿翁是最好的。” 蔺黍闻来,一下红了半张面庞,耳垂烧出透明的光泽,贴上蒙乔小腹,低低唤“阿姊”。 蒙乔心头被他唤得滚烫。 亲族皆唤她“阿乔”,他要个特殊的,唤她“乔乔”。 她初闻嗔他,“我还长你两岁。” 他便改口,“阿姊。” 她已嫁他为妇,如何听得这般似姐弟亲缘的称呼。 但他说,我们怎么就不是亲缘了? 我们作夫妻,生爱意,然后再生子嗣,从爱人到亲人,是最深的亲缘。 “阿姊!” “阿姊!” 她不许他喊。 他便不再外头喊,回来屋中,殿门一合,他有所求,便声声唤“阿姊”。 蒙乔用一根指头,推过他脑门,“这会不行,我才保胎能下榻。” “我知道,我就是喊一喊。”青年眸色沉沉,打着算盘道,“等阿姊好了,把我这会喊的每一声,都还出来。” “那你赶紧闭嘴。”蒙乔撑起身,捂住他唇口。 孩子在腹中踢她,累她蹙眉喘息。 “不许欺负我阿姊。”蔺黍呵他,又问她,“今个我唤几遍啦?” 蒙乔合眼道,“滚出去。” 男人自然未走,坐在榻畔给她安抚胎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作甚?”蒙乔睁开眼睛。 “想起阿兄,他尚长我两岁,成婚也两年多了,膝下尚无子嗣。”蔺黍忧虑道,“今朝事虽平息了,但他们若一直无子……” 蔺黍看向蒙乔,“他在那个位置上,来日或许有更高位,没有子嗣,便是平了今日风波,也难定来日波折。跟随他的部下,要的不是一时的荣华,而是累世的权势!” “你想说甚?” “我就是想说,其实诸官献女并无不当之处,流言虽刻薄也不是全无道理。那长公主我是当真不喜欢,焉知她是不是小皇帝送来专门迷惑我阿兄,欲让阿兄断子绝……” 蒙乔推开他,“这话你有本事别在我面前说,且直接到你兄长跟前说,看他打不打断你的腿!你且记得,长公主是你嫂子,是你三哥妻子,旁的少操闲心。” “就是因为她做了我哥妻子,我才愁的。多少属臣巴巴望着阿兄能所出,不敢在他面前说,三五成群得来闹我,我也烦得很!”蔺黍委屈道,片刻望向妻子,“你怎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我是最盼着我哥好的。如今长公主背靠姜灏一派,愈发厉害。生辰宴后,许多官员自然都俱她也不再作他想,但都盯着她肚子呢。她若是有所出便罢了,若是一直无所出,纵是阿兄也保不了她!” “且不说他们成婚才不到三年,前头乃公主眼疾养病中,如今才好正慢慢调理,两个康健之人自然会有孩子。”蒙乔有些气恼道,“以后这些话莫来说与我听。” 蔺黍“哦”了声。 “来日谁说,且将我说的话直接回给他们。”蒙乔眼刀剜过他,“也少去你阿兄面前说,徒给他们增加压力。” “阿兄说我似阿母,还没你让人舒心。”蔺黍听话颔首,嘀咕道,“大约你会维护公主吧。” 蒙乔笑笑,“公主是你阿兄的妻子,阿兄爱她,我们理当爱屋及乌。” 第54章 蔺相的身子着实古怪。…… 隋棠借生辰宴一事, 从后院走来前衙,初时目的只是更好地保全自己。她尚有分寸,不会对蔺稷公务指手画脚, 只是想着他需要有人帮衬时,自己可以搭把手。不至于让人觉得, 她是他的负累,她自己亦问心有愧。 但未曾想到, 不过两月,她便给他阅了十余份卷宗。甚至二月里, 代他亲临漳河监督堤坝的修建。 原是自入冬以来, 蔺稷便患风寒不断。轻则三五日,重则十天半月,每回好了,稍有不慎, 便又染上了。 如此 断断续续,直到转年三月里, 春光漫天,风带暖意,吹拂嫩柳抽芽, 吹开百花吐蕊,他方也焕出生机,人又重新变得活力起来。 这日, 隋棠过来百官集会殿给蔺稷送午膳, 在书房候他。 林群正在写他的案脉, 见她过来,起身与她行礼,道是蔺稷今日事多, 需要多侯一会。 “孤知道的。”隋棠笑道,“孤这会过来,原是寻林医官的。” 林群搁下笔,“不知殿下寻微臣何事?” 隋棠道,“蔺相的身子着实古怪,体质实在是弱了些。这一个冬日几乎汤药不断,孤想看看他近些年的脉案。还望林医官为孤整理一下,孤取走慢慢看。” 闻隋棠要取蔺稷脉案,林群心中咯噔了一下,目光不由落在左半面书墙上。 “可都在这处?” 第84章 丞相府设有专门的医署,寻常都病例卷宗都放在医署内。但初时因她眼疾才好,二则那会蔺稷正受伤中,为方便二人调理,遂特意在他书房中另劈了一间屋子存放卷宗,安排医官轮流值守。 隋棠循林群目光望去,果然见第五第六两列存着许多病例卷宗,遂按上面编册的字迹边寻边道,“他偶有心绞痛,孤给他把过脉,呈数脉。这虽不是大症,但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各处脏腑衰退所致。他这会正值青年,还未过而立,不应该这般!他与孤说乃行军太急、饮食不整所致。” 隋棠从书墙找到相关卷宗,八卷竹简乃是从朔康六年出征冀州到如今两年来的脉案,于是依次抱来林群对面翻阅。 二人对案而坐,她坐在背门的位置,林群则面门跽坐,正欲解释,“殿下手中脉案乃阴——” 话落一半抬眸看见蔺稷回来,乃立于门边冲他摇首,一时顿口不再言。 “这案脉如何?你说,孤听着呢!”隋棠低头阅得认真,丝毫不知蔺稷已经回来,更未察觉主仆二人间的动作。 “殿下手中脉案乃因循时节所载,是蔺相最近两年的。”林群在蔺稷示意下折过话头。 “孤知道。”隋棠一连看过多页,都无甚特殊,抬首问,“还有呢?” “没,蔺相这两年的平安脉,大小伤病,全都汇聚于此。”林群指了指自己面前一卷,“这是第九册 ,乃今岁开始记载的。至于早些年的,殿下学医当属清楚,蔺相并无胎中疾病,身体状况自是看当下便可,往昔观来无用,不看也罢。” 隋棠颔首,忽闻身后推门声,回首见蔺稷入内,顿时开怀道,“闻你今日事多,会晚些回来的,怎还比平常还早些?” 她搁下脉案,跑过去拉他的手。 蔺稷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只因长年行军握剑,虎口指腹布满茧子,望之有些粗糙。 然这会病了一个冬天,养在屋中,瞧着仿佛手都细了些,手背青筋可见,腕间青白。隋棠握在手中,心中窒闷,指腹不由紧了紧,才将他的手搁于药枕上。 蔺稷觉察到那点细微的动作,冲她莞尔。 隋棠瞪他,手搭上脉搏,又慢慢展颜。 “这近来倒是不错,脉象柔和有力,节律规整,沉浮有序,乃胃、根、神具备。”隋棠有些狐疑地看向他,又看林群,“要不林医官再看看。” “晨起才把的平安脉,不也这般说嘛!”蔺稷拂下袖摆,示意林群不必再看,抬眸对隋棠笑道,“这才一晌午,我被把了三回了脉,不必第四回 了。” 到底林群还在,隋棠关心则乱,一时有些报赧,转头又呵他,“谁让你一个冬天一直病的!” “林医官,他前岁行军也这般吗?”隋棠招来兰心领着丫环,让她们将脉案卷宗都带走。 “彼时在战场,偶尔受伤,饮食作息比不得平常,是故身子不如平常反倒也正常。”林群回道。 “罢了,林医官且再瞧瞧他吧,孤且回去将这些都看了,回头有问题再同您讨论。” “你不留下陪我用膳吗?”蔺稷扫过送来的三个大食盒,显然是双人份。 “今日来寻案脉,多亏林医官了,膳食本是给您二位预备的。 ”隋棠施施然起身,带着脉案卷宗离开。 许是反复测得蔺稷脉象安好,她格外欢愉些。 容色比春光盛,行走间裙裙轻摆如百花展瓣,腰间环佩玲珑叮当似莺燕唱鸣。人去,余留香风阵阵。 蔺稷心神浮荡,只听得耳畔林群话语嗡嗡,压根不知他所言几何。只在林群二次唤他时,回神报赧“你方才话,再说一遍”。 “殿下拿走的脉案是假的,要是被她发现怕是不好。”林群轻叹,“您的身子,可要与她说一说?” 蔺稷面上欢意缓缓退去,眉宇间不免萧索,半晌问,“我与她说甚?” “不知病因,不知病名,亦不知具体如何医治。你是大夫,你说,我该如何与她讲?” 林群也哑然,许久方道,“若非去岁那支冷箭,您的身子不至于一落千丈。可见,还是少受伤得好。索性如今开春日暖,您身子好转,便是好事。旁的容我与同僚们慢慢摸索,看看可能寻出规律,理出一套合理的治疗方案。” “所以,且不告诉殿下,缓缓再看,白的累她焦虑。”蔺稷指了指食盒,“我们用膳,按时餐饮起卧,也是养生之道。” “正是!”然林群挪来食盒前,先从一边炉子篦出一碗汤药奉给蔺稷。 “这是甚?” “助力殿下有孕的药。”林群笑道,“是方医官调配的。子嗣之事,当男女一起调养,方可事半功倍。” 蔺稷笑笑,端来碗盏正要饮下,忽问道,“我如今身子不会影响子嗣吧?我的意思是,会不会以后孩子也同我一般体质,时强时弱?忽好忽坏?” 说这话时,他想起前世那个孩子。 胎中带毒,活得十分艰难。 有那样两回,他看着孩子,忽就觉得若当时生他时,让他随他母亲一同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当不会。”林群道,“您的身子早些年很是康健,若要算起变化,乃朔康五年在鹳流湖受了箭伤开始的。” 蔺稷颔首,不再说话。 然脑海中回响,乃隔世话语。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只要活着,不损寿数,添些病痛不适也是值得的。 午后无有公务,他没有回去长馨殿,实乃长居白马寺清凉台的怀恩法师,受他邀请,终于答应来此相伴。 他出城接他,一路迎入丞相府,之后又送他前往特地为他改建的宝华寺中。 一下午,两人都在一起礼佛辨经。 怀恩法师四十出头,原是四处云游的高僧,却同蔺稷一见如故,为他长留洛阳瑶光寺,如今又千里来到冀州邺城。 “想来是你我前世的因缘。”怀恩捻珠笑叹。 故人与隋棠一般,不记前尘,唯有蔺稷独守旧梦,向他参拜,“前世,我曾奉大师之命,广修伽蓝,恩泽世间,大师渡我入的轮回,得的今生。” 佛家讲得便是六道轮回,蔺稷这般说,怀恩也不深究,只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又观其面相,摇首叹息,“施主本是极好的命格,额头方正,天庭有骨突起,形如龙角,鼻梁高挺,乃标准的日角隆准;头有伏羲骨,可谓奇骨贯顶,乃聚权之态;海目明亮有神,细长上翘 ,便是龙目。一身龙颜凤态,只可惜被从中折断,面目不清。想来是前世因造的今世果,若能放下屠刀,隐居深林,当得元寿绵长。否则,怕是寿数难永。” 蔺稷闻来便笑,“大师与我相识十余载,今滞留洛阳,与我二载未见,见面便劝我收屠刀,我可是要怀疑你乃天子派来的说客。” 怀恩端坐蒲团,合眼又睁眼,手中佛珠颗颗捻转,“施主本承天命,如今却是天命相模糊,龙息微弱。想必是对抗过天命,逆转天数,赔上了代价。此间要补,难啊!” 旁人闻这话,大抵觉其神神叨叨。 然蔺稷听来,却对他多有佩服,即便隔了一世,高僧还是高僧。 这半日相谈,最后还是一句,“施主少染血腥,多造生势,许能破如今衰态。” 已经日落,蔺稷用过斋饭后离开宝华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行的便是战场上的营生,血是少不了的。” 怀恩未再言,一路送他出寺门,道是让他多修伽蓝,多做善事。 “瞧瞧,归根到底,就是要我掏银子给你佛修房子。” 怀恩念一声“阿弥陀佛”。 蔺稷打马离去。 寺中礼佛点的自是旃檀香,蔺稷这日便两袖盈香,归来寝殿时隋棠尚且伏案看卷。 已是晚间时分,殿中烛台点满了灯,将她背影拉得狭长而单薄。 她看得细致又认真,以至人在她身后站了片刻,她方回神。 “何时回来的?怎一点声都没有?”人就在近身处,隋棠张手抱他双膝,面庞贴上他袍摆上轻蹭,“天黑了,我都想你了。” “让你与我同往,你又不愿。”蔺稷被她骤然的拥抱一下激得心头发软,俯身揉她发顶。 “有那功夫,我还不如看脉案呢。”隋棠这会松开了手,端坐回去。 她久坐这处,看了数个时辰脉案,背酸眼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却又展颜,“你这脉案尚可,前头的箭伤也恢复得不错,按照上头记载,没落病根,无有影响。怎么就病那么久的?” “医官都说了,是常日操劳之故。再者,不就多患了两场风寒吗,你何至于如此在意?我这都好了!” 蔺稷不忍她看那些卷宗,只伸手将它们合上,弯腰欲抱人去榻上,“殿下若不信,待我沐浴后,大可好好检查一番。” 第85章 “才从方外回来,敬的佛祖,用的素斋,清净的身心,还是明日吧。”隋棠嗅他一身远胜往日的旃檀香,将他推开些,重坐案前,捧回脉案卷宗,“你先去沐浴,我再看一会,这卷就剩最后一点了。” “就是为晚膳乃素斋,我不过七八饱,骑马回来到这会都饿了,想用点荤腥。” 隋棠握卷宗的手顿住,杏眸闭合,咬牙隐笑,红着半张脸道,“你再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蔺稷转来她身前,看她血丝渐起的眼睛,“不看了。” 隋棠见人巴巴伏在她案侧,无奈道,“你不洗,休想上榻。”说话间起身亲了一下他面颊,将人哄去。 她已经沐浴过,一身洁净的皂角清香和始终如一的女子馨香融合,慑人心魄。以至于蔺稷出浴回来东侧间书房,从她身后抱住她,她回应相缠,两人便未来得及去往床榻。 暌违三个月,似冬眠一般,如今春光烂漫,当是万物苏醒生机勃勃时。 隋棠从书案旁的一方矮榻上起身,两手扶住书案侧脚。 “慢些,卷宗都要落了!” 书案是上好的黄梨花木所制,案脚粗壮,置此落地,数人难移。然这会,她闭眼闻实木吱呀,睁眼见案影移晃。 “你管他们作甚,管我就好。” 妇人闻身后男人话语,眯眼而笑,回首贴在他胸膛,容他覆身上来吻过在后头吻不到的脖颈与胸膛。 “轻、轻些……” “轻点你还得说我……是不是没骗你,都好了!” 铜鹤台华灯灿灿,烧去一层又一层,书案上堆累的卷宗落下最后一卷,交叠的人影还在浮动。 第55章 我就剩你了,你要好好的。…… 这晚回来卧榻, 从东侧间到内寝,绕过屏风的两步路,隋棠啃在蔺稷胸膛, 啃出一排牙印,尚未解恨。 蔺稷也不恼, 将人放好,下榻寻药。按着医官吩咐在熏炉将膏药烤化晕开, 然后回来敷在隋棠膝盖上。 膏药味浓苦,隋棠蹙着眉, 瞪他又忍不住蜷起小腿蹭他。蹭一会, 半眯的杏眼弯弯,笑意融入烛光里,浑像娇嗔的顽童,翻身躬起身子, 人往下滑来,抱住他腰腹, 启口糯糯不清,歪在他怀里。 但蔺稷还是听清了,她说, “一会我也给三郎敷药。”双眼依旧阖着,手在他胸前红痕上摸索。 “老实些。”他将人抱回枕上,拍开她的手, 给另一只膝盖敷药。 却见那处已现出淡淡的青紫色, 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些, 手施巧劲将膏药贴上揉化。心道,下回还是回来榻上,至少垫着床褥, 或者让掌事们在地上多铺一层厚实些的氍毹…… 他目光落在屏风后的那张黄花梨书案上,又凝视她抵头紧靠过的屏风,再看西侧间妆台处的秋千架,再往里便是净室汤泉…… 一时间喉结滚动,尤觉掌心微烫,回神收力不再按揉,只拿了竹片小心将药粉刮落在她膝盖受伤的皮肉上,然后换来温湿巾帕敷好,待巾帕稍凉掀起观之,药粉彻底化散,遂用干巾拭过,使之干爽透气,终藏入被褥中。 “好了,轮到你了。”他收起膏药,一手拿过一旁那个止痛消痕的圆盒药粉,递给隋棠,一手将衣襟散开些。 “听到没,换你——”抬眸望去,妇人不知何时已经睡沉了。 蔺稷看了她一会,丢开药盒,落了帘帐。 躺回枕上时,还不忘拉来妇人一只手摸了两下自个的胸膛,道她是个“骗子”。 隋棠皱眉要抽回手。 男人没放,将那只手搭来腰间,自己向人靠去。果然,妇人自然熟稔地缩入他怀里,搭在侧腰的手直接搂住了他后腰。 搂得紧密扎实。 …… 春光尽时夏花绚烂,隋棠翻阅完蔺稷脉案,入伏后已是无脉案可看。因为人就在她跟前,无病无灾,生龙活虎。 这年八月,天高气爽,蔺稷在邺城东郊十里修建的金虎台已经初具规模。这处主要为两处用途,一则供教化之用,蔺稷计划要将青台搬来这处;二则为检阅城外军马演习之用。 用蔺稷的话说,仗要打,但文教不可废,人才需紧跟其后,节节培养。 自然,开工至今才九月有余,按照司工处计划,至少还需一年,方可真正竣工开放。而如今蔺稷过来,便也只带了隋棠一人。 只说与她散心。 二人拾阶而上,登上金虎台最高一处殿宇,举目远眺。 放眼可见萧萧落木,漳河水涌。而从远观镜中观之,漳河上正有人在修建水利。这处乃继建造金虎台后,第二项实施的政务“引漳八渠”,今岁二月正式开始动工。 引漳八渠主要是以漳水为源的大型引水灌溉渠系,灌区在漳河以南,渠首在邺西二十里处,相延十里内修建拦河低溢流堰八道,各堰都在上游右岸开引水口,设引水闸,共成八条渠道。同时漳水浑浊多泥,可以灌溉田地,提高产量。如此一来,既可预防洪灾,又可灌溉农田,乃实打实的利民之举。(1) 【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 多年前漳河洪灾,百姓的话语萦绕在隋棠耳畔。而隋棠眼前浮现,乃多年前,贵人塑菩萨的场景。 衙役驱民众凿土挖泥,抱石搬运,说是城中贵人要塑奉一尊药师佛。 时有白发老媪一路跌追,抹泪跪求,“我三子已被征入军中,效力贵人,十余载未归,生死不明。如今老翁又被征去做苦役,留我老妇独在屋中,一家裂作三四处,要如何活?” “滚滚滚!” 衙役挥鞭将人抽开。 老媪皱菊面上血流如住,颤巍巍爬起,又去追。有中年妇人含泪拉住她,“罢了吧阿婆,那药师佛过去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弘誓大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我们权当行善了。” …… 秋风拂面而来,隋棠牵过身侧男人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要修台筑学堂医馆,进行武器革新滋养兵甲,又要修建水利。如今怀恩法师入冀州,劝你广修伽蓝,还修吗?” “按法师之意,修伽蓝一为我积德,二为收容流民孤弱算是为了百姓。故而我想一想,何不如将修伽蓝的银子先投修建水利上,同样是为百姓,亦算我之德。”蔺稷引隋棠下台阶, 走在金虎台中,凑去她耳边笑道,“实乃银子要不够了,大司农见我如避瘟般。” 隋棠顿下脚步,拨下头上珠翠,“都给你,孤以后都不戴了。” “殿下这是骂臣呢,再穷也不至于如此。” 隋棠笑而不语,被他扶上马背,二人同乘一骑,预备去往漳河看看进度。 蔺稷在她身后欲要给她将发钗华胜戴起来,但压根不知哪方簪哪处。唯见她俯身接来一物,乃侍女送来的帷帽。 “漳河畔百姓纵是见到你也无妨,何必戴这!”蔺稷将首饰递给侍女,嫌帽子碍事,不能让他完全抱住妇人。 隋棠也不理他,只回想前头话语,叹息道,“有的人纵是钱财富余,也只愿请佛求佛,不愿做实事。” 她摸了摸抱在腰腹上的男人的手,“多谢三郎。” “惠民之举,但凡有点良心的高官,都是愿意做的。惠民又惠己,何乐不为。” “三郎修漳河水利,可没有惠到自己,尽惠我身上了。”隋棠抓起他的手亲了亲,“我为这处谢你。” 蔺稷海目星眸脉脉如水,只蹙眉瞧着那帷帽,半晌撩起帷幔,咬过妇人脖颈。 “作甚?痒的。”隋棠缩起肩膀,往前躲去。 两人在马上,稍动便是不稳,蔺稷一把将人捞回坐正。 隋棠嗔怒,“不要和你一骑,我自个骑马。” “你会吗?” “前两年便说要为我择骑射老师的,就会哄我!” “谁哄你了,你前岁眼睛才好,去岁初定冀州事又多……” …… 金虎台到漳河岸隋棠当年居住的草庐处,也就十多里路,半个多时辰便到了。 蔺稷牵着马,同隋棠并肩走了一段。 许是风掀帷帽,有几个农妇瞧出隋棠面容,上来拉着她定要去她们家中坐坐,道是秋果都熟了,甜得很,本就是要请官大人奉给殿下的,奈何他们总说忙,顾不上。 如今,漳河这一带的百姓,再不似当年仇恨高官权贵连带厌恶这个皇族帝女,相反很是喜欢爱戴她。 原因无他,今岁二月初丞相府在提出兴修漳河水利的同时,也提出了广修伽蓝迎塑菩萨的事宜,因银钱之故,二者只能择其一。 百姓们听闻,本来丞相大人都已经同意先修伽蓝了,乃公主三次谏言,后才先修了水利。如此让百姓们减少洪灾之患,多得灌溉之利。 第86章 二月里春寒料峭,亦是公主亲来漳河,督促修建。 隋棠没有推却,随她们去了,只说让蔺稷见过官员后回去草庐等她便是。 蔺稷才要言语,想说果子让侍者们拿,早些回来他身边方是真事,奈何人跑得就快,压根不待他言语。 他尚思她心野贪玩,未几却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沿河一路走着,很快有监工的官员识出他,上来行礼。之后陆陆续续几个监工、领工都围了上来。 这一段修建乃试点,又是第一处渠道修建,事关重要。故而用的人手都是东谷军,官员乃皆为洛阳司空府的亲信。 这会说话间,诸人便也随意了些。 一人道,“蔺相得空且要多来,如此露面与民众前,民心方可得。” 另一人亦道,“蔺相身子要紧,其实这处偶有事端,且其他官员来便可,殿下妇人心意细腻些,可伴于您身侧照顾,两头得益。” “其实殿下若不辞辛苦,来也无妨。” 又一人接过话,当是见到前头有妇人随蔺稷身侧并肩而行,动作亲昵,道是,“如此番这般戴帽遮颜便可,毕竟殿下玉面尊荣,还是少受风沙侵蚀的好。” 蔺稷一一听来,又问过进度流程,遂不再多言,只让他们散去,各司其职。 他牵马回去草庐,隋棠已经回来,凭窗见到他,向他展颜招手,“快点,我才洗了柿子,还煮了红枣茶。还有好多果子,我们带回去吃。” 蔺稷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只帷帽上,缓步走向她,忽有泪意上涌。 “你是怕他们来烦我,特意戴的帷帽吗?”他栓好马,隔窗咬过她喂来的柿子,“二月来这处监工,可有人为难你?” 隋棠点头,“无非是不让我来,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但我说了,我来都来了,有本事把我架回去。他们没人敢碰我,既没本事,那就不怪我啦!” 蔺稷的亲信不让她出这样的风头,是可以理解的。如此可得民心的举措,蔺稷费钱费人后,自己不来那无甚关系。指派来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代表他。 但唯独隋棠,不仅不能代表他,还会让百姓的目光偏移掉。 因为她隋,是天家隋氏的女儿,是大齐的公主。她出现在这等地方,监督这等事宜,世人见她便如见天子。 纵是丞相所为,也让百姓觉得是天子令丞相所为。 蔺稷的属臣心腹,半点不希望世人还记得世间有这么一位天子。 “你装着不愿先修水利欲修伽蓝,以此塑我名声,让世人爱戴我。这般从权力到尊荣尽予我,我又如何忍心让你彻底沦为尘埃,如何忍心让你的人再去为难你?” 隋棠搁下柿子,拿起帷幔戴起,却又掀开帷幔,拢人脖颈圈入其中,亲他唇瓣一点甜甜果渍,“今天他们可是满意些了?没太多话聒噪你!” 蔺稷伸出手,将人从窗内抱出,又抱回屋内直入榻上。 草庐虽自二月隋棠下榻,一直有人打扫规整。但床榻简陋到底比不得府中紫檀木,梨花木一应奢贵之物,便是灯盏也不过油灯零星几处,窗棂更是微微透风。 于是,隋堂只闻得床榻吱吱呀呀几欲倒塌,眼眸半睁见得帘幔人影起伏似发洪的漳河浪潮。 忽然间风从窗牖入,扑灭烛火,妇人惊叫起来。 “灯灭罢了,别怕,我在。” “谁怕黑,是——”妇人又喊一声。 “轻些!”轮蔺稷受不住了,捂上她唇口,“不在府里,没有三重门。” 隋棠含住他指头,勉强哼哼唧唧不再出声。 …… 漳河回来后,二人又监工金虎台,在那边清理出一处殿宇,住了小半月。监工乃顺带,实则蔺稷在这处教隋棠骑马。 丞相府也能教,但比不得这处地广人稀,遂将初时的一些难点要领择在这处讲透了。 早早备下的骑装,和精心挑来的枣红骏马,送与隋棠跟前。 “我没有哄你吧,实打实给你备着的。”蔺稷持着马鞭,带人迎面走去,“学骑马一共有十处要点,如今已经完成两项,第一便是着装,第二乃上马前的注意事项,千万不要从马的正后方经过。因为马看不到正后方,所以最警觉,感觉到有活物在身后时,会后蹬腿。故而上马前最安全区域,在马的肩两侧。 他说着话,将人扶上马背,“其三,脚不要伸进马镫太深。深了固然稳,但万一落马也易造成不脱镫。会被被马拖着跑。” …… “第九,胆子要大。马最通人性,你弱他便强,人一上它身,它就能根据你的坐法判断出会不 会骑。对于不会骑的,往死里欺负。” “最后,再高明的骑手,都会有掉下来的经历。总之不必害怕,跳下来,我抱着你便是……” 已经十余日过去,蔺稷与隋棠各自骑乘一骑,最后一点提醒完,见她蹙眉拉缰就要跌下,正欲纵身去接,却见得一袭红裳飞扬,人从他眼前过,竟是在催马前行。 夕阳下,妇人回眸,杏眼湛亮,颊生芙蓉。 烛光里,秀眉吊起,汗流香肩。 “白日里练马我都没力气了,你还闹!” “我又不用练,我有力气!” “你讲不讲理——” “自然讲理,我是瞧着董真一路作伴,给你日日备来坐胎药,方这般尽心尽力的。还不够有眼色吗?” “……” * 隋棠无惧蔺稷有力气,恨不得他日日气血旺盛,然入冬不久,他的身子又似去岁一般,变得孱弱疲乏。甚至比之去岁,还有严重些。 腊八节那日,他晨起尚在更衣,她低头给他配腰封,忽就觉肩头一重,他的手搭了上来。 抬眸见他脸色煞白,冷汗从额角滚落,他唇口张合,话语也艰难,半晌道是心疼口。翌日开始,便又高烧风寒不断。 如此直养到二月里,才慢慢恢复。 林群一行,最后会诊道是蔺稷体质之故,不适冀州气候,尤其受不得寒凉。 如此,知晓病症,摸索出些病因,隋棠遂安心不少。因为能知病因,便能想法子对症,总是好的。 而她除此之外,还心重一事。 如今已经是朔康九年的十月,她与蔺稷成婚的第五个年头。 成婚四年了,喝药调理两年多。 两年来,世事纷繁无数。 倒回数来—— 朔康八年四月,蒙乔诞下一女,至此儿女双全。 朔康八年十月,蔺禾与母亲兄长摊牌,道是离开洛阳两年,独思淳于诩,鸿雁传书多时,方知情归何处。于是当年十月,淳于诩北上大婚。蔺稷赐府宅,毗邻丞相府。 转年朔康九年二月,蔺禾有孕,是为大喜。同一月,洛阳传出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太子,天下同乐。 至此,朔康九年十月,蔺禾长女满月,长史府流水宴办了三日。 隋棠抱过粉妆玉砌的玉团子,亲了又亲。 蔺禾自是无话,反是杨氏匆匆让人抱去,似不愿隋棠接触。 内寝都是长辈妇人,一时多有尴尬。 隋棠只作不知,退去回来宴上,独自饮酒。想了想,还是将酒换作了茶。 入夜,她一边打搭着蔺稷手腕把脉,一边书写他的饮食事项,“林医官说了,你得御寒,提早作预防。如今十月里,漳河处不许去了,我去便成。明日我就出发。” “府邸也不许出,不,长馨殿也不许出,给我养到明岁二月。” 她叮嘱事宜,时值兰心送来坐胎药,于是搁笔端来饮下。 不知是味苦,还是喝得太急,突然便吐了出来。 “算了,少喝一顿也无妨。”蔺稷给她顺气,将人扶起,顿了顿道,“以后都莫喝了,顺其自然吧。” 隋棠看着他,趴上他肩头,突然便哭出来声。 “我幼时想要阿母,阿母不在。大了想要孩子,自己做阿母,但也没有。”她抱着男人又开始高烧发烫的身子,“就剩你了,你要好好的。” 蔺稷拍着她背脊,接不上话。 隋棠哭湿他衣衫,哭到最后,说“对不起”。 蔺稷的手僵在她肩头,泪眼凝噎。 须臾,隋棠深吸了口气,推开他,擦去泪痕笑起来,“我不哭啦,你养好身子才是真的。明岁二月天气暖和了,我们继续努力。” 话落,她凑上吻他眼底的泪水。 隋棠前往漳河监工,乃八渠竣工之际,最是紧要。自然,那处姜灏和淳于诩也轮流前往,她无需日日坚守,只三五日去一趟,住上一两日便回来。 朔康十年正月下旬,大雪下了大半个月,风雪堵路,隋棠被滞留在漳河草庐。直到二月二才风雪停歇,隋棠归心似箭,命人赶紧清路。 如此暴雪寒温,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然这厢道路才清了不到两里,便见薛亭带人匆匆赶来。 一行人个个斗笠湿透,衣衫带雪,不知在路上行走了几时? 第87章 只知薛亭道,“蔺相在廿九晌午晕倒了,医官救治一昼夜不见清醒,唯听他浑噩中唤着殿下,遂医官请您速归。” 三年了,他一入冬便发病,但从未晕倒过。 隋棠手足无措上了马车,又下来,抢了薛亭的马奔入风雪里。 第56章 不迎反退。 三日前, 朔康十年正月三十。 晚间又起大雪,炉上火连绵,煎药锅中苦味弥漫, 医官掀盖加药,药童轻摇蒲扇, 将武火转温火。 长馨殿中,蔺黍从晨起得信便一直坐镇这处, 杨氏急得几欲昏厥,蔺禾将她劝回了院中, 淳于诩封锁消息守在百官集会殿, 蒙乔尚留州牧府如常处理冀州大小事宜,不让人看出端倪…… 蔺稷身子不好,入冬发病,这几年来, 至亲也都知晓大概。于外头,虽有心隐瞒, 但到底年复一年,时日长久,慢慢的有些官员将领也能猜到几分。人吃五谷, 患病也正常,丞相府中汇集四方名医,有的是名贵药材, 总能调理。故而诸人关心, 却也不曾忧心。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 今岁一场昏厥,竟让医官有片刻功夫脉息难寻,人又过久不醒。府中公主不在, 告知老夫人后,方请来蔺黍,做出这番布置,只当是杨氏染恙,蔺黍前来侍奉。 索性蔺稷在这日晚间时分回转了意识,清醒过来。 诸人松下一口气。 他起身坐靠在内寝榻上,案边放着才送来的药,热气氤氲,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醒了有一会的,林群守在榻边,自然首个见到他。将病情如实告知,他便沉默至今,眉眼枯寂,身形萧瑟,似云雾缭绕的暮色中一匹离群的孤马。 直待杨氏闻讯赶来,他才有些反应,挥手示意林群出去。 “瞧瞧,瘦了这样一圈!”杨氏端了药坐在榻畔吹凉,“总以为你是个自个会保重的,平素少看顾了你一些,你这弄出……脉象都摸不到了,是要吓死阿母吗?” “前个给阿母请安,您还说我壮实。这才两日,不许夸张!”蔺稷眉间的茫然在杨氏入屋的一瞬收敛干净,只撑着起身凑上去给母亲拭泪,“天冷受寒,晕了一下子,阿母莫要担忧。” “索性入内时,林群也这般说。”杨氏剜他一眼,持起勺子喂药,“你莫嫌阿母唠叨,你这般病着,也不见殿下陪伴。她是公主之尊不假,但也是你妇人,夫妻就是要相互扶持搭伴的。她倒好,人影都不见。” “她在漳河,这样大的雪,如何回得来。”提及隋棠,蔺稷终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处草庐没有地龙,炭盆也极难烧热,虽说可以借住在周遭百姓家中,城外都尉府也可下榻,但总是不如在眼前让他安心。 万一百姓家还不如草庐,万一都尉府饮食疏忽,再说草庐距离最近的都尉府也有五六里路,未必过得去…… “阿母说得就是这处。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作甚?少了她那处水渠就不挖了吗?她呀,就是一门心思为着她弟弟,分你的权!” 蔺稷一口药梗在喉咙口,缓了缓方咽下,“这话何人与阿母说的?” “还要与人同我说吗?这些年邺城之中传得还少吗?不过是不敢传到你耳中,不敢在你面前说!”杨氏摇了摇头,叹气道,“阿母实悔,当初瞒着你接了天家这门亲。” 蔺稷从杨氏手中接了汤药,解释道,“殿下自小在漳河长大,熟悉那里的环境,也晓得当地民众所需,这两年那处民众不敢与官员提的要求,不敢直言的心里话,便都与她说了。她听了记下回来与我相商,如此在挖渠修渠时,也可尽可能减少民众们的损失。她为的是百姓,不是天子。” “你说的这些自有道理,阿母闻来也感念她辛苦。但是她做了再多的好事,世人只会说是公主所为,是公主代天子所为。君与夫之间,到底君在前。”杨氏脑海中想着自己手足的话,如数劝说儿子,“三郎,你好好想一想,她但凡有同你一心、存着长久的心意,为何她不愿给你生个孩子?我知道,她一直喝药调理身子。但焉知她是否早早故意败了自个身子方来到你身边,惑得你非她不可……她这分明就是借你的权塑她兄弟的威望,说白了,不生孩子于她更是利大于弊。利在来日她离开你,可无所牵绊。 ” 这样直戳根底的话,杨氏说不出来,蔺稷抬眸看她。 被看得久了些,杨氏难免心虚,一边催他用药一边目光躲闪道,“阿母也不是完全容不下她,她要忙她的,你既纵着,我也没法子。但是你屋里头一定要有人——” 话到这处,杨氏便也索性在儿子面前硬气了一回, “你且让她大气些,妾室诞下的孩子,自然也都是她的孩子,没必要……” “阿母!”蔺稷将药搁下,截断杨氏的话,面上生出两分不达眼底的笑意,“那你可有人选了?” 杨氏见儿子松口,大喜道,“就是你舅母和姨母家的两个姑娘……” “我知道了。”蔺稷问,“淳于诩在外头吗?” 淳于诩乃丞相府长史,掌管内外事宜,与蔺稷又私交尤密。杨氏闻要唤他,心中确定七八分,赶忙点头,冲着外头道,“让望之进来。” “母亲,三哥。”入内都是一家人,淳于诩亲近开口,“好些没,还不赶紧将药喝了,都凉了。” 蔺稷笑着点头,“唤你来有一事,需即可去办。” “你说。”淳于诩蹙眉道,“就不能静心歇歇!” “阿母说,我舅父家和姨母家的两位表妹,品性不错。我如今病着,这会又莫名虚弱了些。我想着需寻人敬敬佛祖,且让两位表妹去吧,就安置在宝华寺,随怀恩法师一道礼佛诵经,不必太久,一年足矣。” “三郎,你——”杨氏闻言,惊怒交加。 “还不快去!” “属下立刻就去。” 淳于诩不敢见这两人任何一人面目,垂眸匆匆离开。 “阿母!”蔺稷唤杨氏,杨氏气得浑身发抖不欲理他,他笑笑也没多言将剩下的药饮尽,然后又唤“阿母”。 “阿母,不要生气。”他明显气虚,眉眼都虚弱地几欲合上,实实在在一个重病在身的孩子,抬手握上母亲的手,嗓音也喑哑吐话艰难。 但他坚持唤她,“阿母……” 杨氏到底抵不住这样的呼唤,握了他的手坐下身来,“你从来都是极孝顺的,如何在这厢事上要这般不听话!” 杨氏随儿子牵引,往他身处又靠近些。 蔺稷伸手握在母亲肩头,当是心神被牵后的一阵疲累,垂着头喘息,半晌道,“阿母不要生气,我只是让表妹们吃斋礼佛一年,没有一辈子……” 他气息尤喘,话里带笑,在这会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杨氏那双一瞬重新变得又惊又恐的眼神。 她听懂了儿子的话,再恼他,他会让她们一生废在寺庙里。 而他还在说,“我昏迷中,隐约听得仿佛是舅母的声音,说若是我撑不过去,且让殿下殉我。可对?” “她、她浑说的,你听岔了!” “阿母莫慌,我就是突然想起她儿子了,杨昊表兄在主簿位上已经待了四年,如今南伐就要开始,我升他为一千六百秩校尉将军,去鹳流湖作先锋官。” “你表兄一直是文职,从未上过战场,如何能做先锋?这不是让他去,让他去……” “让他去死!”蔺稷缓过劲,手从母亲肩头放下,笑笑道。 “让她去死。”不久前哥嫂的话砸回杨氏耳畔。 “我记得舅父家一共有三位表兄弟,姨母家有一位,都因您的面子在丞相府担着远超他们能力的官位。左右孩儿养得起他们,也平得了下面的声音,他们占了便占了。但是南伐一旦开始,乃儿用人之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前线缺人,自当劳他们前往,战场是镀金宝地,也是英雄的坟冢!” “不不不,三郎,不可以,他们都是你至亲……” “没有殿下亲。”蔺稷摇首,合上了眼睛。 “你,你要不要把我也送到战场上去,如此再不碍你眼!”杨氏拍榻起身,“蔺神谷,你简直大逆不道。” 杨氏不喜隋棠,私下几回见过隋棠,说过几番话,蔺稷都清楚。隋棠四两拨千斤,之后风浪退去,他便也不再多言。 不可否认,他并不愿意同母亲直面此事。父兄离开后,他们原该是最亲的人。但同样不可否认,终有避无可避的一日。 蔺稷睁开眼,缓了片刻道,“阿母不必以死要挟我,您生我一场,临了给儿扣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你忍心吗?退一步讲——” 蔺稷抬眸看站着的母亲,掀被下榻,伏身跪于母亲面前,“母亲若先随儿去,总好过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你这话何意?”杨氏俯下身子扶住他。 “没有旁的意思,孩儿只是觉得这会骤然晕倒,说不定哪日也有可能就不醒过来了。” 第88章 “你……”杨氏双目浑浊,泪流不止,只死死看着儿子毫无血色的面庞,一时百感交集,忧惧交加,“罢了罢了,以后你屋里的事,都随你,阿母半字不言了。你也莫要这般诅咒自己,才至青年,好好养着便是。” 蔺稷颔首,许是病中虚弱,竟似年幼趴上了母亲肩头。 杨氏拍了两下他肩膀,忽开口道,“那你表兄妹们,是不是?” 蔺稷伏在她肩头,半睁的眸光中一阵厌烦。 “他们礼敬殿下,我自然不会赶尽杀绝。”他退开身,冲母亲淡淡一笑,“但是,两位表妹和杨昊表兄的事已定不改。 “阿母,给舅父们带句话。”他自个站起了身,亦扶起母亲,温声道,“威胁与算计,都是付出代价的。” * 这日内寝母子二人的对话,自未传六耳。杨氏被吓破了胆,亦忧儿子身体,便当真索性不理母家诸事,只关了院子度日。 蔺黍等闻医官告知病情,一则太过劳乏,二则多年行军亏损引发旧疾,三则不适冀州气候,故而累起此状,大体不算严重。 于是入看望蔺稷,只让他少操心南伐事宜,再考虑迁移冀州。 蔺稷笑道,“医官说,我当下只能静养,连脑子都动不了,动脑就头疼。” 蔺黍道,“我的不是,我就不该进来扰你。” 兄弟二人玩笑一番,蔺黍见兄长神色尚可,放心离开。 已近人定时分,蔺稷靠在榻上,重新召来林群。 “你与我重新说说,我的身子。” 林群在外头偏阁写脉案卷宗,原是将病情已经理得清楚明白。 这会闻蔺稷开口,僵了半晌方道,“确定乃数脉之症。” “人体各脏腑各有其能,或供血,或养气,或提神……而您的身体各脏腑功能都在衰退。是故从朔康五年,鹳流湖那支冷箭擦伤开始,您便逢伤难愈。后来十里坡后心中箭百日方愈,亦是此态……而您经此两次重伤难愈,自然气血两亏,根基不稳,元气不足。如此循环反复,方至这厢逢至天寒,便催数脉之症发作,心绞痛,畏寒易高烧……” “当真?” 林群颔首。 原本隋棠提出过,林群也测到过,但林群否决了。 原因无他,便是隋棠所言的数脉之症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 而朔康五年,蔺稷才二十又五,如何会得这般病症? 原来,代价在这里。 他垂眸看手中端的一盏茶水,水平如镜,映出自己容貌,还是青年之态。然看似年轻的躯壳内,身体却在快速衰败。 “其实,换言之,就是……我在折寿,寿数减少……”蔺稷抬眸问,“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林群摇首,“蔺相的病本就百年难遇,属下实在不好判定。” 蔺稷笑了笑道,“病确实是你难得遇见,但你们医署凭病人身体断人寿数的事,不再少数。你有这个能力,给我个实话。” 林群深吸了口气,“蔺相这厢晕倒,便是病体的示警的信号,您若肯好好保养歇息,他日少上战场,少受伤害,当可至不惑之年。” 蔺稷眉心跳了跳,嗤道,“十年?” 林群不语。 蔺稷兀自点了点头,将他招来身前,低声问,“殿下迟迟没有身孕,可也是我的缘故。” “这个不一定。”林群此番接话甚快,“这处是由方医官看顾的,他说过,在子嗣上,你和殿下都没有问题,左右是机缘未到。” “但是,殿下比我康健,不是吗?”蔺稷道,“所以,不能说是我的缘故,但有可能就是我的缘故,对不对。” 林群轻叹一声,“从医理上说,是对的。” 蔺稷谴退了他,人仰躺在榻,摸索里侧空出的枕头。 月落日升,几回交替,他缓过些劲来。 初三这日,下榻来长馨殿的前堂处理公务。 十多日前,南地的暗子传信回来,邬悯死了。 邬悯死于疫病,本来他死之后,儿子继承他业,益州乱不了。然他长子早夭,只剩一个六岁的幼子,如此幼龄自难服众,遂其将益州大业拖给了族兄邬善。其妻携幼子回母家避世。邬悯传业于族兄而未给自己儿子,原是对妻儿的另一种保护。想邬善念着传业之恩,善待其母子。却不想自己尸骨未寒,母子二人便已经葬身金江,寻他去了。其妻母家乃吴地五姓之一的范氏,如今便以为女报仇为名,联合了刘伯符一行,欲要攻打邬善。 “邬善这步棋实在糟糕,他不该碰范氏母子的,这范氏虽一直偏安一隅,也无甚兵甲,但占着鱼米之地,最是富足。这会把人推给刘伯符了吧!” “也未必真就是他干的,或许是刘伯符命人干的。” “对,甚至也有可能是范氏自己人干的。” …… 殿中人讨论纷纷,自然议论的重点不在这处,乃是否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兵南伐? 然蔺稷的思维却落在了这处上。 无论是三家哪家人干的,共同的目的都是为了除去幼子。 于邬善而言,邬悯的儿子尚在,便是对他永远的威胁。 于其他两家而言,正是深知邬善的顾忌,所以除了这个孩子,便可将矛头顺利指向他。 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即便邬悯死了,范氏原也可以有活路的。 蔺稷在脑海中做出这个结论时,正值有人来报,“长公主回来了。” 这样快? 他醒来后自然听人说了,三日前薛亭带人去接她了。如此风雪天,按着薛亭去的时辰,即便这日雪停了,一路扫雪去冰,她也不会回来得这般快! 他没有去迎她,只转身上了长馨殿二楼。 不迎反退。 他在二楼厅中缓了一会,不知自己为何避她,只闻得一阵马蹄。 他出了厅门,在廊下举目,前衙尽收眼底。 如此冰天雪地,她居然骑马回来的,她那点骑术…… “都摔哪了?”他的四肢手足原比他的思维实诚,早已奔来她身边,从地上将人抱起,见她额角手背都是伤口,“让医官都来长馨殿。” “你醒来啦?” “还能下榻啦?” “还能抱我?” 隋棠伸出两条手臂,圈上他脖颈,一双杏眼红红的,不知路上哭了几回,只知这会弯下如天边新月,往他怀里缩去。 四下无人,她攀上他面庞亲他,“三郎在病中喊阿粼,是不是想阿粼了?” 蔺稷病了数日,数日都觉手脚冰凉,通体寒冷。这会却如入暖春,心中滚烫。 耳畔都是热乎乎的。 因为他的妻子说,“阿粼也想三郎。” 第57章 大约,你是我的药罢!…… 蔺稷抱着隋棠绕过长馨殿前殿, 正要往寝殿走去,忽就被她叫停了脚步。 “不许你出长馨殿,你就把人都召来殿里了?”隋棠从他怀里挣脱, 一瘸一拐往前殿道上走了两步。 殿中文官武将她基本都认识,靠前的数位目光也在往这边挪来。尤其是承明, 看得久些,隋棠冲他笑了笑, 转头冲蔺稷哼声,“已近傍晚, 让他们都散了吧。” 冬日晚风夹带阵阵雪意, 吹拂在两人中间。 “发什么呆,让你传令将他们散了。”隋棠拖着步子回来蔺稷身边,“脸色还是不太好,出来也不知披件衣裳。” 她边说边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掂足给他披上, 奈何足上有伤,受不住力气加灌, “嘶”了声往前打了个踉跄。 “小心!”直到人跌扑在他胸膛,蔺稷才回过神来,垂眸见隋棠手中衣衫不由挤出一点笑意。 “怎么心不在焉的?”隋棠瞪他, 把狐裘塞他手里,“自己披上,我一路出汗了, 用不着。”她也懒得等他反应, 索性朝前殿处扬声唤来淳于诩, 让他解散众人。 殿中论的是军务,没有蔺稷发话,淳于诩到底不敢作主。然随隋棠话落, 人已被她牵着往后面寝殿走去。 “晚间加议会让令君主持,州牧府协理。”走出一段路,蔺稷才回头吩咐。 很快,又被妇人强硬拽回。 给隋棠治伤的医官来得很快,因她身上有不少擦伤的地方,故而女医奉也赶了过来。 隋棠一时没有急着脱衣查伤,只让林群先看足腕手背等外头的伤势。她倚靠在榻上,微微喘息,又命崔芳前往蔺稷书房去取这半月以来的脉案卷宗。 林群闻言,心中惊了一下,本能望向坐在一边的蔺稷。然蔺稷不知在想甚,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 “知殿下关心蔺相,属下都整理好了。就剩最近一回的,还不曾记录。”林群半蹲身子,只得边查验隋棠足腕边硬着头皮回话。 蔺稷的脉案,寻常都是两日一回的平安脉。若是发病,则即时记录。上一回发烧还是在正旦日晚间,隋棠就睡在他身边,自是知晓的。是故这会要看的重点便是他廿九昏厥的脉案。 第89章 林群自然详细记下,只不过要给她看得尚未来得及造出。实乃蔺稷才醒两日,林群一来忙于看顾他的身子,二来不曾想到隋棠回来这般快,还想今明两日择空写出来。 “孤闻蔺相是廿九昏厥,彼时忙碌便罢。这厢他都在处理公务了,你处如何连病情卷宗都不曾录好?” 隋棠难得厉色,蔺稷闻声抬眸扫过林群,开口道,“不怪他们,这回……” “不怪他们?那除非你是今日才苏醒,医署忙到今日现下正在整理记录病情,否则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隋棠见他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怒意汹涌,“所以你今日苏醒,连口气都不喘便召了属臣处理公务?公务处理得完了?回来一路你就不像样子,同你说话爱答不理,可见心思还在政事上,那你昏迷中唤孤作甚?你唤你的公务便罢!” 隋棠还欲说下去,意识到身前医官伏跪在地,殿内外的其他医者药童也都静了声息跪身下来,殿中出现短暂的死寂。 “战机——” 【战机难得,本就已经误了两日。】 蔺稷已经想好既可以给林群解围又可以激怒隋棠的话,但他抬眸一瞬,见她双眼通红,眼泪噗噗索索滚下来,便再说不下去。 甚至她低垂了眼睑,还在同林群道歉,“孤急了些,林大人起身吧。没写你口述与孤便可。” “都起来吧。”她语意温和,笑着扫过诸人,最后目光落在蔺稷身上。 看了一会,自己抬手拭干眼泪,道了声“对不起”。 纵是情急,关心则乱,然夫妻间一点训斥也不该在诸人面前发作,如此拂他面子。 蔺稷拢在袖中欲给她拭泪的手抬起又放下,只剩“对不起”三字萦绕在心头,勒得他心疼又窒闷。 “战机难得,但我也知道身子更重要。”半晌,蔺稷终于掉过话头,打趣缓减殿中气氛,“林群,好好与殿下说我的病情,否则你们还得随我一同再挨骂。” 隋棠咬着唇瓣,掀起眼角白了他一眼。 蔺稷对上她眼眸,却是睫羽上下张合了好几回。他没法完整地多看隋棠一眼,看一眼都足矣让他沦陷,无法自拔。 但她就在他面前,他也无法少看她一眼。 他不能不看她。 他想看她。 他终于还是抬起双眸,安静地望过去。只片刻地停留,妇人便似有感应般,掀起了眼眸。 将他完整盛入她眼里。 最后还是林群的话将二人眼神分开。 “蔺相廿九日晕厥不假,然三十晚间便醒了,只是还有些高烧,好在除高烧之外旁的都安好。但臣还是一直看顾着,不许他下榻。便是汤药熬煮也是属下动的手,不曾使唤童子们。毕竟蔺相往昔不曾晕倒,是故即便醒了属下也不敢轻易放任他,如此此番病情的记录便慢了些。这不,今日许他下榻了,属下方有功夫回去医署详细载录。” “那就是,他这厢无碍了?”隋棠直击要点,“但他此番是为何晕倒的?” 林群看一眼蔺稷,继续道,“那还是因为公务之故。大约是接了南地动乱的好消息,心绪起伏大了,当日又是一整日不停歇的听政论政,散会后一口气松下,如此散神晕倒也是有的。” “确定吗?晕了那样久?”隋棠到底不放心。 “晕久是因为高烧的缘故。”林群回得天衣无缝,“所以烧退了,蔺相就醒了。” 隋棠至此才松了口气,“辛苦你们了。” “臣等分内之事,殿下才是最辛苦的。” 林群已经查完隋棠伤口,除了左脚足腕有些扭伤,旁的都是擦伤。只是额角处不可留疤,遂又让善治疤痕的徐宁医官前来专门调方配药。之后因董真尚且还在从漳河赶回的路上,便由其他女医奉给隋堂看身上的伤口,好在都不严重。 然蔺稷却觉将每一处看了又看。 已是夜深上浮,内寝烛台高燃,沐浴上榻后的两人依旧在看对方伤势。 隋棠相信医官们的话,但忍不住还是要给他搭脉测过。蔺稷也一样,兰心前头抱着瓶瓶罐罐来给隋棠上药,他将人谴退了,说要自己来。烛光摇曳,按医嘱揉过足腕,涂抹过额角,手背也敷好缠了纱帛。他埋头做得细致又温柔,隋棠抚他卸冠后的发顶,规整的鬓角,轻轻将他搂入怀中。 “三郎,你吓到我了。” “是的,对不起,吓到你了。” 隋棠身上涂抹了数种膏药,有的性温味淡,有的浓郁刺鼻,混在一起更是有些呛人。然蔺稷埋首在她胸膛,便只嗅得一股独属于她的馨香。 他贴在她背脊的掌心开始发热,面庞也逐渐烧起,往下一路燎原,胸腔翻涌火焰,小腹灼浪滚滚,生机在瞬间勃发。 隋棠也想他,便由着他将自己抱起又放下。只沉静似观音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仰躺在榻的男人,看片刻将她举起时箍在她腰腹的手。 五指有力,臂膀遒劲。 “我瞧郎君力气尚存,果然林大夫没有言谎。” “这种时候,不许提旁的男人。”蔺稷坐起身,以口封口,将她伏身揽下。“你是公主,臣不敢以下犯上……” “你个无赖,上会明明说下回让我躺下的!” “你背上有伤,我舍不得。” “慢、慢些……”隋棠一口咬在他肩头,忍不住喘息,“你这幅精神,我要怀疑是不是故意诓我回来的!” “我没有、诓你。”蔺稷蹭过她蓬乱的鬓发,睁开的双眼中水雾迷蒙,顿了许久又道,“大约,你是我的药罢!” 隋棠轻轻地笑,笑意散去,双眼阖上,呼吸便匀了。 蔺稷如常起身,给她擦洗。 多点了两支烛火,三重帘帐中亮堂了些。温水慢慢变凉,指间的触感便清晰些。时辰过去,一室旖旎荡开,蔺稷望向榻上沉睡的妇人,神思清明起来,陡生一重罪恶感。 她才二十二岁。 不,她甚至还没过二十二岁的生辰,人生才刚刚开始。 前世,她离世时才二十岁。他重回活一世,是想要她长命百岁,好好过这一生的。 …… “三郎——”她在睡梦中呼唤他,手在枕畔摸索,没有摸到,长睫便不停颤动,神色都变得慌张起来。 “三郎!” “三郎!” 她眯着双眼,人已经爬起来。 “我在、在的!”蔺稷反应过来,急忙将手伸给她,“好好睡。” “身上都冰了,磨磨蹭蹭的,过来些!” 她半阖眼眸,话语嗔怒,面上却浮起安心的笑意,将他拉到身侧,一边给他盖被腋角,一边往他身上蹭去,直将自个同他贴得严严实实,努力温暖他。 蔺稷沉默地看着她,忘记呼吸。许久,只压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伸出手如常抱住她。 阖眼的一瞬,帐外烛火滚下一颗浑圆的烛泪。 第58章 我喂你。 蔺稷一夜无眠, 平旦未至便更衣起身。他心中藏着事,更早的时候便想起来离开。奈何隋棠一直搂着他臂膀,他推不开, 一推她就蹙眉惊醒。 睡眼惺忪问他,“是不是哪里难受?” 又问, “要不要喝水?” 不问的时候,她便伸手摸他额头, 确定没有发烧,就给他重新掖好被角。 后来困得睁不开眼, 握住了他想拨开她五指的手, “不许闹,等明日,明日阿粼歇好了保证一夜都陪你!” 她是真的很累。 半月来风雪阻路的心焦,闻讯后策马归来的忧惧, 还有这一晌贪欢的散劲……但总算他无恙,好好站在自己面前, 她便能松下一口气,阖眼睡一个好觉。攀着他臂膀,蹭入他怀里, 嗅他身上药香和旃檀香,闻他呼吸和心跳,都是真实美好的气息。 “不要闹, 听话。”她半哄半求, 从搂他臂膀到抱上他后腰, 将人完整抱住。 彼时,正是寅时正,外头滴漏声响, 蔺稷听得很清晰。乃距离他们事后歇下已经两个时辰过去,距离平旦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便也听话不再有旁的动作。 今夜,她心神俱付他身,不让她安心,他是怎么也走不了的。 他睁眼看了她大半时辰,闭眼想了她半大时辰。再睁眼,见她微微仰过了身子,但大体还是侧身朝着他,披散的长发覆在鬓边,发梢曲卷在胸前,青丝下容色安宁,搂在他腰腹的手轻轻滑落,呼吸绵长而匀称,终于睡熟。 于是蔺稷屏息起身。 连烛火都未点,匆匆套了衣衫,披上大氅往医署走去。 冬日清晨,天光未启,道路、树梢、檐角都是将融未融的残雪渣子。朔风一扑,寒意似冰刀袭人,蔺稷顿在道上,掩口咳了好几声,左手里一盏羊角灯明明灭灭。 他缓了口气,疾步过来医署。 医署设在府中西南角上,本来只有两位医官夜中值守。去岁开始,因他身子之故,入冬后,便有六位医官一道值守。医署中,不算医奉和药童,便是专职的医官,如专司疫病的、跌打损伤的、身体保健的、或是如林群这类专司调养的,便有四十人上下。平素都由林群分配轮值情况,蔺稷并不清楚具体人员。 第90章 这厢过来,只说要寻方医官。 医署中一共就两位姓方的医官,一位是研究疫病的,一位乃妇科圣手。且不说时下没有疫病,丞相这等天未亮过来医署寻方医官,原也不是头一回。 不是寻涂抹的药,便是问按摩的手法。 彼时医官聚一起闲聊 “这等事由公主贴身婢子来便好,蔺相还自己跑过来。” “约莫是私密事,蔺相不愿假手于人。” “婢子再贴身,能有夫妻贴身吗?” “还可不是贴身,是嵌身!” “妾身?嵌——” 诸人压声而笑,笑声扬出,又纷纷捂嘴不敢发出声响。 只你看我,我看你。 蔺相都自个来了,连贴身婢女都不让触及的事,这等隐秘,他们何敢做笑谈! 之后,便只是心领会神地暗叹蔺相爱重公主,再不敢宣之于口。 是故,这会见蔺稷过来寻方医官,值守的医判许林赶紧上来迎候,低声道,“今日闻殿下回来,方医官本是特地调了日子过来值守的。奈何江刺史家的夫人身上不太好,半个时辰前请了过去。不过方医官走前将一应殿下所需都交代好了,不知蔺相需要甚?” 天未亮来敲丞相府大门请医官,刺史夫人想来病得严重,蔺稷寻常不会多问,这会却问了声,“他家夫人上月不是平安生产,喜得麟儿吗?好好的如何染病了?” 许林原是为大清早不污上峰耳目而言语盖过,然蔺稷这厢细问,便如实回道,“刺史夫人产后失调,落了大红,怕是不太好。” 蔺稷有些诧异,“产后还这般危险?” 许林接过药童送来的药,顺口道,“妇人妊娠,从怀到生再到月中调养,都是有风险的。为母则刚,多来不易。” “这是殿下的坐胎药。前头您说殿下嫌药苦,让方医官想法子换换口味。他想了一个冬日,才配出的药膳,里头磨了红枣、枸杞等细粉,可当早膳或点心食用。”许林恭敬奉上,“蔺相还需要什么吗?” 两辈子,她都爱吃甜的。 然乱世物稀,米等价于金,砂糖更是比金还贵。 前世,他徘徊漳河,寄居草庐,向周遭的百姓追寻她的踪迹,闻她十七岁前吃过许多苦,当是不知甜为何物。 十七岁后的岁月,与他同一屋檐下,他记得一些,确实爱吃甜食。哪怕医官与她说,孕中多食甜食,恐有炫目昏厥、胎大难生的风险,然她只作未闻,始终我行我素。 “蔺相——”许林二次唤他。 蔺稷抬眸看他,思绪便又回到江仝夫人的身上,想起妇人,他又想起了葬生金江的范氏母子。 “我不是来拿这药的。”蔺稷目光从许林处移到坐胎药上,又重回他处,“我要另一味药。” “何药?” 蔺稷开口,许林一惊。 “我现在就要。”蔺稷看他僵着一时未动,又道,“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医署没有吧?” “有、有!”许林不敢再问,频频颔首。 “站住。”蔺稷望他背影,“把气缓匀了再出去。” 许林站下,当真遵命吸了口气。 “快些熬,我在这处等你。” 许林再度应是,匆匆过来北屋的药房,亲自配药取药。时值还有两个来此寻药的药童,被他打发了出去。 “本官要的药呢?”厅堂中传来一个声音,蔺稷闻来皱眉。 “许大人在药房取药,让我们等等。”药童回话。 “何药不能同时取?令君气闷,这处备有他的丸药,你且快些取来。” “可是……” 蔺稷从暖阁掀帘出来,对着药童道,“去药房让许大人给你找出来,快。” “承明见过蔺相。” 蔺稷笑笑,“你同令君如何这样早上值了?” 承明道,“昨晚加议会事关军务,老师安排了人开始在政事堂值守,臣便领了第一日的值夜不曾回去。今个寅时四刻,老师早早来了,说想到一处昨晚论错的事宜,故来查阅。老师来得急,出来不曾用药,人便有些发虚,遂命我来此取常备的丸药。” “辛苦了。”蔺稷点点头,“用过药,让令君歇半日,午后再来吧。” 承明接过药童奉来得药,拱手离开。 蔺稷返身回暖阁,立窗下观天光。 承明走出两步,在医署门口驻足后回首。 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但天色还是灰蒙蒙不曾大亮。 这个时辰,何事需要蔺稷亲来医署?观许林反应当是来取药的。但取药按理也无需他亲来。 再者,取何药需避人耳目? 偌大的相府都是他的,避人—— 难不成避的是公主? 是他病得厉害,府中医官都瞒着殿下?这也不对,若是这厢隐瞒,按照他的行事,早就里外打点好了,不必这般突兀。 那是公主病得厉害,他命人瞒着她?难不成从漳河回来,堕马伤重?她才学的马术,平日练马也不多,上路更是鲜少,当是从未上过路! 想到这处,二月春寒料峭,承明顿生以身冷汗。 但仿若也不太对…… 承明思绪连篇,念着恩师还在等他的药,一时不曾再多想,只疾步回去政事堂。 然蔺稷立在窗前,却将他回首思虑的一幕看得清晰。 蔺稷看他,忽就想起朔康七年的仲夏,他护隋棠千里而来的一幕。 夜色深重,几经刺杀,青年一身血染,公主却毫发无伤。 他垂眸笑了笑,时值许林将煎好的药送来,他接过,“一、今日事不传六耳。二、让方赟回来即刻见我。” 来去大半时辰,日头悬在云天,朝霞镶了一层冷金色的光。廊下冰凌化开,侍者们置桶接水,清扫雪路。 长馨殿内寝,隋棠还未醒来。 蔺稷入内挂起帘帐,坐在榻畔看了她一会。 许是日光晃眼,隋棠有些醒了,意识略微回转伸手便摸身侧。上下摸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蔺稷来不及伸手给她,只同她一双满是忧心的眸子撞上。 “你起这样早?”隋棠见他安然无恙坐在身侧,容色顿时舒展又不免报赧,“我还和自己说别睡太沉,你要是夜中不适或是又起高烧,也好照顾你。” 你已经照顾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睡着的。 蔺稷看着她,在心里说。 隋棠自然听不到,只膝行到他身旁,拉过他的手摸上,蹙眉又嘀咕了声“凉的”,也未容他言语,便又摸他额头,搭他脉搏。 片刻点了点头道,“没发烧,但脉息弱了些,还得养着。如今雪停了,然化雪日更冷,半步都莫想出去。” 她抓来蔺稷的手,放入被窝中,用剩下的一点余温温暖他。 很多年了,她一个人睡觉,总是捂不暖被窝。一觉醒来,被下还是凉的。她一开始以为是草庐破败,冬日里缺衣少被,自然是寒的。 后来读了医书,慢慢懂得多了,根本原因是身体之故。 譬如肾阳不足,致使阳气外泄;或是寒邪侵袭肌表,卫外之阳气被遏;再有热邪内郁使气机郁滞,气血不能通于四肢(1)……如此种种,导致手足冰凉,便是华裳在身,锦被加盖,也暖不住床榻。 而如今,不知何时开始,她即便一人就寝,被衾裹身不需小半时辰,便可将被窝捂暖。 细想,原都是这人的功劳。 自她嫁入司空府,他学习给她养护双手,命令医官给她调理身子,哪怕是药她嫌苦,他便也恨不得让医署研制出甜口的……五年来,硬是将她养得气血丰盈,身体康健。 “暖和些了吗?”隋棠埋下头,对他掌心哈气。 蔺稷看着倾身在前的妇人,看她埋首时青丝如瀑,抬眸时眼神明亮,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只将手抽回,打开一边案上的食盒,端来一盏热气氤氲的药,“喝吧。” 隋棠顿时掩住鼻口,退开身去,“何药这样苦?” 蔺稷面上浮起一点笑,“你再不喝,就没效果了!” 隋棠会意,眼神亮了亮,连带两颊都微微泛起胭脂色,慢慢靠过来,才苏醒的嗓子带着糯糯甜音,“医署又调新方子啦?” 蔺稷只笑未语。 隋棠想了想,又有些恼,“你手上这样冷,自个去取的?” 蔺稷避过她眼神,凝在手中汤药上,低低“嗯”了声。 错认得及时,又是十足的心意。 隋棠没法恼他,伸手过去将了药。 蔺稷被她光洁平整的指甲不经意划过,陡生一阵战栗。掀眸的瞬间,后背生出密密冷汗。 “天寒地冻,着人送来便是。左右一会都会过来请平安脉的。”隋棠摸他面庞,又捏他耳垂,嘟囔道,“都是冷的。” 她心中不忍,终是放下药盏,两手护在他耳上,又去抱他。 尚未更衣,她就穿了一件小衣,衣襟半开,露出雪白肌肤,卧之最暖。 第91章 蔺稷在花的香气和云的柔软中沉沦,在天光的耀眼和药味的浓苦中清醒。 片刻,推开隋棠,“即是我冒寒亲自取来的,你还不赶紧喝!” 他一手端盏,一手持勺,“我喂你。” “你明明让他们试着做甜口的,竟然反着来。”隋棠瞧着浓稠药液,深吸了口气。 “大抵良药苦口。”蔺稷努力控制心绪,哄道,“喝完,吃蜜饯,我备了好多呢。” 隋棠 挑了挑眉,笑盈盈向他张口,由着他一勺勺喂过来。 第59章 再多英杰爱慕她,都是正常的…… 这日午后, 承明向长馨殿递了帖子,说要拜会长公主。 彼时隋棠同蔺稷才用过午膳,距离二人歇晌尚有大半时辰, 是一段很合宜的时间。自然,即便是隋棠歇下, 得承明拜贴,她都会爬起来接见的。 承明是她老师, 还是她的恩人。 是故这会接了帖子,只一面让人快请, 一面吩咐人备来茶点。 “要金骏眉, 老师只喝这一种茶。” “点心不必了,才用过膳的。” “兰心,让司珍取那套彩绘漆鱼纹耳杯……” 隋棠想了想,转来蔺稷面前, “老师怎么会把帖子直接拜给我寝殿的?这可是他头一回呈拜帖!” 寻常拜帖都该是汇入长史处,然后由长史座下侍曹再行通知。尤其是外男见女眷这般易惹非议的情况。 承明一贯守礼, 前两年内宅书院不曾修好,他宁可停下教学,也不肯踏入长馨殿半步。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隋棠想起在洛阳时, 蔺稷设计冬狩,将演练当作真实的战场。是故如那般情急状况,外男武官方可破例紧急入内求见。 “去见见不就成了?”蔺稷坐在东窗下吹凉一盏药, 垂着眼睑不曾抬起。 隋棠闻言嗔他, “快喝, 喝完我们一道去前殿见老师。” “不怕我着凉了?” 隋棠被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心道平素风雪天我出府寻董真辨个草药, 你都要跟着。这就在府中晃悠,还能冻着你不成。 蔺稷端起药盏,试了下温度,“自个去吧,我等你回来歇晌。” 不去也好,哪都没屋里暖和。隋棠将案上的果脯推给他,搭着兰心的手去了。前后不过两刻钟,回来时蔺稷单手支颐在养神。 “这样快?” 他睁开眼看抱着暖炉走来的妇人。 “老师过来与我商量开春后的课程,然后给我列个书单,说是闲来无事可以反复阅读,温故知新。”隋棠蹙着眉,将一卷书册递给蔺稷,“今岁的课程大差不差,年前都定好了,何劳老师走这一趟?” 蔺稷接来阅过,确是一份无甚奇特的书单,“没有旁的事吗?” “没有。就问候了一下我伤势。”论及这处,隋棠尴尬地笑了下,“大概昨日在前殿瞧见我一瘸一拐的狼狈相。” 蔺稷也想起承明的那个眼神,低眉笑了笑。 他放下卷宗,掩口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那药又催人发困,这会起了睡意。 隋棠见状,拉上他的手就往内寝走去。 午后出了太阳,透过六菱花窗照进来,让本就被地龙烘烤的室内愈发温暖,蔺稷听着身侧妇人催促,落下帘幔。 光影淡去,回首隋棠抱着他臂膀,睡得乖巧又安静。 蔺稷顿生两分岁月静好的念头。 博望炉中香烟袅袅,滴漏滴答,申时一刻的时候,二人起身。时值兰心来禀,方医官来了。 隋棠闻言佯怒,“孤正要寻他呢,调的什么药,苦死了。” 前殿之中,方医官为隋棠搭脉。 隋棠真诚道,“辛苦方医官,又给孤调方配药。” 方贺搭脉的手指一滑,用力了些,索性剩下两根指头也施上一样的力道,凝神了一会,掩过公主前头的话。 他从医署得了许林的话赶来,对上蔺稷眼神,即便没有一个字,也能知他意思。故而这一点差池过去,后头便从容许多。 许林传达了蔺稷的意思,不希望长公主有孩子,但也不想以药物伤她身体,哪怕是今早那样相对温和的药,也不想她用。 方医官便领悟到位,这厢开口道,“殿下一切安好,放宽心便是,子嗣多来是需要机缘的。” 隋棠道,“有劳了。” 方医官看一眼蔺稷,装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隋棠问,“有话但说无妨。” 方医官有些为难。 “孤自己也学医,你不必忌讳。” 方医官缓了缓,恭敬道,“是蔺相的病情,我处同林医判他们都有交流。蔺相入冬后发病,身子虚弱些,肾气不足。为子嗣康健,属下建议,且待春夏阳气鼎盛……” 隋棠看一眼蔺稷,笑着了然,“谢方医官这样用心,孤明白了。” 这日入夜,榻上多了一床被子。 隋棠早早躺在了外侧的一个被窝中,小半时辰钻出来。蔺稷在外头阅完卷宗入内瞧见,正想问如何今日睡外头了。 却闻隋棠的话先响起了来,“快进来,我给你捂暖和了。” 