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 第1章 《缚春恩》作者:莲卿【cp完结】 简介: 傅行简x 谢暄 潞王谢暄,胸无大志,天生闲王,除了吃喝没有想要的,他皇兄对此甚是满意。 可在酒楼惊鸿一瞥,老天让他遇见了傅行简。那一刻,他有了想要的东西。 他去御前撒泼打滚求回家,皇帝也乐得让他娶个男妻一绝后患。 本以为人生就此圆满,却不料后第三年,他就死在了大殿上。 望着傅行简那张冷漠的脸,谢暄绝望地阖眼,原来不是剜心掏肺就能换回真心。 但万没想到,谢暄竟重生了。 他这一世发誓要逃离此人,越远越好。 却不料前世凛若秋霜的傅行简,今生成了块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他前脚进青楼,那人后脚就到; 他卷铺盖跑路,那人纵火烧楼; 他溜进佛寺,那人将他堵在山门…… 不是!这地方不可以! 谢暄忍无可忍,“傅行简,你到底想干嘛?!” 傅行简将他按在墙边,指尖扫过他的眉眼,“我要奉你高坐明堂,君临天下。” 24k纯咸鱼潞王:救!不想复仇,不想翻身,可老攻强行帮我翻(t_t) 第1章 隆冬刚去,轻薄的晚霜笼在月色里寂寂地融着,直到重得挂不住房檐才悄然落下,而此刻,一辆悬着八支銮铃的马车在急促杂乱的马蹄与铃声中飞驰而过,那滴还未落地的水珠霎时间被劲风卷得无影无踪。 马车里的谢暄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他紧抓住扶手,眼睛紧盯着的,是不断被风掀起,又放下的车帘,以及外头熟悉的街道之上。 “再快点儿!”谢暄焦灼地喊完,模模糊糊听到车夫应了一声,随即被马鞭清脆的响声穿透双耳,震得一惊。 他得再快点! 谢暄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在鬓边,在这样的天气里倒更像是冷汗,他心悸地用衣袖擦了擦, 若晚了……若晚了就会…… “殿下。”车缓了下来,外头是青柏的声音,“就要到了,胭脂巷路窄人多,不能再快了。” 谢暄恍过神来,抬手去掀车窗帘朝外看,这才发现双掌因为抓得太紧,早已磨得通红,火辣辣得疼。 但灯火通明,娇声浪语不绝于耳,确实是胭脂巷没错了。 “好。”谢暄稳稳神,“去葳蕤阁。” 葳蕤阁乃是楚都最为顶奢的一座销魂窟,谢暄身为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大楚的潞王殿下,逛这种地方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老鸨凤娘两眼放光,笑吟吟地如同看见了财神爷驾临,忙拦着准备放马凳的小厮,身后龟奴心领神会,扑通跪在马车下,让谢暄踩着他的背下车。 心里再急也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失了威仪,谢暄淡淡一笑,手刚扶上青柏的手臂,疼得心头一抽,咬着牙,硬是没将嘴角放下来,端端正正地下了车。 “潞王殿下成亲之后可就没来过咱们这儿了。”凤娘用丰润的腰侧碰了碰谢暄,“想的咱们葳蕤阁上下,都清瘦了。” 说话间,谢暄进了葳蕤阁的大门,外面的灯笼虽多,可哪及里头半分辉煌,通明的灯火随着酒气扑面而来,谢暄眉头轻动,微一恍然,脚下随之虚了半分。 “殿下,小心台阶!” 凤娘这一惊呼,惹得半个厅的人看过来,目光不约而同的,都聚在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潞王身上。 踏空了的谢暄身子刚刚歪斜便被青柏托扶住,只有发尾从身后滑至胸前,墨黑垂顺,更衬的脸色如珍珠般莹润白皙,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闪过一丝狼狈,但也仅仅一瞬便又是天潢贵胄的神态,只是除了耳尖的微红。 “小心!”凤娘惊了一跳,见没事,又打趣道,“殿下可不这么久没来,就连咱们家的门槛都得留您一下。” “凤娘。”谢暄等不及站稳便问道,“你这儿是不是来了个叫江揽月的?” 凤娘愕然,不由得停下脚步,“的确来了这么一个?” 谢暄攥攥衣袖里藏着的手,拇指无意识地磨着仍痛的掌心,迫切开口,却又答非所问,“他还活着吗?!” 凤娘怔了怔,随即掩面笑道, “殿下可真会说笑,咱这里可不都是活的。”她挑了挑满是风情的眼梢,徐徐道,“不光活的,殿下若肯赏脸,这活儿也包教您如意。” 话音未落,仅仅是听见江揽月还活着,谢暄顿时松了肩膀,还悄悄地,舒了口长气。 还是活的,他赶上了。 谢暄脸上不存事儿,心放下了一半,眉梢唇角便都一起扬起, “他人在哪儿,本王现在就要去他房里。” 凤娘停住,一双俏目虽仍保持着谄媚的笑意,语气却谨慎了几分,“揽月是昨儿才来的,官籍都还未入,从没露过面,殿下是如何知道他的?” 什么?谢暄心头一跳,竟从未考虑过江揽月还未挂花牌,他一背的冷汗不知如何应对,手往怀里一伸,掏出几张银票来, “本王的事,何时须你过问。”说着,一把塞进凤娘手里,“江揽月在哪屋,即刻带本王过去!” 谢暄是谁,那可是当今圣上仅存的一个弟弟。 凤娘心有狐疑,却清楚这位潞王莫说在楚都,就是在整个大楚都是能横着走的主儿,想要谁,给就是了。 可就这么心思稍转了几下,谢暄还当她不愿,一咬牙,又掏了几张银票出来,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凤娘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直就把人领了去。 谢暄仔细瞧了这间屋,不大,一眼就看了个全,他微微蹙眉,眼睛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直把这间略显简单的屋子瞧了好几遍。 “是不是这间……?”他暗自嘟囔着,“是藏在哪儿来着。” “殿……殿下。” 身后怯怯的一声让谢暄回过神来,转身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江揽月,他打量一番,心道原来他长这样,上辈子的时候,他根本没记住。 是,谢暄是重生的,就在两天前。 而他指名道姓地要江揽月,也并非寻欢作乐,是为了阻止一个惊天的阴谋,为了自己和远在西陲镇守边疆的舅舅周岱,更是为了身家性命与江山社稷! 谢暄揉揉额角,试图缓解一下又一下的抽痛,虽然至今就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怎么就在生死存亡之际眼前一黑,再醒来便是两年前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但现下想不得这么多,得先找到那封诬陷自己的密信。 “你去站那儿。”谢暄指着一处光秃秃的墙角,“对,转过去,脸对着墙。” “殿下?”江揽月一脸愕然,却不敢不听,老老实实垂肩站在墙角,听得后面似乎在翻箱倒柜,却不敢回头。 怎么没有? 这屋子不大,陈设也不复杂,窗下有一个小小的斗柜,下头是对开门的,上头有一个抽屉。 谢暄的目光扫到斗柜,整个人定住,口里有些发干。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拉开了抽屉,然而里面空无一物,并没有那封治他于死地的书信。 谢暄愣了少倾,又忙打开柜子,也是空的。 他记得是从这里搜出的,怎么没有? 想来上辈子的他不过是与傅行简吵了一架,气不过就跑到葳蕤阁随便点了个小唱,喝了几杯酒,可第二天这小唱竟然离奇死亡,谢暄才知道,原来他叫江揽月。 以谢暄的身份,就算牵扯进命案也不用惊慌,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从江揽月的房里搜出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开头二字便是自己的表字——兰时。 这事就大了。 一向诸事不管的谢暄惶惶然了半个月,也没见有人来问询,便以为有人替他摆平,继续吃喝玩乐,做他逍遥自在的潞王。 可直至大厦将倾之际,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自江揽月之死后,一张要自己命的弥天大网就已经徐徐铺开。 问题出在哪儿,盯着墙角的江揽月,谢暄陷入沉思,难道是自己来早了? 不过信虽没找到,人找到了,如果江揽月继续留在葳蕤阁,早晚还会被那些人用来陷害自己,倒不如…… 谢暄眸色一凝,上前拍了拍江揽月不住轻颤的肩膀坚定道, “本王要赎你。” 第2章 轮与马蹄声交织不绝,离了嘈杂的人群后,就愈发清晰,谢暄背靠在软垫上,仰首闭目了许久,始终没换过姿势。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被召入宫中,不明所以,却又不以为意地踏入金銮殿,只是那时的谢暄还不知道,进去,就出不来了。 他被锦衣卫狠狠按在大殿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双膝剧痛,脖颈被扼到几乎窒息。 “你与周岱勾结西羯,将边西要塞拱手相让,致使我大楚痛失十三州。” “你为夺皇位处心积虑,对着我皇儿下药足有半年之久,他夭折之时仅有七岁。” 第2章 大殿太空荡,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绕梁一般不绝于耳,谢暄惊到拼命挣扎,他想开口辩驳,可仅仅是发出了一丝不成调的喘息,按在他咽喉上的拇指倏然用力。 疼痛、和无法呼吸的绝望。 连碰下手指都要怜惜自己一番的谢暄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原来皇兄早已将罪名压得紧紧实实,不许他再开口说一个字。 “大理寺少卿傅行简求见!” 傅行简! 这三个字仿若如雷击一般劈开了谢暄已经混沌的神识,他拼命将身体抬起半寸,却马上又被狠狠镇压在坚实的石板上。 官靴特有的靴底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地踏出清晰却又微弱的声响,谢暄停止了挣扎,他的脸颊贴在地面上,痛苦到紧缩的瞳孔中泛起了自己都未发觉的欣喜和希冀。 他来做什么,他不会不知道现下自己被强行定罪,条条状状都会灭门抄家。 如今婚约尚在,他也会被牵连! 可他还是来了,他来救他了。 那一刻,就连谢暄自己都诧异,怎么在如此痛苦的境地下还会觉得高兴。就像是被一把锋利到无形的小刀划过心口,还来不及痛,就感觉到了泊泊流动的,温热的血液。 朝夕相处三年,就算他平日里冷得像一块永远捂不化的冰,就算靠近他就只会换来蹙起的眉心和泛着疏离的眼神,谢暄疼过去就忘,下次依旧笑眯眯地贴过去,从不吝啬自己的一腔爱意, 三年,他再冷,总归也要生出几分薄情的。 一步一步,声响由远及近,黑色的鞋面这一刻映入谢暄眼底,微微停滞。 谢暄瞪大双眼,胸口硬撑的那口气忽然就崩塌了。 这一瞬间什么前因后果,什么利害关系统统烟消云散,谢暄想抱住他,想放肆地哭诉自己现在有多疼,他呼吸不了了,他从未这样难受过,他这次一定要死死地抓紧他后背的衣服,让他如何用力也不能把自己推开。 就在混乱的思绪如不断收紧的藤蔓将谢暄缠绕得密不透风时,鞋子消失于瞳孔中。 没有停留。 “傅卿来做什么。”皇上声音自高处传来,“是想替他开脱吗?” 即使被锦衣卫死死扼住,谢暄还是奋力仰起,从近乎极限的角度去寻傅行简的身影,直到他跪下时下摆带起的微风扫过谢暄的发梢,那一如既往冷静且淡漠的声音也同时回荡在金銮殿中, “罪王谢暄所犯之罪行,桩桩件件皆有铁证,当立即下狱。” 尖利的耳鸣在这一刹如无数根钢针同时翻搅,一直被扼紧喉咙的谢暄发出来连他自己无意识的嘶喊,可占据了所有目光的那个背影却未有一丝撼动。 谢暄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慢慢闭上眼睛,也不想再看了。 好友劝他,傅行简天生就是个凉薄之人,你这样的身份什么人得不到,干什么总为他伤心。 对啊。谢暄拍拍心口,笑嘻嘻地,我这样的身份什么人得不到,傅行简已经是我的了,我们有好几十年耗呢,他慢慢就会知道我有多好。 那会儿的谢暄红着耳朵想,你们只瞧见他拒我于千里之外,却不知那漆黑的帷幔里交织的低喘,也不知他会狠狠抓紧自己的双腕,不许他逃离半步。 你们不知道,都不知道。 眼前微光一现,他看到的是泛着冷冽寒意的剑刃。 谢暄想,原来不知道的人一直是我,才会把他不经意的一点笑当做爱意,才会将欲望的发泄当做承诺。 寒光下落的瞬间似乎五感尽失,漆黑一片,甚至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但他一定是死了。 谢暄猛地睁开双眼,整个人霎时被一阵颠簸拉回到马车之中,喉咙仿佛被棉花结实地塞住,冷汗淋漓,他用力扯了扯并不紧绷的衣领,试图让呼吸能顺畅些。 他当然是死了,不然又怎会重生。 “殿下!” 一人忽然低呼着扶起他,谢暄恍恍惚惚,怔了少倾才将神识归位,记起来方才花了重金,硬是把江揽月当场赎下,塞进马车。 “你啊……”在江揽月不解地眼神中,谢暄淡淡叹道,“可要给本王好好活着。” --- 这月上中天的楚都里,彻夜燃着灯火的可不止胭脂巷一处,只是另一处人不少,却寂寂无声,多是书写翻页之声。 “傅少卿。” 一直低头沉思的傅行简抬起头来,紧蹙的眉心显然还未从卷宗中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抽离,见是大理丞之一的孟亭松,微微松了肩膀,执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讲。” “并不是公事。”孟亭松近前,“只是下官刚才听议论,说潞王殿下去了葳蕤阁。” 砰的一声轻响,傅行简似乎没寸着劲儿,茶壶磕在了桌上,让孟亭松微微一顿。 “他想去哪里与我何干。” “是下官多嘴。”孟亭松鲜有的吞吞吐吐,“但潞王殿下他重金赎了个人,不顾贱籍未脱,当场就拉上车带回了王府。” 周遭仿佛瞬间凝结,杯沿滞在唇边,澄澈的茶汤微微起了漾,几乎已碰着嘴唇,可那唇却未张。 低敛的眉目看不出喜怒,只是听声音却如常, “贱籍未脱就敢领回来,亭松,替我收拾下桌案。” 傅行简到底没喝这口茶,起身取了氅衣边走边披在身上,孟亭松忙快了几步走到值房门口, “快,去给少卿大人备轿回府!” --- 尽管谢暄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迎接傅行简的准备,可当贴身太监荣德慌张来报说轿子已经快到府门时,依然脊背一毛,脑袋阵阵发晕。 最近出了大案,大理寺几乎不眠不休,傅行简吃住都在值房,已经数日未归,所以自重生以来,这竟是谢暄头一次见他。 垂下来的衣袖被反反复复地被揉捏,再好的料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皱了一团,格外显眼,他看见了一旁荣德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是过去,他绝不许自己在傅行简面前有一丝邋遢,可现在不了,谢暄又狠狠抓两下。 胡思乱想止于院门被推开的一刹,谢暄猛地松开一直攥在手里的袖子,慌乱地拍打了几下,昂首护在江揽月前面。 这次不管傅行简如何,他也绝不让步。 其实先恍进眼里的并不是他,而是在前面照亮的灯笼,摇摆的幅度不大,看得出傅行简的步伐依旧如往常一般,人逐渐近了,直到房里暖黄的灯火逐渐褪去了傅行简身上冷峭的夜色,谢暄才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脸上。 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蓦然握紧,谢暄下意识地想寻桌沿撑住自己,手虚空地摸索几下,却怎么也摸不到仅在咫尺的桌子。 傅行简目光淡淡地扫过身后的江揽月,又看向他,那双透着冷情的薄唇开启, “送回去。” 就是这样的语调,如在数九寒天里还淬了冰的钢针,每一下都非要扎进谢暄的骨头里,轻易地击破了他精心铸造了数天的外壳。 “我不!” 他恨死了傅行简这幅冷漠的表情,不论他是百般示好,还是规规矩矩地与傅行简保持他所希望的距离,他从来就是这幅冷到极致的神情对着自己。 就连把江揽月带回府这样的事,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谁也不许带走他!”一股酸软劲儿从胸口直涌向鼻子,突如其来的委屈让谢暄用尽了力气才忍住即将脱眶而出的眼泪,“我就要他!” 傅行简眼波微闪,一张如顽石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情绪的痕迹,他似乎也从未应对过这样的谢暄,思量了下才开口, “别闹了。”傅行简抬手让下人们走远了些,“按大楚律例,贱籍不得入府。” 谢暄冷笑了下,但在他这张犹显些许稚嫩的脸上,缺乏了些许震慑力,“那就是说,只要不是贱籍就行。” 傅行简眉头蹙起,眼神没在谢暄眼睛上,而是微微下落了些。谢暄敏感地察觉到,将头扭开,不让他看自己鼻梁上那颗如针尖般细微的小痣。 “你就这么喜欢他?” 傅行简的声音入耳,辩不出什么情绪,谢暄拿眼角冷冷瞥了下他后双眸忽然殷切,扭头看向已经抖成筛子的江揽月, “对,就是喜欢。我要他就在这儿,同吃同住同睡,寸步不离。” 第3章 烧得正旺的炭火忽然就失了温度,谢暄眼睑微颤,自内而外地打了个寒噤,衣袖被轻轻拽起,他回头,是苍白着一张脸的江揽月。 江揽月怕是怕,眼里却明显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喜气,轻声轻气地叫了声殿下,谢暄忙扯扯嘴角,安抚地轻拍江揽月的手背,活像是一对硬要被人拆散的苦命鸳鸯似的。 身后的门轴嚯地响了下,谢暄一震,看过去时两扇对开的门还犹自颤着,傅行简的身影却已没入了黑暗,他怔了怔,人有些恍惚,想不到这事就这么突然过去了。 谢暄觉得自己该高兴的,却笑不出来。 第3章 身边凑过来一股热气儿,谢暄皱起眉头推了推,指着外间一个两面是墙的角落道,“等会儿本王会让人在那儿支个软塌,你就睡那儿去。” “啊?” 江揽月虽说不知道潞王到底喜欢他什么,但方才的一字一句总不是他幻听来的,怎么那位一走,殿下就变了副面孔。 谢暄与江揽月各怀心思地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却没想还未平静一个时辰,大理寺的人却上了门,手里持着一份板板正正,盖有大印的批捕公文。 “潞王殿下,下官是大理寺司直蒋朝荣。”蒋朝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接人举报,说有贱籍之人误闯王府,特来捉拿。” “殿下!”江揽月大惊失色,“草民可是您赎回来的啊。” 好你个傅行简,公报私仇滥用职权是不是! 谢暄盯着微晃在眼前的印信,眼底也被这鲜红的印油染得通红,却有苦难言。 现下大理寺都找上门来,若他还硬扛反倒不知会引得多少人瞩目,搞不好明日早朝都得被提上几句,谢暄心里不甘,却也只能让开身子,把江揽月从身后拉出来, “放心。”谢暄睨了眼夜色里身形模糊的傅行简,撇撇嘴故意拔高了声音,“本王明日就让你脱了这贱籍,还睡到本王屋里来!” --- 谢暄哪里睡得着,一晚上不停派人去大理寺打听,直到听说江揽月已被大理寺送回葳蕤阁,这才迷迷糊糊盹了两个时辰。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谢暄忙唤荣德,让他亲自去把江揽月的事办妥,还特意加上一句,今日务必要安全无虞地把人带回王府。 这种事哪里值得潞王的大伴亲自去做,虽没人敢说,但也将这凭空冒出来的江揽月认作谢暄的心头肉了。 谢暄一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可偏偏现下压了这件沉重到喘不上气的天下大事。 氅衣披上觉着热,脱下又嫌冷,椅子就跟长刺似的,坐下去没一口茶的功夫又站起来,心神不宁的模样连一向不怎么开口的青柏都忍不住问,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谢暄摆摆手,依旧不发一言,眼睛直勾勾瞅着影壁投下的阴影慢慢从这块砖挪到那块砖,一会儿又飘了神。 荣德怎么回事,不是交代了要他砸银子,砸多少都行。谢暄茫茫地想,就这么几个时辰,不会出什么事吧。 如一道白光砸下来,谢暄被自己这想法惊得一震,忙眨了眨瞪到干涩的双眼,模模糊糊的重影还未合二为一,一声高呼的殿下便从影壁那边先窜过来,刚端起的茶杯咣当一声磕在桌子上,洒了满手。 “人接回来了?”谢暄疾步去迎,给他擦手的小内侍一路小跑地紧跟着,哎呦一声撞到猛然停步的谢暄背后,吓得立刻跪地叩饶。 “殿下!”荣德脸上急出一层薄汗,“江揽月死了!” 死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谢暄呆呆愣住,直到一阵风吹过,沾湿的手冻得一哆嗦,这才恍恍然回过神来,低头去抽小内侍手里高举的帕子,沉声问,“怎么死的。” 这一阵风的功夫,谢暄心思已辗转了千百道弯。 他甚至不得不承认,心中隐隐对江揽月的死讯已有了准备,虽惊,却并不太意外,反倒比方才还显得沉稳些。 “奴婢只打听到他昨夜是好好地回了葳蕤阁,至于怎么死的,现下大理寺和锦衣卫的人已将胭脂巷围上,奴婢也进不去。” 听到大理寺三个字,谢暄就火从中来,若不是傅行简从中作梗,江揽月好好呆在潞王府里又怎么会命丧黄泉。 但现下有件事更为急迫,谢暄背后毛刺刺地冒出一阵冷汗。 那封书信。 “备车。”谢暄吩咐着,人就往外走,“本王要去葳蕤阁。” --- 胭脂巷从东到西,南面一排都临着椿河,常有画舫船只来往,过桥的时候谢暄掀起窗帘,河面上规规矩矩地停靠着许多晃着花灯笼的船,但仔细瞧,上头站着的,都是腰上别着刀的锦衣卫。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谢暄心头一搐,只怕的是信已经落入了大理寺手中。 不出所料,哪怕是潞王府的马车,还未靠近巷口便被拦下,拦他的人一身曳撒被初升的朝晖曜得橙红,这人谢暄认识,是锦衣卫千户魏中林。 谢暄恼怒,“让开!” 魏中林虽躬身示弱,步子却丝毫不让,恭敬道,“殿下,里头的是命案,恐污了殿下的眼。” “本王买的人死了,还不能去瞧瞧了?” “傅少卿特意交代过,此案与殿下有牵连,待大理寺勘察过现场后,自然会将一切告知殿下。” 谢暄微微一滞,傅行简算得他会来? 但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大理寺把葳蕤阁给搜明白了,谢暄忽然钻出车子,一把抢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凭空劈出一声脆响。 马受了惊,踏蹄就向前奔去,距离合围在巷口的锦衣卫也就剩四五丈的距离。未得命令,锦衣卫迎着疾驰而来的马车,脚步丝毫未撤,被冲撞到一旁的魏中林咬咬牙,在马头即将硬撞的前一刻大声喝道, “让!” 密不透风的锦衣卫瞬间撕出一个口子,马车通过的一瞬间,谢暄一下子瘫倒,马鞭滑落至车架上,冷汗一阵又一阵地溻湿了后背。 锦衣卫若想拦,就是匹疯马也拦得住,魏中林到底是怕他出什么事,不敢硬挡。 忽的一人踏上飞驰的马车,手握缰绳将其慢慢截停,谢暄抬抬眼,见是青柏松口气,一个匾额落在余光里,心头一震,直起了背。 第4章 是葳蕤阁。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不明白前头怎么就把人给放了进来,楼下主堂里走的大理寺的人也瞧见了,讶异之后一碰头,就有人遮遮掩掩地朝后头走去。 但到底没有人再敢拦着谢暄。 清晨的葳蕤阁本就有种繁华之后蓦然萧索的意味,朝阳持续地高升,阳光从窗棂格子里透进来,刚巧就照在谢暄脸上,耀眼得很。他一面抬手遮,一面半低着头顺着楼梯向上,心里头是仿若这光秃秃的楼梯一般,说是平平静静的,却又起起伏伏。 一上二楼,光线就暗下来,两边都是房间,全敞着门,谢暄经过的时候不自觉地往里看,桌椅凌乱,有些被褥都掉在了地板上,想来当时被赶出去的时候,也是一番兵荒马乱。 转了个弯,门口站着一个人的那间,就是江揽月的。 门外的孟亭松恰好抬头,头一个瞧见了谢暄,他一惊,忙放下手中案卷躬身 行礼,“参见潞王殿下。” 其余人听见也忙停下手中的活,纷纷躬身行礼,谢暄将脸绷得紧紧,从躬身不动的人群上方扫过去,只见床铺那边站了两个人, 窗下的那个斗柜合得严严实实,像是还未查验过。 “殿下!”孟亭松躬身拦在谢暄前面,“殿下不能进。” “死的是本王的人,为什么不能进!” 谢暄哪里将孟亭松放在眼中,随他如何着急,硬摆着潞王的威风如入无人之境。 别说孟亭松,就连屋里原本的两个人也被他连赶带挤地轰出门去,谢暄此刻眼中就只剩了窗下的那个斗柜,手直直便伸过去—— “少卿大人!” 孟亭松喊得实在夸张,谢暄一颤,手指打了滑,只得含恨转过身来,心虚地睨了眼已经走到门口的傅行简,又赶紧瞥开。 终于见着救兵,孟亭松忙向一旁让了几步,傅行简径自进来,经过他身边时,似是无意地向那边挤了些,孟亭松站不住,自然而然地退到了门槛外面。 傅行简踏入门定住,没再往里面走,颀长的身形将窄窄的房门几乎全掩住,走廊里都暗了几分。 “谢兰时,回去。” 傅行简神情淡淡,从窗纸透过来的日光柔和均匀地铺在他的身上,红色的官服在他脸上映出了一层虚假热腾的红色薄晕,却掩不住眼底的冷霜。 他甚至不屑为他生气,仅仅是像呵斥做错了事情的邻家小孩一般疏淡而又无感。 从前的谢暄只会一边惶恐他会更加厌弃自己,一边又忍不住做些出格的事情来换取他的注意,不然即使有夫妻之名,即使同住一座王府,傅行简也不会同他多说上一句话。 现在的谢暄在衣袖下握紧了拳,睨向一直在余光里的那个斗柜,走几步,背靠在上面,下巴微微扬起, “我……”谢暄心跳开始加快,“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窗外的风声忽然盛了,谢暄被自己的心跳鼓噪着耳朵,心中暗暗想,外头的风一直这么大吗,怎么刚才没听到过。 傅行简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波澜,虽然转瞬即逝,但谢暄却敏感地捕捉到,一边将手塞进背后去寻摸抽屉的把手,一边乘胜追击,“我是来见揽月最后一面的。” 他现在已经没功夫周旋,满心全是如何让傅行简转过身去,让他打开抽屉看看那封信是否真在里面。 第4章 老天就像听见了谢暄的心声一般,傅行简毫无征兆地突然转身,对着孟亭松道,“尸体现在在哪儿?” “回大人,在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正准备运回大理寺。” “哪间厢房?” “啊?”孟亭松讶异地抬头,刚才二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傅少卿他不会是真要带潞王去看吧,江揽月的尸体那可是…… 孟亭松的犹豫在对上傅行简的眼神后立刻抛诸脑后,“西一厢房,靠近马厩的那间。” “好。” 傅行简微微颔首,转过身来,屋里发出砰的一声轻响,谢暄依旧背靠着斗柜,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从脖颈到耳尖都泛着红,眼神里满溢的仓惶根本无从收拾。 但傅行简却好像没发觉一般看向他,“你既这么喜欢,那我带你去看。” 喜欢,喜欢什么? 谢暄不自觉地捂住衣襟,愣怔须臾才回了神,“喜……当然喜欢!” 傅行简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谢暄小跑着追到身后,楼梯踩得咚咚响,“唉,你说这么一个妙人儿,怎么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呢。” 虽是在惋惜,语气却松快了不少,谢暄抬眼盯着傅行简挺直的脊背,见他不回头,就继续道,“他长得虽说只能算清秀,却深得我意,尤其是皮肤,像什么来着……” 谢暄故意顿上一顿,“哦对,像珍珠似的。” “江揽月,原名江由,甲辰年生,平昌郡定安县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傅行简突然开口,即使没回头,依旧将谢暄吓了一跳,差点惊出声。 “昨夜戌时初带至大理寺,亥时初回到葳蕤阁,尸首是在辰时被发现,身亡时间应在丑时至寅时。” 谢暄不明白傅行简干嘛一板一眼地说起案情,他不知怎么回答,就只能嗯嗯应着。 “你这么喜欢他,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谢暄刚欲反驳,抬起头却被日头晃了眼,原是到了门边,外头就是后院。 已经习惯了暗处的眼睛被天光刺得酸胀,他不由得眉头紧蹙,抬手揉眼。 “江由是中毒身亡,目前根据尸体所呈现的表象尚不能确认是何种毒药。” “是……是中毒?”谢暄本能地眯着双眼抬头,以防再被光线刺痛双眼,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烈。 傅行简侧身立于门边,刚巧将照进来的日光遮下大半,阳光斜照着他仿佛被上天精心勾勒的侧脸,透着淡淡的,近乎冷白的光晕。 谢暄微一恍惚,喉结上下滚动着,竟忘了后面要问什么。 不过傅行简没有等他问,而是径自向外走去,谢暄微顿下,也忙跟上,阳光一下就洒了满身。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早春的艳阳就显得极为可爱,如果傅行简闭嘴的话。 “江由通身皮肤呈青锈色,双目赤红发黑,死前眼底曾大量出血。若正常死亡,在几个时辰之内不会腐烂,但江由的尸首上出现数个孔洞,从孔洞处由内而外迅速腐坏。”傅行简慢下脚步,眼神看向数丈开在的西一厢房,刚巧一名仵作走出来,身上套着白棉布罩衣上黑黑红红,不少就令人作呕的痕迹, “不过那是我刚到时看到的情形,现在什么样,殿下既然想见他最后一面,不如亲自去看看。” 傅行简鲜少与他说这么多话,当然这不算是与他说话,只能说是陈述案情。 谢暄脸色煞白地盯着那名仵作,鼻腔里萦萦绕绕的,似乎已经闻到了阵阵恶臭,紧咬着牙关才能忍下胸口的翻滚。 其实江揽月也不是非见不可,回头让荣德给葳蕤阁送些银两,厚葬了就是。 “我……”谢暄捂着衣襟退了几步,“我要回王府。” “好。”从房间出来一直到这儿,傅行简终于看了他第一眼,“我送你回去。” “不要!” 谢暄的反抗在被牵掣的手腕下毫无用处,这里距马厩极近,踉踉跄跄地,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塞进了马车,傅行简带起一阵寒凉的风也登上了车,谢暄打了个颤,向角落缩去,试图说服他, “你不是在公务吗,你能这么突然离开吗,你……” “拿出来。” “什么?”谢暄一震,头恨不得低到胸口,“我听不懂。” “你从江由房间里偷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傅行简的声音极低,却一字一句,毋庸置疑, “拿出来。” 第5章 谢暄随着碌碌的车轮离开了葳蕤阁。 他不由得暗暗埋怨怎么今天备了这样小的一辆车,并排坐两个人,中间就只剩不到一尺的距离,躲都没处躲。 又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那会儿傅行简分明就在与孟亭松说话,怎么就能知道他拿了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暄攥着手,背过身去决定死扛,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去。 离得实在太近,红色的官服下摆倾过来,也盖在了他的腿上,谢暄茫茫地想,就是大婚那日同坐鸾车之上,他们也没这般近过。 那天从始至终,傅行简都未发一言,他静静地在鼎沸的人群中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醉到王府里的内侍都架不住他,只能让侍卫来扶。 谢暄不会服侍人,只会围着他干着急,一会儿觉得侍卫们架得他不舒服,一会儿又觉得端来漱口的水太烫,处处挑刺儿。最后干脆把人都轰了出去,只脱了鞋靴,和衣爬进床榻里。 这时的傅行简早已沉沉睡去,谢暄小心地替他拿掉发饰,将他左臂横着摆好,看了一会儿,自己对准了慢慢躺下,枕进了他的臂弯。 浓郁的酒气、绣满珠翠和金线的,过于繁复板正的喜服,每一样都让谢暄觉得不舒服,可他就想多穿一会儿。 腰上沉甸甸的手臂是谢暄自己拖过来的,他一会儿仰起头,伸出手指轻轻描绘着傅行简的眉眼,一会儿又埋起来,仔细去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后来谢暄后悔了很久,那晚怎么会如此胆怯,没有趁他人事不省时偷偷亲上几口,因为自那日以后,别说亲近,就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外头渐渐起了叫卖声,马车已经过了椿河,从白日里冷清的粉巷子,驶进了喧闹的集市。 谢暄紧紧攥住衣襟不肯松开,如果不是傅行简跟着,现在那封该死的信早已被他撕成碎片,然后他就到金銮殿后面等着皇上下朝,去求一封和离书。 当初既然能蛮不讲理地把人娶进王府,那就一定能撒泼打滚地还回去。 只是眼下这关显然难过。 谢暄并不知道他越是这般紧护着,就越是透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本就将他包裹严实的气息忽就更近了,耳边甚至已经听到傅行简清浅的呼吸声—— “别!别碰我!” 即使一旁摊主的叫卖声高亢震耳,青柏依旧听到马车里谢暄挣扎的惊呼,他毫不犹豫地跃上了仍在行进中的马车,砰地一声推开了车门。 “殿……!” 一声殿下还未出口,青柏又砰地一声把门砸上,逃也似的跳下车,抚着刀柄低头不语,耳朵却悄悄蒙了一层红。 这一眼匆匆,可青柏偏是个过目不忘的。 那个平日里如落了雪的傲竹一般孤寒的傅行简竟俯身在上,将自家殿下严严实实地压在座椅上,一只手钳住了他的双腕,而另一只…… 青柏绷紧着身体,似乎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冷冽,但这并不足以击退他,他瞬间关上车门是因为傅行简的另一只手正在殿下的衣襟里,微微起伏。 青柏紧锁眉头,再次靠近马车,里头没再有什么动静, 殿下……应该不用他救吧…… 直到被猛然关上的车门停止了颤动,谢暄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什么才青柏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愣神间,双腕倏地被放开,一股微凉直冲向指尖,腕上先是几个泛白的指印,不过须臾便成了通红,印在白皙的手腕上格外扎眼。 谢暄抚着手腕低头不语,偷瞄的眼角还飞着愠怒的薄红。 “这就是你硬闯锦衣卫,费尽心机也要拿到的东西?” 傅行简手中捏着的,是一只掐丝珐琅镶嵌绿松石的金簪,他只扫了一眼,“这是你的。” 话音一落倒是谢暄微怔了下,自己各式的发簪多到数不清,单是金簪,就连他都记不住全部的样式,这支不算常用,是他昨日随手拿了赏给江揽月的,傅行简竟然也能一眼认出。 大理寺的人眼睛的确够贼。 谢暄紧紧拉住半开的衣领,骨节在紧张之中泛起了白,下颌却高高扬起,冷冷地嗤了一声道, “本王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了……” 喉咙不受控地抖了下,“了”字颤着出来,露了怯,谢暄一滞,立刻闭上嘴,把后面一连串的讥讽咽回了肚子里。 “交出来。” 谢暄一个激灵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傅行简挂着寒霜的眼中,“没了……” 第5章 “把你怀里藏着的那个交出来。” “傅意深你审犯人呢是不是!” “你擅闯命案重地,偷走现场证物,是何居心。”傅行简目露厉色,但显然不想惊动外面,仍压低着嗓音,“交出来。” “其实……其实我不是故意拿出来的。”谢暄一心虚就红了耳朵,“我听闻江揽月死了……” “江由。”傅行简冷冷地打断。 “江……江由死了,惟恐他牵连到我,这才想把金簪拿回,谁知他的木簪和我的簪子放在一起。”谢暄在怀里艰难地掏啊掏,极不情愿地拿出一只黄杨木嵌银的簪子,工艺有些粗糙,“我当时紧张得要命,一把抓下去谁知就抓了两个,然后你就回头了。” 傅行简并没有马上接过簪子,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即使在如此昏暗的马车之内,谢暄仍感觉到了强烈的审视之意, “我真不是故意的,但你能不能别还回去了。”他攥着木簪意图放回怀里,“反正还没查到这件东西,若是还回去岂不暴露了我偷拿证物。” 别说人不是在潞王府死的,就是真死在了他手上,以谢暄的身份也不会拿他怎样,谢暄知道此举异常,面对傅行简伸过来的手掌不敢再护,反倒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将簪子放在他手中, “这只木簪料子不好,样子也粗鄙,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想必也不重要,你说对不对?” 谢暄絮絮叨叨的,试图说服傅行简,可他显然不为所动,那枚金簪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收入袖袋,而这木簪,他却细细地从头摩挲到尾,而后将车窗帘掀起一角,漏进来一道天光。 谢暄心头猛然一紧,话说到一半忘了接着说下去,就这么半张着嘴,连呼吸都一并滞住。 细细检查木簪的傅行简忽然顿了顿,抬眸看向犹如被人定住的谢暄,捏住簪子两端向下一弯,看起来厚重的木簪竟被他齐刷刷折成了两段! 谢暄周身一麻,悬着的心终于还是咚地一声掉进深渊。 这样粗陋的一个机关,果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眼见大势已去,谢暄颓然地把脑袋靠在车壁上,眼睁睁地看傅行简从簪子里倒出一个泛着淡黄的纸卷。 “啊……这里头居然还有东西?”谢暄微顿,然后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试图抢夺过来,“给我看看!” 扑上去的身体被一只手轻易按下,傅行简微蹙着眉心,单手展开,低声道, “兰时。” 这不是在叫他,而是纸卷上最先显露的两个字。 “雨洗松岚烟波渡,春风举柳隐东山。” 日光自不断掀起的窗帘角里漏进来,透得傅行简手里的纸张一明一暗,上面的字隐约可见。 “这怎么会有我的表字?”谢暄强压下心头的乱跳,无辜地看向傅行简,再次伸手道,“给我看看。” 蓦地,傅行简掀起眼皮,目光从纸上移开,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谢暄来不及闪躲的眸子,犹如被钉子钉死,谢暄徒劳地挪了挪身子,将背后死死贴在车壁上,嘴里嘟囔着, “不给就不给,凶什么凶。” “这封信的抬头为何是你的字。” “我怎么知道!”谢暄目光游移,语气却硬,“说不定,说不定是江揽……” 傅行简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谢暄梗着脖子改口,“江由给我的情诗!” “你明年才及冠,兰时一字虽是徐阁老早早拟好的,知道的人却有限,江由如何得知?”傅行简淡淡地重复,听不出什么情绪,“还有,他不识字。” 耳边呼呼,一阵寒风不长眼地掀起车窗帘刮进来,直接就钻进了谢暄的脖子,汗涔涔的后背冻得一激灵,头皮倏然一麻,他清醒了。 果然说多错多,谢暄咬了咬酸软的牙根,迅速撤回了与他对视的目光,低头不语。 车内昏暗,谢暄避开傅行简投射而来的目光,弯下腰去整理氅衣的下摆,显得很忙,脑子里各种念头横冲直撞,却没撞出个能用的主意。 他从未想过傅行简这样容易就能看出木簪的机关所在,也就从未考虑过如果被发现了该如何解释。 下摆直溜溜地盖着鞋尖,再整下去就乱了,谢暄讪讪地直起来,慎之又慎地去睨傅行简,他决定换个方式,软下了语气,带着一丝讨好道,“全天下又不会只有我一人叫兰时,再说也许是江由找人代写的呢,你要是觉得嫌恶就撕了去。” 撕了它,快撕了它! 谢暄心里叫嚣着,却只能眼睁睁地,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张薄脆的纸在傅行简的食指与拇指中被轻轻捻卷,放回了木簪中。 “你……!”谢暄诧异地看着傅行简将簪子收回袖袋,“你收回去干嘛?” 傅行简淡淡瞥他一眼,“此乃案发地要物,要交于大理寺查验。”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 语气一急一缓,谢暄显然败下阵来,他最清楚傅行简烦什么,反客为主故意贴上去,耍赖道,“就是不行,这是我好不容易拿出来的,还给我!” 说着,就要伸手去掏—— “殿下,到王府了。” 马车在这一刻倏然停了,谢暄愣神之际被傅行简推开,再回过神就看到红色的官服下摆一闪而过,映在阳光下反射了轿内一瞬的红光。 他刚才不是还在办案吗?谢暄怔怔地想,到底怎么就跟他回来了,那簪子也不送大理寺了? “殿下?”青柏有些担心地查看,却瞧见他家殿下眼神乌亮地绽了一抹笑。 今天不送是吧,谢暄揩了揩手心的薄汗,心里咚咚直跳,那晚上就去偷,哦不,拿出来。 第6章 白日里分明已有早春的迹象,夜里却又阴沉下来,呼吸间潮湿寒冽,大约附近有什么地方在下雨。 怕穿厚重了不灵活,谢暄仅在亵衣外披了件墨蓝色的薄衫,冻得直吸鼻子。 庭院里有风刮过,不过是些微的动静,却还是将谢暄吓了一跳,四周瞧瞧,只觉得平日里那些花草树木都好似活了,各个都长出眼睛盯着他,就连轻软的薄衫都仿佛长满了白毛刺,每动一下就扎得他心慌。 许是老天帮他,一向颇为谨慎的傅行简今晚竟忘了锁外间的门,谢暄猫着腰从门缝里挤进去,灰蒙蒙的暗光一明一暗,他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右边悬挂在衣架上的官服,不敢耽搁,心怦怦跳着将衣袖整个抓起揉捏,触手之处皆是柔软平整,显然没在里面,谢暄撒手让它垂下,又顺着衣杆去摸另一条袖子。 手上不敢停,心里却是阵阵委屈。 想他堂堂潞王,天潢贵胄,如今却为了活命去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谢暄委屈,却又无人可诉,而里间那位原本应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却在是新婚之夜后就搬出了主屋,最后又…… 袖子已摸到最后一寸,谢暄怔了怔,竟也没有。 这间屋子谢暄虽不住,却极熟,以前他常常趁着傅行简在大理寺的时候溜进去午憩,每次起来的时候他还会把床整理得一丝不苟,东西都一一归位,装作没来过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当初傅行简孤身来到潞王府,身边连一个贴身服侍的都没带,这屋里干净到他每次出门都会有种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不在官服里那就是随身拿着了。谢暄蹲在衣架后面,鼻尖蹭着微凉的衣料,倒冷静下来。 半夜爬床这种事他没少干过,能偷偷摸出来自然最好,要真被发现就说是来讨个抱,死皮赖脸地留下,无论如何也要毁了那张纸。 主意拿定,已经冻到发颤谢暄举起手在嘴边呵热,又搓搓冻麻的手臂,这才掌心向后,撑着墙壁慢慢起身。 连接内外间的是一扇对开的隔扇门,谢暄掂了掂手中用惯了的黄铜书签,熟练地将其插入门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抬,里面搭着的门栓便乖乖开了。 里间更是黝黯,谢暄停下来侧耳细听,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 不在桌子上那便是在床头的矮柜上,傅行简总不至于抱着一根簪子睡觉,但这东西他好像看得很重要,万一真抱着睡怎么办,他去钻被窝? 分明已经紧张到手指僵直,心思却是止也止不住地乱飞,离开空无一物的桌子,谢暄惴惴地朝床边摸索着走去,依稀只能凭着床的轮廓辨明方向,脚下坚实平整的地板也不知怎么就跌宕起来,每踩一步,心里就咚一下,仿佛踏空了一般难受。 原来做贼也这般不容易,胡思乱想间终于摸着了矮柜的边,再向前探了几分,一支带着木头特有温润的簪子就攥进了手中。 这一下谢暄只觉得头发根儿都轰然站了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直接扬起嘴角,维持着半躬的身形,缓缓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瞧见了半敞着的隔扇门。 只剩几尺,他便成了。 砰的一下,极轻。 这个时节连虫叫都没,屋里静得像个闷罐儿,谢暄被这一声惊得杵在原地,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鞋底轻磕床阶的声音。 第6章 完了。 谢暄慌慌张张把簪子往怀里塞,可手一下就到了底,是空的。 出来时只觉得这件墨蓝衫子颜色重便于隐藏,却忘了没有口袋…… 身后的人并没有急于质问他,而是趿起鞋站起来,点燃了屋里的烛台,烛火悠悠然亮起,温柔的晃动着,将一旁的傅行简笼在其中,谢暄目光上移,落在他直翘的鼻梁与微微陷入的眼窝处的阴影,后背一凉,这才意识到这双眼睛根本全无睡意,没锁的门不过是诱他深入的饵料罢了。 手中平滑的簪子忽然觉得扎手,谢暄慌忙掰开机关,里面空空如也,鼻子忽然发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咚地一声,簪子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进了烛光照不进的暗影之中。 也不知是心凉还是身上太冷,谢暄吸吸鼻子,不住地轻颤,心头一阵戚戚的无望,连之前想好的耍赖也忘得一干二净, “不给算了……”他喃喃地,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坠去,眼眶也跟着酸胀起来,鼻子吸得更厉害了,“明天一早我就进宫,我要……” 和离二字被劈头罩上来的阴影梗进了喉咙,肩上一阵沉重的力量推来,谢暄没站稳,跌坐在床上,直到暖意沁了满身,他才恍然,这是傅行简方才盖着的被子。 满腔熟悉的气息强行压进每一寸感官,仍带着热气的被褥忽然就烫得裹不住,谢暄抓起被边,双手不过刚刚使力—— “别动。” 企图逃跑的人一怔,已被堵上了去路。他怎么可能逃得过大理寺少卿的眼睛,傅行简这是早就看出他的异常,在这儿等着呢。 想了想,谢暄决定招了。 “这封信有问题,你不能拿去大理寺。”谢暄抬眸,认认真真地说着每一个字,“会出大事的。” 谢暄罕见的这般严肃,让傅行简眼波轻动,“会出什么事。” “你别问这么多,你把信给我,我就跟你和离,明天。”沉默了半晌,谢暄忽然仰起脸,方才冻得发紫的唇已回了些血色,下巴钻在被子里,白白净净的两颊被推得微鼓,“很划算是不是。” 惊诧在这一瞬间占据了傅行简的双眼,犹如一把利锥凿破了冰层,斑驳出一道道裂纹,但仅在转瞬之后,他垂下双眸,再抬起便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不过两句描写早春的诗句,你为何会一反常态。” 这家伙也太难糊弄了吧!谢暄内心不禁哀嚎,和离这么大的诱惑摆在这儿,他竟还在纠结诗句的含义。 “你也说了,不过是两句写春天的诗。”谢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明日就能获得自由身了。” 傅行简却利落地转身,“你若不说,我现在就将证物拿走。” “别!” 抬起的脚落在了原地,傅行简转回身,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这诗应该是冲我来的。”谢暄苍白着脸道,“抬头就是我的字,后面的诗句里‘松岚’二字则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谢暄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食指勾了勾,傅行简一顿,难得地随着他的指引俯下身来。 “这可能是首反诗。” 第7章 “当今太后仍是嘉嫔时曾因犯上被逐出宫,说是养病,其实是囚禁于鸣燕山行宫,当时皇上也同被牵连,一起与她在行宫呆了八年。” 皇上不被先皇看重,曾被弃于鸣燕山行宫朝野皆知,是如今最忌讳提及的事,现在这些话但凡被人听去一点,他就用不着等什么陷害,立马就能让皇上雷霆震怒,谢暄拼命压低嗓音,傅行简也不再用他硬拽着,俯身听得认真。 “鸣燕山这八年皇上身边虎狼环伺如履薄冰,每日就只能抄书作画,如同隐居一般,后来他为自己取了号,就是松岚。知道此号的人不多,除了太后和一直跟着他的大伴高似,就是行宫的宫女太监们了,这事你大概也听说过,行宫曾闹过一场瘟疫,里面的老人儿都死绝了。” 说完,谢暄深深看了傅行简一眼,那意思在分明不过—— 现在你也知道了。 “松岚为山间松林蒸润之气,这首诗描绘的是初春之色,为何不能是巧合?”傅行简立于他身前,语气间丝毫没有听到禁忌之事的慌乱。 “可万一皇上多想呢!”被子也顾不得裹了,谢暄站在床阶上与傅行简平视,双手紧握,脸颊也急得泛起了红,“上头有我的字,我哪儿说得清。” 第一句只是犯了忌讳,而真正要命的是后一句 ——春风举柳隐东山。 谢暄是在春日里一个温暖的午后出生的,故取名为暄,后虽还未及弱冠,但老师徐阁老早早就为他取字兰时,亦为春。 而谢暄的母亲周氏是继后,她前面那位皇后虽伴皇帝二十多年却未有所出,所以谢暄虽最幼,却是唯一一个正正经经的嫡皇子。 对于这个漂亮乖巧的老来子,皇帝的喜爱是溢于言表的,但却已经无力护他周全。 谢暄五岁那年皇帝骤然驾崩,他躲在周后怀里懵懵懂懂地得知有几个哥哥陆续没了,原是禁军总督的舅舅周岱被远派边疆抵御强敌西羯,紧接着母亲突发重病,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时候就只剩了孤身一人。 六岁那年当今圣上继位,他被皇嫂收留,养在了宫里。 大楚自建朝以来都是立嫡不立长,皇上这算是横夺了谢暄的皇位,若不是当年众多老臣一起施压,他多半也活不了。 而这后半句里的春风暗指的就是谢暄。 信是冒用舅舅的名义给他的,最终被解读为皇上大势已去,舅舅周岱在边关为自己绸缪,让他蛰伏隐忍,待时机成熟一举东山再起。 牵强附会,狗屁不通! 谢暄虽在心里骂得难听,可只要信在,终有一日会被解读成这样子。 “这封信留着迟早要出大事。”谢暄说完,眼眶微微红起,眼底映出的烛火仿佛燃在了水中,“傅意深,你快把信撕了吧。” 灯烛在此刻突然噼剥着跳跃了几下,傅行简明明没动,眼睫下的暗影却一恍, “傅意深?”傅行简眼中起了微澜,平整的眉心再次轻蹙,他没有再追问这封信,而是仿佛不确定一般,再次问道,“你叫我什么?” “你的字啊。”谢暄茫然地抬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这样叫你。” 以前的他可不是这么叫的,日日里行简、行简的,有多亲热就叫得多亲热,谢暄就不懂了,他现下明明是为了讨好,特意遂了他的意叫他的表字,还不行吗。 指头在被子里抠得砰砰响,谢暄也不高兴了,以前真是猪油蒙了心,为了这张脸受了那么多委屈,要是老天爷让他回到更早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要这个男人了。 傅行简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又抿紧了唇线,转身几步,捡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簪子,手探进怀里,取出那个纸卷,在谢暄诧异的目光中竟又塞了回去。 “此物不能毁。”不等谢暄着急,傅行简扣上了簪子,“若是有人要借此物害你,那他们一定在等着簪子被大理寺发现,最后呈到御前,但现在他们把簪子放好了,证物里却没有,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啊?”谢暄张了张嘴,“就……就丢了呗。” “你昨天一听闻江由死了,便硬闯了葳蕤阁和他的房间,那么多显眼的东西没丢,偏就没了这个簪子,谢兰时,你觉得他们会真的以为只是丢了?” 谢暄忘了合上嘴,双目看似瞪着,眼神却虚无地不知道飘向了何处,脑袋里绕得宛若死结的线索慢慢捋出一个头,越往外扯越是心惊。 他听懂了傅行简的意思,簪子若毁了,那就说明自己已经察觉了对方的意图,将会大大加快对方的步伐。 “我以为只要将信毁了就会万事皆休,所以……我是已经打草惊蛇了。”谢暄沮丧地垂下头,颤声道,“怎么办。” 傅行简略一沉吟,“除了我没人看到你拿了簪子,我想办法放回去。” “可这首诗不能让皇上看到。” “我不会让皇上看到的。” “你……”谢暄倏地抬头,一眼就望进了傅行简的双目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烛光太暖,他眼底陈年的冷霜似乎薄薄褪去一层,谢暄摇晃着站起,“不用你,这是我自己的事。” 似乎是完全没有料到谢暄会再次拒绝他,傅行简难得的愣住,难以置信与审视流转于双目,开口,却是一字一句冷硬地砸向谢暄,“从你求下赐婚旨意的那天起,我就与你牢牢地捆在了一起,你觉得毫无缘由地提出和离,那虎视眈眈之人就能放过我?” “我……”傅行简从不翻这笔旧账,他这人太过冷静,知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用,可如今却提起,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鳞。 “那我能怎么办……”谢暄这辈子最大的主意就是求来了与傅行简的姻缘,从重生到现在,无处宣泄的恐惧早已让他六神无主,身上的那根弦仿佛随时都会崩裂,“皇上素来多疑,我能怎么办!” 第7章 “我说过,不会让皇上看到。”言毕,傅行简转身向外间而去,谢暄来不及趿鞋,赤着脚冲到傅行简身前,不顾脚底冻得不断抬起又放下, “你要去哪儿!” 傅行简拿起的是他的官服,显而易见,他现在就要去大理寺。 这情形其实并不罕见,以往因为谢暄来扰,傅行简常常夜半时分就前往府衙。只是不同往时的神伤,谢暄现在犹如惊弓之鸟,满目间只剩了惊惶, “你,你真的是要帮我吗?”他颤声道,想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帮我。” 傅行简半转了身,他的身影已经全然融入了深夜的晦暗之中,但谢暄知道他在看自己, “为了自保,为了我傅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 第8章 傅行简迅速更换着官服,眼睛时而看向窗外,时而似在沉思,待扣紧了腰上的革带,他抬起头,眸色已不见一丝焦虑,如常沉静。 “明日午时三刻来大理寺寻我。”他略一沉吟,似乎是在计算时间,“记得,午时三刻。” “你心中有了打算?”谢暄刻意压低的嗓音断断续续,“我的性命系在那支簪上,你可不许……” 耳边荡荡,谢暄怎么也挥不去金銮殿上那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一般但是话语,他颤了颤唇, 不许骗我,不许瞒我? 傅行简从来都只想脱身,又怎会许下这种承诺,谢暄忽然后悔与他坦诚,就算他现在还是无辜又如何,今后还是会倒戈。 “明日午时三刻来大理寺寻我。”傅行简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只是这次微顿后又补充道,“如往常一般,闹得满衙门人尽皆知。” “什……什么!”谢暄一怔,耳根子不受控地发热,压着嗓子道,“我什么时候闹了!” “四日前。”傅行简抬手取下他穿惯了的那件滚着灰兔裘边的鸦青色大氅,“你午时提着鱼汤来大理寺,不顾满案的卷宗硬要盛汤,弄洒沾湿了三本案卷,本是休沐的录事被叫回来重新抄了一天。” “我……” 于傅行简是四日前,于谢暄却已数年之久,他茫茫然地还在想是否真有此事时,傅行简已将大氅系好,取了官帽托在臂弯,转头看他,“午时三刻,记得。” 方才还亮得讨嫌的烛火此刻却乏力地抖动着,噼剥着冒出一丝浅薄的黑烟,残喘着黯淡下去。 鸦青色的大氅轻易地融进了异常静谧的子夜,细碎的交谈声低低传入耳中,是傅行简在让府里的下人备轿。谢暄记起来了,成婚的第一年里,曾有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早春阴沉的天上不见星月,大理寺门上悬着的灯笼随微风摆了一下,熄了,黝黝的暗夜随之落下来,守门房的杂役探出头看看,起身从门后拿了长钩出来,想要清理残烛。 钩子不过刚伸长,巷子那头有一团暗影上下摆伏着逐渐靠来,杂役屏息,双手握住长钩,警惕地眯起双眼,直到依稀看到轿杆上悬着的,随起伏跳动的官令这才直起身子,转身将长钩靠墙放好,恭敬地低头,掩下了嘴角揶揄的笑意, “傅少卿来公务了。”杂役像是习惯了,躬身打开侧门,“您请。” 轿子抬进门去,杂役又摸起长钩,转头与守在门口的禁军相视一笑,同时摇了摇头。 不过须臾,值房灰白的窗纸上铺上了一层淡淡的暖黄,两名巡查的禁军路过,微讶地慢下脚步,眼瞧着里头一个人影晃动,不一会儿,一件衣物搭在了窗边的衣架上,毛裘的滚边都清晰可见。 两名禁军互相递了个眼色, “想来傅少卿又被是被潞王殿下痴缠上了,好好的王府不睡,大半夜跑来这冷冰冰的衙门里看卷宗。” “谁说不是呢,这个月有三回了吧,咱们这位殿下还真是个痴情种。” “奈何人家不领情呢。” 话音刚落,门忽然开了,两人俱是一愣,忙站定,微微躬身, “见过大人。” “我要静思,无事勿扰。” “是,大人。” 两名禁军行礼后转身,照着一成不变的路线继续巡下去,傅行简将门合起,手指轻抬,从里面将门栓搭上。 桌案上堆满了案卷,他未看一眼,反而抬步向屏风后走去,打开了一口箱子。 遇到大案,几天几夜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他这间值房中一直放着几件换洗的衣裳,傅行简寻出一件近乎墨色的窄袖直衫,将身上宽大板正的官服换下来,叠放进了木箱。 这件衫子极为轻薄服帖,将他本就颀长的身体相衬得宛若一棵挺拔的劲松,但这显然不是这个时节该穿的衣着。 桌案上油灯稳稳地亮着,灯碗里满满的油,傅行简微一思索,取了根新的灯芯出来,满满地浸上灯油后换了上去。 这样这盏油灯足以亮到天亮。 阴云笼罩下的夜晚格外晦暗,值房的门轻颤了下,在细碎的吱呀声中缓缓开了一条缝,漆黑的身影闪出,没有任何迟疑,没入屋后稠密的竹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 夜逐渐深去,寒风胡乱地吹来,裹着淡淡的潮湿气,不一会儿,瓦砾上响起微微击打声,一场春日里的寒雨飘然而下。 巡察并不会因为下雨而停下,今夜值守的两名禁军不到半个时辰就会从值房门前经过,现下已经是第三次,若不是阴雨,恐怕已能眺到一条纤细透蓝的光,远远地泛在天边。 值房的灯火仍亮着,窗边那件挂起的大氅也未挪动过,一切似乎仍如常。 “我觉着有点不太对。”一名禁军忽然站定,目光凝起,看向值房的窗户,“你看灯是不是比上回来又暗了些。” “没错。”另一人也转头看去,“是更暗了。” 每次经过这里,出自本能他们都会看一眼这个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却发现一次比一次黯淡。 油灯若想常保持着明亮,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修剪掉被烧碳化的灯芯,不然就会越来越暗,直至熄灭。 “卷宗字密,往日里傅少卿屋里的灯总是亮得足足的,还从未这样过。” “不会是人不在吧?” “这怎么可能。”这人摇头,“后面是马厩和禁军营,傅少卿不会去那边,前面咱们刚走过来,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是睡着了才没有及时修剪灯芯。”另一人猜测着,但常年练就的惊觉让他的脚尖转了方向,向值房走去。 雨中的竹林比其他地方更显喧嚣,杂乱无章的簌簌声像是一声声催促,加重着疑虑,那名禁军立于门前,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敲响, “傅少卿?” 静默之后,是略微加重的敲击声。 “傅少卿您在吗?” 屋内依旧静寂,回应他的,只有灯火残喘的跳动,和挣扎后更加黯淡的光。 这样大的声音,屋里不可能听不到,另一人见状也不再犹豫,抬步踏上台阶,同样举起手,将门敲得颤起。 这里离禁军营和狱吏的营舍太近,即使是雨夜,这样的敲击声也能轻易地传向那边。 “傅……” 灯火在这一刻骤然熄灭,窗纸恢复成灰冷的模样,看不出一丝人气儿。 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动作不再踟躇,混合甲胄摩擦的铮鸣,一人将手掌覆在了门上,手背上的筋络已蓄势待发—— “都退下。” 熟悉的声音骤然在屋内响起,沉静如常,少倾,灯火重新亮起。 禁军微微一滞,蜷起手掌,退了两步,恭敬地在外行礼道,“大人无妨吧。” “无妨。”声音微顿,“方才在小憩。” 禁军再次行礼,转身离去,对着身后已经从禁军营赶来的几人摆摆手,“没事,回去吧。” 雨仍下着,比刚才更加紧密,值房的窗却还敞着,水珠打在竹叶上的噼啪声清晰地传进来,一道湿漉漉的脚印从那边一直走到桌案前,傅行简扶着桌边,看着重新燃起的火苗,仍有些微喘。 被雨沾湿的鬓发沾在略显苍白的颌角,一只手探进还算干燥的衣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瓷瓶,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极谨慎地放置在桌上。 离清晨已不远了,傅行简紧抿着已经冻到青紫的双唇,目光悠长。 第9章 这个时节的雨并不猛烈,却时断时续地嚷了一夜,愈近凌晨就愈冷。 谢暄就着雨声和不断冒出的,各种各样的念头辗转反侧直至天亮,冷得心头发颤,也没叫人来添碳火。 他太害怕了,怕得禁不住任何动静的打扰,哪怕是最亲近的荣德。 傅行简拿走了发簪,他要将它放回大理寺,那然后呢,如何做才能瞒天过海,不被皇上看到。谢暄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破解之法,直到窗纸上透出了灰蒙蒙的白,他才惶惶然下了定论。 傅行简或许根本就没想帮他,这么好的一个能够摆脱这场婚约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第8章 午时三刻,那分明是问斩的时辰,他就是要让自己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内外间的隔门笃笃两声轻响,门外是荣德的声音, “殿下,可要起来?” “起!”谢暄嚯地起来,在这样冷的清晨,他额上竟细细密密的冒了一层薄汗,“快伺候本王洗漱,然后备好马车侯着。” 荣德忙招呼人进去伺候,他跟在后面也一同进去,在外间的小餐桌上边布着早膳,边问着,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若只是城里转转,倒也不必备车,轿子灵活方便,还更暖和些。 “本王……”谢暄转头将漱口的清菊水吐了,用软巾擦拭着嘴角走出内间,“本王要出城,去广元寺上香。” 荣德放菜碟的手微微一震,诧异地抬起头来,“殿下现在要去广元寺?” “对。” 额上碎发仍带着冷汗未落的潮意,可谢暄语气如常,拿起瓷勺舀起一窝热粥,荣德见状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星点儿腐乳点上去,劝道, “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且不说今日寒若隆冬,那上山的路也湿滑难行,殿下若想上香,不如等晴好了再去。” 谢暄当然知道这举动异常,但他可是要逃命,哪里还能挑时辰。他喝着粥,头也不抬地对荣德道, “本王就要今日去,你快些去厨房里瞧瞧,饼面点心这些好拿的,有多少拿多少,再去账房那边取些现银和银票,再拿些金饼,本王要布施。” “殿下……” “哦对了。”谢暄吃得有些急,全然不像平时懒懒的模样,“不必太多人跟着,青柏一人即可。” “殿下!”荣德低呼一声放下筷子,跪在了谢暄脚下,似乎是感觉出什么,声音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不是奴婢想抗命,现在上山着实危险,您若不带上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谢暄微怔,五味杂陈。 他六岁起养在皇后宫里时,荣德就跟着他了,那会儿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说是伺候,其实与玩伴无异,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可他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 谢暄也觉察出自己实在异于平时,忙拉起荣德,笑嘻嘻道,“你定是在胡思乱想呢。” 说着,谢暄让其他人都出去,又如儿时般拿起一个芙蓉包递给荣德,哄着他吃,直到见他咬下,这才又道, “江揽月短短两日不仅死于非命,如今还凄凄惨惨地躺在大理寺。他被卖入葳蕤阁,想必也没什么亲人朋友祭奠,我想悄悄替他去捐些香火做个法事罢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荣德反倒又红了眼眶,“从前殿下有什么事都是带着奴婢的,近些时候来都总只与青柏一道,他武夫一个,哪里懂得伺候殿下,怕是冷暖都不知。” 谢暄语塞,可他现下只能信任青柏,这个舅舅费了许多力气,才从禁军秘密安插到他身边的人。 这层身份他不敢与第二人说,无论是荣德,或者傅行简。 “你也说了山路危险,若真遇到什么还就得他这个武夫才行。”谢暄又拿起只酱肉包塞进荣德手中,推着他朝门口去,“你快些去准备,不然天黑前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荣德离开后,谢暄本想回多收拾几件衣服的,可想想这样未免太大张旗鼓引人怀疑,于是坐在主寝的外间,静静等一切准备妥当。 谢暄有些口干地灌下一杯热茶,暖流滑过胸口时候,他忽然发觉心跳得有点空,手脚随之一阵阵酸软无靠,一直微微麻到指尖。 是一种隐隐的,故作镇静的恐惧。 谢暄长到十九岁,岂是娇养两字能形容的。 当初先皇驾崩,那些年长的皇兄们各有各的党阀,各有各的手段,皇权更迭何等残酷。他与周后被软禁在后宫里,看守的禁军都是舅舅周岱的亲信,当时的阁老徐筠与次辅卢增隔着宫墙日日问安,在外人看来何等艰难,但对当时只有五岁的谢暄而言,不外乎吃吃睡睡,懵然无知。 丧母之后,膝下无子的皇嫂温柔和顺,宠溺有加,谢暄顽皮,对课业却懈怠,将做他老师的徐阁老气到吹胡子瞪眼,手中的竹篾常将桌子打得啪啪作响,却从未落在他身上。 说到底,他是一天苦也没吃过。 谢暄甚至觉得,比起会被发现的可能,更恐怖的恐怕是逃亡本身,这条未知的,不知道尽头有什么会等着自己的路。 但凡有的选,他都不敢迈出这一步。 “殿下,都备好了。”青柏不知何时到了门口,他行礼后抬头,神色微动,“您是不是不舒服?” 一夜未眠,眼下淡淡的青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惹眼,一向红润的双唇也因紧张而失了血色,活像是生着一场大病。 “我没事。”谢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轻松些,“走吧。”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踏出了房门,抬眼,便是蔽日的阴云,可即便是这样阴晦的天,直视上去仍是双目酸胀。 “午时三刻,记得。” 傅行简的临走前的反复交代的句话蓦然钻进耳朵,谢暄匆忙的脚步一滞,看向停在院中,安安静静等着他的马车,牙关咬得生疼。 “殿下。” 青柏忧心的劝阻还未出口,谢暄快步走到马车前,登了上去,啪地关上了车门, “走。” 第10章 天不过刚蒙蒙亮,大理寺就热闹起来,孟亭松一到就瞧见了值房里还未熄灭的灯火,微微叹口气,敲了敲门, “傅少卿?” 门开了,傅行简一身板正的官服,下摆上有些褶皱,似乎是坐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晨光太过清冷,脸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意坊那个案子的案卷我昨夜已理毕,去收好。” “都理完了?”孟亭松惊讶地看向桌案上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案卷,昨晚散衙时还满满摊了一桌子,这么多案卷没有几个时辰理不完,看来又是熬了一个晚上。 他去将案卷抱起,眉宇间有些许担忧,“您看着气色不是太好,昨夜是不是累着了。” “没有。”傅行简抚了抚衣服的褶皱,刚要说话,外面却起了阵小小的嘈杂声,朝大理寺卿那边去了。 孟亭松探了眼道,“是北镇抚司的人,方才在门房那边就瞧见了。” “锦衣卫?”傅行简蹙了下眉,“是要调哪个案子。” “好像是江由案,听说下午佟指挥使会亲自来与寺卿大人商议,可能还要将证物和尸首一同调走。”孟亭松顿了顿,不解道,“不过是个花柳巷的小唱,若不是死因太过蹊跷,也断不会麻烦到咱们,只是诏狱现在也要插一手,下官怕是……” 孟亭松没说完,傅行简显然是半夜从王府被烦来的,他也不敢提那个名字,但他不说傅行简也清楚,诏狱出手应当是因为此案牵扯到了谢暄。 只是这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东厂督公高似的意思,还未可知。 “他们只要文书齐全,就尽可查。”傅行简眸色平平,似乎根本不在意牵扯到了自己的身边人,“你先去库房那边等我,等下我去查验下证物和验尸的格目再交给锦衣卫。” “是。” 江由的尸身腐坏快得不合常理,甚至来不及运回大理寺,先行放在了城南的义庄,只有从葳蕤阁搜集的证物放在了大理寺的库房。 宋主簿持着证物格目正与两名录事核对,见傅行简来三人忙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锦衣卫要来调取格目?” “是的大人。”宋主簿呈上,“验尸格目尚在义庄,下官已经派人去取了。” “那还需些时候。”傅行简低头翻看着,“交给锦衣卫的东西要慎之又慎,我再去清点一遍。” “劳大人费心了。” 虽说下了一夜的雨,可库房里却十分干燥,证物忌潮湿,这里防潮一向做得十分仔细。 傅行简踏进屋里,眼前瞬间一暗,库里严禁火烛,仅靠敞着的门和一扇紧闭的窗上透进来的光视物,今日阴沉,就更显为晦暗。 “把门全打开。”傅行简头也没抬道,“你们都往两边站些,别挡着光。” 一束天光自大门照进去数尺,只能看到傅行简手持格目一一比照,即使看不清神情,依然能觉出其中认真。 “宋主簿。”傅行简忽然抬头,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在门外的宋主簿神色一凝,与方才查点的两名录书匆忙对视一眼,踏进房内,“大人有何吩咐?” 江由还未出花牌,屋里陈设简单,也没几样值钱的东西,傅行简手所指的是一个榆木的首饰盒子,里头有两条成色普通的玉镯和一支鎏金的铜簪。 “这……这些均已查验过。”宋主簿靠近,伸头看看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欲再开口询问,忽见傅行简伸手在盒底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下头竟出现一个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一支看起来极为质朴的黄杨木簪。 第9章 “啊。”宋主簿低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汗来,忙叫原本登录的两名录书进来,这两人也一脸茫然,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大理寺谁人不知这位少卿大人平日里就是个声峻言厉的冷面郎,十七岁高中进士,年少入仕,可一路从翰林院到大理寺,没人敢轻易看轻这位长相俊极的年轻人,就算宋主簿已近不惑,被这么冷厉地瞧一眼也汗如雨下, “是下官的疏忽!” “倒也不是你们的错。”今日的傅少卿似乎很好说话,“本就是司直他们查验证据不够仔细。” 说着,他捏起木簪放在光下转了一圈,宋主簿也凑过来看,将功赎罪似的忽然指着簪上雕刻的纹路道, “下官认得这个,是西北平昌郡那边常用的纹饰。” “你认得?” “下官母亲是平昌郡人,平时织布也爱织这个样式,所以下官认得。”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这边倒是不常见。” “江由是定安县人,本就属平昌郡,这应该是他本人的物件。”不等宋主簿伸手想拿,傅行简又放了回去,将证物格目递给宋主簿,“先添上交给锦衣卫。” 宋主簿边称是边转身吩咐一名录书去写,略胖的身影瞬间将门外的光遮了大半,傅行简薄目低垂,原本抚在榆木盒子上的手迅速移向了一旁的一只鸭蛋青色的瓷瓶。 这是大理寺常用来放各种药剂的瓶子,司空见惯,哪怕是宋主簿刚才离得如此近,也未察觉出这些证物中间多出了这么一样东西。 傅行简修长的手指一翻,一根针已捏在了食指与拇指中间,直直朝瓶底一处孔洞扎去,重新扣在桌上的瞬间,一滴水缓缓流出。 “少卿大人。”宋主簿转身颔首道,“都已安排妥当。” “好。”傅行简背手而立,轻轻捻去指尖的一丝潮气,“出去吧,将此处锁好,格目既已交给锦衣卫,那就等他们前来查验时才能重开。” 时近午时忽然起了一阵风,倒是将一直遮天蔽日的阴云吹淡了不少,露出丝丝缕缕的阳光,只是这光虽看着明亮,却无暖意,昨夜的那场雨依然胜了一筹。 傅行简站在值房门外,看向院中的那棵柏树,影子微斜,已过了正午,正值三刻。 杂役们抬着饭菜进院去分,其中一名提着食盒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少卿大人,小的给您放进去吧。” 傅行简颔首,让出了位置,杂役将食盒放在小桌上,一一摆着。 “外头可有什么事?” 杂役没想到傅行简会与他说话,忙转身垂手道,“没什么事。” 也对,谢暄要是来了,大理寺不会如此平静无波。 傅行简双目间闪过一丝幽暗,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这转瞬间,午时三刻已过。 傅行简仰首,单薄的眼睑抬起,看向的并非大门,而是库房的方向。那只瓷瓶正在不遗余力地将其中满盛的水一点点流失殆尽,将会逐渐露出瓶中所放的之物——白磷。 可谢暄依旧不见踪影。 布好饭菜的杂役也察觉出了他身上愈发阴翳的气场,忙行了礼出去,傅行简紧绷着下颌,目光再次落回柏树的阴影之上—— 原本只盖住树池的阴影已经爬过池边,缓缓,却持续地将地上的石板一个又一个的吞没。 一丝失望之色掩在了低敛的双目之内,傅行简松了一直抿起的双唇,开口道,“亭松,去找宋主簿要库房的钥匙,我要……” “殿下!”门外忽然一阵嘈杂,有人惊呼,“殿下您慢点。” 傅行简与孟亭松抬头望向通往外院的道青砖门,头顶的乌云恰散了一片,金灿灿的光终于找着了空隙,用力打在门上,也照在了提着两个食盒,气喘吁吁的谢暄身上。 他身上披着的,是最喜欢的那件象牙白的锦缎狐裘大氅,沐在光里,整个人闪耀着,仿佛也镀了一层光,耀眼的漂亮。 “行简!”谢暄艰难地举了举沉重的食盒,咧嘴笑得如往常一般明媚,目光盈盈闪动间,带着一丝略显谄媚的讨好,“天阙楼的!” 傅行简的眼底也映上那道耀眼的光,可下一瞬,他却收回了眼神,在谢暄提着食盒向他奔来的时候,转身抬步进屋,而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谢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如往常地被拒绝了。 只是无人知道在门的背后,那双一直在袖下紧握到骨节泛白的手,随着谢暄的笑靥而缓缓松开。 第11章 这门关得太果决,谢暄急急刹住脚步,气得当场就想罢演。 他猛然回头,身后的聚起的每个人都好像突然很忙,看天看地,互相热情地询问吃了没,再转回头来,原本近在眼前的孟亭松也只留了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 行,昨晚上巴巴儿地请我来,就是故意给我难堪不成? 谢暄强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将食盒放在脚边,先是试探着敲了两下,值房的木门也跟着吱呀晃了两下。 门缝里恍然一阵淡淡的沉香气息飘出来,好像单就冲着谢暄而来,绕在鼻息之间不肯离去。 谢暄怔仲,下意识地吸了口气,这味道熟悉,却又显得过分遥远。 “行简,你别生气了。” 仿佛是被牵了魂魄,谢暄不自觉地软了嗓音,声音出来吓了自己一跳,也就晃过了神儿。 他这是做什么,又不是真来赔礼道歉的,傅行简不是说让他闹起来,谢暄唇角起了一抹坏笑,咣咣敲起了门, “行简,昨晚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心急,没照顾好你的感受。”嘴巴一张,他开始胡说八道,“我这不是来赔罪了,都怪天阙楼的松鼠鳜鱼做得太慢,我这才来迟的……” 上辈子的谢暄也是谢暄,似乎是终于找着了感觉,他越说越顺,越说越没法听。 门霍然开了,谢暄心头猛地一滞,提起了放在地上的食盒,踏入房门的一瞬间,放下了扬得发酸的嘴角,沉下了脸。 “为什么来迟了。” 身后一暗,门被关上了,冷冰冰的质问随之而来,谢暄觉得自己又成了傅行简堂下的嫌犯。 能来就不错了,他忿忿然想。 一大早从王府出来时,谢暄当真直奔广元寺去了。他原本打算装模作样地做个法事,然后找个机会告诉青柏真相后逃出去,寻机再去投奔舅舅。 可是傅行简的话总是嗡嗡地往脑袋里钻。 他很少重复,但说了三遍让他午时三刻到大理寺来,如果自己跑了,那么拿着木簪的傅行简会怎么样,是不是会被当成叛党抓起来。 谢暄上一刻想着他活该,下一刻又觉得有愧,纠结得直拿脑袋撞车柱。 天人交战之间,谢暄是抱着会死的决心从郊外又驱车回来,怕戏不足还专门去天阙楼点了一堆傅行简爱吃的菜,谁知道松鼠鳜鱼做得那么慢,心急火燎的最后就换来了一句冷冰冰的质问。 不打算搭理傅行简,谢暄瞥了一眼小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径自来到他公务的桌案前,直接就要将食盒摆了上去。傅行简像是知道与他要干嘛,抢先一步就将桌案上的文书与笔墨都收拾到一旁的矮柜上,留了一张干净到苍蝇落下都打滑的桌子给他,又独自坐回了小桌旁,拿起碗筷吃大理寺送来的例膳。 食盒打开,香飘四溢。 不愧是楚都最负盛名的酒楼,天阙楼的饭菜连养尊处优的谢暄也忍不住食指大动,边啧啧赞叹,边坏心思地拿手悄悄地朝傅行简那边扇。 傅行简提筷的手不着痕迹地顿了一瞬,放在了盘边,“你平时并非这样。” “想吃就直说。”谢暄懒懒道,“我喂你,你又不领情。” 平时?不就是缠着他,硬给他嘴里塞吃的,不然也不会有洒一桌子鱼汤的事。 “你还想不想平安无事。” “你……”谢暄心头一跳,却不为所动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自己嘴里,“这会儿又没人,我做给谁看啊。” 还没咽下去,门忽然被笃笃敲响,谢暄刚刚放松的神经倏然绷紧,筷子悬在菜上不敢动。 “傅少卿。”门外人通报着,“北镇抚司的佟指挥使到了,寺卿大人说让您去库房准备着。” “兰时。”傅行简看向谢暄,低声速道,“拦住我,不能让我去。” “哦,哦!”谢暄此时反应极快,扔了筷子就冲到门口,凶神恶煞地打开了大门,“喊什么喊,没看见少卿大人在和本王用膳吗,滚!” “参……参见潞王殿下。”来人煞白着一张脸,求救似的看向傅行简,“少卿大人,下官只是来传个话,还请您速速去库房。” “不许去!”谢暄蛮横地伸直了双臂挡在门口,“本王的旨意,不陪本王吃完饭就是不许去!” “谢兰时,让开!” “傅意深,你敢对本王动手?!” 当然不敢,纵观整个大楚,除了皇上谁敢对谢暄动手。 第10章 听到吵闹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院门外甚至有几名身着暗红色曳撒的人在观望,显然把锦衣卫的人也惊动了。 声势显然造得差不多了,谢暄砰地把门关上,门栓落得噼啪作响。 傅行简严厉的叱责声自门内传来,可外头谁人不知,压根儿没用。 谢暄背靠着门,还在微微喘气,两颊因为激动而充血泛红,鼻梁上那枚小痣也晃着,傅行简看着他,这次目光没有马上移开。 谢暄乌黑莹亮的瞳孔里还透着兴奋,他骄傲地仰起脸,像个做了件自认为拯救苍生的大事,等待夸奖的孩子。 傅行简却在触及他目光时忽然垂下眼睑,错身越过谢暄,从窗缝里看到静静看去,待到门口的人都散去后转身离开,未发一言。 嘴角还僵在向上的弧度,可谢暄眼中,已无一丝笑意。 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的自己是如何在这种漠视之下保持着用之不竭的热情的。 他毕竟不是上辈子那个冲动起来不计后果的谢暄了,从刚才的情形来看,外头不仅有大理寺的人,还有锦衣卫,谢暄分析着,肯定是危机四伏。 也不知是不是凉了还是怎的,方才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也没了滋味,放在嘴里如同嚼蜡。 “唉……”谢暄趴在了桌上,喃喃道,“真是倒胃口。” 不远处的傅行简朝他看去,就只看到了谢暄头顶上束发的金簪,尾部缀着的一粒小小的蓝碧玺也无力地耷拉着,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黯淡无光。 他也同样没有再拿起碗筷,收回的目光始终凝结在未开的窗上,似乎在等什么,握住桌角的手背骨节微微泛白,筋脉尽显。 午后的大理寺极静,用过午膳的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下午还有漫长的,甚至可能直至深夜的公务要做,大多数人都趁着这会儿打个盹儿,蓄蓄精神。 一夜辗转未眠,一早赶到广元寺又赶回来,谢暄趴在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心里头还对抗着如山倒袭来般巨大的困意,意识却不听话,迅速沉入了睡眠。 谢暄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他还是在这间值房里,面对着凛若冰霜的傅行简笑嘻嘻的,状似毫不在意的将糕点硬往他手上塞,他不要,就塞嘴里。 反正他顾忌着我的身份,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谢暄就仗着这点。 可这次的傅行简却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的罗刹,巨大的手掌一把就捏住了他的脖子,旁边似乎有无数小鬼在助威呐喊,锣声敲得震天动地! “啊!”谢暄捂着脖子瞬间醒来,罗刹不见了,可锣声却愈发清晰,就仿佛有人直接在耳边敲响,“出……出什么……?” 他喘着气还未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人奔走呼喊,“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库房二字宛若一道惊雷彻底劈醒了谢暄,千丝万缕的疑惑此刻终于艰难地汇集在了一起,谢暄霍然站起,跌跌撞撞地跑向傅行简,在他准备出门时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是不是你?”他愕然地寻求一个答案,“你让我拖住你,是不是你知道库房会起火。” 傅行简停下来,低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拂下,推门出了值房。 谢暄愣在原地,指尖微微颤抖,傅行简是没说话,可他看懂了。 是他。 第12章 谢暄半晌都未能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人站在门里,愣愣地看着各值房里的人都推门而出,朝库房那边奔去。 这就是傅行简所说的,不会让皇上看到的方法!? “他……他未免也太过大胆……”哪怕不是自己亲手放的火,谢暄依旧心惊的头顶发麻,他退了几步,将身影藏在房间的阴影之中,仿佛这样就与自己无关了一般。 “殿下,走水危险,您还是先回王府吧。”谢暄许久没动静,一直守在门外的青柏躬身来请,抬头见他脸色苍白,不由地近了两步,“殿下。” “我没事。”谢暄被刮进门里的寒风激了个冷战,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怎么就走水了呢,本王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抬脚就顺着人们奔跑的方向跑去。 整个大理寺的人都在这儿了,可大多数人也只能干瞪眼,眼看着杂役和禁军提着水桶,一趟又一趟地往上泼。 “让开!都给本王让开!” 人太多了,谢暄踮着脚也看不见傅行简的身影,急的呵斥出声,向两边扒拉着人群往里挤。 众人见是他也不敢阻拦,瞬间让出个道来。 谢暄一眼就瞧见了傅行简的背影,刚抬手要喊,却有一人忽然回头,恰好就看到了他,扶刀转身,行了大礼。 “下官佟昭正参见潞王殿下。” 谢暄蹙眉,放下了半抬的手,微微颔首道,“佟指挥使免礼。” 此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佟昭正。 这一声惊动了最前面的几个人,大理寺卿方慎从也顾不得脚下都是黑黢黢的污水,忙小跑着迎上来,溅了一身的污点, “下官参见潞王殿下。” 方慎从的声音是不受控制的颤抖,失火是天塌般的大事,他已然是焦头烂额,就连官帽也不知是不是慌忙落在了哪里,浑身上下都透着狼狈二字,“此处危险,殿下快请回吧!” 离得近了,才觉出热浪滚滚而来,火舌自门窗中呼啸而出,明明离得还有些距离,却好似舔在皮肤上一般灼热难忍。 一名禁军提着满满一桶水疾奔,与谢暄擦肩而来。 面色赤红,喘着粗气,提着桶柄的手背上燎起了一片水泡,就连眉毛与发丝,都已被灼得扭曲。 “你!”谢暄下意识地抓住了这名禁军的手臂,“你受伤了!” 禁军被拽的一怔,神经一直绷如弓弦的他根本没意识到拉住自己的人是谁,满眼只有汹涌的大火,用力一挣,谢暄被甩开,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撞进一人怀里,下一瞬,手臂上传来一阵被捏紧的疼痛。 “你来做什么!”耳边是傅行简的厉喝,“青柏,带殿下回去!” “我……”谢暄没忘了自己追出来是干嘛的,转身一把抱紧了傅行简,把头使劲往他胸口按,“你不走我也不走!” “潞王殿下的一片真心可真是令人动容。”佟昭正微微含笑,看向方慎从,“寺卿大人您说是不是?” “是,是。”方慎从早已汗如雨下,大理寺出了这样大的事,哪像事不关己的佟昭正这般有闲心,他二人单论品级是方慎从高,可他却不敢对佟昭正有丝毫的怠慢。 这位不仅是锦衣卫中最狠绝的,所掌管的诏狱日日都有冲不尽的血水碎肉,更是东厂督公高似的养子。从起火之时起,他身边跟着的缇骑就少了一位,恐怕现在此事已经传到了高似的耳朵里。 “不过大人,你说巧不巧,大理寺自建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火情,怎么我北镇抚司刚说要调这案子,证物就着了呢?” “佟大人,灭火要紧,至于起因大理寺必然会严查。”方慎从到底为官多年,深知多说多错。 “佟某倒觉得,此事既是出在大理寺,那自己查自己又算个什么事儿,待在下秉明了督公,再做定夺才是。” 高似是建安帝大伴,是从出生起就陪着他,一路经历无数坎坷险阻,曾数次身入险境,救建安帝于存亡之人。建安帝甚至曾经说过,朕若不居皇位,身边人恐不剩一二,唯有高似,绝不会弃朕而去。 因为极度信任,建安帝甚至一改先帝所颁布的,掌印太监不得兼任东厂督公的律例,将宫中内外大权都交与高似掌管,如今就连内阁凡事都要先过了司礼监这一关,才能呈到皇上眼前。 说白了,高似想让皇上看到什么,皇上看到的就是什么。 佟昭正的这句话混合着大火焚烧的噼剥声一起传入了谢暄耳朵,他心头狂跳,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发一言,只能死死扣紧双臂,抱住眼前这个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佟昭正看在眼里,发出一声轻嗤。 背上微微一沉,谢暄感到了傅行简的手抚上了自己,当下刚放松些许,后领却被拉紧,巨大的外力让毫无防备的谢暄脱了手, “青柏!”傅行简一把将谢暄推给了迎上来的青柏,“带殿下回府!” 谢暄衣领都被扯得变了形,愕然地倒在了青柏身上,抬头,是傅行简居高临下,微微敛目的双眼。 升腾的热气扭曲在两人之间,一般身子灼得滚烫,一半却还是阴雨下森然的寒凉。 谢暄试图从傅行简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他只留了一个碍事的眼神给他,而后转身,便是一丝余光都不肯再给。 “此处太过危险,下官恳请殿下尽快离开吧!”方慎从向前站在中间,挡住了谢暄的视线。 平日谢暄在大理寺如何闹腾,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可如今火势凶猛,监管不力的罪名已成定局,若是再伤了潞王,那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第11章 “傅少卿不仅冷情,气魄也不小,也就你敢将潞王殿下这般推开了。”佟昭正看着谢暄愤愤而去的背影,口气中带着淡淡的揶揄,“你就不怕潞王殿下去皇上那儿告你一状。” 方慎从又前去指挥着禁军灭火,一时间这周围就只剩了傅行简与佟昭正二人,听到佟昭正的话,傅行简转身道, “下官求之不得。”他眸色平和,将双手轻握,俯身以示恭敬,“若佟大人肯指点下官一二,更是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佟昭正微微诧异,眼神闪烁,“傅少卿,佟某这儿的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下官被迫攀了不想攀的高枝,靠自己自然是下不来,就只好去寻另一个更高的枝头。” “你胆子倒不小。”佟昭正微微挑眉,举手投足间刀鞘轻响,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潞王可是天潢贵胄,哪里还有比他更高的枝头呢?” 傅行简微微一笑,躬身道,“下官还要去救火,只能怠慢了佟大人了。” 佟昭正也不再多言,透出带有一丝轻视的无谓,可当傅行简转身,这双如鹰隼一般的双目却凝出了能穿人皮肉的审视之意。 “呵。”一声轻笑从他喉间涌出,“有意思。” 第13章 谢暄站在大理寺的上马石旁,等着青柏将马车驶来,一旁的杂役垂首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雨又开始滴滴答答 ,谢暄抓住领口,向上提了提披着的狐裘大氅,雪白蓬松的皮毛遮住了红润的双唇,脸埋在如银针般的绒毛里,只留了一双澄澈的双目,怔怔地盯着墙角的一株野草发呆。 他不敢回头看墙那边直冲云霄的黑烟,却挡不住嘈杂声与浓重的焚烧气味,就算傅行简不赶,他也不愿在这里继续呆下去。 可这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吗,他认识的傅行简,分明是个一板一眼,尽忠竭节之人,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违天逆理之事,他怎么敢! “为了自保,为了我傅家上下百余口的人的性命。” 昨夜傅行简临走前说的话忽然在脑袋里乍响,谢暄觉得额头一痛,似乎也说得过去了。 当初自己若不是要挟其家人,傅行简是绝不可能接下赐婚的旨意,毫无反抗地就与他成了亲。 傅行简是如此看重他的家人,可偏偏与他最为名正言顺的自己,不在他的家人之列。 帮他?不过是绕不过去,顺带罢了。 谢暄掀起车窗帘向外看去,马车正在经过太平坊,青柏已经拉起缰绳让马缓行,准备转入左边的道路回潞王府,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即便傅行简现在帮他,又岂敢将宝都押在他一人身上。 “青柏。”马儿一声轻嘶立住,谢暄略一犹豫,却还是开口道,“进宫去,我要见皇上。” --- 即使谢暄进宫从来不用挑时辰,皇上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着的。 谢暄准备去澄心殿的东暖阁里等皇上忙完了见他,可没想到东暖阁里坐着好几个人,他定睛一看,内阁辅臣卢增在上座,下首还坐着户部和工部尚书,想来是想与皇上商议什么要事。 几人看到谢暄一怔,忙起来见礼,谢暄也很客气,尤其是卢增,当年为保自己,他也出了极大的力。 只是他刚一落座,忽然觉着方才进来前还听到这几位还在议论什么,自打他一进来,就寂寂无声了。 谢暄从不参与任何政事,他抬抬手,一名小火者忙走近躬身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本王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若遇事忙,官员有时会在澄心殿呆上一整天,这里专设了一间小厨房里,除了给皇上做些小点,也会常备些粥面之类的让大臣们充饥。 “现成的有肉丝汤面,若殿下想用别的,就让他们做去。” “就这个吧。” 谢暄早上没心思吃,中午紧张之下也没吃上几口,现在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当然用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起身去了暖阁另一端的圆桌处,和这些官员中间拉远了不少距离。 “这几位在这儿等多久了?”端面的还是那个小火者,谢暄状似不在意的问道。 “可有些时辰了。”小火者低声道,“从卯时等到现在。” “卯时?”谢暄微微一惊,“皇上今天没早朝吗?” “皇上已有三日未朝。”小火者不敢多说,“殿下请用,奴婢先下去了。” “别急。”谢暄略一思忖,“高公公在吗?” “高公公现在应当是在司礼监,现下是温公公在这儿。” “温秀?”见小火者点头,谢暄道,“你去与温公公知会一声,等本王用完膳就去找他。” 高似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着的,不过他今日让手下最为得力的秉笔太监温秀来澄心殿守着这几位重臣,想必是他们之间又有了什么扯不完的账,互相提防。 司礼监与内阁不合这话没人敢直接说出来,但卢增他们在这儿,高似一定会拖住皇上不让来澄心殿,他若傻等着不会有结果。 宦官权势滔天,就连他这个亲王想见皇上,如今也得求他们。 谢暄即使坐远了,那几位大臣也这么静静地干坐着,面色肃然,看这架势不见着皇上,今天是不会走了。 他是真饿了,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谢暄端起碗把汤喝尽,刚接过小火者递上来的面巾准备擦拭,暖阁门口出传来一阵轻软的脚步声,几名小火者低头各端着一碟糕点进来,分别放在了诸位大臣手边的案几上,紧接着,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大人,咱家方才又去宁和宫问过,皇上服了药还在清修,一时半会儿的恐怕是不会见各位大人的。” 此言一出,几位大臣不满的叹气声都传进了谢暄的耳朵里,他将面巾掷到桌上,站了起来,开口唤道,“温公公。” “奴婢眼拙,竟没瞧见潞王殿下也在这儿。”温秀忙抬脚越过卢增他们,走到谢暄面前七八尺处停下行礼,“奴婢见过潞王殿下。” 说着,温秀抬起头,嘴角勾起了一个蓄意为之的弧度,谢暄眨眨眼,算是会了意。 “既然皇上忙,那本王就不等了。”谢暄起身,温秀挡下了身边的小火者,自己去衣架上取了谢暄的大氅替他披上。 “等皇上出关,奴婢就跟皇上说殿下来过。” “有劳温公公了。” 两人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寒暄着出了澄心殿,一顶暖轿就候在门口,温秀扶着谢暄进去微笑着和声道, “皇上还在清修,殿下可要注意着点儿。” “谢温公公提醒。” 谢暄清楚得很,哪里是什么清修,分明就是在散药。他们拦着大臣,却不会拦他这个不沾政事的弟弟。 只是算算日子,那位号称会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静逸真人刚刚入宫不久,就连在澄心殿苦苦等候的卢增他们也不知道,日后这位他们眼中招摇撞骗的术士,会成为皇上除高似外最为信任之人,与高似联手,几乎把持了整个大楚。 “参见皇上。” 谢暄跪了半天也没听见建安帝让他平身,又不敢轻易抬头张望,只得扶着双膝继续跪着,又等了少倾,他听见高似小声地叫了声皇上,建安帝仍未应,高似又加大了些许音量。 好似如梦初醒,建安帝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底下跪的是谢暄,微蹙着眉慢道,“起来吧。” 谢暄这才抬头,微微打了个寒战。 宁和宫里比外头更阴凉,却没烧地龙,只在角落放了两三个碳笼,在如此大的宫殿中几乎没有用。他进来时脱去了大氅,若不是刚才那碗热汤面垫着,谢暄恐怕要冻到牙齿打战。 但高椅上半倚着的建安帝却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绸衫,不仅如此,领口还敞着,浑身的皮肤都泛着红,额上也冒着一层的汗水。 他看起来竟十分燥热,一直紧锁着的眉心和时不时失神的双目,似乎也昭示着他整个人并不太舒服,但开口却是赞叹, “如此阴寒的天里,朕竟自内而外觉得热气逼人,阿暄,这神仙的丹药果然厉害。” “皇兄本就是天子,哪里又只是丹药厉害。”听建安帝唤的是自己乳名就知道他心情甚好,谢暄赶紧上杆子拍了拍马屁。 他可相当清楚,几年之后这丹药会如何侵蚀皇上的身体,可谁让他要杀了自己呢,谢暄坏心思地暗忖着,也别怪他不提醒。 “皇兄。”见建安帝似乎又渐入混沌,他赶紧道,“今日臣弟去大理寺找行简一起用膳,可谁知大理寺竟走了水,臣弟知道此事重大,大理寺上下都难逃罪责,担心会殃及行简,就先行来求个情。” 谢暄说着,眼睛却偷偷瞄向建安帝身侧,只见一袭蟒袍的高似面无改色,想必是佟昭正已经早早将消息传进了宫里。 听到大理寺走水,建安帝终于睁开了双目,他似乎反应了一下,才问道, “高似,可有此事?” 第12章 “回皇上。”高似弯下清瘦的身体,语气平常道,“奴婢的确是刚接着了消息,但不敢扰了皇上通仙。”他垂着着双目道,“烧毁了一间库房,但无人伤亡。” “嗯……”建安帝仅仅是嗯了一声,顿了少倾,才又道,“无人伤亡便罢了。” “皇上,大理寺失火乃大事,奴婢看要不然让东厂和锦衣卫各派人手,联合都察院一起查明原因。” 建安帝烦躁地摆摆手,阻止高似继续说下去,呼吸愈发粗重,皮肤也比方才更加赤红,嘴唇颤着张了几次。 就在谢暄紧张地等着他做下到底要不要严查的旨意之时,他忽然以掌猛击向扶手的龙头, “人呢?”建安帝又将衣领扯开了大半,突然大声喝道,“人呢!” 什么人?! 谢暄被这突然袭来的暴喝声惊得双目圆瞪,骇然地看看一眼已经猩红了眼的建安帝,又不知所措地看向拼命安抚他的高似,只见高似边强拦住不断欲起的建安帝,边断断续续对他道, “皇上已下口谕,大理寺一事罢了,殿下快请回吧。” 谢暄慌乱中不忘跪下谢恩,慌慌张张地退出宁和宫的大殿,一刻也不敢停留,上了软轿就往宫门处赶。 他自封了潞王后,除请安和宫宴之外甚少进宫,竟是头一次见建安帝散药的模样,也不知这丹药里究竟有什么,竟能在大冷天的让人燥热成狂。 但无论如何他求得了不予追究的口谕,不仅保了傅行简放火不被发现,还救了大理寺上下不少人,毕竟若真调查起来,上至大理寺正,下至当差的杂役,有关系的都跑不了责罚。 谢暄喜滋滋地探出头来,想看看还有多远到宫门处,就看到两顶软轿急匆匆地冲着自己过来,其中一顶轿子里的人恰也掀帘看出来,对视之下谢暄忙探出半个身子喜道, “鸣玉!” 那边看到他,愣了下,后忙让人停轿,谢暄笑着摆手,“不用下来,太麻烦。” “谢小皇叔体恤。” 虽未下轿,谢鸣玉依旧冲着谢暄行了礼,“小皇叔几时入的宫,这就要走了?” “嗯,皇兄忙。”谢暄不愿多说,忙转了话头,“你这个时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谢暄扒着窗边好奇地向一旁望了望,“这顶轿子是和你一起的?” 谢鸣玉也随他探头看了眼,微微一笑,透着温温润润的和气,“侄儿也不知道,许是顺路。” 话音刚落,随谢鸣玉一起来的轿子抬起便走了,眼前这一位是大皇子,一位是潞王,竟也没下来行礼问安,谢暄奇怪地多看了几眼。 “时候不早了,侄儿就不耽误小皇叔出宫了。”谢鸣玉唤回了谢暄的目光,“听说天阙楼又上了几道新菜,待有空了 ,咱们喝上一杯。” “嗯!”谢暄笑着与谢鸣玉告别,“一言为定。” 二人分别朝的是相反的方向,刚走出不远,谢暄忍不住又撩起轿帘道,“你若是往宁和宫,就先别去了,皇兄现在……现在正忙。” “谢谢小皇叔提醒。”谢鸣玉依旧笑得如沐春风,“侄儿记得了。” 谢暄点点头向后看去,那顶奇怪的轿子已不见了踪影,而谢鸣玉显然并未听他的话,依旧顺着他的来路,朝宁和宫走去。 谢暄心头一紧,坐回轿里闷声道,“快些走吧。” 谢鸣玉虽是他侄儿,却比他还大上两岁,正是建安帝在鸣燕山行宫最后一年有的。 那时二十三岁的建安帝既无王妃亦无妾室,谢鸣玉只可能是行宫里的某个宫女所出。但究竟是谁已无法得知,毕竟当年那场蓄意为之的瘟疫杀死了行宫的所有人。 当然,也包括谢鸣玉的生母。 小时候的谢暄有皇后撑腰,其他子侄也各有自己的母妃宠着,唯有谢鸣玉是孤身一人,建安帝当年受到了父亲不公的对待,却对这个贱婢所出的孩子同样蔑视与苛待。 也正是一次,谢暄瞧见宫人竟敢堂而皇之地吃谢鸣玉的饭菜,反叫堂堂皇子饿肚子,气不过冲上去一脚踢翻了那太监,他二人这才渐渐熟悉,最后竟成了这宫里最要好的。 谢鸣玉想必是要去向皇兄问安,可皇兄平时就对他颇为严苛,如今这幅模样,还不知道会不会打骂于他。 鸣玉啊,就是性子太温和,所以才不被皇兄看重,才总被那些兄弟欺负,只是人长大了,谢暄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有多尴尬,强为谢鸣玉出头恐怕只会为他带来灾祸。 这一整天下来,谢暄觉着自己就是只被一群饿狼追逐,只要停下来就会立即丧命的野兔,一路狂奔终于在尖牙利爪之下回到了他安全的巢穴。 可静下来回味一下,谢暄觉得比起上辈子的无所事事,竟颇有成就感。 只是终于松下了从早憋到晚的这口气,疲惫之意如山倒般袭来,谢暄摇摇晃晃瘫倒在床上,任由下人们伺候着擦洗更衣,指头都懒得再动一下。 “傅行简呢?” “大人还未回。”是荣德的声音。 “他回来了叫我一声……”谢暄浑浑噩噩地,把心里话嘟囔了出来,“我要他……要他今天晚上就谢我大恩……” 第14章 “殿下,殿下?”有人在耳边叫他。“快走啊。” 奇怪,是谁在烦他。 “怎么又愣住了,我们挡着道了。” 他不回应,这个声音就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嗡嗡,谢暄不耐烦地挥挥手,想赶走这扰人的声音,却被一把抓住手腕往前拽了两步,仿若忽然踏空,谢暄心头一跳,猛然睁开了双眼。 “徐……”谢暄呆呆地看着眼前笑得没心没肺的人,“徐长乐?” 这握住他手腕的人,正是他的好友,徐阁老的幼子徐寿。 “不是你叫我今天来天阙楼吃饭的吗,这么惊讶做什么?” 额上一凉,徐寿抬手敷在自己额头上,而后又蹙着眉心地贴上在自己额上,满目认真,“温度好像差不多。” “我没发热。”话音未落, 谢暄的左肩忽然被人撞到,他踉跄一步扶上徐寿,恼得立刻回头,只见撞着自己的是个满身酒气的男人。 “公……公子,对不起。”男人几乎要站不稳,却仍摇摇晃晃地作揖,“实在对不住……在下不是有意的……” 等等,他在哪儿? 谢暄已没心思去责怪,他怔仲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无数的灯笼犹如铺天盖地一般照得通明,狭窄的回廊里不断有人从他身边挤过去,隔壁房间的门半敞着,饭菜的香气与行酒令的笑语一起从门缝里扑到他面前,谢暄喃喃道, “这是,天阙楼?” 谢暄脑袋是懵的,他如何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就到了天阙楼,仿佛头上蒙了被子,周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地闷在耳朵里,手臂被徐寿揽住,只能随他走进了那间叫水月阁的房间。 “你知道吗,我爹已经给你拟了表字了。”周遭明明没人,徐寿却仍神神秘秘地凑到跟前,“他憋在屋里好几天,不知道写了多少,最后只留下了一张。” “哦?是什么。” “兰时。”徐寿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着,“春时也。” “公子。” 忽而一个不急不徐的低醇嗓音打断了凑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同时看去,却见来人身材颀长,身着宽交领品蓝色暗纹道袍,飘逸的绫纱被腰间一根锦带束着,垂下一枚,泛着淡淡青蓝的,柔润的玉坠。 “公子,在下刚巧在你身后捡着这个。”一条石绿色的穗子挂在他的虎口上,举至胸前,面颊上带有一丝微醺的红,眉眼含笑,“可是你掉的?” 回廊里的灯烛忽然就闪了下,暖黄的光映红了他半边脸颊,薄薄的眼睑被笑染得半阖,眼尾不着痕迹地翘起一丝细微的弧度,仿佛盛了酒一般随着烛影激起了涟漪。 谢暄一口酒都没喝,却醉了,抬着头呆愣愣地站着,早忘了该接过他手中的穗子。 “傅意深你干嘛呢。”隔壁屋有人探头揶揄他,“送个穗子这么慢,别不是旁边屋里有姑娘吧。” 他回头应了一声,拉起谢暄的手把穗子放上去,怕掉了还托着他,帮他合上了手指,可刚走出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 “敢问公子姓名?” 静默片刻,谢暄听到自己说, “兰时。”他怕他没听清,又近了一步,“谢兰时。” --- 天刚擦黑傅行简的轿子就进了潞王府,一直站着门口张望的小内侍拔腿就往里头跑,轿子慢慢的,也是同一个方向,进了主院。 轿夫早已是轻车熟路,进了主院并未朝主屋那边去,直接就拐进东厢的听兰苑——傅行简自己的住处。 就连傅行简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早回来。 火灭之后,必然是要立即追责,按例他们这些官员包括今日在场所有大理寺人员都要被扣下调查,可没想到傍晚时分宫里竟来了一道口谕,这样大的一件事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第13章 大理寺一众人愕然之余目光都忍不住偷偷去瞄傅行简,谁都清楚,唯有一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直达圣听,也唯有这一人,有本事三言两语地就把这可大可小的罪名化为乌有。 谢暄迷迷糊糊地从梦里被叫醒,随意披了件氅衣,也懒得下床,发散了满肩,脑袋一栽一栽的盘腿坐在床边。 “殿下。”荣德拿面巾给他擦了擦脸,“大人果真朝这边来了。” “他当然会来。”擦拭过后,谢暄清醒了不少,紧紧衣领坐直了腰,嘴唇忍不住骄傲地上翘,“你们都出去。” 好久没做那个梦了。 其实最初相识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很快打听到了那天隔壁房间里的是翰林院的人,那日正是傅行简调往大理寺的饯别宴。 他们这些低品级的官员连皇宫都进不了,又岂会认识他这个皇帝的弟弟。 谢暄在大理寺门口假装路过了四五天,终于“偶遇”了散衙的傅行简,他没有拒绝谢暄的蓄意接近,虽没有那日微醺之下的亲近,却也不似如今这般冷若严冬。 但今日不一样,傅行简肯定对他刮目相看。 脚步声渐近,谢暄轻咳一声把脚垂在床下,赤脚踩在楠木的床榻上有些冰,他想趿上鞋,却眼见一道淡淡的影子从隔门处投进来,没来得及,就悄悄将垂于床边的下摆垫在了脚底。 明明想故作高深,一双眼却盈满期待的光,眨也不眨地看着傅行简一步步走近。 “如何?”他刻意显得漫不经心,“接着旨意了?” 傅行简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停下脚步,不似从前止步于里外间的那扇隔门外,而是径直走进来,一直到床边的脚踏边才停下,近到呼吸可闻。 他从未有过这样。谢暄的头随着他的靠近而扬起,脚趾无意识地抠紧脚下踩着的衣料。 灯烛恰在傅行简身后,淡淡的蒙上了一层光晕,晦暗了面目,可即便看不清,谢暄也觉着气氛不对,傅行简周身冰冷森然,哪里是要谢他的态度。 “你进宫了。” 他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地,沉沉入耳,谢暄忽就明白傅行简之所以离他这样近是因为荣德在外间候着,而他们所谈之事太过隐晦,不得不靠近。 “对。”谢暄不明白这样好的一个结果,为何未见他有丝毫欢喜,但早已在心中重复多遍的功劳必须得表,“你知道我多不容易见着皇上,卢增他们从早朝等到下午,都没能见上一面。我想着卢增在,高似肯定会拦着皇上,但为了……为了你,我当着几位朝臣的面暗度陈仓,这才见着了皇上。” 谢暄越说越骄傲,用尽了力气才将声音降到最低,“高似在旁边还想游说皇上严查,若不是我,你们都得背上重罪。”他俨然已压不住眉梢的喜气,映在眼底的橙黄烛火跳跃着,仿佛在极力表达着他想说,却又故意停下的后半句话。 快夸我,说我厉害! 心跳鼓噪着耳朵,谢暄期待地看着傅行简启了一直紧抿的双唇,他的声音依旧压得低沉,却异常冷厉, “自作聪明。” 第15章 这一瞬间谢暄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诧异自眼底浮起之时,就连唇角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你……你说什么?”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屋里的炭火明明还旺着,谢暄却如坠冰窖。 这辈子虽已无意再与傅行简续什么夫妻情分,可当遇此危难之际,他能冒这样大的风险来为自己脱罪,谢暄怎么说也有感激之情,也想做些什么。 他知道傅行简看不上自己这个倚势挟权的无用闲王,也清楚他对自己一直有恨,可直至此时谢暄才发现,原来无论他做什么,在傅行简眼中都犹如敝屣,连解释都懒得做。 “退,婚。”谢暄想硬气点儿,可一股酸痛顶上喉咙,简单的两个字被哽咽打成两截,眼泪瞬时想止也止不住,他抬手用衣袖恨恨擦去,“退婚,明天。” 傅行简哪里知道这须臾间他已想了这么多,一边抹泪一边梗着脖子要退婚,这模样在他眼里,大约和要不到糖吃耍赖的小孩差不多。 “怎么又提起这个。”傅行简蹙起眉,手微微向前抬起,却在即将碰到谢暄肩膀时滞了下,谢暄恰好张开眼,看着这只手又缓缓收回背于身后,心头怒火渐起,想起方才傅行简的话忿忿叱道, “多说无益!” 谢暄此刻心头万般滋味糅杂在一起,早已忘了他们现在所谈之事是何等隐秘,直到看见傅行简眼中猛然凝起的寒芒,这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忘了压下嗓子。 一股冷意窜上脊背,谢暄的眼睛不自觉地就瞟向西墙上紧闭的那扇窗户,吸吸鼻子低声道,“你也别吓唬我,横竖解了这婚约于你没坏处,反正你有何想法也从未打算和我说。就如今日你让我午时三刻到大理寺去,为什么,做什么也不讲,我怎么知道你是要帮我,还是准备让我自投罗网。” 说着,谢暄掀了掀眼皮,眼底闪过一丝怨气,“难道你就不怕我就此走了?” 耳边骤然静了一下,似乎在这句话音落下的同时,傅行简也屏住一瞬的呼吸,谢暄抬起头,恰好看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疑惑。 谢暄愣了愣神,心下顿时分明。原来在傅行简的计划里, 从来就没有过这个选项。 他眼中的谢暄从来只会百依百顺,绝不可能弃他于不顾,所以傅行简重复两遍午时三刻不是怕他不来,只不过是担心他记错时辰而已。 忽然,几声僵硬的雀鸟鸣叫打破了寂静,他二人同时转头看向靠墙的那条边几,上头一个烛台亮着,旁边是一座番邦进宫来的西洋钟,这小东西极为灵巧,每隔一段时间,上头的小窗户会自己打开,一只金属小鸟会出来叽喳几声。 谢暄觉得认着麻烦,只是当个摆件放在那里,傅行简却是凝眸看了一眼,心里似乎存着什么事,又朝外间看去,像是等着什么,忽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随着那座西洋钟重新关上小窗,傅行简回过神来,向后撤了一步开口道,“这事我既揽了,你便不要插手,今后不更许再擅作主张。” 他神情肃然,眼神凌厉,竟带着满满警告的意味,言毕,也不等谢暄回应,转身便阔步向外走去。 显然傅行简真的只剩来叱责警告,就没打算与他说明,自己今天下午这番费心筹谋,到底是触了什么霉头。 总归自己是好心也没办坏事,不感激便罢了,犯得着这样凶神恶煞,谢暄心头微悸了下,霎时间怒从中来。 “站住!” 一直坐在床边的谢暄嚯地站起,可他早忘了脚下还踩着氅衣的衣摆,站起来的一瞬间心中暗道不好,但又回天乏术,整个人直直向前栽去,一时间惊得紧闭起双眼,下意识地喊了句,“傅行简!” 他没有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可鼻子重重砸在了傅行简的肩头,酸软胀痛顿时让谢暄飚出了两行眼泪,脑袋嗡嗡的,已没了方向。 双臂被箍得极紧,甚至开始痛,谢暄白了一张脸,抬起头来从傅行简肩头看过去,泪眼之下只瞧见外间模模糊糊有人影晃动,耳边有人通报道, “大人,萧公子来了,奴婢已请进了静心堂。” “知道了。”头顶传来傅行简的声音,只听他紧接着唤道,“荣德,过来扶着殿下。” 荣德应着跑进来,谢暄只觉得被紧缚的双臂一松,撑住身体的力量倏然消失,终于腾出手捂住了依然酸痛难忍的鼻子,再一抬眼,就只见隔门处闪过一片衣角,傅行简已消失不见。 “殿下,殿下您还好吧!”荣德忙拿出帕子替谢暄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慌忙就要撩他衣服,查看是不是磕碰着了腿。 “没磕着腿,是这里。”谢暄已缓过劲儿来,放下手,通红的鼻尖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扎眼,没束起的发被泪水狼狈地贴在两颊,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欺负,可怜兮兮。 “您跌成这样,他就这么走了?”荣德心疼地红了眼眶,言语间颇为怨怼,“殿下您贵为天之骄子,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苦这样!” 谢暄却仿佛没听到荣德的抱怨一般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问道,“方才通报是谁来了?” 荣德一顿,撇了撇嘴,“萧公子。” 对,萧九渊,那个茶商。 据说还是在傅行简进京赶考的路上,萧九渊商队被劫,人也被推下河去,挺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旱鸭子,被恰好路过的傅行简救上了岸,从此二人一文一商,倒成了莫逆之交。 就连成婚之后萧九渊也不知避嫌,总是来潞王府叨扰,名为送茶,动不动就闲坐许久。最为可憎的是傅行简,初成婚时天气还热,萧九渊一次登门,傅行简竟然趿着靸鞋就来见他。 一想到傅行简见自己时,无论天气有多炎热,都周正得要和他对簿公堂似的,而见萧九渊,竟随性至此,体统何在,简直令人发指。 第14章 上辈子为了这两个人,谢暄的醋劲儿都能把潞王府腌入味。 坐在床边的谢暄深呼吸了好几下也未能平息心头的不快,看来哪怕这辈子不要傅行简了,他依然讨厌萧九渊。 --- “都下去吧。” 傅行简一到静心堂,便让里面服侍的两名内侍下去,关上门,就见在炉子边上为铜炉添炭火的萧九渊转过身来,扬眉笑道, “今日你有口福了,我带了上好的酩山雪芽。” 傅行简本就比常人身材要高,而萧九渊竟比他还要高上半尺,宽肩窄腰,与常人印象中儒雅的茶商截然不同,按谢暄的话说,活像个山匪。 但谢暄也曾不情不愿地承认,是个模样十分俊的山匪。 傅行简一直绷紧的肩膀微微放松,眼下泛着淡淡乌青,面色也有些许苍白。 “昨夜穿得如此单薄还跑到我那里去,又淋了雨,染了风寒吧。”萧九渊拿起茶壶,将刚刚冲泡好的雪芽毫不犹豫地倒进了茶桶,从袖袋里拿出一只抽带的苎麻布袋,打开,掏出些红枣生姜片, “我就猜到了,喝下去暖暖身子就好了。” 傅行简点点头,向茶案处走去,没在意脚下,左腿碰着了凳子的棱角。这凳子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极为密实沉重,碰上去纹丝未动,倒是傅行简闷哼一声,微微踉跄。 “受伤了?”萧九渊眸色一凛,下意识伸手去扶傅行简的手臂,只是还未挨上,他便已经站稳, “方才不小心磕碰了膝盖。” 窗外一阵风窸窣而过,掩过了轻轻的抽气声,原本趴在窗上缝隙窥视的谢暄惊得紧捂住嘴,才强行将惊呼压进了喉咙。 他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 这两人不过刚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搂上了! 第16章 谢暄虽震惊,却又有种早有预料的释然感,他按捺住想要捉奸的冲动,咬了咬牙,继续蹲在了墙根儿。 “你昨晚冒雨来我这儿拿白磷,我就觉得不踏实,结果下午就听说了大理寺着火的事。”是萧九渊的声音,“我原以为你定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却没想到已回了家。” “皇上下了口谕,此事不予追究。” 萧九渊诧异地一声低呼,继而闷闷笑道,“是你家那位做的吧。” 屋里突然静了下,谢暄霎时间屏住了呼吸,将耳朵贴上了窗棂。 然而寂静之后,却听到傅行简道,“不提此事了,子羡,你查得如何?” 什,什么叫不提此事!就连萧九渊都知道其中凶险,除了他没人能办得成,想来定然是不想在情人面前提起他。 “江由父亲犯下重罪连累他入了贱籍,从平昌郡被贩卖至楚都,原本该是官府发卖,却不知中间有什么勾当,在上个月初三从鄢桥坊被卖出。”萧九渊顿了顿道,“但买家并不是葳蕤阁。” 蓦然听到江由的名字,谢暄精神一振,屏息凝神。 “不是葳蕤阁?” “是同兴坊的一间药铺。”萧九渊道,“我怕打草惊蛇,尚未去那间药铺调查, 不过可以确认的是,略卖人是鄢桥坊的老蜧。” “先不要动老蜧。”傅行简语气肃然,“火烧案被压下,应该已经惊动了背后之人。” “压下去不是好事吗?”萧九渊不解,“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把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查了,才能知道证据从葳蕤阁到大理寺被烧是完完整整的,哪怕他们再疑,也不能确定那东西被……”屋里杯盏轻响,傅行简似乎是喝了口茶,声音再起时带着些许疲惫,“被他动过。” “他们是谁,你有线索吗?” “没有。”又是一阵沉默,“我将事情闹大就是要让他们不得不动,动了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我虽信你有本事做得天衣无缝,但这也太冒险了。” …… 他们的声音愈发低下去,谢暄把耳朵凑到缝隙上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听不出个所以然。 这种帘窥壁听之事谢暄也是头回做,心里如擂鼓一般跳得厉害,猫着腰一直走出了静心堂丈余外才在荣德不解的搀扶下直起腰来。 人虽走出来了,可心还留在里头,琢磨着萧九渊方才的那些话。 同兴坊的药铺,还有什么鄢桥坊的老历,是一个姓历的人吗? “荣德,你知道鄢桥坊吗?” “殿下怎么突然提那地方。” “那地方怎么了?”谢暄听荣德语气有些古怪,更起了兴趣,干脆停下了脚步,“是在楚都吗,怎么本王从未听过。” “那儿可是楚都最腌臜的地方,以殿下的尊贵,自然是没听过。” “你要这么说,本王就偏要听听。” 荣德嘴上虽不屑,眼里却冒着兴奋的光,低声道,“殿下知道数十年前的那场囤粮之祸吧。” 那还是先皇时的一场大乱,因官府欺上瞒下,勾结粮商并以官兵镇压强行低价收粮,又在大灾之后囤积不发,高价售卖,从受灾最为严重的平野县开始暴动不断,最后几乎波及了大半幅疆土。 谢暄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听说当年乱民已经攻进楚都皇宫,大门都快被火烧透了,危难之际还是他的外祖父以文官之身带兵镇压下来,保住了皇城的安危,最后被封为高宁候,也才有了他母亲周继后。 “动乱虽被镇压,可总会有漏网之鱼,当初检举一个乱党可得二两白银,这些乱民哪敢回原籍,最后渐渐逗留在鄢桥坊做起了黑买卖,日子久了那里什么样的腌臜人都有,一般平民也不敢轻易靠近。” “你知道的倒多。”谢暄随口一说,荣德抿抿嘴道, “奴婢们也是好奇,有时会闲来会聊上几句,您别看奴婢说得头头是道,其实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他们这些内侍平日里俸禄有限,外财全靠主子赏赐,可这些赏赐多是宫里的东西,普通的铺子谁敢收,大都也都是通过鄢桥坊偷偷变现的。 “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吃酒时听到的。”谢暄敷衍着,心里倒是起了个念头。 同兴坊他是知道的,那里的药铺医馆加起来最少十几家,萧九渊没提名字自然是不好找,可鄢桥坊的老历,这地方名字听得明明白白,若从他那里打探应该不难。 傅行简这个人,该小心的时候胆大包天,这有名有姓该查的时候又怕了,拖延下去定是夜长梦多。 谢暄想得愈发入迷,步伐缓缓,时不时就停下来发呆,荣德看他出神就没打扰,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着。 忽然身后门响,萧九渊寒暄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谢猛然回过神来,站进了院中一棵合欢树的下,人还没反应过来,脚就抬了,没进了树影之中。 “吹了蜡烛。”谢暄轻轻踢了荣德一脚,“快。” “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姜茶趁热喝完,今晚上睡一觉明天也就好了。” 萧九渊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大,可院里太静听得甚是清晰。谢暄一愣,傅行简病了吗?刚才指责他的时候可是中气十足,怎么到萧九渊面前偏就柔弱起来了。 傅行简闻言只是颔首,接过内侍手中的灯笼道,“我来送萧公子出门,你们就不用跟了。” 萧九渊似乎低低说了句什么,暖黄的光线晃动间,谢暄清晰地看到傅行简的嘴角微微上翘,心头忽然像是被拧了一把,别过脸去,平下胸口涌起的一阵酸痛。 “意深。” 萧九渊刻意压低的声音蓦然在不远处响起,谢暄一震,忙往树后又躲了躲。 “后日鄢桥坊鬼市开启,老蜧手里有一批货,应当会在百鬼堂上货。” “我不是说不要轻举妄动。” “行行。”萧九渊的声音渐远,“知道啦。” “殿下,殿下?”那两人身影已出了听兰苑的大门,荣德才小心翼翼道, “殿下您也别难过,下次这个萧九渊再敢来,奴婢就将他赶出去!” “百鬼堂......”