蔺稷怔了瞬,难免心虚,“不必如此吧。” “我还不知道你,睡一个被窝,蹭两下你就来劲。” “那索性我去睡书房便可,开春再回来。” “那不行,夜中我要照顾你的。几回了,夜来起高烧,心绞痛。” “不要紧,有医官。”蔺稷看着挪去里侧的妇人,正抖开另一床被褥,哈气钻进尚且冰凉的被窝。 他突生一个想法,召林群他们重新给他会诊一次。许是他们弄错了,他不会年寿不永。 他好好的,可以陪她晨起互相更衣,午后一同歇晌,晚来共沐夕阳。 他要陪着她的。 他要长长的一生,陪她到老的。 …… “我听这话,你仿佛很想去书房?”隋棠丢开被衾,膝行过来,双手圈上他脖颈,“说,书房何人在勾你。” 蔺稷逼回泪意,摇首。 隋棠便他将勾过去,麻利地给他宽衣,将人塞入被中。她悬空越过他,吹灭烛火,又挺身落了帘帐,人在他眼前浮晃,披散的长发在他眼前飘悠。 淡的香气,浅的触感,催他入睡,又令他转辗反侧。 然入夜的那点纠结,终究被晨起的日光驱散。 三日后,二月初六,方赟领着其他几位专调妇科的医官一同给隋棠会诊。 隋棠有些诧异,“是前两日孤的脉象有问题吗?” “殿下无需多想。”方赟笑着回道,“是蔺相的意思,昨个林医官处给他会诊,后来他便提出,说正好趁着到开春的日子,让我们好好调理调理您的身子。又正好府中新来了两位妇科圣手,所以今个给殿下也进行一次会诊。” “新来了医官。”隋棠随方赟介绍,见过二人,抬眸看对案正阅卷宗的人,“这就是昨晚,你同我说的大礼?” 蔺稷也不抬头,卷过书简,边阅边道,“欢喜吗?” 隋棠哼了声,让兰心给孟、邱两位医官封礼包。 又三日,二月初九,方赟又带人会诊。道是医官翻阅去岁的医案,发现她癸水时间间隔都在三十到三十五日一轮,其中五月和十一月近四十天方来。是故今日过来再诊断一会,尽可能调整到最规律的四七之数。 “四七之数,便是标准的二十八日。”隋棠眉眼粲然道,“孤早些年时来时不来,这些年多亏了尔等,算是很不错了,能调到四七如此精准的日子吗?” 孟医官搭着她脉搏,“臣尽力一试。” 隋棠颔首。 之后孟医官开了三贴药给她,如此二月十二,再来搭脉。自然效果不会这般块,但好在隋棠一切康健。 之后便如同往昔,正常请平安脉,并无不妥。 许是不到半月便会诊了三次,让隋棠心生疑虑,然她自己搭脉观之,亦是一切正常。 蔺稷见她模样,叹道,“如此还是怨我,本是好事,你到底在多心甚?” 隋棠揉了揉太阳穴,“你可有事瞒我?” “你指什么?” 隋棠顿了顿,咬唇道,“是不是……我身体不太好?” 蔺稷上下扫过她,“你自己不是搭脉了吗,自个身子如何不清楚?” 隋棠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上,自前两年决定要孩子开始,她就将它卸下,把里头的药物剔除干净。前岁闻太后病重,她睹物思人便又重新戴上。如此算来当是无碍的。 难道说,是前头带太久伤了身子,那也不对,要是伤身子医署早就觉出端倪调养了! “你成日在屋中陪我,闷出病来吧!”蔺稷拉她到铜镜前,“要不梳洗一番,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隋棠看外头天气,这日有些阴沉,还刮着风,“你不能吹风,好不容这些日子都不曾发烧气喘。不出去。” 第92章 “那看看后日,若是晴天,我们去看看承明。” “后日?” “后日二月十五,是他、你的恩师二十五岁生辰。” 隋棠闻言恍然,“今岁因你,我浑忘了,我寿礼都还不曾备下,你怎不早些提醒我的……” 蔺稷瞧她一副急心无措的模样,嘴角勾起上扬,压也压不住。 她说,今岁因你,我浑忘了。 她的世界,因为他,一切靠后。 他欢喜又伤心。 “我都备好了。”他拉她同坐窗前,自己偷闲倚在榻上,要她烹煮一壶庐山云雾。 釜锅热汤翻滚,嫩芽如月,妇人素手捧玉盏,盈盈送君前。 阴霾的天空,流云未散,难见日光。 直到十五之日,依旧如此。 隋棠说,“我一人去吧,午后便回。” 蔺稷说,“我披件厚实些的大氅便好,再抱个手炉。” 隋棠想了半晌,勉强同意。车中一路,一直护着他,不是给他搓手便是查验窗帘封的是否严实,唯恐风寒吹袭他。 蔺稷叹气,“我又不是纸糊的,再说很快南伐就要开始了,我没这般脆弱。” “南伐且不管,反正天寒,就得这般保暖。我和你说好了,三月中旬你去鹳流湖督军,我也要去的。” “听到没有?” “听到了。” 隋棠满心满眼都是蔺稷的身子,然才下马车,就被他气得不轻。 蔺稷说,他今日只喝了汤药,忘记用丸药了。 “怎么会忘记的?我明明特意递到你手中的?” “太苦了,我便先喝了汤药,想缓缓再用丸药,后来殿下连换了两身衣裙,臣看得久了些,便忘了……” “你、你闭嘴。”隋棠本欲让兰心带人回去拿,又恐拿错,愤声道,“你先进去,孤亲自给你取!” 然回来殿中,才发现合该她自个回来了。蔺稷说丸药搁在桌案上,但是收拾屋子的侍者们当作残羹已经清理干净。 隋棠再去柜中盒内取,打开发现整个空了,这是最后一丸。如此又奔去医署取备用的……待她重新坐上马车,已经大半时辰过去。 大半个时辰,可以说很多的话。 何论蔺稷开门见山。 承明从来低调,鲜少过生辰,今日便也只有丞相夫妇二人。 眼下只有丞相一人。 堂中左右分席,承明跽坐在右,蔺稷跽坐在左,身边空出一位。乃是他专门设计让她离开的。 他说完了一段话,停下用了一口茶。 承明沉默看他,回忆他的话。 他说他病得厉害时日无多,不想让公主步范氏母子的后尘,要将她送走。 “蔺相需要我做什么?”但见蔺稷一盏茶就要用完,承明终于开口。 蔺稷这会迂回了些,问,“前两年闻殿下说,你拒绝舍妹是因有意中人了,现下如何了?” “臣择了来冀州的前程,与她断了,她应该已经嫁人了吧。” “你不留冀州,同淳于诩一般守在台城大营,一样前程似锦。何必千里北上,还要痛失佳人?” 蔺稷饮尽了茶水,示意他过来斟茶。 承明恭敬起身。 盏中热汤至,持壶人正要离去,蔺稷拦下他,指着身侧空位道,“坐”。 承明迟疑了片刻。 蔺稷又道,“我们话尽前,殿下到不了的。” 承明坐下身来。 “说说吧。”蔺稷轻嗅茶,“分明有两全法,怎就需艰难抉择。” 承明垂下眼睑,“蔺相有话,可以直说。” “前些日子,你给殿下拜帖子。从洛阳到冀州,这是五年来头一回吧。可是因为那日清晨,在医署遇见我取药,思来想去以为是殿下伤重,按耐不住自己,定要亲眼见她安好,方可安心。所以破例拜帖,寻了一桩送书单无谓的事,只为匆匆一眼。匆匆一眼见她笑谈依旧,行动自如,便安心了?” “臣与殿下除君臣师徒之外,更有救命之恩。”承明闻到此间,尤觉不对,只匆忙跪下身来解释,“殿下当日救我出牢狱,恩同再造。” “你九死一生,千里护她来冀州,这恩足矣抵消。” “蔺相,从头至尾只我一人心思,殿下什么也不知。你大可冲着……” “你这样说,我方要动怒了。” 蔺稷长叹了口气,截断承明话语,合眼又睁眼,“你让我觉得,原来我这样失败。在你承明眼中,我竟是拈酸吃醋来兴师问罪的!” 承明抬眸看他。 “坐。” 承明从命。 “拈酸吃醋确实有些。”蔺稷晲他一眼,“她包的咸口汤团,酿的雄黄酒,第一口都入你肚里了。但是我信她的心,如同信你的人品。再者,殿下那样的人——” 蔺稷目光重落承明身上,“再多英杰爱慕她,都是正常的。” “我,实乃幸运尔。” 承明依旧低垂眸光,却是眼角带笑,话语沉静,“北上冀州,不是两难抉择,是理所应当,是甘心相随。” 蔺稷笑出声,持茶盏碰他盏壁,一饮而尽。 “我此来,托你一件事。”至此,蔺稷坦诚布公,“南伐前,也就是下月中旬我去鹳流湖之际,我会与殿下和离,解除我们的关系。届时劳你陪着她,开解她。她不是没有了爱情就活不下去的人,但是总会难过困顿,我不想这样的时间太长。” “你留下,陪她渡过这一段日子。南伐,不要参加了。” 蔺稷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有仇未报。投身在我处,一是为殿下,二是为借势报仇。而南伐之后,东谷军重回洛阳,太尉府中的那对父子,我会为你料理。今日来,就是和做你这个交易,请你务必留下陪她,仇人要活口还是死尸只需你一句话。” “活口。”承明几乎没有犹豫。 “答应了?”蔺稷只关心这处。 承明笑意浓烈起来,“蔺相,你如此安排,对你自己实在不太友好。来日方长,殿下或许会爱上我,我或许可以娶到殿下,你或许会痊愈……” “或许,或许——”蔺稷连着念了两遍,“是我懦弱,我不敢堵这样的或许。” “她还年轻,若来日再嫁,相比我未知的旁人,我宁可是你。” 承明收了笑,眉目间收敛了片刻前的张扬,只持壶再斟茶,“臣会照顾好殿下的。” “但是——”承明叹声道,“你要如何推开她?若殿下知晓你病情,即便是子嗣艰难,她是不会离开你,只会与你风雨同舟。” “承明应诺便可,旁的无需操心。” 蔺稷接了他的茶,同他再次碰过,忽闻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看着一袭身影拾阶而上,海目星眸中情意汹涌又决绝,“她自己会主动离开的。” 两人饮尽盏中茶,各自起身。 隋棠走得气喘吁吁,怒意磅礴地奔来,直接将丸药塞他口中。 承明识趣离开。 午膳后,隋棠和蔺稷告辞,回去府中。 是歇晌时刻,蔺稷看着铜镜前卸钗宽衣的妇人,她将将给他搓了手,与他额间相抵测体温,又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把他按在暖榻上,说,“等我先上榻,你再上来……” 她的掌心温暖,指腹稍凉,嗓音甜糯,笑意温婉……这会宽衣结束,正往卧榻走去。 “阿粼——”蔺稷起身追上她,择日不如撞日,长痛不如短痛。他拽住她手腕,合了合眼道,“我有话和你说。” 第60章 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 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但方赟不敢面对你‘如何要换药’的询问, 所以你从漳河回来的第 二日,我醒得很早, 乃去医署为你拿药,以便让方赟缓神。”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 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可惜,三轮会诊, 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殿中男人的话音停下, 妇人不曾接话,只看着他。 静了一会,男人的声音又起。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 一直用着药?”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 终归是伤到你了。” 妇人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上。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 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 直接过继。总而言之, 我理了数位孩子, 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 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男人说完这话,牵过妇人的手,往榻上走去。 第93章 妇人亦步亦趋,走了两步停下来,吐出一句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于是,便一直静到此时此刻。 天光敛尽,暮色降临,寝殿之中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半点光亮。隋棠不知何时失力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唯耳畔一遍遍回荡着蔺稷与她说的话。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一直用着药?】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可惜,三轮会诊,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 【三轮会诊,一样的结论……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我想了个法子,你考虑一下……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你考虑一下……】 【你挑个聪慧康健的……】 【养在你膝下!】 “不——”隋棠骤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在黑暗中嘶喊起来,“我明明好好的,我好好的!” 她边喊边扯了手钏扔掉,胡乱地去搭自己脉搏,但她神思混乱,什么也测不出来。便跌跌撞撞冲向殿门,奔出院门,往西北角的医署跑去。 尚是午后欲要歇晌的装束,发髻早已散开,衣袍脱得只剩一身中衣,脚上更是连鞋都穿。如此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奔跑在残雪未尽的道路上。 “滚开!” “滚开!” 侍女唤她,掌事拦她,都被她厉声呵退。 沿途一路侍卫惊而垂眸,不敢直视。 她跌倒又爬起,疯癫疾奔在苍茫夜色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医官诊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再诊一回,再诊一回,定会发现她好好的。 为何要剥夺她作母亲的资格? 为何要剥夺她与爱人相守的资本? 为何,为何要这样? …… 她再度踉跄,却不曾跌下,被迎面疾来的男人托住臂膀。 “我要找医官,我不信……”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让人去传。”他拦腰抱起她,本是想回长馨殿的,然脚下忽顿,回了距此较近的他的殿阁。 来得是方赟,还带来了一摞她不曾见过的医案卷宗。 隋棠捧着卷宗没有看,只先看他。 看他搭脉后开口,上下唇瓣张张合合。 又低头看手中竹简,上头的字密密麻麻。 她其实听不清方赟的话,也看不清竹简上的字;但是又听到方赟在说什么,也认得竹简上也得内容。 因为今日午后,蔺稷已经都和她说了。 一样的话。 一样的事。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医官,看了许久,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笑着笑着便又轻轻合了卷宗,捧还给他。 “辛苦方医官了。”她微笑着开口,平和温文一如平常模样,“去歇息吧。” 医官侍者退去,殿中只剩了两个人。 她像个犯了错孩子,沉沉垂着头。 耳畔又想起他的话。 他说,“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她的眼泪一颗颗的落下来,滴落在蔺稷鬓边,脖颈,手背。 他半跪在她身前,因泪水的触碰僵硬了背脊,脖颈愈发屈下,头埋得比她还低。半晌,在她止不住的泪水中,捧过她另一只脚,认真而麻木地给她被石子划破的伤口,清创涂药。 他行军多年,战时忙乱,处理伤口的活做得不少,常备的药也有许多。这会看着她足底近拇指处一道寸长的伤口,被划得锋利,皮肉微卷,渗出了血。遂用纱帛蘸了药酒慢慢擦拭。好药但疼,他便以纱帛边角将药酒沿伤口边缘一点点送入。 擦一点,便凑近吹一下。 从他口中拂出的风,又柔又暖,拂去痛觉,剩来柔情。 然后是足背上,被磕绊后的血色划痕…… 不知他这样边擦边吹了多少回,只知到最后,他彻底埋下了头,亲上她足背,在吻她的伤口。 隋棠在泪光中,看见他如斯模样。 她何德何能? 她缩回了脚,这人便又近身给穿好袜子,轻轻放在氍毹上。 却始终也没有抬头。 “你……”隋棠从榻上下来,跽坐在地。 明明他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 却说愿意过继子嗣。 “不该是你低头,你今岁已至而立……”隋棠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也没法直面他,便捧起他面颊,抱入自己怀里,“你、你纳……我给你、纳……” 【我给你纳妾吧。】 【以后妾室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 【我会善待她们的。】 她自己开口,来日尚可安慰自己,他只是听她的话行事,没有、没有负过她…… 隋棠将人抱紧,睁眼看这个世界。 世界在她眼中。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不能生养的妻子给丈夫纳妾以传子嗣,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论他还在她怀中。 她轻轻笑着,垂眸亲他发鬓。 亲一下,话从心底升腾;再亲一下,滚到喉咙;亲得他身子发烫,自己身子发软,话到了唇边。 屋外二月早春夜风料峭,徘徊不去,疯狂拍打门窗。拍得满殿灯火摇曳,灯芯炸开,烛泪纷垂。 是倒春寒,比冬日还冷,冻结她全部语言。 隋棠还在笑,笑意盛放在泪雨里,似花开至荼蘼。 她是说不出那些话的。 她半点也做不到同旁的女子分享他,这是对她和他情爱的玷污。 她也不想听他与别的女人的孩子跑来唤她“母亲”,这欺负了他人,也侮辱着她。 她头一回对他生出恨意,恨他给了她完整无缺的爱,把她教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做不到。 做不到。 于是,她在仓皇逃离他时,落在他耳畔只剩了三个字。 “对不起。” * “对不起。” 跪在地上的男人,忍过喉间血腥,喃 喃开口。 一切都如他料想地走。 他的妻子,骄傲如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是良善如斯,在静默十余日后,长馨殿殿门重开,她再度来到他的殿阁。 二月末,天气开始转暖,日头很好,午后更是连一丝风都没有。 隋棠穿了一身麻黄滚金边的三重曲裾深衣,发挽垂云髻,胭脂淡扫。一双濯泉目,美也有,伤也有。 她如常打扮,是对自己的体面;没有故意遮容掩悲,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不需要。 “我知南伐在即,你定是公务繁多。战场扯着人命,在生死面前,旁的都微不足道。自该早些告知你,我的决定。不该耽误十余日这样久。但是……” 她没有进屋,站在殿门口,周遭散了人,四下只有阳光与草木。 “但是已经误你多年,左右也不差这些时日了。”她眉眼低垂,抬手抚了抚鬓发。 万里无云也无风的朗朗晴日里,这个动作此地无银。 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半晌又终于抬起头,连带双手也抬至胸前,十指托了一个封柬。 上头“和离”二字,醒目刺眼。 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能与你同行这一路,我很感激,是我的福气。今日路口分径,是我没有更大的福气。但是也已足够,我能好好走下去。你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再做无谓牺牲。我祝你来日青云直上,子嗣绵延。也请你祝我,平安喜乐,富贵无极。” 蔺稷眼前阵阵晕眩,凉白指尖触上书柬,接过。 “你既接了和离书,便是应了我所求。前半生苦日甚多,我不想再过苦日子。此番和离后,洛阳我是回不去的……” 他南伐的大军一旦取胜,自当兵回洛阳,直取京畿。她若回洛阳,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天子猜忌,他依旧爱重她,如此当作人质威胁他;二是为天子所信,他们已经情尽,如此逼她城破殉国。所以,同他和离后,她回不了洛阳。 第94章 蔺稷自然清楚这点,话在此刻被接来。 他道,“和离书且放在令君处,待我夺得洛阳之后,或是途中不幸战死之际,由令君告知天下,你我早不是夫妇。” “你也不必搬往他处,这丞相府,曾是你的封地行宫,从来都是你的。我率大军走后,阿母自去长史府同七妹作伴。来日南伐结束,我挥兵洛阳,届时我之家眷手足自会重归那处。而你,可以永远待在冀州城中。我会留足金银细软,侍卫兵甲,保你一世无忧。” 隋棠道了声“多谢”,却是去而又返。 这会,她平静了些,即便眼眶仍旧层层泛红,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望向他,看着十余日不见,瘦了一大圈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仿若比自己还哀戚愧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面颊,“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觉得因我不能生养而与我和离心生愧疚?” “不要愧疚,也不要苛责己身。其实我们走到这一步,于我未必不是好事。我虽然自小便不曾受到隋齐皇室的供养,但我到底姓隋,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我的生身之母尚在洛阳。我想,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未必能够安之若素地待在你身边,享受你之兵甲砍断我国王旗后,再加诸于我身上的荣光。但我又不能阻止你的脚步,阻止你为黎民驱霾亮日的脚步,我不能。” “所以,我们今日散,还是有一点好的地方的。我想通这处便能走出殿宇来见你,望你也不要太自困。你就要出征,心境平最是紧要,不可累心结上战场。” 人在这席话后,离去再未回头。 徒留蔺稷捏着那封和离书,在门前久立。 【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朔康六年的时候,从洛阳出兵冀州,隋棠冒雨赶去台城送他,和他说的一番话。 想起这番话,他觉得一身血液都在沸腾,喉间的甜腥味气一层层翻涌上来。他差一点就要信了她说的种种在母国和他之间的拉扯,就要信了她于无尽伤心里真的得了这点好处,真的少伤心了一点……从她摘下生母赠送的手钏,将自己交付,谋权保己,喝药求子,她早已在隋齐皇朝和他之间,做出了明确的选择,根本不存在这点犹豫。 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安慰他。 恐他心神不定赴战场,恐战场刀剑无眼伤到他。 她说她没有福气,其实没有福气的是他才对。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那封和离书,看着从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溅在她娟秀的字迹上…… 相比她不伤心,他更希望她活着。 他抹去唇角血迹,坐来案前,重阅已经安排好的留于冀州的人手,田地,产业,确保无有纰漏。 朔康十年三月初九,太仆令占卜,是日大吉。 最后一批南伐的五万兵甲,随蔺稷入驻鹳流湖,同已分批来此的十五万东谷军汇合。 开春日暖,蔺稷身子好转,玄衣铠甲跨马而行。回首时,姿容依旧,风流意气未减。然唯有近身送行的承明看得清楚,他频频回首,星眸落寞。 蔺稷也知道,不该落寞。 他们夫妻名分已除,他没有资格再在出征之际,要求她洗手作羹汤,再讨一个她绣的平安囊。 【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彼时她双目染疾,看不到,做不了。 如今她双目亮如清泉,做好了,但也没有身份送出去了。 长馨殿的东侧间窗台下,案几上,一盏炖煮了一夜的汤膳还冒着热气,一个绣了好几日的荷包针脚上还残留着指尖血。 隋棠环顾空荡荡的殿宇,收起了荷包,一个人默默将膳食用了。 许是太久不曾好好饮食,这厢又用得太多,到最后,只觉胃中一阵翻绞,全吐了。 第61章 您有身孕了。 空荡荡的不止长馨殿, 整个丞相府都是空荡荡的。 一如蔺稷所言,他南伐后不会再回来,只会西进洛阳。是故百官集会殿的官员们或随他前往灌流湖, 或在长史府应卯。丞相府留下的人和物寥寥无几,在蔺稷离开的第三日, 都集于隋棠面前。 掌安全的崔芳和薛亭,掌医署的方赟和董真, 掌文教的承明和姜筠,另有淳于诩过来了一趟, 交来一把钥匙和一份账本。 这些人中, 方赟和董真都师出林群座下,承明和姜筠乃系姜灏一行,故而或多或少都知晓了此间种种;剩得崔芳和薛亭乃暗子营出身,从来只做事不多话。淳于诩更是从总|理司空府到总|理丞相府, 凡蔺稷不在,便是施令的第二张嘴。 这日, 集人于长馨殿,原也是淳于诩提出的。本在蔺稷出征那日,他就要来与隋棠过话, 然闻隋棠身子不适,便搁置了。只说等哪日殿下安好,千万记得召他。 三月风和日暖, 隋棠抱着沉甸甸的垂耳坐在前殿廊下, 有一搭没一搭给它顺毛。当日定居冀州, 蔺稷派人接来杨氏和蔺禾,顺带将她的衣物细软也一应带来,其中还有她指定要的垂耳和梅花鹿。 蔺稷说, “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猎便是。” 隋棠道,“你猎你的,但我就喜欢它俩。” 顺利挪了过来,梅花鹿前岁老死,剩得一只兔子。这些年垂耳被喂养得愈发圆胖,精神奕奕,开了笼子便往她处跃。 往昔蔺稷在,一入长馨殿,见它伏在隋棠腿上,或是蹭在她身畔、臂弯,便一把拎起它耳朵,丢给门外侍者。惹得垂耳龇牙咧嘴地咬过他一回,但明显不是他对手,遂而那厢之后,凡见男人进来,便一溜烟跑了。 蔺稷赞它“通人性,有眼色”,隋棠闻 来嗤之以鼻。 如今好了,没人与你争了。 隋棠撸着油亮顺滑的兔毛,垂眸与它微笑。 “闻殿下身子微恙,如今可是大安了?”淳于诩随隋棠来到前殿,一路边走边问。 隋棠抱着垂耳,侧首看了他一眼。 她没病没灾,那点“恙”全拜其人所赐。 心神被伤,躯体便产生病化。 从被告知不得生养的翌日,她就因上火致舌尖起泡,发了一场烧,本来两日已好。然整个人神思困顿,身体犯赖,便在榻上多留了数日。无奈又打起精神去与他作别,直到三日前他远征彻底离开她身边,她便愈发不思饮食,精神萎靡。 心病上心药,医者无用,她便也不曾传过医官。 但心药已无,她只能开了殿门自己走出来。 “淳于大人觉得,孤如何?”隋棠抬眸看艳光满天际,呼吸久违的空气。 空气里自有阳光的温暖,鲜花的香气,嫩柳的湿意,可惜她现在还感受不到。 只能感到心里空落落,后背冷冰冰。寒气从足底蔓延,如蛇缠绕周身,蛇口对着心脏吐信。 心一阵阵地疼。 她怕得要死。 人生还那样长。 “殿下,小心。”已到前殿门口,在此侯她的一行中,承明眼际手快,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人。 隋棠回首来时路,又看足下,平坦无石的一条路,她自己差点把自己绊倒。 “多谢,孤无碍。”她从承明手中抽回臂膀,入殿坐下。 都是她认识的人,都不用寒暄。 隋棠将他们一一扫过,果然他给她留的,少而精,皆为以一抵百的人才。尤是承明,隋棠最后望过他,甚至有些惊讶,他怎会不去南伐? “殿下,这些东西您收好。”淳于诩将钥匙和账本奉上,“整个南伐期间,臣都在长史府,同州牧府处的蒙乔将军一道,坐镇冀州。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寻臣。” 隋棠颔首,“有劳了。” 她在寝殿躺了三日,自觉不能如此消沉,便强迫自己出来,见见光,见见人,但如今只觉日光炫目,人影烦琐,整个人疲乏不堪,遂合了合眼道,“你们散了吧,各司其职便好。” 诸人散去,承明见她白里泛黄的面色,走得落后了两步。 “老师,您留一留。”隋棠用了口茶,撑起两分精神,冲他笑了笑。 “殿下有何事吩咐?”承明顿下脚步,转身望高位上的妇人,“您气色不好,还是先传医官瞧一瞧吧。” 说着,就要去将还不不曾走远的董真和方赟唤回来。 “不必,孤是有些不适,但非医者可能医,唯自愈。”隋棠撑起的精神又垮下,她半点没有与人说话的心思,双手捧着茶盏,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孤无事,老师也去忙吧。” 她想问承明什么来着?又觉得无甚可问。 “要不,臣陪殿下手谈一局,你不是一直手痒吗?” 第95章 隋棠看着杯盏,没有说话。 “那臣去请方青先生,让他在未来一段日子,多添一些丹青课?” “近来孤不想上课,有劳老师让他们各自休息。” 承明看着眉眼低垂的人,片刻道了声“好”。 殿中人散,就剩得兰心,隋棠道,“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兰心应是,出了殿宇在半丈处守她。 隋棠将茶饮尽。 她喝的是兑了茉莉花的牛乳茶,一向是她最爱的茶,这会莫名觉得有些发腻。捂着胸口缓了一会,目光落在淳于诩送来的两样物件上。 隋棠翻开账本,附在首页的是一页短信。 熟悉的笔迹,望之如见真人。 见他于灯下留话,见闻他于周身言语。 “账本所记乃冀州各处商铺、田租、及十中之一的赋税,为活源,年入至少三千斤金;钥匙配私库之锁,其内有定产一万斤金。除以自用,尚可用于官员赏赐,漳河阔修,修建学堂医官。” 当下三公大臣一年俸禄乃二十斤金,一间屋舍所费约三金,一个普通五口之家一年所费不到一斤金…… 隋棠捏着眉心,脑子缓慢地运转。 也就是说,即便不算每年可进的三千金活源,只看一万斤金定产,便是位极人臣的三公高官五百年的俸禄,或可建屋舍三千间,或养活万家数万人口! 她一个人是怎么也花费不了的。 所以蔺稷说,可用于赏赐官员,修建漳河水渠,修建学堂医官。 是希望她依旧有事可做,做事为人需要,看到人生其他的意义和价值。 “难为你如此周到。” 隋棠低叹,将钥匙收了,捧过账本离开前殿。晌午就起得迟,如今才用过午膳,她竟然又乏了,想要回前殿歇晌。 但睡得太多,总也不好。 隋棠在花树下深吸了口气,拐了个弯走了。 “殿下要去何处?可要婢子给您备些茶水,或者备车。” 丞相府由行宫改建,若是从东到西走一遭,按隋棠这会手足无力的状况,约莫得走上大半时辰。 兰心扶着她,贴心问话。 隋棠摇首,“孤就随便走走,累了便回去。” 于是这一走,竟是一路往西,经过的第一处便是蔺稷独居的葳蕤殿。 这三年来,他一共就住过葳蕤殿一回,便是今岁同她提出要收养孩子后,被她赶出长馨殿。如此住了二十七日,三月初九离开,离开她。 她来了两回,一回是二月十二那晚。 隋棠坐在那晚的暖榻上,脱下履袜,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闭眼恍觉他就在她身边,在吻她足背! 起身逃离,在殿门口又驻足。 熟悉的阳光和花香……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越跳越快,后背薄汗涔涔,整个人忽就颤抖起来。 “殿下!” “殿下!” 兰心吓得托住她臂膀,扶她到廊下歇坐。隋棠没肯坐,只缓劲定了定神后,飞快地离开了这处。 “让人封了这殿,没有孤的命令……” 院门外,过堂风吹来,隋棠清醒了些,没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急急走开了。 回去长馨殿,午歇一场,醒来时已经暮色上浮。 兰心揪心地陪在隋棠身侧,正拿着巾怕给她拭面。 “孤怎么了?”隋棠觉得头重脚轻。 “殿下梦魇了,还一直掉眼泪。婢子忧心您,您前两日亦是这般,这好不容今个出去走了走!” 隋棠也没起身,只卷着被衾缩了缩身,“旁人不知孤的事,难道你也不知吗?” “婢子知道殿下难受,婢子就是担心殿下的身子,你的眼睛都肿了,好不容易养好的眼睛,要是哭瞎了……” 隋棠笑了声,“这劝人的角度,哪个教你的?” “殿下果然笑了。”兰心惊喜道。 隋棠继续笑着看她。 “是承明大人。”兰心老实回话,“他说殿下是个懂得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最宝贵的便是失而不得的眼睛,便让我如此劝解殿下。” “痛了就该哭,难过可随眼泪一道流出,但切不可倒流,这般最伤眼睛。” 隋棠听懂了承明的意思,意在说她踏出了门便不要再缩回去,是在告诉她悲伤有时,不可糜烂。 隋棠坐起身来,揉着眉心靠在榻上,“承明老师午后又来长馨殿了?” 兰心摇首,“承明大人是下值的时候,正好遇见婢子前往膳房传话,遂问候了殿下。婢子如实说了,方有大人上头的话。” 隋棠突然有些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午后在前殿欲留承明要说甚了,遂道,“若明日承明老师还来府中上值,请他到前殿候孤。” 兰心闻她总算又处理旁的事了,宽心记下。 隋棠道,“那便下去吧,孤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兰心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点灯?” 近来一入夜,她便合了眼,不需也不让 点灯。 她忽觉黑夜甚好,无人能瞧见她,她也无需见人。 而太多的光亮,尤其是烛光灿灿,摇曳灼灼。她望之,便是心跳剧烈,惶恐不已,只觉周遭闹哄哄,吵得她头疼。大抵是和蔺稷在一起后,日子都是亮堂堂的,纵是瞎着的那两年,眼前模糊的白光都是大片大片出现。 她的世界里,都是他,都是他带来的明光和美好。 她见光如见他。 但如今需忘记, 白日的光避之不及,夜晚总可以。 “不要点!”隋棠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不要点铜鹤台,就点一盏油灯罢。” 兰心欣喜若狂,借着月光疾步从外头捧了一盏油灯过来,后识趣离开,只在外头吩咐司膳,备好膳食。 “殿下要灯了,或许胃口慢慢也开了。” 司膳接过话,“那太好了,我才新制的蜜水,就盼着殿下用呢。每次我出新膳食,府中其他主子都是淡淡的,要么一两句夸赞要么一把赏钱。就殿下,会问我用的何种原材,奢贵的她会要求精简些,简单的会要求多制些,好吃了她是真吃,有不足她也认真告诉我。她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我的手艺不足也不要紧,她会等我进步;我的手艺好些就更完美,能让殿下品尝各种佳肴。” “谁说不是呢!”司珍凑上来道,“我预备殿下的首饰头面,每到换季换新,殿下都认真地说自己的要求,又从来不忘问我们的难处,制出的发簪手钏,戴在她身上,就是不给我赏钱,我也觉得格外开心。她送人首饰,都只挑成套的,华贵的。一应我们用心做得,不论好坏,她都藏着。” “衣裙也是一样!”司制道,“每回新衣裳送来,试穿好看了,殿下直接就不脱,从屋中铜镜奔到院内阳光下,还要抱我。后来被兰心姑姑说了不合规矩,便改成握我的手。尤其是去岁那身铁锈红直裾拽地长裙,七姑娘看了喜欢同她要。殿下竟先问过我,说是她其实不是很中意那款式,但记得我说过是我们整个绣坊姑娘的心意,她便好好藏着,铭记我们的心意。或是我们不嫌麻烦,可另外给七姑娘做一身。若是嫌麻烦,毕竟二十多位绣娘近一个月才制好的,便不让我们再劳心,直接送于她。我壮着胆子说,求她不要送,她便当真藏起来未送出去。还同七姑娘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送了她其他的物件,又免了我们辛苦!今岁春季的衣裙我早早制好了,本瞧着殿下这般,以为要白费了。阿弥陀佛,且让殿下宠幸它们吧!” “说到底,都怪蔺相,好好的同殿下置气……” 最后的话是司珍说的,六司不知实情,但到底触及主子伤口,这话压低了声响,隋棠听不到。 但她听到了前头隐约的话语,她看着孤灯映照出的镜中的妇人,耳畔声声都是她们的所言,眼前阵阵是蔺稷留言。 她尚被需要,尚可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承明也说,悲伤有时。 她摸着铜镜中的自己,翻开妆奁。 明日起,从头开始。 梳头,净面。 先做这两事。 所以择头面,挑胭脂。 然而,她卡在了掀盒后的第二步。 她在妆奁里看见了那个十八子菩提手串。 想来是兰心捡回的。 是她一片好心,这是母后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兰心彼时不知自己和蔺稷之事,大约只当手钏是被殃及的池鱼,如此拣了回来。 却不知是她至今痛苦的根源。 【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第96章 隋棠看着掌心手钏,明明母后已经考虑周到,偏偏她自己不争气。 方赟后来说,“殿下年少亏损,实难补回。其实我们早些年便知晓殿下的身子,是蔺相一直瞒着不说。只说天下之大,名医甚多,你们又年轻,总有方子……”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隋棠忽地一颤,哆嗦着回神,只觉掌心黏腻,又灰尘四弥。待靠近灯烛细看,竟是将手钏下的六个金粉珍珠捏碎了。 她又出了一身冷汗,是极痛中施力,力气大得骇人,能捏碎这金粉珍珠。 她将手钏搁在案上,抬手往桌上抖了抖,散去碎裂的珍珠壳子和些许粉末后,重新在灯下观之,掌心划出了两道细痕迹,其中一处还嵌着一小块珍珠壳。 这处六颗珍珠乃以极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她前两年卸下后将里头寸香粉末除尽,乃是请了熟悉缠金手艺的匠人解开了封口倒出的粉末,后重新封口固定。为保证里头没有残存的寸香,她用细簪沿珍珠内壁认真划扫了许久,想来就是那会将原本就薄的珍珠壳扫得更脆弱了。 隋棠看着即便是剩余的两枚不曾碎裂,但也生出裂纹无数。早知道,她就该直接让那匠人换来六颗新珍珠便罢,将原本的六颗收藏,总好过如今这般。 隋棠看着被自己捏坏的珍珠,只觉心头愈发绞痛。阿母一片慈心为她,她却因此姻缘不幸。她挫败中生怒,又毁了母女间这点仅剩的信物。 她伏在案上哭出声来,欲要熬过又一个漫漫长夜,到底被送膳而来的侍女劝阻。殿中多燃了几盏灯,兰心给她喂汤膳,她因了两口便欲吐不再有胃口。 兰心见她用的实在太少,忍不住再给喂去一勺,忽就被她强烈推开。隋棠那只受伤的手掩在鼻口,本连连摇首,只觉呕心,这会忽就停了下来,反复嗅着掌心气味。任兰心唤她皆不应。 半晌,她缓缓松开手,再观掌心。 “殿下受伤了,是在哪里划破的? ”兰心见到她掌心血迹,且上头碎片尤在,赶紧让人传医官。 “不必了,一点外伤,孤自己处理便可。”隋棠拦下她,“你去寻些药酒和纱帛便可,就划破一点皮肉,不是很深。” 兰心未几带着东西过来,却见隋棠将掌心抬至她鼻口,“可嗅到些甚?” 兰心用力嗅了两下,摇首。 “再试试,有何气味?” 兰心听话又凑近些,终是什么也不曾嗅到。 * “孤在医书上读过,寸香此物,性烈味香,香淡而持久,久至不绝。然遇杂物则药尽香散。” 翌日晨起, 董真闻隋棠寻她如常研席草药,只当她心结开解,早早便过来了。然这会闻她谈起寸香,忽就想起她那副手钏。 她常日伴随林群左右,这厢被留下,相比方赟只晓隋棠身子不知蔺稷病情,或是相比兰心晓得二者和离却不知彼此身体状况,再或是相比承明知晓蔺稷病情却不知隋棠的真实体质,她是为属不多,知晓全部事情的人。 用蔺稷的话说,瞒不住她,也需她做更多的事。 故而这会有些心惊,好好的怎就突然提及寸香? “孤说的对吗?书中的意思便是说,凡沾染寸香的地方是会一直留有它的香气味,但是如果这处的寸香混入了旁的杂质,它便会失去效果,也不会再有味道。” 董真颔首道,“是这样的。殿下怎么会提起这等污秽之物?” “没什么,就是闲来无日,偶然想起。”隋棠神色怏怏,“孤还有事,约了承明老师,你先去忙吧。” 董真含笑应是。 待退出殿宇,走在林荫道上,忽就回过神来。当年她自是在殿下那副手钏上发现了避孕的寸香,后来每见一回,自然便本能地认为她是用来避孕所用。但如今回头细想,即便是挨近殿下时,她也一次都没有嗅到过寸香的味道。 那副手钏……按照蔺相待殿下的心思,定是在问话当日,就让人处理过了。所以这么些年,殿下一直戴着一副安全无毒的手钏! 殿下是想通此节了吗? 隋棠想到了这处,但她不知内里,想不到在她戴上的第二日便被蔺稷换下,只当是他后来知晓。如此左右她戴过一阵子。 阿母显然是小心用药的,而她只戴了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呢? 隋棠默默垂下头,终究是她自己辜负了他。 她缓了一会,来到前殿见承明。 承明道,“今日日头格外好,方老也来了,殿下可要去练会丹青?” 承明同淳于诩、蒙乔一般,作为东谷军留守在后方的官员,自是没错。但是他要留守也该守在尚书台,如何会同董真等人一般,留在丞相府侍奉她?这明显是放弃了南伐,在守她。 隋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身上负着不可消弭的仇恨,说他放下了,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老师为何不去南伐?”隋棠开门见山道,“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臣愿意留在这里。” “你不想报仇了吗?” “蔺相会为我报仇的。” “不一样。”隋棠摇首,“就算您放弃了报仇,但是在这里,和在前线,是完全不一样的前程。退一步讲,即便不去前线,您这会留在尚书台,也好过留在孤身边。” 隋棠来时用了些参须饮,撑起了几分精神,“孤处,只有安生,给不了老师未来。老师一身才华,不该耽于此处。” “臣甘之如饴。” “是交易吗?”隋棠问,“他让你留下的?” 是交易吗? 承明自问。 不算吧。 他原是在她手中得的新生,没有她便是连命都没有,何论前程。 “不是。”于是他答,“是臣……欲报恩。” “孤不需要这样的报恩,你当有更广阔的来路,更光明的大道。”然隋棠却道,“老师不必留挨在身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抬眸看他,苍白面容上浮起浅淡的笑意,“这些日子,孤鲜出殿宇,至昨日才有几分回神。方闻老师已经移职来丞相府许久,不该这样的,您还是该回去尚书台。” 妇人的眼睛又红了,浓密睫羽覆下。 承明,原是他铺路搭桥赠给她的第一个人脉,和隐秘的权利。他想过要与她一生的,是她自己…… “孤已误过一人,不想再误旁人。”许久,隋棠再度开口。 承明默了默,“殿下一片赤诚心意,臣明白。但殿下非鱼,焉知鱼之乐?殿下再是好心,也当尊重鱼儿本身的意愿,不该以‘为其好’而将您的意愿强加鱼身。” “孤受教了。”隋棠合了合眼,“随老师吧。” 从前殿离开,隋棠又开始往西走,这会没入葳蕤殿,一直都到了西北角。 “再往前就是百官集会殿和医署了。”兰心开口道。 隋棠想了想,踏入了百官集会殿。 许是走了太多路,又值日光正盛,隋棠觉得阵阵晃眼,坐在廊下歇息。 【你既来了这,今日烹茶的活便给你了。】 【给殿下设席。】 【认真听,回去我考你。答不上来看我怎么罚你。】 【今个下午还有会,你就在这歇晌。来去费时,不若让我抱会!】 隋棠不知自己何时起的身,走过集会殿,来到了后头的书房,闻得竹简落地声,打断了重重涌向她的他的话语。 她扶着书柜缓了一会,俯身将竹简捡起。 原是已经翻阅了一些的,这会慢慢又开始读了起来,然越读越不对劲,于是让兰心去传专门整理蔺稷脉案的药童。 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医署来得很快,跪首请安。 隋棠抬手免礼,却是眉间隐怒,“蔺相此番需久居鹳流湖,他的病例卷宗如何未曾整理去?” “小的冤枉,事关蔺相的医案、脉案,吾等都收拾了,不曾有遗漏。” “是的,殿下明鉴。吾等收拾好,老师还会再查一遍,绝无错漏。” “放肆!”隋棠怒道,“你们做事纰漏,认错改过便罢了,如何睁眼说瞎话!” 她抬首将案上几卷脉案“哗啦”掷去他们跟前,“好好看看,东西都在这处,还敢狡辩!是孤往昔太好说话,纵得你等如此无法无天!” “殿下息怒。”董真在医署闻兰心带走这二人,忽就想到此处,赶来见此场景,倒抽了大口凉气。 第97章 童子们自然不会有纰漏,完整地收拾整理好了真正的丞相的脉案卷宗。 明显乃蔺稷百密一疏,忘了这茬,没有将假的卷宗处理掉。 “不是殿下纵了你们,是我平素过于宽待尔等。”董真怒斥道,“还不滚去医署领罚。闭嘴,去抄写心经百遍,我明日来查。” 回首又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些卷宗给蔺相送去。您宽心便是,一来蔺相处有老师在,二来天气晴暖,三来鹳流湖尚近南地,气候比冀州温湿,误个一时半会蔺相当是无碍的。也怪我,初次接手这等事,不够细心。还望殿下恕罪。” 隋棠一时动气,只觉心跳气闷,摆摆手道,“错则改之便可。孤近来也是急躁了些,肝火虚旺,且对那两个童子少罚些。” 董真谢恩应是,松下一口气。 * 隋棠回去长馨殿,勉强用了些午膳。 午后歇晌又是一场旧梦,起身后沉思半晌,唤来兰心,“收拾一些衣物,明日我们去漳河草庐住一段时间。” “开春来,孤还不曾去监工,也正好散散心。” 住在这处,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 隋棠觉得,自己要废掉了。 隋棠能有这样的心思,兰心一干人等,求之不得。当下便给她整理衣物,又安排前往的人手。 隋棠疲惫道,“孤就是想换个环境,少见熟人旧物,再啰嗦你也不必去了,孤独自前往。” 兰心抿唇不敢再多言。 左右从府邸到漳河就三十里,寻常骑马一个时辰便到了。薛亭的人手自是暗里护着,若需要承明讲课,董真搭脉,再传话便是。 翌日清早,承明和董真在府门前碰过面,两人这般合计,便也放心隋棠不带他们前往。 隋棠上了马车,马车驶过长街。 晌午时分,街道上酒肆开张,小贩吆喝,接头的面店、包子铺腾腾热气,香烟袅袅。 许久不曾好好用膳的隋棠忽就有了些饥饿感。 “让马车停下,我们去吃点东西。”隋棠看着窗外店肆,“椒油汤饼,就去那 家。” 兰心扶着隋棠下车,顿了顿道,“殿、姑娘不嫌花椒呛人吗,您极少吃的!” “突然想吃。” 店中深意极好,桌位还需等待。兰心排着队,让隋棠回车上等。 隋棠返身回马车,见对面一家医官,人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道是身子不爽,要求看看。 坐堂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夫,铺了帕子搭上隋棠手腕。掌柜从内院出来抓药,一瞥不曾在意,再回首见夫人容貌不由面色大惊。冲那大夫斥道,“你尚未出师,让你在此旁听,若有病人且唤为师。如何私自给病人搭脉,错诊了怎么办?” 话落又连连给隋棠道歉。 隋棠笑笑摇首,“那有劳您给我看看!” 掌柜拱手坐下,打来脉搏,面色上笑意慢慢淡下去,诊脉必,话语怜惜,“夫人可是来问子嗣的?你年幼亏损,根基薄了些,怕是……” “多谢!”隋棠付过银钱,逃离这处。 只让车夫去唤兰心,道是不想再用,早些出城。 许是路途颠簸,隋棠频生累意,来到草庐直歇了两日,方应了周边农妇的邀请出去各家转了转。 如此五日后,坐马车来到三里外的第四个水渠处,慰问修工人员。她一如往昔,戴着帷幔,即便是赐予赏钱,也只是让兰心去散发,自己坐在临河岸上赏景歇息。 “殿下行好事,如何不露面?” 归来草庐,兰心为她鸣不平。 “我又不是为了名声才给赏赐的,不过是见他们实在辛苦,工钱有限。再说……” 她没能再说下去,从马车上下来 ,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 总算没昏迷太久,大半时辰便醒了过来,透过烛光看见兰心带泪的笑靥。 “吓倒你了,我没事,就是近来一直乏的很,也是饮食不调的缘故……” “不,不是的。”兰心抹着眼泪,激动道,“殿下晕倒,是因为殿下有身孕了。” 隋棠眉心陡跳,死死盯着她。 “是真的。”兰心转出内寝,拉来大夫,“您和我家姑娘说,她有孕了。” 是漳河附近的李大夫,以前救治民众时,隋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大夫道,“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当是滑脉不假。” “不可能,我家大夫说孤、我年少亏损,难有子嗣。我前些日子才看过大夫,没有说我有身孕。” “我问过您的侍女,您上回来癸水还是正月中旬,如此应是有两个月出头的身孕了。把脉测孕,一般需要四十至五十余日,偶尔因个人体质再多些时日方能测出也是正常的。” “为保准确,夫人可以多看几家大夫。” “李大夫熟悉漳河,有劳您请几位大夫过来会诊。”隋棠让兰心给他一枚金饼。 为防有失,隋棠让他们七日后再行会诊。 这七日里,她阻止了兰心往丞相府传消息,自己亦反复给自己把脉。 每回把脉后,便重复确定上一回癸水结束,是在正月十五。重复回忆正月十六、十七,十八,她来漳河监工前,他们同过房。而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她原也有过四五十日不来的时候,又逢如今这等事冲击,心想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从未想过是因为有了身孕。 草庐中,三位大夫言之凿凿,皆道她有身孕了,且马上就两个半月。 所以,为何丞相府中,更高明的医者,说她不能有孕?甚至连冀州城中的大夫都是一样的口舌! 隋棠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且将胎养稳。 只每个十日,让兰心飞鸽传书回丞相府报平安。 公主能出来散心,且闻薛亭的人手遥遥观之,她与当地民众谈笑晏晏,往来欢愉,府中诸人得了这些消息自也稍稍安心,不来叨扰。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五月初,隋棠再又一次会诊后,确定胎相稳固,遂传信让承明和董真来接她回府。 两人赶来,兰心接待了他们,奉给他们茶水。 后入内见到凭窗而立的隋棠,背对他们话语沉沉,“孤不是要回丞相府,孤是要去鹳流湖。” 傍晚时分,她披了一件薄绸披风,转过身来时,晚风吹动披风襟口,隐隐露出已经显怀的小腹。 “孤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费神去思考到底有何隐情。”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海中一会是承明死活都要留在她身边的坚决,一会是那个仿佛根本没有寸香的手钏,一会又是董真赶来为童子解围的场景,很快都化作方赟一行医官的肯定之语! “孤就是想和你们说,孤腹中的孩子马上就四个月了,若是你们收了什么命令,孤是不可以诞下这个孩子的,孤显然没有还手的能力,你们大可以动手一尸两命。若是尚有怜悯之心,便护送孤去鹳流湖。” “别说话。”隋棠阻下董真,“你们只有两处选择,杀了孤,或者送孤去。” “殿下如何没有还手能力?”董真看着屋内香炉中的香,叹气道,“我们护送您去,但您需给我们把毒解了。” 承明诧异地看向她。 董真道,“是方才的茶,和此处的香。两者都无毒,但食后闻之,便是奇毒,效如麻沸散。” 承明闻言,握了下拳头,果然难以聚拢,丹田也提不起力道。 “这毒还是我教殿下的。”董真嘀咕道。 “无需老师动武力,只需您与孤同往,有您在,薛亭不会多话,其他府中侍者多来不会怀疑。至于你——”隋棠望向董真,“孤还是愿意信你的,你既然愿意前往,孤与孩子途中不适,便且由你照料 。到了便给你解毒,不治两位药,不要自己瞎解。” 从冀州到鹳流湖一路,因隋棠有孕,马车走得慢些,近半月方道。 到时正值五月廿二,晚间时分。 银河在天,繁星点点。 主帐中,诸将还在论事,蔺稷坐在上首,忽闻侍卫来报,“长公主来!” 蔺稷似不曾听清,蹙眉看他。 侍卫便又道,“蔺相,长公主来了,她正在营帐外候您。” “今日到此为止,先散了。”他话音尚在,人已经出了帐外。 帐外夜黑,军中半里一篝火,将人影照得明明灭灭,不甚真实。但他还是看清了在营帐不远处老树下,风吹裙裾,披风浮动的妇人。 她向他招手,话语浅浅,“你过来。” 他走近她,万千星辰落在她眼中,亮如白昼,亮可慑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脑中依旧混乱不堪,但心中却很确定当下要做的事。 只盈盈扯笑,“你靠孤近些。” 蔺稷看着她眼睛,心神被牵引不可控制地上前,咫尺间站定。 隋棠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火海。 第98章 无边夜色里,似一声烛火灯芯炸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闷沉、清脆,。 乃隋棠卯足劲扇了他一巴掌。 刹那间,巡逻的卫兵,戍守的兵甲,还有散会不曾走远的将士,齐齐望过来。 第62章 因为,臣也心悦殿下。…… 鹳流湖率属豫州, 距离洛阳不过三百里,距离冀州则有七百多里。隋棠这般过来,蔺稷自然不会再让她长途跋涉回冀州去。 实乃她的情况不太好。 五月廿那晚, 她扇完那一巴掌,一口强撑多日的气散开, 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蔺稷拦腰抱起她的时候,薄绸披风襟口散开, 纱帛襦裙勾勒出躯体,他在朦胧月色里, 看到她微隆的小腹。 他怔了一瞬, 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其实很想要个孩子。 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上辈子,她留下的那个孩子,在匆匆数年时光里,父子情短, 没有过多少相处。回首想将他好好养大时,他和他母亲一样, 都不愿给他时间了。 而今生,今时,他也已至而立之年, 怎会不想要子嗣! 但是天命不顾他。 他要不到,也不敢要。 大抵是太过思念,太过奢望, 才生这样的幻觉。 但揽过她腰身的手, 掌心的触感无比真实, 她原本不堪一握的腰线明显丰盈了起来。 风吹散流云,月光洒下,萤火虫也在飞来。 他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经显怀的身子。 “殿下的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 产期在十月中旬。” 耳畔还有更真实的,董真的声音。 当晚,这处医术最好的医官林群,也是这般确定的。 四个半月的身孕,五个月后的产期。 蔺稷悲喜交加。 欢喜他和她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悲他时日无多的寿数,恐她步他人后尘。 “属下知道蔺相的担忧,不想殿下有孩子,恐她来日如范氏一般。那左右除去孩子还是有法子的,属下熬一碗药给殿下便可。” 这晚隋棠久晕不醒,董真中药半个多月,越发昏沉,但索性脑子还算清醒,开口安抚蔺稷。 “浑说什么?”林群呵她 ,“四个半月的身孕,胎都坐稳了,要是用药打下去,轻则损伤殿下身子,重则一尸……” 董真被斥,垂眸转过头,心道我一开始就不同意骗殿下,还斥我不懂大局,不许我多言语,现又医者父母心了!转念又想,还是殿下聪慧,不声不响坐稳了胎,如此只能让她生下来。否则按照蔺相当时的决绝,说不定真会通知他们趁着月份小,堕了孩子。 “我只要她活着,旁的生死不论。”董真回想蔺稷临走嘱咐他们时,最后的话语,不由打了个冷颤。 然再想,一个时辰前,殿下的那个巴掌! 当真一物降一物。 “至殿下临盆前,你们好生调理她身子。”蔺稷沉默许久,最后终于开口,话落回去营帐看隋棠。 但这夜远没有就此消停。 隋棠在后半夜醒来,当下就拨开了他搭在她腰腹的手,惶恐又愤怒地从榻上坐起。 “是我,阿粼。”昏暗中,蔺稷握住了她的手。 “松开——” 隋棠挣脱他,趿鞋就要往外走。 “天还未亮,你去哪?” “我去哪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管。”隋棠似想到些什么,转身又回来榻边,抓了衣裳套在身上,裹来披风边系边重新往帐外走去。 一直走到来时马车停歇的那棵老树下,爬上马车翻找东西。在外间守夜的兰心这会显然也醒了,被蔺稷唤着一同追了出来。 他要拦下隋棠轻而易举,但恐她挣扎伤到她自己,遂不敢强行拽她。 “医官说你要歇好,养好精神,这个时辰你到底要作甚?” “还怀着身孕呢,你小心些。” “你下来,要寻何物让兰心给你找。” 蔺稷心惊肉跳看着她屈膝在马车中,来回翻拣东西,实在忍不住上前,想要将人拉回。 然而手才握上隋棠臂膀,就被她一下甩开了。 马车空间狭小,夜风浮动,漏入一点外头篝火的光亮,隋棠瞪着他,还是来时的怒意。 半晌,扶着腰起身坐下,沉沉喘息。 “天快亮了,再回去睡会。”蔺稷向她伸出手。 隋棠没有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仰头合上眼抵着车壁缓神。 “兰心——”蔺稷想让她去传值守的医官,隋棠睁眼打断他的话,“孤的行李在哪?去拿过来。” 兰心呆了呆,看向蔺稷,蔺稷无暇顾她,眼神全在隋棠身上。于是,兰心从命将行李搬了过来。垂着头越过蔺稷,送到马车上。 “阿粼,别这样。”蔺稷有些反应过来,按住包袱,“你有了身孕,不能这般劳乏。再说,医官都嘱咐了,你舟车劳顿,要静养一段时日,距离这处往西三里外,便是我的私宅甘园,我已经派人去收拾屋子了,明日就送你过去养胎。我每日都会回去陪你……” “这些话,于我都没有太大意义。”隋棠拨开他的手,从包袱中拿出一物,“我来就两件事,一是出口气,气昨日我出了便到此为止。还有一件事,便是这个。” 隋棠目光落在手中的一个封柬上。 “我记得,朔康六年的时候,你写了一则承诺书。”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但我觉得我们不该和离。”隋棠眼中浮起一点虚无的笑意,望向对面似见到希望眉宇都开始舒展的男人,嗤单,“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和离?我就该休了你。” 隋棠话落,手中那个封谏劈头砸向了他。 上头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休书落在地上车门前,夜风一吹,飘在地上,蔺稷低眉了片刻。从一旁的篝火拾来一个火把,直接烧掉了它。 这辈子,他都不会要这么个东西。 然火焰燃起又熄灭,散作灰烬随风散去,隋棠也未再理她。她在马车中哭泣,气息沉浮不定,未几捂着胎腹艰难喘息…… 至此,很长一段时间,蔺稷都未再见到她。 她在天亮之后,被送去了甘园。 本要作一次会诊,蔺稷还在外头嘱咐林群的一干人等的事宜,又说将方赟传来。然董真从里内寝出来,“殿下醒了……” 蔺稷闻言,就要起身进入,却被董真阻下。董真低声道,“她不想见您,要不让她缓缓?才做稳的胎,老是动胎气实在不好。” 蔺稷回想凌晨她在马车中第二次气晕,就是他欲上去抱她回营帐,就退阻了两下,她喘得一口气没上来,头就沉沉垂下,没了声响。 蔺稷坐下身来。 “还有,殿下她不要老师,方医官也不要。” 董真抬起眼睑硬着头皮望向周遭的人,最后面对蔺稷道,“殿下说,她从来不为人在意,也不奢望有人听她话遵她意,更不敢奢望能对她有几分尊重。唯盼着蔺相能看在未见天日的孩儿尚且无辜的份上,容他在母腹之中,安稳度日,少受牵累。” “她说,由属下照顾她便可。” 蔺稷抬眸看她,越过隔断屏风又看内寝方向,原本露在广袖外的手缩回袖中,无措又无法地搓起,许久低眉轻语,“如此有劳了。” 至此,蔺稷每日都往返甘园和鹳流湖大帐之间,左右就三里路,骑马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但隋棠不要见他,他怕惹她生气便也不敢去见她,很多时候都是他晨起离开,或是晚上等她睡熟了,方进屋看她。 但隋棠孕中睡得浅,一点声响就极易惊醒,醒来看见他,初时还能和他对望两眼,然越看越生气,只哽咽让他出去。 五月底的一日,许是夜中贪凉,晨起额头滚烫,竟起高烧,幸得在晚间时候退了下来。 六月上旬,最是暑热,隋棠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便蔺稷给她换了数个厨子,都无济于事。 六月中旬起,她原本已经结束的孕吐,又重新开始。莫说饮食,连药膳、安胎累汤药,都是吃多少吐多少。孕吐无法控制,亦无药物可止。 蔺稷看着医案卷宗,心口窒闷。 且按照董真记下的全部脉案、医案,隋棠这厢养胎养得很不好。 医案给诸医官会诊,结合董真现测的脉象,一直认为隋棠乃因长期的情志内伤,忧思恼怒,致脏腑功能失调,气血运行受阻,进而使气郁结于心胸。方有了近来的种种不适。 孕期养不好,一来母体伤,子嗣损;二来就怕生时不顺,引发更险的事。 这日,其他医官散去后,董真尚且留在蔺稷身边,开口道,“蔺相当听明白了,殿下实乃心病。好好的身子,因心结困成这般。” 蔺稷颔首,“我自然愿意和她说,可是,她连见都不肯见我。我就怕她看我一眼,就又激动盛怒!” 第99章 他低下头。 与隋棠当日闻自己不能生育竟是一般模样。 如同犯错的孩子。 “蔺相若当真愿意与殿下坦白一切,属下去说,去劝。” “多谢!” 这日晚间,时值南地急报送来,蔺稷在鹳流湖开加议会。 甘园月色如水,隋棠慢悠悠用完一碗牛肉汤饼、一盏烩软金果的晚膳后,这会才不到一个时辰,又开始用牛乳小天酥。 她靠在榻上,将最后一口小天酥用完,缓了缓道,“他是不是病了?病得原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严重呢?” 从手钏到医案,从范氏到病情,董真尽数告知,原与隋棠来鹳流湖前,料想的 差不多。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他到底病的多严重。 董真如实告知。 隋棠听后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今也蔺相回来,和他说不必两头奔波,留在鹳流湖吧。” “殿下,臣说的都是实情,不敢再有隐瞒。”董真看不出她神色几何,只尽力解释道。 “孤会唤他回来的,就这几日,容孤静静。”隋棠冲她笑了笑,“你清楚的,孤的身子很好,经得起今日听到的事。” 隋棠这夜歇下,脑海中来回都是两个字,“十年”。 蔺稷留在鹳流湖的第四个夜晚,梦见前世,隋棠难产而亡的样子,再控制不住,策马欲回甘园。 但到底不敢再忤她半分意愿,熬到天明,请来承明。 “你是她老师,他从来敬重你,你去看看她。她孕期身子很不好,劳你……”话落蔺稷方意识到,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他不仅是她的老师,还是一个爱慕她、努力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男人。 