谢暄口中喃喃自语,月下树影虽黯淡无光,却难掩他眼底闪烁的兴奋,“我就知道他什么都会和萧九渊说,后日……这趟可真没白来。” 第17章 楚都地势西高东低,椿水打内城过,沁水从外城过,其源头都是楚都西面的蒲霞山,一直奔流到最东面两河交汇之处,河面骤宽,加之那边在囤粮之乱前十分荒凉,就只有一座鄢桥相通,就称之为鄢桥坊。 比起楚都其他街坊的大气繁华,整个鄢桥坊都仿若生错了地方,街道房屋杂乱无章,倒真像荣德所言,当初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无家可归,随意占地为主,渐渐地竟形成了楚都最为破败拥挤之地。 一阵风从鄢桥坊那边徐徐而来,酸腐的气味中混杂着淡淡的臭气,独自一人的谢暄眼看着身边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和桥对岸那一排排乱七八糟陈旧不堪,却又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不由得犯了怵。 “滚开!” 第15章 身后忽然一声暴喝,还在犹豫的谢暄吓了一跳,转过头正欲呵斥,忽然意识到现在自己不过一介庶民,哪里能摆潞王的威风,抿了抿嘴,老老实实地让到了一边,让身后驾着驴车的男子先行通过。 待驴车走近,谢暄心头又是一惊。驾车的男子眼窝深陷,毛发浓密,竟不是大楚人的长相,最为可怕的他是脸上竟有一道血红的刀疤,凶神恶煞地回头,像是要破口大骂,可看到谢暄后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狠狠啐道, “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 谢暄吓得退了几步 ,当真是想拔腿就走,可转念一想,今日费了多少心力才甩掉了青柏和荣德独自跑出来,又岂能半途而废。 鄢桥坊倒是不难打听,只是一身锦衣华服走在街头实在太过瞩目,他将衣服存放在裁缝铺,买了身普通平民常穿的雪青色深衣小袄,又将昭示着贵人身份的头冠取下,换成了幅巾,这才来到了鄢桥坊。 可谢暄哪里知道,哪怕他换上一身布衣,这一身将养得过分白皙的皮肤和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一看也绝非普通富户家的小公子。 “请,请问!”谢暄害怕这个凶恶的男子,忙转身躲过他的视线,向准备过桥的路人问道,“请问百鬼堂怎么走。” 这人一愣,却一言不发地将他甩开,匆匆离去,谢暄不死心又问了两个人,没一个愿意搭理他的。 谢暄不解,更是懊悔。 说到底,自己一番热心去求了皇上,反倒是让傅行简现在全无后顾之忧,今后无论那躲在暗处的人有什么企图,那也只是针对自己,与他再无太大瓜葛。 傅行简凶巴巴地不肯将打算和自己说,这分明是不想管了,偏还要蒙骗自己说事情他揽下来,不许他插手。 可傅行简千算万算,却不知他已不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什么都不肯为自己思虑的谢暄了。 心里虽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黑市,说到底要的就是银子,不过是打听点江由的消息,银子给到了,还怕那个老历不说? 谢暄摸摸藏于胸前的银票,生出几分底气。 “你怎么还在这儿!” “啊?”谢暄被耳边的猛喝声震得惊呼出声,再抬眼,那道翻开皮肉的刀疤仿佛劈开了他的双眼,狰狞得仿佛一条赤蛇。 “你干嘛,放开我!” 袖口一紧,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地抓起了他的手腕就向外拖去,谢暄又惊又怕地被硬拖出去数丈之远,直到一声痛呼,他竟被这个男人扔在了一个土坡上。 “不管你是好奇还是好玩,最后警告你,滚远点儿!” “这……这都什么人啊!” 谢暄沾染了半身尘土,又痛又狼狈,更别提这番动静下来,周围的人毫不掩饰,全都在大大方方地笑话他。 “小公子,摔着了没?”手臂被轻轻托起,一位衣衫陈旧,却还算干净的干瘦老妇人走上来,扶他起来拍了拍尘土,“这样好的衣裳也跌坏了。” “这衣裳倒无妨。”谢暄初听时觉得这老妇声音嘶哑,长相也略显怪异,但看她心疼地紧蹙着眉,十分关切的模样,心头泛起了委屈,如平时一般向老妇摊开了手掌,上头硌了红红的一片印子,“刚才按在一片碎石之上,疼死了。” “可怜见儿的。”老妇吁吁吹了两下,“看你不是这儿的,跑鄢桥来做什么。” “老夫人是住在鄢桥坊吗?” “什么老夫人 。”老妇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道,“叫老婆子就行了,住这儿十几年了。” 笑声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谢暄心头一惊,暗想她的喉咙恐怕是受过伤,但可比刚才那男人和善多了,尘土也顾不上拍打,连忙问道,“那老夫人可知道百鬼堂?” 老妇微讶,“你去那儿做什么。” “我想找……”谢暄微咳一声,装出一副熟稔的模样,“我来找老历。” “老蜧?”老妇蹙眉,目露不解,“你来找他?” “你也认识?” 老妇微笑,“鄢桥坊里谁不认识呢?” --- 阴雨了几日,今日终于放了晴,总算有几分春天的样子。大理寺经此一劫有惊无险,看似一如平常,每个人却都略略绷着,路过时都忍不住瞄一眼那片烧得焦黑的库房。 孟亭松抱着一摞宗卷正欲去找傅行简,余光里人影匆匆闪过,定睛一看却是荣德一人。 “荣公公。”孟亭松朝他身边望望,诧异道,“殿下没来?” 大冷的天,荣德额上竟浮起一层薄汗,面色潮红,像是一路奔波而来,见孟亭松与他招呼,停下来定了定神, “见过孟大人。”荣德行了礼,说话间还带着点喘,“请问傅大人可在值房?” “在的,在下也正朝那边去。”孟亭松踌蹴了下,又问道,“荣公公是有什么急事?” “没有。”孟亭松的问话让荣德步伐微顿,再开口便是气定神闲了许多,“我家殿下派我来传个话罢了。” 二人同进了值房,傅行简正伏案书写着什么,抬头看到荣德先朝他身后望去,见只有他一人,也目露些许诧异。 荣德进来问安,而后垂手立于一旁,低眉敛目,什么都不说,只有手指紧张地磋磨着袖口,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背着他整理宗卷的孟亭松。 “先放这儿吧。”傅行简抬起头,将笔投入笔洗,拿起了刚刚放在桌角的一本案卷,“我看看再收起。” 孟亭松整理的手一停,颔首称是,又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荣德,心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借口有事退了出去。 荣德见孟亭松出去并未马上上前,而是靠近窗边确认门外确实没人,这才青白了一张脸,颤声道, “大人,殿下不见了。” 第18章 谢暄总算知道那股始终萦绕在鼻尖的淡淡臭气是打哪儿来的了,过了鄢桥,这股味道愈发浓烈起来,污水汇集的窄渠从错综复杂的小道边流过,散发着让谢暄难忍的气味。 远处看起来低矮的房屋,近了,就高大起来,房子中间堪堪过两个人,日头哪怕已高悬于顶,却依然照不进一分一毫,前几日的雨还攒在地上,潮湿滑腻,仿佛黏着鞋底,淅淅沥沥。 谢暄的眉头始终就没解开过,他一面小心地避着地上的水坑,一面又防着手臂蹭到墙面上泛着黑绿的霉斑,老妇看他这模样,不由地笑笑,放慢了脚步, “小少爷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家是哪儿的?” 一条黄狗忽然从脚边窜出,谢暄惊骇之下也顾不上脏,贴上了身后的墙壁,嘴里胡乱答道,“家在内城。” 话一出口,谢暄便知坏了。 楚都的内城,除皇宫外就是各部府衙以及王公贵族的府邸,哪怕你富可敌国,那也只能住在外城。 “内,内城边上的烟波坊!”谢暄慌慌张张地找补,看老妇垂着眼似乎真的只是随口问问,才慢慢放下心来。 越往里走,越发阴冷晦暗。 方才在外面时,太阳光照在身上带着丝丝暖意,穿着这身深衣小袄,谢暄还觉得有些许热,可现在,随随便便刮过的一阵微风都仿佛带着刀子,麻布薄棉瞬间就透了。 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碰撞,谢暄忍不住问道, “老夫人,什么时候到啊?” “就快了。” 高低不平的崎岖道路上,谢暄尚且歪歪斜斜,老妇却闷着头向前走,如履平地。 谢暄有点害怕,想回去,可回头看看,狭窄逼仄的道路隐没在仿佛一模一样的房舍之中,他已经记不清究竟转了多少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觉得最初路上人多到时不时要贴着过,现在却是阒无一人了。 “小少爷。”老妇忽然停下,转过身来,背后一缕阳光艰难地从房屋缝隙间投进来,打在她的背上,原本清晰的脸阴晦成一团黑雾,她缓缓开口,苍老嘶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一般,“你不是要见老蜧吗,他就在里面了。” “我……我要不改天吧!” 再觉不出危险,谢暄便是心盲眼瞎了,他哪里还顾得上认不认识路,转身就要跑。 砰砰砰! 周围看起来空寂无人的房子突然间接二连三地被用力打开,五六个大汉从从门里豁然出现,将身后的窄道遮得严严实实,为首的一个看到他,眼前一亮, “竟有个高货自己送上门来了。” “带下去查验一番,再给换身衣服。”老妇如鬼魅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无遗憾道,“可惜是个楚都的,怕人认得就只能带到下堂去,卖不得高价了。” “你们!”谢暄大骇,却深知此刻若暴了身份恐怕更难活命,“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我有!全都给你们!” 老妇却只是淡淡道,“让他闭嘴。” “是,蜧爷爷。” 历?爷爷?! 谢暄骇然回头,再看向老妇时倏然明白那怪异之感究竟从何而来,这个老妇虽一身女人装扮,声音也像是受伤之后才导致的嘶哑,但他分明是个太监! 第16章 “我……!” 惊呼被紧捂在口鼻上的破布吞噬殆尽,谢暄奋力挣扎了数下,四肢忽变得绵软,身边的大汉哼笑一声,将他架起, “倒了。” 老蜧走过来,打量一番,忽然手指勾起了谢暄的下巴,仔细端详。 “爷爷,这小子细皮嫩肉,生得也美,定能卖个好价钱。”大汉谄媚地笑道,“还是您有办法。” “这是个没吃过苦的才这般容易。”老蜧凝起浑浊的目光,黑黄枯瘦的手指略显迟疑地,擦过谢暄鼻梁上那枚小痣,沉吟片刻,“等下点支香,把这颗痣烧了。” “老蜧,这么办事儿可是不地道啊。” 几个人猛然抬头,狭道高处,竟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男子,极为高大的身躯似乎将天都遮了大半,面上戴的獠牙青狼面具仿若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撕咬殆尽,但他却是斜斜靠着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玄青,鄢桥坊虽尊你为上,但咱们各走各的路,我的买卖还用不着你操心吧。”老蜧道。 玄青喉中轻轻哼笑一声,“我不管你从哪儿弄来的,但这个人,我要了。” --- 当荣德在茶楼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手脚瞬间就开始发麻,但毕竟是宫里侍奉大的,他稳下神来不着痕迹地打探一圈,发现谢暄是自己走出的茶楼。 虽说这样的情况极少,但殿下贪玩自己跑掉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只是若是惊闹起来动了京畿卫,还不知是福是祸。 他想起昨夜殿下躲在静心堂窥听,后又问起鄢桥坊,他便让青柏先去秘密搜寻,自己则直奔大理寺来找傅行简。 原本在纸上流畅书写的笔尖忽然停滞,傅行简抬起头来,“不见了,什么意思。” 荣德迅速将始末说了,待停下喘口气时,余光里似乎瞧见什么,他瞟过去,却微怔了下。 书写整洁的案卷上已被吸饱墨的笔尖洇出了一个硕大的黑点,而傅行简仿佛是顺着他的目光才察觉到,撤回笔时,竟隐约有些仓惶。 嘭地一声,笔洗周围溅上了几滴水,傅行简已霍然起身,荣德反应过来,立刻上去帮他更衣。 “他问起了鄢桥坊?” “对。”荣德心道此刻不说也不行了,“殿下独自听了大人与萧公子的谈话,后来突然问奴婢鄢桥坊的事情,第二日便甩开了奴婢与青柏独自外出,这其中奴婢也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他在哪里听到的。” “静心堂的后窗还有……”荣德在他身后抬手,替他披上了氅衣,“还有院里那棵合欢树下。” 傅行简整理衣领的手随着这句话微顿,垂敛的双目蓦然抬起,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他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荣德,他随侍出来穿的是身大户小厮常穿的窄袖小袄,只是腰间还挂着内侍的牙牌。 “把牙牌取了,别人要问起,就说殿下派你来寻我去找他,旁的不要多说。” 荣德立刻领会了傅行简的意思,牙牌取下,放在了傅行简值房的匣子里。 “走。”傅行简在推门之际忽然道,“若想找到殿下,你凡事必须听我安排,不得质疑半分。” 说着,他抬出去的脚又忽然停滞,面色肃然,“此去无论看见什么,都必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荣德心头跳得猛烈,颔首道, “是,大人。” 第19章 “这位爷,烦请戴上此物。” 自打瞧见了百鬼堂这个诡异的匾额,荣德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地低着头,直到傅行简停下才悄悄抬眼,谁知一看之下瞬间就绷紧了后背。 只见一名身着普通布衣,却带着一副鬼差面具的男人拦住了他们,分别看了他们一眼后递过来两个面具,一个繁复些,一个简单些,却都是面目狰狞,只有两眼处有两个孔洞。 傅行简淡然接来,将简单的那个递给荣德,荣德心里虽惊诧,面上却纹丝不动,接过面具便抬头佩戴。 借这间隙,他的目光扫过四周。 周围来来往往,皆是头戴面具之人,不仅遮了面目,就连衣着打扮也都显得普普通通,无法从外表上窥得身份。 怪不得傅行简方才将毛裘围脖和网巾之类能昭示身份饰物全都卸下,可他是怎么知道这规矩的,又是如何能够直接找到这藏于鄢桥坊深处的百鬼堂的。 刚走进几步,荣德耳边忽然有人道,“请这位兄弟去茶歇休息。” “公子?” “去吧。”傅行简的声音闷在面具之后,听得不太真切,“事情办完了我自会去寻你。” 荣德心生忐忑,却也知道在这种地方什么身份都不好使,必须得遵循他们的规矩,只能随着一名小厮去了下人们呆的房间。 鄢桥坊的鬼市,听过的人多,真正见识过的却是寥寥。什么奇珍异宝,珍兽美人都不过是寻常物,更多的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 每个人进来会分发一块乌木腰牌,上头刻有百鬼名号,镶金的进内场,镶银的去外场。 但无论内场还是外场,所有买家互不相见,一人一间屋子对应着腰牌,出价写在特制的笺上,会有专门的小厮前来取笺。 傅行简站定,直到荣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才翻过手掌,亮出了藏于手心里一枚铜钱,引路的小厮看了微顿下,颔首道, “爷请随小的来。”领的既非内场,也非外场,而是顺着长廊径直向楼上走去。 不同于百鬼堂里始终弥漫的檀香气味,越往里走味道越淡,一直到尽头,几乎所剩无几。 人带到,小厮立刻躬身退下,傅行简刚欲敲门,一阵茶香扑面而来,开门掀起的一阵轻风带起了傅行简稍显凌乱的鬓发—— “哟,来了。”开门的人调侃道,“可比我想象的可快多了。” 傅行简没作声,就连情绪也完美地隐藏在了面具之下,开门的人讨了个没趣儿却也没生气,反倒凑近了神神秘秘道,“意深,想不想看个好东西。” “人呢?”傅行简环顾着这间一览无遗的房间,里面除了这个戴着獠牙青狼面具的人之外,再无他人。 “人是在我这儿。”玄青大大方方地承认,“本来是想给你送回去,可转念一想,这无赖小子仗着滔天的权势欺辱你,大好前程就此断送不说,就连整个傅家也因他而岌岌可危,岂能不恨。”玄青越说越忿然,抬手将面具取下,掷在一旁。 赫然是萧九渊。 只见他目露森然,沉声道, “他是先皇遗子便也罢了,还是个嫡皇子。就连市井小民都知道他这身份最后会落得什么境地,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竟为一己私欲将你拖下这浑水来。如今落在我手里,倒不如趁此良机,兄弟我替你解决了如何?” 说着,萧九渊伸出手指勾起窗边的绳子,轻轻一拉,原本遮盖地严严实实的窗帘徐徐拉开,原来这帘下的两面窗竟能同时看到内场与外场。 只见左边内场显然要比外场富丽堂皇,台中央现下正放着一尊足有半人高的晶石佛像,清透如水,不见半点瑕疵。 如此大块且无瑕的晶石世间罕见,就连皇宫里也从未见过这般品相,只见场下捧着笺的小厮奔跑穿梭,显然是各路贵人相较正酣。 而右边的内场此刻却显得平静得多,许是刚竞过一轮,台上几个人正将桌子抬下去,少倾,从台后推出一个用层层纱幔遮盖的东西,竖长的,像是一个立柱。 傅行简眉头微动,转头看了眼萧九渊,靠近窗边,单手扶上窗台向下望去,只见台下正中央,掌槌的并未揭开纱幔,而是抬头向他们这边瞧来,想来是在询问萧九渊的意思,只见他一抬手,掌槌的微微颔首。 两名侍女随即袅袅上台,一人捏起一端,纱幔轻柔如瀑,滑落了一层,里面隐隐约约,只能窥得是个人。 萧九渊关上了内场那边的窗子,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外场这边显然是在屏息以待。傅行简扶在窗边的手,筋络微微凸起,他似乎觉察出什么,同样目不转睛。 纱幔每揭下一层,周围便有五名侍女分别点燃围绕着台子的一个烛台,随着地上轻纱四散,整个台子愈发明亮, 直至最后一层薄纱流淌过莹白如瓷的肌肤,陡然落地。 不若先前略卖的美人衣着薄透华丽,台上人穿着数层蚕丝轻衫,可颜色与皮肤几近相同,再加上蚕丝极为轻薄,光华四溢,让人不禁遐想连篇。 只是立柱上的人却是阖着双眼,头微微倾斜低垂,如缎的乌发垂于两颊,一动不动,若仔细看,外头披着的长衫领口内,隐约可见绳索缠绕。 人是昏迷着被绑在柱子上的。 一直虚扶在窗台上的手骤然紧握,骨节隐隐发白,傅行简的身体已探出窗外,呼吸骤重,喉间迸出狠戾却压抑的低呼, “萧子羡!” 萧九渊已气定神闲地坐在茶案边上,俊俏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轻笑,更显恣肆, 第17章 “他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斟了两杯茶后才抬眼看向傅行简,“当年的救命之恩兄弟我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就唯有替你解决了此事。” 一杯热茶放在傅行简手边,耳边是萧九渊轻声地诱惑, “意深,是卖了还是杀了,你说的算,我必做得干净。” 第20章 剑啸的铮鸣突兀划过耳内,额前散落的发丝悄然从萧九渊尤在嬉笑的唇角落下,紧接着,目光撼然, “你……!” “立刻把他带上来。”傅行简的声音自面具中传来,仿佛蒙了一层凛冽的冰霜,萧九渊的笑仍凝在嘴角,眸色微沉,“今日是他自己踏进了鄢桥坊,若不是我,他现在已经被老蜧绑去下堂贱卖了。” 萧九渊讥诮地一笑,“他不是好龙阳之道吗,瞧见那个送笺最勤的没,那间的买主是北狄人,他们若得了美人兄弟下属皆可共享,保证让这小子尝够男人的滋味。” 外场里往来经商外族番邦居多,谢暄的身份也不易暴露,怕是萧九渊此举并非戏耍,是当真起了此意。 “我只再说一次,马上将他带上来。” 这柄剑是萧九渊的,被他随意靠在了窗下,就在傅行简的手边。然而即便如此,若不是萧九渊完全没有料到,以傅行简的身手也绝不可能将剑架在他的颈边。 “前日晚上,你是不是早就发觉谢兰时在窗外偷听,后走到合欢树那里,你蓦然提及老蜧和鬼市,也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吧。” 剑身倒映的寒光笔直地攀延在萧九渊凌厉的下颌上,他已褪去最初的震惊,轻笑道,“我是发现他在窗外,也故意说了这些消息,可我没想到他还真能摸来,的确是够蠢的……” 话音还未落,下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二人同时向下看去,竟是谢暄的头一下一下地轻点,而后缓缓抬起—— 他在骤起议论声中睁开了双眼。 也许是闭得太久,谢暄只觉得四处都是一团团一点点的光,就好像是长了芒刺的球滚在眼睛里,又疼又痒,只要一睁开泪水就不听话地向外涌。 手本能地想抬起来擦拭,可不过轻轻一动,手臂上一圈圈勒得生疼,竟是纹丝不动。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狭窄的巷子,枯瘦如鬼的老蜧,还有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的大汉。 使劲将眼泪眨巴下来,模模糊糊间这才发现自己是被绑在一个台子中央,眼前是三层数不清的窗户,以及那些站在窗边死死盯住他的,戴着可怕面具的人。 惊恐所带来的彻寒自脊背轰然窜起,无尽的战栗一层层咀嚼着谢暄的皮肉筋骨。他想喊,喉咙却绵软,无论多用力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他还被毒哑了?!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谢暄知道完了。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地方凶险,可也没想到楚都之内,天子脚下,他们竟能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可上辈子他也没经历过这个啊!会不会是因为毁掉了那封书信,让事情无法按照原有的路线发展,才变成了这样? 荣德和青柏是不是要找疯了,傅行简知道他失踪了吗,是不是高兴疯了。 咚地一声,木槌敲击的闷响打断了谢暄已经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他红着一双泪眼,脸色煞白地听到掌槌的唱道, “天刑房拍得,黄金一千五百两。” “慢!”忽然有人用着不甚标准的官话大喊道,“我再加五百头羊!” 谢暄委屈地想骂人,他堂堂天朝亲王,居然连两千两黄金都不值,不仅如此,竟还要屈辱的以牛羊来定价! “这位爷,槌落买卖定,您刚才不加,现在就是再来一万五千两黄金,咱们也卖不得了。”掌槌微微笑着,转身吩咐一直候在场边的小厮,“把货送去天刑房。” 谢暄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徒劳地发出嗯嗯的叫声和惊恐圆瞪的双眼来表示自己的不愿。 带着鬼差面具的小厮将他推到后面,绳索解开的同时,谢暄双脚骤然一软,眼看人要倾倒,两个小厮熟练地上前将他架住抬起,放进了一口雕刻精美大木箱中,然后弯腰道, “小少爷,为了方便买家运出去,只能再委屈一下了。” 谢暄无力地任人摆布,鼻头眼眶红彤彤地映在雪白的皮肤上,泪珠接二连三地往下掉,乞求地看着眼前凶狠的面具。 然而在这里,又怎会有人同情一个货物,一方帕子随即捂在了口鼻上,谢暄浑身一颤,随着盖上的箱盖一起再次陷入了黑暗。 --- “这几个北狄人加价可真够狠的。”萧九渊边咋舌,边悄无声息地将剑藏在了身后柜中,“这小王爷虽跋扈,长得却是好,尤其是刚才那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样,不正讨了那群蛮子喜欢。” 木箱已被抬进来,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的正中间。 傅行简蹲下,将面具取下来放在一旁,食指刚放在了木箱上那柄未上锁的铜栓上,闻言后一顿,忽然道, “你可知这几个北狄人的来历。” 当时下头已经开始出价,若贸然将人带走必然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反倒让人起疑,傅行简冷静下来,用竞价的方式将谢暄“买”了回来。 只是就连萧九渊都没想到,那几个北狄商人竟会疯了一般执着,抬到了一千五百两黄金的天价。 “百鬼堂从不打听客人来历,想知道,那是另一门生意。”萧九渊笑笑,“算作赔罪,我免费奉上。” “萧子羡。”傅行简蓦地抬起眼,幽黑的双眸透出如一阵寒芒,泛着阴鸷的警示,“再没有下次。” 萧九渊宛若定在原地,看向傅行简的眼睛满是疑惑,“你什么时候这么护着他了,不会……不会也被他美色所诱?” 傅行简眼神微微一敛,沉默不语。 萧九渊眉尾轻挑,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过你还不打开箱子吗,我们这儿为了给买家助兴,拍下后都会下些春心萌动之物,若是尽快不纾解了,以后恐不能人道。” 萧九渊被傅行简投来的眼神噎了下,一拍大腿道,“好好好,我是瞎编的,但确实下了迷药,这东西久了对脑子不好,若不快点醒了恐怕……不是,你要干嘛?!” 原本只是轻抚在箱盖上的手忽然骨节泛白,傅行简弯腰转身,待转回来后,一瓢清冽冰凉的泉水自上后下尽数浇在了箱内昏迷之人的头上,萧九渊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你!哎呀我没说完呢,你拍醒就行了,这可是我从玉明顶的泉眼里汲的水,抬下来多不容易啊。你,你说你急什么!” 第21章 蚕丝这东西不禁水,一瓢清泉下去,霎时间若有似无,流淌之处一览无遗,被凉水激醒的人冷得直颤,好不容易掀起些眼皮,迷茫地盯了少倾,才用还未完全恢复的嗓子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行……简?” 萧九渊轻嘶一声转过身去,“我先出去了。” “去找身衣裳来,别太显眼的。”傅行简叫住他,“青柏和荣德都在你监视之下吧,你秘密将他二人送出去,然后找顶严实些的轿子来。” “放心,肯定都把你们密不透风地送回王府。”萧九渊看了眼那口箱子,还有在里面哼哼唧唧伸手拉傅行简衣角的谢暄,“迷药消退还需要些时候,这期间……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萧九渊推门而出,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行简,行简。” 谢暄身上的迷药应是消散了些,叫得愈发清晰,手上也有了些劲儿,指头绕着圈攥他的衣摆,一下一下地往下拽,想把他扯下来。 傅行简弯腰,轻易地就将他的手拂下去,转身去关开向外场的那扇窗,嗡嗡声顿时消下去不少,屋里也昏暗了许多。 关完窗的傅行简径直走到屋内的盆架处,手刚刚触碰到干燥的长巾,就听到身后咚的一声,他霎时回头,只见谢暄倒栽葱式的挂在木箱边上,刚才那一声,正是额头撞上了箱壁。 动静不小,人好似又昏迷了过去,就这么挂着,一动不动。 傅行简抓下长巾几步跨过去,单膝跪地去托谢暄,可手刚刚触碰到他的脸却微微一滞,而后才从腋下托起了谢暄的身体。 他并没有再次昏迷。 谢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冰冷湿透脸上不断滚过温热的泪珠,他牙咬得紧紧,无声地哭着,额上被撞的地方已经开始泛红。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扶着他的人,涣散的眼神聚了几次才凝在一起,委屈地抽噎道,“我以为你走了。” 傅行简沉默了下,“没有。” “有,你总不要我。”谢暄打着颤控诉着,“我冷。” “你叫我什么?”傅行简忽然问。 谢暄疑惑地抬起头,“行简呀。” 话音刚落,谢暄被打横抱起,几步就到了炭火边,被水贴在身上的蚕丝氅衣瞬间如化作了一滩白蒙蒙的水雾堆在脚边,寒冷不过一瞬,尤带体温的氅衣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第18章 “别乱动。” “嗯。” 比起这几日一身的反骨,现在的谢暄乖得有些过分,说不让动就老老实实地垂着手任傅行简擦拭自己身上的水迹,只是一双眼瞳殷殷切切的,一直随着傅行简的脸而转动。 “行简。” “嗯。”擦拭的手停留在额上红肿的边缘,绕了过去。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谢暄忽然停住,摇头道,“那个梦不好,不说了。” 敲门声响起,屏风后是萧九渊的声音,“衣服我放边上了,轿子也已经备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暄忽然瞪起双眼,扯着傅行简的袖子就强要站起来,“好啊, 你都把人带王府来了,你们都背着我做什么了!” “子羡!”傅行简横臂轻松挡下躁动的谢暄,皱眉道,“你到底下得什么药。” “真没事!”萧九渊无奈道,“迷药消散总有个过程,谁知道他怎么跟撒酒疯似的。” “萧九渊你胆敢跟本王抢人,吃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谢暄嘟嘟囔囔的,要不是手脚无力当真就要冲出去,忽然间他转头看向傅行简,立刻变了副面孔轻声道,“你扯我衣服做什么。” “换衣服回王府。” “现在不就在王府吗……?” --- 傅行简将几乎挂在身上的谢暄放在床上,指节泛起了白,才将他扣在自己身后的手掰开,可还没直起来,领口又被攥住,硬拉了下来。 看来药效的确一直在消退,手都这样有劲了。 “殿下!” 荣德拿热水替谢暄擦拭着,一直紧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眼眶微热,手抖得止不住。 傅行简看了荣德一眼,接过他手中的热手巾, “你记住,殿下只是一时兴起去蓬仙居喝酒喝多了,其余的一个字也不许提。” “奴婢知道。”荣德颤声道,“殿下的额头怎么伤了。” “碰着了。”傅行简顿了顿,“在百鬼堂已经着郎中看了下,无碍。” 荣德是真的吓坏了,在见到谢暄前,他一直在反复问自己选择瞒而不报,去找傅行简到底对不对,跟别提在百鬼堂中苦熬的那几个时辰,整个人几近崩溃。 现在见到了殿下,心神也终于定下来。 “大人。”荣德直身而立,深吸一口气道,“奴婢虽为内侍,可也是王府总督內监,四品领侍衔,为了殿下有些话奴婢不得不问。” “ 荣公公是想问我为何身为朝廷命官,却对鄢桥坊如此熟悉。”傅行简将已经凉下的手巾递出去,荣德微顿,接了下来, “正是。” “我认识鄢桥坊的玄青。” 荣德闻言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傅行简,玄青这个名号,在楚都就连市井妇人也信口拈来,不过是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的。 要知道鄢桥坊早些年就是一些穷凶极恶之人聚集的地方,在楚都臭名昭著,而这个玄青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来头,年岁几何,就这么闯入了官府都头疼不已的鄢桥坊,一手创立了百鬼堂,将见不得光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傅行简怎么看都不像能和玄青扯到一块的人。 荣德张了张嘴,却无从反驳,他的确是轻松地进入了百鬼堂并平安带回了殿下,若不是与百鬼堂相熟,怎么可能做到。 “别卖掉我……我给钱……” 思索间一直安安静静的谢暄突然抬头冲着荣德惊呼起来,“荣德,荣德快来救我!” 傅行简与荣德俱是一怔,这才发现谢暄一直拽着傅行简衣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双手直直地向荣德伸去,“快救我!” 荣德看了眼傅行简,立刻弯腰抱着坐在床上的谢暄,安抚地拍着他,像小时候一般哄着,“殿下做噩梦了吧,那都是假的,不怕。” 傅行简的眉心锁得更紧,他缓缓抬手,就在指尖离距离谢暄的额头仅剩毫厘之际,谢暄却倏然后退,声音中带着拒之千里的冷硬, “他既不领我的情,那还来做什么,赶出去!” 第22章 夜里起了风,不知是哪扇窗有些松动,吱吱嘎嘎的,不断发出细碎的声响,其实很轻,谢暄却在其中一声中蓦然睁开双眼,瞬间清明。 喉咙里仿佛有炭火在炙烤着,又烫又疼,他毫无防备地吞咽了一口,直挺挺地僵了身子,直到这吞铁般的痛意缓过去,才慢慢松开紧握着床单的手。 抬目看去,窗纸上透着灰冷冷的光,泛着青,应当已是凌晨时分,荣德就趴在他床附近的小桌上。记忆开始一点一滴的,拦也拦不住的回到脑子里,最后戛然止在了被卖掉的一刻。 原来那个可怕的百鬼堂不是做梦。 原来自己真的这般没用,傻乎乎地就往陷阱里跳。 谢暄委屈地将头半埋在枕头里,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溢出,洇进去,悄无声息。 本以为重活一世是老天在帮他,让他躲开必死的结局,可谁知竟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更为可怕的境地。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死去算了。 窗外忽地又起了一阵劲风,屋旁的那棵树还没生出芽,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在窗纸上用影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风被那个窗缝撕成了呜呜咽咽的嘶鸣,一路到床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拨弄了几下床幔上吊着的,那几个掺着金线的流苏。 谢暄盯着其中一串流苏,听见荣德起来去查看窗户,轻轻拉开抽屉,大约是取了张纸,叠起来塞进了缝里。 呜咽乍然而止。 门却又响了,一阵柔软的脚步声,然后是门帘被掀动,荣德轻声道, “大人。” 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谢暄倏然屏住了呼吸,将眼睛重新闭起。 脚步声徐徐的,一直到了耳边,额角忽然轻痒,继而被一阵温热所覆盖。 “已经不热了。”是荣德的声音,“大人还要上衙,还是奴婢来吧。” “天将亮了,荣公公,劳烦替殿下和我准备早膳吧。” “是。” 傅行简应该是忘记把手拿下来了,一直放在他额头上,与荣德说着话,谢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全身唯一敢动的就是藏在被子里的手,偷偷把身下的床单攥了个紧。 “醒了就睁开眼。” 这声音听着有些严肃,谢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下,却没动。 “从我手放上去,你的眼睛不住地在抖,醒了就起来喝些水。” 谢暄忍着痛吞咽了下,本想装个刚刚才醒,却没想到一睁眼,傅行简那双墨漆般的眸子就与他咫尺之近,他轻轻“嗬”了一声,眸子上刻意蒙上的懵然立刻褪了个干净。 “你……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声音仿佛敲破锣一般嘶哑难听,谢暄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摸了摸嗓子,挣扎着又说了句,“我想喝水。” 傅行简像是没听见,微蹙着眉头瞧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他眼里挖出什么似的认真。谢暄不知道他要看什么,魔怔了一般,眼底流露出一丝害怕, “你,你想干嘛。” “知道自己在哪儿吗。”傅行简突然问了一句。 “潞王府啊。”谢暄心头一跳,忙打量着周围,“我……我寝房。” 傅行简将前倾向他的身体后撤了些,又打量他一番才站起,去倒了杯热茶。 谢暄渴坏了,捧起来就灌了一杯,余光里的傅行简似乎还在看他,润完了喉咙,他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傅行简的眼神难得地躲闪了下,“没什么。” 谢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整个人此刻却是清明,心中尚有无数疑惑未解,他清了清嗓,刚想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傅行简却先开了口,神情微厉, “你人既清醒了,那便说说,我刚与你说过不许轻举妄动,为何要偷听我与萧子羡的谈话,又为何独自去鄢桥坊。” 这话落在耳朵里仿佛是在打着转一般来回冲撞,谢暄虽醒了,神识却仍钝着,直到把这句话咽下去,灼得胸口滚烫,这才反应过来,傅行简哪里是来关心他的,分明是来兴师问罪。 “呵,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气我听了你与萧子羡的谈话。”谢暄嘶痛着嗓子,再想起在鄢桥坊里的种种屈辱,心头愈难过,嘴上就愈发刻薄,“对啊,你二人是真心实意的,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把长了倒刺的,拔出来连血带肉的刀罢了。没办法,你只能表面上说在帮我,暗地里一点点地剥,只等哪一天剥干净了,拍拍屁股走得利索,我还在乐呵呵地等着,什么来着,哦,别轻举妄动。” 这话说完,谢暄嗓子钝痛,头晕目眩,靠在枕头上喘气,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傅行简的目光蓦然扫来,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厉色,喉结滚动在薄薄的皮肤下,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 “那你听到了,知道了,做了什么?” “我……” 第19章 “就是把自己洗干净了送到鄢桥坊,没人救就只能等着被卖。”傅行简轻抬手指敲击了一下桌面,沉声道,“要知道在那个地方,被卖已是最轻的, 若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为了自保,轻则毁容断腿,重则活剥肢解。” 他扫了眼已经呆滞在原地的谢暄,缓缓道,“你可知道若非我赶到,你就会落入那群北狄人手中,鬼市结束,他们立刻就会将你带离大楚,你觉得你有几分可能还能回来。” 谢暄微微一震,打了个寒颤低下头,不做声。 “更不用说北狄那边蛮荒无度,身若熊豹,他们必是……”傅行简微顿,“必是先荒淫取乐,后取人身上部位制做祭祀用的神具,你这样身娇肉贵的楚人,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珍品。” “你不必吓唬我,不管是被杀了还是埋了,于你都不过是件拍手称快的事。”谢暄失了血色的双唇张了张,“既然没人能靠得住,我也总得试一试,总不能原地等死……” “没有。” “什么?”谢暄愣愣地抬头,泪水还挂在透红的眼角上。 “我没有盼着你死。”像是被自己的气息打乱了话语,傅行简轻抿下双唇,似乎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暄听了这话,心里头没觉出高兴,扯了扯嘴角,转过脸去不做声。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脸上什么也藏不住。”傅行简微微叹口气,似乎又咽下了许多话,只说了句,“好,今后不瞒你,但你需得听话,决不能再这样擅作主张。” 谢暄愣了愣,迟疑地点点头,对傅行简这样突如其来的答应将信将疑。 他怎么会真心帮自己,虚与委蛇是吗,他懂,他也会。 第23章 昨晚刚刮了一夜的东风,今晨就觉出些暖意,谢暄托着脑袋看荣德指挥内侍们收拾冬日的衣物,尤其那些贵重的,都要送回宫里的针工局重新打理。 谢暄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冲荣德招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 “你小声点。”谢暄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注意才低声道,“我去鄢桥坊那天穿的那身衣服,暂存到了平里坊一家叫如君意的裁缝铺,你去拿点银子偷偷取出来,别声张。” 谢暄直到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流落在外的那身衣裳。 大楚服制等级森严,他那件氅衣是银鼠皮的,头冠上还围了圈红狐皮的卧兔儿,这些平民禁止穿戴,若落在有心之人手中,单从料子也能推断出身份。 谁料荣德却说了句殿下稍等,接着在一口箱子里翻了翻,抖落出一件苍蓝色的缂丝面银鼠皮里儿的氅衣,“在这儿,殿下放心,头冠和您那双皮靴子也都收好了。” 荣德把衣服交给旁边的小内侍让他叠放整齐,这才在谢暄惊奇的眼神中靠近,低声道, “殿下迷糊那阵傅大人问过您衣服丢哪儿了,您就说了句裁缝铺,就再问不出来了。” “那是怎么找到的?”谢暄起了好奇。 “傅大人就问奴婢,殿下去的是哪间茶楼,又是从哪个门出去的,然后大约一个多时辰,衣物就带回来了。幸好那间裁缝铺老板为人老实,见衣服贵重不敢乱动。”说着荣德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慨,“真不愧为大理寺少卿,奴婢当时愁得不知怎么办好,又不敢声张,没想到傅大人竟如此轻松就找到了。” 谢暄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后一句出来,眼神一变,看着荣德这幅模样,心头生出些怪异的滋味, “你觉得他厉害?” “虽然傅大人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情,可也许……”荣德看了眼自家殿下的脸色,措辞道,“也许是性格使然,办案查案那自然是顶尖儿的, 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少卿,得了殿下的青眼。” 荣德跟了谢暄十几年,自然知道他爱听什么,可这次话音落了,谢暄却皱起了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荣德愣了愣,眼神里流露出担忧, “殿下,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是吗?”谢暄叹了口气,把手伸出窗外,让微风从指缝里徐徐穿过,“你觉得我哪里不对?” “倒也不能说不对,只是原本殿下最爱听奴婢夸傅大人,可近些时候却颇有心事似的。” “我那是……”谢暄忽然滞住,把自己翻了个面,仰躺在软榻上,“没事,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谢暄是突然想起了前日傅行简与自己的谈话。 他说会和自己讲清楚,就当真讲了他目前所知道的线索。 比如江由最初的确是卖去了一间药铺做工,可不知为何被葳蕤阁买走,但最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籍贯——平昌郡,那里是舅舅驻扎之地,便于诬陷。 再有,就是谢暄第一次知道的,同从西北被略卖来的还有一个男孩,这一路上与江由相熟,后来被胭脂巷的明嫣楼买去,如今已挂了花牌,名字叫玉桥。 葳蕤阁自然不能再打草惊蛇,但那间药铺和明嫣楼的这个小唱,需得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地找出背后指使之人。 这一切好似一团绳子原本还算清晰地纠在一起,谢暄刚想去解,绳子却突然活了,挑衅般地在他面前叫嚣着,活生生把自己拧成了一堆解不开的乱疙瘩。 谢暄平日里话多,害怕时更是讲个不停,可这次他却静静听着,整个人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恍惚间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都说人死前会在顷刻间回顾一生,那他现在是不是仍在幻象之中,会不会在某次眨眼过后,他仍躺在金銮殿冰冷的地面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兰时。” “兰时?” “谢兰时?” 肩膀上清晰的痛觉一下惊醒了谢暄,眼中薄霭消散,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傅行简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迟疑,“在起火那日,你说你原本想就此走了,可是真的?” 他这么说过吗?谢暄也不记得了 ,那日想跑路是真的,但此时此刻肯定不能承认。 谢暄果断摇头,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睛,避开了傅行简的目光, “没有。”他照着以前的心思轻声道,“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 安静了少倾,他听见傅行简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殿下。”荣德的声音让谢暄回过神来,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金灿灿的绦扣,“您之前说不喜欢这个绦扣上缀着的青金,要不送也一起送到针工局换成绿松的?” 谢暄微微叹口气,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绦扣,而是出神地看着伸在窗外的光秃秃的那株楸树,答非所问地喃喃道, “还有多久开花呢?” “快了,差不多也就一个月上下。”荣德抬起头微笑道,“等楸树花开的时候,殿下就要过生辰了,奴婢上次见着司礼监的何公公,他还说起皇后娘娘虽病中深沉,却仍召了温秀公公前去,嘱咐要好好办殿下的生辰大宴。” “皇嫂她……”谢暄一阵酸楚,再开口时语调沉沉,“皇嫂她病里还何必操心这个,我过不过生辰又有什么重要的。” 心头仿佛是被碎石击中,这疼是钝的,却一下疼过一下,谢暄把脸埋在臂弯里,可眼角的余光仍不由自主地去看那棵光秃秃,却蓄含着无数花朵的枝丫。 这棵树是从皇后的宫殿咸宁宫移来的。 谢暄六岁起就养在皇后膝下,在此之前,皇后唯一的儿子夭折了。 一个刚失了母亲,一个刚失了孩子,两人虽是同辈,可不论年纪还是心境,这段关系怎么看都如同母子。 想到这儿,谢暄嘴角有了一丝轻微的上扬,当时他刚到皇后的咸宁宫,夜里害怕,趁着守夜的小内侍睡着,独自跑到了皇后榻前,没忍住,叫了声母后。 皇后没有责怪他,只是捏了捏他的脸,轻声说阿暄不可以这么叫我的,你是害怕吗? 他点点头,其实已经做好了被赶走的准备,皇后却让人在榻边给他铺了张小床,轻轻拍着他哄睡,不知多少个夜晚。 他不知道因为他读书的事,内阁与皇兄曾力争了十数日,他只知道皇后替他挎上书袋,微笑着对他说,要好好跟着徐阁老念书,他学问大。 但可惜,他不是读书的料,日日精神萎顿,直到不读了,人也精神了。 他与皇后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叔嫂,更不逊于世间任何一对母子,所以当他知道…… “大人您回来了。” 谢暄猛地回头,又转头看了眼还未落到枝丫下的夕阳,惊讶于一向不到月上中天就舍不得离开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竟回府了。 荣德极为利索地让房里的人都出去,不过须臾间就只剩了他二人,谢暄甚至连姿势都没来得及换,仍趴在窗边。 “荣德怎么也不知轻重。”傅行简连官服都还没换,宽大硬挺的袖子扫过谢暄身侧,吱呀一声,窗被他关上。 “我哪有那么娇弱,也就这会儿太阳落了有些凉意。”谢暄答着,懒懒地寒暄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第20章 “收拾下,等下去天阙楼。” “什么?”谢暄讶异地坐直,伸出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傅行简,“我们两个一起去天阙楼吃饭?” 傅行简颔首道,“今晚英国公家的二公子霍应章在天阙楼设私宴,请了明嫣楼数名小唱助兴。” “我知道了 !”谢暄目露兴奋,“是不是那个玉桥也在,我若直接去找他恐引起他人注意,所以今日恰巧可以偶遇。” “我去换身衣裳,你也准备着。”傅行简忽然顿住脚步,转头道,“切记要谨慎行事。” “放心吧。”谢暄一想到去天阙楼喝酒,面上喜色难抑,“手拿把掐。” 第24章 “记得要做什么吗?” “记得。”谢暄眼中映着一旁跳动的烛光,仿佛也在跃跃欲试,“你就放心吧。” 傅行简蹙眉,“别喝太多,小心误事。” 谢暄咧嘴一笑,“我对付他们这几个纨绔子弟还不是信手拈来,尤其是霍二,二两下肚就不知南北了。” “你总这般漫不经心……” “停!”谢暄深吸一口气,怎么以前没觉着傅行简这般啰嗦呢,“我走了。” 谢暄推门而出,喧闹声仿佛是一下子砸在了脸上,他足尖一滞,耳内嗡鸣顿起,后背直接撞在合起的门上,低头缓了阵才摆脱了那股眩晕感。 “殿下!”走廊尽头忽然有人喊他,一副嬉笑模样,“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赏脸来小侄这屋里坐坐?” 谢暄抬头,正是霍应章。 英国公是皇后的哥哥,他的次子霍应章大谢暄五岁,若论辈分霍二得管谢暄叫一声叔叔,可要是论交情,谢暄这一身吃喝玩乐的本事都是跟他学的,私下里恨不能称兄道弟。 谢暄还记得儿时霍应章极不情愿地称呼自己为叔叔,若是私下无人时,就偷偷捏着他的脸叫阿暄。 倒是长大后,一口一个小侄叫得甚欢。 “你也在啊。”谢暄抬眉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霍二,故作厉声道,“看样子是包了最大的碧云阁,办这么大一场宴,竟敢不邀本王!” “小侄冤枉。”霍应章一点不怕,夸张地躬身行着大礼,“小侄对您就算日思夜想也不敢相邀啊。” 说着,霍应章朝谢暄身后瞥了眼,谢暄转头,原来是自己这间的门开了半掌宽的缝隙,恰好能看到傅行简正在里头猛然灌下一杯酒,虽只是背影,也能瞧出愠怒的意味。 谢暄砰地一声拉上了门,这股小风恰好刮进凑近门边的霍应章眼里,他哎哟一声退了一步,揉着眼睛道, “吵架了?” “嘁。”谢暄轻哼,“不识好歹。” “这都半年了,还犟着呢?”霍应章虽压低了嗓门,眼睛里的光却恨不得比一旁的灯笼还亮,“因为什么别扭呢?” “还不是因为……”谢暄故意拖长了腔调,待霍应章微微弯腰凑近,倏地抬手在他额上轻拍了一下,“长辈的事少打听。” 霍应章虽挨了一下,却哈哈一笑,“那小皇叔既然出来了,何不赏脸来小侄这儿坐坐?”说着,他凑到谢暄耳边慢声道,“你许久没出来玩,现在多了不少新人,今日我叫了几个最漂亮的。” “真的?”谢暄微微睁大双眼,忽然拔声道,“那我倒要去看看,这半年里到底出了多少漂亮人物,能入得了霍二公子的眼。” 霍应章憋住笑,一把抓住了谢暄的手腕,“走,今晚必得不醉不归。” 碧云阁里已经坐着五个人,有四个都是谢暄熟识的官宦子弟,从前常聚在一起喝酒听曲儿,几人见着他俱是一怔,齐齐站起来行礼。而不熟悉的那个先是呆呆地瞧着谢暄,而后听到旁边说道参见潞王,这才意识到进来的是谁。 他慌张起身带倒了椅子,一边着急扶,一边又怕怠慢了谢暄,一时间手忙脚乱,那几位公子哥嗤笑,却无人上前替他扶一把,这人面色通红,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躬身道, “在下钟云鹤,字如雪。见过潞王殿下。” 谢暄当然认识,他是驻扎北疆的武宁侯钟延璋最近送进京来的幼子,名为医病,实为质子。 上辈子他与钟云鹤虽不太熟悉,却也喝过几顿酒,方才若不是被他手忙脚乱地窘态打断,那句“钟如雪也在啊”差点脱口而出。 而此时谢暄已然反应了过来,从容不迫地接了一句,“你就是钟如雪?” 许是第一面就这般狼狈,钟云鹤连始终胀红着脸,听到谢暄问他,忙道,“是……是在下。” 说完,似乎又想起来什么,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奉承的空话,“在下,在下一直没敢叨扰殿下,未曾拜见,还请,还请殿下见谅。” “殿下您快让他平身吧。”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杜怀川,“如雪一紧张说话就不利索,见着您就更是钳口结舌了。” 谢暄嘿嘿一笑,这里数他年岁最小,却是最尊贵的,其余几个忙依次向后调了座位,将他奉上了主位。 霍应章是主家,自然与其他几人极为隐晦地说傅行简也在,惹了谢暄不快,这才来他们这儿的。 那几个马上了然,忙站起给谢暄碰上一杯道,“自打殿下成婚,咱都多久没一起喝过酒了,酒中没有烦心事,今天咱们一定陪殿下喝个痛快!” 四起的附和声中,忽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什么意思?”众人顿时声歇,都看向了钟云鹤,只见他目露茫然地问道,“那个他也来了,他是谁啊?” 霍应章脸色微沉,“殿下的事少打听。” “啊!对,对不起。”钟云鹤紧张地站起来,手捏这衣角,越着急就越是磕巴起来,“在下……在下……” “罢了罢了。”谢暄抬抬手,不以为意道,“不知者不怪。” 钟云鹤感激地谢过,这才敢坐下,只是后面始终低着头不自在地捏着面前的杯子,看起来无所适从。 真不像武宁侯的儿子。 武宁侯身坚如铁,声若洪钟,曾一把将年幼的谢暄举过头顶,当场吓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可钟云鹤却肤白若雪,长相清秀,据说是先天不足,武宁侯宝贝似的养在侯府里,结果到头来还是不得不送做质子。 可见生在这将相王侯之家同样是概不由己,到不若一介平民来得自在。 上辈子时谢暄对钟云鹤没什么感觉,可如今一见却心生感触,多了份怜悯之意。其余几人暗下相觑,忽而沉默,不明白平日里会生气的谢暄,怎么反而对钟云鹤有了相护之意。 门笃笃响了两声,霍应章以眼神询问了谢暄后,这才高声道,“进来。” 随着门开,一股有别于天阙楼中酒菜气味的清香扑面而来,谢暄看着面带媚笑,鱼贯而入的八个小唱顿时有些发懵,忽然记起了自己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八人里有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握着笛子,其余六人原本是霍应章他们一人一个,可如今多了个谢暄,霍应章便指着那个握笛子的问道,“叫什么?” “回公子,奴婢玉桥。” “你过来伺候本公子。”说着,霍应章笑着低声对身边的谢暄道,“没料到小皇叔来,我原本那个你就用着,特别会伺候人。” 谢暄却好似没听到一般盯着玉桥,霍应章左右看看,了然一笑,拉着玉桥塞到了谢暄旁边,“这位是潞王殿下,好生伺候着。” 玉桥原本怯怯,听到谢暄名号明显一怔,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又赶紧唯唯诺诺地垂下了头。 “玉桥……”谢暄似乎回过神来,“这个名字本王甚是喜欢。” 没想到竟这般顺利,谢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傅行简你就等着刮目相看吧。 第25章 碧云阁中推杯换盏,笑语不歇。 谢暄原还记得不可多喝,但他有大半年不曾与这些人饮酒作乐,他们又怎肯放过,不一会儿七八杯酒就下了肚。 谢暄腹中空空灌下几杯,不免醺然,他指指眼前的酱牛肉,玉桥愣了下才夹起一筷子送到他嘴里,动作有些拙笨。 也幸好身边是刚入行不久的玉桥,若真是霍二那个,恐怕已醉了。 谢暄瞟了眼玉桥挂在腰带上的笛子,笛身上缀着的一枚小小的香囊映入眼帘,他心头一震,“这笛子是你的?” “是奴婢的。”应是头回遇着身份如此贵重的客人,玉桥声音发紧,一直透着仓惶,“殿下若想听奴婢就与玉叶和上一曲,为爷们助兴。” 玉叶指的就是弹奏琵琶的那位,霍应章听见了,颇有兴趣道,“本来小侄嫌这个太嫩,但鸨母说他笛艺了得,小皇叔要是舍得就让他吹上一曲。” “怎么不舍得。”谢暄笑着将玉桥推起来,“来个拿手的。” 离了宴桌,玉桥的眉眼明显松了些,他与玉叶低声商量几句,起身竹笛横于唇上,微微吸气后,一个悠扬的调子乍起,如一截轻纱翻飞轻拂过脸颊,待回神却已不知踪影。 第21章 调笑声戛然而止,这静默的瞬间琵琶骤起,玉桥垂眸细细辩听着,再次将竹笛靠近,轻启了唇。 饶是这些公子哥见多识广,这一瞬也被玉桥的笛声所震撼,忘了作乐。谢暄虽也微震,可他心里却为那个笛子而纷乱,根本无暇欣赏乐曲。 那枚香囊上所绣纹饰与江由木簪上的一模一样! 而这个玉桥又知道多少事? 待耳边响起叫好声,谢暄才恍过神来,原是一曲已毕。 “你这笛子是跟谁学的,这样的年纪竟比教坊司那些人吹得还好。”霍应章十分好奇,其他人也纷纷侧耳。 “奴婢的阿翁名叫崔玦。” 崔玦这名字一出,在座几人心头俱是一震。 “崔玦?”一直默不作声钟云鹤忽然出声,“是那个催笛声声入杀阵,直捣狼烟取胡首的崔玦?” 玉桥眼神微黯,颔首道,“回公子,正是。” 崔玦生平是个如传奇般的存在。 他原本在当时的镇国将军麾下从军,一次操练间歇兴起吹奏了一曲,竟恰好被巡营的皇帝听到,一时惊为仙乐,当日便从兵营被调入了教坊司。 哪怕皇帝自觉仁慈,特准崔玦可不入乐籍,可教坊司是什么地方,里头的人大都是戴罪之身,说到底,不过是官妓罢了。 直到西羯猖狂,镇守边关的大将战死沙场,楚军节节溃败,接连失守的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向楚都,崔玦在演奏时毅然折笛跪请上阵,脱下礼服换上甲胄,与西羯苦战三年,终于以少胜多将胡人击退在贺连山以西,名震天下。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就好了,谢暄忍不住再饮而尽,待一切平静后,大将之材和兵权加持在一起,就仿佛是一把横在君王心头的利刃,崔玦被赐死时才还不到五十岁,而他的孙儿现如今竟已沦入风尘,任人亵玩,是何等的唏嘘。 “你……” 谢暄抬头,看向出声的钟云鹤,只见他眉心紧蹙,欲言又止,想来是想到自己父亲如今镇守北地,应是要比他们这些生长于京城之人更加感同身受吧。 “行了,好好伺候潞王殿下。”霍应章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玉桥也察觉出自己扫了贵人们的兴致,忙收起笛子,诚惶诚恐地坐回谢暄身边,倒酒夹菜,比方才殷勤许多。 窗外的椿河中不时响起画舫起锚时独特的唱腔,想来是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碧云阁中酒意正酣,也愈发不堪入目,陪酒的小唱门早已是衣衫不整,有人被暗中亵玩着,压抑的低吟让这间原本就暖意入春的房间显得十分燥热。 看过去,就只有玉桥和伺候钟云鹤的那个小唱仍衣冠整齐。 这些人不敢闹谢暄,此时都将矛头对向钟云鹤,更有甚者竟借着醉意按着他的头,让口中含酒的小唱渡酒与他。 钟云鹤面无血色,紧抿的双唇更是苍白至极,越是挣扎越是惹得他们大笑,然而眼看就要碰在一起,忽地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嬉笑遽然止住,目光都聚在了谢暄身上。 “许久没喝这么多,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谢暄讪笑着看地上的酒杯碎片,心头却一阵冷然。 前世的他虽不爱碰这些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妓子,可也没觉得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不对。 有钱有势,又无需承担家族的重任,除了无度地玩乐又能做什么?怎么重活一世,原本理所当然的事竟会让他觉得阵阵不适。 “没伤着手吧。”霍应章一把丢开怀里的小唱去查看,谢暄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摇晃着站起道, “没,就是泼湿了衣服。”说着,谢暄僵着舌头倒在了玉桥身上,“你们继续,让他伺候我更衣。” 霍应章一怔,眼神闪过一丝讶然,低声道,“小皇叔,方才来报,说他还没走。” 谢暄面色绯红,虽醉意浓郁,眸光却骤然一沉,“本王想要谁还需得他同意吗。” “这……” 霍应章拿不准谢暄究竟是来真的,还是因为吵架气气傅行简,但眼见他已有怒气,便向身边吩咐道, “给殿下安排。” 霍应章吩咐完酒楼的人,站起唤来自己贴身侍从安福,拉到门外道,“去看潞王殿下进了哪间房,然后快去透露给傅少卿。” “傅大人会去吗?”安福道。 “这么多人看着,哪个男人能容忍枕边人在眼皮子底下睡别人?”话虽这样说,霍应章心里同样没底,“我还不是怕小皇叔酒醒后反悔,最后再怨到我头上。” “快去!”说着,霍应章踢了脚安福,直到他走远才喃喃道,“傅行简就算不去,荣德也会去,小皇叔这门亲事可是皇上的定心丸,万不能在我手上出事。” 第26章 崔玉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谢暄扶到了楼上厢房的床上。 谢暄原本还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可脑袋一挨着床,就好似被拽进去了一般,连姿势都没来得及换,人就已经开始迷糊。 崔玉桥放下谢暄,先去推开了窗户。 向下看去是夜里漆黑如墨的椿河,玉盘似的明月被画舫的船桨将月光与红色的烛光一起搅成碎片,随着轻波粼粼散开。 冷冽的微风刮进来,仿佛叫醒了崔玉桥,他回过神转身到床前,蹲跪下来将谢暄的鞋靴脱掉,鼻间酒气浓郁,眼睛从他衣服上仍湿漉漉的酒渍,看到谢暄绯红的脸上。 他正紧蹙着眉头,眼睛一直在抖动,似乎是想努力睁开,却又力不从心。 “潞王殿下?” 崔玉桥唤了一声,少倾后,谢暄才低低应了声嗯,好像是终于突破了桎梏,眼皮掀起一条缝隙,手也微微上抬, “你……别走。” 虽有气无力,却能听出着急,这样低的声音却将崔玉桥吓了一跳,脸色不知为何有些青白。他再次靠近床边弯下腰来,一只手迟疑地抚向腰间的笛子,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向了谢暄的衣襟,轻声安抚道, “奴婢不走,奴婢替殿下更衣。”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是崔家人。”哪怕谢暄的脸已被酒气浸透,可紧闭的眼尾仍清晰可见的渐渐红起,泛起一丝水光,“他的子孙不该沦落至此,明日我去赎你,只要告诉我……告诉我……” 窗外投进的月光在崔玉桥的手中反射出了一道惨白凌厉的光线,细微地颤抖着,对准了谢暄不断起伏的胸膛,崔玉桥圆瞪着双眼,哪怕汗水从眼角划过也无知无觉,手僵持在半空,颤得愈发厉害。 “谁让你姓谢,谁让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崔玉桥手里高举着的,是一柄细长锃亮的,宛如钢针一般的利器,他战栗着,脖颈暴起的青筋几乎要撑破皮肤—— “啊……!” 痛呼与钢针落地的撞击声同时想起,崔玉桥骇然的叫声被铁板一样的手掌捂回了喉中,剧烈的挤压与疼痛集中在咽喉,恐怖的窒息感瞬间让他惊目圆瞪,腿脚绵软。 “殿下!” 不过转瞬之间,荣德已经反应过来,他迅速将大敞的房门关上,冲到谢暄身边急叫道,“殿下你怎么样了!” 谢暄原本并没醉到不省人事,只是一躺下仿佛身不由己,舒服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弹。但耳边荣德惊惧的叫声,让他不得不强行睁开眼,一瞥之下,酒立刻醒了大半, “傅意深你在干什么!”谢暄从床上滚落下来,“住手!” 谢暄顾不上站起,慌忙爬到傅行简身边,使劲拉他的手臂,“他是崔玦的孙子!” 话音刚落,剧烈的呛咳声从崔玉桥的喉咙里迸发而出,他双目充血,脸胀红发紫,脖颈上的勒痕映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傅行简的手仍如鹰爪一般僵直,手背上的筋脉高高地凸起,似乎下一刻还会狠狠掐在崔玉桥的脖子上。 谢暄忍着眩晕,紧拽着他的衣袖防止再去伤害崔玉桥,急切地再次道,“他是崔玦的孙子。” “崔玦?”傅行简的目光扫过掉落在地上的钢针和竹笛,最后落在一直在剧烈颤抖的崔玉桥身上,沉声道,“崔公笛?” 谢暄一怔,低下头去正看到那枚横在地上的钢针。 崔公笛,据传是崔玦自己打造出的一支将利器与竹笛结合起来的兵器,谢暄从小都是当传说来听,哪曾想过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他努力用混沌的脑子将事情扯在了一起,这才愕然地看向崔玉桥, “你……你刚才是要干什么?” “他要杀你。” 谢暄一个激灵后猛然抬头,却见原本高高在上的傅行简忽然弯腰,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向上提起,谢暄惊愕之下想后退,却被他牢牢钉在原地,耳边喘息声不断起伏,竟已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谢暄抬眼,只见傅行简一双黑眸凌厉至极,狠意将往日的冷漠吞噬殆尽,“再晚一步,那根淬了毒的钢针就会扎进你的胸口,这就是你说的手到擒来,这就是你说的绝不会喝多误事!” “我……我……”谢暄骇然道,“我怎么会想到,我和霍二这么久没见,他们一直劝酒我也不能不喝,我没想到玉桥他……” 第22章 瘫软无力的崔玉桥已被荣德制住,他一直低垂着头,突然又咳了几声,喉间啐出一些血丝。傅行简紧抿着双唇看了荣德一眼,在荣德双手扶起谢暄的同时,他松手,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钢针与笛子。 崔玉桥微微吸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嘶哑至极, “把笛子还给我。” 傅行简转过身的同时,钢针与竹笛已经合二为一,与普通的笛子一般无二。 “你要杀他的目的应该只有一个。”傅行简走到了崔玉桥面前,居高临下道,“因为他姓谢。” 崔玉桥震惊地抬起头,沉默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可怜我阿翁一心为了大楚,从不在乎高官厚禄,可到头来呢,他们甚至不肯给他一条活路,还将他的子孙钉进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崔玉桥抬起头来,那双原本羞怯柔和的双眼仿佛淬了血一般猩红,他的嘴角渗出血沫,狠狠道,“就算我苟且偷生,就算我绵延子嗣,也不过是代代受辱的宿命,我杀不了皇帝,只要能杀个姓谢的,也足以告慰我阿翁在天之灵!” “你杀不了皇帝,所以就杀他?” 傅行简站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影之中,面目仿佛被一团黑雾遮盖,崔玉桥一怔,倏然泛起一阵诡异的寒意,吞咽的疼痛让他心头一颤,所有话都梗在了喉中。 “他死了,你知道会有多少个姓谢感激你吗?他们会欣喜若狂地替你编造一个完美的,不堪入目的罪名。你可以没有子孙,但也总算能替崔家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千秋骂名。” 崔玉桥被这一番话震在原地,嘴唇张了几张,竟未能反驳一句,最终也只是别过头去咬牙道,“要杀要剐随你们。” “想为崔公报仇也不是没有办法。”傅行简忽然压低了嗓音,在崔玉桥惊惧圆瞪的眼神中靠近,俯身说了几句话。 谢暄一惊,忙扶着荣德要站起来,可刚迈出半步,傅行简已经起身,崔玉桥愣怔着看着被松开的绳索,和放回他手中的笛子,似乎还无法反应过来。 “你跟他说了什么?”谢暄心头泛起不安。 “只不过告诉他一条捷径罢了。”傅行简微微顿声,“不过走不走,权看他自己。” 崔玉桥一震,双唇几乎没了血色,良久才听到那如同被粗砂磨砺过的嘶哑嗓音,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 第27章 “我与江由的确认识,这一路上也算相互帮扶。”崔玉桥抚过笛子上的香囊,低声道,“他在家里时就识得些草药,原本是被一家药铺买去做奴工。” “那怎么到了葳蕤阁了。”谢暄问。 崔玉桥沉吟片刻后答道,“还是我刚被卖到明嫣楼时,他来随主家来送药时与我说了几句。江由说几日前有人来买药时与他搭话,仔细打听了他家是哪儿的,最后问他想不想回平昌郡。 “我怕他遇着危险就细问,他说这人大约中年,锦衣白面,气度不凡,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说只要肯配合着做件事,就许他脱了贱籍,还会给很多银两送他还乡。可世间哪有这等好事?江由自己也害怕,他并没有马上答应,但也不舍得一口回绝,就按那人说的把自己的黄杨木簪借他用了几天。” “黄杨木簪?”谢暄不禁低呼,“你可曾见过什么样?” “自然是见过,上面镶着些银箔,还有个纹饰。”崔玉桥忍着痛咳了两声,举起那枚香囊,“和这上面的一样。” “定是他们要走后做的那机……”骤然收了傅行简的一记眼刀,谢暄不自然地抿了抿嘴,不吭声了。 “锦衣白面,气度不凡。”傅行简的关注点与谢暄全然不同,“关于此人,江由有没有再说什么其他的。” 崔玉桥摇摇头道,“我与他只是匆匆一面,知道的全说了。” “那老蜧呢?” 猝不及防地听到傅行简提到这个名字,崔玉桥一愣,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 “她很……很奇怪。” 崔玉桥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明明是个老妇,却要身边人都叫她爷爷,我在鄢桥坊时还听她手下说……”崔玉桥脸色惨白,嘶哑的喉咙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的丝帛一般,“要挑个最鲜嫩的小孩去孝敬她,那意思,似乎是要烹煮……” “住嘴!”谢暄原本就强忍着头晕目眩,骤然听到崔玉桥这样讲,再想想当时老蜧抓住自己的那双犹如枯爪的手,腹中顿时如翻江倒海,却依旧煞白着脸道,“他不是老妇,是太监。” 此言一出,傅行简眉头一跳,原本挡在崔玉桥和谢暄之间的身体撤了半步,转而看他,“你是如何知道的,先前又为何不讲。” “我从小身边都是内侍自然是能看出些端倪,不过他大概是扮做妇人多年,言行举止皆无破绽,最初我也是觉得有些怪异,直到有人唤他爷爷才一下子想通了。”谢暄皱着眉头道,“没讲是我以为你知道,反正你从来也不爱听我讲。” 最后几个字怨气冲天,就连崔玉桥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傅行简胸口微微起伏了下,却没做声,似乎是不愿与他争辩,倒是荣德略一思索道, “宫中内侍若到了年纪不能继续服侍的,离宫时都会登记造册,是生是死,居于何处均有记录,奴婢还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在鄢桥坊堂而皇之地做这种买卖的。” “那荣公公是否能查出年纪在三四十岁时,还未出宫就离世的内侍?”傅行简沉吟道。 荣德眼睛一亮,“这个倒是不难。” “我……”一旁的崔玉桥脸色煞白,眼神中流露出惶恐,“我知道的都说了,今后也绝不会再对殿下不利,你们说的这些我不想听。” 房间静了一刹,又马上被窗外起锚的高亢呼喊打破,傅行简摩挲着手中已经颇有些年头的笛子,忽然道,“崔公精通的可不止是笛子。” 崔玉桥眼神微闪,缩起肩膀,默不作声。 “方才你卸下了浑身的力道,任由我扼紧了你的喉咙,但可惜,你到底是怕死,身体虽松懈无力,却运气护住了咽喉。”傅行简半蹲下,与崔玉桥平视,五指微拢将竹笛托于掌心,“你口中的血并非喉间损伤,而是自己咬破了舌根。” 崔玉桥双肩一震,缓缓敛下双目清了清嗓,再抬眸已不见惊惶,“果然还是瞒不过傅少卿。” 谢暄瞠目结舌,呆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一幕,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究竟是醒的还是醉的? 他诧异地看着傅行简,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喃喃低语,“他居然会武?怪不得手劲儿那么大。” 再看看崔玉桥脖子上那一圈已经泛紫的勒痕,深深觉得要不是这层身份护着,自己恐怕已经死好几遍了。 “我会配合傅少卿,出去了就说是勾引潞王殿下被您教训了一番,至于您说的那件事,总要容我考虑几天。” “可以。”傅行简大方地将笛子还给崔玉桥,“但几天后再来,我就要收投名状了。” “是什么?” “必是你能做到的。” 崔玉桥起身,将笛子收好,“如果是和潞王殿下的安危有关,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傅行简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薄唇微启,“不止。”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谢暄只觉困意阵阵袭来,全靠好奇硬撑着,“什么投名状。” 还想多问几句的谢暄在傅行简看向自己的这一刻立即噤声,他本能地向后挪了点,将自己半掩在荣德身后。 “荣公公,烦你找人将崔玉桥送回去,然后替殿下弄一碗醒酒汤。”傅行简道。 “你去哪儿!” 谢暄叫住正欲离去的傅行简,他身形一顿,随着步伐微荡的衣摆来不及反应,在足尖划出一道弧线,缓缓落下后傅行简却只是转身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谢暄怔住,心头泛起古怪的滋味。 他和傅行简近在咫尺,却又不止远在天边,这是谢暄心底一直承认的事实。 一个仿佛瞎了一般只会一味地亲近,一个仿佛没长嘴一样只会冷漠与拒绝,他们二人之间从未有默契可言。 可不知为何,谢暄觉得刚才轻易地读懂了傅行简那匆匆的一眼,他分明就是说, 回头再找你算账。 第28章 “我觉得自己好像特别倒霉。”谢暄一下躺回喧软的被褥里,心有余悸地盯着床幔上笔直垂着的络子,像是说给荣德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危机四伏的……” 其实事情不该成这样的。 谢暄只需要在酒桌上趁机向崔玉桥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江由的事,他拍着胸脯说这不过手拿把掐,的确不难,却怎么也想不到差点死在看似柔弱无害的崔玉桥手里。 崔玉桥举刃的时候,谢暄还迷糊着,一番听他得稀里糊涂的盘问下来,才知道怕了。 不对! 谢暄嚯地坐起,眩晕如烟花般在头里炸开,两眼一直,整个人又摔回床上,吓得荣德忙叫着殿下,拇指差点儿掐上人中。 第23章 “我没事。”谢暄扒开荣德的手,头晕到天旋地转,心下却觉得清明至极。 上辈子虽说活得随心所欲,稀里糊涂,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糊涂,他忽略了太多事情,平日里虽无危险,可最后却直接要了他的命。 而现在的他大约又太过主动,目前虽都是逢凶化吉,但保不齐下一回又会遭遇什么,既然傅行简现下愿意冲锋陷阵,那自己又何苦事事亲力亲为,他上辈子那样对自己,拿他挡一挡总也不过分。 此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心头一跳睁开眼睛,见是店里送来的醒酒汤才松口气。 不是那个准备来算账的人。 拿进屋的醒酒汤的荣德仔细闻了闻,又倒出一小杯自己尝了后才准备端给谢暄,一转头,却见刚才瘫软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爬了起来,竟举着天阙楼给每间厢房备的酒壶往自己手心里倒。 “殿下?”荣德疑惑不解,“您这是在做什么?” 却见谢暄弹着手指,均匀地将酒洒在身上,又抬手闻闻,满意后走到窗边倾斜而下,壶中澄亮的酒液喂了椿河里的鱼,谢暄转身眨眼道, “等下他回来,你就说我将这壶酒尽数喝了醉死过去,看到他还怎么算账。” “可是殿下……”荣德踟蹰道,“这一壶酒下去,脸色恐怕要比廊上的灯笼还要红才对,又岂能蒙混过去。” 执壶倒酒的手倏地收回,谢暄轻嘶一声,深以为然地晃了晃酒壶,大约只剩了小半,做戏自是要做足,谢暄打开壶盖直接将剩下的一口气倒进了嘴里。 然而酒入喉的瞬间,他蓦地瞪大了双眼,刚想后悔却已来不及,咕咚一声咽进肚里,撼然低呼道, “这……这是醉仙霖!” 天阙楼排名前三的烈酒。 许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谢暄并未如愿的昏醉,反倒是话比平时更多了。 先是一个劲儿地逼问荣德是不是有人把他迷晕绑来了天阙楼,后来又硬搂着他抽抽搭搭地哭,问什么都不说,劝也劝不住。 直到傅行简终于推门而入,谢暄仿佛被定住一般纹丝不动,就连啜泣的声音都憋住了,愣愣地看着来人,似乎反应不过来。 荣德瞄了眼旁边的酒壶,才小声道,“殿下喝得不多,只是不知这壶里装的是醉仙霖。” “你来了?” 谢暄有气无力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安静,他好像是怕看错,用袖子抹去了眼泪,又仔细瞧了瞧,这才露出了醉酒后的第一个笑容,卸了劲儿,歪歪斜斜地向前倒下。 傅行简后撤半步才接住了一身酒气的谢暄,这味道笼罩上来的时候,他眉间紧蹙的愠怒仿佛更盛,一直未启的双唇微动,似乎刚要说些什么,谢暄却将闷在他胸口的脸仰起,醉眼惺忪地盯着傅行简的眼睛, “你来接我回家的吗?” 似乎有什么话憋回去了,傅行简气息滞了滞,转头对荣德道,“荣公公,去备马车回府。” 吩咐好再回头,谢暄仍维持着那副醉笑的模样,鸦羽般的眼睫还未干透,尤为黑亮,只是眼睑仿佛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份重量,微颤着想闭上,喃喃地低语道, “你肯定吃错药了。” “什么?” “你从不会来接我回家的,肯定是吃错药了。”谢暄皱起眉头思忖了下,又犹豫道,“是我吃错药了也说不定。” “兰时?” “嗯。”谢暄本能地答应。 “你现在说说,你叫我什么?” 谢暄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话有些傻,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行简啊,我不是一直都叫你行简的吗?” 话音落下,他又仿佛赌气一般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不喜欢,可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要这么叫,就叫。” 说罢,谢暄耍赖般地紧了紧环在傅行简身体上的手,五指交叠,哪怕就算他要推开自己,也绝不能一次就得逞。 可傅行简太过安静了,他没动,也没说话。 真像是做梦啊,谢暄想,傅行简的胸口在起伏,耳朵里一下又一下的,是他的心脏在坚实有力地跳动,真实得过分。 他实在忍不住,茫然地抬起头来,问了句自己都想笑的傻话,“你是真的吗?” “是。”他听见他说,“是真的。” 谢暄又不自觉地盯住了傅行简的双唇,他觉得他应该是想继续说些什么,心脏如雷般震动着,莫名的期待,却又莫名的害怕。 “大人,车已经备好了。” 门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了,是荣德的声音。 “好。”傅行简看向门外的瞬间眼神微闪,与此同时,他低下头,将攀附在身上的谢暄拉开了些许距离。 谢暄也被门那边的动静吸引,只是天阙楼实在热闹,不过就这一句话的工夫,荣德的背后就有数人接连路过,一道过于刺眼的目光投了进来,谢暄顿时心烦,突然冲着外头叱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傅行简和荣德同时转头看向房门,这间隙,谢暄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挑衅般瞪了眼门外,猛然拉下傅行简毫无防备的身体,用力亲上了那双早已肖想许久的唇。 第29章 “推开了?” “真推开了。”这人低声嘿嘿笑道,“我眼看着潞王被一把推倒在床,后面门就关上了!不光是我,这位兄台也看见了是不是?” 旁边的人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这人气得刚想置喙几句,却被人拉住, “你不要命了,没看见他腰上的牙牌吗,那是锦衣卫的人!” 人们不敢得罪锦衣卫,却敢议论潞王的房中事,倒不是他们胆大,只不过是心知肚明皇城里端坐着的那位,愿意纵着这事沦为世人百提不厌的谈资。 其实谢暄根本不记得什么推不推开的,今日饮的都是淡酒,后面那一口醉仙霖虽喝得猛,量却不大,自知是晕了一阵,出来吹了凉风,已然清醒了许多。 就是头痛得厉害。 他往马车角落里挪了挪,把脑袋靠在边上,暗自庆幸今天出来的马车够宽敞,他俩中间再坐个荣德都没问题。 “这是要从宝应门回去?”车外传来荣德的声音。 “景和门那边有夜市,这边好走些。”赶车的青柏回道,“我看殿下不舒服,刚才到底怎么了?” 荣德沉默了一下,答道:“没什么,殿下喝醉了。” 谢暄微微蹙眉。 荣德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青柏也已经跟了他三年。 一个是最为亲近的内侍,一个是舅舅秘密派来保护他的亲信,虽然荣德不知道青柏真实的身份,但平时他对二人都极为信任,按说这两人也应当关系密切才对,可不知为何,他们始终是普通同僚一般,话都说得半遮半掩。 不过谢暄现在头疼困倦,没空深究这些,只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时不时焦灼地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看看还有多久能到王府。 “还不舒服?” 谢暄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放下车帘转过脸来,答非所问地回了句,“你叫我?” 车内昏暗,可谢暄还是依稀看到了傅行简敛目,看向的是他二人中间差不多两尺宽的距离,轻声却又低沉地吐出两个字, “转过来。” 谢暄骤然抓紧了身下的坐垫,心道这人心眼如此小,自己酒刚醒了些就开始不依不饶,想想还得靠他帮忙,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主动认个错嘛。 “我错了,我是不该喝那么多。”谢暄仗着车里黝黯,声音虽乖顺,眼神却是怏怏不服,“但崔玉桥那副模样,谁能想到他那笛子里有利器,又怎么能想到他要杀我,唔……!” 温热的掌心忽然就捂住了谢暄的口鼻,他惊得瞪圆了双眼,后背紧紧靠在车上,抬腿就要踢—— “别动。”刚抬起半分的腿被傅行简坚实的膝盖压下,“小心隔墙有耳。” 什么?! 谢暄着实被这句话吓着了,一股凉气从脊背直冲向头顶,僵直着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不敢再挣扎,微颤道, “可是,外面只有荣德和青柏。” 傅行简捂得其实并不算太紧,手背是微微弓起的,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缝隙。 谢暄的双唇本就盈润微翘,尤其是那颗唇珠,平日里倒不仔细注意,可现下一说话,却好像故意搔着傅行简的掌心一般。 傅行简倏然撤回手时,谢暄也察觉到了,上唇莫名地有些发麻,待他反应过来,原本笼罩在周围的气息已稍稍撤远,谢暄瞄了眼,中间又能坐下一个荣德。 傅行简的眼窝原本就比常人深邃些,此刻他似乎有些刻意地微侧过脸,愈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脖颈上薄薄的皮肤下,凸起的喉结更明显的,随着他的吞咽而滚动了一下。 直到此刻谢暄才恍然意识到,那些存在他记忆中的情事还未发生,这时的傅行简,还在厌恶着与他接触,哪怕是这样若有似无的。 第24章 可即便如此,他为了阻止自己说出那些话捂上了他的嘴。谢暄心下凛然,极力压低了声音道, “当真隔墙有耳?” “谨慎为上。”少倾,傅行简应了一声,虽也极低,但能听出语气已恢复如常。 他在怀疑谁? 谢暄不由地看了眼紧闭的车门,外头那两个人,荣德一直在天阙楼内目睹了一切,自然不用瞒,那想来傅行简大约担心的是禁军出身的青柏。 “傅意深……”谢暄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瞒下青柏的身份,轻声转了话题道,“你不是会梳理案情吗,那你说江由,老蜧,崔玉桥他们究竟有什么关联,就仅仅是” 谢暄清晰地感受到了傅行简的气息微微一顿,似乎是惊讶于他如此正经地讨论线索,低声道, “锦衣白面,你怎么想。” 怎么又是这个词,记得崔玉桥刚提到时傅行简就重复过一次,谢暄眨眨眼道,“说明有钱,穿得好,脸色养得也好。” “意图害你之人必然是视你为仇敌,或为阻碍之人,若是普通富裕人家可能会写一首反诗来陷害于你?” “这我当然知道。”谢暄虽只敢用气声说话,可仍听出不服,“肯定是姓谢的……” 谢暄气息微滞,姓谢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亲自去药铺游说江由去葳蕤阁,而谢家人用的最顺手的,必然是内侍! “可哪怕是姓谢,也不是人人都能驱使得了内侍,除了皇上就是诸位皇子或者妃嫔。”谢暄喃喃道,“那会不会是这个所谓锦衣白面之人认识老蜧,从他口中得知江由是从平昌郡定远县来的,才萌生了以他来陷害我之意?” “也许是这么简单,也许不是。” 谢暄刚暗暗翻了个白眼,但接下来傅行简的话却让他呼吸间暂止,“所以你是如何知道江由会有问题,又为何会特意找上他。” “怎会是特意。”谢暄脑子从未转得这般快,“那天我生你气,随手赎了个人,不曾想会出后面这样的事。” 那天究竟有没有吵架,谢暄根本不记得,他小心描补道,“凑巧了。” 徐徐前进的马车在此时猛然停下,谢暄本就支得很辛苦的脑袋咚地一下磕在窗边,刚哎呦了声,鼻尖忽然轻痒,好像蹭到了衣料。 他吓得赶紧睁开眼,只见傅行简的胸膛近在咫尺,竟是在查看他被撞的地方。 谢暄傻了,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僵直地愣着,讷讷道,“没,没太疼,就是吓了一跳。” “殿下您怎么样?”荣德的声音传来,“路上塌了个坑,太黑到跟前才看到,有没有碰着? “没碰着!”谢暄忙阻止荣德,整个后背几乎快贴在了车壁上,小声提醒傅行简,“车子这么矮,你不嫌腰弯得难受啊,快去坐好!” 谢暄微微抬头,只能看见傅行简颇有棱角的下颌,手犹犹豫豫地抬起来,刚想推,余光里却一亮,转过眼去,是傅行简勾起了车帘一角,查看外面的情形。 车开始后退,青柏边驭马边道,“殿下坐好,属下换条路。” 谢暄仍贴着车壁,努力让自己离傅行简远些,静待他坐回去,可他却依旧观察着外面,谢暄偷偷瞄了眼,他的神情极为专注, “兰时。”傅行简忽然轻声道,“你知道绕到哪儿了吗?” “哪儿……”谢暄忽然有些心悸。 傅行简忽然将目光垂下,谢暄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外头一线灰冷的光正从傅行简的眼睛上直直划过,映出一个微闪而又模糊的光斑。 “这里离城南的义庄不远了。” 第30章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到义庄, 谢暄吓得头发丝儿都竖起来,抬起脚狠狠就踢了上去。 一声闷哼, 原本罩在自己头顶的人直接跌坐回座位,手捂在腿内侧,直接疼弯了腰。 动作之大,连外头的青柏都拉了拉缰绳,才稳住了车身。 背靠在车上,腿还在空中半举着的谢暄直接呆愣住了,看看傅行简,再看看自己的脚,这才恍恍惚惚地想,我刚才真踢了?踢……踢哪儿了?看他的模样,不会是踢着,踢着那儿了吧! 谢暄大惊失色。 就算自己以后今后会与他分道扬镳,甚至想过傅行简若再敢背叛就拉他一起去死,但也从来没有过这般毒辣的打算。 “你没事吧!”谢暄想凑近查看,又不敢,只往前倾了些,手搁在半空,踟蹰着不敢碰他,“我不是故意的,你突然说那么吓人的话我才……你不知道你刚才的眼神,哎呀!再说还不是因为你太……” 虎狼之词被及时咽了下去,谢暄拍拍脑袋,好让自己清醒点,“要不直接去郎中那儿吧,男人伤了那儿可不是开玩笑的!” 傅行简倏地抬头,眉心仍蹙着,显然疼痛还未完全平复,可神情却并未像谢暄想象中那般痛苦难当,“伤着哪儿?” “不是,不是那儿吗?”马车里太暗,谢暄觉得用眼神傅行简可能看不到,他一直悬在两人之间的手缓缓握住起,只留根食指,朝傅行简胯下快速地指了下,又马上收回来,“就那儿,特别疼吧。” 不知怎的,话音刚落谢暄就心头一凛,瞬间觉得马车顶好像沉沉罩在头顶,压迫之意让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傅行简下颌线紧紧绷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捂在腿上的手骨节微凸,缓缓拿开,谢暄定睛一瞧,微弱的光线下,一块发白的灰印子正在傅行简大腿内侧的衣摆上。 “你的脚尖正踢在我腿上,你说哪儿?” 不,不是那儿啊! 谢暄脸上烧得比喝了二斤烈酒还热,他嗫喏着,也不知道是该紧张还是该松口气,最后装死般地将头扭向一边,瓮声道,“我也没说哪儿,踢着腿肉嘛,是挺疼的。” 然后他决定态度再诚恳些,“我跟你道歉。” 谢暄觉着自己大概已经出现了幻听,耳朵里咯咯的,仿佛听傅行简紧咬牙关的摩擦声,刚想再描补两句,却见他那只一直悬着的手遽然向自己伸来,巨大的力量将谢暄直接按倒在坐垫上,下一瞬,背上一沉,他懵了一下才恍然意识到,是傅行简压在了自己身上。 耳朵里再次响起了咯咯声,这次极为清晰,随后是如同破空的数声鸣啸,身上原本还算虚压的身体骤然使力,谢暄觉得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车座上,力量大的,几乎快要将他的肋骨按断。 谢暄来不及喊疼,就听到嘭嘭几声,而后是马车猛地向前冲去,外面青柏闷哼一声后骤喊,“荣德,进车内!” 这是,这是遇袭了? 这个念头在谢暄脑海里一闪而过,车门砰地被打开,荣德滚落进来,东倒西歪地爬着去摸谢暄, “殿下,殿下你怎么样了!” “没事,外面什么情况。” “傅大人……?”荣德此时才看清楚车内状况,要不是垂下的一袭衣角,他几乎看不到谢暄的存在。 “是弩。”荣德极力抓住座椅边缘稳住身体,已无暇去想其他,“青柏的腿被擦伤,但暂时应该是甩掉了。” “这边街巷偏僻安静,马车的动静太大,甩开也不过是一时的。”傅行简道,“不行就只能弃车……” “唔唔!”一阵挣扎打断了傅行简的话,他一怔,忙抬起身子,谢暄啊地一声钻出来,大口喘着,“不必……不必刺杀,你就能闷死我了!” 终于得见天日,谢暄这才发现,自己坐的那一侧,强劲的弩箭居然直接射穿了车壁,扎进了对面的木头里。 这样大的力量,果真如荣德所说,是弩。 “可是。”谢暄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指着那几支弩箭道,“马车座位都在后面,这些箭却都射前部,荣德。” “奴婢在。” “刚才外头的弩箭射向的是哪里?” “是……”荣德的目光落在车外,“是车架,仅有一支从青柏腿边擦过,受了伤。” “对吧。”谢暄抬头看向傅行简,寻求肯定,“他们不像是要杀人对吧。” 傅行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突然喝道, “青柏,停车!” 骏马长嘶,在静谧无声的夜里宛若炸开一般令人骇然,谢暄惊慌不已,“干嘛停车,赶紧跑呀!” 话音刚落,谢暄只觉得面上仿佛一阵风拂过,傅行简越过他,弯腰去到车外,青柏似乎也不解,唤了声傅大人后,忍不住道,“大人,为何停下。” 谢暄也弓着身子向前探了探,看到傅行简似乎是在环顾四周,低低说了句,“果然。” “什么果然?”谢暄没急着要答案,而是问青柏,“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 “回殿下,属下没事。” 青柏说得轻描淡写,但谢暄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擦伤,分明是被弩尖撕裂了小腿上的皮肉,原本该是白色的护腿已被鲜血浸透,变得黝黯。 荣德从车里找到长巾替青柏包扎,谢暄挪到车门边,半探出头来,“傅意深,你为何突然让青柏停下。” 第25章 “你说得没错,他们没打算杀人。”傅行简的目光扫过四周,“而是想将马车驱赶到他们希望你出现的位置。” “怪不得。”青柏忽然道,“这一路上因为疾驰,属下遇到较大的坑洞只能转弯,如此想来,竟真的是一路被引到了他们路线上。” 谢暄懵然道,“他们赶我做什么,要赶我去哪儿?” “还记得最开始绕路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傅行简沉声道。 “城……城南义庄?”谢暄悚然。 “对,城南义庄。”傅行简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向面色已变得煞白的谢暄,“江由的尸体还躺在那儿。” 第31章 谢暄真想跳起来封死傅行简的嘴! 然而想想,他还得靠他渡过眼前这一关,咬咬牙,就先忍了。 “你不是说江由的尸首都烂得只剩骨头了,那引我到这里做什么?”谢暄抓着车帘子躲在后面,“难不成……他们是想吓死我?” 晦暗的巷子忽然更静了,就连荣德正在系绑带的手都停了下来,三个人齐齐看向谢暄。 “都看我做什么?”帘子后面探出了半张脸,满目认真,“不然呢,我若真的街头被杀,那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岂是那么容易脱清干系的。但要是我自己跑到义庄被鬼吓死,那不是与谁都无关了。” 傅行简:“……” 荣德:“……” 青柏:“……” 周围还持续地静着,青柏倏地收回目光,轻咳一声道,“荣公公,麻烦你再多缠一圈。” 荣德慌忙应声,埋头认真包扎伤口。 谢暄转头去看傅行简,他刚跃下车,一只手还撑在车架上,半转的身体看起来像是僵直着,眼中闪过的那一丝不可思议,被谢暄精准地捕捉。 但随后那眼神微微变了,不再是方才与他探讨线索时的专注,而是蒙上一层淡淡的无奈以及…… 谢暄在他转身前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一个足以形容的词——嫌弃。 然而傅行简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他在即将开口分辨的那一刻突然抬步走到青柏和荣德那里,低头查看了下,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帕,从墙边捧了一坯细土,盖在了青柏身下滴落的血迹上。 荣德见状立刻明白过来,也去捧了些,反复用脚在地面上碾过,直到那块血迹消失不见。 “青柏,还能坚持吗?”傅行简忽然问。 青柏直起脊背,“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但一定是严密地监视着这辆马车,并且很有可能在义庄设下陷阱,就等着我们踏足其中。”傅行简道,“现在你和荣德依旧赶着马车行进,不必太快,走哪里都行,但绝不可以太过靠近义庄。” “傅大人是要我们迷惑他们的视线吗?”荣德道。 傅行简颔首,接着道,“记住,你们不要去追究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就当他们不存在,若他们发现殿下不在车上,你们就直接回王府去,我会找人来送信。” 谢暄听得正认真,忽然傅行简转过头看向自己,“快下来。” “我?”谢暄愣了一下,却也知道此处不能盘桓太久,忙听话地跳下车来,刚站定,一阵风忽地盖过头顶,又搭在肩上,他定睛一看,是傅行简原本披着的黛色斗篷。 “把你这身衣服遮好了。” 傅行简的氅衣对他而言着实大了些,荣德过来帮他,三两下整理好,将谢暄原本穿着,绣着孔雀羽线的玄青色锦衣遮了个严严实实。 “傅大人。”青柏犹豫片刻,还是道,“太危险了,还是我跟着殿下吧。” “此地不宜久留,听傅大人的吧。”荣德坐在车架上,青柏见他没有异议,便重新上了马车,嘱咐一句殿下小心,便故意将马鞭扬起,在空中甩出一声划破黑夜的脆响,御马踏蹄而去。 鞭声的余响回荡在窄巷里,在墙壁上冲撞着逐渐消逝,随着马蹄声渐远,谢暄也被紧握着手腕,隐没入了一旁只有一人宽的墙壁之间,跌跌撞撞地被傅行简拽着跑。 没一会儿,谢暄就不行了。 “求……求你了。”谢暄又一次在摔倒的边缘被提了起来,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坚持不住了。” 说着,谢暄直接蹲下,抬起头红着眼眶控诉道,“我还醉酒了呢。” 傅行简原本微微急促的呼吸倏然一顿,手腕上如同铁钳一般的力量松了,谢暄低下头揉着手腕嘟囔道,“不是说他们目的不是杀我吗,干嘛跑这么急。” “快到了。” 声音忽然就响在耳边,谢暄微滞,抬头竟看到傅行简半蹲下来与自己平视,而后眼前一暗,是他将斗篷上的帽子盖在了自己头上,遮了眼睛。 “他们最初的目的也许不是杀人,可若发现你没在马车里,难保不会改变主意,现在回王府的路上也一定有人控制,所以我们不能回去。” “那去哪儿?”谢暄拿手半抬起帽檐边,露出眼睛,却瞧见原本面对着自己的傅行简不知何时转过身去,留在眼前的,是他宽展的后背。 “上来。” 谢暄惊得瞪大了双眼,这一刻他甚至想绕到前头去确认下长相,到底是不是傅行简。 “快上来,马上就到了。” 谢暄没再犹豫,立刻趴了上去,一股力量坚实的力量托起了自己,他的双手也自然地环上去,心头一晃,整个人随着傅行简稳稳地站了起来。 “你……” 傅行简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间,谢暄抿了抿唇,没继续说下去,任由头顶的帽子随着颠簸盖上来,眼前一黑,将所有隔绝在了这层厚实的锦缎之外。 谢暄其实并不喜欢黑暗,身份注定了他就好像被一直蒙着眼睛,永远不知道第二天等着他的是什么,上辈子,那么平常的一天,进了趟宫就再也没出来。 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重活一世除了知道自己会死,一点有用的主意也没有,明明谁都不敢依赖,却又极度渴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放心依靠。 谢暄缓缓闭上眼睛,持续紧绷的身体随着呼吸逐渐放松,直到重量全然伏在了傅行简的肩上,他也感觉到了,步伐微顿,向上颠了颠。 “傅意深。”谢暄喃喃着,等他应了声,才又道,“你可别骗我。” 答不答应其实不重要,谢暄知道结局,他求的不过是个暂且的安心,和一线或许能够摆脱命运的希望。 也许傅行简现在是真心愿意帮他,但待到形势急转直下那一刻,他能坚持吗,就连谢暄自己都觉得,若换位而思,他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不骗你。” 傅行简的声音还是传来了,简单的三个字里有风声,有喘息,有随着颠簸的微顿,真切地响在耳边,可还未到心里,就虚幻的如同稀薄的尘雾,风一吹就立刻不见了踪影。 一定是酒力未散才会这般没出息,谢暄觉得自己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眼角又有些温热,下一刻就会洇湿脸颊下的肩膀。 谢暄吸了吸鼻子,稍稍抬起下巴,将那点滴眼泪抹在了自己袖上。 一直托住自己的双手忽然撤掉了一只,谢暄掀起帽边,眼前是一扇不算大的木门,傅行简腾出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响了门环。 金属的敲击声响彻在静谧的夜里,停歇片刻后,他又敲了一遍。 一阵风乍起,在巷子里呜咽而过,大约是吹散了天上的轻云,月光不长眼地洒下来,瞬间将晦暗驱赶殆尽。 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随着墙面弯折起来,就好像背后站着人一般,谢暄只是偷偷瞄了一眼,就立刻紧了手臂, “傅意深,好像,好像有人来了。” “别怕。” 傅行简也一定听到了,这样安静的夜里,马蹄声可以传得很远,错落纷杂,似乎在下一刻,就会猛然出现在尽头的拐角处。 如果他们真的过来了怎么办,这条长长的巷子光秃秃的,放眼望去,无一处可躲避的地方。 “傅意深!”谢暄用力地把头埋进傅行简的颈窝里,他害怕地绞紧了手指,可下一刻,他迟疑着,又缓缓松开,“你……” 你放下我吧。 门内闩锁的碰撞声打断了谢暄,他遽然抬头,只见门打开了一条漆黑的缝隙,与此同时,那如同重踏在心脏上的马蹄声也已轰然而至! 第32章 里面的人几乎是将他们拖拽进门,关上不过须臾,马蹄声就从门外杂沓而过,谢暄还在傅行简背上,只觉得腿上被被他两只手掐得生疼,只能死死咬牙忍住,直到马蹄声逐渐消失于耳中,才咬牙道, “傅意深,你抓得我好疼。”谢暄被立刻放下来,弯腰揉着腿内侧,忿忿道,“你是不是在报刚才的一脚之仇。” 谢暄这个人,只要事情过去便不会过于沉湎,就比如刚才还紧张到快昏过去,现下觉得安全,说话便开始没边没际。 “傅意深?”忽然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揶揄中带着一丝讥诮,“我倒不知潞王殿下在外头和夫君这般客气。” 第26章 “谁?”谢暄抬起头,一张化成灰都认得的脸就豁然出现在眼前,“萧子羡!” 他瞠目结舌,这才顾上环顾四周,只见眼前像是一间庭院,傅行简与萧九渊并肩而立,白晃晃的月光正铺在他二人肩头,反观自己正站在围墙影下,仿佛是那个刻意被隐下的局外人。 危难之时,傅行简竟头一个想到来找萧九渊,这也就罢了,暗号接应,后门相会,这傻子也能瞧出来不是头一回,看来他们两个不知私会过多少回了! 谢暄一直以为自己是鸳鸯,谁知道却是那根棒子。 “是草民,草民见过潞王殿下。” 萧九渊周到的礼数在谢暄眼里根本就是炫耀与阴阳,他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强吞下心头不断涌起的涩意,才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了句,“平身。” “子羡,我们到这里来除了你谁也不能透露。”傅行简的声音明显松快了些,“我们呆到天亮就走。” “就到我房间吧,晚上他们没人敢来。” “好。” 话音刚落,傅行简就拉起一直不肯正脸瞧萧九渊的谢暄,轻车熟路地直接从庭院黝黯的树丛边绕过去,拾阶而上便踏进了游廊,再几步,就到了一栋房子前。 门敞开了一半,看得出主人方才从门里出来时的急迫,谢暄这才恍然悟到,原来萧九渊的卧房后窗正是刚才他们站立的庭院,所以他才能听到门闩特殊的响动,并且能及时赶到。 呵,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谢暄心头虽酸得难受,却也想明白了许多,他恍恍惚惚随着傅行简进了房,刚站定就忽然道, “你们放心,这次我定会成全你们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正在关门的萧九渊和打算替他除去斗篷的傅行简都愣住了,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不知道如何接下他这句话。 “真的。”谢暄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手指不自觉地又搅上了衣袖,一下一下抠着,肯定道,“会有那一天的。” “他喝了不少酒。”傅行简解释道。 “这样啊。”萧九渊松了眉眼,“那要不先让殿下去软榻上休息。” 说着,他去衣柜中翻找,“我有几身新做的衣裳,先将就下吧。” 谢暄从没这么累过,但他仍坚决不穿萧九渊的衣裳,只是将氅衣脱了,裹着自己满是酒气的衣服躺进软榻,咬牙躺了会儿,实在是太冷,才不情不愿地把刚才扒拉到一边的毯子拉起来,重新盖在身上。 “今晚如果还从景和门回去,也不会遇到此事。”傅行简眉心微微蹙起,“可偏偏是从宝应门走的。” 萧九渊看了眼已经陷入酣睡的谢暄,低声道,“你怀疑青柏还是荣德?” 傅行简沉吟片刻道,“但今日景和门外有集市,人群熙攘,马车难行,绕路也在情理之中,也许对方就算准了我们会从宝应门走。” “所以义庄到底有什么,一定要让你们踏足其中。” “我心中有些猜测,但子羡,这其中牵扯过于重大,我只能……”傅行简也看了眼软榻,“我只能和他说。” “若是你的事我必万死不辞,但若是他的,我是半分不愿沾染。只可惜你与他现下是理也理不清了。用得到我尽管说,只是这样复杂纷扰的事情你与他商量。”萧九渊不禁苦笑,“能靠谱吗。” 傅行简嘴角勾起了极微小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好似不是,他忽然转了话头,“老蜧你知道多少?” 说起正事,萧九渊正色道,“鄢桥坊这个地方,总是有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从不会追其过往,能长久呆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老蜧便是其中一个。也正因为他呆得足够久,才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 “他是不是太监。” “是。”萧九渊肯定道,“早年他瞒得很紧,现在可能自己也觉得没人会再追究,这才张扬了许多,在鄢桥坊虽无人明说,却是心知肚明。” “这么一个看似羸弱之人,为何能在鄢桥坊获得如此地位?”傅行简问。 “那是因为他做事够脏,就算在鄢桥坊也是数一数二的,买卖越脏,赚得就越多。” “可他无妻无儿,终日住在鄢桥坊这种地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 “这……”萧九渊迟疑了下,突然笑道,“你别以为他一个太监就清心寡欲,这个知道的人的确不多,他与葳蕤阁的凤娘是姘头。” “凤娘。”傅行简眉尾轻抬,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低低重复了这个名字。 萧九渊神色微动,压低嗓音道,“你想动老蜧?” 傅行简抬眸,眸光中闪过一丝寒意。 “别人当你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可我萧九渊却知道,不管你认不认这场姻缘,你都不能容忍别人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萧九渊的目光中满是跃跃欲试,“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不用你动手。”傅行简却淡淡道,“我心中自有人选,只是容他考虑几日罢了。” 萧九渊一怔,声音也不由地高了几分,“是谁?你外头有人了?” “你们在说什么?” 一个鼻音颇重的声音从软塌上响起,两人一顿齐齐看去,只见谢暄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手臂撑着身子,毯子半挂在肩上,迷糊却又震惊地看着傅行简, “你……你外头还有人!” 第33章 “什么叫……又有人了?” 气氛仿若凝结了那么一瞬,萧九渊率先反应过来,一向说话利落的他刻意拖了个长腔,显得阴阳怪气。 傅行简淡淡横他一眼,并不予搭理,而是走到谢暄身边,迎着木呆呆的眼神抬手在他额头上碰了碰,才转头再次说道,“他喝多了。” “是是。”萧九渊笑道,“小王爷是嫌我这榻没潞王府的软,睡得不安稳,脑袋糊涂了。” 谢暄眼皮沉重地直打架,摇着头倒下去,含含糊糊地咕哝着,“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说什么呢?”萧九渊好奇地想凑近些,却一条手臂拦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行简一眼,转了话题,“现在时辰尚早,你也凑合着睡会吧,我去隔壁厢房。” “不用。”傅行简起身道,“我要走。” “你要走?”萧九渊一怔,“去哪儿。” “记得我曾和你说过,那把火的目的是让他们动,动了我才能知道是谁,可谢兰时出手太快,将一切在顷刻间平息,也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傅行简说着,抬手就去拿氅衣,“他们慌忙出手,并且想将谢兰时引到义庄,反而暴露了他们还想拿江由这个人做计,反倒简单明晰了许多。” “你的意思是……?”萧九渊愕然地瞪大了双眼,“你要回义庄?” 傅行简颔首道,“你派人秘密给荣德送个消息,让他知道谢兰时安全,记得,天欲亮时城中防备最为松懈,此时想办法把他送回潞王府。” “太危险了!” “现在还不算晚。”傅行简推开门,抬首望了一眼今夜过于亮堂的月亮,忽又回头,“此时事关朝廷,浑水极深,你帮我看好他,绝不许派人跟来。” “你……!”萧九渊怔了下,只得看着迅速消失的背影恶狠狠道,“犟种!他哪里值得!” --- 夜晚的楚都有些地方能闹到半夜,有些地方却静到无所遁形。 天阙楼和义庄,是从外城最为喧嚣繁华与最为孤冷荒芜之地,一路弯弯绕绕,足有数里,对方却对他们会选择向哪边转弯,从哪边绕路了如指掌。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们人数众多,无论绕路哪边,他们都能够在短时间内将平整的道路破坏,一路驱赶。 二是……驾车之人在看似慌不择路之下,冷静地选择了计划好的路线。 傅行简的思绪戛然止在街口如刀割般整齐的阴影之下,胸口微微起伏着,迎着风的唇角已干裂出一道深红的口子。 他用舌尖轻轻润湿了血口,细品着口中淡淡的血腥味,抬步走进了白冷的月光里,再隐没在下一片如墨的晦影之中。 足尖却在这一刻顿住,傅行简猛然转身,目光所及之处,那个跟在身后的人恰好身在月光下,被照了个完完全全。 “是你?”傅行简的身影完全隐没于暗影,只有听似冷静至极的声音。“崔玉桥,你最好有一套无可挑剔的措辞。” “当然有。”崔玉桥微微仰首,脖子上泛紫的勒痕隐约可见,“我同意大人的提议。” “这么快?” “对。”崔玉桥从月色下离开,一起融进阴暗,“从大人与我说了那些话开始,其实就没我留下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答应。” “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傅行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只是比我预计的快一些。” “你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不怕我告诉别人?” “你告诉谁?”傅行简神情淡淡,“姓谢的吗?” 第27章 崔玉桥无声地笑了笑,“大人是算准了我不会说,不过我没想到大人也会护着姓谢的,虽然只有那一个。” 似乎是收到了警告的眼神,崔玉桥退了半步微微躬身道,“我住的那间房能看到宝通门,刚才又恰巧看到大人入内城的身影,我还在奇怪怎么您一个人回去,结果不久,又看到大人形色匆匆出来,料想许是有什么事。我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心里既想通了,就悄悄跟了来。” 说着,崔玉桥抬首,“虽还不知道大人问我要的投名状是什么,但这一次,算我自己的。” “城南义庄,你把里面的人引出去。” 崔玉桥的眼睑随着这句话轻轻跳了一下,“知道了。” --- 人越想隐匿起来,这明晃晃的月亮就偏随人而转。 崔玉桥气喘不已地好不容易穿过一片破落的废屋时,在两扇墙间发现一道夹缝,仗着身形纤细堪堪钻过去,这才甩掉了追兵。 心惊之外,只剩无尽的腹诽。 这个傅行简根本就是阎王转世,还是说他真的不知道看似荒凉寂静的义庄里其实布了这么多的人! 崔玉桥尽力控制着呼吸的幅度,费力拖起右腿,疼得眼前一黑。 方才在废屋中逃得太急,没发现墙边有一块铁片翘起,小腿掠过,划了一条硕长的口子。 但他不能停留下去。 崔玉桥忽在疼痛中觉出一丝微凉的濡湿,他愣住,靠在墙边回头看去,这一下,瞳孔紧缩。 原本以为不过是划破点皮肉的伤而已,可谁知这样血流不止,星星点点,在月华下发白的巷道里无所遁形。 极度紧张之下,耳畔里似乎已有无尽的脚步声追随而来,崔玉桥咬咬牙,扯掉一条下摆,狠狠勒在伤口之上,粗粝地打个结,抬腿便走。 崔玉桥并没有听错。 那些人个个都是追踪的高手,他未伤时还能一比,可现在…… 他紧咬牙关,暗恨自己竟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又恨这条路为何如此之长,他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却仍未到尽头。 再迟点……再迟一点,那些人就会拐进这条笔直到一览无遗的巷道中,那么他……! 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忽然哒哒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崔玉桥一怔,脸色瞬间煞白。 他们若夹击,那就再无生遁的可能。 崔玉桥虽这样想着,可脚步却未停,他只能向前跑着,直到銮铃的轻响传入耳中,抬头,一辆马车在数丈之外踏进巷道,像是看到他也颇为意外,竟停了下来。 “公子,前头有个人像是受伤了。” “嗯?”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润如溪,“怎么了?” 说着,车帘被掀开,四目蓦然相对,惧是一惊。 “你是……崔玉桥?” “钟公子?” 这马车里的,竟是钟云鹤。 第34章 马蹄轻缓,钟云鹤的马车仍与方才一样不疾不徐,直到被几人忽然拦住了去路。 “是有个受伤的人。”车夫有些懵然地朝后面指了指,“往后跑了。” “车上是何人,把车帘掀开……” 说话的被为首的人挡住,他的目光扫过车上所悬挂着的,武宁侯的令牌,抬手让身边几人让开,颔首道,“别扰了贵人车驾,我们走。” 车夫轻放缰绳,马车再次行进,不紧不慢地驶出了这条长长的巷道。 “你还好吧。”钟云鹤紧蹙着眉,忧心不已,“放心,我刚才悄悄看了眼,他们循着你故意留下的血迹向后面去了。” 说着,他双眸渐亮,“不愧为崔公子孙,即使身处险境亦从容不迫。” “若非遇钟公子出手,我早就被他们抓去,什么从容,不过是惯于苦海中寻些活下去的出路罢了。”崔玉桥抚住伤处,黯然道。 “你不是离开了天阙楼,怎的还会被人追赶,难道是……?” 天阙楼里消息灵通,傅行简赶走崔玉桥的事不出一会儿就传到了霍二那里,钟云鹤目露忿然道,“分明不是你的错,赶也赶了,他身为朝廷命官,竟还要赶尽杀绝。” “不,不是。”崔玉桥没想到他顷刻间竟理出这么个因果,不免有些头痛,“是我不小心招惹到了几个泼皮无赖,慌不择路受了伤。” 这个说辞着实有些漏洞百出,但钟云鹤却听得认真,弯腰扶起崔玉桥,“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这般无法无天之人,你腿上一直在流血, 不如随我回去,我府里有大夫。” 崔玉桥惊恐不已地摇头,“玉桥是什么身份,今晚若入了公子府中,岂不败坏了公子名声。” 说着,他挣扎起身,跪倒在地,“天阙楼时玉桥就看出来公子与他们不同,求公子将玉桥放在明嫣楼附近,就不要再管了。” 车内本就晦暗,崔玉桥腿上的血如同墨汁般黑黑的洇在下摆之上,泛着濡湿的微光。钟云鹤紧紧蹙起了眉,苍白的面庞似乎是因为急的,泛起一层红晕。 可无论他如何挽留,崔玉桥的态度却异常坚持。别无他法,钟云鹤只能将人放在离明嫣楼不远的一处僻静巷子里,从窗帘中看着他一瘸一拐地隐没于夜色之中。 “公子,咱们走吗?”车夫问。 “奇怪。”钟云鹤从巷口收回目光,喃喃道,“锦衣卫的人为什么要追赶崔玉桥?” --- 城南义庄外 这儿本就是停放尸首的,十分晦气,方圆二里之内都没有人家,虽也有道路,却没什么人看护,两边干枯的蒿草长得近一人高。 这是个绝佳的隐匿之所,但枯草失了水分,但凡有一丝波动,沙沙声便传播甚远,傅行简背靠在深处一棵大树的树干,静待下一阵风来。 其实方才他看得很清,追逐崔玉桥而去的是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这让傅行简稍稍有些意外。 毕竟能够驱使这么多锦衣卫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皇上,还有就是高似。 不会是皇上。 他完全没必要绕这样大的弯子,从一个贱民身上做文章,那高似又是为什么。他身为皇上最为信任且已手握大权的大珰,为什么要动谢暄,他的目的是什么? 随风而动,傅行简没有再隐匿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在义庄门前斑驳的石板路上,借着月光摘掉了衣摆上挂着的枯草。 “大人。”少倾,身后有人唤他, 傅行简回头,是还微喘着的孟亭松,身后跟着四名杂役,“有些晚了,好不容易凑着四个人。” 傅行简微微颔首,“文书可带齐了?” “都带齐了。”孟亭松笑道,“今日大人难得散衙这么早,却又回来,正巧被寺卿大人逮个正着。” “我倒无妨,只是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大人尽管吩咐就是。”杂役忙哈腰,搬运尸首这种活虽晦气,但会有不少额外的银两,遇着了反而面露喜气。 “这具尸首有些特殊,是中毒而亡,且毒源不明,进去后务必穿戴好罩衣,鹿皮手套用绳子扎紧了,千万不可接触到皮肤。”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个人,见这么多人在门口似乎吓了一跳,忙迎上来,“诸位这是……?” 孟亭松迎上去,拿出大理寺公文递给他,这人转过身,借着月光看了眼,摇摇头道,“草民不识字。” “这……老翟不在吗?”孟亭松问道。 守义庄的差事可不是谁都愿意做的,老翟孑然一身,已守了十几年,和大理寺的人也甚为熟悉。 “回大人,他人不舒服,草民来替他守一晚。”这人面露难色,“要不是他央求,草民也是不愿来的。” “我们是大理寺的,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傅大人。”孟亭松与他交涉道,“里面有一具名叫江由的尸体,因案情已结,所以拉走下葬。” “怎么半夜来呢。”这人看不懂文书,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瞧出来这里官最大的是傅行简,便朝他看去。可眼神不过刚刚触到,傅行简就好像发觉了似的,原本旁落的目光蓦然间锁在了他身上,这人慌乱地撤开目光,似乎是不敢再置喙,侧身让出了大门。 孟亭松倒是笑笑,解释道,“大理寺的事多如牛毛,一向是排到几时算几时,更何况运尸这种事,通常就是晚上来的,大白天的也怕扰民。” 踏过义庄门槛的那一瞬,傅行简几不可见地微顿了下,目光扫过了一直低着头的守门人,他站在门边,脚下踩了一团浓重的黑影,是他自己的影子。 已是月上中天了。 义庄并不太大,并排的有五间狭窄的停尸房,傅行简和孟亭松并不必进入房内,几个杂役也不是头一回做,熟练地穿戴好了,便提着灯进去收拾。 饶是他们见识多广,也不禁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你后来查看过他的尸首吗?”月色之下,本来一直看着停尸房的傅行简忽然转身,问向身后的孟亭松。 第28章 “也就第三天时来过一次,只隔了门远远看了一眼。”孟亭松蹙眉道,“当时江由的皮肉内脏均已腐化严重,开始脱落,根本无人敢靠近。一听到直接结案无需查验,就连仵作都松了口气。” “究竟是何种毒物。”傅行简沉吟道,“竟不似是大楚能有的。” “我也怀疑是什么外来之物,但现在皇上要结案,咱们也只能结案。” “嗯。”傅行简淡淡应了声,里面几个人恰好抬了木板出来,上头细细一卷草席,看起来就跟没东西似的。 “大人,咱们就拣了拣骨头。”一名杂役出来,大口呼了几口气才道,“剩下的弄不出来来了,几乎没地儿下脚,里头那张停尸床也脏得不像个样子。” “辛苦了。”傅行简道,“今日这活不轻松,我会秉明何大人,这次的殓尸费用会给双倍。” 几人虽蒙着口鼻看不出笑,可眼角立刻飞起的纹路昭示了他们的欣喜。 “你们进去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 “有有。”银钱多了,杂役更是答得更是积极,“小的也算见识过不少,可这样的还是头回见,而且咱们进去的时候地上就有不少脚印,看起来倒像是刚踩的。” “脚印?”孟亭松敏感地抬头,与同样看向他的傅行简对视一眼, “还有没有手套和蒙口布。”傅行简问道。 “有的。”孟亭松拿给傅行简,自己也穿戴上,提起灯与傅行简一起靠近门边,蹲了下来。 门槛上有一枚沾有秽物的脚印,他们二人同时注意到了。 “这是……”孟亭松显然也看出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们先行带着尸首去下葬吧,别误了时辰。”傅行简起身,瞟了眼仍站在门口,却翘首朝这边不停张望的守门人。 孟亭松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太熟悉傅行简的脾气,最终只是叮嘱他当心,招呼杂役抬起木板前往郊外坟地而去。 义庄霎时间归于死寂。 月光凉浸浸地淌下来,流得到处都是,亮的地方更亮,黑的地方更黑。 傅行简正站在义庄最无遮无拦的明亮之处,忽而转身,面相了房屋后面那片如同深渊一般黑影处,淡淡开口道, “佟指挥使,别来无恙。” 第35章 枯枝凄厉的断裂声一下一下的,由远及近,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傅行简的视野里。 佟昭正鼻间无声地哼笑了下,“傅大人好眼力。” “门槛上的这枚鞋底纹路清晰,是硬底的皮靴,就算是锦衣卫,也非一般人可穿着,且秽物仍黏腻着,还未完全风干,显然是刚刚遗留不久的。”傅行简说话间仍是颔首,礼数周到,“所以大人应该还在附近。” 佟昭正倒也不恼,“傅大人恐怕进门就发现了吧。” “是在马车上被追赶之时,就有所猜测。” “佟某倒是让你给诈出来了。”佟昭正看似无奈地摇摇头,挑眉笑道,“傅大人今晚可真够忙的,天阙楼里闹了一出,佟某还以为大人会和潞王殿下回府如胶似漆,可没想到又去了大理寺,然后这样恰好地赶到了义庄。” 傅行简气息稍顿,抬头与佟昭正相视而对,眸色坦诚,“佟大人,在下不愿与潞王结亲虽是世人皆知之事,但无论是趁虚而入的青楼小唱,还是企图将潞王置于死地的滔天权贵,只要在下还在这条船上,就不能让这船轻易翻了,淹着我傅家。” “傅大人痛快,那佟某也就直说了。”佟昭正手扶腰间的绣春刀,看似爽朗一笑,“世人亦皆知,这段婚约可不是哄潞王开心这么简单,皇上忌惮潞王嫡皇子的身份,同样也忌惮傅家的根深蒂固,你二人无论谁有异心,对皇上而言都是心腹大患,又岂容有变?” 此言一出,傅行简敛目,嘴角在光照不到的角度微微勾起,“在下明白,我与潞王,必须在一起,却不能真的在一起,但……” 再抬眸时,傅行简毫不掩饰眼底的嫌恶与黯然,“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下不得不再寻一艘稳妥的大船栖身,以求将来翻覆之时得以保全我傅家上下。” 佟昭正忽然沉默。 他用那双在黑夜里也如鹰隼般的眼睛锁住傅行简,似乎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是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是年少成名的天纵之才,是朝中谦恭有礼,勤勉有加的新晋官员,若加以历练,仕途顺利,入阁恐怕也是指日可待。 可这一切都毁于潞王的一个念头。 是极为自私的念头。佟昭正在心中默默重复。 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忽然就被深困于樊笼,不得娶妻,不得升迁,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是个大理寺少卿,更遑论潞王这一举动,是将傅行简一起拉到深渊之侧,随时都会随他而覆灭。 没人认为傅行简会真的和潞王一心,但令佟昭正没想到的是,他竟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出来,没给自己留一丝后路。 似乎是看出了佟昭正的疑虑,傅行简收敛了目光中的愤恨,微微躬身道,“佟大人也许觉得在下鲁莽,可留给在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佟昭正眉头一动,刀鞘轻响,在这样静谧诡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的目光凝在傅行简如刀削的唇线之上,看着他轻启了双唇, “潞王殿下,明年就及冠了。” “佟大人。”傅行简双手交叠,躬身恳道,“我想求见老祖宗。” --- 南风穿过敞开的窗轻吹进来,温煦的,还带着一丝甜滋滋的湿润。 这样的午间谢暄通常是会酒饱饭足地摸着肚子,躺在榻上舒舒服服地小憩,至于睁眼时是下午还是傍晚都无所谓,反正他什么也不用做。 但今日不同了。 门帘被掀起的同时,谢暄肃然站起,冲着刚进来半个身子的傅行简微微颔首道,“你来了,坐吧。” 说着,冲书案前摆着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坐在书案后面。 “……” 掀了一半的门帘悬在半空中,傅行简的手臂还举着,他的目光在两把椅子之间游移了下,还是走到了这张特意摆放的,端端正正的椅子上,与谢暄相对而坐。 “思来想去,还是在书房里谈显得正式些。”谢暄肃然道,“我先道歉,今后再不这样饮酒误事了。” 稍顿,他将斟好的茶推给眉心微蹙的傅行简,迟疑,却又坚定道, “其实关于这场婚约,我早就后悔了。” 傅行简的目光陡然从微荡的茶汤上弹起,谢暄被他看得心头惊跳了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些。 谢暄就知道提起这事傅行简的反应会极大,他虽发憷,却觉得两人如今既然要面对这样生死攸关的困险境,总得坦诚一些,消除芥蒂。 “你先听我说!”谢暄慌忙阻止了傅行简开口,见他气息稍敛,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我当时想得实在太过简单,以为只要安安分分的做个闲王就能保一世平安,又任性妄为惯了,就闹着说要与你成亲,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皇上竟会答应。” 谢暄抬起眼,谨慎地看着傅行简,眼眶却已有些微微泛红,“那晚你被关在宫里一整夜,皇上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不是皇上。”傅行简也看向他,目光平静,“是皇后。” 谢暄双目微瞪,僵僵地怔在那儿半晌,才缓过神道,“可皇嫂她当时病得很重,久居咸宁宫不曾出来,怎么会……” “我隔着一道屏风,并未见皇后娘娘真容,可她声音虽虚浮无力,却字字如磐石一般,不容我反抗半分。” 傅行简遽然轻笑,指着自己,“我,我的九族,都不过是她手心里的一片枯叶。” 是一片已经干枯焦黄,脆弱的哪怕是在这个虚弱至极的女人手中,也能轻易碎成残渣的枯叶。 她明明是在以权压人,偏偏又仿佛是最痛苦的人,貌似坦诚地说着这世间已没什么可让她留恋的——除了谢暄。 这个在辈分上是小叔的孩子,她却倾注了如生母一般沉重的爱。 “她说她恨这个权力,这个地位,但只有你,谢兰时,只有你。”傅行简深深的看着他,“她会用权力,用地位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谢暄仿佛被忽然掐了脖子,窒息感从胸腔直逼上喉咙,他惊惶地看着傅行简,看着他双唇中,砸出来的每一个字, “是不是很轻松?她只用了她不屑一顾的权势中的,那么一点点碎屑,就能让我跪下谢恩,坐上喜轿,嫁入潞王府。”傅行简的双目之中却无丝毫愤怒,他依然平静地看着谢暄,“除了威胁,她叮嘱了我很多事,她把每一面都看得通通透透,却唯独算错了一件。” “算错了什么……?”谢暄怔怔地重复着,双唇微颤。 傅行简淡淡的眸光微动,仿若点了墨一般徐徐转深,直到深不见底, 第29章 “她唯独算错的,是我。” 第36章 谢暄耳中茫茫地嗡鸣着,仿佛是立在一个巨大而又空旷的宫殿中央,窗外的风每隔一会儿就会吹进来一阵,拂过脸庞是暖的,可他却觉出了无尽的寒意。 “傅意深……”谢暄看了眼那扇特意打开透气的窗,“你能把窗关上吗?” 余光里身影晃动,傅行简似乎是低头查看了他一下,才起身去关窗,谢暄看着他的背影,努力眨了眨眼睛,在他转回身的那一刻,已深吸一口气,将情绪收拾妥当。 谢暄神情的变化又岂能逃得过傅行简的眼睛。 谁都知道皇后丧子当年养了谢暄,这对叔嫂之间的母子之情深厚之至,而谢暄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顺利长大,也同样倚仗了这位皇嫂无微不至的保护。 所以谢暄想要什么,皇后倾尽一切都会给他,傅行简不意外,甚至理所当然。但谢暄的反应却十分古怪,他的眼中有撼然,有想念,甚至能看出一丝痛苦,但不该有的,是恐惧。 傅行简看了眼自以为已经恢复常态,故意露出笑颜的谢暄,没有拆穿他,而是喝下了他递给自己的那杯茶,说了句, “好,我答应你。” 谢暄愣住了,已经忘了自己先前说了什么,傅行简又道, “你是想让我们冰释前嫌,共渡此关,我说好。” 谢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张,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原是想好了一堆条件的。 比如说退婚,再比如说传闻中他有个喜欢的姑娘,当然那是传闻,也许他一直喜欢的是萧九渊。哦对了,傅行简看重家人,看重仕途,这些他到时候可以去求卢增,还可以去求徐阁老,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谢暄告诉自己的,只要傅行简这次能帮他,那场还未发生的指控,他也可以不计较,总归以后是一刀两断,他只要放下了,也就不会疼了。 “所以我总算是明白了。”谢暄这次笑起来,神情中已不见惶恐,杏仁般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熠熠生辉,“我就说咱们做蚂蚱比做夫妻好。” “蚂蚱?”傅行简显然有些接不住谢暄跳脱的想法,“什么蚂蚱。” “自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谢暄先是笑眯眯的,后又忽然敛住笑意,认真道,“你在大理寺放了那把火,又在那般危险的境地里背着我奔逃,我知道你此次是真心要帮我,所以你放心,待真相大白的时候,我定会满足你想要的一切。” 说着,谢暄又重重地重复道,“你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会全都满足你。” 今日这番剖白,谢暄从一早酒醒一直想到了刚才,又反复琢磨后才决定在书房相谈。 下决心的那一刻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毕竟是自己的自私带来了他的恨,他的恨又带来了最后的背叛。 金銮殿上,有没有傅行简那句话自己都得死,谢暄这点倒是想得很明白,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 他就只有一个目的,活下来。 忽然一个声音传进谢暄耳朵里,幻觉似的,他不确定地瞪起双眼,伏在桌面向上去看傅行简低下的头。 他却蓦地抬起下颌,一双含着笑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进谢暄探究的眼中,谢暄呆了下,怔怔地看着他笑得意味不明的唇角, “一条绳上的蚂蚱。”傅行简深以为然地重复着,“这么说也没错,而我想要的,你也给得起。” 谢暄也跟着笑起来,如释重负。 “哦对了。”谢暄挺直脊背,神色微敛,有模有样道,“方才荣德与我说,他查了一些在宫中去世的内侍,大约在九年前,御马监有一个叫汪弗的,四十一岁那年突然暴毙,我觉着他最可疑。” 傅行简见他这般正经,唇角略微扬起了些弧度道,“何以见得。” “内侍身有缺陷,又终年劳累,年纪轻轻就没的也并不罕见,但这个汪弗不同。”谢暄道,“汪弗是高似养子之一,是他众多儿孙里最得心的,要不是他入宫有些晚,没怎么在内书堂读书,这司礼监第一秉笔的位置,肯定就不是温秀的了。” 说着,谢暄身体微微前倾,又压低了道,“虽说内侍死在宫里是不许出殡的,但汪弗这种地位,一般也会在外头弄个像样的丧事,但高似却说他染了疫病,草草拉去烧了,这不像高似平日里行事的作风。” 傅行简看向谢暄的眼神,从饶有兴趣到微微诧异,又到认真思忖,沉吟片刻道,“若你猜测属实,那汪弗在宫里地位超群,又为何要在鄢桥坊这种地方讨生活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谢暄属实有些得意,嗓音中已有压制不住的激动,“宫里这些秘事还真得靠我。” 傅行简忍不住拿指背轻碰了下谢暄面前的茶杯,让他先饮一口,压压兴奋。 “这事细说起来与我还有些关系。”谢暄咽下茶水,细细回忆当时状况,“那日是我最害怕的徐阁老讲学,于是我趁人不注意就悄悄从后窗翻出去跑了,跑了之后漫无目的,鸣玉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原来他瞧见了我翻窗,来劝我回去。 “我哪敢再回去,拉扯了一阵子,鸣玉见时间过去了许久也不敢回去,我俩干脆合计找个地方玩玩,这时他说大勒国进贡的几匹马极为英武,于是我们就一起去了御马监。” “那发生了什么?”傅行简问道。 “当时很混乱,我后来怎么都记不起当时的细节。”谢暄眉头紧蹙着,努力回想,“就不知怎么的,有一匹马突然发狂,混乱中我磕着脑袋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鸣玉为了护我,腿骨都差点被踏折了,脚伤修养了两个来月才好。那匹马就是汪弗管着的,皇嫂动了大怒,本要严惩,谁知他就这么染了疫病突然死了。” “所以你觉得他是为了避祸假死出宫的?” “对。”谢暄用力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高似,汪弗……”傅行简食指桌上轻画,似乎是在绘制一幅看不见的图画,“锦衣卫,高似……” 谢暄一会儿盯着傅行简的手指,一会儿又瞧着他陷入沉思的脸,大气也没敢出一下。 “高似是风筝。”傅行简眸色微凝,忽然开口道,“他的背后有一个放风筝的人,但此人不是皇上。” “什么意思?”谢暄眨了眨眼,更迷茫了。 “你把高似想象成一只风筝,他表面虚张声势的那张皮,是皇上给他的,可骨架呢。”傅行简以指蘸茶,在桌上画出一只简单的,菱形的风筝,“那撑起这层皮的骨架,一是权,如司礼监、东厂等等,二就是钱。” 这解释谢暄是听懂了,但—— “那和我又什么关系呢?” “老蜧的进账之巨比有些地方上的税收还要多,他这个年纪,又有这样的财富,为何还冒险呆在楚都最肮脏的地方?” “我不知道……”谢暄本能地喃喃,可话音刚落,遽然间灵光一现,椅子咣当一声,他站起来强压下嗓音道,“你是说,他的钱可能是为高似挣的!” 傅行简抬眼,微微笑着,眼底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冷戾, “不管是与不是,我都要折了他……” 话音未落,傅行简向后微微侧头半分,神色随之猛然一紧,一把抓住了谢暄的衣领,将他直接仰面按在了桌上,又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 “够了没!”傅行简的声音冰冷中蕴含着极为压抑的愤怒,“我已经遂你愿嫁进了潞王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谢暄头晕目眩的,都不知自己正好端端地站着,怎么就仰躺在了桌子上,他本能地攥紧了傅行简的衣襟想站起来,谁知他竟轻易地被自己拉弯下腰。 谢暄惊恐不已,霎时间松开了手中的衣襟,双手向后撑桌企图后退,却被傅行简用力按住肩膀,几乎动弹不得。 “你还不肯放手是吗?” 谢暄无辜地抬起双手,“我没有……” 话音未落,肩上一阵骤凉让谢暄瞳孔紧缩, “你甚至要向皇后告状,说我不与你行夫妻之实。”鼻息交融,呼吸可闻,但傅行简的声音却冷冽到让他不知此刻究竟是前世还是今生,“你就这么想要吗?” “哈?” 第37章 “我,我不是,我没有!”谢暄惊骇得语无伦次,又极心虚地低声道,“我告过吗?” 算……算是吧,其实他心里清楚,是他重生前不久的事。 毕竟此时距离他们成婚已有半年之久,傅行简与他形同陌路,谢暄翻看霍应章偷偷塞给他的画本,心里早已反复练就了九九八十一式,说不馋,那是假的。 “可我不敢啊……”谢暄单独约了霍应章出来喝闷酒,只为诉苦,“他的身板,比我高出了这么多。” 说着,谢暄站起来朝上比划,“又总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盯着我,我怎么敢上。” 谢暄还清晰地记得霍应章当时精彩纷呈的脸,诧异、惊奇、还有难以置信,最后竟扑哧一声乐了,“我的小皇叔,难不成你是要做上头那个?” 第30章 谢暄一听还不乐意了,“怎么了,是我娶的他。” “幸亏你没敢上。”霍应章啧啧摇头,“不然我担心的不是他愿不愿意,而是你人还全不全乎。” 还没等谢暄反驳,霍应章忽又挑眉笑道,“小侄倒有一计,小皇叔你就只管上,他敢对你动手,你就说‘傅家九族’这四个字,保证少卿大人立马服服帖帖。” 霍应章向来一肚子损主意,几日之后给他弄了瓶春药,外加一包软筋散,挤眉弄眼的, “记得双管齐下。” 谢暄没听霍二的,他怕给人吃出毛病来,只敢偷偷在饭里下了点春药,然后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摸进了傅行简房里。 他探头进去时,傅行简仍在桌边坐着,单手扶着额头一动不动,唯有那只放在桌上的手握拳放在桌上,隔了这么远谢暄都能看出来,紧得发颤。 到底有没有用? 谢暄想起霍二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稳了稳心神,反手摸向门栓,用手指肚垫着,一点点将其放下。 哒。 哪怕谢暄再小心,门栓还是不长眼地响了一声,桌边的人肩膀随着这细微的动静一震,过头来。 这一双明明已经熟悉之至,却又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睛,他似乎茫然了一下,微微凝眸待看清楚究竟是谁时,原本已经泛红的皮肤忽然赤红,谢暄眼见着他颈边的筋络一点点撑起,冷薄的双唇轻颤着,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谢暄原本还有些害怕,可听到这个字时,心头一颤,瞬间坠入深渊。 当人被欲望支配时会有多疯狂,谢暄他懂,也亲眼见过,霍二他们往一个小唱舌上抹了一点,就仿佛看到了禽兽。 傅行简已经吃下,可待看清是他后,却让他滚。 “我不……!”谢暄颤抖着向前,绝望地控诉道,“我们……我们已经成婚半年了,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不能让我滚。” “成婚,这婚怎么成的,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傅行简忽然站起,这几句听似清明的话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原本只是握拳的那只手不知何时钳住了桌沿,竟像是要掰断一般的力气。 谢暄心虚,可这药也下了,门也反锁上了,眼见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又怎能打退堂鼓。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行夫妻之事又何错之有? 仿佛孤注一掷,谢暄咬牙扔掉披在肩头的氅衣,应着傅行简已经赤红的双眼拥上去,仰头用力亲上了那一双在心里不知吻过多少遍的双唇。 碰到的一刹那,谢暄蓦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窗外的风声,响彻耳内的呼吸声,一切的一切似乎瞬间消失。 傅行简也寂然不动,像是同时陷入了触不到边的茫然,肉体远去,能感到的只有胸腔里那一下强过一下,猛烈地跳动。 谢暄试探着,将相贴的唇稍稍后撤了些许, “行……!” 巨大的力量随着骤然而起的呼吸猛然向谢暄重压而下,胸口被紧紧桎梏着,他的脚尖几乎被带离了地面,随着傅行简已经有些踉跄的步伐,身不由己的后退。 咣的一声,余光里有瓷碟瓦解星飞,有那张沉得几乎推不动的圆凳轰然滚向窗下,有灯烛随着他急速后退的步伐而被扇动的扭曲。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为何还能分心,一边承受着令人心窒,甚至疼痛的亲吻,一边还能想这些,就人和心仿佛分成了两半,一个只觉得是真的,一个明白是假的。 看,就算是傅行简,就算他对自己厌恶至极,依旧会败给欲望,哪怕是虚假的。 谢暄闭上眼,缓缓放下了一直硬撑起的最后一口气,如一捧细雪,只要稍微给点热,轻易就能被化成水。 但那晚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骤然落下的雨点打在院中,分明几不可闻的淅沥声却激回了傅行简的神志。 他明明颤抖着,他明明仍被强烈的欲望支配着,他滚烫的手还在自己的衣襟里,可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字, “滚。” 那天不顾天还下着冻雨,也不顾宫门已经下钥,谢暄冲去咸宁宫那个从小住到大的偏殿里将自己蒙在床上,任凭皇嫂怎么问,他硬是一个字都没说。 但颈间的痕迹依旧出卖了他。 “嘶……!” 谢暄倒吸了一口冷气,后背在桌上硌得生疼,凉意自敞开的衣襟钻进去,他忍不住打了寒颤,恍惚间这才惊觉原来此时距离下药那次,其实也没过去多久。 “窗外有人。” 谢暄猛然被拉回神志,抬眼直看见了傅行简凸起的喉结随着他的吞咽而滚动,然后下一刻,他低下头来,眼神扫过他的脸,向下后忽然定在了某个位置。 谢暄愣了愣神,艰难地抬起点头,一看之下,惊得弹跳起来。就连傅行简都没料到他忽然这么大力气,差点没按住, “做什么!”傅行简迅速移开目光,低声叱道,“人还没走。” “我……!”谢暄手忙脚乱地把衣襟拉上,遮住了被冷意颤巍巍激起的那一粒,这才像反应过来,起身反抱起傅行简,故意大声道, “是我告的又如何,你只要敢走出去,就是违抗懿旨。”谢暄觉得还不够,突然想起霍应章的话,又加了一句,“当,当心你傅家九族!” 说完,谢暄轻唤了一声傅意深,还未继续说出来便被他轻声打断, “不必解释,我都知道。” 谢暄略显惊奇地睁大了双眼,刚想推开傅行简,窗外一阵风起,树影晃动在窗纸上,仿佛真的有人,背后一紧,脸又贴在了傅行简的胸膛之上, “还没走吗?” “没有。” “是谁,你看见了吗?” 紧贴着傅行简心口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只听到他说,“是桃枝。” 桃枝? 谢暄知道她,原是他出宫立府时內监拨来伺候的宫女之一,不是贴身伺候他的。 这个姿势实在有些难受,谢暄动了动,又问道,“还没走吗?” 耳边的心跳忽然加剧了几分,他清晰地听到傅行简的气息稍顿,低声道, “没走。” 干嘛呢,他腰都快拧断了,谢暄忍不住道,“推开我。” 傅行简好像没听到,他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低声咬牙道, “快推开我啊,我腰疼!” 身上骤然松了,谢暄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腰,边快速地冲傅行简抬了抬下巴, “快,对我说滚。” --- 楚都的春一向着急,总觉得前几日还料峭着,这几日穿得稍微多些就开始微微出汗,就连夜里都带着暖意。 鄢桥坊里的腐臭味比冬日里又浓烈了些,月亮缓缓从云里出来,那一层冷灰色的光照在这儿,也添不出一丝光亮来,暗处反而更如同倒满了墨色的漆,黏稠,却又淌的到处都是。 一道怪异的唱腔忽然从隔壁那条巷子里传来,声音苍老嘶哑,仿佛从喉咙里通过的时候就是刀片一般割着出来的,划得人皮肤麻麻地痛。 “蜧爷爷。”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忽然滑进了这刺耳的声音中,戏腔戛然而止,微醺的老蜧抬抬眼皮,哑着声道,“是哪个小崽子?” 夜半被人拦在无人的巷道里,老蜧丝毫不惊慌,在鄢桥坊这个地方,就连玄青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是我啊。”少年取下帷帽,还好心地站在月光最明亮之处,含笑道,“爷爷可还记得?” 老蜧眯起双眼,从喉咙里哼笑一声,“崔家那个,怎么?有事来求爷爷我?” “爷爷好记性,手上略卖了那么些人,还得记得我。”崔玉桥抚过腰间悬着的笛子,一步步走向立于暗处的老蜧,“我确实有事要求人,不过求的不是老蜧,而是……” 崔玉桥笑得愈发甜,“汪弗,汪公公。”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老蜧仿若被定在原地,微垂的眼皮瞬间被撑开,浑浊的眼珠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是谁!” “我是姓崔的那贱奴,你亲手卖的,忘记了?”崔玉桥缓缓走上台阶, “不过汪公公,要杀你的不是我,是你惹的那个人太记仇,他想要你的命。” 第38章 窗外的那颗楸树突然就绽满了花,仿佛争吵着向上攀挤,愈往高处愈热闹,粉白粉白,密密匝匝,就连花瓣都是齐齐向上长的,直冲云霄。 可这花却不稳当,一阵风过去,噼噼啪啪地就往下掉,院里落了满地,荣德吩咐着府里内侍,只许用扫出条路来,其余的就这么铺在地上,还要铺好看些,从前在咸宁宫时也是这般。 掉落的花时不时随风掉落在窗台上,有几朵跳进来,谢暄瞧见了,走过去拈了一朵,在指尖来回转着,望着窗外出了神。 方才刚热闹了一阵,府里大大小小的,分了好几拨来向他祝寿,他赏赐了一番,个个欢天喜地地走了。 那些吉祥话还嗡嗡地耳朵里打着转,可谢暄却不大高兴的起来。 第31章 小时候最喜欢楸树开花,那是因为没有哪个孩子能拒绝长大一岁所带来的快乐,可真正长大了,才知道那快乐不过是提前享用罢了。 “青柏。”谢暄弯下腰,双臂搁在窗台上,探出头去叫守在门口的青柏,“你来。” “殿下有何吩咐?”青柏走了来。 谢暄轻轻叹了口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道,“我想舅舅了。” 青柏怔住,一向波澜不惊的他微微动容,“将军也一定很挂念殿下。” 已近傍晚的阳光落在房檐外,淡淡一层浅金,谢暄瞧瞧沐在里头的楸树花,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支,黯淡无光,捏得已经有些萎蔫,他咬咬牙,又开口,问了一句在心中盘桓多时的话, “青柏,你实话与我说,那信是不是舅舅给我的。” “信?”青柏讶异,“什么信。” 谢暄暗暗吐出一口气,“没什么。” 这时荣德从院门处进来,远远看见谢暄便粲然一笑,回头招呼身后捧着朝服的内侍们小心些走,别踩着地上的花,回过头来笑道, “殿下,该更衣了。” 他得进宫去赴宴了。 这其实还是打先皇时传下来的,因为太过欢喜这个迟来的嫡皇子,便从谢暄周岁起,每年三月初一这天要在宫中设宴为他祝寿,后来皇后延续下来,就只是说他年岁小,寿宴做得太大容易恐会折福,就只说是做个家宴。 但就算是家宴,谢暄也是心照不宣的主角,他伸出双臂让荣德一层又一层地替他套上,最后披上了赤色金线的衮龙袍,待戴稳头冠,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时候不早了。”谢暄又朝铜镜里瞧了眼道,“走吧。” “殿下稍后,奴婢去瞧瞧傅大人好了没。”荣德道。 “谁?”谢暄停下了脚步,“他也去?” “殿下进宫赴宴,身为亲眷怎能不去?”荣德反而奇道。 “可是……” 可是上辈子他没去啊。 回想那天,他心急如焚地四处派人去寻,大理寺、茶楼、诗社,甚至去了萧九渊家,都没能找到傅行简。 那是他成婚后的第一个家宴,满堂的皇室宗亲,后宫嫔妃碍着皇后不敢当面取笑,可谢暄又岂能不知他们全都在看自己笑话。 傅行简能不知道吗?他一定知道,他是故意要让自己难堪,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多恨自己。 “算了,随他。” 谢暄不禁心中烦躁,如今每件事都仿佛是桶里的泥鳅,看似尽在掌握,却总是滑不溜丢地不知道会游向哪里。 但躲不过的,自己总得去面对,谢暄揉揉脸,尽量显得高兴些, “走吧。” --- 皇后病了许久,今日却仿佛大好了一般,那双平时总是一层病翳的眼中起了光彩,搽了胭脂的双唇刚吃过酒,潋潋得红着,仿佛是十年前的她。 “阿暄瘦了这许多。”皇后心疼地左右瞧着,“本宫就说,没人管着你就要挑嘴。” “臣弟都多大了,挑什么嘴。”谢暄不禁胀红了脸,“皇嫂这是故意取笑呢。” 皇后笑笑,眼尾泛起淡淡的纹路,“你这立府成家就不知道回来看看本宫和皇上,想必是过得和美,忘了咱们。” 谢暄微微回头,瞥了眼一直随在自己身后的傅行简,轻声道,“个中滋味,臣弟自己知道罢了。” 皇后依然带着笑意,未看傅行简一眼,而是拍了拍谢暄的肩膀,“今天不许不高兴,本宫知道你觉着和我说话闷,去吧,你也许久没见祁王他们,去吃酒吧。” 谢暄应着退下,坐在下首处,旁边是谢鸣玉,再往后依次是几位皇子,对面是诸位妃嫔,宗亲就坐得更远一些。 不过唯有一名皇子是坐在母妃怀里,谢暄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四皇子谢玘,四五岁的年纪,但会于七岁时忽然暴毙,也成了自己莫须有的罪名之一。 似乎是察觉出了谢暄的目光,谢玘忽然抬起头来,嘴里还嚼着甜糕,脸蛋鼓囊囊的,像一只贪吃的猫,带着一嘴的碎屑冲他笑。 谢暄心头一震,一股气血猛然冲上头顶,眼前骤然一黑。 “小皇叔!” 所有人的目光本就都在他身上,离得最近的谢鸣玉本就起身准备迎他,见状忙向前一步,可还未挨着,便先瞧见了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紧握住了谢暄的手臂,深深嵌入了衣服的皱褶之中。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荣德扶稳了谢暄,那只手立刻撤回,消失不见。 “小皇叔这是怎么了。” 谢鸣玉忙和荣德一起扶谢暄坐下,皇后也惊着了,边让贴身的内侍敬年忙去查看。 众人的一阵惊呼把谢玘吓的哭了起来,他母妃惠嫔又手忙脚乱地哄,整座大殿乱成了一团。 “将潞王扶到偏殿休息,着太医去瞧瞧。”最后还是建安帝一声令下,荣德和敬年一起将谢暄扶去了偏殿,傅行简脚步微顿了下,跟了上去。 “皇兄,你说小皇叔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虚成这样了。”二皇子谢祎不知何时凑到了谢鸣玉身旁,暗暗笑道,“这位傅大人不一般啊。” 谢鸣玉闻言狠狠瞪了谢祎一眼,“你酒吃多了吗?” 谢祎倒也不恼,依旧揶揄地笑着,“你与小皇叔最好,他也没同你讲吗?” 说着,谢祎忽然瞥了一眼刚刚止住哭泣的谢玘,轻声道,“我倒是瞧得分明,小皇叔原本好好的,结果小五对他笑了一下,人眼神忽然不对,就晕过去了。” “越说越荒唐。” 谢鸣玉担心地朝偏殿看了眼,但也只能坐回桌前,谢祎则举着酒杯去找隔壁的三皇子谢琮碰酒。 眼看着皇后瞧着谢祎的目光里已带了愠色,他的生母姜贵妃急得一直抛眼色,可谢祎偏就置若罔闻,又低头与谢琮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眼神直往偏殿那边笑意盎然地瞥。 敬年于此时回来了,低声和皇后道,“潞王殿下已经歇着,太医也到了。” 皇后微一思量,低声与建安帝道,“皇上,臣妾还是不放心,想去看看。” “去吧。”建安帝显然也心不在焉,面色微红,似乎有些燥热地松了松领口,“今晚就让潞王在咸宁宫的偏殿住下吧。” 皇后一怔,眼睑微颤着敛下,“谢皇上。” --- 皇后不喜繁杂,咸宁宫比起其他妃嫔宫里反而显得陈设简单。 但这座偏殿却是大有不同的。 其实偏殿并不算太大,却四处都显得柔软可爱,就连家具摆设都特意打磨的圆润,桌椅板凳,没有一个有尖锐的边缘。 宫里的陈设讲究吉祥的寓意,哪怕小到一只花瓶也极为讲究,傅行简的目光落在长榻中间的矮桌上,下沿镂空雕刻的是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颇有童趣。 “傅大人。” 傅行简唇角微滞,缓缓敛下,转身拂摆跪下,“臣傅行简,参见皇后娘娘。” 没有应该随之而来的平身,他深深低伏着,只能听到轻软的脚步声,和面前拂过的,那道繁复至极的衣摆。 “傅意深。”皇后坐在了他面前的这张长榻上,柔丽的嗓音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与压迫,“你可知罪。” 第39章 “臣知罪。” 傅行简仿佛是早有此预料,虽仍低伏着, 却未见惶恐,见他答得如此坦诚,皇后怒极反笑, “看来本宫的话,你是从未放在心上。” “臣明白皇后娘娘苦心,昨日亲自让敬年公公告诫臣,不许来这场宫宴,要让皇上,让所有人都认定臣恨潞王入骨,定要在他生辰之日给他难堪。”明明违了懿旨,傅行简却神色沉静,“可娘娘,这样真的能救他吗。” 沉默短暂,她轻声,却威厉, “抬起头来。” 傅行简撑在地面上的手背微微绷紧,抬起头。 皇后并没有意料中的愤怒,半场宴席,似乎已耗了她不少体力,此刻的她手臂半撑在矮桌上,扶起额角。 “敬年,你去瞧瞧殿下如何了。” 随着敬年从容应了声是,傅行简眉头一跳,看向皇后,眼神微变。 敬年关门的轻响震动在耳内,皇后的目光重新落回傅行简身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在想什么?” “潞王晕倒,是娘娘下的药。”傅行简微顿了下,却还是道。 “何出此言?”听到这般指控,皇后却连头都未抬,只是缓缓问道。 “宴席上潞王晕倒, 娘娘心急如焚,可自从进了这间偏殿,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傅行简的眼神再次落在皇后臂下的矮桌上,“此间宫殿处处可见娘娘对潞王用心之至,若非胸有成竹又岂会不去看他,反而先来训诫臣。” 这番话已是大大的冒犯,皇后却依旧微阖着双目,微微笑道,“是个聪明人,阿暄眼光倒是好的。但他今日本不必受这个苦,是你硬要出这个风头,本宫才只让他避一避。” 第32章 “娘娘已经知道有人会对潞王不利。” 皇后气息微滞,缓缓抬起的双眸中是与病容不符的精光,“以潞王的身份,会有人对他不利,是什么稀罕事吗?” 傅行简紧抿唇线,未应答,皇后却幽幽叹气道, “这场宴无疑是在提醒所有人,潞王明年就要长大成人了,可以本宫的立场,却不能不办。所以本宫要让所有人知道,潞王是孤立无援的,甚至他心心念念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也恨他入骨,除了缠绵病榻的本宫这点毫无用处的怜惜之外,再无援手。” 皇后抬眸,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像是说给傅行简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要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该有多好。” 傅行简闻言双眸微闪,肩膀几不可见的紧绷了几分,再次伏下稳声道, “臣无论愿与不愿,与潞王都已是……”他微顿了下,才接着道,“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潞王的安危所关乎的,亦是臣之生死。但娘娘,示弱救不了潞王,臣要保他,就不能坐以待毙。” 皇后眉梢轻动,“本宫凭什么信你。” “臣凭的正是娘娘方才的那番心腹之言。” “傅意深,你凭的并不是本宫那番话,而是潞王的一片赤诚之心。”皇后似乎有些不适,再次微阖起双眼,食指不断轻轻按压着额角,“你仗着阿暄对你痴心又单纯,轻易便可操控他,本宫姑且信你现在别无他法,只能护他周全,但若将来你敢有半分异心,本宫不管阿暄会不会伤心,都绝不会留你。” 话音刚落,里间的门栓轻动,是敬年出现在门边,“娘娘,殿下快醒了,奴婢去把药端来吧。” “算了,不吃也罢。”皇后笑笑,眸色霎时柔和,“好容易回来一趟,别又总是吃药惹他不高兴。” 皇后微微抬手,敬年立刻上前扶她起身,硬挺的朝服发出嚓嚓的轻响,“平身吧。” 话音落下,皇后未再看傅行简一眼,向殿门走去,“去陪陪他。” 傅行简起身,微微躬身, “是。” 门开了,月光冷冷地淌进来,敬年将扶着皇后,化作两道浅灰的影子印在地面上,一步步离开傅行简的视线。 这一刻他逾矩了,抬起头,看向这个孱弱的背影。 是的,明明孱弱,明明多病,却始终微微昂首,将一身厚重的凤冠霞帔稳稳撑起,哪怕是方才热闹的宴席之上,她周遭独是冷的,无论是谁,目光只要触及就会立刻敛了笑意,目露畏惧。 咸宁宫里伴月香的气味暗暗浮动,这熏香他并不陌生,在拘禁在宫中的那个夜里,这个香气始终萦绕在他的口鼻之中,如同皇后高高在上,却毫无温度的语调,以及最后告诫他的那三个字 ——冷落他。 殿门合上带起的风抖动了烛火,一番明灭后,傅行简的目光转向里间,似有所思。 荣德此刻从里间走出来,颔首到,“大人,殿下已经醒了。” 并不是想象中迷迷糊糊的谢暄,他坐在床上,虽惊讶,双眼却清亮澄澈,无半点浑噩,看到傅行简进来,眉心这才蹙起, “我这是怎么了?” 傅行简闻言却是先看了荣德一眼,他触到目光先是一愣,而后颔首敛目,退了两步。 “你今日睡到巳时过半才醒来用膳,到了午时又推说吃不下,一直到方才晚宴上,空腹就饮了数杯酒……”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谢暄没想到傅行简竟越说越多,忙转头冲荣德道,“我饿了。” 没好好吃饭或许是原因之一,但唯有谢暄自己知道看到谢玘时,那寒入脊髓的心惊。他不想被傅行简看出端倪,见荣德应了出去,就忙下床趿上鞋,笑道, “没想到今日能留宿在这儿,我给你看点有意思的。” 说着,谢暄去翻箱倒柜,傅行简的目光却落在他的床榻上。 这是一张雕花月洞架子床,与常见的山水花草之类的祥纹不同,这张床与外头的那张矮桌一样,雕刻的都是形态各异的小兔子,傅行简眸色微凝,在床头处微微弯下腰,指尖轻轻抚过靠近枕边的一只乖乖坐卧的兔子身上。 这只兔子与别的都不同,头顶背上都极为温润光亮,谢暄此时恰好回头,像是被撞见了糗事,脸刷就红了,“这只睡觉时摸着最顺手,结果后来就不摸就睡不着。” 说着,谢暄不禁叹道,“不瞒你说,刚出宫立府的时候我失眠了好几夜,手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么喜欢小兔子?”傅行简又摩挲了一下才收回手指。 “因为……”谢暄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神色微黯滞了下,“做这张床的时候,也不过七八岁。” 皇嫂也问过他,怎么这么喜欢小兔子,他只说是喜欢,皇嫂就让内宫监专为他做了这一整套的家具,不仅如此,当年就连他的被褥上绣的都是。 但究竟为什么喜欢,他谁也没敢说。 “算了,都是些小孩子玩意。”谢暄也没了兴致,将拉出来的小木匣又推回了柜中,外头有碗盘轻响,一桌饭菜眼看就要布好,谢暄眼神微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拉住了傅行简的衣袖, “傅意深,明天出宫后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 屋里熠熠的灯烛仿佛照不亮谢暄的脸,他似乎想说,却又犹豫,直到荣德脚步声救了他,才轻轻道了句, “去了就知道了。” 第40章 咸宁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皇后喜静,晨起洗漱用膳,从来都是静悄悄的,可今日从一早起就不时地听见谢暄说话的声音,就连内侍们神情也都松快了不少,面带笑意。 傅行简也一直在侧,只是安静的仿佛没这个人似的。 “行了,回去吧。”皇后摇摇头,“本宫好不容易清净了大半年,你一来就吵得人头痛。” 虽是嗔怪,眉眼却是笑的,谢暄也惯了的赖了一阵子,最后怕当真扰得皇后不适,便告退出宫。 此时时辰尚早,街上刚刚热闹起来,以往总爱掀起帘子朝外看的谢暄却沉静得很,显得方才在咸宁宫笑闹的模样过于刻意。 又沉默了阵,他忽然开口道, “等会儿你随我来个地方,到了就知道。” “好。”傅行简点点头。 他这般容易地答应,谢暄又莫名其妙地赌气,“你就不好奇问问吗?” 谢暄知道自己这是在没事找事,他心口堵得太难受,就等着傅行简如原来般对他置之不理,借此发个脾气宣泄一番。 可原本在闭目养神的人却只是睁开双眼,循声看着他,深邃的双眸却是认真, “兰时,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说。” 谢暄一怔,那些已经在喉间撕扯着的,尖利刺耳的话忽然就寻不到出口,横冲直撞地往胸口里撞,他又愣了愣,转过头去,才从牙缝里说出两个字, “没有。” “兰时。”肩上微微一沉,重量透过衣裳清晰地传递而来,谢暄仍低着头,听见傅行简的声音穿过了耳中的嗡鸣, “如果有些话憋在心里太难受就说出来,我……”他微顿,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帮你。” 心脏如被扭转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这句安慰而减轻,谁能帮他,没有人,也许不是他们不愿,是同样的无能为力。 谁让他是个生不逢时的倒霉蛋,还是天下人公认的。 “到了吧。”谢暄心咚咚跳着,听见自己说,“到了再告诉你。” 他们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里下了进宫时的马车,荣德赶着车重新回到主街上,带着銮铃碰撞的轻响继续向潞王府驶去。他二人则转而上了一辆外观极普通的马车,赶车的是青柏,一身布衣,头戴宽沿毡帽,将面目遮了大半。 谢暄的神情始终恹恹,直到原本还算平稳的马车开始歪歪斜斜地摇晃,傅行简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抬手掀起车帘。 光倏然进来,谢暄眯起眼看过去,只见傅行简的眼睛似乎也有些不适,阖了少倾,才又重新睁开。 探向窗外一瞬间他似乎是滞住了,平日幽深的眼底被耀眼的光芒直接穿透,谢暄清晰地看到了他瞳孔微微的紧缩,以及那划过眼底的难以置信和一丝…… 一丝慌乱? “你要去哪儿。”傅行简转过头来,他好像是忘了放下帘子,那道光边缘清晰得仿佛一道剑光,从他的下颌直直切在谢暄的手背上。 谢暄被烫到似地一缩,“就在这山上,马上就到了。” 傅行简的喉结在那道光刃上滚动了下,他像是在平复着,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就是想让一个人看看你。” “谁。” “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现在说!” 骤然的叱喝让谢暄顿时发懵,愣在了原地,原本打算搪塞的话被噎回口中,双唇颤着开启,却忘了合。 第33章 眼前是他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傅行简。不是愤怒,更非不耐,这双眼睛里他最为熟悉的波澜不惊已经荡然无存。 他看见了恐惧。 为什么是恐惧? 傅行简的双唇也在颤动,气息全无,就像是屏住呼吸在等他的回答。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干嘛……” “殿下。”青柏显然也听到了里面不寻常的动静,马车停下,他掀起门帘,目光快速地扫过僵持的二人,颔首道,“殿下,到了。” “好!”仿佛得救,谢暄一步就跨了出去跳下车子,车中的傅行简也立刻跟了出来,只是与谢暄不同,他僵持着,神情古怪地看着眼前这座位于山路旁的独屋,脸色极为苍白。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一名老妇人探出头来,一眼瞧见谢暄,立刻笑了起来, “周公子今年来得这么早。” “是来早了些。”远离了傅行简,谢暄神情轻松了许多,熟稔地与婆婆打着招呼,“婆婆不会没准备好吧。” “不能不能,每年公子的都是提前备好,来早了也不怕的。”婆婆笑着转头喊道,“老头子,给周公子准备的那些都拿出来。” 说着,婆婆眯着眼睛看向了谢暄的身后,“公子还是头回带人来呢,这位是?” “是个哥哥。”谢暄仿佛早已想好了答案,还特意补充道,“远房的。” “那能多个人来看夫人,她也一定高兴。”婆婆乐呵呵地将麻绳穿好的纸钱一串串码进竹筐里,“幸好这几天没事,把元宝也都叠好了。” “我希望她看见了能高兴。”谢暄叹了口气,“但也许会生气也说不定。” “夫人?” 谢暄回过头,傅行简仍站在原地,目光游移在竹筐里那些黄白的纸钱上,声音明显地发紧,“什么夫人。” “你……不用跟来了。”谢暄弯腰抱起一包已经折好的元宝,他迟疑了下,还是道,“本来我是打算哄你来的,可想想,这样骗你不好,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去就是了。” “谢兰时!” 仿若一阵风,谢暄手臂上一阵紧痛,原本离自己还有丈余的傅行简不知怎么忽然就到了眼前,手臂被他死死抓住,人踉跄着,元宝洒了一地, “别去!” “你干什么!” “别去。” 耳边山风嚯嚯,一阵紧过一阵,如同傅行简的双臂,铁链般绞着,拼命地压榨着他胸腔里的气息。 还是恐惧,可又多了哀伤,不由分说地,嘲哳着钻进他的脑子。 他是在抱着他? 可他为什么抱他! 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他,他只是在阻止,可他不去就罢了,凭什么阻止自己! 方才还晴好的天,霎时间被铁块般沉重的乌云吞没,冷峻的山风削着刚冒出新绿的树枝,又卷起谢暄脚下的元宝旋转地腾空,与飞沙连在一起呼啸而去。 “放开我!傅行简,你放开我!”谢暄拼命地撕拽他,“你凭什么不让我去祭奠母亲,你又算什么!” 话音落下,耳旁的呼啸却乍然停止,山风停得突然,就像忽然找回了巢穴的鸟,刹那间影无踪。 仿若铁链的双臂仍绞着,胸膛在喘息间碰撞,谢暄听到了急促而又剧烈的心跳声,和回荡在胸腔中,嗡嗡沉闷的声音, “你说……你要祭奠的是谁?” 谢暄推开了他,用泛起薄红的眼梢看了他一眼,弯腰去捡被山风吹得所剩无几的元宝。 “我母亲。” 第41章 母亲? 傅行简僵直地站立着,又怔了怔,似乎才理解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母亲怎么会……” 他转身去看那对老夫妇,显然方才的一幕吓着了他们,二人躲进了屋子里,却又不放心,在门缝里张望。 青柏的手握在剑柄上,脖颈上的青筋仍用力凸起着,蓄势待发。 而低头看去,地上的元宝被风刮的没剩多少,有些也已经散了,谢暄一一捡起,轻握在手中,看向青柏, “走吧。” “兰时!” 谢暄滞住脚步,半转过身,抿紧了双唇。 “我随你同去。” 谢暄本想问傅行简到底如何想的,但他已抬步沿着屋后那条小路向上走去便罢了,他要去就去,别再节外生枝。 “等下你别这样凶巴巴的,不然母亲看到要担心的。”谢暄想了想,还是交代道。 傅行简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问他, “你母亲怎么会在这儿。” 她是先皇的皇后,是如今的太后,她必然是葬在皇陵中,怎么也不可能会在这种地方。 “这里葬着的是只是她的一件旧物。”谢暄低下头,看着脚下腐烂的枝叶,继续走着,“婆婆他们不知道的,你也别说出去。” “……嗯。” 许久,傅行简才应了。 “你在哀伤什么?”谢暄奇怪地抬手碰了碰傅行简的额头,“也没事啊,怎么自从到这里,就这样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 谢暄思量少倾, 不禁笑道,“你不必做出这幅模样,毕竟都过去十几年了,就连我每次来也都是说说话,从不哭的。” 说罢,谢暄抬步沿着山间小道向上,傅行简垂了下双眸,再抬起时似乎已经平静许多,沿着谢暄的步伐向上。 稠密的枝杈终于愈见稀疏,漫天阴沉的灰云仍层层叠叠地压着,眼前却豁然开朗,是崖边一片宽阔的平地。 背风处有一座小小的坟茔,碑上无字,土堆上落满了枯枝败叶,谢暄小小的呀了一声,忙将手中已经乱七八糟的元宝纸找了块石头压住,去捡上面的枯叶,吩咐道, “青柏,去铲些新土来。” 谢暄忙忙碌碌,与他平时的懒散模样全然不同,他边整理着,边对着坟茔说话,“幸好敬年准备的这身常服轻便,不然今天我还来不了呢。昨日皇后又给我办寿宴了,母亲,我十九岁了。 “你还记得去年来时我说好想成亲,其实当时我自己也觉着不大可能,还求您保佑来着。”谢暄忍不住又笑道,“看来您真的听见了,同意了是不是?” 手摘下墓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谢暄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我终于带他来看您了,您等下看到他的样子,别觉得是对儿子冷淡,他就那样。” “傅……”说着,谢暄转过身,惊异地看着一张元宝纸在他的手指间翻飞交叠,而后捏住两角轻轻一拉,一只精致的元宝便出现在他手中。 “你竟会叠元宝!” 傅行简似乎不太想说话,许久后,才嗯了一声。 也不怪谢暄惊奇,傅行简也是世家出身,即便平日里有祭奠,奴仆也会将所有物件儿全部准备好,全然不需要他们动手。 谢暄接过傅行简递来的元宝,每一道折痕都严丝合缝,拉起来圆润饱满,竟比婆婆折得还要好。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就算这不情不愿还是恪守孝道。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会选这里埋葬母亲的旧物。”谢暄干脆坐在一旁的树根上,又捡起一张元宝纸递给傅行简交给他叠,“我选了好久呢。” 说着,谢暄抬起手臂,遥遥指向对面那座山,“看到了吗,那座山下便是皇陵所在,而这里十分开阔,我既能瞧见母亲,母亲也能瞧得见我。” 傅行简叠好后交给谢暄,又捡起一张,刚折出一道痕就停下,“今后不要一个人来。” “我也没一个人来啊。”谢暄反驳道,“青柏都和我一起的。” 傅行简手中的这只元宝似乎被扯的格外用力,两只角都已绷得直直。 谢暄看出些端倪,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也要来?” 随着这只被扯得有些可怜的元宝落在手里,谢暄也把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 算了,这人一向问不出什么,随他吧。 再说他能来几次呢?最多两三次吧,要么是此局无解他依旧是死了,要么就是成功活下来与他和离。 不远处的青柏在仔细修整着坟茔,傅行简叠好最后一只元宝,放在了谢暄微拢的手上,小小的一捧。 “马车上的时候,你想说什么?” 谢暄正望着远山发怔,目光悠长,他想开口,但双唇干涩地黏在一起,他用了点力,才分开。 想说的有很多,两辈子,忍起来真的很辛苦。 谢暄低下头眨眨眼,再抬起时,嘴唇勾起笑意,眼底是刻意的无谓, “不就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兔子吗,我现在告诉你。那还是母亲刚去的时候,我去找舅舅要她,舅舅就抱着我坐在檐下向天上看,他说母亲去月亮上做仙子了,那里有许多小兔子陪着她。然后舅舅就交给我一只木雕的小兔,说这是母亲特意从月亮上送下来了一只,来陪我的。” “这不就是骗小孩的嘛。”谢暄将元宝放在双腿撑起的衣摆里,不时地波拨弄着,“我知道是骗我呢,但我还是收下了那只兔子,天天握在手里,后来舅舅去了边陲,我就把兔子藏了起来。那时我已经跟在皇嫂身边,她有天发现了我一只不离手的木兔子不见了,也没问我,却打了一整套的,雕着兔子的家具放在偏殿里。我……” 第34章 纠结、感激、不舍、恐惧。 复杂的情绪反复翻涌在谢暄的眼底,不同于对母亲如一的思念,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对皇后的思绪,声音也没方才的轻松, “我知道皇嫂一直将我当做了她夭折儿子的替身,碍于叔嫂的身份,她恪守礼节,却用尽各种各样的方式向我倾注着属于母亲的爱,没有她,我活不到今天,我是感激的,可是……”谢暄忽然从远山之上收回目光,垂在地上,不肯抬起,“我要去祭拜了。” 谢暄不愿再多说,胡乱提起衣摆包住元宝来到碑前,新土不断泛起潮湿的气息,青柏已将坟茔修补好,将竹篮中的香炉和贡品一一摆好。 谢暄端正跪下,正如他所说,他并不哀伤哭泣,而是始终微笑着磕头点香,几张几张的将纸钱投入火盆里,唯有一点,话多得不行。 从最近爱吃的绿豆芙蓉酥到今春一共做了几套衣裳,零零碎碎,却对如今的困境只字未提。 就连山风都识相得紧,此时丝毫不见来扰,三道袅袅的青烟笔直向上,像是听得认真。 可烧得再慢,竹篮里的纸钱也见了底,谢暄去捞,却被另一只手先拿去了,随即身侧一紧,他惊讶地瞪大双眼。 傅行简竟跪在了他的身边,将手中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投进火中。他的双眸深沉,如一池幽深的池水,却又荡漾着,在微微火光中诉说。 “你和我母亲说了什么?”谢暄怔怔问道。 “许多。”最后一张纸钱烧烬,火光乍无,眼中波光却不灭,“许多许多。” 青烟在无风中微动,蜿蜒出无人察觉的曲线。 第42章 太平里的椿水畔有栋不算太起眼的临水宅邸,晨光熹微时,一辆墨蓝毡布,看起来十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近停在门口。 车夫是普通仆役打扮,腰上却别了只乌木牌,借着月光瞧面皮净白,是个小火者。 “父亲。” 车停稳,本应是府内奴仆搬来的下马凳却被一个高大身影弯腰放好,待他抬起头,正是佟昭正。 “你来了。”苍白丰润的手从轿帘里伸出来,搭在了佟昭正弯起的手臂上,“走,进去吧。” 这间正是当朝掌印太监、东厂督公高似的府宅,他总说自己孤身一人不必住得太过宽绰奢华,宅院里不仅清净,反而简洁到过于质朴。 高似闭目靠坐在太师椅上抬了抬手,一名小火者忙端出盆热水,将他的靴袜全都除去,捧着高似的一双脚缓缓放进水中,小火者眼睛紧张地上下瞄着,生怕错过他神情每一丝的变化。 正当双脚即将没入水中,哗啦一声,高似猛然抬脚踢在了小火者的心口,他身上湿了大片,却不敢呼痛,不断磕头叫着督公饶命。 “眼神飘忽,不老实。”话音刚落,小火者就捂着嘴带了下去,高似又阖上眼道,“昭正,这个就交给你审审吧。” “是。”佟昭正并未去坐为他准备的椅子上,而是卸下刀跪在了水盆边上,替高似揉着腿脚,低垂的双眼显得有些踌躇,全无平时的果断, “父亲,老蜧是被匕首直接抹了脖子,所以无人听见呼救。” 高似抬抬眼皮,不见喜怒地道,“什么样的匕首?” “伤口已验过,十分普通,只能看出匕首磨得十分锋利,一刀下去就割开了喉管。”佟昭正道,“所以才无人察觉,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发现了尸首。” “啧。” 不过唇齿间的轻碰,佟昭正的手指微微僵直了下,将高似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伸手去拿软巾擦拭,“是儿子无能。” “汪弗这些年在鄢桥坊称王称霸惯了,自以为无人敢动他,却不知道明里暗里结了多少仇家,还不知避讳,让手下人喊他爷爷,呵。”高似闭目许久,才幽幽叹道,“只是可惜这门生意却是断了。” “父亲身边人才济济,何不再派个过去。”听见高似这么说,佟昭正显得比他还要着急,“这几年内阁将户部和工部死死握在手里,父亲的批红也是百般搪塞的不给痛快拨款,吏部这边虽有进账,可毕竟是塞人做官,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都没鄢桥坊的这门生意来得痛快。” “连你都想到了,我能想不到?”高似睨了佟昭正一眼道,“鄢桥坊那地方不是你派个人就能拿得下的,更何况现在派人去,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没有汪弗那般干净。现在时值要紧时候,岂能因为几个钱而误了大事。” “还是父亲思虑周全。”佟昭正低眉敛目道,“不过父亲,傅少卿两次向儿子示好,想孝敬您。” “听说他与潞王最近亲近了不少?” “倒也……不能算吧。”佟昭正道,“虽说同进同出,但前阵子在天阙楼,潞王向傅少卿求亲近,被拒了,还有桃枝来报,说傅少卿依旧耿耿于怀,怒斥了潞王向皇后娘娘告状之事。” 高似忍不住轻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人家夫妻间的小情趣呢?” 佟昭正微怔,也随之笑道,“还有什么能逃得过父亲的法眼呢。” 高似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直起身来,“江由被烧毁的那个首饰盒你验仔细了?” “回父亲,验得仔仔细细。首饰盒正位于火场中心,虽已碳化,但那根黄杨木簪形状完整,旁边亦有融化的银箔,更何况里头的那张笺火烧不化,脉络完整,字虽全无,可这笺太过罕见,若非……”佟昭正微顿,“所以一般人就算是发现了,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寻到一模一样的,儿子认为,潞王应当没有发现。” “去吧,汪弗的事不必费神,还是要查到底是谁毒杀了江由,在咱们出手前毁了这颗棋。至于傅行简……”高似垂下眼,若有所思,“那就见见。” --- 从后山下来时阴云虽仍遮了高升于空的太阳,却肉眼可见的渐渐消弥,如同谢暄那张藏不住心事的脸,来时还忧思惆怅,现下已轻松了许多,愈见喜悦。 “麻烦婆婆了。” 谢暄将银钱交在婆婆手中,她低头一看,顿时推却, “太多了,那些东西不值钱的。” “拿着吧,万一我明年不得空来,还需你照应着。” 谢暄笑眯眯的,家常一般闲聊,傅行简却猛然间看向他,幽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微澜叠起。 谢暄硬将那张银票塞进了婆婆手里,理了理衣裳转身道, “走吧?” 傅行简并不做声,只是看了眼一直在侧的青柏,直到他走远去准备马车,才道, “等下你随我去个地方。” 原本在拍打衣摆的谢暄立刻抬头,有些惊讶他的声音怎么突然暗哑,“去哪里?” 说完,谢暄似乎意识到什么,微微蹙眉又道,“你的意思是不带青柏?” 谢暄从未想过傅行简也会如此狡诈。 他状似寻常的一起坐马车下山,进了城就怂恿自己与青柏说想到茶楼听书,接着他竟带着自己甩了青柏从茶楼后门轻车熟路地走了。 直到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谢暄才反应过来,他独善其身,这偷跑的锅又一整个扣在了自己头上。 啧,道貌岸然。 方才他又是叠元宝又是祭拜,将自己搅得迷迷糊糊,才这么上了他的当。 谢暄虽腹诽不停,却又不得不快了两步跟上。 “不过你为何会如此提防青柏?” 之前是模糊的,隐隐有这种感觉,今日这一遭,根本就是过了明路。傅行简心思一向缜密,谢暄虽不解,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打鼓。 “禁军内部复杂,他能被指派到你身边必然不单纯。” 当然不单纯,他可是舅舅的人。谢暄也只得在心里默默道。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 到了? 谢暄抬头,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在外城平民聚集最多的安顺坊里,不知有多少这样差不多的房子。 傅行简轻叩了几下门,屋里传来脚步渐近的声音,谢暄心头不知为何狂跳不止,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这莫不是……!” “是什么?”傅行简转头,眉宇间虽疑惑不解,眼神却是戒备着,似乎在提防他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谢暄稳了稳神,提醒自己现在的傅行简和自己不过是协作关系,别显得太过惊讶。 “还能是哪儿。”谢暄轻咳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嘴角的笑含着一点点释然,一点点从容,还有一点点无奈, “金屋呗。” 第43章 “金屋”的门吱呀一声,在傅行简冰壳子一样的脸色后打开了。 里头探出一个人来,先是称了句少爷,转眼看到他,嘴巴就跟吃了滚烫带汤汁的包子似的,张口结舌地叫了声殿下,又在傅行简如刀般的眼神下闭上嘴,欲言又止地让到了一旁。 这人谢暄熟悉得很,是傅行简在傅家时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奴仆,叫长寻。 第35章 当初酒楼惊鸿一瞥,不出半个时辰,隔壁那屋几个姓甚名谁,门外候着的奴仆都各是谁的,全都到了他耳朵里。 谢暄出门去张望了一下,第一个记住的,就是长寻的模样。 自那日起,大理寺外长得差不多的轿子外头,哪个跟着的是长寻,哪个轿子里就是傅行简。 那会儿从不早起的谢暄变得勤快起来,晨光熹微朝臣们进宫之时,正是他出宫的时辰,蹲守在大理寺斜对面的巷子里,与他的轿子来一个不期而遇。 只是晨时衙门口来来往往的,傅行简看见他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客气地点点头,虽没有那日酒楼微醺后的亲近,却也不像后来那般漠然。 后来谢暄觉得早起实在是辛苦,便改到傍晚来,晚上散衙的时辰实在不好琢磨,倒是常能看到长寻从大理寺出来,荣德去问,就能知道今日傅行简忙不忙,大约什么时辰能散衙。 长寻和荣德最先熟悉起来,有时还会和他抱怨,说他家少爷一心仕途,这年岁了也不着急娶妻,可急坏了夫人。 谢暄听罢惶然,明明知道一个男人,一个朝廷命官,怎么可能与他成亲?有回他坐在轿子里,还听到他的同僚们调侃着说,一向醉心于公务的傅大人大约是有了喜欢的姑娘,散衙的时辰越来越早了。 也许下次见面时,他就会微笑地和自己说他要成亲了。 于是谢暄去闹了,是绝望地闹,他已经准备宣泄过后再也不见傅行简,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如今想想,那会儿皇嫂调侃他长大了,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时,定是已然知道他倾心的是个男人,是傅家的人。 这般看来,应是皇上与皇后早已商议妥当,自己这一闹,恰给了时机,这强取豪夺的名头全然是他谢暄的了。 现在的长寻见着他,已然没了当初对待谢公子的和善,关上门后僵硬地依礼拜见,便闷在一旁不吭声,可瞟向他傅少爷的眼睛里满是“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的怨气。 谢暄站在外院,透过长寻身后的垂花门向内望去,就能直接瞧见主屋,干净整洁,是个不算太大的二进院。 “少爷,殿下来了,那东厢那个……”长寻的声音已经放得很轻,但院里实在太过安静,即便踏入垂花门下的谢暄听得不算真切,也七七八八,“要不小的现在去把门锁上?” 东厢? 谢暄朝那间房瞟了眼,步伐微顿了下,他紧张地回了点头,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而此时傅行简的声音更低,似乎正与长寻交代着什么。 心突突跳着,谢暄悄悄转了方向,原本向主屋的步子忽然就转向东厢房,窗没锁死,轻易就掀开了。 这样阴沉的天里也没点灯,漆黑一片中却模模糊糊看见床上有一团黑影,似是个人形。 “谢兰时!” 啪嗒一声,谢暄心头猛然一跳,吓得脱了手,刚刚抬起一点的窗户重新合起,窗缝处荡起一阵细微的灰尘。 仿若一阵风刮过,谢暄醒过身来,人已被拽到了内院中央,离那扇窗户已有丈余远, “你去那儿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叱责让谢暄一下子懵了,愕然地看向傅行简,不禁失声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一间普普通通的厢房罢了,竟让傅行简紧张如斯,想想长寻那遮遮掩掩的模样,还有方才瞄到的,似乎是躺着的那个人影—— “我知道了……”谢暄低头喃喃,双手明明酸软,却又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将傅行简一把推开,抬眼时,喉头堵起一阵酸痛,“是我有错在先,害的你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可你暗度陈仓也就罢了,怎能这样当面羞辱于我,还……还非得挑这么一个日子吗!” 昨日还是他生辰,就在刚才还一起祭拜过母亲,神神秘秘地说着带他来一个地方,自己跟傻子一样的和他配合着甩掉青柏,结果,结果…… 谢暄委屈得浑身发颤。 若是以前,他会勃然大怒,会一脚踢开门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然后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 可现在,他若发脾气了,骂了,那自己下的那些离开他的决心又算什么?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傅行简快了一步,拦下了打算直接踹门出去的谢暄,“这间厢房不可随意进。” “那你就沐浴焚香拜个三天三夜再进去,又与我何干?”谢暄头也不回就向外走,还未碰到门栓,拦腰一紧,被紧紧箍在傅行简臂间。 “你以为我带你来是干什么。” “我哪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长寻!”傅行简转头吩咐愣在旁边的长寻,“去把东厢打开。” 谢暄闻言却是一怔,这才恍惚觉得外头这样大的动静,里头那人却丝毫未动,莫不是卧床不起的? 胡思乱想间,却见长寻从西厢出来,原本的衣裳外头罩了个白衣,头发也全塞进布帽里头,手里忙活着系面巾。 这身打扮…… 谢暄早忘了挣扎,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长寻推开东厢的门进去,又将窗户支起,拿个大蒲扇在里头扇动,似乎是在驱赶什么气味。 傅行简将他带离到很远,也去取了两条面巾,不仅如此还给他了一颗黑漆漆的药丸, “将此丸含于舌下后,系好面巾。” “这是什么?”药丸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异香,谢暄谨慎地盯着傅行简,“你怎么不吃。” “这是木香丸,含在口中香气直通七窍,能掩口鼻异味,通常是仵作在验查腐化尸时,掩盖恶臭以及驱毒所用。”傅行简目光转向那间门窗大开东厢房,“那些尸块肉泥虽说已有些时日,不如刚开始那般难忍,但你怕是受不住的。” “你说……你说那屋里是什么?”谢暄瞠目结舌,一股恶寒直冲头顶。 “是江由的尸块。” 第44章 谢暄觉得自己仿佛听错了,惊恐地看了眼黑漆漆的东厢房,心头一悸,又赶紧收回了目光, “尸……你说尸什么?” 傅行简只是带他站在门口,一股隐隐的腐臭气味便攀附而来,面巾下的谢暄呛得猛退几步,后背撞在了傅行简的胸口上才踉跄停下。 顾不上其他了,闭气,掀起面巾,将木香丸火速压在舌下,一股馥郁的香气自口中悠然散开,果真如傅行简所言,口中鼻腔皆有淡淡凉意,立刻驱赶了无孔不入的臭气。 长寻不知含了没有,但见他神色自若地将屋里灯烛点上,原本昏暗的房间已一览无遗,谢暄微微睁大了双眼,此时才发觉,原来屋内的那张床上并未铺被褥,木板上盖了块白布,下头鼓起一团,正式方才那一瞥之下,以为是人形的东西。 尸……块…… 这两个字仿佛毒蜂一般嗡嗡在谢暄脑子里一通乱蛰,可心里想着逃,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长寻用那双带着鹿皮套的手捏住白布一角,缓缓掀开—— 眼前陡然一黑,让屏息以待的谢暄吓得差点儿惊呼出声,身体随之被带离了几步,待重见天日他才发现,原是傅行简在掀开的那一刹那遮住他的双眼转身,现下再看到的,是那间普普通通的西厢房。 “别看了。” 谢暄惴惴地回头,傅行简已转身回去面朝着东厢房,一只手仿佛是忘了收回去,还向后半拦着他,用身体将他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两世,江由仿佛就是那个发现时就已经离弦的箭,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个死局。 上辈子时他对江由印象不深,还未有太大感觉,可这一世,他第一件事就是奔着救他而去的,他和自己说过话,坐过同一辆马车。 单是想想就如此愧疚难受。 其实傅行简还是晚了一瞬,他看见了,那个还活生生在谢暄脑子里的人仅剩了那几块腐坏到发黑的,不断散发着恶臭烂肉。 口中的香气忽然变得诡异,仿佛长出滑腻的长舌强行伸进了他的喉咙,不断向下吞噬,谢暄霎时间瞪大双眼,一把扯下面巾,捂着嘴直到跑在角落才一口呕出了那颗化了一半的木香丸。 “来这边。” 手臂被扶起,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向前走了些,谢暄看见了眼前的水井,哪里还顾得许多,他推开身侧的傅行简,急忙舀了一瓢水,拼命洗刷着口中腻人的香气。 “你怎么……” “我看见了。” 那味道无法完全消散,只是淡下些许,谢暄擦擦唇角,向下抚着胸口,将不适感强行压下,“我看见了……江由。” 背后一沉,是傅行简在顺他的后背,谢暄抬起被干呕逼得微红的双眼,摇摇头道,“没事,你说吧。” 傅行简顿了下,“那进去说吧。” 堂屋里,已经平复许多的谢暄轻拭去额边的冷汗,看了眼长寻刚奉上的茶水,汤色微黑,不知是什么茶叶。 “木香丸的味道的确十分霸道,这是木叶水,可消解大半。” 第36章 “你为何不含木香丸?”谢暄试探着轻啜一口,入口微苦,咽下后气味果然淡了许多,便捧着杯子喝下,又要去倒。 “此物极寒,若是能忍受就少喝些。”傅行简拦下了谢暄,才又道,“这些尸块,是我在他还未完全腐化前潜入义庄割下的。” 谢暄陡然瞪大了双眼。 他是如何用如此平静的口气说出这样惊人的话语来的!短短一句,若细剖来,字字悚然。 “什么时候?” “江由被送入义庄的第二天。” 是……大理寺失火那日。 谢暄细细回想当时,根本想不出来傅行简究竟何时去做了此等耸人听闻之事,看向他的眼睛里,有着自己都没发觉得的担忧, “太危险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江由的尸首上还有剧毒,若出了差池可怎么办。” 傅行简忽然敛目,掩下了眼底那一丝微闪的光,手把起杯盏,在谢暄正欲出声阻止时饮下了他刚刚倒出的木叶水。 没有木香丸的香气顶着,这水是极苦的,只见傅行简一怔,蹙眉放下,一旁的长寻忙从桌上端起茶水递给他, “少爷,这杯才是您的。” 傅行简接过茶杯,“长寻,你先出去吧。” 转眼间,这偌大的堂屋里就只剩了他二人。 “兰时,我今日带你来此地,是想告诉你,自事发之日起我就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不过徒增恐惧,所以我来做。”傅行简微微仰首饮尽了杯中茶水,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 “可我不能保证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 也许突然某一天,在某个决定之后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但我们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傅行简看向他淡淡一笑,谢暄不知为何却在这个笑里品出了一丝苦涩,“所以你要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下去。” 他微顿,“还有我自己。” 谢暄愣了愣,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其实已经品出了傅行简带他来此地的意图,他是想让自己亲眼看看,他并没有敷衍了事,更没打算独善其身,在母亲墓前,他说自己与她说了许多许多话,大抵也是这些。 谢暄的确心感震撼,他不安地低下头,在桌下胡乱捏着手指,打开了一直紧抿的唇线,低声道, “我信,所以我先前的承诺也都是真心的。” 话音刚落,院内挺拔的那棵桐树忽然飒飒地响起来,鲜绿柔软的新叶相互拍打着,转瞬间如蛛丝的雨线交织而下,在干燥的石板上腾起一阵小小的尘雾。 这一瞬间,特有的潮湿气味从未关的大门那儿扑面而来,谢暄下意识地轻轻吸气,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 目光同时从雨幕中收回,相撞的一刹那,谢暄在傅行简的眼中看到了一层如翳般的惘然,但也仅仅是一刹那,他又在他眉眼间看到了熟悉的,仿若化不开的薄霜。 “所以,你为什么要留下江由的尸块。”眼角似乎有些烫,谢暄移开目光,将话题重新扯回正事。 “我要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才能知道是被谁灭的口。”傅行简的眉心习惯地微蹙,沉沉道,“但我本以为灭口之人就是在木簪里留下那两句诗的人,但现在看来不是。” “什么?”已经送到嘴边的茶汤荡出了不小的幅度,谢暄已顾不上被打湿的衣袖,倾身向前,愕然道, “到底是有几个人要害我啊?” 第45章 “并不是害你。”傅行简接下来的话让谢暄更是陷入了茫然,“这个人是在救你。” “可他害了江由……”话还有一半在舌尖上滚着,谢暄慌忙截住,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里,闪起顿悟的微光,“因为江由是被人用来害我,所以此人直接将其灭口,绝了他们这条路,那你可查验出什么?” “这个用毒之人是顶尖的高手,或许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傅行简目露些许挫败,“长寻尝试了多日,也只能看得出此药一旦作用于人身便快速化解,不仅溶人血肉,药性更会自行抵消,不给后人留查验的机会。” 一说起案情,傅行简便不再寡言,“但也是被人驱赶那晚,我借江由下葬之机回到义庄那一刻,才确认了毒杀江由的另有其人。” 谢暄微微吸气,他只知道那日睡得极沉,醒来时人已经回到潞王府,不过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却不知那晚傅行简竟奔波至此。 “你怎么敢回去的,他们那晚还用了重弩和骑兵,要是杀你可怎么办。”谢暄抬起头,微蹙的眉心下,明镜般澄澈的眼里满是焦虑,“太危险了!” “你就不问问我在义庄遇到了谁吗?”傅行简薄薄的眼睑微抬,眼底如无波的潭水一般平静地看着自己,谢暄心头一悸,呆呆地重复了一句,“遇到了谁?” “佟昭正,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傅行简道,“他们似乎也在追查江由的死因。” “什么?!”谢暄不消思索便失声低呼,“是……高似?!” 锦衣卫和东厂单独出现都不一定会是他,但同时出现,必是高似无疑。 谢暄已然是坐不住了,脚底像踩了烙铁一般来回踱步,仿佛这样才稍稍缓解一下心头的震惊。 “高似,怎会是高似,他一个太监,能坐到如今位置已是顶天的权势,他害我做什么?” “当然不会是高似,他背后必然有指使之人。”傅行简道。 “我原就想着不该是皇上,可能指使高似的除了皇上还能有谁?”谢暄面色苍白,惴惴不安道,“他们一定是预备好了什么栽赃我的东西,我一旦出现在义庄,锦衣卫和东厂,这双利爪便会同时出现,将莫须有的罪名钉得死死!” “除了皇上还有很多人。”似乎是被谢暄转得头晕,傅行简将谢暄拉在椅子上后才道,“皇上自去年起身子就常有不适,太医院会诊多次却成效不大,而此刻却恰好出现了静逸真人,一丸金丹立刻解了皇上病痛,但金丹解的是痛,亏的是却是精气,这样积年累月下来……” 傅行简不说谢暄也知道,最后借的是阳寿,但他不禁奇道,“你也知道那金丹是害人的?” “也?”傅行简立刻抓住了谢暄口中这个不该出现的字,“你知道?” “我……”谢暄暗道坏了,嘴太快了没细想,忙描补道,“起火那日我不是进宫去求皇上,其实恰巧遇着皇上正在散药,那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暄倒抽一口冷气,忽然道,“我听说后来皇上散药除了高似和静逸真人再不许其他人接近,想必状况是愈发骇人的,那高似为何不提醒皇上,反倒助那个静逸真人呢。” “高似何等通透,他如今滔天的权势仰仗的就是皇上。”傅行简沉声却轻道,“可是,若皇上不在了呢,新君还容得下他吗?” 谢暄刚刚才平复一点的心瞬间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狂跳起来,他一把捂上傅行简的嘴,“你疯了!就算没别人这种话又岂是能说出口的!” 谢暄觉着自己也失心疯了,竟在傅行简眼中看出些许笑意,不由地有些来气,“傅意深,谨言慎行吧!” “这正是我方才所说,为何能够驱使高似的人有很多,每一位皇子,以及他身后的外戚,都能让他为了保住如今这个地位而攀附卖命。但高似毕竟是高似,他定然不是谁都会答应的,所选中的那个人必然是心目中无可替代的储君。” “所以无论那个人是谁,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 谢暄神情猛然一滞,似乎后知后觉地才恍然悟到自己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无论是谁。 这四个字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谢暄的面前,他的兄长,他的侄儿,这些本该是至亲之人,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要他的命。 谢暄从前就常会想,也许他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时间、身份,哪一样都是如此不合时宜,于这一刻,更甚。 可他已经如此努力地告诉所有人,他不想做皇帝,他对那个位置根本就毫无欲望,怎么就没人信呢? 谢暄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在他的面前只有一壶茶,倒一杯然后喝掉,似乎是唯一可以掩饰内心惶恐戚然的动作。 再次执杯的手背上蓦然温热,继而有些发烫,谢暄似乎是吓了一跳,蓦然抽回的手带倒了茶杯,茶汤洒在桌上,小小的一滩。 谢暄悄悄在腿上蹭了蹭手背,想驱赶掉方才被覆盖的触感,原来不是傅行简的掌心太烫,而是自己的手太过冰凉。 今天的傅行简虽仍常常是那副自己熟悉的模样,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体贴,看来今天的自己的确是有些可怜,连他都心生了同情。 “其实我本不必自怨自艾。”谢暄缓口气,指着自己笑着,“我出身贵重,从父皇驾崩起每一步都看似绝境,却又总有人相护。我的兄弟都死了,就连皇兄他也是吃了诸多苦头才当上了这皇帝,哪里像我这般命好,真真儿是一天苦都没吃过。” 第37章 “兰……” “啊对!有一样倒是我自讨苦吃。”谢暄咽下喉头的酸痛,指着傅行简笑道。 话音落下,屋里骤然安静,谢暄敏锐地察觉傅行简神色突变,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忙磕磕巴巴道,“正,正事还没说完怎么闲聊上了,哦对,我倒不知长寻还有验尸的本领,想来是你傅家自大楚开立便常常位列重臣,尤其是三法司,难道长寻也是什么名臣之后?” 说完谢暄便暗道坏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行简为何醉心于仕途,不还是因为自他祖父起傅家世家大族的名号虽在,却人丁不旺,日渐没落,傅行简年少成才必然是担负了兴旺家族的重任。 “又扯远了,我们还是说回高似。”谢暄在这刹那间心思已是千回百转,生拉硬拽地想把话头给拽回来,神色颇为郑重,却见脸色微僵的傅行简忽然缓了眉宇,叹了句, “谢兰时……” “什……什么?”谢暄如临大敌。 门却突然被叩响,长寻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少爷,崔玉桥来了。” 谢暄一时没反应过来,“谁?长寻说的谁?” “让他进来。”傅行简先吩咐了长寻,再转头对谢暄解惑道, “崔玉桥,天阙楼那晚的崔玉桥。” 第46章 他俩什么时候好到这种程度了? 就连自己都是今日才知道的这个地方,崔玉桥俨然已经当做自家后院般熟悉了。 谢暄差点儿拍案而起,但耳听脚步声渐近,堂堂亲王又岂能在崔玉桥面前轻易露了怒气,他微微扬起下巴,食指云淡风轻地敲打着扶手,脸色愈见肃然。 外头还下着雨,愈发大了,厮杀的雨丝中里有人影晃动,进到檐下时只顾着合伞,待抬起头来愣在原地,目光微闪,一双眉微微蹙起,将那不断滴水的油纸伞靠在门边,进来唯唯诺诺地跪在屋中央, “奴婢崔玉桥参见潞王殿下,见过傅大人。” 谢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即就拆穿了他,“崔玉桥,那晚我虽饮得醉,可什么都记得。” 崔玉桥肩膀微起落了下,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仍低头跪着。 “你们两个又是怎么搞在一起了。”谢暄懒得咬文嚼字,仿佛这般粗鄙的话才能宣泄他心中不满。 傅行简闻言果然眼神忽厉,“谢兰时,别乱说话。” “一间我不知道的私宅,一个明嫣楼的小唱儿,哦对,我还差点死他手里,你们两个这般搅在一起,这是我……”这口气实在太过深闺怨妇,谢暄忽然回过味儿来,恨恨一咬牙,不说话了。 “若我与他有什么,今日又岂会带你来。”傅行简顿了下,缓了语气道,“我正是想让你一同听听,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样了。” 崔玉桥见傅行简冲自己一颔首,便开口道, “大人,老蜧的那些手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小的去查过,虽已反复冲刷,但一些缝隙之中仍能发现些血迹,这些人应当是全部被灭口了。” 谢暄原本还不甚在意,随着崔玉桥提到老蜧微微直起了身子,直到最后直接瞠目结舌,“老蜧的手下都死了?那老蜧呢!” 崔玉桥闻言一怔,眼神略略古怪地看了眼端坐的傅行简,“殿下不知道吗?小的已经将他杀了。” “你杀了老蜧!”谢暄震惊道,“他死了?” 崔玉桥的眸子在二人中间一打转,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抿嘴笑了下,说道,“他得罪了殿下,有人想他死,刚巧我也得罪了殿下,就被指使去杀他,无论成与不成,都能给殿下解解气。” 这番话比山路还绕,谢暄犹自还在想什么得罪,什么解气,却听傅行简沉沉道,“说正事。” 崔玉桥敛下眼神,正了颜色,谢暄也暂时掩下好奇,屏息以待。 “他的这些手下都是年轻的壮汉居多,鄢桥坊的房子挤,若有什么大动静不会无人知晓,但那晚周围人都无所察觉,不仅如此,这些人的尸首也全都不见了。”崔玉桥道。 “若是锦衣卫出手,那自然办得到。”傅行简道,“他手下的那些生意呢,可有人接下?” “这便是小的不解之处了。”崔玉桥道,“他现在虽没有玄青在鄢桥坊的地位高,但扎根极深,做的也都是最脏,来钱最快的买卖,每月流水之巨常人难以想象。但老蜧死后,这路生意迅速土崩瓦解,就连以往觊觎的那些人都没人敢接下,几天之内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周围忽然静下来,傅行简沉吟片刻,似在思索些什么,但双眸之中明显已无方才那般沉重,微闪着快意的光。 谢暄虽听得惊心,却也隐隐察觉出一些诡异之处,他记起当初查出汪弗身份时的猜测,忽然道,“老蜧这一死,是不是就断了高似的财路?” 崔玉桥讶异地抬起头看向谢暄,还未通其中关窍,傅行简却是微微一笑,赞许道,“正是。只是我没想到高似会放弃的如此果断。” “他这个人谨慎得很。还记得有一年中秋夜宴,专门请了一个宁阳郡的杂耍班来助兴,可高似在其中一人手臂上发现了几颗已经快痊愈的红疹,当即将这一班人送出宫去,生生扫了大家的兴致。”谢暄提起此事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听说宁阳郡的杂耍特别与众不同,我当初可是期待了好久,临了却没看成。” 崔玉桥闻言低下了头,嘴角向上抿起,傅行简却是微微摇头道,“所以才记了这么久。” 谢暄左右看看这两人,忽然回过味儿来,“你们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的是他谨慎!” “这些宫中旧事自然只有你最清楚,若再想到什么其他的也记得说出来,或许会有什么关联。” 谢暄见傅行简言之郑重,顿觉舒坦许多,“你既这般诚恳,那我定知无不言。” 傅行简将谢暄那只已经空了的茶杯斟满,壶还未放下,便向崔玉桥道,“你行走这几日,可遇着什么不寻常的事?” “小的行踪大人不必忧心,只是有一事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不寻常。”崔玉桥眉头微锁,似在思忖,“小的统共出来了三次,有两次都遇着了钟公子。” “钟公子?” 见傅行简疑惑,谢暄忆起那日在天阙楼,他并不知席中都有谁,便道, “是钟如雪,武宁侯钟延璋的儿子,你可知道?” 傅行简颔首,自然是知道。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着他对你十分注意。”这话是对着崔玉桥说的,“大抵是可怜你身世。” 崔玉桥道,“小的去义庄那日,在甩开追兵后就曾遇到钟公子,当时只觉得是凑巧。但后面又接连遇着两次,便觉得不太寻常了。” “钟如雪……”谢暄喃喃着,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他是皇上用来牵制武宁侯的质子,再加上性子懦弱,平日里最是独善其身,惟恐给侯府惹上什么麻烦,不该是故意的。” 崔玉桥闻言似在思忖什么,傅行简却道,“你回吧,若有机会留意下老蜧死后葳蕤阁的凤娘可有什么异常。” 崔玉桥点头称是,跪拜告退。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毫无减弱之势,他弯腰去拿靠在门边的伞,撑起是迸起一圈的水珠,然后果断地走进了银白的雨幕。 “你究竟答应了他什么。”谢暄收回目光,看向傅行简。 傅行简迟疑了下,好像是在思量是否要说出口,可他也仅仅是迟疑了一瞬间,随后眸色从容,“我要助他杀掉最想杀的人。” 困惑只持续了一刹,谢暄周身一震,喉间仿佛是被一团布塞上,呼吸变得困难。 崔玉桥想杀的人姓谢,而这世上他最想杀的,该是…… “你……”他忍不住颤抖,“你在发什么疯!” “我没有疯。”轰鸣不已的雨声中,这双眼睛冷静得让谢暄不寒而栗,“那个位置本就是你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想要!”桌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暄仓惶站起,像是第一天认识傅行简一样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你是没有想要,可谁信?”傅行简却不容谢暄退缩,紧紧扼住他的手腕,眩晕之下,谢暄猛然抬头,才惊觉二人已近在咫尺, “除了我没人信,你年长一岁,这滩浑水就会深上三尺。”冰凉的脸颊一热,那烫人的感觉又来了,可这次却是紧紧钳制着他的下颌,不容他有一丝退却,“谢兰时,他们已经做好了溺死你的准备,如果不将祸水东引,将这滩水搅得更浑,你觉得自己还能撑多久。” 很快!他知道,也许比上辈子更快! 凉薄、阴郁、狠戾,却又闪着恣肆嗜血的暗芒,逃不掉的谢暄被迫面对这双陌生至极的眸子,只觉得傅行简口中的浑水,仿佛已经不断扑打进他的口鼻,他张着嘴,用力的呼吸,却迎来的只有窒息。 第38章 这是傅行简吗,这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他吗?谢暄骇然想。 他疯了。 第47章 春日里的雨不该这么大。 手中的油纸伞几乎快要握不住,崔玉桥叹了口气,将已经浸湿而变得沉重的衣摆挽在手臂上,低着头一心快走。 安顺坊的路许久没有修整过,石板七零八落的,雨水一泡,泥汤便飘上来,崔玉桥已然是放弃了这双鞋,遇着躲不过的水坑,就尽管踩了。 “玉桥!” 身后猝不及防的一声让崔玉桥一惊,刚刚踩稳的脚尖滑进了旁边的水坑,身形刚稳了一半,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已经提到了丹田的气倏然散了,扑通一声把自己摔进了水里。 “哎呀!”惊呼未落,崔玉桥就感觉到身体被人慌慌张张地扶起,耳朵边还有一人喊着,“少爷,您别淋着了!” 崔玉桥恨恨地咬了咬牙关,又是钟云鹤。 “都是我不好,瞧见你一个人走着艰难,想邀你上马车来的,却不小心吓着你。”钟云鹤与仆人一起将崔玉桥扶起,他半截身子湿了不说,头上那支鎏金铜簪也掉进了黄泥汤里,瞧不见踪影,拢得好好的头发散落下来,发尾滴滴答答地全是水。 “钟公子……”崔玉桥深吸一口气,将扶在自己身上的手拂去,退了一步,垂首道,“奴婢谢过钟公子,雨这样大,钟公子快上马车去吧。” 钟云鹤苍白的面色上急出一片淡淡的红晕,他耍赖似的跟进一步,再次握上崔玉桥的手臂,“你若不随我一起上车,我也不上。” “玉桥公子,你就应了我们少爷吧,他身子不好可不能这么淋着。”仆人显然十分清楚钟云鹤的脾气,竟也来一道劝来他。 此时的雨水淋在身上跟寒冬也没什么差别,崔玉桥怕这娇气的少爷真因为自己淋出个好歹再生了祸端,只得应了,随他上了马车。 身上湿搭搭的,崔玉桥一进马车便蜷在里座榻最远的角落里,惟恐沾湿了上头包裹的锦缎,钟云鹤似是瞧出他的心思,也没硬拉他坐下,而是急切道, “你嘴唇都冻紫了,快把外头的衣裳脱了。”钟云鹤自己先把沾湿了的外衣脱了,换上车里原本就备着的氅衣,紧接着又抖开一旁叠着的羊毛毯子道,“脱下裹着这个,当心风寒。” 即使人已经在温暖的马车里,崔玉桥还是无法自抑地颤抖,极力稳住声音,却仍是断断续续, “奴,奴婢谢过公子好意,但玉桥与公子云泥之别,求公子,求公子今后别再可怜奴婢了。” 又是他,这次是守在了回明嫣楼的必经之路上。 若说之前崔玉桥还在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如今这一次便是坐实了猜测。他不禁心下凛然,钟云鹤若这样跟下去,迟早要给自己带来麻烦。 谁料话音刚落,温温润润的钟云鹤眼里却起了倔强,他将毯子放到一边,竟不顾崔玉桥的闪躲,硬将他拉到座榻边上,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解他身上的衣带。 崔玉桥不禁骇然,又不敢真的运气甩掉钟云鹤,只得看似无力地被他按在车壁上解了衣服。 “钟公子!你要做什么!” 骤然的冷意让崔玉桥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刚要挣扎却被一张干燥温暖的毯子牢牢裹住,他僵直着,缓缓抬起眼来,却见钟云鹤半跪在面前,微微气喘地看着自己, “我不做什么,我就是怕你冻坏了。”他似乎也刚刚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玉桥,我不是在可怜你,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钟公子,您就是在可怜奴婢。”崔玉桥不再闪躲,琥珀般透亮的眸子上蒙着淡淡的水光,在黯淡的车内,却显得格外得亮,“那晚的几个人里奴婢并不出众,只不过是这么一个身世引得公子注意罢了,奴婢也后悔,那晚一时冲动说出了阿翁名字,给他抹了黑。但其实奴婢与脂粉巷里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不值得公子这般费心。” 言罢,他扯下羊毛毯子,双手奉回,“钟公子若真觉着奴婢合口味,就去明嫣楼吧,奴婢价钱不高。” 钟云鹤措手不及地被一团厚重的毯子蒙了头脸,没能稳住身形,坐在了地板上, “玉桥!” 他慌忙扯下毯子,可眼前除了一滩湿淋淋的衣服,哪里还有崔玉桥的身影。 马车猛然停下,外头车檐下坐着的仆人探进来,慌慌张张道,“少爷,小的刚才一晃神好像是玉桥公子跳下车了!” 钟云鹤抬目望去,雨线如白练般倾倒,将天地连成一片,哪里还能寻得到崔玉桥的身影,他敛下眼睑,又落回在那摊衣服上,轻声道, “走吧。” 这场雨像是一盆子五颜六色的漆,黄土上毛茸茸的新绿,一朵朵嫣红似火的胜春,甚至房檐阶下的青苔,都鲜艳得直冒尖儿,只是除了那一树粉云似的楸树花,被森森的绿意替代得干净,竟找不出一丝那几日遮云蔽日般的气势,和院里其他树木也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谢暄趴在窗边,仔仔细细将楸树看了个遍,再没能找到一朵花,便懒懒地收回目光,仰躺在软榻上望着灰蓝的天,百无聊赖。 他也被雨困在王府数日没动弹,傅行简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早出晚归的如同跟大理寺签了卖身契,就仿佛安顺里那个口出狂言的他是谢暄的臆想。 当然不是臆想,谢暄至今还能清晰地复刻出那一刻的骇然,但口出狂言谁都会,他又凭什么做到呢? 一个是明嫣楼里名不见经传的娼妓,一个是九五之尊,刺杀?怎么可能!莫说皇上日日在宫里,就算是出来,方圆数公里就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凭什么刺杀。 如此想想,谢暄猜想傅行简大约是利用崔玉桥为其办事,而所谓刺杀不过是饵罢了。 “殿下?”荣德敲敲门,等他应了才道,“贺礼一直在长史司放着,您还过目吗?” “不看了,直接入库房吧。” 无非是一些珍宝字画,或者是西洋进贡的新奇玩意儿,荣德也知道谢暄不大有兴致,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一下,刚欲吩咐底下人去入库,门却突然开了,谢暄探出头来问道, “这次的贺礼中可有一块青玉的玉佩?” “是有一件。”荣德对贺礼都清清楚楚,“不过没附名帖,不知是哪位送的。” 的确不知是哪位送的,上辈子这些贺礼中就有这一件,没有其他的那般华贵甚至浮夸,泛着青蓝的玉牌正巧雕成一汪涟漪淡淡的湖水,上方着几条如丝绦般的柳枝斜斜飘拂,颇有风暄雨暖日和柔1的恬淡意味。谢暄十分喜爱。 “就搭着那条石绿色的丝绦,绑好了给我拿来,我要配着。”谢暄声音刚飘进屋里,又飘出来,“傅意深早上出去的时候是不是说今天会早点回来?” “是听见大人这么交代了。” “那今晚不用准备晚膳了,去派个人和他说一声,散衙后直接去千逢居,你去替我订上最大的那间房。” 家里用膳旁边一堆人伺候,倒还没有在外头说话松快。 眼见金乌西沉,内城各府衙门口的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傅行简一身常服从大理寺出来,并未乘轿子。 千逢居就挨着宝应门,从大理寺走着去也不远,傅行简正欲穿过街道,忽然一顶看似平常的轿子挡在面前,他下意识地想要绕路,眉头却一跳,缓下了步子,站定在轿前。 “傅少卿。”掀着轿帘的是一名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嗓音柔和,“老祖宗有请。” 傅行简的眸子不着痕迹地从已经近在咫尺的宝应门掠过,微微颔首道,“有劳公公。” 夕阳逐渐沉进暮色里,眼见着那一道斜铺在桌上的天光渐渐褪了色,谢暄面前的瓜子壳已经堆成了小山, “怎么还没来吗?” “殿下!”来回的是刚才去打探消息的那个小内侍,“奴婢去大理寺问过,说大人散衙已经有一会儿了。” 谢暄一怔,顺着二楼的窗户看向人来人往的宝应门, “他竟敢爽约?” 第48章 轿子里很晦暗,傅行简在刚进来时就试探着用手指碰了碰轿帘,发现是缝死的,指尖拂过,针脚硬实细密,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一顶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侧目的轿子,却是让朝中官员闻之色变,见之悚然,他们都畏惧地称这是东厂里抬出来的断头轿。 形如鬼魅,利如爪牙,官员们不知是何时被监视,又何时被收集了诸多证据,他们权势滔天直达圣听,其权力更在锦衣卫之上,无论臣民,无需经过三法司就能直接缉拿进东厂大狱。 他们不像锦衣卫一样怒马鲜衣,常常大张旗鼓,通常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抬了这顶轿子来请君入瓮,你再怕,也只能乖乖进去。 甚至有人在被请上轿子的这一刻就会大喊招供,反正都是一死,招了便不必受那犹如剜心裂胆的酷刑。 第39章 傅行简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唯一还有用的听觉之上。 宝应门一向是个热闹地方,但仅限于外城,方才他若再快几步,便会穿过宝应门,从安静肃然的内城来到摊贩林立的城门外,只消转个头,就能看到千逢居。 但他们周围始终是安静的,偶尔能听到几句寒暄,大约是有人在散衙时遇着了认识的,随着轿子不断走远,渐渐地,这一点声音也消失了。 约两刻钟,轿子终于停止了晃动,依然没有任何人说话,只听见锁链滑动的敲击声,还有门轴嘶哑的,宛若呻吟的转动声。 傅行简缓缓睁开双眼,直到看着面前的轿帘下掀起的一道缝隙,一道橙黄色的,还在微微跳跃的火光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脚背,随之而来的,是就终不见天日的潮腐气息。 “傅少卿,请下轿吧。” 还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正躬身掀着轿帘,火光同样映在他的脸上因微笑而起的纹路上,这半张脸是透着暖黄,另一半却是森然的阴寒。 “有劳闻公公。”傅行简同样微笑,弯腰出了轿子。 请他上轿的,正式东厂提督太监闻如是。 闻如是见他从容,笑道,“上个坐轿来咱们这儿的,是户部右侍郎李金玉,本是小事,他却吓得尿了裤子,毁了一顶新轿子,可惜可惜。” 他的嘴角仍是微微上扬的,眼底中却蓦然闪过一丝寒戾,他没有说话,只是半举起手臂,轻轻勾了勾食指。 霎时间,铁链交错的敲击声响彻了他身后那个阴暗无光的角落,不过转眼间,两名番役已将傅行简双手勒扣在身后,锁链缠身,被牢牢锁在了正中央的刑架之上。 “李侍郎看似丢了面子,却少吃了不少苦头,傅少卿,该说的话您现在就说了,等会儿也就少受些罪。”闻如是依旧淡淡笑道。 “那闻公公想听些什么?” “傅少卿是见惯了牢狱审讯的,在下也就不在这儿班门弄斧了。”闻如是阒然收了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屏退了那两名番役后才冷冷道,“大理寺纵火一案,还有江由的死因。” 纵火。 就连此案最后呈给皇上的结案卷宗中都白纸黑字地写着“失火”,闻如是却用了纵火一词。 他在等他下意识的辩驳与解释。 傅行简却颔首道,“闻公公,这些话在下只与老祖宗一人说。” “傅大人,老祖宗可不是谁都能叫的。”闻如是轻笑一声道,“最近他老人家最近诸事繁杂,特意交代了在下,要以礼相待,但若傅大人不肯说,那就烦请大人瞧瞧,咱们东厂的手段与大理寺相较,哪个更管用。” 傅行简身形稍动,铁链便刺耳地摩擦,他低头一笑,“以礼相待?” 闻如是却也随之一笑,“刑讯嘛,下马威总是要有的,只是傅大人到底要比其他人难对付些,多数刚绑上就什么都招了。” “我没什么可招的。”傅行简淡淡重复道,“话,我只与老祖宗一人说。” “是吗?”闻如是微眯起他那双本就细长的双眼,瞳孔随之湮没在暗影之下,仿佛两条深不见底的幽黑裂隙,“那就看傅大人能不能撑到见着老祖宗了。” --- 谢暄好久没这么气过了,若不是近些时日觉得傅行简不再是凡事都冷淡拒绝的那个他,自己也不会约他到外头来。 现在可好,满怀期待地点上一桌子菜,饿到两眼发昏也没舍得动一筷子,傻傻地从天亮等到天黑,结果人家压根就没打算来。 “奴婢到大理寺时,傅大人正在寺卿大人那里,奴婢不敢惊扰,就托孟大人捎话,许是大理寺事多繁杂,所以才……”同谢暄一道来千逢居的小内侍吓得深深伏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是奴婢的错,奴婢该亲口和傅大人说的,求殿下饶恕奴婢!” 孟亭松做事何等缜密,怎么可能忘记传话,更何况大理寺的门房也说了,他早早就散衙离去,怕不是是不想来,又怕他找上门去,这才匆匆离开的。 “滚滚滚。” 谢暄又气又饿,心里焦躁不已,实在不想再听他在耳边哀嚎,荣德见状使了个眼色让那小内侍离开,上前小心道,“殿下,这菜都凉了,要不让他们重上?” 谢暄暗暗咬牙,手嚯地扬起,眼见就要拍在桌上,却一晃神,有些怔仲。 他该生气吗?当然该!就算是朋友也不该这样一声不吭地爽约。上辈子不愿理他时,好歹会直接拒绝,现在可好,不想来甚至不派人来带个话,就这么把人晾着了。 “殿下?”荣德轻轻唤他,“要不奴婢让人回去看看,大人是不是回府了。” “有什么好看的,他爱回不回。”半举着的手缓缓放下,谢暄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从窗外望去,方才极目之处那最后一丝云霞也已被沉沉夜色所吞噬。屋里没人来添灯,原本桌上鲜亮的佳肴也早已冷透,没了原本香气扑鼻的滋味。 四处都是灰冷的,不知为何,泛着隐隐的不安。 “我为什么要回去瞧他?”谢暄心中既有怨气,又懊恼自己,“我偏不。” 宝应门外头热闹着呢,商铺林立,摊贩沿着路边一字排开,一眼都望不到头。出千逢居前谢暄还不知何去何从,这一踏出来,便被门口眼尖的小贩瞧见,纷纷招揽。 “这样吃着玩着,可比在酒楼里有趣多了。”谢暄将放着梅干酥的纸包递给荣德,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我渴了,咱们去喝壶茶。” 走近了才发现,这路边的茶摊哪里有点一壶茶的闲情雅致,全都是摆好的大碗,路过口渴的,通常是一文钱丢进小贩的钱盒里,端起一碗一口闷掉。 那喝完的碗,摊主拿过来在水盆里一涮,就是洗过了,重新倒满摆在桌上。 谢暄欲言又止,看得胃里有些翻腾,他张了张嘴, “荣德,咱们走……” “你知道我刚才在内城看见什么了吗?”旁边一个喝茶的男人和另个人闲聊,那模样神秘中带着一丝兴奋,“我好像见着传说中的断头轿了。” 旁边那人原本漫不经心,听到这话眼睛一亮,“真的?” “就在宝应门那儿,一顶轿子突然停在一个男人面前,然后一个看着阴恻恻的太监请他上去。” “你怎知道是太监。” “年纪不小了,那面皮白净的一根毛都没有,怎么不是。”此人压低嗓门道,“本来我倒没察觉什么,结果那轿子起来的时候,两边的轿帘纹丝不动,我细眼一瞧,才发现是缝死的。” “什么官啊,看来是要倒大霉了。” “这倒不清楚,挺俊俏的一个年轻人,没穿官服。” “少爷,少爷!” “啊……!”谢暄蓦然惊醒,抬头才发现,方才说话那两人已经离开,不过一眨眼,便消失在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而心头那一直存在的,隐隐的不安仿佛瞬间升腾而起,脊背窜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抬起头看向荣德,“快着人去大理寺问问,我们……我们立刻回府!” 第49章 潞王府,大理寺,一切能找的地方都去找了,谢暄甚至派人去了萧九渊的茶庄,一无所获。 他原本是不想声张的,盼着那轿子里的人不是傅行简,可这一番寻找下来,他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消失在大理寺与宝应门之间,这不到一炷香的路程上。 已过亥时,明月早已高悬于空,最不愿发生的事,恐怕是真的了。 就算是东厂可以随时缉拿臣民,可傅行简还是堂堂潞王妃,他一向刚正无私,能犯什么滔天大罪要被秘密逮捕,甚至连他这个潞王都蒙在鼓里,谢暄不断地站起又坐下,心乱如麻。 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傅行简为了他的事一直在高似的眼皮子底下周旋,也许是被他察觉…… 不!仅仅是察觉,高似不可能把他缉拿下狱,恐怕是事发了! 这想法一出,寒意立即遍布全身。 “荣德……”谢暄声音不由地发颤,“荣德!” “殿下?” “我要进宫!” 荣德惊得一怔,“殿下,等到了宫门要近子时了,皇上一定是早已歇下,您现在去恐怕会惹怒了皇上!更何况这也只是猜测,也许……也许傅大人不是被东厂带走的。” “他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若不在,我大不了挨皇兄一顿骂,可若在……”谢暄失神的双眼愈见惊惶,“在那个地方呆上一夜,不死也得疯了。” 更何况只有他知道,高似才不会管什么傅家,什么朝廷命官,就连他这个潞王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明日一早拖个死人出来,脏水往身上一泼,人死了,就算皇上惩戒高似又能怎样,人已经死了! “去,必须去。”谢暄咬牙道,“现在就去!” --- 黝黑的天幕沉沉压在头顶,谢暄有些透不过气来。 第40章 他无论何时进皇宫都不难,当初刚出宫立府时,他睡不习惯潞王府,皇后特意交代,潞王进宫可随时放行,但也告诫他,只许直接到咸宁宫,其余地方不可妄去。 他正乘着宫里的小轿,向外探出头去,这条道是往咸宁宫去的,途中会经过宁和宫,这个皇上自静逸真人进宫之后,名为清修,实则是用来服药散药的宫殿,他如今应该多数会在这里。 “今日宁和宫是谁当值?”谢暄忽然探头问随轿的内侍。 “回殿下,原本是高公公的,但公公他突然有急事,向皇上告了假出宫去了,就换成了温公公。” 谢暄心头一沉。皇上服药后高似就鲜少在宫外过夜,怎么今日就如此凑巧不在。 宁和宫外守备森严,单单是宫门处就有八名禁军,四名内侍守着。 午夜时分,一顶轿子逐渐靠近自然是引得他们注意,几名禁军的手放在刀柄上严阵以待,一名内侍迎上来问询,轿子也就暂时停在了宁和宫的门口。 只不过是问话,抬轿的小火者便没放下轿子,随时等着再继续朝咸宁宫去。 谢暄眉头微动,没有犹豫地一跃而下,却低估了轿子的高度,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跌去,砸在了前方抬轿的小火者身上,众人惧是一惊,禁军更是甲胄铮鸣,刀都抽起了一半。 “殿下!”随轿的内侍惊呼着去扶他,谢暄抬头,宫门已近在咫尺,他抬脚便去,却疼得猛一哆嗦,趔趄着撞上了宁和宫的宫门。 竟扭到脚了,谢暄霎时间疼出一背的冷汗,却顾不上查看,歪着身子够到门上的铜环,咣咣地就拍打起来。 寂静的深宫之内,一点点动静都能响彻天穹,更何况是谢暄这般不管不顾,故意闹大一般的拼命敲打。 众人虽慌乱地恳求他住手,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拉扯,随轿的内侍更是惊恐万分地跪在他旁边不住地磕头。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潞王殿下硬将荣德留在了宫门处候着,就是打定主意拿捏他们这些前怕狼后怕虎的小内侍们。 吵成这样,宁和宫里自然是听到了,门速速打开,是温秀亲自出来查看,见是谢暄面露惊诧,却立即从容行礼,和声道, “参见潞王殿下,只是殿下,皇上已经歇息,若有事明日一早来可好?” 谢暄冷笑一声,毫无征兆地突然闪身,温秀显然没料到他会硬闯,怔了一下竟被他给闪过去,他勃然色变,也顾不得吵嚷,忙呼喊让主殿门前守着的禁军前来阻拦。 可谁敢对身娇肉贵,还受了伤的潞王动手,他一瘸一拐地向前一步,挡在面前的一排禁军便后退一步,为首的到温秀身边,喊了声温公公,显然是要他拿主意了。 温秀在宫中二十几年,是看着谢暄长大的,对他的脾气也掌握的八九不离十,他上前扶着了谢暄,“殿下伤了脚,不如奴婢扶您回轿上歇着?” 谢暄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要是以前,他早已高声大喊惊动皇上,可现下他又疼又急,心已如油煎,但眼睛望着宫门紧闭的大殿,心中竟生出一丝恐惧,张了张嘴,声音全梗在喉中。 皇上在宁和宫,那必然是服了药,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是清醒的还是混沌的, 高似秘密缉捕了傅行简,他到底知不知道。 “殿下,奴婢劝您回咸宁宫吧。” 温秀原本一口气已提到了嗓子眼,见谢暄忽然沉默,向禁军悄悄使个眼色,让他们退后。 接着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忧心的焦灼道,“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也就是殿下您,奴婢知道必然是别无他心的,您想想换做他人这样夜闯皇上寝宫,随便一个说辞下来,那可都是滔天大罪啊。” 谢暄知道,就在刚才沉默的一瞬间,他想到了。 见谢暄平静,温秀迟疑了地左右看了下,低声道,“奴婢知道殿下在急什么,奴婢也实话说了,皇上现在是不可能见您的,殿下不如去求求皇后娘娘,或有一线转机。” 谢暄微吸一口冷气,看向温秀,他却在目光相接的瞬间垂下眼睑,低眉顺目,好似方才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若说之前那些都是猜测,那温秀这句话就等于告知了谢暄,傅行简的确是被东厂带走,已是命悬一线。 “谢温公公提醒,本王会铭记于心。” 脚踝大约已经开始肿胀,一沾地就钻心地疼,可谢暄急于退离宁和宫,温秀忙让另一个内侍过来,和他一起扶谢暄上了轿,温秀没有马上离开,弯腰道, “殿下放心,明日皇上要问起来,奴婢会替殿下搪塞过去,那奴婢现在派人去咸宁宫通报一声可好?” “不必。”这短短几步路谢暄已打定了主意,“本王要出宫。” 温秀诧异,愣了须臾才后低低道,“殿下别冲动,还是由皇后娘娘出面稳妥些。” “那也必是要拖到天亮了,那种地方,晚去一刻恐怕就……”谢暄的额发已被汗水浸得微潮,面色发白,眼底浮动着一丝恐惧,却还是道,“本王现在就去。” 温秀欲言又止,迟疑了下,忽然轻声快速道,“在南狱。” 谢暄微怔,低低道了声谢,轿帘随之唰地落下。温秀直起身让开几步,已然是平日里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对着随轿的小内侍道, “送殿下出宫。” 月悬中天,已是子时。 逐渐远去的轿子消失在缓缓关闭的宫门之间,温秀却抬头,瞧着头顶的那千百年来不变的皎月, “此消彼长,月满则亏。”他缓了一直微锁的眉心,轻声叹道,“以后,谁能说得清。” 第50章 东厂自高祖创立至今已历六朝,皇权更迭间或势如中天,或卑若敝履,但从未有哪一代督主能像高似这样,将宦官之权凌驾于朝堂,甚至皇戚之上。 而东厂大狱更是在建安三年那场几乎席卷了整个官场的动荡之中,由原本只有十间牢房的方寸之地,扩建成为如今南北两狱,人人谈之色变的阎罗殿。 “参见督公。” 闻如是只是问了安,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高似没开口,他就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高似一直皱着眉头,自怀中掏出一方熏了香的绢帕,掩住了口鼻,轻道,“委屈你了,原本宫里呆得舒舒服服的,现在却常年待在这臭烘烘的污秽之地。” 听着是心疼,可闻如是却脸色刷白,霍然跪地,“是奴婢无能!” 高似睨了他一眼,却未让他起身,仍轻掩口鼻道,“伤着了?” “皮肉伤,行刑的番役下手略重了些,血流得多。”闻如是顿了顿,才试探道,“奴婢行的都是疼痛却不伤及性命的,不过他毕竟也是三法司出身,许是看出了端倪,咬得更死,奴婢这才半夜扰了老祖宗清净。” “大理寺的人岂是会轻易让你唬住的。” “他怎么说也是个公子哥,身娇肉贵养大的,这些刑罚放在一般人身上,就算是诬告也都哭着喊着承认了,所以奴婢也猜想,或许江由真不是他毒杀的。” 高似的手指捻过帽边垂下的玉珠,思忖道,“依潞王的性子,现在恐怕已经闹到宫里去了,皇上今晚不可能见他,至于皇后娘娘,也必然会拖他到天亮。” “那依老祖宗的意思,里头那个……” 闻如是并不敢说,哪怕是他,也不知道高似突然缉拿傅行简究竟是何用意。 傅行简想投诚,高似自然不会轻易信他,但这下马威未免下手太重,他已经拿不准高似到底是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还能说话吗?” “能。”闻如是道,“已经缓了半个时辰,人是清醒的。” 高似轻咳一声,手掌撑在桌面上,闻如是见状忙扶着椅背向后撤去,他站起,漫不经心道,“见见吧。” 这股腐臭味在踏进刑室后愈加浓烈,高似本就紧皱的眉头拧在一起,那方帕子捂得更紧了些,闻如是见状交代一番后让刑室里的番役统统出去,不一会儿,头顶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仿若出鞘,冷白的月光唰地透进来,正投在了钉在中央,那具黝黑的刑架之上。 一股微凉的气息从头顶拂过,锁链轻响,被紧缚在刑架上的人依旧低垂着头,却低低唤了声, “老祖宗。” 高似微讶地顿了顿,坐在了高背椅上,缓缓道,“你没看,就知道是我?” “老祖宗独爱木樨沉,但其中却又夹着一丝龙涎香,想必是刚从宫里来的。” 刑架上的人缓缓抬头,月光落在他的眉弓上,一寸寸向下,在眼窝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他应该还在痛苦中,苍白无色的嘴唇在无法自抑的轻颤,自双肋向下,原本淡淡天缥色道袍上一片宛若浓黑的嫣红,应是方才闻如是说的,不小心下手重了些。 高似靠向椅背,似笑非笑,“想过为什么吗?” “老祖宗的心思在下自然是猜不透的,但……”傅行简的唇角在月光下绷起一丝弧度,透着股寒凉,“但您没打算杀了我。” 第41章 “何以见得?”高似双眸陡地凝起,森然道,“傅家现在在朝中薄弱无力,潞王只是虚挂着一个头衔,既无权又无势,我就算是真的杀了你又如何。” “傅家薄弱,潞王无势,也正是如此,在下才来求老祖宗庇护。” “是吗?”高似目光利如刀刃,徐徐道,“灭口江由,将其证物毁于大火,你一边替潞王费尽心机,一边又来求我庇护,傅行简,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傅行简似乎是勾了勾唇角,抬眸道,“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 “那你是承认了?” “雨洗松岚烟波渡,春风举柳隐东山。”傅行简低低吟着,“这两句诗若是落在皇上眼里,潞王终将万劫不复。” “你果然是看到了。”高似原本虚扶在座椅上的手蓦然一紧,绷得骨节发白,“潞王也看到了!?” “没有。”似乎已经有些力竭,傅行简沉沉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那你受刑之时为何不说?” “哪怕皮开肉绽,这些话在下也只和老祖宗一人说,不过……”傅行简复又抬头,“江由不是在下毒杀的。” 刑室忽然陷入死寂,高似默不作声地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被闻如是称为公子哥的人,以及他那已经沾染了半身的鲜血,目光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讶。 他的确超乎了高似的想象。 “你想说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对……”傅行简仿佛身负千钧,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近十年,内阁通过在科举笼络了众多年轻有为的新晋官员,看似官卑职小,却在地方上扎根深种,如蜘蛛结网连成一片。 “反观內监,大都穷苦出身,内学堂培养出一个堪用的极为不易,现下无论雍京那边还是各地守备,就只有那几位大珰撑住局面,渐渐都有被清流党打压之势。”傅行简低眉敛目,神情驯顺,字句却不断被喘息打断,“在下愿为老祖宗分忧。” “你……想去地方任职?” 什么任职,什么分忧,高似何等精明,他清楚傅行简的意思就是在地方上为他敛财。 的确如他所言,内监在近些年青黄不接,反倒是朝堂中人才辈出,他们忠于内阁,自诩清流,在地方上势压,与內监守备竟逐渐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也正因为如此,痛失了鄢桥坊的那门生意,才会让高似痛心不已。 “你可是朝臣,雍京那个地方虽名为副都,但过去了可就相当于贬黜。”高似道。 “任凭……”傅行简垂着头,声音逐渐低去,“任凭老祖宗处置……” 高似沉默一瞬,竟低笑道,“但你要知道,想从我手上寻得一条生路,那可是先要吃足了苦头的。” “在下……在下明白。”傅行简声若蚊蝇,似乎是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道,“在外,我是老祖宗贬黜的,是我,是我生平最恨之人。”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太静了,回应高似的,就剩了浅淡短促的鼻息。 高似淡淡一笑,仿若长辈一般轻轻拍了拍傅行简的肩膀,“倘若不是潞王横插一杠,以你的气魄,恐怕会早晚会成为內监的劲敌。” 他微微一顿,叹道,“可惜,他不是那个幼时聪明伶俐的潞王了。” 锁链随着话音一阵轻响,已经垂下头的傅行简缓缓抬起,似乎是没听懂,干涸的嘴唇轻碰,“老祖宗在说什么?” “你以为先皇为什么如此宠爱潞王,仅仅因为老来子吗?”高似目意味深长道,“皇子通常八岁入文华殿听学,潞王四岁便开始旁听,甚至比有些年岁大的皇子背得还好。” 他忽然顿住,微肿的眼皮抬了抬,眸色凝做一道尖利的精光,“你说可惜吗?” “他生不逢时,与我……又何干……” 高似笑笑,抬高了些许声音道, “如是。” “督公。”闻如是进来道,“有何吩咐。” “拟罪状,大理寺少卿傅行简,贪墨无度,草菅人命,已然认罪。”高似边说,边用那方一直捏在手中的绢帕仔细擦拭着手指,“明日一早我就会批红奏请圣上……” 话音还未落,只见一个役长来报,“督公,提督大人,潞王殿下直冲着南狱来了,如今正在门外高呼,让咱们将傅少卿交出来。” 闻如是一怔,看向高似,高似却回过头,轻笑着对傅行简道, “傅大人,你的痴心人来的,可比想象的快多了。” 第51章 南狱的大门,用的是与城门一般沉重坚实的铁桦木,手砸上去,宛若硬铁,谢暄痛地缩了下,愣了愣,再次重重砸上去。 “快开门!快给本王开门!!” 拳头砸在上面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回应他的,就只有门栓烈烈地碰撞。 里面的人一定听到了,谢暄知道他们听到了!可来的是他,是那个空有个尊贵头衔,却一无是处的闲王谢暄。 他没有外戚,调不动禁军,没有內监撑腰,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有一个终年病在深宫里的皇后做靠山,却又都在拭目以待,看看这座靠山哪天会崩塌殆尽,将他砸得万劫不复。 “高似要杀他……”谢暄已经痛得站不住,已经喊到声嘶的喉咙此刻沙哑得犹如混了砂砾,“他一定是要杀了他……!” “不会的,不会!”荣德弯下腰,用力撑起谢暄,“傅大人为官是有目共睹的,他不可能会有把柄落在高公公手中,更何况他还是潞王妃!” “你不知道,不知道的……” 今夜的晚风分明是和煦的,温暖的,还带着雨后一丝微甜的湿润,但谢暄那双从来都是红润的唇却苍白干裂,橙黄的火光随风跳跃在眼底,却透骨的寒。 “我这个潞王有用吗?”谢暄低低道,“你看我敲了这么久,喊了这么久可有一人回应?就连门口守卫都未斜一眼。高似就在里面,他一定听到了,其他人他或许会忌惮一二,可偏偏是我,是我这个没用的潞王……” “殿下,我们回去求皇后娘娘吧,娘娘疼您,是一定会出面的。” “是吗?”谢暄靠在泛着冷意的墙下,红透的双眼中,是忍而未决的眼泪,“方才我在宫中闹得那样大,是皇上没听到,还是说皇后真的睡得如此深沉,无人通报。你看,可有一人来,哪怕是来阻止我。” 荣德一愣,眼中沉沉地浮起一抹痛,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这场婚事到如今,已经达到了他们想要的目的。一个喜欢男人,任性妄为的前嫡皇子,一个注定无后,仕途尽毁的傅家子孙。”谢暄想站起,可脚踝的激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暗暗咽下一声痛呼,他还是扶着粗粝的墙缓缓起身。 “高似!高似!!把门打开!”谢暄再次用力捶打那扇毫无回应的门,他还没见到傅行简,他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又岂能颓然放弃。 门栓上的锁响得毫无征兆,在豁然打开的一瞬间,谢暄甚至还高举着拳头,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奴婢参见潞王殿下。” 蓦然失去了支撑,谢暄疼到脊背打颤才强稳住身形,手臂在这一瞬间被支起,余光里,却见是一袭正红的衣袖。 抢先扶起他的不是荣德,而是闻如是。 “闻公公。”谢暄抑下不安与焦灼,眸色沉静地拂去他的手臂,虽狼狈却仍微扬着下颌,“本王的人呢。” 闻如是敛目,识相地放下手,退了一步,稳声道,“回殿下,在里面。” 在里面,短短三个字让谢暄悬了几个时辰的心阒然一松,血液仿佛重新流动,指尖阵阵发麻,他微颤却厉声道, “即刻把人放了!” “殿下,恕奴婢不能。”闻如是始终低眉顺目,平静无波,“经查,傅行简经手的案件中,曾有收受巨贿,伪造证据,颠倒黑白之举,更是草菅人命……” “荒谬不堪……荒谬不堪!”仿佛冷水浇身,谢暄惊得骨缝里似乎都在打颤,他想高声呵斥,可一开口,话却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出,沙哑且梗塞,“颠倒黑白的是你们,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高似,是不是高似要诬陷他!” 闻如是并未直接反驳,只是转身从身后站着的千户手上拿起一叠写得满满当当的罪状,恭敬呈上, “殿下,傅行简本人都已供认不讳,签字画押。” “怎么可能……?”谢暄周身一震,可还未看清,那一叠罪状已被收起,但那纸上鲜红的指印旁,已经干涸发黑的印记却仍留在余光里。 那不是墨迹,是血。 “你们一定是刑讯逼供,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殿下,又有几个人会痛快承认罪行呢,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闻如是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原本是不该探视的,但毕竟是殿下……” 闻如是侧身让开,一阵阴风裹挟着腐臭的气味,从他身后那个深不见底的幽暗通道缓缓扑向谢暄, 第42章 “傅行简就在里面,来人。”闻如是狭长的眼睛微微抬起,“扶殿下进去。” 进入甬道的那一刻,谢暄耳边仿佛嗡的一声,而后进入到了一个死寂,没有一丝光可以穿透的坟墓。 狭窄逼仄已不足以形容,谢暄几乎脚不沾地地被架起,两侧不断后退的青砖上满是潮湿所侵蚀的痕迹,不断冲进口鼻的,是经年已久的,不知混合了多少血肉的陈腐腥臭,令人惊心悼胆,有种恍若再也出不来的错觉。 谢暄在尽头的牢房中看到了傅行简。 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上的衣物一瞧就不是他的,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神色也还平静。 谢暄暗暗松口气,看着番役将门锁打开,扶着门狠声道,“你们都给本王滚远点。” 两名番役微顿,看了眼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闻如是,只见他对着谢暄躬身道,“咱们就不打扰殿下了,但殿下,这里戾气颇重,您是千金贵体,着实不宜久留。” “滚!” 谢暄的怒叱被坚厚的四壁牢牢吸附,甚至荡不出一丝回音,这一声让闻如是退回了甬道深处,也堪堪唤醒了浑噩之中的傅行简。 “兰时……?” 谢暄猛地回头,紧咬牙关跌跌撞撞地冲进牢房,人还未站稳腰间却一紧,他怔了怔向下看去,却见是自己今日佩上的那块青玉佩正荡在傅行简手边,被他一把握在了手中, “你佩上了……” “啊……”谢暄愣愣道,“对,佩上了。” “戴这里来做什么?”傅行简的神志似乎不太清,他的手轻轻下滑,仿佛被匆忙擦拭过,指尖的一丝血污仍清晰可见,他小心避开,用指腹轻轻扫过那条坠在青玉下的,石绿色的穗子,低低道,“别弄脏了,也……别再弄掉了。” 谢暄怔着,心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原来他记得,原来他没有忘记过,他们的缘,正是从这条意外掉落的穗子开始的。 “傅行简……”谢暄喃喃着,将翻涌不尽的泪硬憋回去,“他们逼你承认的对不对,这次你怎么不将我供出去了,你要救我,可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你。” 傅行简像是努力凝了凝神,才摇头扯起了一丝嘴角,“不要,不要找皇后,去找……徐阁老。” 谢暄怔仲了下,他怎么就看出来自己打算即刻就回宫去向皇后求救。 “好。”他点头,“我现在就去相府!” “告诉徐阁老……”傅行简指尖微蜷,松开了一直缠绕在指上的穗子,“吾愿为鱼肉,终将……折尽刀俎……” “好!我现在就去!” “兰时。” 谢暄转身。 “到时……跟我走。” 第52章 从风淡雨润的晚春,到蝉鸣喧嚣的仲夏,就连谢暄也没想到,他去求徐阁老救傅行简,竟会成为一场内阁与內监之间,旷日持久的博弈。 