然承明玲珑剔透心,展颜道,“属下会劝解殿下的。” …… “连老师都给他说话了。”甘园中,隋棠坐在窗下纳凉,“孤本想着您是来此的第一位客人,要好好招待您。” “听你这话,是不愿意好好招待了?”承明望向隋棠。 隋棠确实精神不太好,眼下尚有乌青,眼眶也有些肿,想是长夜里哭泣过。 “我与蔺相间,谈不上深交,相识更多是彼此需要。但有两回记忆深刻。第一回 是二月里他来见我,让我在他走后开解你。第二回便是昨日,他又来请我劝你。两回,东征西讨十余年,一统九州的蔺相,我都觉得他不是蔺相,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深爱殿下可以低入尘埃的男人。” 隋棠将煮好的茶捧给承明,低低而笑,眼眶又一圈圈泛红。 承明这会没有读懂妇人的神色,只当她依旧委屈自己被骗,不由低叹道,“若是旁人来说,蔺相爱殿下,劝殿下同其早日复合,殿下都可以不信。但是臣说这话,您一定要信。” 隋棠抬起了水雾蒙蒙的双眼,“为何?” 夏日天晴云清,甘园棠梨花开正浓,洁白如玉。 这好天盛景,原都是她赐予给他的。 于是他便道,“因为,臣也心悦殿下。” 第63章 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 六月廿五, 鹳流湖主帐中在经过三月的小股兵甲渡江佯攻、试探、同早年潜伏在荆、益两州的暗子接洽确定后,终于决定在七月初八全面发起渡江战役。 这晚大帐中反复讨论的一件事,乃谁为渡江先锋官。 自有毛遂自荐的争勇者, 蒙氏子弟最先提出要率本部兵甲前往,蔺氏族中长者尚且求稳, 然如年轻一辈蔺雍等都不甘落下,蔺黍要求尤为强烈, 只说待这一日已近十年,定要领东谷军踏平江南之地。还有当日归顺的西北道四州的将领, 亦有跃跃欲试者。如此, 先锋官只一位,争相者却有七八。 往昔这等事都是蔺稷亲往。 东谷军服他,一来是当年长安突袭卫泰重振兵甲的神威,二来是往后十余年战场上打头阵的浴血奋战, 如此累下的威信。 只是这两年,即便蔺稷有心瞒着外界他的身子状况, 但总有风声露出去,尤其历经今岁早春昏迷一事后,近身的官员或多或少也都知晓些。 他自己, 总算也愿意听从医官的话,只督战,不上战, 尽可能地保养自己。 为此, 林群初闻这日择定先锋官会议, 尤觉听诧了。来鹳流湖这数月,他还反复劝诫,尽可能不要亲身上阵, 少受兵戈之伤,以免精气损耗,根基溃败。但蔺稷多来一笑置之,并不愿听……这厢变化,林群恍然,实乃长公主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孩子。 这日,最后决定由蔺愈为先锋官,蔺黍和承明为副将,姜灏为监军,领一万东谷军横渡金江,登陆益州。 先锋官的位置落在那七八位争相者任何一位身上,诸将都不觉意外。姜灏更是领监军职多时,情理之中。但是谁也不曾料到,只低于先锋官半阶的副将一职,竟会落在从未领兵征伐过的承明的身上。 如此,帐中难免出先异声。尤其是蒙氏一族,两位副将职竟一处也不曾落到。 蒙烺拱手致话,直白提出异议。 诸将也多有附和,都言承明缺少经验,这等战役用人至关重要。 “如何没有经验?”蔺稷笑道,“朔康七年,大军缺粮求救于京畿,长公主千里而来确定粮草所需,这一路便是由承明护送。其行军之快,杀敌之猛不逊诸位。今岁五月,又在我们已经开战后,奉我军令安全地送长公主来鹳流湖。这种种堪比后方协助,完成得都很出色。” “蔺相所言甚是。”蔺黍唯恐南伐有差,精心筹备多年的战役功亏一篑,这会接了蒙烺眼色,亦开口道,“但如蔺相所言,承明之举,无论是关乎粮草还是护送家眷,都属战场后方的调度,始终不曾直面过正面战场。” 蔺稷颔首,“所以他积了后方之功,我识出他尚有前线之才,故而调遣他来正面战场,亦非直接授他正职官位,不过一个协理。且你与他同在,正好多多携带,为东谷军将领增添新血液,岂不美哉!” 蔺稷目光在胞弟面上留得长久些,话语似清风沁入他心扉,“你这些年原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难道不想带带新人?战场无个人英雄,有的是相互扶持和协助。你经验丰富然沉稳有失,承明初上战场但贵在镇定冷静。而蔺雍则最能顾全大局,同令君一武一文领御先锋全军,最是恰当不过。” “你觉得呢?”蔺稷话到最后,又问胞弟。 “兄长说的有理。”蔺黍无从辨起,又绝确实安排妥当,遂点头称是。 蔺稷低眉笑了下,抬眸盯他一眼。 蔺黍意会,“蔺相所言在理,末将受教。” 至此诸将再无意义,唯有蒙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不过先锋一职罢了,后面有的是仗可打。”大帐中散会,诸将三三两两走出来,蔺黍安慰蒙烺。 “是这个理。”蒙烺道,“本来想着你接了先锋官的位置,且让蒙焕、蒙煊等人跟随你,这样一来帮衬你些,二来让他们也涨涨经验。你知道,他们总在我麾下,挣不了出息的前程。” 一场战役,三军中有主攻,助攻,正攻,佯攻等。虽按东谷军的规矩。战功按照斩杀的敌军人头算。然因所领任务不同,所获军功的上下限也有很大的区别。 譬如此番先锋打头阵,便是上限极高的战役。虽也很危险,但蒙烺盘算,放人在蔺黍麾下,他总会帮衬些。会将虎狼打残再扔给蒙氏子弟,让他们镀金又保证了安全。如此,比总在自己麾下,分割那一亩三分地要好些。 却不想,蔺稷将这样的机会给了承明。 承明背后的人,与其说是姜令君,不如说是长公主。 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蒙烺一时只能无话。 营帐中官员接连散去,只剩得蔺稷和承明。二人踱步出张望,眺望西边天际,漫天云霞烧成金色火海。 “我原以为我提出前往前线,蔺相会拒绝的。”承明欣赏夏日晚霞,感激道,“多谢您给我机会。” “我初时用你,确实不曾想过要让你持刀,只想你接令君的职位,握笔即可。即便是随军征战,如同令君一般领军师祭酒职,作参军。”蔺稷的目光俨然不在天边云彩上,并不似承明般举目远眺,而是平掀眼睑,在寻人间屋舍。 流云遥远却落在眼眸,家舍近在咫尺,却关门闭户,不为他所望。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如今我想得多了些。令君那个位置,他座下其他八位侍郎都可以接任。但是掌兵征战,却唯有你。或者说,你可以出将入相,文武皆掌。” 承明闻言,有些回过味来,不禁侧首看他,吃惊道,“你是……想给殿下一支傍身的兵甲?” 蔺稷座下,如今东谷军号称五十万。然实则其中各方降军三十万,东谷军亲兵二十余万。这二十万亲兵中,十万由他直属,剩下十万分别蔺黍、蔺雍等五位族中子弟各统两万。他自然可以从自己的队伍里挑出人手训练一支兵甲给隋棠,但是兵甲好寻,良将难得。那些统兵的将军对他自无二心,他在,也可同尊隋棠。但若他不在…… 第100章 “蔺相放心,臣定不辜负你之意。” “我当然放心,你就是辜负我,大约也不会负她。”蔺稷冲他笑了笑,正色道,“所以,其 实你不必非要领先锋副将一职。这场战役拉开,后头有的是仗可打。你确实无有正面交锋的经验,大可同我后续主力大军共同渡江。” “我知蔺相好意。”承明回道,“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早些离去地好。作战需要静心,养身,熟悉地貌,了解敌情……都需要时间。” 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有一处,他没有说也不可说。 实乃因他于隋棠面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 为避尴尬,短时间内,他总等离她远些。 蔺稷也没有再问,只见身侧男子也目落西天,却已不是方才般赏景观物,而是眸光同落人间色,仿若在告别。 他便想起承明向他提出此事时,乃是三日前,去劝诫隋棠回来后。 “这个给你。”蔺稷卸下腰侧短剑,“自我十五岁兵出凉州,至今十五年里凡上战场,它都伴着我。伴我护己杀敌,建功立业,保我平安来去。如今我再难有上阵冲锋的机会,且赠与你。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一柄七星青铜剑,夕阳下泛出冷金色的光。 承明抬手抚摸剑身,笑着收下,“天色不早,蔺相该回去陪殿下了。” * 暮色四合,蔺稷归来甘园,自然还是见不到隋棠。能见到的只有董真记录的脉案医案。 她依旧孕反严重。 譬如刚刚他才入院门,便见一个侍者拎桶走出,一个侍者捧盆入内,兰心在给隋棠顺气,喂水与她漱口。 自是才用晚膳,她又有吐了。 医案上还载,孕期就要满六个月,胎动愈烈,累她夜不能寐。偶有入睡,她又多惊梦,常惊厥。 的确,他在她睡熟后入内看她,她睡着睡着便会战栗起来。 …… 蔺稷将卷宗合上,隔屏风看她。 若是时光倒退回二月十二那日…… 董真说她需要时间,承明说她已经答应了会走出来。 蔺稷撑在桌案,盼时光快些留流去能让她早些消怒,又盼时光慢些走不要让他错过太多她孕期的日子。 前世,他们就已错过太多。 案前灯盏灭去又亮起,一日又过去。 六月廿六,蔺稷看着隋棠背影想,若是他这会就冲进去,跪地求她原谅,求她让他一屋同榻陪伴她,她应该……蔺稷拍了下脑门。 她都说了,从来无人尊重她,她也无有反抗之力,欺辱她的人更是不多他一个。 蔺稷灌了盏凉茶,低头静心处理公务。 六月廿八,夜深人静,蔺稷又想,若是他此刻装作旧疾发作,她是不是就会心软,顺势原谅他? 但董真说,她如今受不起惊吓,恐有动胎气的风险。 蔺稷只好又灌一盏凉茶,伏案批阅军报。 六月卅,六月的最后一日,距离东谷军全面发动渡江战役,仅剩八日,而这日从益州传回消息,作为先锋的第一支小分队两千兵甲已经由承明率领,首批上岸。故而这日战况分析得有些多,蔺稷留在帐中晚了些。他盘算着大约只需半个时辰就可将当日全部军报处理完,遂打算索性阅完再回甘园,毕竟公务带来带去也是繁琐。 案头灯盏“哔啵”炸开,他揉了一把有些发僵的肩膀,正欲将阅完的卷宗理好,却见隋棠的医案赫然放在案头。 她的医案脉案从来都是由董真整理后,放在甘园书房中,以供他随时翻阅。偶有不懂,他当下问过董真,或是同公务一道带来询问林群。 今日晨起,他确有昨日带回处理的公务带过来,但没有不理解的医案卷宗要带来问医官的,想是侍者整理时顺手放错了。 且这份卷宗,首根竹简顶端点着一颗朱砂,尤似标记。他印象中不曾见过,事关隋棠,当下便翻阅观之。 第一章 ,只一行字迹:六月初十至六月廿九。 这个蔺稷理解,就是这份医案卷宗记录的乃六月初十到廿九的情况。 当是董真特意整理的。 他心下赞她做事认真,翻过第二章 。 “初十,脉平气定,胎动正常。” “十一,血盈气旺,胎动正常。” “十二,脉平,安。” ……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蔺稷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策马疾回甘园。难得的,他没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而是直接从马上纵身,扔鞭于侍卫,奔入隋棠寝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窝用至一半。 见他回来,兰心吓了一跳,正欲挡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赶紧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门的丫鬟怎不提前来报的?这般撞破,岂不是要让原本就僵硬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又觉肩头一重,人便被拂开了。 “蔺相……”兰心急道,然话却被男人截断。 他急切又欢喜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确实一副精神上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用过晚膳了?这会又饿了?你用得进东西对不对?那你用,用完我们再说话!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静,就剩蔺稷的话还在回荡。 隋棠也没抬头,继续无声用着膳食,约摸快要见底时才抬了抬手示意兰心带着侍女们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寻巾帕,蔺稷便已经送至她面前。她没有避开,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见缝插针已经凑上帮她擦拭唇瓣。 入夜时分,她已经卸妆脱簪,唇上自无口脂,却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内瞧见的那般,灰败无色,而是红润光泽。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滚出来,不偏不倚滚至蔺稷身前。 盒盖散开,洒出些许粉末。 蔺稷将它捡起合上,正欲还给隋棠。见指腹粉末,再看妇人唇瓣,有些反应过来。 “晚间不用这个,我给你放好。”他拿去妆台放入妆奁中,回来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鉴,冰雾袅袅,弥漫在二人中间。 隋棠如今畏热,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一双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从足起,还是盖些罢。”蔺稷给她掖过薄毯。 隋棠不说话也没缩脚。 蔺稷盖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问,“不生气?” 终于得了她开口,蔺稷猛地抬头,频频摇首,“我不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生气!再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只是让我体会了一遍你前头遭遇的日子。我体会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这四十余日,你很着急是吗? “急,董真说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蔺稷握上隋棠双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错!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欢喜,对吗?”隋棠摇着唇瓣。 “对!”蔺稷颔首,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再次挣脱抽离。 “你欢喜——”隋棠看着他,双眼通红,“你被骗了不生气反而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晓你的妻子安然无恙,所以你欢喜愉悦。那我呢,蔺神谷?我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我夫君原来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时日无多……” 隋棠哭出声来,“蔺神谷,你就算是体会了我被爱人骗后的伤心无错,受到了数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还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就应该甘苦与共的,你凭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话,许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我们能够携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还这样年轻,我如何能让你殉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隋棠恼怒道,“我说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问你,可是推开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蔺稷摇首。 “那我再问你,推开我,你痛吗?” “痛。” “生病时,你痛吗。” “痛。” “ 所以啊,你为何要让自己痛上加痛?连累我也跟着痛,你是什么脑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吓到你了,对不对?你想给我留条后路是不是?”隋棠的声音变得柔和,神色也缓和下来,只轻轻抚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诉你,少时独居漳河,数年间,命途多舛,困苦久缠,我原就是将每一日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日过的。每日清晨,睁眼见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赚的。而如今——” 隋棠双手捧起他面庞,“还有十年,我们分明还有好多好多变数和希望。” 第101章 “蔺神谷!”她抓来他的一只手覆上她胎腹,自己伏在他肩头,轻轻叹道,“大战在即,你又是这样的身子。让你受我一半时日的伤心惶恐便罢了。但请你好好活着,我不想一个人养孩子,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护我。” 第64章 蔺稷用心赔罪。 翌日晌午, 滴漏声响,乃巳时正,蔺稷才醒来。 三重帘帐拉开, 天光大亮。隔着六合嵌纱屏风,他一眼便落在跽坐案前用膳的妇人身上。 是侧身的轮廓, 她没有挽发盘髻。 三千青丝披在背脊,用一根金色发待松松垮垮系着, 两缕碎发从鬓角垂落。女郎从小留起的长发,纵是碎末也足有六七寸长。却因纤长鹤颈, 这般落下发梢竟只堪堪飘在锁骨翅沟中, 生出两分清丽的妩媚。 “前段时日见你,不是倚在长几,便是卧在榻上,又是匆匆一面, 不得细看,尽见到如此纤瘦之处了。” 蔺稷绕过屏风, 从隋棠身后抱住她,薄茧丛生的掌心从她脖颈划过锁骨,又回游上来, 将她滑落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思绪几经回到前世时,那会怀胎也有五六个月了,但她是真的瘦弱不堪, 几乎撑不住衣衫。从后望去, 腰肢如平素没有区别, 丝毫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索性只是这两处未长肉,旁处都很好。”蔺稷的目光从上往下滑,经胸脯, 过腰身,话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似玩笑,“背都厚了些。” 隋棠孕期至今除了初时在冀州时,有些嗜睡反胃,其他一切都很好。尤其是四个月后胎相稳妥了,她胃口也彻底开了。 蔺稷又给安排了三位厨子,主膳食的,司点心的,调口味的,翻着花样给她做吃食,隋棠很满意。今日还是头一回面对昨个就念想的膳食,忽就没了胃口。 但念着身后的男人一夜不曾安睡,凡自个稍有动静,他便睁开双眼,或问她是否要水喝,或慰她不要害怕,以为她又在梦魇。 寅时初的时候,腹中饥饿,还闹着他去做了碗汤饼过来。暑热天,膳房中的膳食都以新鲜为主,即便拜冰镇着,至多一个时辰,是故这个点自然不会备吃的。寻常隋棠凌晨饿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身边趟了个人,她半点不想凑合。蔺稷当是在军中养出的本事,手艺还不错,一碗汤饼加了在糖醋料汁里绊过的鸡蛋丝,点了麻油,隋棠用了大半碗终于饱了,但剩下两口丢下又觉不忍,犹豫间,他十分默契地接过用了。如此已近平旦,他才彻底睡实了。 隋棠想着夜中光景,将腾起的恼意压下,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席案,“你今个起得晚了,久未用膳,我让他们煮了米粥和蛋羹,去用吧。” 蔺稷全然未发觉隋棠前头的不快,坐来席案后,只见米粥软烂,蛋羹滑嫩,还有两碟特意去辣的小菜,忍不住又看对面的妇人。 看一眼,又看一眼。 “还吃不吃?蛋羹一凉就腥了。”隋棠被看得生出笑意。 她今日穿了一声白绫滚金边的襦裙,外头套一袭鹅黄薄纱,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难配腰封,便索性撤了未戴。如此跽坐在案,乌发洁衣,叠浪成雪,端雅丰盈似月下神女。 然神女过于威严,隋棠颦笑鲜活,用食两颊微鼓,眸光清冽生俏,更似神女怀中白兔。 “蛋羹我用一盏便够,分你一盏。”蔺稷起身端来,“你多用些,如垂耳一般就更好了。” 垂耳闲来就是吃食,已然滚滚如球。 隋棠一口汤饼梗在喉咙,掀起眼眸看他,“啪”地一声放下玉箸,“我饱了,你自己用吧。” 话落,扶腰起身。 跽坐的姿态,她已经需要腾出另一手撑住席案方能站来,寻常自有侍女托她臂膀。方才蔺稷从内寝转出,兰心早早便识趣领人离开,屋中只剩得夫妻二人。 门外候着的侍女眼尖,就要入内扶上公主。被兰心阻下,方给了蔺稷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垂耳有何不好!我最是羡慕它,随时同你处在一起。”蔺稷稳稳扶住了她,“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卿皆美矣” 隋棠哼了声,拍开他的手催他用膳,自个转来妆台前让兰心给她篦发缓神。 “你今日这样晚了,一会过去营中,军务堆起,晚间且不要回来了。”半晌,隋棠抚着胎腹似想起什么,有些懊恼道,“前些日子不是让董真与你交代了吗,晚间不要来回奔波。” “就三四里路,累不着,且当活动筋骨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隋棠睁开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了默道,“你在这宅子内外三层明里暗里伏下人手,不单单是因为这处离鹳流近,以防暗子流窜吧?” 蔺稷将剩下两口膳食用完,顿了顿道,“你在这处,守卫自然严些。” 隋棠转过头,冷眼盯他。 “你如今嗅觉愈发灵敏了,确实是防天子人手的。”蔺稷无奈笑了笑,搁下碗盏起身来她身畔,“真不是要瞒你,你怀着身孕呢,不想你费神想洛阳那些人事。” 他从兰心手中接了梳子,继续给她篦发。 他这厢手艺很不错,头一回给隋棠篦发,是在隋棠眼疾好了之后,他们搬入长馨殿的第一夜。 青铜桂枝台上红烛静燃,仿若他们新婚。她沐浴出来搓着长发就要上榻,被他按在妆台前,说是数日折腾,给她篦发解乏。 她尚且疑他能否将她齐腰的头发梳顺,却意外惊讶他一手篦发的功夫,简直顺畅娴熟。忍不住打趣,“可是在孤之前,为旁的女子调教,让孤摘桃了?” 他也玩笑回应,“殿下果然聪慧。” 后来很多年月里,她给他按揉大陵穴缓解心口绞痛,他则给她篦发消乏松神。 想起他的心绞痛,隋棠不禁黯然,只仰背靠在他身上,侧首抬眸看他,四目相视里,她眸光柔弱依赖,似无他不能存活。看得他除了努力活下去,无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他接了她眼神,与她微笑。 隋棠也笑,转回头重新合了眼。 “当年丹朱计划中,是打算等你南伐之后再行动手。如今就埋下人手,这时间提前了太久。会不会是你多想了。他的死士训练不易,一趟冀州行折损百余人。洛阳又有你兵甲镇守,他练兵艰难,当不会轻易使用。你营中更需人手,不若撤去一些罢。” “不能撤,我很确定,陛下的死士已经来鹳流湖了。”蔺稷篦发结束,放下梳子给隋棠按揉太阳穴,看着铜镜中睁眼疑惑的妇人,叹道,“数日前,承明来此劝你后回营途中,发现了端倪,且被人跟踪,若非我着人接应,怕就要遇刺了。” “那些死士都是由何昱统领,难不成是他们发现了老师身份,欲要除之?”话到此处,隋棠怒从 中来,一下坐直了身子,“本是同根深,老师都被他父兄逼迫至此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当日,我合该一鞭抽死何珣!” “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 她盛怒中,一时喘息连连。 “你又不是头一日认识他们,何苦动这样大的气!”蔺稷见她眉间紧蹙,手按在胎腹上,呼吸也重了起来,“可要给你唤医官?” 隋棠摇首,孕中情绪来去如风。 她转瞬展颜,将他拉来身前,覆手在腹部,“他动了,很活泼是不是?” 这是蔺稷头一回感受到胎动,隔着他母亲一层血肉,他在他掌心踢动,当真活泼有力。 是她孕育的他们的血脉。 但他却只是问,“他动得这般厉害,你难受吗?” “这样还好。”隋棠摇首,“若动得再厉害我会和他讲道理的,讲不通我也会凶他的。” “要不下回我和他讲道理,你负责凶他?” 蔺稷点头,“听你的。” “他还动呢,你不摸了?”隋棠有些讶异地看着起身的人,她就喜欢孩子动的时候,虽然有时也弄得她酸痛窒闷,但更多时候她可以和他聊天,给他讲故事。 “不摸了。”蔺稷似一下没了兴致,回来至隋棠身后,继续给她按揉太阳穴,目光却在镜中妇人面上流连,“让他别动了,你脸都白了。” 隋棠原本的诧异瞬间化作笑意,对着孩子挑眉。 她重新闭了眼,散开的思绪又聚拢起来,回到前头的话题上,“不过他们要刺杀的不一定是老师,毕竟老师是从这处回去时险遭遇刺的,他们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你,把老师错当成了你。甚至是我,用我扰乱你。” “对,这个可能性更大些。” “所以啊,我才说,今日你晚间不要回来了。” “无妨,近来连日进行作战会议,昨日已经定下先锋官人选。今日既然晚了,我且歇一日,索性不去了。” 隋棠闻这话,一下来了精神,“那你陪我去这处的长街转转,正好我也需要走走舒展筋骨。这园子我都逛腻了。” 关键的没说。 实乃要不是为了装身子弱,胎养得不好不宜走动,她早就套了马车去逛了。仔细一想,还是怪这人。 第102章 今朝可算有机会了。 却闻蔺稷道,“等过两日吧。” “为何?” “为上头事,过两日就可以收网了,那会出行更安全。” 隋棠闻此,只好作罢,然心中转念一想,依旧开怀。 * 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午后蔺稷陪她歇晌,足足一个半时辰过去,日头都快落下山去了。 蔺稷催她起身,“不是说要舒展筋骨吗,起来,我们出去看看夕阳。” 隋棠半眯着眼,就着他臂膀起身,然起来一半窝在他胸膛不动了,半眯的眼重新阖了上去。 “别睡了,都睡一下午了。” “没睡……”妇人孕中体热,热乎乎的面庞贴着男人薄薄衣料,尤嫌不舒服,伸手扯开了他衣襟,蹭上去。 久旷的男人不禁蹭,几下身子便烫得胜过她。然念她尚在孕中,只得勉励控制自己,却闻她道,“榻上也能舒展筋骨!” 妇人抬起一双水雾渐浓的眼睛,将他圈入眼中,握入手中,“前三月要坐胎,后三月要防早产,就剩四五六月,如今已经第六个月了,都怪你,本来有三个月的,就剩一个月了……” “怪我,都怪我。”蔺稷半哄半求了半日,方得她松了手,用心赔罪。 夏日昼长,日落后大半个时辰方天黑。 然内寝屋门紧闭,来点烛的侍女被兰心拦在屋外,命去抬水送来。 外头送水入内时,隋棠已经睡着了,蔺稷如常给她擦拭清理身子。 但破天荒头一回,擦着擦着,公主竟醒了过来。 她一双杏眼湿漉漉,眼中情意未散,扶着肚子侧身过来,被发丝缠绕的手指在男人掌心摩挲。 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蔺稷抚摸她陀红的面庞,提起精神道,“可是孩子思念他阿翁,还想再见见?” 第65章 他奢望前世那个孩子也能回来…… 七月廿八傍晚, 蔺稷带隋棠去这处的百通长街散心。 他原不想出来的,毕竟天子的死士还未揪出,但架不住隋棠吵嚷。都说妇人孕中心绪起伏大些, 他算是见识到了。 第一日还好,许是歇晌后再“歇晌”, 真的累了。用过晚膳后,一夜睡到天明。 然初二开始, 妇人精神头十足,从晨起就念叨要去长街。蔺稷讲理不成, 哄也没用, 隋棠就想出去。为此熬到他傍晚回来,直接便吵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隋棠闹了起来,蔺稷不敢惹她, 但也拦不住她哭泣。本想她哭一会许就好了,便也由她去了。不想妇人孕中流泪, 一半为情绪之故,一半乃身体变化之故,开了头根本控制不住。这日半夜时分, 还能闻她委屈呜咽声。蔺稷白日顾着军务,夜间得隋棠这般,难免起了两下高声, 后又愧悔却已来不及, 直被赶出寝屋。 新月之下站了半夜不得入内, 遂只能重卧书房。 婢女们侍奉隋棠日久,都认她慈心柔肠,翌日进出往来嘀咕, 多言蔺稷的不是。 如此僵了数日,七月初八渡江战役开始,首先是船只的查验和连接。 先有用于指挥的楼船二艘,高耸入云天,装载兵戈和粮草,乃为主将调度指挥使用。 再有斗舰一百,乃中型主力战船,各载士兵一千,两舷设有垛墙,士兵可以躲在后面发射箭矢。 其次是艨艟一百,乃船身蒙有生牛皮,各载兵士三百,能够抵御箭的攻击,用来保护斗舰和作冲锋之用。 四为走舸两百,是一种速度较快的轻型战船,可各载兵甲五十,主要用于对敌军进行骚扰性作战,同时又作通信、传令、侦察等任务。 如此浩浩荡荡列于江面之上,铁索连舟,蓄势待发。 蔺稷完成此项公务,已是三日过去。待一切安排妥当,再派斗舰三十,艨艟三十,走舸五十艘,按先锋蔺黍发回的军报进行跟进、进军益州时 ,这日已是七月十四。 七月十五,不宜外出,正好修养一日。 七月十六,蔺稷再次向隋棠赔罪,哄她出来同游。 夏日长街人|流如沸,两边店肆开门吆喝。又因不在都城,这处没有宵禁,故而夕阳隐去便又是一番华灯摇曳的景象。 蔺稷于南伐初战安排得妥当,如今又得妻子开释,自然身心放松些。隋棠则磨人拿乔了半月,这会如愿以偿,且值胎相稳固之际,身子算不上过重,便也玩得忘乎所以。 一连数日,黄昏时分,蔺稷从鹳流湖回来,便换上马车与她同往长街。他们鲜少在外用膳,多来从长街西头往东头走上一遍。 经过一家丹青店,进去赏一会画;隔两个店铺是一家首饰店,他们也会入内逛一会;之后是一家茶馆,他们在这处二楼定了个雅间,每日都会过来听书小半个时辰。如此再逛回去,经过对面的酒肆,偶尔会买上一坛酒,或者向酒肆外的小贩买一串糖葫芦。之后便挽臂携归。 数日来,都是这般,很规律。 约莫正是过于规律,被人摸透了作息。 廿八这日,两人如常上茶馆二楼雅间听书。他们虽不在外用膳,但毕竟是在茶馆之中,茶还是用的。 这日用过不久,隋棠便有些不适,未几歪入了蔺稷怀中。蔺稷才要说话,亦觉头晕眼花,心下顿感不妙,掷杯盏于地,正欲唤来暗卫救护。然相较于暗卫散布于楼下人群中,这二楼由何珣的死士乔装的小二、侍者离他们更近。转眼便抽刀拔剑亮出兵戈,寒芒闪过就要直取二人性命。 却见得方才已经昏厥的妇人眸光骤然亮起,外袍脱去露出棉花枕头伪装的肚子,如此衣衫棉枕在她发力的手中皆是暗器,直甩刺客眼前。于此同时,前头头晕无力的男子也在瞬间精神抖擞,腰间软剑如长 蛇,跃入战斗中心。 二人点足起身,一人如鸟飞掠,一人如鱼挺跃,不过数招便解决了二楼的刺客,待定身收刀,方露出真实面目,乃易容的崔芳和郑熙。 原是从初二夫妻吵架,到月中和好共游,不过是蔺稷一场请君入瓮的计谋。 一楼被引出的刺客显然也明白了此间局面,正奋力厮杀。然这间茶舍早在当日承明发现端倪后,蔺稷计划起,除却这处老板,其他杂役、小二都换作了东谷军暗子营的人。而七月以来,更是按蔺稷要求,凡隋棠来时,则由他包场清客,无有旁的观众。实乃为保护百姓之举,免伤无辜。 是故此刻,一楼大厅两派人厮杀地血流成河。 毕竟是天子精心择人训练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便崔芳和郑熙一行人乃提前布防,但还是少不得一番折腾。 索性,动手后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外围伏击的弓弩手便全部就位。死士功夫再高,也抵不住弓兵压阵,很快束手就擒。 然郑熙在二楼观战,却道一声“不好 ”,这处刺客清点乃三十人五。但按照这段时日的追查,这批死士潜伏于甘园方圆五里的于、徐、方三个村落,只是不清楚到底三处均有还是藏于其中一二处,只确定有人数六十五人。 眼下三十人不知所踪。 遂当即派人前往者三处进行搜查。 深夜之中,兵分三路。 郑熙带人前往于家庄,待人手入村时,他尚且吩咐莫要惊动百姓。却见几家灯火骤热亮起,或是白发老媪,或是独身寡妇,或垂髫稚子等皆是老幼妇弱手无缚鸡力之人,皆跪来他马前频频磕头。 一说,“知晓我儿偷窃,然所偷粮草钱财都为了给老婆子治病,求官爷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将东西都交出来,交出来!” 一说,“妾夫君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全靠阿兄帮衬,他前日打了人,我们认,我们去赔罪!” 还有孩童也磕头,“是我缠着阿英叔要学骑马,他才想去鹳流湖营帐偷马的,但我们去眼睛士兵来去威严,实没敢偷,再不敢了!” …… 郑熙一时如坠云雾,只看见他们口中“我儿”、“阿兄”、“叔叔”乃至更多让村为之求情的人,都默声或立门边,或站廊下,或扶老翁老媪身侧。 月光惨白,照出他们借力欲起的足,并指成刀的掌,和望向他时极具挑衅的眸。 “你们有何要求,皆可商量!”郑熙本能反应乃他们劫持村民。 不过二十死士,前头远程监测,只能断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不好完全确定为何人。如今见得面目,便都算是废子,再无潜藏之用。纵是放他们回去,也无妨。 “我有,我说。”其中一个松开老媪,一副憨厚模样,颤颤巍巍走过来,“我阿母年迈,无人照料,还望官爷——” “停下,就站在原处说话。”仅剩半丈地,郑熙以鞭呵他。 “官爷你听我说,你醒醒好……”那人却如常人见官差惶恐般,充耳不闻,只一边乞求一边扑向郑熙处,掀起眼皮的眸光中杀意四起。 郑熙软剑抽出,一剑封喉。 “啊——我儿——”老媪眼中倒映月光,面上溅上血色,扑来那死士身前,捶胸痛苦,“老婆子一生孤苦,年老得了这么个好儿子,他有错你们抓他便是,如何要取他性命啊!我儿——” 第103章 郑熙一时看滴血的剑刃,亦被怔住神识。死士当是要行暗杀之举,如何半点没有反抗? 这思虑间,只闻另外三四个死士亦同前头一般,一边近身一边求饶。郑熙脑海中电光火石惊起,正欲勒马传令让手下撤开,到底来不及。 夜黑月冷,又是几道刀锋冷芒,几腔血流喷洒,尸身伏地,哀声四起。 有百姓索性抄起扁担,提起柴刀,或要自保,或要报仇。被还有剩下的十余死士带头,竟都冲向郑熙一行。 郑熙所领分队百人皆为暗子,面对对面连死士在内的三四十人,原是胜券在握。但也正因对面多为百姓,且过半都是妇孺,一时难以动手。 然稍作退让间,人群里的死士便直取暗子性命,不过片刻,暗卫营已有五六人命丧贼人之手。暗卫营中暗子原与死士无异,都是拼命格杀的主,如此见血,本能还击。尽管郑熙同副手多番阻止,然不过片刻的厮杀,这处所有维护死士的百姓都接连倒入血泊中,唯有一声声“蔺贼鱼肉百姓”,“东谷军不辨是非,堵人之口”,“蔺稷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在天地间回荡…… 而于家庄剩余百姓闻得动静,本是或近或远围观,这厢见此场景,闻此声音,有与此间百姓沾亲者,不禁同生愤恨;即便无亲也为多年同村毗邻人,可谓唇亡齿寒,则恨中生恐。 一时间不知哪个先有了反应,奔回屋中收拾行囊,道是逃命要紧。却又有人哭而哀嚎,天下九州早入蔺贼之手,能逃去何处? 逃亦亡,反亦亡,不若反了尚有一丝生机。 郑熙收刀,匆忙发出信号,又叫村外东谷军暂且围困,以待后命。 月色如霜,方、徐俩村亦是如此。 子时过半,蔺稷在甘园收到三处暗卫首领发来的一般无二的情报,未几理清前后事宜。 原本隋棠同他一道等消息的,但到底夜深熬不住,半个时辰前已经睡下了。 近八月天,夜中起寒,蔺稷给她腰腹上搭了条薄毯,起身欲走。人便有些惊醒,睁眼拉住了他的手。 “今夜已无事,郑熙他们回来了,我去见见他们。”蔺稷将她手放在腹部,冲她笑了笑,“安心睡。” “早些回来。” 隋棠摸了摸肚子,听话合上眼睛。 郑熙一行自然没有回甘园,等蔺稷的是情报后的事宜,问他如何处置? 这厢天子死士入鹳流湖,行刺杀之举自然是真的,然还带着更大的目的。 蔺稷想过他们会将人手分作两半,于百里长街茶馆的刺杀定不会倾巢而出。尽管近一个月的部署,但并不能保证就天衣无缝。对方极有可能也是将计就计,若是茶馆的刺杀失败,蔺稷自然放松警惕,他们便来甘园行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敢行刺守卫最牢固的地方,如此胜算极大。退一步,即便行刺不成,定然也能惊了长公主的胎,分散蔺稷心神,扰乱他于南伐的心思。 蔺稷想他们所想,在此侯了半夜,难得的事出他意料。剩下的一半死士并没有来攻击这处,而是做了更让他进退两难的事。 按照三处情报回复,再显然不过,剩下的死士并不是挟持了民众为人质,乃自他们入村,则如常人一般,同村民共处,甚至帮扶鳏寡老幼,同他们处出了感情,使民众成了他们的保护盾。而今夜之举,民众又成了他们的矛,他们只哀求不反抗,束手死在郑熙等人的刀剑之下,混乱中甚至还杀了村民以陷害,就是为激起民怨,毁蔺稷名声,动摇东谷军军威。 三十余个死士混迹在三个村落三十余户人家里,这厢于家村共死去村民二十三口,徐家村二十六口,方家村十九口,共计六十八人死在黑夜之中。而三村共有近三百人,如今剩得两百活人…… 蔺稷目光落在地图上,只闻滴漏滴答,时辰纷纷过去。忽得一记扬声,乃丑时至。丑时便是鸡鸣时刻,鸡鸣过去便是平旦。 平旦日头高照。 等待复命的三位副首领默声以待。 滴漏在潺潺细声良久后,又起一记高声,乃丑时过半。 蔺稷终于阖上眼,抬手做了个“封口”的命令。 得令的属下分往三个方向。 月亮躲去云后面,云雾叠层,不见天日。 唯有刀剑亮,鲜血流,热油起,最后火光冲天,白骨成烟。 廿九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以这三个村庄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八个村落,两个县,近千户人家,四千多人口,陆续得到讯息: ——方、徐、于三村中出现疫病,为控制疫病扩散,患病不得救治的人蓄已经服药致死、生火焚化,可医治及健康的百姓已经由东谷军另设营帐安置。故而,所见三村之烟火余烬,不必理会,不必生惧,生活如旧。 讯息于这日午间传遍八村两县,至蔺稷午后在营帐中歇晌,各处平静如斯,没有发生任何慌乱。 一场差点危及南伐战役的动乱昼夜间被平定,自该庆幸。然蔺稷伏案睡去,并不轻松。 夕阳敛光,营帐内寝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旃檀香香气浓重,弥成团团稀薄白雾。 伏在长案上的男人只让人瞧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走近了才看见他单手横案 作枕,头卧在上面,露小出半幅面容,却因眉宇深锁,愁绪蔓延到了海目眼角,现出若有若无哀色。被满屋旃檀香掩盖,又熏浓。 剩一只手捂在心口,熏香来而又散,散而重弥,似他心头绞痛,一阵有一阵无。 隋棠放下烛盏,将一旁的旃檀香掐灭。回来捧起了他那只捂于心口的手,撸上他衣袖,按揉臂肘间的大陵穴。 一炷香的时辰,蔺稷眉宇慢慢舒展,醒了过来。 “妾在此有一会了,蔺相防范实在差了些。”隋棠闻他呼吸平缓许多,指尖发力戳了下他的大陵穴。 “我不适,你还这般闹我。”蔺稷蹙了下眉拍开她的手,自个拂下衣袖,“旁人轻易入不了大帐,更近不了我身侧。主要,我嗅到你的气息了。” “帐外遇到怀恩法师,他与我说了。后来林群也过来回话了,说你没有提前发病,就是这段时日太辛苦。昨个又熬夜所致,有些微恙。”隋棠瞧着男人从她掌中将手抽回,有些恼道,“让医官看过病,且抓紧歇下,何必再见怀恩。” “我与他论经,静静心。”蔺稷伏案太久,手足发麻,看她一眼示意她自己歇下,一边无奈道,“知你不喜欢他,下次不让你们撞上了。”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生厌。”隋棠坐了一路马车,腰背泛酸,这会坐不住只站着撑腰捶揉后背,“只是我也好奇,你——” 隋棠歪头瞧他。 “我如何?” “你这样一个人,怎会爱好佛法,同怀恩这等方外之人结成忘年交的?” 屋中熏香淡了些,但还是雾蒙蒙、甜沁沁的绕人心扉。妇人乌发黄裳,髻上腰间皆以白玉作缀,豆灯烛火里,清丽似高枝盛放的玉兰。 “许是前世的缘分。” 蔺稷顿了片刻,低声吐出话来。 隋棠腰间松泛了些,嗔他一眼,“走吧。” “去哪?”蔺稷问。 “天都黑了,你说去哪?” 蔺稷环顾四下,这才意识到除了案头一点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其余皆入黑暗,灰蒙蒙一片。 独她明亮而已。 “我还没问你,昨个让你早些回榻安置,如何一夜不归? ”隋棠踱近他身侧,居高临下看他。 “昨夜有些晚了,怕扰到你。” 隋棠瞪他,“好好说话。” 蔺稷捏了捏她拂在他面庞的流云广袖,却就此放下不握她的手,垂眸不语。 “今日我不来,你可是打算今夜宿在这处了?左右也是我前头说的,若是事多繁忙,不必来回跑。” 蔺稷低笑了一声,眉眼也不敢抬起,“都说妇人孕中少智,如何我家的愈发伶俐?” “今日三村星火残烟未尽,我看见便明白了七七八八。”隋棠揽袖捧来烛台,绕过长案一角,目光落在未曾卷合的地图上,看着那三处村落,又看三村后头的其他村庄,眼中亦含悲悯,“那两百余人自是无辜,但若放他们离去,定是怨声载道,流言如滚球而起。最先乱的定是八村两县,而后是就近的丽阳郡,和安郡……他们或逃或反,直接影响南伐的进度,若是只影响也就罢了。但他们还会成为旁人的刀聚势捅来,到那会你再还击镇压,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如今—— ” 隋棠在黑暗中同蔺稷眸光接上,回来方才的位置放下烛盏,一点微弱光芒亮在彼此身前。 视线纠缠中,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伸手抚他发顶,“如今,你做得很好。” 隋棠掌心温暖,若是放在平日,蔺稷已经握来贴面蹭上去。然今日却没有动,甚至有些僵硬地微微偏离了她手心,低下头去。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类事,不是没有做过,相反他做的太多了。 第104章 自少年起,十数年来血海里进出,白骨山累起,良善与恩悯早在生死门前被磨得所剩无几。 妇人说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这处,除了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对逝者的哀悼外,满屋旃檀佛香,更是在为他妻儿祈福。 但他妻子入内,毫不犹豫掐断了香。更在他数次欲要避开她后,就在此时此刻,扶着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撑上她后腰,再拉过另一只也环在腰间,要他抱住自己。 一双杏眸湛亮,长睫覆下,似箭矢滚油带火,带着些许恼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双眼中含了两分讨好的意味,“我不是因为身子不适才避开你,你今日来也瞧见了,林群他们再不敢对你说半句谎话。我……” 男人顿了一会,环在她腰上的手搓着指腹,虚虚搭着。 “我的手下了屠杀的指令,有好多是妇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灭,起起伏伏,许久才化作两汪春水。 “我知道。” 她也不再强求他抱住自己,只揽上他脖颈,让他贴面于胎腹,自己抱紧了他,话语柔柔落在他耳际,“但是黑夜已过,白昼亦尽,一日一夜足够,你该随我回家了。” * 转眼八月,洛阳城中依旧是枫烧云霞,芳菊香阵冲天。奈何草木无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却为事所困,无有半点意气,太极宫中今岁连中秋宫宴都不曾举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雾散去,苍龙阙门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开,乃现出颗颗已经腐烂斑驳、血气腥臭的头颅。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书仅十字:另三十人尔,火化为齑粉。 何珣被急召入宫,见得三十五颗头颅,隋霖亦见他手中信。一时间君臣无言,最后为天子掷碎杯盏起,勤政殿方有了些声音。 何珣初时欲调死士乃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谶言,后来尤觉难瞒天子,故献上计策,将除子当作顺便。 隋霖考虑再三,同意了。 眼下,显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点任务没有完成,还激怒了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这般举止,不会动真格。我们只当不知,给他送批粮草,就说是赐他南伐之用。”何珣提议道。 隋霖闻言冷笑,这与求饶何异? 沉默半晌,道一句“粮草十万石,且从你族私库出”遂拂袖离去。 九月初,十万粮草送达鹳流湖。鹳流湖屯兵二十万,这十万粮草还不够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为着来源,还需验其是否干净,颇费人手时辰。 参军处,当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战时粮草比金子还贵,送上门的东西,如何不收?”蔺稷笑道,“把陛下赐的粮草屯到最近的鸿桥县。” 军师祭酒蔡汀当即反应过来,抚掌称赞。 鸿桥县乃大司马临淄王的地方,临淄王掌天下粮草,那处便是屯粮地之一。如此送过去存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到时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处,自有东谷军说了算,他那一点护粮的兵甲,如何制得住东谷军。 如此半点不需查验,便将粮草洗干净了。 蔺稷原笑闻诸官赞叹正欲让他们散去,只见外头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内,眉间抖跳了一下。 薛亭负责甘园安全,这厢午歇时辰,遣人来此作甚? “太极宫的人入了甘园。”那人在他耳畔巧言,“薛大人护着殿下安全,谴属下报个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蔺稷闻言,当即策马返回。 隋棠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最是紧要的 时候。 然待他赶回甘园,院内一切如常,兰心正在给隋棠作午休前的篦发。 “怎这个时辰回来?”隋棠本阖着双眼,不曾发现身后换人,但篦发的手法还是让她一下就回神区别了出来。 蔺稷每回落梳都会在发根压一下,力道轻重适宜,格外缓神舒适。 “是薛亭给你报的信吧。”她眉间隐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蔺稷看着她闭合的双眼。 “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随粮草一道来的,说是代母后来看看我。闻我有身孕了,送来两本佛经说是月中躁气重,越来可惊醒理气,再让姑姑摸一摸孩子,且当她抱过了。”隋棠睁开双眼,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来,“姑姑说她挺好的……” “来日,有机会再见的。”蔺稷安慰她道。 东谷军破洛阳,若是天子献降,皇室宗亲自当被妥善安置,她们母女是有相见之日。 “当初我来洛阳,她在宫门前送我,送我一串翠玉项钏,途中遭刺杀,弄丢了。更早的时候,她还送我一副手钏,里面置了寸香。我说喝药可以一了百了,那样好的东西不该染了污秽,但阿母说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愿意给他生儿育女,不至于人生太遗憾……”隋棠侧身来,抱住站立的男人,“我其实很想她……” 蔺稷想起前世,轻轻点了点头,“她有她的无奈,但她是爱你的。” 隋棠哭了一场,心绪便缓了过来。鼻涕眼泪都蹭在蔺稷袍摆,只道累了,想睡觉。 蔺稷便也索性未再回鹳流湖大帐,陪她一道歇晌。 隋棠睡在里榻,朝着蔺稷与他闲话。 “儿子也挺好的,这样我们压力也轻些。等以后安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或者,这会太疼,我就可以不生了。” 前些日子,医官已经诊断出多半是个男孩,蔺稷欢喜了好久。只是蔺稷欢喜,更多的是另一重缘故。 他奢望是前世那个孩子回来了,能容他好好养着他,弥补他,如养他母亲这般。 隋棠不知前事,尚在嘀咕,“你说,他会像谁?” “整体像你,纤瘦高挑,口味也像你,爱吃甜的。细节处像我,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左胸都有一颗月牙胎记……” “浑说甚!说的你见过一样” 隋棠打了个哈欠,推了推他。 蔺稷会意,起身扶起她,让她侧身朝里。 “都说有孕了口味会变,我连习惯都变了。”隋棠拉过蔺稷一只手,搭在高隆的胎腹上,“等我生了,我再朝你睡哈。” “这样也很好,我喜欢。”蔺稷臂膀揽过去,似鹰护雏,将惜爱的人都拢在羽翼之下。 …… 时间不经数,转眼便至十月。隋棠的产期是十月十二,九月下旬的时候,蔺稷便已经不再去鹳流湖营帐办公,只每日让人将军报卷宗送来甘园。 晨起处理军务,之后便是查检隋棠医案,清查已经择定的侍产的医官、稳婆和一应侍女。 前头,杨氏来信,说要过来照顾隋棠生产,被他以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之后杨氏选了两位有经验的稳婆过来,也被他安置在别处,只重新挑拣。 隋棠虽不喜杨氏,但还是觉得蔺稷此举过了些,委婉地劝了两句。 蔺稷回道,“我不放心阿母,是她性子粗,易信人,没有旁的意思,回去会给她解释的。你不必操心。” 隋棠想说,看你那样子,更像她要舍母保子的意思。这样的念头闪过,她生了一身汗。只当孕期多思便也懒得再想,一切由他去办,不再多话。 初六这日,蔺稷军务有些多,午后没有没有陪她歇晌,而是在窗下处理公务。 隋棠躺下时腹中闷胀,便有些了感觉。 许是她常日看医书,又或许是闻董真讲多了,只觉小腹阵阵抽痛感十分熟悉,尤似经历过一般。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临窗阅卷的人,想唤他,又觉还早没必要。只自己伸手在胎腹上安抚打圈圈,没多久也就不疼了。 “你今日怎么还没睡着?”一连几次侧首,都同隋棠眸光接上后,蔺稷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隋棠又缓过一阵抽痛,向他招手,“让兰心备水,我想沐浴。” 蔺稷蹙眉看她,神色如常。 但闻她道,“我可能要生了。” “疼吗,何时开始疼的?”蔺稷跑过来。 “就半个时辰吧,还早。”隋棠继续道,“我要沐浴。” 蔺稷应了她,但不愿假手于人,只自己给她沐浴。 净室水雾缭绕,他擦拭她的身子,擦到某处顿下,那样大的一个孩子……他抬眸看她,一颗眼泪落下来。 隋棠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明显感觉他擦腿的手在抖,不由叹了口气,“你一会给我出去。” 蔺稷不说话。 蔺稷被赶出产房时,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时。 隋棠的胎不是很大,胎位也正,阵痛了五个多时辰后,便破了水。 虽然这会,她已经面无血色,虚汗淋漓,但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医官和产婆都道,至多一个时辰便能生下了。 却未曾想到,最后生的时刻,竟折腾了许久。 第105章 隋棠痛出了重影,只觉眼前人事走马观花,她想快些生下孩子,但又半点不想再费神用力。 耳畔声声催着她。 要她“咬咬牙”。 要她“再忍一忍”。 要她“撑口气”。 她的神思涣散开去,她咬牙过的日子还少吗,还要她怎么忍,她不想撑口气……这样疼,她早就想散了这口气!原是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她,亦无人需要她! 不是的,过往日子难捱,但是她被珍惜过,爱重过,她有朋友老师,她的母亲记挂她,她的夫君爱她如生命…… 她怎会不愿意咬牙撑口气! 她努力睁开眼,辨清今是何夕。 “三郎……”她凄厉地唤出声来。 唤出来才是对的,为何不敢唤他?方才几番张口,想的都是甚! 这不,一唤,人就踢开门进来了。 她攥着他的手,将他皮肉都抠破,依稀听得一声婴孩的哭啼,很是响亮。方安心陷入无尽昏沉中。 是个儿子。 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和他母亲一样爱吃甜食,也辨不清眼睛是否长得像他父亲。但有一点蔺稷很确定,他看见孩子的左胸,长着一枚和他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他看了他片刻,回首亲吻他还不曾苏醒的母亲。 医官说母子平安,隋棠昏睡只是体虚累急之故,至多晚间便醒了。 孩子出生在黎明时,隋棠也是彼时开始昏睡的,睡一日正常。 蔺稷颔首,在屋中陪她。 然晚间至,月亮爬上柳梢,隋棠没有醒。 月落日升,有一天开始,隋棠还是不曾醒。 蔺稷唤了医官,医官诊脉一切正常,只说再等等。 才两日,又流了那样多的血,她疲懒,自然睡得久些。蔺稷安慰自己。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隋棠都没有醒来,蔺稷逐渐崩溃。 前世,她就是生完孩子,方一睡不醒,再未醒来。 “殿下一切安好,那为何不醒来?” 第五日,蔺稷召了医官会诊,再难压心绪,提声斥问。 因就在寝屋外间,孩子被吓得惊哭起来,诸人亦束手无策。 乳母慌忙抱起孩子安抚。 “抱去殿下处让他哭!” 襁褓婴孩哭得撕心裂肺,蔺稷 喘了口气,缓声道,“抱去耳房吧,或许是饿了。” “你们继续想法子!” 他回来榻前,握上隋棠暖意流转的手,伏在她胸膛听她如常跳动的心脏,“我和孩子都在,你为何不醒来?” 日影偏转,一日又要过去。 安静得针落可闻的屋内忽起一点声音。 “三郎……” 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卧在床榻小憩的蔺稷抬起头,却见到一副些许陌生的眼神。 他定睛细看,又也觉得熟悉,但来不及细想,只为她的醒来而欢喜。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吻她五指,话语哽咽,“你要吓死我了。” “别怕,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双眼中神色几经变化,眉宇间悲喜若隐若现,终成一抹隔世的欣慰。 隋棠睁开一双漂亮的眼睛,将他锁入她眼眸。 第66章 旧梦窥前世4(上)…… 前世, 朔康七年三月初二。 隋棠今岁得了蔺稷许可,每月月初可以入宫小住三五日。如今他出征冀州,原是隋棠留宿宫中的好辰光, 便是七八日也无妨。 然而,她昨日入宫, 今日就辞别了胞弟、母后。 太后留了她两回,都被她拒绝了。 “他不在府中, 你何必急着回去?如今你阿弟也没有给你任务,在母后这多歇些日子。”第三回 拒绝的时候, 太后还在挽留, “让阿母好好照顾你两日。” 隋棠看不见她神色,但听话音能感知其两分愧意,“是否阿母照顾我,心里会好受些?” 何太后顿了片刻, “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心里都是欢喜的。” 隋棠点点头, 留了下来。 “那、多住几日,初六阿母生辰,过了初六再回去。” 隋棠依旧点头。 十七岁之前, 她都在漳河,没有陪母亲一起过过生辰。纵是四五岁时有过,也记不全了。 十七岁回来, 是在四月里, 自然错过了。 十八岁的时候, 是去岁,她在司空府,嫁入府邸七月不见郎君, 周身侍女全无,她似断线的风筝,不知如何是好。只沉默地等待,等天子给她传话,等蔺稷早些回来让她实施计划。旁的再想不到。 十九岁,便是今岁,算是头一回陪母亲过生辰。 何太后激动道,“等到了十月里,阿母再给你过生辰。” 她弥补遗憾,想让自己好过些。 隋棠还是点头。 于是,即日起,章台殿就忙碌起来,给太后裁衣,挑头面,选膳食,制宴请名单。衣裳头面都给长公主制了同款,说是为十月里殿下的生辰准备。 隋棠由她们摆弄,在宫中过了五日。 初六宴散,回去司空府。 何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一会就天黑了,再住一晚,明日回吧。” “再多住一晚,自然也没什么。但他说了是三五日的,眼下已经逾了。这会宴散即归,话传到他耳朵,他还会觉得我没有恃宠而骄,更会觉得阿弟忌惮他,他则放心些。他放心安心,大抵就不会让阿弟太难过。”隋棠平静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阿母?” 何太后没再说话,松开了她的手。 隋棠忽想起出嫁那日,母亲也这般舍不得地拉着她的手,但闻她玩笑话“不嫁了”,便又这般松开了她。 她将手缩回袖中,离宫回府。 三月柳色青青,晚风携带芳馨,一阵阵撩开马车的窗帘。 没有冷意,只有温柔。 但隋棠倚在车壁上,人有些战栗。 【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 【那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车歇马停,隋棠从马车上下来。 她转身望向那条通往太极宫的路,自是看不见的,但还是驻足看了许久。 以后她都不会回去了。 隋棠回来长泽堂,人躺在榻上,觉得人生多荒诞。 母亲百般留她,她最终答应留下,实乃因为害怕。怕推拒多了,被阿弟发现端倪,发现她已经知晓一切。她也怕控制不住自己,激怒了他,当下就被他杀了,左右她已经没有用了。诚如他说言,她得重会蔺稷身边,说不定来日才会再有用。 多可笑,时至今日,竟是蔺稷成了她的保护伞。 她匆匆回来,试图躲在他的羽翼下。 即便她中毒无药,她也还不想死。 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吃苦,她想过些好日子。春来闻闻花香,夏日听听鸟鸣,秋日里吃些甜蜜的果子,冬来睡在暖榻上,不必再忍饥挨饿。 离毒发作也还有些时日,她还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翌日,她唤来林群,道是想和他们一道出去义诊。 她原听府中丫鬟说过,司空府的医官逢月底都会轮流出去义诊,一来算是给民众的福利,二来遇上疑难杂症也可回来相互研讨以提升医术,一举两得。 以前,她的心思都在牙中那颗毒药上,来不及想到旁的。如今反而腾出些心思了。 甚至在这一刻确定真有此事时,对蔺稷陡生两分敬意和愧意。 她不自觉摸过自己面颊,是天不让她成事,不让他死。 然林群瞧她模样,且不论公主之尊,便是双目失明这一处,当下便婉拒了。 “孤懂医的,孤在漳河时,读过医书,医治过不少人。” 隋棠坚持道, “只需崔芳陪着孤,孤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孤问过了,你们月底轮流出去,本就人手不够,用药童帮衬与用孤差不多。” 林群没有立马答应,因为还有一重缘故,长公主除了初一可以离府回宫,府中无人接到她可以随意出府随意在外行走的命令。 她的来路,司空府属臣全都一清二楚。 于是,趁着蔺稷的家书,林群稍信求问。如此,四月中旬的时候,收到蔺稷回信,许她出去参与义诊。 接到信的时候,隋棠欢愉了许久。 漳河那样苦,饥寒、战乱、洪灾随时都会要了她的命,如今她吃饱穿暖,要命的事还需过一两年才会发生。 第106章 她且做当下事。 为此她做了许多准备,先是让人备了两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且交代要紧袖束腰便利举止的;然后从医署处要了义诊的名单,提前熟悉那处的数个病患。 林群也很照顾她,依旧同往常般,派了三位医官出行,只从每人处挪出三户人家给她。如此既减轻其他医官的活计,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接手太多人,出太多错。 四月廿八,隋棠同董真一行一道出发,去洛阳城外十里处的林阳镇义诊。 事实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她搭脉治病。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医术尚可,即便和他们说,待她看过,后续其他的医官也会再看,亦是无人信她。 甚至有人怒道,“原以为司空府是当真为我们着想,竟未想到弄个瞎子来糊弄我们。” “就是!”另一人接话,压声道,“八成就是为自个渡金,搏个好听的名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哪个会真把我们这些草芥放在眼里……” 隋棠自看不见后耳力就好了许多,这会在门边驻足回首。 “殿下,左边拐过巷子,还有两户人家。”崔芳扶着她,低声问,“我们还去吗?” 隋棠摇头,“让董真他们去吧。” 旁人不要她医便罢了,别连带他的好意都被曲解了。 回来府中,她再没有提出过要出去义诊,只说将每月的一斤金俸禄都给董真,让她私下用于布施用。 