然而当第一缕微凉的风穿透了溽暑蒸人的夏,皇上终于一封诏书下来,傅行简虽为错案,却难逃其责,由大理寺少卿贬黜至雍京所辖的虞县,做一名小小的七品知县。 在这场争斗中有两位准阁员被降职,牵扯出一位知府瞒报灾情被斩,一名雍京的守备太监中饱私囊,至今仍羁押在京,可谓是两败俱伤。 但闹到最后,皇上到底还是看重內监,内阁势弱,这回是过了明路了。 而谢暄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傅行简在陷入昏迷前的那一句跟我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暄。” 谢暄蓦地抬头,眼中恍惚未尽,眨了数下才凝起目光,低低唤了声皇嫂。 “本宫和你说的休妻一事你已想了三天,眼见着傅行简赴任在即,这一去几乎是回京无望,还是要尽快做个了断的。” 谢暄抿紧了双唇,没做声。 他还乱着。 利用他,然后和离,这分明是自己计划已久的打算,甚至现在和离,无论谁都会当做理所当然的选择,不会起半点疑心。 可傅行简他说,跟我走。 难道在入狱的那一天,他已经知道了是这样的结局?怎么可能! 虽说内阁是以保他为名与內监相争,但能得此结局已是万分不易,有几次谢暄都以为傅行简活不了了。 “臣弟想见他。”入狱至今四个月,除了第一面,后来看得极紧,根本不许他去,谢暄加重了几分语气,“自己去。” “不行。” 皇后的拒绝是如此果断,谢暄一滞,闷闷地低下头,不肯再说一句话。 “小时候明明乖得很,从没觉得你这孩子这么犟。”此刻身边只有几个伺候着谢暄长大的宫人,皇后也没如平时般端坐着,斜靠在垫得高高的厚垫上,摇头道,“他若对你好便罢了,偏偏又是个冷到骨头里的性子,你究竟是看上他什么了。” 要是上一世的谢暄,他大概是答不出的,只会不讲道理一般地说“我就是喜欢。” 可现在,却复杂到不知从何讲起。 他是冷到骨头里吗?冷,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还是众人口中那个恨极了潞王的傅行简,却在别人看不到的暗处为他筹谋奔波,为他险丧性命。 但这一切却只能深埋在心底,一个字都不能言说。 “臣弟……”他想学着从前的样子,张口却是沉沉,没了张扬,“就是喜欢。” “你喜欢他,他未必喜欢你。”皇后似乎并未发现谢暄的不同,她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在轻叹之后沉默,直到窗外雀鸟掠过,才仿若惊醒一般叹道,“阿暄,你不是个孩子了。” 谢暄一怔,垂下了头,而一直侍奉在榻前的敬年闻言却是微微颔首,一个眼神过去,其余宫人也都纷纷退下,转眼间暖阁里就只剩了他二人。 “你要娶他已是任性至极,但本宫权衡过后还是依了你,可如今看来,这桩离经叛道的婚事不但保不得你平安,反倒直往风口浪尖上推。”皇后如今鲜少这样动气,言语中已带着微喘,“说到底也是你糊涂,傅行简的罪名且不论是不是诬陷,到本宫这里总能想办法平息了,可你却去求了徐阁老,一举拖了整个内阁下水,和內监这么闹了数月。” “臣弟……”谢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瓮声道,“是臣弟那晚慌了神。” “现在傅行简算是将內监里里外外都得罪了,看似捡了条命回来,可去的是什么地方,那儿可是紧挨着雍京的,那边的镇守太监织造太监,哪个不是高似的心腹,他去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怎,怎会是这样的!”谢暄像是刚刚才想明白地蓦然抬头,目露仓惶,“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哪会如此简单,你……”皇后顿了顿,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你,你原也是不懂这些的。” 说着,皇后撑起身子抬了抬手,谢暄怔仲了下,从椅子上站起,跪坐在榻边,如小时候那般枕趴着,闭上了双眼。 “阿暄啊,本宫还能护得你几时呢……” 安抚轻若鸿毛地拂过头顶,谢暄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只手动作上的迟滞,已远不如儿时感受的那般利落,不由地喉头一酸,红了眼眶。 谢暄明白,护着他,对皇嫂而言其实是痛苦。 亲手养大的孩子,有着一个对自己丈夫产生巨大威胁的身份,她怎能不痛苦。 “不过阿暄放心。”皇后柔和的嗓音在头顶徐徐响起,“这些不长眼的杂草,本宫会替你连根拔除。” 呼吸在这一刹那停止,谢暄猛地睁开双眼,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睫细微地颤着,垫在脸颊下的手绷起,咽了好几咽,才缓缓开口, “皇嫂,休书未免侮辱了他,要不……”他暗暗握紧了拳,“要不和离吧。” “傻孩子,若没出事,这和离书他必会毫不犹豫地签下。可傅行简何等精明,现在这般境遇下你可是他的护身符,又怎会同意。”皇后的声音忽然沉郁,“阿暄,你要懂事。” 皇后的手再次抚过他的头顶,很轻,谢暄闭上双眼,却如负千钧。 --- 傅行简不许傅家人来送行,最后就只有长寻一人随着辆马车来南狱接他,出狱即刻就往虞州上任。 “少爷……”长寻一见到他霎时就红了眼眶,几近哽咽,却只敢低低说了句少爷消瘦了,便仿佛后头有追兵似的,速速命车夫驶离此地。 车轮辘辘,带进来一丝初秋的微风,沁凉的,扫去了胸口数月淤积的沉闷,却化不开傅行简眼底浓浓的焦虑。 马车一路向西,直到出了外城门,入了近郊,在向外走约十里,穿过外城廓就算是真正出了楚都。 “后来你可见过潞王。”傅行简探身掀开前面的轿帘,去问坐在门边的长寻。 长寻先是沉默了下,才闷声道,“回少爷,潞王殿下曾在傅府门外独候着小的,身边跟着的不是荣德,是位个子不高的年长公公。” “是敬年公公。”傅行简道,“他倒是知道不往安顺坊那边带。” 第43章 “殿下似乎很忌惮那位公公,神色有点紧张,只说少爷在牢里必然易遭阴寒侵体,所以送的那些祛湿祛毒丸。”长寻轻咳一声,眼神飘忽,“少爷,您还念他作甚,如今去地方上任,岂不正好远离。” “停车。” “少爷,眼看就要出外城廓了,咱们还是先走着……” “停车!” 车夫拉住缰绳,马喷着鼻息停下,踏蹄声在人烟稀少的郊外显得格外清晰。 傅行简紧紧盯着长寻。 初升的秋日下,在南狱中磨折了数月的他,眼眶微陷,面色沉沉,眸光却仿佛磨砺后的冰刃,寒芒更戾。 “他怎么了!” 他听话了,他去找了徐阁老而非求助皇后,他身边一直跟着敬年不敢来探视,可傅行简知道,他私下求了一切能求的人,好让自己在狱中能少受些苦。 那也一定听到了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跟我走。 “他能怎么,他把您害成这样,却长住在宫里,快活着呢!”长寻低下头,胸口却起伏地厉害,“您为他的事险些搭上性命,他欠您的实在太多,您还寻他做什么!” 长寻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递给傅行简,却别开了眼神,“小的本想走远些再给您的,少爷看了就知道了。” 纸封用的是贡纸,是宫里的东西,封口处盖有中宫文书独有的玺印,轻轻一撕便会毁坏,无法复原。 这是一封特意给他的信。 嚓的一声轻响,一股咸宁宫独有的淡淡香气隐约散来,原本果断的指尖却微滞,随着呼吸略略起伏后才抽出了里面叠放整齐的纸张。 上头有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浓墨所书—— 休书。 第53章 “这封……”长寻顿了顿,将休书二字咽了,“就是那位敬年公公带着十几名内侍大张旗鼓地送到了傅府,老爷大怒,夫人以泪洗面,可那潞王呢!” 长寻喘了口气,“他至今躲着,连面都不敢露,少爷,咱们离开京城也好,远离了这些是非,眼不见心不烦罢。” 傅行简再一次沦为了笑柄。 上一次是被强娶进潞王府,这一次是休妻。 傅府大门紧闭,长寻却还是听到了不少难听话,他马车赶得这样急,既有心有余悸的担忧,也怕晚了路上人多起来,碰见认识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傅行简的目光再次落在这一纸休书上,很简单地控诉他品行不端,已是戴罪之身,并没有洋洋洒洒列出那些曾让他委屈万分的罪状。 字迹墨色饱满,利落干脆,遣词造句也没有咬文嚼字,一看就是他自己的语气,傅行简甚至在脑海中已勾勒出他信笔书来的模样,丝毫没有被迫的蛛丝马迹。 “少爷,殿下若真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小的相瞒。”长寻道,“小的还是听崔玉桥说的,现如今潞王府风平浪静,他甚至还常去天阙楼吃酒,有时还去逛胭脂巷,倒是未见半分颓色,也就知他们这种人不过是寻乐子,哪会有真心。” 傅行简仿佛没听到一般朝外看了看太阳,沉吟了下,似乎是在估算时间, “我叮嘱你的事可办了?” “少爷,小的说了这么多,您还不明白吗!” “我问你办了吗。” 傅行简语调忽然转厉,长寻一震,低头道,“办了。” 说完又低声嘟囔一句,“休书都写了,人家还能愿意?” “他不愿意,自然有不愿意的办法。”傅行简撤回手臂,轿帘倏地落下。 长寻深呼吸,将满腹的不解统统噎回去,终是叹了口气,对车夫道, “走吧。” 出了外城廓就是椿山,虽是山路,但官道修得平整,并不难走。 随着日头渐高,路上行人马车也愈发稠密起来,倒不全是朝雍京那边去的,再向前走二里就有个岔路口,另个方向是广元寺,今日恰逢十五,烧香拜佛的也多。 “少爷,这块路窄人又多,走不快。”长寻探头进来,“您别急。” 其实根本不用急于这一点路,从楚都到雍京需走上半个月,赶快了最少也要十天。 长寻知道他急的不是这个。 这条路再向前不远其实还有个不起眼的岔口,尽头一间历史久远的奶奶庙,在广元寺鼎盛的香火下,鲜少有人还能记起这座小庙,路上铺就的石板已被树根顶得七零八落,杂草丛生,走进去不消几丈,马车便隐匿其中,不见一点踪迹。 长寻还是有些气闷。 想当初徐阁老和傅家好不容易才把人从东厂监狱转到了刑部大狱,他们后面才得以探望,却没想到少爷竟把心思都用在了那个潞王身上。 虽然长寻至今也没想明白,少爷怎么就那么笃定自己会离开楚都,但这番心思总不是假的,他甚至怀疑潞王买通了狱卒,给他家少爷下了迷魂汤。 此处分明离官道不远,却仿佛入了另界。 静谧,阴暗,遮天蔽日的树下是一座破败到屋顶都塌了一半的奶奶庙,但旁边站着的一个高大身影却甚为瞩目,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马车徐徐靠近,“傅意深,你倒是准时。” “见过萧公子。” 长寻掀开轿帘,萧九渊的笑凝在傅行简出来的这一刹那,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才恨恨骂道,“这群阉货早晚不得好死!” 傅行简却是无谓地一笑,“这不是出来了。” 说完,他向萧九渊空无一人的身后望去,眸色微变,“人呢?” “在马车里。”萧九渊朝带来的马车努努嘴,“你现在这状况,真要带他一起走。” 傅行简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掀开车帘看了眼,神色又沉郁几分,“所以他并不愿意?” “傅意深,傅行简!他休书都写了,还大肆宣扬,朝野皆知,天天花天酒地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还能愿意和你去虞州吃苦?”萧九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道我在哪儿把他扛走的吗,是明嫣楼的厢房,你说我何必多再多嘴问一句你愿不愿意。” 说着,似乎更气了,“要不是已经答应下来,我才懒得理你这桩破事。” 傅行简却转身向他抱拳躬身,“子羡,多谢。” “我又不图你一句谢。”萧九渊嘟囔着,“你放心,这位车夫和跟车的兄弟都是自己人,功夫都好得很,等会儿让长寻继续顺着官道走,你就坐这辆。不过这小王爷失踪了,京城里还不得闹翻天?” “不会。”傅行简敛下眼神,“潞王府里都是皇后安排的人,他们遇事只会先去进宫禀报,而皇后一定会压下消息,暗中寻找。” 说着,傅行简走到车前,一跃而上,“我不能耽搁过久,子羡,后会有期。” 萧九渊原本不满的神情随着这句话渐渐凝起,谁不清楚呢,这一去,恐怕是遥遥无期,他还是抱拳道,“后会有期!” 马车里,谢暄正无知无觉的靠在垫上睡得香甜,随着车动,傅行简将车帘掀开一丝缝隙,然而却冲不淡车里依旧隐约浮动的,明嫣楼的香气。 “我怕他闹,就下重了点,不过放心吧,不会有事。”萧九渊的话尤在耳边,“要醒来闹腾,车座下头有绳子有迷药,我都分好了,一次一包,走到虞州没问题,不过最好还是塞嘴绑起来,是药三分毒。” 傅行简抿直了唇线,拉过薄毯扔在了谢暄身上。 --- 谢暄只觉得一会儿在天上飞,一会儿在水里游,浑浑噩噩,腿脚胳膊却都不得闲,仿佛有人追着一般奔逃。 可为什么呢,他到底在逃什么? 谢暄一边疲于奔命,一边苦苦思索,直到眼前平展展的路蓦地断裂,一条深不见底的黝黑裂隙,他刹不住脚陡然坠落。 他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叫,嗓子里却像堵了块布,用尽了力气,却还是喊不出一丝声音。 “谢兰时?” 挥舞的手朝着声音的方向胡乱攀附,握在手里的一刻,喉咙也终于冲开桎梏,啊的一声,睁开了双眼—— “傅……傅行简?”虚焦的眸光渐渐凝起,待终于看清的一刻却又即刻闭上,嘴里却嘟嘟囔囔的, “完了,还在梦里。” 第54章 谢暄想再重新睡一下,却被坚持不懈地摇晃。 “谢兰时,醒醒。” 脸上似乎在被拍打,木木的,不疼不痒,却烦人。 “别动我,我等会儿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呢!”谢暄使劲抬了抬眼皮,透进来一片昏昏暗暗,“天还黑着呢。”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扑在脸上,刺眼的白光唰地扎进眼睛里,刚刚掀开一条缝的眼睛痛得再次紧闭,嘴里嚷嚷着,手开始慌乱地到处摸, “我衣裳呢,怎么天就大亮了!我不是说了今天一早就要去送人,让你叫我呢!” “谁?”双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挟持,乱蹬的腿也被什么重物压下,谢暄听见了傅行简的声音,在耳畔质问他,“你让谁叫你。” 第44章 他终于把眼睛睁开了,震惊地看着眼前依旧是梦里的那张脸,人还没反应过来,嘴却已经老老实实答道, “崔玉桥。”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刹那,腕上的钳制没那么疼了,但没松开,直到被向上拽了拽,谢暄才发现自己已经快滑脱了地板上。 他震惊地左右看了看,又把目光重新对上了傅行简的脸。 他消瘦了许多,不是梦里的那个。 谢暄惊得合不上嘴。 他昨晚特意留宿在明嫣楼,就准备在崔玉桥的掩护下一早溜出去,将备一马车的衣物被褥和银票去给傅行简送行,再和他说一声,休了他并非自己本意,以后定然会补份和离书。他就是不想在最后分开时再结下这个仇。 最后待到日上三竿之时他再从明嫣楼醉醺醺地出来,天衣无缝。 但实际上,他昨夜滴酒未沾,又怎么可能宛如喝断片一般记忆全无。 “傅意深。”人在车里,急也没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行简言简意赅,车子还没走过这片田地,谢暄已经将来龙去脉搞了清楚,但这并不能减少他丝毫的震惊。 “你,你就这么把我绑来了!”谢暄语无伦次,“你绑架我!” “你第一次到南狱那天我对你说的话,还记得吗?”傅行简还是如一的语调,宛如在陈述案情。 “你让我去找徐阁老,我一出门就去了,一点没敢耽搁。” “还有呢。” “那个……”谢暄此刻脑筋转得极快,“我也没答应啊。” 初秋的蝉鸣霎时间噪进耳朵,谢暄上一刻觉得自己机智,下一刻就想跳车。 他发现傅行简的手探向了座下的暗格,似乎在犹豫什么,指尖触到,又蜷起,但随着他的动作,衣襟微微扯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纸封,时不时露出了一角。那是皇嫂最爱用的贡纸,会出现在傅行简身上只有一个可能。 是那封休书。 谢暄仿佛又闻到了淡淡的,咸宁宫中伴月香的气味,还有余光里不断被研磨的那枚墨锭。 皇后就在身后,他不敢不写,然而在即将落笔的一瞬间,剧烈的心跳忽然渐稳,思绪万千。 就算傅行简上辈子最后落井下石,那也已经不是现在这个为了自己几度险些丧命的他了。 情也罢,恨也罢,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浅淡,谢暄竟恍惚间觉得,重生一世并不是为了让他寻到活命的办法,也许是为了这一刻。 一刀两断,选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谢暄的目光再次落在傅行简的手上,他最终选择扶在座沿边缘,薄薄的皮肤下微凸的经脉让谢暄觉得他似乎在用力,可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 “没答应?”短暂沉默之后,傅行简唇角勾起,眼中却不见一丝笑意,“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管你是不是答应。” “从一开始?” 这笃定的语气让原本孤注一掷,打算摊牌的谢暄愣住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如跑马灯一般闪过脑海,他只觉得一路都是被高似他们牵着鼻子走,竟丝毫想不出傅行简到底是何时开始布下了局。 “从我发现高似就是幕后之人手中的那把剑开始。”傅行简道,“唯有离开京城才有望破局,兰时,皇后保不了你。” “那你也不能绑我啊,你不清楚这是什么罪吗!” “我携家眷赴任何罪之有?” 谢暄眼神落在那封露出一角的休书上,“我不是家眷了。” “你说这个?”傅行简大方地拿出来,“你写的这罪名可有哪一条犯了七出之罪?” “没……”那些罪名实在太辱没了他,谢暄压根没想过写上去,“但你现在是戴罪之身。” “我的案子已结,是错案。”傅行简指了指“戴罪之身”四个字,“罪名不实,此书无效。” “但你绑我出京是事实。”谢暄急了,“你已经得罪了高似,要是再得罪了皇后娘娘,就算人在虞州又能怎样呢,不照样是拿捏在他们手中。” “那若是皇后娘娘的人来问你,你会如何说?”傅行简问他,“会说是绑来的吗?” 那不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吗,谢暄摇头,“那自然不会。” “好。”傅行简拿起休书,在谢暄瞠目结舌之下,嚓嚓几下将这封休书撕了个粉碎,“我只要你这句话。” 谢暄眨了眨已经瞪到干涩的眼,觉得自己好像被绕了进去,可低头理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隐隐地有些高兴,却又故意气道, “人都说你博通经籍,言之有故,是个不通情只达礼的冷君子。”他忍不住向后挪了挪,后背贴在了车上,“我看你读书都是挑着读的, 对你有好处的就是道理,没好处的全当胡说,都是用来对付别人的。” “那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谢暄真生气了,现在弄成这样,他敢跑吗!还非让他自己说出来。 但人总得审时度势,他决定不说话,只轻微地点了下头。 “饿吗?先吃点,到下个镇子才有热饭。” 砰的一声轻响,谢暄好像看到傅行简用脚跟将座下第一个箱子磕了进去,拖出了另一个,打开,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昏迷了一天一夜,谢暄当然饿,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探头问道, “什么这么香。” “刚才路过匡州时买的甜糕。”油纸打开,是四颗精致小巧的糕点,“栗子味的?” 谢暄忙点头,他第一眼就先看瞧见这个。 这栗子糕沙沙凉凉,竟是从未试过的口感和滋味,他惊喜地咽下最后一口,又指着红豆的,让傅行简递给他, “没想到这味道竟不输宫里的。” “兰时。” “嗯?” “你可出过楚都?” 谢暄接过傅行简递来的水壶喝了一口,满不在意道, “我哪能出来呢,十四岁前就连宫门都很少出,后来也就是和霍二他们吃吃酒,宝应门那附近的酒楼倒是没少去,但来来回回也就那些。”红豆糕咬出了豆沙馅,谢暄满意地眯了眯眼,“你去过什么地方吗?” “很多,我去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的滋味都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傅行简缓缓道,“就像匡州这边的甜糕,入口发凉,其实是搀了薄荷在里面。而薄荷性凉,发汗耗气,宫中贵人常服益气的补药,所以御膳监是不敢轻易用它来入膳的。” “怪不得我从未吃过这样的滋味。”谢暄叹道,“也算因祸得福吧。” “祸?” “难道不是吗?”谢暄把最后一口甜糕塞进嘴里,边咀嚼着边指着自己,“我被绑了。” 他看见傅行简眉头蹙起,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微微舒展,拿起第三块甜糕,却迟迟没有放在谢暄伸出的掌心上, “你知道我们如今这状况通常而言叫什么吗?” “绑……架?” “不。”那颗甜糕又稍稍拿高了点,引得谢暄不由自主地靠近,一时间傅行简的气息似乎都扑打而来, “叫私奔。” 第55章 谢暄懊恼不已。 早该想到崔玉桥听傅行简的,偏还信了他是真心为自己筹谋,结果却是被送上了萧九渊的贼船。 私奔……?好大一顶帽子。 这下可好,他先是那个闹到金銮殿上的泼皮,又成了死缠烂打的无赖。可傅行简明明气得把印有中宫印鉴的休书都撕了个干净,却又一路上将他伺候得十分得体,让谢暄摸不清他到底意欲何为。 “荣德和长寻都不在,你五谷不分四肢不勤,除了我还能是谁?”傅行简说着,拿出一套干净衣裳,谢暄一瞧,自然而然地伸开双臂,任由他宽衣解带,将已经穿了三天的衣物换下。 谢暄在楚都时,从来没有一身衣服穿两天的,他知道路上讲究不得,但傅行简却会替他置办衣服更换。吃食上虽说苦不堪言,但只要路过城镇便会去当地最大的酒楼饭馆吃顿正经饭菜的。 更不用说路上奔波劳苦,谢暄一开始头晕犯困顾不上,可如今才发现步伐已经拖慢了许多,原本十天就该到雍京地界,现在快二十天了还在路上。 “傅意深。”眼看着傅行简熟练地将腰带的结挽好,谢暄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出来透透气,我们聊聊?” 傅行简将换下的衣服叠好,这才下车,外面阳光极好,却并不太晒,微风习习间带着些凉意,这里比楚都入秋更早些。 谢暄舒服地深吸一口气,才道,“你为什么不着急赶路,难道不怕遇着危险吗?” “什么危险?” “当然是內监了!”谢暄急得呼吸都有些短促,“你得罪的可是高似,他手下握着东厂和锦衣卫,随便派一个出来就能把你杀死在这荒郊野岭,你还这般悠哉?” “谢兰时,少看些野史。”傅行简不以为意地递给他一块饼,“水快烧开了,等下喝热的。” 第45章 “你……!”谢暄耳根一烧,的确,史书他不爱看,野史却是挑灯夜读,“我说的哪里不对。” “你说得对。”傅行简却道,在谢暄微微怔住时又接着道,“但官场上想要杀死一个人,舞刀弄枪是最低劣之法。高似醉心权势,自诩有宰相之才,手中虽握有豺狼无数,却偏喜欢玩弄权术,杀人也要杀出个花样来。” 烧饼干巴又无味,谢暄有些噎住,眼巴巴地看着傅行简用两只碗将刚烧开的水来回倒,升腾起一阵白蒙蒙的雾气,艰难地问了一句, “所以你是不想去虞县,这才慢慢走的?” “不是。”傅行简端起碗,用嘴碰了碰水温才递给谢暄,“是因为一走快你就哼哼唧唧。” “我……你……!”谢暄的脸唰地胀红,他哪里连续坐过这么久的马车,路又不好,走快了就颠得他屁股疼。 “不过的确快到了。”傅行简道,“今天傍晚会到良木县城,修整一晚后,明日就要进雍京了。” “会在雍京停留吗?” “如果没人拦着,不会。” “什么意思!”谢暄敏感地抬起头。 “我是指雍京的官员。”傅行简道,“如果只是我这个被贬虞县的七品知县,自然是没人拦,但若‘私奔’之事已传到雍京,他们必然是要前来迎接潞王殿下的。” 听到这个词从一脸正经的傅行简嘴里说出来,谢暄的耳根子不可避免地又烧起来,但他却思忖着,徐徐道, “雍京的守备大太监是高似的二儿子夏修贤,在宫里时他是在文华殿伺候的,与我倒是有几分交情。” “是什么样的交情?” 原本还眸色肃然的谢暄眼神忽有些闪躲,踌躇了下,还是讲道,“我小时候一听讲学就犯困,犯困了就会被老师责骂,谢祎他们还会偷偷取笑,我就不爱去。但皇嫂的人就在殿门外盯着,我就只好早点去,然后再翻窗出去。” 他忍不住笑了下,“一开始个子小,翻上去就下不来,夏修贤从外头经过看到就将我抱下来,我威胁他不许说出去,就径自跑了,他害怕出事,就只好在后头跟着。他倒是有趣,捉蚂蚱逮蝴蝶,手比其他内侍都准都快,所以后来我还管皇嫂要他陪了一阵子,但跟着我没前途,被高似想办法弄走了,如今竟当上了守备大太监,听说在雍京很是威风。” 谢暄没和傅行简说,他其实悄悄写了封信给夏修贤,虽然觉得大概没用,却还是想凭着这点交情,希望他不要为难傅行简。 但看他如今模样,仿佛真不把得罪內监的事放在心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 谢暄呛了口水。 -- 良木县城作为从楚都到雍京的最后一个歇脚地,繁华程度超乎了谢暄想象,连眼眶都忍不住微微一热。 “就这家吧!”马车缓缓行进在大街上,谢暄忍不住探出头去,指着路过的一家,足有三层高的客栈,目光中满是期待,“我要洗澡,我要睡大床。” “太贵。”傅行简拉回谢暄,朝外头吩咐道,“再向前走走。” 谢暄诧异地回头,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马车路过数家富丽堂皇的大客栈,拐进小巷里,停在了一家过分朴素的小店前,谢暄的心才彻底死了。 “为什么!”他哀叹一声,指了指巷口外头主街上那家露出一角飞檐的客栈,“我想住那个。” 这一路上虽不说奢侈,但吃穿用度傅行简也从没哭过穷,怎么临近雍京反倒小气起来。 “原本十二天的路走了十七天,银两自然是所剩无几,能省则省。”傅行简理理衣物,径自走了进去。 “要不是你!”谢暄追上去,恨恨压低了嗓音,“我本来预备了好些银两衣物为你送行,那些银两就是买下那家客栈也毫无问题!” 傅行简步伐微顿,侧身回头,“但你没有。” “……” 怎么现在这个话多的傅行简比前世那个冷漠的他更气人! 谢暄留恋不已地又回头看了眼巷口那家看起来又大又舒适的客栈,心头的不甘还翻腾着,一道煞白的身影却倏然出现在他的双目之中。 心头一震,谢暄瞳孔微微紧缩,将身体收了回来,慌忙踏进这家小店。 方才过去的那个身影所穿着的是白色曳撒。 虽说良木县紧挨雍京,出现锦衣卫也属正常,但谢暄心有不安,打算与傅行简说一声。 刚进来,是萧九渊派来一路跟着他们的车夫和护卫坐了一桌,傅行简在里面,正执壶倒茶,满了一杯先放在了对面。 谢暄进来坐下,并不急于喝,而是弯腰探过去,低声道,“我看见外面有锦衣卫的百户,似乎在向我们这边查看。” 傅行简正欲说什么,掌柜的却过来放了一盘小点,恭敬地笑道,“小店的茶点粗糙,您先垫垫,小的马上去准备饭菜。” 正说着,掌柜的忽然扭头朝门外看去,声音拔高了几分, “客官里面请,您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谢暄看去,是两名身着布衣,头戴斗笠之人进来,似乎扫了他们一眼,坐在自己斜后方。 这家客栈本就在深巷里,店主舍不得点灯,光线有些昏暗,而明明他们身侧那张桌子就着门口的光,看起来更舒适些,他们选择了更为昏暗的角落。 从谢暄这边,若是稍微歪斜点身子,就能看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正脸,他尝试着偷偷瞧了眼,看不清。 正当这时,许是店家也觉得店内昏暗怠慢了客人,忽然吱呀一声支起了一扇窗子,一道浅淡光蓦地进来,恰巧打在谢暄目光所及之人。 他正在取斗笠,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半张脸笼在光里,浓密的左眉间一道断痕清晰可见。 谢暄心头一跳,倏地收回了目光。 “兰时。”傅行简虽然背对,似乎也察觉了什么,轻声入了谢暄的耳,“今晚和我一间房。” 第56章 今夜似乎格外幽沉,大风过后骤而降临的寒冷彻底了断了虫鸣,回荡在耳中的,就只有偶尔的几声犬吠。 这间客栈仅有一间上房,谢暄满以为是为他定的,可没想到傅行简直接将他拉进了隔壁那间窄得不像样的房间,反而是车夫二人住进了上房。 车途劳累一天,谢暄早已支持不住,和衣躺在只容得下一人的窄床上,明明想睡,却是一直迷迷糊糊,哪怕是风吹过窗时轻微的嘎吱声都能立刻惊醒。 谢暄又一次睁开眼,床帐内漆黑一片,反倒让他心慌,手慢慢摸到床边,将床帐撩开了一条缝隙,向外望去,月光正照在泛黄的窗纸上,旁边有一个人影,他轻声叫道, “傅意深?” 那身影立刻站起,脚步轻盈,“怎么了?” “说不定是我们太过紧张了,这里离雍京这么近,有锦衣卫出现也属正常。”谢暄尽力朝里头躺了躺,身子紧贴上了冰凉的墙面,露出一截床面,“坐着多难受,凑合一晚吧。” 窗上透进来的光聊胜于无,谢暄躺着,只抬起了头,脖子使着力,都僵得有些微颤,却仍看不清傅行简的神情,只瞧见窗外透进来的,灰蓝色的光从他的下颌濛濛而过,照得他颈上一点皮肤,显得有些煞白。 这姿势着实是累,就在谢暄的后牙都已经轻微地磕碰在一起时,那层皮肤下凸起的喉结忽然上下滚动了下,似乎也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声音,他听见傅行简说, “不必了。” 那一丝光阒然消失,床帐重新合起,谢暄怔了怔,心中一股怨气乍然散开。 好心当作驴肝肺! 这破床这么窄,自己都愿意让出一半来,他还敢嫌弃! 床板嘎吱嘎吱的动静里,他用力把自己扭到床的正中央,不解气,还故意将手脚都展开,摆个窄瘦的“大”字,把床占了个严严实实。 许是又累又困,就这么简单一个动作,谢暄竟有些吁吁,耳朵里也嗡嗡的,似乎听到什么不该出现的动静,却又不甚真切。 床帐阒然抖动,下一瞬被唰地掀开,谢暄刚想说你后悔也没用,却被一把嵌住了手腕,整个人被拉起时还是懵的。 “穿上鞋,外面有动静。” 脑袋嗡的一下,谢暄霎时间睁大了双眼,人还没反应古来,鞋却已经慌慌张张穿上。 慎之又慎,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深深吸了口气,他蹑手蹑脚走到已经站在门边的傅行简身后,气息忽然交错,傅行简立刻察觉出了他的靠近,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 谢暄不敢说话,夸张地张了张嘴,以口型发问,可还未等傅行简回答,只听隔壁房间咚的一声,仿佛是椅子砸在了地面上,随即,便是一阵杂乱无章,却异常闷重的打斗声。 “果然。”傅行简低声道,“走。” 谢暄的瞌睡一下没了,他点点头,低垂在身侧的手刚刚抬起半分,便蓦地被握进一只温热的手掌中,继而紧得他一痛,这力气大的骨头都仿佛被捏移了位。 第46章 他咬牙忍下,却没想到被傅行简带到窗边,谢暄探头向下一看,这才发现他们这间屋子下头是另一处房屋的屋顶。 直到这时谢暄才懵懵懂懂明白,原来和车夫他们更换房间,不仅仅是因为要使障眼法,更是因为只有这间房的窗外有路能逃出去。 已经稳稳站定在房顶上的傅行简转身,未发一言,只是微微抬头,对他伸出双臂。 谢暄瞠目结舌地站在窗边,压根就没看出来傅行简是如何在瞬息之间已身在窗下,然而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隔壁房间里,一直随着他们的那个护卫的闷哼声。 不可再犹豫。 谢暄闭紧双眼,纵身一跃,身体砸下的同时,一股力量将他托举,睁开时已被稳稳抱了满怀。 “抱紧我,我们走。” 声音模模糊糊响在耳边,谢暄听话地收紧了手臂,心脏倏然一空,恍惚过来,人却已经稳稳落在了两栋房子之间的缝隙中。 雍京的秋没有楚都那般微潮的缠绵,风清云淡,似乎连天都高出许多,圆月如玉盘一般挂在头顶,霜雪样的清晖洒下,竟将这夜半时分照得清晰可见。 谢暄的眼睛越过傅行简的肩头向上看去,心头升起莫名的不安。 已近满月,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打斗声仍未停歇,谢暄刚刚站定,手再次被紧握,迅速没入了两栋房子之间狭长黑暗的缝隙中,然而他们大约只出去了七八丈远,忽然一声清脆,不该出现在此刻的碎裂声乍响在身后。 明明比起客栈中的动静,这点声响几乎等同无声,可偏就在这一刻,打斗声戛然止了一瞬,谢暄与傅行简同时回头,看见了月光照得灰白的地上,一块被踩后摇摇欲坠的黑色的瓦片掉落,四分五裂。 “兰时。”傅行简的声音压抑且急促,他紧紧抓住谢暄的手腕,“反握起我,抓紧!” 谢暄立刻反握起傅行简的手腕,咬牙随他冲入了如迷津般的巷道之中。 良木是个大县,人口众多,两条犹如十字的主街将县城一分为四,他们所住的客栈是在西南。 深夜的城内万籁俱寂,离开时他们的人已在劣势,即便他们靠着错综复杂的街道能躲避一阵,也不可能与这些高手周旋一夜。 谢暄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双腿在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奔跑过后仿佛已经失去感觉,却在骤然停下的瞬间爆发出剧烈的酸痛,瞬间瘫软。 就连平日毫不在意的呼吸此刻犹如尖刀一般反复在胸腔里划过,他无法控制自己喉咙因为喘息而发出,仿佛风箱般嗬嗬的喘声,想要咳嗽的欲望让他恐惧万分,只能用双手像要闷死自己一般紧紧捂住。 身边是几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身上忽然一阵暖意,谢暄抬头,眼里朦胧的,全是忍咳而逼出的眼泪,他没看清,却有一股轻柔却又坚定的力量扶在他的脑后,将自己向前倾倒着压下,口鼻闷在冰凉却又不断起伏的胸前,熟悉的气息霎时间充斥。 谢暄愣了下,却在瞬间领会了傅行简的意思,他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胸膛,双臂用力收紧,将剧烈的咳声死死闷住,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抽搐被有力的手臂压制,另一只手却是轻柔的,不断抚过抖动的脊背。 从来没有一个咳嗽会如此痛苦,如此恐惧,却又……莫名地带着一丝心安。 傅行简好像真的永远有办法,从发现簪子中的诗句开始,他每一步都让谢暄心惊肉跳,如履薄冰,可他却固执的,不容反抗地拉着自己踏上去,这每一步又走得异常坚实。 摆脱自己不是他一直所期望的吗,就算最初他是为了自保,那休书既下,便是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为何还要再次跳入这个漩涡,要带自己离开楚都。 为什么执意说,他们是私奔。 “傅……傅意深,你说他们到底是谁,要杀谁……” 是你,还是我? 喉咙的不适已渐渐平息,谢暄却仍深陷在形如乱麻的思绪之中,他依旧将头深埋在傅行简的胸口,感受着他强有力,却也同样急促的心跳。就好像儿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谁也无法伤害他。 但这句话之后,傅行简的气息有了一下明显的凝滞。 那双紧紧环住谢暄的手臂松开,一只手轻轻抚过谢暄的头顶,脊背,最后安抚地拍了拍,在这片月光照不到的浓黑之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掌控一切的冷静, “兰时,仔细听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记住,去做。” “什么。”谢暄心头仿佛跳空了一下,如坠深渊般地一窒,他松开双臂,退了半步,定定地,却又极度不安地看进那双熟悉,又极度陌生的眼睛里。 对,陌生。 担忧,不舍,决绝。 糅杂出成一片复杂的,让谢暄甚至为之畏惧的浓烈眼神。 “顺着这条巷子走到底,有一条河穿城而过,记住这条河,天亮城门开后,你出城,就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见良木的界碑。附近有个叫梧桐砦的村子,长寻就在那里,你找到他,然后离开。”他停住,短暂喘息,“记得离开,别回楚都,也别去找周将军。 “兰时,走。” 谢暄仿佛瞬间被夺取了呼吸,他知道傅行简在说什么。 他在教他逃,不是逃离这座危机四伏的良木县。 而是逃离他的命。 第57章 可能会被杀死的恐惧原本牢牢占据着谢暄全部的神识,可随着傅行简的这句话仿佛又多了些什么,他来不及想,只知道紧紧抓住傅行简的衣袖,害怕松手。 起风了。 原本静谧无声的狭窄巷道成了劲风宣泄的出口,呜呜地啸叫着,比方才逃亡中夜枭的叫声更为凄厉,树枝抖着为数不多的叶子虚晃在破旧的窗纸上,扑扑簌簌地打在上面,仿佛一下又一下的敲打。 他们躲进了一间废弃的民宅,很小,仅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和这一间房屋,地上散落着几张破烂不堪的草席,除此之外,就只有落叶与厚厚的灰尘。 “这里这么多房子,巷子又复杂,他们一定找不到我们是吗?”谢暄抱住双膝坐在草席上,手里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仍紧拽着傅行简的一节衣袖,“我不想去找长寻,我们一起挨到天亮就出城,你不是说这里离雍京极近?咱们就直奔总督衙门去。” “你记住了没有。”傅行简一定要一个答案,“重复给我听。” 谢暄重复了,一字不差,他又着急反问,“你记住了没有?” 半晌,傅行简才轻道,“天亮了我们一起去总督衙门,记住了。” 谢暄这才发现手心已攥得生疼,仿佛锈住的骨节一寸寸松开,他放了手,抱住了自己的蜷起的双腿,将已经重到抬不起的头搁在膝盖上。 谢暄怔怔地看着屋里唯一的那扇窗户,月光轻易地透过光秃秃的窗棂,被分成一个又一个莹白莹白的小格子,倏然间,客栈里那一闪而过的半张脸浮现在谢暄脑海,他并没有记住这个人的长相,却不由自主地在意那道断眉。 “你说,他们到底是谁的人?”谢暄不想抬头,只是转脸去看傅行简,直到他看向自己,才用食指在左眉上轻轻比过去,“这里一道,看不清是疤还是天生这样。” 傅行简摇头,这么明显的特征,若见过,他不会忘。 谢暄却低声道,“东厂和锦衣卫那么多人,你也不见得都见过。” “不是高似。”傅行简道,“想杀你我的人打算嫁祸给他,故意将雍京这边的水搅浑。” 谢暄微怔,还是用力抬起了头,“还有谁要嫁祸他,总不会是徐阁老派人来杀我们。” 他心中隐隐地,泛起一阵怪异的滋味,怎么他就这么笃定不是高似干的,处处还在为他维护一般的辩驳。 这个念头一闪过,谢暄忍不住将头埋进双膝之间,想将这个怪异的想法挤压出去。 “不管是谁派来的,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也只能因我而灭。” 谢暄的口鼻仍闷着,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话,还只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只觉得方才用力咳过的嗓子又开始燥痛起来,如同沾了火星的杨絮,燃得疯狂,他还没来得及吞咽一口,眼睛,耳朵,好像连头发丝儿都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兰时。” 谢暄知道是傅行简在叫他,可耳朵仿佛被塞住了一般嗡嗡作响,直到蜷缩的身体被紧紧揽住,手摸到了冰凉的衣服,他贪婪地贴上去。 “兰时,醒醒。” 他听出了他的焦灼与压抑,也感到了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扶起,但意识却好似从身体被剥离,谢暄用力睁开眼,窗上透进来的那一点光模模糊糊的,仿佛在眼睛里一直打转。 “这里不安全了。”他听见他说,“你说,去哪里,找谁。” “梧桐砦。”谢暄低喃,“长寻。” 第47章 “好。” 他的身体很紧,很热,可皮肤却是木然的,谢暄觉得自己似乎被抱住,却又不真切。 “我最后悔的,就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她根本救不了你。” “我做了许多种打算,让你走,是最坏的一个。”他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使劲抓也抓不住,“你等我,到天亮时,我们一定一起走。” 虚茫的声音止在这一刻,谢暄想出声,想动,可他却只能从席子的缝隙里看到一丝微弱的月光,只能听到木门被故意大声推动,还有…… 还有那骤然而起的脚步下,落叶划破寂夜的碎裂声。 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然而一切又戛然而止,仿佛是外面的人陷入了僵持。 “傅大人?”一个极其嘶哑低沉的嗓音仿佛一把钝刀剌开了凝在一起的死寂,让人忍不住心生战栗,“殿下人呢。” “殿下”二字像一根针猛地钻入耳中,谢暄一直麻木的手指仿佛抽搐般地一动,幼时尘封的记忆被针尖的锋芒刺破,如水般倾泻而至,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母亲刚去不久的咸宁宫。 一个男人忽然掀起垂下的桌布,月光从他的侧脸经过,照在那道断裂的左眉上,他看见了他,站起身来,就是用这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找到殿下了。” 他要杀死傅行简! 谢暄猛然睁开双眼。 双眼像是被炙烤般的炽热,可骨缝里却呲呲冒着凉气,每一寸骨节都冻得酸痛,使劲拖着他的手脚向下拽。 谢暄对抗着一波沉过一波的昏睡感,抬手将覆盖在身上的席子掀开,恰逢一阵微凉的风进来,灼热被吹散了一瞬,他站起,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外面已空无一人,平静地让人惊惧,过分的紧张让谢暄不停地吞咽,明明微冷的天,汗水却不断从额头与鬓角渗出,滑过时不时陷入失神的眼角。 他向巷道深处看去,不远处一户人家种在门口的小树已被折断,露出惨白尖利的树芯,谢暄攥紧衣摆,咬了咬牙,向那方向跑去。 青黑色的墙砖上泛着灰冷的划痕,民房门外被踩踏的花池,地上掉落的一片碎瓦。 谢暄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糊涂着,还是清醒着,怎么人是浑浑噩噩,眼睛却这样明晰,每一丝痕迹都引着他向傅行简的方向而去。 但是他逃不脱的,是那个人来了,他一定会被杀死。 熹微的晨光不知何时在远天之外撕开了一条淡青的裂缝,透着一丝希望,却又莫名的悲凉,谢暄深喘了几下,又转过一条巷道,一道过于寒凉的锋芒忽然闪进余光。 这是一道直取傅行简刀光,笔直的,狠绝的,没留一丝余地。 “不许杀他!”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踉跄地横亘在人与刀的缝隙之间,仰起头,用已经被汗浸透,泛起猩红的眼凶狠地盯着,“本王说,不准你杀他!” 第58章 “谢兰时——!” “殿下?!” 破空的锋利的刀尖慌乱间陡然向上,丝帛崩裂的细微之声淹没在剧烈的喘息间,谢暄凭一口股气硬撑起的身体被这股看起来微小,却凶戾的力量带起,脚尖趔趄着后退,与身后的胸膛轰然相撞。 “无妄!”他张开双臂,眼神恍惚,却仍用力高高扬起下颌,“本王再说一遍,滚!” 无妄这个名字一出,一直用力撕扯他的肩膀,想将他带到身后的那股力量骤然停滞,月光里,那一抹清霜还要冷冽的刀光在铮鸣声中消失在刀鞘之内。 谢暄微愕,即使头脑浑噩他也看得分明,无妄手中持的是锦衣卫惯用的绣春刀! 无妄单膝跪地,握住刀柄的双手青筋高凸,“殿下,娘娘的懿旨,杀无赦。” “兰时。” “你别说话!”谢暄头也不回地呵斥,依旧用力伸展着双臂,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跪地的无妄,“你想杀他可以,就只要把我杀了。” “殿下,属下只听娘娘的懿旨,今日杀不得,明日属下也会来杀。”无妄的音调仿佛毫无感情的木人,冷冷道,“但现下殿下看起来已经体力不支,或许属下不用等到明天。” “你……!”谢暄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垂至无妄腰侧,“是皇嫂让你使的绣春刀?” 无妄眉头微动,沉默不语。 他不能答是,也无法答不是。 “你身为皇后娘娘的暗卫,却用锦衣卫才会用的绣春刀来杀人,究竟是何意图。”谢暄察觉傅行简想要说些什么,再次低低叱道,“你别说话……” 他的气息随即微滞,而后逐渐趋于从容,还手臂却愈发用力,撑起了谢暄已经虚软的身体。 “雍京堪称小朝廷,此地的锦衣卫数以千计,不知道本王现在喊上一声,究竟会有多少人立刻出现,你这是要皇嫂身上泼脏水吗。” “属下不敢!”无妄的手虚扶在绣春刀的刀柄之上,想握起,却又缓缓放下,“殿下,但您随傅行简私奔一事娘娘大怒,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这一番话说完,几乎耗尽了谢暄最后的力气,他眨了眨眼,将眼前明明没动,却不断虚晃的人影重合在一起,他哑着嗓子,声音已几不可闻, “你若是被锦衣卫发现佩戴绣春刀刺杀朝廷命官,皇嫂……皇嫂更不会放过你……” 无妄再次陷入沉默。 一个是武功完全无法与自己匹敌的文官,一个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潞王,即使他们故意和马夫换了屋子拖延时间,即使那两个人的武功让他颇为意外,但对他来说,这仍是一个如喝水般简单的任务。 他再次悄然握紧了刀柄,就算潞王真的挡在前面,他仍能杀死傅行简,只是若潞王将现在这番情形说出去,必然会给皇后带来莫大的麻烦。 无妄抬眼,目光越过困住面前两个人的这条死路,天边那一道微光已经泛起淡淡的红,要不了多久,这条巷子里就会不断有人经过,或许其中真的会有潞王口中那无处不在的锦衣卫。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凌晨的死寂,无妄的眼神蓦然凝起,他回头,巷子幽深的尽头昏暗到看不到一丝人影,但锦衣卫特有的鹿皮靴,那坚硬的靴底踏破石板一般的力量,却回荡在狭长的墙壁之间,一下一下,犹如直接踩在人的心脏之上。 “无妄。” 无妄猛然回头,那个差一点就被他杀死的人正抬眸看他,昏暗之中看不清他是否面露恐惧,但声音却是从容,方才还紧紧将其护在身后的潞王似乎已经不支,被他横抱在前,只垂下一只手臂无依地微荡。 潞王陷入了昏迷,可背后的奔跑声却愈来愈近,犹如炸响在耳边。 “我只想安安心心做我的七品知县,陷入皇后与锦衣卫的争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你尽可放心,我不会将你说去,但……”傅行简微微抬起下颌,看向黑暗中已经隐约可见的身影,沉声道,“但若是被锦衣卫亲眼看到,那你浑身也是嘴也说不清的。” “潞王他……” “他只能跟着我。”傅行简冷冷地打断他,“也只会跟着我。” 无妄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跃而起,如展翅的鹰隼一般无声地滑入黑夜,而几乎同时,一队锦衣卫出现在视野之中。 “多谢指挥使大人,刺客听到脚步声,已向后面逃去。”傅行简目光扫过为首之人,身着金黄飞鱼服,竟是雍京锦衣卫之首的指挥使司空兆,身后黑压压一片,是一众身着罩甲锦衣卫,阵势可谓庞大。 “快,你们去追!”司空兆随即又转身对傅行简颔首以礼,却又靠近几步低声道,“在下是奉夏公公之令前来迎接潞王殿下和大人,请傅大人放心,殿下的身份就只有夏公公和我知道。”说着,他垂目看向傅行简怀中双目紧闭,面色潮红的谢暄,“良木县的大夫自然是没有雍京的好,还是请二位移步守备府吧。” 听着是打商量,然而神情却是不容置疑的冷硬,傅行简仿佛料到一般地颔首,抱住谢暄的手臂紧了几分,语气如常, “有劳司空大人。” --- 楚都的秋本没有雍京冷得那么快,却在几日秋雨之后,多了一丝透骨的寒凉。 从鄢桥坊出来的崔玉桥习惯性地朝左边那棵高大的杨树望去,果然,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停在那里,瞧见他,车边站着的仆人忙掀帘子朝里头报信。 崔玉桥加快了脚步。 “玉桥,玉桥!” “少爷,您慢着点!” 他微微皱眉,不用回头,眼前已然有了画面。 钟云鹤在前头跑,身后是他那个只会助纣为虐的贴身仆人永寿在追。 他也给钟云鹤指了明路,说大可以到明嫣楼点他的花牌,伺候谁不是伺候。他倒是去了,可没想到依然挡不住他出来堵人。 一个是身穿绫罗头戴玉冠的贵人,一个身着布衣的平民,不对,不是平民。崔玉桥的耳上带着坠子,这是只有沦落风尘的男子才会穿的耳洞。 第48章 这场面实在难看。 崔玉桥转进小巷,钟云鹤随即进来,步子猛地一顿,讪讪站在原地, “玉桥,你怎么去鄢桥坊了,那种地方……” “去卖。”崔玉桥懒懒道,“比在明嫣楼吹笛子赚得多多了。” 正欲说什么的钟云鹤忽然沉默,本就阴暗的巷子仿佛突然冷了几分。 崔玉桥心头一悸,霎时间绷紧了身体,如同察觉危险时本能的反应,他倏地抬头,却并无危险,只看见钟云鹤难以置信的双眼, “可明嫣楼的鸨母说你只卖艺的!” “钟少爷,我是罪臣之后,是先皇亲自下旨永不许脱贱籍的下等人。吹笛子才能挣几个钱,难道要等到色衰之时再后悔没早点出来卖?钟少爷,您虽是天骄之子,却同样如履薄冰,玉桥人虽卑贱,心气儿却高,您……”崔玉桥抬眸复又敛目,微微退了两步,躬身道,“玉桥谢您抬爱,但您救不了玉桥。” 说完,崔玉桥转身离开。 终年晒不到太阳的巷子里还留存着前几日的雨,散发着淡淡的,潮湿的霉味,崔玉桥心头忽然一阵狂跳,明明身后是那个直心眼的钟少爷,可他的脊背却莫名地发冷。 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 下次还是要和萧九渊说,让他想办法把这少爷弄走,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让他纠缠下去,生了什么事端。 “那位贵人已经从胭脂巷买了两个人送入宫里,可都没再出来过。”刚才和萧九渊的谈话仍历历在目,“听说都熬不过两晚。” “您看我像是打算出来的吗?”崔玉桥淡淡一笑,“您放心,我一定能扛到杀死他的那一刻。” “意深走前特意说,若你不愿,并不强求。” “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不会拒绝。”崔玉桥笑意更甚。 第59章 雍京被称成为大楚的小朝廷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一个雍京的官员,比有的省部加起来还要多。 在这个地方,自然不比京师事多繁杂,有许多是京城退下来的官员挂个空衔,安闲度日倒是个好去处,但像傅行简这样年纪轻的,分明就是贬黜,再想回去更是难上加难。 在雍京几乎一手遮天的夏修贤抢在总督杜锡晋之前将傅行简截到了守备太监衙门,杜锡晋连派数人前往,却被诸多理由驳回去,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外头甚至已经起了传言,说傅行简估摸着已经凶多吉少。 守备府,密室之中。 夏修贤微眯起双眼,执意执壶替他斟茶一杯,“傅大人请。” 傅行简躬身作揖,礼数周到地双手捧接过茶杯,手倏然一顿,还是接下了, “夏公公折煞下官了。” 茶杯放下,傅行简指尖微红,轻轻捻着,目光扫过仍在荡漾的茶水。 这只杯子竟是从未见过的薄,桌上灯烛轻易透过杯壁,橙黄的火光洇晕进澄亮的茶汤里,色泽更显深重。 这泡茶是水显然是过烫了,原本碧绿的茶叶被烫熟成了熟褐色,而同样举杯的夏修贤却不改色,手指上粗厚的茧子昭示着他可不是宫里那些个常年握笔的太监。 能当上雍京守备大太监,那也是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拿命拼回来的。 “我既把你请到这里来,自然是敞亮着说话,傅大人不必拘谨。”夏修贤微微抬目道,“初收到老祖宗的信时还未觉得有什么,可细想之下叹为观止,傅大人年纪轻轻,身落逆境,竟能这般置死地而后生,夏某人实在是佩服不已。” 夏修贤执杯呷了口茶,“幸亏是咱们的人先到了,若是等总督衙门那些废物,还不知会出什么大事。” 话虽忿然,语气却是不见波澜,反而带着一丝审视般的试探。 傅行简闻言起身,再次拱手道,“刺客一事还烦请夏公公费心,不然即使下官到了虞县,也不能安心为老祖宗效力。” 夏修贤细长的眼睛微微阖下,淡淡嗤道,“我还不知道这些人的意思吗,一路上经过那么些地方,偏就到了良木才下手,不就是想嫁祸给雍京这边,可他们却不知,咱们才是一家人,这会儿你和潞王都在咱府上,杜锡晋想必快急疯了。” “不见得。”傅行简微笑,“殿下与下官是大张旗鼓地被您接进了守备衙门,总督大人他今晚反倒能睡个好觉了。” “通透,通透!和傅大人说话畅快。”夏修贤不禁大笑,然而笑声尤绕在大梁上,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我瞧着傅大人对潞王殿下,倒不似传闻中那般冷漠无情,方才大夫说急火攻肺时,傅大人可是紧张了。” “什么都瞒不过夏公公的眼睛。”傅行简并不紧张,更不闪躲,仍保持着从容的微笑,“若有人肯抛却一切追随你,敢用血肉之躯替你挡下利刃,相信公公您也不会无动于衷。” 夏修贤微微一怔,目露讶然,仿佛是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坦然地承认,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色渐渐悠长,“潞王殿下他……不过是一番赤子之心。” 说着,他摇头道,“我服侍殿下那一年,掏鸟捕鱼,招猫逗狗。宫里那些大树,哪棵有松鼠,哪棵爱停鸟,恐怕没人比我清楚。” 傅行简闻言起身低头,替夏修贤斟茶,“殿下儿时,竟是这般顽皮。” “他顽皮,胆子却不大,就指着我爬高上低。”夏修贤一直紧绷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摇头轻叹道,“殿下虽任性爱玩,却是个良善性子,我从树上摔下来,人没怎么样,殿下却哭到双眼红肿,半夜里偷偷跑来非要给我揉揉,你说我一个奴婢哪儿敢受这福气,可我要不让,他就一直哭……但若是他自己磕碰却辛苦忍着,生怕皇后娘娘发现了惩戒我。” “高公公曾亲口对在下说过,殿下天资卓越,四岁就在文华殿听学,深得先皇喜爱。”傅行简敛目,执杯却未饮,“而公公当年正是在文华殿当值,可否见过当时的殿下?” 周遭蓦地一静,这话仿佛惊醒了已经有些忘情的夏修贤,他眸中微荡的一丝温和陡然消失,语气霎时冰冷,“前朝的事还说他作甚,老祖宗既交代了,我自会护殿下与你的周全,你就安心为老祖宗效力便是。” 傅行简低头称是,而夏修贤显然不愿再多谈,起身道,“那几个北狄人就在守备衙门里,你与他们熟悉下,日后到了虞县,有事也好商谈。” --- 谢暄万万没想到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夏修贤,他人还愣着,夏修贤却已红了眼眶,目光中疼意满溢,却欲言又止,顿了许久才缓缓道, “奴婢有多少年没见过殿下了。” 谢暄听他这样讲,一时间生出些白驹过隙般的恍惚,心间亦是酸楚,本想应答一声,却没想到只是无意识的吞咽,却仿佛嚼了刀片咽下去,痛得他嘶哑着啊了一声,慌得夏修贤忙端起温水让他润嗓子。 借着喝水的间隙,谢暄眼神轻晃,微微打量四周,再摸摸身上盖的被褥,就知道夏修贤并未敷衍于他,但…… 谢暄心头一沉。 “傅行简呢!” “殿下放心,傅大人去看药好了没有,马上就来。”夏修贤拿着软巾替谢暄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接着又替他擦拭后背,见谢暄微露惊惶才淡淡笑道,“奴婢伺候殿下是应该的,就连现在做了这守备太监,还时不时地梦见替殿下掏鸟窝捉蜻蜓。” 谢暄也禁不住一笑,松了紧绷的双肩,如儿时般懒懒地微眯着双眼,任他擦拭,“你走后,我是既生气又难过,可现在看看却是好事,跟着我是没半分好处的。” 擦拭的手一顿,夏修贤沉默少倾才道,“凡事无绝对,能服侍殿下是奴婢的福气。” 这种恭维话从内侍嘴里出来,和问安没什么区别,但以现在夏修贤的地位,肯这般服侍自己已是念旧,谢暄抓着这机会,嘶哑着嗓子道, “夏公公,看在当年的情分,你别为难傅行简行吗?” 夏修贤闻言微讶地看向谢暄,“殿下不知道吗?” 谢暄疑惑,“知道什么?” 夏修贤眸色一闪,弯腰继续替他穿戴衣物,轻声道,“好,奴婢答应殿下,定然不会为难他。” 一直悬着的心随着这话缓缓落下,直到此时谢暄才庆幸这一路跟来,不然那晚在良木,别说是皇后派了无妄前来刺杀傅行简,就连夏修贤恐怕也会顺水推舟,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傅行简那么聪明,他或许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重又一重的危机。 原本的他是避之不及,只求与自己毫无瓜葛,可现在却费尽心机将他绑在身边,甚至撕毁休书。 皇嫂说的没错,他硬要带上自己,合着真拿自己当成护身符了。 一声轻咳惊醒了谢暄,他才恍惚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沉思,夏修贤倒是替他垫了枕头靠起来,掖好被角道,“殿下方醒,人肯定还疲累着,奴婢就告退了。” 顺着夏修贤背后看去,傅行简端着药碗进来,与夏修贤擦身而过时颔首以礼,夏修贤也顿了顿脚步,很是给了面子。 第49章 屋里就只剩了他二人,谢暄微微侧脸,打量了一番,这才哑着嗓子道,“我还想他是不是在哄我,原来当真没有为难你。” 傅行简端起药碗,用自己的唇触了触温度,似乎还有些烫,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抬眸忽然问道, “你给夏修贤写信了是吗?” 谢暄讷讷地将目光从药汁上收回,当初是以为自己要就此与他分离才写了这封信,“写是写了,可我与夏修贤七八年未见,心里其实也没底,好在他还是念旧情的。” “我都知道。” 谢暄清清嗓,想问他知道什么,胸口忽就一阵翻腾,一阵持续的咳嗽从痛到不敢动的嗓子里迸发出来,两行眼泪唰地就飚了出来。 惊天动地的咳声将他震得双眼发昏,手脚麻木,更别说每咳一下就仿佛被人抹了脖子,却想止又止不住。就只能察觉一只手臂将他揽住,背后被不断地拍打,帮他镇住这场折磨。 谢暄睁开眼,就只能瞧见四处随着眼眶里咳出的眼泪模糊成棱光的一切,唇边一凉,他慌忙张开嘴,由着被喂了一杯温水。 “傅……”嗓子仿佛被粗石打磨过,哑到几乎无声,谢暄想问自己到底怎么了,究竟是得了什么样的大病,身上却忽然一紧,后脑被一股力量托起,剧烈的起伏和心跳声忽然间震彻耳边。 谢暄晃了晃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行简竟将他抱在怀中,紧得双臂钝痛。 “放……放开……”嘶哑的嗓子里说出的话毫无震慑力,他抬不起手臂,只好曲起双腕去推他的腰侧,“我们,我们不是在守备府吗,你做什么?” 第60章 “我都知道。” 傅行简的声音是压抑的,谢暄缓下了推拒的力气,才意识到他并没忘记这里是守备府, “我知道你费了许多心思去找所有能找的人。我也知道高似只手遮天,把奏请将我转至刑部大牢的奏折羁压在了司礼监,是你闯进宫里去找了皇上,将那些奏折硬是翻找出来,我才得以离开东厂大狱。兰时,他们都说是徐阁老和傅家奔波出力,但我知道是你。” 谢暄讶异地微抬起下巴,想转身看他,却发现傅行简的手臂收得那样紧,谢暄病得迟钝,身体上的痛觉也似乎随着迟钝,却敏感地觉察出他那微弱的细颤。 他想傅行简一定是再无法开口,因为一开口就声音就会随着这身体一起微微颤动,谢暄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听到这样陌生的声音,可胸腔却充盈着不知名的滋味,酸胀难耐。 是啊,所有人都说全是靠徐阁老和傅家辛苦奔走,谢暄其实是委屈的,但又开解自己,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他不知道也好。 但他竟说他知道,这一下,这件事在心里沉沉压下的那一隅忽然轻飘飘地向上扬,顶得喉咙酸痛,却又疼得不敢咽,憋得吭吭咳了两声,背上的力量松了点,被拍了几下。 “你……”谢暄缓过来些,也恍然意识到傅行简怎么忽然如此动情,“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才会这样?” 或许夏修贤方才说的病情不是夸张,他可能真的差点病死,又或者是因为他挡住了无妄狠绝的刀前,救了傅行简一命。 “我不是冲动。”谢暄认真地解释,“在废屋里我听出来是无妄的声音,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杀我。” “你不知道!”傅行简应得很快,快到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就已说出了口,带着意料之中那微颤,胸口的起伏忽然剧烈, “你真的笃定皇后不会杀你,如果她真的对你这样好,你在怕什么?” 谢暄张了张嘴,想应对,却又说不出话来。 风声忽从窗边略过,门吱呀响了一声,谢暄一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傅行简,眼中的茫然被一下子吓没了,黑亮的瞳孔嵌在病得微红的眼眶里,惊慌失措地懊悔怎么自己忘了是在守备府,说起这些来。 “反了反了,该是你推开我才是。” “只是一阵风。”傅行简垂眸间已收拾了心绪,再抬起时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已透出了安定从容,谢暄望进去,嘭嘭直跳的心渐渐缓和,嘴唇也有了血色。 “这里不是楚都,你也不是潞王。”傅行简转身端来药,试了试,冷热正相宜,递给了谢暄,“正的还是反的,又有什么关系?” 谢暄这才恍惚想起方才夏修贤的话,这么大一个雍京,知晓他就是潞王的,不超过三个人,这仿佛是什么默契一般,透着不合常理的古怪。 谢暄犹自沉思,直到嘴角一阵轻拭才恍过神来,他让人服侍惯了,倒也没觉得什么,配合地随着傅行简的擦拭歪头,轻声说出疑问。 傅行简仍俯身,叠了叠绢帕,再次慢慢擦过他唇角,以耳语之音轻道,“因为静逸真人有一炉丹药练得过重,皇上神思不清,已近一个月未上朝,朝政都是高似在把持,就连久未归朝的徐阁老,如今都住在了内阁值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暄十分惊诧,就算徐阁老归朝天下皆知,但皇上神思不清这种事是绝不会轻易外传,傅行简一直在赶路,现下又被软禁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如此隐秘的宫中之事。 “夏修贤与人说时漏了音,听到了一二。” 谢暄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很熟?” 傅行简眼神微闪,“没你二人熟。” 也对……但好像也不对。 雍京雨不多,风却噪。这几日从西羯刮来的,含着黄沙的风的确震着了从未出过楚都的谢暄,他只觉得整个人身上的水气都被窗外呜呜叫个不停的大风抽了个干净,一出门就咳个不停,也只好先呆在这里。 风刮了三日,终见晴朗,再出门,原本还带着青绿的树叶黄了大半,金灿灿铺了一地,府里内侍正刷刷扫着,天高云淡,竟别有一番舒朗在心头。 “傅大人呢?” 扫地的内侍瞥了他一眼道,“不知道。” 怪不得都说守备府的内侍都要比地方上的小官还要高人一等,就连洒扫的都这般眼高于顶。 谢暄微微气闷,见没人拦着,便沿着游廊走出去。晴好的阳光混着微尘照亮了半个廊道,被刮进来的落叶还没来得及收拾,疏疏落落地躺在地上,油亮新鲜的叶面反着光斑,甚至有些刺眼。 又一阵微风刮进来,落叶互相挤压着绕在谢暄脚下,他弯腰挑了一片干净完整的桐树叶,靠在朱红色的栏杆上,用手指捻着叶柄来回转着,奇怪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他这几日时不时昏睡,往往醒来之时傅行简都不在房内,他一个七品知县在夏修贤这里有什么可忙的? 谢暄想想方才那个洒扫内侍,就连这般低等阶的小火者都对傅行简看不上眼,更何况夏修贤还是高似的人,不为难他已是难得。 那他…… “你是谁。” 奇怪的口音骤然在身后响起,谢暄吓了一跳,脚下的落叶随着他的转身被踩得嚓嚓作响,在寂静无声的游廊之中,尤显突兀。 谢暄心头一震,不由地又退了两步。 此人虽身着大楚服饰,却高眉深目,高大结实,更不用提这僵硬怪异的口音。 “你叫什么名字。” 外族人?!夏修贤竟在守备衙门里私藏有外族人! 这名男子仿佛洞悉了谢暄的意图,竟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谢暄抵在了柱上, “是你……”男子深褐色的眼睛仿佛被朱红的游廊染上了赤红,他的手抬起,眼看就要触碰到谢暄的脸颊,“你居然在这儿。” 这个外族人一定是认错了人。 谢暄褪去最初的慌乱,在肩上沉重的力量之下蓦然抬头,凝视进这双仿若兽类的双眼,冷冷道, “放开。” 男子怔了怔,动作似乎越过了意识,待他反应过来时掌下一空,一阵奔跑带起的微风撩起了他鬓边的发丝。 “苏赫王子。”夏修贤自苏赫巴鲁身后出现,向他望去的方向看了眼,空无一人,“您走错了,这边请。” “夏公公,咱们的生意好说。”苏赫巴鲁仍望着寂静的游廊深处,“你送我一个人。” 第61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们便离开了守备府,即便夏修贤说没人认识自己,谢暄还是莫名地心虚,头戴着帷帽匆匆上车,又忍不住撩开些缝隙向外看去。 他担心的是无妄。 “夏修贤这是干嘛呢。”谢暄不满道,“刺客还没找到,他就这么放心一辆马车一个车夫,把咱们往虞县送啊。” “看似无人,光马车周围,最少有二十人暗中护送,更不用提在外围拦着的人,所以咱们这一路才会如此安静。”傅行简道。 谢暄一怔,“刺客不就一个人,倒也不必这么大阵仗。” “你以为他是在防刺客?”傅行简似乎有些疲惫,按了按眉心,“他防的是总督杜锡晋,不想他接近我们。” 第50章 “哦……”谢暄听明白了,“真麻烦。” 傅行简现在一听到他扯着嘶哑的喉咙说话,眉头就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又从身边取出那个冲了秋梨枇杷膏的竹筒,“再喝一口。” “我不喝了!”谢暄劈着嗓子向后靠,“再喝下去,他们就得传我肾虚。” 本还锁着眉头的傅行简,听他这样讲不由地低低笑起来,收回了竹筒道,“你若是改改懒病,多走动些,才会更好。” “你知道什么,传出这些话来于你也没什么好处……”话说一半,谢暄咂摸出不对来,磕磕巴巴道,“我是说传闻,不是说真的,不是……” “大夫叮嘱,少说些话。” 谢暄憋了少倾,没找傅行简说话,却靠在门边问车夫, “小哥,昨天晚上府里为何那样热闹?” “回公子,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所有侍从都去一间屋子里走了一遍。” “哦?为什么?” “听说是要找个人,或许是丢了什么物件吧。” 谢暄满足了好奇,却又觉得真相十分无聊,又哑着嗓子去问闭目养神的傅行简,“他们当真都不知道我是潞王?” 傅行简轻轻抬起眼皮,手下意识地拿起灌了秋梨膏的竹筒,顿了顿又放下后才道,“私奔不是什么光彩事,就算他们乐得瞧你这般任性,却也不能毁了天家的名声,所以至今知道的人极少,想来也是皇后刻意压下了消息,不然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哦……”谢暄认真想了一会儿,“那你带我去上任,打算给我安个什么身份?” “知县……”傅行简难得地语噎了下,“你说呢?” “文书?”谢暄颇为自信,“我字写得不错。” “是不错。”傅行简赞同,却眸色深深,“不过你什么都不必做。” 谢暄心领神会地嗯了一声,决定看破不说破。 他的确什么也不必做,单单坐镇在虞县,就能替傅行简挡灾。 --- 虞县离雍京不远不近,街上还算热闹,却没有良木县那般繁华阔气,一眼望去反倒有些灰头土脸的样子。 到了县衙门口,谢暄更是大为失望,门外虽说齐刷刷地站满了官员衙役躬身相迎,颇为隆重,衙门却显得极为寒酸,就连匾额都被晒得崩裂,漆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补过了,“虞县县署”四个字全靠猜的。 大风过后的秋日极为气爽,天好似块澄蓝澄蓝的琉璃,光滑透亮地映在县衙上头,如此才显得没那么破旧,倘若换个阴雨天,看起来恐怕也不比鄢桥坊的那些破屋好到哪里去。 谢暄大病未愈就没下车,听着外头众人高呼恭迎堂尊,傅行简走了正门进去,他随马车从侧门入,心里头总觉得怪怪的,一路微微晃着走过大堂和二堂,到了过了三堂大门,就到了县衙内宅。 “到了。”引路的小吏喊了声,车停了。 这些天谢暄真是坐车坐怕了,一听到了便坐直了身子,等人掀帘扶自己下去,可左等右等,直到听见有人在搬车后绑着的行李,这才确认压根没人理自己。 谢暄探出了头,所有人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接着干活,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纠结了一会儿,自己挪下了车。 环顾了一圈,他本就凉了半截的心终于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窟窿。 他没指望一个县衙能好到哪里去,但起码庄严大气,干净整洁,可这眼前的这间小院,石板零落,院墙斑驳,就连屋顶的瓦片也东一块西一块的,新旧掺杂,映在太阳底下仿佛长了癞痢般不堪入目。 谢暄还是不敢相信,哑着嗓子去问那个小吏,“本……额,傅大人就住这儿?” 小吏见着他先是一愣,立刻岔开了眼神,可随即又忍不住斜过眼睛来打量,“您是京城来的,自然觉得咱们这儿寒酸,可咱们为了迎接堂尊,特意修补了屋顶,您别看外头不好看,堂尊卧房里可是重新刷了白,新着呢。” 谢暄虚浮着步子,自然而然地朝最大的那间屋走去,小吏不着痕迹地一拦,朝东配房道,“您是这间。” 谢暄一愣,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我住这儿?” 小吏没接话,然而眼神里全是,不然呢? 县衙自入大门起一条甬道贯穿大堂二堂和三堂,前头公务,后头的三堂,东边是起居,西边那一半便是书房。 知县的寝卧那必然是最清净宽敞的那间,反观小吏指给自己的东厢,窗户后头就是甬道,嘈杂不说,大白天的也不亮堂,地上虽瞧着扫过,可墙上四处斑驳,被褥灰蒙蒙的,也不知干不干净。 谢暄又退了两步,“傅大人何时会回来?” “那可说不准。”小吏道,“衙门虽小却也五脏俱全,三班六房,各司各所,管事的堂尊总得一一见过,县丞与主簿两位大人更是要详谈,恐怕天黑也不见得能回来。” 小吏叭叭地说了半天谢暄只听进去一句话——天黑也回不来。 “公子,公子!”小吏拦他,“这是堂尊的寝房,您的是东厢!” “他现在又不回来,让我先睡睡又如何。”谢暄哪里理他,大大方方走进去,还回头交代道,“等下东西都卸到外间,记得轻拿轻放,动静小些。” “哎,你……!”小吏着急,却也没敢硬拉,在门口急得直跺脚,“不过是个下人,就敢这么霸占了主寝,堂尊若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我说你也别急,这其中肯定有玄机。”一人刚卸下一箱行礼,凑过来道,“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小吏朝里头瞪一眼,“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下人。” “你瞅那长相,能是下人吗?细皮嫩肉,还养的一身贵气,亏你也是在衙门里当差的,这都看不出来。”这人眯眯眼睛,低声道,“咱们这位大人好龙阳,大户人家的养个娈童也正常,跟外室差不多个意思。” 小吏一震,往里头看看,声音恨不得压进嗓子里,不住地嘟囔, “原来他是这个?” “啧,怪不得……” 第62章 谢暄其实并没有睡着,外头在收拾东西,总有人来来往往,床板也硬,硌得他骨头疼。 墙面摸上去潮湿冰凉,好像新刷的白灰还未完全干透,散发着一股算不上呛鼻,却也并不好闻的味道。 幸亏这儿的天气还算干燥。 谢暄边想着,边掀开床褥看了看,原来薄薄的褥子下头只有一张草席打底,按下去,跟直接躺在木板上根本没有区别。 思忖间,谢暄忽觉得嗓子又干痒起来,着急喝口温水缓缓,便唤道, “来人。” 沙哑的声音仿佛一槌子敲在了破鼓上,就连谢暄自己都觉得无力,但这间屋子并不大,他这点动静出来,外头的脚步声分明停了一下,却又继续踏踏地走远,仿佛故意似的。 他忍痛又哑着叫了两次,竟仍无人应答。 自打进了这间衙门,谢暄就觉得处处都不合意, 不但又穷又脏,就连奴仆也疏于管教。他平日里指头都不肖动一下,什么都会奉到手边,就连温度大小都弄得正正好好,哪曾这样渴了都叫不来一个人。 火气噌就上来,谢暄猛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结果脑袋里轰然一下,眼前一阵黑过一阵,趔趔趄趄就撞在门框上,门开了,外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外间是三名家丁正在归置物品,旁边还有两名小吏在指挥,其中一人便是领谢暄进来的那个。 几人见他出来,神色有些慌张,也有些踌躇,互相对视一眼后,那几个手里干着活的家丁纷纷埋头苦干,只剩那两个无事的小吏愣着神地看他。 谢暄本是想补一觉的,氅衣也脱了,发髻也散了,乌黑的发丝垂在两颊,衬得病中肤色尤为苍白,眼前的黑雾还未全然散去,双目无神地靠在门边,一副心有余悸的虚弱模样。 先前引路的小吏朝对方使着眼色,那眼神分明是——看,我没瞎说吧。 “有水吗?”谢暄堪堪看清楚人,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算是认识的小吏,便冲着他道,“要刚好入口的温水。” 另一人见状,忙退了几步装模作样地指挥起家丁,撇了个干净。 那小吏无法,只得迎上来,好似纠结着如何称呼他,皱着眉踯躅开口道, “公子,水是有,但是不是刚好入口的温水,这小的也没尝过,又如何知道。” 谢暄一怔,从来他要什么别人就给什么,想喝热还是冷的,一句话就是了。就连这一路上,傅行简也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只觉得正常,却没想到连这样简单的要求还会遭人反驳。 又一阵咳嗽,嗓子里好似黏了纸片一般剌剌的难受,谢暄也顾不得许多,嘶声道,“什么水都行,快拿来。” 水端很快来了,谢暄端起,看了眼,凑到了唇边。 咣地一阵脆响后,那小吏忿忿出来,见一名衙役从前头过来,迎头便道,“就没见过这样的!我看他咳得眼泪都出来,好心给端了水,看起来喝得斯文,结果一到嘴里就吐了,说这水又凉又难喝,一股铁锈气,碗也给砸了。” 第51章 “这么大脾气?”衙役一惊,思忖道,“堂尊刚叮嘱的,要给里头那位做饭,米饭要软但不能烂,菜肉蛋都得有,菜里要放葱姜,但又不能见葱姜,还说咱们这边口咸,要做得比平时清淡些。” “堂尊这会儿这么忙,还有空想这个?” “这还能有假,主簿大人亲自出来交代的,我正赶着去告诉厨房。” 小吏一惊,再回头看了眼,咬咬牙道,“我和你一起去厨房。” “你去做什么。” “去给里头那位少爷兑一壶不冷不热,刚刚好入口的温水。” 这里的水分明就是有一股铁锈气,不仅仅是壶里的,饭菜里也有。实在太饿,谢暄勉为其难地吃了点,就让人收了。 那小吏进来,看见桌上的三菜一汤几乎未动,微微诧异,“你吃好了?” “不好吃。”谢暄摇摇头,“赏……” 他忽忆起现在的身份,哪里能动不动赏人的,于是改口道,“不要了。” “还剩了这么多,怎么就能不要了?”小吏脸色微变,目露痛色,“这也太浪费了。” “那不然呢?” “这菜都还好好的,放到晚上热热不还能吃?” “剩菜还能吃吗?”谢暄的惊讶全然不像装的,“我从未吃过剩菜。” 小吏震惊地看着谢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他的话,“这,这又没坏,怎么就不能吃了。” 他们上京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小吏暗暗心惊,一个外室都过得这般奢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位潞王呢! “你叫什么名字?”谢暄道,“你今日辛苦,可我手上现下没银钱,先记着,等傅大人回来了再赏你。” “小的姓谭,家里排行老七,叫小的谭七就行。”谭七一听有赏,眼睛立刻亮了,“小的这就收拾了。” 别的不懂,可如何驭下谢暄却熟悉,见谭七已然换了副面孔,他趁热打铁道,“那你先替我换壶水来,可有山泉水?” 谭七却为难道,“不是小的不换,是咱们这儿的水都是从县城西边的龙脊山上流下来的,因为山里玄铁矿的缘故,才有你说的那个铁锈气。” “玄铁?”谢暄一惊,“玄铁矿就是这里的?” 玄铁炼出的兵器异常坚硬锋利,普通铁矿打造出的兵器在玄铁面前挡不过三下。 尤其是担心玄铁会落入异族手中,自发现铁矿时起,朝廷就严格控制了矿石的开采和冶炼,最开始是由兵部来管,后来又专门在龙脊山专门设立了矿税提督太监一职,內监也插手其中。 那这里不该穷成这样啊。 谢暄等不来傅行简,眼看着天色渐暗,独自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又迟疑地走出来,深吸口气,才推开了东配房的门,幽黑之下,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潮腐味扑面而来。 怪不得这间屋子如此昏暗,许是窗户对着甬道人来人往,所以开的又高又小,想打开都够不着,单就靠着门口这一点光,谢暄犹豫了下,还是强忍着往里头走。 地上甚至没铺石板,踩下去就有砾石沙沙作响,进屋几步就是床,他弯腰查看了下,铺面上泛着一层仿佛是洗不干净的脏污。 这被褥谢暄碰都不愿碰一下,更别说躺上去,可若不在这儿住,那岂不是只能和傅行简住睡在一张床上? 思及此,谢暄脑袋里轰然一下,脸上是烧的,脊背却是凉得一颤。 上辈子他们是婚后第二年才睡在一起的。 若是说起究竟怎么上了一张床,就连谢暄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只依稀记得开始是去与霍二他们喝酒,喝多了他走错房,被一群人拦住不让走,又被灌了好几杯酒…… 谢暄站在这张又脏又破的床前,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还是想不起来怎么一醒来就躺在深桐院的床上。 手脚绵软,浑浑噩噩,可整个人却又好像被丢进了碳炉里,翻来覆去都是滚烫滚烫的,他还记得那个枕头,湿透的缎面不再柔软,脸颊不断地摩擦在这块僵硬潮湿的枕面上,后来才发觉,是自己哭湿的。 那次的记忆并不像想象中美好。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傅行简说了什么,就只有不断地索取,不停地挣扎,一会儿是如天崩般的极乐,一会儿又是如同被撕开般的痛苦。 但无论如何挣扎,都被禁锢于方寸之地。 谢暄猛地打个寒噤,眼前不断虚晃的烛火,床幔边摇摆的穗子霎时间被破败昏暗的屋子所替代。 不一样了。他告诉自己,不自觉抚在胸口的手慢慢放下。 如今的他们同患难,共生死,他也不再是那个死缠烂打只求亲近的谢暄。这一路上偶也有凑合一晚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发生吗,谢暄悄悄按下心头泛起的微微涩意,已有了选择。 吃苦还是和傅行简共眠一榻? 谢暄抬脚一踢,在翻涌荡起的灰尘中将东配房的门关了个严实,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知县主寝。 第63章 谢暄知道傅行简今日会很忙,也没指着他能早些回来,中午没怎么吃,结果饿得飞快,他去外间翻出一个从守备府里带出来的点心食盒,就着水吃了几块,又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天擦黑。 天好似真的越来越短了,暮色早早就垂到了院里的桐树的高枝下,月亮初初升起,像是圆盘子磕了个边,差那么一丝就圆上了,明天,就该是中秋了吧。 内宅的家丁也都不知去哪儿了,谢暄搬了把竹椅上坐在房檐下透气,安安静静的,就觉着时辰似乎突然间就慢了下来。 若在宫里中秋可是大宴,早几日就热闹起来了。待到当日,三品以上官员都要携家眷进宫赴宴,那更是乌泱泱的,整座大殿都坐得满满当当。 皇后身体弱,通常宴席近半之时就会离席,但会特意让他留下,待宴席结束去赏月放灯,看焰火。 他很小的时候的确喜欢,吩咐着荣德给自己放灯,后来才发现,原来小孩子的灯都是父母给写上几句祈福的话,就连鸣玉也有从小带着他的嬷嬷比葫芦画瓢地写几个字。 就只有他,傻傻地放个空灯。 这一天,他突然就看懂了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同情,怜悯或是不屑,无论是否善意,他都觉得讨厌。 第一个在宫外渡过的中秋,若是这样冷冷清清,倒让谢暄生出了几分期待。 --- 傅行简踏进一片漆黑的内宅时,怔仲了下,脚步骤然加快,让原本送他到门口的刘县丞和钱主簿惊诧之下刚要出声,却见他仿佛松口气一般地缓下脚步,转过身来, “诸事繁杂,也不急于这一时,你们今日辛苦,也都早些回去吧。” 两人诺诺应着,忍不住还是朝院里看去,依稀瞧见房檐下好似坐着个人,还未看清, 忽被一袂衣袖遮挡了视线,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诺诺地告退。 二人走后,家丁们站在原地,就算没抬头心头亦是有威迫之感,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去做些热粥热菜,和午时一样,再有多烧些热水来,拿来的药也仔细煎上。” “是,堂尊。” 众人纷纷应了,能走的慌忙走开,只有侍奉主寝的那个,踌躇着不敢动,傅行简看他一眼, “掌灯。” 暖黄的光从泛黄的窗纸里透出来,只是聊胜于无,却也看清了谢暄蜷缩在竹椅上的上的身体,和紧锁的眉心。 “都中秋了,怎么还能在外头睡。” 掌上灯的家丁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眼见这位看起来冷面肃然,颇有威仪的知县大人弯腰抱起了竹椅上男子,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的,毫不避讳自己。 “堂……堂尊。”家丁结结巴巴的,也不知是该看还是该闭眼,“还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傅行简扫了眼床榻道,“行礼中有两床被子,先取一床来铺在下头,明日去打个五斤的棉褥子垫在榻上,铺盖……” “堂尊,给您备的铺盖都是崭新的。” 傅行简收回目光,“外间那些杂物都放到东配房去,那边不住人,等热水好速速送来,屋里再多备几个盆子。” 家丁听得直愣神,呆呆的只会称是,眼睛却是偷偷瞟向傅行简怀里已经醒来的人,傅行简应当也发现了,却仍抱着,直到他把被子铺好才将人放了上去。 “我怎么没想到可以将盖的被子铺在下头,这样既软又暖和。”谢暄欣喜地按了按身下的床铺,“你忙完了?” “嗯。”傅行简又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这里不比在楚都,什么事都有人替你想了做了,这样凉的天里躺在外头睡觉,会染上风寒的。” “哦……”谢暄喃喃着,忽然抬头,“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这几日即使病得昏沉,可也察觉出了不对。 在楚都时是演的,自己演的还是那个痴情人,傅行简呢,做那个冷冰冰的自己。 第52章 而这一路上,他视傅行简的照顾为理所当然,也以为这样已经够苦的了,可今日这些人的怠慢才让他恍惚间发觉了一件事。 傅行简在待他好,可为什么要待他好? “我……” 傅行简刚要说什么,里间的门响了,家丁端着水盆候在那儿,傅行简示意他端过来,又试了试盆中的水温,对呆坐在床边的谢暄道, “把鞋袜脱了,烫烫脚,暖下身子。” “不,不。”这一路上他觉得正常的事,忽然变得不合时宜起来,谢暄瞟了眼家丁,咬牙提醒道,“我是什么身份,何劳大人费心。” “小的去瞧瞧饭菜好了没!”家丁倒是机灵,立刻不见了踪影。 “我在安顺坊那时说的那些话,从未有过转移。兰时,我不止是要救你,我还要你……” “那……那是疯话!”谢暄当然没有忘记他说过什么,傅行简那时的眼神让他每每回想起,心头都不禁骇然,“那种话以后莫要再说,我也当从未听过,傅意深,我能活命便活,活不了也就只能死了,但,但你说那个是万万不可能的!” 什么奉他高坐明堂,什么那本就是他的位置,如今这种境地,说出来不过是贻笑大方,可谢暄却笑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傅行简开玩笑,更没见过一个笑话可以在这样冷冽的眼神下说两次。 他不愿当皇帝,如果可以,这潞王他都不要做。 “我说了我不要!”谢暄从傅行简手中抢过长巾,昏黄的灯火笼着他的半张脸,只能看到一边的眼睫在灯火里微颤,嘶哑的声音让这番呵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你是不是听不懂!” 嫉恨,冷眼,幸灾乐祸,还有令他脊背发凉的同情,这些长大后渐渐明白过来的眼神,让谢暄竭尽全力地告诉所有人,他是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但为什么没人信他根本不要这身份。 为什么就连傅行简都要逼他! “身居此位,不是你说不要就能安然无事,我不知道尽头等着的到底会是什么,但我知道逃没有用。” 谢暄愣怔的间隙,傅行简已调整了心绪,呼吸趋于平缓,手中握着的长巾被他拿走,他弯下腰,从已经开始变凉的水里捞出谢暄的一只脚,替他擦拭, “不用怕,兰时,这里不是楚都。”他停了下,似乎是思忖了一番,才开口道,“先前我对你冷遇,今后不会了。” 谢暄忽然觉得这屋里静得可怕,才让他听得这样清晰,一字不漏,在耳朵里滋滋作响。 要是上辈子的自己,听到这话得高兴坏了,一定会故意揣着手栽在他身上,让他抱起自己,然后抬头,去索一个亲吻。 傅行简好像也如此想的,他甚至已经将双臂试探地微微张开,好像是怕万一接不住做好了准备,又好像是在怀疑自己,他会不会这样做。 他有如此了解自己吗?谢暄恍惚了下,心头仿佛瞬间下了场冷热交加的雨。 他认识傅行简两辈子,又岂会不知他会冷漠,会愤怒,哪怕会为他的生死而筹谋,却不会喜爱他。 早在成婚前他就打听过,无论是翰林院还是大理寺,那些同僚都说傅行简倾心一女子,只是他藏得紧,从没人见过。 他明明还未及弱冠,“兰时”一字也只是拟定,可傅行简却只以此字称呼,从不肯唤他的名。 就连刚刚也是。 谢暄冷静了几分。 外间的小桌上已布号了饭菜,谢暄去瞥了一眼,依旧十分粗糙,提不起半分食欲。 傅行简盛了米粥,将碗筷塞进谢暄手中,“不能不吃饭,先将就下,明日就将这些糙米面换掉。” 一旁头恨不得低到衣领里的家丁小心翼翼道,“堂尊,咱们县土质不适合种粮,绝大多数的粮食都是从外头高价买入的,这要是换还需加不少银两。” 玄铁矿为朝廷直接把控,不像其他地方的矿产可由县衙或富商私采冶炼,所以这铁矿非但没让虞县富庶,反而因为土质和水质不好种不出粮食而更加困苦。 知县俸禄为九十石粮食一年,本就微薄,若再换成细粮恐怕都不够一年用的。 谢暄听到这话却懵然问道,“什么,在家里吃饭还要钱的吗?” 家丁一愣,讷讷道,“做什么不都得要钱吗?” 钱……? 谢暄细细思忖了阵,艰难咽了口又糙又泛着股铁锈味的米粥,放下筷子向傅行简伸手, “给钱。” 傅行简夹菜的手一顿,“什么钱?” “我给你在这地方……”谢暄差点将“坐镇”说出口,瞥了眼家丁忽然记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声音霎时间驯顺下来,“我给你做文书,你得给钱。” 菜夹进了谢暄碗中,“把这顿饭好好吃了,我便给你工钱。” 月已悬在树梢,家丁将碗盘收拾进小厨房,他回头看看,瞧见四下无人才暗暗摇头道, “上京来的就是不一样,外室称文书,嫖资……啧,叫工钱。” 第64章 “来喜哥。” 月色下,家丁正在关东院门,听到人叫,回头道,“谭老七?什么事。” 谭七笑笑,将人招呼到僻静处,这才低声道,“小是弟想问问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以后做事心里也好有数。” “就你小子机灵。”来喜扬扬眉,瞅了瞅谭七胸前,“听说今天这么老些人,就你得了那少爷的赏钱?” 话音刚落,来喜手心一热,沉甸甸地塞了个什么,他拿起一看,竟是个油纸包的卤猪蹄。 “小弟当然想着呢,专门买来给哥哥下酒的。” “我说哪儿来的肉香味。”来喜喜不自胜地将猪蹄放在鼻子下嗅嗅,包好收起来,瞥了一眼东院脸啧啧道, “吵架了。” “啊?”谭七闻言一愣,“吵什么了?” “那我哪儿敢凑上去听,但看那少爷脾气大得很,比堂尊还难伺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出身,竟然连吃饭得花钱都不晓得。” “这我倒是见识过,什么都不懂,只会教人伺候,那叫什么来着,十指不沾阳春水。” “但能给人做外室,哪个不是穷苦卑贱出身,怎有养得这样娇贵的,还敢跟主子置气。”来喜琢磨着,却又紧锁了眉头,“但你要说不是……” “那怎样?” 来喜忍不住又朝主寝的方向看了眼,就算是没人,也禁不住压低了嗓子,“睡一个被窝了。” 一阵微风忽忽悠悠过来,周遭忽然凉了一下,两个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尴尬。 谭七轻咳一声道,“听说有人专门拐些漂亮的小孩儿,从小娇养着,专供贵人玩乐。要知道咱们堂尊可不是穷书生得志,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族出身,咱们这也是跟着长见识了。” 来喜神色却是复杂,“那他还敢和堂尊这么耍性子,不怕哪天给他蹬了?” “不要了就送人情,他们有钱人都这么干的。”谭七道。 “说得跟你见过似的。”来喜嘁了一声。 “你别忘了梁员外是我表舅爷,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谭七用胳膊肘捣了捣来喜,“别怪弟弟不提醒你,趁现在得宠,多得点赏钱。” --- 谢暄躺在黝黯的床榻里,后背紧紧贴上墙,冷意只消一会儿就透过了衣衫,冰得他早已困顿的双眼睁得大大。 桌上那盏豆大点儿的油灯静静地燃着,透过稀疏的床帐能看到一小团光,随着傅行简来回的身影时不时地消失在眼中,又出现。 谢暄抬抬腿,将被子边掖进腿下塞紧,刚想挪好个舒服姿势,外头的灯倏然灭了,窸窣的走动声直冲着床榻而来,他立刻僵着身子闭上双眼,悄悄将被子向上拉了点,掩住了口鼻。 床帐的掀起带起一阵微乎其微的风,随后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吓得谢暄又紧了紧双眼,后槽牙咬得发僵。 真后悔没去东配房忍忍,要不明日吧,再给谭七几个赏钱,让他把那儿收拾收拾,也不知道手头上那些个铜钱够不够再置办一床被褥。 不止被褥,那张破床也不知道有没有生虫子,谢暄想到这儿,胳膊上一阵痒麻,每一根汗毛都仿佛在跳。 那几个铜钱大约是不够的,谢暄头一回为钱发愁,却发现赚钱远比他想象中难,除了傅行简,他不知道还能从哪儿弄到钱。 原本就迷糊着,这种愁人的事更是如同罩子闷在头顶,下让人又焦虑又疲惫,谢暄只觉得耳边似乎有一声近乎无奈的叹息,人忽然被带离了一直紧贴的墙面,一只手从衣襟里伸进去,准确地贴在了他后背最凉之处。 谢暄一下子被烫醒了。 “做,做什么!” 半晌没说话,嗓子又仿佛被黏住,几个字支离破碎的。 “先是在屋外睡着,现在又贴着还没干透的墙面,郎中说不能再寒着心肺,你是一个字也不听。”这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愠怒,谢暄绷着,抿了抿唇,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第53章 “床铺太窄,我给你腾地方。”他顿了下,试探地向后伸手,去够傅行简的手臂,想拉开他,“我保证不贴……” 谢暄微微睁大了双眼,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焦急担忧的揉搓不知何时变得徐徐,脊背上的那只手从滚烫到温热,每一个指尖按下的触感都开始明晰。 缓,却格外重。 两个沉重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在过于寂静的夜里无所遁形,这让谢暄愈发地慌乱,下意识地开始挣扎。 “放……” “兰时。” 推拒挣扎的双手被轻易俘获,手腕紧痛的一瞬间,身体被一股力量翻转仰躺,颊边轻痒,是傅行简从肩上垂落的发丝。 单薄的床帐方才还觉得太透亮,可现在没了那豆灯火,却也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 眼睛虽然好似盲了,其余的感知却放大再放大,被钳制的双膝和手腕,都让谢暄越来越害怕,他不明白一路上都还算“正常”的傅行简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会对自己产生欲望? 喘熄在晃神的一瞬间愈演愈烈,交缠在一起,不断迫近的气息灼烧在颊边,谢暄猛地转过头,将脸埋进被高举的手臂与头枕之间,唇角却瞬间沦陷。 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股不受控制的麻意遍布全身,他颤动着挣扎,却被全部被不容反抗的力量全然压制——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唇边的轻触忽然消失,谢暄的心脏刚随着微微一沉,却又被温热的气息扑得发痒, “证据。” “证据……?”谢暄一怔,反应过来,“休书被你撕了。” “所以证据呢。” 谢暄愕然地转过脸来,黑暗里即使是咫尺之间,他也看不清傅行简的脸, “世人皆知。” “但你现在并不是潞王。”傅行简明明在喘,语气却从容不迫。 好……好像也对。 这几日以来持续的,浑浑噩噩的沉闷感再次袭来,谢暄神思不清,仿佛自言自语的喃喃忽然停滞,一股酥麻忽然自腰窝窜起,脑袋嗡地一下,继而轰鸣不止。 他愕然地瞪大双眼反应过来,想要故技重施将头扭开,用力埋进枕下,可傅行简仿佛早已察觉出他的意图,下颌不知何时已落入他手中,双颊一痛,被嵌得紧紧实实。 “唔……!” 仿佛突然吞了口滚烫的汤,一路从口中烧到腹间,却偏偏连最起码的呼吸都被他全部掠去,谢暄浑身烫得如同热锅的鱼猛然弹起,却又被狠狠压制。 胸口的窒感和被挤压的钝痛唤醒了深埋的记忆,谢暄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力地发出反抗的嗯嗯声,拼命挣脱。 打更的梆子声咚地一下穿透了夜的寂静,揉躏在双唇之上的力道终于肯松了分毫。 谢暄蓦地睁大双眼,一直在喉间翻涌的那股气息仿若生了芒刺一般挤压,如山崩的咳嗽迸发而出,胸口随着每一下震动而痛到发颤。 “放,开我……” “傅意深……” “你放开我!” 第65章 许是用来糊窗的纸太薄,家丁直接糊上了两层,月光想透也透不进来多少,就算掀开了床帐子,屋里仍是晦暗不堪的,却又蒙了一层淡淡的白。 已经有两日没这么剧烈地咳过了,不知道是睡在外面又给冻着,还是方才将背贴在了冰冷潮湿的墙上,又或者…… 是惊骇过度。 这阵咳嗽来得突然,由不得谢暄,但他却故意咳得猛烈,想借机摆脱这困境。 哪曾想咳到后面仿佛天旋地转,就算想停也停不下来,直到震得双肋撕痛,只能用双手紧捂着,背后嘭嘭的,是傅行简虚着劲儿替他拍打,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才缓了下来。 谢暄瘫在床榻上,早已没力气再挣扎,他察觉到傅行简已寻回了理智,给他兑了杯温热的秋梨膏,换下了汗湿的里衣,重新盖上被褥后,微凉却干燥。 他侧卧着,透过干涩困顿的双眼虚瞧着那扇紧闭的窗,一道道窗棂左右晃着, “我想睡觉……” 说着,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巨石再也抬不动,周身却暖起来,像是在他怀里,下意识地推了推,手却酸软。 “算了……”谢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出声。 “睡吧。”明明很静,屋里也有些凉意,耳朵却好似被手捂上一般,热烘烘的,“明日一早再请郎中来瞧瞧,是我太着急,不该这么急的。” “等你病好了。” “病好了再说,行不行?” 明明说了让他睡,却断断续续地,不停地出声扰他,谢暄很烦,只好应付的嗯了一声。 清净了。 --- 中秋要祭月,要放灯,楚都这几日处处挂灯,那几处繁盛的地方都挂更是灯火辉煌,不管多宽的街道都是摩肩接踵,处处笑语不歇。 胭脂巷的热闹从不输其他地方,这条总共还不到一里长的巷子里不光有灯红酒绿,还有别处没有的温香软玉,在这样一个以团圆为上的日子里竟还是热闹非凡。 然而明嫣楼在今日却来了一位神秘的贵人。 贵人包下了明嫣楼最大的一间上房,却坐着一顶裹得严严实实的普通毡布小轿而来,人没走正堂,轿子直接抬到偏门处直接上了二楼,。 随轿来的竟是葳蕤阁的凤娘,她拉过明嫣楼的老鸨蓉嫣细细交代, “叫你们楼里的姑娘郎君们都把嘴巴闭紧了,合条件的那几个挨个儿过过眼就是了,谁也不许多嘴打听贵人的身份。” “凤娘,你就稍微给我透点底。”蓉嫣脸色微白,目露愁容,“听说被这位贵人挑走,就没回来的,我们明嫣楼你也知道,不像你们葳蕤阁那般家大业大,就那么几个撑场面的,真回不来了我这生意可怎么做。” “我只忠告你一句,贵人手眼通天,你若敢糊弄,莫说生意,命都仔细着。”言毕,凤娘厉色微敛,仿若感同身受般叹道,“你以为我不心疼我的人啊,但贵人眼界可高着呢,现在整条胭脂巷统共也没挑走几个,全看他们自己命数。再说,也不会让你亏着。” 蓉嫣心头微悸,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看着凤娘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约在两个月前,胭脂巷里突然来了位贵人,就是一顶密不透风的小轿直接抬进楼里,始终头戴帷帽,从不以真容示人,到青楼不喝酒也不点人作陪,就是在房中立上一块薄透的蚕丝屏风。 他坐的那面从不许点灯烛,而另一面却要烛火通明,排得上名号的姑娘和郎君都要不着寸缕地站在亮到刺目的灯火之中被他观详,就算是他们这些早已在深陷风尘之人,仍觉得难堪羞辱。 可偏偏这位贵人却仿佛无欲无求,看上的将名字圈上人便走了,过几日依旧是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悄地来,只不过被抬走的人,最后都成了一笔丰厚的赏钱回到了老鸨手中。 至于人哪儿去了,没人能打听的出来,但也心知肚明,还能去哪儿,那必然是没了。 葳蕤阁的凤娘不过是台面上的老板,这在胭脂巷里已不是秘密,但至于幕后的大东家究竟是谁,虽无人知晓,但也总会有些许传言传出来。 听说是和宫里有关系的。 不然这些妓子的命也是命,都清清楚楚地登在户籍上,官府定期查验,岂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只是不知是哪个皇亲国戚这般暴虐,非要把人给折腾死了。 “妈妈。” 蓉嫣正陷入沉思,蓦然的一声惊了她一跳,转身便直接叱道,“乐舞马上就开始了,你不去演奏,在这儿做什么?” “妈妈,我也想让贵人相看相看。”来的正是崔玉桥,他似乎是想抬头却又不敢,握着笛子的手骨节都泛了白,怯懦中带着一丝天真。 天真?蠢还差不多。 蓉嫣倒是让他气笑了,“你知道去哪儿吗,凑这种热闹。” “是贵人。”崔玉桥这下抬起了头,认认真真道,“我不比其他人,只要凑够了赎身钱就能脱了贱籍,我只能攀附贵人,或有一线希望。” “看你平时不声不响的,心里这么能存事儿。”蓉嫣心头烦躁,伸手赶他,“不是你的事别瞎掺和,耽误了乐舞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妈妈……!” 蓉嫣懒得理他,步履匆匆地与崔玉桥擦肩而过,却在转弯之后忽然停下,皱起眉头喃喃道, “他今日熏的是什么香,怎么从未闻过?” --- 贵人相看的时候并不长,从进来到出去也就一个时辰,最后圈了一个名字,留下了两个人将选中之人看守着,说是择日来抬走。 走的还是那个偏门,轿子早已候在外头,轿子旁的蓉嫣微微侧头朝楼里那条长长通道望着,只见逐渐走近的身影瘦削挺拔,看起来竟是个年轻男子。 “低头!” 身边的轿夫沉声叱道,竟好似带着杀气,蓉嫣心神俱震,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第54章 脚步声很快就到了耳畔,余光里的衣摆带着风,仅能看见一只穿着锦靴的脚抬起,准备上轿。 可这么顺理成章的动作却忽然停滞,慢慢放下,就好似确认似的,蓉嫣听到了刻意的嗅闻声,一个微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这香是谁熏的?” 果真是个年轻男子。这是蓉嫣听到他的声音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下一刻,方才因紧张而一直没有在意的香气让她怔仲了下,随即垂眸,当下即想推脱。 可一想到方才凤娘的交代,她踯躅了瞎,咬了咬牙。 这个香气她以前从未闻过,却在这短短须臾闻到了两次,既然有人上赶着送死,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回公子。”蓉嫣恭敬道,“是咱们楼里的玉桥。” 那只准备上轿的脚收回, “看看。” 第66章 “这世上人人都想活,偏就有的人啊,费尽心机去送死。”蓉嫣睨了眼被唤来的崔玉桥,忍不住又闻了闻,“你哪儿来的香。” “儿子得了赏钱,自己去配的,没用家里的。” 崔玉桥垂着眼讷讷的,看起来颇为紧张,蓉嫣许久没仔细瞧过他,今日一看,两颊粉白,似乎比先前丰腴了些许。 她想起贵人挑走的那个,也是这般微润的,眸色倏地一紧,总觉得哪里不对。 “快些进来。” 里头喊的是贵人随身带来的人,蓉嫣来不及细想,推了推崔玉桥,“快去,别让贵人等急了。” 这间上房崔玉桥进来过几次,多是和乐班一起吹奏助兴,从进门就低着头缩进角落,演奏完了就走。 也有客人发现他沈腰潘鬓,模样清隽耐看,可陪客时人却极为胆怯,还不如他的笛声勾人,都嫌他木讷无趣。 门从里头被打开,先是漏了一丝光,吱呀一声,里头仿佛是点燃一般的亮,崔玉桥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被晃得一阵酸胀。 这里头到底点了多少灯烛? 念头闪过,背后被推了一把,一下子被这四面八方的光包裹,身后的门倏然关上,崔玉桥的眉心随着砰地一声微震了下,忍着,没有回头。 “脱了吧。” 是喊他进来的那个男人,三十几岁的模样,骨相却极为柔和,声音也略略尖细,两柄弯眉锁着,崔玉桥看了出来,是描的。 “不必了。”屏风后头传来声音,“走近些。”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你出去。” 男人一怔,道了声,“爷……” “出去。” “是。”男人看了崔玉桥一眼,低沉却厉声警告道,“听爷的吩咐,不许妄动。” 随着身后这扇门吱呀一声开启复又关上,崔玉桥偷偷抬眼,扫过眼前。 薄透的蚕丝屏风后隐约有人影,似乎是坐着的,但那边未点一支灯烛,极为模糊。他不敢继续细看,只是顺从地靠近了些,停下步子不过一瞬,犹豫了下,又近几步。 “呵……”屏风后是男人淡淡,却又听不出任何笑意的笑声,“是个识相的。” “奴婢玉桥见过……”崔玉桥面色苍白,额蒙薄汗,看起来格外紧张,声音更是发紧,“见过爷。” “熏的香是哪儿来的。”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可喉咙一旦发紧,声音便显得发涩。崔玉桥闻言不着痕迹地抬了下眼,答道,“是奴婢自己配的。” “胡说,是哪儿来的!”声调忽然威厉短促,像是头顶上陡地砸下来一个尖利的冰挂,惊得崔玉桥一下子跪趴在地,磕磕绊绊道, “是……是奴婢母亲留下的方子……” 屏风后在沉默少倾后忽然响起椅子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崔玉桥仿佛一下子被捏紧了心脏,伏在地面上的手指微微曲起,指尖按得苍白。 尽管做好了准备,可喉咙被钳住的瞬间,他还是猛地惊跳了下,然后痛苦地,从被挤压的喉咙里发出不受控的呻吟。 “不可能。”男人缓缓道,“知道这个方子的人早已经死了。” 通明的灯火被眼前不断叠加的黑雾所遮盖,崔玉桥想吸口气,可他只要松了撑起的那股劲儿,那凶狠的手指便顺势挤压,颈骨都已咯吱作响。 “你在说谎。”男人的声音如同浸了冰水,“是谁派你来的。” 崔玉桥已无法开口,他只能用力抠进男人的指缝,用残存理智阻止自己因为求生而发力。 颈上紧轧的力量在神识即将散去之际倏地撤去,失去了唯一支撑的崔玉桥双目失神,颓然倒地。 倒下这瞬间,崔玉桥原胡乱抓上了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直到一声闷响后自己被压得胸口一窒,他才恍惚意识到方才拽上的是男人的衣袖,将毫无防备的他带倒在地,重压在了自己身上。 “我……”崔玉桥像是攀上了救命的稻草不肯撒手,一个字一个字,拼尽全力说出口,“没说谎……” 他早就清楚这个香料一定能引起男人的注意,却没想到会引来如此激剧的反应,生死一线间不免胆寒。 男人将崔玉桥一把推开,紧蹙的眉眼间透着嫌恶,但他终于等到了男人这句话, “说。” 崔玉桥瘫坐在地上,喘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他抬头,眼神聚了好几聚,才堪堪看清男人的脸,张张嘴,发出了如破了洞的风箱一般的嗬喘声。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已经浸在泪里,四面八方的灯烛正晃在瞳孔上,仿佛现在椿水边上被放下的,一盏盏河灯,也不知道方才那一番生死后脸色苍白如霜,反倒衬得那双眉细展乌黑,生出了一副不必刻意做作的可怜相。 唇边忽然就一凉,然后是湿湿热热的,他忙张嘴,小口小口地快速吞咽。 喉咙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但崔玉桥还是尽力喝,大口了吞不下,但太慢了,他又怕男人就这么走了。 可男人现在又格外有耐心,一杯水由着崔玉桥喝下去的速度慢慢倾斜,没洒出来几滴。 这莫名的耐心让崔玉桥心头微定,清咳几下,浑身颤得如筛子般伏低在地上,嘶声道, “奴婢没说谎,这方子真的是奴婢母亲留下的。” “她叫什么名字。” 崔玉桥惊恐地摇摇头,目露茫然,“母亲从不肯提她姓名,仿佛十分害怕别人知道。” “那她长相如何。” “奴婢……”崔玉桥惶然地抬起头,“奴婢母亲身上脸上有许多疤痕,就连眉眼也是模糊的。她……她染过瘟疫,都已经被埋了,是奴婢父亲把土挖开救了她,好容易才活的。” “哪里!”男人喘了口气,“是在哪里挖的!” 崔玉桥吓坏了,低头颤道,“奴婢只知道是鸣燕山。” “鸣燕山……”男人双目微微失神,仿佛很艰难才说出这三个字,“鸣燕山行宫,那场瘟疫居然有人活了下来。” 男人低下头,原本居高临下的他慢慢弯下腰,捏起崔玉桥的下巴高高抬起,仔细看进崔玉桥迷茫的眉眼,眉心微动, “你母亲叫素心,柳素心,整个鸣燕山行宫就只有她会制这个香。” 崔玉桥愕然地瞪大双眼,张了张嘴,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想不到,我竟在这里遇着故人之子。” 崔玉桥被放开,他愣怔了下,低伏下身子,双目微敛。 他当然知道他的母亲叫柳素心,也知道曾有一名与她要好的宫女被软禁在行宫的皇子奸污,生下了一个如今贵为皇子的孩子。 也因此葬送了整座行宫的命。 当他从萧九渊口中听到谢鸣玉这个名字时先是愕然,而后是无法压抑的亢奋。 世事或许当真是上天冥冥之中都安排好的。 如果其他皇亲国戚,他或许真得多下些功夫来接近,可偏偏谢鸣玉不用,他从自己母亲口中听过太多关于这个“孩子”的事,甚至于方才他从屏风后出来的一瞬间,崔玉桥都有些恍惚。 母亲口中的那个小孩子,怎么会是如此高大的一个男人。 “爷!求爷怜悯!”崔玉桥仿佛攀着了救命稻草,不断磕头,“爷定然是知道崔家遭遇的,求爷引荐奴婢面见贵人,以求洗我崔家冤屈!” 谢鸣玉仿佛听到了笑话,唇角微微勾起,“想不到崔玦的孙子竟如此蠢笨。” 崔玉桥闻言睁大了双眼,目中宛若空空,呆滞地重复道,“蠢笨,奴婢是蠢笨,可也别无他法。” “那你可知道我将你引荐给贵人是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崔玉桥目色殷切,“只求爷引荐!” “你不行。”水声淅淅沥沥,谢鸣玉在铜盆里净手,没再多看崔玉桥一眼, “他不要雏儿。” 第67章 虞县虽是雍京下辖各县中最穷的一个,在这中秋夜里却同样十分的热闹。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每到这日,县城中心最为繁华的那条街上,每家商铺都要扎上几个花灯摆放在门口供人赏玩,渐渐地,谁也不服谁,竟成了暗中的比试,每年都跟防贼似的暗下巧思,直到暮色渐浓时才一一挂出。 第55章 三里长的大街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大约整个县里能走得动的,全都出来赏灯游玩。 首饰铺掌柜的打老远就瞧见了两个人。 一个身着布衣薄袄,头戴幅巾,唇色虽略显苍白,有些许病容,但皮肤却跟水磨年糕似的紧瓷白皙,跟在身披绸缎道袍,头束网巾发冠的俊俏男人旁,像是个奴仆。 却又极不像。 掌柜搓着手,细细琢磨,这二人无论模样仪态,都与旁人格格不入,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身贵气。 尤其是那小奴一路走过来,就只管仰着头四处张望,路也不看,人也不管,分明是这位看起来身份贵重的公子一路处处挡着,护着。 应该是从雍京来游玩的,年少些的这个怎么看都不是奴仆,该不会是哪家的小少爷怕露了富,刻意打扮的。 眼看二人渐近,掌柜从店里出来,专冲着谢暄招揽道, “公子来瞧瞧咱家的灯。”说着,他抬手拉了拉挂在房檐下那盏兔子灯,原来这灯下坠着根绳子,一旦拉动,兔子捧着药槌的爪子就会随着上上下下,仿佛正在捣药一般。 谢暄循声望去,眼睛亮了亮,转身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拉绳,也学着拉了两下, “这个好有趣。”他转头,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老板,你的手是真真儿的巧。” “公子若觉得小的手巧,不妨进店里来看看,小的家传三代都是打首饰的,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谢暄闻言,目光自然地朝柜台上扫过去,近处些木制的发簪,偶有镶嵌些银箔,或是不值钱的玛瑙珠子,再往里头是一排铜制饰物,目极之处最贵重的,也就是些银器罢了。 这些东西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谢暄淡淡瞥开,又去拉动兔子的手臂,反而眸色殷殷地问道, “掌柜的,这个卖吗?” “这……这个不卖的。”掌柜的微怔了下,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慌忙进店从柜台下取出只匣子,“好东西小的没敢摆在台面上,公子要不然瞧瞧这个?” 听到他说不卖,谢暄立刻失了兴致,更无意看这间小店里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他自然地拉起傅行简,“走吧。” “不要了?”傅行简抬眼瞧了瞧灯,“想要就买下来。” “咱们要是买走了,后面来的人不就看不到这么有趣的灯了。”谢暄边说边向外走着,“你不是说祭月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公子……!” 掌柜着急的声音留不下谢暄的步子,可那匣子里一晃而过的青绿色物件儿却让他一顿,咦了一声转回头来,重新走进店里。 傅行简也转身,看清了是什么,眼神中也掠过一丝微讶,停下了脚步。 谢暄取出了匣子的物件儿,这是块青玉的玉佩,上头雕琢的是几株随风轻摆的翠竹,颜色形状乍一看与他生辰收到的那块十分相似。 只是这块玉质不如他那块温润清透,但在这里也算是不错。 “你……是不是也有一块?”傅行简接过来细细瞧着,“很喜欢?” “嗯。”谢暄点点头,眼神随着玉佩转,“喜欢,却不知是谁送的,配那条石绿色的穗子极为合适,我几乎日日配着,后来那日在东厂……” 他忽然反应过来,蓦地一顿,“出来的这样匆忙,落在了家里。” 那日傅行简濒临昏迷,却始终握着他这枚玉佩,叮嘱别再弄丢了。 他当时惊讶,欣喜,还想着傅行简是记得这条穗子的,记得他们的初遇。 谢暄拿回来,将又沉又凉的玉佩放在手中掂量,凑近了烛火观详, “多少钱?” 掌柜看出他喜爱,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神情道,“小的看您是真喜欢,就给您让个价。” 谢暄扭过头,看着掌柜的嘴一张一合, “只要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谢暄摸了摸钱袋问道,“一两银子是多少铜钱?” “一贯。”掌柜伸出一根手指,“一千枚。” 谢暄蓦地瞪大了双眼,慌慌张张地将玉佩放回匣子里,紧退了两步, “一千!你抢钱?!” “您这话怎么说的,这东西一两银子已是小的忍痛出价,再说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谁不知道。” 谢暄就不知道。 他今晚出门前在接着傅行简给的这一袋子铜钱时还惊喜万分,以为是好大一笔钱,可谁知连个劣等的玉佩都买不起。 “不要了。”转念间谢暄已打定了主意,抓住傅行简准备摸向钱袋的手就向店外拉去,“快走。” “想要就买下。” 傅行简拂下他的手转身,似乎是比他更想买。 谢暄却再次抓紧他的手臂阻止傅行简进店,另只手伸出来摊平,抬头道,“我不要了,你若真这么想花钱,那就把这一两银子给我。” 谢暄想起今天早上,当他醒来时傅行简已经不知走了多时,那一侧的被褥都凉透了。 他定定神,不用一睁眼就看见他,反而生出几分庆幸。 来喜虽说伺候的粗糙,但洗漱的水温温热热的,衣服也都干净清爽。 谢暄闲来无事,就细细问了来喜做什么需要用到钱,然后愕然发现,就算是喝口热水也得花钱,除非自己自己上山砍柴。 得了五枚赏钱,来喜说得极为卖力,“就算是上山砍柴,哪些木材好烧,哪些烟大,什么样的能用什么样的不能,那可都是有讲究的。” 这么一听,谢暄不由地心疼随手就赏出去的这五枚铜钱,心里头却也渐渐有了主意。 昨晚傅行简突然发疯,谢暄越想越觉得他心机深沉,把自己当傻子哄,心头不免忿然。 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与从前一样,对他又是下药又是灌酒,满门心思都放在了床榻之上,还以为牺牲色相就能让自己死心塌。 但当时在良木县危难之时,傅行简也不知道刺客究竟要杀的是谁,却义无反顾地将他藏匿,差点死在无妄刀下,他谢暄自然也不是不知好歹的。 这护身符当便当了,却也不能白当,还要趁着他现在需要自己,得从傅行简身上捞一笔,至于捞钱去做什么,虽还未想好,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想买什么与我说便是了?” 谢暄回过神,继续摊着手,“你给不给。” 傅行简没再说话,手却伸向了钱袋子。 二人背影渐渐远去,掌柜暗道自己看走了眼,这小公子竟是个铁公鸡,却不知他身边那位冠上缀的宝石就能买他半间铺子了。 他摇头叹气地正要合上匣子,忽然间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挡上,惊得掌柜啊了一声,抬起头来。 掌柜微微一震,眼前竟是一名身着大楚服饰,却高鼻深目的高大男子。 外族人。他心中暗忖,却也忙堆上笑脸道, “客官有什么瞧上眼的?” “这个,我要了。”男子的楚话口音颇重,说着,一两银子掷在柜台上,抓起匣子,两步便跨出门槛,可正当出门他却又顿住,抬手拉了下兔子灯的挂绳, “这个我也要了。” 第68章 “祭月这就结束了?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中秋祭月的主场就在茶楼下的空地上,仪式在谢暄看来有些简单潦草,但这边刚一结束,刚才还挤成一团的人群像是被剥开了一个口子,都朝着上方流动而去。 谢暄好奇地撑在茶楼二楼的窗户边向外探身,只见尽头极为明亮,细看之下才发现是几名僧人站在那团光里,在河边施灯。 余光中星星点点,已有数盏河灯摇摇摆摆地从不远处的河中掠过,谢暄又向外探了探,想看看上游到底有多少人在放灯。 “回来。”后背一紧,被攥着衣服给提了回来,“当心掉下去。” “下头满满当当,掉下去也有人接着。”谢暄满不在意,转身挣掉了傅行简的手,不紧不慢地坐回来,喝了一口今日茶楼特别供应的雪梨桂花饮后才偷偷瞄了他一眼。 傅行简眉心正微微蹙着,显然对他刚才抬杠般的回答有些许不满,要放在以前,尤其是在这种人多的地方,他肯定会拂袖而去。 可现在面对挑衅,却是稳坐原地,甚至拿起一块月饼切成小块,问他要不要尝尝这里特色的红枣莲子馅。 啧,这个人还真是有点可怕,脑子清晰的吓人。 思及此,谢暄不由地也暗暗赞了赞自己,同样清醒至极。 打不过怎么办?打不过就加入,不仅如此,他还要捞一笔。 这间房是看祭月最好的位置,不知道傅行简是何时定的,肯定不便宜。 谢暄进来时就悄悄问了领他们上来的小二,小二说到了这个时候,这间是退不了了,这才只好跟上了楼。 要说祭月,宫里那才叫好看,光供桌就丈余宽,铺的锦缎都是针工局每年特别绣的,含着金丝银线,冲天的灯烛照上去流光溢彩,祥龙彩凤都仿佛振翅于彩云之间。 第56章 且不说做工繁复的各色糕饼,就连瓜果都要精心雕琢,每一样都得说出一套吉祥的祭辞出来。 贡香得七八个人守着,非得燃到日东升,月西落这场祭祀才算结束。 可虽漂亮,却没这样的热闹。 “宫里都是在湖上放灯,平静无波,放下去总要拿手赶一赶才会飘走,没在河里好看。”谢暄眉眼微落,好像一下子没了方才的兴致,余光里暗影恍惚而来,额头已贴在傅行简掌下,他拨开, “不热,只是有点累。” “回去吧。” “不。”谢暄拒绝得却极快。 傅行简起身,瞧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微厉,“大夫虽说无大碍,可昨夜到底是受了寒,再晚天就更寒凉了。” “我想放灯。”谢暄指了指那个施灯的摊子,摊子上还挂了许多吉祥话,会写字的人毕竟不多,僧人将祈福的话写好了放进灯里去,倒是无需父母长辈亲自书写,“有几年没放过了,放完就回去。” 傅行简朝那方向看去,大约整个虞县的人都在朝摊子那儿挤,取灯谈何容易。但他还是转身取下氅衣,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先是弯腰掂了掂茶壶,又看了眼桌上剩余的糕点瓜果,这才道, “茶水吃食都够,你就坐这儿等着我去取,我不回来绝不可出这间屋。” 当他是三岁小儿吗,他为什么要出去,傅行简现在果然是啰嗦地得紧。 谢暄嘎嘣磕开一颗瓜子,用舌尖剥进嘴里,咬出满口的清香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傅行简的身影消失在虚掩的门外,谢暄凑到窗前向下看,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他出门的身影。 他很好认,个头本就比一般人高出一大截,头上还戴着冠,披着的氅衣随着街边店铺的灯火暗溢着光彩,在人群里十分显眼。 谢暄收回目光,又拿了颗瓜子,可还没咬,耳边就砰的一声轻响。猜是小二,他漫不经心地朝门那边望去,待看到推门之人神色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你?!” 怎么会是在夏修贤府中遇到的那个外族人! 谢暄朝窗外望了望,傅行简的身影已经遍寻不到,只得再看回来,眉心微锁,眸色威厉地沉声道, “你走错房间了,出去。” 外族男人闻言挑了挑眉尾,反而又靠近了几步,“我没有走错,我在找你。” 男人正站在一个烛台边,闪动的灯火轻易地穿透了他的瞳孔,仿佛猫眼一般泛着淡淡的,不同寻常的金。 金瞳? 谢暄心头微震。据他所知,只有北狄的王族是金瞳。 先是出现在夏修贤的府邸,又出现在虞县,这个北狄王族到底是要来做什么,为什么会缠上他? 不,不会的,夏修贤没必要将他的身份透露给北狄人。 “原来,是他买走了你。”男人颇为感叹,“害我在守备府翻找了数日。” 买?什么买走?这人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会讲楚话就不要乱讲,出去!” 谢暄强忍着不适看向男人的眼睛,而男人却在与他对视后眸色微微一亮,继而那露骨的眼神仿佛将谢暄一层层剥开似的,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欲望。 谢暄神色微变,清了清微痛的嗓子,准备喊茶楼的人来,男人却压抑了目光,抬起手来, “你是不是想要这个,给你。” 谢暄瞟了眼他手中匣子,心头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人竟一直跟着他们,莫非他要找的人真与自己十分想象,才会三番五次地认错。 “我不要。” 谢暄喉咙又开始干涩的发痒,掩口低头咳了几声,眼梢中一晃,瞧见了男人身后露出方才那盏兔子灯的一角,心头更是翻起一阵怒气。 当他真看得上吗,拿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来哄骗他。 “出去。”谢暄本就暗哑的嗓音愈发低沉,下颌轻抬,双目微敛,眸光中翻涌的愠怒中自带一丝威蔑,“不然定会教你后悔。” 男人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而后仿佛被火燎一般,眼底燃起兴奋,步步逼近。 一股威迫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谢暄一震,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墙壁顶在背上,他这才发现竟是退无可退。 “我叫苏赫巴鲁。”苏赫巴鲁徐徐在进,过于深邃的双目融进眉弓下的阴影,失去了光泽的金瞳,隐约间竟好似鬼魅,谢暄脸色瞬间煞白,即使不愿,也只得伸出双手抵住男人的靠近。 但他知道苏赫巴鲁只是虚停着,只要他想,轻易便可瓦解自己的阻挡。 傅行简怎么还没回来! “我们那里有个节日,叫孟罕节,一直会持续六日,整个乌和日草原上的男女都会欢聚在一起,几千人,或许有上万人。如果看上的男儿或是女子,能够在这么多人中连续遇见三次,那就是天赐的缘分,就一定要带回家。”苏赫巴鲁用赤裸裸的眼神打量着谢暄的眉眼,“我们这是第三次遇见,在大楚这样大的疆土上,我们遇到了三次。” “滚……!”谢暄想骂,可一个滚字刚刚出口,苏赫巴鲁眼底的火苗似乎更甚,他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了什么,记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改口道,“我家主人马上就会回来,你若敢妄动,他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苏赫巴鲁轻嗤一声,目露轻蔑,但他仍退了两步道,“知道你在哪儿,我就不急。” 头顶的压迫感陡然一松,谢暄微微松口气,警惕地盯着他,看到他逐步后退,却将手里的东西弯腰放在了桌上, “送你。” 谢暄瞥了眼桌上的匣子和兔子灯,脊背虽汗湿,却绷直了身子,在苏赫巴鲁惊喜的眼神中拿了起来,却走到窗边。 窗下的街道依旧人头攒动,谢暄忽然高声道, “我这儿有个玉佩和一盏花灯,有没有想要的?” 楼下人群猛然一阵骚动,嘈杂的叫喊声瞬间盖过了街边唱戏的锣鼓,谢暄看了眼已经退到门边的苏赫巴鲁,冷然一笑,松了手。 第69章 傅行简回来的时候,窗下喧哗的人刚散,他捧着一盏莲花灯走进茶楼,到柜台上借笔。 莲花灯是虞县净台寺的僧人们所制,每盏灯都会配上一张用寺里菩提叶捣浆所制的花笺,处处禅意。 “客官,请。”茶楼掌柜的不认识傅行简,但知道他用的是首富梁员外高价定下的那间上房。 做生意的人眼光精悍,联想起新来的知县,心里头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忙使出十二分的恭敬,忙将笔墨放到柜台上, “您尽管用。” 吸了墨的笔尖顿在笺上毫厘之处,欲下笔,却又微微抬起,朝右上移了些,似乎想要在这张窄窄的笺上写下许多字,却又迟迟不下笔。 掌柜见他失神,虽着急用笔下账却也不敢催,便也偷偷瞄着这张笺看。 又顿了少倾,笔尖终于落下,放在了中心的位置。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1 掌柜笑着,双手接过笔,心道这句倒也平常,用得着想这么久吗。 上了楼,自然是推门而入,门栓咿呀了一声,坐在窗边的人像是被这点动静吓着了,猛然一回头,见是他,眼中的惊慌迅速褪下,可胸口还在因为微喘而起伏。 傅行简眸色一凝,快步走到谢暄身边,“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夏修贤府里藏有北狄人?”谢暄总算盼到他回来,急急就问。 一丝讶异自傅行简眼底闪过,“为什么这样问。” 被问了问题的谢暄自然而然地回答,“我在守备府里曾撞见过,然后今天发现他是金瞳。” 他咳了几声,“你知道吗,北狄王室天生金瞳。” 其实也并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金,正是今天烛光正巧映进苏赫巴鲁眼底时,谢暄才得以发现。 “今天?”傅行简神色微变,“你刚才出去了?” “这间茶楼的隔间门上无锁,他自己闯进来的。”谢暄心有余悸,面色仍有些苍白,“他自称叫苏什么,好像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楚话说的又不好,满嘴乱七八糟的。” “苏赫巴鲁?”傅行简蹙眉,若有所思道,“是北狄的三王子,曾在守备府见过。” 谢暄暗暗吃惊。 北狄与大楚同时拥有一个强敌,那就是西羯。 但相较于大楚深厚的根基和广袤的疆土,弱小的北狄更是面临着随时被吞并的危险,所以北狄尊大楚为上国,年年进贡,以求庇护。 北狄人出现在大楚不算稀罕,但北狄王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夏修贤这里就不寻常了,恐怕是和高似有关,又或者是朝廷有什么密旨。 无论是什么原因,傅行简一个因为自己生病而暂居几日的七品知县,夏修贤也不可能会将这种机密要事告知他。 但谢暄哦了一声,垂下眼睑,去摸了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磕起来,仿佛比起北狄人,他对这碟瓜子更感兴趣, 第57章 “他应该是认错人了,不必理会。” 傅行简却沉吟片刻道,“待回到府衙后,这几日你在内宅好好呆着,不要出来。” “为什么?”谢暄讶异地抬起头,不明白正好好说着北狄人,怎么就给自己说禁了足,“我不是还要给你誊写文书?” “文书都有……”似乎是看到谢暄眼神的变化,傅行简改了口,“文书你在内宅书房写也是一样,那边宽敞。” 他有秘密。 这么想完,谢暄又觉得是废话,傅行简当然有秘密。 往远了说,他从一开始就瞒着自己布了好大一盘棋,近了,他在守备府里时不时不见踪迹,做什么却不得而知。 显然,也没打算告诉他,谢暄心里微微有些堵。 “别吃了。”已经送到嘴边的瓜子忽然被捏走,一杯茶递上来,“你病是由肺热而起,吃多了会热咳。” 谢暄回过神来,低头才发觉瓜子壳已堆了小山,倒也不是非吃不可,只是他一心难两用,想入神了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放灯去吧。”他拍了拍手,拿起桌上莲花灯,瞧见里头的笺子,拿出来缓缓念道,“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平时看起来如此普通的一句吉祥话,如今放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唏嘘,他哪里福履齐长,分明是履薄临深。 但谢暄看出是傅行简的笔迹,恐怕是他亦觉得这句话送给自己,是再合适不过。 “希望尽如所期。”谢暄笑了下,拿起莲花灯,“我想去上游,最高的地方。” “好。” --- 人虽多且嘈杂,却也只是这条街上,向旁边多拐一点便人迹罕至。 谢暄一手捧着莲花灯,另只手在傅行简掌中,热烘烘地握着,向河的上游方向而去。 也许是因为家家户户能出门的都去凑热闹,巷子里异常沉寂,大而亮的月亮高悬空中,白亮亮的,将石板路上的每一道沟壑都照得清清楚楚。 谢暄并不看路,他仰着脸看月亮,略慢的步伐渐渐将手臂拉直,他感到傅行简停了下,或许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步子慢了下来。 小时候特别喜欢这样走路,舅舅在前面牵着,他什么都不用管,就只是抬头看着月亮,心中暗暗惊奇它为什么要跟着自己走。 盯着看一会儿,又有些暗暗得意,自己一定也被月亮看见了,不然它为什么只跟着自己走呢。 当时的小谢暄偷偷和月亮约定,他一定保守这个秘密,舅舅却以为他是喜欢牵着玩,每到月明之夜就会来咸宁宫,说自己是一匹马,将他驮在肩上满宫殿的乱转。 他那时觉得舅舅好高啊,还以为骑在他的肩上就一定能摸到月亮,可后来才知道,它是那么远,远到母亲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傅行简早已习惯了谢暄时不时的发呆,目光随着他一起投向了那轮皎月,中秋的夜里并不算寒凉,这样走一走反而很舒服,耳边已有潺潺的流水声,他们距离那条河已经很近了。 谢暄也从这淅淅沥沥的声音醒来,他忽然问道,“这条河叫什么?” “随河,随便的随。” 谢暄觉得有意思,笑了起来,“倒是贴切,这里吃的,用的,住的,处处都十分随便,” “江山万里,自有参差不同。”傅行简又拉起他,朝河边走去,“既有楚都雍京那般繁华盛景,就也会有这样粗茶淡饭,炊粱跨卫之地。但无论哪里,其实百姓皆苦,所以人们喜拜弥勒菩萨,以求来世如登春台,美衣玉食。” “那你呢?”谢暄忽然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拜弥勒?” 脚步停下,傅行简闻言转过身来,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仍捧着那盏莲花灯,月光自背后而来,缓缓地溶在他的肩上,那一点光从月白的锦缎上模糊地返照上他紧绷的下颌,谢暄不由自主地看着那个光晕,看着他的唇角轻轻开启,耳畔朦朦, “我不求来世,只……” “可真寒酸啊。” 忽然一个低沉,却极为怪异的腔调突兀地出现在寂静的巷子里,二人俱是一惊,抬头向声音出现的那个拐角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暗影里信步而出,摇着头看向傅行简手中的莲花灯,啧啧嗤道, “如此良辰,傅大人却用和尚布施的破灯来敷衍,简直是辱没美人。” 谢暄听到这个声音,头皮就一阵发紧,这个苏什么的,狗皮膏药吗!? 第70章 苏赫巴鲁神情倨傲,微微勾起唇角,忽然抬手拍了两下, “抬上来。” 脚步声嚓嚓,听起来起码有三四个人,谢暄警惕地退了几步,眼下横过黑影,是傅行简的手臂揽在自己身前,向后轻推了下,让他半掩在了自己身后。 几个人就藏在那拐角的巷子里,几步便到了眼前,果真是四个人,一个一看就是北狄人,像是他的随从立在旁边,另外有三个是普通平民,肩上扛着个架子,托了一盏硕大又艳丽的河灯。 随着走近时带起的风,一张笺子从河灯的缝隙里飘落下来,苏赫巴鲁斜睨了随从一眼,他立刻捡起来丢了进去。 谢暄瞠目结舌。 这盏大河灯他见过,就在街口那里,据说是一个乡绅捐的花灯,特意做成了河灯模样,只是比起僧人布施的朴素莲灯,这个不仅个头大,装饰也累累坠坠的,颇是俗艳。 “这个……”谢暄蹙起眉头,“你花了多少钱?” 听到这话,苏赫巴鲁微微扬起下颌,挑眉道,“他们不肯卖,我出到了二十两才拿下。” “多少?!”谢暄大惊,暗暗算了算,忍不住捂住心口痛道,“两万枚铜钱!” 挡在谢暄身前的手臂随着谢暄的震惊而缓缓落下,他听见了傅行简的轻笑,很简短,却让谢暄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分明是轻蔑不屑的笑,眼睛里却是恭敬有礼,微微躬身, “见过苏赫……”他顿了顿,“苏赫公子。” 他果真是认识这个人。 谢暄暗暗吸了口气,无意识地又退了半步。 苏赫巴鲁见他恭敬,满意地挑了挑眉尾,转身吩咐道, “点上。” 三个人将花灯小心放在地上,擦着了火石将灯里的蜡烛一一点上,原本晦暗清冷的巷子被闪烁的烛光笼罩上,边缘都模糊起来,照在巷子变斑驳的院墙上,一副花花绿绿的破败样子。 “和尚摊子上的笺子太多,不知道怎么挑,我就每样都拿了一张,必教美人满意。” 苏赫巴鲁直勾勾地盯着谢暄,让谢暄觉得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一定会像方才在茶楼一样无所顾忌。 巷子突然静下来,烛火被微风吹得东倒西歪,花灯照在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仿佛吞了魂儿一般活泛热闹。 但照不到的地方却更加幽暗。 随着苏赫巴鲁这句话落下,谢暄心头微微一凛,下意识地抓住了傅行简的手臂,小声道,“别与他一般见识。” 一个未开化的番邦小国,哪怕真是个王室他也看不到眼里,只是谢暄此刻清醒,知道他与傅行简现下一个是七品小官,一个是随身侍从,再加上他与夏修贤好像关系匪浅,不能当真撕破脸。 傅行简轻拍了拍谢暄抓在他手臂上的是手背,侧身挡在他身前, “苏赫公子,请自重。” 苏赫巴鲁笑笑,“我不是楚人,听不懂什么叫自重。” 谢暄一下子就将不要脸这三个字理解得淋漓尽致,方才还拦着傅行简的手倏地撤了回来,捋了捋袖子。 “没事,他放他的,我们放我们的。”傅行简拦在他腰间,“天色已晚,别耽搁了回去。” “他那盏河灯放进去实在是太丢人了。”谢暄皱皱眉,不愿再多看一眼,拉起傅行简就走,“我们赶紧去。” 这里离河水也几十步的距离,岸边就有一个小小的水码头,拾级而下便到了河边。 谢暄坐在阶边,余光中一团火苗骤起,傅行简坐在了他身边,点燃了莲花灯芯。 河灯纸薄,光透得轻易,花瓣已看不出本来染红的颜色,就只剩了昏黄一片,却莹莹的,轻易留在了谢暄的眼底。 他从怀中拿出那张菩提笺,轻轻向亮处倾斜,又看了一遍,塞进花瓣与莲叶之间的缝隙,向前弯腰探身,放入了水中。 河水的冰冷与湍急都出乎了谢暄的意料,他轻轻一颤,忙扶稳河灯,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摆正,河水顶在指尖,用力推着,仿佛比他还要着急—— 指尖松了一点点力道,水流仿佛终于抓住了机会,倏然带走了这盏灯,谢暄猝不及防地轻啊了一声,紧张地看着它摇摇晃晃向下游那团如星云般的灯群奔去。 “稳得很。”谢暄欣喜地转头看向傅行简,即使现下四处黯淡,那眼中溢着的光彩比天上的满月更为皎亮。 “定如所愿。”傅行简的目光也随着那盏灯融进远处,他唇角向上勾起,随着潺潺的水声忽然凑近。 第58章 唇忽然相碰了下,干燥,微凉,快到猝不及防。 谢暄却如同生了灶一般从唇角轰轰地燃起来,一下就烧了满脸的红,吓得四处环顾。 “没人。”傅行简的声音里透着丝愉悦,将手轻扶在了他腋下,抬了抬,“我们回去吧。” 谢暄顺势站起来,还是没说话,他总不能喊自己被轻薄了。 不过一个会写几个字的随从,昨晚与主人住一间屋子已经够奇怪的了,要是他再这么闹起来,传开了,别人还不知会怎么想。 河边的风总是比别处的大一些,仿佛是带棱角的,将他幅帽后的头巾掀的一下左一下右,扑扑地拍打在肩上,让他忍不住又生了愁。 要不他去书房凑合一晚,那里还干净些。 这点愁绪在踏上了河堤后立刻被花花绿绿的火光晃了个精光,苏赫巴鲁在巷子里就把灯烛都点上了,架着走过来只能十二分的小心,三个人亦步亦趋走过来,忽然停住。一人为难地开口道, “公子,小的先前已经与您说过,难道真要放进河里?” “放,当然放。”苏赫巴鲁看了眼漆黑的河面,轻笑一声道,“你那个寒酸的灯呢,沉了?” “我们走。” 谢暄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抬脚却被傅行简拦下,只见他忽然弯腰附耳道,“且看他放灯。” “你竟还有兴致看?” “看看便知。” 谢暄不忍直视地微眯了双眼,不敢想这么一个庞大的,花枝招展的东西冲进下游那片灯河之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扛灯的又劝说一遍,见苏赫巴鲁拍着腰间的弯刀说必须放,也只能小心地下了水码头,三个人抬着,将灯平稳地放在水面上方。 这盏灯的形制的确与河灯一模一样,就连浮水的托子都做得完整,看起来的确是能浮在水面上。 苏赫巴鲁回头见谢暄还在,笑得得意,“美人,这次且叫你见见什么叫好东西。” 岸边的三人同时松了手,水流一下将花灯送出去了一丈有余,河面虽只是微澜,可这盏灯却不像那小小的河灯一般轻轻摆动,一点动静便晃得上上下下,看得人揪心。 “一” 谢暄耳边忽然响起湿热的轻语,他眼睛盯着摇摇欲坠的灯,顾不上接话。 “二” “干嘛呢?” 耳边咫尺的气息忽然抽离,手被握起,一副要走的架势。 “三” 花灯在傅行简话音刚落时可怜地挣扎一下。 沉了。 第71章 放灯的河边离衙门并不远,在走回去这一刻钟里,谢暄想到了就扑哧一乐,然后自己吃吃地笑几声,仿佛十分解气。 可过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唉……两万枚铜钱啊……” “他的钱打了水漂,你又如此心疼做什么?” “我就是心疼,那可是两万,不过苏什么应当是来游玩的。”谢暄十分肯定道,“等他回去雍京就不会再见着了。” 苏赫巴鲁这个名字太拗口,在谢暄这儿直接变成了“苏什么”。 凉风习习,心情又是近来少有的畅快,谢暄说完等着傅行简附和一声,心里就会十分安定。 别说傅行简,就连他现在也不想招惹苏赫巴鲁,所以他只要肯定地说一声,苏什么以后不会再出现就行。 可傅行简没有,仿佛没听见似的仍目视着前方,只是腕上微微紧了些,让谢暄觉得他一定是听到了,可又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看来他真的和苏赫巴鲁扯上了什么关系。 他那么聪明,擅于心计,也许是那几天说服了夏修贤,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以求在雍京这边自保。 是装作不知道,还是探探口风? 谢暄有点发愁,话在舌头上滚了好几圈,却不知在犹豫什么。 想得出神,便又不知道看路,脚尖被一个小坑绊了一跤,哎哟一声往前栽去,就剩一条胳膊还攥在傅行简手里,拉得肩膀生疼。 谢暄本该立即站起,可不知为何,身子还维持着倾倒的姿势,不由自主地的看向那一侧幽暗,仿佛没有尽头的巷子。 这是一条过于逼仄的小巷,只比一个人略微宽些,月光窄窄地照在墙头,镶了一条泛着灰黄的边,光与暗,泾渭分明。 谢暄反抓住傅行简的手臂被他拉起来,眼睛却始终放在那一丝亮光上,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忍不住又贴近了些, “傅……” 金石相击的铮鸣声蓦然打断谢暄,他微微睁大双眼,在声音未落时竟几乎本能地挡在了傅行简身前,直到被他紧紧揽住,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是不是无妄?”谢暄找回了神志,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找到了缘由,“那阻止他的又会是谁?” 他觉得傅行简的气息似乎微顿了下,才轻声答道,“不清楚,也许与我们无关。” 也是,听说越往西北走,民风越是彪悍,等到了西羯,那简直就是野蛮人,所以这里有人打架,或许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走吧。” 傅行简的手臂揽在自己肩上,谢暄本想躲开,却又觉得这样沉重地压在肩上心头反而安定些,便老老实实地随着他的步伐离开。 只是谢暄不知,傅行简的眼睛却始终留在那条巷子深处,直到无法看到。 这一趟下来走了许多路,谢暄竟想念起了那间破屋,随着踏进衙门那刻气便将傅行简推开,迫不及待地想躺在床上好好歇歇脚。 算了,分房的事明天再说。 刚经过三堂门,就隐约闻到一阵桂花香气,门边翘首以盼的正是县丞刘鸿才,见他们回来来忙凑上来弓腰笑道, “堂尊回来的可真是时候,梁员外亲自在里头收拾了一晚上,眼看就要弄好了。” “梁员外是谁?”谢暄从傅行简身后冒出头来,鼻子嗅了嗅,“好香啊。” “就咱虞县首富,梁员外啊。” “是小的表舅爷。”刘鸿才刚说完,一旁的谭七忍不住插了句嘴。 谢暄斜了眼傅行简,却见他并不惊讶,快了一步抢进内宅院里,谭七下意识地想拦他,却又偷偷瞧了眼面不改色的傅行简,抿抿嘴往旁边让了让,任由谢暄先进了门。 馥郁的香气如波涛般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打而来,夜里如同墨黑一般的枝叶间,满是一簇簇的花团,即便是月光冷白照在上面,仍是金灿惹眼。 谢暄还未凑近,就叹了声,“好大的一株金桂。” 树旁一身材略胖的男子闻言立即回头躬身欲行礼,可抬眼看到是谢暄后一愣,目露鄙夷,嘁地嗤了一声,刚欲叱责,傅行简就入了眼帘,他忙又堆起一脸恭维,躬身道, “草民见过大人!” 傅行简却没看他,目光移向桂树下那个抬手够下一团花簇凑在鼻尖,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的人。 “哎!你别碰啊。”梁员外听见动静扭头,正巧瞧见了谢暄抖下来一把细小的花朵,“把花儿都碰掉了怎么赔得起!” 谢暄哪里想到会被这种人叱责,别说碰,他现在就是下令砍了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梁员外。”傅行简原本淡淡的笑意瞬间敛下,在梁员外微惊的眼神中冷然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梁员外和一直候在一旁衙内众人都愣住了,不仅他们,那些在栽种桂树的杂役也吓得立在原地,整个院子里十几个人,愣是静悄悄的仿佛被定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只有梁员外眼珠子一动,忽然脆生生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是草民鲁莽,擅自将桂树种在大人院中,是草民该死!” 谢暄看看桂树,又看向一直抽自己嘴巴子的梁员外,一时间愣在原地,竟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形。 足足打够了二十巴掌,傅行简才重新开了口, “行了。” 梁员外如蒙特赦,垂手立在一旁,“那大人您看……” “这棵桂树,树龄要有四十年有余吧。”傅行简道。 “大人好眼力,整四十五年,一直是在草民家中的佛堂里长着,这是头回迁移。”梁员外道。 傅行简慢步走到树前,抬手轻抚下枝叶道,“挪回去吧。” “哎……!”谢暄下意识地想要出声,却被傅行简微微一睨,不明所以地闭上了嘴。 “大人,挪不得啊!”梁员外此刻心里清透,做得一副苦相,“这树挪一次便伤一次根本,再说了,它见识了大人您这大雅之堂,又岂愿再回草民那种地方。” 谢暄微微吸一口冷气,心道这梁员外是吃什么长大的,口舌如同点了火芯的炮仗,噼里啪啦,句句带响。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傅行简微一沉吟,“这棵桂树沐了四十五年的香火,想必早有灵根,挪来挪去地恐怕活不了,那就暂且留着吧。” 此言一出,原本僵持冷硬的气氛骤然活泛起来,刘鸿才给了个眼神,杂役们忙动起来,将翻出的泥土回填进去,潮湿的气息冲淡了一些桂香,倒也好闻。 第59章 谢暄掐了一小簇花凑在鼻尖上轻轻嗅着,看着梁员外谄媚地站在傅行简边上,只觉得这画面实在太过违和,仿佛是在演大戏。 “大人说得可太对了,灵根,就是有灵根!”梁员外笑眯眯地附和道,“草民也惟恐桂树挪了地方不适应,特意从家里拿了些它熟悉的小玩意,还请大人一同留下。” 傅行简挑了挑眉,虽未发一言,梁员外却仿佛立刻领会了一般喜上眉梢,忙招呼着杂役们赶紧把土填好了匆匆告退。 “堂尊,热水备好了。”来喜见没其他人了,便过来禀道。 “堂尊。”谢暄像模像样地学着其他人这么称呼,眼见着傅行简的眉头不适应地蹙在了一起,“我实在太累,就先退下可好?” 嘴上的客气劲儿犹在,脚却已经踏上了台阶,一转眼人便进了寝房,可没过一会儿谢暄却慌慌张张跑出来,一把抓住了傅行简就往屋里带, “床,床没了!” 谢暄震惊地看着破屋里凭空出现的一张雕花大床,只见床身一瞧就沉重质密,色泽紫黑光润,散发着淡淡幽香,竟是上好是紫檀木。 更别说上头铺着的软蚕丝铺面,极为温润柔和,十分难得,就算是在宫里,低品阶的嫔妃也都是用不上的,没想到竟出现在这间破屋。 “床不是在吗?”傅行简未见丝毫惊讶。 “那这是谁的床?”谢暄愣愣地问了句傻话。 傅行简却微微一笑,从容答道, “咱们的。” 第72章 还是那间泛着陈旧气息的简陋屋子,突兀地出现了这么一张华丽的紫檀木大床,明明该高兴的,可谢暄却笑不出来,甚至觉得还不如之前那张破木床看着顺眼。 谢暄自然是看惯了阿谀奉承,也知道许多官员收受贿赂的理由千奇百怪,甚至贻笑大方,他从来都是茶余饭后当笑话一般听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与傅行简扯上关系。 谢暄蓦然回头,神情竟是肃然, “那个梁员外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会突然送来这些东西?” 傅行简大概预想谢暄会万分高兴地扑在床上,感叹终于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 “梁员外做的是木材生意,为虞县首富,至于其他……”他微微一顿,“如你所见。” “堂堂府衙,官家之地,一个商人即便是有滔天的富贵,未经你同意也不敢进来,更别说是内宅。”傅行简敷衍的也太过明显,谢暄一阵恼怒,刚欲质问,心头忽闪过一个念头。 今早醒来,他见院内空旷萧索,便随口说了一句中秋佳节就只有干巴巴的泥土味,连个应景的桂花树都没有,实在索莫乏气。 说者无意,谢暄虽觉得不开心,但这种东西也不能凭空变出来,抱怨几句也就罢了。 一株桂花树最多只能说是平添些雅致,倒也不值几个钱,但这床榻连同铺盖可都是上品,谢暄敢打包票,全县衙所有家什加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东西值钱。 “你,你居然……,你这是……” 来喜在旁边,谢暄还有理智在,没将官商勾结和收受贿赂这八个字说出口。 “我与你一样,都是才刚到的府衙。”傅行简神色从容,“更何况今日中秋休沐,你我一直在一起,哪里与那梁员外见过面?” 也对。谢暄语塞,仔细想想傅行简说得不无道理。 新来一个官,无论衙门里的人还是当地富绅都要先行试探,看看收与不收,人家自然就懂以后要如何做。 可他偏偏收了! “先吃碗米粥垫垫,不然等下喝药胃里容易不适。”已经将他逼得坐在床上的傅行简忽然转身,碰了碰碗道,“刚好入口,莫再拖凉了。”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语气在命他吃粥时换了调子,谢暄暗道自己是怕吃药后不舒服才起身的,并非因他这番严厉。 粥的温度的确刚好,捧在手里一阵暖意,虽知道入口并不好喝,却也生出了些许期待,沿着碗沿啜了一口。 “这……”谢暄讶然地着这碗普普通通的米粥,仿佛不信似的又尝了一口,“这味道怎么不同?” 傅行简看了眼来喜,他忙道,“堂尊,往西再去二十里还有座莫堂山,那山里没有铁矿,水是甜的。但莫堂山的水是在下游,得靠人一桶一桶地运回来。” 谢暄这倒是听明白了,不用说,就连缸里的水也是被梁员外换成了莫堂山的泉水。 他气恼地让来喜出去,又将碗一推,盯着傅行简, “你收人好处以后就得替人办事,若他今后犯了王法你也要兜着不成?” 傅行简见他生气,眼神微微一亮,却掩得极快,轻笑一声道,“一个卖木材的商贾能犯什么王法。” “多了去了!”谢暄心道他怎么就想不明白,急得面色微红,“木料好的,就比如这上乘的紫檀木,宫中家什多会用到,与当官的交好若拿到皇商,价格要比卖给私人高出数倍。若是一般的,造船建屋,修建堤坝,若独采了他的,岂不也是赚得盆满钵满的。” “那用谁的不是用,我就算用他的又如何?”傅行简也端起粥碗,掩盖了眉眼,又问道。 谢暄急得微喘,“我一看那个梁员外就不是个老实人,平民不得着绫罗绸缎,他外头随是布衣,可方才动作大了,我分明看到他内里穿的是绸缎,更不用说这贵若黄金的软蚕丝,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偷偷自用。如若他在修建堤坝时以次充好,你收人钱财又岂能多嘴,最终是害人害己。” 谢暄想了想,又气愤地加了句,“你可别忘了我姓什么,贪下的钱财既是大楚的,也是谢家的。” 傅行简像是终于绷不住,微微抖动着肩膀,发出一阵低笑, “野史也不白看,你说的都是《警言录》里瞧的吧。” 谢暄脸一红,磕磕巴巴地驳道,“你,你既知道,那说明你也看过!” 《警言录》虽说的是各朝各代的大贪官,但与正史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同,里头有许多民间传说与轶事,读起来是十分有趣,可如若套用在傅行简身上,谢暄笑不出来。 “我的确是觉得这里样样都不好,外头那株桂树,这张床,还有这山泉我都喜欢。可书里那些人都是什么下场我清楚,你更是清楚。”谢暄原本激动的声音渐渐低下。 他只是读不进去书,又不是没读过。 身为皇子,修齐治平,礼义廉耻日日都在耳边萦绕,人家学十分八分,他就算学个六七分也比那些连书都买不起的穷书生强多了。 只不过不愿显露,再加上原先他满门心思只放在了傅行简身上,就还真当他什么都不懂的吗? 瞧不起谁呢。 “没有瞧不上你。” 谢暄瞠目结舌的模样一下就暴露了自己那点小心思,他窘迫地一滞,干脆别开了眼。 “你说得极有道理,但粥再不喝就凉了。”傅行简忽然叫来喜进来,显然是不愿继续说下去,“药好了吗?” “好了好了。”话音一落下,来喜就端了药进来,看来早就在外头候着,一直不敢进来。 药放下,傅行简轻睨一眼,来喜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又连忙告退,只听见淡淡的些许尾音—— “不管怎样,药总得吃了,不然今晚……” 来喜听得耳根一红,直跑到院门口叫住了人仍守在那儿的刘鸿才,低声道,“县丞大人,看情形小的估摸着梁员外是得罪堂尊了。” “怎么会?”刘鸿才道,“哪个做官的不是这样,想要又不敢明要,名为一番叱责,实则是给自己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这位傅大人原先在朝中名声极正,可这不还是收下了。” 这些不过是探路石,只要敢收,那今后的事就好办多了。 “但小的瞧这些东西并非是堂尊自己喜欢,而是讨那兰公子的好呢。” “当真?” “当真!就这么些好东西送到跟前,还不满意呢,小的听见兰公子似乎在跟堂尊置气,进去送药的时候还黑着脸,可堂尊却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喝。” “哟。”刘鸿才暗暗叹道,“那这么说,方才那巴掌,明里是让梁员外认下擅闯府衙的事,暗里是给兰公子出气呢。” “可不是!” 刘鸿才为官七年,从未入流的典史一路做到如今的县丞,送走的知县得有三四个,自认为什么样的都见过。 最怕的就是那种自诩清流,刚正不阿的,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而这位傅大人不但收了,还收得漂亮,以后做事也容易。 “那我去提醒提醒梁员外。” “哎。” 来喜刚应声,里头咚地一声不知什么掉在了地上,二人同时探头一瞧,映在窗上的灯火倏然灭了。 刘鸿才眼一眯,“哟,这就哄上了。” 第73章 “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 第60章 “不必管。” 眼前虽一片漆黑,却感到一阵轻风拂面,应是傅行简解了绑住帷幔的绳子,随着气息涌动,谢暄知道傅行简也躺了进来。 他摸着黑往里头挪,忽然拦腰一紧,连人带被又给拽了回去。 谢暄卷起被子一声没吭,实则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就这档子事,分明如同酷刑,也不知道前世的他为何非得上赶着做,又是发烧又是生病,嗓子哑得几天说不出话来时,傅行简好似才反应过来是他做得太过。 谢暄合理怀疑他别处没法反抗而故意如此,料定了这种亏自己只能闷在肚子里。 但可恨当时的自己却不认为这是在吃亏,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再这样卷下去我盖什么?” 谢暄一怔,却趁着床榻里乌漆嘛黑假装睡着了不吭声,只是偷偷松了一直攥着被子的手。 柔软轻滑的铺面从指缝间溜走,谢暄心里头不禁怨道,这个梁员外怎么只送了一床被子,但沾了傅行简的光,他又不好张口让他去拿旧被子。 要不他自己去拿旧被子? 那装睡不就暴露了,不行不行。 “别胡思乱想了,身子不舒服,今日还走了这么些路。”身上一沉,是傅行简的手臂压过来,摸索着看他那边还余多少被子,有没有嫌热乱踢。 谢暄不装了,用肩膀拱走了傅行简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呼吸刚装了几下绵长就长长短短的,还时不时停下。”傅行简的声音就在身后,耳畔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下气息的交换,“是不是今天太累,反而不好入睡?” 明明挺寻常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就让傅行简说得异常暧昧,谢暄忍不住捂上耳朵,仿佛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床幔里,他仍能看见如同天边烧云一般的颜色。 “我是在发愁。”谢暄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道,“你身为知县睡这样的床实在不合适,这要是传回楚都,高似知道了不得大做文章,徐阁老也会失望至极,你还怎么能回得去?” “那睡都睡上来了,你说该如何是好?” “你是父母官我又不是。”谢暄来了精神,也不再侧卧背对着傅行简,挪了挪位置平躺过来,仿佛这样说话更清晰些,“东配房那张床眼见就要散架,你就把这张挪到那屋去,你这里就还用原先的的那张,不就皆大欢喜?” 黑暗中,傅行简半晌没说话。 谢暄有点心虚,心想是不是说得太过明显? 原想着在傅行简这儿绕弯也没用,不如痛快点,可他好像是在气恼,呼吸都愈发重了。 主人睡旧床,而他这个别人眼中的仆人却睡得如此奢华,的确是说不过去,可这床睡着好舒服,谢暄既不想和傅行简同住,又舍不得—— 乱七八糟的思绪被骤然笼罩下来的微喘打断,唇上微凉的,轻飘飘的触感却仿佛汇成重重的激流,霎时间冲向四肢百骸,谢暄懵了懵,头顶一阵酥麻,身体不住地向下塌。 “唔……你……” 落入他指间的下颌,握在掌心的双腕,重压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胸口,唯一还能反抗的腰身,却宛若迎合。 傅行简好像总能先一步知道他的动作,他的反应,一点点的,仿若诱导一般从压制到品噬,在寂静的账内声息交织,四肢缠错。 酸软得不像话。 谢暄开始奇怪,又愈发茫然,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是不是一旦拉开床帐,映入眼中的就还是潞王府,他还是那个予取予求的谢兰时。 但他明明不是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反应。 “放开……”胀痛让神识恍恍惚惚地回来,谢暄忽然害怕,他拼命扭转身子,来回踢蹬,傅行简微微一滞,终于松了桎梏。 感到他放开,谢暄连叱责也顾不上说出口,慌忙将自己蜷缩起来,整个人钻进被子里,闷得严严实实。 “兰时……” “你为什么……” 胸腔还未平复的喘息让傅行简的话时断时续,谢暄闷在被子里,却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猜疑。 为什么会躲着他。 为什么,会拒绝。 谢暄现在根本顾不上傅行简语气里从未见过的怅然若失,他只能狠狠咬住后牙才能将手紧抱于胸前,而不是遵循本能地伸向自己。 天杀的。 谢暄的眼角渗出了些许绝望的潮湿。 床帐顶上摇晃的流苏,被汗水侵浸的脉络,枕头上的濡湿,甚至腿内皮肤上干涸的血迹…… 就在方才那场混乱的亲吻当中,这些画面就宛若跑马灯一般不停地闪现。 在外,他被熟悉到心惊的气息完完全全地镇压。 在内,他却是自己把自己给点着了,还只往一处烧。 天杀的……更疼了……他怎么还在想这些! 颊边一凉,蒙着的被子被傅行简掀开,他的手抚上来,指尖却是一滞, “怎么哭了?” 谢暄攥紧了被子边使劲向上拉,傅行简却仿佛和他杠上,非要拿掉,黑黢黢的床帐内,这床可怜的蚕丝软被几乎被扯到了极限—— 傅行简却突然松了手。 谢暄提防不及整个人跌回床上,他手忙脚乱地想重新蜷回去,没想到却擦过了傅行简的腿侧,两人惧是一震,账内霎时寂静。 天杀的…… 谢暄忽然自暴自弃地僵持着要缩不缩的姿势,眼泪流得更凶了。 “没事。”傅行简的声音分明梗了一下,他却装作轻咳一声掩过,不复方才的凶猛,轻声道,“这是正常的反应,你……” 他顿了顿,“你是不是没摸过?” 谢暄一阵怔仲,茫茫中才意识到,按照现在的时间,他就只有那次给傅行简下药才亲上一回嘴,什么都还未做过。 “别怕,那次你不是也有过?” 谢暄闷不吭声地装死,知道傅行简说的是下药那天,可那次他不过刚刚情动,就被他的那句“滚”浇了个透心凉,哪里还有心思。 不对……他怎么知道自己…… 难道他发现,甚至记到现在? “别动。” 谢暄头皮一炸,倒抽一口冷气。 “我帮你。” 第74章 “来喜。” 一个压抑的嗓音骤然在来喜的身后响起,端着水盆回头,见是刘鸿才忙走过来,躬身道,“县丞大人。” 刘鸿才靠站在三堂门边上,朝内宅那儿努努嘴,“里面怎么着?” “还没起来呢。”来喜说着说着就红了脸,“铺盖今早又拿了套新的,昨晚上那套……小的送去洗了。” 刘鸿才瞪大了微肿的双眼,眼神不住地闪烁,“是你进去铺的?” “不是不是。”来喜赶紧摇头,“小的早上来伺候,就看见原先那套就放在外间了,里间小的现在都还没进去呢。”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低声道,“昨晚一直煨在外间炉子上的热水也提进去了。” 刘鸿才原本想说也许是那位兰公子换的,可转念一想,人到现在都没能起来,那十有八九是傅大人亲自做的。 “这是养个了小祖宗啊。”刘鸿才啧啧叹道,“听说这位在上京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束身自好,哪怕是被强娶进了王府也没从未传出过什么流言蜚语,怎么到了咱这儿就这般无所顾忌。” 来喜嘿嘿一笑,揶揄道,“要是有个王爷管着小的,那小的也不敢啊。” 刘鸿才怔了怔,也随他笑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上京那儿那么多眼睛盯着,吃的用的玩的,哪个不得慎之又慎,但是到了咱们这地方,他已经是这个……” 刘鸿才指了指上头,“也就百无禁忌了。” “那不是好事吗?”来喜道,“要都像之前那位一般油盐不进,咱们也不好办。” 贪财,好色,来者不拒,这当然好办。 刘鸿才又瞄了眼内宅,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冷面自持的傅大人,能给人折腾到日上三竿还起不来,他不禁啧啧摇头, 看来是在潞王那儿给憋坏了。 --- 谢暄一直窝在被子里,从饿的前心贴后背到渐渐这股饿劲儿过去,骨头越发地懒,也越发地胡思乱想。 他无论如何琢磨,昨天晚上就好像是跟做梦似的。 第一次便罢了,说到底当时他也憋不住,想要反抗的念头在傅行简碰到自己后立刻土崩瓦解,由着在他手里就那么…… 但第二次,第三次,自己明明已经又累又困,傅行简还故意撩拨,变着法儿地弄他,他哪儿能扛得住? 最后就跟丢了魂儿一般任他摆弄。 谢暄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那种被他的唇封在喉间的叫喊现下想来仍是头皮一阵阵地炸。 不对……这不像他……! 床榻上的傅行简是什么样,自己能不知道吗,他什么时候这么会伺候人了? 第61章 谢暄心头微微一惊,他这都是打哪儿学来的? 门轻轻被敲响,思绪骤然收回,是来喜小心翼翼地声音, “兰公子,你起来了吗?再不吃药就误时辰了。” “送进来吧。”被来喜这一打断,谢暄才蓦然发现自己想了半天,竟全是这些乱七八糟,拉起被子盖上了烧红的脸,这才唤道,“洗漱的热水也一并送进来。” 来喜倒踌躇了。 屋里这位到底算是什么身份? 若算是傅大人的家眷,那他人还在床上躺着,自己一个大男人进去是不是不合适了。 但若换个女的,躺着的又是个男子,那岂不是更不合适? “那……兰公子你到底起来了没?” “没呢。”门里再次传来谢暄的声音,“你把东西都放好了,过来替我更衣。” 来喜哪里知道,别说是谢暄这样的身份,就是普通贵族,那些个世家大族里的主子,也根本没人会在下人面前避讳的,哪怕行事,贴身伺候的下人一般也是守在里间的门外,有的甚至是在床边。 就连当初荣德也是领着几个内侍备好东西守在外头,傅行简一开门就赶紧进来清理伺候。 谢暄看了眼扭着脸畏畏缩缩的来喜,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走了,自己拿起衣服穿戴。 可等他穿好,面盆里的水就已经凉了下来,谢暄冻得一哆嗦,草草洗漱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突然离开了楚都,也不知道荣德和青柏是个什么状况。 其实青柏还好,他名为王府禁军,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最多再回禁军去,但荣德,打小就跟着他,这么一走也不知道皇嫂会不会为难他。 想了会儿,谢暄又庆幸没将他带出来。 毕竟对于荣德来说,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是好事,若真如上辈子那般死去,他这个贴身太监,绝不会善终。 想到这儿,谢暄忽然怔住。 长寻呢? 荣德的确是不能来,但长寻当初不是已经在附近了吗,为何他一直没出现,傅行简也没有要寻找的意思。 不行,他瞒的事儿实在太多! 谢暄忽然一拍桌子,这张木桌板薄腿细,哪里能和王府那种比石头沉重的桌子相比,盘盘碗碗一齐轻跳起来,又脆生生地砸在桌面上,洒了些许汤汁出来。 他吓了一跳,缓缓抬起手瞧了瞧,竟不知自己何时有这么大的力气。 忽然身后笃笃几声,还在愣神的谢暄本能地回头,倒吸一口凉气, “你怎么进来的!” 窗外站着的,竟是无妄。 谢暄蹙起眉头,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还不死心?” 这间寝房窗后有三丈余外便是府衙高墙,后头平日里没人会来,就连砖缝里的蒿草都长出了半人多高。 而那高墙对无妄来说,与过道门槛也没有分别,更遑论这道窗。 “属下参见殿下。” 但他眼睑微敛,神情恭顺,已全无在良木县遇见时的杀气,谢暄略一思量,近了几步,微沉了嗓音, “傅行简已上任,你不能再轻易杀死他,为什么还不走。” “来时娘娘吩咐了属下两件事,一是杀掉傅行简,带回殿下。”无妄道。 谢暄眉头轻颤了下,没有急于探寻,而是逐渐抿紧唇线。 “二是……”无妄微顿,“娘娘原话,若潞王殿下执迷不悟,就告知他那些关于傅行简的事。” “什么事?”谢暄脱口而出,却被无妄陡然一凝的眼神惊到,而后听到了门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兰公子,你药吃了吗?” “清潭茶社的明月阁,属下在那里等殿下。” 言毕,清风撩起的发丝都还未放下,无妄就如鹰隼一般无声地掠出后院,房门再一次敲响, “兰公子,你起了吗?” “起了起了。” 心跳无法平复,谢暄只得揉揉脸,收拾了神情将门打开,来喜进来就先瞄桌子,不由地失声道, “怎么都没吃呢。”随后又低声嘟囔道,“幸亏今日堂尊要见贵客事忙,不然若问起来还得怪小的。” “贵客?”听到来喜抱怨,谢暄本沉了脸,听到此话心头一阵微诧,“什么贵客。” “小的听说是矿税提督太监高公公。” “高瑛?”谢暄下意识的回答吓的来喜一哆嗦,忙低声道, “小声点,这位高公公可是大有来头。” “不就是高似的侄子吗,不然哪里能揽到这样的肥缺。”谢暄不以为意,端起碗开始用饭,“他多年不曾回楚都,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物了。” 来喜的神情微微一震。 看来上京来的都不能小觑,外室都能有这般见识和胆量,可他这样口无遮拦,回头要牵连到自己可怎么办,他只好硬着头皮笑着暗示道, “你还是真是天高皇帝远,什么都敢说。高公公人虽在虞县,但在雍京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听说就连总督大人都不敢怠慢,咱们哪怕在这个小小县衙,也不能随便乱说。” 谢暄却抓着了重点,“你是说大人在见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来喜却摇头,“提督大人那是何等身份,是咱们大人去提督府拜见,不知何时才能回。” “怪不得……”谢暄喃喃,不由地睨了眼窗外。 怪不得无妄会挑这会儿来约他相谈,是知道傅行简不在衙门里。 “我出去一趟。” 来喜一惊,慌忙拦住谢暄,“堂尊叮嘱,让你这几日不得出内宅。” “两个选择。”谢暄晃晃手指,“我自己出去,或者你陪我出去。”‘ 第75章 谢暄算准了来喜不敢放他一人出门,虽是一脸凄苦,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 他倒不怕走丢,虞县太小了,统共就这么一长条街热闹些,那个什么清潭茶社只要顺着走就一定能看见。 明知道无妄在等着,谢暄却格外闲适,丝毫不见急迫之意,一路东看看,西摸摸地溜达,反倒急得来喜一头的汗,语气中掩不住的怨气, “兰公子,你到底想买什么?” 话音刚落,谢暄忽然停下,抬头道, “到了。” 来喜也跟着抬头,榆木招牌上只认得一个茶字。 清潭茶社的小二迎出来,不等他开口谢暄便先道,“明月阁,已有人等着。” 小二闻言停下脚步,眼珠子上下打量,似乎对于明月阁里头那位等的是他有些将信将疑。 就连来喜也诧异地看着谢暄,没想到他要出来竟是因为与他人有约。 “等等。”谢暄若有所思地一抬手拦下准备上楼的小二,走到柜台前问道,“这个明月阁包下来花了多少钱?” 掌柜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谢暄,听他这样问,客套地笑道, “明月阁是咱们茶社风景最好的一间,近可赏随河奔流,远可观龙脊山巍峨,房费只要二两银子。里头的那位贵客还点了一壶咱们这儿最贵的四月雪,咱们送了茶点果子,加起来一共六两。” 齐齐一声轻嘶,谢暄和来喜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没想到无妄打扮看起来平常,花起钱来竟也是这般大手大脚,不知节制! 六两啊,喝顿茶都要花六两银子! 掌柜见谢暄目露震惊,心中暗道不好,忙解释道,“咱们这儿水质不好,凡是好茶,咱们可都用的是高价买的西堂山的泉水,那只都是全靠人力一坛一坛担过来的……” “那什么四月雪,现下可曾冲泡?”谢暄打问道。 “已……” “还未曾。” 掌柜与小二齐齐开了口,可到底是小二嘴快了些,“楼上的客官说要等贵客来了再泡,不然就差了滋味。” 谢暄轻轻扬了扬眉,松口气, “房费那二两便罢了,那壶什么四月雪换成你们这儿最便宜的茶。” 掌柜狠狠剜了一眼小二,他这才惊觉方才说错了话,慌忙描补道,“可是那位客官已付过钱,咱也都准备上了……” 谢暄靠在柜台边,冲小二扬了扬下巴,“你去问问楼上那位,若他不答应就说他等的人就回去了。” 掌柜强压着眼中的愠色冲小二点点头,转回头来却禁不住再次打量起谢暄来。 楼上那位客官来的时候,什么都要的最好的,除了不要唱曲儿的,能安排的全给安排上了,他还当请的是什么大老爷,结果来的却个身着布衣的年轻人,着实给他整得糊涂。 但眼前这位看起来虽年轻,楼上那位却一看就不好惹。 见小二带话下来说听这位公子的,谢暄得意地勾起唇角,摊开手心道, “退钱,最贵的茶换成最便宜的,你得退我……”谢暄盯着茶牌没算明白,就把手向前伸了伸,“总之退钱。” 来喜瞠目结舌地看着谢暄喜滋滋地将银两都放在了自己的钱袋里,愣了愣,忙快了两步随他上楼,可眼见都看到了明月阁的房牌,谢暄却突然挡住他道,塞了几枚铜钱给他, 第62章 “你就候在这儿,不许靠近。”想了想,为了以防万一,谢暄肃着一张脸沉声对谭七道,“酒杯为号,若听见碎裂声你就冲进来。” 来喜听到这话面色一白,顿时站直了身子,轻颤道,“兰公子,里头是什么人?” “……” 谢暄沉默了下,总不能告诉他是大内高手吧,便随口胡诌道,“讨债的。” 来喜愣神的瞬间,谢暄已闪身进了明月阁,他忙在门即将合上的一瞬间朝里头瞄了一眼,只瞧见一个男人站在里面,还未看清便砰的一声,门已严丝合缝。 --- “参见殿下。”无妄见他,当即跪地行礼,“在县衙时属下礼数不周,还请殿下责罚。” 谢暄好久没听人这样与他说话,微一恍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门是否已关严,这才放心让他平身。 不一会儿小二将茶送进来,像是迫于无妄高压般的注视,吓得也没敢收回原先送的那些茶点果子就慌忙出了门。 谢暄也不客气,拿起茶点来边吃边道, “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银两?” 完全没料到谢暄会以言开场,无妄气息虽微滞,却如实答道,“还余二十七两三百钱。” 谢暄惊诧地抬起头,忽然觉得方才黑下的那几两碎银也算不得什么了。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 “属下与殿下见完就即刻回楚都向娘娘复命。” “哦……”谢暄边思忖着,边毫无意识地喝了口茶,甫一入口精神都为之一颤,吐出来实在不雅,犹豫少倾,只得硬咽, “咳……那十两银子够不够你回去?” “属下快马回去,最多只用五到七天。”无妄微顿,“五两足矣。” 谢暄的眼睛霎时间锃亮。 无妄似乎有些忍不住,颔首道,“殿下就不问问属下想说些什么吗?” 谢暄还真的不太想知道。 他清楚无妄这种死士刺杀失败还不肯走的,那必然是另有任务。 所谓真相走过来这一路上谢暄也想了许多,心道人活两世,还有什么不知道,过不去的,他愿意来这一趟,目的就是想让无妄赶紧离开虞县。 谢暄又偷偷摸向钱袋,原本不大的袋子塞得变了形,银两的棱角将缝边的线都撑开了些许,沉沉硌在手心里,心情极为畅快。 “说吧。”看在这二十二两银子的份上。 “属下接下来的话会冒犯殿下,属下先行请罪。” 谢暄去拿果子的手微滞,淡淡看了眼跪在一旁的无妄,眸色无波,却重复道,“说吧。” 简单的两个字,却不复方才的轻松。 “娘娘说殿下钟情一人本无可厚非,可若是个忠厚老实的便罢,偏是个惯会狡诈的。” 谢暄心头一悸。 虽是转述,可这话分明如同皇嫂在侧,他甚至可以在无妄冷硬刻板的声线下,即刻描补出皇嫂的神情和语气,脊背微微发冷。 “殿下,娘娘已经知道,那晚殿下会去找徐阁老而非向娘娘求助,是受了傅大人的教唆。” 谢暄眼睑微垂,嘎嘣磕开一颗瓜子,没有做声。 “傅大人什么都清楚,却偏偏拿殿下做刀,搅得朝堂一片狼藉,內监、内阁均有受损,这笔账殿下认为他们会算在一个七品知县的头上吗?” 就这? 谢暄虽不动神色,心中却暗嗤,皇嫂真还当他个小孩子不成? 內监和内阁之间的争斗会当真是因为傅行简或是他谢暄吗,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如果那晚他当真去找皇嫂,又会是个怎样的局面。 他虽一时算不清其中的因果,但也不知为何,并不觉得会比现在好。 谢暄下意识地端起来茶,快到嘴边时想起来那股难喝的陈茶味儿,又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糕屑道, “说完了吗?没其他的我走了。” 无妄微怔,伏下身子,阻止谢暄起身。 “娘娘要杀他,并非只是拐走了殿下,更是因为娘娘暗查之后发现,他可能已经投靠了高似。” 撑着桌面的手倏地一软,已经半起身的谢暄微一踉跄,手臂刚一发紧,他立刻拂掉了无妄扶他的手,抬眸狠道,“胡说!” 第76章 “殿下,自傅大人入狱那日起共在东厂南狱内羁押六十三天,而这期间,高似一共入南狱四次……” “那是他的地盘,他想去几次都行。”谢暄的反驳是下意识的,甚至显得急迫,就连他自己也是等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微微怔住。 抬手掩面,时不时的轻咳成了最好的掩饰。 无妄沉默了少倾,待谢暄神色稍定才又开口道,“高似平日虽常出入东厂,却几乎不去狱中,但在这六十三天中,既无要案他却频繁出入,实在是耐人寻味。” “大狱是东厂腹地,里面莫不是高似的亲信,你怎么就知道他出去了狱中。” “殿下,东厂也并非是密不透风之地。”无妄天生冷硬的声调将字一个一个地掷来,“娘娘只要想知道,自然是有办法知道。” 耳中顿时嗡鸣不已。 是啊……只要她想知道。 她是皇后,是大楚最有权势的女人。 正如傅行简所说,她一边声称自己痛恨这滔天的权势,一边却又牢牢抓住,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那她对自己呢? 不止这辈子,就连前世的谢暄也曾想过许久,究竟是痛失爱子之时恰好出现的替代品,还是未来可以用作局中的一枚筹码? 是该感激,还是害怕? 他分不清,无论想多少次他都分不清,以至于后来他想,恐怕皇后自己也说不出答案。 无妄没有出声,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谢暄眨眨眼恍惚着反应过来,瞳孔微微紧缩。 在这样一个对峙的时刻,他竟然又失神了。 “殿下,高似一向杀伐果断,他既将傅大人关在牢中施以重刑,为何不干脆杀了,在他明明占据上风之时,为何又会突然同意将人转入刑部大牢,从而失去掌控。”无妄沉声道,“良木县早在殿下与傅大人到达前,就明里暗里多了许多锦衣卫的人,属下最初以为是刺杀,可显然不是。还有,中秋那夜,属下还未靠近殿下就被人阻拦,那些人身份虽未知,但能拦住属下的,绝非普通人。” 中秋那夜,谢暄微微蹙眉,想起当时深巷里莫名传来的打斗声,还有傅行简那有些明显的,刻意回避的态度,他微怔,就连无意识地饮下了一杯让他原本难以下咽的茶都无知无觉。 高似的确谨慎至极,抓进东厂的几乎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更何况安在傅行简头上的罪名本就是诬陷。 先斩后奏这种事他做过太多,所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高似会迅速定罪处决,然而傅行简虽受尽折磨,却在东厂整整呆了六十三天,直至被救至刑部大牢。 而且其中有一事,就连谢暄自己也曾倍感疑惑。 按傅行简的说法,高似一手安排了江由簪中藏诗一事,以他的缜密,又怎么会对大理寺失火一事置之不理,反而去造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贪墨罪栽赃给傅行简。 贬黜至虞县,恰到好处。 可他们这些人就只看到高似频繁出入,却没有看到傅行简血流成河,几近丧命!没有看到他被铁链勒进血肉里,手臂上至今有褪不去的深疤!没有看到在刑部的就医记录,倘若再晚一点,他就会命丧南狱。 他们不知道,他们当然不知道! 无妄的话犹在耳边,可又好像隔了道墙嗡嗡作响,不真不切。 谢暄仍愣怔着,盯着巷口那棵已经焦黄的柳树,柳枝忽而随风摆动,几片叶子零落而下,继而是商铺前高高竖起,色彩明艳的幌子,行人忽然按住的头巾。 无形的风在这一刹有了形,谢暄眼睁睁地瞧着它到了自己面前, 闯过口鼻,撩起他鬓边的发,仍不肯停歇,直到头也不回地撞上墙,散了力,最终只能堪堪掀起悬挂着的山水图一角,不甘地放下。 山水图的挂轴嚓地落在墙上的一瞬间,谢暄忽然起身,衣摆扫过无妄的手背, “我不会相信你的。” 气氛凝滞,衣带窸窣,是无妄再次躬身跪伏, “ 殿下,娘娘只是希望您能早日醒悟!” “殿下!娘娘一心只为殿下筹谋,是不会害您的。” 几乎已经快走到门边的谢暄忽然停下脚步,房间里越静,临街的嘈杂声好似从窗户外一下跃了进来,在耳边嗡嗡作响。 “无妄。”谢暄原本清润的嗓音沉得犹如晨钟远去的嗡鸣,“当年第一次去见皇嫂,我害怕躲了起来,是你第一个找到了我,也是你从桌下把我抱出来的。” 那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无妄的断眉,惊惧让小谢暄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门外残阳的光被眼泪拆得七零八落,处处是泛着光棱,血红的,模糊的。 他被抱出来,粗糙的手指擦过眼下,又疼又惊,干脆放声大哭。 第63章 沉默少倾,也许无妄也忆起了当时,低低应了句是,这一丝迟滞让他始终冷硬的语调如冰上初化的水,虽是冷的,却也终于有些温度。 “后来我虽再没见过你,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谢暄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无妄,“所以你也一定知道,八岁时,当我第二次在文华殿的小测中辩得他们哑口无言后,我就病了,无妄,我真病了吗?” 无妄撑伏在地上的手蓦然紧绷,谢暄扫过那些泛起微白的骨节,继续道,“不过我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病了,听话的按时吃药。可奇怪的是我的病既不好转,也不恶化,就这么怏怏地拖着,只是再也无法集中起精力听讲学,更无力练习骑射,但我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只是怪自己身体不争气。” 但吃药可真的太烦了,谢暄有一次实在不想吃,就躲去了鸣玉的毓秀宫,皇后见状命人将药送去。 见皇后不在身边盯着,谢暄便称了霸王,蛮横地将送药的宫女赶出去,闹着让谢鸣玉替自己喝完交差。 那次他可把鸣玉给害惨了,皇后知道后,让他在毓秀宫的石板地上跪了两天,双膝养了半个月才能走路,而那名送药的宫女,再没人见过。 自那以后,无论是谁都恨不得一勺一勺地喂,直到碗底一滴不剩才敢端走。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除了我。” “殿下……”无妄的声音掺进了一丝沙哑,“娘娘她……是为了保护您。” 是啊,保护,他竟无言以对。 明明可以教他不要锋芒毕露,教他何为藏拙,可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毁了他呢? 从傅行简入狱,住在咸宁宫的那些日夜里,谢暄曾无数次想冲过去问她,问她为何一定是这样。 可每当那股激愤如爆裂的滚水一般浇上来的那一刻,却即刻化作冰霜淋在心口,是透进骨髓的冷。 以她的立场没有错,换做他人,也许把自己直接药死了更省事。 “总之你大可回去如实禀报。”谢暄缓缓吐出淤积在胸口数年的郁气,心头却并不如他所以为的,撕破脸般的畅快,“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但如果现在非要做一个选择,那我选他。” “属下……明白。” 门豁然打开,来喜的脖子伸得老长,却仍听话地守在数丈之外,脸上的焦虑在看到他出门后一下扫了个干净, “你可算出来了。”来喜凑上来,忍不住又朝屋里张望,“没听见摔杯子啊,你给钱了?” “给什么钱?”谢暄一怔,忽然想起来自己进去前那句讨债的,食指绕在钱袋的吊绳上勾起,眼中薄翳扫尽,莹亮地泛起笑来,“还倒给我了这么多银子。” 说着,在来喜震惊又崇拜的眼神里在钱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小把铜钱塞他手里,“今天少爷我心情好,多赏你几个。” 踏出清潭茶社的瞬间,谢暄被蓦然罩在脸上的阳光曜得睁不开眼,这熔了金般的夕阳淌的到处都是,看起来是仿佛滚烫,挨上却是沁心的凉爽。 深吸一口秋后傍晚的风,干燥,还泛着微微的土腥气,那姗姗来迟的畅快终于通了心窍。 “来喜,你们虞县就没什么可玩的吗?” “所有可吃可玩的都在这条街上了,不瞒你说,整个雍京下辖的各县,就属咱们最穷,就连说书的唱曲儿的都不爱来,挣不来赏钱。” 谢暄本就随便听听,闻言立刻站住,眼睛恨不得瞪出来,“你们这里若穷成这样,那他一间房要二两银子,一壶茶敢要四两!?” 来喜嘿嘿一笑,“那掌柜大约见你那债主面生有钱,坐地起价罢了。”说着,他竖起大拇指,“还得是兰公子你,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就讨回了四两银子,反正是债主,你也不必心疼。” 怎么能不心疼?若省下来现在可都是他的。 谢暄心知肚明,他们这种小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来喜是不肯得罪掌柜才闷不吭声,心痛不已地刚叨叨了两句,身边恰有人赶车路过,随着一阵骨碌碌的动静,黄土随风荡起,几乎蒙了视线,谢暄呛得捂紧了口鼻,更是气恼,瓮瓮道,“你们这儿的路连砖都不铺,脏死了……” 谢暄嫌弃地直皱眉,侧身就顺着两座房子的间隙朝外走去,那边都是屋后,紧挨着随河,堤岸边上铺的些石板,人迹罕至,总还算干净些。 来喜看出他意图,暗暗撇了撇嘴,也没出声阻止,随他一起走到了河边。 这里不止干净,也忽然静了许多。 夕阳浅金的光从身后笼罩而来,谢暄极目眺去,无尽的天那头淡蓝掺着淡紫,暮色正薄。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天看起来似乎比楚都高出许多,云也稀薄,就连这随河都与椿河大为不同,水急浪涌,颇有破山之势。 嗯?想到这里谢暄忽然愣住,那晚放灯处离这儿应当不远,记得当时河灯虽摇晃,却还算稳,怎么今日的水突然就大了。 “来喜。”谢暄刚想问,却见来喜皱着眉眯着眼,死死盯着远处的河面, “咦,什么东西漂下来了?” 谢暄朝来喜冲着的方向看去,眼前还恍恍地冒着河面波光的余韵,隐约就看到一个黑黑白白的东西顺流而下。 “什么啊……”谢暄用力眨了眨眼,忽然那团东西自己扑腾了两下,他骤然大惊,失声喊道, “快,快救人!那是个人!” 第77章 住在附近的人都是自小在随河里翻腾着长大的,谢暄这一声高喊,街上的,屋里的,都立刻抄起竹竿和渔网朝河边奔来。 谢暄帮不上忙,心里焦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紧盯着那几个救人的壮汉配合默契,把上游冲下来的人牢牢拦进网里,才算松口气,揩了揩手心冒出的汗。 “你们可真厉害。”谢暄由衷地敬佩道。 “你是外乡人吧?”其中一名壮汉边拉网边笑,神情甚是骄傲,“咱们可都是在随河的浪里滚大的,就说这哥几个,谁没救过十个八个的。” 说话间人已经被拉了上来,浑身湿透了不说,大约是浪打的,衣服没了,就只剩条裤子还在,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这个男人从渔网里弄出来,他吐出几口水,意识虽不清,但好歹还有呼吸。 “哎呀。”其中一个低头查看的人忽然惊叫道,“他肚子上有道口子!” 原本还七嘴八舌的人群忽然就没了声,几个救人的面面相觑,眼神霎时间飘忽起来,片刻沉默之后,还是那个方才和谢暄搭话的大汉站了出来,含含糊糊道, “小兄弟,人给你从水里救上来,就放这儿了,我们就走了啊。” “哎?”谢暄还一脸懵地立着,来喜忙将大汉拦住,焦急道,“这人我们也不认识,放这儿算谁的。” “是你们喊的救人,当然算你的。” “我们也是路过!” 这争论间,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众人都慌忙离去,救人的几个拿着各自的东西说走就走,来喜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拦不住。 “怎么了这是?”谢暄实在没弄懂,只好问来喜。 来喜愁眉苦脸地瞥了眼躺在地上的人,没好气儿地说,“这个人身上有伤,他们怕担上了要花钱看病,就硬推给咱们了。” 从水里救人是一回事,可这身上有伤谁知道要花多少钱医治,万一再弄个半死不活,又归谁养活? 谁都不愿沾上这麻烦事,理所应当的把人推给他们,谁让他们是第一个喊救人的。 “兰公子。”来喜拽着谢暄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事儿跟咱也没关系,要不咱们也……” 走这个字谁也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只盼谢暄能听懂,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话音还未落,谢暄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已走近蹲下,歪着脑袋想查看男人的状况,可手在他上方僵着,想碰,又忍不住皱眉。 “唉,脏成这样……” 谢暄叹着,从身旁捡起一根树枝撩开了这人湿搭搭的,还缠着水草的头发,又戳了戳他的手臂,看到他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这才松了口气冲来喜道, “他得马上送医,你快背上他。” “啊?”来喜以为自己听岔了,愕然地指着自己,“什么,我背他?” 谢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脏死了。” “我不背。”来喜脸色骤变,退了几步,冷硬地拒绝。 外室算个什么东西,地位卑贱的就连奴婢都不如,他们只不过是看在傅大人宠他的份上才不敢轻易怠慢,还真把自己当主子命令上了。 这人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且不说是个麻烦,万一死自己背上那可就晦气死了。 “你……!”谢暄没想到来喜也会见死不救,担心再晚点儿这人就要没命,是又气又急,“你不背,就把赏钱还给我!” “给就给。” 本以为亮出杀手锏的谢暄哪能料到来喜这会儿也来了硬气,当真掏出了那一小把铜钱塞他手里,“要救你自己救,我可没说救。” 第64章 “……” 脚下忽然有些许动静,谢暄一怔,忙又蹲下查看,只见男人恢复了些许意识,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随着他这么轻微地一动,腰侧原本被水泡得煞白的伤口竟又渗出血来。 “你,你别动,会流血,我,我……”见到鲜血不断涌出,谢暄是彻底慌了神,他求助地抬头,却见来喜已经站出去了几丈远,势必要与他划清界限,其余众人更远远旁观,交头接耳地议论。 “孩子,别管了。”一名老妇人似是不忍地走过来,招呼他,“这条河里每年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别惹上事。” 谢暄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脸悲悯,苦口婆心,却是在劝他放任一个人去死。 “你们……你们……”谢暄的胸口起伏着,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那个鼓囊囊的钱袋,稳了稳心神,高举起来。 这钱袋砸在手心的重量一看就不轻,众人的目光霎时间都黏了上去。 “谁帮我把他背到医馆,我就给他——” “公子。”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调甚是温和,“用我帮忙吗?” 人群顿时骚动,纷纷瞪向这男人,可还未等人指责,男人却微笑道,“我不要钱。” 谢暄转身,只见此人白面美髯,身着道袍,发髻梳得是一丝不苟,虽看不出身份,却显然非市井中人,身后还跟着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 “多谢。”谢暄欣喜,又怕他反悔,拍了拍自己的钱袋道,“你放心,我有钱医治,不会教你担责。” 男人吩咐家丁去抬人,又转回身来,微微颔首道,“在下姓杜,杜仲绅。” “在下姓谢。”谢暄顿了顿,“谢兰时。” 杜仲绅眼神微微一闪,再次还了礼。 医馆也在这条街上,谢暄气来喜见死不救,故意让他站在大门外头,让他进来不是, 走也不是。 “他应该水性不错,哪怕腰上有伤,也挣扎着没呛太多水。”郎中边包扎边道,“麻烦的是这伤口,虽命大未伤及内腑,却在脏水里泡成了这样,恐怕会有感染,就看他撑不撑的过这关了。” “没事,我有银子,你只管医治便是。”谢暄又去掏他那个钱袋,却被杜仲绅微微一拦。 似乎是忍不住了,他低声道,“谢公子,要记得财不外露。” “老爷。”随杜仲绅而来的家丁低声提醒,“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赶回去。” “谢公子。”杜仲绅却转头问谢暄,“你要去哪里,在下的马车在外面。” “不用了。”谢暄连连摆手,“他好像快醒了,我等下问问可否能寻着他家人,你若有事就快些走吧,不用管我。” “这……”杜仲绅踌躇着,又道,“天色已晚,公子就呆在医馆里,切莫轻易走动。” 谢暄倒是奇了怪了,他是长着一张喜欢乱跑的脸吗?傅行简啰嗦也就罢了,怎么随便一个路人也要这样叮嘱他。 但毕竟不熟,谢暄客套地点头答应,目送了杜仲绅出门。 门外已是夜幕初垂,只剩下远天边还留有一丝淡青,谢暄愈发焦灼,本想着出来一会儿就能回去,谁知竟遇到这样的事。 他走到门外张望,这个时候街上来往的人已然不多,来喜更是早就没了人影。 这下倒成了他进退两难。 “公子,人醒了。”郎中站在门内招呼,见谢暄进来,拉着他低声道,“此人极为身强力壮,才能在水中坚持了这么久,而且他的伤口并非河中乱石所伤。” 郎中左右看看,再次压低了嗓音,“是刀伤。” “刀伤?”谢暄一怔,也没了主意,“怎么会是刀伤?” “这条随河是从龙脊山上流下来的,龙脊山里形势复杂,既有山民彪悍,也有山匪残暴,更因为有玄铁矿,还有不少官兵驻守,总之都是不好惹的。”郎中轻咳一声,瞄了眼谢暄手中的钱袋,“医者父母心,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下治也治了,这药钱结一结,你就把人领走吧。” “可你方才刚说他恐怕撑不过去,这还重伤着如何能走?” “我瞧你是外乡人,又心善才肯提醒你的。”郎中见他不开窍,语气急躁起来,“他现在又跑不动,你领出去随便放个地方走了便是,但绝不能留在我这儿。” 谢暄愣了愣,品出其中意思来,压抑着怒火道,“天都黑了,你这样把人赶出去与见死不救有何分别,我又不是不给你钱。” “这可不是钱不钱的事。” 医馆不大,也就外堂和里间两间屋子,里头一阵窸窣声让争论的二人同时噤声,谢暄狠狠斜了郎中一眼,转身进了屋。 男子果然是醒了,许是听见了外头的争论,正挣扎着起身,见到谢暄进来眼睛亮了亮,越是慌着想起来,越是起不来。 谢暄觉得自己该上前扶一把的,可这人身上虽已被擦干,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挂着水草,滴滴拉拉地顺着肩膀往下滴,实在下不去手,便安抚道, “你不必起来,小心扯到伤口。” 谢暄说着扫过床铺,用来诊治的竹床上没铺任何被褥,但也给弄得一片狼藉,不管郎中是不是在赶人,也确实得多付点诊金才是。 男人力竭,便不再挣扎,气喘道, “小的,叫王保,谢,谢恩公救命。” 谢暄连连摆手,倒不是他谦逊,是觉得自己不过喊了一嗓子罢了,虽说那些人不乐意管他,但没他们,人是肯定救不上来的。 “你家人呢?”谢暄总不能把人带回衙门去,便急急询问最重要的问题,“我想办法找到你家人,让他们带你回去。” “我……”一个大男人,差点死了都面不改色,可提及家人二字竟霎时间红了眼眶,双唇不住地颤抖,“都……都被杀了,我要不是落进河里也……” 谢暄大惊失色,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下意识地的问道, “什么人杀的?” 王保眼珠一僵,两个字如刀锋割出双唇,鲜血淋漓, “衙门。” 谢暄霎时间如遭雷击,定在原地,愣愣地重复了衙门二字。 百姓口中的衙门是什么? 那就是县衙呀! 第78章 “你胡说!”谢暄骤然反驳,眼底满是忿忿,“衙门可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怎么可能乱杀百姓!” “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父母姐妹的命来胡说,而且,而且他们要杀的是全村!” 王保面色激愤,一口气没上来突然哽住,嗬嗬地一直倒吸气,那模样仿佛要背过去一般,谢暄吓得一退,身边一阵风过去,是一直守在门边的郎中赶紧冲上去替他顺气。 他刚才说什么?他说的是衙门要杀他全村?! 原本还欲争辩的谢暄被王保悲痛欲绝的模样惊到,怒火仿佛被成堆的冰雪倏然盖下来,不但熄灭,还莫名的,一阵阵地发冷。 他喘不过气的模样十分痛苦,谢暄在骇人的动静里思绪纷杂。 的确,没人会拿家人性命来胡说,就连王保自己不也身中一刀落入河中,如若不是他们刚巧碰到现下就已经丧命。 但他说的是衙门,是官府啊! 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妓女罪犯亦有户籍登记在册,纵然官员中有万恶之徒,杀一人易,两人也不难,可一村少则数十人,全都杀掉又岂是能瞒得过的。 而且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会让官员做出屠村这样惊天动地的举动。 也许是王保在夸张,谢暄仍无法尽信,却也相信他定是遇到了什么对他而言惊天动地的大事。 郎中费了一番功夫,汗水溻湿了后背才终于将王保的气顺过来,而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对救命恩人这样大吼失了分寸,脸色胀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暄抬眸,看向不知所措的王保,唇线紧绷,眸色渐沉, “王保,你将遭遇一五一十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定不轻饶。” 谢暄的声音并不大,远没有他方才反驳时那般咄咄逼人,却让王保和郎中霎时间屏了呼吸,不约而同地垂下双眼,心中莫名地生了畏惧,不敢直视。 王保怔过神来,缓了口气,目色愈发怆然, “恩公,小的家在龙脊山北峰下的一处山坳里,叫骆台村,家里男人大都在龙脊山的玄铁矿上工。可半个月前不知怎么的,只要是我们村的都被迫回到家中,莫名其妙地还给发工钱。我们都以为是矿上有什么事,见不干活还有钱拿就安心呆着,但不止是矿上,在外头做工的那几个也陆续回来,就好像是要把村子里的人都集齐了一样。 “我心里不踏实,就借着打猎在村子周围转,结果竟发现山中四处有官兵暗中把守,可还未等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昨晚突然……突然就……” 说到这儿,王保顿时泪如雨下,“昨晚突然就满山满谷的山匪,见人就杀,他们真的只杀人,只杀人,我看出来了!不抢东西只杀人!” 第65章 情绪过于激动的王保开始语无伦次,可即便如此,他字字句句,所描绘的场面依旧让人心惊胆寒,难以置信。 谢暄紧握双拳,强压下骇然,凝目道,“那你如何断定是官府。” 王保闻言抬头,颤声道,“杀人的山匪中,我发现了许多是原本守山的人。其中有一个头头,当时我在山间见到他时像是走热了,就解开了氅衣,里头的衣服带补子,是官服,我不会认错,他们还提到了什么提督大人,派兵之类的话!” “什么颜色的官服,什么样的补子?”谢暄立即追问。 “绿,对!是青绿色,补子上是什么兽,我不认识。” 青绿,品级不算高,兽,乃武官。 王保还提到了提督,是总督杜锡缙的人,还是夏修贤的人? 但无论是谁,杀人总要有原因,问及此王保却是一脸茫然。 郎中初听时好奇地不肯走,听罢又后悔万分,知道这恐怕是官府秘而不宣的大事,更是慌慌张张的要赶谢暄和王保走。 谢暄来不及细想就被推搡,郎中更是直接招呼原本正在后院捣药的伙计学徒一起来,抬着王保就往外扔,钱都不打算要了的架势。 谢暄当然也急,眼见着天边最后一丝淡青被黑夜吞噬殆尽,傅行简再多的事恐怕也该忙完了,回到府衙就会发现他不在府中,背后一阵又一阵的冷汗。 伙计们把人抬到了房后的河边,头也不回地走了,王保见谢暄一脸焦灼不知所措,硬拖着伤跪下,怆然道, “大恩不言谢,恩公请不必再管小的,快些回去吧。” 谢暄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带他回衙门,倒不是因为傅行简,他才到虞县几天啊,就算是王保说的事是真,那也与他没关系。 但即便谢暄平日里不关心朝堂上的事,也知道此事既发生在虞县,那早晚与瓜葛相连,会殃及了他。 直到此时谢暄才想明白高似怎么会把人贬到这儿来,原本还以为是个穷地方的闲差,却没想到有这么大一个陷阱在等着。 谢暄转念一想,来喜说今日傅行简是去和高瑛议事,顿时心急如焚地想回去和他说,却又不知道该拿王保怎么办,左右为难。 心灼间,耳畔脚步声忽起,谢暄猛然一惊,回头见是无妄,反而松了口气, “你还在?” 无妄略略躬身道,“把他交给在下吧。” 谢暄警觉地抬眼看他,“你不是着急要走?” “您的事就是在下的事。”无妄顿住,微微侧脸,“他就快到了。” 谢暄一悸,知道他说的是傅行简,忽然就有些慌张,略一思索,连忙就打开了钱袋往外胡乱抓了几把,“那你先带他安顿着,好了给我带个信儿。” 其余的不必交代,王保的事无妄自然会问个清楚。 谢暄并不想让傅行简看到无妄,便快步朝街上走去,可无妄却随着他的步伐靠近,与躺在地上的王保拉开了距离,低声道, “殿下,属下定会妥善将他安置,但这件事还请您不要告诉傅大人。” “为什么?”无妄这话显然不符合常理。 他不但要说,还要快快地说,让傅行简千万别着了高瑛的道,就连谢暄自己也没意识到,虽然他清楚无妄现在不会对自己怎样,却仍将他当做敌人,万分警觉。 “傅行简与高似私相授受之事,娘娘的确是猜测,殿下不信情有可原,但此事不正巧可以看看,傅大人究竟是谁的人?” “……” 谢暄半张着口,还想像在茶社里一般,将“我信他”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可话却莫名地,滞在了舌尖。 要不要听无妄的,试他一试?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刹那,谢暄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叫试他一试? 傅行简在官场中向来清如水、明如镜,若不是心怀苍生,又怎会说出百姓皆苦这种话,他更不可能与滥官酷吏同流合污。 但若自己直接拒绝,以皇嫂深沉多疑的性子,是不可能相信,也不可能放过傅行简的,倒不如趁此机会还了他清白,狠狠去打这些人的脸。 “倘若是你们错了呢?”思及此,谢暄颇有底气地问道。 “那属下定会如实禀报娘娘,但殿下请恕属下冒犯……”无妄忽然抬头,眸光中闪动的坦诚让谢暄微微屏息,等着他的下一句—— “若不是因为殿下,娘娘不会,也没必要为难傅大人。” 这话如一滴水没入潭中,乍一听没什么,甚至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连谢暄自己也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下一瞬,他眼眶微微瞪大,忽然就怔在了原地。 他在说什么?若不是因为殿下……? 是啊,若不是因为自己,他怎么会落入如今这般境地,又怎么会被皇后下了杀令? 自重生之日起到现在,谢暄就被傅行简推着,举着走到现在,和他一起与暗处的那股力量斡旋抗衡,就连他自己也早已将傅行简视为一体,仿佛就该与他患难与共。 可今日却蓦然被无妄的这句话点醒。 若没有他,傅行简无论是做他的官,还是傅家的大少爷,都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何须历经坎坷,何须患难与共? 到底是我连累了他。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刹那,谢暄浑身一颤,一阵冷意从额角的发根渗出,手脚嗡嗡地发麻。 嘈杂的,没有刻意掩饰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街道上传得极远,他们同时听到了,无妄细微的吸气声飘入耳,谢暄分辨出那是一句属下告退。 下一刻,他变成了一个人站在街中央,身边霎时寂静。 这里天黑了本就没什么生意,两旁的店铺已早早上了排门,白日里最热闹的这条街,只剩下时不时的一声犬吠,却更显幽寂。 脚步声渐近,他明明听见,步伐却愈发地快。 谢暄知道不该跑,可收拾不好的心绪、各式各样的念头反复鞭打着,他不知道看到傅行简的那一刻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是该哭还是该笑。 “谢兰时!” 手臂被紧紧拉住,力道之大让他险些踉跄倒地,然而不许倒,不许躲,谢暄身不由己地被挟持在虎钳一般的双手之中,被迫看进傅行简的双眼。 这双眼睛在燃着,可不解的怒火在看到他一瞬间掠过诧异,单薄的眼睑微颤了下,染上不安, “你怎么了?” 粗糙的拇指滑过眼角,谢暄仿佛酗酒一般昏沉,嘴上说不出话来,可心里却想, 啊,自己怎么哭了? 第79章 “怎么了?” 傅行简又问,语气却已是谨慎且柔和,手指当帕子显然已经不够用,他轻抬手让后面跟着的人都退远些,用自己的身体将他们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微微弯腰,拿出绢帕替他擦拭,“哪里不舒服?” “我……”闷声哭的嗓子跟被拧干的长巾一般揪着,谢暄无法解释方才为什么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跑,更说不清为什么会哭起来,只能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句,“迷路了。” 被泪水模糊的余光里,谢暄看到傅行简紧绷的嘴角并没有放下,但少倾,耳边是他轻呼出的一口气,像叹息。 他没有追问,谢暄觉得自己明明该松口气的,心却反而更沉。 “出来时我已命人杖责了来喜。” 傅行简是从提督府回去后才知道谢暄出门至今未归,来喜回去时虽硬气,可一见着傅行简立刻软了脚,跪在地上语无伦次。 “该打。”谢暄眼眶赤红,眸色更是气得灼灼,“都该打。” “是,该打,我也该打。”傅行简嘴角漫着极浅淡的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回去再打。” 并排而行的刹那,两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道路的尽头,幽深、漫长,却平静,可平静之下总仿佛涌动着什么,谢暄知道与旁的无关,是他心实在不静。 “你……今天见了高瑛?”他还是问出口。 “嗯,他不能不见。” “我八岁时他就被高似派到外头去任职,再没见过他了。”谢暄的心情似乎已经平复,语气逐渐平稳,“你说他还能认出我吗?” 傅行简忽然停下,与他相视,拇指轻轻擦过他鼻梁上的那颗小痣,却道, “可我没有见过八岁时的你。” 谢暄呼吸没由来地一滞,赞同的点点头,若往常他的思绪会被“八岁时的你”这句话牵走,转而说起一些与之相关的事,可今日不,他有绕不过去的心事。 “那高瑛见了你可有说什么?” “没什么,公事。”傅行简顿了顿,牵着他继续往回走。 谢暄突然甩掉了傅行简的手,在他诧异的眼神中站定,仍微红的眼眶透出一丝忿然,“你真把我当做你的跟班了不成,什么事都想瞒着我?” “没有瞒你。”傅行简目色坦诚,重新拉起他的手也自然, “玄铁矿在虞县辖内,这矿上诸事谁都没有高瑛清楚,况且他职位远高于我,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前去拜访,更何况近半年来西羯蠢蠢欲动,兵部向平昌郡加派了不少兵将。”傅行简道。 第66章 “那与你这个知县有何干系,左右都是內监在把持,他还许你插手不成?” 说完,谢暄又有些后悔。 他是向来不关心政事的,一是怕旁人以为他弄权,二也是真的觉着烦。 傅行简算不得旁人,弄权倒是不怕,但这样刨根问底的探究这些,的确不符合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 更何况无妄的那句话还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绕着,谢暄忽然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这般质问傅行简。 “算了。”他口张得小,鼻音颇重道,“这种烦心事你烦就够了,不过若是他难为你需得和我说,毕竟夏修贤还是愿意给面子,我能从中说和说和。” “好,听你的。”傅行简的声音里透出了安抚,话锋一转却问道,“你债主是谁?” 谢暄语噎了下,知道瞒也没用,于是老实答道,“我见了无妄。” 手骤然被捏紧。 “你放心,我已与他谈妥,他现在不会再总想着杀你。”谢暄弯弯眼睛,嬉笑地举起钱袋,“我还讹诈了他二十多两银子。” “哪有人将讹诈说得这般趾高气扬的。”谢暄听到傅行简喉中的笑声,侧脸看到他的喉结在皮肤下滚动,仿佛能看到声音的震动,“那你救下的那个人呢?” 谢暄沉默了一下,双唇蠕动着抿起又松开,“没什么大碍,我就没管了。” 夜幕掩盖了谢暄脸颊耳尖心虚的烘热,可即便有心隐瞒,心思也全然在今天乱七八糟的事上难以自拔,步伐缓慢拖沓,手臂又渐渐地被拉直,傅行简微微回头,又抬头看了看天。 今日阴沉,无月。 --- 秋老虎残喘了几日,最终还是被呼啸的北风赶得无影无踪。 “长寻。”谢暄揣着手站在内宅西院的书房前,“里头都誊抄好了,你去拿给堂尊。” 自那日之后来喜就不见了踪影,傅行简借题发挥,除了两个打杂的,其余家丁,包括厨子一并换了人,就仿佛这些人早已准备妥当,内宅里忽然就换副模样。 就连一直不见人影的长寻也出现,以给他打下手为名跟在身边。 看到长寻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谢暄眼眶都红了,迎过去的急切模样堪比他乡遇故知,惹的原本还拉着脸的长寻不好意思冷着,颇为感慨地哽了下,唤了声兰公子,替他把梳歪的发髻拆了,重新打理得清清朗朗。 伺候的是舒适了,却又有个问题,谢暄的目光又一次扫过院里洒扫劈柴的两个人,心里犯了愁。 傅行简换来的这些人虽貌似普通,但浑身紧绷结实,眸色沉着凛然,全然不似那些家丁浑浑噩噩,更何况长寻应当是得了傅行简的命令,时时刻刻都跟在身边,他没空去见无妄,也不知道王保的事究竟如何。 “长寻。”他忽地心生一计,走到他跟前,抱回这一摞卷宗交给了旁人,“这里干燥,你陪我去药铺称些菊花枸杞,给……大人润润喉。” 理由冠冕堂皇,傅行简也没说不让人出去,长寻想了想,颔首应了,从屋里取了披袄给谢暄。 谢暄人懒且挑剔,虞县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值得让他出门溜达的,梁员外献殷勤,将内宅里里外外布置得还算舒适。 今日是他灵光一现,又寻到了那日救王保的那间医馆。 郎中一眼就瞧见了他,眼神闪躲,却无奈手下还把着脉,只得眼睁睁看着谢暄走到患者身后,规规矩矩地排起了队。 “公子,你不舒服?”长寻诧异问道。 “来都来了。”谢暄凑到长寻耳边,低声道,“你就当他给我请个平安脉。” 郎中拖拖拉拉,还是让谢暄排到了第一个,他坐下,却不伸手,先冲着郎中道, “给开付去秋燥的润肺茶饮方子。” 郎中依言开了,方子谢暄递给长寻,“先去取了吧。” 长寻看了他二人一眼,听命离开。 郎中看出了他支开人要做什么,手指搭在脉上,直接就来了一句, “公子,你莫要打听,老夫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呢,你就知道?” “老夫一家老小全在这间医馆里,山里的事连着官府,您就放过老夫吧。” 谢暄眼神一闪,轻轻抖了抖腕,两颗碎银从袖子里滚进掌心,又从指缝漏在了桌上,低声道, “我不为难你,你只要说那人现在是生是死,是否离开了就成。” 郎中推了银子,胡须微颤中叹了口气,快速道,“人没死,还在城里呢。” 果然。 这郎中胆小,见谢暄年轻面善敢往外赶人,但若是遇见无妄这种狠人,还是得给乖乖医治。 “公子,我瞧你年纪不大又心善才提醒你的,山里的事别管,小心引火上身。” 谢暄想再问,郎中却开始赶人,后面的人贴着他的背往前挤,头皮一麻,他只好起身让开。 取药的人多,长寻还在排着,谢暄知道他一直盯着这边,就过去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道,“咱们多拿些润肺的药材,这边也太干燥了。” 长寻垂目称是,谢暄趁在外面,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没随着你家少爷上任,去哪儿了?” “少爷嘱在下去办些事。”长寻面不改色,似乎是早已准备好应对他的发问,但说完又道,“少爷全是为了公子好。” 这句是他自己加的,仿佛是觉得不满谢暄怀疑傅行简,又像是为他家少爷感慨。 谢暄听罢默然,既没生长寻的气,也没再继续追问。 他为他好,这个知道,他没再怀疑过。 好容易取到药,踏出咳声不断的医馆,谢暄伸伸腰,大力吸了几口凉气,昏沉的脑袋也随之舒爽了不少,犹自还在想着是就这么回去,还是干脆逛一逛散散心。 环顾四周,许是来的时候心里有事没在意,此刻才发现街边无论店铺还是房屋旁都堆有许多木材,有一些已经开始修整屋梁。 “当官的果然都一个样。”谢暄听到有人抱怨当官的,便回过神来走近了两步,那人瞥了他一眼,没再搭理,忿忿地继续嘟囔道,“都是好好的房子,非让大修,我看梁员外的嘴都要笑烂了。” 一句当官的,一句梁员外,谢暄极为在意,走上前去问道,“小哥,这条街的房子是都要重修吗?” “可不是这条街,是整个县城!”这小哥见他问,满腹怨气像是终能发泄一般,指着地上的木料怒道,“这知县才来了多久就下令重修全县的房屋,那得用多少木头,当我们老百姓都是傻子吗!” “你闭嘴吧!”一名妇人从屋里出来,朝他背上砰砰打了两巴掌,“小心被官府的人听到!” “你说谁?”谢暄拉住小哥的手臂,“哪个知县?” “还能哪个,还上京来的呢,我看狗官都一个德性!” 小哥被他母亲拖进屋去,独留谢暄还站在门口,盯着满街的木料发呆,远处晃晃悠悠地,还源源不断地有马车朝其他街巷运送原木。 “长寻,坏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谢暄双目怔怔,喃喃道,“他,他怎么要做狗官了!” 第80章 龙脊山,骆台村。 如果还能称之为是个村子的话。 “还是杀了省事。”高瑛站在山边,低头远远地望着被烧得焦黑的骆台村,忽然抬眸对上傅行简的双目,闷笑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傅大人。” 傅行简恭敬地垂下眼睑,不迫的目光淡淡投向脚下山坳里,那些正在收拾残局的人。 这些人是雍京的驻兵,夏修贤的亲兵。 “位于矿脉上的三个村子,唯有骆台村人最少且最偏僻。”傅行简顿了顿,拱手道,“其余的两个,还请提督大人不要再为难下官了。” 高瑛大笑起来,抬手拍了拍傅行简的肩膀,“我接到叔父的密信时心里还纳闷,他怎么会派了大楚赫赫有名的傅大人来接任虞县的知县。” 语气里是浓浓的讽意,傅行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依旧是伏低的姿态,高瑛满意地眯起双眼,喉间哼出一段楚都茶楼里常见的,调情的小调。 轻快、愉悦,仿佛是在庆祝脚下那片宛若炼狱的惨烈。 靡靡的哼唱中,傅行简将投向高瑛的目光缓缓收回,敛下的眼睑掩下了眼底的微澜,他再次看向村子的方向,颌角紧绷。 骆台村,是被屠于中秋那夜,就在第二日他拜访提督府时,高瑛仍是只字未提,只谈在龙脊山深处又发现一条玄铁矿脉。 然而这样一件于朝廷而言关乎大计的要事,高瑛却是一纸奏报直接送到了叔父高似的面前。 从高似到高瑛,再到手握重兵,为他们的大肆敛财而保驾护航的夏修贤,这一切都堪称完美,只缺一样东西。 傅行简抬眸,定睛在一户人家仍飘出淡淡青烟的烟囱上,那不是唤人归家的炊烟,而是被杀害焚烧之后,未尽的冤屈。 第67章 而他就是那样东西,一个替罪羊。 “矿脉之秘绝不可外泄,要我说还是这样都杀了好。”高瑛不以为然地冲山坳里抬抬下巴,“你说呢,傅大人。” “大人这是在考下官呢。”傅行简微微笑道,“在下一个七品县令,手上有的只不过是一些衙役杂兵,又哪里有本事杀死这么多人。” 呼啸的山风乍停,一片原本还打着旋儿的焦黄树叶忽然失了力,抖了两下,嚓地一声落在傅行简与高瑛之间,继而一声轻笑刺破了周遭的凝滞, “傅大人切勿妄自菲薄,分明是你勾结山匪屠了骆台村。” “提督大人。”高瑛话音未落,傅行简即道,“这条矿脉于八个月前被发现,而老祖宗为何迟迟未回应大人立即开采的奏报。” 高瑛的笑滞在嘴角,眼底骤凉。 傅行简仿佛没看出高瑛的愠色,仍继续道,“他老人家为人谨慎,凡事先求一个稳字,不然也不会在汪弗死后,果断放弃了鄢桥坊那一路买卖。” 高瑛愕然转身,一直淡定轻蔑的神情如同打翻的漆桶般一变再变,精彩纷呈,“叔父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傅行简低眉驯目,就如同方才咄咄逼人之势是高瑛的错觉,“下官在东厂狱中数次几近丧命,能活下来靠的全是老祖宗的怜惜与器重。” 汪弗之事就连他这个亲侄儿当初好奇打探,都受了一番叱责,傅行简身为一个外人,若非叔父告知,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高瑛的眼睑细微地颤动着,眼梢的余光再一次打量了这个传闻中懦弱无能,被一个纨绔王爷当女人一般娶回家的少爷,又想起了叔父信中那一句他曾不屑一顾的评价, 不容小觑。 呵……高瑛凝目,为自己这片刻失神感到可笑。 叔父的确谨慎,但有时候未免太过战战兢兢,傅行简以七品之职孤身在雍京,那和掉入狼窝的兔子又有什么区别,何足挂齿。 “行啊,你既得叔父器重,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能在十月初五前将这两个村子清理干净。”高瑛转身,眼神鄙薄,步子却重,踏得脚下焦脆的落叶吱嘎作响,“苏赫王子的耐心有限,再加之他们需要的是成品,时候可拖不得了。” “请大人放心,在下将会在九月三十之前将村子里的人都赶出龙脊山,必不会耽误了老祖宗的买卖。” 开采秘而不宣的玄铁矿,在骆台村上盖一座冶炼场,将做好的兵器卖与外族人,这才是高似让他来的真正目的,也是苏赫巴鲁会出现在雍京的原因。 傅行简直起恭送的腰身,定定地看着高瑛顺着山路而不断起伏远去的背影,眸色中闪过一丝阴鸷。 --- “部堂大人!” 永宁府知州邱宏朗一早就赶到了位于雍京的总督府,神色焦灼,气愤难当地告状,“那个傅行简分明是勾结了梁胜财,下令整座虞县无论新屋旧屋全都重修加固,劳民伤财,现在是怨声载道!” 虞县隶属于永宁府,正是为邱宏朗所管辖。 杜锡缙原本正坐在案前忙碌,闻言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你是说傅行简?” “部堂大人,您也被骗了是不是,还以为徐阁老力保下来的是什么洁己奉公之人。”邱宏朗说话大开大合,激动起来手臂就忍不住挥着。 杜锡缙放下手中的笔,眉心紧锁,思忖片刻,似乎也无法为傅行简这个举措找到什么合适的缘由。 虞县虽穷,可山中木材丰富,梁家世代做木材买卖,到了梁胜财这一代已然是囊括了永宁府、秦州府甚至雍京部分木料供应,赚得是盆满钵满。 但梁胜财在虞县本身却没什么生意可做。 傅行简一到任就与梁胜财有所往来,这点杜锡缙早已有所耳闻,这并不稀罕,就算傅行简不找梁胜财, 他也会主动献殷勤。 但傅行简突然大量从梁胜财处采购木材,修缮百姓原本住的好好的房子,这事就没这么简单了。 “部堂大人,虞县的百姓都闹到下官这儿来了,可傅行简品级虽小,却是徐阁老的人,再加上傅家,哦哦,还有那位潞王殿下,下官又怎敢轻易拿来问话。”大冷天的,邱宏朗一头的汗,“这才一早来叨扰您。” 杜锡缙捻起胡须沉吟道,“他若爱财有的是暗地里的功夫,又为何偏要大张旗鼓?” 虞县才多大,因为境内多山,县城面积本就是周边几个州府里最小的,弄点木材修缮房屋,说到底也不过是小贪,可这阵仗却大,惹了全县的百姓。 ‘“部堂大人,还不止于此啊!”邱宏朗被闹得头疼,“傅行简若只是贪那点小财,又哪至于让下官如此头痛?他说山里闹山匪,还将龙脊山里两个村的村民尽数赶下山来,就连走不动道的老人家都硬抬上车拉了下来,这中间有村民闹起来,竟还让人镇压,差点就闹出了人命。” “他赶村民下山做什么?”杜锡缙站了起来,神情亦是愕然。 “这下官也不得而知了。”邱宏朗道,“没人知道他究竟要干嘛,人是都给弄下来了,又是用的梁胜财的木头搭建了屋子先住着。”邱宏朗的声音愈发激昂愤慨。 “那他这是图什么?”杜锡缙不解,“仅仅为了贪那几根木头钱?” 邱宏朗哪里知道为什么,但这明显是有悖常理,硬声道, “下官看来他就是背靠大树,年轻气狂,不知道最后打得是什么算盘!”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敢管,但您是皇上直接派下来的总督,您得管。 杜锡缙岂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却未置可否地将他打发了,转头看了看天,还未到午时,他忽然唤人来, “替我换套常服,出去一趟。” --- 郎中认出来了,眼前这个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就是那天帮那位兰公子抬王保进来的那个人,他站起来就要走,却被拦住,满脸的不情不愿。 可这个男人并未问王保的事,而是细细打听了近来虞县这些日子来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 “我们的房子也修了。” 郎中抬起头,指了指房顶,只见新旧木头交错,原先开裂的旧梁均被加固,做得一丝不苟,倒不像是为了贪墨而敷衍。 “那收了你们多少银两?”男人问。 郎中愣怔了下,“没收,就是耽误了一天生意罢了。” 说着,他又打开了话匣子,“一开始闹得凶,都以为得我们自己掏钱买木材工费,可谁知他们挨家挨户,既不问也不说,进来就是一通修补,我想拉着问问,结果那些工人们只管做活,其他的也一概不知。” “叶大夫……咦?你是杜仲绅?” 中间男人转身,果然是杜仲绅,只见他听到声音立即转身,躬身行礼,虽动作轻微,却也将叶郎中吓了一跳。心道此人打扮一看就非布衣,又这般年纪,这么一个娃娃如何受得起他的礼。 可谢暄却仿佛还习以为常一般,笑嘻嘻得受了,待走近了才反应过来,忙与杜仲绅见了礼。 人家显然大气不计较,还回了。 这孩子漂亮又心善,就有一点不好,明明只是布衣,却生了副傲骨头,既挑剔又骄矜,还认死理,知道王保还在城里就总没事来他这里溜达打听消息,不想说,他就缠着。 “叶大夫。”谢暄与杜仲绅寒暄后,就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去,叶郎中就忙摇头道, “这几日没见过。” “兰公子。”杜仲绅听到随后进来的长寻这样称呼,便也唤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 谢暄指指自己,原本还在一旁没走近的长寻闻言蓦然凝眸,半掩在了谢暄身前。 杜仲绅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谢暄虽疑惑,却仍与他走到医馆无人的一处角落。 长寻想跟来,却被杜仲绅身边的人拦下,眼见二人都在目所能及之处,犹豫了下,还是停了下来。 说是无人,到底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馆,杜仲绅背对人群将谢暄的身影完全掩住,拱手弯腰,行了力所能及的大礼, “臣两湖总督杜锡缙参见潞王殿下。” 谢暄愣住,万万没想到被请进角落听到的会是这样一句话,更没想到杜仲绅就是杜锡缙,他竟认得自己! “杜总督……”许久没听人叫出“潞王殿下”四个字,谢暄只觉恍惚,鼻头一酸,竟微微哽住,“杜总督,你可算来了,你要救救傅行简啊,他魔怔了!” 第81章 话一出口谢暄就后悔了,自己这是昏了头吗,竟在杜锡缙面前说这种话。 眼前这位看起来恭敬且温和的人可是兵部尚书兼两湖总督,他能亲自来虞县,那必然是傅行简这些时候做的事已传至雍京。 更何况他现在这模样分明是在微服打探,倘若一状告到徐阁老那儿,内阁会怎样看待傅行简,会不会就此失望而放弃了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暄心咚咚直跳,耳尖也心虚烧热,虽说一定得为方才的话描补几句,但也绝不能被杜锡缙气势反压。 第68章 他挺直腰背,微微抬起颌角,那一瞬间的慌乱早已消失不见,眸色沉下,这才开口道,“杜大人您既来了,想必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我也不瞒您,梁胜财的确送了许多东西来,是我嫌弃这里处处破旧难捱,贪图舒适才非要留下。” 谢暄神色毅然,字字句句却是尽往自己身上揽,“傅行简他本是不要的。” “殿下,别说是在这里,哪怕是住在雍京对您而言也是怠慢。”杜锡缙的目光像是不经意扫过了谢暄身上的棉布披袄,神色温和地道,“以您的身份,用什么都不为过。” 谢暄怔住,先是意外,后又心中一凛,看来梁胜财送来了些什么东西,杜锡缙全知道。 “殿下,此处说话不便,还请殿下屈就,到臣的马车上去。” 的确,如今就算是谢暄也隐隐察觉出风云暗涌,这座小小的虞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两湖总督是真正的权臣,杜锡缙不宜长时间露面。 马车并未刻意停在僻静处,而是直接在热闹的长街上寻了处巷口停进去,杜锡缙带来的人,明的暗的,不着痕迹地守在四处,马车看似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停着,却无人能近一丈之内,包括长寻。 “杜大人不瞒您说,其实收了那些东西我早已后悔,昨天就都扔了出去,除了那张床,我搬不动。”谢暄垂眼,神色疲惫。 昨日他与傅行简大吵了一架,把梁胜财送的那些东西通通扔到了门外,还差点砍了那棵桂花树,床扔不动,他就蜷在椅子上,可不知什么时候睡去,醒来,却还在那张床上。 他不信傅行简会与高似勾结,但贪下了梁胜财送来的东西,用他的木料大肆修整房屋是真,赶了山上的村民下来,还是用他的木料盖房子也是真。 傅家再不如从前,那也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别说这点钱,再多上数十倍傅行简也不该看在眼里。 为什么?谢暄不明白,但傅行简对于他把那些东西全扔了虽感到意外,却没生气,甚至谢暄隐隐地发觉,他似乎还有点高兴。 但无论如何,这事不能让杜锡缙捅到内阁去。 谢暄神色切切,知道到目前为止事情不算大,全在杜锡缙一念之间,杜锡缙自然也清楚,他始终神态和顺,透着恭敬,“殿下不必如此忧心,若非臣觉得事情有蹊跷,也不会赶到虞县来。” 谢暄微微松口气,此时才觉出后背有些扎痒,是出汗了。 “只是殿下留在这里着实是委屈,可想过回楚都,或是住在雍京也好。” 这话是试探,谢暄刚刚松下几分的神思再次绷紧。 知道他是潞王的人极少,在整个雍京就只有杜锡缙、夏修贤,还有锦衣卫的指挥使司空兆。 他们自然也想知道谢暄的想法,他跟着傅行简私逃出来究竟是不是一时冲动,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的潞王,还能在这粗陋的地方忍几天。 思忖间谢暄心头一跳,觉出这是个机会,殷殷抬眸,没再摆出君臣之态,反而像是小辈在长辈面前表露心意,既带着些天真执拗,又有几分羞涩,轻声道, “休书一事杜大人想必知道,那并非我本意。” 杜锡缙眸色闪过一丝了然,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谢暄又继续道,“与您说实话,皇后娘娘已派人来劝过我,是我自己不愿走。” 杜锡缙神色微微一震,手指滞在胡须上,忘了继续向下顺。 短短几个字所包含的讯息巨大,在这个为官近三十年,已做到封疆大吏的总督耳朵里只需瞬息便悟到其中关窍。 那就是无论潞王现在如何忤逆,皇后娘娘并未放弃,仍是他身后那棵遮阴的巨树。 而眼下的潞王,却是执意要做傅行简的那棵树。 “那傅大人他……”杜锡缙话说一半,被谢暄强硬地打断道, “他要不要都得给本王受着!” 杜锡缙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但被他这股任性妄为的拗劲惹得唇角微抬。 谢暄使出任性来,一身布衣都难掩那天潢贵胄的骄矜劲儿,更让人觉得他这般甚至有些不讲理的肆意是理所当然,杜锡缙微笑,真像长辈看小辈那般轻轻颔首,顺着他道, “他是得受着。” 谢暄听罢只得意了少倾,眼里的光随着眼睫的轻颤逐渐黯淡,他虽垂了双眸,头却未低一分,“杜大人也觉得他会是那种贪夫徇财之人吗?” 杜锡缙低下头,恭敬且郑重道,“臣不会妄下定论。” --- 谢暄拒绝了杜锡缙要送他回府衙的好意,独自下了车,长寻看到他疾步而来,而马车没有半分停留,立刻向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车里暖和,眼下一阵风钻到进脖子里,谢暄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领。 “公子!”见长寻目露担忧,他便道, “这人是杜锡缙。” 长寻愕然,望向已经远去的马车,“他认得您?” “每年中秋品阶高的大臣都会入宫赴宴,我不见得都记得,他们却可能认得我。” “殿下。”长寻闻言更为忧心,趁这巷口无人低声道,“还是快些回去吧。” “大人现在在哪儿?” “应当是在山民暂居的房屋那边。” 杜锡缙人虽看似走了,可他到底有没有派人暗查私访却未可知,傅行简最近忙到几乎见不到人,他不能在府衙里傻等着,得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山脚下,随河边,有大片的空地可以安置山民,可傅行简偏要远离,硬是在梁胜财的府宅里安排下了小半的老弱病残,住不下的,也都在他府宅边上搭棚建屋,大冷天的闹得梁家热气腾腾。 近些时候傅行简采了许多木料,可钱还未拨,梁胜财敢怒不敢言,也只得咬牙先接纳下来。 “这狗官。” 还未见梁府大门,谢暄就被两边井然有序,用料扎实的的房屋所吸引,不管傅行简是用什么样的理由让村民下山,但到底也是临时的居所,竟建得感觉比县衙还结实。 “故意的吧。”谢暄暗暗咬牙,“这得多用多少木料!” 他骂完,身上忽然一阵凉意,眉头微跳,眼见着地上云影遮了原本的灿阳,不自觉地抬起头,只见乌云不知何时接连成片,直到最后一丝日光被遮下。 这样的秋日里没了暖阳护身,心头竟忽而凛寒,牙根没来由地微微酸软,心忽然跳得躁动不安。 自从到了这里,一直无雨的虞县竟好像在酝酿一场风雨,脚边趴着睡觉的一只黄狗突然立起来,一阵汪汪大叫吓得谢暄连退了好几步。 “长寻……”他刚唤出声,眼尾余光一闪,模糊间意外看到一个身影,“王保?”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暂居在此,那无妄呢,他也在附近? 王保正从这一排排房前蹲坐和呆立的众人中疾步穿过,紧盯着是梁府的大门,目光微有些呆滞,却透着凶光。 谢暄心头一跳,下意识跟上。 梁府内外都住满了人,前院与后面的主宅由一道大门锁住,梁家人都住在后头,隔得干干净净。 王保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谢暄不知道自己慌什么,竟小跑起来。 犬吠依旧嘲哳,一只叫起来,另一只也跟着叫,门外叫了,门内也跟着叫。 一片嘈杂声中,谢暄先看到王保的背影,再往前,是傅行简的背影,他弯着腰,似乎是在查看什么—— “傅行简!” 谢暄忽然大喊,然而一阵惊雷劈下,沉闷的轰鸣由远及近,阵阵炸开,不仅仅是犬吠,脚下一个黑影窜过,谢暄惊得一退,竟是一只硕大的黑鼠。 就这么一晃神,尖锐的叫声与惊呼炸响在耳边,谢暄猛然抬头,眼睛里就只剩了王保手中的白光一道,下一瞬,没入了傅行简的后背。 第82章 “大人!!” “快,快拿下他!” “这不是骆台村的王保吗?” “恩,恩公?” 杂乱的犬吠,惊惶的叫喊,还有那接二连三,摄人心魄的惊雷。 这样多的声音混在一起都进了谢暄的耳朵,嘲哳着,嗡鸣着,直到一声兰时撕开了神识,他才蓦然惊醒。 谢暄发现自己正在竭尽全力地平伸着双臂,竭尽全力地挡在傅行简的身前,他的眼里再没有别的,就只剩下那柄被高举的利刃上,触目惊心的红。 一小股鲜血从刀身蜿蜒向下,悬于刀尖,然而瞬息之后王保目眦欲裂地被按倒在地,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傅……傅行简!” 谢暄直到现在才敢回头,他慌忙地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猛然推开,踉跄着几乎跌下台阶, “长寻!带他走!” “你这个草菅人命的混蛋!”王保忽然大叫,“就是这个混蛋狗官勾结山匪杀了我们全村人!” 四周拥上来的,围得密不透风的村民忽然静了,他们愕然地看着悲愤到几近癫狂的王保,又探究地看向已经跪倒在地,靠两名衙役才堪堪支起身体的知县大人。 第69章 “就是他将我们村的人全部集在一起,在中秋那天晚上屠杀了全村!”王保剧烈的挣扎使他身上的衣服散落开来,腰间一道新鲜红艳的伤痕触目惊心,“我也被砍了一刀,落入随河被人救起才捡回一条命……” 他的脖颈上铮鸣交错着架起两柄刀刃,可他仿佛没了知觉一般用力抬起,下颌瞬间被割开,鲜血淋漓, “骆台村……十三户人家……除了我全都没了!” 人群忽有中有一个男人高声道, “这是骆台村的王保没错,我们都在矿上上工,他们村的人中秋前突然都让回了家,之后就再没见过!” “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火光不,我就说是骆台村那方向的,烧了整整两天。” “我想去查看,结果通往骆台村的桥竟然断了,没能过去。” 议论声乍起。 谢暄听得心惊,却根本顾不上,他甩开长寻扑到傅行简身前,又记起伤口在身后,慌忙起来查看。 “没……我没事。” 谢暄闻言低头,手臂上紧握的还是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可不若以往总是使力托着他,这次是往下坠,坠得他心也直直沉下去, “他扑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惊叫声,我躲了。” 谢暄在傅行简貌似平稳的声线中听出了隐忍的轻颤,他抬眼看着自己,瞳孔似乎在抖动,眸色却如往常一般镇定,“只是伤在肩膀,不会有事,你先回去。” “不……”谢暄随着傅行简的注视而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双眸渐渐凝起,无视身旁骤然而起的,来自村民一浪高过一浪的叱责,“我刚才见了杜锡缙,他知道了。” 傅行简眸光一闪,没有说话。 “长寻。”谢暄抬起头,“你现在立刻快马追上杜大人,告诉他傅大人遇到麻烦,求他帮忙。” 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傅行简,他同样举目,眼中血丝遍布,眸光却是肯定。 “去吧。” 长寻立刻点头,寻机从躁动的村民中闪身而出。 “你……” “那天我救下的就是这个行刺的人。”谢暄看着他愈发苍白的双唇,声音强压下害怕的颤抖,“我来试试。” 傅行简仍没说话,然而手臂上微松,是他缓缓放开了他。 谢暄深吸了一口气。 周围的村民七嘴八舌,愤怒已是一浪高过一浪,衙役的那点儿威仪早已岌岌可危,他站起来走到王保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下,注视着他, “王保,你凭什么说是傅大人。” “恩公……”王保看到谢暄,满身的戾气陡然消退,可愤恨却不减,“我见到那个穿着绿衣兽补子的官了,我看见他给了山匪头子一大笔钱,说是事情办得好,傅大人赏的!” “确认是山匪?” “当然!”王保看向周围,“龙脊山里那群匪徒,这三个村子的谁不认识!” “这几日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又在躲藏,那是在哪里碰到的他们。” “我躲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旧屋里,他们说话时就刚好在窗外,我偷偷看到的。” 谢暄有冲动想问他无妄在哪儿,却又不敢提,眼下看王保对答如流,又被挑起了如此巨大的仇恨,那个山匪应当是真的。 问到这里,谢暄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但王保盯着他,村民也因好奇而停下谩骂静静看着,他心头发紧,想着怎么也得拖延到长寻将杜锡缙请来,尽快将傅行简送去就医。 “你说的那间旧屋在哪儿。” 傅行简的声音蓦地自背后传来,语调沉着,不怒自威,周围霎时间连细碎的议论声也不见了,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那边,看了,却又不敢直视,眼睛不自觉地躲避。 谢暄也马上回头,只见一直在他身边的县丞刘鸿才搬了一把椅子扶傅行简坐下,肩上还披上了一件大氅,除去眉头微锁,脸色苍白,乍一看他似乎真的没受很重的伤。 傅行简抬抬手,王保脖子上的刀撤下,被两名衙役抓着肩膀提起来向前了几步,跪在台阶下。 王保双目赤红,却仍答道,“在永民巷。” 傅行简微微一滞,似是一口气顶在了喉间,他喉结艰难一滚,才又说道, “你的伤一看便是受过妥善救治,而永民巷是虞县百姓居住聚集之地,人多眼杂,你说你是躲在其中,那如何医治,又如何喝水吃饭。” 谢暄今日外头披的棉布披袄,窄袖,那闻言骤紧的一双拳无遮无拦地映在傅行简眼中,随后,一直紧盯着傅行简的他转过头去看王保,即使背影仍能看出紧张。 王保则也是先看谢暄,那眼神竟似在看谢暄的脸色。 谢暄一双眉狠狠拧在一起,眼神中满是警告,王保怔怔收回目光,答道,“得好心人搭救,不便说出姓名牵连了他。” “好。”傅行简也将目光从谢暄身上收回,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而问道, “那我问你,永民巷可热闹?” “热……热闹。”王保没料到会问这个,有些诧异。 “怎么个热闹法?”傅行简继续问道。 “巷子里似乎……似乎有早市,天未亮就听到有做买卖的动静,一直持续到日落。”王保道。 “你既然听到,那就说明你所躲藏的那间空屋紧邻着集市,从天未亮一直热闹到天黑。” 王保点点头,称是。 傅行简一阵轻咳,不过刚起,喉间微微一吟,咳声乍止,谢暄的心随着这断掉的咳声蓦地跳空了一下,霎时间急出了满额的汗。 他按捺住去查看傅行简伤势的冲动,而是回头,郑重地看了他一眼道, “我来问。” 傅行简抬起看他,眼尾泛着忍耐的红晕,双唇微抿。 就在谢暄以为他一定会不放心而拒绝之际,他竟轻轻点了点头,握在扶手上的手紧绷着,后背微微靠向了椅背。 谢暄双唇微颤着,强迫自己稳下心神,略一沉吟道, “如果你口中那名官员要与山匪相见,为何既不在深山,也不在府衙,偏要在热闹的永民巷,在你家窗下密谋此等大事?” “这……” 王保愣住,他当时听罢是又惊又怒,满心满眼全是家人横死刀下的惨状,豁出一条命也要为全村报仇雪恨,那里还能思考这些。 “更何况就算他们在闹市里做此等秘事,那为何还偏要指名道姓地提到傅大人?” 王保噎了噎,一时无言以对,双唇颤了颤,道,“可杀了全村的就是官,他身为知县,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鲜血不断从王保的下颌涌出,胸前衣料已吸得饱满,红得刺眼,他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的, “恩公您救了我,您是好人,可不要被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官给骗了!” “你……” “他当然不会被骗!” 漫漫人群中,一个陌生的男声不知在何处高喊,瞬间掩过了谢暄的声音,“他可是咱们这位知县养的娈童,当然会向着他说话!” 娈……娈什么?! 谢暄震惊地朝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哪里能分辨出是何人所言。 “看他,外头套个棉布披袄,里头露出来的那是什么?” “像是绸缎!是绸缎!” 谢暄低头,这才发现方才心急动作太大,衣领不知何时扯开了一个口子,傅行简这件改小了的银鼠皮小袄正泛着锦缎所该有的,淡淡的光,边缘处是细密的,如细银针般的银白色绒毛。 他脸色微变,一把将衣领收紧,可仿佛从四面八方,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声喝着,怒骂着, “不管骆台村是不是他干的, 就是他把咱们赶出村子,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是不是要把咱们也一起聚在这里都杀了!” “与其等死,不如就趁现在把这昏官和他的走狗都杀了!” 谢暄的脸色瞬间煞白。 第83章 谢暄猛退两步,愕然惊恐。 竭力高声的怒喝,势成水火、步步相逼的话锋,在阴沉破败的天幕下每个人脸上尽是灰沉,心头的惊惧映在每个人的眼中。 杀……杀了官? 他们愤怒,憎恨,谩骂,可占据在心底最深处的,仍是对权势的畏惧。 仿佛被掐了脖子,每个圆瞪的眼睛里既有被挑起的亢奋,又有害怕的踯躅。 一个短暂的,一触即崩的寂静。 谢暄不敢回头去看傅行简,他屏住了呼吸,轻声,缓缓地抬起了后脚,近乎无声地向后挪动。 他极力让自己的气息沉稳,眼神平和,可唯独背后却是一阵阵地发麻,哪怕不回头,谢暄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焦灼如炬。 瞬息间这一方院子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也许只差一个呼吸,一个咳嗽就会天崩地裂。 阴云迫顶,灼烫的脊背倏冷,谢暄微微一颤,惊觉傅行简为什么不说话,他一定有办法解开这个困境,他不会眼看着自己手足无措,可他为什么不说话? 第70章 谢暄再也忍不了了,他不顾一切地转身,然而眼底映出的,却是傅行简从椅子上倏然滑落的身体。 “傅行简!” 骇然卷起全身的血一起轰然涌上头顶,那原本的恐慌和害怕如同被这阴风卷走的枯叶一般飞逝不见。 谢暄飞扑过去,想用自己的肩膀挡下他坠地,蓦然而来的重量将他的膝盖直接砸在了石阶上。 咚地一声,谢暄的心脏跟着震动,疼痛并未如期而至,皮肉仿佛是一层与自己无关的厚甲,麻木而僵硬。 人群开始骚动,仿佛他的飞扑,他的惊骇都证实了刚才那些教人将信将疑的流言。披袄已经彻底散开,灰蓝色的棉布盖不住泛着光华的锦缎,就这么明晃晃地映在每个人眼里。 又是那几个声音,他们此起彼伏地怒骂,字字切中要害,村民眼中原本的惊疑不定,原本的恐惧畏缩如同火堆中为数不多的湿柴,被挑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蔽日的熊熊烈火。 “你,你们要是胆敢伤了朝廷命官可不是杀头这么简单的,要诛九族! !” 刘鸿才大吼过后,拽过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衙役低声急道,“快挡住他们,看谁第一个敢冲上来的就杀鸡儆猴! “不……不行!”谢暄艰难扛起傅行简的身体,一把拉住那个衙役,嘶声喊道,“所有人的刀都不许出刀鞘,不可伤一个百姓!” 谢暄的音色本就清亮,此刻如一支击破浊风的羽箭一般鸣啸而出,方圆几丈内,一触即发的人群忽然定住,已经拔出几分的刀就这么僵着,官兵们都看向刘鸿才。 “你懂什么!”刘鸿才已急得满头是汗,突然对着诸多村民怒吼,“你们要是胆敢动手,那就是暴民,个个当以诛杀!” “不可……!” 谢暄瞪大双眼,恨不得去捂上刘鸿才的嘴,可阻止的话还未出口,人群中已男子高呼,“我一直怎么说的,官府就是想让咱们死,不反抗就是死路一条!” 长寻呢!他到底有没有追上杜锡缙。 这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高瑛难道也没得到一点消息吗? 傅行简的高大的身体沉重地压在身上,来自左膝的剧痛直到此刻才明晰地感受到,谢暄汗如雨下,对于死亡的惧怕在此刻一层层加叠。 他在害怕,可竟然不是在怕眼前暴怒的村民,而是他肩上这个人会死。 “你别死……” 上一刻是颤不成声,下一瞬,他又凝声如铁,吼退一个拿着刀刃向一名村民砍下去的衙役。 乱了,全乱了! 谢暄清楚地知道民愤不可激,眼下只要敢杀死一个人,那么村民的最后一丝理智会立即随之湮灭。 可他拦不住,挡不下,更何况有故意挑拨之人仍在蓄意煽动,势必要将暴动挑起,他们死,村民最后也得死! 耳边唿哨,冷峻的北风于此刻呼啸而至,风顺势钻进衣领中扑打,谢暄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衙役对着一名举着木棒冲上来的村民高高举起了刀—— “都放下!胆敢有人再动一下,格杀勿论!” 猛然间,一声犹如虎啸的怒吼震破苍穹,马蹄与铮鸣声交错,一匹高头骏马竟从大门奔踏而进,勒马的嘶鸣中马蹄高高扬起,踏下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他们还有援兵,就是要来杀我们的,我们不能……!” 弓弦嗡鸣,羽箭带着鸣啸破空而至,在人头攒动间直穿了说话之人的喉咙,快得根本无人看得出他究竟何时搭上了弓箭。 “若是村民,现在立刻走出大门,若是蓄意挑衅者,那就留下来尝尝我这把昆吾刀的厉害!” 昆吾刀?谢暄猛然抬起双眼,这人是黄不群! “傅行简你再坚持一下,黄将军来了,他来救我们了!” 有一人出去,便争先恐后,而那名倒地而亡的男子竟也无人认领,人人避之不及,血流了满地。 几名衙役均已受伤,此刻松了这口气,都不禁瘫倒在地上心有余悸,一直躲在后面屋里的刘鸿才更是比谁跑得都快,只冲着黄不群奔去,颤声哭喊道,“黄将军,您可算是来了!” 黄不群并不理他,而是翻身下马手握刀柄,一双眼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院内走出去的人,似乎是想从中分辨出是否还有趁机挑拨之人。 这目光实在太过迫人,从他身边经过之人莫不是胆战心惊,好几个都差点绊倒在地。 待到最后一人出去,刘鸿才向门外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外头竟有一队披袍擐甲的骑兵严阵以待,怪不得出去了那么些人,竟然除了脚步声,无一人敢说话。 而这时,外面走近一个身着常服的身影,刘鸿才却见黄不群身形一凛,向外走了两步,垂首躬身,颇为恭敬地道, “部堂大人。” 部……部堂大人? 刘鸿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怎么今日这小小的虞县竟仿佛翻了天一般,就连总督大人也在! 杜锡缙身形虽稳,步履却急,只见他快步踏进门内朝里一望,瞬间变了颜色, “傅大人那是怎么了!” 直至此刻院内一览无遗,黄不群才惊觉有一人伏在地面,刘鸿才更是慌忙跪下大呼道,“部堂大人,傅大人他被人刺中负伤,此刻恐怕失血过多,已是危矣!” 杜锡缙脸色骤变,三步并做两步向傅行简那处奔去,黄不群向门外兵将喝道,“快过来将傅大人送医!” 刘鸿才此刻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跪不住了,直接瘫坐在地上直喘气,眼见着几名士兵将傅行简稳稳抬起,身上那件掩盖伤口的大氅落下,血迹刺目。 可……哪里不对? 刘鸿才又喘了几口气才恍惚意识到,他爬起来向方才傅行简倒地之处走去,疑惑道, “兰公子呢,他刚才不是还在呢?” 正准备随傅行简出去的杜锡缙闻言蓦地停步,一把拉住了刘鸿才,“你说谁,谁刚才还在?” “就是兰公子,傅大人的那个……叫什么兰时的。”刘鸿才愣愣道,“黄将军进的来那一刻我还听到了他的惊呼声,人怎么不见了?” 第84章 眼不能视,口不能言,手脚也被捆着,只有马蹄声与车轮声不断地砸踏在耳边。 刚才剧烈的反抗被狠狠按住,几乎要将谢暄的肋骨按断,现在他就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过刚平静须臾,马车蓦然一个颠簸,谢暄闷哼一声,疼得头晕目眩,心中愈发地恐惧。 就在兵荒马乱即将结束,就在他以为终于得救之际,后颈竟被猛然重击,醒时就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困于这辆马车之中。 是谁!? 是某个嫌他碍事的子侄,还是皇后终于失去了耐心。 这个人应该一直混在村民当中想趁乱下手,却没想到黄不群来了,只能将他带走。 黄不群,想到这个名字,谢暄心中稍定,仿佛傅行简的呼吸仍扑在耳边,一下一下的温热,他虽昏迷不醒,可呼吸还算稳,能得救,一定能得救。 可自己呢…… 谢暄喉头一酸,心底泛起一阵茫茫的无望,泪水浸湿了蒙在眼上的布,粗糙冰冷。 看来无论自己终是逃不过老天定好的命数。 他害怕至极,却也莫名地,有些如释重负的滋味,以平民的身份死在外头,总不会再连累了他。 随着马一声嘶鸣,摇晃的车子缓缓停下,谢暄心头一凛,在这短暂的平静中生出绝望。 身下地板震动,是脚踏在上面的声音,然后车身轻晃了一下,有人跳下了车子。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 谢暄屏起呼吸仔细听着,可耳边除了风拍打树叶的飒飒声外什么都没有,静得甚至不像在城内。 