董真谢过,随崔芳去开隋棠的私库。 私库里,自有宫中赐予的珍宝首饰无数,但这些都是无法变现的。最实用的从来都是银钱,然库中寻不出一两银子。 崔芳彼时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没有寻到,回来与隋棠回话。 隋棠反应过来,她的确出入不需要银子,所以天子将这部分省了。或许也不是省了,是 没有用心罢了。 反正她的嫁妆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四百天马显示天子诚心,便足矣。 “让董大夫见笑了。”隋棠垂着眼睑,“你先去忙吧。” 隋棠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一潭死水。 以往,在这长泽堂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不死。 如今,她想的最多的是“怎样不去想死不死”。 想了几日,她寻来董真,和她聊天。 她说,“司空在冀州作战,就要入暑,漳河多虫蚁,我有一些方子,劳您记下看看,是否有用。等六月里林大夫前往,可以让他带去。” 董真闻言,顿了顿道,“事关军中用药,老师他们一贯有研制,鲜少用旁的方子。” 隋棠也不勉强,只笑道,“那可能劳烦董大夫,就帮孤记一记,孤不给他们用,且自个存着,哪日需要了也好过忘记。” 董真道好。 其实有三贴,但隋棠让董真写完一贴后,便没有再让她写了。因为这日董真在医署当值,一连两位药童过来向她请示药在何处。 一个是杨氏所需,一个是姜令君所需。 隋棠道,“董大夫赶紧去忙吧,今日辛苦你了。” “漳河湿地多虫蚁,殿下这方子中有几味药用的不错,要是调一调,或许放在旁处也能用。” “那——” 隋棠话到口咽了下去,因为董真将方子递来,拱手匆匆请辞离开。 隋棠自然没有阻留,只将方子小心放好。偶尔闻董真或淳于诩不忙,就请他们过来给自己读几页医书,或是在林群给她请平安脉时,留他稍读两页。 蔺稷五月底回来的时候,四十余日,她磕磕巴巴地读完了一本医书。将那张方子几番修改,自觉对治疗湿地处的虫蚁叮咬很是有效。 于是,在蔺稷回来当晚,就拿出来和他说。 “殿下一点也不体恤臣,臣十余日策马归来,乏得很。” 隋棠颔首,他说得在理,只在床榻间力气失尽时忍不住嗔他,“你这哪里是劳乏无力的样子!” “那要看心力费在何处。”蔺稷抱着她睡去。 睁眼又是一日,日上三竿两人才养足精神起身。 隋棠把方子给他,“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蔺稷接来扫过,“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 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好了,他们不要你,我要。我不回来了吗,估计要留一两个月。我陪你。” 彼时,他只当她是长日寂寞。 第67章 旧梦窥前世4(中)…… 蔺稷所谓的陪伴, 无非是夜中榻上的温存。 他从冀州回来,一则是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二则是为筹措粮草。显然卫泰没有原本计划中的容易攻伐, 战线被拉长,需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亲自回来督运粮草, 白日里依旧忙碌。 到底有多忙,隋棠不知道。但闲时, 他确实会来陪她一会。 两人多来也没什么话,他们间的对话十中六七都是在床榻间, 那里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但下了榻, 半生不熟。 许是实在无趣,他将卷宗带来长泽堂批阅。但他一阅卷宗,就喜欢当面批复,时不时便传人进来, 时夸时骂,声音忽高忽低。 官员入后院, 隋棠便回去西侧间,抱着垂耳玩。 垂耳伏在她腿上睡着了,不再回应她的自言自语。她轻轻抚摸它, 也不再说话。 蔺稷在东侧间夸赞了一个官员,心情甚好。隋棠将垂耳放在矮几上,摸索着过来, 走到他案前, 问, “还有卷宗需要批阅吗?” 蔺稷点了点头。 隋棠不知他反应,僵了一会,手摸到垒起的卷宗, “那孤给你磨墨。” 蔺稷“嗯”了一声。 隋棠又愣了片刻,她不知砚台的位置,也不知此刻砚台中残墨有多少,可否要添些水,若要添又需添多少。 她少了一双眼睛。 蔺稷也忽略了她不是常人。 常人,譬如他的属官、侍者、书童,给他磨墨,莫说他需要同他们说砚台的位置,把说水添好,把墨递到他们手里,原都是他们磨好墨,清理完污渍,将笔开锋递给他还差不多。 “你作甚?”所以,当他垂眸阅卷的视线里,出现一道缓缓流来的墨水就要浸染他的卷宗时,他蹙眉扬声。 两人仅一案之隔。 好不容易摸索到砚台,五指染了一手墨水的妇人手中一方将将寻到的墨,在他的声响中一个激灵滑到砚台里,于是便又溅出墨来。 或洒在案上,或溅在已经阅过的卷宗上,或落在她手背、袖沿上…… “我……”她意识到弄脏了他的东西,想去擦拭、护住,抬了手又不知该碰向哪处。何论手一伸,上头墨渍还在“滴答”落下。 她咬着唇瓣缩回了手,“对不起。” “无妨!”蔺稷低叹一声,自己一边收拾一边唤来侍女给她梳洗更衣。 隋棠重新坐回西侧间,未几又闻蔺稷传了下一个官员。 那官员事情做得不好,正在挨骂。 但蔺稷斥了他两句,忽就顿住了口,道是“去书房再论”。 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她从座上起身,凭着一点光感去寻垂耳。 垂耳还睡着,她蹲下轻轻抚摸它,“他大概怕骂人的声音吓到孤,所以去书房了。要不要孤和他说说,孤不会害怕。孤很想听听人的声音。” 她环顾四下,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 手上忽地重了一下,原是垂耳醒了,踩上她手背窜走了。然后又是一声落地的声响,之后再无其他脚步声。 隋棠寻声望去,一团模糊的身子蜷缩在墙角。 垂耳要睡觉,也没功夫理她。 她没再走上去和它说话。 如同,她也不会真的去和蔺稷说那些话。 她很清楚,他回去书房阅卷,并不是怕吓到她,是有些卷宗不方便在她面前讨论。 她还顶着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就当他没回来吧。 从来都是她一个人。 她坐回西侧间的书案前,背诵医书中已经烂熟的内容,伸出指头在案上默写。她读的医书比在漳河时多了一些,甚至还会写一些字了。 但是日子却没有比在漳河时好过。 她很想回漳河,做漳河畔的小天女。 但漳河其实也不好过,她白日里还是公主,有人会拔她种下的菜,有人会把雪扫推到她的草庐前…… 她伏在案上叹气。 又想,在这里她吃得好,穿得好;在漳河则有人和她说话,让她治病。 这样一想,她又笑起来。 笑意浮在她苍白的脸上,阳光下影影绰绰,透明欲裂,裂缝里又透着光,像一张美丽诡异的人皮面|具。 第107章 她笑着和蔺稷说,“孤想出去走走,听说青台后面有曲飞池,许多人都在那处泛舟纳凉,孤也想去。” 她头一回和他提要求,他也得空,当下便答应了。 隋棠记得那一日,是六月十三。 暑热最盛的时候。 只是曲飞池中并没有前头崔芳与她说的那般,小舟如过江鲫,人头攒动。 她在隐约的光影里,看见了几处人与舟的轮廓。不多,大约是每道荷花|径里,都有三两艘小船,悠悠闲逛。 “殿下与臣来此,总需要考虑安全,所以稍稍清了场。” 隋棠点点头,“我们在哪里上船?” 蔺稷便牵着她上了船。 他定了两条水径,每条往来一周都约有三里多。渔夫划桨,缓缓进入藕花深处。浓阴遮过日光,暑气转眼散去,清凉沁透心扉。 荷花清香阵阵,池面上的风吹拂白绫,光影落在妇人眼眸,忽明忽暗。船头侍女端来冰碗奉给二人,里头是冰镇的蜜瓜和煮的软烂用冰糖绊过的莲子。 蔺稷不爱吃甜食 ,接了一碗给隋棠。 隋棠侧身在玩水,扭头道,“孤腾不出手,你喂孤。” 蔺稷除了双亲,还没侍奉过旁人。但此情此景,给自个夫人喂个吃食也没什么。 他持着勺子搅拌了两下,开始喂她。 隋棠并非他送来就吃,她两手浸在凉意舒爽的水中,逆波拂游。 池中有专门放养的锦鲤,撞过她的指尖和掌心,偶尔她还能捧到落红花瓣,或是一截折断的枯荷。 船头的渔夫道,“夫人若是喜欢,可捞捕些回去,舱内有网子。” “孤、我不要。” 锦鲤生来被人涂色观赏失了本真,落红和枯荷都死了还不得自由! “那花和藕可以折些新鲜的。”渔夫补充道。 “我不要。” 好好长在这处,何必圈入四方天地。 “你还喝不喝?”蔺稷喂了有一会了。 隋棠冲他笑笑,张嘴咽下,转身拂一手水,扬向他。 蔺稷愣了一下,“你等着。” “我不敢了。”隋棠拼命摇头,“郎君快喂我。” 莲叶田田,她的笑明媚得很不真实,似渡了一层光。 蔺稷想许是光影炫目之故。 如斯沉闷的一个人,怎么有这样浓丽的颜色? 但视线莫名就缠在了她身上。 “郎君,再喂我一口。”她玩了一会,转身拉他袖角。 蔺稷低眉看被扯动的袖沿,心跳快起来,又喂一口,还给她擦了下唇角。 “谢谢郎君。”她的声音也是脆脆甜甜的,蔺稷如实想。 出了拱桥,日头大起来,隋棠有些发晕发喘,按理应该上岸歇息。但是难得出来一趟,再说过一会就入另一处藕花丛中,凉气便又回来了,她便拒绝了蔺稷的提议,继续留在船上。 蔺稷也随她,摘了一片伞大的荷叶遮阳闭目养神。 清风,花香,周遭往来的人声,身侧郎君的陪伴,隋棠想多拥有一会。 日照久些,隋棠耐不住热又开始侧身玩水。水中凉意依旧,拂得她将两手越探越深。她低头凑上去,掬水洗脸,想让面庞也凉快些。 池水从掌中扬起,光的折射,水的触觉,尤似回到漳河时。 她将水一捧捧扬在脸上,开心地笑出声,白绫松散开来,她看见漳河的样子,看到那间小小的草庐,看见王棋扬帆,手足说来接她回家。 她便又恐惧起来。 家在哪里? 她看见草庐变成了皇宫,又变成司空府,再变回草庐,她伸手去抓,又拂开……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她翻出小舟,跳下船去,想寻一个家。 “殿下——” “殿下!” 蔺稷闻她笑声睁眼,没想到她会翻身跳下去,堪堪拉上她的脚却没有拉住,一个跃身也窜入池中,索性咫尺的距离,一把将她抱住托出了水面,带回岸上。 隋棠没有呛入太多水,但人已经昏厥了。 蔺稷尚且懂一点急救,一边让人回府传医官,一边将她放平在草地上控出水来。 影在各处的暗卫纷纷现身,将岸上岸下的人驱散。 毕竟女子落水都是不雅的事,何论夏日衣衫单薄,勾勒的曲线分明。 “你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玩水当适可而止吗?”蔺稷见隋棠醒来,一腔急切化作恼意,“怎还会故意翻出去的?” “我不是故意的——”隋棠晕晕乎乎地解释,“我就是想去看看,我想去找个东西!” “看什么?有甚好看的?什么物件丢了,要劳你亲自去找?”蔺稷闻言更是怒从中来,“我亲眼看着你翻身下去的,抓你的那下,你那用力蹬开了我的手!” “我去找——”隋棠从地上爬起来,顿下口忽地笑了一下,“司空大人发这样大的脾气作甚?” “且当孤是故意的,原也没让你救!”她甚至挑了下眉,拂开歪斜的发钗,捋着湿漉漉的袖子,“你就不该救孤。” 蔺稷也浑身湿透,正从侍者手中接了一件薄稠披风,闻言彻底被气笑了,“算我自作多情,但凡有下次,臣定然不会再救。” 他原就没有多少耐心去思量妇人心思,更不喜欢同人打哑谜浪费时间,话落抖开披风边穿边独自走了。 才走出两步,就闻“噗通”一声巨响,四下惊呼起来。 “跳水了!” “殿下——” “是殿下!” “殿下跳下去了!” 蔺稷转过身,呵住要跃身入水的崔芳,看着那处涟漪未平的水面,“等她求救了,再去。” 天子胞姐,原是如此以身作局,试图要拿捏他的。 这是他掌权多年,于政局之中本能的想法。 但事实超脱他的料想,只见那副轮廓慢慢沉下去,水面都快趋于平静,莫说求救,隋棠连半点挣扎都没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池面上剩得一团头发,还在晃悠。 再看一次,头发都时浮时沉,就要彻底看不见。 “司空大人——” 崔芳开口还未说完话,便觉手中一沉,多出一件披风,而披风的主人已经跳入水中。 救人上岸的时候,幸亏就近的医官已经赶到。 这回控水又扎针,整整一刻钟的时辰才将人唤醒,期间两次医官都已经测不到脉象。 隋棠仰躺在地上,睁开眼依旧看不见这个世界,依旧还活在这个世界,于是“咯咯”笑出声来。 “没想到隋齐皇室最后一副硬骨头,竟长在一个妇人身上。”蔺稷抓来披风,扔在隋棠身上。 隋棠一动不动,既不拿披风遮身也不爬起来,只一个劲地笑。 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水滴答,辨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笑了一会,她拉住蔺稷同样滴水的袍摆,“司空大人,孤一点力气也没有,劳您抱孤回府、” “……回家吧。” 蔺稷气得脸都白了,半点不想理她,但又鬼使神差地去抱她。 他想,不抱她,她当真会一直躺下去。 如同他方才不救她,她就真得会死了。 隋棠贴在他心头,双手圈上他脖颈,心道,“你不用担忧,我闹不了太久,误不了你前程大业。”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七月初,蔺稷又去冀州了,司空府空荡荡,隋棠在一张绢帛上歪歪扭扭写下。 第68章 旧梦窥前世4(下)…… 蔺稷走时, 即便已经大半月过去,但为着曲飞池上的事,依旧难消怒意, 对隋棠爱答不理。 送别前一晚,隋棠去政事堂的书房敲他的门, 送他一个荷包。但没有见到他人,出来的是淳于诩, 给了一个特别拙劣的理由。 道是司空大人歇下了,行李也都收拾好, 放进去还要解开行囊, 甚是麻烦。 隋棠笑了笑,“那、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淳于诩说臣会转达的。 隋棠依旧笑着,转身回去长泽堂。 她将荷包放在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盒中, 回去榻上歇息。 她没有不高兴,反而挺开心的。 这半月以来, 她有些想明白蔺稷的心思了。约莫是觉得自己被拿捏了,不想动太多的感情,毕竟面对的是她这样身份的人。 隋棠想这样挺好的。 在生命所剩无几的岁月里, 她还能得到一个毫无血缘之人的在意和爱意,是她的福气。而他克制自己的情感不愿弥足深陷也很好,不至于让她欠他太多, 误他太久。 近来她愈发嗜睡, 上榻未几便睡着了, 醒来时蔺稷已经走了。 她问崔芳,“司空大人来过长泽堂吗?” 崔芳道,“没有。” 她笑笑, 去西侧间找垂耳玩。 早膳送上来,主食是她喜欢的红枣粥。红枣去核,熬得软烂,和粥融为一体。 第108章 她听司膳报膳食名单,问道,“孤昨日买的胡麻饼还在吗?” 司膳道,“天气太热,那饼放不住,今个有味了,婢子让人处理了。” 隋棠嗯了声,眉宇间有些惋惜然须臾又明亮起来。早膳结束后,她回去妆台前,摸到那个紫檀盒木匣,里面一个隔层里还剩二十文钱。 索性昨日就买来了半分胡麻饼,不然全浪费了。 早膳后,董真过来给她请平安脉。 她摇头拒绝,“孤很好,有请脉的功夫,不如劳董大夫读两页医书给孤听吧!” 董真道,“今日臣处不忙, 请完脉还是可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闻言向她展颜,“谢谢你。” 之前的一本已经读完了,今日是新书。 隋棠闻来新鲜,听得格外认真。 董真临走时,隋棠问她,“孤以后三日一回的平安脉,都由你负责吗?” 董真应是。 隋棠说,“那你等一等。” 她让崔芳捧来一个匣子,打开,推给董真,“孤闻你在医署任职,年俸二百秩。这处有些金子,未来一年每回来给孤请平安脉的那日晌午,都不必回去了,给孤读读书好吗?” 一盒的金片子,原是她前头钗了一副头面得的。宫中的珍品首饰不能变现,她绞了总成吧。 她已经没心思想什么百姓民众了,就想让自己过得舒心些。所以就绞了一幅,饶是如此也让她费了许多力气。因为要将上头纹络用剪刀磨平,这样方便董真售卖,也可不给她惹麻烦。 “这等事,殿下吩咐便可。何须如此?”董真推却道。 隋棠笑道,“孤听司空大人说起过,你是林医官的得意门生,在医署前程很好。孤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董真任职司空府,得到过不少赏赐,比这多的或比这少的,都有。但都是封好的赏钱或者现成的金银花叶,从未见过这般破败细碎的金子。 她的目光落在妇人露出的手指上,隐约见得细密的利器划痕,片刻温声道,“臣收下了,以后都会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又向她道谢,阳光从窗棂缝隙里照进来,一点光芒落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清晰现出她双眼弯下的弧度。 比日月还明艳。 午膳司膳新制了玫瑰酒酿,淡淡的酒香伴着花香,里面的糯米丸子还裹着豆沙,隋棠用了两盏,又添了半碗藜麦饭和符离麻鸡,如此心满意足地去歇晌。晚上没有起身,因为她睡得太久,醒来天都黑了。索性在榻上用了两口小天酥便直径去沐浴了。 司空府有温泉,她泡了许久,人晕晕乎乎出来,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星星。 看不到,但面上挂笑。 不仅蔺稷在意她,今日还多了一个董真,愿意给她读书。 她睡着了,崔芳抱她回内寝。 晨起,她让人开私库,又拿出一件首饰拆了,绞了一日,磨了三日,第四日拉着崔芳的手,将一盒金片子送给她,“你也很好。” 崔芳有些受宠若惊,“婢子只是做分内之事。” 崔芳的份内事,乃监视她,侍奉她。她睡在外头,她着人给她披件衣裳就行,或者只当不知也无妨。 根本没必要费力气抱她回房。 “拿着吧,你拿了孤就开心。” 如此她又多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这样好吃好喝,日日有崔芳伴着,三日得董真来读一回书,深夜里她便偷偷思念远在冀州的蔺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个多月。 是她生来二十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甚至有一日夜里,她还做了个梦。 梦中她平安健康,双眼未瞎,能读书识字,有相爱的夫君,有懂事的孩子,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梦醒过来,她还依稀记得梦境,睁眼在榻上呆了许久,下榻摸到西侧间。 尚且黑夜中,她只寻都一块绢帛,但笔墨都被收放好了,她显然是寻不到的。她也不想唤人,又坐了一会,拿起近日佩戴的一个步摇徒手拆了。拆完心头舒缓了许多,还得了一手血,正好容她写字。 她在绢帛写,“此生三恨……” 写完后放入妆奁匣中,她记得这日是朔康七年的八月初三。 记得如此清楚,一是因为她收好手书后,从座上起身时只觉头晕气喘,人一下就栽到地上晕了过去。后来医官诊脉,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二来,八月初三是她嫁到司空府的日子。她本来已经不记得何年何月嫁到这里的,是杨氏闻讯后,边拜菩萨边欢喜道,“两年前是结篱之喜,两年后是传嗣之喜,八月初三,可见是个好日子。” 杨氏拜完菩萨,又去拜已故的丈夫,接着又给在外征战的儿子传讯。虽说还不足三月,没有坐稳胎之前,不宜过于宣扬。但贴身的人如崔芳、董真还是都知晓了。她们同杨氏一般高兴,精心照顾她。 八月去的信,一来一回,八月底就收到了蔺稷的回信。他也传回来一个好消息,说使用奇兵妙计,局势大好,至回信时已开始决战,大捷在即。 杨氏阅过,叹道,“三郎真是的,如此还写信回来作甚,直接回来就好。扫尾事宜有的是人给他做。” 左右笑道,“这样大的战役,总要司空大人亲自督战到底,缓两日自然回来了。” 然而蔺稷不仅没有缓两日回来,整个九月都未见人影,说是在安排南伐事宜。九月结束,直到十月中旬才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怀胎四月有余,吃多少吐多少的前三个月也已经结束,以至于蔺稷见到她的时候,她愈发瘦了。 苍白面容里泛出蜡黄色,明明是才显怀的身子却似要将她腰肢折断。 七月初走的时候,他还在为她不要命的算计而恼怒,这百余日来,原收到过她的一封信。 她会写的字多了些,信上不再简单的一个“安”字。 她写了一句话:八月中秋,共享月明。 他阅过,没有给她回信。 后来便也没再接到她的信。 这会看见她模样,心中腾起两分愧意。尤其是在回来的当夜,卧榻上,他伸手覆在隋棠小腹上,感受胎动,愈发感愧。 “何时会动的?以往也都这般有劲吗?”他初为人父,到底好奇。 “今日是第一次,大概在迎你回来。”隋棠靠在榻上,仰头逼回泪意。 寻常夫妻间闻这样的话,该是欢愉、感动。哪怕是妻子哄夫君的谎话,也是极其动听的情话。 但放在隋棠与蔺稷之间,却不行。 尤其是才经过六月隋棠跳湖的震撼,蔺稷控制着自己靠近她,但又无法抑制想要靠近她。他便莫名气恼。 如同八月里接到她的信,他欢喜又急切地反复阅过,持笔回信,最后信纸和信都被他投到了火盆里。 这晚亦如是,他在闻言抬眸的一瞬,看见她被泪水洇湿的白绫,抬手欲抚,连“对不起”都已经滚开唇边,然张口却是“想起一点公务急需处理,你先睡,不必等我。” 当晚,蔺稷宿在书房,没有回长泽堂。 隋棠没有因为他的种种而生气,好比她从来也没有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感到喜悦。 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初时知道有孕,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法子要贴药打掉他,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体内还未发作的丹朱的毒,可能会因为其他一点药物的刺激,便在瞬间发作了。 她会死的更快。 而她,只想肆意地多活两日,热了用些甜蜜的冰盏,晨起能听听鸟叫,晚来闻闻花香,闲了等听董真给她读读书,困了靠入崔芳怀里,黑夜想起蔺稷告诉自己有人可以挂念…… 她就想过些舒坦的日子。 何必来扰她,何必来随她受罪。 她在今夜哭泣,是因为感受到了胎动,在厌恶了他百余日后终于还是只能爱他。 可是,她要拿什么去爱他? 隋棠哭了一夜。 晨起是个人都能看到她红肿的双眼。 蔺稷到底和她说了“对不起”。 彼时,崔芳正在 给她篦发缓神,蔺稷接过,道是“我来”。 男人并不熟练篦发,确切地说压根不会篦发。但他掌心温热,覆在她后脑,侧身于婢子说,“你教我,我来学。” 转身时手也未松开,胸膛蹭过她面庞,是个极亲昵的动作。 隋棠心跳漏了一拍,抚在胎腹的手微微战栗,昨晚凝了一夜今日便与子共死的念头退下去,只后仰身子,尽数靠在他身上,“那你好好学,以后这活就交给你了。” 蔺稷也乱了心跳,成婚两年,隋棠还不曾这般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他垂眸看她神色,活脱一副“孤就是要你做”的骄横,他就这样应了。 自然地,他们这样的关系,承诺的事难以朝朝暮暮。他偶尔想起给她篦发,便算可贵。 第109章 但隋棠的举止愈发超乎他的意料。 她每日都要求篦发,晨起没有,就晚间补上。有时歇晌醒来,想要篦发了,便直接去他书房寻他。 有那样两回,他正在办公,书房里尽是商讨南伐的文官武将,她便那样理所当然地扶着腰,向他伸手,手中握着一枚梳子,“孤头疼,你给孤缓缓神。” 官员们识趣地散了。 他想拒绝的,眉间还有厉色,但莫名就接了木梳,扶她坐下时不忘在她后腰垫个软枕。 不仅如此,隋棠还愈发变本加厉。 因月份渐大,她不好再仰躺就寝,便侧身往里睡去。自己这样睡,还一定要拉蔺稷抱住她。 蔺稷并不抗拒抱她,这个姿势还能摸摸孩子,但偶尔也会翻身朝外睡去。隋棠睡得浅,一下就将他拉过来,“你这样漏风,转过来!” 蔺稷提醒自己,她到底是隋家公主,于是下榻离屋去书房睡,隔几日再回来陪她。 他没有告诉她,其实这样睡挺好。 可以看见她脖颈。 她的脖颈纤长如鹤,很美。 他很喜欢。 隋棠无所谓他言行几何,有时她心血来潮,也会跑去书房睡。蔺稷便只好抱着她。 ……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月,转眼除夕。 宫中有宴会,隋棠不愿意去,蔺稷也不勉强她。左右她如今脾气愈发大,天子诏书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理,纵是太后来看她,她也是歇晌为主,根本不管宫门下钥的时辰。 而这年除夕,司空府没有放烟花,不是怕惊了隋棠的胎,乃隋棠毒发在这一日。 隋棠被医官救醒的一瞬,想的是,便宜蔺稷了,不然这会他正给她描绘烟花呢! 她将掌心从他手中抽回,心道,“六月曲飞池畔,就说了不会闹你太久,更不会无误你前程。” …… 前生事尽数涌上来,隋棠看眼前男人,回忆今生种种。 她今生至此做了四个梦,是前世一生。 “朔康五年八月初十,我嫁给你的第七日,你从鹳流湖归来,当晚我做了第一个梦,梦中我产子而亡,要你去齐自立,乃我前世结局。” 隋棠握着蔺稷的手,看这个同前生一样又完全不一样的男人,笑中带泪,“你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值得你今生如此待我?” 第69章 旧梦窥前世5(血书)…… 隋棠毒发在朔康七年的除夕, 夜过天明便是朔康八年的正月。 司空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 每回医官给隋棠诊治完,杨氏都会问孩子能不能保住,拉着医官悄言, 无论如何保住孩子。蔺稷问殿下如何,定要母子平安, 实在不行…… 不必管孩子。 这五个字徘徊在他唇口多回,但他始终没有吐出。 他的理智胜过情感, 回首看那个卧榻上白绫覆眼的妇人,提醒自己她是隋家公主, 反倒是她腹中孩子是他血脉。 而相比旁人或遗憾、或彷徨, 隋棠没有任何反应。 望闻问切,医官问了她几回,要她仔细想想,何时开始的不适, 何时可用过、嗅过、接触过不正常的东西。 她听来便望向蔺稷,望着他发笑, “孤何时用过、嗅过、接触过不正常的东西?” 蔺稷盼着她说有过。 给医官提供一点线索。 但他比隋棠还清楚,一个被长日监控的盲眼妇人,连走出司空府大门都需要获得他的许可, 连贴身侍女都被他谴退换来他的人,她哪里能去接触旁的东西!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她在嫁入司空府时就中了毒,或是司空府中出现了细作。 她入府是两年前的事了, 查起缓慢, 蔺稷便先从司空府查。 府中闹了一阵子, 人手都干净。 蔺稷生出两分挫败,回来长泽堂见隋棠。 他并不是很想见她。 本就是母亲瞒着他接下的这门亲,是天家的算计, 他就该狠心拒绝了,便不会有今日的心神磋磨。 但隋棠看不到他神色,闻他脚步声,便向他招手,“你过来哄他一会,一晚上他就没消停过。” 蔺稷的脚步快了些,走去床榻坐下。 他的手抚着她胎腹上,眉宇紧蹙。 因为隋棠的身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抬眸看她,果然看见下颌角残留着一点尚未拭尽的淡红。 “是血?”他伸手去摸。 “医官说过,气喘、呕血、昏迷都有可能,不必大惊小怪。”隋棠拉过他那只手,低眉一根根亲吻,“孤想你了。” 近来大半个月,她一直卧榻,难得这日清醒有些精神。 “罢了吧,你好好养着。”蔺稷覆在胎腹上的手揽去她后腰,握上一把骨头。 “六个月,后面就不行了。”隋棠埋首在他肩窝,“孤就剩这么点欢愉,司空大人都不愿意吗?” 蔺稷亲了亲她发顶,将她半卧在叠垒的锦被上,一手给她作枕,一手扶花作弦。 隋棠的脸色慢慢变得潮红,许久从他怀里探出,轻轻喘息,“孤嫁入司空府时,嬷嬷们教导过,说这叫素手琵琶。” “嬷嬷还说,鲜有郎君愿意这般,多来都是怜惜孕中妇人才会如此。” 她让侍女送水进来,榻上置了一方矮几,自己起身跽坐,捧过他那只手慢里斯条地给他清洗。 铜盆水清,现出她如柴的手指,薄如蝉翼的肌肤,肌肤下蚯蚓攀爬般的青筋。 蔺稷与她隔案而坐,不知道是以往留神太少,还是她骤然间的变化,只觉她转眼就脱剩一副枯骨。 “孤和你商量个事。”她低着头,往他手上涂胰子,“躺了这么些日子,孤大概听到了些,解药难寻,但府中医官多才,许能给孤缓个两年寿数。” “孤若有幸,平安诞下孩子,请你同外头说,母子俱亡,择个好点的地方,送孤与孩子去,容我过些平静的日子,享些天伦。待孤去后,你愿意就把孩子接回来,只说与你有缘是你收养的孩子,别提是与孤的亲子。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紧,你寻个人家,让他做个普通人,也很好。” “若是不幸,母子只能活其一……”从五指到手掌手背,都已经涂遍胰子,隋棠提起力气细细搓揉,缓了缓道,“别让他活下来,孤带他一起走。” “你不会缺妇人,也无需愁子嗣,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不似孤,唯他而已……” “说完没有!”盆中那只手骤然抽回,溅起一点水花,打湿在矮几、床褥上,还有一点溅在隋棠低垂的面颊上,激得她颤了一下。 “说完了。”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重新拉过他的手清洗,“能答应吗?” 蔺稷只觉一团火从心底窜起,烧在胸腔里,但又不能喷薄出来,喷出来烧到她,她定如纸张薄脆,转眼成灰。 便是这数句言语,累她费神,她便又开始气喘,铜盆中滴滴血珠落入,层层血色晕开。 蔺稷抬起她下巴,看见她一张青白如鬼魅的脸,脸上鼻血鲜红,触目惊心。他捏住她两颊穴道止血,血流慢慢缓下来。 她艰难喘息,如同以往发病一样低声喊疼,疼在何处又不知,腹中还有孩子踢她 ,她满头细汗,痛苦不堪。 手不知何滑至妇人的脖颈,箍上去只要一点力气,就可以捏碎她了结她。 白绫上双眼的轮廓闭合,妇人面上满是感激,凑上他虎口两指间,“谢谢你!” “你闭嘴!” 他怒呵出声,将她推入锦绣堆叠的床褥中,从胸膛、脖颈到唇鼻,一点点吻干她血渍,吻到最后自己也是一身血色。 狼狈不堪。 “那你答应我!”妇人有些缓过来,继续不依不饶,“答应我!” 她穷尽心力,能为孩子搏得便只有这些。 “应你!”他咬着她耳垂,嗓音沙哑,“你想去哪里,北边还是南方,我都送你们去……” 他应了一半,盼天命顾她,母子平安。 却不想,她无运唯命。 所以孩子诞下得以活命后,她在死前恼他。 “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隋棠骂完又笑起来,笑得明艳娇俏,苍白的脸色还浮起两分红晕,乃死前回光。 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血色退去,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第110章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 隋棠临终之语尚在耳畔萦绕,司空府已经甲胄尽出,弓兵列队,血流成河。原因无他,天子趁此时机,先发制人。 原是长公主隋棠难产而亡的消息传入宫中,太后出章台殿,急入司空府,伏尸痛哭。后自戕于公主身侧,道是生时未尽母责,唯死后黄泉路相伴,免她再独身一人,流离孤苦。 遂母女同日而亡。 而随她同来的侍者都在她引匕入心的一刻,闻得为首一人令下,纷纷袖中抽刀,腰间拔剑,刺杀蔺稷而去。 不得不说,天子择的这个时机当真妙绝。 谁也不会对一个来看去世女儿的母亲设防,司空府难得的防守薄弱,容这等人携兵器入内,更是难得的有机会能让杀手离蔺稷如此之近。 蔺稷再心硬无情,也是一个人,妻子难产而亡不过一个时辰,心绪尚未平复,神思都在其间。且又见一朝太后自杀于府中,更是震惊一时不曾回神。 彼时太后匕首入心,尚未气绝,尤见刀光剑芒在屋中交错,照得女儿面庞忽明忽暗,不容她死后安宁。又觉自己一生如棋为父兄、亲儿来回利用,竟是抽匕从肉中出,捅杀了一个朝着她身侧蔺稷刺来的杀手。 彼时蔺稷已经避开,回首见榻上女儿,榻下母亲,两幅尸身都被脏血溅污,彻底怒从心起,杀意弥漫。 这日天上白雪未停,人间鲜血四溢,蔺稷得了一息喘息,司空府便又恢复如常模样,在控制杀手的功夫中,原本驻守在城郊台城的两万铁蹄直入皇城,围住太极宫八门。之后未再入宫门囚杀天子。 君臣于这一日彻底撕破脸,天子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死者为大,蔺稷送还太后尸身,命太常处发丧,而自己在府中操持隋棠的后事。 丧仪繁琐,他并不熟悉流程,只在翌日同礼官们说了一句话,“不以公主之身下葬,以蔺家妇身份入邙山蔺氏陵园。” 隋棠薨于朔康八年二月初三。 初四,入殓阖棺,停灵三日。 初七,发丧下葬,棺椁入邙山。 转月三月十八,五七忌,最后的超度结束,一生就此落幕。 她的丧仪普通规矩,蔺稷不曾薄待,也没有过分厚爱。如同她生时,蔺稷待她,尽过夫妻恩义,未生夫妻深情。 她离去,他痛但也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便是当下,五七忌之后第二天,兵甲入太极宫,天子被他拎掷于脚下。 “蔺稷,阿姊尸骨未寒,你未免太心急些!”隋霖半伏在地,成王败寇,自当日失败,他便等着这一日,但未曾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相比你,在她咽气当日就挥刀相向不容她安宁,我这等速度实在是汗颜了。”蔺稷从丹陛下,俯身捏起隋霖下颌,“放心,为来日为君的仁德名声,我不会杀你,会让你在广林园老死一生。” “死不死的,朕何足畏惧。”隋霖倨傲道,“你能熬到给阿姊办完丧事,甚至熬到五七忌结束,方来寻朕,可见你待阿姊之心比朕重。甚至阿姊在你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你既然心中有她,今日灭她家国,入她宫殿,来日心中定然难安。缠斗这么些年,杀不死你,朕认输。但好歹让你堵心,也算没白忙活!” “你这般想能好受些,自然随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无甚堵心。灭齐自立,乃你阿姊临终之言。她临终告诉我,她入府时口齿中藏药,名曰丹朱,如此毒入脏腑,害死自己,与我无关。而第一枚丹朱入她身体后,你还给过她第二枚药。你阿姊有孕,你派人赐下恩典,赏奇珍异宝无数,药就藏在那些物件里头,可对?” 隋霖脸色慢慢变得惶恐,果见蔺稷拿出一枚药,捏开他的嘴喂入,“你阿姊临终时,都与我说了。可惜来不及说药在何处,围宫这些日子,你的部分死士倒戈,漏了些许话出来。如此寻到了。” 蔺稷抬了抬他下巴,迫他将药咽下,“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政斗、,并无仇怨。原本即便你落败,我也确实应该荣养前朝皇室好生安置你。可是你……她都成什么样,你还不肯放过她。” “所以今日你也用一枚,广林园中岁月,你且好好体会一下,你阿姊当时病痛。” 朔康八年三月,绵延三百二十一载的隋齐王朝灭国,蔺稷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邺,年号鸿嘉,同年即为鸿嘉元年。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首先被提上日程的便是南伐和立后。 朝臣敢在隋棠去世不到百日便如此堂而皇之的提立后,实乃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一个前朝公主,便是活着都难为新朝皇后,哪怕诞下子嗣。何论已经去世,其人不足为惧,其子也可有可无。 朝会上,蔺稷虽然延缓了立后时间,然心中所想与朝臣所言相差无几。 他与隋棠之间,他并不亏欠她什么。 来日漫长,他总要往前走。 唯一的牵绊,便是那个孩子。 但孩子如今由他母亲亲自照顾,亲祖母总不会亏待他。等他大了,让他做一个闲散宗室,平安富贵一生。 虽说这处同隋棠当时所求,有所相悖,但她所图所虑,无非孩子安康与否,他自保他一世无虞,她便也不会有甚意见。 这样思来想去,他于朝上回复,道是待周年祭之后,再论立后一事。 朝臣便也按下不提,甚至很满意蔺稷所言。 因为蔺稷没有追封隋棠为后,他日无 论何家女郎为后,都是同尊之帝后,而不是继后。 蔺稷倒没想这些,他于散会后回来寝殿,每日除了想即将要开始的南伐,想的最多的,便是自己没有亏欠隋棠。 自己给她报了仇。 她安心了,他便也安心了。 将将入主太极宫的一段时间,他有些失眠,半夜总想起隋棠。 他从榻上起身,心道,这也正常,毕竟做了两年多夫妻,交颈而卧也有一年,还有一个孩子。 他又不是什么冷心冷肺的人,思念亡妻乃人之常情。 但是细想隋棠音容,他又觉得模糊,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她覆眼的白绫。 想起那条白绫,他心口疼了一下。 她生命的最后两年,活在一片黑暗中,原是拜他所赐。 夫妻一场,她也从未见过他。 要真论亏欠,就这处,蔺稷觉得抱歉。但转念想,他们初识,就是相杀,技不如人怨不得他。 忘记是第几个夜晚,蔺稷已经不再失眠,安睡了好几晚,忽就半夜梦醒。 他饮了一盏凉茶,喘出一口气,原是梦到了隋棠……也不是,梦中茫茫雾气,他其实就看见一条隋棠常日缠在眼上的白绫。 白色纱帛飘在虚空,并无半点人影。 静心细想,她其实挺聪慧的,当能感觉到自己对她无甚用心,不过寻常夫妻。 如今生死殊途,理当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他自然也就梦不到她…… 他这样想着,环顾四下,不知何时捧着一盏烛台来到了屏风一侧,已经打开了一个落地的箱笼。 很小的一个木匣,也就比妇人妆奁大一些。 里头放的乃隋棠遗物。 迁来宫中四月,事宜繁多,司徒府中之物还不曾全部清理挪来,只搬来部分贴身之物,其余尚且封锁在原处。 崔芳问过一回,殿下的箱笼安置在何处,可要另开殿宇?蔺稷当时愣了片刻,道是就搁在寝殿里再说。 这夜注定再难以入眠,他盘腿坐在地,从木匣中抱出一个妆奁。 拉开三层屉盒。 不禁捧烛细看,第一层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金片子。他抓了几片在手心看过,凑近看其中一片,边缘暗红,仿若是凝固的血液。再看,屉盒中好几片都沾着血。 蔺稷有些莫名,看第二层。第二层里是铜钱,烛光下这些铜钱留着旧日痕迹,有一些还占着泥巴,她一个公主,金银细软无数,哪来的这东西? 蔺稷愈发好奇,又看第三层。 是两块绢布。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错了好几个字,对的字体笔画也不甚清楚,但蔺稷还是基本看懂了。 看懂了—— 脑海中,忽就是那个夏天池水四溅曲飞池,噗通一声敲心击髓的巨响。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他一口气堵在心头,几欲吐不出来。然目光却看见了更心惊的东西。 乃第二张布帛,血色绵延。 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第111章 ……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一点孤灯烛火摇曳,撞入他眼眸,唯剩最后一行字。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我想,看一看他。 第70章 旧梦窥前世5(药方)…… 箱笼中有两个妆奁, 蔺稷去开另一个。 另一个第一层屉盒中是空的,第二层放了一个荷包。蔺稷拿出反复看过,针脚还是新的, 所用绢布也时新,正反两面分别绣有“平”和“安” 两个字。华美精致有余而古朴大气不足, 瞧着不似官中之物,更像是外头铺子里的贵价之品。 蔺稷放了回去, 抽开第三层,亦是一张绢布, 望之有些熟悉。他的眼前忽然起一团血色, 目光又回到一直抓在手中的那份血书上,忽就烫手般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到底他还是拿出了第二个妆奁中的绢布。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 淋以蚁道……】 还是错字连篇,他看得头疼, 塞回屉盒。人却还在原处没有离开,左右望过,看到地上的那份血书。 似有风从窗隙入, 烛火跳动,蔺稷跟着合了合眼睛,绢布上的字仿佛也动了一下。他望之有些模糊, 看久了就彻底看不清了, 只剩得鲜红一片, 血色一团。 像极了隋棠生产那日,榻上地上都是令人心惊的红。 她生下孩子没有多久就去了,死前恼过他, 后来又握过他的手,温和地说过不少话,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去得也算平静。 她那会没有在缠白绫,他就坐在榻畔,难得细观她眉眼。很漂亮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就是失了神采。 他给她阖的眼,一阖就闭上了,当是无甚遗憾。 蔺稷如是想。 灯不知何时灭的,回神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他将手中绢布胡乱塞回妆奁中,归置回原处。 未再点灯,绕过屏风回了榻上歇息。 闭着双眼但一直没有睡着,快到天明的时候,他传话内侍监通知取消早朝,又让太医令送来一盏安神汤。 他的身子一向很好,从未用这等催眠汤药,林群闻之不放心,亲自送汤过来顺道给他请平安脉。 结果,一切安好。 蔺稷笑道,“就是夜来多梦,做了一夜,有些头疼。” 如此便是长夜未眠,用点安神汤自然无碍,林群未再多言。 蔺稷用过汤药,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已近午时。纵是隔着窗棂,日光依旧耀眼。 他从榻上起身,揉过昏胀稍减的太阳穴,更衣传膳。膳后去勤政殿处理公务,绕过屏风时看见地上箱笼,顿下脚步盯看了一会。 左右不知何故,以为他忘了箱笼来路,或以为他要重新安置箱笼的位置,君心难测,正虑是否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甚时,蔺稷已经抬步出殿。 蔺稷在勤政殿理政,手持朱笔批阅奏章。 十中七八都是关于南伐的事,诸如鹳流湖人手的安排,粮草的督运和存储,渡江船只的调度等,原已在前两年就开始准备,方案商讨也已经过去三轮,这会奏章奉上他桌案,不过是需他最后拍案定下。整个筹备阶段,他本是全程参与的,很是熟悉,原该一目十行就批阅结束。 然这日,他看得十分吃力。 实乃他手中朱笔落下,一个个朱红字迹,莫名就连城一串,之后汇成鲜红一片。满页的红字,浑似一份血书。 【此生三恨……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 蔺稷在数次用力凝神专注后,这会终于神思涣散,容得昨夜梦中话冲入耳际、眼眸。 他只觉晕眩,心头尖锐地疼起,将将蘸了朱砂的朱笔僵在手中,“啪嗒”滴下一滴,红色在绢帛晕开。 他呆呆望着,半晌“啪”啪合了卷宗,阖目喘息。 七月里,暑热尚存,他起身至净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又传人送膳食过来,道是有些饿了。 他三膳规整,鲜少有用点心的习惯。司膳请示,“陛下想用些什么?” 蔺稷愣了片刻,他其实不饿,就是突然不想批奏章,想找点别的事做。 “现成的有甚?”他问。 司膳原是府中负责长泽堂膳食的,这会如实回道,“七月甚热,暂无现成的。但现时可做且又快的,有鲜果冰盏、茉莉牛乳茶、玫瑰酥……小天酥也可,就是稍慢些但比较落胃。” 眼看主子面目淡下,司膳只当他不喜甜食,转过话头道,“要不,臣去切一个蜜瓜,最是口感脆爽,解饿也不甜腻。” 【医官说,你不能吃太多甜的,换些别的吧。】 【医官还说是药三分毒呢,你不吃便罢,蜜瓜孤一个人吃。】 蔺稷捏了捏眉心翻开卷宗,“都不用了,你下去吧。” “等等。”他唤停司膳,“你去侍奉沛儿吧。 ” 小皇子还未正式起名,因早产出生,身子羸弱,遂则了一“沛”字为乳名,盼他充沛、盛旺。 陛下难得要用点心,司膳处却没能如愿,实乃为臣者大过。这会虽然没有罚她,但将她从天子南宫迁到太后北宫,且侍奉的是荣宠不定的小皇子……但观天子神色,亦看不出有愠色之状,瞧之乃寻常职位调动。 司膳思虑片刻,到底不敢多言,谢恩领旨离去。 蔺稷这日后来批阅完了当日的全部奏章,申时六刻临近宫门下钥的时候,又传旨出去,让一千六百秩及以上的臣子,即刻入勤政殿议政。 当晚宫中留膳,议的乃提前南伐一事。 南伐本就是头等大事,日子原已经定好在十月里,乃从气候、粮草、兵戈革新几处多番讨论方才决定的,还有一处是太仆令卜卦出的三个日子里正好有十月相符的。这厢骤然提前,当下官员顿时 分作了两派。 一派是乃以蔺黍和蒙氏为首,初闻得刘氏内讧认为战场机不可失,越早出征越好的;一派乃以许衡为首,认为需稳妥为上,当步步为营的。 蔺稷灭齐自立,姜灏忠孝两难,自刎于室,后由许衡接掌尚书令一职。 原本蔺稷已经赞成了许衡处,双方达成一致,竟未想到这会要重议。 一时间,勤政殿中两派人争得火热。 蔺稷坐在龙椅上,听得专注,甚至还认真记录他们的言论。言论者甚多,蔺稷奋笔疾书,稍有空闲便停下揉握发酸的手腕。 许衡看见,有些讶异,从来论政的内容自有数位尚书侍郎全程记录,之后另行整理,何须天子亲自执笔。 遂在当日散会后,劝蔺稷道,“陛下不必事事亲为,一些琐事大可让臣下们为之。” “你可是怕朕抢了你座下侍郎们的饭碗。”蔺稷打趣道,“放心,朕就是练练脑子。” 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想让脑子停下来。 如此,一连七八日,一千六百秩往上的官员都留宿中央官署,最后出征日子挪近了半月,定在了十月初三出征。 加议会的日子总算束,然出征既然提前,相对的诸事也当随之调整。于是蔺稷坐镇中央官署,督促各方开战调度。 蔺黍道,“此间各项调度,负责的官员们都熟悉,皇兄让他们轮流值守便可。” “将他们关在官署七八日未曾放他们回家,辛苦他们了,值守的事朕来便可。”时值八月,夜风微凉,皓月当空,他负手望着那轮明月,“还有一事要辛苦你,此番南伐,朕预备亲征,你坐镇朝中,处理庶务。” “皇兄如今贵为天子,如何可以轻出禁中……” “有何不可,往日我常在战场。”蔺稷截断蔺黍还欲开口的话,“好了,朕乃三思之行,你不必劝了。反而是你,若真是关心我,且看好朝中,莫让我有后顾之忧。” “皇兄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 “那便早些回府。”蔺稷望月遐想,“蒙乔定然一直在等你。” “宫门都下钥了,她知我今日陪皇兄的。” “但你现在回去,她会惊喜。” “那倒是!”蔺黍摸了摸头,转过已经泛红的脸,谢恩跑了。 蔺稷还在望那皎皎玉轮,回首看就要湮灭在夜中的身影,忽也返身回去寝殿。他走得很快,最后到殿宇时,几乎是用跑的,垂眸喘息了一会。 然抬头发现殿宇黑漆漆,环顾庭院空荡荡。 “陛下恕罪。”守殿的崔芳闻他回殿,提着一盏羊角灯赶忙出来迎他。 “是你?”蔺稷闻声朝阶陛望去,在微弱的灯光中看清她的轮廓。 他于最低的阶陛下站立,侍女于最高的阶陛上跪首,大门洞开的殿宇犹如一个深渊巨口,但凡他往前一步都会将他吞没。吞没他后,他会走过一架屏风,看见屏风边的墙根下放着一个箱笼,箱笼里放着两个妆奁,打开…… 第112章 “起来。朕在官署阅卷累了,出来散散步,不必掌灯了。”蔺稷退后两步,返身朝院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前些日子司寝说要重置寝殿,重置了吗?” 司寝论的这桩事,乃布置帝王寝殿。是关天子,殿中一物一件原都由太仆令占卦布置,不好随意搁置物件,扰乱龙气风水。 所以缺少的物件会让少府处补足,多余的物件则收去存好。 “还不曾。”崔芳回道,“主要是殿下的……” “让她重置吧,物件该收收,该补补,朕近来军务繁琐,你全权负责不必再来过问,只需告知朕何时可住入即可。” “臣领命。” 蔺稷处理军务一贯快速,又是商讨了这般许久的,于是仅十余日后,中央官署的值守也结束了。 日子进入九月,蔺稷不再留宿官署,搬回寝殿居住。 回来这日是傍晚时分,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转入内寝,经过那架落地屏风,看见墙边多出一株半丈高的珊瑚景观,旁的再无其他。 “原本这处——”崔芳上来欲解释,被他抬首阻止。 “挺好看的珊瑚,让屋中鲜亮不少。”他摸着物件,面上浮起温和笑意,眼中也露出两分兴致,瞧了好一会,方进入内寝。 当是一连二十来日论政督察,蔺稷确实累了,这日回来寝殿,一觉睡到天亮。 之后早朝,入勤政殿,午后歇晌,论政,归来寝殿。 日子同往昔一般,恢复得规律而平静。只是在屏风口看见那架珊瑚景观,他偶尔会停下多看一会。 他很喜欢这座珊瑚,觉得放在这处刚刚好,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处就该放它,放了旁的都不合适,惹他心烦又心惊。 他偶尔也会想起隋棠,基本都是在太医令请脉,论及沛儿身子的时候。 心道,“你不必忧心,宫中汇集天下名医,照顾个早产的孩子,总不在话下。不似你当初那般,中着天下无解的毒。” 想了想又道,“崔芳服侍你日久,我也派去照顾他了。” 隋棠自是安心的,蔺稷自重归寝殿,便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他饮食如常,起卧如旧。 他们互不相扰。 …… 出征前夕,蔺稷去章台殿辞别太后,抱起襁褓中的婴孩。 七个多月的孩子,尽管瘦弱,但还是有些张开了。观之眉眼,海目星眸,口有唇珠,同蔺稷一般无二,没有半点母亲的影子。 “你可真会长!” 蔺稷颠在臂弯与他说话,眉宇间笑意和煦,“就该这样长,长得全部都像阿翁,不许像旁人。” 杨氏闻言看他,左右不敢久视君颜,却也忍不住相互眼风扫过。 这日蔺稷离开时,见董真来给太后请平安脉。如今董真官拜六百秩太医令,除了统领宫中女医奉,原也给林群做助手,南宫中天子的脉案卷宗她也管。 蔺稷许久不见她了,这会看到莫名多看了一会。 “孤闻董大夫还不曾婚配,不知身上可有婚约?”太后念着蔺稷方才的话,又见他如今神色,当下会错意,同董真这般开口。 “董太医以后就在章台殿专侍太后和小皇子,不必两宫来回跑了。”蔺稷顿了顿,“还有南伐,你也莫去了,安心待在这。” 在哪都是行医治病,董真应是。 * 朔康八年十月初三,蔺稷御驾亲征,领兵二十万入鹳流湖。 之后四月,与南地伏于此地的兵甲交手,连战连捷。 转年三月,风吹水涌,鹳流湖上千帆竞发。 三月末,首批八万兵甲渡水而去,在扬州登录,连胜两场,直逼刘仲符建州都城,可谓兵临城下。 刘仲符守城顽抗,东谷军一时 攻之不下。 六月中旬,蔺稷留三万兵甲镇后,亲率其余七万兵甲,渡江而来增援,欲要一举夺下建州城。 然天不顾他,时值季夏盛暑,南地多湿,虫蚁剧毒。士兵多为叮咬,染起恶症,纵是蔺稷也不曾幸免,伤口痛痒,连日起低烧。 起初将士们并没有太多惊慌,这些随气候、地貌改变而可能遇到的问题,在来时,随军的医官多有研究,自有方案。 然却不想,按方抓药治疗,大半个月下去,军中病疾未有转好之态,反而从第二十日开始,有士兵毒发去世。 如此三日里,十余人因被虫蚁叮咬而死,东谷军开始逐渐陷入恐慌。 毕竟蚊虫上飞虚空,下入河泥,无处不在,细想比战场厮杀还要恐怖。 林群一行急的不行,昼夜于帐中探讨药方,多番熬煮草药配方配药,试图缓减。时日流逝,蚊虫愈多,军中病疾愈重。 有将士提出退兵之举。 自有人反对。 费了如此人力财力,就差临门一脚,说要放弃,实在不甘。但若不撤兵,兵甲战力已经弱减过半,染病而死的人数越来越多。 如此,病者要求退兵,健者要求再搏一搏。 东谷军内部陷入僵持。 蔺稷亦是难得焦头烂额,深思多日还是决定以将士性命为主,准备退兵。 然在颁令前夕,林群竟研制出了解药,入内请他出营帐观之。 随行的有十余将领,行至河滩,亦围拢了数十兵甲,只见林群举火把至河畔的蚁道,细看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虫蚁尸身。之后,林群又换了一处,招手让数个药童捧坛而来,按照他划出的地方泼洒上去,顿时一阵“呲冒”之声,待白雾散去,竟见得无数虫蚁飞而堕身,纷纷落地。 “这个意思,可是指只要我们在营帐周围,个人周身,涂用这等要水,虫蚁便再不敢靠近。即可杀虫,又可防身?”蔺稷激动问道。 林群颔首,“现如今我们可以让得病的将士们先回鹳流湖医治,剩余兵甲携药继续攻城,两不误。” “你立大功了。”蔺稷拍上他肩膀,“怎么就研制作出来了。” “臣不敢居功,还要多亏董真。不,是殿下。”林群笑道,“出发前,董真给了臣一张药方,说是殿下昔年研制专治湿地多虫蚁的,让臣带着以防万一。臣汗颜,之前都未多想,这不实在无法,死马当作活马医。想殿下早年常居漳河,或有心得,便拿出来试了试。” “不想竟真有效果。殿下多才,上记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诸味药,道是碾成粉末,淋以蚁道……臣尝试之,又略尽修改,竟成了。全乃殿下之功。” “殿下之功!殿下之功!”蔺稷连拍林群两下,话语随之吐出。 周遭兵甲便随他同呼: 殿下之功! 这一仗,虽没有彻底统一南地四州,但降服了刘仲符,平定扬州,攻下了建业。 九月建业城楼上,还在回荡士兵的欢呼。 殿下之功! 然蔺稷却提不起这样的兴致,山河伏在脚下,他站在万人中央,听山呼万岁,恨此生太长。 恨过往太多话,明明当时出口,能哄人欢喜,慰人心疾,却偏偏死咬不肯说。恨如今有些话,明明只要咽下去不开口,便无人会高声扬起,无人敢提醒。 提醒他,她曾留下这样一剂配方。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淋以蚁道……】 他曾在一方妆奁中的绢布上看过。 妆奁有两个,另一个中还有绢帛。 一书: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二书: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这不是他的梦,不是他梦里所见,是她生时所留,实实在在的存在。 纵是他容侍者藏起她仅剩的东西,容侍者换来旁物遮掩,容自己把所有侍奉过她的人都调离身侧,容他们的孩子长得只像他没她半分面目……他也再掩盖不了,她的存在。 今日,他的兵甲受她恩惠,他的山河受她巩固。 世人欢呼,反复提醒,她来过。 她说,有人在爱她,有人对她好过。 可是,这个世道上 到底谁珍爱过你? 谁用心对你好过? 谁又值得你血书入绢布? 第71章 旧梦窥前世5(孩子)…… 隋棠若是还活着, 蔺稷见此书信,大可前去问一问。 问了,她不答, 这事便也过去了。 反正很多时候她都只会点头或者摇头,他也没什么耐心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他总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上。 或是问了,她答了, 答了某一个人爱她,某一个人待她好过, 是他不认识的, 他便再多问两句。一答一回,这事也过去了。 第113章 又或者她答,是你在爱我,对我好过。 对的, 她原就是这样说的。 嗯,是我。 那他再问一问, 哪里对你好了? 不说也没事,我以后会对你更好。 以后…… 她哪来的以后。 他们没有以后。 鸿嘉二年九月,东谷军占领扬州建业。酒才过一巡, 蔺稷在满腹追问、重重疑惑中,杯盏从手中洒落,人一头栽了下去。 之后便昏迷了两昼夜, 林群一行医官诊脉定下, 乃是多年行军旧伤累计, 这厢得了虫蚁疾患,遂一朝发作。好在不是太严重的病症,如常保养静休便是。 只是此番尚且在病中, 车马劳顿回京,势必一路要多做准备,以防病情加重。如此商讨间,蔺稷初醒,道是暂不回洛阳,歇在鹳流湖养伤。 病去如抽丝,直到两个多月后,他的身子彻底康复。 彼时已进腊月,朔风呼啸,雨雪纷纷。 他索性传信回洛阳,道是开春再銮驾归京。而京畿接到他信件的时候,他已经私服同林群带领一众暗卫前往冀州。 林群不解,冀州距离鹳流湖六七百里,如何要冒风雪赶往? 蔺稷道,“你不是要研制药方,以便来日攻伐南地三州时更好地运用吗?这药方是殿下初配,且去那处看看。” 林群闻来更是疑惑,即是对南地三州所用,自该研究这三地的气候风土才恰当,如何要舍本逐末? 然看一路策马疾奔的主子,到底未曾说话。左右蔺稷这般前往,为看顾他身子,自己总要跟随的。 冀州早在朔康七年的时候,便是蔺稷囊中物,他此番到来,下榻在冀州牧府中。□□日星月兼程,到底疲乏,占榻便睡沉了。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朔康七年的五月,他从冀州回洛阳督运粮草。他记得隋棠就是在这个时候把药方送给他的。 送了两回,他都随意打发了。 【“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 那日的场景,时隔两年,蔺稷依旧记得清楚。 但是梦里,他并没有看到她。 他只是在某个午后,偶然回去长泽堂,在东侧间窗台下的书案上,看到被镇纸压着的一方绢布,翻来阅过,方知是一则药方。 “孤调的,你闲时看看,或许有用。” 声音响在他背后,他转身望去,除了一片茫茫白雾,什么也不曾看见。 想去追她,梦便醒了。 蔺稷坐在床榻喘气,已经是平旦时分,腊月天外头依旧灰蒙蒙一片。他起身穿戴好,冀州牧赶来随侍。 他吩咐把卫泰在时的州牧和官员寻来,说是有事寻他们。 费了一日,寻到四五位。 蔺稷在邺城行宫接见他们。 行宫无人居住,这两年也不曾翻建,只稍作了打扫。以至于蔺稷午后过来,见得殿外雪压枯枝,风卷残叶;殿内浮尘轻游,窗棂吱呀。 他问他们,可见过公主? 诸人本就惶恐,这厢得此一问,更是无措。 “莫怕!”蔺稷平和道,“你们多少知晓,前朝的邺城长公主隋棠乃朕发妻,朕近来思她,过来问问她之生平。” 众人松下一口气,但到底没说出什么。 当年冀州城还是卫泰做主,公主五岁来此就藩,名为邺城王宫的主人,时为隋齐皇室的傀儡,卫泰手中棋。被卫泰奉在高台,作他尊齐揽贤的幌子。 外人鲜少见到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她十二岁那年,三献邺城王宫奉给卫泰,请旨封卫泰为远亭侯。为齐人暗中谩骂,软骨卑怯,献城偷生。 她十二岁的时候,蔺稷正值弱冠。 这一年,蔺稷扶太子隋霖为帝,迁都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是意气风发时。他比卫泰多掌了一州,手中又挟着天子, 激得卫泰满目妒火。 蔺稷有些想起来,彼时少年天子还不敢做主,得了胞姐书信送于他看,征求他意见。 “且让那老匹夫得意两日。”他尚在处理豫州战事的扫尾事宜,转首将这事丢给了尚书台。 心道,城尤未破而献之,这公主要是被围城时一头撞死,还能赞她两分骨气。 彼时他也骂了她一句,觉得她偷生可耻,当真是隋齐皇朝的亡国子嗣。 夜色深浓,蔺稷在风雪肆虐的邺城王宫大殿里坐了一夜,眉目枯寂,鬓发凌乱。 天明前往漳河。 他在漳河逗留数日,寻到了她的草庐。 草庐四壁透风,门前野草蔓延,积雪堆压,好似无人祭拜的荒坟。 “那个公主就是个灾星。”山高皇帝远,又是前朝后裔,当地百姓少有顾忌,“她一来,十来年未发大水的漳河闹起洪灾,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倒许是巧合。” “什么巧合,我都听说了,她命格不好,被厉帝逐出长安,扔来的这里。可不就是把灾星扔来了吗?” “要这样说,确实可恶。” “但她一个小女郎,也吃了不少苦,树皮草根没少咽过。好不容易种两颗菜,你还成日去拔。” “她那活该,你就没拔过吗?” “同样和她一般大小的天女,我们就喜欢的很。可惜啊,天女也不来了。” 蔺稷打听隋棠的过往,沉默听之,忽开口道,“天女是甚?” “漳河水退之后,夜半有一女,蒙纱遮面,给吾等看病送药,不收诊金只收一点果子粮食。她医术不算精通,只说是天上下凡历劫的女儿,术法慢慢恢复,医术会慢慢变好。” “确如她所言,数年里,她的医术越来越好,救了我们不少人。” “天女的心也好,还给那公主说过话,说什么她一个小姑娘吃苦吃得够多的了,平素少言不争,偶有多余饭食也愿分之众人,面上多有笑意,让我们少与她为难。” “哎,其实谁愿意为难她,多来是迁怒,要怪就怪她生来公主,我们多少血汗钱都作徭役奉了他们,她再苦能有我们这些老百姓苦吗?” “反正,我们恼她也无甚错处。她若真像个圣女菩萨似的,纵是前朝公主,但好歹是当今天子发妻吧,还生了个孩子,怎就这般无名无分的?可见本身也不怎么样!” “罢了,这会人都没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蔺稷从漳河返回洛阳时,已是鸿嘉三年的二月。 隆冬风雪前往,料峭早春归来,他染了一场风寒。风寒寻常,不过五六日,便已恢复。但他添了一处疾患,乃夜中多梦少眠,非安神汤不得入睡。太医署按照他的体质调配出药性温和的安神汤,长日供他。 自十五岁兵出凉州,驰骋沙场,至今已有十五个年头,虽是尸山血海里进出,但他上负父兄希望,下承追随的无数属臣之身家利益,中有他自己的前程抱负,遂很注重保养自己的身子,轻易不敢有所差池。 是故这厢疾患添出,他很配合医官处的治疗,每隔三日便作相应的针灸和推拿。 约莫小半年过去,终于在八月末,连着近一个月未用安神汤都得以正常入眠后,林群给他把脉,道是若再有半月,依旧无梦安睡,这厢便算痊愈了。以后便无需在再行针灸与推拿。 “失眠之症可大可小,轻则影响人的情思心绪,容易使人患上郁症,情绪不定。偶有出现妄想、幻觉等。重则还可导致肝脏受损、心力衰竭。”林群再三强调,“陛下南伐时被虫蚁咬过,后又晕厥陷入昏迷大病了一场,之后……” 林群不止一次提及,“之后不该去冀州的,来回奔波,连发风寒,生生催出了这疾病。” 蔺稷闻来一笑而过。 哪有什么该不该! 就算是提前知道去了会有这么一场疾病,他也还是会去的。 没有理由。 他就是想去。 想去她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活了三十年,没有体会过情滋味,也不曾年少慕艾,但是就在那一时刻,他想任性一回,离心爱的姑娘近一点,多了解她一点。 即便她已经红颜化枯骨。 左右只是病一场,也无妨,好好医治便是。 这不,九月中旬,整个太医署都松下一口气,道是他的失眠之症控制得很好,基本无碍了。 他闻来便也松了口气。 