又是一阵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细听起来最少有三四个,谢暄心陡然一跳,而后咚咚地在胸腔里乱砸,耳畔嗡嗡。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也不知道这个两辈子都要治他于死地的人会不会让他做个明白鬼,好歹知道到底是谁恨他至此。 想到这儿,心里又一阵难过,最后一面,竟是生离又死别。 面上阒然一阵凉风,谢暄用力仰起脖子,透过眼前仍潮湿的布料缝隙窥得丝亮光。 人来了! 谢暄唔唔地闷叫,想让对方将口中的布拿掉,不能像上辈子那样死得突然,连一句交代都来不及说。 方才他已想好,若身死,就将他埋在楚都山上的那座无名墓旁,立不立碑都成,以后有没有人祭拜也无所谓,连转世投胎都不要。 “你说百姓皆苦,我怕吃苦……” “可是……我更不想投身于帝王家……” “我不想去皇陵……” 谢暄一震。 怎么这些话如此熟悉,竟好似他曾说过一般,脑海中的那个他究竟在和谁说话! 然而一声低呼惊醒了谢暄,门帘又唰地放下,外头声音乍起,朦胧中他渐渐回过神来,细听之下愕然呆住。 第71章 外头是一个男人在大声叱责,而另一个男人则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懂,竟非楚话! 少倾,这个男人似乎冷静了些许,声音蓦然低沉,谢暄心头一跳,终于听出了这个曾经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声音。 “唔唔!”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谢暄用力挣扎起来,脚也顾不上疼,在地板上砸得咚咚作响。 门帘又开,一人似乎是探进身来,下一瞬身体腾空,竟是被抱了起来。 “唔唔唔!” 抱着他的身体一顿,口中被塞实的布团被取了出来,谢暄下颌一僵,试了几下才将嘴合上, “苏……苏什么你个狗皮膏药,你吃了熊心豹子……唔唔!” 谢暄气得浑身发麻。 他那般痛苦绝望,好容易劝自己接受了这不复相见的必死结局,可居然是这个混蛋,居然是他! 不过骂了半句,这挨千刀的居然又把那破布塞回自己嘴里,再挣扎几下,身上箍得跟铁钳一般,之前被按痛的双肋再次疼得他一颤,顿时失了力气。 “你要是能好好说话,我就把布取下来。” 谢暄一滞,僵了半晌,只能屈辱地点了点头。 他被放下来,身下柔软,似乎是坐在了什么软垫上,但苏赫巴鲁并没有取下他口中的布团,而是先摘下了眼上的蒙布。 谢暄下意识地低头闭眼,眼前却是一片柔和,并没有他预想中刺目的光线,可还未等他睁眼看就究竟是哪里,下颌一紧,竟落入了苏赫巴鲁手中。 头被迫仰起,果然是苏赫巴鲁那张脸。 只见他捏着自己的下巴左右看看,眼睛里蓦地燃起一团怒火,转过头冲着门口一人又是一阵怒斥,可骂完了转回头,却又换了副嗓子,就犹如那晚放灯时一样讨人嫌, “我骂过他了,蒙眼的布就算不是绸缎也得是细软的棉纱,用这样粗糙的麻布,把美人的眼睛都蹭红了。” 谢暄一怔,却没想到苏赫巴鲁刚才那番怒不可遏竟是为了这种事,再转念,自己好像又被他调戏了一番,顿时怒目而视。 苏赫巴鲁啧了一声,仍一手嵌着谢暄的下巴,另只手取下了布团,只是取下的瞬间他竟仿佛下意识地向后躲了半分,似乎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谢暄蹙了蹙眉,没骂。 手脚还捆着,布也仍在他手里,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早已不是那个一点苦也吃不得的潞王,这点屈辱暂时忍下也就罢了。 谢暄决定先不与他争辩这些,他有更着急的事。 “苏……”谢暄咬咬后槽牙,决定审时度势,“苏赫巴鲁你为什么要将我掳来。” “我如果真想把你掳来何须等到现在。”苏赫巴鲁神情倒不似在说谎,“是我这个随从,今天本是去凑个热闹看看究竟,知道我想要你,顺道带回来罢了。” 他是一颗白菜?还顺道带回来了,北狄都是这种蠢货怪不得被西羯按着打。 但所有挑衅的话都只能被艰难咽下,谢暄深吸一口气,尽力用自认为平和的语气道, “苏赫公子,我是傅知县身边的录书,你将我送回县衙,我定然不说是被劫持,不会与你计较。 “录书?”苏赫巴鲁竟笑起来,“一千五百两黄金买一个录书,傅大人还真是有富比王侯,还颇有闲情啊。” 他怎么又提什么买不买的,有病是不是…… 满腹的牢骚倏地一滞,谢暄震惊地抬起头,微张的双唇颤了颤,结结实实地吸了口冷气, “你说什么…。…。?” “我说,当时慢了一步,不然再加五百头羊,你就是我的了。” 第85章 五百头羊……? 他刚才说什么?五百头羊?! 这几个字一遍遍地与当时浑浑噩噩时听到的声音交错,最后直至重合。 什么买下来的,什么三次遇见,谢暄霎时间明白了苏赫巴鲁的那些胡言乱语,他张了张口想解释,然而舌头如同打了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解释,他要怎么解释!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并非是奴隶而是大楚的亲王,先不说丢不丢得起这个人,单说苏赫巴鲁北隐瞒身份与內监勾搭到一起,其目的就不可能单纯,说破了说不定会起杀心。 谢暄心头泛起一阵委屈,虽说刚才已下了赴死的决心,但若死在这个人手里,那他还不如撞墙自尽。 “你认错人了。” 谢暄沉默了半晌,选择死扛,那场子那么大,他怎么可能看得清楚,死不承认便是了。再怎么说他现在都是朝廷命官身边的人,苏赫巴鲁认识傅行简,总不至于强抢。 “当时那场子里每间房中都有一个西洋望远镜,可真好用啊。”给出了台阶,可苏赫巴鲁不下,他右手伸出食指,不轻不重地按在谢暄挺翘的鼻梁上,“就连一颗痣都瞧得一清二楚。” 谢暄被他按得悚然,用力撇开脸,苏赫巴鲁的手指顺着脸颊倏地滑落,喉间轻笑。 下一刻他弯下腰靠近,棕褐色的眼珠里满是不怀好意,谢暄只好不断地向后靠去,背后触到椅背,转瞬被困在了方寸之地。 “美人,傅行简死了,你就跟我回北狄,放心,我保证不把你送给别人用。” “你……你放……放屁!”如此粗俗的两个字还是第一次从谢暄的嘴里说出来,只是磕磕巴巴的少了震慑力,一双眼眶气得发红,“谁说他死了,他活得好好的,你知道谁到了吗,黄不群!你们这些北狄人听到他的名字个个都屁滚尿流!” 苏赫巴鲁被他骂的一愣,打量他的眼神微变,嗤笑道,“怎么,还嫖出情意来了?我还当你更怕跟我到北狄去伺候我的兄弟手下。不过也是,你的确值得好好待,那可是一千五百两黄金。” 谢暄脸色一白,这才品出他下半句的意思,脚腕虽被绑着,可正欲向上踢的小腿顿住,不敢轻易惹怒了他。 “我,我虽是被买来的,但也有户籍在册,失踪不是小事,更何况我这么值钱,丢了怎么可能不找。”谢暄搜刮着各种理由,试图说服,“你来雍京是有事要做吧,为了我万一耽误了正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苏赫巴鲁淡淡嗤笑一声,“失踪一人?你们大楚当真会为失踪一人大动干戈?我看一个村都未必。” 这话听得谢暄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强行将思绪拉回来,“别人我不知,反正我要是失踪了必会大动干戈。” 说不得身份,就只能强调价钱,“一千五百两黄金。” 能调得动黄不群的只有杜锡缙,长寻一定是寻着了他,只要杜锡缙发现他失踪,那必会将虞县翻个底朝天。 耳旁一声冷哼,原本迫在谢暄头顶的阴影倏然撤去,是苏赫巴鲁直起了身体。 谢暄眼看着他的眸色中徐徐褪了那股戏谑的混劲儿,心头渐定,暗想自己大约是猜对了。 他们潜入大楚必然是带有目的的,而且和夏修贤都扯上了关系,定然不会是小事,或许关乎北狄国运。 苏赫巴鲁身负重任必定不愿轻易惹出事端,不然以他这混蛋模样,恐怕自己早遭毒手,岂会顾忌? 谢暄睨了眼苏赫巴鲁微蹙的眉头,想必逞了口舌之快后,他也在头疼这个不长脑子,鲁莽行事的手下。 “苏赫公子。”谢暄尽力稳住声线,“你尽可让手下出去打探下,看有没有卫军在县城内密查寻人。” “卫军?”苏赫巴鲁眸色蓦然锐了几分,“傅行简不过一个七品知县,怎么可能调得动卫军。” 谢暄语塞,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道,“他哪里是普通的七品知县,你可别忘了他姓傅,而且他还是潞王的枕边人!” 提及潞王时苏赫巴鲁神情微变,但一闪即逝, “我倒忘了这位傅大人还是位王妃。”苏赫巴鲁面露讥诮,“那这么说潞王恐怕还得谢我才是,掳走了他的心头大患。” “潞王他为人宽厚,心慈好善,德容兼备,有日月入怀之姿。”谢暄语气笃定,脸却不受控制地越说越红,“他才不介意呢,我……”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谢暄,他得救般地松了一口气。 又是听不懂的对话,然而交谈过半,苏赫巴鲁忽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看了谢暄一眼,又回转过去说了几句,待门外的人走了,他靠在门边,比寻常楚人高出的眉骨掩了双瞳。 谢暄心如擂鼓,不知道苏赫巴鲁得着了什么消息, “果真有卫军在城内搜查。” 谢暄仿佛没听见似的,脱口而出的却是,“傅行简可有消息!” 苏赫巴鲁挑眉看他,仿佛在看一场旷世的不伦戏码,那眼神分明冷峭、不虞、还带着些讥讽,但他却坦荡,直言道, “他没死。” 心在这一瞬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仿佛是在巨浪上行舟,那从遇见杜锡缙时便一直紧绷的神经如同硬撑的船舷,在这一刻终于卸下重担,崩得谢暄气血翻涌,一时间头晕目眩。 第72章 “高兴成这样?” 恍惚间他听见苏赫巴鲁的声音渐近,阴影笼罩而来,他下意识抬头,下颌又被他钳住,颇为不满道, “他被人刺伤是活该,死不足惜,你为他流眼泪作什么。” “你胡说八道!”谢暄眼睛被眼泪糊得模糊,下颌也被捏得说话不清不楚,可怒火做柴烧旺,气势丝毫不减,“他那般君子,岂容你随口诬陷。” “君子?”苏赫巴鲁冷笑,“你们楚人还真是擅长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无恶不为,傅行简与富商勾结中饱私囊,又和高瑛密谋屠村,人家杀他是不是理所应当。” 谢暄闻言一震,心里霎时间空了一下。 屠村,又是屠村。 他和高瑛?无妄说他投靠了高似。 还有王保虽说是被诱使前来刺杀,但他所听之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却未可知。 一条条线索清晰可见,却又如同杂草疯长,怎么理都是一团乱麻,只有…… 谢暄抬起双眼,原本虚虚望向门外那日光的黑眸渐渐凝起,陡地转向苏赫巴鲁。 屠村一事这满城的人都不知道,他一个外族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们为什么要屠村,又和眼前这个北狄的三王子有何关系,傅行简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杀了王保全村! 谢暄强压下质问的欲望,敛下双目,一直被绑住的手脚已经冰凉,泛着阵阵痛麻,他思忖再三,收了满身的震惊与戾气,低低道, “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一滞,又复是那副让谢暄看了就牙根儿发酸的神情语调, “怎么,美人要求我?” “是求你,也是提醒。”谢暄看向他,眸色沉静,“虞县不大,卫军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想,你应该不想被黄不群的人找到。” “你本意并不想掳我到这里来,我亦不会大肆宣扬。” “苏赫巴鲁,你不想惹事。” 第86章 苏赫巴鲁漫不经心的笑凝在嘴角,渐渐绷成了一条直线,看向谢暄的眼神意味深长, “你威胁我?” 这话乍一听吓人,谢暄闻言却心头一动,悄悄吁了口气。 若说这天底下哪里的人最表里不一,擅长话中有话,那非楚都皇宫莫属。 听话要听音,这是谢暄打小就耳濡目染的,别看苏赫巴鲁此言是在威慑,可他却已听出来了妥协之意。 但人为刀俎,他现在反正是鬼市里被买卖的奴隶,又不是潞王,自然是能屈能伸。 眼眶还泛着红,嘴角却已勾起了略显讨好的弧度, “苏赫公子,你们北狄人以心胸豪迈闻于天下,自然不会计较我这点冒犯,你不想和卫军照面,留我在此即可,此恩我自是记下了,日后定当回报。” 骂的时候是屁滚尿流,求的时候就是心胸豪迈了,苏赫巴鲁瞥了他一眼,不过刚嘁了一声就听见墙外略略起了些嘈杂,像是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谢暄见状忙道,“我知道今日掳我来非你本意,绝不会向卫军透露半分。” 然而很快,苏赫巴鲁的一名手下面色焦灼地与他禀报,虽说听不懂,可有三个字再清晰不过地进了谢暄的耳朵。 杜锡缙。 他惊诧,杜锡缙来虞县是微服私访,仅仅是便装就能被苏赫巴鲁的手下认出来,他们在大楚究竟意欲何为! 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谢暄吓得立刻敛下诧异的神色,在苏赫巴鲁回头的那一刻双目重现茫然。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赫巴鲁蓦然沉声道,“为什么杜锡缙会亲自带兵寻你!” “杜锡缙是谁?”谢暄先是惊讶,再又激动,“是傅大人的手下吗,他来找我了!” 苏赫巴鲁双目微眯,眸色瞬间一暗,困惑闪逝后愈发阴沉,沉得谢暄心头一凛。 坏了…… 脑海中不过刚刚飘过两个字,阴影骤至,谢暄只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后背撞在一个宛若铁壁的胸膛之上,咽喉一紧,耳边沉沉, “杜锡缙可以为平民乱,也可以为救朝廷命官而出兵,却不该为你大动干戈!” 言语间那只手却仍紧紧扼住,窒息感一层层叠加而来,谢暄拼命的挣扎被苏赫巴鲁轻易压制, “北,北狄与大楚一直交好……那你就想想……要不要得罪了……” 杜锡缙。 谢暄没说完,苏赫巴鲁就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你果然不简单。” --- “部堂大人……” “别动, 小心牵动伤口!”杜锡缙快了几步挡下傅行简欲起的身体,“还好你躲得及时,这一刀没在要害。” 血色全无的唇泛着淡淡的青,失血虽多但伤势并不重,这点挫折绝不会让傅行简露出如此焦灼不安的神色。 唯有…… 杜锡缙深深叹道,“潞王殿下失踪,我与你一样着急,但虞县已死守,殿下他一定仍在城内。” “可大人……”傅行简双睑微颤一下,才堪堪抬起,烧灼的双目仿佛是在用冷静强行冰封,“殿下即使仍在城内,却是生死未知。” 伤痛与失血让他的气势远不如平时,可此言微弱,却让杜锡缙蹙起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胡须,眼神从傅行简的脸色移开。 “未知”二字的颤动极轻,若非此刻寂静根本不易察觉。 雍京与楚都筋脉相连,他们这些官员常年在外,其实消息各比各的灵通,然而今日所见却让杜锡缙疑惑,这傅行简紧张潞王安危之忧惧不似担心被牵连,倒像是情真意切,动了真格。 “意深啊。”此刻又何必探究这个,杜锡缙以长辈之姿叹道,“你所虑亦是老夫之虑。” 劫走谢暄,什么人会单单劫走谢暄,思来想去,就只有想让他死的那些人。 两人哪怕谁也不肯明说,却也都想到了一处去。 但究竟是真的忧心潞王安危,还是怕人在自己地界上没了担上重责,还未可知。杜锡缙又看了眼傅行简。 “要找到他。”傅行简怔仲少倾,眼睑微阖,遮下了眸底逐渐弥漫的凄然,低低道,“就算终归是这样的结局,我也要找到他,带他回去。” 杜锡缙听得有些糊涂,目光却落在了傅行简放在身前的那双手上—— 那样死死的攥着,像是要把自己捏碎一般攥着,他却也忽然懂了这并不是源于愤怒或是焦灼,而是隐忍,是克制,是怕下一刻就全然失态。 杜锡缙按下心头猜测,沉声道, “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刚才查到福安巷一处民宅时似乎可疑,老夫立刻派人在附近搜查虽无所获,但仍在继续追查。” “福安巷?”傅行简倏地抬头,“让我去。” “不行。”杜锡缙断然拒绝,“你身上有伤。” 傅行简道,“部堂大人,下官曾供职于大理寺,专擅于此,如若是因为探查不细而错过,那便是悔之晚矣。” 大楚的这几个世家大族,祖祖辈辈的多少都带些姻亲,杜家和傅家也不例外。但无论杜锡缙拿起了总督的威仪,还是苦口婆心地以长辈的身份规劝都没用。 他劝不住,也只能带着郎中一起上马车,随傅行简行去福安巷。 傅行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一出现几乎吸了所有人的目光。 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左边手臂明显是僵直地拖着,步伐更是深深浅浅的踉跄。 这些卫军并不清楚失踪的究竟是何人,但见这位知县大人的神态,也不由地紧张。 院子不大,不过两间屋子罢了,陈设也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些常见物品,卫军已探查过几遍,没什么明显的物品留下。 傅行简被长寻搀扶着走进屋子,屋里也干净,桌边的椅子上扔着一个布团,他眸光一凝,仿佛忘了肩上的痛,几步走过去一把抓起。 右手稳稳地抓着,反复端详,杜锡缙觉得他好似看出了什么,便问道, “这块布有异?” “这应当是曾经被塞进了口中,才会这样团着。”傅行简目光沉着,拇指擦过布料上的花纹。 “你看出了什么?” 他低头揉搓了下,又看了一眼后缓缓摇头, “没有。” 杜锡缙神色一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道,“殿下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任谁听了都过于场面,可却又无言可驳。 当下一片默然。 杜锡缙看了眼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忽然转了话锋道,“傅大人,你为何要大兴土木,驱赶山民。” 说着,他略一沉吟,接着道,“而且我发现居于梁家的山民多是老弱病残,而那些年轻力壮的都被你雇佣前去修补民宅?” 又是一阵沉默,杜锡缙没有得到傅行简的回应。 他单手撑着桌面,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块布,似乎是支撑不住,鬓边的汗水顺着颌角落下。 “傅大人!”杜锡缙怕他出事,忙叫站在一旁的长寻将他搀扶起来,“快送你家大人回府衙好好歇息!” 第73章 长寻紧张不已,硬挺着腰牢牢支撑起几乎已经脱力的傅行简来到院中的软轿前,弯腰俯身将他安置进去,急忙就想出来起轿回府。 可胸口一紧,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襟,昏暗的轿内,傅行简声音带着重重的气喘, “拿着。” 长寻忙接着,发现竟是刚才那块不起眼的布条。 “还有这个。”傅行简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云纹金扳指,“你立刻去找夏修贤,他见到这个扳指会懂。” “少爷。”长寻讶然。 “这块布,看似普通。”傅行简猛然顿了下,轻咳一声才又继续道,“但编织方法是北狄的样式。” “是苏……”长寻立刻悟到,“小的知道了!” 傅行简意识渐沉,他能感到轿子抬起,摇晃,慢慢地从嘈杂的院中到安静的街上,可眼前晃动的不是听到的这一切,而是记忆中的苏赫巴鲁看向谢暄的眼神。 第87章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被抬价至一千五百两黄金吗?”谢暄抚着手腕上紫红的勒痕,疼得微微吸口凉气,却面色不改,严肃地看着眼前的苏赫巴鲁后,睨了眼他侧后方的随从。 苏赫巴鲁挑挑眉,低低说了句什么,随从恭敬地退出了房间,门关上的一瞬间,他漫不经心道, “你们楚人本就财大气粗,不过美人不必自谦,我倒觉得再加五百头牛也值。” 抚摸腕部的手一顿,谢暄真想抬手抽他一嘴巴,紧了紧拳,忍下,将声音压至最低, “我的确不是普通人。” 话音刚落,一丝凌厉的光闪过苏赫巴鲁的眼底,不给他开口的时间,谢暄接着沉声缓道,“吾可窥天机,能言未来。” 周围霎时寂静。 谢暄不急,且等苏赫巴鲁这个外族蛮夷消化这句话,眼睛偷偷打量着这间屋子,他感觉苏赫巴鲁很放松,这里应该比刚才的那个院子隐蔽或者安全,但他一旦安全冷静,就该轮到谢暄紧张了。 苏赫巴鲁带自己一起走是因为来不及想明白,等细思下来倘若真觉得有碍,恐怕要痛下杀手。 谢暄不想死,方才被带走的路上,他有了连一个自己都忍不住拍案叫绝的主意。 苏赫巴鲁双眉紧蹙,思忖少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满目的高深莫测随他这句问话破了功,谢暄鄙夷地暼了一眼,却也只得用最通俗的话解释道, “我能到老天爷的指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这么一解释,那股子招摇撞骗的味道油然而起,一声谑笑入耳,苏赫巴鲁蓦然欺身向前,单手支在座椅扶手之上,不过瞬息,气息便扑打在颊边, “那你现在问问上天,看我今天会不会放过你。” 向下施压的胸膛如铁壁般,用力抵上的双臂未见丝毫作用,仿佛狸奴戏鼠,苏赫巴鲁长指一勾,轻易将奋力躲避的下巴擒住,“怎么,难道你还要为傅行简守节不成?” “苏……苏赫巴鲁!”谢暄惊惧地紧咬牙关,每个字都咬得艰难,语速却是前所未有得快,“伊克郭勒部和苏兰特部已经私下结盟,他们正在囤积兵粮,伺时要起兵谋反!” 已经骚弄到眉睫的气息乍然停滞,下颌的剧痛让谢暄忍不住低呼一声, 原本憋着的眼泪大颗掉落,顺着苏赫巴鲁的手指滑落,汇集在虎口之处。 北狄看似是一国,但其实是由二十一个部落组成,实力小的依附于王族,实力强的自然也有不服统治的。 这么多年来,武力不弱北狄为何会被西羯频频打压,也正是因为内乱频起的缘故。 苏兰特部地处北狄西陲,不服了几代,虽有些实力却不足为惧,可伊克郭勒部却不同,这可是北狄第三大部,是大汗的左膀右臂! “呵,傅行简告诉了你我的身份?”一抹浅金在苏赫巴鲁的瞳孔中暗暗涌动,透出凶狠之意,“哪怕是美人,知道的太多也会变成死人。” “我知道的是多……”一说话,两颊就仿佛要被捏断一般得疼,谢暄眼眶绯红,扑簌簌地掉着眼泪,“我还知道你们将轻视这两个部落的叛变,大都最终在明年春去夏来之际彻底覆灭,可汗之位将会被伊克郭勒部现在的首领特木尔取代。” 苏赫巴鲁怒极反笑,“你若是想活命,不该蠢到用激怒我的方式。” 下巴被松开,激痛未退,谢暄紧扣扶手,僵直着身体,直到这股疼稍微消退,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眼眶绯红,泪痕犹在,然而本该狼狈的人却抿了抿唇,眸光微动后竟是肃然。 “一个苏兰特部叛变听起来宛如笑话,加上一个伊克郭勒部虽有威胁但也不足为惧,他们就是算准了你们会这样想。” 谢暄紧靠椅背的脊背缓缓直起,而占据上位的苏赫巴鲁竟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苏兰特部守在甘綦江东岸,西岸虽就是西羯,但中间戈壁荒漠相隔,西羯若从这边进攻,走到了也会筋疲力尽,粮尽援绝,所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苏兰特部也能守住,可若西羯兵赶到之时,苏兰特不是抵抗而是供粮呢?” 苏赫巴鲁双目微微瞪大,瞳孔几不可见地微颤。 “再过三个月,甘綦江的水将牢牢上冻,兵马可行,西羯兵将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候苏兰特部、伊克郭勒部好酒好肉地奉上,借用西羯兵力将一举攻入大都,北狄王室将就此改名换姓。” “西羯凭什么帮他们。” “疆土。”谢暄仍紧紧盯着苏赫巴鲁的眼睛,“甘綦江以东,包括苏兰特部在内的三大盟都将拱手让给西羯。” “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伊克郭勒的特木尔最近是不是给部族内兵将新换了衣物盔甲?” 话音还未落,苏赫巴鲁周身一震,瞳仁骤然紧缩。 一个部落的衣服旧了换新,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很少这样统一更换,但这也不足以引起大楚的注意,更不可能被一个娈宠说得这般清楚。 苏赫巴鲁怔仲过来,敛下微变的神情,“说下去。” “这些旧物将会悄悄运送至苏兰特部。”谢暄站起,身形相差虽大,气势却高入云霄,“至于这些衣服最终会穿在谁的身上,相信不难猜。” 大批的西羯军想要混入北狄军队难度如同登天,可若穿着北狄兵将的衣物甲胄,一时间又岂能分得清。 “你是如何知道的。” “老天说的。”谢暄指了指房顶。 “这般筹谋绝非一朝一夕,他们何时开始,又何时同西羯勾连,西羯将派多少兵马,是从甘博尔山进军大都,还是从不儿罕山?” 谢暄偷偷吸了口冷气,眼睑微颤。 “你可知道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就足以改天换命,保你北狄国运,我这般泄露天机已是等同于自戕,若再说下去,上天必然降罪!” 罪字未落,一道惊雷啪地一声劈开了灰溟沉寂的苍穹,震得屋内二人俱是一颤,谢暄吓得脸色煞白,指向上方的手指倏然收回,喃喃道,“完了,老天爷发怒了。” 他就知道这么多,再问下去可就编不出来了…… 想当初北狄大乱,改朝换代,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和霍二喝酒时当趣闻听了个大概,回去后觉得没听够,又缠着傅行简讲。 也幸亏他那天耐心,将其中原因都说给了他听才得以说得这般详细。 苏赫巴鲁再敢多问一句他可就答不上来了。 “你到底是谁。”苏赫巴鲁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身份自然不可轻易说与凡人听,不过姓名无妨,我姓周……”谢暄本想编个玄乎的名字,但惟恐苏赫巴鲁听不懂,虽不情愿却也只能选个他能听明白的通俗字眼,“周灵,句句灵验的灵。” 第88章 “周灵……?” 苏赫巴鲁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谢暄忙支起耳朵,心中默念了数遍,提醒自己得赶紧适应这两个字。 带着半分心虚的冷汗渐渐落下,谢暄又不禁心生感慨,觉得这蛮荒之地来的人确实比楚都的那些人精们好骗多了。 这么想完,他暗暗纠正自己,谁说是骗了,他说的句句属实,待验证后别说他苏赫巴鲁,就是他爹来也得给自己磕三个响头。 转瞬间,眸光中那飘飘然之色被苏赫巴鲁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出去与守在门外的亲信相谈甚久后,随后,亲信起身离去。 谢暄伸长的脖子在苏赫巴鲁回头那一刹立刻收回,透着满身的不在乎。 “给你说个好消息。”苏赫巴鲁道,“傅行简应当伤得不重,我的人看到他从府衙出来,往刚才那间院子去了。” 闻言,谢暄既喜且忧,愈发想快些见到他,闷闷道,“我把天机都泄露给你了,你把我放了吧。” “呵,你以为若不是我的人将你掳来,你现在该成什么样了。”苏赫巴鲁冷然道,“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官豢养的娈童,不把你撕了都算便宜你了。” 第74章 “你……!” 谢暄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词,登时火起,心道我是娈童?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狗眼! “你以为黄不群来了你就能得救了?他会救傅行简,难道还会救你,若是为了平息民怨,把你推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暄怒极反笑,微眯起双眼冷声道,“这么说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你说是就是。”苏赫巴鲁神色缺忽而郑重,“但我北狄和你们楚人不同,从不以身份论英雄,你刚才说的那些若是真的,你就是我北狄的恩人。” 谢暄从小就是在斡旋中长大,无论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恶意的揣度,每个人说话都犹如一团缠绕的丝线,抽丝剥茧才能体会其中意味,现下苏赫巴鲁如此坦荡,倒教他有些不适应地愣住,心思一动,趁热打铁, “那你把我放了吧,我保证不会让傅行简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苏赫巴鲁又变了脸色,仿佛听到了笑话,“你既然能知道将来的事,那怎么不替你的主子算算?” “你以为通天跟吃饭喝水一样吗,半年也就能一回,便宜你了。”谢暄早已想好说辞,打断了苏赫巴鲁。 他却笑笑,把剩下的半句说了出来,“算算他还能活多久。” “呸呸!”谢暄忙将这不吉利的话啐走,“他长命百岁!” “你以为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那些山民又为何突然暴起,如果不是黄不群来了,你觉得傅行简能活着走出来吗?” 耳中霎时一道嗡鸣。 一切凑巧,实在过于凑巧。 “骆台村的事最终一定要给个交代,夏修贤和高瑛自然不会担这个罪名,那还能有谁?” “你说谁?”谢暄嚯地抬头,难以置信道,“你刚才说谁?” 苏赫巴鲁盯着谢暄看了少倾,眉峰微挑道,“看来你主子还是有分寸,这样的大事是不该让你知晓。” “究竟是什么事!” 谢暄说完却怔怔,而后低下头沉默,知道不可能要来答案。 为什么在良木县时锦衣卫会来得那么快,为什么在夏修贤那儿傅行简却突然忙碌起来,为什么在梁府时民众一开始并未掀起那么大的仇恨,是有几个声音反复地火上浇油,一定要将事情闹大,高瑛的提督府近在咫尺,他却按兵不动。 他们想要傅行简死,死在暴民的乱棍之下,然后冠冕堂皇地出来将被煽动的村民一一处置,再给他扣上一个挟势弄权,草菅人命的重罪。 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高似要的就是一个死人,一个不会开口辩驳的屈死鬼。 不,什么屈死鬼,如果不是他为虎作伥又岂会被人利用,分明是他咎由自取! 谢暄串联起种种,一双漆黑的瞳孔震颤,可随着沉默蔓延,却缓缓地,由怒转哀。 他忘不掉那晚在南狱门外的无助与屈辱,忘不掉狱中那潮湿腐臭的气味,更忘不掉浴血的傅行简被锁在刑架上的手臂,只能堪堪曲起手指,想抹去他的眼泪,却动弹不得。 耳边那刺耳的铁链尤在铮鸣,当他发现擦不掉自己的眼泪时,意识虽昏沉,却仍喃喃着,别哭,别怕,他会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 进了这犹如阎罗殿一般的东厂大狱怎么可能没事,他傅行简凭什么能在里面撑下六十三天,凭什么能活着出来,难道是他这个无用的潞王吗! 勾结高似,助纣为虐,全天下人都能怪他,骂他,可唯独他谢暄不行,是他害了傅行简,是他没能力救他出来,是他没这个资格。 “周灵,周灵?” 不知道叫到第几声谢暄才陡然一震,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抬眸,是苏赫巴鲁凑近的脸,暗棕色的双瞳之中,谢暄甚至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 “你怎么了?” 这短短一天,从早到晚,谢暄宛若只剩了最后一根蛛丝的蜘蛛,悬吊在狂风骤雨中,每一时每一刻都挣扎在生死之间,更是一口气尝了万般滋味,不知所措却无人能诉。 汗珠滚滚而下,谢暄呻吟着弯下腰,紧握的双拳紧紧抵在腹上,用牙间挤出两个字, “胃,疼。” 许久没这么疼过了,太久没吃东西,太紧张,太难受,诸多纷乱有如一只利爪在腹中搅动,逃不走,拿不掉,再痛也只能自己受着。 这一刻,谢暄竟想念起皇后的那碗药,喝下去就可以沉沉睡去,再也不必痛,不必忧,也不必想。 --- “周灵?” 谢暄听见了,他抬臂,试图赶走眼前不断随着呼吸翻涌的,犹如冥河的黑雾,身后一遍又一遍的,是苏赫巴鲁的声音,唤着这个陌生至极的名字。 他不想去,执拗地立在原地,任由仿佛活了一般的黑雾蜿蜒缠绕,一点点从脚攀上后背,宛若灵蛇一般摩挲至脖颈,那攀爬的方向是双目,是口鼻。 “阿暄。” 耳畔溟溟,谢暄猛地转头,这又是谁?谁还会叫他阿暄。 一声又一声仿佛不是一个人,重叠的,交错的,谢暄茫然而立,心里的委屈随着这一声声最为亲近的乳名而胀满了整颗心脏。 是舅舅吗,是皇上还是皇后。 已经触到唇角的黑雾骤然加速,窒息的加剧让谢暄害怕,却又坦然,万一是母亲呢,他好累,哪怕是来带他走也好啊…… “兰时!谢兰时!” 冰冷的气息随着剧烈喘息划过喉管,谢暄陡然睁开眼, “回来,兰时,你回来。” 不是被叫周灵时那种生硬急切的声音,也不是呼唤阿暄时那刻意的温柔。 这声音镇定,清冷,却终于使他挣开了紧阖的双目,心生期望。 睁开眼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然而余光里一闪,是一道青润而又柔缓的光,谢暄微微怔住,弯腰捧起,竟是那块自己喜欢了两辈子,却又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玉佩。 触之温凉,耳边却喧嚣乍起,行酒令的,寒暄的,觥筹交错的撞击声,又是那嗓音,因淬了醇酒而微微发闷,却笑意冉冉, “敢问公子姓名?” 谢暄一震,手中的玉佩遽然从指缝间滑落,没有摔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件蓝色暗纹道袍的下摆上,无声地荡起了一阵波纹。 原来这枚玉佩是他的,竟是他的。 没有署名的生辰礼物,莫名地喜欢,狱中反复地叮嘱,还有中秋那夜他比自己还要想买。 原来是他的。 “我叫……” “兰时……兰时……” 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念着他的名字,谢暄这才惊觉耳边天阙楼的喧闹不知何时已变成凌冽呼啸的山风。 那清醇的嗓音仿佛是被烈火炙烤过,被浓烟熏染过,干涩无力,只剩悲恸。 “你问我为什么只叫你兰时,因为我认识的是谢兰时啊,只是谢兰时……” 山风吹起淡黄色的薄纸,抖动着旋于脚下,谢暄弯腰捡起,是一张被风吹散的元宝,折痕清晰,耳边隐隐约约,还有半句, “该有多好……” 第89章 “殿下……殿下……” “您怎么受了这么些苦……” 一句又一句的,来来回回地重复,啰嗦得一如往常,哭得也真真切切,但……却不该出现在他的耳边。 反复被润过又干裂的唇已粘连在一起,使使劲,也挣不开,哭声乍然止了,顷刻后一小股温热正当的水润在唇上,喝不进而滑至嘴角的,被轻柔及时地擦去,唇已泛起莹亮的光泽,人依旧干爽如初。 “……荣德?” “殿下!”弯腰服侍的荣德哐的一声将碗掷于床边矮几上,扑跪过去,膝盖在紫檀木的床阶上结实地砸了一下,“是奴婢,是奴婢!” 谢暄眼睫微颤,眼前一团白光模糊地在眼睛里滚来滚去,他艰难地眨了几眨,才看出这白光上头着两块红,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你怎么……?” “是皇后娘娘让奴婢来虞县伺候殿下的。” 谢暄展不平的眉心再次蹙起,眼中惊疑不定,许多话像是滚在喉结,却最终只是轻喃了句, “你是不是犯傻。” 荣德怔了怔,低下头,没有反驳,也没有借机诉忠心。 “是谁?”谢暄打破了沉默。 只是简短的两个字,荣德却马上领会,“是夏公公救您出来的,咱们也不知道他哪儿找到的殿下,一辆马车直接进了衙门,还将他府里的郎中留了下来给殿下瞧病。” 夏修贤!谢暄的心一悬,又缓缓沉下。 “大人呢。” “大人的伤也给瞧了,原本不算太严重,可大人这两日不肯歇着,反复扯开过几次,但好在现在天气冷,不然恐怕也要有事。”荣德话语间带着几分踌躇,也有几分试探地询问,“奴婢看傅大人十分紧张殿下,那焦急忧虑不似假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暄灌下两杯温水,才总算是重新找回了声音,“他与夏修贤看起来关系如何?” 第75章 荣德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自打看见谢暄,满心满眼皆是他家殿下,其他什么都入不得眼,但既然问了,荣德细细回想,只说了四个字, “甚为熟稔。” 谢暄敛目,苏赫巴鲁没有骗他。 “荣德。”谢暄再抬眸时,不再谈论傅行简,“你选择继续跟着我,那就是一条不归路,尽头等着的会是什么,全天下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荣德抬头,刚淡下些红晕的眼眶再次红得触目,跪着退后,头咚的一下磕在地上,支撑在地上的双臂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般绷直抖动, “奴婢十岁那年被打得皮开肉绽,是三生有幸才遇着了殿下。”他双唇颤抖,一双眼红得几乎滴血,宛若孤注一掷地决然道,“奴婢,对不起殿下,这条命殿下有用,就用着,若觉得,没用,就请殿下拿去。” 哽咽将一句话断得乱七八糟,荣德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可谢暄怔仲了下,眼神却趋于平静,看不出是否有感怀,可否有感动。 他的确曾因好奇拦下,也因那木板上躺着的,血肉模糊的孩子而吓得大哭,非要他变成个好的才肯罢休。 他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日皇后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用同样稚嫩地声音说着自己会如何忠心,会如何肝脑涂地,那些词听起来一点都不新鲜,是这些奴婢们常挂在嘴边的。 谢暄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小太监,荣德大他四岁,身边总算有了年纪相仿的孩子,陪他玩陪他闹,但也看着他一口口将药喝下去,和其他人一样哄骗他说会好的,以后一定会好的。 知道真相的谢暄怨恨过,防备过,如今想想荣德也不过是那皇城中身不由己的一只蝼蚁,他想活命罢了。 谢暄不想再去责怪谁,这世上对不起他的人太多,却个个都有理由,有苦衷,无需对他愧疚,最终不过是叹上一句,他命该如此。 “荣德。”一个声音骤然在里间的门处响起,“出去吧。” 谢暄倏地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本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却又蓦然停住,缓缓抬起。 四目相对,眼底里映出的都是苍白。 “周灵?”傅行简试图打破沉默,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你到底和苏赫巴鲁说了什么?” 谢暄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的他是该庆幸还是该心疼,该释然还是该质问,谢暄繁复的心绪竟糅杂出了满面的平静,可只有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每跳一下,都仿佛是拨弄灯烛时不小心滴落在手上的蜡油,滚烫到心尖极颤,却又瞬间凉成个壳子,紧紧吸附,哪怕剥了,也带着消磨不去的痕迹。 傅行简也沉默着,曲起那个没有受伤的手臂撑起门框将自己扶正,一步步向他走来,虽比他平日里缓,却依旧稳稳,仿佛是在告诉自己,他没事,眼底的那一丝担心可以抹去,别为他着急。 “行……”他突然哽咽,言不成句,“你……” 名字只唤了一半,傅行简僵立,伸到一半的手微颤着曲起,划过谢暄的脸颊,直到指腹上掬起一汪微凉,静静摩挲在指尖。 这一丝潮意消散得太快,傅行简的气息中似乎也随之微微一滞,失了沉稳,声音中带着些微的颤动, “都知道了是吗?” 谢暄双唇微动,低下了头。 傅行简瞬间觉出了自己的心跳,太响、太噪,他只有屏息,生怕自己错过了谢暄口中的每一个字。 “不要了好不好,皇权荣华,还有富贵,这些我们都不要了好不好?” 谢暄仍低着头,声音一如想象中消沉,并未有预想中刨根问底的指责,苦口婆心的劝阻,甚至没有失望。 他忽然抬起,那双如清泉般透彻的眸子里满溢的只剩哀伤,企盼,“我知道我现在不太能吃苦,可我会改,我不用绫罗绸缎,不喝泉水了,不吃精粮了,不要,什么都不要! “我们离开这里,天下之大,一定能有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那离开也可以,真的可以,不必管我的……” 他不停地说,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点漆般的瞳孔一缩,双唇如黏住了一般紧抿成直线。 傅行简知道他在怕什么,是怕说出来后这倾肠倒肚的肺腑之言统统化作施压与胁迫,那咽下的字傅行简知道,是“死活”。 他在后肩一阵阵的疼痛中细心倾听,可连傅行简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谢暄总是一副宽于待己,严于律他的模样。 他可以吃喝玩乐,但自己只要有那么一丝行差踏错的痕迹都会让他紧张地责备说教,生怕他被世人指摘谩骂。 他…… “那枚玉佩是你的对不对?”谢暄忽然抬头,纤长潮湿的睫翼轻颤,“那是我们初见那天你身上配着的,为什么送给我,你不是讨厌我吗?” 那个梦是真的吗?谢暄不知道。 如果他送的玉佩真的是初见时的念物,如果那山间坟茔前的恸哭为真,那他上辈子受过的苦算什么? “兰时……”一声叹很轻,却又仿佛坠了千钧,一字一句,“天阙楼那日我后来醉得厉害,那恍然一遇我甚至以为也许是梦境。” 直到五日后散衙,他又比旁人晚了小半个时辰,夕阳晚照,傅行简让轿夫走了,想就着这漫天红霞闲步归家,可不过刚刚走出丈余背后却有人在唤他,转身,那小跑的身影忽然顿住,也信步而来,带着微喘说, “好巧,我刚好散步至此。” 晚霞灿然,却没能红过两颊的红晕,一袭锦衣,还未戴冠,微鼓的两腮带着十足的少年气,唯有那双眼睛点漆似的黑亮,泛着如朝露般澄澈的光。 没有人听得到胸腔里怦然的心跳,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心中反复的呓语,他是真的,出现在梦里的这个人竟然是真的。 何其有幸。 霞光太过浓烈,盖过少年的赧颜,也将自己微微发热的耳尖掩在其中,他十分有礼地点头微笑,互通姓名。 “傅大人最近是不是红鸾星动啊?”宋主簿呵呵笑着,“往常太阳不落山都不肯走,现在早早盼着散衙了。” 周围纷纷附和,他收拾卷宗的手一顿。 他能在高官前不卑不亢,对同僚恭谦有礼,在牢犯前声严色厉,可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调侃,和被戳破心事的窘态,最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有事。” 能有什么事? 是漫步在人迹罕至的椿河畔,还是共饮于茶社酒楼的包厢里。但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没有再提起过天阙楼,仿佛有着共同的心思,不愿被那里过多的熟人撞见。 毕竟离经叛道啊……他年纪还小,也许只是一时想要亲近,也许根本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傅行简却对自己清晰之至,那个心怀龌龊的人, 明明是他…… 第90章 耳内蓦然回荡,谢暄突然懂了他曾说的那两句话的含义, “不用怕,兰时,这里不是楚都。” “先前我对你冷遇,今后不会了。” 皇宫、潞王府、大理寺,甚至是每一条街道,每一间酒楼茶馆,那些眼睛从缝隙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他。 谢暄微微吸口冷气,懂了为什么每次出去喝酒,那些朋友旁敲侧击地诱他说私事,就连一起长大的霍二也…… 谢暄愣怔,少倾,又缓缓低头,这些看起来各个都是玩世不恭,不必担负家族重任的二世祖,可背后也同样有必须要尽忠的人,那些细枝末节也许当晚就到了他们主子的耳朵里。 所以他的冷落,是因为喜欢,这多讽刺。 “兰时。” 身体被单臂圈进怀抱,衣料的冰冷转瞬即逝,脸颊与胸膛的温度交融,呼吸和心跳共振。 “所以……你答应了。”谢暄缓缓闭上双眼,“那个晚上,你答应了。” 从得知赐婚到他妥协,只用了一个晚上。 傅行简是被胁迫的,他怨恨至极。 谢暄如今细想来,这些话竟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甚至连自己都以为他只是因为冷静之至,从不翻这种已成事实的旧账。 其实只要他不愿,只要他不屈,内阁、朝中众臣、国子监 ,甚至天下学子,哪个不会为他竭力而争,哪怕掀得天翻地覆。 谢暄明白了徐阁老那声叹息,明白了卢首辅的欲言又止,也听到了许多在国子监和坊间流传的各种不堪一听的话。 妥协得那么快,就是天生的软骨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滑天下之大稽。 “对,我答应了。” 可话音刚落,傅行简也微怔,一阵冰冷攀上脊背,霎那间寒了周身—— 原来皇后的每一步从来都未曾算错,包括他。 那一句“冷落他”,并不是担心他会被谢暄的痴情所感动,而是早已洞悉无遗,也正因为如此,他带走谢暄才会招致皇后起了杀心。 第76章 可皇后为什么又停下了脚步,为什么同意荣德到虞县。 傅行简垂眸,眼神微冷。 她已经明白高似拿他当什么,她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坐观虎斗。 如此一想,既如释重负,却怅然若失,更不堪回首。 “对不起,兰时,对不起……” 这三个字实在太苍白,可他满腹的诗书,满心的谋略在此刻都尽数匮竭,他无法不回想谢暄每每看着他时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那双从红润到血色微褪的唇。 理直气壮,又谨小慎微,微笑着来找他,却总是忘记眼眶上的红都还未褪去。 他常常在想, 熬过去就好了,等立下太子,等皇上再多添几个孙儿,等皇位稳固于建安帝一脉,等那些老臣们也放弃了拥立谢暄,他就能表露爱意,就能让他不再失望落泪。 可那一天来得如此突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也来不及说。 他无法不悔,无法不恨,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傅行简低下头,惊愕地看着胸前抵上的双手,原本圆润的手指已微露骨节,苍白清瘦。 他推开了他。 “傅行简,你不必如此……”谢暄深深吸了一口气,长睫颤了几下,双眸微黯,“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看的见听的明,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可越是如此,我越觉得你不该如此,你让我说完……!” 谢暄抬手,遮在傅行简微张的唇上,掌心气息微热,他倏然收手,放下,攥紧, “自古与虎谋皮之人会落得何等下场,你读书比我多,也不必我赘述,王保为什么要杀你,那些山民为什么会乱,你在街上走走,看看满街的百姓是不是都在痛骂? “以后就算是你从他们手中夺取了权势又如何,不……他们已经露出了獠牙,他们已经开始要你的命!收手吧……我不管高似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只知道只要皇上在,哪怕我顶着一个亲王的头衔,动他也犹如蚍蜉撼树,他为什么把你放在雍京,就是因为雍京本就是他高似的小朝廷!” “那如果皇上不在了呢?” 又是一阵闷雷从远天之处低吼而来,骤风蓦然从半开窗里卷进来,掀起床边垂吊的流苏,吹的两颊冰凉。 打雷了…… 时不时的轰鸣声震人心脾,却滴雨未下,仿佛在憋着一场巨大的风暴,就这么故意吊着所有人的神经。 谢暄从雷声中恍然醒神,双瞳震颤,骇然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陌生得仿佛从未见过一般的人, “你说……什么?!” --- 砭骨的朔风携着雨后冰冷的水汽,刮得窗纸嚓嚓作响,楚都多雨的冬好似比雍京更加冷峭。 “钟公子……别……别再……!” “你叫我什么?” “如雪……” 辗转,却夹杂着一丝痛苦,又骤然高亢,继而寂静,直到默了许久。 少倾,门豁然打开,候着的小厮鱼贯而入,接着又一个个出去,将门关上,那一丝从门外带进来的凉气无处可藏,在氤氲的热水与烧热的地龙中迅速消散殆尽。 “如雪……” 钟云鹤擦拭的手微顿,看向斜枕在软靠上的崔玉桥微微上扬的唇角,再抬眸,对上了他的眉眼。 余韵犹在作孽,眉眼潮红,目光空茫,这喉间轻吟的名字仿佛是无意识的一般,却比攀上高峰那一刻的惊叫让人神经发紧。 钟云鹤双目微黯,啪地一声,拧干的软巾重新掷进水盆,打湿了一方地面。 这一声同样让失神的双目微凝,崔玉桥蹙起眉心,可下一瞬却被重新闯入的指尖惊得一怔,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头顶便重新被黑影笼罩。 马车行进在入夜的巷子里,耳边只有车轮黏起积水的淅淅沥沥,从炽热如夏的屋里出来,崔玉桥身上燥热未散,一时竟未觉得太冷,他干脆推窗,让寒风拂面,彻底吹去了眉眼间的潮红。 车架忽然摇晃几下,停住了,崔玉桥探身一望,眸光微动,缓缓放下了窗子。 门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车子再晃,门跟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进来,周身的寒气瞬间逼走了车内仅存的暖意,崔玉桥打了个寒噤,却并未将身上半披着的氅衣裹紧,任由灰蓝的夜色从车门处一点点攀上来,冷冷地照亮锁骨上满目的狼藉。 “你一定要忤逆我。” 阴沉的嗓音透着不虞,崔玉桥眉头微动,却疏懒一笑,“爷不要雏儿,那奴婢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你以为去找过钟云鹤,我就会要你?” “是爷嫌弃奴婢见识太少?”崔玉桥忽然眸色凝起,认真地伸出手指计算,“那奴婢让嬷嬷把花牌挂出去,一个月够不够……”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唯一的一丝光阒然消失,冰冷气息瞬间逼近,崔玉桥一声闷哼,左肩被狠狠压下,撞上车壁。 “你就这么想被献上去。” “想。”崔玉桥微喘, “奴婢就想攀高枝,越高越好。” “崔玉桥。”湿热的气息添舐在耳廓,崔玉桥撑住身体的双手蓦然抓紧了身下散落的衣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第91章 虞县的天气愈发地坏。 从来都是高远无尽的碧空被层层叠叠的阴云笼盖,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天。” “天阴成这样,怎么就是不下雨呢?” “下不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你去看看井里是不是落老鼠了,有股臭气……” 高瑛坐在一个颇不显眼的轿子中穿过嘈杂的街市,刚到府衙门口,偏门立即开了条缝隙,刘鸿才弓背塌腰地将轿子迎了进去,探头左右瞧了瞧,迅速关上了大门。 “咳……”傅行简好容易才止住了咳,原本苍白失色的面庞泛起了不寻常的红晕,反倒更添了病容,“下官实在是失礼,竟让高公公降尊临卑。” “哟,傅大人伤得这样重啊。”高瑛神色十分惊讶,快了两步到床边,虚虚按着傅行简的肩,阻止他起身,一旁下人忙多垫了几层软靠,傅行简才堪堪支起了身子。 “下官实在怠慢,让高公公见笑了。”傅行简虚弱一笑,掩面又咳了几声。 椅子送来,高瑛坐下后并未马上开口,而是打量着这个房间,目光绕过房梁时一顿,不由地道,“府衙也都重修了。” “是,既做了就都做了,倒也不差这点木料。”傅行简道,“这些山民工钱低,活儿倒是干得麻利。” 高瑛微顿,挑眉一笑,“傅大人的手段倒是有趣。” 的确有趣, 这些被赶下山的村民本就心中极为不平,尤其是那些年轻力壮的,若日日无事可做难免要惹出大事。 可傅行简没事就找事,下令重修房屋,大批采购木料自己赚得盆满钵满不说,活儿全给这些山民来做,工期又故意赶得紧,从早忙到晚,哪里还有精力惹事。 矿脉经过村子,这群山民注定是回不去了,难道还能一直给他们找活干不成,这看起来解决了一时危急,麻烦的还在后头呢。 但……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人啊,也不会一直这般命大。 高瑛思忖后笑笑,抬了抬手,让屋里人都散去,这才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不过以傅大人的家世,这点东西也入得了眼?” “让高公公见笑了。”傅行简不禁自嘲,“谁又会嫌钱财多呢?权尊势重者可得千金,下官这七品芝麻官也不过是从木头里挖点糊口的东西罢了。” 这话意有所指,高瑛嗤笑一声算是作答,然而眸色蓦然微沉,话锋骤转,“那日山民暴起,为什么杜锡缙会来。” “那日啊……”傅行简微笑仍含在唇角,眸上却淡淡凝起一层霜,知道此刻才算是入了正题,“梁府与高公公的提督府相隔仅一条街,可那日惊雷阵阵,提督府的院墙又高,大约这边的动静实在传不过去,恰逢那日下官的人在街上发现了杜总督在私访,情急之下去才拦下了他。” “杜锡缙来私访?!” 高瑛蓦地站起,哪里还顾得上傅行简前半句刻意的指摘,“他来做什么!” 玄铁矿瞒而不报,私自开采,和北狄交易,哪一条都是砍头的大罪,高瑛神色紧绷,眼底更是掠过一丝杀意。 傅行简还未答,高瑛又紧接着问了第三句,“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此话一落,倏然静了下来,高瑛紧锁的眉头一跳,僵了俄顷缓缓靠向椅背,好似方才紧张到失态的不是他一般。 “高公公请放心,只因下官修整房屋再加上驱赶山民,被人告到了知州邱大人那里,邱大人又连夜赶去雍京告状,这才招来了这尊大佛。” “只是如此?”高瑛双目微眯,这双眼睛虽与高似有七分相像,却远没有他的叔叔那般从容不迫。 傅行简举目看向高瑛,眼神中透着一丝侥幸,“幸亏王保对矿脉一事一无所知,至于他那番栽赃也是无凭无据,我明面上毕竟还有徐阁老在保着,杜大人是他的学生,总不能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拂了老师的脸面。” 第77章 见他惶恐,高瑛冷笑一声,“傅大人还是历练得太少,若按我说的都杀了,你又何必受这一刀。” 傅行简忽然一阵咳嗽,身体的震动似乎扯到伤口,他神色一僵,冷汗瞬间浸润了额头。 高瑛眉头紧蹙,站起身来退了一步,似乎也懒得再维持表面的客套,冷声道, “后日你不进山了?” “下官实在是有心无力,恐怕要错过这大日子。”咳过的嗓音格外嘶哑,就连喘气都显得艰难,整个人看起来别说进山,就算下床恐怕都难。 高瑛双目微眯,扫过一旁床柜上摆放的瓶瓶罐罐,其中还有一团沾血的布巾,他早已不愿在此地多留,无谓道,“罢了,山路难行,你不去也罢。” 后日是十月十五,这日子还是傅行简提的,高瑛特意着人算过,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于是决定在这日开矿。 先前说是那日要同去,但高瑛其实原本就没算上傅行简,他现在还能和自己说话,纯属命大。 高瑛正欲转身,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见人就听得一声, “傅……” 声音止于四目相对,高瑛微滞,眼看着闯入的人一双杏眼缓缓瞪大,忽然低下头退了两步,音色沉稳了许多, “不知大人有客在,在下告退了。” “站住!” 谢暄心头一凛,却又只能站在原地,头低得不能再低,幅巾从脸颊两侧垂下,顺势遮了大半面容。 只一眼,谢暄就认出了高瑛。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高瑛竟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气质沉稳了不少,于高似更相像了几分。 耳边乍然的沉默让谢暄心头愈发地紧,他低头抬眼,费力地瞄了眼傅行简扶着床边的手,关节泛白,青筋微凸,尤其是指腹红白交错。 高瑛在皇宫时是在澄心殿当差,高似有意培养他,日日忙着受他叔叔的教导,这也才有资格出来做这矿税提督太监,他怎么可能记得八岁时的自己,更别说现在了。 “还不见过老爷。”傅行简微愠的声音打破了凝滞,“没规矩。” 谢暄如梦初醒,又退了一步,整个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瑟缩样,低低地见了个礼。 高瑛也反应过来,笑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傅大人好艳福。” 而后抬步而去。 高瑛的脚步极轻,几乎不能察觉,这也是太监们必须练就的,刻在骨子里的功夫。 傅行简仍在床上半靠着,谢暄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直到外面起了几声寒暄才缓缓直起,对视一眼。 “他为什么会来。”谢暄几步跨进里间来,顺手就将门带上,转身时那愠色早已转进他眼中,声调都厉了几分,“你还与他勾结着。” 说完又担心,忍不住开了个门缝朝外望去,“他认不出吧,你说高似会不会与他说了我也在虞县。” “不知道。” 声音蓦然就到了身后,谢暄本能地抬头,黑影越过头顶,大掌压下去,将那一丝门缝砰地合上。 随即,这只手顺着光滑的门边滑下来,食指一勾,他眼睁睁地看着门栓啪嗒一声落下,谢暄倏地转身,那掌已落在肩上,被撞上了门板,门栓嘎吱地呻吟一声。 “兰……” 荣德的声音与门同时响起,又同时止住,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谢暄在陡然狭促的空隙间转身,鼻子几乎蹭着门板,手摸向门栓的时候,口也微微张开—— “荣……嗯!” 声音瞬间被闷进掌心,显得急促,仿佛是在求救,又仿佛是告诉所有人,别进来。 静谧的外间响起了脚步声,这个自小在宫里长大,比谁都懂礼的荣德似乎忘了规矩,砰砰地朝院子跑去。 随着声音远去,捂在唇上的手掌微微弓起,唇峰扫着掌心,掌心也抚着唇瓣,谢暄紧张地一退,毫无意外地退进了散发着热气的胸膛,头顶直觉傅行简在下压迫近,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兰时。”不过是气息罢了,耳边仿佛起了火,单单只是叫了声名字,一股酥麻直窜向全身,腹部酸软,手指发麻,指尖捏不住的门栓,重新掉下来,恰好卡得严丝合缝。 “我好想你。” 暗哑的声音似风般起得突然,轻拂入耳,却又重重敲击,每个字伴随着傅行简喉间的微震,一波又一波地撩拨着耳廓,谢暄头顶嗡地一下,若不是环在胸前的手臂箍着,整个人险些滑落。 根本不是剖白,这被浴望浸透了的声音,谢暄再熟悉不过…… “我原想着等一切好了再说,可刺杀、劫持,还有……哪怕有惊无险,可谁又知道明天会是什么。”肩上一沉,是傅行简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谢暄蓦然睁大了双眼,微微偏过头去。 而那只将自己牢牢固定在了他胸前的手臂忽然松了几分,粗糙的掌心抚过已泛起薄红的脖颈,长指轻易地寻到了领口, “兰时,我不想等了。” 第92章 炭火细碎的噼剥声忽然刺耳,谢暄一震,睁开的双眼中尽是茫茫。 雕花的紫檀木大床,因为傅行简受伤而重新铺上的软蚕丝床褥,流苏静垂,床幔半遮,烛影随窗缝中的风微晃而不熄,一下又一下地晃过眼睛。 谢暄刹那恍惚—— 还是那次用剩下的药,谢暄又怕又宝贝,霍二怂恿的话时不时荡在耳边,笑话他怎么那么没用。 “下了软筋散,往床上一拖,躺在那儿不就任你摆布,你就这样……” 霍二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谢暄不耐烦地推开他, “我懂。” 十四五岁起就与这群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什么荒唐没见过,他只不过是觉着不干净,不爱叫这些舞燕歌莺近了自己身罢了,更何况书也没少看。 那春药实在是太猛,谢暄心有余悸,就独独只下了软筋散,然后提着一兜药膏,润泽的,助兴的,消肿的一应俱全,趴门缝里偷偷望去,心如擂鼓地见他拿起那杯茶端详。 发现了?不能吧…… 软筋散的确有些浅淡味道,但谢暄特意选了滋味浓郁的茶叶,肯定能盖住。 “殿……” 谢暄倏地回头,食指靠在唇上,一双眼仿佛点着了一般燃起熊熊怒火,吓得那小厮脸色一白,忙噤声退下。 再回头,茶杯已放下,谢暄眯起眼睛仔细瞧着,傅行简嘴角润泽,应当是饮下了。 大概半炷香?反正谢暄僵得身子都发麻了,屋内终于啪地一声,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推门而入,昂首阔步,活像戏文话本里常演的那种调戏民女的恶霸,就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显得恶俗了几分。 伏在桌上的人听到脚步声,蓦地睁开了眼睛,谢暄心头一跳,随后睨向他垂于桌下的另一只手—— 肩膀下沉,五指微张,看起来已是身不由己的无力,可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却仍露着戾色,看得谢暄脊背发冷,却又刺刺地出汗。 怕什么,自己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君,天下皆知,圣旨为证。 谢暄费劲地把人扛到床上,一不小心蹭到了捆绑床幔的锦绳,幔帐无声垂下,床内倏然一黑,他吓了一跳,却发现傅行简的脸刚好遮进暗影之中,已看不清眉目。 看不清也好,被他那样盯着,谢暄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吃点春药才敢上。 只是他怎么不说话?这软筋散竟如此厉害,连口舌也能麻倒? 谢暄见不得鞋袜上床,吭吭哧哧地给将自己的和傅行简的都脱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边后,竟怔忡了一下。 看起来竟如此琴瑟和谐。 灯烛摇晃,橙黄的光堪堪照进去一半,正笼上了跪坐在床尾的谢暄。 “你……”半天没说过话,双唇竟仿佛沉了些,他好容易张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这大半年来他说过太多太多话了,该说的,想说的,早就说过无数遍了。 如此一来,那点旖旎心思揉搓捏按,统统化为了怒火,腿一边跨过去,一边俯身向前,摸索着去解傅行简的衣衫。 他说不得话,那我也不说,都下药了还何必调情,他今日本来就是要强上的! 上衣剥得利索,可刚拉开带子,想起上次抵在腿间的那东西,人却生怯了,衣带倏然从手心滑落,谢暄慌忙去捡,却黑乎乎一片,不知道是落在傅行简的身上,还是一旁。 罢了……谢暄深吸一口气,那只手迟疑地举起,踯躅着放下,掌下的腹部紧绷、坚实、灼烫,好像……还颤动了一下? 错……错觉吧,也许是自己的手太凉?怎么会这么凉,是他太烫了吧,人怎么会烫成这样,霍二不是说软筋散只会让人无力,绝不伤身的吗,难道是生病了—— 思绪正乱飞,谢暄肩上一紧,啊的一声只喊了一半,人却是天旋地转,后背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被褥,腿上一沉,被压了个实实在在,动弹不得。 第78章 “你……你你……!” “你怎么……你不是……” 是药下少了?失效了?可谢暄怎么敢将实情说出来。 “就只会摸吗?” 抵在胸膛上的双手一滞,谢暄缩回一只手,在床边摸索,一把抓住了布袋,拎起来,里头的瓷瓶叮叮当当地碰撞, “本王十四岁就逛青楼,会的可多着呢!” 互换了位置,外头的光又朦胧照在了傅行简的身上,光线下筋肉泛着淡淡的,紧实的光泽,沟壑的阴影一直绵延进了…… 他不敢看下去,更不敢对上傅行简骤然迫冷的眼神。 谢暄立刻缩回了另一只手,抬臂盖上了自己的眼睛,手上举着的布袋被一把夺走,余光中锦绳翻飞,另一半床幔仿佛震耳欲聋地垂下,骤然抬起的身体又碰到了那个灼烫的东西,这次谢暄还来不及想,就被死死按进了被褥里…… --- 谢暄猛地喘息,睁大眼睛,骤然从记忆中惊醒而来,竟如同醉酒了一般失去记忆,不记得如何被他从门边带到了床上,又如何横跨在他身体的上方。 那次,那次一定是下错药了,那这次呢? 谢暄眼睛瞄向傅行简受伤的左肩,怕得脸色惨白,估算着逃跑的可能性。 太疼了,那仿佛被劈开一样的痛楚清晰如昨,傅行简那就不是人能长出来的,若是平时他大概会承认自己略逊一筹,可一想到那可是要放进去的…… 腰侧一凛,继而酥麻,谢暄恍恍惚惚地回神,傅行简的右手已经从腰间滑入,一路游走至后脖颈,五指穿进发间,后脑被固定进了大掌,气息随即俯下,一双唇摧坚陷阵,另一双溃不成军。 “唔!不……!” “嘶——!” 挣扎戛然于一声轻嘶,而以为推傅行简的左肩就能脱困的谢暄却惊讶地发现,他明明看到了自己要碰他受伤的位置,却硬生生接下,手臂上筋肉随之鼓起,谢暄被压得几近窒息,却又绝望, “傅行简。” 他微颤地低喃着,不敢再用力抵挡,晦暗中看不见眼泪,却能清晰地听到无法克制的鼻音,“疼,这个很疼。” 呼吸在这一刻骤然粗重,禁锢在后脑的手指松了些,却不肯放开,傅行简在黑暗中寻到浸湿的眼角,一下一下地吻着小心地犹如在品舐珍宝。 受伤的左臂姿态缓慢地探下去,在一声紧绷的闷哼后狠狠吻住那双已经不会喘气的唇。 “兰时……” 谢暄想说什么,但却已经顾不上答。 “这次……不会了。” 谢暄忍不住想起从前。 浑浑噩噩,如同坠进火窖被烧上一天一夜,然后从动一下就会龇牙咧嘴的锐痛,到总算能忍受的隐痛足足折磨了自己三四天。 这就是谢暄对第一次与傅行简亲热后所有的记忆。 荣德后来还安慰他,说傅大人肯定是心疼的,不然怎么每日几次地来看他,而当时两天吃不下饭,整整清瘦了一圈的谢暄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心中不知是苦还是甜,用仅剩的理智说了句, “他是怕我死了没法交代。” 第三日和霍二约好的酒局没去,他竟直接杀到了王府,见着他这幅凄惨模样气得当场破口大骂,话说得快了,冒出一句咱们就是对青楼小唱也会怜惜几分。 如今想想,霍二关心他不假,却也着急来探虚实,毕竟闹这么大动静,估计上至皇宫,下至官员茶余饭后,都是他圆了房这事儿…… 鼻翼轻轻翕动,紫檀木大床持续散发的幽香唤回了谢暄缥缈的思绪,喘息仍未定,后背紧贴着逐渐平稳起伏的胸膛,汗水早已浸融在一起。 当被反复揉捏在一起的神志与震颤着六腑的撞击结束,谢暄才恍恍惚惚地觉出手臂上的痛,当然不止这点痛,肚子里酸坠不堪,动一下,那里也会痛。 傅行简侧身从背后拥着他,从身下环过胸口的右手臂仍紧收着,五指深陷在自己左臂的皮肉里。 他居然有两个第一次,荒唐,却没法不想从前。 只是现在这个傅行简强势霸道又狡猾,谢暄只要挣扎反抗就轻轻抽气,吓得他以为碰着了伤口而赶紧停下,迷迷糊糊地被带到床边,在透不过气的唇齿掠夺中被攻陷,最后稀里糊涂地就被剥了衣服。 谢暄不愿承认自己那欲盖弥彰的一点点纵容,更不肯承认在沉沦前居然还带有一丝期待。 没有记忆中撕裂尖锐的疼痛,很钝,不是不能忍受,可谢暄还是哭得厉害,抖得近乎痉挛。 他会小心翼翼,会轻声哄着,会停下来让自己先…… 可愈是怜惜,愈不可抑。 谢暄清楚这是委屈,是被温柔以待才会有的,如滔天巨浪般倾倒的委屈。 脸颊下的枕头冰凉濡湿,湿得彻底,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没有落下去,谢暄被翻转,那滴泪被噙去,轻轻厮磨于唇间。 然而气息突然抽离,谢暄半撑起头去看,傅行简捞过掷于床头的外衣披上,然后点燃了一旁的灯火。 橙红的光幽幽亮起,谢暄才惊觉他们竟从大白天荒唐到了晚上,耳边柜门轻响,一只瓷瓶握进修长的手指中,傅行简几步回到床边,坐下,手倏然钻入被下。 被握住脚踝的谢暄一惊,看着他手中那瓶,“是什么?” “你哭得这样厉害,我看看是不是伤了。” 傅行简话音刚落,谢暄身下一凉,盖得好好的被褥从腿上滑落至小腹上,右腿被抬起,竟搁置在了他受伤的左肩。 “你的伤!”谢暄脱口而出。 “在后面,没事。” 傅行简抬眸看他,灯火在瞳中如皎皎星河般微闪,那苍白了几日的唇或许是因为燥而热泛起淡红,“但别动,动了就会疼。” 意欲抽回的腿僵持在原地,傅行简满意微笑,稍稍俯身,眉头蹙起,竟看得认真, “红肿了,但没破,怎么哭成这样。” 谢暄脸颊烘热一片,不肯开口,只觉得方才的自己实在是没出息,然而思绪还未定,一阵浓郁的药香悠悠而来,谢暄忘了要从这羞耻的姿势里逃脱,惊诧道,“你怎么会有这个药!” “嗯。”傅行简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下巴朝床里头轻抬了下,“那瓶白脂膏也是,都是从楚都带来的。” 楚……楚都!? “你,你离开楚都时不是从刑部大牢里直接赴任的吗?”谢暄原本怔怔,可自己问完却忽然想到,双目瞪大,“你难道在牢中就……” 就想着这一天?! 他身陷囹圄都能筹谋妥当,将自己从楚都掳到虞县,更何况区区几个瓶子?只是谢暄怎么也想象不到,傅行简在阴森恐怖的大牢里叮嘱他人带上这种房事用药会是个什么可怕的景象。 “嘶……” 一阵凉意混合异物袭来,钝痛让谢暄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地攥紧床褥,咬牙道,“你上药就上药,又乱动什么。” “弄出来才不会生病。” “你怎么会懂?” “你是说,”傅行简忽然抬眸,“我不该懂吗?” “你!”谢暄语塞,嘴巴张了一半,含含糊糊道,“谁知道你是跟谁一起弄懂的,你和萧子羡那么好,就连崔玉桥都对你言听计从……呃!” 陡然地抽离让谢暄腿肉微颤,闷哼出声,紧接着重新抵上的滚烫让他错愕地瞪大双眼,然而那只依然有力的右手已经将一双白皙的腿揽紧在臂弯。 “你说……我跟谁学的。” 似说与他听,又似自语,然而谢暄的神志却已被带入又一轮的混沌。 --- 谢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时雀鸟窗外不住地鸣叫,天已是大亮。 意识渐渐回笼,他困倦地再次闭上双眼,手指在身边摸索着,只触到了干净清爽。 傅行简怎么急成这样,伤都没好就非要做这种事? 思及此谢暄微怔,又不禁侥幸,他昨日这般温柔其中大约也因有伤在身的缘故,昨夜荒唐下来虽觉酸胀疲累,却和第一次已是天壤之别,谢暄没出息地,竟品出心绪里的一丝知足。 荣德发现动静走到床边,先是低低叫了声殿下才转头高声道,“兰公子醒了,热水端进来。” “他人呢?” “傅大人在见客。” “他这两日不是受伤休息吗,什么人这样没眼色。”家丁将热水饭菜都端进来,荣德赶他们出去,谢暄慢吞吞地坐在床边眯着眼睛让荣德擦脸。 “是……”荣德的手微顿了下,“是萧九渊。” 谢暄一踏进书房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然而当里面正在说话的两个人同时看向他时,沉闷蓦然扫尽,傅行简还未开口,萧九渊已先站起,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礼。 谢暄却不理他,稳而缓地踱步到座椅前,单手撑着桌子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啜饮,依旧没让萧九渊起身。 萧九渊了然一笑,撩起衣摆利落地跪下,“草民给殿下谢罪。” 第79章 谢暄抿直了唇线,面无波澜,“你何罪之有?” “草民不该受人指使冒犯了殿下,将殿下迷晕。”萧九渊睨向眼斜靠在榻上的傅行简,“更不该把您送上主谋的马车。” “兰时。”主谋的轻咳显得太过刻意,话题转得也硬,“你身子可还有什么不适?” “不适?”萧九渊反应极快,立刻奉承地接上,“我说殿下怎么清减了不少,我随行的郎中可是位名医,等下让他来查看下意深的伤,若是殿下也有不适就一并瞧瞧。” “我没有不适!”谢暄否认得更快,严肃的神情再也绷不住,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你把他叫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惊雷轰然而至,谢暄虽心头随着微跳,可这些时日仿佛是习惯了,倒也不觉得稀奇。 书房后的墙外就是街道,一阵犬吠突起,不似平日里见着人的威慑叫声,反倒是呜呜的,像是在害怕。 “是有人在打狗吗?”谢暄正喃喃自语,余光里一个黑影骤现,正巧能看到窗外的谢暄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只乌黑黄瞳的大猫,只见它微弓起身体,背上的毛一根根竖起,像是遇到了什么威胁一般恐惧地盯着与它对视的谢暄,嘴翕动了几下,忽然咧开露出森森白牙,发出了一声凄惨恐怖的嚎叫声。 “啊!” 谢暄毫无提防地被这凄厉的叫声吓得站起,萧九渊神色微变,不顾谢暄还未让他平身就站起冲到窗边,然而朝外望去一眼后勃然色变, “天有异象!” 然而此刻已无需刻意走到窗边去看,天光已在转瞬间由一直以来灰暗的阴沉变成了红色。 黑灰的墙面,干枯的树枝,微黄的窗纸,在此刻仿佛浸了血一般,都蒙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 左手忽然落入一个温热的掌心,手指被裹紧,谢暄一怔,擂鼓般的心跳随着这一握跳得更大声。 “不害怕,我在。” 犬吠、猫嚎,墙外还有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和孩子的啼哭。 一切仿佛在眨眼间变成了噩梦中才会有的场景,就连萧九渊也无法维持镇定,可傅行简却轻声安慰着他,声音如此低稳沉静,“都到外面来。” 踏入院中,谢暄只觉得周围仿佛漂浮着一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气味,天上的云重重堆叠着,深深浅浅得红,有些地方已是乌黑。 书房这边院子简陋空旷,连树也没有一棵,傅行简让人出来,却没有说走,而是就这样立在中间,低下头,也不顾萧九渊就在一旁,将他紧揽在胸前,头顶微微一麻,是傅行简轻吻了一下他的头顶。 萧九渊盯着他们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闷雷阵阵,气味更是愈发令人作呕,谢暄肩膀一阵紧痛,他微微侧目看去,是傅行简深陷在自己肩上的手。 手背骨节凸起,淡青的筋脉尽显,他在紧张,他同样在紧张。 是这气味太难闻?谢暄只觉得眩晕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仿佛喝多了不顺的酒一样,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几欲想吐。 “奇怪……”萧九渊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头晕。” 然而话音刚落,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反复重锤,剧烈地摇晃起来。谢暄被紧紧按在傅行简胸口,惊恐地看着东边院中那棵高大的桐树。 嘎擦一声,只见其中一丛高大的树冠在抖动中阒然断裂,随后,他眼睁睁地看到那棵一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缓缓地,轰然砸向这边,院墙瞬间崩塌,傅行简立刻转身,用后背挡着四溅的砖块。 萧九渊错愕地猛退了几步,失声道, “地动……是地动!” 第93章 海沸山崩,天塌地陷。 嚎叫、哭喊不绝于耳, 即使已听过不知多少声,可每一次响起,心脏仿佛都被用力揪起,恐惧到绞痛。 “荣德你照顾好殿下,地动后往往还会继续,万不可再进屋,离院墙也要尽量得远。” 傅行简胸腔随着话语而震动,谢暄忽然慌神,环抱在他身上的双臂陡地收紧,抬头惊惶道,“你要去哪儿?” “我身为知县现在必须去看下情况。”傅行简声线平稳,就好像刚才只是刮了一阵风一般从容冷静,他稍顿,音调转低,缓声安慰道,“你就乖乖呆在这里,只要周围空旷就不会有事。” “我不是担心自己。”谢暄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弥漫着恐惧,可他却直白地拆穿了傅行简的欲盖弥彰,“你知道的,我不是担心自己。” 他恍惚想起昨夜傅行简说他不想等了,可为什么不想等了,谢暄记忆里还有一句话 ——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 就好像有所准备一般,昨夜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可他怎么可能知道会发生地动,谢暄心间纷乱难理,脑后与颈间被轻轻抚过,心头随之一颤,声音已到了耳边, “我会乘轿子出去,就只是看看,事情都有人去做。”他的声音又靠近了些,气息包裹着耳廓,痒意难消,“伤口其实并不深,我昨天晚上哄你的,没那么容易疼。” 谢暄还兀自愣神,外面脚步夹杂着叫喊声,乱糟糟地就往这里奔, “堂尊,堂尊!” 围在身上的暖意倏然抽离,傅行简刚向前几步,一名衙役率先跑到了门口,看到他愣了下,立刻欢喜地冲后面大叫, “刘大人,堂尊没事!” 刘鸿才气喘吁吁地赶到,眼神与傅行简对上,又怕又喜,几乎落下泪来,失声喊道,“堂尊啊!” “衙门里可有伤亡?”傅行简安慰地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从容的神情让刘鸿才安定下几分,吞咽了下答道, “有一个被兵器架砸着了,还有一个跑得太急扭了脚,其他没人受伤。” “嗯。”傅行简略一沉吟道,“现在衙门里所有的人,三班六房和杂职,只要家中无事的都要来上衙,由严捕头分配分成几队去城里搜查,看有没有被压埋的人,另外如有受伤的,全部送到梁府前院,医班所有人都在那里待命。” 刘鸿才惊魂未定,骤然这么多安排听得直发愣,倒是一旁的严捕头反应快些,忙颤声应了声是,转身就向外冲去。 傅行简并未责怪,恐怖如斯的地动许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更何况现在仍是烟尘蔽日,大地时不时地,仍会晃动。 “刘大人。” “啊……诶!” “当时修缮房屋时有几家坚持不肯,你与我先去看看,让严捕头等下立刻带一队人跟上来。”说着傅行简忽然转头,“兰时……” “我知道。”谢暄的唇色依然发白,面色却已沉静,“你去吧。” 萧九渊的惊骇也渐渐褪去,他将目光转向谢暄,又去看傅行简,双唇蠕动了下,刚想开口却被傅行简的目光慑住,唇线抿直,他没有说话。 “子羡,随我一起去吧。”眼底的凌厉还在,语调却是平和,萧九渊忍不住又看了眼仍有些愣怔的谢暄,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县衙里的树木几乎无一幸免,东院的桐树幸好是砸向院墙,房屋得以保全,那棵桂树躺在地上,在残垣断壁间散了一地的树叶。 一层层堂门出去,只倒了几间无关紧要的小房,只要是有人出入的房屋在之前全部加固过,除了掉落了一些瓦片,无一坍塌。 即将踏出县衙大门,傅行简微顿下,侧身道看向萧九渊,“子羡……” “知道,我现在就出发。”萧九渊沉声打断道,“但事结之后,我要一个解释。” 傅行简扯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淡笑,却答非所问, “万事小心。” --- 不敢进屋,荣德就跑进去搬了把椅子出来,又将大氅给谢暄披好,在西院里就这么静静候着。 耳边再次隆隆,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谢暄这才看清楚,这间平日里认为坚硬无比的房屋,此刻就仿佛软掉了一般,在大地的摇晃中苦苦支撑,不断地发出可怕的,好像随时都会断裂的嘎吱声。 噼里啪啦,瓦片从屋顶接连滑落,在房檐下摔得四分五裂,谢暄眼睑一跳,手上紧了紧,是荣德蹲在旁边握住了他。 谢暄反握了下,轻道,“我没事。” 他并不是沉溺在恐惧之中,而是太多事让他思绪难拔,被这骤然而起动静惊醒。 谢暄站起身,抬头向东望去。 东院的桐树倒了,没了这棵遮挡着视线的大树,他一眼就可望到遥远的龙脊山,原本被树木遮盖的山体坍塌出了一块巨大的滑坡,光秃秃地裸露出黄土与石块。 荣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骇然地喃喃道,“那山……是裂开了吗?!” 滑坡旁的裂隙清晰可见,能把山震裂这是何等恐怖,仿佛那撼动着大地的妖魔就在龙脊山里,徒手生生撕开了整座山! 谢暄早就看到了,他盯着那道裂缝看了许久,直到又一次晃动袭来,他被荣德扑进椅子,头顶一黑,是荣德弓起身体,盖在他身上。 第80章 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谢暄忍受着又一阵眩晕,然而思绪犹如一记记重锤反复敲击,试图敲开一个豁口。 如此看来,地动最厉害的地方是龙脊山,而除了骆台村的人被害之外,其余两个村子的人都被傅行简强行赶下来了山。 不仅如此,他为什么要突然加固全县的房屋,就连临时安置村民的房子也修得结结实实,难道是凑巧?就真的只是为了贪图那点木料钱? 在昨晚面对自己的质问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让他不用担心,高瑛明日会进山,他当时还不懂进山而已,能有什么影响。 而就在刚才,每一个人,包括萧九渊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可他却异常镇定,静静地护着自己直至晃动停止,然后安抚、交代,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帖帖。 这像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更像是谋而后动的自信。 他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他能预知? “有没有人在,官府里有没有人在!” 豁然一阵撞门声彻响在耳边,谢暄站起来快步走到西院门口,向后看去。 两个院子中间的甬道尽头有一扇门,这扇门只有每日巡视的衙役会打开出入,出去是一个丈余宽的空荡院子,院墙上有一道门,是府衙的后门。 被敲得砰砰作响的,正是这道后门。 “有没有人啊!” “救命啊!” 这次呼救的是个女子,惊慌无措,喊得几乎破了音。 “快去看看。” 身旁守着的家丁颔首,立刻跑到甬道尽头的那扇上了锁的门前。 “坏了,没钥匙……” 谢暄的话音还未落,却见这个家丁扶着门的手臂筋肉蓦然凸起,那感觉仿佛是轻轻一推,啪地一声门锁落地。 身边的荣德轻轻吸了口气,谢暄也怔在原地,眉头轻颤。 他早就看出这些后来的家丁并非寻常人,个个身形精健,目光炯炯,尤其沉默寡言。谢暄担心是夏修贤的人,平日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有没有人啊——!” 门外还在持续呼救,家丁已奔到后院门前,谢暄忙应了声, “有!别急!” “殿下。”荣德压低嗓音,急得直往后拽他,“让他去看看就行了,您别出什么事。” “房子,房子刚才突然塌了!”女子看到门开,惊慌失措地抓住家丁的手臂,“压住了两个人!” 谢暄一惊,推开荣德向后门冲去。 第94章 “啪!” 一块经年陈旧的砖块在谢暄脚下摔得四分五裂,灰青的表面上星星点点,有一些墨黑黏稠的痕迹,他倏然抬头看面前的人。 黑灰的尘土将这个男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他奋力扒着砖块,嘴里喃喃地念着, “我不该让他们留在屋里,都怪我,都怪我。” 原来这屋里被埋的,是他的妻儿。 “会没事的。” 男人不可思议地凝起眼神,像是没想到在这烟雾尘天中还能看到一个这样干干净净的人, “马上就会有人来帮忙了,你放心,一定没事的。” 谢暄说完弯下腰去, 一双白瓷似的手在灰黑粗粝的砖块上迟疑了一瞬,伸进去,用力拔出一块,扔向身后。 也许是遭此打击,男人的反应有些迟钝,又扒出两块砖来才木然地道了声, “多谢。” 轰然的雷声再至,众人连头都未抬一下,已然麻木,谢暄却不知为何心头微震,停下来摊开已经磨到赤红的手掌,才发现指尖肿大,起了数个涨白的水泡。 一滴雨悄然落在掌心。 “兰公子!” 他回头,是荣德带着几个人奔跑而至,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将他从一堆瓦砾中拉出来,怕不够远,又拖着走了好几步。 “您不能去!” “这间房子已经塌过,不会再有什么事,但我不能袖手旁观。”他抬头,眸光闪烁却渐渐沉稳,双唇微张,“我是谢家人。” 颊上微凉,雨滴接二连三地落下,这场闷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雨夹杂着灰尘簌簌而落,细密绵紧。 荣德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去拉走谢暄,还是该护着他不被这冬日里刺骨的雨淋到,最后只能拼命地和所有人一样去救人。 雨水冲刷着瓦砾,从缝隙中渐渐渗入,忽然一声极轻的呜咽穿透了众人粗重的气喘声,所有人倏然停下,屏息看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紧接着又一声,稚嫩、虚弱、断断续续。 “他们在那儿!” 有了方向,年轻力壮的众人迅速扒开了一个口子,男人边喊着妻子的名字就要往下跳,然而房梁没了支撑忽然歪斜,在一阵惊呼声中,屋顶的房梁被一双双绷紧的手臂用力抬起。 所有人屏息以待,直到男人的一只手出现在瓦砾边缘,他奋力爬上来,肩上扛着一个软绵绵的,浑身裹满泥土的小孩。 冰冷的雨水浇上来的瞬间,孩子发出近乎呻吟的哭声,一名女子已经奔回还未倒塌的屋里取了褥子给裹上。 可太冷了,所有人都被淋得透透,周身冰冷,女子声音哽咽慌乱,搂紧在怀里想为他取暖,可孩子的声音却愈发微弱。 “给。” 女子循着声音抬眼,诧异地看着眼前莫名出现的一件皮毛小袄,雨滴打在绸缎的表面,瞬间将月牙白的锦缎洇出一个浅淡的,灰黄色的印记,而内里满是绵密厚实的银白色绒毛,满目过去竟未掺杂一丝杂色。 “这是……” 在大楚哪怕你是巨富,只要无功名爵位在身都绝不许身着绫罗皮草,更遑论普通百姓。 女子目露惶然,不为孩子裹上,反而本能地退了一步。 “你愣着做什么!”谢暄不解地向前,身上只剩了一身贴里,原本干燥洁白的衣物被雨水打湿,他冻得哆嗦道,“这里面都是干的,趁还有些热气赶紧裹上啊!” “这样贵重,被人看到要招来灾祸的!”女子弓起身子尽力护住孩子的身体,却拒绝的彻底。 谢暄从不爱看律法这种无聊的东西,竟也不知道他们会被判什么样的重罪,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仍选择拒绝。 “把孩子给我。”谢暄靠近女子,弯下腰,将小袄打开后缓声道,“我不怕,我送他到梁府去,衙门的医班都在那里。” 连绵不断的雨水打湿了所有人,女子身上满布的灰尘变成泥汤落下来,她蓦地低头,惊恐地看着一滴黄浑的水从自己头上落下来,落在雪白的皮毛之上,而与此同时,孩子本就极其微弱的哭声戛然而止。 “把他给我!” 谢暄头顶轰然一麻,他立刻将手中的小袄摊开,裹上了女人抱着的孩子,夺进自己怀里。 搂紧,心如擂鼓般咚咚直跳,连方才还觉得刺骨的冷意都感觉不到,他猛地退了几步道, “去梁府!”说完,谢暄抱着孩子转身就跑。 “殿下!”荣德回头看见这一幕急得脱口而出,可他正托着从房梁下运送出来的妇人不敢松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之后。 不宽的街道上满是碎石瓦砾,道边的均已树木东倒西歪,有些砸在房顶,有些横在道路上,雨水混合着泥沙顺着斜坡一路向下流去,仿佛成了河。 谢暄咬了咬牙关,踏进泥汤中,微微弓起脊背,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孩子身上上,向梁府走去。 六七岁的孩子,刚抱上时觉得还好,越走就越重,双臂酸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脑海中仿佛都叫嚣着让他放下。 更何况冬日里刺骨的雨水不断地浇上来,牙齿在抖,喉咙在颤,浑身都仿佛针扎般刺痛—— 思绪乍停,谢暄双目微瞪,猛然一凛地站住,低下头,屏息掀起被褥的一角。 灰黄的天光从缝隙里进去,只有小小的,一拳的光,平铺在一张脏得看不清面目的脸上,然而在一旁的雪白皮毛上,不知何时已洇出一团刺目鲜红。 孩子的唇动了动,谢暄听不清,侧过脸附耳下去, “你……累……” 微弱却竭尽全力的两个字后,颤动的眼睑蓦然垂下,嘴角渗出什么,谢暄迟疑地伸出指尖轻轻拭过,被雨水泡皱的指腹骤然殷红。 他,他是死了吗! 谢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似乎有什么横亘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就疼,又闷又沉的疼。 “别……别怕。” 谢暄惊于自己的嘶哑与颤抖,却不知这句“别怕”是说给孩子,还是自己。 梁府的大门终于遥遥映入眼帘,那大门上高翘气派的飞檐震掉了一个角,医班在那儿,傅行简也许也在那儿,他只要一直向前迈就能走到,就能救他。 “别怕。” 再开口,愈发沉哑,却趋于平稳,他这次在跟怀里的孩子说,却不知他是否还能听到。 第81章 “医班在哪儿?” “你怎么了这是,抱的什么?” “我问你医班在哪儿!” 怒吼将这人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地向大门指着,“在……在里面。” “兰时?!” 谢暄抬头,目光顺着这人指引的方向看去,虚晃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踉跄而来,大氅翻飞,他眨了眨眼,头顶乍暗,身上蓦然一沉,那件鸦青色的大氅已在自己身上, “别压着他!”谢暄晃过神来,颤抖地将怀中的包裹递出去,“快看看他还活着吗,快看看!” 傅行简接过,只打开一角,神色突变,立刻将包裹递给身边的人,“快去让医师看看!” 一直压着手臂上的重量蓦然消失,谢暄心头一空,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团月牙白的锦缎包裹消失在视线内,想站起来,脚尖却一软,猛地跪进水坑里。 碎石刺进膝盖,他此时此刻才觉出冷,觉出疼,压在喉间的那块巨石却又重了千钧不止, “傅行简,他好像死了……” 这一路上再难再累都始终干涩的双眼,怎么会在见到傅行简的瞬间崩然泪下,浑身虚脱。 “不会的,他还活着。” 干净沉稳的声线让谢暄的喘息微顿,哪怕明知道傅行简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仍是莫名地被他安慰。 然后后知后觉地,准备迎接责备。 然而身下一轻,他竟被打横抱起,引起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 “干什么!” “去喝碗姜汤。” “我还能走。” “不能。” “你的伤……” “我说了没事。” 余光里的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让谢暄不得不将脸埋起来沉默着,看不见就当做不存在。 他没忘了这些山民曾指着他大骂妖孽娈宠,谢暄有些绝望。 这流言,竟被坐实了。 第95章 身上的湿衣刚除去一半,姜汤就被催着喝下,坐在炭火边的谢暄一条手臂伸直任由傅行简拉下衣袖,另只手端起姜汤,轻啜几下,热辣烫喉。 “要知道你这样不听话,昨晚就再轻些了。” 吞咽的动作一顿,谢暄震惊地抬起头,左右环顾,见没人这才放下心来,怒目而视,却不知这半身印记加上被辣得绯红的双唇,落在有心之人眼中最多算是嗔。 然而这天里冻不得,傅行简眼神微黯,却把他的衣领拉紧,又将自己贴身穿的里袄脱下替他裹上,腰带扎得结结实实。 炭火映在身上也不过是半凉半热,这犹带体温的衣服一裹上,和肚子里的热姜汤一起,瞬间烘得脸色起了层红晕。 小腿上凉意微拂,是傅行简将他的腿搁置在膝上,谢暄探头看,因为方才跪倒在碎石上,皮肤青紫间渗出些血水。 “那些水很脏,你忍一下,要擦干净的。”屋内静默,又一声轻嘶过后,药味幽幽飘散开来,膝上一阵冰凉。 “手也给我。”傅行简去换了盆热水,从袖中拉出他的手托起在自己掌心,呼吸微滞,一双眉蹙得极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默了少倾,他才道,“会很疼。” 这双手摸过的最粗糙的东西,恐怕就是现在这身葛布衣服,现下掌心磨得通红,指尖的血泡大概是抱的时候太用力,已经挤压破裂。 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不痛,谢暄强忍了一路,然而此时此刻他是分毫也忍不下去,还没碰到就开始哭,碰到了更是拼命地往后缩手。 “刚才怎么不知道痛。”方才那一瞥,就看见了那件浅色小袄的缎面上血迹斑斑,傅行简满目心疼,忍了几忍的责备还是说出了口,“荣德呢,还有我留在衙门的人呢?” 就连谢暄自己都说不清楚方才是怎么用这双手,一路将那孩子抱过来的,但他不是吓蒙了,更不是冲动,甚至在冲上去救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荣德不让我去的,可我说,我姓谢。” 一直没注意到的嘈杂声忽然入耳,原是这一刻,屋内太静。 傅行简一滞,他微垂下眼睑看向谢暄的眼睛,眸光中的惊诧不是不可思议,而是糅杂着满溢的惊喜。 他懂这句话的份量。 谢暄吸吸鼻子,用手背揩去腮边疼出的眼泪,鼻音颇重, “什么天家,不过就是一群食民禄、得民济的一群谢姓人罢了。” 擦拭药膏的手轻轻地打着圈,直至停止,傅行简擦净手,轻轻将谢暄的湿发撩开,别在他耳后,忽然笑了, “所以我没有错,你值得。” “值得什么?”谢暄懵懵然地反问。 “萧子羡还带了京城的消息,想听听吗?”傅行简却转而道,“是宫里的消息。” 谢暄微微一震,睁大了双眼。 “皇上现在愈发依赖静逸真人的金丹,几乎日日耽于宁和宫服药,已有一个多月没上过朝了。” 谢暄点点头,这消息对他而言不算稀罕。 他还知道静逸真人当上了钦天监的监正,然而这正五品的官根本无法满足他,仅仅在当上监正半个月后,因所谓的知晓天命,他向皇上讨来通政使一职。 这承转奏折,以及引见臣民之言的官职握在他手中,再加上高似在司礼监的批红之权,内权外政尽数收括囊中。 内阁一开始没将静逸放在眼里,等他们反应过来,却是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了。 地动之后谢暄也细细回忆,这才隐约记起就是这次灾祸引发民怨,以雍京为中心多地暴乱,最近的一支队伍甚至打到了距离楚都仅剩百里的晏州府,一时人心惶惶。 “崔玉桥记得吗?”傅行简突然问,谢暄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昨天不是还提起呢。 “他想刺杀皇上,为祖父报仇,不过……”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即使谢暄早猜到了崔玉桥的意图,可听起来仍觉是无稽之谈,“徐阁老都见不到的皇上,他能见到?” “莫说徐阁老,现在就连后宫嫔妃也见不到。”傅行简又换了块干燥的软巾,继续替谢暄擦拭湿发,“然而他们见不到的皇上,青楼娼妓却可以见到。” “什么意思!” “所谓散药清修,不过就是与人交合,且凶猛异常,一般女子难以承受,后来他们寻来的解药皆是男子。然而男子能承受者也在少数,他们就开始寻找惯以伺候人的青楼娼妓。” 谢暄愕然地瞪大双眼,所以崔玉桥是想用娼妓的身份入宫刺杀……! 就连他也只知皇上痴迷用药而伤身,却不知是行此淫乱之事,谢暄怔了半天才寻回了神志,喃喃道,“就算宫外不知,后宫嫔妃也不知?青楼里人多嘴杂又如何瞒得住。 ” “葳蕤阁是高似的产业,凤娘也是他的人,青楼只知有权势滔天之人将人带走,但去哪儿,做什么却无从得知。他们事后既遭威胁又有大笔银两封口,也没人敢去探究背后究竟几何。” 葳蕤阁是高似的产业,单这一句就惊得谢暄呼吸微窒,脊背冷得发麻,而后如同通了七窍一般,之前种种总算都串联在了一起。 当初江由是因为平昌郡定安县的籍贯被一个锦衣白面的太监选中带进了葳蕤阁,为的是让那两句反诗现世。 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江由都死得太快,这一步棋刚刚落子便被拿下,的确不像他们自己所为,那么到底是谁杀死了江由? 谢暄想起傅行简藏在楚都的那间民房,还有江由的一块腐肉,他蹙眉道, “那你知道到底是谁杀死了江由吗?” “一开始的确不知道,直到你生辰那日入宫后昏迷,而后我细细忖过才敢确认。”傅行简掬起谢暄的长发就着炭火的暖干,脑海中却是咸宁宫偏殿的那簇昏黄的烛火,熠熠地映亮了那个人半边面容。 皇后当时的神情究竟是冷还是暖,傅行简至今仍无法分辨,可他那晚却胆大至极,直言谢暄的昏迷是她所为,她没有否认。 就连谢暄也曾和他说过,自己小时候身子不好,全是皇后亲自调理的。 她懂得用药,那么是不是也擅用毒? 暖意渐渐回笼,谢暄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看来人活两辈子有个好处,那就是凡事都不会太过惊讶,一切出乎意料,又毫不意外。 “兰公子。”门外是荣德的声音,焦虑中仍透着胆颤。 “进来吧。”谢暄道。 荣德进来,眼睛先黏在谢暄身上,上下仔细看过神情些许放松,这才唤道,“公子,傅大人,被压的那名妇人也已送来。” “可还活着?” “活着的,送来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那孩子你见了吗?”谢暄问的急,可语气里却生出一丝胆怯,“可还活着?” “公子放心,只是砸到了头昏厥过去。” 谢暄一直高悬的心陡然一松,忽觉得方才与傅行简谈论的那些事遥不可及,而这里的一条条性命才是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第82章 大地陡然又晃,虽早已不如之前剧烈,谢暄还是惊得心头一悸,低呼之下,人腾空而起,耳畔嘈杂间已在空旷之地。 “抱紧我。” 谢暄伸出双臂揽上傅行简的后颈,额上温热,触之的是他的下颌角。肌肤相接,呼吸入耳,喉结的每一次滚动都在眼中,谢暄呆呆看着,在这天摇地晃的灾难之中,问出了横亘在心中许久的那个问题, “傅行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微顿,声音无意识地压低,“我说的,是关于这场地动。” 第96章 这句问话过后地动逐渐停止,继而寂静。 从第一次的惊慌失措,到现在近乎麻木的恐惧,人们的眼睛里透着惶然,却已不再会哭喊着乱跑,而是静静地等待一次又一次晃动的结束。 傅行简双唇先是微启后又轻抿,最终喉结轻滚,哑然的嗓音似乎比逐渐被黑夜吞噬的天际更为暗沉,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 谢暄倏然抚向胸口,那里随着这句话震如擂鼓,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我在梦里等了很久,有时不甘到五内俱崩,有时又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你……你说这些与地动又有什么关系。” 慌乱来得莫名其妙,他瞥了眼一旁的荣德,慌乱打断,“难道是你梦里预知了不成?” 傅行简淡然一笑,微微俯身靠近谢暄,“梦里我遇见了一只小兔子,它说它是从月亮上来的,告诉我十月十五虞县将逢大灾,它奉了月娘娘的旨意让我保护好在虞县的真龙,可我又不知谁是真龙,只得将房子全修一遍。” 话音刚落,谢暄哪里还顾得上心跳不跳,慌忙环顾四周,果然见有人向这边觑来。 现在人几乎都在外面呆着,虽说知县大人身边没人敢靠得太近,可真龙二字又岂是敢说出口的,不知被人听去多少! 谢暄想捂住傅行简的嘴,却又觉得这动作在他人眼中实在不合规矩,心头窝起一股火,咬牙低声道, “你能不能别发疯了,你这话哄小孩都没人信。” “是啊,八岁的谢兰时都不信。”傅行简忽然抬眸,视线越过谢暄,看向不断朝这里觑来的人们,“但你说百姓信不信?” 这个傅行简疯起来他简直招架不住,谢暄嘴里咕哝半天,也只说得他从来都不肯听的四个字—— 谨言慎行。 “傅大人!” 远处忽然一阵兵荒马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人,高呼着傅大人跑过来,临近了,却警惕地望向周围,用力平复着喘息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肩上一轻,傅行简拿下了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谢暄微顿,低下头向后退了几步,然而心中已然有数。 此人看服制是太监,应当是高瑛府中的人,神色焦急,交谈中目光时不时瞥向龙脊山的方向,再想到高瑛今日进山就不难猜出,他是来向傅行简求救的。 谢暄干脆转身离开,让荣德带着他去瞧瞧刚才救出来的两个人。 一进去却看到个熟人,郎中转过身,看到是谢暄进来露出微笑,熟稔地打了个招呼,“是兰公子啊,你没事就好。” 正是街上开医馆的那位郎中,“听说这孩子是你送来的,幸好及时,若再晚一些就麻烦了,我就说你心最善。” “那就是说他没事了。”谢暄闻言高兴,“那怎么还不醒?” “没事,小孩子好得快,最多明天也就醒了。” 谢暄凑上前去,见孩子小脸已被擦干净,被砸到的半边脑袋肿得老高,左眼皮只剩了一条缝,身上盖着的还是自己的那件小袄,只是灰尘与血迹遍布,已是不能要了。 “兰公子,你说咱们大人是不是神了?”郎中边净手边道,“接这两个村子的人下山,修房子,就跟能预知一般,要不是他,咱们虞县可就完了。” “梁大夫,之前数你骂得最凶,现在又夸得最多。”旁边一人笑着搭话,梁大夫却不服道, “只我夸吗,你们夸的还少?” “不少不少,咱们是得好好谢谢知县大人,不然我家那老房子在第一次地动的时候就得塌了,哪里还有命站在这儿。” “咦,这件袄……”旁边走过来一人,似乎是认出了这件小袄,转头看见了谢暄立刻闭上了嘴,忍不住打量他,神情略有些古怪。 谢暄眼神立刻闪躲,想到应当是那日围堵的山民认出了他,一张被灰尘蒙得黑漆漆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来回转得显眼。 不用猜测谢暄也知道他想的什么,内心暗暗不忿,心道若论娈宠,门外那个是他潞王的还差不多。 “这件小袄怎么了,要不是这件小袄孩子就难救活了!”梁大夫倒是替他嚷嚷起来,“听说这种衣服洗都洗不得,这下是全毁了,要是你,你舍得吗!” “你冲我干什么,我不什么都没说嘛。”这人不自在地回嘴,却凑近道,“你刚才不是说咱们大人神了吗,我听说是真的,大人是有神仙托梦才救了咱们。” 说着,这人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你们两个不是睡一个被窝吗,你说是不是?” 被突然点到的谢暄轰然一下从脚底麻到了头顶,刚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雪白面皮涨得绯红,一旁一直没出声的荣德厉声喝道,“还敢胡言乱语!” “你说哪个是胡言乱语,是神仙托梦,还是睡一个被窝?” “行了行了,你要是不帮忙就离远点!”梁大夫抓着一把药材抬手赶人,转头对谢暄道,“这些人粗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不必理会他们。” 神色窘迫的谢暄闻言却双目微微睁大,眼睫轻颤,脚步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人追去了几步,而后在梁大夫和荣德的诧异的神情中回头,蹙紧眉心问道, “你方才说,这些人说什么信什么?” “……啊,对啊。”梁大夫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他们这些人都没读过书,祖祖辈辈在山里守着点薄田度日,现在不有铁矿嘛,赚得倒是比之前多些。” 梁大夫一向爱絮叨,打开了话匣子就忍不住,“就算是多些,大多也没什么积蓄,这次下山下得急,家家户户都没钱,但咱们大人可真是有办法,想到雇他们修房子!这一家老小命保住了不说,手里还落得一笔钱财,这后面的日子也就有着落了……” 说着,梁大夫轻嘶一声止住话,目光悠长,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引得周围人都不由地停下脚步,目光随他一起看向了远处与人交谈的傅大人。 “神仙托梦这事儿会不会是真的啊,哎哟……!”梁大夫忘了手中的药材,习惯地想去捋胡子,却先被扎得叫了一声, “你们说,这真龙究竟是谁?” 第97章 谢暄暗暗吃惊,他刚以为傅行简是在哄骗自己,却没想到这些胡言乱语竟然已在百姓中传开。他装作没听懂,不动声色地移步离开,却没有去找傅行简,而是漫无目的地穿梭于人群中。 面色白皙,干干净净, 犹是灰头土脸的百姓频频向谢暄侧目,有些似乎是认出了他,低头窃窃私语。 双膝愈发地痛,他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站在原地,双目空荡,不远处一阵交谈声,他抬眸望去,是一户人家正在试图生火。 夜幕已垂,寒风忽至,这身衣服原没有那件银鼠皮的小袄暖和,谢暄冷得打战,手心却薄汗微潮。 利用灾祸散布流言,蛊惑民心,这是各朝各代都不鲜见,却屡试不爽的招数,傅行简的那些疯话,他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自这一刻在谢暄心中逐渐明晰。 一切都是从那两句反诗现世开始。 上辈子他不知道反诗的存在,是皇后发现后杀了江由意图阻止,但也许这一举动暴露了她,于是要害自己的人韬光养晦,又暗中布局近两年才一举出击。 彼时的皇宫已经犹如禁地,皇上大半年未朝,内外诸事皆由高似与静逸真人控制,群臣激愤却无计可施,光是死谏就有三位朝臣撞死在金銮殿台阶上,更不用说被抓进诏狱和挨了廷杖而丧命的,一时半会儿恐怕都数不清。 朝廷内已乱做一团,更何况各省各地?那些原本小贪之者大了胆子搜刮民脂民膏,大贪之徒的手已经伸进粮仓盐仓等国之重地,更有甚者将赈灾钱粮据为己有。 然而这些贪官污吏如此横行却不担心被抓,只因他们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将各地驻守的大珰们打发得舒舒坦坦,这些太监们又将內监伺候得明明白白。 还不仅如此,自从北狄大乱后各部族分崩离析,内战不断,原本牵制西羯的兵力迅速瓦解,西羯随后攻占了北狄近一半疆土后停下,将目光投向了当时已经暴乱四起的大楚。 内忧,是患自虞县地动之灾。 外患,是祸起北狄分崩之难。 冰冷的风又一次旋在脚下,带起一截下摆,谢暄眼睑颤动,呼吸随着思绪而微微停滞—— 第83章 这场将虞县近乎毁灭的灾难被傅行简化解,而北狄的内乱是不是也会止于他的那番话?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以徐阁老为首的众朝臣是不是就不会以皇上昏庸无度为由,将自己推向继承大统的风口浪尖之上! 思及此,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谢暄激灵一下顿住,苏赫巴鲁人呢? “兰时。” 谢暄回头,傅行简正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此刻已顾不得双膝的疼痛,疾步向回走去。 傅行简知道他腿上有伤口,本想先迎过去,却没想到谢暄这样急迫,他长腿一跨,一把接住了他踉跄的身体。 “苏赫巴鲁呢!”谢暄拽紧了傅行简的衣袖,顾不得站稳就急忙问道,“你可知道他在哪儿?” 傅行简托起他的背部站稳,眸色微闪,“你管他做什么?” “他……我……”谢暄瞥见周围耳朵都恨不得贴上来的百姓,脑子缓过神来,才发现此事根本无法宣之于口,“我就是想问问。” 傅行简没做声,忽然蹲下撩起谢暄的衣摆,衣裤的双膝位置上洇出一点淡淡的粉色血迹,还潮湿着,正是刚才跑得太急渗出的血水。 其实那伤口浅淡,仅仅是磨破了皮,何须他堂堂知县大人亲自伏低查看,百姓的头虽然个个扭得很, 眼睛却都朝这边睨来,心里早不知补出了什么样的大戏。 傅行简查看完,下摆放下的力道似乎有点重,谢暄觉得腰间一坠,这才恍恍惚惚觉出一股酸气,茫然道,“你不会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吧?” 直起身的傅行简顿了少倾,垂目看向谢暄,简短却又肯定地嗯了一声,而后看见这双映着星星点点火光的眸子慢慢睁大,满目的不可思议。 傅行简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随着谢暄缓慢的步伐,听着他时不时的吸着凉气小声地叫疼,渐渐走出人群。 他当然不该认为谢暄会和苏赫巴鲁会有什么,可那一刻话音落下,傅行简自己都品出了满溢的酸味。 那个明明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谢暄,怎么会如此急切地去关心另一个将他掳走并且屡次轻薄的男人。 难道……他现在会喜欢这样的? “傅行简。”谢暄轻咳一声,总算想到了说辞,“北狄一向与大楚交好,苏赫巴鲁既然被委以重任,那想必也是他父汗看重的儿子,若真因为咱们未曾施救而命丧他乡,恐怕于大楚不利。” “他已经走了。”傅行简缓回神来道,“你被救回来的当日,他就启程回北狄了。” 谢暄闻言先是一怔,再想也的确应该。 他所预言之事重大至极,想必也不会只派个亲信回去报信,时间稍纵即逝,苏赫巴鲁肯定坐不住,只是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地躲开了这场灾难。 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与傅行简竟然在互不知情的境况下联手化解了大楚的两大困境,还真是令人庆幸又唏嘘。 “方才高瑛的人来找你做什么?”谢暄记起这件事,惟恐有什么变故,忙问道。 “他们想让我带人进山救出高瑛。”傅行简淡淡道,“我拒绝了。” 虽说谢暄觉得高瑛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不足惜,但还是蹙起眉头,担心道,“你直接拒绝会不会得罪高似?” 傅行简闻言却勾起嘴角,笑意溢在眼角眉梢,“我还用怕得罪他吗?” 若是高瑛计划顺利,他早在前几日就死在梁家前院了,得不得罪的又有什么关系,现在龙脊山都被震得崩裂开来,里面是什么状况难以估量,去救也定然是有去无回。 “他们还派了人去了雍京,想必是想向夏修贤求救。”傅行简道。 “夏修贤这个老狐狸肯定不会得罪高似,那他要真派人去救呢?” “你都说了他是个老狐狸,若论表面功夫,整个雍京恐怕都难有人匹敌。” “倒也是……” 谢暄喃喃地,心道若是高瑛折了,那对高似而言可谓重创,不禁快哉! 嘴角压抑不住地扬起,而后被另一双微凉的唇轻触,心间痒了一下,直接麻到了手指头尖儿。 “干什么呢!”谢暄被揽得无处可躲,吓得回头去看远处的那些村民。 “这里暗,看不到的。”傅行简低沉的嗓音包裹耳廓,温热撩动,“我也没兴趣让他们看见。” “看不见?” “嗯,真看不见。” “傅行简。”谢暄偏过头,躲开了他在耳畔的唇,压着嗓子叫他,微微暗哑,“我也想亲你。” 第98章 灾难后的第一个寒夜,破败却侥幸,没人愿意独自呆着,整个县城的人都挤在这里,越是人多嘈杂,反而就越安心。 在这样拥挤的地方,他们寻到了一处罕有的幽静,思绪万千中静默着,只有远处人声的间隙中,透露出的微喘的气息。 与前几次的吻都不同,傅行简并没有攻城掠地般一定要占据主动,而是遵循谢暄的步调,随他进退徐徐。 比起欲望,更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缱绻不舍。 双唇慢慢挪开,呼吸交接的地方呵出一片白雾,氤氲在目光之间,而后迅速消逝在寒冷的黑暗之中。 胸口起伏,额头相抵,谢暄轻抿着唇线缓过来,眨了眨眼,对自己在此情此境下竟然想亲傅行简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不觉后悔。 今晚没人敢熟睡,眼下已是深夜,不远处仍人声不断,谢暄轻咳一声,撤了半步,颊边没了气息的交融,忽觉冰凉。 “虞县受灾虽重,可周边村镇没有修缮房屋,恐怕要比这里严重得多。”谢暄还是决定谈些正事。 “嗯。”傅行简的声音还微微带些暗哑,“等这边安顿好了,就会向雍京那边一路搜寻过去。” “那你要去吗?” “去。”傅行简道,“我要去见总督大人。” “我也去。”谢暄急切道,说完却一顿,习惯性地已经等待傅行简的拒绝,脑海中瞬息闪过数个用来了说服他的理由,可傅行简却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 雍京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总要先把虞县这里安排妥当。 傅行简让百姓合力,将粮仓先行整理出来,老弱病残守在这儿熬粥摊饼,年轻力壮者去收拾残局。 龙脊山上下来的这些山民,遥遥望着那道巨大的裂隙后怕不已,个个都不要工钱去帮忙,立誓定然将虞县修整得妥妥当当。 谢暄手心的血泡刚消下去,露出淡粉的嫩肉,一碰就疼,会做的事又实在没几样,他干脆执笔,替衙门来记粮库的账目,各家各户的损失等则。这些待傅行简上奏报时都用得上。 暖阳普照之下,谢暄的字迹清晰隽秀,上下垂线,行列等宽,刘鸿才和宋主簿每每看到就赞叹不已,刮目相看。 他的字可是徐阁老拿竹篾一笔一划敲出来的,后来虽有荒废,但如今看来在普通人中仍是拔尖儿,谢暄低头,瞧着一排数目口中暗念,提笔写下总和。 儿时过目不忘,别人苦背三天的书,他半日就能记下,其他时候无聊就算算数,或者另找其他文章书籍来背,日积月累的,竟比那几个比他年纪大的皇侄读的书还多。 那时的他只怕给皇后丢脸,怕她觉得自己养了个笨孩子,还仗着自己辈分高显露。 其实若只是通算术,背诗文倒也无妨,坏就坏在他读的远比其他人多,每每清谈策论之时,谢暄信手拈来地引经据典,辩得那些皇侄哑口无言,翻书都不来不及,却殊不知是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提腕收笔,谢暄弯腰吹拂着未干的墨迹,思绪却迟迟未落,但他不愿去假设,那都是没用的,可转念又想要假设—— 假设自己从小就认识傅行简呢?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护着自己,然后偷偷提醒自己不要锋芒毕露。 想到这里谢暄不禁失笑,他现在已经多偷来了这么些时日,怎的还不知足吗? 外头忽然一阵骚乱,谢暄搁笔,将写下的这些整理好,拿镇纸压上,这才向人多的那边走去。 他抚了抚微痛的胃部,心道也许是最近这些饼又硬又干巴,吃得他胃痛总隐隐地想犯,要不等会儿让梁大夫把个脉,或者喝完热乎的粥就会好些。 那边一下嘈杂,一下又静默,显得有些奇怪,谢暄慢慢踱去,却发现人们聚集的方向并不是粥棚,而是医班那边。 有人与他一样好奇地跟过去,也有人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神色震惊,脸色似乎是激动的,微微泛红。 这是发生了什么?谢暄左右张望,想寻找傅行简的身影,可人实在太多,他遍寻不到。 “我睡着的时候就是梦到了神仙。”一个稚嫩清脆声音划过嘈杂,众人再次噤声,细细倾听。 谢暄心头泛起异样,立在原地,然而身后的人不断向前拥着,他不得不继续走,逐渐靠近那声音。 “那神仙到底说了什么?”有人问道。 第84章 “神仙说咱们虞县有大奸大恶之人,天上生气,要降天罚,所以才有了这场地动。”开口的是个小孩子,头上还缠着布,却神情肃然,端坐在临时搭的板床上,全然不像这么点儿的孩子。 谢暄看去,猛然一个激灵,这孩子不正是自己一路抱来救下的那个! 众人闻言哗然,议论声骤起,全在猜测他们这里究竟有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能让老天爷下此等重罚。 孩子并未看向众人,一双眼睛遥遥瞧向龙脊山的方向,继续开口道,“上天原本震怒是要整个虞县陪葬,可神仙说咱们这儿现在有九天真龙,得真龙庇佑,这才只罚奸恶,不惩百姓。” 谢暄立在原地,心跳声骤然铮鸣般震得耳内嗡鸣,他前几日听过傅行简哄他提起过,而这孩子一直昏迷至今,刚刚醒来,怎么也会说出这般言辞。 不,他年纪也就六七岁模样,应当是连书都没读过,怎么可能会说出什么大奸大恶,什么九天真龙,字字铿锵。 “是傅大人!” “对,一定是傅大人!要不是他修了房子,不知道会压死多少人!” “幸好是傅大人带咱们下山啊,不然全都得活埋进山里!” 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昂,却有人突然问道,“那大奸大恶之人到底是谁?” 这样大的灾难自然会有伤亡,可都是普通百姓,哪里配得上这天罚。 孩子稚嫩的小脸微皱,抬手指向梁府东边,“谁昨日进了山,谁就是那大奸大恶之人,杀了全村人,自然也是要去那里赔罪的。” 所有人都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去,墙那边露出高轩一角,映在苍空之下,残存的琉璃瓦正熠熠反着日光,刺了无数双眼睛。 众人沉默,没人敢提那是高府,别说虞县,就是雍京也没人敢惹的提督太监高瑛。 可心头的骇然全在相觑的目光之中,震惊,却又不算意外。 “那……那个人好像真进山了。”人群中传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看见提督府的人来找傅大人,的确说是要进山,救人什么的。” 有人起了头,议论便不绝于耳,说着,又有人道,“可我记得傅大人层说过,他也是听了神仙的旨意要护九天真龙,却因不知谁是真龙,这才修了全县的房子。” “我知道是谁。”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孩子忽然开口,他并未看向人群,而是双手捧起身边那件脏污不堪的银鼠皮小袄, “神仙和我说,九天真龙就是这件小袄的主人。” 第99章 咸宁宫的宫人们手脚都比其他宫里的要轻巧,极轻的窸窣过后,几名宫女捧着喝完的药碗出来,咸宁宫的大宫女藏春最后出来,脚步停滞,朝门外站着的人行礼,轻声道, “娘娘请大殿下进去。”藏春微顿,又道,“娘娘刚服了药,神思易困顿,殿下留心些。” “谢藏春姑姑提醒。”谢鸣玉客气地垂眸,抬步跨过门槛,将门合上才缓缓向内走去。 扑面而来的味道很熟悉,甚至只要想到咸宁宫这三个字,鼻子里似乎就开始萦绕伴月香的气味,但此时若细辩,还能闻到残余的一丝药气。 “不必多礼。” 谢鸣玉顿住正要跪下的身体,颔首谢了恩,坐在了座榻对面的椅子上,腰身笔直,眼睑微抬,目光快速而又不着痕迹地扫过皇后,再垂下,老老实实地盯着榻下铺设的地毯。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疲惫而又冰冷,双目微阖,似乎还在缓神,并没有马上开口。 “母后,儿臣刚刚才接着的消息,虞县地动,听说很是惨烈。”说着,谢鸣玉禁不住窥探的欲望,抬眸,想从她脸上瞧出些端倪。 “这些事自会有皇上定夺。”皇后却只是轻揉额角,连眼睑都未动一下。 见她毫无反应,谢鸣玉心头疑惑,不由地暗忖谢暄是不是已离开虞县,被她藏到了什么别的地方? 他不肯死心,又道,“母后,儿臣是担心傅行简趁机害了小皇叔,推给天灾……” 话还未说完,谢鸣玉蓦地住了嘴,躲开皇后突然看过来的眼神,讪讪地垂下眼眸。 “你以为谁都想要他的命吗?”皇后淡淡道,看不出喜怒,“不过本宫却没想到你会对崔家那孩子心软。” 谢鸣玉心头一震,惶然地抬起头,“儿臣并没有,只是儿臣觉得时机还未成熟,想……想再等等。” “等什么。”皇后问,“是等你那几个不中用的手下去杀了阿暄?” 谢鸣玉坐不住了,膝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双肩微颤,刚要张口,皇后却又道, “中秋那日你就想动手,只可惜你的人太不中用,无妄一人足矣。” 谢鸣玉面色愈发苍白,他知道自己的人没能完成任务反而身死,却没想到会是无妄。 “还有,你想借用那两句反诗让皇上对谢暄和周岱起疑,实在是太蠢。你可曾想过,西边现在能表面太平,全靠周岱震慑西羯,不然你觉得皇上为什么会留下周后的弟弟?”皇后冷冷道,“谢鸣玉,皇上的儿子不多,谢祎性子灵活,谢玘年幼易掌控,可本宫为什么会选你?” 谢鸣玉心神俱震,冷汗霎时间渗出额头,这才反应过来江由是被皇后所杀,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皇后为什么突然和他摊牌。 为什么选他,有数,他心里当然有数。 父皇自己当年困居于鸣燕山行宫多年,一举一动皆被监视,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都可能会被人过度解读奉进宫里,动辄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更不用说还数次遭受兄弟暗算,差点就死在了行宫里。 鸣燕山行宫,这是父皇心中永远拔不掉的一根毒刺,谢鸣玉知道,自己也是。 这个所谓的长子,不过是他发泄郁火时不得已的产物罢了,是他一看到就会想到那座樊笼,想到那个卑贱的宫女的一个物件。 十岁时被接进宫中,他当时满心欢喜,对着母亲,对着照顾他的嬷嬷和太监们说他先回去,然后去求父皇把他们都接去,一起去皇宫里过好日子。 他不能忘记母亲慢慢松开紧握他的手,不能忘记那双微微弯起的,做微笑状的眼睛里满溢的泪水。 欣喜、希冀、不舍,还是难过?抑或都有。 但那也是最后一眼,仅仅两个月后,他被软禁于宫中,鸣燕山行宫封锁,最后只给他带了一句话—— 都病死了。 膝盖上持续传来的坚硬冰冷让陷入回忆的谢鸣玉保持着仅剩的冷静,他当然清楚皇后为什么选他,是因为其他的儿子都犯不下弑父弑君的这种滔天巨罪。 “我有恨,那母后呢,您何曾忘记过瑁儿?”谢鸣玉缓缓道,“瑁儿可是您的亲生儿子,是嫡子!可父皇为了攻进楚都,全然不顾落入三皇叔手中的他,您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城墙上被扔下来的。” 谢鸣玉微顿,语气缓慢,似有不舍和惋惜,“他才五岁……” 轻覆在榻边的那只手蓦地绷紧,骨节高高撑起单薄青白的皮肤,看起来形如枯爪,让人暗暗心惊。 皇后一言不发,只有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鼻息表露着她的痛苦。 “母后,您清楚父皇是特意落下瑁儿的,让三皇叔误以为这个嫡子是手中最后一张底牌,可谁都没想到父皇会冷酷至此。” 他知道皇后有多恨,自己仅仅是听说母亲死于鸣燕山就已经悲恸欲绝,更何况亲眼看见年幼的儿子被矛尖挑起,抛下城墙,化作一滩肉泥。 所以当看到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谢暄时,她无法抑制地倾注怜爱,可不为人知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在想,先帝的儿子都可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凭什么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行。 到底爱还是恨,谢鸣玉觉得自己懂皇后的矛盾。 皇后手中的茶杯放下,发出了一声轻响,两个人都被这平日里忽视的动静惊得一颤。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声音沉静、无波,却听得谢鸣玉心惊,那样撕心裂肺的回忆也只能让眼前这个女人失态一瞬。 “你知道内阁不会倾向于你,于是就去找高似,你能推算出他的软肋是害怕新君登基拿他开刀,但却着实不够了解他。” 谢鸣玉的眼睑猛地跳了下。 “他连皇上都能背叛,又岂会将赌注全都押在你身上?江由一案后,他表面寻找凶手,其实早已猜到是本宫,跪在咸宁宫将一切倒得干干净净。” “高似他……”谢鸣玉愕然地瞪大双眼,“可佟昭正他们……” “没错,只有他自己。” 所以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是真的在尽心尽力地寻找凶手,只有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手脚皆麻,冷汗已经溻湿后背。 谢鸣玉一直以为是他和高似联手与皇后同盟,却不知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那她今天召自己来做什么,为什么全盘托出,难道是要杀了自己?! 第85章 一直静静漂浮在殿内的香气忽然被搅动,暗香扑鼻,谢鸣玉怔怔地抬起头来,瞳孔里烛火闪动,渐渐地,被一个身影所覆盖。 皇后走到他面前,掌心向上,五指微屈,谢鸣玉踯躅了下,将自己的手轻搭在她手上,被冰得一颤,然后缓缓站起。 “别怕,本宫想告诉你的是,高似做不到的,本宫可以,本宫不但能得內监效忠,就连内阁都可以让步。” 说着,她幽幽一叹,语气自冰冷中生出几分人气,听得谢鸣玉一阵恍惚,“本宫没有儿子继承大统,而你没有外戚撑腰,不过同忧相救罢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谢鸣玉泛红的耳尖,唇角勾出罕有的微笑,“你早一日杀了皇上,皇位就早一日是你的,有本宫在你必再忧心那些朝臣。” “母后是说……用那个崔玉桥?” “看,本宫就说你聪明。”皇后垂眸轻笑,“你想用奉进宫里的美人拖垮他的身体,太慢了。本宫明白你怜惜崔家那孩子是故人之子,可他既然出现在楚都,既然有复仇之心,那就是他的命,但未尝不是你的福。” “儿臣……”谢鸣玉瞳孔微缩,“明白。” 第100章 谢暄抵达雍京已有五日。 在那孩子说出惊人之语后,整个虞县为之哗然,而他浑浑噩噩地被塞上马车,途中坎坷,用了整整两日才走到雍京。 这期间,傅行简倒是给他倒了个明白。 原来那孩子并不是第一次醒来,实际上后面医治他的是萧九渊带来的那个医师。 第二次醒来时,孩子就已然清醒,傅行简见他口齿清晰,心思伶俐,临时起意地尝试之后,发现竟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着聪明,还说知道是在帮助救他的那位哥哥,他一定能办好。 是好,出乎意料的好。 谢暄不禁头痛,难以想象现在的虞县已经将那些神乎其神的话传成了什么模样。 但令他意外是,自己却并不慌张,谢暄微微蹙眉,去细品此刻心境这微妙的不同。 从傅行简口中得知,原来他在虞县这些时日并不太平,只是没想到无妄会出手阻止,便乐得让他留下,并未揭穿。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无妄在虞县?” “知道归知道,不过他是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具体做什么我也探查不出。” 谢暄瞠目,而后懊悔地移开目光,“都是我刻意隐瞒了王保一事,才致你受伤。” “可他替你挡下了两次袭击,挨这一刀甚是划算。” 傅行简趁机吻他,可谁知谢暄不为所动地推开,那严肃的神情让傅行简甚至有些讪讪,仿佛是自己在不知轻重。 “我觉得是谢祎。”仗着没人,谢暄大喇喇地将这名字说出口。 “为什么不是大皇子?”傅行简的气息明显滞了滞,静默少倾问道,“还有,三殿下虽年幼,可最得皇上喜欢,母家的势力也最强。” “大楚一向最重血统,鸣玉从小就独居在宫里,那时候宫人们视伺候大皇子为贬黜,人人避之不及,甚至背地里结伙欺负他,奴仆尚且如此,更何况朝中?”谢暄不禁叹道,“这话说出来虽伤人,却也是实情,在大楚是没有哪个朝臣肯将身家前程托付在他身上的。” “当年皇上被困鸣燕山时,世人是不是也这样想?” 谢暄微怔道,“皇上当初虽困顿,但母家是大族,母亲也是妃位,与鸣玉的境遇是大不同的。” 这场交谈并没有结果,似乎谁都有谁的道理,谢暄反复琢磨了数次亦无果,喟叹中将悬起半天的笔重新吸饱了墨汁,继续落笔书写。 傅行简拒绝进山营救高瑛,自然是和夏修贤撕破了脸,在虞县他们连续数日都住在室外,四处漏风之地岂能久待,这也是为何他们要赶到雍京,现在住进了总督府,也总算得一时平静。 谢暄没闲着,他熟悉当下虞县的粮钱的各项账目,于是主动揽下了这差事,分担些力所能及之事。 只是如此一来,他堂堂潞王倒真像是傅行简手下的录书,待回头必得多找他要些银钱,以补自己先前捐出去的那些亏空…… 思绪被账目上的数目打断,谢暄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反复对比,心头讶异。 虞县虽受灾最重却基本得以保全,尚能自给自足,但周边却颇为严重,粮仓倒塌又淋了雨,不出几日便发霉,更不用说现在日益寒冷,衣服被褥更是急中之急。 就连雍京也坍塌了一些房屋,总督府也是日夜敲打,慌忙加固。 此次受灾地域皆属永宁府,赈灾的粮食物资必然是先过雍京再分配至知州、知府,层层下发。但现在粮食不过刚到雍京,数目就已经与受灾人数极不匹配。 谢暄沉吟少倾,与前世记忆对照,虽模糊却能一一对应,这样下去暴动之乱恐怕已是迫在眉睫。 谢暄出现在议事厅门前时,坐在主位的杜锡缙下意识站起,其余诸官慌忙跟着起身,却没想到进来的是一名身着布衣的年轻人。 只见他怀抱账本冲厅内行礼,诸人不明所以,眼看着杜锡缙还礼,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还了礼,而后瞧他走到坐在最边缘的傅行简身后,俯身耳语了几句。 他们还当是什么人,原来只是虞县知县的一名属官,但看打扮属官都算不上,总督大人的态度未免奇怪,莫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乱了心神,一时不查? 谢暄的心思全在账目上,压根就没觉出他人目光异样,低声道,“这也差太多了,哪里够赈灾。” “别看这短短几天,从上到下已不知被剥了多少层,只能待部堂大人上奏。”傅行简轻声回他。 “那这一来一回又得多少时日,灾民挨饿受冻,伤者病者不计其数,岂能等得了?”谢暄将方才抄录的账目递给他看,忍不住提醒道,“这样下去要出事。” 两人嘀嘀咕咕不免招人侧目,众人以为杜锡缙要呵斥,却没想到他仿佛没看见一般交代了几句,就叫人散了,独留下了傅行简。 待最后一人出去,杜锡缙仿佛脚底生了刺般从主位上下来,恭恭敬敬地向谢暄行了大礼告罪,让他坐到主位上去,谢暄倒是笑着摆手,坐在了傅行简上首的位置上, “现下何必在意这些虚礼,杜大人也请坐。”说着他笑意渐敛,将账本递给他,“我方才已细算过,粮物与药材和灾民数目极不匹配,亏空甚大,就算是虞县那边暂且可以放放,也远远不够。” 杜锡缙眸色讶然,虽不敢逾矩直视谢暄,但仍忍不住抬了两次眼,显然惊诧不止是因为账目一事。 但好歹是朝廷大员,抬手间已稳住心神,目光凝在账目上愁眉紧锁却并不意外,“臣其实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他们的胆子这样大。” 说着,杜锡缙起身,“臣现在就上疏奏报。” 当然不止赈灾粮物这一件事,傅行简提前筹谋救下一县百姓,这功肯定是要表,只是…… 杜锡缙笔下一顿,将原本已经写了大半的奏疏撕了,重新落笔。 如今在虞县沸沸扬扬的传言,杜锡缙心头亦有考量,但究竟是顺势而为还是打压,他拿不定主意,干脆奏折中不写此事,等独自一人时再另起书信单独寄给徐阁老。 夏修贤也定会禀报高似,但此传言只在虞县发酵显然后力不足,就连杜锡缙自己也认为这是借地动之灾临时为之,难成气候。 奏折谢暄也看了,事不宜迟,杜锡缙立刻着人送出,然而拿着奏折的人刚走,又有一人来报,说京城派来赈灾的钦差已到。 赈灾的钦差应为户部官员,主要是在赈灾期间勘察灾情、调配物资,后期还要依据程度向朝廷提议削减赋税等政策,虽极为重要,但官职通常都不会有杜锡缙高,他只接见便是。 可通传的人神色略微有些紧张,提醒道,“大人还是速速去驿站迎接吧。” 谢暄也有些疑惑地看向此人,只见他躬身呈恭敬状,又道,“此次来的钦差可不是普通官员,乃是二皇子殿下。” 谢暄一滞,霎时间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是谢祎?! 第101章 谢暄下意识地看向傅行简,却也见他站起,目露讶色,看来这次赈灾的钦差会是谢祎,这谁都没想到。 然而令所有人诧异的是,杜锡缙正准备出去,第三个人又慌忙来报,谢祎并未在驿站落脚,直奔总督府而来,人马上就到。 本该立即去迎接的杜锡缙反而停下脚步,朝一直沉默的谢暄看去。 傅行简身形微动,似要替他回答,谢暄却先一步察觉,手臂半揽,向前了半步道,“我没有躲藏的必要,请他进来吧。” 杜锡缙暂且告退,傅行简唇线微抿,眉宇间担忧尽现,“你不是怀疑他?” 谢暄倒是唉了一声,卸了方才在杜锡缙面前撑起的那个严肃劲儿抱怨道,“我在这儿虽说是秘密,但谢祎又怎会不知道,躲起来反而像我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第86章 转眼间外头就起了阵嘈杂的脚步声,傅行简官职低微,立刻起身退于一侧颔首迎接,谢暄虽退进了更加不为起眼的角落,却仰首而视,肃然以待。 谢祎风尘仆仆地被簇拥而来,奉于上位,杜锡缙领众人行礼,议事厅里黑压压一片皆是跪下,余光的角落里,那个直立的身影就更为瞩目。 谢祎的眼神随心而动,对上谢暄时微微睁大,双唇一颤,似乎是硬生生将“小皇叔”三个字咽了回去。 钦差到来自然是要将现状一一呈报,十分兀长,谢祎虽是头回听,谢暄却早已滚瓜烂熟,现在只觉得腰酸腿疼。 早知道还不如躲起来,这莫不是要把人累死。 谢暄低着头独自在角落腹诽,实在累得不行,瞟到了厅边扎起的窗帐边,悄悄钻进帐后。 谢祎的目光时不时会睨向那边,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站在暗处的谢暄,变成了帐帘后的一个人形蜷成一团,缓缓蹲下。 “二殿下。”正在禀报的知府见谢祎没反应,踌躇着又唤道,“二殿下?” 谢祎立刻绷紧了嘴角,握拳轻咳一声道,“嗯,我都知道了,你们现行退下,我与总督大人商议对策。” 说着谢祎朝下首看了眼道,“虞县知县留下。” 正坐着休息的谢暄闻言立刻站起,悄悄从帘后挪出来站回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他眼见着最后一人出去,便也不再躲着,信步走向前去,谢祎下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小皇叔”,请他上位去坐,自己则站在一旁,谢暄颔首应了下,没有推辞。 谢祎不免打量,蹙眉道,“小皇叔瘦了这么多,还穿的……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唉……”谢暄闻言叹道,“吃不好住不好,还碰上了这百年不遇的天灾。” “侄儿看见就心疼死了,要是让皇后娘娘瞧见您,可是要伤心坏了。” 谢暄抿抿唇没接这个腔儿,而是直接了当地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怎么是你做钦差?” 这叔侄俩低声嘀咕,杜锡缙和傅行简都未曾靠前,谢祎瞄了眼他们,转过身来背对,这才对着谢暄褪下严肃,满面愁容地撇起嘴道, “我可是躲出来的,小皇叔你这么久不在楚都,是不知道现在那边成什么样了。” “成什么样了?”谢暄随着他的语气睁大了双眼问道。 “父皇许久不理朝政,母后又深居宫中不闻不问,而内阁却在此时传出欲立太子的风声,內监随之躁动不已。”谢祎挺人高马大的一个人,此刻却露出些许委屈的神情,“父皇就三个儿子,这下一双双眼睛都盯起我来,我是觉得父皇没这个意思,他们这样讹传下去,等察觉了我不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 谢暄怔怔问道,“真提了要立太子?” “当然,不然我何须来受这个罪,路上都颠吐了不知道多少次。”谢祎微微侧脸瞧了眼远处候着的傅行简,忽地没了正形,挤眉弄眼道,“小皇叔,怎么我看你和傅大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难道是亏空了身子不成?” 这话转得也太快,谢暄愣怔着反应了少倾,才恍惚咂摸出其中含义。 他抬手一巴掌拍在谢祎背上,咚的一声,动静大却显然不疼,他仍是嬉笑模样,丝毫没在意谢暄冷下的脸色。 谢祎就是这样嚣浮轻巧,嘴皮子伶俐却不把门,谢暄从小就不爱和他说话。 这一打岔惊动了杜锡缙和傅行简,话不好再说下去,谢暄沉下脸道,“正事要紧,你们还是快些商议赈灾一事吧。” 赈灾的事绕不过虞县,自然也绕不过傅行简,此事虽与谢暄无直接关系,但眼下厅内却数他身份最为尊贵,他也就理所应当地居于上座,听他们议事。 只听了两刻钟,谢暄就眉头紧蹙,怎么一谈到赈灾,这话就跟鬼打墙似的,绕来绕去还是这些,他睨了眼正襟危坐的谢祎,懒得再听,独自思忖起来。 谢暄能肯定的是,从前的谢祎绝对没有做过钦差,依他所言,他讨来这个差事是为了避嫌,若此言为真,那才真真是让他心惊。 天下谁人不知大皇子因母亲的身份不被重视,二皇子时常惹皇上生气,曾直言是个不成器的,三皇子母家势大,又得皇上喜欢,但年纪尚幼。 不过说千道万,这三人无一嫡出,在历代以嫡为尊的皇家都算不得名正言顺,比起这三个庶出的侄儿,在世人看来,改立谢暄为皇太弟才真正是匡正大统之举。 然而世殊事异,从他主动去找江由开始,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 他与傅行简来到这里,救了一县百姓,改了北狄国运,那谢祎的到来又引发什么样的事端,究竟于自己而言,对那个必死的结局又会有什么影响? 谢暄极为投入地忖着,眉心微蹙,眸色沉沉,谢祎叫了几声他才抬头,眸色微闪,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埋怨道, “你们说完了没,我都快困死了。” 谢祎道,“事多繁杂,小皇叔若累了那就先回去休息可好?” “还没完?”谢暄斜了眼谢祎,口气颇是蛮横,“谢祎,你不累行简还累呢,他刀伤刚愈哪能陪你这样熬。” 说着,在谢祎和杜锡缙瞠目之下,谢暄恨不得整个人挂在傅行简神身上将他硬是拉走。 一踏出议事厅,谢暄心头生出几分好笑,待身边无人时放手快了两步,转过身来望着傅行简退着走,一双晶亮的眼睛映着不远处的灯火,却显得有些懊恼, “啧,不好不好。” 傅行简怕他退着走绊着,停下来,“什么不好?” “唉……生疏了。”谢暄也停下,抬头认真看进那双始终围绕着自己的双眼,“怎么办?许久不装痴情,我刚才好像没演好。” 第102章 傅行简脸色骤变,明明离得这么近,呼吸可闻,可他却听见自己问, “你刚才说什么?” 雨丝在灯火间随着话音一起划过,被拂面的冷风裹挟着飘至眼角,微凉乍变酷寒,他眼看着谢暄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吃惊地捂着嘴,眼睛里依旧没有秘密,写满了说错话的无措,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暄向来单纯,傅行简觉得自己应该接受他的解释,去安慰他,说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毕竟是谢祎,本来就应当演给他看。 可何为解释?解释不过是深思熟虑后的产物,只有不假思索说出来的才是真心话。 他不想接受。 议事厅外人来人往,忙碌且焦虑,唯有他二人格格不入,不断引他人侧目,又少倾,议论声已窸窣传来。 傅行简仿佛大梦初醒,敛了心神,伸手去握谢暄的手腕,他没躲,却像是猝不及防地低声痛呼, “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傅行简仍没又说话,也没松了力道,走出议事厅这方院子,只消拐了一个弯,便从灯火通明到了幽暗空寂。 这条小径旁原有棵一人抱的大树,倾倒后被砍成了几截运出去,只剩下一地厚厚的枯叶,耳畔沙沙作响,并非脚步声,也不似雨声。 直到肩膀有些坠坠,傅行简回头,见谢暄又是那般拖拖拉拉地走,将手臂绷的笔直。 他也不在乎手腕还疼不疼,而是仰面朝上,另只手抬得高高,手心向上是在接着什么。 “傅行简。”昏暗之下,他只顾看自己掌心,“这好像不是雨。” 一口气不长眼地噎在胸口,涨得人疼痛气恼,却吐不出也咽不下,傅行简只能自己生生受着,开口道, “是雪。” 谢暄带着诧异嗯了一声,先是奇怪他嗓子怎么变得如此嘶哑,后又惊喜于这场悄然而至的初雪,将那句“装的,演的”一并抛诸脑后。 荣德提着灯笼赶过来,傅行简适时地松开手,由他跑过去将灯笼那在自己手里,蹲下去去看枯叶上星星点点的雪粒,荣德也没见过,蹲在他稍后一些的位置,一起啧啧称奇。 罢了,楚都终年无雪,见之新奇,且放过一时。 谢暄手指拂过枯叶,眼梢的余光却总朝着一旁偷偷睨去,指尖捻过冰雪的凉意远不及身边那位周身散出的彻寒。 如果还看不出来他生气,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哪怕经历了还许多,他也还是谢暄,一颗心早就给了出去,他想过放弃,想过逃走,想过一刀两断,却从没想过去拿回来。 可结局仍不知几何,他要如何回应,又如何敢回应,谢暄忽然忆起梦中山间那座坟茔,满地的叠得整齐的元宝,那声兰时嘶哑到过分,悲怆得让他…… 肩上突然传来的重量让谢暄心头微悸,侧头看向敷于肩头的手背,脸颊正好蹭上去,冰得他一缩。 “越发寒凉了,别着了风。” 语气无波无澜的,听不出喜怒。 谢暄没动,眼中欣喜渐渐褪去,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将灯笼递给荣德,让他在前面照着路回去。 第87章 他们居于总督府偏僻一隅,既清净又符合身份,只是这间看似简单的房间里,不生烟的银丝碳跟不要钱似的供着。 傅行简进后屋叮嘱长寻今晚再多烧一盆炭,长寻摸了摸烘热的脸颊心道屋里难道还不够热? “外头下雪了。”荣德与长寻说完,转头又去叫了一遍,“公子快回来吧,当心着凉。” 方才簌簌而落的雪粒不知何时变得轻盈,一簇簇一团团地从天而降,书里说的鹅毛大雪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像。 雪落在掌心会融化,凉到极致,不遗余力地想要带走人身上的热气,手掌依然冻得通红,针刺般的疼。 “怎么还不进来。” 愣怔间谢暄被傅行简拽进屋内,落了雪的大氅被立刻脱了下来,荣德接过去抖落了几下,又将炭盆上煨着的热水倒进面盆里,起了阵白烟, “公子,少爷,先擦把脸吧。” 傅行简接过热气腾腾的长巾,让荣德先出去,谢暄被触道脸上的热气惊得回过神来,眼看着屋内那笼烧得泛白的银丝碳,愁容更甚。 “怎么?”傅行简问。 “我才知道原来雪冷成这样。”谢暄由他擦拭,心绪难平,“那些没房子住,没棉衣穿的人该怎么办,那些受伤的人又该怎么办。” “虞县有余的,我都让分发给离得近几个村镇,至于其他我也想了办法。” “什么办法?”谢暄的眼睛倏然一亮。 “我已派人拿着银两去最近未受灾的州县购买粮食与被褥,哦对。”傅行简微微勾起唇角,“其中还有你捐出的那三十几两银子。” 谢暄先是高兴,后又黯然道,“我还以为那是许多钱,可真要分给这么多百姓用,却也是杯水车薪。” “的确。”傅行简渐渐敛下笑意,“三个县,只有淩县的高知县是按市价出售,其余两个都坐地起价。” “岂有此理!”谢暄不禁怒道,“贪墨之风竟已如此泛滥。” “但无论如何,总能补上些漏洞。”傅行简将热巾掷到一边,双眸转深,深邃如渊,“你方才究竟如何想的,” 谢暄头脑有些发懵,方才捻弄雪花的手指从冰凉麻木渐渐回温,指尖烧热的仿佛泡在滚烫的水里,红得透彻。 充满胁迫的气息欺来,谢暄退了两步,后背撞上床柱,虽无声响,心脏却咚的一下,砸得耳朵里嗡嗡。 “还在生气呢?”他决定先发制人,“我都说不是那个意思了。” “可你说得那般自然。” “若是普通官员我何须理会,那不是谢祎吗,虽说看起来吊儿郎当,可毕竟对你我知之甚深,不得不防。” “你防他应该,可那句装深情却是独独说给我听的。” 一句赶着一句,连呼吸的间隙都不肯松一下,现在的傅行简明明原来那个好哄得多,谢暄不自觉地恃宠而骄,觉着早该差不多了,可这人今天怎么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你别乱来,这里可是总督府!” “我是你明媒正娶抬进王府的,谁敢说是乱来?” “啊……?” 谢暄心头猛然一缩,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将俯身而来的傅行简推起来,眼底流露出的惊惧比发现自己重生那一刻更甚。 傅行简是被他八抬大轿娶进王府来的,这句话无论盘桓在口中多少次,谢暄也从未敢将其吐出半个字。 什么大婚,那明明是他受尽屈辱的一日。 堂堂七尺男儿,朝廷命官,身着喜服盖头,一顶花轿从傅府游街至潞王府。 虽无人能窥得轿中情形,可谁不知那是傅行简。 谢暄见到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心脏绞痛。 不是说好的高头骏马,不分夫妻,怎么会是花团锦簇的花轿抬来,浓妆艳抹的喜娘随行。 哪怕是现在,哪怕他已得知傅行简原本的爱意,谢暄也不肯再将此事宣之于口,他不愿傅行简再忆起这段不堪的回忆,也怕自己难过。 惊疑不定的气息被尽数吞下,唇舌的咬噬带来一丝痛,谢暄下意识向后躲避,后脑撞进掌心他才恍然记起身后是坚硬的床柱。 傅行简不舍得他撞着,动作却不肯留一丝情面,扶着后脑的手向下滑去,擒着谢暄的后颈,捏得严丝合缝,禁锢着不许他再后退分毫。 热!热得胸口发闷,头脑昏胀,他想推开窗用力吸一口外面冰冷的风,可偏偏这个人不肯放过他,气息在交融中更加灼烫,就连眼泪划过颌角都会带来一阵激颤。 那一夜温柔至极的那个傅行简已荡然无存,谢暄黑亮的眸子早已涣散,嵌在绯红的眼眶里,在短暂的晕厥中一遍一遍阖起,又被汹汹而来的巨浪激得再次张开。 多久了,不知道多久了。 谢暄已经喊不出,在勉强清明的一刻终于想明白哭泣和求饶都没用,他缓缓松开掌下已经揪成一团的床褥,合不住的五指一直微张地缠着,却抬臂环绕在傅行简的颈上,哑着嗓子,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对不起。” 长寻正忙碌着,后背却被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他回头见是荣德,刚想问他什么事,却被拉着衣袖向外拖, “出来。” “为什么。” “你出来!” 长寻莫名其妙地被拖出来,看着荣德轻轻关上门,然后又见他将内院里走动的,他们自己带来的几个人都赶去外院,才朝他道, “你去劈柴。” “劈柴做什么?” 荣德回头望了眼映着昏黄灯火的窗纸,抿了抿唇道,“烧热水。” 第103章 狂风骤雨在这一刹那陡然停止,谢暄的腰身仍高高颤起,想放也放不下去,最后被坚实的手臂托起,胸膛与胸膛贴得严丝合缝,气息紧紧共抵。 傅行简低下头,将自己深埋进谢暄滚烫的颈窝,不再那般凶猛,而是徐徐动着,仿佛是好心地让他重新寻回呼吸的频率。 紧敷在肩胛上的大手感受到了掌心下皮肤的每一次微搐,谢暄虽仍随着动作细哼,却已寻回些清明,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声,害怕傅行简再这般折腾他,于是哑着嗓子又说了句, “对不起,我没有……” “不许逃避。”颈边的气息抽离,沉哑的嗓音将一字一句全都灌入耳中,“装了什么,演了什么,都说清楚。” 傅行简的气息随着话音落下而微滞,他将抱在怀中的人蓦然推倒进床褥,俯身压下,被受到惊吓的谢暄绞地闷哼一声,眉头紧蹙。 想要抬起的人被轻易地桎梏在掌下,汗水自傅行简的下颌滴落,砸在谢暄颊边,他微微一颤,停止了挣扎。 沉重的呼吸充斥在这方寸之间,傅行简忽然害怕,如果谢暄说出的,是自己最不愿听到的答案该怎么办。 人人都说潞王太年轻,又爱玩,根本没个定性。 也有人说潞王为何如此着急成亲,还不是想早早立府脱离掌控,选个男人不过是向皇上表忠心,不会留下子嗣罢了。 他就这样睁着乌黑的眼睛,涣散渐渐凝聚,眼睑微颤了下,看向自己。 心跳倏然慌乱,待反应过来后,傅行简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盖在谢暄的眼睛上,引发他小小的一声低呼,掌心痒麻,是他的眼睫刮过。 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算了,别说了……”手仍遮盖在谢暄的双眼上,他慢慢俯下,噙住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唇,轻轻噬咬,“就算你心里这么想的,也别说出来。” 其实说出来又怎样,他会放手吗? 当然不会,傅行简忍不住加重唇齿的力道。 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的,就算他不爱,就算他利用,被反噬的尸骨无存也绝不会放手。 “你……你疯……!” 眼前漆黑一片,其余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浑噩中谢暄感到自己的发顶已经摩擦至床头,一顿,又被拽回去。 “唔!” 只要想开口,他就会被狠狠封住双唇,谢暄在沉沦中起伏数次,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傅行简好像是在阻止他说话。 “够,了!”谢暄晃回神智,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推拒他,喘息道,“让不让人说话。” “不让。” 谢暄愣住,这是不打算让他见着明天的太阳了。 “你疯了是不是,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傅行简避开他的视线,“知不知道我并无所谓。” 谢暄再次怔住。 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凡事果决的傅行简,这辈子和上辈子都不像。 一簇雪花撞上了窗纸,发出嚓的一声,紧接着窸窣的动静接连不断,就像一只猫在锲而不舍地抓挠,让人心头发痒。 “你……”谢暄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抬手,将上方垂于颊边的发丝绕在指上,轻轻向下拉,让他靠得更近些,“逃避的明明是你。” 眼前清晰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在薄薄皮肤下沉默地滚动,谢暄任由指间的发丝滑出,他撑起自己,颤抖地仰面,用热到发烫的双唇触了上去, 第88章 “我是装过,演过,曾提过和离,写过休书……” “别说了。” 话语再次被硬生生打断,谢暄再想想今晚他要人命一般的索取,恼的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再这样我以后一个字都不和你说了!” 耳旁的呼吸微滞,谢暄头一晕,人整个被他压回被褥,汗已落下的肌肤触之冰凉,可还来不及低呼,他只觉胸口一紧,整个人被箍进傅行简的怀里,勒得发痛。 谢暄本想推他,让傅行简力道轻些,可耳边的震动仿若擂鼓,他愣了下,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心跳。 “傅行简。”他轻声唤。 头顶迟迟的,应了声“嗯”。 “我演我装是给别人看,和离休书是因为是你想要的。说到底是我不该惹了你,但傅行简……”谢暄撑了撑双臂,静待傅行简松了力道,抬起圈住了他薄韧的腰背,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起就从未有过改变。” --- 谢祎垂首坐在主位上频频点头,堂下诸官面面相觑,最后朝杜锡缙看去。 杜锡缙无法,只得站起略略提了音量道, “二殿下。” 谢祎毫无反应,他贴身伺候的太监陈余见状低下头,叫了好几声殿下,他才抬起头,惺忪中全是不满, “我不过第一日到,你们就这样不停来报,来来回回都是差不多的事!” “殿下,地动之灾各地情况的确大同小异,但粮食被褥等物远远不够才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杜锡缙拱手叹道,替堂下诸官道,“他们守在这里,也就是想等殿下拿个主意。” 他们这些受灾严重的州县官员在雍京已经盘桓了几日,什么都拿不到,回去了又能怎么办? 这一路上会被层层克扣,那是因为这天大的事没压在他们身上,然而若是无法平息灾情,等回头论罪,首当其冲就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 听到杜锡缙这样说,有人忍不住了几步跨到中间跪下,其他人见状也都扑扑通通地往下跪,齐齐高呼请殿下拿个主意。 谢祎目露不虞,要不是为了躲楚都那些烦杂事,他又怎么可能来讨这个苦头吃。 他人虽来了,可那些赈灾之物又岂是他能轻易左右的,就算是他有心一个个追究去追究,那又其实十天半个月能弄完的? “我日夜兼程赶到这儿,现下困乏了要休息。”见堂下诸人神情迫切,又准备开口逼迫,他不耐地挥手道,“你们愿意跪就跪着。” 说罢,穿过脚边人群,就这样阔步离开了议事厅。 外头竟下雪了。 谢祎也是头回见到,稀罕地伸手去接,不禁叹道, “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1这落雪之姿果真是美不胜收,有趣有趣。” “殿下您可别冻着。”陈余忙替他将皮毛大氅拉紧,“可见这儿比楚都冷得多,您还嫌弃奴婢带的衣服多。” 谢祎闻言,脚步却忽然停下,陈余也随之站定,等他吩咐。 “这雪来得好,等明日一早你就说我着凉病了,诸事不能思虑。”谢祎得意地笑了笑,“赈灾之事自有那些户部的人去发愁,我来这儿为的不就是小皇叔吗。” 第104章 谢暄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强睁眼,他当时本以为将肺腑之言倾倒出去能换傅行简停了那磨折,谁知从那句“自初见之时从未改变”后,傅行简反而变本加厉,将他继续翻来覆去地折腾。 现下浑身仿佛散架一般的酸软,让他怀疑昨晚傅行简把他拆开了,然后趁昏睡之际又给装了回去。 昨夜一向少言寡语的傅行简竟也絮叨起来,只一句“我亦然”就不知叨叨了多少遍—— “殿下?”荣德发现他醒了,“奴婢伺候您起来吃点东西吧。” 谢暄回过神来,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指头都懒得抬一下,“大人呢?” “大人今日一早就往淩县去了,说是先把那边采买的物资尽快运来。”荣德贴心地找来一张榻上桌,将谢暄后背垫得满满,让他在床上用饭。 闻言谢暄咬馒头的动作一顿,心生忿然。 去其他地方购买物资,傅行简用的定然是他私账上的钱,他账上还剩多少谢暄再清楚不过,按市价尚且不够,更别说还有坐地起价的。 凭什么这钱都让傅行简出了,那些天天在议事厅里只会哭诉的官员呢,还有他夏修贤,这批到雍京的物资,指定是落在他口袋里的最多,凭什么他就这样美美地躲在后头。 可忿然归忿然,他现下既无身份,也无钱财在身,哪有立场去叱责这些官员? 再说谢祎不是来了吗,他身为皇子,且他头疼去。 谢暄饿坏了,边思虑着,边送一碗粥下肚,人恍然愣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看向替他擦拭的荣德。 荣德被他的眼神盯得的滞了一瞬,随后被抓住了手腕, “你是不是和无妄一直有联系。” 荣德的手微颤了下,低声道,“殿下,您知道了。” “我并不怀疑你的忠心,但你是皇嫂的人,这也是众所周知。”谢暄本想掀被下床,可不过刚想迈腿,就牵动了那处隐痛,嘶了一声作罢, “咳,我无意于责备,只是有事需他去办,你替我传个话。” 荣德面色胀红,不知所措地将软巾捏在手中,退了两步跪下, “请殿下吩咐!” “你让他快马加鞭回到潞王府,将现下王府账目上能取用的钱全都拿来,越快越好。” “殿下。”荣德诧异地抬头,“全部?” “全部。”谢暄略一思忖,又道,“若问就说我在这儿受够了苦,其余也不必多说。” 谢暄倒也不指望用这拙劣的说辞糊弄住皇后,当务之急是要拿到这笔银子。 无妄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七日,那就先用傅行简钱解燃眉之急,他来善后顾之忧,到时将功劳都记在傅行简身上,奏报朝廷,回楚都便是指日可待。 荣德领命后离开,谢暄吃饱喝足又在床上瘫了小半个时辰,头晕目眩地起来,刚踏进外屋,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捧着一件貂绒氅衣道, “外头冷,公子若要出门,还请披上衣服。” 谢暄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忖了下,抬起双臂,这人见状立刻替他披上,还俯身将腰带系好,从头至尾眼睛都是敛着的。 此人是从傅行简从县衙带出来的,亦是地动之时,他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谢暄早就觉得后来内宅里换来的几名家丁不一般,而这个眉眼尤其带着些熟悉。 方才这一试便明晰,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是叫……慕松?” 谢暄对镜整理着衣襟,从镜中看去,侧后方的慕松垂首道,“是,公子。” “你是谁的人。” 这不是一句问话,身后的人闻言身形微动,语气依旧恭敬, “是傅大人的人。” 谢暄转过身来看向他。 昨夜大雪,里间烧了两个炭盆才维持了暖意,外间本就更大,一个炭盆聊胜于无,他里头穿着小袄,再披上这件貂绒氅衣才觉出些温暖。 而此人似乎仅着一身薄袄,宽肩坚韧,双臂微鼓,两额边青色的筋脉隐隐显露,显然是一名高手。 更何况…… 谢暄走近一步打量他,突然问道,“你和青柏是什么关系。” 咋一听到这个名字,慕松瞬息间的反应根本无法逃脱谢暄近在咫尺的双眼。 他唇线抿得直直的,双目微抬的一瞬间锐利尽现,然而下一瞬恭敬与臣服占据了双眼,后退一步单膝跪下,低声道, “殿下,青柏是属下的堂兄。” 谢暄心头一震,怔在原地,刹那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青柏是他的堂兄,怪不得慕松长得虽不像,可眉眼间却总让他有种熟悉感。 青柏本姓杨,从祖父那辈起就是周家的家臣,当年谢暄的外祖父平定民乱被封为高宁候之后,杨家其中一脉便随了舅舅,随后一起远赴平昌郡抵御外敌,披肝沥胆,这也是为何谢暄会对青柏信任有加。 谢暄退了两步,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心脏剧烈的跳动竟震得耳膜嗡鸣。 原来傅行简的一句“把一切交给我”,听似单薄,背后之既谋之深远早已超乎他想象。 东厂险境之后,徐阁老将他纳入麾下;地动之乱之中,他以传言为锤,砸开权势之争与百姓中间那堵高墙,直取民心。 而现在告诉他,连舅舅也已与傅行简互通有无? 谢暄明明记得最初傅行简对青柏心有防备,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这背后的脉络。 谢暄震惊之余仍压不下如小鱼般一直往外游的得意劲儿,这么厉害一个人,可是他的。 慕松原本出去了,可没一会儿又进来,向他禀道谢祎昨夜受寒,今早就直接病得下不来床。 谢暄初听时诧异,可再一细想,刚刚压下的那股愤怒直冲头顶。 第89章 昨晚还和他挤眉弄眼的,一晚上就能病成这样?谢暄虽与谢祎不对付,却也的确是一同长大,他打小遇着事就装病,现如今竟还用这招。这可不是逃避一次背书这么简单,这么多灾民都指着他活命呢! 凭什么自己和傅行简出钱出力,功劳却要记在谢祎这个所谓的赈灾御史头上,谢暄气不过。 为免引人注意,谢暄乘了顶小轿去往谢祎住处,下轿时恰逢陈余在门口声称信不过总督府的郎中,要用自己随行的。 谢暄下轿,冷笑了一声。 守在门口的随行禁军见他竟然敢对二皇子不敬,立刻抬步向前,刀鞘细微的铮鸣声引来了陈余注意,他见状神色一变,却又不敢明说,只能先拦下禁军,又赶紧把总督府的人打发了,这才敢迎谢暄进去。 大白天的,床帐被盖得严严实实,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几声呻吟从里头传来。 谢暄脚步微顿,气得牙痒,沉下脸吩咐道, “都出去。” 陈余明显犹豫,却也不敢忤逆,只得低声称是,退出门外。 谢祎听不出动静,疑惑地从枕头上把头抬起,半抬的脖子绷得他后牙直颤,拿手指悄悄将床帐撑开一条缝隙,向外窥探。 可还未看清,床帐被猛然掀起,谢祎被骤然而来的光亮刺得双眼酸疼,正欲叱责,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我就知道你是装病。” 谢祎一愣,笑得满不在乎,“还是小皇叔疼我,一听说我病了就来了。” 说着,他一翻身下了床,朝一旁的椅子那儿微微躬身道,“小皇叔请坐。” 气愤让谢暄忘了自己身上的不适,豁然坐下的动作疼得他轻嘶一声,紧蹙着眉头扶上了座椅扶手缓缓坐下,余光里瞧见正在披外衣的谢祎回头,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闪即逝的狎昵。 谢暄懒得和他周旋,单刀直入道,“外头那么多人命在等着你,你怎能装病不见。” 谢祎明显一怔,倒了杯茶奉上,也坐下道,“这事若是离了侄儿就转不了了,那这群官员也都该撤了,再说东西横竖都不够分,我也没法子。” “那你就打算一直装下去?”谢暄端起茶饮下,这才勉强让语气尽量平和,“你就不怕杜锡缙回头参你一本。” 话音一落,谢祎忽然收了无谓的嬉笑,只见他忽然站起,退了两步后躬身道,“侄儿昨晚之言句句肺腑,是当真为了立太子一事逃离了楚都,我本无意那个位置,更不怕杜锡缙。” “这种事若真落你头上,逃到雍京来有什么用。”谢暄蹙眉,实在没弄懂谢祎所思。 “逃只是其一,侄儿这趟来其实为的是小皇叔您啊。” “我……” 谢暄心头猛然一跳,还未等他将话说出口,只见谢祎掀起下摆豁然跪下,双手撑地叩头,竟然行了叩拜的大礼, “纵观皇家宗室,唯有小皇叔一人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内阁宗室虽未言明,可侄儿却看得分明,更无意争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向您纳忠效信!” 谢祎抬头,眸色激昂,却又不得不低声道,“父皇身子亏空,恐怕不日……侄儿来请小皇叔回楚都……” 他微顿,看进谢暄震惊不已的眼中, “继承大统。” 第105章 血液在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谢暄嚯地站起,轰然一阵眩晕。 “小皇叔!” 谢祎惊叫一声扑上前扶住他,两个人一起趔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谢暄回过神,猛然甩开他, “谢祎,你竟敢口出狂言!” 叱罢,谢暄才忆起此时身在何处,心头一股气直直顶上来,硬是咽得喉咙里胀痛。 谢祎却笑了笑,重新扶谢暄坐下,眼睛落在他颈间,微微一顿,移开了目光。 “侄儿说句大不敬的,当初若不是父皇杀回了楚都,将所有朝臣全都拘禁在宫中一个个砍,逼来了这皇位,这个位子定然是您的。”谢祎语速极快,说的谢暄插不进话,“以徐阁老的风骨他为什么肯妥协,小时候侄儿不懂,可现在想明白了。他留着这条老命就是为了将皇位替小皇叔夺回来。” “你住口……” “可就连他也没想到高似会冒出来,一个阉人,权势能大到这等地步……”谢祎再次打断了谢暄,话尾忽然拖起长腔,意味深长道,“果然人长大了,许多事情才能看懂。父皇为什么如此宠信高似,那是因为他知道内阁是喂不熟的狼,他没办法,就只能再力捧出一只猛虎,势压群狼,只是他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亲手养大的老虎给反咬了。” 谢暄指尖在发麻,耳中的嗡鸣声仿佛是在将谢祎的声音隔绝在外,一字一句却又清晰可闻。 果然,一切果然在加快! 前世在虞县地动后,许多事情明明在暗中发酵了一阵子才开始显现,可现在谢祎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声称要拥他为帝?!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但凡自己吐露出去一个字,依皇上的性子起码也要褫夺了谢祎的王位,他敢这样直白只代表了一个可能—— 皇上真的时日无多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杜锡缙这边为何毫无动静,难道徐阁老也未能得到一点消息,那若真是这样……谢祎是怎么知道的? 千头万绪复杂至极地交错在一起,谢暄头痛欲裂,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没弄清楚。 从前他与谢暄都算是爱玩闹的,但各自一拨,偶遇上了也就打声招呼,客套一下罢了,成年后的谢祎平日里到底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他竟毫无头绪。 “朝野都说父皇是庶身上位,逆了天意,这才子嗣单薄,在侄儿之后连夭了两个儿子才有了谢玘。然而我和谢玘在那些朝臣眼中和谢鸣玉这个出身卑贱的皇子根本没有区别,都一样看不上。” 谢祎微顿,再次单膝跪地,“但小皇叔您不同。” 谢暄本能地想要再次厉声叱责,然而话已滚上舌尖,他一顿,转念间意识到了什么, ““若我对皇位有一丝觊觎,也不可能抛下一切隐名埋姓地来到这里。”他滞了下,双眸透着迷茫,面色更是苍白,“我才不要回去,回去了皇后娘娘就要逼我与行简分开,哦对了,那封被逼着写下的休书也早撕了个粉碎,我与他的婚约还作数的!” 言语间委屈、不忿,还微颤着,好似带着一丝惧怕,“总之我不回去,回去了你们都要拆散我们。” 谢祎怔了会儿,好似还在反应这话怎么就从继承大统到了棒打鸳鸯,但见谢暄有要走的意思,也顾不得思量便拦下, “无论王妃是男是女,戴罪之身都会被休,并非针对小皇叔。”谢祎的语气瞬间没了刚才的铿锵,软下来哄道,“母后原也是为您好,但现如今傅大人赈灾之功甚伟,谁也不会再逼您休离。” “我凭什么信你?”谢暄斜了一眼,语气不虞,“我与皇后娘娘是同辈尚不能左右,只能这般狼狈私奔,你又凭什么言之凿凿。” 谢祎噎了下,嘴刚张开,谢暄就如同他方才那般连珠炮一般道,“所以你顶着赈灾御史的头衔跑来,就是为了换个地方躺?”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物资侄儿也没办法。”谢祎脑袋嗡了一下,怎么这话绕了这么大一圈,最后怎么回到了原点。 “你这次来带了多少银两?”谢暄双眸一凝,认真之色渐渐浮于眼底,“都拿出来。” “银……银两?” 打谢祎房里出来的谢暄眉眼间已没了愁色,喜滋滋地捂着前襟往回走,他知道谢祎肯定没全吐出来,但起码能解燃眉之急,若以长远计还是不够,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刚进院门,却意外瞧见了荣德,不等谢暄问,他便迎上来道,“奴婢在街上遇见了傅大人回来,与他刚好打了照面,奴婢如实说后,大人就让奴婢回来,说他来想法子。” 也罢,先前他是想分忧才出此下策,来回奔波耗费时间太长不说,无妄又非他可控,现下榨了谢祎一笔,倒也不再急于这一时。 说话间门帘掀起,傅行简已换上官服,匆匆的形色在见到谢暄时一怔,双肩明显地放松下来。 “你没去淩县吗?”谢暄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快进去,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虞县那边安顿得差不多了,就让刘县丞走一趟,我不必亲自去。” 说着,傅行简的手自然而然地扶在他的小臂下,这模样状似搀扶,谢暄走了两步忽觉不对,倏地收回手臂, “你这样做什么?” “能走?” “你眼睛朝哪儿看呢!”谢暄捂住领口怒道,“我能不能走你没看见吗,这样子让别人怎么看。” 傅行简捏住他的手腕,向下一带,重新露出领口,忍不住叹道,“别人应该已经看到了。” 谢暄愣住,缓缓低下头来,一向整理平整的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扯开了些许,深红色的印子摞着印子,显而易见地朝里头蔓延而去。 第90章 “坏了……”他目光发直,口中喃喃,“肯定叫谢祎看去了。 ” “这是什么?”傅行简的手忽然朝谢暄领口探进去,取出一只信封来,打开后神色一异,待摊开看清楚后,更是惊讶,“哪儿来的银子?” 只此一句,便让谢暄将什么领口什么印记都一起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微微仰首,屏退左右,嘴角含着云淡风轻的笑,将方才与谢祎的对话倒了个干净, 这笔银子耽误不得,傅行简先去了外间吩咐,周围瞬间空无一人,不知为何谢暄觉得有些泄气,哪怕榨了这么些银子来也并不痛快。 关于自己上辈子的死,谢暄没少思虑。 谢鸣玉空有一个头衔,无论內监还是朝臣都不会支持这个血统卑贱的皇子,但傅行简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当年皇上不也曾受尽冷遇? 谢祎当然可能性更大,他虽说从小顽劣不得皇上喜爱,但除了谢鸣玉,他是唯一一个已成年的皇子,无论身份年纪都再合适不过。 至于谢玘,宫中有传言说,皇上曾与他母亲余贵妃私下说过,若皇后不在了,这位子必是她的,偏爱之意明显。 所以这个人一石二鸟,将毒死谢玘的罪名扣在了自己头上,惹皇上怒下杀手。 但……也许没这么复杂, 只是皇上觉得他这个弟弟已经长大,不杀不行了。 谢暄陷入沉思,他没发现傅行简回来,只觉得脸颊陡然微凉,继而是被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带来一阵痒意。 谢暄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抬眼间正对上了傅行简的眸子。 喜爱、安定、宽慰。 还有赞许。 “不怕,哪怕一切都变了也不用怕。”一个吻轻轻落在额头,然后又落在眼睫,鼻尖,最后寻到双唇,“我的兰时是如此颖慧过人,所以我也不会怕。” 什么?什么一切都变了,他,他在夸什么?颖慧过人? 短短的一句话中有太多谢暄急于探究的东西,可人却被吻得喘不上气来,嗯嗯地轻哼着,微窒间最后全部思绪就只剩了三个字——放开我。 可等他阵的被放开了,微凉的气息入肺,心却蓦地一空,很快他听见傅行简在耳边说, “又下雪了,出去走走吗?” “走什么?”谢暄茫然问。 “你我现下不正是一处相思同淋雪。”傅行简拿过氅衣披在他身上,牵住他的手向外走,声音如轻雪拂过,缥缈却字字入耳, “生生世世共白头。” 第106章 树上还有未落的,甚至还未黄透的树叶,鼓鼓地兜着一小簇雪,禁不住了,就咔嚓一声轻响,飘落而下。 谢暄刚好接住一片,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反手去拽傅行简的手腕,“来,你来,站这儿别动。” 见傅行简听话站定,谢暄绷不住笑地松开手,边喊着不准回头,边用双手拎起衣摆,抬起了一条腿。 发力的瞬间他就后悔了,那处的闷痛实实在在,这棵看起来纤细的树干也没他以为的那般柔软,然而树枝上的积雪却依着预想那样纷纷下落,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在哎哟哎哟声中,谢暄跌进了树下的草丛里。 何止共白头啊…… 发丝眉毛,甚至连眼睫都白了,谢暄倒在覆满雪的草丛里笑得直抖,脖子里落的雪过筛子般的从缝隙里抖进去,又冰得他叫了几声,越扒拉,掉进去的越多。 傅行简也被浇了满头的雪,顾不得拂去就弯腰捞人,却毫无提防地被拽了衣袖,人还在天旋地转中,就被塞了满脖子冰凉彻骨的雪。 荣德冲同身旁的长寻使了眼色,守在院里的几个也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荣德退到门边,不放心,冲树下那堆雪叮嘱了一声, “公子可别冻着了。” “不许闹了。”突如其来的激凉将傅行简的眼睑冻得一颤,“再不起来要冻坏的。” 使了坏的谢暄心满意足地将冻到麻木的手从傅行简的脖子里拿出来,能得逞,就不枉他握了这半天的雪。 “穿得这样厚,我不冷。”谢暄仰面躺在雪中,白皙的脸颊被天光蒙上了一层淡淡光晕,只是不再似无暇的珍珠,被凄冷的北风冻出了红。 说着,他呵出一团白雾,盯着看,消散了又好玩似的又呵出一团。 两次,三次,傅行简没有再催促他起来,而是静静护在他上方,氅衣垂落在两侧,挡下风雪。 第四口气呵出去,谢暄却屏息,怔怔地出神,双唇张合了几下,忽然道, “我觉得谢祎说得没错。” 随着话音落下,这一刹天地间万物倏停,傅行简瞳孔微微缩起,只余明显粗重些的鼻息响在耳边,他嘴唇蠕动了下似要说什么,谢暄却眨了眨眼抢先道, “他说在世人眼中,他们这三个皇子没有分别,包括皇上都名不正言不顺。谢祎说这些的时候我在装疯卖傻,可得承认,我心倏然动了一下。” 谢暄抬起手,用通红的指尖扫过傅行简同样沾了雪的,不住轻颤的眉眼, “我四岁入文华殿旁听,六岁能书千字文,八岁时见识虽浅显,却能与卢增辩上一个时辰,句句不断,你知道吗?那年秋狩我自己单枪匹马射杀了一只狐狸!”儿时的意气让谢暄眼神忽亮,却又在瞬息间黯淡,“可九岁起却缠绵病榻整整五年,等我恍惚过来,才发现那些曾我一起念书的皇子和公子们个个都已生得高大,那些曾经被我瞧不上的蠢材竟也做起了荫官。” “兰时……”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任他们算计,凭什么我仅仅为了活命就要百般筹谋?”谢暄的气息变得急促,颤抖着,连牙齿都咯咯地打着战,“我身体里流的是我父皇和母后的血,是大楚唯一正统的嫡皇子,凭什么我要将那个位子拱手让人。” 谢暄抬手伸进大氅环上傅行简窄薄的腰身,环得紧紧,后背被大掌托起,他离开雪地,身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仿佛是在他们身旁下了一场转瞬而逝的暴雪。 “傅行简,你的那些疯话曾让我害怕,你做的这一切让我既震惊又不知所措,可现在……”谢暄仰面,认真地看进这双再熟悉不过的双眼,“我不愿再辜负你。” 灰白的天光下,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来,一层又一层地替他们遮了满头青丝,这两个人中但凡有一个理智的,都该知道要赶紧远离这极寒的风雪,可偏偏没有,一个都没有。 口鼻间翻涌的白色雾气愈发地浓郁,最终消失在了唇齿热烈的纠缠间。 咯吱,咯吱。 雪地里藏不住脚步声,却谁也没听见,直到荣德疑惑又小心地探了下头,惊讶地捂住嘴蹲下,一点点挪在了草丛后,犹豫地看了看天,只得开口, “大,大人,天冷。” 傅行简蓦然睁开双眼,滚烫的唇舌分开的一瞬间,闯进来的冷风仿佛冰刃一般,冻得两人立刻清醒,满心的旖旎霎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快将雪掸了再进去,不然化成水就更冷了。”荣德难得生气,不客气地瞪了眼傅行简,“记得傅大人曾在外游历两载,奴婢还当您什么风霜雨雪都见识过的,竟不知道雪地里是会给人冻坏的吗?” “不冷,真不冷。”谢暄抖落着身上的雪,被笑堆的微鼓的双颊红得仿佛抹了胭脂,“你要怕我们冻坏了,那就去烧锅姜汤去。” 哪里是不冷,进了屋,那炭火的热气烘上来,先前觉得麻木的地方,都灼灼地发热,才知道是冻得不轻。 他二人都换了身衣服,各自捧着碗烫喉咙的姜汤啜着,入口又辣又甜。 “到底是总督府,可比你那个穷知县衙门阔气多了,姜汤里都放了这么些红糖。”谢暄嘶嘶地吸着,满足地眼都眯了起来,“奇怪,以前在楚都看不上的东西,在这里竟也觉得香甜起来。” 傅行简放下已喝了半碗的姜汤,忽然问了句方才曾提过的话,“兰时,你怕吗?” “你不是让我不用怕吗?” 谢暄头都没抬,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个,碗中的姜汤已到了能入口的温度,他捧起碗一口气喝完,双唇被辣得又红又亮。 “但其实……怕的人一直是我。” 谢暄心头一震,碗底咯噔一声砸在木桌上,缓缓抬起头。 我怕那把火没有如期烧起来,不能将那木簪彻底毁去。 我怕我的意图被高似拆穿,再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在东厂受刑中,我无数次怕他们下手重了,就这么直接死去,一切都将再度化为乌有。 我怕那封休书是真,于是绑也要把你绑到身边。 两次被刺杀,我怕我死了,但又想好歹我把你带了出来,长寻会带着你去找周将军,总归是天无绝人之路。 还有……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可我仍在怕,怕缥缈未知的将来会不会重新带走你,那这次我又该怎么办? 傅行简微红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他眼睑颤了下,却笑道, 第91章 “逗你的,你瞧这一路走来如此顺遂,老天都在帮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顺遂?不过如今能坐在这里共喝一锅姜汤,的确已算是顺遂了,谢暄如是想,心中丝丝暖意倒不单单像是热辣的姜汤烫出来的。 “你怎么了?”谢暄注意到傅行简在轻轻捶打小腿,不由地取笑道,“年纪轻轻就老寒腿了吗,下点雪就受不住?” 原本低着头的傅行简闻言抬眸看他,眼神中一闪即逝的神伤让谢暄心头一悸,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被折磨了半年,岂能不留下些病根,如今想来那几日阴雨傅行简似乎也曾有过揉捏的动作,他还以为是救灾太过劳累…… 思及此,谢暄心头仿佛被人拧住,再想起自己当时竟还写下休书意欲一刀两断,现在又用作调侃,简直疼得喘不上气来。 他这张嘴上辈子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其实有一大半是赌气,越是没有回应就越起劲,可如今心意相通,傅行简张口就能让他心跟着怦怦跳,自己却笨口拙舌的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干巴巴地转移注意, “我,我问你个事儿……”谢暄闪过一个念头,倒非质问,“你什么时候和舅舅联系上了?” “很早。”傅行简仿佛也在回避,方才撩起的下摆被重新铺得平整,“你知道静逸真人是谁寻来的吗?” “这还用问。”谢暄满不在意地答道,“高似嘛。” “不,并不是。” 谢暄蓦地一滞,心没由来地骤然狂跳起来。 “将静逸真人奉到高似面前的人,是周将军。”傅行简语调沉静,一字一句,“哪怕远在边疆,周将军亦从未放弃替你夺回皇位。” 第107章 谢祎在床上躺了三天,谁也不见,直把自己躺了个头晕眼花,食欲不振。 “陈余。” “奴婢在。” “快帮我松松背。” 谢祎闭着眼睛坐起来,让陈余替他揉肩,脑袋随着一晃一晃,“小皇叔这几天在干嘛?” “潞王殿下以傅大人属官的名义日日跟在他,形影不离,这几日每天都在粥场呢。” “粥场?”谢祎皱起眉头, 这么冷的天守在那种四面透风的地方做什么,他家傅大人又不是不回去,非得这般黏着?” “听盯着他们的人说潞王殿下舍不得傅大人累着,亲自替他去施粥,昨天……”陈余顿了下,嘴角弧度上扬,语气中带着揶揄,“昨天殿下被热粥烫了手指,听说还掉了几滴眼泪,傅大人带他去后头上药,咱们的人看到……” “看到什么?”谢祎漫不经心地问。 “看到潞王殿下翘着受伤的手,用另一只手将傅大人按在墙上……嗯……亲。” 谢祎眉峰一挑,双眼微微眯起,原本戏谑的目光陡然凌厉,看得一旁的陈余心头一凛,笑意猛地收起,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殿下?” “呵。”少倾,谢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那日看到他脖子里的痕迹我还在想,男人嘛,送上门的不吃白不吃,倒也不足以说明傅行简就依了他,可你今日这样一说……” 有些话倒不必都说出来,但陈余双目微瞪已悟出其中意味,倘若傅行简真不情愿,别说拖进一旁屋子,恐怕连嘴都碰不到。 谢祎拂下陈余的手,披衣下床,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冷风倏地钻进来,昏沉的头脑霎时清醒了几分。 “呵,这叫什么知道吗?”谢祎冷嗤,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这叫烈女怕缠郎,想不到真被他弄到手了。” “殿下,那咱们还得在这儿呆多久啊。”陈余皱眉,看了看谢祎脖子里长的红疹,“雍京的水土不养人,可别真把您身子弄坏了。”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啊,楚都那边不是还没动静吗。”谢祎不耐烦地推开陈余。 听到楚都二字,陈余面色微变,赶紧到门处张望一下,见无人虽松口气,可神色依旧紧张, “殿下,咱们这一走,万一那边真出什么变故可就失了先机了。” 谢祎倒是不以为意,斜靠在窗边道,“我原以为皇后没了子嗣之后颓然隐世,可如今看来她大约在瑁儿死去的那一刻就有了弑杀父皇的打算,只是可怜那谢鸣玉,还以为皇后是真的帮他,真心实意地要替她犯下这滔天巨罪。” 即使陈余早就清楚内情,这话听起仍是让他不寒而栗,替谢祎收紧氅衣的手微微发颤,“奴婢也是怕皇后娘娘跟您和大皇子殿下各说一词,您如今远离了楚都,万一大皇子得手后直接谋位,皇后就算支持您,她孤身一人深居宫中,哪里阻止的了。” “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位看起来淡泊的皇后,她母家原是医药世家,手段比太医院还精湛,谢鸣玉想毒死谢玘又岂能瞒得过她?恐怕手中早就留有证据,只等一石二鸟。”谢祎从容一笑,“谢鸣玉出身卑贱,本就够不上威胁,倒是我这位小皇叔任他在外恐生变故。” “万一潞王殿下不肯回去呢?” “我带他回去本就是做样子给那些老顽固们看看罢了,若他不肯乖乖回去……”窗边越站越冷,谢祎伸手合窗,将话尾藏进了啪嗒的声响里,眸色深长。 --- 雍京大雪纷飞了数日,天地尽白,楚都虽也入冬,却是艳阳高照,尤其是到了晌午,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锁链与地面细微摩擦声在近乎凝滞的寂静中尤为刺耳,崔玉桥心神一震,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眼珠在黑暗中缓缓转动,看到那束细小的光线时微微一缩。 那是高墙之上的一条极为细微的裂缝,光从那里透进来,从弱到强,再慢慢消失,周而复始,崔玉桥猜这是阳光。 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意志远远高于他人,这里很温暖,虽然食物和水总是在自己睡着时送来,但起码性命无虞,就连脚上的链子他也尝试过,范围不算小,只可惜即使拉到尽头,他也触不到任何物品。 这里有的,只不过是黑暗而已,他告诉自己不用害怕,冷静才是现在唯一该做的。 他的确一直在保持冷静,思索是谁抓来了自己,看着那道光,吃着三餐都一模一样的食物。 崔玉桥觉得自己的神志一直很清醒,直到他惊恐地发现睡眠不知何时已开始混乱。 他开始尝试对抗困意,却又在极度的寂静与黑暗中不断迷失进梦中,当一次又一次地睁开眼后看到的始终漆黑一片时,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睡了整整一天,还是在同一个夜里反复醒来。 他又开始怀疑墙缝里的那道光也许不是阳光,是有人故意拿着灯烛在那边戏弄自己。 崔玉桥开始无意识地叫喊,可当他发现自己在叫时又毛骨悚然,他害怕崩溃,却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步步瓦解。 谢鸣玉,一定是谢鸣玉,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目的,那他是不是为了保护皇帝而将自己抓起来。 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爷爷死了,爹娘死了,唯一的妹妹也在流放途中病死,老天为什么独独把他留下,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报仇,而是为了羞辱他,为了羞辱崔家!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还有那些将士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不惜用命换来大楚的安宁,却被赶尽杀绝,就连子孙都要代代受辱。 呵……什么崔公…… 世人的敬仰不过是笑话一个,抵不过皇帝口中的一个杀字! 杀字一现,急促的喘息忽然停滞,没了这点喘息声,死寂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崔玉桥如同被扔进了寒潭最深处,颤抖得近乎抽搐,莫名而来的窒息感让他急于呼吸,可只要有些微动作,他的胸口便扯起一阵剧痛。 他明明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痛,假的,这一切都肯定是假的,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地方,他在做梦,他要醒过来! 锁链尖锐的摩擦声彻响,愈演愈烈,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然而崔玉桥并不知道,在锁链控制着他之外只不过三尺距离,便是一扇算不上结实的门。 “少爷,里面的动静好像有些大,人别是撑不住了。”说话的人面色焦虑,“听说这种黒室之刑人最多撑不过五天就会发疯,可现在崔公子已经是第七天……” “呵。”说话的人隐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语气极为沉冷,“他本来就是疯子。” 奴仆稍顿,似乎是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少爷,您忘了来楚都时侯爷再三叮嘱说绝不能惹出事端,咱们还是……” “我在楚都就得卑微至此,连个娼妓也处置不得?”骤然转厉的打断让对方不敢再说话,一时间周围乍静,只闻得这扇门后的锁链冰冷的敲击以及令人极为不适的恸哭。 “钥匙留下,你下去吧。” “是。” 铜匙在窸窣声中被搁在了桌上,门吱呀一声轻响,又咔哒一声合住,一个身影才渐渐踱步而出,走进了油灯昏暗的光线下。 第92章 暖黄的光线摇晃地覆在那只捏住了钥匙的,骨节分明的手上,同样也将这张脸照得清晰,但那双平日里带着一丝怯懦,或者说总是温和的眸子却冷得犹如极寒的冰霜。 拿着这把钥匙去开门的,是钟云鹤。 老去的门轴艰难地呻吟着,这扇崔玉桥无数次臆想会打开的房间,如今真的开了,他却好似已经无知无觉,将自己紧紧蜷缩在被褥里,头闷在里面,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哭。 不是单纯的哭声,似乎夹杂着两个简单的音调,钟云鹤仔细侧耳分辨,在脚尖触到地上的被褥边缘时终于听懂了。 崔玉桥在啜泣中反复念的两个字, 是阿翁。 第108章 “别叫了,你的阿翁救不了你。” 低泣声戛然,将脸埋入被褥中的人僵持着这一刻的姿态,不回头、不出声,甚至好像没有在呼吸。 “你再想想,谁才能救你出去。” 这声音很低,很缓,可在这间空荡静寂的屋里中却显得突然,崔玉桥的身体阒然一抖,仿佛是无形地被抓住了所有神志。 这个音调明明很熟悉,然而语中里的冰冷却极为陌生,崔玉桥慢慢从被褥中抬起头,眼前那块模糊的洇湿印记让他愣住,伸手去轻轻触碰,似乎是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看到。 其实依旧晦暗不堪,这一点从外间传进来的光只能勉强进来,然后死在门内几寸处。 谁能救我出去?是那个抓我来的人,是…… 崔玉桥张了张嘴,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这个名字,然而下一瞬,铁链声与疼痛交织在一起,胸骨上传来剧痛,随之带来的窒息感让心神已近恍惚的他骤然清醒,本能反抗的拳停留在这张脸的毫厘之处,颤抖着,没有放下,却也没有向前。 “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谁!” 这般凶狠的语气通常他只会在床上用,然而今天不同,崔玉桥恍惚觉得,他是真的想把自己撕碎。 “钟如雪,你是疯了吗。”勉强发出的声音嘶哑至极,“放我出去。” 钟云鹤却笑了起来,半边脸上依稀的光投下的阴影异常浓郁, “你陪谢鸣玉睡了几次让他如斯满意,现在满楚都地在找你,他就这么急于把你献给皇上?” 崔玉桥瞳孔微缩,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将谢鸣玉三个字说出了口,幸而这屋里漆黑一片,他快速敛了心神,冷声道, “是先皇将我判做娼妓,你还不许我陪人睡吗,至于其他的,我听不懂。”他微顿,“你关着我到底要做什么?” 一声轻啧穿过耳膜,脸颊上骤然抚摸上来的冰凉手指让崔玉桥猛地后退,铁链的摩擦声彻响,激得他头皮发麻。 “不过刚刚见点光就这么伶牙俐齿的,看来还是我对你太好,只舍得你在这儿关七天。” 崔玉桥忽觉一阵眩晕,原来他已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已呆了七天,当然让他心神俱震的不止是这个,而是眼前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钟云鹤。 他是武宁侯的儿子,可崔玉桥从未怕过,更是嫌他纠缠,并不给好脸色,可偏偏这个人就跟看不懂一样执拗的气人。 久而久之,崔玉桥甚至习惯了出门的某一个时间突然会出现在视线内的,钟家的马车。 挂出花牌的那一天,他气定神闲,跟不担心会有其他人将自己的初夜拍下,只会是,也只可能是钟云鹤。 但令崔玉桥没想到的是,看起来十分温和的钟少爷在床上却变了副模样,也不知道这幅身躯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他只要稍加反抗便言辞狠厉,甚至有一次已经疲精力竭,崔玉桥实在忍不住开始反抗之际,钟云鹤竟将他绑在床上,变本加厉地折腾了一宿。 “你当自己多大能耐呢。”崔玉桥如今依稀记起他那句话,“这都受不住,还妄想成事?” 当时的他浑浑噩噩,根本没听出其中意味,现下想来,恐怕当时钟云鹤就已经知晓了自己弑君的意图。 崔玉桥屏住呼吸,铁链又在响,只是这次很轻缓,是他自己在慢慢坐起,渐渐地,他感觉到了钟云鹤极轻的鼻息,阖上了双眼,仰首去寻他的双唇。 并没有吻上,崔玉桥只是轻轻扫过唇角,然而那一碰即逝的触感让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浓稠的暗影中,他寻到了钟云鹤的左耳,用他每次听到都会将自己吻得透不过气的语气轻唤了一声, “如,雪。” 然而仅仅在钟云鹤鼻息加重的一刹那,他又启了双唇, “你们钟家,还有驻守在颐阳的万千兵将,时时刻刻都活在他的一念之间,难道你不想他死吗? “不废你一兵一卒,也不必担下什么罪名,你只要做一件事。”崔玉桥轻轻揽住钟云鹤的后颈,双唇扫过耳廓,也将他喉中本能的闷哼尽收,“来……把我交给谢鸣玉。” --- 凛冬已至,连日的风雪直接刮进了人骨头里,张张嘴就能从舌尖凉到下腹,但虽酷寒,地动却已然趋于平稳,人们自然也就将目光投向了裂出一条大缝的龙脊山,倒不为别的,是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高瑛还在里头。 听闻此信的高似一封疾书到了谢祎手里,言辞虽是悲切恳求,但在谢祎看来分明有威胁之意,毕竟楚都那边诸事未定,也同样悬于高似一念之间。 谢祎领来的一众人都是以户部为主的官员,岂能去山中搜救?杜锡缙也不可能,他与那些太监们素来不睦,定然是诸多理由推脱。 思来想去,唯有夏修贤能用,但他又与这个老狐狸…… 谢祎瞧着桌上的那封信,陷入沉思。 而这边谢暄在得知谢祎收到了高似的信后却难掩兴奋,拉着傅行简幸灾乐祸地咬耳朵, “你方才也说了,他唯有去找夏修贤,可我告诉,他必然是办不成的——” 这长腔拖得刻意,傅行简被他时不时扫到耳廓的双唇搔得眼睑轻颤,整个人也被感染,不禁微笑,学他压低了嗓音问道, “那究竟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这措辞让谢暄甚为舒爽,得意地扬起下巴,一双黑瞳好容易压下兴奋, “当年在宫中,他为泄愤曾鞭打过夏修贤,眼看人都快不行了也不喊停,是我发现夏修贤半日未归出去找,这才救回他一条命。” 这也正是夏修贤为何对他颇有感情。 那时候年纪虽说都不大,但几近杀身之仇夏修贤又岂会轻易忘记? 谁让谢祎在赈灾之时托病不出,连带杜锡缙也得罪了,见他如今陷入两难,谢暄心头不禁痛快。 “不过我总怕这事又掀起什么波澜,咱们尽快走吧。”如今虽在总督府好吃好住,谢暄却怀念起虞县的种种来,“反正这些物资咱们也不是非要不可。” “我正有此意,刚才还和长寻说收拾好行装,以备随时回去。”傅行简眉眼微展,眼中不禁带上一丝好笑,“而且还得委屈你与我一起偷偷走。” 谢暄一怔,却也随即弯了眉眼,“上次私奔我无知无觉,这次倒要尝尝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话音一落倒是又让傅行简愣住,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弯指轻敲他额头,“怎么,还遗憾上了不成?” 其实谢暄懂他意思,谢祎不惜说出那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辞来请他回去,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若是光明正大请辞他必然会加以阻止。 事不宜迟二人正在低声商议要不今夜就走,外面忽然有人求见,只见一仆役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道,“傅大人,部堂大人说近日各府各县都要陆续归去,所以今晚特设宴席为各位大人践行,还请傅大人……” 仆役说着,抬头看了眼一旁的谢暄,接着道,“还有这位谢先生一同出席。” 特意叫上谢暄倒是正常,但这宴席本身却有蹊跷,仆役说完行礼要走,傅行简却叫住他,沉吟少倾道, “当真是部堂大人要摆下这场宴席?” 仆役闻言颔首道,“是二皇子殿下吩咐大人办的。” 果然,谢暄与傅行简对视一眼,按杜锡缙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举办什么宴席,这行事风格一看就是谢祎。 只是他先前称病躲着这些地方官员,对灾情不管不顾,怎还有脸设宴?谢暄想不通,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了三个字—— 鸿门宴。 第109章 月华初上,宴厅已是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然而却鸦雀无声,只有碳炉中噼剥的烧炭声和熏香炉中淡淡飘出的沉木香气。 在座的除了雍京的官员外,都是来自附近的知府知县,虽是各个是愁满面,却只敢对视一眼,短叹长吁下将心中那些憋闷已久的话全都咽下去。 现下人都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那位说要设宴款待的二皇子殿下却迟迟未见现身。 杜锡缙常年在外为官,并拿不准谢祎的脾气,怕惹他不快,桌案上只摆了茶水,连茶点都没放一个。 第93章 “荣德。”谢暄勾勾手指,身体向后倾了些,“饿死了,去给我拿块枕头酥。” 说着,他扭头问道,“你吃吗,也给你拿一块?” 见傅行简轻轻摇头,谢暄饮下一杯热茶忿忿道,“跑到雍京来拿架子了,让这么多人等他一个,早知这样我说什么也不来。” 就算是他谢祎设宴,谢暄也根本没打算来,只是没想到傍晚时分,杜锡缙竟亲自来请,言辞恳切。 一声內监特有的尖细的通传声打断了思绪,也让厅内所有人都振了精神,在一阵窸窣声中纷纷起身跪迎。 谢暄冷冷地嘁一声,反倒曲起了一条腿,将手臂搭在膝盖上,打破了原本端庄的坐姿,接过荣德递上来的枕头酥,狠狠咬了一口。 其他人不敢抬头,谢祎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路过时停下脚步,神色敬重地颔首以礼,谢暄冲他扬扬眉,算是看见了。 为免其他人瞧见了起什么议论,谢暄在谢祎走到主座前三两口将剩下的半块酥饼塞进了嘴里,闭口一阵猛嚼,在众人抬头前硬咽了下去。 “对面那是严知县吧,他老看我做什么?”待谢祎已坐定,谢暄实在忍不住捅了捅斜前方的傅行简,可他一回头却莞尔,自然地拿拇指擦过谢暄的嘴角。 “偷吃还非要挑个掉渣的。” “别擦了。” “怎么?” “严知县脸红了。” 肚里垫上了枕头酥,谢暄总算不会一直因为腹中饥饿而分神,直起腰身,又换上了那张严肃面孔,一把将傅行简的手拍掉,“ 别忘了咱们还不知道谢祎是何企图,怎能掉以轻心?” 谢祎并未再看谢暄,他俯视众人,洋洋洒洒说了诸多冠冕堂皇的话,乍一听极有道理,细一想却等同于什么都没说。 谢暄甚感无趣,直到隔壁响起一声隐秘的叹息。 最近日日在一起也算相熟,谢暄知道他是嘉贤的县丞,知县受了重伤,这才让他担当了重任。 “陈县丞也是明日走吗?”谢暄向后靠了靠,用傅行简的身体遮住其他人视线,凑在陈琢身边低声道,“东西可凑齐了?” “差得还远。”陈琢这几日急出了一嘴的燎泡,整个人萎顿不已,“我没脸回去见嘉贤的百姓,可不走也没办法。” 嘉贤同在龙脊山脚下,灾情自然是最重的,可偏偏地方小人口又少,陈琢又只是一介县丞,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最后只分得了极少一部分物资。 “虞县尚能自给自足,我们那份你拿走吧。”谢暄大大方方地让了出去。 陈琢闻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谢暄身侧那个始终坐姿挺拔的傅行简,“谢先生,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你岂能做得了你家大人的主。” “傅大人早有此意,我再与他商量商量,想必也不会拒绝。”谢暄如今扮下属可谓得心应手,说话都懂得留下几分余地。 正说着,府里的仆役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他二人不再交谈,谢暄转而和傅行简咬耳朵,食指指向身侧,示意自己已经将东西送出去了。 陈琢虽默不作声,余光却一直瞥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不免暗暗心惊,寻思那些传闻难道竟是真的? 人对这种事情总是难免好奇,陈琢忽然察觉自己冒犯,赶紧收回目光,恰就与对面的,刚将眼睛从傅行简二人身上拔下来的严知县来了个四目相对,虽一言未发,两个人却老脸一红,一起低下了头。 宴席正式开始,随着几杯酒入喉,气氛也热络起来。 他们这些知府知县,有的穷其一生也见不到天家人,更何况这位二殿下无论年岁身份都极有可能成为储君。虽说许多人如陈琢一般憋着一口气,但更不乏有人趁机巴结,想在谢祎面前露露脸,奉承话盛在酒里就显得自然多了,眼见着主座旁隐隐都排起了队。 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平平无奇,倒真像是在安抚这些在灾情中辛苦的官员。 眼看宴席已近尾声,多数人也都拜会了谢祎,傅行简忽然执杯,似要站起。 “怎么,你也要与他敬酒?”谢暄本已松弛了一些的神经蓦然绷紧,一把抓住了傅行简的衣袖,“你辈分可在他之上,不去也罢。” 此言一出,原本神情严肃的傅行简不禁失笑,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坐下,“但现在,他无论身份还是官职皆在我之上,于情于理都要敬酒。” “他要是有不满就来找我,你看他敢不敢。”谢暄微微昂首,冷哼一声,投向谢祎的眼神也懒得再掩饰,睥睨地仿佛是在看一只装腔作势的大尾巴狼。 这股傲气劲儿却让傅行简怔忡,双眸仿佛朦胧了上一层柔软薄透的纱,侧身附耳,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好,我去不敬他,只跪你于金銮殿下。” 谢暄没想到他竟敢在这场合说出此等忤逆之言,先是一愣,后又啧了一声,目露狡黠,一双唇恨不得蹭上傅行简的耳廓,格外认真道, “就只是金銮殿吗?到时候我让你跪我身前,你跪是不跪?” 傅行简立刻直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里有强压的震惊, “你是嫌伺候的不好?” “你不会因为这个不帮我了吧?” 这间宴厅里满当当的坐了大几十位朝廷命官,即使有人看到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般大逆不道又荤素不忌的言论。 然而二人虽说口中皆是不能与外人道之言,争得耳尖俱是发红,余光却始终观察着周身动静。 四周仍是那副略略嘈杂,却又格外平静的模样,谢暄忽然在傅行简的眸色中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凛意,他心倏地一跳,呼吸微滞, “怎么?” “禁军正在接替原本守在门口的总督府护卫。” 禁军?是谢祎带来的人! 谢暄回头,果然看到几人正在交谈什么,他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迅速向后退了几步隐没在暗处,心头骤起的不安让他犹豫要不要趁现在出去。 然而这不过是瞬息之间,周遭突然静了下来,谢暄抬眼看去,谢祎已然起身。 他持壶执杯,微晃着向下走来,陈余在一旁搀扶,仿佛是已经知道了谢祎的心意,目光虽微垂,脚步却是一点不含糊,直向着傅行简这边而来。 谢暄心如擂鼓,喉间发僵。 一步一步,谢祎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不少官员心中已暗忖,心道这位傅大人虽说曾于潞王结亲,但总归是个七品芝麻官,居然要二皇子亲自前来敬酒,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傅行简垂敛双目,抚袖站起,高大的身形立刻将谢暄遮了个完全,头微微向后偏了少许,似乎想和身后人说些什么,但听闻渐近的脚步声又重新绷紧了唇线。 顷刻间谢祎已到身前,他两颊泛红,混沌的双目与微微上扬的唇角组合在一起,俨然是酒醉之人的该有的神态。 傅行简立刻侧身欲出,既是要行大礼, 亦是想挡下,然而还未等欠身,谢祎抬臂一拦,虽是绵软无力,傅行简却不得不停下,眼睁睁看着他将目光放在自己身后。 紧随其后的杜锡缙喉结猛然一滚,嗓子里仿佛是噎进了什么发出了半个不成调的音节,然而现下根本无人在意这位总督大人,全都锈住一般僵持着原本的姿势。 “谢祎,退下!” 谢暄双目俱燃,低声的警告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然而谢祎抬眸,发直的双目骤然凝出了不该有的惊愕,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晶莹润白的一只薄胎瓷杯瞬间粉身碎骨。众目睽睽,抽气声与惊呼声四起,只见谢祎仿佛不知痛一般单膝跪在碎瓷之上。 他双腮微搐,满脸醉态,然而低沉的嗓音中仿佛加了十足的气力,偌大的宴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侄儿谢祎,叩见小皇叔!” 第110章 偌大的宴厅里加起来一百多个人,在谢祎话音落下的这一刻静得针落可闻。 在座的没有不认识傅知县身旁这个小跟班的,有人说是无官职的录书,有人说是不入流的属官,更有人猜测是不是随从? 但随从一说是最早被否掉的,别说模样气度不像,就那身上那股子骄矜贵气的劲儿一看也不是惯以伺候人的主儿。 不过性子倒是随和,因写得一手漂亮字又会算账,他们忙不过来时也会叫他来搭把手,只要手边无事便乐呵呵地就答应了…… 然而此刻许多人思及此后全愣住了,这位他们中许多人都使唤过的年轻公子,可不就是姓谢吗! 杜锡缙暗暗叹了一声,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对着那不甚清晰的暗影之处规规矩矩地叩拜道, “臣杜锡缙,参见潞王殿下。” 他嗓音本就浑厚,犹如一口大钟轰鸣,慑得人耳畔嗡嗡,众人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纷纷下跪,参拜声恨不得震破房顶,此刻恐怕想的最多的,是自己究竟有没有得罪过这位谢先生。 谢暄微抿起双唇,原本紧蹙的眉心在走出帘下阴影时已舒展开来,双眸微垂,扫过足下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陈余身上, 第94章 “扶你家殿下起来。”然后微微侧过脸,“荣德,你也去扶着。”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跪得近的几个听见,后脊都不约而同地绷紧了些许。 谢暄目无波澜地看着烂醉如泥的谢祎被二人扶起,正欲让众人平身,可眼前忽地一个黑影晃来, “小皇叔!” 谢祎竟忽然挣脱了陈余他们的搀扶,带着一身酒气朝谢暄扑来,其余人还都跪着,眼看着全瞪大了眼睛。 谢暄猛退了两步,于他身侧的傅行简立刻起身欲接住他,却没想到被谢祎先一步扑到,谢暄的一双手被他紧紧握住,反而拉了回去。 “哎呀,这手上哪儿来的这些伤疤,小皇叔您身娇肉贵,怎能受得这些苦!”谢祎仿佛忘了此刻身在何处,满目心疼地抚着谢暄手上的那些新鲜的细小疤痕,“夏公公就是这样敷衍您的不成?” 此言一出别说是谢暄,周围俱是愣住,不知道谢祎何故会突然提起夏修贤。 然而此刻傅行简却眸色一沉,不着痕迹地揽了下谢暄,让他顺势将手从谢祎手中抽出,双唇微动,正欲说些什么,可谢祎却忽然抬眸,眼底的精光一闪而逝,话立刻抢在前头, “父皇在任命我为钦差时特意叮嘱,此去赈灾必然是困难重重,唯夏修贤可解。我头回接这么大的差事,原本还不明其意,可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遇皆是触目惊心,这才明白父皇话中深意。” 这话已然不是暗示,在座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心中不禁暗叹原来皇上早已看得分明,就知道赈灾之物必会被层层盘剥,但最后大头定然是落在夏修贤手中,欲想真正解决眼前困境,那就得让他吐出来。 可这谁又能做得到?众人虽不敢直言,心中却忽然明白为何谢祎会称病,毕竟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但……这和眼前这位一直隐姓埋名的潞王又有何关系? “你醉了。”无论谢祎想说什么,他冷不丁地提起夏修贤都让人心惊,谢暄沉声说了第二遍,“陈余,扶你家殿下去歇息。” “怎的我说的像是醉话吗?诸位大人可都是明白人,我这番肺腑之言可有半句虚的?”谢祎虽不改醉态,眸色却深重,一字一句竟显得铿锵有力。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谢暄再让他走,反而显得在遮掩着什么,他抿紧双唇,身体无意识地退了下,直到后背无声无息地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他微微吐了口气,站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皇叔,您知道侄儿年少时曾险些打死夏修贤,他必然是恨我入骨!而小皇叔你却于他情意深厚,当初更是从我手中将他救出,夏修贤才得以保全性命!”谢祎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睛更是紧盯着已经脸色微变的谢暄,“您就当可怜侄儿,可怜这些大人们,可怜缺吃少穿的灾民们,再去见见夏公公吧!” 此言一出莫说是他人,就连杜锡缙也愣了下,迟疑少倾,将目光投向了谢暄。 而此时其余官员,尤其是雍京里的这些,莫不是在想怪不得当初傅行简初到雍京时,夏修贤会客气接待,还给护送到了虞县,原来身边跟着的这位竟是旧主! 夏修贤差点被谢祎打死这事儿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但雍京这里颇有些曾任京中要职的,多多少少也知道现在这位如今叱咤雍京的大珰,原先是谢暄身边十分得宠的太监。 如此看来,谢祎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境地竟显得十分可怜。 “二殿下。”傅行简微微侧身出来,躬身道,“当初我与潞王殿下初到良木县之时遭遇了歹徒,恰逢锦衣卫相救才到的守备府。的确,潞王殿下曾为夏公公旧主,但就算不是,他身为臣子好生招待也在情在理。此后臣与潞王殿下一直深居虞县从未离开,无论是衙门还是百姓,皆可为证,反倒是二殿下方才所言却均为猜测,并无实据。” “我记得小皇叔早已写下休书,楚都人人皆知,你现在又以何身份同我说话,难道还盼我叫你一声皇婶不成?” 傅行简的这番应答,无论是反驳还是质疑,谢祎皆未回应,反而字字折辱于他,口气几近耍赖。 皇婶这两个字犹如惊雷,就连一直面不改色的谢暄也是心头一悸,他下意识地紧握住了傅行简的袖口,然而下一刻手背上温热,是他反握过来,拇指插入虎口,严丝合缝,还微微施力。 两个人,一双手,虽被掩于夸大的袖下,看不出动作,却依然能窥得二人亲密,他们甚至没有对视,谢暄眼神中那一丝惊惶已然褪去,渐渐淡然。 谢祎却神色一变,双唇微张似又要开口,谢暄抢先向前一步,与傅行简原本几乎贴在一起的衣袖随着动作纠缠了一下,于无声分开的一刹他已开口, “谢祎,你这般咄咄逼人,让本王连一句平身都不得出口,害诸位大人跪了这么久,倒显得是我不懂礼数了。” 说着,谢暄向前几步,直接越过了谢祎,沉声道,“诸位大人辛苦,快请平身。” 地上本就寒凉,又跪得久了些,有几位年纪大的起身还踉跄了下,被旁边人及时扶起才没跌着。 谢暄在一阵起身的窸窣声中向主座走去, 虽一身布衣,但仪容神态高高在上,步履间天潢贵胄姿态尽显。 底下众人不由自主地都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坐下才察觉,纷纷暗暗吐气。 原来这才是“谢先生”真姿,再回忆这些天来的毫无隔阂,甚至过于随和的朝夕相处,非但未生轻视,反而更觉敬畏。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坐吧。” 这话是对谢祎说的,陈余扶着他,略带踉跄地走到了主位下首,虚握着拳掩口轻咳了声,斜靠在了椅子上。 谢暄将目光收回,不再看他,而是俯视堂下众人,谢祎刻意注意他的目光,发现谢暄在扫过傅行简那边时并未如想象般彷徨无助,微微蹙起了眉心。 “方才二皇子殿下所言各位想必都听得分明,本王亦然。”谢暄并未刻意压低声线,他这副清朗的嗓音,或许在这群年纪起码都在而立之上的众臣面前稍显稚嫩,却洋溢着浑然天成的自信,“谢祎,你费尽心思地提起幼年旧事,不过是想让诸位大人起疑,认为本王早就与夏修贤勾结,倾吞赈灾粮钱,是不是?” 第111章 谢祎神色突变,猛然站起,直到站定才恍然一愣,不仅仅是他,这堂下所有人的脸色皆是精彩纷呈,眼神纷纷闪躲。 毕竟无论是宫中亦或官场,讲究的都是点到为止,一句简单的话也要你来我往,以双方心知肚明,但话却得滴水不漏为高明。 他们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处处打太极,一时间听到谢暄如此直白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祎反应过来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他呵呵笑了两声,仿佛更醉了, “小皇叔这是什么话,侄儿不过是见着诸位大人为灾情一事劳心伤神,忽想起来这往事,觉着也算是个门路罢了。” “你身为皇子,又是钦点的御史钦差,责任在身理当出面解决。”谢暄闻言身体前倾了些许,一双漂亮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哦,你怕夏修贤啊。” 恍惚间谢祎又有了那日与被谢暄拿走了几百两银票时,那微微的眩晕感,偏他还一副和气坦诚,甚至有点懵懂的模样,愈发教人觉得根本是无心之言。 不承认,就等同于刚才自己的那些话不可信,但若他不回答,不就等同于在大庭广之下承认自己害怕一个太监? 谢祎不能沉默太久,他笑了起来,敷衍了一句,“侄儿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谢暄眼神一凝,惊讶地盯着谢祎道, “原来你的就事论事就是让我去找夏修贤,难道我去找他,他就会说自己贪墨了赈灾粮款?” 此言一出,哪怕是在场端菜的仆役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喝酒的,夹菜的,堂下众人纷纷忙碌起来,却唯独不敢抬头去看谢祎的反应,只有杜锡缙与承宣布政使梁其铮对视一眼,虽无言,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谢祎原本被酒醺红的脸颊阵阵泛白,虽说极力维系表情的淡定,但那一闪即逝的诧异没逃过谢暄的眼睛, “小皇叔这是说什么笑话,侄儿何曾这样说过!” 谢暄一笑,年轻的面庞上露出长辈般的神情,就这么怜爱地看着谢祎,和声道,“这么说来你让我去找夏修贤要赈灾粮款也是误会了?” 谢祎背后已微微汗湿,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可模样依旧是醉态横生,仿佛他说出的都是醉话,“小皇叔,侄儿可从头至尾都没这么说过,要不让杜大人说说看,究竟是不是误会?” 谢祎周围,包括他母妃在内说话都喜欢藏上三分,自然是受不住谢暄这样仿佛听不懂人话一般的单刀直入,于是一招祸水东引,把火烧到了杜锡缙身上。 天下谁人不知杜锡缙和夏修贤分属于相互对立的阵营,虽说谁也不可能当众置喙对方,但谢祎直接点了他,他就不得不做出回应。 第95章 宴厅里霎时间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没了,一百多双眼睛就这么齐齐举在杜锡缙身上,都盯紧了看他如何破了眼前这无解的困境。 杜锡缙原本就一直微蹙的眉心比先前锁得更紧,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起身向谢暄与谢祎行礼,一直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沉吟少倾,正欲开口—— “杜大人,眼下最缺的是粮食还是衣服被褥?” 忽然一个清朗和润的嗓音打断了杜锡缙,他朝主座上看去,只见谢暄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眨了眨,仿佛是突然想到一般,问了这么一句。 杜锡缙微微躬身道,“粮食和衣服被褥虽缺,但若将米粥煮稀一些,被褥衣服分一分倒也能应付,最短缺的其实是药材与郎中。” 谢暄闻言轻轻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不错,伤者可耗不得,原本一个地方上医者就不多,这么多人受伤生病可怎么够用?” 其实谢暄一直以来操持着账目又岂会不知内情,在他开口的同时杜锡缙就察觉出是在为自己解围,心头一松的同时,四肢百骸都漾起了一阵暖意,他拱手道, “此事臣已上书。” “自然是要上书,但也不能这样干等着。”谢暄抿了抿双唇,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因一直隐瞒身份,本王未能尽上责任实在愧疚难当,今日既担了诸位大人的大礼,那必然不可推脱,此事就交由本王来办。” 一直微阖着双眼似乎已经醉死过去的谢祎,不着痕迹地从鼻腔中冷嗤了一声,松下了紧绷的双肩,整个人都靠在了陈余身上。 谢暄有多大本事他再清楚不过,就算得内阁支持,那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嫡皇子的身份,论学识论势力,他恐怕连谢鸣玉都比不过。 粮食被褥能买,药材也能买,可郎中短时间内哪可能找来这么多,也就是这个脑袋空空的谢暄才敢在众人面前夸下这海口,且看他如何才能收场。 杜锡缙也是一怔,身体不自觉地倾向谢暄,那架势似要阻止,却未能来得及开口。 他当然清楚其中难度,但也更清楚谢暄在雍京毫无势力,根本无人可用,郎中又都散得如漫天繁星,他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将人聚到受灾之地,人家又如何肯来。 但无论如何谢暄是为了给自己解围才揽下了这么一件不可为的大事,杜锡缙心下既是感动亦有惶然。 谢暄说完看向谢祎,他俨然醉死过去一般闭眼蹙眉,便道,“看来二殿下当真是醉了,陈余,扶你家殿下回去歇息。” 这次谢祎软着身子,被两个人一起将扶着连句告退的话也没说。 众人跪送谢祎,谢暄则目送他到门外,在即将走到大门之际突然咦了一声。 宴厅里寂静,这一声显得尤为突兀,许多人下意识地抬头正巧看到门外站得竟是身着甲胄的禁军,冷汗倏地就下来了。 “部堂大人,这……”梁其铮微微瞪大双眼,看向杜锡缙,自然也看到了他虽不动声色,却也霎时凛然的目光。 可他们哪里知道,谢祎让禁军替掉王府护卫,本意只是想拦住谢暄不让他离开罢了,却不知有的人已以为经历了九死一生,后怕不已。 与谢祎坐在主位上时那高高在上的架势不同,谢暄亲切和善,对他们这些辛苦了许多时日的官员,无论大小亦是十分有礼,一时间仿佛仍是那个时常挂着笑的,性子随和的谢兰时。原本的惴惴不安逐渐消除,敬酒之人顿时络绎不绝,谢暄更是来者不拒,喝得双眼不住地垂下,两颊一片酡红。 “好了,不能再喝了。” 天旋地转中谢暄忽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想都不想地展开双臂就朝那边倒去,耳边霎时一片惊呼声,只是嘈杂过后,好像又过于静了。 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人影,眨了眨眼,然后一头栽进了旁边熟悉的气息里。 “好了。”杜锡缙见状沉声向周围举着杯子还不肯走的人道,“殿下已不胜酒力,要回去歇息。” 有总督大人发话,再看看扶着谢暄的傅行简已然阴沉的脸色,其余人哪敢再上前,赶紧放下酒杯就要跪送,倒是谢暄抬眼,看见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带着满身酒气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知县,你今天干嘛老盯着我看?” “下官……下官……” 严知县手中的酒杯差点儿就直接扔了,支支吾吾地脸上红的,再也找不到一块皮肤的本色。 “来,不说了。”傅行简弯腰哄着,又看向荣德,荣德立刻上前与他一起扶起已近瘫软的谢暄,就朝大门处走去。 “严知县!”谢暄却仍回头喊他,“你的账目我还没算完,明……明日一定!” 严知县扑通一声跪地,憋得浑身发颤,最后只高喊了一句, “臣惶恐!” 宴厅橙黄温暖的灯火也只不过绵延丈余,踏进黑暗的一瞬间,傅行简弯腰,直接将挂在他身上的人打横抱起,谢暄笑着嘟囔了一声,傅行简胸口一沉,低头是谢暄被乌发半掩的侧颜。 他闷在自己胸口,阖着双眼,唇角却是微微扬起,被冷风这么一吹,脸颊上的红褪去了许多,在漆黑的夜里犹如嵌入心口的一颗珍珠。 呼吸间酒气浓郁,那双红得过分的唇反复开启,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行简……我刚才做得好不好?” “好。”傅行简低低回应他,“是意料之中的好。” 谢暄闭起眼睛笑了起来,含含糊糊道,“你这是哄我呢,当我听不出来。” 傅行简也忍不住笑,立刻承认道,“对,我很意外,到现在为止脑海里仍不断回荡着你方才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 “我可是夸下了海口……” “放心,有我在。” 两个声音低低地融在一起,又渐渐停下,寂静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嗡鸣声终于做了主,在耳内大声鸣叫,震得二人同时沉默。 “行简。” “嗯。” “好久没这样动过心思了,我……”谢暄的鼻音愈发地重,一阵风扫过枝杈,仍有未落尽的焦黄树叶往下掉,飒飒作响。 傅行简没有听清楚,他停下脚步,示意长寻将灯笼举得高些,然而当暖黄的光沿着衣袖攀上来,照亮了谢暄的侧颜时,他却已陷入无法抗拒的深眠。 傅行简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谢暄紧锁的眉间,开口,是几近呼吸的声音, “今后,换我随你,好不好?” 第112章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谢暄才算是勉强挣开了黏在一起的眼皮,好久没这样喝过酒,宿醉之后极为乏力,头也一直隐隐作痛。 “荣德……?”恍惚间谢暄觉得身边一个人影靠近,待被扶起来时换了语调,鼻音更重,哼哼道,“我要喝水。” 傅行简将他靠好,转身去倒水,回头就看到谢暄垂着脑袋,发丝倾泻而下掩住了面庞,靠近俯身一瞧,果然是又闭上了眼睛。 “已临近午时了,起来吃些东西。” 谢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脑子里犹在过滤傅行简刚才的那句话,午时,吃东西,午时!? 他倏然瞪大了双眼,手脚已经慌忙地要下床, “快扶我起来!” “怎么……” 谢暄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挣扎着要起来,“严知县今天就要回去了,我答应了要帮他把账目理完的。” 傅行简哭笑不得,倒是一旁递过来热巾的荣德道,“殿下不必忧心,一早傅大人就让长寻做好了账目,现在严知县大约都已经走出城门了。” “还有。”傅行简接着道,“给陈县丞的物资也都已装车备好,还派了几个人与他一起回嘉贤帮忙,可放心了?” 荣德的一声殿下让他心头习惯性的一悸,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昨晚已暴露了身份,就算真去给严知县打下手,他估计也不敢要。 缓了缓神,谢暄嘟囔了一句罢了,抬手更衣时给了荣德一个眼神。 荣德布菜的手微滞了下,随即垂目颔首,在将最后一碟放好后退下。 傅行简看着门被荣德轻轻合上,这才开口道, “你仍不信荣德?” “记得我和你说过无妄一直在吧,他和无妄也有所联系。”谢暄贪婪地喝了三杯温水,嗓子才缓过劲儿来,“我知道荣德忠心,但也知道他别无他法,如果断了与皇后的联系,且不说他自己的命危矣,于我也无任何好处。” 谢暄低下头吃了几口又道,“先不说他,咱们换个人说说。” “谁?” 谢暄抬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行简,直把他盯得迟疑地放下了筷子, “萧子羡。”说完,谢暄也放下碗筷,双手虚握,用手肘撑在桌沿上向傅行简倾去,“他到底是什么人。” 傅行简却像是早有预料般淡淡一笑,不退反进,“他的确是生意人,但亦是江湖人。” 第96章 “江湖人?”从未料想过会听到这么一个词,谢暄怔了怔,“那他为什么会听你的。” “我确实救过他的命。”傅行简道,“当时游历至雉州时偶然救下了落入河中的萧子羡,当时他被仇家暗算受了重伤,倘若再晚一点就会溺死河中。他当时几乎动弹不得,若放任不管还是必死无疑,于是我将他藏起养伤,中间还几次险象环生,我和他都险些丧命。” 听得险些丧命四个字,明明知道那是早已过去的事,心脏却仍无法控制地揪在了一起,谢暄强压下一探究竟的欲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所以他手下才有那么多的人,能够遍布大楚。” “遍布大楚实属夸张,只因他与许多江湖人士熟悉,又与漕帮渊源甚深,而且除去江湖,他单单就茶叶这一门生意最远都过了海,单趟行程就需要两个多月。” 傅行简微顿,唇角勾起了上扬的弧度,“昨晚我已向他传讯,以高出平时酬劳两倍的价钱招募郎中,并且直接交由萧子羡按近分配,用最短的时间将郎中护送到各地。” 谢暄傻傻听着,举在嘴边的汤匙都往了送,瞪大了双眼看着傅行简, “所以你昨晚就猜出了我是如何设想的?” 傅行简微笑着点点头,“你在说这件事是由你来做时我就想到了,思虑了一下就让长寻去办。” 怪不得昨日自谢祎走后傅行简那般安静,谢暄还以为是因为围上来的人太多的缘故。 不过自己原本还想露上一手,却没想到一句话便被傅行简看了个透彻,把事做在他前头,心中不服,却又美滋滋的,斜睨着夸了句,“你还真挺好用的。” “哦?”傅行简将小臂放在桌上,又靠近了点,声音低沉中还有一丝暗哑,“如何好用?” 谢暄喉中一梗,口中的茶汤用了力才艰难咽下,藏在发间的耳朵热烘烘的,连自己都已清晰发觉,可又不过转瞬,方才那一丝不服又冒了尖儿。 “哪里好用,我方才细想了一下……”谢暄干脆撑起桌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刻意拖了个长腔,“也没想出什么,啧,也就一般吧。” 从轻啧那一声起,谢暄就火速向后退去,却早忘了身后的凳子,待绊到时早已撤不回身子。 咚地一声巨响,响得人耳膜发颤。 “殿下!” 荣德的惊呼恰现在里间门口,屋内两人维持着踉跄姿势的两人齐齐朝他望去,荣德愣了下,忙低头解释道,“奴婢刚才一直在外面,是杜大人求见才进来通报的。” 谢暄将傅行简扶着他的手扒拉开,轻咳一声冲点点头,“让杜大人在外间等着,我马上就到。” --- 晚宴那日的情形已在谢祎脑子里来回琢磨了三天。 他原以为自己是极了解谢暄的,一没主意,二没谋略,逼出了身份,这么多眼睛盯着,就是想躲也躲不掉,更不可能随傅行简回到虞县这个小地方。 可没想到手到擒来之事,竟然被谢暄四两拨千斤,化解于无形,不仅如此,还句句挖坑引他往里头跳。 谢祎知道如何也不信谢暄能有这个本事,到底是他忽略了傅行简。 “殿下,送信的人还在外头候着。”陈余看了眼桌上夏修贤求见的帖子,“要奴婢去回了他吗?” “他既光明正大地来请,那我若不见,岂不是让他人以为我真怕他不成?” 见自然不能在总督府,雍京受灾不算重,现下大部分商铺已恢复营生,雍京内最大的茶楼闲茗居已收拾出了一半用生意。 谢祎踏进闲茗居时心头莫名地一跳,这里太静,连掌柜和伙计都未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锦衣卫,他眉头微蹙,还未开口,一人迎上来,腰间的牙牌随走动轻晃,品级不低, “二殿下,楼上请。” “呵。”谢祎不禁嗤道,“好大的架子。” “夏公公是怕旁人扰了殿下清净。” 什么扰了清净,谢祎垂于袖中的手微微握拳,这分明是在耀武扬威。他夏修贤算个什么东西,也不过是高似给他的底气罢了,待有朝一日,定然让他们—— “二殿下,到了。” 思忖间已转至二楼走廊,眼前豁然开朗,与楼下比比皆是的锦衣卫不同,楼上竟只有一名太监垂首候着,就连迎他的这名锦衣卫也止步于此。 这名太监跪下行了大礼,却在礼毕后伸手拦下了陈余, “二殿下,夏公公与您商议的乃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要事。” 陈余身为谢祎大伴,在大楚数不清的太监里那也是顶尖儿的人物,岂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阻拦,更何况这表面拦的是他,驳的却谢祎的面子。 倒是谢祎抬了抬手道,“在这儿等着。” 夏修贤正候在里面,看到谢祎,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而后眉目间带着恭顺的微笑,亲自执壶煮茶, “奴婢听闻二殿下病了,也不敢叨扰,这一听说大好就赶忙求见殿下。只不过奴婢实在不便前往总督府,这才请殿下纡尊降贵到这里,实在是奴婢的不是。” 说着,他看了眼一旁摆着的数个锦盒道,“这里是一些雍京的特产和一些补品,还请殿下赏奴婢个脸。” 谢祎不信夏修贤不知道晚宴上发生的事,但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恭谦圆满,他睨了眼,轻轻哼笑了一声, “我的确病了许久,还不是雍京这边风饕雪虐,水土又差。”言下之意,便是看不上这些所谓的特产和补品。 “雍京苦寒,又岂能与楚都相比,”夏修贤怎会听不出,他却面不改色地笑道,“殿下受苦了。” 夏修贤这个人即使微笑和气,眼底却仍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与狠戾,行事更是如此,不然高似也不会为了栽培他,从谢暄手里将人夺走。 年少时他只不过是嫉妒谢暄有个这么好用的小太监,才逮住错处想借机打死。 此后倒也没什么,直到夏修贤得高似器重,一路青云直上握了雍京的军权,后又传闻他为人阴狠,睚眦必报,他才愈发觉得此人于自己恐怕是个祸害。 谢祎瞧着下首坐着的,一身锦衣,气定神闲的夏修贤,心中不免懊恼当时还是不够狠,若是直接打死,今日又岂会受这个窝囊气。 夏修贤自然不知道他内心所想,微笑颔首道,“二殿下可是接到了高公公的信件?” 谢祎早料到他会问,回道,“是接着了,可那几日我病得糊涂,底下人不知轻重就没呈上来,这才给耽误了,不过杜锡缙已派人去找。” “其实地动初时奴婢就派人去找过,结果余震不断,奴婢的人也都折损在了龙脊山里。”夏修贤淡淡一笑,“其实谁都清楚高瑛不可能还活着,待余震不再后再去找找尸首也就不算辜负了高公公的嘱托。” 谢祎心头一震,缓缓抬起眼睑,这是他在进来这间屋子后第一次正眼看夏修贤。 他自认与夏修贤哪怕不是明面上的仇家也差不多,更不可能说这种肺腑之言,他难道不怕自己回楚都厚告诉高似? 夏修贤自然也接到了谢祎审视的眼神,他神色微凛,恭顺地垂下双眼,“殿下可知潞王殿下最近做了什么?” 听到他突然提到谢暄,让谢祎不由地一愣。 谢暄在做什么?他自晚宴后这三四天,连院子都没走出来过,更不用说去筹集药材和郎中,仿佛晚宴上那一出当真只是他一时兴起。 谢祎这样想,却并未说出口,夏修贤见他不语,缓缓道,“淩县、嘉贤等几个地方的首批药材已基本运抵,郎中也到了十之四五,再加上傅行简以潞王殿下的名义筹集捐赠的那些粮物,现在百姓无不称颂。” 谢祎一震,猛地抬眼看向夏修贤,“不可能,不仅是他,就连傅行简也一直闭门不出,他们如何能做到!” “潞王殿下与傅大人没有调用过官府的人,替他们做事的是漕帮。” “漕帮……?他怎么能用得动漕帮的人!” 夏修贤显得十分惊讶,“难道杜大人没有与殿下说吗?据说是傅大人的朋友,主动来帮忙的。” 谢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杜锡缙早就与其勾结,不仅如此,谢暄和傅行简还故意足不出户来迷惑自己。 “二殿下,您想啊,杜锡缙他是谁的人,而他们支持的是谁,您也再清楚不过。而奴婢虽卑微,但却清楚谁才是今后的明主。”夏修贤绷起了他一直似笑非笑的唇角,忽然起身跪在谢祎面前,深深伏低,一字一句, “奴婢任凭殿下调遣。” 谢祎惊讶之余只觉讥讽。 这群太监六根不全,可鼻子却一个个比狗都灵,比狗更谄媚。 高似怎会不知道父皇捧他是为了让他与内阁抗衡,但无论如何,到底是让他坐在了权力的顶峰。 而父皇身子刚有不适,高似就做了打算,表面上投诚谢鸣玉,诱使他去杀父皇和谢玘,再利用皇后的恨,稳住大局,自以为将他们谢家人玩得团团转。 第97章 现在就连夏修贤慌忙示好,甚至不惜言语上得罪高似。 这些太监,当真各个都是小人。 “那你又能替我做什么?”谢祎边说,身子向前微倾,十分大度地虚托起夏修贤的手臂,他显然一震,而后重重磕了一个头才肯站起,低声道, “二殿下,奴婢知道是您是想稳住徐阁老,但若将潞王带回楚都,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谢祎随即紧蹙了眉心。 他在来雍京之前时想得极为简单,以为谢暄不过是一厢情愿私奔而来,毕竟不是在楚都,为了他的安全,傅行简再恼怒肯定也只能任他纠缠,自己只要三言两语地哄他回来便是。 其一,他没想到傅行简当真对谢暄动了心思,其二,便是谢暄也似乎开了窍,难对付了许多。 但这变化归根结底还在傅行简身上,若不是他在后出谋划策,以谢暄那个蠢笨模样怎么可能说服杜锡缙与其勾结,甚至孤立自己。 见谢祎沉默不语,夏修贤又接着道, “殿下可曾听过真龙之说?奴婢听说现在百姓中流传甚广,随手都是贩夫走卒之流,但总归是隐忧,倒不如趁现在这边乱……” 谢祎不着痕迹地舒了些眉眼,斜了一眼夏修贤, “那可是你旧主。” 夏修贤抬眸看向谢祎,眼尾扬起些浅淡的纹路,笑而不语,却意味深长。 第113章 在砭骨的凛风下,哪怕是艳阳也晒不化积雪,白得纯粹,白得刺目,映得砖墙屋瓦、树杈灌丛都比平日里看起来更灰败了几分。 地动所带来的影响,起码在表面上已逐渐消退,但谢暄他们却回不去虞县了。不止是因为他身份暴露,更是因为赈灾功不可没,楚都那边一纸调令,将傅行简从虞县调任至雍京礼部员外郎一职。 这个礼部与楚都的礼部虽品级官制相同,但因皇帝不来,几乎等同虚设,不若其他五部握有实权。 雍京原有一处行宫,还是先皇西巡时所居住,空置多年,谢暄最后只同意辟出其中一间院落,贴身伺候的只有荣德和长寻,其余护院家丁以慕松为首,全都是自己人,这才安心呆在了雍京。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进腊月,初八一清早,谢暄便乘了顶小轿出门,一路走到了雍京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这里有一间远近闻名的老牌酒楼名为锦园春,在雍京相当于是楚都的天阙楼那般存在。 锦园春有一传统,就是每逢腊月初八这日,会熬上许多独家秘制的腊八粥,以极低的价格出售,如此已有四十多年,几乎成了雍京人独有的一个年俗。 “殿下。”周围太过嘈杂,荣德只得将头伸进轿子里才能说得清,“街上人太多了,您若想喝,那派人去买回去可好?” “过了腊八就是年,哪有不热闹的。”谢暄本不在意,可他走到了锦园春前,也不禁呆住。 原来经此大劫,今年的锦园春分文不取,直接免费放粥,于是街上人潮汹涌,基本全是奔着领粥去的,就连雍京的守备军都出动来维持秩序。 人多,货郎们也都蜂拥而至,皮鼓声、铜铛啷声混合着各式特有的高亢叫卖声此起彼伏,虽总惊得身边百姓捂起耳朵,但他们脸上总算不见前些时日那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惊恐,眼角眉梢中尽是喜悦。 挤在人群中的谢暄看在眼里虽高兴,却更是无措,看样子哪怕是挤到锦园春也不会有位置,他叹了口气,正打算与荣德说打道回府,身后却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高呼道, “是不是谢兰时?” 谢暄回头,遥遥与一年轻男子对上眼神,便赶忙挥了挥手喊道,“赵敬仪!” 赵敬仪瞧见他十分高兴,推搡着人群挤过来,熟稔地拉着他手臂道,“你也来喝腊八粥啊,没见过这阵势吧。” 赈灾之时雍京的户部是最为忙碌的,谢暄帮忙做账目上的活计,与一同做事的其中几位副使混得极熟。那日晚宴发生的事杜锡缙严令禁止外传,更别说这些都是未入流的小官,还以为谢暄离开总督府是因为傅行简升任礼部员外郎,随他在外居住。 “还真没有。”谢暄颇为感慨道,“过年也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 “别说是你,我在雍京长大的也是头回见,听说今天锦园春不接待宴席,就只放粥。”赵敬仪说着就拉着他往锦园春走,“你没位子吧?曾伯履今日天不亮就起来蹲锦园春门口了,走,我们进去找他。” 说着他回头笑着招呼,“荣德你也来。” 谢暄冲荣德点点头,又看了眼隐没于人群中的慕松,这才随着赵敬仪往里头走。里头满了就没再放人进来,所以进了锦园春后反而没那么拥挤,曾伯履冲他们招手,看到谢暄后也十分惊喜, “谢兄好久不见,也来见识咱们雍京这热闹呀。” “叫你说中了。”谢暄笑着环顾四周,发现粥虽不要钱,但供应的面点糕饼仍是要的,他按下他二人去买了些就着粥一起吃。 其实最初这些小吏们与他的距离拉得甚远,恐怕和原先虞县的那些人一样,猜测他是傅行简的娈宠之类。 谢暄倒不在意这些流言,更深知这种事既解释不清,亦解释不得,就只是埋头做事,可那阵子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比和傅行简在一起还多,慢慢的,就连谢暄也不清楚怎么就融在了一起。 但不过所谓交好也不过是寥寥几位,这其中便有赵敬仪和曾伯履。 “谢兄最近在做什么?” 一阵子不见自然是会聊聊近况,然而这问题却将谢暄难住,他在做什么,那自然是说不得,但若除去这些说不得的,那就什么都没做。 “我这突然留在了雍京,暂时倒也无事可做。”谢暄不愿多讲,接着问道,“善后之事现下如何,钦差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楚都?” 提起公事,一直埋头吃饼的曾伯履快速嚼了几下咽下去,无奈道,“如今也就雍京表面看起来恢复如常,我随大人曾去过灾情严重些的乡镇,缺吃少穿这你也清楚,至今许多人仍被埋在废墟之下,没人顾得上挖,唉,得亏是天冷……” “你……”赵敬仪惊得瞪大了双眼,这边还未来得及阻止,那边的谢暄又忿然道, “真是路有冻死骨,就这谢……二皇子顿顿还不得少于十二道菜。” “不可妄议。”坐在中间的赵敬仪吓得一手拍一个,让他们两个闭嘴,“这儿人这么多,被人听去还要不要命了。” 而曾伯履直到这时好似才想起来刚才谢暄问了什么, 于是又姗姗问道, “你是问哪位钦差?” 谢祎他们一行来的人中有不少楚都户部的人,曾伯履还当谢暄是问其中哪位官员,可当他听说问的居然是二皇子时,曾伯履眉头微蹙道, “我今日能这么早来锦园春,正是因为二皇子殿下今日一早启程回上京,我昨天忙了一夜。” “他走了!?”谢暄愕然地瞪大了双眼,“怎么突然走了。” “的确十分突然,不然我也不会临时被抓去整了一夜的卷宗,说是要带回去的。”曾伯履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吃完我就赶紧回去补觉。” 谢暄的心不由分说地突突跳起来。 今天凌晨时他也听见外头有动静,傅行简去后回来说衙门来人,他现在要走,那会儿谢暄睡得正发晕,还在想礼部能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这个时候去,万万没想到会是谢祎要走。 他这样匆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难道会是楚都那边……! 谢暄目光僵直,嚯地站起,碰得桌上碗盘叮啷作响,这刺耳的声音同样也让他在转瞬间回过神来,对着赵敬仪二人吃惊的模样颔首道, “我突然有些急事要办,承蒙一座,改日我请你们喝酒。” 从锦园春里出来,人潮更有汹涌之势,乘轿显然难行,谢暄看了眼停在门前的轿子,一言不发地拨开人群就往礼部去。 周围摩肩接踵,荣德不好高声,只得紧紧在后面跟着,招呼其他人在身边替谢暄开路。 但哪怕不问荣德也知道谢暄为何这般十万火急,怕不是楚都有变! 走到礼部衙门前,谢暄已两鬓汗湿,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还未踏进,却有一名认识他的小吏迎上来,颔首笑道, “谢公子是来找傅大人的吗,他不在。” 谢暄一怔,压抑下心底如密刺般向外扎的不安,尽力稳声道, “那请问他去哪儿了?” “这如今在哪儿在下也说不好。”小吏面露难色地指了指东边,“二皇子殿下凌晨忽然要回上京,于是衙门里都来了,但他身边的陈余公公来通传,说礼部的话就让傅大人随行送殿下至良木。” 谢暄周身的血液仿佛齐齐窜入头顶,耳边蓦地一阵嗡鸣,他嘴唇张了张,“礼部还有谁同行?” “没了。”这人道,“只傅大人一人。” 第114章 事发突然,谢暄回忆凌晨傅行简离开时未提半句谢祎,那也就是说他也不知道去衙门是做什么,而之后他随队相送也属正常,其他人未察觉不妥,故无人前来告知。 第98章 但那可是谢祎,他为何要单单指名傅行简?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敢问二皇子的仪仗可大?走得可急?” “总归是匆忙,没有来时那样大,不过我瞧见了二皇子殿下,神色倒是淡然,车马走得也不快。”这小吏笑道。 闻言谢暄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如果真是楚都那边出了什么事,谢祎哪怕是单人快马也得往回赶,怎么可能还有功夫收拾一晚上的卷宗,又将雍京官员一个个从梦里叫起来去送他。 但他的目标为什么不是自己? 谢暄根本想不明白,但这种时候去想前因显然是在浪费时间。 他转至一旁无人的小巷,沉吟少倾后抬头看向身旁的慕松,“你现在立刻带派人暗中去追,潜伏在谢祎的队伍周围,如果他们在良木县将傅大人放下来就罢,如果有变,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救人。” “是!”慕松领命正要退下,谢暄又叫住他,“不行,不妥。” 若如那小吏所言谢祎的仪仗不小,那守备必然森严,应该还会有锦衣卫保护,他们几人身手再好也近不了身,恐怕还会白白送命。 那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那还有谁是可信任的。 可信任的…… 宛若被一道灵光击中,谢暄双眼蓦地睁大,一把抓过慕松的手臂拉到一旁,快速道,“你现在立刻去找萧九渊,让他多带些人快马赶到良木县,扮做百姓混入人群,就说替大家赈灾的二皇子到了,怂恿百姓拦驾谢恩。” 他快速地说着,掩在袖下的拳不断地握紧,指尖深陷进掌心,“如果,如果傅大人出现,那就煽动百姓围上他,势必不能让他离开良木。” 所以这就是傅行简告诉他的,为什么做那些救助百姓的事要留名的原因,那些物资粮食,那些去救死扶伤的郎中和药材,都是清清楚楚的,以他二人的名义所捐助,百姓人尽皆知。 慕松沉声称是,立刻领命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霎时间四下无人,静谧异常。 谢暄微怔地看着慕松消失的方向,直到此刻才察觉出额头鬓边皆是被寒风吹过的冰凉。 “殿下,傅大人去送行这是有目共睹之事,奴婢觉得二殿下应该不至于。”一直沉默不语的荣德上来替他擦去汗水,“不过殿下为什么不去问问夏公公呢?他总不会帮着二殿下而不帮您吧。” “他……?” 儿时自己将夏修贤从垂死边缘救了回来,可事情过去还不到半年,哪怕自己如何哭闹不舍,他还是选择了离开,更何况如今自己无权无势,在即将袭来的风暴中毫无招架之力,夏修贤这种人又怎么可能选择他这只岌岌可危的船。 但不仅仅是夏修贤不能找,整个雍京他谁都不可能找,包括杜锡缙,所以哪怕再焦灼,他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如常,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谢暄回头,身后那条街是他刚刚走进来的,是各部衙门所在,比较安静,而这条巷子通往的另一条街遥遥望去,则十分热闹。 “殿下。”荣德快了两步跟上,“您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不仅要走,还要轻松、高兴的走,只要在别人眼中,他还是那个什么都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潞王,那傅行简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就是安全的。 巷子深处阴暗,积雪也没人清理,已被踩得平滑,宛若一块坚冰,每挪动一下都在跌倒的边缘。 他与荣德不擅长走这样的路,只得扶着墙低头认真走路,每一步都牵动了浑身各处的力气,唯一安心的,是耳边逐渐清晰的人声与车马声。 掌下一直粗糙冰冷的墙面忽然消失,探空感让谢暄心头一跳,连忙缩回来重新扶稳,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墙断在一条小小的十字岔路上。 比起他现在正在走的这条巷子,横在面前的这条路被两边房屋和树木遮挡了阳光,显得十分昏暗,寒风从里面毫无阻碍地刮过,掀起了谢暄的发丝,掠过鼻下的,全是冰冷潮湿的气息。 心没由来的一紧,谢暄抬眼去看不远处亮堂且热闹的街道,其实最多再二十余步就能走到,他握住墙角,一手提起些下摆,身体向前探去, “前面小心点,没——啊!” 尾音没在一声惊呼,还在低头看路的荣德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打滑,纵身就向前扑去,然而奋力伸长的手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袖,荣德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痛得呼吸都本能的停滞,然而当他挣扎着要站起时,耳边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沉却又有些怪的声音。 “潞王殿下?”这几个字咬得仿佛甚不习惯,男人啧了一声,又道,“我还是觉得叫美人更为顺口。” 荣德大惊失色,在大楚有谁胆敢在知道潞王身份后还敢口出狂言调戏,狼狈中奋力爬起,刚要扑上去要将人拉回来,就听到他家殿下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个名字, “苏赫巴鲁,放开我!” 苏赫巴鲁充耳不闻,一只手臂仍牢牢将谢暄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指了下荣德,身后一个黑影出来,荣德只觉得手臂仿若被铁钳夹住,身不由己地被拉了起来。 “本来我是想在巷口等你,可就这么点儿距离,你们两个走了半天也没走出去。” 言语间谢暄头顶一暗,竟是苏赫巴鲁将他大氅上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帽子宽大,一下子遮住了大半视线,只余了苏赫巴鲁的小腿。 “你做什么!” “嘘,别乱动,若出去被人瞧见你可就说不清了。”苏赫巴鲁貌似诚恳道,“你可是我的恩人,我自然不会对你怎样。” 说着,他健步如飞,方才让谢暄和荣德一步三滑谨慎至极的冰面,在他脚下如平整的石板一般轻松。 