说一点不忧心是骗人的,毕竟新朝初立,诸多要事等他处理。 心思松泛了些,不再常日挂念自己的身体,他开始想一些旁的事。 第114章 无梦的黑夜幽深漫长,他想起了隋棠。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嫁给他。 六年三月他们初相见,五月他出征在外,十月方归。 七年正月再度出征,五月归来,七月离开,十月归家。 至此一直相伴左右,四月尔。 朔康八年二月,轮到她离开。 他来来回回,她却一去不回。 他们在一起,一共相处了一年零一个月,不到四百日。 但是,他给她抓过兔子;她落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救她;她再落水,他深思熟虑去救她。他出征在外焦急地等待过她的信,想念甚至沉迷她的身体,她闯入他正在议事的书房他也不曾生气,他还赶走了自己的属臣给她梳头发,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蔺稷仰躺在榻上,嘴角勾起,眼中灿若星辰。 他很喜欢她。 他是爱她的。 他心中这样想,人便已经从榻上起身,传人侍奉笔墨。 彼时乃鸿嘉三年腊月,乃封朱笔开年假的前一日,蔺稷拟了这年的最后一道旨意,天明发往尚书台。 当日,尚书台未曾审核复命,只说因未见旨意附有“加急”记号,以为是寻常旨意,故而按秩序收整,眼下在审核的是关于二征南地三州和减轻徭役的事。 蔺稷也未言,是不急,他还有好长的时间。 只是这日旨意未过,便意味要到来年才会处理,因为翌日便开年假了。 转眼正旦日,天子在德阳殿宴请百官。午后宴散,太后请天子于章台殿小坐,只说祖孙三代小聚天伦,蔺稷欣然而往。 太后在湖心亭的暖阁见他,蔺稷穿廊过殿而来,闻得几声脆生生的银铃笑声。待转过假山,正欲踏上暖阁台阶,见得五六女郎在不远处的廊下捉迷藏。 积日雪后,女郎们个个身披斗篷,唯有其中一个捉人的许是太热之故,这会正将斗篷脱下,转眼又嬉闹开来。 她穿了一声鹅黄滚金袖沿的三重曲裾深衣,一条遮眼的白绫缠住眼眸,转身扑抓同伴,笑声阵阵。 一袭音容就这 般撞入蔺稷眼眸。 蔺稷侧首看了眼牵着沛儿过来的太后,没有迎上去,只在原地等候。 “陛下在此,还要喧哗?”太后冲着摸索上来的女郎们嗔道,“还不见过陛下?” 诸人跪下请安,黄衣女郎离蔺稷最近,盈盈跪拜。 “这是你舅父家的六妹妹杨安,以前见过面的。” 蔺稷向沛儿招手,俯身一手抱起他,一手扶上太后,“都起来吧。” 一行人在湖新亭坐下,杨安上来奉茶。 “陛下用茶。” “衣服染泥了,去换一身。”蔺稷没有接茶,转身问,“母后寻儿臣,不知可有要事?” 太后以目示意杨安退下更衣,笑道,“可大可小一桩事,乃你立后一事。你瞧瞧那丫头如何,知根知底的。” 蔺稷一边陪沛儿玩鸠车一边道,“朕不喜欢她,让她出宫择个好人家。” 太后未曾料到蔺稷这般直白,一时脸色不太好看,“我听尚书台说了,你要追封隋氏为皇后。何苦来着,她一个前朝公主,虽说诞育有功,但你看看你怀里这个……” “就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离不开药。”太后叹气道,“我也瞧出来了,你到底还是对隋氏上心了。说是过了周年祭便立后,但这一晃都拖了快三年了,何苦来哉!” “母后知我心思,今日还让表妹作如此扮相,是想告诉我逝者已矣,还是想说有人可替代皇后?” 黄裳简薄,白绫覆眼,是隋棠初见蔺稷时的模样。 这话落下时,杨安正好回来亭中,伏在阶陛重拜天子。 她没有换去衣裳,只将尘埃拂了,便又洁洁娉婷,身姿婀娜。 蔺稷目光划过,回首太后依旧话语平和,“朕不仅要追封她皇后,还要取消选妃,闭了后廷。” “你疯了。”太后闻言大惊,“你乃天子,身负社稷传承,怎能如此任性?” “母后,朕没有疯,相反朕非常清醒。”蔺稷轻轻拍着沛儿背脊,安抚他,抬眸看愤而起身的太后,“朕今日坐江山,原是靠着一刀一剑,一战一城打下来的。朕不需要以后廷牵制前朝,朕择人为后,只有一个要求,朕喜欢她,爱重她。” “所以之前没有追封她为皇后,正是因为朕不觉得自己爱她。可是这两年来,朕很确定,我爱她。我爱她,便当给她天下殊荣,让她与朕同尊。” “你还说你没疯,死后追封,冠以尊荣,归根到底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除了能让你自个好受点,还有何用?” 太后扬声,沛儿一个激灵缩到父亲怀中。 蔺稷拍了拍他,将他抱着站起身来,看了太后半晌,低眉笑了笑道,“当年沛儿还在她腹中时,她之所求,就是让沛儿平安康健。甚至为保他安宁,她不惜求我将他送人或是当养子收养,千万别说是她亲子。可见,她根本就不在乎地位荣宠。我们今日相争的这些,于她眼中,许皆为浮云。” “既如此,那你何必非要折腾?” “阿母——”蔺稷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低声道,“我以前是恼过你不顾大局为我接了这桩姻缘,但是如今我一点也不恼了。相反,我特别感激您,让我和殿下成婚,生儿育女。” “殿下不在了,也不要紧。我还在,我还有后半生,我会好好爱她。” “这是什么疯话,她都不在了,你还怎么去爱?”太后瞠目结舌。 蔺稷平静道,“我爱她,同她在不在,生或死,都无关系。” 这一日,蔺稷将沛儿抱离章台殿时,对着跪在阶陛上的女郎道,“换身衣服,出宫去罢,寻个好人家。” 女郎垂首未动,眼中凝着几点倨傲的光。 太后也不发话,尤自僵着,半晌道,“她是你亲舅舅的女儿,没有辱没你。” 蔺稷颔首,抚着怀中稚子,对左右道,“剥了她衣裳,丢去白马寺,非死不得出。” 他从阶陛下,回首对母亲道,“朕是天子。” 一瞬间,太后跌坐,女郎哭泣。 同日里,尚书台左中丞杨堂因泄露旨意之罪下狱,罢官削爵,流放幽州。这罚原是过了,太重。 然无人有闲暇理会这处。 因为尚书台出了更大的事,有一道旨意未曾审核便被天子召回,天子于勤政殿直接按了玺印,昭告天下。 旨意不过尚书台而由天子一锤定音,便意味着尚书台就此形同虚设。 而那诏书寥寥数句,旨在一句话:追封隋棠为后,立长子为储君。 盖因这日出了太多事,原本众望所归的女郎转眼成了缁衣加身的僧尼,前程似锦的高官被放逐千里,位高权重的执政机构分崩瓦解,一时间群臣瑟瑟,皆静默无声。 蔺稷从内侍监口中闻来外头的反应时,正在寝殿给沛儿喂药。 那日,太后说他之所为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确实如此,他就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阿翁想好过些,这有什么错吗?”他看着昏迷在榻、喂不进药的孩子,颓败的放下药盏,给他擦去鼻口的血渍。 尤似看到隋棠当年。 医官确诊,沛儿如此孱弱,非早产之故,乃胎中遗毒。 今岁开始,随着一场风寒,发作了。 第72章 旧梦窥前世5(浮生)…… 两年后。 鸿嘉六年二月初三, 隋棠五周年祭。 时值沛儿清醒,精神大好,蔺稷带他前往祭拜。 因他身子太弱, 无法久行山路,故而一路都是乘马车前行。 五岁的孩子本是规矩坐在车中, 然到底阻挡不住外头的新鲜,伏在父亲腿上小憩了一个多时辰, 养足精神后,便爬起来趴在窗前欣赏外头的景色。 “父皇, 翠云峰到了, 过了,过了!”小皇子转过头,急急抓上蔺稷手腕,“母后的墓地过了!” 五年来, 初时两年,当他是早产羸弱, 金尊玉贵养在宫中温室里,从未带他出来。原是连蔺稷也鬼使神差不曾来看过隋棠。 三周年祭的时候,昭告天下封母子二人为后为储, 孩子被他领回身边亲自抚养,自该带来给她看看。但偏偏就在这一年,捧在掌心不过月余, 医官便告知他胎中带毒, 时日无多。 于是, 三周年祭,蔺稷一个人来的。四周年时,沛儿昏迷在榻, 还是蔺稷独来。 孩子被医药吊着,听父亲讲外头的世界,讲他的母亲。 蔺稷讲不了隋棠太多的事,因为他自个都不晓得。为此,不惜跑去广林园寻隋霖,然隋霖比他知道的还要少。 能讲的便是如何接回隋棠,如何让太医令凿掉了她半颗牙齿,如何将毒封入她牙口,还有隋棠如何发现自己中毒但又寻不到解药,被他骗着继续留在他身边,后又猜测许是她知道了毒药无解,所以抗旨不遵,于君不忠,于母不孝,想死又舍不得死,因为她有了身孕,将死之躯在孕育新生命…… 第115章 隋霖说,“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这是蔺稷第三回 前往时,隋霖和他说的话。 蔺稷沉默离开,又无声返回,伸手掐死了隋霖。 他没有用太多力气,时间也不久,前朝最后一任天子就闭了眼。 蔺稷看滚在地上的人,口鼻皆残留着不曾拭尽的血污,是往日丹朱毒发的痕迹。他看着他,想起死去的隋棠,活着的孩子。 踉跄离去。 之后便很少再给孩子讲隋棠生平。 沛儿道,“那阿母是什么样子的?” “阿翁,你画。”帝王寝殿堂皇深阔,但只有父子二人时,他都让他唤“阿翁”,就是日日喊,时时喊,还能喊几时,喊几声? 蔺稷接了笔,却也落不下笔。 画人重在五官,五官贵在双目。 她,双目失明。 最后画成,是那年春日长泽堂廊下,晨风穿过日光,万紫千红开遍,妇人素衣黄裳,白绫覆眼。 他曾嘲她,不合时宜。 “阿母的眼睛?”沛儿伸出小手,仰头问父亲。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是被阿翁弄伤的。” 蔺稷也抚她眉眼,血色字迹在眼前排成句。 他将孩子抱在膝头,“来日见你阿母,记得替阿翁说些好话,求她……” 人讲完了,也画完了,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那阿母现在哪?阿翁不是去看她了吗?” 去岁,蔺稷祭拜隋棠回宫,沛儿正好醒来,缠着问他,母亲在哪里? 蔺稷没有瞒他,如实告知,你的阿母已经不在人间,她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沉睡在邙山,一个叫翠云峰的地方。 “邙 山三十三峰,翠云第五长。”是个极聪颖的孩子,乃听到他与太常商量迁陵的对话,提及北邙山山脉地形,便记住了,“是这个翠云峰吗?” 蔺稷点头应是。 “阿翁画。”小皇子又拿起笔,眨着星星一样的眼睛。 这处蔺稷熟悉,画来尤似在行军地图上:自东向西,其位在五。背邙山之原,面伊洛之流,枕大川,朝少室。树木森森,苍翠如云,故名翠云峰。 落笔成作,注地名,标距离,送于幼子。 两幅画,沛儿醒时便看。 一画他从未见过的生母,二画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看得久了,便看见一身黄裙款款的母亲,蒙着白绫摸索在茂林群峰中。 “阿母,不能再往前了!” “左手边是成片松柏,有刺,不可走那道。” “晨阳最盛的地方,往左拐有一条小径……” “可以走这处。” 他不仅清晰记住了母亲的模样,更是将地图记得熟烂。更宝贵的是,非纸上谈兵。 今日初来此处,小小孩童竟十分准确的找对了方向,寻到了翠云峰,这会正提醒父亲,车马走过头了。 这般储君,若是无病无疾,当真是国祚绵长。 蔺稷揉了揉他脑袋,“你阿母今岁已经迁去了首阳山上的陵寝中。” “邙山第一峰?”沛儿有些吃惊道,“那不是帝陵吗?” “是的,帝后共陵。”车马停歇,蔺稷将孩子抱下马车,一路抱进地宫深处,立在一樽棺椁旁。 是隋棠的棺椁,自然已经封棺,除了石壁雕纹嵌宝,烛火森森,什么也看不到。但这般伸手抚过,也算是他们在人间最近的距离。 他摸过,收回手抱牢孩子,让他也离得母亲近一些。 沛儿早已等不及,尽可能蹭出身子,张开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从头摸到尾,最后趴在棺椁上,拥抱他的母亲。 这样小的人,虽勉强知道了死亡的意义,但也实难做出这般动作。 他只是又累了,气喘不定,两手失了力气身子软软伏下,卧在了母亲的石棺上。 蔺稷松开他下半身,让他完全睡入他母亲的怀里。 这日沛儿醒来,揉着惺忪睡眼,“阿翁,可不可以多留一日?我想让膳房把我的牛乳,小甜酥,都送来,分一点给阿母。” 蔺稷道,“你若愿意,住多久都行。你平素饮食,阿翁都带来了。” 沛儿雀跃,搂过他脖颈,亲了他一口。 蔺稷僵在一处,百感交集地看他。 孩子五岁了,近两年才开始带在身边照顾。而他从来不是一个温情的人,无论为夫还是为父。 沛儿挣扎不肯用药的时候,他控制不住也曾吼过他;太医束手无策之际,他扬声斥责过。虽回首也曾道歉,也曾安抚,孩子慢慢不再畏惧,愿意接近他,与他微笑,让他喂药,然这般亲昵动作,还是头一回。 他沉默,孩子便又有些局促,松开他脖颈,从他臂弯蹭出,端正小小的身子,拱手与他致歉。 曾不愿相信他的病,只当太医误诊,他自欺欺人地当他只是风寒严重,好的慢些,便如常按照太子的培养,给他备好大儒,请来名师,教他规矩,授他文武。 学了三个多月,从他吐出第一口血开始,他终于认命,散了东宫,日夜带在身边,只饮食起卧,谈母作画讲故事,共天伦情。 然而即便只有三个月教授,孩子依旧学得这样好。 “阿翁没有生气,是感动。”蔺稷握上他抱拳行礼的手,“你再亲阿翁一下。” 沛儿摇首。 蔺稷目光带着乞求,“阿翁与你道歉,吓到你了……” 沛儿还是摇头,眨着眼睛道,“我都亲过阿翁一回了,这会阿翁先亲我,我再亲您!” 蔺稷亲上他瘦削的面庞,眼泪落尽他脖子里。 小皇子缩了缩肩膀,因痒想笑却又皱起眉头,“阿翁为何哭?” 他转身看不远处的陵寝,“您是不是想阿母了?” 他抬手擦拭父亲的眼泪,冲他甜甜微笑,月华匍在他身后。 他比星辰璀璨。 蔺稷看着他,看见隋棠。 “殿下!”他将他抱在肩头,在他耳边呢喃。 他的妻子,姓隋名棠没有字,或许有只是他不知道。 唤名生分,他想唤她小字,亲昵些。 然到头来,唯有“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深夜呼唤,在黎明呼唤,在沛儿离开后的日日夜夜呼唤,无人应他。 他与沛儿在首阳山的草庐住了七日,鸿嘉六年二月初十,沛儿走完最后一程。 他送他入陵寝,与母同归。 至此,他拥有山河万里,漫长人生,但彻底无妻无子,无室无家。 蔺稷从首阳山归来,依旧是太极宫勤政殿中英明的君主。 转年鸿嘉七年春,筹备多年的二次南伐开始,蔺稷依旧御驾亲征。 然为百官阻。 百官在前朝颠来倒去地说,天子身负国祚,不可轻出禁中。但谁也不敢直说,君王膝下无嗣,战场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怎么办? 太医在后廷倒是直言许多,林群道,“陛下前两年,日夜照拂太子殿下,作息生乱,夜中又开始多梦少眠,安神汤药重启至今未绝,如此身子若是好生休养,自还好说。若还奔波于沙场,且就说不会受伤,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蔺稷闻后颔首,“朕都知道。” 他都知道,然还是一意孤行,亲征南伐。 鸿嘉七年五月,御驾出京畿,率领兵甲三十万屯守鹳流湖。九月领军渡过金江,十一月,二十万兵甲白衣渡江,与原本扬州的五万兵甲合兵,分三路横兵益、荆、交州。 四月,灭荆州,去州立九江郡。 七月,灭益州,去州立章合郡。 转年鸿嘉八年三月,灭交州,去州立苍梧郡。 至此,天下一统,凡日月所照,皆为大邺之国土。 十三州战乱终结,百姓休养生息,田地长出青苗,道旁开出花朵,一座座学堂开起来,一间间医舍建起来,一袋袋米粮搬入黎民的屋中,耕田的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百废待兴,终于开始兴起来。 太阳都变得火热许多,洒下一缕缕金灿灿的光。 唯有御座上的帝王,正值壮年,却在日光下,两鬓斑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日开始生的白发。 是在看到隋棠血书的那一日,还是在沛儿离开的那日,亦或是在二次南伐被长刀劈入胸膛昏迷后又醒来的那一日…… 只知道,在又一次朝会上毫无征兆地吐血昏迷后,他被太医署判下寿数,三五年。 三五年。 近臣心腹闻之都难言悲苦,唯他自己,竟感到一丝欢愉。 在榻上养了月余,攒出一点精神后,他召来胞弟,赠他一物。 蔺黍接过阅之,俯身大骇。 蔺稷道,“我时日无多,膝下亦无子嗣,族中有战功者非你一人,各路诸侯降之日浅其心难判,我去后若无明诏,国中必生大乱。天下分裂日久,难得在你我兄弟手中重合。百姓实苦,亦难得片刻安宁,就莫要让这世道再乱了。” 第116章 鸿嘉十年春,蔺稷立胞弟蔺黍为皇太弟,入主太极宫监理朝中庶务,自己退居原司空府,长住长泽堂。 搬回这处时,正值三月阳春,府中经过修葺,草木重新葳蕤。 他坐在寝殿东侧间的窗台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时不时越过那座六合嵌纱屏风往西侧间妆奁处望去。 以前,她总是坐在那,偶尔也来东侧间坐。但他一回来,她便识趣地坐回去了。西侧间日头短,窗台内外都是冷冰冰的。 蔺稷起身坐到了这处,入冬至早春会烧地龙,她应该不会太冷。 他坐在妆台前,又望回东侧间的书案上,那处放着一个箱笼,里头有两个妆奁,都是她昔年之物,他从宫中带出来,从春到夏,终于忍不住重新开启再阅。 有血书字字泣血,有荷包发黄变旧,有二十铜板占着泥巴,有残缺不平的金叶子坑坑洼洼…… 无他的岁月,她一个人的日子,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时 有齐隋皇室女,十三代嗣,名棠,五岁就藩冀州,封邺城长公主。公主为泰控,三献冀州城,为世人鄙。十七嫁与臣蔺氏稷,三年,产子而亡。立朝四年,追封为后,葬首阳山陵。】 蔺稷载她生平,漫漫二十年,虚虚几行字,血热字冷简书薄。 这还是他写的,若换史官,大抵更仅剩只言片语。 屋中旃檀香弥漫,静不了他心思。她分明是鲜活生动的,他记得她最后的那些日子,嬉笑怒骂,爱恨桀骜! 他还记得,记得…… 笔从他手中落,岁月似枯黄落叶,随风而逝。 他又开始抚摸那个箱笼,往事伴随着隋霖的一些话,慢慢在眼前浮现。 十七岁的少女嫁他为妻,他归来甚晚,在她十八岁才与她初相见。 这一年五月,他们圆房,她被他弄伤、斥责,最后又被他孤身扔在院中。她主动示好,用竹签拼字给他写信,信上一“安”字,他送了一只兔子给她,她养了许久。隋霖说,她毒破在十八岁的年终,所以…… “噗通——” 他的脑海中一声巨响,眼前水花四溅。 所以那年夏天,她在曲飞池一跃一跳,是中毒无解后真的在求死?还是拼死想看看这世上是否还有人在意她? 【朔康七年季夏,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 还有这些金片子,这个荷包,这染泥的铜钱,又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他穷尽心力,妄图拼凑她的一生!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日,蔺稷晨起去政事堂坐了一会,闻他母亲说,“你还未见过殿下,赶紧去看看她。” 他持着把扇子,踱步回长泽堂。 长泽堂花草欣荣,莺啼翠柳。妇人白绫覆眼,素裙黄衫逶地,倚坐在长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里。 他没有再说不合时宜,而是收了扇子,眉目温润道,“臣拜见公主。” 春风拂在两人中间。 隋棠朝他露出一抹笑意,“午膳备好了,司空大人用吗?” 他频频颔首。 用完,公主去歇晌,他也陪她一道。 “殿下朝里睡,臣抱着你。”他长臂揽去,合眼睡了。 夕阳晚照,他唤人起身。 公主眉眼微蹙,“不起了,孤头疼。” “起来,臣给您篦发。臣练了好久,不会再绞断你的头发……”他持了把梳子,回顾空荡荡的屋子,四下寻她,“殿下,殿下……” 最后又回铜镜前,镜子里,只有他一人。 青丝成白发,也无人与他共白首。 曾几何时,他以为,对隋棠的那点情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却未料到,反因岁月的沉淀愈发深入骨髓。 他偶尔神思聚拢,也觉荒唐,竟已相思成疾、频生幻觉。 然这一生,终究清醒多余痴迷。 既然这样想她,既然如此遗憾,已然愧疚和爱意无处安放,与其混沌致幻草草一生,不若求个来生。 他是人间帝王,伽蓝由他建,佛陀由他塑,千万僧尼受他养。他养僧尼如兵甲,千里养为一日用。 只说若是僧众无用,且祭他刀剑,莫食他香火。 “不是无用,乃不敢用。”终于怀恩站出来,合掌道,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朕可以命想换。” “陛下寿数,原已寥寥。您今生虽说杀戮重,血染四方,但到底功在社稷,来生当是长寿无极。来生事且顺其自然地好,莫要强求。”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捻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今生无物可换,我用来生换。来生,纵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缠,我都无惧。我不要长寿,且将寿数从中折断作以代价,我只要一点先机,一个如果。” 如果,我们再相遇。 …… 怀恩到底应了他,于是他重生在朔康五年的鹳流湖战场上。 一支箭矢划伤他臂膀,开始他伤痛不断的后半生。 他在昏迷中醒来,闻左右今夕何夕。 “今日乃八月初五,司空不必着急,反正您已经让执金吾代您回去主持婚仪,迎长公主入府,如今也过了时辰了。”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是他和隋棠大婚的日子。 虽然错过了两日,但总比前世错过七个月要好。 他策马六个昼夜,终于在大雨滂沱中回到洛阳。 他淋了雨,浑身湿透,衣衫未换,身上皆是草木马匹混杂的气息,还透着阵阵雨水浇淋的寒凉,就这般站在隋棠面前。 没说任何话,抬首压住了她唇瓣,用一把银匙柄探入她口中,触到那颗牙齿,取走了丹朱。 空气中彻底安静下来,辰光有一刻静止,连盔甲细碎的摩擦声、被褥挪移的布帛声都没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声,似一场疾风骤雨终于停下后,檐廊静落的几滴水珠声 。 他的指腹还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摩挲,来回抚过不知几遍,终于解开白绫,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今掀起长睫,已经可以聚集神采,饱含泪水,只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我不敢求太多,因为不知你前生临终时,心中何念,可还愿再见我?” “前生最后,我盼今生不要再见了。”隋棠伸手抱他入怀中,泪雨滂沱,“但今生今时,我盼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再相见,再重逢,在一起。” ——本卷完 第73章 他何其有幸。 残月如钩, 挂在柳梢。稀薄月光下,大江如练。 朔康十一年二月,金江北岸薄薄的冰层化开, 江水漫流,缓缓涌起, 终于同南地四季不冰的江水融为一体。 风过,浪潮叠雪, 一波高过一波,拍岸涛声几欲敲碎五脏六腑, 闻者心惊。淡烟薄雾笼罩下的扬州城就这样四面潮声响。但并无兵甲来袭, 亦无兵甲围城,唯有建业的主人刘仲符立于城头,遥遥西望。 西边是荆州,再过去便是益州。 金江的水涌上来, 亦会浸湿荆、益两州的土地。概因风在西处歇了,便未曾见到惊涛骇浪, 潮起潮落。然益州无潮声惊心,却已经兵临城下。 黑夜被东谷军营帐篝火照亮,残月索性躲去了云后面, 避过肃杀。 从北至南,从东到西,涛声息, 兵甲起。 南伐计划, 对刘仲符的扬、交两州的攻伐原是商讨最多的, 且前头朔康十年二月至五月间一直在鹳流湖同东谷军交手的也都是刘仲符的人,东谷军处派遣刺探消息的目的地也是扬州,唤醒当地死士的亦是扬州建业处。 任谁都会认为蔺稷出兵攻打的当是建业城中的刘仲符。毕竟攻下刘仲符, 其他诸侯便不足畏惧,自会前来依附。只是攻打刘仲符并非易事,毕竟蔺稷的东谷军一则远程而来,是攻伐战;二则东谷军虽已经由专门的水军进行训练,但面对的到底是刘仲符这等三代人专门培养的水师,即便反复推演的有胜算,但兵甲势必折损太多。 于一场战争的成败,所谓“折损”,五百,一千,两万……不过几个冷冰冰的数字,但他们也是人子,人夫,人父,对于等候他们的人,是热腾腾的生命,是陋室的屋脊,华堂的顶梁。 蔺稷看几重方案,总觉不忍。 终于,在去岁从二月前来鹳流湖时,提出异议。后经过密会布下此局,佯攻扬州,主攻益州。他要将益州作为他与刘仲符攻坚的根据地,尽可能减少伤亡。待他占据益州,就不存在步兵和水师的差距。相反,该是刘仲符惧他东谷军铁骑。自然,最好的结果是刘仲符不战而降。已经打了十几年,当更多的人见到曙光,而不是死在黎明前。 第117章 是故去岁六月下旬蔺愈为先锋,蔺黍、承明为副将率一万兵甲先行渡河,占据益州沿岸的各要点,以便接渡后续大军。 而七月初八,所谓渡江战役全部展开,实乃只先出了四万兵甲渡江,彼时列队飘于江上。其中有走舸两百,各载兵甲五十急速驶向扬州,对其沿岸进行佯攻,其目就是为掩护这四万兵甲往西南的益州渡去。 让益州的邬善来不及求救,刘仲符也无法增援。 果然,原本严阵以待的扬州自是全力防守还击,两百走舸上的一万东谷军死咬交战,扬州沿岸碧水翻红。直到第六日,走舸将领得到军报,四万兵甲 已经全数进入益州江域,方领兵而回。 这一仗,走舸以其轻便迅猛的优势,以一比五阵亡之代价,成功掩护了主力西进。待江面烽烟散去,刘仲符又守三日,只见江平如静,东谷军连影子都没有了。而手中军报却是清晰写着,益州被围,请求援救。但显然已经来不及,四万兵甲尽数上岸,鹳流湖还有十数万大军虎视眈眈。 刘仲符备战也有许久,被蔺稷骤来的改变一下搅乱计划,心神又被神出鬼没的走舸唬住,当下只一心巩固扬州防卫,拒绝了救援。数月来,便是这般踌躇不定的向西遥望。偶尔,能让他望出两分松泛来。 实乃八月初,四万东谷军登上益州,初时势如破竹,不过两月便直逼邬善所在的广都郡,十一月初开始围城。邬善不擅攻伐,却是守城的一把好手,数月不出只顾夯实城防,如此竟让他守了两个多月,熬到了朔康十一年的正月里。蔺稷遂又增兵两万渡江,让蒙烺扫他残部,绞收粮草反供给围城的东谷军。事态发展至此,破城原是指日可待。却不想,一个多月过去,城池始终不曾攻下,不见邬善降书。 “邬善此举,再清楚不过的意思,乃故意耗损我军粮草,思我们远程渡江,定是粮草不济,想着我们退兵呢。” “当初设想他能献降,少些伤亡,可见他是铁了心要一战到底了。” “既如此,我们还等甚!虽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我们兵甲三倍于他,左右惨烈艰难些,攻下还是有望的。” 营帐中,诸将商讨,纷纷要求开战攻城。 “但是承明将军还在城中,若我们此刻攻城,怕是将军必陨。”短暂的沉默中,其中一将目光望向蔺黍,眼中多有不满。 去岁六月末,原是承明领了先锋官蔺愈的命令,率两千兵甲最先潜入登岸。因为前面为迷惑刘仲符,亦恐打草惊蛇所以在益州处的暗子死士皆未唤醒。承明的任务便是入广都成同他们联系上,里应外合,如此在攻城时减少伤亡。 一切原都按计划行使,他领兵登陆后,自是遭受阻击、拦杀。然而蔺愈后续兵甲、以及四万兵甲的主力队伍接连顺流而下,为他转移目光,他亦不负所望领剩下的五百精锐化整为零,成功潜入广都城中。 从八月潜伏下来至今岁一月,近五个月的功夫,终于收买下数个守城士兵,研透了广都六门的守军情况、包括兵士交接时辰,人数等。遂而在七日前,准备将消息传出。因事关重大,乃他亲自送往。而广都自城郊一路,都已经设关卡,出入甚严。他们一众人口音太好辨识,蔺愈遂安排蔺黍领兵接应,以防万一。 意外便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蒙烺带兵援助,胞弟蒙焕,族弟蒙煊同来。这厢闻要接应承明,只说两人愿意前往。按照军令,蔺愈指派了蔺黍,自当由他去,所用也该是他自己帐下之人。其余未得令者当静默不动,以备接后续军令。 然二人得蒙烺所示,要多得军功,遂再三请求蔺黍,与之同往。 蔺黍推之不去,暗思左右是个接应的活,无甚难度。届时若遇益州兵甲交手,自己且尽心些,将人打个半残不死,便将人头喂给他们。 只要完成任务,蔺愈处就算要罚,看在人头功绩上,自也是功大于过。再说,且看他面子,堂兄定也不会多追究。 然念及蔺愈是个耿直性子,思来想去,蔺黍还是告知了他一声,却也没说清楚,只言自己部将身子不适,欲从蒙烺处调得两人。 蔺愈想他身经百战,择人上阵自有目光,便也直接同意了。 那是正月廿六的夜里,丑时刚过,蔺黍带着蒙焕、蒙煊各领五百兵甲伏在城郊道旁。远远能看见城西最破败的西林门处,如今也添了守卫。 是日夜黑风寒,枯草沾寒露,一行人等了大半时辰。终于见得数个身穿夜行衣的人从西墙探首出来,但未再往前走,为首的一人似在交代些什么。 蒙焕见过承明多次,熟悉他体型,隐约瞧着相似,又见他们动作虽小却是一派寻路谨慎的模样,顿时一声口哨传音。蒙煊紧随其后,站起打亮火石,只一点火星便做出手势,后立刻灭去火光。 那行人显然听到也见到了,却不曾跑过来,反而往相反的方向逃奔离去。这处声响原不足以惊动守城士兵,乃那群人被惊到后陡然的反应,引得益州守城军追击。 “承明怎么不往这走?”蒙焕大惊,“他明明看到了。” “仿若不是承明。” “这个时辰除了他还有谁?” 蒙焕和蒙煊话语接连落下,不知如何是好。 “先救人再说。”蔺黍一声令下,挥手命人前往。 自己在不远处观战,须臾识出端倪,那处黑夜人确实不是承明,他们并不恋战只欲脱身夺路而行。眼看城中出来更多的兵甲,蔺黍只得传令收兵回营。 这厢一闹,非但没有接出承明得到城中情况,还彻底惊了邬善,让他愈发戒备。这数日来,益州城中一直在严查当晚的黑衣人,唯恐有人还潜在其中。城门已经彻底戒严,根本已经无法再行出入。 事发翌日,邬善更是上城头扬言,“东谷军或者退兵出益州,否则决战之日,便是吾以尔等副将承明祭旗之时。” 后又有使者捧书信至,道是只要东谷军退兵,便遣送承明回鹳流湖。 “末将以为,承明将军未必落入邬善手中。邬善若真的抓了承明将军,如何不将他绑上城楼示众?我们还是等等将军地消息,在做打算。” “但若承明将军未被抓,邬善又怎知他姓名的?这定是被抓受刑了!” “若是这样推测,难不成承明已经……”接话的将军望向坐在一旁的姜灏,顿了顿未再言说。 他之意,诸人都了然。 当是承明已丧生邬善手中,如此邬善知其名而交不出人。 一时间,蔺黍亦惭愧不已,若不是他在明知蒙焕蒙煊沉稳不足、而好功冒进的情况下还继续用他们,局势也不会如此发展。 “主要那夜出现了第三方的人,不曾想到如此巧合。”他叹了口气,苍白地辩解。 “罢了,现在多说无异。”姜灏起身来到沙盘前,“承明无论生死,都不堪动摇大局。我们还是讨论战事要紧!” 那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当年将他从牢狱中救出,如今又将他带在身边行军,本该是要接自己衣钵的。 “那依令君之意,也是主张攻城?”蔺愈问道。 “数万兵甲渡江而来,已然兵临城下,自无退兵之理。”姜灏 合了合眼。 承明的情况,无非三种。 一则已死,自该举兵。 二则未死尚在邬善手中,这会举兵他便瞬时而死,故而不该举。 三则他尚是自由身,避在城中等待救援,这便也该举兵。 然粮草在消耗,士气在减弱,再耗下去,说不定刘仲符亦会派兵增援,届时便是两面夹击,进退维谷。 当初欲等邬善献降,或是待承明送情报出,以此少些牺牲,如今看来——他亦忍不住看过蔺黍这厢择的人手,可谓功亏一篑。 早知如此,还不如承明不潜内城,直接举兵攻城,也不至于累他性命! “我之意,三日后攻城。”姜灏重新启口,到底舍不得弟子性命,还想求个万一,遂提出了择中方案。 排兵布阵,调兵遣将,总需要时辰,虽对于蔺愈这样的良将而言,顶多半日便可安排妥当。然蔺愈识得姜灏之意,遂赞同了。 却不曾想到,就是在此刻散会之际,见得外头天光乍现。然待诸人出帐却又见天色仍暗,不是闪电惊雷,正疑惑间闻得一声响。 诸人听声思光,都是从广都城发出。 正屏息间,忽见天光又起,定神观之,竟是鸣镝。 随后接连五声,伴随五色。 “是‘攻’之意。”一个副将率先回过神,“是东谷军暗卫要求攻伐的信号。” “五声五色……”蔺愈喃喃,他自然识得信号,转眼振奋,整合三军。 广都城中,是承明孤注一掷。 他并没有落在邬善手中,当晚他本已经快到西林门墙根下,却发现了另外一派乌衣夜行的人,乃何昱所领的死士。因不知接应的东谷军在何处,也不清楚何昱处到底有多少人,他遂缓了片刻,欲绕道西北门出去。 第118章 不想才转身走出两步,便闻得外头交手的声音,同时城中兵甲骤出,城门加急戒严,他便彻底困在了里头。而更让他焦虑的是,何昱散播了他的信息,想要逼他现身。邬善又是那般行径,他在城中躲避七日。这七日里,虽然聚拢了原本化整为零的部分兵士,但终究逃出无门。唯一的路径,便是等东谷军攻城。 无有内城具体情况,攻城便是一场恶战。 承明思来想去,目光落在了西林门上。他如今手中有士兵两百余人,且都是东谷军精锐,踏平广都城自是困难。但若是集中兵力从内部攻取,拿下一个西林门当是不难。 此处距离东谷军大帐不足三十里,以大军的脚程,得信号,列三军,半炷香的时辰便可抵达。 与其想着如何出城,如何摆脱追兵,如何夺马走完那三十里路,保得性命送回情报,何不引大军直接而来,如此他们送出情报,便无谓追兵。三军攻城,亦是在顷刻之间。 夜色阑珊,五色鸣镝已经在空中炸开。 西林门城楼上的守将立在内围阶梯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这个身在城中的人。眼中光芒忽闪,似是想到近日城中戒严之事、搜查之人。 却也容不得他反应,城下青年已经点足内墙借力而起,几个点跃便上了城楼。他手中持着一柄青铜短剑,剑尖之上已有敌酋的鲜血滴落。 随他抽剑动手,四下兵甲涌出,皆往城楼拼杀而去。 他们需要坚持半炷香的功夫。 西林门守卫正好一千,奈何午夜被突袭,来者个个杀人如切瓜,很快半数都被解决。承明的人顺势出去了两个,然被箭矢射中,死在城门下。 “将军,内城禁军很快就会来了。”有人提醒他,欲让他先走。 他手中短剑从一具胸腔中拔出,目光掠过城下尸身,“有弓箭手,走不掉的,我们的人也快来了,再坚持片刻。” 片刻,便又是一堆尸骨如山堆起。承明衣袍浸血,慢慢也失了力气,手下告知,他们伤亡三十余人。 承明喘息颔首,“他们死伤过半,但还有十余弓箭手,解决掉。再次准备送人出城。” “将军,你出去,你去送!” “我定的计划,掀开的这一战,断不会离阵。”他已擅自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若有生的机会,自然不可再去剥夺。 时间点滴过去,原本半炷香的时辰,今朝仿若格外漫长。 城内的禁军赶到增援时,这处弓箭手正好尽数被杀,承明率人居高临下视之,一面择人带信离开,一面命令放箭。 箭尽弦裂,又有一批兵甲冲上城来。承明掀飞风袍作暗器,斩杀近身的士兵,命令身边剩余百余人,按他之间择选,其中二十人,带信从城墙直接跃下。剩余人手一半去楼下堵住城门,不让城内兵甲出城追击;一半人手随他在城楼守城,不让后续弓箭手上来城楼。 到底寡不敌众,承明的人手一个个倒下去,他自己亦刀斧加身鲜血淋漓,眼看这城楼就要守不住,承明半跪在地,撑剑喘息。 忽闻铁蹄震动,似排山倒海而来。 承明站起身,不必回头也知是东谷军,而携带信件的兵甲已经被大军接到,融入森森兵甲中。 “开城门,我们走!” 他厉声喊出。 城内楼下原本晓他计划的将士不再顽抗恋战,纷纷夺路往城楼上奔去。然城中守军不知其意,神思还在要开城门追击逃出报信的人这一思想中。 又闻“开城门”三字,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西林门。 然待城门开启,从城楼越下的青年如浴血的修罗,手持滴血剑,正寒意莫测站在城门前,而他的身后是攻城而来的千军万马。 东边天际泛出第一抹曙光,兵戈的撞击声、马蹄的嘶鸣声、战士的喊杀声四面响起,他的世界却格外安静。 他想起那一年的夕阳里,有女郎和他说,“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实在太好了。孤就给“明”字与你,可好?” 又有不久前的黄昏下,青年赠剑与他说,“……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他,何其有幸! 第74章 心脾有虚,气阳不振,不可再…… 益州大捷的消息传回鹳流湖, 已是三月初。 甘园中,今年的棠梨花开得早。伞状小花白瓣红蕊,十数朵围簇成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伞。又七八雪团拥在枝头、顶在枝干, 郁郁葱葱开成一片。远远望去,便成一柄遮天蔽日的大伞。 伞骨墨黑, 撑起素白伞身,伞沿正好红蕊作缀。 整个甘园, 除了东边采光,几乎植满了棠梨树。棠梨花开四月, 从暮春到季夏, 放眼便是满园雪白。 去岁隋棠才来这处,诸事接连,自无心观景。如今缓下口气,她望之发憷, 尤似满城缟……余光瞥过身侧与自己同案阅信的男人,遂把方才的念头压下去。 去岁十一月下旬, 还未入腊月,因连续督战,蔺稷又发病了。且病得比前些年都厉害, 高烧时多有昏迷,药难喂入;偶尔醒来,便是心口作痛。 他醒时安慰她, “别怕, 我不要紧, 开春就好。” 隋棠掩起袖子,冲他点头,他不知道昏迷时因疼痛抓破她的手背。 那样疼, 怎会不要紧? 病情反反复复,他病了近两个月,直到正月快结束才好。但她只照顾了他三日,他在头一回醒来后便坚持不要她留在榻畔。 他说,“屋中药味太重,又浓又苦,你沾了一身拂也拂不去。” 又说,“孩子还小,少触汤药。” 她又不嫌味重,药也喂不到孩子口中,这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的理由! 但隋棠还是听话走了。 他或许无谓在她面前示弱,但相比常人,他已经少了许多照养孩子的岁月。譬如彼时,隋棠才出月子,孩子襁褓哭睡,本该是他为人夫,人父尽责的时候,然他偏偏缠绵病榻。他能给他的已经极少,再不能分去他母亲的陪伴。 隋棠走了又回来,“我白日替你照顾孩子,但晚上你得补偿我,我就要和你睡。他与我睡,比你还会闹腾我。再说,他那样小,又没法抱我。” 病中是真的难熬,但她总能引他笑,让他无法拒绝她,让他觉得再病弱也依旧为人需要。 病去如抽丝,至今还在修养中。 林群说,除了以往的心绞痛,高烧,他又添了一处病症。一来心脏本就不好,如今脾脏也有损,如此心脾有虚,气阳不振,若是再动肝气,累损肝脏,则心脾肝三脏不调,极易昏厥,苏醒难定。 隋棠自然能听懂,简单说就是不可动怒,少发脾气,以免伤肝引发大症。索性这人修养甚好,记忆中也未曾见过他大发雷霆样子。 【今生无物可换,我用来生换。来生,纵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缠,我都无惧。我不要长寿,且将寿数从中折断作以代价,我只要一点先机,一个如果。】 隋棠脑海中萦绕他前世话语,不由往他身侧凑去,便嗅到了淡淡的旃檀香气! 怪不得,如此虔诚拜佛,连熏香都是供佛香。 隋棠的目光落在他握卷的手上。因消瘦,手背青筋愈发明显,手指都仿佛细了些。她抬手摸去,凸出的筋脉清晰咯在她指腹,五指都是冰凉的。 “青天白日,你作甚?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 这日天晴风暖,两人在庭院布了席,同案而坐。蔺稷这会读的便是鹳流湖的军报,其中还有一封是蔺愈关于攻城的详细记录。 待读到攻城记录时,余光见得隋棠往自己身处靠来,他只当是光线晃她眼 睛,遂贴心地带她一同往边上坐去。不想才挪定位置,一只素手就这般摸了上来,莫便摸了,她还从手背虚抚到骨节,五根白皙柔腻的指头若近若远划过,就差十指紧扣。 隋棠被唬了一跳,看近日精神稍好的人,点头道,“听到了,承明老师没有生命危险,如今在养伤中,我便放心多了。” 蔺稷扫过已经被扣上的五指,压了压嘴角道,“待承明康复了,我定要好好问问,你平素上课也这般走神不认真的吗?” 他明明都读到第二份信的内容,片刻前还是她让他具体讲一讲承明破城的门道,他讲得口干舌燥,这人倒好,半句没听。 蔺稷抽来长案上的折扇,欲要将她扣在五指上的手挑开。 隋棠扣得紧些,低下脑袋扑闪着双眼,“老师们哪个会许我同他们这般挨着坐?哪个能让我扣上手?他们又不是三郎,会让我魂不守舍。所以上他们的课,我自然是极认真的。” 蔺稷手中折扇顿住,扭头笑了会,回首正色道,“成,都是我的不是,我重讲一遍。”他一边说,一边反手扣住了她。 桌案釜锅中茶香袅袅,阳光点点落下,风吹过,又轻又暖。 蔺稷拇指指腹摸上她手背一处疤痕尤在的伤口轻轻按揉。揉了一会,隋棠挣脱出来,捏上他虎口,落眼在一排牙印上。 第119章 【你咬的。】蔺稷挑眉。 【你抹了药故意留痕。】隋棠白他一眼。 都没出声,唯心声两知。 出口的是隋棠的问话,“老师此番破城计策,属于先发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蔺稷笑道,“先发制人从兵法的角度讲,当是在一切占据主动位置的情况下,择选的方式。承明此间其实莫说处于主动,相反极为被动。按照他当时的处境,最好的处理方法当是擒贼先擒王。但是显然,他无法摸透邬善的位置,也不知邬善周身防卫几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亏得老师机智,死里逃生。” 隋棠叹道,“信上说还出现了第三方的人,可有所判定?” “何昱吧。”蔺稷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如今看来,去岁八月里的那批杀手,一是冲我,二是冲承明。只是没有想到,何昱居然带人跟到了益州。” “他们父子兄弟,到底有何仇怨,要如此赶尽杀绝?不惜千百里追到益州。”隋棠回回闻这事,便腾起火来。 蔺稷顿了顿道,“早年间,郑熙他们无意中获得过一则关于何珣的命格密辛,他命格判语乃——” “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隋棠闻来愣了片刻,“他为一则虚无的命格,百般要亲子性命,他……” 然话说一半终是止住了。 也无甚稀奇。 她的父亲当年,原也是为了“刑克双亲,间犯手足”八字批语,将年仅四岁的她逐出的京畿。 她的命格之事,乃天下皆知。 蔺稷见她瞬间的黯淡,便结束了这话题,只合了卷宗,倒茶与她喝。 难得沛儿歇晌甚久,夫妻两偷得浮生半日。 “对了。”隋棠见合上的卷宗,忍不住提醒道,“我闻蒙氏两位将军犯了错,连带四弟也要受罚,约明后日就被送回来由你处论罚。你罚归罚,切莫动怒。” “军法都有条列可循,他们犯错知错便可,我不过问问情况,怎会动怒。”蔺稷说话间,闻薛亭过来回话,道是前些日子请的重做门匾的工匠来了,在问是用原本的“甘园”二字,还是重写二字? 蔺稷还未开口,隋棠便问道,“即是工匠,问问他们可会伐木?接不接伐树的活?” 莫说薛亭,便是蔺稷都诧异地看向她,“你要伐哪里的木,何处树木碍你眼了? ” 隋棠也不说话,眼珠转过一圈,乃满园棠梨尽入她眸中。 “你想也莫想,去岁来这处,我就是看中了这片棠梨树,方多花了一倍的价格买下的这处宅院。”蔺稷好奇道,“你如何不喜欢?” 隋棠咬着唇瓣,觉得自己也荒唐,不信鬼神又何必忌讳这些,一时挑眉道,“我就是瞧着太密了,想找人修建一下。” “那你找花匠,寻甚伐木工!”蔺稷从得了示意的书童手中接来笔墨,就在这处重新书写匾额“甘园”二字。 隋棠挪去桌案侧边跽坐,帮忙压好镇尺,“何时我的字,也能裱好挂起来。” “再练两年!”蔺稷瞄她一眼,闻她哼声连连,“出个题考你,猜猜为何这处叫甘园,我用的何典故,或者是何意?” “给你提个醒,你可以去查查‘棠梨’的记载。” 隋棠好学,闻之兴起,当下丢开镇尺去了书房,直到夕阳西下都不曾出来。 …… 暮色四合,青铜桂枝灯逐一亮起,为半日不曾哄过沛儿,隋棠这晚一直都在陪他。 近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长开,当真眉眼肖父,星眸漆黑,口生唇珠。襁褓散开,就是个雪白的糯米团子,抱在怀中甚有分量。隋棠抱了他一会,将他放在榻上,便见他手足张开。 脚踢手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最后紧盯着她,小嘴一张一合。 “你又饿啦!”隋棠掀开他衣襟,并不摸他是否空下的小肚子,而是轻轻摸着他左胸那枚同蔺稷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蔺稷说,他就是沛儿,和前生一样的面目,带着前世印记。 没有什么比这更圆满。 烛火摇曳,灯芯哔破。 隋棠的手还在月牙上流连,然指尖所触已经换了一人。 “沛儿饿了,我还没喂他呢?”隋棠看着身下男人,蹙眉道。 “罢了吧,你就没一次喂饱过他,也别辛苦了,左右有乳母。” 隋棠因产后昏迷了数日,没来及用汤药回奶,后面董真帮助推拿了两回,但始终不曾去净。 她便索性自己喂起了孩子,但到底没有多说奶水,沛儿吮之如当点心,事后都需乳母再喂。 如今开春,便也打算彻底断了。但她又舍不得,沛儿一闹,就去喂他。这日才被蔺稷强制压下了。 “可我这会有些胀,不排尽会起烧的。” “我让膳房给你煎药了,一会就送来。”蔺稷摸着她头发,眉眼弯下。 孩子都生了,有些动作和神情不言而喻。 “你躺下,我给你揉会!”蔺稷将人抱在榻上,两人换了个位置。 又是汤药,又是推拿,这是备了许久。 然隋棠却拦下了他的手,“你就学了这些,没旁的了?” 蔺稷颔首。 隋棠推开他,“我去喂沛儿。” 蔺稷将她拉回按下,“有,有旁的。” 他解开她小衣,埋入其中。 隋棠圈上他脖颈,闭上了眼,低低道,“别用牙齿,不许弄疼我。” 三重帘帐落下来,室内旖旎,山月高悬,天地都安静。 直到破晓,日上三竿时,闻人来报,蔺黍将军回来了,屋中才生出些动静。 第75章 蔺黍直言道,分明是阿兄色令…… “和四弟好好说, 千万不要动气。”隋棠起身给蔺稷更衣,捧来腰封给他佩戴,眼看又多扣入半寸, 抬眸望了他一眼。 “要不劳殿下新缝一个?” “这就是新的。”隋棠低头理他衣衫,“二尺三, 孤没记错,自己把肉长回来。” “老话说量头做帽子, 没听说做好帽子让长头的。”蔺稷伸手拿过案几上的荷包正欲往腰间系去,忽就顿住了手, 目光凝在上头。 “这些日子你鲜少出去, 搁着不曾佩戴,我见有些地方针脚散了,让兰心用金银双股线重新密了遍。”隋棠理好衣衫起身,抬眸看他盯在那个荷包上, “自己戴好,别让四弟他们久等了。” “这是你在铜驼大街买的, 你还买了四十文一锅的胡麻饼……” “我这会虽眼睛好了,但绣工还没入门,待以后得空学了给你绣一个。”才买回来时虽比不上官中手艺, 但好歹是新的。如今磨损重缝,确实有些不雅。男人多来得 寸进尺,隋棠也不和他计较, 哄道, “你就将就戴着, 不戴也行。回了冀州,我去库里给你寻个好的。” “不用,就这个我喜欢。”蔺稷眼眶忽就红了一圈, 连带声音都有些哑。 隋棠一愣,“怎这是么了?” 蔺稷缓了会,问,“那前世你为何就买半锅胡麻饼?” “天气热,怕买多了某些人又不领情,浪费。”隋棠恍然,竟是想到那处了,忍不住剜他一眼,“结果,还是浪费了。” 她哼他,转去妆台边理发。 蔺稷摸着那个荷包,目光追随她背影,心口阵阵发烫。 她在不知前尘的岁月里,依旧做着和前世相同的事。 “这个味道淡了,让董真给你重换一个。”窗外日头高起,蔺稷将案几上的一个香囊拿来给隋棠,“我先走了,你陪沛儿吧。” 香囊中放的是避孕的草药花籽,原是两人商量好的,如今多事之秋,南伐结束前且不再要孩子。 隋棠接过,再次嘱咐,“你和四弟他们好好说,别动气。” “说多少遍了!”蔺稷也没回头,边走边笑她。 隋棠从窗口看他身影,想再叮嘱两句张了口亦觉自己啰嗦,遂只示意侍女进来给她梳妆。 益州之战虽然大捷,但出现了超过预计的损耗。便是接应承明的环节中,若非蒙氏两位将军急功近利耐不住性子导致打草惊蛇,承明所带的精锐不至于所剩无几。 五百余人,牺牲了近一半。 数日前蔺稷收得第一波战况,阅到此处,额角青筋顿现,顺手拿到的砚台都离了桌案总算控制着没有砸下。 这厢本是蔺黍帐下的事,却又牵上了蒙氏的人。或者不是蔺黍带上他们,是他们又将蔺黍扯在了一起。 蔺稷走后,隋棠一直坐在妆台前,侍女给她梳好了妆,她都不曾起身,只说一人静静。 许是蔺稷的病牵动她的心神,近来她右眼皮跳动厉害。 右眼跳灾,她便想的便多些。 蒙氏一族中,唯有蒙乔与她稍有接触。她自是认可蒙乔人品,诚如蔺稷所言,乃巾帼不让须眉。然除此之外,蒙氏其他族人,她都不曾直面过。偏偏没有接触的其他人,又都对她不利过。 第120章 从当年洛阳城中白马寺拖延时间不施救,到后来冀州城中散布谣言中伤她,皆为蒙氏所为。 虽说时过境迁,但隋棠忍不住多想。 主要这里牵涉了一个蔺黍,蔺稷的同胞手足。 思绪萦绕间,她也想起了范氏。 隋棠想了一会,召来崔芳问话。 “蒙氏一族投效蔺相的一共有九位,其中除了蒙乔将军和她还不曾婚配的胞弟蒙辉外,其余如蒙焕、蒙煊等七位将军都已成婚生子,且后院妻妾都不少。”崔芳想了一会,“七户人家,妻妾子嗣算起来怎么也有四五十人。” “倒是人丁兴旺。”隋棠笑道。 “蒙氏本就是凉州大族,他们原是屠杀了族老另立的门户,虽还称蒙氏,但多为其他大族所鄙夷,在雍凉一的也不被认可,毕竟灭祖毁堂有违孝道,且是大不孝。” 隋棠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以指为笔在桌案记录的字迹上。 他们的妻儿如今都在冀州! “殿下,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隋棠摇首,“去让乳母把小公子抱来,孤与他玩会!” 午后日光微醺,隋棠让侍者送水过来,在净室里给沛儿沐浴。小小的人,腋下套了一个软皮浮木,两脚在水中扑腾,小手在水面玩闹,一手抓着一个摇铃,一手圈着隋棠一根指头。 隋棠缩回,他便抓得紧些;送去轻饶他掌心,他便咯咯直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转,又黑又亮。 隋棠看着他,尤似看见他父亲。 “你是未长大的三郎。”隋棠牵过他两只小手,同他四目相视。 * 主帐中,长案后,跽坐在席的男人面色有些发白,只尽力控制自己,不发脾气。 这厢蔺黍、蒙煊、蒙焕被送回灌流湖受罚。蔺稷听完整个事件过程后,革除了蒙煊蒙焕参将一职,调他们前往洛阳守台城大本营,本已经是从轻处置,不想蔺黍还在替他们求情,道是那晚如果不出现第三方人手,这事就不会发生,归根结底是意外,不该处罚得这样重。 蔺稷道,“战场多意外,他们的问题也不是在能否处理意外问题上,是他们心躁不平,急功近利,目中上无有统帅,心中不念下属,只顾个人战绩,还是去守城思过静心地好。” 蔺黍便道,“他们是我部下,所行奉的是我命令,若他们当真有错,也是我指挥不当之故。非要将他们贬去守台城,那不如由我代过。” “请蔺相处罚末将,由末将去台城看守,让他们留在此处将功赎罪。”蔺黍话落,人便跪在了蒙煊、蒙焕前面,将他们掩在身后。 回来之时,他答应过蒙烺,定会护他们二人周全。 若被罚去台城,这南伐之战中,他们就再无立功的机会。 帐中由此僵持,蔺稷看着跪在面前的胞弟,面色白一阵青一阵,缓了半晌合眼道,“其他人都出去,蔺黍留下。” 未几,帐中剩得兄弟二人。 蔺稷喝了口参汤提气,晲了胞弟一眼,“起来 。” 蔺黍跪着不动。 蔺稷将茶盏扔在长案,茶水溅出些许,杯盖倾斜撞在杯壁,杯盏碰在案面,几重声响交错重叠。 蔺黍打了个激灵,赶忙站起。 “坐。”蔺稷见他一身尘土,又吐出一个字。 蔺黍垂头坐下。 “说话。” “阿兄要我说甚?该说的我都说了。” “罢了,你不说我说。”蔺稷喘出一口气,“我问你,他们两个怎会去你帐下的?你帐下无人为你所用,你要去旁处借人?” 蔺黍低头不语。 “是你去借的,还是他们来求的?”蔺稷耐着性子。 蔺黍还是不语。 “不说就给我滚出去,不必再议。” “阿兄——”蔺黍终于启口,“蒙氏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们当初破门离族,为世所不容,故而急于建功立业,想要重新扬首于世人前。您这样罚他们去往台城,等于扼杀他们全部的机会,断了他们前程。” “你心疼他们失了机会,心疼他们有可能断了前程,那你有心疼因为他们的疏忽大意,而死在广都城中的东谷军吗?” 蔺黍闻言,默了半晌道,“战场总有伤亡。” “你混账!”蔺稷一盏茶才端起,到底震翻在桌,怒道,“那战场总有功过,有功则赏,出错则罚,你又何必求情。难不成在你眼中,战士性命还比不上战士的前程?你到底在想甚?” “我嘴笨,我没有这个意思。”蔺黍回想来时蒙焕的话,缓了缓道,“那蒙氏当初不是借兵给我们了吗,若当时没有他们那两千兵甲,阿兄光靠父亲留下的不足百人的暗卫和亲卫,或许连长安都到不了。何论兵出凉州救父兄,重整东谷军,一战成名!是蒙焕和阿乔灭了自己族老,夺来的兵甲奉给阿兄,才有了我们的后来,我们的如今。阿乔又做了我妻子,如今我顾着些她的族人,谁也无甚好说!相反,若是……” 蔺黍尾音渐弱,“那才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蔺稷揉着眉心缓了片刻,将胸腔翻涌的层层怒火压下去,不怒反笑,“我不知道是你自个生出的这等可笑的承恩的道理,还是旁人给你吹了风让你失了智。我只告诉你,首先,的确当初我看上了蒙氏的兵甲,但我没有急着去求,我清楚是场博弈,谁先开口谁便被动。事实证明,蒙氏在拉扯中输了,主动借兵于我们。话说回来,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一场赌博,他们运气好,押对了注,赌赢了。其次,他们完全可以不借兵,自己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去打天下,只是那两千兵甲能否壮大到如今的两万兵甲,就得另说。其三,他们追随东谷军之后,我回报他们的,已经远超于他们付出的,他们若有不满,大可随时离去,你且看他们走不走。所以,归根结底一 句话——” 蔺稷看着胞弟,示意他上前。 蔺黍到底畏惧兄长,低眉来到他身前,被他一把扯过衣襟踉跄跌在席案旁。 “时至今日,我不欠他们,整个蔺氏都不欠蒙氏,休要挟恩以报。”蔺稷话落,胸膛闷堵有些提不上力,便也不想再多言,挥手推开了他。 “你用人不当,去领二十军棍。” “我的罪我领,但蒙煊他们……”蔺黍见兄长面色虚白,亦知他尚在病中,本不愿多扰,然还是忍不住道,“要不这回且绕了他们吧。” “他们不是第一回 了,我已经给过机会了。”蔺稷这日神思聚得太久,又被蔺黍气得不轻,这会心口也隐隐绞痛起来,只回想隋棠所教,揉着自己肘间大陵穴缓解,叹道,“你不要再任人唯亲,下去吧。” “阿兄说的机会,可是当日在冀州城中他们施流言中伤殿下一事,你未曾计较放过?”蔺稷不说还好,这厢论起,蔺黍也犟了起来,“他们根本也没什么错,是您自个不愿纳妾之故。自然的,我也无妾室,理解阿兄只爱重一人的情意。可是到底是爱重还是被惑,阿兄怕是要重新掂量!” “你想说甚?” “承明!”蔺黍直白道,“他受了伤,是我用人不当之故,我去他帐中看他。他昏迷未醒,索性他未醒,让我看到了他真面目。阿兄,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何昭,何珣第九子。” 蔺稷因心口疼痛愈烈,喘息不畅,眼前有些发黑,撑着精神道,“我知道他身份,当年是我救了他,放在殿下身边的。” “你、你救得他,放在殿下身边?”蔺黍尤觉不可思议,嗤笑起身,“那你还口口声声教训我?他是何珣亲子,何珣是殿下的舅父,他俩是嫡亲表兄妹啊,你为了讨好隋氏,竟然把这么个人放在她身边,他后面还有个立场中立的姜灏啊!我就说攻打益州这样重要的战役,你为何会让他领兵出征,还是打头阵这般重要的位置,是不是那妇人惑得你?她都开始把手伸到军政上来了!你还说我任人唯亲,我看分明你色令智昏才对!” “薛亭!”蔺稷面目定下,气息也匀稳了许多,似方才的不适都已过去,恢复如常,只将人唤进来,“将他押下罚二十军棍,入暗牢思过,无我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蔺稷话落,从案上抽出一只军令。 蔺黍和薛亭见之,都吓了一跳。然薛亭从来只听命蔺稷一人,虽吃惊却也没有迟疑上来接过,挥手示意左右将蔺黍押走了。 直待帐中帘门不再抖动,人已经被带走很远,蔺稷才一口气松下,整副神态垮掉,面目青苍,豆汗从额角滑落,扣桌传医官。 林群赶来时,人伏在桌案,已经晕过去了。 第76章 离别甚苦,慰你相思。…… 鹳流湖的暗牢, 关押的一般都是需要二轮会审的将士,凡已经被军令处罚的人便是无需再审,寻常不会被关在这处。 蔺黍显然成了破天荒头一个。 二十军棍加身自没什么, 动手的是薛亭,手下有轻重, 虽打得他皮开肉绽,却是半点筋骨都没伤到。 第121章 但关押在这处, 简直与坐牢一般,蔺黍嚷了几日要见蔺稷, 都无人理他。只有怀恩来了两次。给他点了香, 诵经与他听,说是让他静心。 他心中嘀咕,就算一母同胞,到底是两个人, 阿兄好佛理,不代表他也嗜好这处。然许是牢中长日漫漫, 怀恩捻珠从容,伴着木鱼声声,他听了半日, 日暮怀恩离开时,心当真静了些。 心静之后回想前后事宜,又不觉自己有错, 阿兄以往更是从未这般对待过自己, 打便打了, 还将他没日没夜关在这处。 只是日子一日日过去,忧患多过了恼怒。 阿兄理事,一贯迅速, 从不拖拉。纵是处理他,需要同其他将领商议,这都快一月了,他犯的也不是甚大错,不至于反复商榷。 蔺黍这般思虑,后背蓦然生出一层冷汗。 回想争吵当日,莫不是阿兄病得更严重了,上下都瞒着他?可是阿兄病重,为何要瞒他?去岁年初时在冀州发病,还让他坐镇的丞相府……难不成是被那长公主控制了?她控制着阿兄,与她当天子的胞弟里应外合! 蔺黍想到这处,顿时又开始叫嚷起来,拍门锁要求将他放出去。 “看来阿兄罚得轻了,你还有这般力气!”四月中旬的一日,终于在继怀恩后,有第二个人出现在暗牢中。 “阿乔——”蔺黍又惊又喜,却转眼急悲,“你从冀州赶来,可是阿兄和东谷军当真出事了?是不是长公主趁机盗走了卷宗?地图?军况?快开门,放我出去,我就说不能容这妇人在阿兄处!” 蒙乔立在牢门外,拉了一把正欲上前开锁的守卫,沉默看牢中的丈夫。 “你怎拦他开门?让他快开门!”蔺黍不敢对妻子扬声,冲守卫又吼了句,“杵着作甚,快!” 蒙乔不发话,守卫便也不敢动。 牢中四面是墙,只有壁上烛火和盆中火把采光,照得人影飘忽,面容忽明忽暗。然蒙乔默立其间,背脊笔直,身姿如鹤,生生压得四壁灯火静歇,虚空浮尘止游,牢狱内外只剩得一点呼吸声,静可噬人。 蔺黍终于安静下来,低眉垂首,纵已是一个髯须生长、只因多日未修就平添沧桑的青年郎君,然此情此景随他脑袋深埋,似层层盔甲脱落,戾气弥散,终于只剩得眉宇间怯怯惶惶,浑似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少年犯了错,尤不知错,却依旧愿意在一个人面前不问缘由先低头。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一盏烛台灯芯炸开,发出的声响打破沉默。蒙乔终于抬了抬手,示意侍卫开门。 历经一个多月,这扇门终于打开,然前头出狱急切的青年却未再疾奔出来,只依旧沉默无声地站着。只随着守卫离开,蒙乔入内,步步走近,身影遮挡他的视线,他方才慢慢往后往牢狱深处退去。 待蒙乔站定,遂也立身不动。 “当年殿下白马寺遇刺,你延缓时辰救援,你哥便罚过你一回。可还记得,我为你敷药疗伤之际,与你说了甚?” 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忆之遥远,蔺黍想了一会方道,“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原来你竟记得。” “阿乔说的话,我从不敢忘。”蔺黍抬首道,“这回是二哥求得我不假,不过是给几位族弟建功立业的机会,原不是甚大事。他们是你的族亲,难道你不想他们有出息吗?你不争自是不想我为难,但是你不争自有人在争。你是不知道,那个承明根本就是长公主的嫡亲表兄,她自己在冀州监察漳河水利,已经分去部分处理庶务的权利,也得了不少的人心与威望,如今又调来一个表兄插手军务,阿兄当局者迷,我焉能坐视不理!” 蒙乔颔首,“我听懂你的话了。其一,此番事件,确实由蒙烺主导将人荐给了你;其二,你是为我考虑为我族人谋利;其三,你是发自肺腑担心你阿兄,心是好的。” 蔺黍频频颔首。 蒙乔伸手至他心口,“心静吗?” 蔺黍点头。 “脑子清醒吗?” 蔺黍嗯了声。 “那你听 着。”蒙乔正色道,“一,我再说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我外皆不可听。二,我不需要你为我族人多思所虑,我不望他们建功立业,只盼他们平安富贵。三,你阿兄没你想象的这般无能,会轻易被一介妇人蛊惑,请你不要干涉他们夫妻的事,更别生要伤害殿下的念头。” 蒙乔的话字字利落,句句铿锵,意思也直白不晦涩,却许久不得蔺黍回应。 “要我再说一遍?”她嗓音温沉,闻来并无愠意。 蔺黍摇首,又看了她一会,“我是想起了阿兄,突然觉得你和他行事作风有些像。训我时一样的一二三四罗列。” 年少慕艾时,她学过他的笔迹,练过他的枪法,细观过他的一举一动在心底描摹,天长日久,竟不想连思维的方式也有了些许相同。 但蒙乔不觉有什么,她喜欢过一个人,择他之优而学,让自己变得更好,是她的幸运和能力。 于是,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在瞬间掀起一层涟漪后,转瞬恢复了平和,“所以我们两个都讲得如此清晰明白,你还犯糊涂吗?” “我只是担心南伐大业,怕有人从中作梗。阿兄这场姻缘,本是阿母瞒他自定,我给他迎的人。”蔺黍低声道。 “若为此,更是大可不必。你阿兄不会容一个对他居心叵测的人近他身侧,给他生儿育女。他又不是夏桀商纣,会为美色所迷;殿下也不是妹喜妲己,会祸水误业。” 蔺黍望向蒙乔,片刻道,“我不是不相信阿兄,但这次主要是因承明的身份,我乃有理忧之疑之。”蔺黍顿了顿道,“旁事我都听你和阿兄的,但这回事关东谷军,我一定要查。反而是你,你如何这般觉得阿兄不会看走眼?” “我去见过阿兄了,他将承明的事与我说了,当年宫中医署欲对阿兄下毒,主使者乃何昱于其第五子何昱,事发后推出何昭为替死鬼,阿兄救下何昭一来因何昭有才,二来乃为了拉拢姜令君。”蒙乔见他眉目不似前头倔强,已然有所松动,遂扶他坐下,话语缓缓解释,“你不妨想想此番承明的作为,差点就牺牲在广都城中了,哪有细作会这般拼命的?他完全可以等着大军攻城,接应他,何必以身犯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攻城便利,减少伤亡吗?这同阿兄是一样的目的啊。” “你说的是有些道理,那阿兄当日如何不解释?他若解释了,我也不会……”蔺黍嘟囔着闭嘴。 他骂阿兄色令智昏,阿兄估计被他气到了。 “那阿兄是放我出去了吗?我一会去给他道歉。”蔺黍撇了撇眼看给他净面剃须的人,“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待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蔺黍转过头来,“你是不是喜欢——” 蒙乔手中剃刀微顿,将他面庞推过些,刀移下了两寸,转手把刀换了个面抵在他脖颈,“你好好说话。” “我感觉到了,你用的是刀背。”蔺黍低着头,话语中满是自得,“我瞎说的,阿姊莫生气。” “再瞎叫。”蒙乔用刀柄敲他脑袋,垂眸静心给他剃须,面庞却一阵烧过一阵。 “我再原谅你一回,但事不过三,若还有下次,再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就不要你了!” 暗牢空荡,久久回荡着妇人话语。 * 此事之后,蒙乔本想让蔺黍回冀州守后方,自己留在鹳流湖,两厢互换。但蔺黍思虑蔺稷身子不好,自己一走,事务多半压在蒙乔身上。遂提出,自己回洛阳守台城大本营,一来静心思过,二来可换方鹤回来襄助。 这个方案甚好,蒙乔留在鹳流湖,他日南伐的功绩自可算给蒙氏,而原本蒙焕蒙煊二人已被贬去台城,这厢蔺黍同往,也算和他们有难同当,亦可多庇护,如此蒙氏一族自不好再多言。 是故,五月初,蔺黍伤愈,辞别兄长妻子,赴洛阳。 五月中旬,方鹤抵达鹳流湖,任副都督一职。同时带来密报,太尉何珣的训兵处已有眉目。 六月上旬,益州来信,告知承明已伤愈,可预备攻荆伐扬之战。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甚至比预计地还要快些,唯一让人跳出预料之外的是蔺稷的身子,自当日同蔺黍争吵昏迷后,他再次发病,又是两个月的缠绵病榻。 这是自他患病以来,头一回除了冬日还在其他季节发作。如此,医官忧惧,因为破了发病规律,恐他随意发作,损身来不及补养元气,使原本十年的寿数折得更少。 这日,董真给隋棠请完平安脉,留在甘园与她辨草药,闲话家常。 “孤今日妆容有异?”隋棠嗅着一株草药,笑道,“你总看孤作甚?” 董真是为属不多连着蔺稷寿数几何都清楚的人,忍不住低声道,“臣见殿下,行事如常,半分忧色也无,小公子那样小,蔺相的病又重的很,您……” 第122章 “您觉得孤过于宽心了?”隋棠换了另一株草药,描摹它的样子,记录特性,“孤只是觉得忧也无用,且若过忧过患,郁气堵心,孤自个的身子都得熬坏,不值当。有这功夫,孤还不如多阅医书,多寻草药,看看能否治好他的病。” 他的病,按照前世说法,原也不算病,当算命。 但隋棠不信命,凡是事在人为。 “医药上,臣同殿下一起努力。臣只是想起当日蔺相同您和离,乃因时局所迫,因范氏而类您。”董真环顾四下,“殿下不怕吗?” 隋棠抬眸看她。 “臣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偶尔深夜想起殿下,总觉您前路漫漫又坎坷,但见你时有瞧不出你半点忧患,臣好奇。” 隋棠记录完,搁笔方道,“孤确实不怕,因为已经有人在怕了。如果他们不怕,就不会急着去抢军功,闹出三月蔺黍那桩事来。可见蔺相安排给承明的这步棋走得极好。孤文有姜令君,武承明老师,自然不怕。” 有一处,她没说。 实乃在她心中,相比前世,已经好过太多。 她尚有性命,有爱人的能力,有被人需要的价值,有夫有子……而他,亦不似当初的自己半分时日不留匆促离去,让人抱憾终生。他给她的时间很多,多到她可以努力成长,长到反过来照顾他庇护他。 漆黑深夜,他发病之际,也说,“恐不能陪你到老……” 人生难得圆满,总没有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到。 她靠在他怀中,被浓重药味包裹,却是话语朗朗,“前世,若沛儿还在,你可会寿数长久些?” “会,有他在,我总要担起为父的责任,不然也不敢去见你。” “一样的。”她越蹭越紧,“要是不能到老,我也会好好过这一生,来日同你讲你征伐过的万里山河上,开出的花又多红,长出的树有多高,我们的沛儿有多好,我因你重生托举的人生在后来看遍多少繁华,是多么有趣,我讲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 “殿下!”董真见她眼眶泛红,许久不说话,不由低声唤她。 “而且很快,孤还会再多一处助力。”隋棠回神望向董真,悄声道,“还同你有关。” “和臣有关?” 隋棠起身回房取来一张方子,又将这会记录的两方竹简一同给她。 董真阅过,待再拿过竹简,神色已经大变,整个又惊又喜,“这、这是殿下配出来的?我去给我老师看,有了这方子,三军可以随时启程,就无惧南地虫蚁……” “殿下当真厉害,以后整个医署自唯你是瞻!”董真转出屋外,经窗台尤自激动,匆匆奔去寻林群,差点和散值回来的蔺稷撞个满怀。 “蔺相恕罪,且让殿下与您说好消息……” “她何事如此兴奋?”蔺稷踏入屋中,如今他每隔三日去一回鹳流湖大帐,半日即归。 隋棠起身挽他胳膊坐来窗下,一边让兰心去抱沛儿,“我把治疗南地虫蚁的方子整理好,给她了。” “没谦虚吧?”蔺稷打量她。 那张方子是前世林群在隋棠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一 份完整有效的药剂,功劳自当各半。 隋棠摇首,“三郎藏了这么久不给医署,不就是为了让妾摘这个果子吗?” “医署以后也归你了。” 控制了医署,让医官们对她敬佩德服,生出同一根舌头,以后他的病情几何,便只会由她第一个知晓。 蔺稷见沛儿过来,张手去抱他,眼中多有不舍。夫妻二人已经商量,待这个夏日过去,天气凉爽些,便让隋棠带着沛儿回益州丞相府去。 毕竟这里处在南伐第一线,随时可能遭遇南地的刺杀;往西距离洛阳亦只有三百里路程,随着南伐愈演愈烈,捷报频传,难保天子狗急跳墙,再行刺杀之举。 虽然东谷军的人手足够保护隋棠和沛儿,但是他们在这,总需要蔺稷分心,且这处多来药物、膳食不全,沛儿尚在襁褓,不利生长。 …… “说好的,秋末入冬时节,你且回来修养。”枫叶瑟瑟,霞烧西天,隋棠抱着孩子在城郊官道同蔺稷告别。 “你不说我也得回来,我恨不得现在就随你们一道走。”蔺稷亲了亲沛儿小手,又捏过隋棠面颊,“等我回去,他应该会开口说话。” 蔺稷近来有些不待见沛儿,这会还剜他一眼。临要走的这数日里,沛儿咿咿呀呀能出一点声了,就把他阿母抢了过去。 原也无人能听懂他说的是甚,约莫母子连心,隋棠道是他说要阿母。 要阿母。 要阿母。 连要了七八日,若非昨日识相,放他阿母回房,蔺稷多来同他争抢一番。 “他现在就会说。”隋棠逗着沛儿,叫声“阿翁”。 蔺稷懒得理她,“别哄我了,赶紧上车吧。” “快叫。” “阿、阿翁。”孩子受母亲指引,竟清晰而完整地吐出两个字来。 蔺稷怔在原地,待回神母子二人已经入了马车中。 隋棠眉目温柔,与他莞尔,“离别甚苦,我与沛儿尚有彼此,且让他第一个叫你,慰你相思。” 第77章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秋去冬来又一春, 转眼已是朔康十二年的三月。 洛阳章台殿中,早些年养的一对鹦鹉已经接连老去,前些日子隋霖送来一对新的。 入夜时分, 两只鸟儿在窗前的金丝笼中静下,不似白日般欢腾。鹦鹉多来都是站立睡觉, 这两只亦是如此。这会面朝窗台,一条腿抓住栖木, 一条腿缩起藏在翅膀下取暖。不知它们习性的人,只当还醒着。 隋霖便是如此, 歪头瞧了一会, 笑道,“乍看这俩,还以为它们通了人性,在赏月呢。” 随他话落, 人便已经转过屏风,往何太后榻前走来。 “天黑了, 倦鸟归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与他说话,“这样晚, 夜深露重,陛下何必过来!” 她今岁才过不惑,正值壮年, 又天生一副倾城貌, 本该是风韵尤盛、姿容浓丽时。然这会卸去脂粉后, 眼角细纹、鬓边霜白,清晰可见。 天家皇室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滋养得容光焕发、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宫中情意难圆、天伦不聚的岁月磋磨着她的身心, 催生疾病,让她比常人还要苍老。 她有两个孩子,长女多飘摇,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顾过。幼子实乃借她肚腹出来的帝王,更轮不到她教养。 “儿臣前两日闻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该当时便来探望的,但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母后恕罪。”隋霖去岁行的冠礼,眉眼愈发类似生母,说话温文有礼,眸光里全是温和笑意,接过掌事的药,喂给母亲。 何太后仿若看见了初入宫时的自己。 也是这般姿容姣好、温情顺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达眼底,话不含体温,尽是敷衍。敷衍久了,便连自个都当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紧,有后妃过来侍疾足矣。”何太后咽下一勺汤药,伸手接过,“母后自个来就行。” 隋霖笑笑,静候太后用完,又给她喂了蜜饯去苦,捧来温水漱口,一通侍奉毕,方重新坐了下来。 “陛下有事?”太后从侍女手中接了枚参片抵在舌下含着。 “母后都上榻了,还用参片提神,一会怕是入眠困难。” 何太后闻言,慈和地笑了起来,概因太久不笑扯动心绪,掩口咳了两声,“那既晓得母后已经上榻,陛下如何还来叨扰?” 隋霖笑意僵了僵,“儿臣说了为看望母后而来,否则心中不安。” 何太后点点头,“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内寝没有点烛台,只点了一盏壁灯,并着榻畔案几上一盏琉璃照灯。光线昏黄,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实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来话瓣,启口道,“阿母,我问过医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是当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药医,您去封书信召她回来便是。” “这事你已经提过了不止一回了 。”何太后垂下眼睑,摇首道,“她不会回来的。” 是在前岁二月蔺稷南伐,屯兵鹳流湖之际,隋霖便有此提议。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太后便避在章台殿,对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议,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多来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试如何便判定阿姊不会回来?去岁您四十整寿她还不曾给您祝祷,您几番染恙她都不曾过问,但是如今您病得厉害,孝字当前,她未必那般决绝。再者,前岁她有孕之际,您不是还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吗?您为母待她尚且温慈,她为人子岂能如此凉薄? ”隋霖坚持道,“阿母去封书信吧。” 话落,也未容太后反应,只向殿门边招了招手。 第123章 未几内侍监便将早早备好的笔墨捧了上来,同行的侍者搬来矮几,隋霖亲自接过,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请。”他铺开绢布,亲来研墨,最后将笔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笔,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条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说孤已经病入膏肓,死前欲见她一面。生死当前,说不定她当真回来了。否则,纵是她自己想回来,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来。陛下其心几何,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愿回来,还是母后您不想她回来?”隋霖豁然起身,扫过周遭侍者。 数人匍身退下,合紧殿门。 “母后以为朕不想自个写信给她吗?那朕且问您,前岁您让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为何要送她两本佛经?还是你亲自抄写的佛经?”隋霖掷笔于地上,终于怒发冲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随粮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毕竟,为人母一点思女之情,他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甚至不曾让人查检徐敏所携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说道,“你阿姊定是什么也不缺,饮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们也未必会用。阿母且送她两本佛经,让她闲来消磨消磨辰光。” 彼时何珣在场,拿来佛经翻阅一番,确认无误。为此,他恐母后多心,还斥责了何珣两句。 结果,到如今他才算反应过来,他 的母亲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防这样一日,他让她去信诓胞姐回来为质,胞姐可从字迹观之,不是她亲笔,遂不中计回来。 “你若无此心,阿母那两本佛经便是干干净净的佛经。是你自个生了这般龌龊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点对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对你的背叛。”何太后气喘吁吁,冷笑道,“我就是想不通了,怎么你们男人做点事情,非要搭上个女人吗?你阿姊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你非要将她吃干抹净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会这些招数,以前是我,现在是我女儿……” 话一旦起了头,那些被生压下隐忍许久的情绪便在彻底爆发出来。何太后亦怒吼出声,一把将矮几从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发下榻,直奔殿门而去,“我要去问问他,到底够了没有,你松开,松开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见过这般癫狂的太后,边喊边拦下她。 久病体虚的妇人还未走到殿门口,便被衣裙绊倒,想要爬起,又被儿子拖住,再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只双目赤红盯着严丝合缝的殿门。 “阿母……”隋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双肩,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话语尽量变得和缓,“您体谅体谅孩儿,那蔺贼一统江北九州后,去岁开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围了荆州,到如今就剩一个扬州尚且同他对峙着。一旦扬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转身定会攻打洛阳,届时国之亡矣!届时,您要孩儿如何面对隋齐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见生母平静了些,隋霖将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继续安抚,“您写封信,只说你病重,让阿姊回来。我保证不伤她,我也不敢伤她啊。如今我也瞧出来了,这么多年,蔺稷后院只阿姊一人,可见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伤了阿姊,他定屠了我这太极宫。所以,阿姊回来,她不会有什么伤害。我只是要一个筹码在手,好同蔺稷谈条件。” “谈条件?”何太后缓了许久,终于攒出两分说话的力气,抬起虚弱的眉眼,望向儿子。 “对,谈条件。” 隋霖眼中闪出一点光彩,“我依旧为皇,但退回长安,只以北地三州为盾,其他包括洛阳在内的十州都还是他的,我与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拥那处四州,将这江北九州都给他,划江而治。无论怎样都可以,反正大齐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说到底,无非就是用阿姊换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齐国号,他定然愿意的。” “那、万一呢?万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问,“你是要杀了你阿姊吗?” “阿母,你如何还未明白,若是蔺稷连这样的这条件都不愿意答应,非要贪心地将全天下都伏在他脚下,而不顾阿姊死活。那不就说明阿姊所托非人。届时我们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块,亦无甚好说!” 隋霖观太后神色,慢慢松开她,回来捡起地上笔墨绢布,重新放在母亲手中,“阿母,快写吧。早些写我们便可以早点见到阿姊!” 【冀州是卫泰说了算,这里是蔺稷说了算,那还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几个人说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这天下自然是合起来的好,分裂出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们大齐的百姓吗?】 【现在退烧了,阿粼牙齿不疼了,脸也不肿了,母后莫再伤心。只要阿弟能一统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复回来,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遥远的回忆,当是刚把隋棠接回来时,她在这章台殿凿牙填药后,学习礼仪时说的话,此时萦绕于太后耳畔。 许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处又实在太少,便将她的一言一行,来回想念。此刻,恰到好处地想起来。 “不!”何太后仓皇扔掉了笔,“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统的,她……” 何太后忽就又看见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后,立时还击的模样,“你阿姊她或许比我们想象的刚烈,你这样会逼死她的。我不要见她,不要她回来,不要……” “你不让她回来,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亲身边,扳过她的面庞,“你是父皇的皇后,是我隋氏的妇人,是天子的母亲,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亲的孩子,你为何不愿?我不仅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要……抛弃我?”最后的三个字,声音极低极低,与从他猩红的眼中滚出的眼泪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后!】 【是我隋氏的妇人!】 【是天子的母亲!】 【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抛弃我?】 隋霖的话如惊雷反复炸在何太后耳际,震得她浑身打颤,满口血腥气。 我就不能只是我吗? 半晌,她方有所反应,似想清楚些什么,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儿子。 美艳风流的丹凤眼中,难得眸光清明又温柔。 “阿母——”隋霖似见希冀,重识了笔奉给她。 然何太后却只是一直一直笑着,目光缓缓垂下,静静看着被塞来手中的笔,随着一口隐忍许久的鲜血吐出,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至此,彻底缠绵病榻。 太医署施救多时不见好转,只说若能熬过今岁冬,待来年开春便能大安。 隋霖久在宫闱,自然听得懂太医令的话。 是说太后多来熬不过这个冬天。 诸人多劝慰。 天子双目通红,却是面上留笑,只下召让张贴皇榜,揽天下名医,救治太后。 消息传入章台殿时,何太后稍稍能够起身,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喂那两只鹦鹉。 她的手本就已经打颤,握勺而抖,难以控制。这会话入耳中,有个瞬间,抖的愈发厉害,鸟食都洒在了桌案上。 已经被引逗过来的鹦鹉扑了个空,一口啄在她手背,瞬间一颗血珠从皮肉里沁出来。 她也没动,由着鹦鹉当水般吮去那滴血。 “太后——”廖姑姑才要说话,被她抬首止住。 “徐敏在外头还好吗?”自从和隋霖大吵一架后,何太后便不愿再多人侍奉,将几个年长的掌事都打发了出去,让她们荣休养老。 “都好,她让人带过一回话,说是已经回了扶风祖宅,太后给的赏赐足够,她过得很好。” 何太后点点头,推开窗牖,将金丝笼的门打开,从笼口到窗台一路撒粮食,因鹦鹉出去。 很快,两只鹦鹉啄完,四下寻过,扑腾了几下翅膀,往天空拍翅飞去。 四月暮春,蓝天白云,阳光和煦,鸟儿越飞越远,彻底消失在眼底。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她将窗牖阖上,返身回去宫殿最深处。 第78章 华发早生。 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三样点心, 分别是一碟饴糖饼,一碟八宝米糕,还有一盏冒着热气的牛乳茶。 小公主避过乳母、宫人, 两手捂住双螺髻上的珍珠铃铛步摇,猫着身子偷偷跑来皇后的寝殿, 终于在长廊东侧的一处窗台边停下喘息。她环视四下,小手慢慢从发髻松开, 拍拍自己胸膛,长吁一口气。 待风定铃铛静, 心也不再砰砰乱跳, 便掂起两条小短腿,用力拉开了窗牖。顿时,整个人似一只圆滚滚的团子往后踉跄了一步,索性没有摔倒, 只是发髻铃铛作响,引来廊下一对鹦鹉学舌。 第124章 “请安!” “美丽!” 小公主伸出一根指头竖在唇口, 冲它们拼命摇头,示意它们不要吵。鹦鹉养得久了,很有灵性, 果然不再出声。 她便重新掂起脚,趴上了窗台。藕节般的手臂伸出去,端来那盏冒着热气的牛乳, “咕咚咕咚”喝完了。 “殿下果然在这!” “吓死老奴了!” 侍奉她的姑姑、侍女们泱泱一群人匆匆跨入院来, 乳母边喊边从袖中抽出帕子, “快来,让老奴给擦擦。” 公主的鼻下沾了一层雪白的奶渍,但她并不愿意擦去, 只抓了一把饴糖饼甩着短腿跑向殿门,“你们都退下,孤要给母后看的,阿粼变成白胡子老翁了。” 寝殿的门槛对她这样圆糯的团子来说还有些高,她便腾出一只手扶在门上,侧身小心翼翼地迈了过去。 “母后——” 她绕过屏风,春风阻在身后。 “母后,你快出来看啊!” 再踏入一重门,阳光也黯淡了下去。 “母后,您歇晌了吗?” 她的步子慢下来。 之前隔三差五她 就会来寻母后,母后多来都是坐在临窗的位置,给她备好点心和牛乳。 偶尔不在,便是掩于屏风后同她捉迷藏。 屏风后无人,当是她回内寝更衣了。 内寝偏暗,因为知道自己会来,母后都会让侍女提前点灯。 她知道,阿粼还没长大,怕黑。 这日,还没长大的小公主四下望去,当真害怕起来。 她没有走错路,这是母后的内寝。可是,和她前日来时很不一样。 这里看不见母亲的梳妆台,看不见落地的紫檀木隔断屏风,看不见挂着芝兰香草的卧榻,也看不见母亲……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雾蒙蒙一片。 “母后!” “母后!” 她还在呼唤,凭记忆往床榻走去。 白雾幽幽散开,眼前却越来越黑。 “母后,您怎么不点灯?”她终于依稀看见卧榻的轮廓,三重帘帐上挂有各种香囊,在无风的室内,晃晃悠悠打转,弥漫比往昔浓烈的馨香。 “母后,您睡着了吗?”随她走近,亦看见仰躺在榻上的妇人。 是母后。 顿时,所有的害怕和狐疑都消失殆尽,她展颜奔去床榻,满头珍珠闪光,银铃叮当,但都不如她嗓音甜美清脆,“如何不等阿粼就睡了!您看阿粼是不是变成白胡子老翁啦?” 她在榻畔停下,将一把攥了许久的饴糖饼放在榻沿,低头拎起繁复精致的裙裾边角,欲要攀上卧榻。腿太短,中途还绊了一下,“母后,抱——” 她爬了两回爬不上去,开始撒娇,但始终未得母亲回应,只能摇摇晃晃掂着脚尖落地,重新抓起饴糖推揉母亲。 “母后,吃饴糖饼!” “母后!”小公主拖着嗓音,终于些生气,“我不给你了。” 她趴在床榻哼了一声,额角滚下汗珠落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摊开掌心就要将饼喂入口中。 然垂眸竟见得手心全是血,一把指甲大小的饴糖饼全泡在血里,散发出阵阵呛鼻的腥味。 “母后,阿母——” 小公主甩着手惊惶不定地喊起来,洒落在床榻的饴糖饼转眼化作一颗颗血珠子,从榻沿滴落到地上,汇成鲜红的血流。 “阿、阿母……”小公主不知何时一下爬上了卧榻,一边避着血珠一边拼命推着母亲。 许是她晃动得太厉害,母亲的头无力地偏过来。 她看到那张美丽温柔的脸,七窍都是血。 母亲睁着眼睛,但永远不会再应她。 “阿——” 一声压抑又沙哑的呼唤破碎在大口的喘息声中,隋棠捂着胸口从榻上仓皇坐起。 “是不是魇住了?唤了你好几回,都不见醒来。”蔺稷坐在床榻,从一边案几拣了巾怕给她拭汗,“换身衣裳吧,才让兰心送来。” “我给你换?”蔺稷见她一时没有反应,遂坐上来低头给她解小衣。 隋棠还在喘,胸膛起伏,后背凉湿,由着蔺稷给她宽衣再更衣。 好半晌,她的神思才回转了些。 这会是朔康十二年的五月仲夏,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垂髫稚女。今岁,她二十又四,为人妻为人母。 这里也不是长安城中的椒房殿,而是北地冀州,她的家。 她午后歇晌,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着外头辰光,夕阳余晖从半开的窗牖洒进来。 对,也是这样一扇窗,窗下案几放着茶点,梦境清晰起来,她又打了个颤。 “梦见什么了,你吓成这样?”蔺稷本专心给她系衽,忽觉她抖,抬头捏了捏她肩膀。 他自从病后,手足一直冰冷,鲜少生热。今日难得隔着薄薄布料揉握她肩头,让她觉出一点掌心的暖意。 五指尚且有力,一把拢下便握住了她整个肩膀。掌心未移,唯有指头松紧有些地捏在上头,似将力量一点点灌入她体内。 隋棠靠上了他胸膛,他便松手拍她背脊。 “我好好的,你别太忧心。”蔺稷低声道。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提及,隋棠立时推开了他,瞪他的眼神更是一扫片刻前初醒的混沌,似被山间清泉淬炼后余热未消的利剑,要将他盯出两个洞来。 去岁分别时,说好秋末入冬时回冀州养伤。结果十月来信,道是老将方鹤染病在身,一时无法帮蔺稷督战;又逢荆州战场已经打响,需防刘仲符偷袭或增援,蒙乔一人坐镇鹳流湖怕是不够,蔺稷只得留下指挥。 虽理由十足,但他逢寒天便发病,隋棠哪里能放心。思来想去打算前往鹳流湖照顾,不想沛儿又染了风寒,如此一来二去年也过了,春也开了。 从鹳流湖送来的信件,除初时的一封是由林群代笔,后面便都是蔺稷亲笔。隋棠看字识人,见他笔力之间由潦草轻浮恢复到遒劲有力,一颗心放慢慢放下。遂回信于他,让他自我保重,攒时辰多休息,今岁入冬且一定回来。却不想三月末寄出的信,回信未收到,却在昨日进入五月的第一天,迎来了归人。 乃午后歇晌的时辰,她正在哄沛儿午歇,闻人来报,“蔺相回来了。” 她尤觉自己瞌睡中起了幻觉,生出梦意。大半年来,本也多梦,从相思到忧患,心气不平,反应迟钝了些。 反而是膝上半睡半醒的幼子,揉眼聚光,语带欢喜,“阿翁,真的吗?”槪因她成日提及,对案作画多了,将将两岁的孩子便也有了思念的意识。 侍者便再次回话,“是真的,蔺相回来了。” 沛儿爬起来,张开手要她抱,要她带他去见阿翁。 隋棠也不知是何心境,呆愣不曾回神,回神也没有动弹,后乃兰心抱了孩子去迎人。 蔺稷牵着沛儿入殿来时,比这会还要早些时辰,阳光正中,将他父子耀得有些不真实。 “阿粼。”他温声唤她。 隋棠掀起眼皮,却没有多少情绪,只对着孩子道,“阿母困了,你同阿翁玩吧。” 她没有问蔺稷好不好,一路辛不辛苦,甚至没有接他的话,从东侧间暖榻起身,与他擦肩,去了内寝。 晚膳府中设宴,为蔺稷接风,杨氏蔺禾都入席,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她没有扫兴,却也不曾尽兴,只专心给沛儿喂膳。 膳后杨氏拉着儿子嘘寒问暖,她道是沛儿缠她,回房陪他去了。未几蔺稷也过来,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爬向他。 父子二人处得融洽欢愉,隋棠道,“今晚让阿翁陪你睡吧,容阿母歇歇。” 她提裙从下榻,蔺稷喊了她两遍都不曾得她应声。 夜深人静,蔺稷将沛儿交给乳母,回来长馨堂歇息。人被他抱在怀里,她推开他的手,朝里睡去。 一床盖子盖着两个人,中间空出一截缝隙,凉气往里灌去,蔺稷掩口咳了两声。隋棠终于有了些反应,起身将被褥都给了他,抖开床尾叠好的一床自己盖上。 蔺稷张了口,又把话咽下去,只借着一点黯淡月色,看她单薄的背影。 从夜间看到午后。 “瞪我也成,至少愿意正眼看我了。” 蔺稷低眉,摸过自己胸膛,长睫微掀,半看妇人半落胸口。 “军情大于一切,殿下识大局,自然不会怪罪。臣七日一封信告知病体情况,半点没有隐瞒,殿下不仅不会生气理当夸我。此番突然归来,更是惊喜……可是殿下不肯理我,还望明示,臣错哪了?” “我改。” 语到最后,又轻又柔。 人也靠了过来,只是那只抚在胸口的手始终不曾放下。这会曲起手指以指腹来回摩挲,真诚道,“夫人方才都主动入怀了,定已不再生气,且说说到底为何事!” 隋棠本见他捂在胸膛,只当他气闷或心绞,眉宇柔婉带伤,眼中蓄泪如珠,就要再抱上去。忽见得他后边摩挲的动作,伴着得意话语,一时又恼。 第125章 但也知,自己这厢恼得矫情无理。 一时间,只有眼泪接连不断滚下来,浇灭他得那点得意。 “我不是回来了吗?” “身子也养得不错,给你把脉。” “不 哭了……” “沛儿从昨个到今日,都没哭过。” 蔺稷越哄,隋棠哭得越大声,最后只能将她抱起来,许久才听她抽抽搭搭开了尊口,“谁要你回来,我让你好好休息的……我才适应了你不在身边的日子……” 她伏在他肩头,吸了把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埋头将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身上,“我说谎,我适应不了……我想你,我害怕……” 朝夕相对时,体会不到分离的滋味。 如他活着,她便无法想象他死去后,这世上无他的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横斜,晚风拂起,殿中帘幔轻摆。 蔺稷吻她眼底残泪,问,“我求来一个如果,让你这样伤心,恨吗?” 隋棠斩钉截铁,“恨。” “求来一个如果,累你年寿难永,病疾缠身,悔吗?”隋棠也问。 蔺稷不说话。 日头隐去,弦月高悬,夫妻同榻而眠。 “那你前世恨过我吗?”男人扣着妇人五指,在榻上把玩,忽就又问起白日话头。 “没有。”妇人实诚道,“来不及。” 所以,我悔甚! * 整个五月,蔺稷都在府中。 一来南伐进入胶着状态,刘仲符兵甲不如蔺稷,但集结了交州以南的数个部落,对远征的东谷军进行干扰。二来亦是因为远征,经不起长久战,粮草消耗极快。 是故,蔺稷此番回来,乃为了调集粮草。 政事堂部分官员已经提议休战,待过两年再行出征。回来寝殿,隋棠亦劝,不若缓一缓吧。 但蔺稷说,“渡江不易,若是过个两年再行征伐,焉知刘仲符是否会壮大大,是否交州以南的部落会彻底臣服他!如此尾大不掉,总是患事。其次——” 蔺稷拉来隋棠坐下,第一次正面与她谈及洛阳皇城的事。 “陛下手中应该还有一支兵甲。” “这处我知道,去岁方鹤将军来鹳流湖,曾向你回禀过,说是已经寻出了他兵甲的训练藏匿处。” 蔺稷摇首,“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些,蔺黍回去台城后前往进行了搜查,只翻出百余乞丐,还有挖出的底下兵器制造库的痕迹。实际兵甲不曾发现,或者已经转移,或者就是个障眼法,瞒过了方鹤。” 隋棠惊道,“他集人训兵定有声势,台城处怎会察觉不到的?” 蔺稷挑眉看她,神色意味深长。 隋棠有些反应过来。 她的胞弟坐在了龙椅上,多少还是有些能耐的。当初尚可在蔺稷眼皮底下训出八百死士,如今蔺稷主力远离洛阳,即便有台城驻军督防,但隋霖尚何珣所助,隋齐宗室多来也愿支持他,自然行事更方便些。 “那会有多少人手呢?”隋棠隐约感到不安,这便意味着即便攻下了刘仲符,来日破洛阳说不定还有一场硬仗。 “按照时间和可操作的限度看,三五千吧,不会过六。” 隋棠闻之眉宇舒展。承明教过她兵法,之前一年多在鹳流湖也陪着蔺稷批阅过许多军务,多少了解些。 所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隋霖人数若只有三五千,那么东谷军数十倍于他,自然不足畏惧。 遂笑道,“那他成不了气候,不用担心。”” “兵从民中来,民——”蔺稷顿了顿,没再往这处讨论,只道,“如今三五千人自然没什么。但是现在一旦收兵修养,刘仲符处方才也说了,那么陛下处……” 隋棠恍然。 —— 陛下处或许兵甲也会有所壮大。 如此,疆土又裂为三处,实难合起。 所以当下一鼓作气是最好的。 隋棠被蔺稷抱在膝上,两人一起渡了层浅金色的阳光,窗外花开正好,莺雀叽喳,她圈着他脖颈,享受这时光。 “可是我想你停下来养病,不想你再染血腥。” 林群说,“蔺相不可过劳,尤其不可再受兵戈利器之伤。他自当年鹳流湖受剑伤起,便伤口难愈,流血多于常人。极易容伤元气,败根基。” 怀恩说, “蔺相前世累的功德都逆了天地生死,换了今世姻缘。俗世又杀戮重,血染四方。世有因果,时有业报,且早收兵刀,放马南山。” 蔺稷道,“你不是不喜欢怀恩吗,如何肯记他的话了?” 他伸手从案上抽出一册竹简,“还是多读医书多研草药,给我治病。” 男人目光都在妇人身上,这会还在看她,并不知道自己凭记忆挪来的一卷竹简不是她常看的医书,实乃他自己静心时所练的书法。 起始一根青简上书: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隋棠接了书册,放回桌案,低眸凝在他玉冠旁的一缕发丝上,缱绻又温柔地吻过。 因为我爱你,便是妄言也愿听。 * 五月下旬,首批粮草征调结束,蔺稷预备返回鹳流湖。 启程当日,隋棠给蔺稷束发。 妆台上没有放铜镜,蔺稷道,“你是不是不会梳,怕我不让束,故意藏的镜子?” 隋棠拨转他的头,“束好再瞧,方是惊喜。” 沛儿从乳母手中挣脱,挤上来坐在父亲膝上,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阿翁不要走!” 孩子一天一个样。 蔺稷半年没见他,他已经话语成句,能跑能跳。看见久别的父亲,还会泪眼汪汪,撒娇乞抱。 隋棠说,这都是她的功劳。 若非她三两日便绘一副蔺稷的画像,告诉孩子这是他父亲,这百十日过去,沛儿估计压根就不认得他了。 蔺稷看着那摞起的丹青,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以后莫画给他看了。” “为何?”隋棠痴迷丹青。 “因为你若坚持和他说画中人是他父亲,沛儿恐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或是你的清白。” 隋棠用梳子敲他脑袋,“你侮辱我的画技。” “我没有。” 蔺黍叹气,“你压根没画技,何谈侮辱?” 隋棠拔了一根他的头发,惹他一阵吃痛。 “还说不说了?” 蔺稷垂眸同沛儿四目相视,挑眉闭上嘴。 束发簪冠,铜镜挪来,隋棠没有辱没蔺稷。 他不发病时,双目有神,星眸灿亮。即便消瘦了些,两颊有些凹陷,但依旧难掩清俊,眉宇英朗,笑时温柔又风流。 蔺稷唤来乳母抱走沛儿,揽腰拉人至身前,将一枚玉佩重新佩在她腰间。 是那年他出征冀州,送给她的刻有五谷花纹、海棠作饰,可指挥太极宫暗卫的玉佩。 她与他和离时,主动还给了他。 “如今成日带着沛儿,我都鲜少带镯佩玉。”隋棠抚摸玉佩,她到底是喜欢的。 “太极宫中原有我布下的暗卫,可惜未编织成网便被清理掉了一批。能被清理的自然是最接近禁中的,如今大概还剩百余人在外围,靠不了禁中。我们来冀州后,他们便处于蛰伏状态。你戴玉佩出现,他们见之便会苏醒进入作战状态。他们不同于沙场兵甲,不善持久战,但擅偷袭,可以一敌十,甚至抵百。护送人从太极宫到台城这段路程是没有问题的。 ” “你、何意?”隋棠蹙眉问。 蔺稷两手环在她腰间,仰头道,“昨晚你又做梦了,梦中喊着阿母……” 隋棠避过他眼神,想起不久前的那个 梦。 “我想起我回来翌日你午歇时,也喊了阿母!”蔺稷抬手捏了捏她下巴,“女儿思念母亲,是自然事。你若想回去看看,也可以。” 隋棠摇头。 她回太极宫,乃以身犯险,兹事体大。 蔺稷扫过滴漏,就要到启程的时辰,“平心而论,我肯定不希望你回去,太危险。但若有万一,也不想你有遗憾。与其到那日你偷偷地走,累我千里之外担心,还不如这会告知你出入方案。” 隋棠不知该说甚,低低唤他“郎君”。 “你家郎君养兵甲蓄门客,开疆拓土,就是为路途好走,人生好过。”铜漏滴答,蔺稷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你不必有负担,兵甲任你用。” 隋棠拉住要重上征途的人,“我送你。” 这一送,便是城郊外,长亭中,只剩尘土不见离人,夕阳渐隐时方归。 同隋棠马车一道入城中的,是一匹疾驰的快马,卷起烟尘无数。 护卫公主车架的都是东谷军,正要拦下呵斥,问清来人面目,竟见得他手持符节,胸掏黄卷,道是奉天子令贴告皇榜。 隋霖的诏书在很多年前便已无法生效,也出不了洛阳城,这厢能千里传至,想来令藏玄机。 第126章 隋棠甚至有一刻猜想,许是刘仲符的计谋,遂只让侍卫护守车架,谴了一人前往观看。 未几,侍者复命,道是太后病重,医署无措,天子征良医。 原是以孝道之名出了京畿。 一首领悄声言语。 “殿下——”马车内,兰心见隋棠失神,低声问,“要不要谴人打探一下消息真伪?” 隋棠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真的又如何? 这等风口上,她没法回去。 即便蔺稷说,她可以回去。 她抚摸腰间那个玉佩,想起那日她亲吻的他玉冠边的那根头发,亦是今日她为他束发簪冠时拔下的那根头发—— 她回来寝殿,从妆奁中捏出。 在日光下、抖着手反复看。 确定是一根白发。 他才过而立,竟生华发。 她如何还能让他徒生牵挂! 第79章 南望洛阳。 六月季夏, 夜来幽梦,隋棠又一次薄汗涔涔从榻上仓皇坐起。 还是那个梦,梦中太后已薨逝。 她七窍流血, 人死而眼不闭合。 隋棠低头缓了会神,掀帘借着壁灯微弱的光扫过门边滴漏, 还未到丑时,遂重新躺下, 催自己赶紧入眠。 在送别蔺稷那日看到的皇榜,她两头顾虑, 白日人多还好, 一到晚间夜深人静,难免多思,失眠多梦。 连着七八日下来,精神便有些微萎靡, 今日头又涨又疼。是故只想法子让自个赶紧入睡。然越是这般,便越难成眠, 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最后再度睁开, 根本半点睡意全无,反而脑子清醒了些。 隋棠望了会帐顶,披衣起身。也没惊动侍女, 只打开帘幔将床头一盏琉璃灯捧入帐中, 放在了另一头的一方案几上, 又从案几底下拿出一本医书翻阅。 自回来冀州,除了照顾沛儿,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医书, 辨草药,试图寻找治疗蔺稷病体的法子。 按他所言,当是前世换求的代价,但隋棠始终觉得事在人为。他的身体发病症状清晰呈现为数脉,无法受寒,受寒则心绞疼痛,气闷喘息艰难。五脏之中如今心、脾、肝三脏受损。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按照这般推理,她且多研抗衰之法,或有疗效。 医署亦是这般分析,遂彼此分工。他们还是应循基本的药理,给蔺稷所用的都是温补的药。隋棠则翻阅偏门轶方,寻找草药,再给医署以辨别。 近来失眠少觉,她便在榻上置了这桌案,笔墨齐全,俨然一方简易书案,可供她随时阅书读卷。 孤灯一抹,光线昏黄,她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落在竹简,逐字指阅,间或翻卷。也会遗憾自己读书太晚,偶遇不识的字还需记录查询,影响了阅读速度,恨不能一目十行,将文字嚼烂入喉。转念又慰自己,尚能识文断字,为医署分担压力,不至于空待辰光,看岁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自己无为无力。再一想,她今日可以读书阅卷,还是出自他之手,亦是因果。 隋棠按揉太阳穴的手挪到肩颈按揉,一手翻过竹简继续阅读,读得细致又沉静。 天不知何时亮的,只知兰心入殿掀帘时,瞧见她阅书模样,不禁惊愣了一瞬。 “殿下这是何时醒的?是一宿都在读书吗?您瞧瞧您眼底乌青!”兰心从她手中挪了书,不免气恼道,“再急您也总得顾着自个身子,这些事左右有医署呢,你能帮衬便已很好,如何能这般废寝忘食!” 寻常隋棠起晚了,兰心入内看她自然手脚极轻。这日亦然,只是这一连串话下来,已然声色扬起。 隋棠都插不上话,只待她说完方求饶,“姑姑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是不爱惜身子故意为之。实乃夜中少眠实在睡不着,方寻了书打发时间,哪知一晃天这般亮了!” 隋棠眯着眼睛,看外头艳阳金光四射,闻树上蝉鸣都已响彻院子。 “辰时四刻了,便是读得认真,腹中不觉饥饿吗?”兰心嗔道,给她将滑落在榻上衣裳披上,“殿下起身吧,婢子给你更衣。” 隋棠坐着不动,只抬起一张虚白面庞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手在腿上按着。 “可是腿麻了?”兰心立时会意,挨坐上来给她揉捏。 “殿下这会还年轻,熬夜个一回两回感觉不到。待以后上了年纪,何止是腿麻,还有背僵腰酸,肩颈都会不适,这养生不是身子不好了才开始,得时时保养……” 一转眼,从洛阳到冀州,兰心侍奉隋棠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她比隋棠大十余岁,日益相处间,感情尤深,又无家眷牵挂,便一心都在少主身上。尤其是当初身份为蔺稷知晓却不曾被其为难后,则更加穷尽心力。 隋棠待其亦多似长辈亲近,尤其这会闻她絮叨,望向她的双眼中多出孺慕之情。 “姑姑以往也这样侍奉阿母吗?” 兰心乍闻提起何太后,揉捏小腿的手顿了顿,“婢子比太后小四岁,这等近身又需技巧的活,那会还轮不到婢子。婢子在徐姑姑手下当差,原是要接她班的。” “掌事姑姑的接班人,那也是内殿一二等侍女了。 ”隋棠低声道,“姑姑和我说说阿母以前的事吧。” 兰心瞧她神色,半晌方缓缓开了口。 “太后才貌无双,原是长安高门贵女中的翘楚,心肠极好,入宫前常搭棚施粥。少时爱骑马打猎爱鲜花鸟语,尤其爱笑,长安城中说她一笑倾城,倒也没有夸张。后来到了宫里,就规矩了许多。不骑射不布施,一心侍奉君王,但也不笑了。后婢子见她头一回开心地笑,还是在您的……”兰心沉浸在回忆中,话到此处下意识顿住了口,头埋地低了些,手上施力揉捏。 “我?在我的什么?”隋棠推着她臂膀,“说啊。” “在您周岁生辰宴上,您冲她咯咯地笑,她便也笑了起来。那是她入宫后头一回笑。后来笑得便也多了,笑的时候和在府中时一个样子。” “那……我走后,她还笑吗?”隋棠话出口,突然便觉得不该问。 她是想听到笑还不笑呢? 却闻兰心道,“殿下走后,太后便病了。一病大半年,先帝便有些冷落她。后来是太尉大人的夫人入宫劝慰,她应了。就、就一心照顾太子殿下,笑得也开心。” 卧榻间沉寂了片刻,兰心换过另一条腿,抬眸笑了笑。 隋棠莞尔,半晌喃喃道,“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梦中面目模糊,带泪泣血。 如此数日过去。 这日早膳后,司膳尚在劝隋棠多用些,又问她有无想吃的,可给她换换口味。隋棠眼前阵阵发黑,“许是天热之故,难有胃口……” 话还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后得董真诊治,所幸无大碍,道是失眠引起的心神失养、乏力倦怠,同时影响了脾胃。 “殿下自闻皇榜一事,便一直心中难安。”兰心叹道,“殿下还需放宽心。婢子正想同您商量,不若让婢子回去看看吧,正好也算是报答太后昔年照拂之恩。” 隋棠靠在榻上,摇首道,“你回去也于事无补,且陛下那个性子,说不定还会迫你吐话。届时你能说甚?别惹急了他反累到你。这样母后若无恙亦要生恙了,若当真有恙则病得更重。” 她拍了拍兰心手背,“孤就是这一阵太累,养养就好了。” * 出伏入秋,已至九月,隋棠调养得不错,渐渐也不再失眠,身子恢复如常。 深秋天远气清,枫菊斗艳。丞相府后|庭花园中,数个孩子围在一起扑腾玩闹。原只有蔺禾的两个女儿同沛儿一道,后是隋棠提议,蒙乔夫妻二人都在外征战,虽说州牧府中自是安排了人手照顾她的一双儿女,但还是挪来祖母处更好些。 是故,如今五个孩子在一起,闹腾起来,杨氏都有些招架不住。 蔺黍的长子是孩子中最大的,如今已经八岁,有模有样地带领着弟弟妹妹们。沛儿最小,还有两个月才到两周岁生辰。但人小鬼大,就爱追着兄长姊妹们。孩童都喜欢与年长的一道,不喜年幼的。但沛儿会哭,圆糯雪白的小脸上眨着一双乌亮浑圆的眼睛,里头包起盈盈一汪水,再伸出一双手扯住阿兄阿姊们的袍摆,一晃,眼泪便跟着滚下来。如此,便无人忍心推开他了。 杨氏看着一群孩子合不拢嘴,与隋棠难得亲近些,“我问了三郎,他说了他不是大病,就是操心累的。待这十月里他回来,你把沛儿放我这,夫妻好好聚聚,给沛儿再添个伴。” “阿母说得对,瞧沛儿简直和三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蔺禾挨上来,“三嫂定要再生一个,长得同您一般,且不能让三哥得意了去!” 隋棠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今岁他还不到两岁,待他长到八岁和他族兄一样大,再长到十五岁,二十岁,加冠、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他的父亲都不可以缺席。 第127章 可惜,医书无药,医者无策。 时间一日日过去,又快一年终,她将典籍翻烂了,也寻不到半点希望。 “三嫂,你怎么了?”蔺禾看着隋棠逐渐泛红的眼眶。 “我……”隋棠深吸了口气,冲她挑眉,“我想你阿兄了。” 蔺禾和杨氏对视一眼,皆笑开了。 隋棠揉了揉眼睛,侧身道,“阿母,我前两日才接的信,三郎信中说战事频繁。今岁十月便不回了。我今日过来,就是和您说一声,两日后,我带着沛儿启程去鹳流湖。” 蔺稷的信上自是说要回来的,还说要查她课业画作,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是为了宽她心,逗她玩乐。但她还是在笔迹字体里,看出了他的无力和虚弱。 这才九月,显然又发病了。 “你瞧这人,成日不着家,去岁错过了孩子周岁宴,这两周岁了我还说一定好好办一办,这又不回来了。”杨氏叹了口气,“那你把沛儿留下,一点点大的孩子,旅途颠簸,身子吃不消。” “他没有离过开我,再者他也想他阿翁。” 杨氏颔首,“那你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写信回来。” 隋棠应是,见辰光不早,唤上沛儿回了自己院子。 杨氏瞧着远去的背景,摇了摇头。 “哥嫂不在家,不还有我陪着您吗?”蔺禾哄慰母亲。 “阿母不是这个意思。”杨氏颇有微词,“你阿兄便也罢了,左右他做主惯了,我也管不了他。但你瞧他这妇人,是公主不错,但也是儿媳吧,行事从来就是支会一声,也没个商量。” “阿嫂去瞧阿兄,和您商量作甚,难不成你还要给她立规矩让她伺候您不成!” “我……” * 隋棠前往鹳流湖,不仅未和杨氏商量,甚至也没和蔺稷商量,未曾通知他。 九月傍晚抵达甘园后,让兰心带着睡熟的沛儿先行休息,自个去了鹳流湖大帐寻他。 来得太突然,正好与要入帐回话的蒙烺在营帐边碰上。蒙烺看清来人,遂与之行礼,隋棠笑了笑,二人一同入内。 主帐深阔,却一个侍者都没有,也无有部将议事。只有蔺稷跽坐在案,蒙乔在他身侧,挨得极近,跪坐的姿势,双手扶住了他臂膀,乍看很是亲密。 两人皆垂首低眸看着一物,一个面色虚白,额上生汗;一个满脸不信,开口都在抖,“怎会这样,我去给你唤医官!” 蒙乔起身回首间,便看见了帘帐口的隋棠和蒙烺。 “殿下——”她有些惊诧地开口。 蔺稷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得疼,闻言撑着桌案,抬眸看过来。 他原该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便这般映入他眼眸。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眼中滚下一滴泪来。 * 林群闻讯匆匆赶来,见蒙乔、蒙烺尚不曾离去,遂道是因战事急火攻心之故,吐血出来反而是好事,否则淤堵在内,恐要伤了肺腑。又道,静养几日便罢。如此诸人退去,唯剩隋棠伴着他。 隋棠沉默给他煎药、喂药,后与他一同用过晚膳,回去甘园。 蔺稷在用膳时给她夹过菜,马车中握过她的手,她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 月上中天,蔺稷哄睡完沛儿回房,见人已经上榻。便没有立时更衣只在榻边坐下,干干地搓着手,开了几次口都不曾吐出话来。 “天冷,上来吧。”终于,还是隋棠开了口。 蔺稷如临大赦,眉间愁绪一扫而光,“你不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隋棠侧躺过来,给他解开腰封。 “本是在议会的,扬州攻城战,连败了两阵。后来我觉身子不爽,越发不适,便谴退了帐中属官,想独自缓一会。约莫蒙乔心细,瞧出了我脸色,所以去而又返……” 隋棠忽得笑出声,压了压嘴角道,“你解释这些作甚?” “你……你不是生气吗,我同蒙乔,我……”蔺稷有些反应过来,“你没生气,吓我一晚上。” 她只是知晓他的病又重了,心疼他。话不知从何说起,一说就要落泪。便一直沉默。但恐沉默会吓到他,自我消化后就重新开口。 “我这会生气了。”隋棠翻身又趟了回去。 蔺稷上榻推了推她,人不理踩他。 “我还气恼呢!” “你气甚?”隋棠不禁激,忍不住问。 蔺稷也不理她。 隋棠坐起身来,“我气你认为我吃醋,我有这么小器吗?” “嗯,你最大度。”蔺稷闭起眼,不阴不阳道,“从来不吃醋。” “那你到底为何生气?”换隋棠不依不饶,“说啊!” 蔺稷睁眼看她,觉得又要吐血了。 * 隋棠在鹳流湖陪了蔺稷四个月,直到转年正月,过了元宵方带着沛儿重新回冀州。 四个月里,他一共发了两次病,十月上旬一回,十一月底一回,每回都昏迷三五日不等。 隋棠不用翻阅他的医案卷宗,也知道以往昏迷也就一昼夜,如今明显更严重了,且今岁还添了呕血之症。 启程这日,隋棠问蔺稷,“这场仗何时能结束?” 蔺稷如实回她,“扬州之战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城阶段,不出意外,四月便可结束。剩下的便是回洛阳。” 洛阳还有一场仗。 隋棠点了点头,“非你不可吗?能不能随我回去?” 终究,她没要蔺稷回答,抱着沛儿上了马车。 耳濡目染,她多少也明白了些,明白为何即便蔺稷无需亲上战场,却还是坚持在鹳流湖一线坐镇,亲自指挥。 因为要防军权被架空,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因为他们有了孩子,需要做更长远的打算。 “我等你,早点回家。” * 隋棠回来冀州第三日,竟又闻天子为太后求医的皇榜至。上书太后已病入膏肓,为人子甘以十年寿数,换母两月阳辰,共度四十又二的寿诞。 隋霖非寻常人子,乃帝王身,天之子。 天子折帝王寿数为母续命,这一举动,且不说有没有用,尚在一时间给他赢得的一片不大不小的赞誉。 窗外细雨绵绵,隋棠翻阅书卷的手顿下。 三月初六,是母亲生辰。 雨过天霁,杨柳已经抽条,一捆捆书卷从医署搬来,过两日,又一一送回去。 这日,已经是三月初六,隋棠于窗边独坐,西南望洛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隋棠都不再看医书,只沉默静坐,想蔺稷,想太后,想来日……终于在三月中旬的一日,她将沛儿托付给杨氏,道是自己要回洛阳一趟。 这话说出,杨氏大惊。 即便婆媳二人关系并不亲昵,但赴洛阳势必会影响她儿子行军状态,于是好言劝之。 然隋棠道,“三郎许我回去的,他已经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 杨氏闻这话,又看孙子留在身边,没有随她同往,便嘱咐了几句应下了。 只是隋棠没能及时走成。 她原定三月十九出发,却不想在十七这日,府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徐敏,徐姑姑。 还未至天命的妇人风尘仆仆,两鬓斑白,唇口干冽,手足打颤。她原坐马车赶来,后嫌之太慢,竟直径换作了骑马赶路。 她的一点马术,还是太后少年时所教,临近冀州的百里路程,骑得艰难却不肯停下,如此方有此刻这般狼狈模样。 “老奴奉太后旨意,给殿下送两样东西。”她将包袱捧出奉上。 一卷乃太后人像画作,赠她不知她如今面貌的女儿,以慰相思。 一卷乃懿旨。 她之一生,就下道这么一道旨意。 隋棠跪下听旨。 “孤身后,一切从简,不费官中金银,不累诸亲奔丧。其中长女隋棠于冀州点香百日,奉烛千盏,以尽哀思。” 隋棠抬起头,欲语泪先流。 “太后还有一句话,让老奴带给殿下。”徐姑姑搀起隋棠,将旨意塞入她手中,“主子原话——” 【吾儿不必觉得我此番所为,乃因你特意为之。实乃我生有二子,无法将他们都护周全,便只能权衡利弊,择能久活之人保之。】 “太后薨了?” 兰心见隋棠久无反应,遂上前拉过徐敏问道。 徐敏点点头,“我前岁被太后以养老荣休之名调出了宫,回到扶风祖宅,原是接了这桩差事,待闻太后薨逝的消息传出,便快马加鞭给殿下报信,千万不要回洛阳。” “本来应该一出宫便赶来了,但恐有陛下的人监视,不敢轻举妄动。十三日前,老奴得了消息,所幸扶风郡距离冀州比洛阳距离这要近些,赶在了禁军前头。”徐敏对着隋棠道,“殿下切不可回去,陛下实乃请君入瓮。” 隋棠并不应话,只摊开那张画卷细看。 日落月升,一日过去。 第128章 三月十八,她将将把画收起,便闻天子报丧的使者到了府门前,要她跪听圣意。 第80章 半点不类母,想来肖父。…… 旨意再明确不过, 要她回洛阳为母奔丧。甚至里头还有一句,携夫带子同归。 丞相府中虽需要奉召接旨的只有隋棠一人,然内侍监唐珏话语落下, 阖府皆闻。 当下在此上值的淳于诩便出面言语,“长公主身子多有不适, 小公子更是年幼,经不住旅途奔波, 丞相则征战在外,故而无法前往京畿奔丧。想来太后爱女, 在天之灵定能理解。” 他故意将蔺稷南伐之事放在最后以作震慑, 随他话落,府中侍卫已经进入警戒状态,将传旨的正殿围拢。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内侍监此刻识相离开便罢, 否则便是再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臣为君传旨,子为母守丧, 皆为纲常伦理之事,天下人且都看着,难不成蔺相之妻子之属下, 皆是不臣不孝之人?亦或者是蔺相行事如此?” 唐珏细长双目中满是恭敬状态,话语不卑不亢。 “既然中贵人论起伦理孝道,老奴亦有一言。”尚在府中修养的徐敏走出来, 与他平礼见过, “老奴昨日奉太后之命, 来此传懿旨,无需长公主回京奔丧,只需要奉香百日, 点烛千盏,以表孝心即可。” 说话间,已有侍者将懿旨捧至唐珏身前。 徐敏则上前扶起悲痛不知所措的公主,柔声宽慰,“殿下不必左右为难,孝字当头,陛下亦是久侍太后,定不会忤她遗言。” 隋棠眉眼哀戚,闻她话语似得了一点主心骨倚靠,然抬眼那封圣旨,似还在意蔺稷名声,颤颤不敢起身。 唐珏阅那懿旨,又观隋棠神色,只依旧顺谨道,“辛苦徐姑姑,太后慈心,如此爱护体恤殿下。”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想来太后留旨给姑姑时,身子尚安,纵有疾病然神识还算清醒。便是能控制自己情感,不去相思,多为儿女想,唯自苦罢了。”唐珏说到此处,竟是带了两分哽咽,“只是奴婢听得真真的,太后临终前于卧榻畔声声唤着殿下闺名,手腕间上金玉镯环退去,唯带了一条五色绳舍不得摘下……” 一直垂首低眉的隋棠忽得就抬起了双眸,长睫一掀,便是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落下来,口中喃喃唤得“阿母”二字。 “殿下,既有太后旨意在前,诚如徐姑姑所言,陛下仁孝之至,自不敢不遵。但还请您考虑考虑,就算蔺相手眼通天,无惧旨意——”唐珏眼风扫过四下严逼的侍卫,似下一时刻就要抽刀拔剑将他剁成肉泥,却依旧镇定道,“然陛下依旧让奴婢走一趟,完成是出自一片赤子爱母之心,想让太后去得安宁。” “中贵人这话怎么说?”隋棠双目通红,已是泪如雨下,终于吐出了今日自听旨以来的第一句话。 “太后她咽气后,陛下两次为其阖眼皆不闭。后来陛下寻她目光于窗前桌案上捧来一叠饴糖饼,只说定让阿姊回来尝一尝您的手艺,如此方闭了眼。”唐珏始终保持着躬身低首的谦卑模样,这会嗓音尖细又沙哑,哀痛至极。隐忍悲恸只两手托着旨意小步上前。 “阿母——”隋棠泣不成声,语不成调,抬手接旨的一瞬足下一软,晕了过去。 醒在半个时辰后,医官道是无碍,只是急火攻心所致。她亦传出话来,先安置内侍监一行,左右她如今起不来身,正好容她考虑一日。 而无论是淳于诩,还是杨氏处,闻她“考虑”二字,便知她已经动摇了不回洛阳的念头。一时间长馨殿中诸人出入,或劝或阻,甚至有人已经快马加鞭给远在鹳流湖的蔺稷送行。 翌日,隋棠到底还是接了旨意,但言稚子尚幼,夫君在外,遂由她一人独往。 …… “中贵人不虚此行,可记大功。” 这日乃三月廿八,隋棠回宫的当晚,亦是太后发丧前三日。 她回来宫中,隋霖心中石头便落地了一半,遂聚集部分心腹宗亲和重臣于勤政殿议事。 诸人闻唐珏此行邀来长公主的种种,皆抚掌称赞。唐珏不敢领功,只说全仰赖天言,乃陛下拿捏公主,擅掌人心。 方才说话的正是中郎将何昱,他赞过唐珏,却不免叹息,“要是能将那蔺贼的幼子一道诓来,我们的胜算便更大了。如今一个长公主,到底是一介妇人,没有伤到他筋骨,就怕万一。” “那孩子朕原就不曾奢望过,他乃蔺稷独子,留着他的血,丞相府不可能让阿姊将孩子回来来。”隋霖嗤笑道,“若是阿姊真将孩子带来,朕真就还得多想上一想,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至于中郎将的顾虑,原不足为虑。这些年蔺稷给阿姊寻医治眼,等她数年方有子,不嫌她瞎不催她孕,后宅至今唯阿姊一人尔,便知阿姊亦是他的筋骨血肉。如今阿姊在我们手里,便是握住了他的软肋。” 诸人闻言,皆点头称是。 谈论中,黄门来报,长公主在外求见。 隋棠戴孝中,素衣麻服,银钗裸髻,唯腰间一枚纯白玉牌,随她步履蹁跹。 她此番入宫,贴身随行的乃兰心和崔芳二人。除此之外,还有蔺稷留给她的暗卫首领郑熙及其所领的一队五十人的护卫队。自然,这批人在她入阊阖门时,便被拦下了。何昱更是试探出了崔芳乃武婢,遂也被阻在外头。如今,身边就剩一个同她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兰心。 冷月幽光,她站在勤政殿门前的阶陛下,柔弱哀婉似一株风中细柳,不堪折,随风飘。 面对出来的帝王,盈盈行礼,说是久不曾侍母,心中感愧,想与母多同行一段。遂提出要求更改发丧路线。 她到底没有见到太后最后一面,三四月份气候温暖,未防尸身 腐烂早早做了特殊处理封入棺椁。 她所能做的不过就是送陵。 而送棺椁入陵的路线,宗正处已经提前定好,乃从章台殿出来直接过苍龙阙,后出苍龙门便可。 “阿姊想要如何改?”隋霖问道。 “从最深处的章台殿梓宫,经过苍龙阙,走过宫城中断万春门,然后走三里华林道,从阊阖门出皇宫,经铜狮大街,最后出西城门,如此送入邙山陵寝中。”隋棠道,“臣当年初回皇宫,母后曾带着我在万春门看朝阳晚霞,在华林道纳凉烹茶,学习宫中礼仪。后来前往冀州,亦是母后追至阊阖门给臣送行。臣想,伴着阿母再走一遍。” 隋霖道,“发丧路线已经定好,兹事体大,还是罢了。” 隋棠并不让步,“臣只有这么点要求,陛下若不同意,臣便只好随母入黄泉侍奉了。” “阿姊莫要这样说。”隋霖安抚道,“且容朕同宗正处商量商量,明早定给您答复。” “多谢陛下。”隋棠福身离开,回去章台殿守灵。 勤政殿中,诸人闻此话语,几番商讨后,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乃同意从章台殿梓宫出,走苍龙阙,过万春门,华林道,最后从阊阖门离宫。但是之后不走铜狮大街,而是走大禹街,出西北门前往邙山。 提出此议的是广陵王之孙,如今的宗正。 他道,“殿下约莫是同她外面的人手约定好了,彼时送葬路上,将她劫走。如此既全了她仁孝之心,亦保了她平安。但话说回来,更改发丧路线以表孝心,原也有过祖例,并不算过分;三来我们还不能与她弄僵。所以这个办法是最好的,宫中路线由她定,外头路线我们定。” 没有到翌日,勤政殿散会后,隋霖来章台殿守灵,便将这事同隋棠说了。 隋棠微怔,很快敛尽神色,只垂着眼睑谢恩。 隋霖拍了拍她肩膀,掩面隐去一抹笑意。 四月初一,太后发丧,天子送行,长女扶灵,入邙山陵寝中。 只是原本按照宗正处告示,在铜狮街两道送灵的百姓,却等了半日没有等到太后棺椁,后闻得原是太仆令临时卜卦,遂改道走了大禹街,从西北门出去了。 一时间,人群中数人目光皆投向乔装的郑熙。郑熙愁眉难展,只一个手势命诸人撤回。 这日歇罢,何昱在勤政殿暖阁中回报暗子监视到的情况。 隋霖饮了口茶,笑道,“不枉阿姊在蔺稷身边多年,总算学会些谋略了。只是她高估了自己,也实在低估了朕。好不容引她入笼中,焉能被她飞了!” 殿中点着龙涎香,沉馥而缥缈,他早早便已经麻衣,连腰间素巾都扯掉扔在了一旁。 这会起身隔窗望月,从博望炉中弥散的香雾或浓或淡将他包裹,模糊了面目,却掩不住凤眼中冷萃的光。 母后,和他相依为命了二十余年的母亲,临到最后却还摆了他一道,竟留旨意许阿姊不归。 她不回,朕便要死了。 你实在是偏心太过。 隋霖深深叹了口气,眉目变得柔和了些,“只是不枉您如此爱她,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第129章 他话语喃喃,出口即散。何昱在他身后并未听清,只当他在论政事,遂出口唤他。 隋霖没有回头,只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 头七法事之后,隋霖来章台殿看望隋棠。 隋棠行礼如仪,“陛下不来,臣也要去求见您了。” “阿姊可有要事?”隋霖扶了她一把,姐弟二人在庭院中闲话。 自何太后去后,原本侍奉她的人都散了,院中新拨来的一批侍者,其中门边的八位侍卫都是当年隋霖训练的死士。 “母后头七已经过了,阿姊自当与您辞行。” 隋霖闻这话,转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胞姐,心道她竟天真至此,然开口只道“阿姊就这么归心似箭?” “阿母已不在,吾儿吾夫尚在千里之外,臣自然思亲心切。” “阿姊说得有理。” 隋霖点了点头,上下打量隋棠,“诚如阿姊所言,母后丧事毕,头七已过,您如何还穿着丧服?” “且除服脱丧,换些鲜亮的,母后在天之灵瞧着也欢喜。” 院中草木萋萋,梧桐庇荫,牡丹正盛,仿若主人尤在,还是往日盛景。隋霖折来一朵姚黄,送给隋棠。 隋棠掀眸看他,不接也不说话。 “人都去了,再多举动都是给活人看的。阿姊若当真有孝心,就该在母后还有气的时候,早些归来,同母后一聚。说不定母后便也瞑目了。” 隋霖玩手中鲜花,近鼻轻嗅,嗅过即扔。须臾走去廊下,推开空荡荡的金丝鸟笼的门,往里头添水加食。 “照陛下这般言论,臣应该不回的。左右都是不孝,都是做给人看的,回来作甚!” “后悔了?”隋霖往阶陛看下去,隋棠并不愿意接他目光,他也不恼,只动作轻柔地关上门,还不忘将栓条锁死,“这里头原本养着两只鹦鹉,乃朕送给母后解乏的,但母后将它们放出去了。也不一定,或是笼门未关牢,让它们逃了出去。但眼下不会了——” 隋霖向隋棠招手,“阿姊过来看,朕将门栓锁死了。”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隋棠有些不耐,同他背向而行,往前走了两步,在一方石桌前坐下。 她眉眼低垂,眼尾愠色晕入鬓角,贝齿咬过唇瓣,胸腔间一阵阵起伏。虽极力压制,然隋霖居高临下,将她细小而短暂的变化尽收眼底。 “朕记得蔺相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您在他身边多年怎就不曾学得分毫!当初让您去司空府也曾派人教过您,除了时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更要控制情绪。”隋霖拍了拍手背,拂去在笼中沾上的一点尘埃,慢悠悠走下阶陛,“您瞧瞧您如今,还是这般直愣愣的。” “朕说得是关鸟,又没说要关阿姊。”隋霖坐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方卷宗,递道隋棠面前,“阿姊瞧瞧,落个印,阿弟便送你回家。” 隋棠略带狐疑地看向他,待一页页阅过,不禁笑出声来,“划地为界?划江而治?这怎么可能,他一刀一枪收复的失地,平定的疆土,莫说是三四个州城,便是一砖一瓦都不可能给你的!” 姐弟二人话到此处,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姊您听听您说的话,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得气活过来好好训诫训诫您!怎是他给我州池?隋齐皇朝还在呢,十三州土地依旧叫做齐地,十三州百姓依旧叫做齐人。我大齐百姓饮的是大齐的水,吃的是大齐的粮,举止是我大齐的礼仪。”隋霖眉宇桀骜,“确切的说,是朕不吝疆土,赏赐于他。” 隋棠盯着他看了半晌,合上卷宗推回去,“陛下真当臣还是那个被你从漳河接回懵懂无知的少女吗?臣在冀州丞相府中,乃闻得你手中实力,不过是除了原先的数百死士外,又偷偷训练了三五千不成气候的兵甲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且看他是否会踏平这洛阳城!” 四月阳光碎金,洒落在两人中间,耀得彼此都有些看不清对方。 隋棠见他久不回应,挑眉嗤笑道,“你不必唬我,你手中有多少能用的人手,我清楚得很。这也是为何我能够坦然来此的缘故。你除了握着我一条命,还有甚?你半点胜算都没有,届时他强兵攻城,城破乃转眼之间的事。” 隋霖听得专注,起身拿过卷宗,“朕请阿姊殿外走走!” 隋棠不应声。 “朕让阿姊瞧瞧,朕手中除了您还有哪些东西,让您瞧瞧你的如意郎君未必能转眼破城!” 隋棠蹙眉抬首。 “请吧!” 隋霖顺手又折了一只牡丹,拎在手中晃动。 先去的是章台殿左侧的武库,库中兵器林立,似个个摩拳擦掌的人手,随时背水一战。之后前往的是武库往南一里处的薄室阁,里头屯满了粮草。隋霖好心告知,“这处粮草够兵甲半年之用。阿姊要 不猜猜半年后,粮草从哪来?” 隋棠莫名,确是不知。一旦蔺稷围城,东谷军的粮草可以从外围源源不断供给,那城内粮草何来? “猜不出吧!”隋霖笑了笑,贴心帮她挡过室内落下的蜘蛛网,“作战嘛,自当备足兵器粮草,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阿弟再给阿姊瞧样东西!” 隋霖话语缓缓落下,竟是一路往宫门走去,直到了阊阖门,上了阊阖门城楼。 阊阖门是宫城的最外面一道门,出了这道门便是宫外。南行一里便是铜驼大街,走过五里铜驼大街,乃洛阳满南城门,宣阳门。 若攻城,便是从宣阳门入,直达阊阖门。这两门一破,皇城便算败落。 “看见了吗?”已是夕阳渐晚,城楼上风声烈烈,同隋霖的话一道传入耳中。 “看什么?”放眼望去,近者乃官署林立,远处是分列于铜驼大街两侧的巷子,住着寻常百姓。 洛阳城中,有民众数十万,仅位于铜驼大街两侧的便有前余户,近万人。 “看朕手里握着的东西啊!” 隋棠愈发不解。 隋霖便愈发自得,“蔺稷既然同你说了朕手中兵甲有三五千,那他有没有和你说,寻不到朕兵甲的藏匿处?” 【兵从民中来,民——】 隋棠脑海中蓦然想起去岁蔺稷和她嫌聊时,一句未说完的话。 初闻无甚特殊,但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兵从民众里择选,民众随时可为兵? “他们就是洛阳城中的百姓。寻不到他们的踪迹,不是被整体挪移走了,是他们散入百姓中?他们回家了?” “阿姊聪慧。”隋霖抚掌而叹,“蔺稷离开六年,外围屯着两万兵甲困着朕。朕确实难有作为。但朕还不至于一事无成。这六年来,朕便让当初的死士,从洛阳城数十万户民众家中,零星择出人来。因为失踪的人口散的远,年份又长,且是如今世道,便鲜少得人关注。话说回来,怎么关注?报官无非两处,一处是他的人,一处是朕的人。他的心思都在南伐上,鞭长莫及;朕处便不用说了。就这般偷偷摸摸,朕有了一只四千人的军队。同时,这四千人中,有一半靠近铜驼大街,阿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蔺稷一旦攻城,这些兵士的家人要么作隋霖的肉盾,先死于刀枪之下;要么他们化作兵甲,同东谷军殊死拼杀。毕竟被择出去参军的一人,乃是被死士所训,多来已经没有自我意识。 这便是隋霖所说的,他除了胞姐之外,手中还握着的东西。 一副血肉垒砌的城墙,一柄以人命为刃的长枪。 “阿姊猜到了是不是?”暮色降临,夕阳敛去最后一道光,隋霖看着胞姐惊恐又愤怒的神色,笑意朗朗,“这会你也猜到薄室殿的粮食了会从何处来了吧?” “城中无粮,便食人。”他话语如鬼魅,凑近隋棠耳畔低语。 风声呼啸,隋棠几经喘息方压下胸腔火焰,退开一步道,“城门非此一座,攻城亦非一定要从宣扬门入。宫城八门,你最好每处都安置好人手。” “不劳阿姊提醒朕,朕很清楚,台城尚有两万东谷军。以蔺稷多年行军的经验,说不定就会突袭城池,朕便无路可走。但是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待他兵临城下时,那两万兵甲绝对不会呼应,他们会乖乖离开台城。” “不信吗?”隋霖毫无保留道,“如你所言,正儿八经作战,五千兵甲对抗他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除了送死有何用处?” 隋棠回过神来,“他们的用处在于偷袭?你让他们去偷袭台城守军,调虎离山?” 隋霖又击一掌,赞扬胞姐。 那份卷宗又从他袖中被拿出来,重新送到隋棠面前。 “阿姊,朕诱您入宫,困你是一方面。但区区一个你,或许今日闻我话后,回去殿中便抹脖子以振奋蔺稷,成全他丰功伟业了。所以朕请你来,更重要的一方面,乃是借您慈心,为那为盾为矛的万余百姓讨个恩典,留他们一条活路。” 第130章 “你在这处落印,再手书一封告知蔺稷城中情况,让他签下卷宗,容朕退回长安或是南渡金江,保证在朕有生之年,不去齐姓,两厢安好。只要他落印承诺,朕便即刻退出洛阳。” 隋棠抬起了手,在触上卷宗的一刻顿下,“我若没记错,你手中还有数百死士,焉知你到时是否会行甚无耻之举。” “阿姊啊阿姊,你当真有长进。”隋霖看着她已经伸在卷宗的手,笑道,“你自个不说了吗,宫城有八门,朕总得留人看守吧。比如东谷军从南门攻入,守城的死士便可快速传报,集结那万余人,移去南门守城。” 竟是用死士守内城门,隋棠四下扫过,怪不得才数十人。 她的五指终于捏住了卷宗 ,直待隋霖松手,依旧稳稳拿着,一双杏眼久久盯着他。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周遭燃起火把。 夜风吹过,火光明明灭灭。 “阿姊如何这般看着朕?” “都说你姿容昳丽,眉眼类母。今日难得你我姐弟靠得这般近,我算是看清了你面目。” “如何?” 隋棠收了卷宗,摇首,“半点不类母,想来肖父。” 隋霖闻言一顿,继而哈哈大笑,从唐珏手中拿来那只姚黄,簪在隋棠发髻,“朕记得,曾有方士给阿姊批下命格,您十岁后,乃是朱雀乘风格,可免灾祸,安社稷。” 他将那卷宗往她手中塞实,“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第81章 我对不起隋之一姓又如何?…… 三月十八, 从冀州奉淳于诩之令报信的人骑汗血马经六日在三月廿四抵达鹳流湖。 然扬州决战在即,蔺稷于两日前渡江南下,亲临最后的战场。 蒙乔得此消息, 亲自前往告知,于三月廿六抵南。同时, 太后薨逝的消息终于传到南地。 在频闻太后病重开始,蔺稷心中便有所预备, 隋棠会走这一趟。所以早早做了准备,将郑熙留给隋棠。 郑熙势必进不了皇宫, 但他会在得了宫中信号后, 拿出自己先前留给他的军令传话给在台城的蔺黍,立时横兵宣阳门。如此拼了宫里百余暗卫,护送隋棠出来便不是问题。 是故,蔺稷闻初时此讯, 并未慌乱。 最后的决战尚在攻城中,根本不可能撤军离开。何论这会离开, 一来对接隋棠无益,二来反累她声名受损。 遂静心指挥作战,前后共组织三次攻城。 刘仲符三代盘踞此地, 誓死不降。最后城破之际依旧顽抗两昼夜,于金江畔洒干最后一滴血,尸身投于江水。临死依旧呐喊“沐朝霞之光, 生死与江同在”。 蔺稷敬其义勇, 命人立碑文为纪。 彼时已是四月初十, 时值郑熙手下暗卫来此。 如他回话,“长公主于三月廿八抵达,四月初一太后发丧。如此殿下应于初一当晚便传信号。然至属下初五前往这处, 都不得殿下信号。首领方让属下来此请命,到底后续要怎么办?可是需要通知台城强攻破城,救出殿下?” 暗卫隐秘而来,除了蔺稷贴身的亲卫薛亭旁人皆不知。蔺稷思忖半晌,遂招暗卫上前附耳巧言。暗卫颔首应是,退身离去。 后蔺稷又传诸将入帐议此事,道是长公主陷于宫中,台城有兵但需一人前往传令,分兵偷袭宫城,救出公主。当下南地战事已平,剩下的便是回攻洛阳,派谁去都合适。 主动提议的有承明和蒙烺两人。 然承明受了刀伤,虽不严重,但也需修整。 蒙烺便趁势回禀,“那处守将乃执金吾,副将是蒙焕、蒙煊二人,皆是末将原本帐中参将,我们尚有默契,不若就让末将前往传令。” 蔺稷半月鏖战在此,面色不太好看,掩口咳了两声,许了。 因是前往传令,预备突袭,遂蒙烺只带了一支二十人的亲卫队,简装出发,疾马而行。 两日后,交州不战而降,送来降书。 彼时,乃朔康十三年四月十三,十三州一统。 翌日,蔺稷在建业城中点派官员,三日事做一日毕,原都是他在指挥决战时,分神与姜灏商议谋定的。 即调原东谷军蔺愈、蔺恕、蒋惠、陆献各领军两万任州牧职,依次驻守益、荆、扬、交领四州;原各地州牧府官员打乱重置,邻州作换上任。 四月十五,领东谷军十万返回鹳流湖,其余兵甲各回原任职州郡。至四月十八,三日间,全部兵甲渡江结束。 此时,距离蒙乔传达消息已经有二十余日,距离暗卫传讯、蒙烺传令也已经过去八日,蔺稷第一次感到不安。 太后四月初一发丧,隋棠不出来许是在等太后头七后。若是如此,隋棠便应该在初八这日传出信号,但如今已经是四月十八,台城并无半分动 静。 隋棠如今处境无非两种,一则被困在隋霖手中用来牵制自己,二则已经脱困但无法出宫只得藏匿于宫城中。这两种情况,无论何种都需他领兵而往,但都算不得紧急。实乃隋霖手中唯此一枚可用之棋。他只能捧她奉她,绝不敢伤她分毫。 蔺稷来回推演洛阳城中局势,心慢慢平静下来,只点将排兵准备翌日回攻洛阳。 这日下午,蒙乔入帐,请求由她带领一支先锋军即刻前往台城传令。 实乃蒙烺轻装简行,且由蔺稷特地换的汗血马。寻常马蹄脚程,从鹳流湖到洛阳三百里,亦只需三日。眼下蒙烺跨天马传令,算上渡江的时辰,最多也只需三日。而如今都快三个三日了。 “属下实在担心。” 蔺稷坐在长案后,抬眸问,“你担心甚?说清楚。” 蒙乔张口却未吐话。 “你怕他遇伏不测?”蔺稷反问。 蒙乔扯出一点笑意,“是的,属下正有此意。” “先锋官已经落实,不必再改。蒙烺之行,我也已派人前往查寻。你不必忧心,且自行准备,明日与大军同归。”蔺稷笑道,“洛阳有八门,任你挑一门攻取。” 蒙乔咬了咬唇瓣,“多谢蔺相。” 她走后不久,傍晚时分,残阳似血,竟有天子使者来到鹳流湖传信。 来者乃中贵人唐珏,一入营帐便被蔺稷左右部将驾刀于脖颈。唐珏并不惊慌,抬眸直面蔺稷,“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 这句话多来是天子教授,以此保他性命,却也暴露了此刻隋霖的急躁。如此直白干脆地表明了和蔺稷的关系,半点迂回都不再有。 “中贵人既这般说,我便不起身了。”蔺稷跽坐在长案后,连“臣”字都弃了,挥手示意部将退下,“来此何意,请说吧。” 唐珏从袖中拿出卷宗,“还请蔺相过目。” 左右接来奉给蔺稷,蔺稷观之,眉宇微微蹙起,示意给帐中文武一一阅之。 很快,安静肃穆的营帐中,开始出现声响。 “金江南地鲜血未干,江水尤红,陛下此刻到访,怕是站不稳,会烫了他的腿。” “十三州将将一统,陛下就想着要把疆土重新裂出去,可真是隋齐皇室的好儿孙!” “此言差矣,他如今手中寸土不存,若是这般握有一席之地,方算无愧祖宗。这是还想着东山再起呢。” “任他是渡江占领南地,还是退回长案统领三州,都是痴心妄想。哪片城池不是吾等冲锋陷阵灭了一个个诸侯平下来的。若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年我们打仗的粮草器械可没有花官中一分钱,全是东谷军自个的。” …… 东谷军的将领接连出声,显然不同意天子卷宗上的提议。 “蔺相,陛下说了,只要您签了卷宗,承诺在您有生之年,绝不过江或是入长安,待陛下平安抵达龙栖之地,自会派人送长公主回到您身边,让您夫妻团圆。” 唐珏在此刻开口,恰到好处的提醒蔺稷,妻子尚在敌人手中。 隋霖好心思,只此一计,蔺稷不签,公主便生死难料;他签了,便是以州池换伊人,换的还是隋家公主,势必寒了将士们的心,可动摇他来日在军中的威望。 “蔺相,勿怪末将多言。”开口的是老将方鹤,他是当年伴着蔺雍起家、如今东谷军仅剩的元老,这会拱手道,“在场将士、帐外兵甲,谁人无妻子家人。然多少人之妻儿家人早就为隋家皇朝剥削戕害,作了泉下冤魂。长公主前有为东谷军筹措军粮,后又研出药方供于军队南下作战,按理说亦是军功卓著,我等原已认同敬佩她。视她先为您之妻室,后再为隋家公主。是故,此番她若能放下个人人伦之情、顾全大局不入虎穴,便也不会遭遇这厢危难。换言之,这是她自己的因果,还望蔺相您能顾上全局。” 这话再明显不过,就差说不能因一介妇人而毁了东谷军的凝聚。方鹤提醒蔺稷,亦在保全蔺稷。 帐中出现短暂的寂静,承明终是不曾理会姜灏的再三阻拦,拱手道,“疆土可分可合,人命却死而不能复生。末将之意,不若……” 第131章 “承明之意,此间并非公主一人性命。”姜灏横他一眼,拦下他的话,接口而来,“卷宗上书,城中还有万余民兵,若是不应了陛下要求,怕又是一场恶战。” “吾等何惧恶战。十数年大小战役上百场,不多这一场!” “就是,左右不过是攻城,平疆定邦从来都是要流血的。流血牺牲、马革裹尸乃我辈之无尚荣耀。裂土拱手相让,才是耻辱。” 又是接连两位将军直言。 “将军们豪气云天,自是让人钦佩。”姜灏安抚道,“然十三州至此刻已经一统,陛下处未必非要动武不成,主要是城中兵甲多为民兵。若是强硬攻城,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 四字力压千钧,短暂慑住了在场一干人等。 “蔺相——”唐珏细长的眉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落在蔺稷长案卷宗上。 蔺稷看他,又看卷宗,终于在他笑意渐满的眼神里“哗”地一声将卷宗合了起来。一时间,帐中诸将皆舒一口气,只剩的承明疑惑,唐珏不解。 唯见蔺稷合卷而来,走到唐珏身前三尺之处停下,“敢问中贵人,我若不签,陛下可备有第二条路让我走。” “蔺相果然是聪明人。”唐珏眯了眯双眼,眼角皆是自得色,“蔺相可是担心即便您签了,陛下也一直控着长公主不放以作后盾?若是有此顾虑,陛下确是给了您一条明路。” “您说,我洗耳恭听。” “您此刻与奴婢同往太极宫,换出长公主。之后由您部将签好协议,送入太极宫,将您换出。如何?” “陛下真是好算计!”当下一将拍案而起,“用他隋家人换我军主帅,真是天方夜谭!” “滚回去,告诉那小皇帝,让他在太极宫洗颈就戮,候我东谷军!” “滚出去!” “滚出去!” 帐中人声激愤。 蔺稷抬手止声,问,“我若两处都不从呢?” 唐珏冷哼,“蔺相既然爱江山不爱美人,那么您兵临城下之际,陛下与您对决,总需东西祭旗。” “蔺相三思。”唐珏话语温和,“不若还是趁早签了吧,彼此都好。” “多谢中贵人提醒!” “提醒——”唐珏尤自诧异,不知自己提醒了蔺稷甚,只见的眼前寒芒闪过,张口却再不得出声。 唯颈间鲜血迸发,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在地上。 蔺稷收刀入鞘,对着地上那颗双眼未阖的脑袋道,“谢你提醒本相,出征可用人头祭旗。” 八万东谷军奉军令连夜拔营,经信阳、新乡、商丘、南阳直接奔洛阳。 蔺稷自病后,这是五年来头一回领军做先锋,承明做了他的副将,二人率五千铁骑卷平岗,踏山河,奔腾如虎风烟举。 两日后,四月廿下午,天色阴沉,便已兵临宣阳门。 战旗之上挂着一个献血未凝的头颅,得蔺稷示意,被承明挥掷于城门口。 “这样,会不会激怒天子,对殿下不利?”承明望着被守军抢入的人头,心中多有不安。 “不会。时至今日,隋霖比谁都清楚,唯有他阿姊 安好他才能有活路。”蔺稷扫过人手寥寥的城楼,“他手上纵有兵甲三四千,民兵过万,但他明白皆不堪用。所以他派唐珏前来,乃是攻心之计。” 兵法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兵战为下,心战为上。 隋霖妄图让唐珏去要挟蔺稷试图让他破防,然蔺稷不靠唐珏而生,隋霖却需仰仗隋棠而活。 “那我们待后续兵甲上来,便可攻城?”承明有些回过味来,勒紧缰绳,“入得城中,且把太尉府留给属下。” 蔺稷笑而未语。 当夜子时将至,天黑不见星月,唯见五千铁骑后又列兵三万。至于天明,信使来报,剩余五万兵甲已经屯兵城郊,随时可以增援。 “蔺相,我们可要攻城?”承明到底初上战场不到两年,不如蔺稷沉稳,多来忧心隋棠。即便蔺稷说得有理,但仍觉她多陷一刻于城中,便多一分危险。 按理,他们赶来时,就应该传信于台城的两万守军,如此都不需要等后续人手,直接便可攻城。 后再这等待的一夜中,闻那处兵甲被袭,就交战中,承明遂想大抵这方是蔺稷不用之故。 却不料,如今人手齐备,蔺稷回他,“再等两日。” 东方即白,但多云天气,只见得浓云翻滚,日光黯淡。 承明不解,“如何还要等两日,您不担心殿下吗?” 她选择回来,自会考虑到我会担心,但定然不想也无需我担心。若走了两世岁月,她还选择丢下我,选择为我大业为所谓百姓而弃他——蔺稷捂过因急行军而隐隐作痛的心口,若如此,他便白爱她了。 他日地下相见,定发足脾气再理她,休想一哄就好。 “她会照顾好自己,或是藏匿好自己。”蔺稷顿了顿道,“除此之外,如你恩师所言,百姓何辜!” 承明闻言,不禁有些汗颜。 卷宗上原说了,民兵作甲。 所以,蔺稷给了天子两日时间,若献城送出公主,可保他与宗亲性命无虞,亦少百姓血流。 日头滚去西天,城下已经开始树旗,列兵,布阵。 夕阳稀薄的光影下,四月晚风都变得苍浑起来。 拂过,城下战旗飘飘,城楼蟠龙王旗尚在招展。 台城传来消息,已经平定偷袭,斩杀兵甲过千,剩余逃离者尚被追击中,问可要分兵前来共同破城? 蔺稷着人回令,“专心追击流寇,不必分兵来此。此处天明攻城。” 他站在三军中央的眺望台,举端目镜看闭合的城门。 即使没有隋棠在城中,左右也有这样一场仗,他从来无惧生杀,也无惧阴司因果。若说有何遗憾,大抵便是她不在他身后,而在敌营之中,或许会受一点伤,或许因躲藏有所狼狈……但都不要紧,很快,我们就会重逢。 这道军令传给台城处,同时也传给了宣阳门的守军,传到天子耳中。 * 勤政殿中,灯火晃眼。 此刻宗亲三王、太尉、中郎将、太常、大司农等十余重臣都在,自蔺稷前日兵临城下,将唐珏人头扔回,他们便都在此间,未曾离开。 诸人都在等长公主的手书,似等最后的希望。 期间,亦有人提议,不若就此将长公主绑在城楼示威。亦或者直接就杀了长公主,刺激蔺稷心神,放手一搏。 然提议之人很快自己吞回了这话,他们走到今日,都是怀着这一颗忠齐之心,欲要大齐东山再起的。 唐珏一句威胁蔺稷要以公主之头的祭旗的话,便得了如此下场,若当真伤及公主,焉知他是否会生剥活剐了他们! 也侧面反映公主在其心中的位置。 是故陛下手书不行,蔺稷不信城内民众为兵,不起恻隐之心,换公主手书,或许能让其同意。 隋霖得了侍者传话,目光扫过滴漏,“去章台殿请长公主。” “不必,孤来了。” 勤政殿的大门未曾闭合,外宫门一直开着。 夜空乌云泼墨,星月都躲避了身影,云厚得就要落下一场雨来。 隋棠就这般从夜色中走来,依旧身着麻衣素服。若非慢慢走近,地上现出狭长身影,便要当她是一缕幽魂了。 她在丹陛前丈地处顿下,抬眸看丹陛上殿宇内的君臣,同自己胞弟遥遥相对。 隋霖看见她身侧侍女手中捧的卷宗,顿时面带笑意起身,甚至出来殿中相迎。 他站在丹陛上,群臣站在他身后。 “阿姊——”隔着九重丹陛,丈地距离,丹陛两侧三十六虎贲军死士,隋霖向胞姐开口。 隋棠亦冲着他笑,却不再往前,而是缓缓往后退去。 “阿姊——”隋霖只觉烛光晃眼,看错了她的举止,踏前一步喊她。 然还未曾反映过来,便见得从她身后腾空跃出许多人,四下点足借力,或将隋棠已经掩藏于身后,或于途中击杀了虎贲死士,或已经来到这一众君臣身前挟持他们。 虎贲死士有数个反应快的,抽出刀剑防御,却架不住对方突袭,且人数众多,又是比他们训练更久的暗卫,未过几招便丧生刀口之下。 “隋棠,你——”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勤政殿中的一支完整的虎贲卫队便被清除干净,隋棠控制了勤政殿。 隋霖见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明明章台殿中尚有死士看管她,她是如何招来的这些人。 天空乌云压下,隋棠挥手示意暗卫让出一条道,走到丹陛之下,看被挟持的一行二十余人,乃隋齐皇朝最后的君臣。 “首先,你要知道,这趟洛阳之行,不是你借母后之死将我囚来来,而是我借母后之死回来解决一些事情。原本在母后还不曾薨逝前,我便打算回来了。如今不过是回来得让你愈发相信我无依无靠被你拿捏罢了。” 第132章 “这些人是蔺稷原本就藏在宫中的暗卫,本应该有更多的,但是你本事也不小,将禁中靠近你身侧的全换了。” 隋棠话至此处,隋霖有些反应过来,“他们没能靠近禁中,是在外围殿宇蛰伏?怪不得,你给母后送丧,要走中段的万春门、华林道!” “你是在唤醒他们——”隋霖看着隋棠手中把玩的玉佩,“朕看过你的玉佩,五谷为纹,甘棠为饰,朕却只以为是蔺稷爱重你之故,从未想到,竟是、竟是……” 隋霖睚眦欲裂。 “不仅如此,母后发丧那日,城外欲救我而未遂的人手是特意让你看见的。好你更加自得,觉得我逃生无路,在你手掌之中。” “阿弟,你当真半点没让阿姊失望。你多得意啊,让我观武库,看粮草,了解你兵甲布置,你是算死便是我知道了也无计可施,对吗?” 四千兵甲会在东谷军兵临城下时去偷袭台城守军,让其不能里应外合对宫城施行偷袭。 不足六百的死士用于八处城门守城。 隋棠记得很清楚,当日她冷眼扫过,阊阖门城楼上不过六十人,如此八门所费五百人左右。剩得百余人,自然都作禁中防守之用。 这些日子,她拖延着不写手书,为的就是摸清勤政殿处到底禁军轮换到底是多少人,多少班次。 【老师此番破城计策,属于先发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先发制人从兵法的角度讲,当是在一切占据主动位置的情况下,择选的方式。承明此间其实莫说处于主动,相反极为被动。按照他当时的处境,最好的处理方法当是擒贼先擒王。但是显然,他无法摸透邬善的位置,也不知邬善周身防卫几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隋棠决定回洛阳时,便想到了当初承明身陷益州而后脱身的法子。只是她此行,原比承明要得更多。 脱身只是其次,她来的真正目的——是开城门,迎新主。 “阿弟!”隋棠抬首看他,“你前些日子,不是问我如何阿母都过了头七,我还不愿去服脱丧吗?” 隋棠垂眸看自己一身素服,轻轻叹声,仰头看无边夜空,似看到了她不曾有幸经历过的帝国繁荣的岁月,先祖们平江定山,万国来朝;看到了她无奈遭受的皇朝崩裂的景像,流民失所,人犬争食……热泪从她眼角滑落,她与胞弟四目相对,“我是为国服丧!” “你放肆,朕还活着,国门还没破,大齐还在,大齐福祚绵长——” “马上就不在了!” 隋棠退出勤政殿,派人押着隋霖等人,一路走向阊阖门。一路全是被她命人暗杀的死士,稀稀拉拉的血迹汇成小溪,缓缓流动,缓缓弥漫血腥气,变得呛人又浓烈。 这最后的一场战役,血染双手的为她而已。 “隋棠,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姓隋,你是隋家子嗣,是我大隋的公主,你如此开门揖盗,放贼人进来,也不怕天理报应!” “以子灭国,以臣弑君,逆乱纲常, 天难容你!” “百年黄泉下,你敢去见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隋之一姓吗?” 隋霖连同其他大臣,一路谩骂,句句戳人脏腑。 已经走出禁中,走到阊阖门,因天子和重臣被挟持,一路而来遇见的禁卫军们无有主心骨,亦不得命令,遂只能听隋棠令,纷纷放下武器倒戈。 待到达阊阖门城楼口时,守城的死士更是被蔺稷的暗卫和倒戈的禁卫军全部捅杀。 隋棠足染血迹,跨过尸体,一步步走上城楼。 耳畔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话语。 隋霖说,“朕除了胞姐之外,手中还握着的东西。便是那万余民众,一副血肉垒砌的城墙,一柄以人命为刃的长枪。待城中无粮,便食人。” 百姓说, “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百姓又说,“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 林群说,“蔺相不可过劳,尤其不可再受兵戈利器之伤。他自当年鹳流湖受剑伤起,便伤口难愈,流血多于常人。极易容伤元气,败根基。” 怀恩说,“蔺相前世累的功德都逆了天地生死,换了今世姻缘。俗世又杀戮重,血染四方。世有因果,时有业报,且早收兵刀,放马南山。” …… 城楼上,夜风呼啸,王旗招展。 隋棠看着身侧的蟠龙旗帜,回首看被压在地上的胞弟,冲他温柔浅笑,“那年漳河上你派来的十二艘沙船,王旗扬帆,载我归乡。是阿姊这一生第一次见到的美丽风景。曾几何时,阿姊以为会是这一生都无可比拟的美景。” 隋霖听到了她的话,挣扎地的动作小了些,愣愣看向她。 听她说,“我对不起隋之一姓又如何?我对得起天下百姓!” 看见她收回温柔目光,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她仰头重看天际,“什么天理报应,人伦纲常,今日我就是逆了,破了。” 随她话落,万里流云掀起雷鸣,一场急雨落下。 “就说有报应,天都不会饶你……”被压的群臣中,不知何人因为第二次寒芒忽闪,当是天不灭齐,降雷以公主。 然话还未毕,竟发现并非闪电,而是刀光。 城楼上的妇人,阖眼举刀,多年前漳河上迎风飘摇的旗帜全部飘散,湮落在滚滚河水中,不见踪迹。 而城楼上,代表隋齐王朝三百二十六载的王旗亦被她一刀砍断,跌落在风雨中。 一时间,宫城内外,亡国的君臣,攻城的军人,都聚目于她身。 风雨那样大,却是天地都安静。 第82章 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四月末的一场雨, 初时电闪雷鸣,时人只当是夏日雷雨初至。 来得快,去得也快。 却未曾想, 大雨滂沱竟多日不曾停下。 一时间洛阳城中,坊肆未开, 屋舍闭户,三街六道往来皆是沉默无声的兵士, 如高树丰碑戍守在各要道。 百姓或有趴在窗前观雨势,或有临窗听雨声, 或于屋中相互悄言, 来回踱步,后重转来门边窗下观看外头局势。 都知道,变天了。 但是变天时的一场雨一直下,这会还未现出新天象。 按说这东谷军的主帅都入主太极宫了, 首要事便是立国正君位,如何半点风声都没有? 民众心中多有疑惑, 然天上事,唯有等。 这日,大雨依旧, 是落雨的第五天。 铜驼大街出现了一个青年人,他右手撑一把二十四竹骨伞。伞下面容遮着一张面具,头戴月白发带, 身穿一身天青色暗纹广袖深衣。 大雨拍打在伞上, 从伞沿落下。 他安静走在风雨里, 发带缠绕飞卷,广袖叠层涌动,未几都沾了些许水汽。 他从廷尉处过来, 本可以坐车的,临上马车时还是弃了,只徒步行走。一路行径司空府,朝着太尉府走去。 太尉府,破天荒还住着前朝太尉何珣。 从来旧朝覆灭,人臣若降新主,便自有出路。然当日被押缚在宣阳门城楼下的一干人等,实乃败军之寇,皇室宗亲如隋霖和三王概因新主需要仁德名声,又得姜灏一行求情多来留有一命,现如今便被安置在广林园中。 然剩得臣子,实有才者凭新主赏识或可留下,新主弃者则可退身白衣归去乡野,自然亦有既不愿侍二君又不甘心就此归隐者,便自殉故国以表气节。 何珣便是最后一种,若非暗卫押得紧,当场便要撞墙殉齐。当夜趁乱被一兵士拦下,送回太尉府。 那兵士说,乃受人之托。 他瞧兵士身穿东谷军战甲,问,“受何人之托?”心中多来猜到些。 是那人还念着父子亲情还是为留他性命羞辱他? 然兵士却答,“太尉大人不想齐之绵延、助陛下东山再起?” 何珣闻来发笑,“天方夜谭!” 兵士也笑,“东谷军自十余年前因细作被蔺相清理斩杀两千人后,十余年来再未出现过细作。但是——”他目光对着自己上下游移,“您瞧小的,不是很成功吗?” 何珣这夜的脑子自被公主挟持后,见王旗飘落后便一直嗡嗡不甚清醒,更多是不可置信。 这会见面前兵士,闻他言语,方觉这才是对的。 绵延了三百余载的皇朝,怎可能就被灭了? 陛下还在,太子还在,还有面前这个插入东谷军的细作还在……东谷军中都能插入细作了,还有甚不可能的! 兵士走前,还不忘安抚他,“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 五日里,有不同的兵士给他送饮食,皆道乃受人之托。 何珣于漫天大雨中,一点点窥得春光。 第133章 东谷军中的细作竟不止一个! 这些细作中最高品阶的有五百秩。五百秩官品便可游走于蔺稷身前,便意味着有刺杀他的可能。 而蔺稷不知忙于何事,一未立国封君,二来朝臣任职未定,竟当真空出了这座太尉府无人问津! …… 乃天不灭齐也! 何珣已近花甲,须发染霜。这数日煎熬,铜镜之中,明显又添华发。然他用尽早膳,整衣肃容,将精神撑足。 今日乃四月廿七,是他五十又六的生辰。 既是上天不绝他,他便当留命继续效忠大齐。 门在这会被推开,他抬眸看见竟是自己的大儿子,何昱。 何昱同他差不多的精神头,穿戴没有往日华贵雍容,却也是规整洁净。 “五郎,你怎么来了?这些日子,你在何处安生?” 何昱手中捧着一坛酒,踏进屋来,在何珣面前坐下,将话缓缓道出。 “好啊,竟与为父一般境况。如此说来,潜伏在东谷军中的细作不少啊,倒不知是何人手笔?能有如此能耐!”何珣激动不已,说话间觉出儿子神色,并不似他满怀希冀,反而眉间萧索,愁绪万千,“可是想你妻儿和阿母了?” 按第一日将他送来这处的士兵所言,蔺稷将何氏三族贬为庶民,男丁流放幽州,女郎谴回原籍。 “所幸你膝下只有二女,尚无儿子,便不必心伤。打起精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早晚我们何氏一族,还能重振门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昱重复父亲的话,看着他伸来握在肩头的手,重重点头,“今日乃阿翁生辰,五郎特求了助我们之人,带来薄酒一坛,祝阿翁福寿安康。” 他斟来两盏酒,一盏推向父亲,一盏自己端起,再唤,“阿翁!” “好孩子!”何珣满意又欣慰地看着儿子,持酒盏与他相碰,一饮而尽。 何昱见他饮尽,遂搁下酒盏,面上含笑,眼中含泪。 “喝,难得你我父子还有共饮之时。”何珣放下酒盏,“再给为父斟一盏!” 何昱未动,不喝也不斟。 “五郎?”何珣见他缓缓起身,又重新朝他跪下,“你……”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翁您老了,且让五郎留下,五郎定不会辜负您,会重振何氏门楣。” “你——”何珣有些反应过来,看他又看面前空盏,“是蔺稷许你的?” “自然不是。”随着屋门再度被推开,又一个青年踏入屋中,“是我许的。” 来人收了伞,露出一张带着面具的脸,嘴角淡淡勾起,透过面具的眼神亦带着恍惚的笑意。 他将面具摘下,再撕去人|皮面具,然后掰动左肢同右手靠起,恭谨向何珣作揖,最后卸下假肢。 “当年迁来洛阳,为父挡箭,失了左臂。如今这到底不是真的,礼数不周,太尉大人多担待。”他将假肢扔在案上,眉眼带笑,“久违了,太尉大人。” “你、这前后都是你安排的?”何珣见来人面目,便彻底明白了。 哪有什么潜入东谷军的细作,哪有什么东山再起,分明就是这个孽子一场猫捉老鼠的戏弄和报复。 “很好,长本事了。懂得阻人有气节地死,让人受屈辱地活。成倍的羞辱!好的很!” 承明看着那张强撑气势实则已经委顿的脸,摇首道,“晚生没想的这般复杂,只是依稀记得大人命格。” 他顿了顿,便瞧见何珣眉心陡跳,又见何昱一脸茫然,当是不知情的样子,遂继续道,“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承明目光扫过何昱,走向何珣,抬手擦去他已经从嘴角渗出的血,“大人果真应了这命格。” “你,你好好……”毒发作得很快,何珣喷出一口浓黑鲜血,大半溅在承明身上,一只手牟足劲攀上他衣襟,又滑去他左肩,最后抓在他空荡荡的衣袖上,身子踉跄一跌便彻底倒在了桌案上,再无声息。 他的手中还抓着小儿子的半截袖角,不知是悔恨那一箭因他而毁了他一条臂膀,还是遗憾没有彻底要了他性命。 他未曾阖上的眼睛里最后的眸光落在惊慌不定的大儿子身上,亦不知是觉得命格荒谬,还是命运荒谬! 承明拂袖起身,广袖从他手中抽出,抬步往门外走去。 “阿弟,九郎——”何昱反应过来,上去欲要拉他,被他随行的侍卫横刀拦住,“你应我的事,你会向蔺相、不,是新主举荐我的,是不是?我愿意效忠他,愿意的!” 承明眺望雨势渐小的天际,“这酒毒发太快了,合该让何珣听听你这话。罢了,就是听不到,他多半也猜到了。” 承明转过头,“你看看你阿翁,他眼睛还没闭上呢。” 何昱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知道吗,我来时去了廷尉府,寻到了早年的卷宗。原来在必死的境况下,旁人还给我说过情,请您出面给我行赎刑。” 承明说着,从袖中拿出那卷宗,给何昱看。 【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这一遭,再加上鹳流湖遇刺未成,益州陷我于敌城,你共三回欲图我性命。我是什么圣人菩萨,还是甚无脑小儿,还要荐你为同僚,与你共事。”承明笑出声来,“再者,你以子弑父,人伦丧失,吾主不敢用。你且还是去地下,继续你们的父慈子孝吧。” 承明最后的话语落下,抬手示意,未几屋中便又多出一具尸体。 屋外雨停了,阴霾散去,天空露出久违的光。 青年走在日光下,并没有报仇的快感,方觉心中空荡,正命人牵马预备往城郊陵园走一趟,看看母亲。 却见得太极宫方向策马行出一列禁卫军,直奔三街六道的街道口,张贴求医榜单。 宫中一共就那么几个人,承明不放心地走过去举目阅过。 “殿下乃淋雨得了风寒而已,难道至今未醒,如何还要求医了?”他拦下一个禁卫军问过,“确定不是蔺相身子不适吗?” 禁卫军哪知具体详情,开口也说不明白,承明扔下他,往宫门奔去。 第83章 她的一场怪病。…… 大齐开国先祖崇尚阴阳五行, 因前朝为金德,便定本朝为火德(1)。是故当年制王旗时,乃红底黄沿, 正中一团火焰图案,周边蟠龙围绕。 朔康十三年四月廿二, 在都城城楼竖立了数百年的旗帜,旗杆从中折断, 旗面从城头飘落。 时值疾风骤雨,风卷旗脚, 雨打旗面, 黄旗跌落在地,号称永世燃烧的火焰熄灭。 又一道惊雷划过,落于围城的数万将士眼中,乃旗落之后, 一袭素白身影,一张苍白面容。 从内城的宣阳门到外城, 还有数里路途,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得一个小小的白色轮廓,历狂风吹拂而不倒, 经暴雨淋打而不散。 曾有一个瞬间,他们都当是天雷劈断王旗。 可是闪电耀在天际,照彻整个黑夜, 亮如白昼。他们无比确定, 宣阳门城楼之上, 于雷电之前,是隋齐皇室的最后一位公主,手持长刀, 斩断的黄旗。 因为雷电之后,她依旧立在城头,手握刀柄,刀面闪光。 那刀的寒芒,竟亮过一道道苍穹之上的闪电。她在将第一面至高的主旗斩断后,又举刀劈落城墙从东至西的帝王旗,宗室旗,军旗,战旗,十三州州郡旗……共二十四旗,旗旗落下城去,跌在王旗周身,沾泥染诟,再不能不配扬起,见天日。 至此,再无人觉得恍惚是天雷断旗,乃实实在在帝女斩旗。 皇朝的公主,在本已腐朽的帝国背脊上,劈下了最后一刀,让它彻底咽了气。 不管疆土分崩成多少块,不论战火燃烧了多少年,不计诸侯出现了多少位,不算百姓死去了多少人……即便是苟延残喘,然只要蟠龙王旗在城头飘一日,大齐皇朝便仍在。 当年无论是宦官专权还是太师乱政,亦都只敢挟令天子;后来诸侯纷争,也只敢各自为王,明面还要称臣;再到今日城门外的东谷军,亦是战了近二十年,才走到这一步。 但是,谁也没有她干脆利落,不羁癫狂。 毁家灭室亡国。 乃她为人子为人臣大逆不道之举。 城墙脚下年长的宗亲、年轻的君主还在谩骂,看电闪雷鸣,盼有一道落于她身,宣告她之荒谬悖乱的行径,于天不容。 这样的举措,原在世人眼中,也是可鄙的。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献城了。 十三岁那年,她因贪生,便献过一次城。 第134章 时为百姓鄙,众生唾弃。 城外攻城的将士也当不满她,毕竟他们信奉战死是最高荣耀;为将士出谋划策的谋臣,也当轻视她。因为他们读圣人书,为礼法所束缚,“忠君”还是“忠民”困了他们太多年。 可是,这一日,在此时此刻,在历经了十数年百余场沙场厮杀、死里逃生后,面对曙光就在眼前,家舍就在尺寸 间,战士们扪心自问,若城门开,可平安入,谁会愿意举刀趟血过? 还有姜灏、许衡……太多的学子清流,这夜举目望城楼,眼中多深愧。若不是太过迂腐、若不是守旧,若不是坚持了太多没必要的坚持,是否这茫茫人世间,早已有新主? 便是统帅三军的蔺稷,这一刻也自愧不如。若非他早年太在意名声,太在意世人眼光,早些灭了这早已无能腐败的王朝,便也无需他的妻子如此殚精竭虑走这一遭!千思百转,竟生自豪。 “开城门——” 宣阳门的城楼上,已经不见公主身影,然她的声音依旧伴雷声响彻穹宇。 至此,太极宫八门皆开,东谷军各部相继进入。 最后一场战役,兵不血刃。 蔺稷从阊阖门入,疾马走在最前头。 风雨未停,九天之上依旧惊雷不断,轰鸣四野。凝聚在他的正前方,一阵接一阵而来,一声响过一声。 而前方,她正在向他走来。 雷声滚滚,闪电劈落,她衣衫尽湿,乌发贴鬓,额前的雨水从眼帘落下,砸在她胸前双手供捧的一物上。 她穿风淋雨而来,几乎就要遭雷劈身闪电击魂。 有那样一个瞬间,蔺稷想让她退回去,让时光倒流。没有她,他也一样可以打进来平天下。 他原也什么都不怕。 但因她,总生怖和惧。 他心中惶恐,那前端布于天际的道道纵横交错的闪电,可是隋齐宗祖被灭国的怨气?要抓回他们的不肖子孙,施予责罚。 可是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他便只能进不能退。 他唯一能做的,是以她为豪,予她微笑。 还有请她求她“不要跪”。 “不要跪!”铜驼大街的直道上,隔着三丈地,千重雨,他看清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乃传国玉玺。遂赶紧勒住僵绳,从马上跃下,奔去她身前。 然而,她终究比他快一些,于他身后千万属臣将士前,完成世俗献降的礼仪。 “臣心已降,奉君为君;君心仁德,恤吾族亲。” 她躬身跪下,以头贴地,将传国玉玺奉在最前端。 乌发披在背脊,缠乱得寻不到发梢;麻衣素服被打淋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轮廓;平素衣裙繁复叠累,还勉强有几分丰腴模样。如今又成薄薄一片,小小一团,在这个雨夜中瑟瑟颤抖。 他除了脱袍将她裹起,再说不出一句话。 偏入他胸怀的妇人,话比他多。 她被雨水洗尽铅华的脸上,褪尽了血色瑰丽,眉眼也没有片刻前城楼上的端肃雅正,甚至没有上一刻跪身时的恭谨安分,只剩了做他妻子时的娇憨俏丽。 她贴在他耳边说,“今日后,我不再是公主,只是你的皇后。” 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里,曾有人因权力要他分出对她的爱意收下旁的女郎,有人因仇恨要他弃她即便容她也不可让她与他并肩在高位,有人、总有人对她多加挑剔。苛责不断。 “是不是你可以放心立我,不必再多费神思?”她不依不饶,闻来为名为利,十分俗气。 他抱着她走向殿宇深处,低下头,嗓音喑哑,几经哽咽,“你应该说,郎君,我不慕荣华,不计名位,只要你爱我便足矣。你不必费神,不必操心……” 她气息还未平,喘息依旧急促,抬眼看尚且穿着战甲、不能被她扯襟趴衣的男人,于是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贝齿啃噬皮肉,任他如何求饶都不肯松下。 她要是一直咬住便好了,未几就松了口,阖眼软绵绵卧在他臂膀。 至今未醒。 起初,因她昏迷,遂暂居在太极宫的章台殿中。一来这些日子,她都住在那处,起卧衣物寻来方便;二来改朝更立,帝王殿宇总需费时整肃。 医官把脉,道是隋棠病症乃多日神思耗费,加之淋雨所致,染了风寒方才起烧,并无大碍。反是蔺稷,林群一行忧他亦受寒,引出旧疾,遂备药调方时刻准备着。却不想他当夜用过一盏姜汤驱寒,兼之沐浴甚暖,竟安然无恙。 甚至这些日子,都是蔺稷守在隋棠身边。 实乃一个普通的风寒,却累她昏迷不醒。当晚用药退烧后,第二日有发起,白日用药退去,夜间再度烧起来。如此反复,可谓高烧不断。 蔺稷将立朝建国,继位封赏的各项事宜,一应交给了尚书台,有姜灏负责,后做卷宗呈来。 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在隋棠榻畔。 “雨都停了,你醒了再睡,成吗?”这日,已经是午后时分,蔺稷在偏殿囫囵用完善,回来榻前,人有些不耐。 他身后的两位侍者捧合了一卷画册侍立在一旁,正等他发话。 他在榻畔坐了半晌,方有些回过神来,起身示意两人将画卷展开,摆在画墙上,抬手谴退了他们。 “这是我们大邺朝的王旗。前朝乃火德,我们自然是水德。所以旗面月白,中间以水浪为图,四州边缘饰黄沿,以甘棠作纹。” “还有,立国为邺,邺城的邺,是你的封地。” “待王旗做好,由你亲插于京畿城头,那里至今无旗,如我至今没有立后,你总得……” 隋棠昏迷了五日。 蔺稷絮絮叨叨说了无数话,盼她有一刻嫌他唠叨,会醒来。 五日,其实不是太长的时间。她生产那会,昏迷得更久。 但,不能因为我经历过更久的时间,你就可以当真那样久才醒。 蔺稷承认,自己没有隋棠的好耐心,他昏迷时已经不能和她缱绻处之,留他的时光一日少过一日。 一日少过一日,她怎么忍心这样睡着。 “你说这世上还有好的医者吗,我又去请了,我……” 蔺稷语无伦次,伸手摸她头,这会冷冰冰的,已经退烧了。但她昏迷着,就意味夜中可能还会烧起。 【你发病的时候,心口太疼昏迷过去。但是你在睡梦中面色如常,脉息也稳。但就是不醒来,我其实是会生气的,我掐过你,捏过你,你都不醒。我就想你肯定是故意闹我,要我服侍你,想看我流眼泪……】 “我也要生气了。”耳畔萦绕着隋棠的话,蔺稷的手捏上她面颊,最后只以指腹抚过,“都没肉了。” 他有些颓败地低下头,深吸了口气。于是便错过了看见隋棠素指曲起,长睫微眨就要苏醒的样子。 只嘀咕道,“再不醒来,我不要你做我的皇后了!” 隋棠都睁开了眼,闻言重新闭了起来。 第84章 他帮她把鞋穿好。…… 时值黄门来报, 道是承明大人求见。蔺稷抬眸,捏了捏榻上人的手,转来外殿。 说是外殿, 也就隔了两道门。左右隋棠昏迷,牵扯他心思, 他便也以那夜淋雨身子不适为由,养在了章台殿。 就在隋棠入住的院子里, 一日起卧不过两间房,她的内寝和外殿, 一间用来看顾她, 一间用来处理必要的公务。 每每外臣有事求见,便如眼下光景,两道门都打开,外头声响大些, 内寝便能听个七七八八。 最开始兰心还阖过门,但蔺稷说就开着。没提缘故, 自己心里头清楚,大抵这样觉得离她近些。 “太尉府中事,解决了?”蔺稷见他假肢未装, 面具未戴,复了本来面貌。 “嗯,多谢陛下给臣机会。” 承明从长街过来, 一心都是隋棠染病的事, 然真到了跟前, 又觉唐突。 这等事,他完全可以在尚书台问恩师便可,三两句话就可以问清楚的, 何必走这一遭。然自朔康十年他在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后,至今已有三年未见她。心底深处见她一面的愿望尤为强烈。直走到宫门口,夹杂着雨丝的风迎面吹拂。五月天里,潮湿又气闷,他方腾出两分理智。 他在阊阖门前停下过,但还是踏入了宫城;又在章台殿门前徘徊过,犹豫再三向黄门开了口;在等待蔺稷出来的时候心跳加速过,直到 此刻人就在眼前却又不再问出口。沉默许久,得来了蔺稷率先打破沉寂的问话。 蔺稷这一问格外好,将他的思绪带了起来。 他有些抱歉地看向他,“是臣疏忽了,臣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 洛阳高门,多来都认得他,乃何珣幼子。 他如此身份,当今时下若是一介白衣尚且好说,,但如今在朝中行走,还在高位上,只怕多惹风波。承明前后想来,懊恼不已,“长街人不多,和臣近身接触的一是贴皇榜的侍卫,二来便是这会传话的黄门……” 第135章 “无妨!”蔺稷看出他的担忧,“本来我就打算让你恢复身份的。好好的一个人,总没有戴着面具过一辈子的道理,以后在朝中行走也多有不便。” 承明闻言有些诧异。 “另外朕想问问你,恢复身份可要将姓名恢复了?”蔺稷这会笑了笑道,“我知道“承明”二字对你的意义,不抹去它,留着就当你的字。” 承明闻后头话,心中感念,却还是摇头道,“臣和他父子缘分已尽,何昭也早已身死,不必恢复姓名了。” “那赐个姓给你!”蔺稷示意他近身,以指在案上书写。 承明见之,是个“蔺”字,如今天家姓氏,赶忙推拒,道是不敢承恩。 “怎么,你都敢向殿下直接要求赐名,这会朕主动赐个姓给你,你便又不要了?”蔺稷佯怒,“可见在你心里,朕是比不上殿下。” 承明观他神色,平和回话,“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臣功浅劳低,若得陛下这般厚爱,怕朝中非议。” “益州之战你送出的城防图,扬州攻城你作的先锋,交州那处是你身先士卒入城谈判,方让他们不战而降。前后未及三年,已经是寻常将士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功劳了。”蔺稷目光望向内寝,话语放低了些,“赐你姓氏,也方便你在朝中行走,让旁人少议论你之过往。” 承明反应过来,他与天子的关系当密于与殿下的关系,方可保全彼此。 否则,莫说他掩藏于心中那点心思,便是明面人都能看清的他与殿下姑表兄妹这重亲缘,足矣让某些有心之人作文章。 “如此,臣便却之不恭了。” “这才对。”蔺稷冲他点点头,示意他用茶。 承明却未再落座,躬身告辞。 “等等!”蔺稷唤住他,“你——” 分明是你来求见,却未说一言。 “臣无事了。”承明恭敬行礼辞身,连余光都未再落于旁处。 说与不说,并无太多区别,他需要的是自控。 * 隋棠本在装睡中,然房门未关,便多少听得外头声音。一个是她夫君,一个是她老师,她自然都关心,侧耳听了一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想催自己再睡会,莫理会那小肚鸡肠的人。 然杏眼转过一圈,便见得窗下墙边挂着一副画。 细看,是一面旗帜。 旗帜。 记忆回到昏迷前的那个夜晚,许是她今生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她起身下榻,禁止了兰心一众侍者见她醒来的惊呼,来到窗前看那面旗。 旗身主图是一碧水波,水克火,新朝为水德,应该的。旗面的四周纹络……她轻抚的素指怔而颤抖。 竟是繁复的甘棠花。 甘棠花形小而量多,密密麻麻簇拥,可成大朵鲜花百媚千娇,也可成擎天巨伞为人遮阳。 “这花,名副其实,像你。”蔺稷入内,便见雨过天晴的好模样。 隋棠不理他。 蔺稷一时不曾意识到,只派人传医官过来给她诊脉。董真一行原在在偏殿轮值,来得很快,望闻问切下来,道是已经无碍,后续稍作修养便可。 隋棠与她闲聊了一会,趁着蔺稷去给她晾药的功夫,问过他身子情况,毕竟他也淋了一夜雨,待得了董真“一切安好”的回应后,把心刚回肚里。然直待屋中人散,蔺稷喂药给她,她还是懒得理会。 “病了一场,怎还愈发回去、这般怕喝药了?都不烫了,我给你试过了。”蔺稷喂了半晌,见人一副冰冷神色,不知何处开罪她,遂当她面又用了半勺,“都凉了,快,给你备着蜜饯呢。” “谁让你瞎喝药的!”隋棠愣了一下,忍不住斥他。 “到底怎么了,醒来这样大的气性?”蔺稷见她开口,呼出一口气。 隋棠哼了一声,侧过头又不理他。 “你、有话好好说,否则我……” 否则他又能怎么办呢? 蔺稷蹙了蹙眉,低声下气道,“阿粼——” “否则陛下就要生气了是不是?生气了便不立妾为后,对不对?”隋棠挪身更远些,云袖从他膝下抽出,偏着头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 “我——”蔺稷回过神来,“你早醒了?那你不睁眼,还吓我!” “我可没吓你,正要睁眼,是你自个出去了。”隋棠胡说八道压住对方气焰,“你瞧瞧你出去做的好事,老师愿意得我赐名,不愿承你赐姓,你还比较上了!有你那样吃醋的吗?” 蔺稷闻言丢了药盏,懒得再喂,扶额缓了会,上下打量面前妇人,“你恼我说不立后是你在吃味,那闻我后头吃醋后就该欢喜才对,你……” 女人心,海底针。 隋棠努力撑住气势,捧来药盏“咕咚”“咕咚”喝下,四下寻不到帕子,扯来对方的袖角拭唇。 越拭头埋得越低,最后几乎憋不住笑要卷到他广袖中去,被他生生捏住下颌,将一张杏眼眨巴的面庞抬了起来。 “你本事是愈发大了,都学会先发制人,把这招数都用到我身上来了。”蔺稷盯着她眼睛,“我许你回洛阳,谁许你作这样危险的事了?” 从接到郑熙传信的那一刻,说不气恼是假的,他又急又气偏又不能发作。 隋棠不笑也不拿乔了,人安静下来,轻轻蹭着他五指,往前挪过,整张脸便都温顺贴在他掌心。她不说一句话,只一点点靠近他。 他不必再移动,只一低头,便亲到她额角。 日影偏转,已是傍晚时分,她从他怀中退身,乃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你让人备车,送我去姜府。” “要见姜令君?” 隋棠颔首,眉宇间带着两分急切,“他可安好?他有没有……” “他很好,也想见你。”蔺稷传人入内,给隋棠更衣理妆,又派人去尚书台请姜灏。 未几姜灏过来,乃蔺稷在内寝歇息,隋棠出来外殿独自接见了他。 距离朔康六年姜府一叙,已经七年过去。 彼时士族的首领如今又添风霜,青丝夹白发;懵懂的小公主也即将成为主见有成的皇后。 岁月无情又慈悲,平静流逝,只在每个人的身上或好或坏刻下痕迹。 此间两人,当属幸运的。 隋棠始终记得那一年正月,她和蔺稷彼此动了心,然于她,亲缘依旧胜过他。她彷徨不知前路该如何走,入府向名满天下的大儒请教。 她和姜灏,原是一样的处境,心向齐而又痛齐不争。 姜灏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事,她慢慢悟透。 走实当下路,不负岁月。 这些年,便当真不负己也未负他人,更未负岁月。 但姜灏话到最后,有一句让她惊心。 他说,“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而她,清楚记得,蔺稷和她说过,前世他灭齐立国,姜灏未再与他同行,乃自戕殉道。 夕阳落下去,殿宇铜鹤台上部分灯盏被点起,映出分席对坐的二人身影。许是殿中布置古朴温馨,昏黄灯光中,狭长影子竟不显凄清,反而多出一抹孤直的韧性。 隋棠看向面前尊者,半晌正欲起身向他道谢,却被他抢先一步。 姜灏伏跪于地,向她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令君!”隋棠赶忙起来扶他,被他阻止。 “臣是特地等着殿下苏醒,来拜谢殿下的。当年是臣引导殿 下,如今是殿下点化了臣。让臣终于不再于家族训诫和自身择选中彷徨,殿下比臣有胆量。” “二则,臣是来向殿下辞行的。”姜灏轻轻呼了口气,眼角细纹舒展,面上眼中带着难得的欣慰和轻松,“臣已过天命,出仕三十四载,历两国三朝,大半生年岁都奉献给了家国黎民,如今世有新主,途有新道,也算不负此生了。来日岁月悠悠,臣想偷个懒,寄情山水,过两日闲云野鹤的日子。” 隋棠多有不舍,张口却不得言。 “殿下莫怕,承明尚在,尚书台八位侍郎也都是臣的心腹子弟,朝中也有部分臣子出自臣的门下,都可为你所用。他日您与陛下若有需,若有万一,可以急召臣回来。” 隋棠有千言万语在唇口,闻话至此,便都咽了下去。相比前世,这已经很好,至少又多一人活下来。 “令君好走。”她亦两手叠合,恭敬向他叩首拜谢。 这年八月,经太仆令占卜,则八月廿二为上上吉日,新帝登基。同日,亦设封后大典。 一切礼仪皆按典可循,并无精简也非奢隆。若说有何不同,以至于后来被世人常论于口中的,大概便是封后大典上,原该在申时一刻从轿辇出来,徒步走向明堂高台祭祀的皇后,迟迟未出轿辇。 因为她不曾着履。 来时于殿中更衣理妆,满殿掌事侍者便极荒唐地说寻不到她的凤头履,后来又说乃少府送错了地方,送去陛下的清凉台了。而时辰紧迫,陛下着人带去明堂,稍后在那处偏殿换上便可。 第136章 但辇轿偏偏没把她送去明堂偏殿,直接按照原定路程送来了明堂三十三重阶陛下。 且掐着时分,没有半分多余。 随日影移天,钟磬鸣跃,花车停歇,百戏退场,礼官唱喏。 “落轿——” 隋棠在轿辇中长长吸了口气,罢了,大不了她小心走路,左右这礼服繁复逶迤,定能挡住;百官宗亲分在两道,亦看不清。 “掀帘,扶孤——” 然她话还未说完,帘子便已经被人从外头撩起,率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袭玄色滚金的龙袍。然后男人垂首,冕旒晃动,传给她一声,“抬脚。” 当意识到这人在作甚,她惊得忘记该怎么抬脚了! 就看见原该在万人之上的明堂候她的青年帝王,俯身在她身前,握着她的脚,将凤头履稳稳穿了上去,然后放平她双脚,方退身站起,向她伸出手,“走吧。” 隔着十二冕旒,她看见他双眸,倒映出当年场景。 当年,她嫁给他时,他派人脱了她一身衣裳。 今日,于天下万千臣民面前,还了。 第85章 这里,是权力的核心。…… 新朝初定, 国号为邺,年号鸿嘉,同年即为鸿嘉元年。 十月初三, 乃这年最后一个黄道吉日。若再占良辰,便是来年五月方有。蔺稷遂择这日立长子为储君。 时近臣多劝, 皇子甚幼,礼仪繁多, 放在十月里仅剩不足两月怕是时间紧迫,恐礼仪不全, 不若定于来年五月。 蔺稷没有采纳, 只说让太常处多加督促,皇子勤加练习即可。同时也尽可能减去了一些非必要的礼仪,只在要求授予金册、金宝后,完成祭告天地祖宗、向帝后行礼道恩, 受百官进笺三重大礼即可。 原本这些也可以省去的,因为沛儿虚岁才不过四岁, 簪冠都困难,礼仪便可择人替代。隋棠便这般同蔺稷说了,直接下道旨意便成, 何苦折腾孩子。 她三月中旬离开沛儿回来洛阳,直到六月初方才见到孩子。 洛阳城郊接他的时候,小儿扑闪的双眼包一汪泪甩着两条小短腿扑入她怀中时, 她整颗心都化了。 回宫的马车中, 沛儿伏在她腿上睡着了。 蔺禾道, “沛儿可想阿嫂了,入了潼关后,闻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见到您, 便怎么也不肯睡了,硬撑到这会。” 六月暑热,热浪一阵阵从窗外扑来,虽车中置着冰盆,然童子体热,脸红汗流。 隋棠一边给他拭汗,一边轻摇团扇,低声与他道歉,“对不起。” 是故,数月养在身边,她半点不想累着他。 繁文缛节,能弃则弃。 蔺稷道,“我本也这般想的,但是沛儿自个坚持的。” 这会乃九月初,沛儿学习规矩已有十余日,天蒙蒙亮,太常处的人便来皇后的昭阳殿领人。 昨夜起开始降温,满院霜露,花叶凝白。晨风拂面,人哈出的气都起了薄薄一层白雾,这日没有早朝,隋棠将蔺稷按回榻上,自己披衣去偏殿陪孩子用早膳。 “儿臣给母后请安。”沛儿规矩道。 隋棠瞧小小一团,行礼已经颇有姿态,只嗯了声,“用膳。” 母子二人分席跽坐,各自用膳。中间隔着半丈地,隋棠一遍遍抬头看他,恐粥食太烫,恐汤饼太干,恐他用食不均……即便在第一日时,她已经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入了这间殿宇,知晓自己会被立为储君,仅四岁的稚子便在原本的乖顺中,又窜出几分懂事和聪慧,将该学的该会的,都早早掌在手中。 以至于在立储前夕,他在殿中最后一次给帝后演练无错后,隋棠忍不住将抱他怀中揉捏,自豪又好奇,“我儿怎如此聪慧?” 时值礼官、太常皆不在,阖宫只有数个贴身的侍婢,沛儿便放心依在母亲怀中侧身低语,“因为阿翁提前交教导了我两月。” 隋棠秀眉蹙起,看过对面的男人,他哪来的功夫提前教他?还两个月? 算起来,他分明比她更久没见孩子了! 沛儿从她怀中爬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仰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阿母,阿翁的丹青确乃胜过您许多。” 隋棠白他一眼,“那你坐你阿翁处去。” “因为他画的您,比神女更美。” 隋棠愈发不解,记忆中蔺稷何时给沛儿作过她的画像! 沛儿又道,“真的,阿翁绘了您画像,送给我。” 隋棠有些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回过神来,伸手隔衣摸上他胎记的位置,听到孩子说,“您不在,沛儿好想您,大约太想了,连上辈子的事都想起来了。” 隋棠怔了怔低下头,与他额间相抵,“阿母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会好好陪你长大。” 沛儿道,“阿翁教导我,要保护阿母。” 灯下母子相依,蔺稷望过来,想起前世母子同陵,留他独在人间,满目疮痍。 * 十月初三,立储毕。小小儿郎,三项礼仪完成的半点无错,举止从容有度,为百官赞誉。至此国本定。 同日麒麟殿晚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天子驳回了宗正处上月上奏的选妃事宜。道是广纳后廷,初衷便是为定国本。如今国本既定,便也再无充盈后廷的意义。 这话说得其实并不是很在理,毕竟天子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若有万一…… 然百官即便不满,尤其是想借送女入后廷这条路或提高或巩固权势的臣子,心中皆颇有异议。然天子实权在手,皇后虽出身有诟病但当夜砍落王旗之举可谓保了她后位安稳,无人敢有指摘,再者总也无人敢在这个档口说稚子年幼若有不测云云。于是百官那点心思只得自己压下消化,安慰来日方长。 二是天子让宗正处在本月内完成太子妃的后备人选,尚书台完成东宫太子府的人员储备,皆在月末大朝会时共议。 顿时,才被一盆凉水浇下的文武朝臣,心中热火又被点燃。这“来日方长”转眼便来了。 宗正乃蔺稷族叔蔺愈,因在扬州攻城决战中被箭矢射中,受了重伤,再难领兵。遂领了九卿之一的宗正职,留在京中修养。 蔺愈为人精明通透,隔日便来勤政殿面圣,直言问道,“太子殿下定亲,除了太子妃,可要挑选侧妃?” “皇叔为何有此一问?”蔺稷请他落座用茶,“你们宗正处按照适龄挑 选记录,后将名单送来,朕自会择定。” “陛下心中若有人选,臣便是不送卷宗上来,您也可以一锤定音。再者,太子妃之选,本就只需您金口择定,朱笔批下便罢,原也不用选。您这会要选,怕是有旁的意思。是故,臣来此一问,即要选,可要大选?多选?” 蔺稷颔首,“多谢皇叔献计,那便再多择两位侧妃。” “臣明白了。”蔺愈含笑饮茶。 之后数日,初入这处最多的便是担任少府职的淳于诩和尚书令的承明。乃商议东宫属臣的人选。 君臣共事原经数年磨合,多有默契,至月末诸项事宜都已经完成妥当,只待廿八大朝会上奏定论。 然这日的朝会却被取消了,禁中传出消息,天子染了风寒,庶务暂由梁王殿下和尚书台过目,待下月初五朝会再议。 实乃进入初冬,蔺稷又发病了。 昨晚他便有所不适,面色虚白甚是难看,晚膳都不曾用下。太医令在偏殿侯命,隋棠伴在榻畔,给他按揉大陵穴缓减心口绞痛。所幸没有发烧,过了子时,虚汗稍停,睡了过去。如此两个时辰后醒来预备上朝,隋棠还道不若取消,然蔺稷道是觉得身子尚可,且那两桩事宜早不宜晚。 隋棠测他额温,不曾起烧,脉息也还算正常,颔首同意了。只亲自给他更衣簪冠,却不料才穿好中衣,人便散了意识撞入她胸膛,晕了过去。 蔺稷昏迷期间,曾有朝臣请命求见,初时被隋棠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让他们朝殿宇叩拜已示心意便可。如此应付去了。 后又有关于南地武器革新的事宜出来,州牧入朝觐见。隋棠看着并无转醒的人,忽就有些恐慌起来。 即便她知道,按往年情况,他总会醒的。 可是官员为国事千里而来,但凡君主还没有病入膏肓,还能起身,总没有不见之理。 故而,若待官员入京,这厢蔺稷无法接见,岂不是正好等于告诉外界,他病入膏肓,不能起身。 如此,如此,可是天下又要乱了? 沛儿还那样小…… 隋棠在寝殿中,抓着他的手,有一瞬间,面色比他还白,脉息比他还乱,只拼命让自己沉下心,理局势,定思路。 手被蓦然攥紧,她不自觉颤了下,抬眸当他不适更甚,却见得一双星眸已经睁开,慢慢聚起光亮。待“别怕”两字从他口中吐出,原本握着他的手已经被他反手拢入掌心。 蔺稷昏迷了五日,醒在十一月初三。 初四下午,接见交州牧,处理了武器革新的事宜。 第137章 初五主持大朝会。 定下廷尉许衡之孙女为未来太子妃,大司农明松嫡幼女、右扶风张宏长女为侧妃。许衡一族乃与崔颢齐名的世家,明松出身东谷军,张宏乃洛阳当地豪族,如此三派同侍少主又相互牵制,且同被勤政殿所控。 许衡受辖于尚书台,明松是蔺稷嫡系,张宏乃由少府淳于诩一手提拔。 再定东宫属臣,由方鹤任东宫禁军统领,后择其座下副将为虎贲、羽林四分首领。尚书令承明兼领太子太师,崔筠任太子太傅,李襄为太子太保。统上皆为二千秩九卿职。其余底下官职有九卿主官择选送勤政殿再议。 至此,随储君妃妾择定,东宫文武主官择完,属于太子身上的所有权势都被分瓜牵定。 是个人都能看出,天子为东宫择的这批臣子,可谓费尽心思,只要太子自己不出意外,任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非要指出有何不妥之处,大概便是方鹤年近花甲,年纪大了些,又多病痛,恐不能长久。 内史府中,便是如此讨论的。 担任内史职的乃蒙烺,这日朝会结束回府,面色尤为难看。 太子妃妾的人选中,他家女儿,蒙煊女儿……整个蒙氏一族适龄的女郎,有十余个,不说正妃,竟是侧妃都未中一人。还有东宫的属臣,更是一位都不曾被选入。 “储君妃妾的人选,即是那三家儿女,便也罢了。但是虎贲、羽林的那四个分首领,哪个我们比不上。他们不过是在方将军座下,仗打得多了些,功绩便高了些。若是换我等,自也不输他们。” “我们蒙氏一族,除了您在内史职,阿乔领了卫尉职,我们都未上九卿位,所幸的是我们都在您内史府当差,还能聚聚发发牢骚。且等那方鹤下来,阿兄或许能调去东宫,控下内史职轮给吾等。” “我总觉得陛下是故意的,他撤了三公职,原本方将军若任三公之一的太尉,这东宫禁军首领一职必然是阿兄的。若说我们打仗打得少,那还不是后来来了台城守军,没有参与最后的决战!好不容易阿兄留在那处,结果还让阿兄做个送信的!” “当时南地战场才结束,洛阳处又和我们剑拔弩张,一路多散兵冷箭,阿兄途中受伤没来得及将信送到,原也不是您的错。陛下不该因此同您疏远。” …… 蒙氏的六位族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 他们很清楚,在后来的论功行赏中,九卿位给了蒙氏一族两个原也不算少。 尤其是卫尉职,掌管武库和统领宫城八门,原是武官中极高的位置。但这一处给了蒙乔,蒙乔作为如今的梁王妃,与其说是蒙氏女,不若说已经是皇室女眷,这职位权力等于还在天家手中。 剩得一个掌管京城治安的内史职,其实已经不在核心权力内。特别是,剩下他们有战功的六人,都在内史府任职,蒙氏一族的人脉便难以拓展。 若说天子何处还留有余地,大概便是当初帮助起兵时应诺的兵马人手不曾收回。虽名义上编入朝廷兵甲中,但还属蒙家军。 “或许我们不该在京畿耗着,我们请命去州郡,任个州牧或刺史,岂不快哉!”一人提议道。 蒙烺抬眸冷笑,终于开口,“且不说十三州州牧已定,便是未定,又岂可随意从京畿请职去州郡,多少官员挤破脑袋要往朝中靠紧。” “这里,是权力的核心。”他沉沉阖了眼,回想当时欺宗灭祖出来闯天下的场景,叹道,“我们一路而来不易,总得好好出人头地。” 诸人点头道是,却又无奈,“但如今,莫说陛下的后宫,便是太子东宫后院,我们都沾不到光。” 蒙烺沉默半晌,忽转过话头道,“陛下的身子仿若不太好。” “不是说旧疾吗,行军所累,你我都有些伤疾。”一人道,“这么些年了,一入冬,他便发作了,平素瞧着也还行。” 蒙烺却不以为意,脑海中想起去岁在鹳流湖营帐中,幸得自己去而又返,他看得真真的,蔺稷吐血了。 “是啊,打了这么多年仗,都不容易。”蒙烺叹道,“尤其是陛下,早年总是冲锋陷阵。我正好得了一位医官医术不错,寻个日子荐给他。” 转年鸿嘉二年,时值太医署添至医官,蒙烺便将人荐了过去。 彼时,林群年事已高,太医署由董真打理,董真查数位医官背景卷宗皆清白干净,后给蔺稷过目,遂都收了下来。 第86章 隋棠看着自己一双开始执棋的…… 八月秋高, 暮云收尽,风扑草木。 卫尉府堂前西侧的花圃中长着一棵梧桐树,春夏时节自与百花同盛。入秋之后枯叶纷纷, 侍者来不及清道,许多飘落在摆放的菊花盆栽上。惹的好好生长的花朵, 稍许杂乱,遮去了她的容色。 蒙乔素爱菊, 这会立在窗前,目光盯在那棵梧桐树上, 手中正擦拭一行玄雕弓。 “那里有十多盆波斯菊, 是殿下特意寻来的,婢子去派人将她们挪来窗前吧。王妃可以细观,也省的杂物盖住了她们。” “就是搬远了,风一吹, 说不定那梧桐叶又落上去了。”蒙乔换了一块帕子,抬眸看那粗状树根, 往上枝干错落繁茂,发黄的叶子层层叠叠。 夏日酷暑,确有他的功劳, 树如巨伞,遮阴蔽日。蒙乔也曾在树下纳过阴,乘过凉。 外头有人求见, 婢子问过, 告知乃府衙官员。蒙乔让请了进来。 来人是她的帐下参将, 也是个女子,原是复命来的。近身悄言了半晌,方躬身退至一旁。 “确定吗?” “属下去现场勘查过, 虽然事情过去有些久了,但周遭树木丛生,留有打斗时刀剑残留的印记。且胡子林并不大,方圆二三里就有人家。大抵是蒙烺将军为了留有人证,证明当晚他们确实被袭击,故意择的那处。但也正因为如此,反露出了马脚。” 蒙乔拭弓的手缓缓顿下,“怎么说?” “属下走访了那处人家,反应当晚确有打斗,其中一户还收容了他们养伤,且蒙烺将军的确昏迷两日方醒,这些都是对得上的。但是,他们也都一致反应隐约见得打斗的双 方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个人缠斗罢了。当地还有两个猎户,能听马蹄识人数,说那晚厮杀的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三十人。” 蒙乔的手彻底顿住,在梧桐树徘徊的目光冷冽下来。 蒙烺事后向蔺稷复命,说当日去台城报信的路上为当地山贼和流寇两面偷袭夹击,两处人数皆有上百,如此冲散了他和手下二十卫队。 导致没有来得及前往台城传令,延误了时辰。 可是眼下看来,胡子林中的真实情况,乃根本不存在山贼和流寇,分明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下属显然也这般猜测,启口道,“若是蒙烺将军自己所为,他图什么呢?就不怕若是这般导致皇后出事,陛下秋后算账吗?” 蒙乔没有回答下属的话,只继续问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暂时没有了。” 蒙乔颔首,“让你查的这桩事,且烂在肚子里。” 下属领命离开。 屋中剩了蒙乔一人,案上的玄雕弓已经擦拭干净,被她缓缓举在手中。 新帝继位以来,立太子,太子选妃,东宫择臣,接受蒙烺所荐医官,种种事宜,都在她眼前浮现。 蒙烺不去台城报信算不上可怕。 可怕的是蔺稷择他去报信。 更可怕的是事到如今蔺稷从未追究过这件事。 瑟瑟秋风从窗台灌入,蒙乔后背生出涔涔冷汗,握弓的手都战栗起来,骨节紧崩,指甲发白。 “阿母!”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府门口传来。 蒙乔松开弓,循声望去,便看见一袭宫装的小女郎冲她跑来。在她身后,是她的兄长和阿翁。 自沛儿被立为太子,她的儿子阿瑛就被选入宫中作太子伴读,又因隋棠格外喜欢她的小女儿阿蛮,便也时不时召进宫中。 三个孩子玩得甚好,隋棠便在昭阳殿辟了间院子给孩子住。后来东宫定下,又在东宫之内另开院子给他们兄妹住。 蒙乔初领卫尉一职,执掌武库,统领宫城八门,职责重大,对一双儿女多有疏忽,且偶尔轮值也会宿在宫中。隋棠好意,道是不必宿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且宿在阿蛮处正好。,蒙乔不觉有异,甚是感谢。直到今岁上半年,任上事宜熟悉,手头松泛了些,方有些回过神来。皇后留两个孩子在禁中,好意有,他意也难测! 她试探过一回,要将孩子接回府中,然太子黏着阿瑛,她只能将阿蛮接回小住。偏阿蛮思她阿兄,闹着要回宫去。如此,两个孩子似长在宫中一般。 外人看来自是万般荣宠,阿瑛小小年纪便是世子,阿蛮更是封了南阳郡主,兄妹二人爵位加身,封地食邑俱全。 但她却隐隐觉得不安,两个孩子长居皇宫,尤似软禁般。 第138章 阿蛮还好,她偶尔还能带回府中小住两日。阿瑛自做伴读起,再从未回过家中。她委婉同蔺黍提起,偏蔺黍不觉有异,道是有时是太后思念他,留在了太后宫中。 遂今日见孩子回来,一时又惊又喜。 “阿母——”阿瑛已经十岁,是个半大的儿郎了,眼见胞妹在前面跑得摇摇晃晃,遂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将她抱起,转眼来到母亲身前。 小女郎同她张开手臂,撒娇要抱。 “今日怎会回来的?”蒙乔抱过阿蛮,一边蹭她红扑扑的面庞,一边望着儿子与他说话。 “以后每日都得回来,今日他们在课后玩闹太甚,太子更是课上犯困,说是夜间尽想白日玩乐之事,被太傅告到皇兄那去了。太傅和太师一口一个要静心,一口一个养性,皇兄便将他们拆开了。”蔺黍抢在儿子前头接了话,坐下倒了盏茶饮过,“皇后本来还给他们说情,破天荒被皇兄斥责了,说都是她太惯太子之故,因太子喜欢阿瑛阿蛮,便拘着他们住在宫中,还说她只全自个为母之心,却不顾他人思子之情……一通话斥得皇后就差要脱簪谢罪。说实在的,这么些年了,我还不曾见过皇兄这般疾言厉色地数落皇后,可见还是孩子最重。皇兄就差说她是慈母多败儿了,我冷眼瞧着,皇后都快哭了!” “还记得当年她跑来鹳流湖,也不知皇兄如何开罪她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扇了皇兄一耳光,皇兄半点没吭声。这么多年我当皇兄彻底沦为她裙下……” 蔺黍被蒙乔眼神瞪住,讪讪闭了口。 “还剩最后一遍未擦,你帮阿母擦吧。”眼见阿瑛两眼放光地盯着玄雕弓,蒙乔满足他的心愿,抱着女儿在蔺黍对面坐下来,嘀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说甚?”蔺黍不曾听清。 “我说孩子们每日都可以回来,乃好事。”蒙乔整理阿蛮发髻,“今日宫中还有旁的事吗?” “还真有,明日朝会要议。”蔺黍提起这处,面上起了些愁绪,“方鹤老将军又病了,下午特向皇兄乞骸骨。皇兄没许他,但许他在府中修养,待病愈再归。主要皇兄自个的身子,这不又入秋了,他需要根定海神针定在朝中。” “那方老将军在府中养病,东宫禁军首领总需要有人顶上去啊!”蒙乔亦蹙眉,“这朝中一时倒也想不出有能顶替的人选,得从边地调吧。或者,从经验和战功来看,可让承明去,但他本就掌着尚书台,偶尔还要抽查太子课业,也是分身乏术!” “让蒙烺去,你觉得如何?” “蒙烺?”蒙乔眉心跳了下,“ 陛下提的吗?” 蔺黍摇首,“皇兄没提,只说明日朝会再论人选。是我自个思来想去如今在京中的武官中,除了他也没旁人了吧!” “明日朝上,若无人提及,你也无需提及。”蒙乔嘱咐道。 “怎么,你不看好堂兄?”蔺黍有些诧异道,“他去岁报信虽然失利,但往日战功尤在,论资排辈也能轮到他。” 蒙乔望着面前的男人,论心思城府他不及他兄长十中二三,但自有他的可贵之处。举贤不避亲,耿直赤诚。 “东宫不比官场,可以按资排辈。那是储君之地,天子宠之便是天子心头血,天子弃之便是人间炼狱,那里没有规矩可言,只有帝王喜厌。陛下想择谁镇守东宫便择谁。总而言之,你少说多听!”蒙乔低叹一声,“若论堂兄往日战绩功勋,陛下给的并不算少,内史乃九卿之一,亦算是高位了。其他几位族兄弟,虽不在九卿位上,但职位也不低,陛下并没有辱没他们。” 蔺黍见蒙乔骤然正色的面容,听话颔首。 是夜,蒙乔不曾入眠。 一双孩子突然被放回,东宫擎天之柱又在天子最易发病的时候离开,蓦然又出了这么两桩事。 落于常人眼里乃极普通的事宜,然她却觉得愈发不对。 翌日朝会,果然蔺稷由着朝上对东宫禁卫军首领的人选讨论了半晌,其中有提议承明借调过来的,有提议从四个分首领中择选的,有提议蒙烺的,有提议先四个分首领轮管、待边地择将归来……这四个提议各有支持者。蔺稷最后择了承明去掌管东宫禁军。 朝臣自无异议,唯蒙烺脸色几多变化,勉强压制下去。 本就要退朝 ,不想卫尉蒙乔向天子启奏,道是欲请休沐返回凉州一趟。其胞弟蒙辉明岁春大婚,来信请她回去主持。 蒙氏姐弟父母早亡,长姐如母,这等有关手足孝悌之情的事,天子自然同意。 “臣此间提出,实乃因为身负重担,卫尉职乃有关宫门安全,是故想趁着这个朝会一并商议了,择个可替臣暂掌的同僚。” 蔺稷眉眼带笑地看向她,“你自个可有合适的人选。” “卫尉座下的副司王灿、杨石皆可。”蒙乔顿了顿,“内史蒙大人也可。” 蒙烺闻言,余光泄出一点笑意。 “罢了。”蔺稷一锤定音,“就让梁王代职吧。” 他冲蔺黍笑道,“你辛苦些,执金吾一职你反正已经轻车熟路,如此兼管卫尉,两处人手都在宫城中,统管也方便许多。” 蔺黍愣了愣,回神道,“臣遵命。” 至此散会朝,回去路上蔺黍还在和蒙乔嘀咕,“阿弟何时来的信,是在催你回去吗?你怎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现在说也不迟,回去同你交接事宜,左右与你交代清楚再走,放心。” 蒙乔在半个月后前往凉州。 离京之际,去过一趟勤政殿向蔺稷请命,想要带一双儿女回凉州聚聚。 “那处是臣的故乡,他们还不曾去过。” 蔺稷应了,“你不在京中,阿弟又顶了你的职,想来也无暇照顾孩子们。你带去甚好。” “臣谢陛下隆恩。”蒙乔俯身跪拜。 “一路平安,朕盼你早日归来。” 蔺稷虚扶了一把,目送她出宫。 蔺黍一路送她至城郊,两个孩子在马车中,夫妻二人在车外话别。 “你再重复一遍,我和你说的话。”蒙乔抚摸他鬓角,挑眉道,“让我听听是否记在心上。”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蔺黍如数诵出,“好好的,说这甚!哪有你这般提防自家兄弟的。” “因为……”话已经滚到唇口,蒙乔犹豫是否要告诉他,蔺稷的谋划,蒙烺一行的预谋。然这两处都只是她的猜测,他们亦无动作,说出来都是要命的事。 “因为我一不在你身边,你便老犯浑,像长不大一样,我不放心。” “阿姊——”男人脸色一下红热,当真如未长大到的少年。 “要听话,不要惹我生气。”蒙乔抱过他,提裙上马车。 * “你竟然猜对了,阿乔会在这时提出离开京城。”昭阳殿中,隋棠给蔺稷揉着太阳穴,有些不可思议道,“难不成,她看出你的意思了?” “她一贯聪慧,见方鹤让道,便也趁势腾位,这是最好的局面。但也难保会是相反的行径。”蔺稷往隋棠怀中靠了靠,缓减头疼,“凉州她胞弟处尚存兵甲,说不定她便与蒙烺一行里应外合了。” “她带走了孩子?”隋棠猛然想起来,“你既然考虑到这处,为何还许她将孩子带走?” 蔺稷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你为何要控着她一双子女?” “我原是想控蒙烺他们一行人的家眷,但是在鹳流湖时查过卷宗,人太多了,办起来实在惹眼。所以才把心思投到了阿瑛和阿蛮身上。”隋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一双素白的手上,恍惚间看到上头斑斑血迹,又恍惚看见指间捏着一枚枚棋子,放入棋盘,已经在开始决定旁人的命运了,“他们兄妹的母亲,才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我想着控制了她,便也能震慑住其他蒙氏族人。” “但你前头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要引一引,所以容他们兄妹出宫去了。” 蔺稷颔首,“但我们不仅要引一引,还要赌一赌。你都说了,蒙乔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 “难得的巾帼英雄,相比打碎除之,我更想她发光发热,彼此双赢。” 两人说话间,太医令处送汤药而来。 蔺稷的病去岁时竟有了好转,除了十月末昏迷的一次,就只在腊月中旬发了两次次烧,病了有半个多月。如此前后算起来还不到一个月。相比往年动辄两三个月,隋棠小心翼翼候到阳春三月,都不见这人再发病,直抱着他哭了一场。 然如今又至深秋,上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太医署早早调配药方,熬药温补,从前日起,便按照药方开始调理预防。 “今日怎是你送药,董真呢?”来人乃今岁春蒙烺推荐的女医奉郝氏。 “回殿下,今日午后董太医发现了一味新草药,说是可能对陛下病情有帮助,正伏案研究。遂让臣送药来。” 第139章 “孤听董太医提起过你,她赞你勤勉,医术也好。”隋棠让兰心接了药,“既然她都让你在御前行走了。以后她若忙起,便由你过来。” “陛下觉得如何?”隋棠回首问蔺稷。 蔺稷从兰心手中接了药,掩口咳了两声,“这等事,皇后决定边好。” 于是,皇后瞧过殿中医者,冲她莞尔。 女医奉亦含笑谢恩。 * 转眼九月过去,十月朔风起,十一月洛阳迎来初雪。 隋棠一颗吊起的心,忐忑又欢喜。 忐忑是恐蔺稷发病,毕竟东宫处方鹤还要两月方归,卫尉职亦还是蔺黍兼管;欢喜是已经十一月中旬,蔺稷还不曾发病。当真是有好转的迹象。 她跪在佛前,求这个冬日快些过去。 蔺稷将她扶起,“你以前不信佛的。” “为你,我愿意信。” 然腊八节这日,隋棠砸掉了一樽佛像,掐断了手中清香。 因为蔺稷到底还是复发旧疾,且病势汹汹,比往昔都严重。 董真领着一众太医令对比往昔病例卷宗,忙得脚不沾地。连林群都被重新请了回来。 禁中封闭了消息,只说陛下需要静养。 原本封朱笔开年假都是在腊月廿三小年之后,今岁十八便开始了。 因蔺稷陷入昏迷时,人尚在昭阳殿,之后便未曾挪动。是故,十八之后,隋棠接沛儿入寝殿,派人从勤政殿取走玺印,添禁军严守宫门。 太子入殿。 玺印傍身。 禁军加添。 这是内史府,第二次得到宫中信息。 “皇后此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蒙烺将纸条投入炭盆,笑问左右,“还记得头一回信息说了甚吗?” 第87章 一副棋局,两张投名状。…… 郝氏三月被荐到太医署董真处, 历经半年,终于在九月里得了御前行走的机会。她医术不错,被蒙烺送入宫, 原也无需她做太重要的事。主要便是确定蔺稷的病情。 蔺稷旧疾缠身的这些年,即便对外封口再严密, 但近身的人多少了解,当不似那么乐观。毕竟早在朔康十年他便有晕倒后昼夜昏迷不醒的病史。 蒙烺自然也知道些, 偶尔还能从蔺黍口中听来些许。原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前岁他从南地回鹳流湖复命, 彼时打仗之中诸将论政。蔺稷便失了好几回神, 后来面色虚白再撑不住,道是身子不适提前散会。蒙烺原本已经走了,然回想蔺稷神情种种,便鬼使神差地借口东西遗落寻去返回想一探究竟。彼时还遇上了从冀州过来的隋棠。 营 帐中, 蒙乔正在服侍蔺稷。他看的很清楚,蔺稷手中帕子上全是血, 嘴角更是血迹残留。 事后,他向坊间医馆描述蔺稷病症,虽不是很确切, 但几处大夫却说得却基本一致:旧疾定期发作,日渐凶险,乃沉疴痼疾, 若再现青年呕血, 则年寿难永。这等病需要静养, 不可过度操劳,最忌动气费神,更别说行军打仗了。 这也是为何后来他去台城报信时故意延缓时辰的缘故。 一来他确实不想救那天家公主, 不希望因为她而牺牲兵甲,丢失城池;二来便是想起了大夫的话,心想若是公主身死,以蔺稷待她的情意,定会扯动他心绪,从而恶化他病情。蔺稷一旦倒下,东谷军首当由蔺黍掌管。如此,他们蒙氏一族便是直接的臂膀,可获得更多机会和权力。 可惜,蔺稷命好,隋家公主更是砍王旗而定社稷,两人问鼎了这江山。 蒙烺一行本该就此停下的。但于蒙烺心中藏着台城失救这么一桩事,于其他族中子弟,乃还想再往上继续爬去,思来想去便荐了郝氏入宫,作以后图。 郝氏在太医署半年,原都是以学生的姿态随在董真身边学习,并没有资格碰得药物。然她所接到的命令也只需她做观察一用。 一查蔺稷病案几何,二查蔺稷实际面色如何。 幸不辱命。 在她终于得了机会避过董真等太医令,得以阅到病案卷宗后,又很快得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如此望闻问切,结合卷宗,终于在九月底给外头的主子递出第一份情报。 【陛下唯余寿数一二年矣,若寻一草药可救。】 内史府中,连着蒙烺在内,一共四府七人,自然都记得。 “陛下不行了?”蒙焕看着兄长烧去的字条,“否则按照往年,发病便发病,皇后不至于把太子、玺印都搂到身边。” 诸人相互望过,酝酿了一年多的想法齐聚在脑海。 “那我们……”蒙焕再度启口,看向兄长,“或者我们再等等,不是说陛下也就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了吗?待他崩逝的旨意传出,我们于灵前拥立梁王,更稳妥些,若此刻去,怕是不妥。” “皇后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想来陛下就算还有气也就数日的功夫了。若再被她寻理由拖上一拖,迎回方鹤回来,我们再动手便难了。”蒙焰当日随同蒙烺前往台城,心中多有不安,早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可是乔姐不在,我们是否要和她通下气。毕竟她姐弟二人手中如今也有万余兵甲。若是都挪来,我们胜算便更大了。”蒙煊支持蒙焕的意思,不急于冒进,“还有一点是最关键的,我们要怎么说服梁王殿下呢?” “阿乔不在甚好。她若在,说不定还会阻止我们,她自个成了王妃,掌着高位,多来已经不顾我们兄弟了。如今不在,她的职位由梁王兼管,便是整个太极宫便都在梁王殿下手中。只要他愿意了,我们便是探囊取物。再者,我们这厢动手了,她为蒙氏女,便只能上船。这是其一。”蒙烺推过一个茶盏,又挪过一个,“其二,便是五郎所说的,如今方鹤不在京中。就一个承明守着东宫,就算那处人手全部听命于他,也不过上千,还是批次轮值。我们只需对付一个承明足矣。所以时间宝贵,不疑拖延。”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蒙焕再度启口。 “不。”蒙烺道,“等七日。首先将城外化整为零的人手唤醒,其次之前交往的洛阳高门最后打点一次,最后我们等一等郝氏的信,若是能完全确定陛下驾崩便再好不过。七日的功夫,即便皇后让人送信给在扶风郡的方鹤,他也赶不回来。” 蒙烺顿了顿,低嗤道,“至于梁王,我就不信,黄袍加身他会不要。” 诸人闻话,接点头称是。 结果,未曾到七日,便等到了蒙烺想要的消息。 十一月廿一,内史府收到郝氏的第三份信,四字尔:天子驾崩。 当日,蒙烺抑制心绪,并无动作。只细心观察,发现这日轮值的太医无一人从宫中出来。 十一月廿二,宫中有特使飞马从阊阖门出。 十一月廿三,内史府再次收到消息:特使离京明为替陛下取药,实乃传信方鹤。 这日晚间,蒙烺在内史府宴请蔺黍。 蔺黍来时,天上小雪初停,西边天际天光尚存。 他近来都宿在中央官署,兄长抱恙,母后亦在宫中,府中妻儿又不在,若非蒙烺执意相邀,他也懒得出来。 实乃心中多有不安,隐约闻得兄长病重,太子都数日不出昭阳殿了。 “有何事非要我过来?”自禁中消息传出,他便一直甲胄在身,鲜少脱下,这日虽是他休沐,但离宫这么一会,心中已然牵挂。 蒙烺给他斟酒,持盏敬他。 蔺黍见他正色万分,一盏酒仰脖而尽,待酒盏搁下,竟是眼红乏泪,一时也不再饮酒,只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蒙烺起身跪下,向他奉上一物。 “你这——”蔺黍才要抬手扶他,视线却扫过他手上绢帛字迹。 【天子驾崩。】 “放肆,你何处来的这等话语?”蔺黍大惊失色,豁然站起,不禁四下扫过,压声道,“皇兄不过是病了,你到底何意?” “敢问殿下,近来是日日得见天颜吗?” 蔺黍蹙眉。 “再问殿下,若非日日见得,又有多久未见了?” 蔺黍沉默不语。 “殿下再想,近来宫中可有异样?您见不到君王,可见得储君了?” 蔺稷依旧无声。 “不瞒殿下,消息是我当日荐的医者送出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皇兄处安插眼线?”蔺黍终于开口。 “亏得臣插了这么一双眼睛。”蒙烺话语闻来字字发自肺腑,“殿下细想……” “别说了,我即刻回去,一探究竟。”蔺黍拂袖离开,步伐太急撞过席案一角,带倒杯盏洒落一地。 兄长有病不假,但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 “殿下,殿下糊涂!”蒙烺赶忙拦下他,“你怎能这般入宫,如此去问,只怕性命不保。” “你何意?”蔺黍闻这话多有不豫。 “殿下细想,如今昭阳殿中谁主事,谁护卫?不就是皇后主事吗,禁军除了您便是随太子一道挪去的承明。论起承明——”蒙烺冷笑了一声,“殿下不会不认得他吧。他乃何珣之子,对,如今被赐了天家姓氏,可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的出身。他与皇后,乃嫡亲的姑表兄妹。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病了这么多年,如今驾崩也不是甚意外的事。他们为何要捂着藏着,您难道不是陛下至亲吗?他们这般做,可见其心可诛。” 第140章 蔺黍抬眸看向他。 “殿下,太子才是个四五岁的娃娃,皇后却正值盛年,母壮子少。何论皇后还是一个流着前朝血脉的公主,联合一个前朝太尉之子,若是禁中为他们把控,这蔺氏天下,我们出生入死十余年拼来的天下……” 承明的身份他早已知晓,自也同蒙烺一般质疑过。可是,承明于南地最后的攻伐中,几经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战功不可抹杀。 “所以呢?”蔺黍沉下心来。 得此一问,蒙烺望向他,一时不曾说话。 蔺黍心中想着蔺稷,无心和他浪费时辰,抬腿便要走。 “殿下!”蒙烺阖了阖眼,击掌为号。 内堂蒙焕和蒙煊二人合捧一物,随他们走近,终于确定为何物,蔺黍神色几多变化,回首直面蒙烺,双目中要窜出两道滚油箭矢来。 外头日光已经敛尽,黑夜压下,门窗四合的屋内,早早燃起的烛火竟无风摇曳。 蔺黍避过他们捧托之物,再次环顾四下,“你们一向同进同出,还有四人呢?” 蒙焕接来两者手上衣物,抖开乃一袭黄袍。 蔺黍当下瞥头无视。 “殿下——”蒙烺上前,将黄袍强硬披在他身,“他们午后已经提前去了城外组织兵甲。说来还是陛下的恩德,纵是立朝建国,依旧许我们自己统领蒙家军。” “殿下,你不能让吾等兄弟们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在那小儿手中,为一介妇人掌控。”蒙焕帮他拢紧衣襟,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君,“就算你不为东谷军万千兄弟着想,只为陛下想。太子继位,确实还是蔺氏天下,可是你能保证大权不旁落吗?但若是您上位,用心治理国家,善待安养太子,想必陛下九泉之下只会感激您忍辱负重,守着这江山,绝不会怪责您。” “殿下——” 蒙烺同另外两个蒙氏兄弟拱手跪于他面前。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耳畔响起蒙乔的话,蔺黍忽得战栗,一把将黄袍扯下, “兹事体大,我入宫面圣。” “不必多言,你们愿意的话便与我同去。”蔺黍道,“宫中情境若真如你们所言,皇兄已崩,皇后居心叵测,八门守军都是我的人,我自会应付。” 蔺黍一贯好拿捏,宫中宫门和殿宇的守卫也确实都由他掌控,城外又有蒙氏的兵甲,蒙焕思忖再三,颔首道,“我们与殿下同往。” 朔风呼啸,不见星月。 这个时辰,宫门自然已经下钥,然蔺黍令牌在手,便如此堂而皇之地带着蒙烺一行入了宫阙,直奔昭阳殿。 【这是淳于诩相的马,乃首批汗血马,统共就十匹,送你一匹做十岁的生辰礼。】 【这不是要作战马用的吗?】 【战马还可培育,你十岁的生辰就此一回。】 …… 【阿兄,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阿翁和大哥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你还有阿兄。】 【把眼泪擦了,我才是真正阿翁阿兄都没有了的人,我还没哭呢!】 …… 【你喜欢蒙乔是不是?我给你去提亲。】 【真的吗?阿母说她比我大一些,说要考虑考虑。】 【考虑甚?你只需考虑你的心意便成,旁的有阿兄!】 【你滚远些,长兄如父,我欠你的。】 【阿兄比阿母还好。】 …… 【这是司空大人特地派人给您送来的药。】 【我不要,打个巴掌给颗枣。】 【本司空打的是犯错的蔺将军,药是送给我受伤的四弟的。】 【愣着作甚,趴好,我给你上药。】 …… 【阿兄无碍,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兄这一箭该射在我身上的……】 【嗯,等你再长大些,阿兄就不给你挡了!】 ……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走到最后,蔺黍却觉双腿灌铅,沉重不得行。 他站在昭阳殿的外宫门前,看灯火不灭的殿宇。他的身后,随他而来的除了蒙氏三兄弟,还有他调动的两队八十人的虎贲军。虎贲军四位一千秩的都尉首领,原也是从东谷军中来,本是他帐下直系之人。只是他们并不知内宫发生的事宜,如今乃听命行事。 风声怒号似夜枭尖利,人影杂乱,如魑魅魍魉。 不知怎么就脱口“阿乔”二字,散在寒凉夜风中。 阿乔,阿兄没了。 “殿下。”蒙烺低声道,“若阿乔在这,今日她定然也会同意你兄终弟及的。她比任何人都爱惜陛下的天下,爱惜陛下打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仅仅因为她心怀社稷,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成败就此一举,他们已经压上了全部,断不能让蔺黍有丝毫动摇之心。蒙烺一行至今没有得到蔺黍一个明确的回应,遂心下一横附耳道,“因为,阿乔最开始想要嫁的人,是陛下。” 蔺黍猛地回头,片刻前满目的凝重悲痛都化作了不可置信,却又在片刻间有所顿悟。 【阿乔,你怎总替阿兄说话?每回都在他的角度言语。】 【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带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你是不是喜欢——】 …… “殿下若觉得臣胡言,大可回想往事。还有一事,前岁陛下在鹳流湖犯病,您来了台城,守在那处的可是阿乔!期间缘故几何,你自个体会。”蒙烺举目是昭阳殿朱颜碧瓦,重重灯火,低眉是蔺黍神色微变的面容,继续道,“殿下,我们来时,臣已经派人将冕袍冕冠送入你府里了。如今,乃箭在弦上。” 这俨然将人彻底拖入阵营,驾上烤架。 * 兄长生死,阿乔初心,冕袍冕冠。 风吹火把,明灭不定。 蔺黍的眼中翻涌烈火,浮起又抑下。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进昭阳殿的,唯站在阶陛上的妇人将数遍“梁王殿下”唤到“阿弟”时,许是这个已经太久不曾从兄长口中吐出的称呼刺激了他 ,终于将他拉回神。 他方意识到,自己置身昭阳殿正殿中。 殿门大开,他带来的一百六十虎贲军按照规矩站在殿门三尺地,未曾越过原本守卫此处宫殿的羽林卫。 他的身后只有蒙烺一行三人,还有他不曾下令,却贸然随在他身侧的四位虎贲军首领。 “梁王殿下,这个时辰,到底所谓何事,劳您带外臣入禁中。”九重阶陛上的皇后,不曾严妆华服,只高髻簪凤钗,深衣配玉带,是皇后的体面,家常的装扮。 俨然一副正值侍奉君王闻讯匆匆而来的模样。 “臣多日未见皇兄,心中挂念,想来见一见。” “今日天色已晚……” “那臣再此等候,皇兄总会醒来,总需用药,臣明日见也无妨。”蔺黍截断她的话。 “梁王殿下,陛下有谕,此半月间需静养,不见外人。” “到底是陛下口谕,还是皇后的意思?”蒙烺在这会出声,“外头多有流言,皇后在捂甚?又在等甚?” 这话瞧着是在质问隋棠,实际是提醒蔺黍。 “外头流言什么?”隋棠反问。 “皇后不必遮掩,吾等既敢深夜来此,便是知晓了实情。”蒙烺丝毫无惧隋棠,将话吐出“陛下崩逝了。” 隋棠闻此大逆不道之语,一时未曾开口,只静静看着殿下诸人。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滴答作响。 大殿博望炉中,龙涎香一缕缕溢出,一层层弥漫,将阶陛之上的妇人身影慢慢拢住,让人瞧不出她面目神色几何。 到底是此等言语,蒙烺吐出后亦觉后背发凉,呼吸滞闷。蔺黍则心中牵挂兄长,但又不敢过分逾矩。一时间,殿中静下。 半晌,诡异沉寂的气氛中,忽有黄门来报,“皇后殿下,宫门、宫门口,聚了不少朝臣,说要面圣。” 蒙烺顿时呼出一口气。 蔺黍离他甚近,以目看他,眸中生怒。 不管天子到底如何,怎可这会惊动朝臣! 此乃会乱了朝局。 朝局乱则天下乱,这比天子崩更可怕。 “殿下放心,都是支持您的。” 蔺黍蹙眉不理。 “都有何人?”隋棠问。 “有太仆令、右扶风、 车郎将、符节令、左都尉、中辅都尉、石库令。”黄门回话。 这些人中,只有右扶风乃九卿之一,其他都是在九卿之下。 隋棠闻言,心中定下不少,“和他们说,朝昭阳殿磕个头便可,都回去吧。夜扣宫门之罪,孤代君赦了。” “皇后殿下,你好大的胆子,敢代君行事。”蒙烺拱手道,“臣等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您何必要阻。” “孤乃奉君口谕。”隋棠深吸了口气,“你们的罪,孤一样也赦免了。” 第141章 隋棠话落,转身就要走。 “殿下!” “皇嫂——” 蔺黍被承明拦下,隔着半丈地喊道,“容臣见一见皇兄。” 隋棠顿步回首,“你要做的,是听你皇兄的话。” “启禀皇后殿下,朝臣们不走。”黄门气喘吁吁而来,“他们不仅未走,又来了上林令和武库令二人,皆要请求面圣。” 蔺黍闻这话,侧目蒙烺,眼中要腾起火来,咬牙低斥,“疯了是不是,弄来这么多人?” 蒙烺眼中含笑,尤似抚慰,无声在说,只要您上位,一切自可平息。 “让他们离开。”隋棠重在阶陛站立,目视蔺黍,“四弟,你既唤孤一声皇嫂,皇嫂且应了。你皇兄需要静养,你去外头平了这场闹剧。” “此间闹剧,臣自会平息。但是臣要见皇兄。”蔺黍坚持道,“皇兄安好,臣自会为今日之事领罪。但是,若——” 他缓了缓,还是将话吐出,“若皇兄崩了,怕是需要您好好解释解释,为何要瞒吾等。” “孤已经解释过了,现在所为皆是奉君令而行。”隋棠以目示意殿门口的侍者。侍者得令转去偏殿,唯隋棠居高临下道,“退一步说,即便山陵崩,国有储君,自是名正言顺继位,也不劳梁王殿下如此。” 随她话落,兰心已经从偏 殿带来沛儿,正迈入殿中。 沛儿入走向隋棠处,需要经过蔺黍一行人,他被兰心牵着,两侧羽林卫护守。 入殿要卸兵去甲,避在一边的蒙烺等人眼睁睁看着小儿迈过门口,走入殿中,踩上阶陛。 随他踏上第一个台阶,羽林卫往两边散开,沛儿往上走去,隋棠下来迎他,向他伸出手。 妇人始终在高处,需人仰望。 尤似去岁雷雨天,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下万千军士仰视,望见她柔弱之躯迸发出力量,将屹立了百年的王旗斩断。 这么多年,这么多战役,白骨成山,血流如海,每一个战士都不愿死在黎明前。 她便是这般,让每一个走到尾末的人,都留下性命,都见到新生的日出。 “梁王殿下——” 眼见蔺黍疾步朝沛儿走去,承明最先反应过来,出声呵止他。而随他话落,殿外左右四方隐蔽处的弓弩手,已经举弓瞄准,只要一个手势,就可夺人性命。 蔺黍到底比隋棠快一步,将沛儿一把拽入手中。 蒙烺笑意委实明显。 沛儿捏着袖中箭,也在微笑,竖着耳朵听母亲指令,叔父话语。 “皇嫂莫惊。”他将孩子抱起来,一步步往阶陛踏去,最后将孩子置于凤座之上,一边按着孩子,一边抬眸看向隋棠,“从你斩断王旗开始,我对你已经没有太多成见了。但是要说彻底信任,恕我办不到。我要见一面阿兄,若他安好,我自领罪,若他需要——”蔺稷转过头看向沛儿,“至你长大,你都只需静静坐着,自有叔父为你鞍前马后。” “但若我阿兄已不在——”他重新看向隋棠,“你有半句谎言,半点异心,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都不许我父我兄数十年拼来的天下,重落你隋家儿女的手中。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也决不允许。”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青年将军不曾注意到,自他将幼年太子抱上凤座的一刻,他的皇嫂眉眼都变得柔和,杏眸之中含笑隐泪。 他站起身,将身上甲胄一件件脱落,最后连发冠也卸下,发簪掷于地,皂靴护腕全脱去,剩得中衣挂身,披发赤足。 俯身伏跪,“我要见我阿兄。” 弃了君君臣臣,他只是一个自小被庇护宠爱的幺儿。 “带他去。”皇后终于松口。 蔺黍行径蒙烺一行,蒙家三位兄弟彼此眼风扫过,心中多有不安。 然回想郝氏传出的信,已经送入梁王府的东西,还有城外的两万兵甲……蒙烺心中重新安定下来。 滴漏又起声响,已经是丑时,新的一天了。 黄门第三次来报,欲要面见天子的官员都多了三位。 隋棠抱着孩子,还是和前头一般话语,“鸡鸣前离开,便赦免他们无罪。” 鸡鸣时,黄门第四次来报,又多四位,共十六位朝臣侯在宫门外。 隋棠问过姓名职务,基本品阶都不高,门第倒是不浅。 她扫了蒙烺一眼,低头安抚已经睡去的小儿。 蔺黍在此时回来,蒙烺一行见之就差要去迎他,问他情况。 然蔺黍面无神色,只平静走过他们,走到阶陛下,抬眸望向端坐凤位的妇人。妇人接了他眸光,却也不曾开口,只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身上穿了披了一袭天子的大氅。 蒙烺一行显然也看到了,一时间神色莫辨。 是陛下还活着,赐给胞弟一袭衣衫御寒,还是陛下已经去了,梁王殿下披衣而欲代之? 只见得蔺黍转过身来,对着蒙烺道,“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他站得位置也极其微妙,似将皇后母子护在身后,又似故意隔开这二人,以目与蒙烺一行欲传递消息。 但蒙烺并未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只有闻来第二句重复的话,“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话语坚定,眼神平静。 蒙烺重理前后种种,确定蔺黍与他们是一路的,且还有蒙乔在外……还有,蒙烺意识到,皇后熄声了,此间是蔺黍在发话。 虽不得一句明话,多有不安,但还是应声离开。 宫门口的朝臣见他出来,部分也随之离去,只是数日之间,洛阳城中关于天子崩逝、皇后牝鸡司晨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宫门口聚集的朝臣也越来越多,即便廷尉处、京兆尹、光禄勋三处多番派人止住流言,不许相互讨论,更谴兵甲至宫门口,让朝臣回府。然毕竟都是在朝为官的官员,又无犯错,遂效果并不明显。 “说到底,还是有部分世人,并不认可孤。否则即便天子崩逝,储君继位便可,何须如此。” 隋棠站在宣阳门的城楼上,看阊阖门前越来越多的官员,以及被拉扯进入的民众,叹声道。 “殿下,需要向世人交一份投名状。”承明提醒她。 隋棠颔首。 这日,雪后初晴,一架极普通的马车从西林门出,直奔城郊五十里外的广林园。约莫世人眼光大都聚在宫城中,便只当这是一驾出去或采购或传信的寻常车辆。 “阿姊来了。”广林园中住着前朝亡国的君主和数百宗亲,卸了冕冠脱了冕服,青年乍看,尤似一介寻常勋贵子弟。 他与他妻儿独居一殿,隋棠来时,不曾见到他们,唯有隋霖陪她饮宴。 “阿姊贵人临贱地,所谓何事。”姐弟二人对案而坐。 “天寒地冻,给阿弟送壶酒。” “阿姊有心了。”隋霖接了兰心奉上的酒,望向眼神寻视的胞姐,“阿姊是在找朕的皇后和太子吗?”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内寝,“阿姊来时,朕先一步送他们去黄泉了。” “做了大半辈子的皇帝,朕自个的人自个动手。”他将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隋棠身前,跽坐下来,握上她双手,“都一样在权利和欲要里浸淫,如今阿姊的手同我的手,谁又比谁干净呢?” 隋棠看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将手抽回,“我和你,不一样。” “对,对,阿姊是为了天下安定。” 隋霖自己躺下去,两腿伸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望着殿宇,似看见殿外天空,“那这回,我也算是为了天下?地底下,见了列祖列宗,是不是得夸我了,可是我亡国了……这,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呢……” 是日傍晚,小雪纷纷,落地为水,水色鲜红。 阊阖门前,由皇后悬起一颗头颅,乃前朝最后一任君主。 亦有棺椁两幅乃前朝的皇后与太子,置于阊阖门前。 翌日,阊阖门臣民陆续散去,重回平静。 * 不平静的乃内史府中官员。 蒙氏七个兄弟,自出宫归来,已有十余日,从初时的胜券在握到中途的忐忑不安到如今几近崩快,蒙烺终于按耐不住,“方鹤最迟后日便抵京了,我们撤出去,回凉州再说。” 蔺黍再未出过宫,城中随着皇后诛杀前朝国君,涌起的风浪也基本退去。 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 “大人,蒙乔将军府上来人了!”下人匆匆来报。 “阿乔?”蒙焕惊道,“让人赶紧进来。” “小的是给王妃来传话的,请你们过府邸一聚。” “你家王妃何时回来的?” “昨日傍晚。”来人回话,“王妃去了一趟宫中,所以没有及时告知各位大人。” “阿乔入宫了,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出来了。” 一行人相互望过。 实在这些天,宫中事宜过于诡谲。 陛下生死不明,皇后平定了风浪,蔺黍又传不出消息,但对他们也无追责。 第142章 “阿兄,我们是走还是去阿乔处。” 蒙烺嗤笑一声,“走,就得走到天涯海角去。阿乔,她到底姓蒙,再者王府里不是还有我们送去的好东西吗?去阿乔处。” 蒙乔在卫尉处设宴,酒过三巡,开门见山,“诸位有何打算呢?” “闻阿乔入宫了,不知宫内情况如何?”蒙烺问。 “阿兄不是放了人在里头吗?”蒙乔笑道,“您还不知道情况。” “陛下果真… …”蒙烺眼中生光,“那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蒙乔站起身,负手走至门边,“皇后同我做了笔交易。” 交易? 蒙烺回神。 “她做了那么多事,是想太子上位,梁王辅政,她留得性命?” “这到也行,孤儿寡母,有名无实,吾等掌着实权,听话了且让她们坐着,不听话随时可拉下来。” “是这个理!” “是……” 堂中人纷纷,饮酒最多的蒙煊已经口吐鲜血。 顿时,诸人大惊,伸手扣喉欲吐。 “我是和皇后做的交易——” 蒙乔望向苍茫天际,昨日,她根本就没有入的昭阳殿,甚至都没有见到蔺黍。 皇后在宣阳门城楼接见的她,“当日为平臣民躁乱,承明提醒孤,需给世人一份投名状。孤其实觉得好笑,就是因为孤的出身,世人多成见,随意可作文章。砍旗灭国还不够,要赶尽杀绝。今日,你与孤说,你郎君无意谋逆,你乃清白无垢。可是那些有意有心的是你族亲,那是否你也需要给孤一份投名状?” 蒙烺饮酒不多,又吐出一些,中毒不深,但到底抵不过早早安排好的刀斧手,被压至蒙乔身前,口中仍在谩骂。 蒙乔俯身捏住他下巴,话语缓缓道,“可知我为何离京?” “罢了,瞧瞧你们这幅蠢笨模样,我且从头开始说吧。” “陛下立太子,给太子选妃,自然是因为国祚。但大张旗鼓选妃,给东宫设文武,针对的是蒙氏一族。” “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无有女郎入宫门,无有将臣立东宫,你气得要死?” “然后方鹤请辞,再选禁卫军首领,你还是不得选,你便更加恼怒?而我趁机也挪出卫尉位置,假意提你,你却还是扑空,你就恨不得要揭竿而起了?” “陛下就是故意激你的。” “为、为何?” “你说为何?”蒙乔叹了口气,“从你台城失救起,你就是一颗死棋,一个废人了。你若是无意的,便是能力不足;若是有心的,便更该死了。何论,在此之前,陛下忍你太久了,那是你最后的机会。可惜!”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敢往宫中插眼线,你是不是忘记了,早年东谷中的细作是怎么被清除的?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出现过细作吗?你怎么敢的?” 蒙烺胸膛起伏,双眼涨红,鲜血从他口中缕缕沁出,“……你都知道?你为何么不说,为何不提醒我?” “我不知道,我猜的,大约我比你们聪明些。”蒙乔拍了拍他的脸,一片肃杀的眉眼中,眸光愈冷,切齿道,“这么多年,我提醒的还少吗?劝阻的还不够吗?为你们,我一双儿女就差要折进去了。即便这样,你们听了吗?譬如这次,你们考虑过我吗?不,你们一定考虑过,考虑过我们乃同姓同族,我除了上船别无选择?” 话至此处,她长长舒了口气,眼尾微微扬起,嘴角弯起一个稀薄笑意,“可惜你们没有想到,我会凿了这艘船吧?” “好毒的一颗心,好好,我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蒙烺手足踢蹬,欲要抓住妇人,将她撕裂成片。 “你该想到的。”蒙乔从侍者手中接来悬雕弓 ,套头勒弦,双手间巧劲施力,一个翻转,将人绞死其中。 当年,蒙氏宗亲的族长,就是这般死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手中。 蒙乔转身给他合上眼,落下一行清泪。 当年在凉州举兵,一为替父报仇,二为百姓安生谋求新主。 明明都实现了,却还如此贪心。 贪心又愚蠢,在这个世道上,怎么可能活得长呢? 她抹去眼泪,往宫城走去。 鸿嘉二年腊月初八,卫尉蒙乔于府中诛杀蒙烺、蒙辉等意欲谋逆者七人,将其七颗头颅献于太极宫。 同日,又将蒙氏共三万兵甲全部交出,打散编于东谷军中。 天子抱恙在身,但稍有好转,这日接了兵符,与皇后同立城楼以安民心,庆祝腊八节。 铜驼长街,遇节庆不宵禁。这晚更是酒肆喧哗,灯火通明。 蔺稷在城楼举目远眺,看见被蒙乔接回家的胞弟,侧首看隋棠,“这幅局布了一年多,留你的最后一桩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悟出一些了。”隋棠给他掖了掖披风襟口,“陛下的目标根本不是铲除蒙氏,而是旁的。” “具体说说。”城楼风大,哈气成雾,蔺稷掩口疾咳,一会气息便虚了。 “回寝殿,慢慢说。”隋棠伸手牵他,将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 第88章 (正文完) 初见于殊…… 鸿嘉二年十一月廿三, 蔺黍当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这夜天上小雪落了又停,停了又飘。 他穿过昭阳殿后|庭花园,来到帝王寝殿前。 内侍监拦下他, 提醒他面圣需注意仪容。 他的仪容—— 衣袍除褪唯剩中衣挂身。 朔风吹拂,看不见袍摆不动、环佩不鸣, 只有薄衣晃荡;头上无冠,足上无靴, 披发赤足而来,发已凌乱足已染泥。 莫说拜君王, 便是见高堂, 面妻儿,都不该是这幅模样。 内侍监吩咐宫人送水取帕,但他等不了,跪在门前喊“阿兄”。 其实应该喊“皇兄”, 已是天家皇室,君臣有别。 但此时此刻里, 他脱口就只有这两字。 阿兄。 寝殿的门开了,是薛亭,“陛下请您入内。” 他尚且跪着, 闻言激动得都来不及起身,几乎是连跑带爬奔入内寝。 阿兄自多年前便已宿疾缠身,一入冬汤药不断, 鲜少见客, 这些他原都知晓。但他从不知道, 阿兄竟病得如此严重。 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乃偏殿熬药的气味接连不断地涌过来,只需一闻便令人喉间生涩, 难以下咽。 地龙烧着,他入内不久,已经手足生热,被风雪割过的面庞泛起红晕,寒意层层退去,暖意浮上来。这是一个康健之人的身体反应。 但是他的阿兄,曾经统御千军万马、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却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从被褥中伸出、握上他手背上的手,没有一丝温度,冰凉得如同一个死人。 许是那抹彻骨的凉意,亦或是阿兄用足力气地抓握,让他回过了神。 可是回过神,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得阿兄先开了口。 “你来了。” 他僵硬地点头。 忽就泪意上涌,一颗眼泪砸下来。 “扶我起来。”蔺稷的声音很轻,似浮游在虚空,“别跪了,就坐在榻畔。” 蔺黍低头照做,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阿兄病成这样,不该来扰他的。 “你这样来,我很高兴。”蔺稷靠在卧榻上,病气缠绕得眉宇间露出淡淡的笑意。 蔺黍抬起头,他的思维一贯追不上兄长,这会便又有些听不懂蔺稷的话。直到蔺稷抬手给他理了理披散的头发,他方明白他的意思。 按照外头剑拔弩张的气势,他多半该是提着皇后的头、披坚执锐来到君王榻。 “阿兄疑我?” 蔺稷毫不避讳地点头,“到了这个位置,阿兄生点疑心很正常。” 这话闻来,他是生气的。 即便已是君和臣,但他做不出那等乱臣贼子的事。他以为,阿兄不会也不该疑他。如同他从来信任阿兄,以前视他如父,如今奉他为君,一颗赤城之心天地可鉴。若说,有何处不满,何处对阿兄不那么信任了,大概是…… “阿兄疑你,是因为你对阿兄的不满。”蔺稷缓了缓,攒出两分精神,截断蔺黍神思,话语继续吐出,“不满阿兄对皇后太好,怀疑阿兄被她迷惑,失了眼光。” “所以,说到底,阿兄也不是疑你,就是有些不放心。” 蔺黍紧皱眉宇看向兄长,他的那点恼意还未散去,又开始被蔺稷的敏锐震惊。从来喜形于色的人,面色一下转了好几道变化,最后索性颓败地垂下眼睑。憋了半晌,嘟囔道,“您到底病得如何?” 蔺稷扣了两下床榻,外面的掌事便默契地将东西送了进来。 乃奉给蔺黍一沓脉案卷宗。 蔺黍翻阅,慢慢变了脸色。 “朔康十年正月,那场昏迷后,医官给判的寿数,十年尔。”蔺稷话语平静,似论起用膳起卧般寻常事,“如今快四年过去了!” 第143章 “阿兄,我……” “听我说。”他以目定住胞弟,“你阿嫂是在那年的四月里知道的,在这之前,我给了她一份和离书,想让她离开是非之地,保她平安。她都应,字都落卷了,但又回来了,怀着身孕回来了。至此,便是这么多日日夜夜,提心吊担恐我发病,殚精竭虑照顾发病的我,还要想着怎样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因为我们有了孩子……” “我、并不是很讨厌她。” “你、朝臣、世人,总有人还不能完全同看常人般看待她,这是很正常的事。世俗的偏见,但凡存在,总是难以磨灭。”蔺稷轻叹,“但是,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不仅不会讨厌她,还会尊重她,爱戴她。” 蔺黍抬眸他看。 “你会的。”蔺稷笑道,“因为你阿兄的眼光很好,极少出错。而你的眼光,多半不如我。” 蔺黍眉宇间有些不服气。 蔺稷便又扣了下床榻,这会由郑熙领带,四个宫人抬来两个箱笼。 箱笼放下,五人很快退去。 “从你府上寻来的,自己去看。” 蔺黍起身去开箱笼,目之所及,冕旒冕冠,玄金一片。 “阿兄——”蔺黍跪下去。 “闭上嘴不必解释,谁干的,是何心思,我比你清楚。捡个炭盆,自己拿出去烧了。” 蔺黍双手打颤,摸上箱笼,动作有些迟钝。 蔺稷揉着眉心,压下嘴角,“你最好快点,等你皇嫂进来看到,你算是彻底落把柄在她手上了。” 漆黑夜晚,蔺黍在帝王寝殿外的廊下烧掉了两厢笼逾制衣物。 火光耀眼,然往来的宫人,侍疾的医官,戍守的禁军,都很有默契地绕过他,不闻不问,不阻不拦。 火苗舔起来,他的那一方天地生出暖意,驱逐他身上寒意。 寒意。 他又想起阿兄,回首隔窗牖看靠在靠榻上的人,听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声,喘息声,全部灌入他耳际。 于是,低头回来殿内。 “过来。”蔺稷示意他坐回榻畔,伸手指向另一头,“坐那,把腿抬起来。” 榻边案几上已经备下了温水和足靴,蔺稷探身绞干巾帕,蔺黍意识道他的意思,起身拦住。 “又不是没给你洗过足。”蔺稷将他脚底泥垢一点点擦去,费了他不少力气,最后不免疲惫道,“自己再洗一洗,炉上备着水。” 蔺黍双眼通红,“阿兄,接下来我该做甚?” “出去,不必言及我,只说让他们离开。”蔺稷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然后回来陪我。” 蔺黍听话照做。 于是,他在陪伴兄长的日子里,先是听闻外头一复一日聚集官员,要求面圣,传来后廷的都是人心不稳的消息,他几次想要出去平息,都被蔺稷拦下。蔺稷说,你阿嫂会处理。他便看到那个砍断王旗的女子,又砍断了前朝最后的一缕血脉,看见她双手鲜血淋漓,悬头颅于城楼,置棺木于城门,平息躁乱。 然后继续看一个个官员被带入宫廷,是在城门口聚集的太仆令、右扶风、 车郎将、符节令、左都尉……很多很多人。听他们一个个讲述,蒙氏的几位将军是怎样同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陛下已崩,皇后所为;怎样和他们承诺,但凡梁王殿下上位,他们便可以代君行事,择他们的女郎入后廷,选他们的子弟做高官,许低位的门户以高官厚禄,许朱门高台亦封侯拜相,甚至裂土封王……甚至,他们说,梁王如今已经控制宫城。 “阿兄的眼光果然很好。”他看着皇后,对天子道,“我去料理了他们,但求放过阿乔,她从来都是劝阻,此间事宜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蔺稷并未准许。 他就着隋棠的手用完药,看着忐忑不安的胞弟,笑道,“你怀疑了我妻子这样久,我是让她用行动证明的。所以你要我相信你的妻子,你也得让她自个来证明。” 话入耳际的一瞬,蔺黍最大的感受,竟是无力。 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力感。 阿兄,是否也曾这样无力,用言语无法让手足信任他爱的人,方才这般出此下策? 是故,当蒙乔用蒙氏七颗头颅来换他回家时,他终于滚下热泪,明明有好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与帝后跪首,“昭阳殿上话,永远作数。来日,无论何人欲碰阿嫂与沛儿,都先需越过我去。” …… 长街灯火阑珊时,梁王府的后院的桂枝连理灯便亮了起来。 蔺黍回忆前头诸事,贴在妻子胸膛,“我听阿姊的话,没有再听旁人的话。” “是你长大了。”蒙乔抚他发顶。 “阿姊,他们毕竟是你族中兄弟,你要是觉得难过,不必抑着自己。”蔺黍从她怀中退身,自己搂住她腰腹,垂眸道,“但请莫怪阿兄狠心。” 蒙乔低低笑出声,“傻子,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会怨他!” “你谢他甚?”蔺黍蹙眉。 蒙乔懒得理他,戳过他脑门,“就寝吧。” 蔺黍似想到些甚,面色冷下来,杵着不动。 蒙乔返身拉他。 蔺黍道,“你可是爱过阿兄?” 蒙乔愣了一下,实诚颔首,“爱过。” 青年原本僵冷的面庞一下春风化雪,一把将人抱起,奔去卧榻。 “说‘爱过’你还这般兴奋?” “因为是‘爱过’ 啊!” …… 桂枝琉璃灯摇曳了许久,方慢慢停下来,安静燃烧的烛火晕出淡黄色的光圈,投在案后一双人身上,添出几分温柔色。 “我悟出来了,三郎费心设的这场局,要对付的根本不是蒙氏。你若只是想处理蒙氏,大可直接借他们台城失救那次发作。或者一坛毒酒,一排刀斧手,让他们暴毙便可。但你都没有,而是绕了这么一大圈。你真正的目标,是四弟,是朝臣。” 隋棠眼眶红热,抬头看向铜镜中的男人,与他四目相对。须臾方重新垂下眼睑,继续给他篦发缓神。 檀香木的梳子,被她在手中握了许久。她篦得格外仔细,就差一根根梳理了。 蔺黍贵在身份,又有军功和威望,是来日最有可能危及太子地位的人。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隋棠,受蒙氏兄弟挑拨,已有数次对她生不利之心。 “从你那年怀着身孕,来鹳流湖寻我。我没法再赶你走,我就一直想,一直想,我要怎样才能保护你。平了天下,御极九鼎,就能保住你了吗?”蔺稷深吸了口气,“不能,人心不可测,局势永远在。四弟从来不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我也不需要他如何文韬武略,我只需要他的忠诚,但我要如何确定呢……” 蔺稷缓了许久,“我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将我死后的场景,提前预演一次。” 热泪从隋棠眼中滚落,正好砸在他袖摆。 蔺稷看着洇湿的布帛,抬手抚摸自己面庞,想起朔康十年孟夏的鹳流湖,低声道,“阿粼,多谢你那样勇敢地回来。” 否则,他或许在某次发病时,某场战役中,熬不住病痛与伤口,便自我放弃了。 “你今岁,没有再生白发。” 隋棠从身后圈住他脖颈,吻上他发顶。 医书载,白发不可逆,生一便生二,青丝成霜雪。 或许,是命运逆了,你要好了。 …… 开春入伏,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 已是鸿嘉四年的孟夏,昭阳殿中蔺稷登基时栽下的满园甘棠树,已经长得有半丈高,黄蕊白花如伞,遮天蔽日。 隋棠在树下纳凉,翻阅蔺稷脉案。 朔康十年到十三年,一入冬,他便旧疾发作 ,高烧反复不断,昏迷时常发生。这最严重的四年里,每年都要持续三个多月,待到来年二月方有所好转。 然脉案载: 鸿嘉元年,高烧两次,前后十七日,无有昏迷。 鸿嘉二年,高烧一次,九日恢复,无有昏迷。 鸿嘉三年,未起高烧,未曾昏迷。 是的,便是去岁,入了十月,所有人都如往常般小心翼翼地待命、侍奉。结果太后染了风寒卧榻了半月,隋棠因帮忙批阅卷宗偏头疼了四五日,沛儿玩雪受寒咳嗽了数日……诸人多少都有些不适,唯独蔺稷一切安好,平安渡过了一个冬日。 太医署自然也给蔺稷会诊过,确定他的病症是在好转。毕竟当初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心脾有虚,肝气不振,五脏伤其三。按着当时的趋势,剩下肺、胃两脏到如今怕也已经受损。然如今从脉象看,尚且无虞。 为此,隋棠欢喜,却不可置信,这几卷案脉被她从早春翻阅到如今盛夏日。 怀恩说,许是当年殿下砍王旗,兵不血刃平了天下,如此为陛下改了天命。 董真说,许是当年殿下砍王旗,兵不血刃平了天下,如此让陛下少受兵戈之伤,延了寿数。 蔺稷说,都是你的功劳。 第144章 他将书卷从她面上拿去,看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盛满细碎的日光。 隋棠靠坐在甘棠书粗状地枝干赶上,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我知道鹳流湖处的宅子,为何叫甘园了。” 因为植满了甘棠树。 因为甘棠遗爱。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对吗,陛下?” “对。”蔺稷将她扶起,俯身拂去她裙裾尘埃,理平裙摆。 “可是这首诗,本指召公行德政,人民爱戴他,便对他憩息过的甘棠树亦爱护有加。说的仿若不是男女情意。”隋棠看着弯腰在她身前的男人,摸他满头青丝,规整的鬓角。 蔺稷起身,牵着她往内殿走去。 “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世人爱召公,爱到珍惜他所栖所卧之物,闻之见之便想起他。” “我也想这样,千秋万载,史书薄薄,竹简数笔,能论起我时便也能论起你。” 吾妻阿粼,名棠,吾植甘棠满园,借伟人旧诗,愿世人都知道。 ——我们,初见于殊途,同归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