苏赫巴鲁就住在这条巷子出去的客栈里,谢暄挣扎不脱,只得被他带了回去,随后房门砰地关上,将他的随从和荣德一起隔绝在了门外。 感觉到箍在身上的手臂松了力量,谢暄一把将他推开,掀开了遮住头脸的帽子,气得双颊通红,连话都不想说一句,抬步就要向外走。 然而苏赫巴鲁早已看出他意图,也不拉他,就只是跟堵墙似的往门前一站,谢暄便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 “起开。”谢暄抬起头,怒目而视,“我现在没空和你在这儿耗。” “你就不问问我回去之后都发生了什么?”苏赫巴鲁眉心一蹙,仿佛他还有些委屈。 “你还有空站在这儿那便是说明了一切,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啧。”苏赫巴鲁不由地摇了摇头,“我回去后便将你的预言告诉了父汗,他虽难以置信却仍即刻出手调查,苏兰特部和伊克郭勒部毫无防备,果然查出了问题。” “那你们北狄显然正处在动荡之中,你怎么有空跑到雍京来。” “那种事情自有我父汗还有我的哥哥们去解决,我当时一听到雍京地动,心里天天如同被狼爪子挠,终于得了父汗首肯,这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这话说完,苏赫巴鲁嗓音忽然放轻了几分,“你没事就好。” “那就祝你们北狄王室千秋万代。”谢暄去推苏赫巴鲁坚硬的手臂,“快让开,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 “我知道你在急什么。”苏赫巴鲁巍然不动,忽然道,“想不想去良木县。” 谢暄一怔,抬起的双眸中满是警惕,没有接话。 “现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无论是明里暗里你都不可能离开雍京,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那又与你何干。” “你的事就与我有关系,谁让你是我北狄的恩人呢。”苏赫巴鲁的眼睛上下扫过谢暄,眼神闪烁, “我有办法。” 第115章 毗邻雍京的良木县,街道两边仍可看到许多未修整好的残垣断壁,但连接东西两座城门的主街却已整理得干干净净,百姓都被拦在两边的巷子里,只能好奇张望,不得上前。 谢祎看起来的确不急,一路行得极稳,到了与雍京毗邻的良木县并未如他人所以为的直接穿城而过,而是说身子不适停了下来,又嫌弃驿馆破旧,包下了良木最大的一间酒楼休息。 已过午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街上,车内一男子掀起车帘朝外张望了下,目光锁在一间店铺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你等着,我去买样东西。” 昏暗的车内,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去哪儿。” “就旁边。”男人指了指隔壁铺子,里头的人似乎想探头看看,然而又想起了什么缩了回来。 铺子上没有招牌,大约是震坏了还没做,里头黑乎乎一片,也看不清楚卖的是什么。 男人跳下车来,高大的身形与异族人打扮立刻吸引周围的目光,但雍京这里北狄人并不少见,多数人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苏赫巴鲁闲庭信步,果然如他所说很快就重新回到了马车上,手里只多了一个纸袋,谢暄瞥了一眼便又将目光重新转到掀开的那条车帘缝隙处朝外偷偷望着,对于他买了什么毫无兴趣。 第99章 这里是良木县最大的酒楼广和居背面的街道,现下谢祎正在里面用饭,官员自然是要作陪,傅行简也一定在里面,这么多人在一块,总不可能下手。 一切看起来是这样平静无波,以至于谢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 一股香气悠悠飘来,谢暄本能的翕动鼻翼闻了两下,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味道,人却已经回头,刚好看到苏赫巴鲁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只精致的木盒。 谢暄瞳孔微微缩起,一句话也没讲就要夺门而出,然而苏赫巴鲁却笑吟吟的看着他,满意地看谢暄自己又乖乖回到车里,把脸死死埋进了角落, “我死也不会抹那东西的!” “哪有姑娘家不抹胭脂的,这一小盒可花了我一两银子。”苏赫巴鲁劝得很诚心。 “我不是姑娘!”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姑娘,但做戏要做足,你穿得这样精致好看,若连个胭脂都没有,别人才会觉得怪。”劝好像不管用,苏赫巴鲁又哄了起来。 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角落的人正身着一身嫩黄色滚着白兔裘边的窄袖锦缎长袍,原本乌黑垂亮的长发分成了两股辫子挂在耳后,头顶还带了同色白兔毛的毡帽,活脱脱一副北狄少女的打扮。 谢暄现在几乎快骂死自己,简直鬼迷了心窍,竟听信了苏赫巴鲁的谗言,扮做他身边女眷混出雍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良木县。 方法千千万万,他就不信只能用这么一招,谢暄猛地抬起头来,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全是质问, “你一行都是男子,为何会有一身女装?” 苏赫巴鲁闻言笑得坦诚,舍不得那盒胭脂,仍高高捧着,“这可是给我自己留着乔装用的,只是凑巧给你穿了而已。” “放……放屁!”谢暄磕磕巴巴,恨不得一脚把苏赫巴鲁踢下去,“这尺寸你要能穿上才怪!” “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打扮有多美吗,比乌和日草原上所有的姑娘加起来都要美丽,如果你不是大楚的潞王,就在刚才我已经驾车直接回北狄去了。”生平第一次出口的脏话对这个无赖根本毫无杀伤力,他反而又凑近了些许,眸色更为深邃,“现在你就算说我是草原上的一坨牛屎,我也甘之若饴。” 人不要脸到这种程度着实是让人绝望的,打扮已无法更改,谢暄只能狠狠地瞪着他手里那盒胭脂,只要敢抹上他的嘴,他就跟苏赫巴鲁拼了。 “好好好,不抹,不抹也好看。”苏赫巴鲁讪讪地收起那盒胭脂,动作迟缓,显得颇为遗憾,似乎是为了转移谢暄的注意,他掀开些车帘向外看了眼道,“你那个好侄子的确没打算现在动手,所以不用紧张。” “你怎么会知道。” 谢暄蓦地抬头。 “吃饭的时候都是人,怎么可能下手。” 转瞬间高高扬起的希望与急速下坠的失望同时袭来,刚刚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苏赫巴鲁真的知道些什么。 谢暄垂下眼睑,一直勾在车帘边缘的手指也缩了回来,默不作声地靠在车壁上。 逗得狠了。苏赫巴鲁虽这样想,可嘴上却一刻没停,“你还不如跟我回草原去,那皇位让你侄子们争便是了,等回头他们争好了,你要是想要我带你杀回来。” 谢暄猛然抬眼看他,这身打扮虽柔美,可眼神却比外面的北风还要冷冽,惊得苏赫巴鲁一愣,抬手道,“好好好,我想起来了,我是外族人。” “什么人!” 外面忽然响起厉声的质问,车内二人脸色俱变,苏赫巴鲁反应极快,直接朝谢暄扑过去,将他压在身下,口中快速的低声道, “抱着我。” 谢暄迟疑了下,在车门被打开的瞬间立刻环起双手,将头埋进了苏赫巴鲁胸口。 来检查的这个人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副情形,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皱眉打量过车座上纠缠的两个人,又看了眼地上散落的胭脂水粉,掩口咳嗽了一声,低声骂道,“蛮族野民。” 说着,他拿着剑咚咚敲了两下地板,呵叱道,“此处不可久留,赶快走!” 苏赫巴鲁用手托起谢暄的脊背和后脑,居然起身坐了起来,怀中的人显然是一惊,本来虚抱着的手蓦然抓紧,苏赫巴鲁眉心微微皱起,但仍将谢暄抱在腿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用比往日更为蹩脚的楚话连连称是。 门关上的瞬间,他立刻抽气,低低地痛呼出声,“你是想掐死我。” 谢暄冷着脸松开了手指,一把将苏赫巴鲁推到一边,然而既没有指责,也没打算吵架,就只是愣愣地盯着车门,一言不发,两颊上方才急出的红晕已渐渐消退,更显苍白。 “你怎么……” “刚才外面站着一个人,他认识你。”谢暄忽然开口,目光凛凛地盯着苏赫巴鲁,“我看到了他与你对视的眼神。” 苏赫巴鲁一怔,没说话。 “为什么护卫谢祎的人会与你相识,你们那心照不宣的对视是为了什么。” 苏赫巴鲁扬扬眉道,“的确,我们遇见并不是巧合,我是专门在等你,将你带离,但不过我是在保护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那侄子离开,正是为了对你下手后好撇清关系,他也清楚只要傅行简在,必然不好得手,所以才会将他带出雍京。”苏赫巴鲁露出些许跃跃欲试的笑意,“美人,想不想玩个大的?” “你要是想反杀,我来帮你。” 第116章 傅行简看了眼窗外西斜的树影,知道现在已过午时。 谢祎命人连夜整理卷宗,又一早启程回京,一切都显得那般着急匆忙,可偏偏没走多远就在良木县歇起脚来,这一歇就是半天。 原本他们这些雍京送行的官员只要将他送出良木城门即可回去,可这么一耽搁,他们也走不了,只能一起在广和居里耗着。 “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傅行简回头,见是户部的一位员外郎,便微笑道,“孟大人是着急手上的公务吧。” “可不是吗,在下是心急如焚啊。”孟靖淇急得在屋里踱步,“我手上的活儿我们大人要的急,本想着一早就能回去,这下可好,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睡觉。” “心急也没有办法,孟大人不如坐下喝杯茶。”傅行简替他倒了一杯茶,状似闲聊道,“听说户部昨晚就忙了整整一夜。” “可不是!这说的突然,咱们只好把人一个个从家里叫来,而且还不许外传,我还以为多急呢。” 他们这屋里的官职都不高,抱怨归抱怨,但好歹不似那些职位高的还得在二楼近身伺候谢祎,倒是清闲。 傅行简拿着一杯茶仍靠在窗边,不远处就是几名禁军背对着他,傅行简的目光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看了又仿佛没看。 其他人虽焦灼抱怨,但觉得二皇子早晚要启程,无非就是干等一阵,可傅行简心底却生出了一丝被软禁的异样感觉。 嚓地一声轻响打断了沉思,傅行简低低哎了一声正起身子,离得近的两名禁军闻声回头,他微笑着对两人道,“不好意思,一时走神将杯子摔下去了,劳烦您帮我捡一下。” 他是看着右边那位说的,然而左边的禁军统领模样的人却先率先抬了步,另一人看了一眼便不再向前,转回身去。 这名禁军统领走到窗边,弯下腰在窗下灌木从中翻找,嚓嚓作响,然而一声极低的,仿佛入密般的声音轻忽却又准确地飘进了傅行简的耳朵里, “傅大人。” 傅行简仿佛着急,也扶着窗边探身出去查看,低下的头掩盖了双唇轻动, “为什么停留。” “像是在等什么消息。”这名禁军好像看到了,他蹲下,小心地将手伸进许多细小枝杈的中去捡那只茶杯,“刚才我换班时听到说什么人失踪,殿下在发火。” 傅行简心头蓦地一悸,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而此刻禁军直起了身子,杯子递回了手中,他颔首道谢,微微低头的瞬间忽然问道,“多少是你的人。” “三分之一。” 孟靖淇见他拿到杯子便走过来笑道,“傅大人难得这般出神,幸好下头有草垫着才没摔坏。” 正说着,头顶上忽然咚地一声像是什么砸向了地面,屋里的几位都抬起头来愣怔了下,有人道,“咱们楼上就是殿下的那间屋子吧,这是出什么事了。” 有人去门外打听,傅行简仍站在原地,看似盯着那只已经放在桌上的茶杯发愣,他在想方才那个禁军统领的话。 这个禁军统领,是青柏。 楼上嘈杂的动静,以及打听回来的官员印证了方才他所说的,谢祎是在发火,他在这里等什么,谁的失踪能让他如此动怒?傅行简的心重重沉下去,恐怕能牵动他的整个雍京唯有一人,那便是谢暄。 他霍然向门外走去,把身边的孟靖淇吓了一跳,然而不过刚刚走到门口,随着一阵甲胄碰撞的轻响,一条手臂拦住了他, 第100章 “傅大人请回。” 如果说方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就已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明明刚刚有人还畅通无阻地出去打听消息,怎么轮到他,竟是连门也不让出。 傅行简面色格外沉静,没人知道这身笔挺的官服之下的那颗心脏跳动的有多剧烈。 他尝试找理由出去,然而门口的这个禁军却是寸步不让,直到远处传来皮靴咚咚声,身边的禁军退了半步低头道,“统领。” 青柏看了傅行简一眼,也对他颔首,“傅大人,请随在下来。” 傅行简稍一迟疑,点头抬步随他向外走。 “大人,我只负责外围守卫,近处皆是殿下心腹和锦衣卫,我只知有人失踪,却不知道是谁。” “是潞王。”傅行简脱口而出,微滞了下,“大概率是。” 即使青柏想保持冷静,可他还是本能地停下脚步,震惊地看向傅行简,刚欲说话,身边忽然经过一人,二人默契地避开目光,继续缓缓前行。 “潞王殿下若是失踪能引起他如此大的怒火,那是好事。”傅行简低沉的嗓音也愈发暗哑,“说明他即使有计划,却也没能得逞。” 青柏突然停下,闪身进入旁边一间空屋,傅行简随即也进来,闩上了门。 “傅大人。”此刻青柏终于能面向傅行简,恳切道,“我是周将军的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傅行简点点头,“我知道,慕松现在就在我身边。” 听到哥哥的名字,青柏一怔,隐隐有些激动,“是不是哥哥发现了端倪,带殿下躲起来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傅行简已然冷静。如果谢祎的目标真的是谢暄,那么在没有得手后很快就会想起自己,恐怕是要施什么手段,那就必须拖住他,以给谢暄留下更多喘息的时间。 “你是否还能派人出去?” “能,有四五个人是属下心腹。” “不能让谢祎走。”傅行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良木县有一个火药库,位于县城东北角的一处荒凉之地,现在肯定顾不上修整那边。” “您是说……?”青柏的眼底微微震颤。 “你现在就立即派人潜回雍京,就说接到无名密信有人要对二皇子不利,让杜大人尽快带兵赶来良木,同时派人去火药库取些火药。”傅行简抬头,“可有人懂?” “有一人懂。” 傅行简点头,“不要伤及无辜,只点上几处小范围的爆炸即可,到时候就以此为借口让杜大人请他回去。” “是!” --- 西北这边的重镇大都有北狄商人聚集的地方,当地人都称作胡驿,但若将这地方想做简陋的驿站可就大错特错。 北狄人好金银彩宝,平日里也喜欢繁复奢华的重绣,所以胡驿无论外观还是内饰,皆是金漆重彩,极近奢华,且都有北狄的少男少女在这里纵情歌舞,陪酒言欢,所以许多楚人也会来寻鲜买醉。 胡琴铜鼓,酒气酣然,谢暄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被台上的胡姬转得头昏脑涨,想不到他们北狄人竟然下午时分就这般奢靡。 然而谢暄根本无心观看,他刚想去抓苏赫巴鲁的手臂,打算质问他为何带自己来这里,却没想到自己的手臂被先行握进一人手中,耳边叽叽咕咕一阵听不懂的话,人一晃,就已经被按在了立柱上。 谢暄眸色一凛,抬手就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北狄男人一耳光,可这男人先痛苦的大叫了起来,随后被扔在地上。 这人被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想破口大骂,可看清了苏赫巴鲁的脸之后立刻噤了声,唯唯诺诺地退着,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要不是不想节外生枝,我必然让他好看。” 谢暄抿了抿嘴,没说话,这里人太多,他怕一张口旁边的人听出是男子,更会引起注意,但他心中急切不已,干脆一把拉住苏赫巴鲁向角落走去,终于寻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攥紧他的前襟,将他拉低,低声道, “我要立刻找到慕松!” 在良木呆得越久,就越觉得谢祎行为反常,他原本想煽动百姓留住傅行简,可现在反而觉得这样不妥,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带你来见一个人,见了就知道了。”苏赫巴鲁仿佛很享受被他这样拉低,又主动凑近了几分,只可惜下一瞬又被推了回去。 苏赫巴鲁也不在意,依旧笑吟吟地伸手揽住谢暄的肩膀,满意地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一路上了三楼。 这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厚重的羊毛地毯将一切脚步声都吸收殆尽,若不是耳边隐隐还有些丝竹叫好声,谢暄还以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走到尽头,苏赫巴鲁连敲都没敲一下,一把推开,屋里站着的一人立刻回头,眼神从谢暄身上无谓地飘过之后又震惊地转回来,嘴巴张了又张,似乎寻了好一阵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潞……潞王殿下?” 谢暄也震惊地看了看身边的苏赫巴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 “萧子羡?!” 第117章 这一瞬间谢暄想,原来苏赫巴鲁所说的受人之托竟是萧九渊,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是萧九渊,他不该对自己的出现显得这般惊讶,当然,哪怕是一身女装。 萧九渊憋笑憋的脸颊都微有些抽搐,这一刻谢暄想杀了苏赫巴鲁的心也到了顶峰。 然而现在却没空追究衣服的事。 “你有没有见到慕松。”谢暄急切的问。 “见到了。”萧九渊点头,“所以我才会赶来这里。” 谢暄忙把自己的想法告知萧九渊,让他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去吩咐了回来,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有没有衣服换。”直到这些事妥了,谢暄才咬牙切齿地问。 “找身男装不难。”萧九渊掩面咳了下,“只是男装恐怕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难道我一身女装就不引人注目了??” 谢暄本就细皮嫩肉的,这阵子在雍京把瘦下去那一丝颊肉又养了回来,五官柔和了不少,寻常男子恐怕没人能将这身衣服穿得如此好看自然,只要眼神别这么大戾气,也别开口说话,就不会被轻易识破。 萧九渊只敢想不敢说,不然这位潞王殿下很可能当场就将他赐死。 “二皇子的目标不是意深,而是殿下您,现在他们在雍京没能找到您,必然会将目光锁在年轻男子身上,又有谁会去注意一名少女。” 少女二字听得谢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攥紧的双手骨节泛白,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速速给本王找身男装。” 不过一刻钟谢暄就在苏赫巴鲁失望的眼神中换好了衣服,是一身百姓常穿的灰蓝色布衣,头发也只用一根布条高高束起,看起来倒是十分利落。 终于将此心病除去,谢暄只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一脚将那顶毡帽踢到了墙角,而后微微仰起下颌,抱臂问道,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两人显然是熟识,对视一眼都显得极为默契,萧九渊接到苏赫巴鲁眼神的示意后开口道,“若算起来,我是他表兄,我母亲是北狄王部的一名郡主,与王后是同族。” 谢暄愕然地瞪大双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怪不得他总觉得萧九渊身形高大好似土匪,原来身上真的流有北狄的血。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自己是安全了,可傅行简还在谢祎手里,究竟怎么样才能把他救出来…… 谢暄思来想去,好像除了等,根本别无他法,毕竟傅行简是正经随侍的官员,既不能擅自离开,他们也不可能冲进去,只能寄希望于谢祎快点离开良木,他走了,这些雍京的官员自然就得放了。 这座驿馆与广和居的正门虽不在一条街上,距离却很近,他们高居三楼,一览无遗,谢暄走到窗边,将身体隐在一旁去盯着广和居。 “守在二楼的都是锦衣卫。”谢暄喃喃道,“也不知道行简他们在哪间屋子。” “反正这间一定是谢祎的。”苏赫巴鲁凑了过来,指着其中一间连外回廊也布满了锦衣卫的房间,“若是我的弓在这儿,从这里就能射穿他的头。” “苏赫巴鲁,你知道你像个什么吗?” 谢暄没说话,倒是萧九渊开了口,苏赫巴鲁转过头来,“像什么?” “像春天里求偶的麻雀,翘着灰扑扑的长尾巴乱吵吵。” “你别以为和我攀上亲戚,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苏赫巴鲁怒目相视。 “你要不要问问殿下,看我说的贴不贴切。” 两个斗嘴的人目光齐齐看向谢暄,却见他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握住窗棂的手蓦地一紧,身体也向外探去。 两人神色一凛,立刻停止了争吵,萧九渊掠到一旁,也向外看去。 从这里能看到广和居的一个偏门,只见门已被悄然打开,里面探出一个人左右看后向外贴着墙壁站好后,又一人出来,紧接着一名身着禁军服制的人也探出半个身子左右看了一眼,迅速关上了门。 第101章 谢暄嘶地抽了一口气,“那是青柏。” 萧九渊也认得青柏,他当机立断,立刻疾步出去,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刚才出来的其中一人便被带到了谢暄面前。 谢暄只觉得此人面熟,却不知道姓甚名谁,可他见到谢暄却大吃一惊,普通一声跪下磕头, “神机营中军聂英卓参见潞王殿下!” 禁军在皇城走动,护卫天家安危,但凡有些职位的都认得谢暄,其余的都不必多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弄清了来龙去脉。 “幸好我们将你带了回来。”萧九渊沉吟道,“火药库已经坍塌,火药都被砖石压进了半地下,你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弄出来,你需要多少人?” “五六个即可,要胆大心细的。”聂英卓眸色猛然一亮,“我一个人最多能设两个爆破点,并且无法同时引爆,如果能有人帮忙那便是事半功倍。” 谁也不知道计划落空的谢祎接下来会怎样,但事不宜迟,萧九渊立刻带着聂英卓去安排,房间里就只剩了谢暄与苏赫巴鲁两人。 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竟大起大落数次,突然静下来,谢暄只觉得身体的力气像是被霎时间抽干了似的靠在窗边,眼睛一直看向的是广和居一楼的一扇窗。 刚才聂英卓说,傅行简就在那扇窗后面。 谢暄不断地告诉自己,谢祎伤害傅行简没有用,如果真的寻不到自己,他一定会换个方式来刺杀而不会节外生枝去为难他。 然而这样反复的开解自己并没有用,害怕如同一个生了无数只脚的虫子爬过全身,哪怕是在烧足了炭火的屋里,谢暄仍冷得发颤。 耳中嗡鸣声让他忽然意识到了这瞬间的安静,谢暄抬起眼,过于干涩的双眼让眼前白茫茫的模糊一片,酸涩过后,他看见了苏赫巴鲁。 他也安静地坐着,安静的异乎寻常,那双不同于楚人的深邃眉眼就这样看着自己,眼神里是从未见过的疼。 他这样,谢暄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如果不是苏赫巴鲁出现,自己应该已经丧命,他蠕动了下双唇, “谢谢,我……” “别说。”不含戏谑,不再无赖,苏赫巴鲁的声音平静地沉进路过的风里,“我宁愿不要这个谢字。” 说着,他起身走近,却与谢暄一窗之隔,没有如往常那般肆意接近,“一定要坐那个位置吗?那有什么好的?构陷、厮杀、费劲心机地坐上去,然后还要费尽心机地保住它,我就不要。” “你父汗正当壮年,表面上自然兄友弟恭,若等到需要立储的那一日会是何等景象呢。”谢暄道,“你成年了,你排行第三,你的母亲是王后,多可怕的身份,你说一万遍不要,他们信吗,敢信吗?若是你被立为王储,你又会怎么看待那些兄弟,会因为他一句’我不要‘就高枕无忧吗?” 苏赫巴鲁眼底微微震颤,一向伶牙俐齿的一张嘴竟开合了几次,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我也曾以为只要我说不要就可以了……”所以我死过一次,谢暄打了个寒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许久不曾回忆过的,冰冷的金銮殿,“行简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教他说中了。你看我明明已抛却了楚都的一切,可谢祎还是不放心,无论是一开始想把我骗回楚都,还是现在要痛下杀手,他都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才能安心夺储。那既然逃不过,我何必要逃?” 屋内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谢暄仍盯着那扇窗,眼睛都不敢轻易地眨,然而身边窸窣,余光里闪过身影,他转身,讶异地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苏赫巴鲁。 “自从决定重回大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把你掳回草原,而当我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心就像被鹰叼走了一般疼。我知道带不走你了,永远带不走。”苏赫巴鲁的眼睛映在窗外的天光,谢暄才第一次发觉他的瞳孔竟这般透彻光亮,“也许你说得对,以后我同样会面临与你今日一般的境遇,那么我也不逃,我要当上北狄的王,而你,就是我要效忠的,大楚的皇帝。” 一个吻轻轻印在手背上,无关丝毫情欲,是完完全全臣服的誓言。 谢暄微垂下眼睑,弯下腰用手托起苏赫巴鲁的小臂,他站起,因为离得太近,谢暄还要仰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他笑了,说出了一直以来盘桓在心中,却从未讲出的话, “虽然我觉得你很讨厌,但不得不说,今天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了依靠,就像……”谢暄觉得这话有点难说出口,两颊都微微泛起了红,“就像我知道舅舅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一样。” “你,你……!”苏赫巴鲁瞠目结舌,继而又哭笑不得,“你哪怕说像兄长我都没这么难受,算了算了,我可不敢跟周将军抢外甥。” “你认得我舅舅?” “边塞谁人不知,不过我的确与他见过面,当时我不过才十五岁……” 伤感肃杀的气氛在那一声“舅舅”之下荡然无存,谢暄急于知道舅舅近况,便让苏赫巴鲁细细讲来,然而还未说上几句,广和居二楼外廊上忽然有一名身着千户服制的锦衣卫出现,在这之后,原本一直安静站在廊上的锦衣卫们忽然开始走动。 谢暄二人心头一凛,一起躲进了窗边暗处,而与此同时,远处那个房门竟忽然打开,从中走出一人。 “是谢祎。”谢暄的低呼未落,紧接着从房中走出的一人让他瞬间瞪大了双眼,若不是苏赫巴鲁眼疾手快地拦住他,恐怕身子都探了出去。 随后出来的人是傅行简,而他,竟是被两名锦衣卫胁迫出来的。 第118章 随谢祎从温暖如春的房间出来的一刹,傅行简轻拂过颊边,指尖微凉,留下了转瞬即逝的一星潮湿。 “又下雪了。”谢祎也顿步,抬首看了看灰白的天空,微笑地向后侧过脸,“这雪的确是个好东西,不管是什么污秽,这么轻飘飘一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雪终有融化的一日。”傅行简垂下眼睑,看向楼下院中被堆积在墙角的积雪,“这些看似无暇的雪一旦化作水,也不过就是烂泥一滩。” 谢祎大笑起来,仿佛刚才怒不可遏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扶不上墙的才是烂泥,趁早铲除了才好。” 浑身的血随着这句话瞬间冻住,傅行简脚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踉,然而陈余眼尖,故意大声道,“傅大人当心。” 一直随在谢祎身边的承宣布政使梁其铮微微蹙眉,顿了脚步,他又岂能听不出听这二人对话所指,然他虽是这一省之长官,官职比傅行简大了不知多少级,却深知自己根本没资格搅进这话里,脚步不着痕迹地逐渐慢下,落在了后面。 楼梯处尤为狭窄陡峭,并肩难过两人,陈余连忙在侧后方弯腰扶着谢祎,傅行简让向一旁,唇线紧抿成一条直线。 谢祎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下,随侍的锦衣卫也鱼贯而下,直到最后一人仅能看见半个肩膀,他才向身边颔首, “梁大人请。” 梁其铮轻声速道,“老夫刚才已暗中派人回去与杜大人知会此事,定会找到殿下的。” 梁其铮何许人也,哪怕只是静静旁观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傅行简抬眸看他,不再掩饰眼底的焦灼,低声道谢。 他二人不宜单独久留,梁其铮先行下楼,傅行简紧随其后。 到达一楼的同时,一个身着常服的人风尘仆仆自外面疾步而来,跪拜于谢祎脚下时还喘着粗气,随后起来与他附耳了几句。 傅行简心头微微一震。 这人也是锦衣卫,但他是楚都的佟昭正手下的一名同知,他为什么会长途跋涉出现在这里,莫非是楚都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哪怕不敢直视,也都用余光去睨谢祎的表情,只见他扬了扬眉,神情异常愉悦,带着得意的阴鸷眼神越过人群,落在了最后面的傅行简身上。 傅行简眸光微冷,僭越地接下了这个来者不善的眼神,用沉静的面色,压下心头满溢的不安。 “傅大人,我刚才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谢祎忽然开口,语气闲适,一众人的目光自然地凝在了傅行简身上,“你我好歹也算一场亲,何不同乘一驾,我说与你听听?” 竟是要傅行简同乘离开的意思。 这显然不合规矩,此言一出惊了四座,梁其铮察觉不对,立即以除非有旨意,官员不得远离属地为由出言阻止,但谢祎如同没听到一般,嘴角微微勾起,目光却森寒地注视着傅行简。 傅行简穿过众人,躬身以礼,“臣荣幸之至。” 礼数周至,然而语气冰冷,梁其铮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祎骤然射来的凌厉眼神制止,只得颔首退下。 傅行简在众目睽睽之下踏上銮驾,仪仗缓缓启程,正是向东驶去,要回楚都。 车轮碌碌,半盏茶后谢祎挑眉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刚才楚都传来了什么消息?” 傅行简扶在腿上的手指深陷进皮肉,沉声道,“臣愿闻其详。” 第102章 “谢玘死了。”谢祎歪了身子,看似闲适地半靠在软垫上,目光却灼灼,“被谢鸣玉毒死了。” 说完,他紧盯着傅行简的反应,却见他始终微垂着眼睑,未有丝毫波动,竟像是早有预知一般,谢祎蹙眉,不,他不可能知道。 似乎是看出了谢祎的疑惑,傅行简道,“皇上已有大半年未朝,丹药不断,立储之声早已传遍朝野,至于诸位之争,臣没什么可惊讶的。” “那这样紧急的时刻,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离开楚都?” “您远在雍京都知道是大皇子出手害了六皇子,那楚都那些人又岂会不知?”傅行简依旧将双眸垂向斜下方,看起来十分恭敬,“正如同您想除去潞王,就突然离开了雍京,天下人是找不出您的错处的。” “忍了这么久终于提到了小皇叔。” 谢祎的笑声回荡在马车内,“你是不是想问他是否还活着。” “他还活着。”傅行简终于抬起双眸,目光灼灼,“若殿下已遇害,您岂会留臣到现在。” 谢祎并未在意傅行简的逾矩,而是将嘴角勾起了一个向上的弧度,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当面问你,那首反诗是不是你毁去的。” 反诗二字一出,傅行简眼神一凛,薄薄的皮肤下喉结滚动,顿了少倾,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反问道,“是你?” “不不。”谢祎摇了摇食指,轻笑道,“反诗是谢鸣玉做的,江由是他让高似寻来的,毒死谢玘的毒药也是谢鸣玉下的,就连静逸真人和企图致父皇于死地的那些美人也全是他奉上的,都与我无半点关系。” 谢祎说到兴奋之处,眼睑微微震颤,身体忍不住向傅行简倾去,“其实他是有机会的,他收了崔玦那个沦为官妓的孙儿,若是痛快将他献上去,父皇恐怕早已遇刺,我也来不及反应,只可惜他竟与武宁侯的那个小儿子钟如雪争起人来,实在愚蠢至极。” “所以……”傅行简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小腿,微抬的双眸深邃如渊,“即使表面上都和你没有关系,但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你做的。” 马车中昏暗不堪,左右颠簸,谢祎实在看不清傅行简眼底流转的到底是何种情绪,但他能听出这句话中的冷,冷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谢祎顾不上叱他僭越,他忖着这句话,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若是自己,那最想知道的必然是个中细节,或者是谢玘突然暴毙,楚都现在究竟是何情形,哪怕是继续追问谢暄的的事呢? 傅行简为什么纠结于,是他做的? “对。”谢祎大方地承认,“知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你吗?” “因为你很快就会杀了我。” 谢祎笑了起来,“还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省力气。” 傅行简掀起车帘向外望了一眼,也微微一笑,“还未出城,殿下还动不得手。” “其实若不是你对小皇叔动了情,我是决计舍不得杀你的。”谢祎道,“还有些时候,你或许可以考虑看看?” 谢祎继而压低嗓音道,“皇后的目的是报复父皇,他害死了瑁儿,那她就要杀了父皇最喜欢的谢玘;而高似的目的其实更为简单,父皇时日无多,他必须找个新靠山,继续享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可我心里也清楚,只要我沿着他们铺好的路走上那高位,虽看似不废一兵一卒,却一辈子都要受制于人。” “二殿下看得倒是十分清楚。”傅行简赞同地点点头,仿佛真的在闲聊一般。 谢祎心头升起一阵痒。 他再清楚不过,无论是皇后还是高似,选择自己都不过是因为最为合适而已,他们一人把持几大世家,一人操纵着內监,自己多年来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异动。 就算是现在的内阁是徐阁老和卢增二人掌握,但谢祎清楚,他们思想顽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将谢暄推向帝位的想法。 他急需一把自己的剑来斩开这团混沌,劈出一个足以喘息的缝隙,而在年轻一辈的官员当中,论能力论身份,傅行简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要他肯放弃谢暄的话。 “你要想想曾经位列三班的傅家,如今在世家大族中沦落到了何等境地,更何况你家人丁渐薄,三代了,好容易出了你这么一个栋梁之材却被谢暄一手给毁了,你难道真的甘心?”谢祎脸色渐沉,眸色愈发阴狠,“如今什么形势我不必赘言,谢玘死了,谢鸣玉犯下重罪,其证据全掌握在皇后手里,很快就会沦为乱臣贼子,至于谢暄……” 念出谢暄的名字时,谢祎仔细盯着傅行简的神色,只见他微微出神,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便加重了几分语气,“我现在无论杀他还是杀你都易如反掌,毁了傅家亦然。” 傅行简眉头微动,抬眸看了谢祎一眼,终于有了反应。 谢祎终于觉出一丝满意,缓和了语气,“但只要你肯放弃谢暄来帮我,将来首辅的位子一定是你的,光耀门楣,重抬傅家为世家之首指日可待。” “殿下如此为傅家着想,我如果拒绝,是不是就太蠢了。”傅行简微笑,“其实让臣看来,殿下您一开始就错了。” 谢祎闻言蹙眉,“何出此言?” “皇嗣不荣,在六皇子前曾连夭三子,若楚都那边消息无误,六皇子已逝,大皇子谋逆,如今只剩二殿下您一人得以继承大统,主动权在您手中,该是他们求着您才对。” 谢祎听得有些愣怔,“可……多年来他们怕我壮大,多方打压,以至于我母妃的家族也日益没落,根本无人可用,就算他们只能支持我,我也是受制于人的境地。” “这便是他们的高明之处,明明是在求生,却宛若主宰。”傅行简淡淡道,“待到殿下您继位,那么皇后会是谁的人,各宫嫔妃又会是谁的人,等到皇嗣出生,是一个婴儿好控制,还对他们心有怨怼的您好控制?” 谢祎一个激灵后久久不语,冷汗一遍又一遍地布了全身。 傅行简也沉默着,似乎是给够了谢祎思忖的时间,才轻缓地开口道,“殿下恕臣口出狂言,其实殿下您不过是身在局中难观全貌,缺的只是一个能够抽身于局外的谋士罢了。” “我的确缺一个谋士,你很合适,不然我也不会留你到现在。”谢祎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但只要谢暄还活着,我就不可能全然信你。” “潞王孤身一人又岂能逃得过您和夏修贤的掌心,其实引出潞王最好的诱饵……”傅行简垂眸,这模样看起来再恭敬不过, “就是臣。” 第119章 谢祎哪怕知道傅行简所言不虚,心中撼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三言两语就彻底信了他。自己拢上内阁不易,更斗不过那两个心机深沉之人,登上皇位的荣耀恐怕只有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永无止境的挟持与—— 不,不是永无止境,他们根本看不上自己,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流着谢家血脉的孩子而已,只要这个孩子出现,那自己就…… 蓦地一个颠簸,谢祎毫无防备地啊了一声,马车骤然停下,锦衣卫霎时间冲了上来,明晃晃的三柄绣春刀充斥在不大的马车内,刀刃齐齐指向傅行简。 “都……都下去!”谢祎仿若如梦初醒,喉咙里仍带着微颤,却转而大声叱道,“都给我下去!” “殿下,要不让奴婢在旁边伺候着吧。”陈余显然是在担心傅行简一人在车内会对谢祎不利,然而却被一道森冷的目光噤了声,垂眸退下。 “你会不会放弃谢暄?”一切重新归于平静,谢祎的双目里却仿佛滚着火,“会不会!” “世人皆说臣是软骨头,进宫被皇上关一晚上就什么都答应了,但那晚召我去的并不是皇上,而是皇后娘娘。”傅行简轻轻抬眼,看到了提到“皇后娘娘”这四个字时,谢祎眼睑的微颤,“臣说句僭越的话,恐怕这世上唯有殿下能懂臣为何会答应。” 谢祎心头一悸,鼻尖仿佛又萦绕了一股淡淡伴月香的气味,然而他一恍,眸光猛地凝起 ,“你在绕什么弯子。” 傅行简闻言眉心却一蹙,叹道,“臣以为殿下懂臣是在剖心挖腹。” 谢祎像是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浑身紧绷,斜睨了一眼,缓缓靠上座椅,傅行简颔首,接着道, “臣入东厂大狱后几次险些丧命,殿下可知是谁救下了臣?” 谢祎挑眉,“是谢暄?” “呵,他?”傅行简轻笑着摇了摇头,“要杀我的皇后,而救下我的是高似。” 谢祎一怔,直起身来,“为何是皇后要杀你?” “自我那晚答应了婚事起,皇后就认为我恨毒了她,有此等绝佳的时机当然要绝了后患,可偏偏我已经投靠高似,是他在狱中一次次化解了危机,直到我被转入了刑部大狱。” 说到投靠高似四个字时,谢祎看了傅行简一眼,却没做声,傅行简见状微微一笑道, “投靠也不过是保命的权宜之计,殿下可知高似为何会保我,又将我调任至虞县。” 第103章 交谈声其实并不大,却仿佛盖住了马车外的一切声响,直到车内重新归于寂静,只余下了谢祎急促的呼吸。 傅行简向后轻侧过身子,将车帘掀起一丝缝隙,昏灰的天光伴着飘摇而落的雪落进了眼底,即使如此晦暗,他仍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了双眼。 “你在做什么!” 那一丝透进来的光随着身后的呵斥消失不见。 “臣在看是不是要出城门了。”傅行简颔首垂眸,“毕竟臣的性命在殿下一念之间。” “你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被隐瞒的玄铁矿,甚至直接要锻造成武器卖给北狄人! 谢祎怒火攻心却又不得大声,只浑身不寒而栗地微颤着,咬牙低声道,“倘若西羯出得高价,高似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卖给他们,然后这些刀剑反过来架在大楚的脖子上!” “地动之灾将高瑛以及与玄铁矿相关的人全都葬在了龙脊山内,可唯独我逃过一劫,且拒绝了进山相救,所以殿下,臣早已得罪了皇后和高似,不得已只能抓住潞王。”傅行简微微一顿,“殿下可知真龙一说?” 谢祎心头一动,却嗤之以鼻,“蒙骗愚民的伎俩罢了。” “倘若臣并未妄言呢?”傅行简绷起唇角,“若非仙人嘱托,臣又怎会大兴土木,甚至冒着被百姓刺杀的风险也要将龙脊山上几个村子的人赶下山来。” 被风掀起的一角窗帘里闪过一道光,恰打在傅行简的眸子上,乌黑深邃,眸色肃然,谢祎被这一闪而过的眼神惊住,他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殿下,您也说了,那些都是愚民。”傅行简声色沉沉,稳若磐石,“所以臣说谁是真龙,谁就是真龙。” 谢祎指尖一颤,久久不言,可是他却没发现,傅行简始终没有回答他最初的那个问题—— 你会不会放弃谢暄。 --- 一行十余人的北狄商队靠近了东城门,然而却被一名官兵统领拦住了去路, “城门处已戒严,不得通过。” 为首的马车掀起了门帘,官兵微眯了下双眼,看清楚来人不由地笑了起来,“是你的货啊。” 谢暄透过那半开的门帘侧头向外望去,看着随车的那个北狄人与守门的官兵周旋,心急如焚。 要救下傅行简,他们就必须赶在谢祎的銮驾之前出城, 谢暄记得来时曾经经过一座石桥,只要将火药提前埋伏在石桥上,谢祎必是九死无生。 “别慌。”肩上沉甸甸的重量让谢暄恍过神来,他看向身旁的轻拍他肩膀的苏赫巴鲁,“萧九渊对这里十分熟悉,有他带着一定能很快弄到火药,这次必然绝了后患。” 言语间,谢暄看到那名官兵侧过身子收了银两,然后摆了摆手,招呼他们去一旁侧门,那个北狄人重新上车来,恭敬地对苏赫巴鲁道, “殿下,可以走了。” 马车重新晃动的一瞬间,谢暄的鼻尖又萦绕出一阵这身北狄皮装的气味,再看看身侧眸色凝重的苏赫巴鲁,莫名觉出身上一阵阵地冷。 如今久了,连他自己都时常忘记曾被斩于金銮殿中,怀疑那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他根本从未重生过。 又或者是他其实仍在被杀后的溟溟幻境之中,自以为历经一生,其实只不过是死前的一瞬。 这辆滚滚向前的马车是真的吗,从窗外飘进来,落在手背上的雪是真的吗,苏赫巴鲁是真的吗,那个说他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傅行简, 是真的吗? 马车在前行,他已不能回头,但杀了谢祎会不会梦醒,他身上无法去除的冷会不会并不是因为寒冬,而是金銮殿上砭骨的冰冷石砖。 谢暄知道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乱了心神,可他紧张,他害怕醒来一切皆是虚无,他根本控制不了形如乱麻不肯松解的稠乱思绪。 官道上有替谢祎开道的官兵,他们一出城门便迅速转入小路,疾驰向那座石桥,三辆板车上看似堆满了皮货,实则藏有刀剑。 “你们楚朝的人丁真是不兴旺,如今那个大皇子出身卑贱,小的又才六七岁,也就中间这个草包还堪用,只要他一死,谁还能争得过你。”比起谢暄的紧张,苏赫巴鲁的双眸却燃着火一般亢奋,“你还有周将军相护,等此事一过我就立刻回去领兵牵制西羯,让他们顾不上进犯楚朝边境,必让你无后顾之忧。” 苏赫巴鲁的神情像独霸天穹的鹰隼般张扬,若是不知内情的,大概会以为争权夺势的那个是他才对。 谢暄不由地一笑,心头渐定。 他裹了裹身上的皮袄,将领子竖起遮住下颌,又接过了苏赫巴鲁递来的毡帽,左右看着。 “是这么戴的。”苏赫巴鲁将毡帽戴上扶正,又将谢暄高高束起的马尾从帽子上的孔中抽出来,如此,就只剩了一双眼睛在外,眼神中不复方才的茫然困惑,亮得仿佛草原上要在烈烈寒风下策马的少年。 “男装女装都好看。”苏赫巴鲁啧啧叹着,又从腰间拿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塞进谢暄的靴子里,“拿着防身。” “ 萧子羡怎么出来?”谢暄问。 “现在的良木县破破烂烂的,四处都是破绽,他必定是有办法出来的。”苏赫巴鲁道,“也幸得你们楚人爱讲究排场,谢祎出个门比嫁姑娘还麻烦,咱们才有时间赶在他前面。” “你们北狄人也不遑多让,一个驿馆罢了,也要建得花枝招展,奢靡无度。”谢暄眼都没眨,熟练地反唇相讥。 身后一阵马蹄纷沓,谢暄蓦地噤声,待看到领头的是萧九渊时眼睛忽亮。 萧九渊风尘仆仆策马跟上,对探出头来的谢暄微笑道,“殿下,都已备好,只要我们赶在官兵来到之前布置好便可万无一失。” “可谁去引燃火药?” “属下会躲在桥下引燃。”是那个神机营的禁军聂英卓。 “可有危险?” “殿下放心,属下会算好时机,提前点燃引信后尽快逃离。” “嗯。”谢暄点点头,“万不可伤了自己。” “谢殿下关心。” 再往前去小路愈发难行,他们弃了车,从皮货中抽出刀剑,两人一骑向石桥疾奔而去,直到临近傍晚终于在山坡上看到了官道上那座被雪覆盖的石桥。 那名禁军立刻带了两人背着火药,小心地踩着枯草下到河道里去,不敢留下一丝脚印。 雪中天光晦暗,早早就形如暗夜,谢暄立在巨石荒草后面看着已经布置好火药的几人重新爬了回来,总隐隐有些不安。 “不行。”他忽然道,“通常銮驾都在仪仗偏中间的位置,这样厚的雪,光是开道的人就起码有十几个,先不说时机是否拿的准,天马上黑透,点燃引信的火光必然乍眼,恐怕难成。” 聂英卓一怔,思忖少倾道,“河水湍急,河中心并未结冰,属下可以将引信剪短,点燃后迅速没入河中逃离,他们应该反应不及。” 谢暄紧抿双唇思忖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现下按时辰只能算是夜幕初上,而周遭却已然漆黑一片,谢暄身侧虽埋伏了有十余人,但这些人仿佛与山石草木融为一体,静得只剩落雪淅淅作响。 冬夜极寒,谢暄只觉眼前仿佛有一团模糊的暗影,拿手碰了,才发觉是呼吸的水汽凝结在睫毛上,已形成了一个个小冰珠。 “冷吗?” 苏赫巴鲁的声音刚刚在耳边响起就被人拨到了一边,而后谢暄觉得自己肩背一沉,被搭上了一件氅衣,随即耳边是萧九渊低声警告的声音, “你离殿下远点。” 身上的这件氅衣是萧九渊的,而落在脚边被苏赫巴鲁讪讪捡起来的,是他自己的。 苏赫巴鲁低沉的嗓音发着狠,仿佛是露着獠牙在说话,“你再啰嗦一句!” “你再敢靠近一分?”萧九渊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比他平和得多,然而却不容半分质疑。 “嘘——”谢暄左右各瞪了一眼,又紧紧盯住了远处官道那个拐角,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不过少倾,身旁萧九渊与苏赫巴鲁的气息霎时间消失,谢暄心头猛然一紧,下意识地屛住了呼吸。 他也瞧见了,那光秃秃的树枝间隙里摇晃的火光。 是清雪的人,谢祎来了。 第120章 寒冬的初夜,诏狱中更是冰冷,谢鸣玉低着头靠在潮湿的墙边,连根束发的布带都没有,长发胡乱散着,早已看不到应有的光泽。 他很平静,从皇后身边的敬年公公从他府中搜出了残余的毒药后,他就一直很平静。 毕竟桩桩罪名都已经知晓,他在皇后和高似的诱使之下做出的一切,都是他的罪。 蠢吗?当然蠢,可这又是他唯一的生机,他想抓,没抓住罢了。 诏狱里一向很静,静得一点点脚步声都像是被放大了一般传入耳中,谢鸣玉眉头微动,却没有抬头,直到他听到了钥匙塞入锁孔的碰击声。 第104章 是谁? 大理寺刚刚提审过,不该这么快出结果,谢鸣玉抬眸,透过发丝间隙看向眼前这个走进牢房的身影,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玉桥?” 来人披着厚厚的大氅,宽大的兜帽罩在头顶,暗影将面容全部遮掩,但谢鸣玉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是我。”崔玉桥拉下帽子,将手中食盒放置在牢房中的矮桌上,动作从容,语气平和,“我来与殿下说几句话。” “还有什么可说的。”谢鸣玉轻嗤道,“现在朝中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你该与我撇清干系才对,钟如雪虽不堪用,护着你却还没什么问题。” “我今日来有两件事。”崔玉桥并未回应谢鸣玉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将食盒里的酒菜逐一摆上,“一是来谢殿下未将我献与皇上,保我一命。” 谢鸣玉不动声色地抚过桌上已斟满酒的杯沿,轻嗤道,“你不过是不够格罢了。” 崔玉桥闻言垂眸,微笑道,“我猜想殿下并不是对我有什么偏爱,也不是对皇上还抱有什么父子君臣之情,只不过是心有疑虑,不愿事事都按他们说的来,可殿下,您恰恰错在了这里。” 说着,崔玉桥倾身向前,鼻息可闻地低声道,“若我要弑君,定然只会告诉殿下一人,那时候您就守在宁和宫,什么皇后,什么二皇子都让他们措手不及。” 谢鸣玉的形容虽狼狈,可腰背笔直,巍然不动,听他讲完不过是勾唇一笑,说道,“崔玉桥,你谎话说得太多,连自己都信了吧,我已是这幅模样,你倒也不必再费这个心思哄我。” 谢鸣玉抬眸看他,“你恨所有姓谢的,杀一个并不能解你心头之恨,你所期望看到的,不过就是引得我们互相残杀罢了。” 崔玉桥一怔,敛了神色,缓缓坐了回去。 谢鸣玉捏起酒杯道,“你今日能进诏狱不可能是钟如雪的关系,这酒是皇后赐的吧。” 崔玉桥执壶的手微顿,没说话。 “第二件事呢?”谢鸣玉抬眸看他,“把话说完我再喝。” “第二件事……”崔玉桥终于开口,沉声道,“等下,我就要去见皇上。” 酒液晃过了杯沿,打湿了谢鸣玉弯起的食指骨节,“钟如雪是怎么和我保证的!” “他?”崔玉桥讥诮地冷笑,“他所谓的方法就只会把我关起来,可偏偏在楚都,能压过他的人太多。” “你怎么找上的皇后?” “我这等下流身份怎可能得见皇后,应该说是她找上了我。”崔玉桥道,“很早,在你还犹豫着要不要将我送出楚都的时候。” 谢鸣玉沉默了少倾,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上洒落的酒液,“别去。” “什么?” “你以为你可以轻易杀了父皇吗,他当年如何以一个弃皇子的身份击败了众多权势在握的兄弟,他曾只身一人杀进项王府,在三大将的合围中杀死了我五皇叔。他是病了,他是被金丹透支了身体,可你知道当他服用了金丹之后有多恐怖吗,他根本不会给你机会!” 谢鸣玉低颤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里强行挤出,“皇后更不会留你生路,你只要动手,必会死在宁和殿!” “殿下是觉得我怕死吗?”崔玉桥轻抚了下腰间的长笛,而后抬手将兜帽重新罩在头上,“酒已带到,我该走了。” “等等。”谢鸣玉猩红的眼透过乱发,映出墙角熠熠的火光,“为我再奏一曲吧,就那首……归去兮。” 诏狱最深处的笛声被一道道固若金汤的墙层层削弱,隐约回荡在诏狱的刑堂中,佟昭正举起烙铁微顿了下,洒下几星火花。 “听,有人在为你主子送别呢。”他笑着,将烙铁重新扔回火塘,抬了抬手,“不必审了,杀。” --- 雪夜里是彻骨之寒,谢暄裹了裹身上萧九渊的氅衣,牙齿却止不住地上下磕碰,仿佛身体仿佛已没了热气。 清雪的人转过了弯,火把立刻将这段笔直的官道照得一隅通明,谢暄微微吸了口冷气,这些弯腰铲雪的竟然不是普通小兵,而是锦衣卫的小旗。 他眉心紧蹙,心道只不过是杂活儿,居然也都是锦衣卫亲自在做,看来夏修贤真的已经和谢祎联手。 哪怕明知他们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谢暄还是忍不住屏息,这样冷冽的风里,手心里竟出了汗。 清雪十分疲累,这些小旗们分成三组交替上前,一刻不敢停歇,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过了石桥,又等了少倾,远处终于冒出一团巨大的橙红的光晕,与无边无际的黑夜较量着,一点点向他们靠近。 来了。 谢暄的心脏倏然跳空了下,他知道傅行简在里面。 萧九渊来时说,傅行简被谢祎挟持进了回楚都的队伍里,被关押者,通常都在队伍尾端,最多会被波及,但绝不会伤及性命。 可即便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谢暄仍紧张到浑身发颤,直到太阳穴一阵阵胀疼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紧咬牙关了多久。 马蹄踏踏,清过雪的官道上,两队手持火把的缇骑率先转过弯来,后面才隐约可见禁军。 他们早已商量妥当,若炸药未能顺利炸毁谢祎的銮驾,那便冲下去,趁乱杀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回楚都。 静夜之中,缇骑和禁军整齐通过,十数盏冒着火光的灯笼左右微晃在銮驾四周,渐渐向石桥而来,马车窗没有关,窗帘随风不断掀起,锦缎的布料在灯烛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然而眼看马车距离石桥只剩数丈只余,队伍忽然停下了脚步,车门被打开,灯火虽只堪堪照亮了一角,却能看得出随着銮驾的陈余跪在车架上,里头似乎是在吩咐着什么。 谢暄心跳骤快,呼吸微促,若不是风声呼啸,河水湍急,他恐怕已被锦衣卫察觉。 似乎是有什么不满,车里的人竟探头向外看了一眼,这一眼不仅是谢暄,就连身边的苏赫巴鲁的气息都粗重了些许。 “是谢祎。”苏赫巴鲁压抑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稳了。” 谢暄用手掌紧按在心口,企图让心跳不要这般躁动,可强烈的不安随着余光里一道微弱的火光一闪即逝,那是藏在桥下的聂英卓手中的火折。 车门重新关上,陈余下了车,与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司空兆说了两句话后,只见司空兆抬手向前一指,马蹄踏踏,队伍继续向前,一切似乎都与计划中的一样,谢祎的銮驾在顷刻之间就会到达布了火药的石桥只是,只是除了—— 那另一侧的车窗内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将窗帘拨向后面,按在了窗框上,里面的人也许在向外看,然而并没有探出来。 车銮上的灯笼随风摇摆,昏黄的灯火将那只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骨节一下又一下地照得分明。 “不……” “什么不?”苏赫巴鲁莫名地看了眼身边谢暄,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勾了魂一般向下探去,“你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如今高处只剩他二人,萧九渊已经带人暗中包围了此处,只待聂英卓点燃引信后见机行事。 “那不是谢祎!” “怎么不是,我看得分明,你……”话还未说完,苏赫巴鲁只觉得颊边一阵凉风,他立即伸臂去捞,然而却只勾到了飞扬的一截衣袖。 “谢……!”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苏赫巴鲁抓住衣袖用力一提,整个人却向后跌去,待他站稳,手中就只剩了萧九渊的氅衣。 “山上有动静!” 勒马的嘶鸣瞬间响彻了狭窄的山道,抽刀声不绝于耳,山谷中只听得司空兆的沉声一喝来回激荡, “有刺客,保护殿下!” 第121章 傅行简扶在车窗上的手陡然收回,回头,正对上谢祎愕然的双眼,砰地一声,车门被陈余从外面推开,他连滚带爬得攀上来,又将门用力合上,而后才颤声道,“殿下,奴婢刚才忽然看到山上有一团黑影晃动,再一看,周围……周围山坡上似乎还有不少人!” “怎……怎么会!”谢祎听得双目圆瞪,竟下意识地去看傅行简,“你说会是谁?” 陈余见状,一直粗重的呼吸竟蓦地停止,怔怔的目光来回切换在谢祎和傅行简之间,他竟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殿下竟会对傅行简产生了这般信任。 “殿下莫慌。”傅行简沉声道,“有司空大人在侧,再加上雍京最为精锐的锦衣卫一起护送,任凭是什么人都不可能伤及您的。” 傅行简沉稳笃定的音色仿佛施了咒一般,谢祎思忖少倾,明显没了刚才那般恐慌的模样,狠声道,“不论是谁,今日必能让他有去无回。” “那是自然,不过……” 傅行简这一停顿把谢祎心再次揪起来,他立刻问,“不过什么?” “不过殿下一身锦衣华服实在太过惹眼。”说着,他看了眼一直在旁边不敢作声的陈余,“纵观眼下这些人,唯有陈公公与殿下最为亲近熟悉,若是换上您的衣物,想必是能以假乱真。” 第105章 “你……” 陈余闻言神色突变,然而下一瞬却被谢祎狠戾的眼神吓得噤了声,只敢颤声唤了句殿下。 “你难道不愿?” “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 陈余不敢再多言,慌忙就解自己的腰带,谢祎一想到要穿一身太监衣服,即使是救命也皱起了眉头。 陈余只比谢祎稍矮一些,身量更瘦,但冬日里衣服本就厚重,再戴上冠,坐在晦暗的车内倒真看不出什么,只是那张脸尤为苍白,这样冷的天里,额上竟渗出了些晶莹的汗珠。 猛然脱去一身皮裘的谢祎冻得止不住地打哆嗦,却仍第一时间看向傅行简,“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外头已经静了下来,并没有谢祎所以为的刀光剑影。 “也许是来人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锦衣卫护送,一时间不敢轻易出手,僵持了起来。”傅行简沉吟道,“殿下,銮驾周围灯烛太盛,只要你呆在这里,哪怕换了衣物也不安全。” “对……你说得对……”谢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低声喝道,“司空兆,灭了所有灯!” 灯火彻底熄灭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恍然生出一种坠入深渊的错觉,眼前只剩一片恍惚,然而就在这刹那,一声箭啸破空而至,木窗崩裂四散的木刺仿佛扎在了每个人的神经上,一霎死寂之后,是陈余惊恐至极的惨叫声。 谢祎呆愣地看着手臂被牢牢定在车壁上的陈余,这一刻什么冷,什么怒都没了,就只剩下了滔天的恐惧。 陈余不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畏畏缩缩地紧靠着车壁,只有一只手臂在前头撑着,可那座上若是自己,此刻已被彻底贯穿。 “傅……傅行简!”此刻的谢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就只能紧紧拉住傅行简的衣袖。 这一箭破了僵局,锦衣卫不再只是防守,十数个身影如星移电掣向箭射出的位置包围而去,中间铮鸣声频频响起,是一柄柄绣春刀挡下了接连不断羽箭。 原本稳立的銮驾忽然随着马匹痛苦的嘶鸣而剧烈颠簸,不过须臾,这匹脖子上中了箭的马轰然倒地,车架瞬间歪斜,车内又传出了一声惨叫。 司空兆眉头一跳,迅速向后撤去,一刀劈开了车门,黑暗中锦衣华服的光彩仍隐隐可见,他沉声问道, “殿下,您可有受伤?” “司空大人……!”这声音尖细,哪里是谢祎,“奴婢是陈余,殿下……殿下刚刚被傅行简带下了车!” --- 谢暄死死抓住了河边结满冰凌的枯草才没有一路坠入河中,在认出傅行简的那一刻,他冲向的并不是马车,而是那座布了火药的石桥。 枯草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窜入鼻中,冰屑已扑了满面,谢暄重重地喘着气,哪怕手中的冰仿佛化作利刃般割得掌心剧痛,他仍紧咬牙关强忍着,悬空的脚尖探了几探,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踩稳的点。 河水哗哗作响,谢暄双手交替着握住枯草缓缓下滑,终于在打斗声四起之时踩住了地面。 “你!……殿下?”耳边是钢刀入鞘的声音,是聂英卓,“您怎么……” 脚下是混着碎冰的河水,头顶是刀剑相击的铮鸣,滚落是死,抬头向上仍会是死,可谢暄却从未这般清醒。 “聂英卓……”他的声音发着颤,却因庆幸而非害怕,“引信不可点燃。” 聂英卓明显地一愣,而后沉着道,“殿下,这边太陡峭,恐会落入河中,属下先带您到安全些的地方。” 谢暄点点头,一手扶着聂英卓的手臂,一手撑着近乎竖直的河岸,准备慢慢向桥下移动。 刚要抬步,谢暄和聂英卓的余光中同时出现了一个黑影,只见黑影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河岸会如此高深陡峭,一脚踏空滑了下来,枯草和冰凌一起发出了嘎嘎吱吱的断裂声。 电光火石之间,黑影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箭狠狠插在了泥土之中,总算停了下来。 “苏赫。”谢暄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声叫他,“这边。” 苏赫巴鲁抬头看到谢暄,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谢暄听不懂,但这充满怨气的语气里也能听出来,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谢暄往他那边挪了几步,伸长手臂让苏赫巴鲁拽住他,又和聂英卓一起将他拉了上来,待上了桥下那块还算平整的基石上后,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都长叹一声。 “算,算你对了。”苏赫巴鲁仍喘着气,“傅行简的确是在车里。” “你看见了?”谢暄追问。 “看见了,他肯定是故意的。”苏赫巴鲁琢磨着,“你冲下去后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应该就是想让外面的人看到,他也在。” “傅大人在车上!?”聂英卓愕然,这才明白为何谢暄不许他点火,“若不是上面突然起了变故,我最多再默数十下就会点燃引信。” 这块勉强能容下他三人的基石被不断溅起的水珠打得透湿,苏赫巴鲁面露狰狞地脱下他的披袄,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谢暄身上,“这次总算没有那个狗腿挡道了。” 暖意透进身体的同时,谢暄抬头看他,眼神中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意,苏赫巴鲁微微一怔,鼻子里却嗤了一声扭过头去,“你以后不准拿个这眼神看我。” “又怎么了?”谢暄一愣,心道他明明是感激,怎么莫名其妙地得罪上了。 苏赫巴鲁不肯回头,语气不善道,“你一露出这个眼神,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你舅舅。” 一直扮做石像的聂英卓终于忍不住斜了苏赫巴鲁一眼,轻咳了下,那眼神大约就是你一个北狄蛮族,竟敢说是潞王的舅舅,倒反天罡了! 谢暄没心思与苏赫巴鲁斗嘴,他心中焦灼万分,一直侧耳细听上面的打斗声, 然而这刀剑声虽激烈,可除了一些痛呼嘶吼之外并无他声,那也就是说萧九渊他们没有得手。 萧九渊的人虽说都是江湖高手,可锦衣卫再加上禁军那么多的人,他们能不能扛得住,会不会陷入更大的危险。 “嘶——”一直紧挨着自己的苏赫巴鲁忽然吸了一口气,“那是什么人?” 谢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个身材高大之人几乎半拖半扶地拉着另一人,出现在他们上方的河岸边,转瞬间又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那是……那是行简!”谢暄的呼吸变得杂乱无章,“那他拉着的那个人是谁!” “伏在我背上,我带你过去。”苏赫巴鲁半俯着身。 “你……” “仅凭一只手你就能认得出傅行简,这次我信你。” 第122章 谢祎何曾这样拼了命地奔逃过。 傅行简的手宛如铁钳般掐在他腕上,人跑得头晕目眩,早已分不清方向,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一把冰刃划过喉咙,扯得胸口剧痛。 “我……我不行了……”他用力向后扯傅行简的手臂,企图让他停下,“跑,跑不动……” 话音还未落,谢祎只觉得腕上陡地一松,早已软掉的腿脚哪里还能支撑起他的身体,就这么直直就朝下坠去。 这一瞬间,谢祎魂儿都没了,一张口,心脏都要从嘴里蹦出来, “傅——” 不等他喊出来,手腕被再次擒住,仿佛刚才就只是一时手滑,但那里大概是钳得太狠,重新被抓住的一刹那疼得谢祎短促地叫了一声。 “闭嘴。” 这阒然一声比钻进脖子里的冰屑还要冷,谢祎哪里被人这样呵斥过,先是一惊,后又大怒, “你大胆!” 然而这一声平日里让臣子胆颤的怒叱并未让眼前这个人有任何反应。 “想上来,就自己用力。” 天色犹如打翻了墨汁一般黝黑,仰着头的谢祎看不出傅行简现在究竟是何表情,但他语气如常,并无一丝慌乱,也让差点魂飞魄散的谢祎找回了些许冷静。 他赶紧用脚尖寻着支点向上一蹬,整个人被重新拉了上去,而后喘着粗气躺在倾斜山坡上,心有余悸地抓住身侧的野草,害怕自己再次滑进河中。 “殿下!” “殿下——!!” 远处传来几声呼喊,谢祎听出其中有司空兆的声音,心头大喜,挣扎着就要起身,然而一股力量将他重重压下来,口鼻更是被死死捂上。 “唔……!” “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叫你出去不是要杀了你。” 谢祎脊背一冷,瞪大的双眼微微颤着,用停止挣扎来告诉傅行简,他不会再出声。 “殿下!” 声音很快出现在头顶,似乎是有人向下张望,但坡顶杂草丛生,这几人停留少倾后又窸窣地离开,一切再次归于静谧。 谢祎缓缓抬手拉下了傅行简覆在自己口鼻上的手掌,心有余悸地低声道,“你刚才什么意思。” “司空兆还没有走远,殿下若不信我,大可高呼一声叫他回来。” 谢祎抬头望望坡顶,嘴唇颤了下,闷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第106章 “躲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傅行简说出的每个字都很短促,让谢祎不由地更加紧张。 “那,那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 傅行简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翻身而起,谢祎微顿了下,也没有追问,明白这种时刻保持安静才有一线生机。 虽然谢祎早已又冷又累,但这次他没再抱怨,而是咬紧后槽牙翻身爬起来,紧跟在傅行简身后,手脚并用地在河岸的陡坡上攀爬。 这里的确太过陡峭,以至于前来寻他们的锦衣卫也没想到二皇子会竟会躲在这种地方,但也让谢祎走得极为艰难,几度险些滑落都及时被傅行简拉起,不知不觉中心生依赖,跟得愈发紧。 “就这儿吧。” 埋头不知爬了多远,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傅行简忽然站定,转过身来。 谢祎愣了下,才发现一直陡峭的山壁在此处向后撤了数丈,河水冲刷,眼前出现了一处浅滩。 “终于,终于有个能歇脚的地方了。” 谢祎大喜,一脚踩下去咔嚓一声,向下滑了些许,冷汗霎时布了全身,他用了点力气才堪堪站稳,这才发现浅滩的砂砾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冰壳,而刚才他险些滑进河道里去。 这轻轻一滑看似无碍,却宛若一记重锤砸在了谢祎早已临近崩溃的神经上,他吓得浑身紧绷,不敢再动分毫,声音里已带上一丝哭腔, “快拉我上来!” 傅行简就站在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分明天光晦暗什么都看不清,可谢祎却感到了他灼灼的目光。 “你,你愣着干什么。”谢祎害怕,催促道,“快拉我上来。” 话音刚落,傅行简朝他近了半步,并没有伸手,而是说道,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对……对啊。”谢祎听不懂,便胡乱接道,“先挨到天亮再说吧。” 那只让人心安的手臂伸了过来,谢祎一把攀上去,几乎是摔在了河滩上,冰碴混合着砂砾磨砺着掌心,一阵湿冷的风呼啸而来,布满薄汗的身体立刻被刮透,他狠狠地打了个颤。 “二殿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潞王做打算的。” 耳边几下轻响,是傅行简踩碎冰壳向自己走近的声音,脱离了险境,谢祎松了口气,虽颓坐在地上,还是说道,“在世人眼中他谢暄才是正统,要不是当初父皇根基不稳,不敢轻易杀之,也轮不着我来打算。” 风停了,谢祎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些,话便多起来,“皇后收养小皇叔的时候刚刚失去瑁儿,一时心软养下来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哦对了,你知道小皇叔他为什么迟钝呆傻吗?” 谢祎话音落下的一刻,周围霎时间静若无人,耳朵里就只剩下水流声,他心头一骇慌忙抬头去寻,直到看到傅行简的身影才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频率,但沉默并不能堵上他的嘴,谢祎见他不答就接着道, “那会儿他才八岁……” “我不想知道。” 几个字好像冻硬的石头一般砸过来,谢祎先是一懵,反应过来后,积压已久的怒火犹如点燃的火药正欲爆发,傅行简却再次重复了他最初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潞王做打算的。” 谢祎冷嗤一声道,“什么时候重要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成为我的威胁,除了他。你是不是以为父皇夭折的几个孩子都是皇后下的手?我告诉你不是,是我母妃,如果不是皇后看得紧,潞王他早就没了,又岂会像现在这么麻烦。” “对……你说得对。”傅行简的声音沉甸甸的,“什么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人是你。” 谢祎不自觉地,随着这句话屏住了呼吸。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谢鸣玉,甚至谢玘,只要是想登上那个位置的人,第一个要除掉的必然是谢暄!”谢祎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着,心跳咚咚地砸着耳膜,“如果不是父皇盲目信了高似和静逸真人,导致现在时常癫狂,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也一定会设法杀了他。” 谢祎稍顿,讥诮地冷笑道,“哪怕没有我,他也活不过弱冠。” “他一定能。”傅行简的语气比这深冬寒夜里刺骨的冰河还要冷,脚下的薄冰随着他一步步的靠近而碎裂,“活不过今夜的那个,是你。” 第123章 被寒冷、紧张和恐惧反复啃噬着谢祎的已经绷到极限的神经,以至于傅行简话音落下的一刹,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刚才那几个字说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此刻,黑暗里一道寒芒刺进余光里,谢祎恍惚着抬头,难以置信地将目光凝聚在傅行简那只筋脉迸胀的手上—— 是这只手在马车即将掀翻的那一刻抓住了他,将他从窗中拽出来,躲过了暗箭。 是这只手突然间就拉着他开始奔逃,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藏于坡下,脱离所有人的视线。 也是这只手一直紧紧拉着他,在雪夜里化解了数次险境。 然而还是这只手,他如今紧握的这把匕首谢祎认得,明明是他自己刚才放在身边防身用的,刺杀发生的太突然,他根本顾不上拿,却没想到那种混乱的时刻,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物件,竟被傅行简察觉,甚至拿在了手中。 “你……你要干什么……?!”谢祎不顾砂石粗粝,用手撑着向后挪动,直到后背撞上石壁,才一个激灵停下来,“你放肆!” “这里的风冷吗?”傅行简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人是恍惚的,“他那里也很冷,每日山风呼啸,纸钱和元宝不拿石头压上都不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会不会太冷了,哪怕埋下去的时候已经替他穿上了他最喜欢的那件白狐皮裘,会不会还是太冷了。” 什么元宝?什么纸钱?他在说什么?! 谢祎毛骨悚然地撑着石壁站起来,他甚至在这一霎那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被山鬼附了身, “你是谁……你到底是不是傅行简?” “是啊,怎么不是。”傅行简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快意,“荒野、寒风,还有砭骨的河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傅行简微微一顿,手上的寒光一闪,一直反握的刀柄正在眼前,刀刃距谢祎的胸口仅剩毫厘,“他受过的,你也得受着,百年,千年!无时无刻!” “傅行简——!” 谢祎凄厉的叫声划破苍穹,回荡在狭窄的峡谷之中,他仓惶地躲避,身子一歪摔向一旁,然而在抬头之际看向的并不是朝他直直袭来的刀尖,是傅行简的身后。 “是……是谁在那儿!”谢祎迎着刀尖嘶喊,“救我——!” 就连谢祎也以为傅行简一定会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可他没有,这样撕心裂肺的喊声并未能让傅行简停下分毫。 冰冷的刀尖轻易地刺破了衣帛,求生的本能让本已筋疲力尽的谢祎硬生生向一旁滚出了近一丈,刀尖偏离,在他的前胸到手臂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顿时将谢祎胸前的衣料洇出了一团近乎墨黑的血痕。 傅行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依旧没有回头,不过两步就追上了谢祎,将他的脸狠狠按在了碎冰之下冷冽的河水中。 “行简?” 粗重的呼吸,身下剧烈的挣扎,河水湍急的流动,风打过枯枝时猝然袭来的飒飒声。 这一切都抵不过一声极轻的,试探般的两个字,行简。 傅行简回头了,他感到了自己松开力道的一刹那,谢祎挣扎逃离的身体,他没有再去管,而是摇晃着站起,不确定般地近了两步。 “兰时……?” 谢暄的这身打扮很陌生,但真的是他,出现在了这个连锦衣卫都没能找到的角落。 傅行简该是高兴的,他还好好的,谢暄没有被谢祎伤害,可他又愤怒,这样一条险道,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河中无人能救。 “苏赫巴鲁。”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 “我……”苏赫巴鲁却很委屈,“我们要跟着你能怎么办,是你好好的路不走,哪儿危险就非要走哪儿。” 谢暄仍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痛苦抽搐的谢祎,也没有看到仍在滴血的刀尖,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傅行简,颤抖着,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揪住一般地疼,他不知所措, “行简,我刚才听到了你说的话,我……想问你一件事。”谢暄的眼睑微微颤动,他想知道,就现在。 “我是不是死过?” 苏赫巴鲁与聂英卓在这一刻愕然地看向谢暄,就连一直痛苦呻吟的谢祎都出现了一刹的停顿,然而傅行简却只是看着他,眼神在这一句话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浮上了让人看一眼,都几近窒息的悲戚。 他翕动着双唇,似乎想说的话有很多,可最终却只吐出了一个字, “是。” 周遭一切声响,大的小的,忽然间就变成了烈烈的轰鸣,叫嚣着钻进耳朵里,像一根铁棍在击打,在翻搅,痛得谢暄想大叫。 第107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太多事,有太多话想问,可他不能,只能任由无数的念头在身体里挣扎碰撞,却仍要维持这身皮囊的平静。 傅行简的眼睛无法再从谢暄身上移开,他看到了他眼角泛起的红,在暗夜的冷蓝里那几乎将心揉碎的一丝红,傅行简的眼睑随之颤着,却微微勾起了唇角,他说, “兰时,我做到了,比我想象得快。” 这句没人能听懂的话让谢暄心头猛然一跳,他一直紧贴在傅行简身上的目光下意识地挪向了那个本应倒地不起的谢祎,这一瞥,瞬间夺走了谢暄的呼吸。 不知何时挣扎进暗处的谢祎正摇摇起身,手中似乎还握进了什么东西—— “你!?” 被蓦然夺走手中弓箭的苏赫巴鲁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完,腰间的箭袋里便少了一支箭,与此同时,随着弓弦嗡鸣,箭已离弦,竟是直直飞向了傅行简。 “啊——!” 惨叫声顿时响彻山谷,傅行简身后砰地一声,是谢祎倒地的闷响,还有,就是从他手中滚落而出的一块顽石。 谢暄微微弯下腰,用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气,抬起的双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似乎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竟准确地擦过傅行简,射中了谢祎的肩胛。 “我,我说什么来着。”谢暄喘着气笑着,高束的马尾扫过颊边,“我八岁那年一个人就猎到了一只狐狸。” 说着,他微微蜷起手,将手掌藏进衣袖里悄悄擦拭,疼得一直蹙眉,只是这夜太暗,没人发现弓弦被沾染上的那一丝血迹。 雪不知何时停了。 苏赫巴鲁瞥了眼面壁的聂英卓,也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在谢祎的呻吟声中抱得跟几百年没见过面似的,明明细算起来,哪怕是这中间经历了万难,也不过是昨日凌晨才刚刚分别而已。 苏赫巴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忍不住打断道,“喂,你们到底杀不杀,再喊下去这荒山里的魂儿都被招来了。” 谢暄回头,蹙眉道,“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 苏赫巴鲁忽然仰头望向山壁顶端,啧了一声道,“魂儿的确是没招来,但比魂儿更难缠的来了。” 上面乍现数个人影,那一袭锦衣在暗夜里依旧泛着淡淡的光华,谢暄与傅行简对视一眼,仰首道,“上面何人。” “雍京锦衣卫都指挥使,司空兆。”司空兆的声音中带着浑厚的内力,震得崖壁都在发颤。 “下面何人 ?”他反问道。 “司空兆!”一直痛苦呻吟的谢祎忽然大叫,“谢暄勾结外族杀我!” 第124章 陡峭的崖壁在锦衣卫的脚下宛若平地,只是中间那个身量最为高大的司空兆背上,似乎还伏着一个人。 苏赫巴鲁与聂英卓已并肩而立,将谢暄和傅行简一起护在了身后,谨慎地看着几个人落在了这片浅滩之上。 “司空兆!” 谢祎急迫地大喊,哪里还顾得上皇子威仪,连滚带爬地向司空兆爬过去。 然而司空兆似乎没有听到,小心地先将身后背伏的人放了下来,轻声道了句,“总督当心脚下。” 谢祎动作一顿,不禁愕然,“夏修贤?!” 谁也没料到夏修贤竟会出现在这里,谢祎大喜过望,他不顾身上的伤口剧痛,立刻转头指向谢暄,“你们快看,他那身打扮分明是通敌叛国,早已勾结上了北狄,快速速将其拿下!” 夏修贤刚刚站稳,眯起双眼向不远处望了望,眉心陡然蹙紧后微微颔首,而后转头对着身边一名穿着千户服制的锦衣卫道,“去,脱了外衣给殿下披上。” “是!”这名锦衣卫将佩刀取下放在脚边,迅速脱掉了自己穿着的这件曳撒,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前十余步越过了谢祎,这才双手举起,躬身道, “委屈殿下了。” 谢祎蓦然一阵眩晕,用尽全力才站起的身体又差点跌倒在地,他直到此刻才明白了夏修贤的意图,竟然是要用锦衣卫的外衣遮掩住谢暄这一身皮袍,以掩盖他与北狄之间的联系。 那当下他是哪一边的,昭然若揭! “你……!” 谢祎的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夏修贤,“你前几日是如何对我表忠心的,是你让我离开回雍京,是你说会替我处理掉潞王!” 面对指控夏修贤却是一笑,并未作答,他抬手让所有锦衣卫后退,只身一人向谢暄走去。 一袭鸦青色窄袖常服的夏修贤,瘦削的身形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腰间素净,能看出未带任何兵器,谢暄沉吟少倾,推开半遮在身前的傅行简,同时转头对苏赫巴鲁和聂英卓道, “你们都退后。” 傅行简身形微微一僵,最终却还是一起退后了几步。 谢暄紧抿着唇线,向前迈出一步,与他迎面而来的夏修贤立刻站定跪拜,规规矩矩行了个平日里在宫中才会行的大礼, “八年前,奴婢离开殿下时所说的话,您可还曾记得?” 谢暄闻言一怔,他其实早已将当初的分别刻意遗忘,但所谓刻意不就是因为他难以释怀。 那时他不舍夏修贤离开,哭得是撕心裂肺,堂堂的天潢贵胄死死搂着一个太监求他留下来,他只记得夏修贤也红了眼眶,却狠心将自己推开,他说—— “殿下要记得,奴婢此番离去就是去争,去抢,拼了命也要往上爬,今后若这条命还在,奴婢定会报答殿下的恩情。” 自此从小在楚都长大,连船都没坐过的夏修贤竟主动入了当时最为艰苦的水师,在滔天巨浪的激战中几度险些丧命。 彼时的谢暄时不时会接到来自战场的消息,他始终不懂夏修贤为什么放着宫里好吃好喝的日子不过,非要离开他去受那般苦。 而当年高似为掌握军权,向军中派出的那数十名內监,唯有夏修贤最为惹人瞩目,最后只用了短短五年便坐上了雍京守备总督的位置,成了大楚手握实际兵权的大珰之一。 “去争,去抢,去拼命。”谢暄怔怔道,“我记得,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 “殿下……”夏修贤布满细纹的眼尾泛起了红,眼神遥遥地望着无尽的黑夜,仿佛同样在陷在回忆里。 夏修贤从那时就知道,长大对于谢暄意味着什么。 他的确可以就这样陪着他玩闹,开开心心地渡过这些看似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到了那一天呢,除了陪他去死,自己别无他法。 所以他走得决然,哪怕是血海尸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一阵凛风吹散了回忆,夏修贤双唇翕动着,看着眼前已不再是孩童的谢暄,一字一句道, “殿下之恩,奴婢今日终于得报。” 嘶哑的笑声断断续续地自背后响起,谢祎一手扶着箭柄摇晃着向他们走近,笑意透过猩红的双眼,只让人觉得阴鸷可怖。 “小皇叔,你还是这般天真,阉人可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他持续地,发出令人不适的笑声,“就在五天前,他对我也同样这般言辞恳切,可现在呢,见我形势不妙便立刻倒戈相向,你信他,还不知他何时会朝你的背后捅上一刀!” “待潞王殿下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奴婢自会请辞归田,必不会让殿下忧心。” “呵,好伶俐的一张嘴,怪不得军中有传言说你夏修贤能当上雍京守备总督靠的是这张嘴。”谢祎讥诮地打量了一下夏修贤,“还有一副会伺候人的身子。” “夏修贤。”谢暄上前挡下了夏修贤,轻轻一推让他退后,而自己与谢祎已近在咫尺,“已经没有必要再争口舌之长短。” 夏修贤立即颔首敛目,沉默以对。 “还有你,蠢货也想做皇帝?你傻了,你不中用了,难道自己心里没点数?”谢祎仿佛想起什么,又近了一步,目光大盛,“你知不知道自己变成这样,是因为喝了皇后给你的药。明明身子越来越差,可你还是那么蠢地乖乖喝了多少年,谢暄,你早就废了!” 谢暄原本微蹙的眉闻言却舒展开来,他目光扫过谢祎不断颤抖的肩头,淡淡道,“可射中你的人是我。”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惊愕和痛苦,谢祎不由地愣住,一直扶着箭的手颤抖着,搅得血肉剧痛。 他明明记得谢暄自服药之后就变得头脑混沌,虚弱不堪,别说是拉弓,就是解个绳结都费力……等等,是不是自从他成亲之后就没再服过药,难道说停药之后可以恢复,那皇后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允许! “皇后……”谢祎喃喃着,“皇后扶持的明明是我,她为我筹谋,她替我杀父皇,杀谢玘,嫁祸谢鸣玉,她为我做了这么多,不就是要助我登基!” 杀戮,嫁祸! 哪怕谢暄心中早有准备仍是被激得心神震荡,双拳几乎要捏碎一般用力。 “二殿下。”身后传来夏修贤一向不疾不徐的声音,“但奴婢收到的皇后密旨,却是要奴婢伺机在到楚都之前将您除去。”说着,他将目光落在谢暄的背影上,“若不是今晚出了些意外,奴婢并不打算在雍京境内动手。” 第108章 “不可能,你骗我……”谢祎低低笑起来,“你在骗我,都在骗我。” 尽管谢祎在不断地否认,但这事一旦捅开了,并不难想明白。 谢玘的确是谢鸣玉毒杀,可那些稀有的毒物却都是他谢祎寻来,暗中透露给谢鸣玉的。 美色也是谢鸣玉献上的,然而静逸真人这个江湖骗子却也是他最先觅得,引荐给了高似。 这一桩桩一件件,表面看起来都与他无关,但背后却有一个知道所有真相的人—— 谢祎猛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面前的谢暄, “皇后……是皇后……”苍白无色唇与鲜红欲滴双目在同一张煞白的脸上,犹如恶鬼,“但你以为她是在帮你吗,她恨谢家所有人,她的恨远远大于一切!” 这一刻谢祎仿若癫狂,似乎已经感不到重伤所带来的剧痛。 “夭折的那几个弟弟是我母妃害死的,可皇后她不知道吗!她精通医理, 她什么都知道!她杀父皇,杀谢玘,她让谢鸣玉犯下重罪,而到了最后所有证据都会指向我,但她根本不是在帮你,她是在为瑁儿报仇,她!”谢祎猛然呛咳起来,每一声咳都在牵动他的伤口,待再次抬起头来时,已是满口猩红,“她把你毒得痴傻,她做主替你要了娶男人为妻的圣旨,而现在,她竟然要扶持你做皇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她要的不仅仅父皇这一脉的消亡,她要毁掉整个谢家,她要毁掉的,是大楚!” 这番话一遍又一遍地撕开了谢祎的伤口,扶着箭的那只手已经被殷红的血染得溶进了夜色,他一边笑,一边痛哭,“好厉害的女人啊……我从小就不停地想,为什么我不是皇后的孩子,我一边觉得你愚蠢,一边却又嫉妒,谢暄……” 又是一阵侵肌裂骨的寒风,被狭长的山谷挤压着,化作割面的利刃灌入每个人的耳中,乍起一阵呼啸的疼。 夏修贤敏锐地听到了身后的窸窣声,他回头,却见原本站得偏后的傅行简像是看到了什么,双目陡然瞪大,与此同时他身形已动,待夏修贤反应过来立即转回身去时,傅行简已经越过他冲向谢暄。 谁也没想到浑身浴血,只剩残喘的谢祎竟剜肉搅骨地将深埋在自己身体里的箭陡然拔出,狠狠向谢暄的眼睛刺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惊起一片飞鸟,然而这片浅滩上明明站着近十人,却好像突然都没了气息一般,僵持在这一瞬。 这声嘶喊混合着满喉的鲜血,谢祎的眉头抽搐着,不可思议地看着插入他胸口的,这把缀满宝石的匕首, “你……果然和……北狄……” 他蠕动着双唇想再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轰然倒下。 “殿下!” 夏修贤软了脚,破了音,他的膝盖直接砸在乱石上,几乎是爬到了谢暄的身边。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只剩一口气的谢祎,竟然能狠绝到将布满倒刺的箭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拔出,更没有想到谢暄的手中也一直握着一把藏于袖中的匕首。 同时刺中。 震得人肝胆俱裂。 “殿下,让奴婢看看,让奴婢来看看。”夏修贤念念着,伸手去解谢暄的衣襟,“没事,一定会没事。” 他亲眼看到傅行简拉偏了谢暄,这支对准了眼睛的箭刺入了前胸,力道会卸的,所以没事,一定会没事。 雪原来没有停,是只有静下来才能听到的,细微的沙沙声,可谢暄很冷,很疼,他睁不开眼,他被人箍得很紧很紧,是几乎窒息的紧。 但很熟悉,就是这样的冷,是从金銮殿的石板上透进骨髓的冷。 就是这样的疼,在心口,被利刃撕开的疼。 就是这样的紧……被狠狠压制,无法喘息的紧…… “皇上!!” 为什么……为什么傅行简喊的是皇上? 他睁不开双眼,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是在那个金銮殿上,还是悬于龙椅之侧的那把剑。 原来被皇兄刺入胸口那一瞬并不是五感尽失,无痛无觉,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便被拽入了这幻境之中。 原来所谓重生,真的只是死前一瞬。 现在他回来了,该受的,就该受着了。 第125章 一滴,两滴,有什么东西烫在他眼尾,流过他的嘴角,溢着满口的血腥。 “兰时……怎么会,怎么会!”他听到了傅行简的声音。 “他要夺朕的皇位,朕杀他有什么错!”这……是皇兄,“傅行简,你握住剑有什么用,朕刺进的是他的心口,他死了!” 谢暄猛地挣开了双眼,原来是一滴又一滴的血落了在眼角,视线中只有殷红一片。 但他依然能感到很冷,很疼,他想和傅行简说,松手吧,你哪怕割断手掌,流再多的血我也活不了了。 “椿山……”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我……葬在……” “什……什么?” “椿山的朔风……台……” 对,就是那里,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他不想去皇陵,他不想让父皇和母后看到他被杀的凄惨模样。 那里是有些冷,风也大,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大概是他喜欢站在那崖边远眺,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如此想着,眼前猩红竟渐渐褪去,风里包裹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馥郁,还有他熟悉的,属于祭奠的味道。 这是……? 谢暄猛然回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母亲的无名冢旁立了一座新坟,坟前青灰色的烟盖住了碑文,一只手拿起了压在一叠黄纸上的石头,抽出一张来,放在了膝上。 可叠得并不整齐。 “怎么办呢兰时。”他听见傅行简在说话,没有悲恸,好似闲聊似的与他打着商量,“我叠的这么差,你万一用不可怎么办?” 说着,他叠纸的手一顿,捏起一只扁扁的元宝举起来,天光透不过来,在他的眉眼上打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要不然就让你用不了,你缺钱了就会来找我要是不是?” 低低地笑声拍打着崖壁,可明明在笑,黄土上却出现了一滴深褐色的水痕,“你是不是恨死我了,不然为什么我如何求你,都不肯来见我一面,你不来见我,我又如何求你原谅……” 谢暄看清楚了那只高举的手,一道长疤狰狞地横在在掌心,薄薄的纸片罢了,他也捏得很费力,忽然扑扇了几下,被风带到了悬崖之外。 “傅意深,你怎么又……!” 谢暄的手悬在了傅行简的肩上,他们一起回头,看到狭窄的山路上走上来的人。 “他已经不在了!”这是……萧九渊,“你这样日日念着,他会被人世间的执念缠住魂魄,如何还能往生!” “对啊,我就是要缠住他。”傅行简又抽出一张纸,放在膝上,十指尽力地张开,“不把他困在这里,我怎么找到他。” “你——!”萧九渊走上前,一把拉住傅行简的手臂,“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行不行,你对着这座坟墓说了有一万遍对不起,可他回来过吗,哪怕是托个梦骂你一顿!” 萧九渊急促的声音蓦然一顿,久久无言,直到一声叹息,“意深啊,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他……根本不愿再见你。” 最后一只元宝被投进火中,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霎时间变成了灰黑色,可它还在随风尽力燃着,却不知自己越尽力,就会消逝得越快。 萧九渊没有再说话,他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这片灰烬,直到它燃尽。 “再不走天晚露重,你的腿又会疼得彻夜难眠。” 傅行简沉默了下,抬起手臂, “走吧。” 为什么会疼得彻夜难眠,他为什么要让萧九渊搀扶,他的腿……!? 萧九渊弯下腰,用自己的手臂撑起傅行简的身体,那两条平时走起路来他追着都费力的腿竟是这般绵软无力,连支撑身体都无法做到。 “我背你下去吧。” “不用。”傅行简微顿,“竹杖给我。” “不给,这可是下山路,稍有不慎就会滚落。” “你还有你的事要做,以后我总要自己来的。” “怎么你遇着和他有关的事就这么倔呢!” “你放我下来!” 争执戛然而止,一支竹杖顺着崎岖的山路向下滚落,反反复复地撞在乱石上,直到劈裂。 山路上的两个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直到萧九渊叹了一口气, “后悔吗。” “……什么?”许久,傅行简的声音才透过枝叶传来。 “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能为了带他到这里安葬,为了守他,竟会生生地自断双腿!”萧九渊背负着傅行简,急促粗重呼吸甚至惊了枝头的飞鸟,“我恨他用强权势压,我恨他困住了你,可我竟不知道,困住你的竟然会是你自己,你到底何时对他情深至此……” “我没有资格说情深二字。”傅行简打断他,没有解释,“落雨了,走吧——” 第109章 声音断得太过戛然,萧九渊感到背上的人似乎在用力撑起自己,脚下都差点不稳,“你怎么了?” “子羡……”傅行简回头,茫茫地看向愈见晦暗,空无一人的来路,“我好像听到他在唤我。” --- 谢暄喊得心口剧痛,可他无论如何大声,傅行简好像都听不到,直到那道停顿的身影再次前行,渐渐被雾霭吞噬,一点一点地,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告诉傅行简,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归根结底,都是他不该贪恋,不该将他们的命运强硬地拧在一起,用自己必死的结局毁了他本该身名俱泰的一生。 山风仍在耳边呼啸,一道不该出现的,刺眼的光线却从山间如鬼魅般的黝黯的阴影下强行挤进来,双目顿时被刺得剧痛,谢暄想捂上眼睛,可他的双臂仿佛被藤蔓缠住,心口如撕裂般疼痛。 “快了,快了,殿下别动。” “你们按住殿下的手臂!” “郎中你能不能快点儿。” “这,这岂是快的事!” 那道光陡然强硬起来,在彻心彻骨的疼痛之下强行撕开他的双眼,纷乱声音不由分说地往他耳朵里灌。 他像一条离水的鱼,绷紧了身体,越喘息越痛,越痛却越要喘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有人握住了他手,很紧, 指缝里烫得他发抖,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熟悉的颤抖击破了一切嘈杂, “我在,兰时,我在。” 被汗水浸透的双眼终于挣破了桎梏,刺目的白光缓缓趋于黯淡,眼前一个个身影由虚变实,好像很多人在叫他,他却顾不上答。 他在哪儿,他到底是朔风台上的一座孤坟,还是浅滩上与谢祎相残的潞王。 十指相扣的手太敏感,傅行简眉头微微一跳,察觉了谢暄细微的动作。他缓缓将握住谢暄的手抬起,却愕然地看着他张开了扣住的手指,滑落出自己的掌心。 “行简。”他明明在和自己说话,看着的却是他尤悬在空中的手掌, “握住剑刃的时候很痛,是不是。” 第126章 剑刃……? 傅行简下意识地翻过手掌,目之所及光滑平整,并没有那条将掌心一分为二的狰狞伤疤,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睑颤了颤,才缓缓抬起,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这听起来太敷衍,可傅行简哪怕用力去回忆,他也只记得沿着剑身蜿蜒而下的的血,记得顺着手腕滴落在他眼角的血,他只记得血,却记不起来疼。 傅行简看到谢暄不言地蹙着眉闭上眼睛,眼尾浮起薄红,额上的汗擦掉了,马上又会冒出来一层。 不知已是第几次探身为谢暄擦汗,傅行简却忽然僵住,他愣怔地看着谢暄绯红的眼角渐渐潮湿,一滴眼泪凝结在这里,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倏然滑落。 “兰……” “我到了朔风台,我在想为什么那么久你都没有动一下,直到我看到了萧子羡,看到他背着你。”谢暄紧闭双眼,语无伦次,泪却掉得更凶,“我想问,可我不敢。” 傅行简呼吸一滞,本能地抚向自己的小腿,肌肉紧实的清晰的触感让他自己都为之一恍, “不怕,兰时,都没有,都过去了。”一句简单的话被起伏的呼吸断得纷乱,像是宽慰谢暄,也像是告诉自己。 “大人,麻烦让让,老夫要上药了。” 傅行简怔了怔才意识到郎中是在与自己说话,他让了,却也只让了一点,手臂向前伸去,又将那只冰冷的手攥进自己掌心。 “虽刺得不深,但箭有倒钩,就算是再小心,拔的时候还是会扯伤皮肤,恢复起来要比普通刀口多花些时日。”这位看起来上了些年纪的老郎中边查看边道,“忍着些,很快就好。” 谢暄的双眼尤含着泪,呆呆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郎中打开自己的衣服,又拔掉手中瓷瓶的瓶塞,拿瓶口对着自己的前胸上的伤口,食指高抬,抖了两下。 “啊——!” 剧痛的袭来让像是一下子抽紧了谢暄浑身的经脉,他一口气几乎没上来,眼前遽然一黑。 “哎我都说了忍一下,你光一脸心疼做什么,上来按住他!” 太痛了,痛得远比他陷入前世回忆中的种种真实百倍! “殿下,殿下!”从门外闯进来的夏修贤看到横跨在谢暄身上,按住他双腕的傅行简愣了下,倏地转过身去,“殿下可还好?” “能叫这么大声当然还好,按照伤势而言,本不该昏迷这么久的。”郎中将药瓶仔细收回怀中,抚着胡须道,“放心,这皮肉伤养养就好。” “皮肉伤?”谢暄好容易松开紧咬的牙关,浑身的汗还在冷津津地出,“那怎会剧痛至此。” 郎中闻言回过头来,蹙眉道,“老夫行医数十年,也是头回见上这个药叫成这样的。” 这老郎中说话着实不客气,夏修贤欲言又止,却仍是颔首,叫门外候着的小太监送他去歇息。 待夏修贤再回头,傅行简已坐回床边,他轻咳一声凑过去,“殿下可算是醒了。” “这里是?” “是良木县的一家客栈,其实本该回雍京的,但惟恐殿下伤势不妥,只能先屈就在此。”夏修贤叹道,“幸而傅大人出手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谢暄知道此刻他想问傅行简的话全得咽下去,饮下一杯温水,缓了口气,这才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那件事, “谢祎他……” 夏修贤立即正色,“二……他在您昏迷后不久便气绝,殿下可还记得那名禁军聂英卓,奴婢得知他身上带有火药便擅作主张,炸下山壁巨石将那片浅滩彻底掩埋,尸首压在深处,再无人能寻到。” 他一顿,又接着道,“至于司空兆和锦衣卫的那几人,他们直接听命于殿下,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谢暄眉头微微一跳,听命于他? 自锦衣卫创立以来,无论与东厂相比孰强孰弱,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这点毋庸置疑。 夏修贤刚才这样说,其背后之意不言而喻。 谢暄示意想起来,傅行简扶着他,夏修贤忙在后面垫上高高的枕头让他靠着,人立起来了,便自生威仪。 夏修贤神色一凛,收了那几分关切怜爱之色,眉宇间尽显权宦才有的沉稳肃然。 “让司空兆亲自领队,锦衣卫和禁军一起找,要大张旗鼓地在那片密林中足足找够半个月。”谢暄神形疲惫,却唯有眸色沉着,“半月后,便宣谢祎失踪。” “是,奴婢听命!” “楚都那边,谢玘真的没了?” “是,前些日时接报,应会尽快下葬于皇陵。”夏修贤垂首应道,“大皇子也已入诏狱只等三司会审,如今看来形势并不好,听闻皇上大怒,下旨要加快督办,恐怕是要处以极刑。” 谢暄沉吟片刻,“你在楚都的人是谁。” 夏修贤颔首,“是温秀,温公公。” 谢暄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那次夜半闯宫,若是旁人完全可以不予理会,任由他闹起来将事情变得更糟,可温秀却谨慎地护着他,向他透露傅行简被关押在东厂南狱。 当时他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思虑其中关窍,可当一切平静下来再去回想,那晚东厂一个小小的狱卒都敢对他置之不理,温秀又何必冒着得罪高似的风险来帮他。 所以,他们不睦,温秀也早有了另寻他主的准备。 楚都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知道了。”谢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我有些累了。” “那奴婢先告退了。” 谢暄微微仰首,眼看着夏修贤退下,将内室的门缓缓阖上,一双眸子终于能转向用余光扫了半天的人。 方才刻意低沉下去的嗓子在这一刻立即软绵绵地失了力气,不敢抬左臂,便伸了右臂, “过来抱我。” 坐在床尾的傅行简露出微笑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看得谢暄蓦然一阵紧张,直到他迈着寻常的步伐走到自己面前,才暗暗呼出胸口存着的一口气。 后脑被小心翼翼地托住,两个身体在谨慎中缓缓靠近。 谢暄将额头抵在傅行简的肩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明明没有味道,可哪怕闭上眼睛他也知道是他。 “好疼啊……”谢暄咕哝着,“给我说个故事分分神吧。” 傅行简似乎想笑,又怕震着他,忍了忍才道,“想听什么?” “想听……”谢暄闭上眼,尾音微微拉长,“我是死了以后重生的,那……你呢?” 第127章 又一场雪落下,粉盐似的打着窗棂,沙沙的,在这沉默的一刻格外震耳。 傅行简轻抚在谢暄发间,闭上双眼细细听着,发觉此刻与朔风台的秋天很像,焦黄的树叶被风拍打着落下时,也是这样的声音。 第110章 谢暄走得太突然了。 可归根结底,不还是他傅行简太自负,太愚蠢。 他以为反诗不堪一查,所谓毒杀也是疑点重重。 他以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定会将谢暄送到他手里,看他亲手送谢暄上断头台。 他以为自己有时间查出真相,甚至可以伺机反击,他以为…… 但,这不过是他以为而已。 什么都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一剑,哪怕他紧握剑身,险些将双手割断又有什么用? “傅大人,你觉得本宫可能答应吗?” 两个时辰后,咸宁宫内,傅行简伏于皇后足下,鼻尖萦绕着的伴月香据说是最凝神静气的,可他的心却跳得震耳欲聋, “请娘娘念在此乃殿下遗愿,准了臣的请求。” “他是先帝嫡子,是大楚的亲王,他只能葬于皇陵中。”皇后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难道你以为就凭他临终前的一句糊涂话,就能让你带他葬于荒野?” 眼前锦袍的边缘忽然微动,傅行简余光里一直伺候在旁边的大太监敬年抬了步子,在一阵窸窣声中扶起了皇后。 她起身了,经过傅行简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带着几分长辈的怜爱,但也等同于告诉他,不可能。 “皇后娘娘。”傅行简立即转身,跪向皇后即将离去的方向,那双一直撑着地面的手换了位置,先前那里恰被一束透过窗棂的阳光打上去,两片暗红黏稠的痕迹反着微弱的光。 “娘娘!潞王昨日被押入宫中人尽皆知,最多到明日早朝,再无结果便会引起怀疑。从古至今都没有不审便诛的道理,若是让朝臣们知道潞王已被……”傅行简一滞,像是意识到什么,缓下愈发急切的语气,“皇后娘娘明若指掌,臣不必赘言。” “所以呢?”皇后停下了脚步,“你觉得应当如何?” “将潞王的,潞王的尸身穿戴整齐,臣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出宫,之后便说他害怕被皇上责罚擅自离京后失踪,死无对证。”傅行简的声音有比平日里更为刻意的镇定,皇后睨了他一眼,而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臣愿为皇上与娘娘分忧,会秘密为潞王下葬,从此辞去官职,但凡透露一字,必粉身碎骨,任凭娘娘处置!” 四周忽地寂静,就连阳光里的微尘似乎都被这沉沉压下的气氛凝固,悬浮于空中,一动不动。 静了太久,久到傅行简一颗高悬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久到绝望都已渐渐蔓延至全身,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 “傅行简,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掩饰的很好。”皇后缓缓开口,“不,你恨意太盛,哪怕用忠心,用情深来掩盖都没有用,你在恨,只要你日日夜夜地守着他,这恨就不可能消失。” 傅行简呼吸停滞,曲起的手指将骨节撑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皮肤上狰狞而出。 皇后的目光扫过傅行简紧绷的脊背,“如果换你是本宫,也会这样做。” 话音刚落,傅行简便逾矩地抬起头,直视那双平日里只能回避的双眼,他承认了。 “所以,只要臣不再有任何威胁就可以是吗?” 皇后蹙眉,双唇轻轻翕动了下,面对傅行简缓缓撑地站起的身体,没有阻止,也没说话。 “娘娘慧眼,是臣不自量力了。”傅行简颔首,眸色中原本糅杂的复杂情绪一点点褪去,他躬身后退,“那臣现在就给娘娘一个答复。” “娘娘?” 敬年看向皇后,想要询问是否阻拦,却发现她望着傅行简消失的殿门,好似并未听到自己的轻唤,眼神中竟是少有的踯躅。 外面依然很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太静了,傅行简要做什么?潞王还躺在那间他自小住着的偏殿里,他不会是要…… 敬年有些慌,他已经忍不住想向皇后请命出去,然而突然之间,一声又一声惊恐的叫声陡然划破苍穹。 “傅大人!!” “……娘娘,皇后娘娘!” 敬年猛地一惊,看向殿门,只见一名禁军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在看到皇后的一瞬间轰然跪地,“娘娘,傅大人他!” “什么样的事能让中宫禁军在娘娘面前失仪至此。”敬年在训斥,可冷汗却已倏然布了满背。 “敬年。”皇后抬手,阻止了禁军的禀报,轻声道,“去看看吧。” “是。” 原来已是夕阳西下之时,殿外澄亮的日光不知何时染了赤红,像一层又一层火焰,在金瓦朱墙上燃了火,烈烈地烧起来,烧得那几级灰白的台阶上满是刺目浓稠的红。 那……是血! 血是从傅行简的双腿上涌出的,她只走了这么短短几步,就已经洇透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官服。 “疯了……”她喃喃着,双目被映得赤红,“你疯了吗!” “娘娘!”跪在身后的禁军颤声道,“傅大人突然抢过属下佩刀,属下正欲夺回,可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 皇后蓦地将眼睛从那片血迹上抬起,目光在沉寂的暮色中让所有人都不禁瑟缩,恨不得将身体伏到最低,“若本宫今后听到有人议论今日之事,你们几个包括所有亲眷就都不得活命,退下!” 宫人们强压下惊骇退了出去,皇后轻颤了下双唇, “敬年,你亲自去太医院请宋院判来,不要惊动他人。” “娘娘,您不能一个人……” “去。” 偌大的宫殿也不过是转瞬,就只剩了两个人和那把静静斜在台阶上的,仿佛也燃了火的刀,上面一半是残晖,一半是血。 皇后走下台阶,长长的斜影扫过刀锋,走到在被剧痛折磨而陷入短暂混沌的傅行简身边,就这样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你爱阿暄,真的至此吗。” 她抬起的手其实是颤抖的,收回的目光短暂地触碰,又快速避开了那两条被刀锋刺穿的腿,身上的红色锦袍明明已经和血几乎融在了一起,她却没有躲开,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侧那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能被察觉的哽咽, “我的阿暄是个很乖的孩子,一只小木兔子,就能蹲在草丛里玩上一两个时辰。他聪明,周岱被调离皇宫后,他就把那只兔子埋在了楸树下,我问他,说是丢了,却因为说了谎,在我午憩时跑到床边悄悄说对不起。 “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于是在十四岁后与那些公子哥儿们混在一起,日日沾了一身酒气回宫,不成体统。若是寻常娘亲想必早已苦口婆心,可我不能,我想若是他觉得快乐,这样也好,不是吗?”皇后眸色幽长,似乎是在问身旁的傅行简,但却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我随他去玩,可他遇却见了你,酒不喝了,朋友也不要了,就每日守在大理寺的门口。他回来时欢喜,我就知是遇着了,若是郁郁不欢,便是错过,要是生气,那想必是听到了什么不爱听的话。直到后来,他忽然连续三日呆在寝殿里不肯出来,第四天时呆呆地坐在那棵楸树下一个下午,中间还偷偷哭了好几次。”皇后淡淡一笑,“他以为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清晨,已经决定放弃的谢暄却接到了赐婚的圣旨,他惶恐,无措,不停地念着完了完了,他要恨死我了。 “可他还是高兴的,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高兴。”霞光亦如血,皇后微微仰起头迎着,看起来已经平静,只余眼尾那一抹尤带潮湿的绯红,可下一瞬,她眸色转厉,蓦地低下头直直看进傅行简已经睁开的,犹在颤抖的眼中, “你自废双腿有什么用,阿暄能活过来吗!没有人可以耐得住没有希望的孤寂,你以为你能守着一座坟多久?到最后你只会后悔,什么爱都抵不住被毁一生的恨!” “娘娘您……”已经没了血色的双唇轻轻地开合,“答应了……是吗……” 他很疼,心被皇后所说的每一个字狠狠揪起,反复地撕开,可他甚至不敢呼吸,他害怕错过她口中的,那个还活着的他。 “答应了……是不是……” 他错过的,悔恨的,不甘的,痛苦的,不必向他人解释,他会去守着他的兰时,求他哪怕是逼他来见自己。 他只想说给他一人听。 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渐渐靠近, “臣叩见娘娘。”是宋院判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这怎么!” 一直到余光里的这个,与血一样红的身影离开,傅行简只听到又一遍,如先前一样冰冷的话, “你会后悔的。” --- 回忆好似很长,却也只不过是从发顶抚下来,待指缝中的发尾倏然滑落的刹那,戛然止在皇后最后一句话里。 傅行简恍然回神,心跳仿佛重新回到了胸腔里,震耳欲聋。 他忍不住去摸谢暄温热的后颈,低头一寸寸寻到了他的鼻梁上的那颗小痣吻上去,明明是轻轻的,可双唇触到他微凉皮肤的一瞬间,胸腔的骤然汹涌让傅行简原本轻扶着床沿的手猛地收紧,酸痛的喉吞咽了数次,才忍下了将他抱紧的欲望。 第111章 你错了。 泪从眼尾渗进鬓发,我守了他十年,我没有后悔。 “回答我啊。”谢暄盯着眼前那个似乎在压抑情绪的,不断滚动的喉结,不敢大声,“我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你的腿为什么会坏……” 坏字只堪堪说了一半,便被喉间的哽咽打断,“我还笑你,说你年纪轻轻就腿疼,可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好难受,好难受。” “我不疼,我只是……” 只是习惯了,在那样的天气里,总是下意识的动作。 “就当那是一场梦吧,兰时。”傅行简轻叹,抚摸着他不断发抖的脊背,“那是个噩梦,我们都醒了。” “那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重活一世。” “那个人和我说,待你重回楚都之日,便是他见你之时。”傅行简说,“春风举柳隐东山,这句诗我第一次见到并不是在那个木簪里,而是他告诉我的。彼时我不懂,但现在懂了。” 谢暄敛下双目,也懂了。 那是楚都的春,将至。 第128章 雍京仍在凛冬,楚都的柳枝却已隐约冒了新绿,谢祎失踪的折子是在寻找无果后,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距离他出事那天还不到二十日。 澄心殿东暖阁内,内阁、六部尚书和以高似为首的几位秉笔太监都在,此时正各居一边,气氛剑拔弩张。 “高公公,如今我们总要亲耳听听皇上怎么说。”卢增虽语气缓缓,却掷地有声,态度强硬。 “是皇上不愿见诸位大人,首辅大人来逼我又有何用。”高似坐在正中,双目微垂,连正眼也未给这位内阁首辅。 皇上已经大半年未朝,朝政已全然被高似死死把持,大小奏折均经他手,而那些批红和驳回的折子是否真的过了皇上的眼,根本就无人知晓。 最令他们不安的不仅仅是此,而是皇上在闭关前就已是疾病缠身,自从听信那个静逸真人后,更是药石不用,一心只服金丹。 皇上服丹后性情大变,举止怪异已非秘密,早些时候太医院还能去诊诊脉,道是原本内外皆虚的皇上突然心火鼎盛,若是普通人早已不堪忍受,但高似根本不许他们细诊,到最后也不过诊了个糊涂脉。 然而待到大皇子谢鸣玉入狱时众人才知道,这火竟然是这么泄的,高似日日伴君怎会不知,其居心之恶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是皇上的臣子,不是你高似的!” “就是!皇上就算不想见我们,也得他老人家亲自赶我们走!” 积怨已久,有性子耿直的早已忍不下这口气,一声高过一声,高似自不会亲自争辩,但他手下亦有口齿伶俐之人,唇枪舌剑,两边的人也不像刚才那般泾渭分明,全都缠杂在一起,一时间从来安静肃穆的澄心殿比宝应门外的集市还要喧嚷嘈杂。 温秀一言不发地站在高似身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弯腰与他耳语了几句,只见高似的眼睛瞟向了一直稳坐的徐阁老,点了点头。 温秀离开了东暖阁,约一盏茶的功夫端了碗细面回来,走到徐阁老面前,俯身恭敬道, “现下早已过了午时,阁老胃不好,还是先吃碗面吧。” 徐筠已近古稀,近两年本已很少入宫议政,但他既然来了,哪怕一言不发也表明了态度,今日势必要见到皇上。 “有劳温公公。”徐筠睁开了一直微眯的双眼,声音带着苍老的沙哑,但语气依旧几十年如一日的谦和。 “阁老客气了。”温秀弯下腰,先将碗面放在徐筠旁边的木几上,又侧身将手中托盘放低给他看,“这儿有几个浇头和小菜,阁老想用哪个?” 徐筠抬眸,只见温秀的身影刚巧就挡住了高似的视线,他微微挑眉,捋了捋宽大的衣袖,先从托盘上取了筷子,再又拿起一盘肉丝浇头,慢条斯理地往面条上倒, “有什么话,说吧。” 温秀低着头,眸色微凝,轻声速道,“皇上现在在皇后娘娘的咸宁宫,在下只知道督公等下会借口离开过去,在下总觉得似有什么事要发生,阁老要当心。” 放盘子的手一顿,发出了细微的磕碰声,徐筠又端起一碟小菜,用筷子扫进碗里,“可知咸宁宫情形。” “不知。”温秀道,“但那美人是崔玦之孙。” 徐筠的双眼倏然睁大,“崔……玦?!” --- “毒妇,毒妇!”癫狂燥郁的怒吼几乎震碎了咸宁宫的屋瓦,“朕就知道你是个毒妇!” “毒妇……?”另一个声音幽幽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本宫做了什么,担的起毒妇二字。” “你想杀死朕……”建安帝分明已瘦得眼眶凹陷,仅剩筋骨,可吼出的每一个字都震耳欲聋,“你带走了朕的美人就是想杀了朕!” 他昨夜就服了丹,如今已近六个时辰,他的每一寸骨血都仿佛是长了尖利的刺,像疯了一样要从皮肉里挣出,他痛得要死了! “疼吗,能有多疼?”皇后的声音并不大,却犹如一把冰冷的薄刃般劈开了烈火,刀刀入肉,“有瑁儿被从城墙上扔下来疼吗?” 瑁儿这个名字一出,哪怕是已近癫狂的建安帝却陡然僵在原地。 “他还那么小,和我们一起困在战场上,哪怕饿到偷偷嚼发带也不哭不闹。”一滴泪凝起,滑过早已失去光泽的苍白面颊,“你说要带他逃出去,我信你。是我拉起瑁儿,将他交在了你手里,小小的一只手,我握了又握……他那样懂事,一边用尽了力气跟上你的步子,一边还回头与我说话……” 皇后忽然冷冷看向浑身赤红,已是血脉喷张的建安帝,“你可还记得他说了什么?” “他……他说……”建安帝恍惚一瞬,喃喃出声。 “他说,父王带我去吃肉,我不吃,我……”哽咽狠狠地蹂躏在喉间,皇后的手指几乎扣进木几的边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数次才堪断断续续说出那最后几个字,“我要带回来,带……回来,给……给娘吃。” 被困三个月,弹尽粮绝,她的孩子也饿得两眼发昏,却说,要带回来给娘吃。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即将被父亲亲手送去诱敌,去当那块饲鹰的肉! 她曾声嘶力竭地问他为什么,可答案她自己不知道吗? 因为他怕其他的儿子份量不够,所以就只能让她的瑁儿去送死。 她给自己用了很久药,一碗下去宛若死了一般无知无觉,哪怕明知这药喝下去会将身体一层层挖空也不肯停下。 因为她最怕的,就是做梦。 “朕是要成就霸业,能帮上朕,是他的福气!”建安帝微凸的双目早已布满了血丝,他圆瞪着,上半张脸如恶煞,下半张脸却诡异地笑着,“朕成了,朕一个个杀死了那些看不起朕的兄弟,是朕当上了皇帝!” “靠儿子的一条命换来的皇帝,有什么颜面称之为霸业!”嘶吼之后,是令人窒息的静,皇后微微仰面,泪未尽,滑落在上扬的唇角,“瑁儿死了,你的其他儿子也都去陪他了,那你呢?” “什么……你说什么?”建安帝空洞的双目微微凝起,“你说谁都死了?” “我是问你。”皇后冷冷看着他,“你想瑁儿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好疼!人呢,把人还给我!”建安帝脖颈已胀有寻常人两倍,布满血丝的双眼更是微凸出了眼眶,仿佛下一刻就会爆掉一般可怖,“给我,快给我!” 皇后再抬眸,那满目的泪光仿佛已经回落的潮水,只剩了一双微红的眼眶,“你的美人当然在。” 她忽然抬臂,轻轻一点指向大殿角落,“不就在那儿。” 一直暴躁嘶吼的建安帝霎时安静,他迫不及待地顺着指尖看向那个方向,纱幔重重,晦暗不明,却仍能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 他撕扯着自己的领口,一只鞋甚至落在了地面上,堂堂君王此时此刻甚至不如一个堂下鄙夫。 皇后闭上双眼,身形在微晃的一瞬间被人搀扶着,她重新睁开眼, “拿到了吗?” “回娘娘。”敬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一共九颗金丹。” 皇后淡淡一眼,扶额闭目,未再发一言。 香炉的伴月香似乎已近烧尽,那缕袅袅向上青的烟逐渐稀薄,直至消逝。 仿佛是有阵风拂过,皇后骤然惊醒,凝眸看去,纱幔一层层掀起,一个人影由模糊到清晰,最先映进她眼中的,却是斜挂在腰间的一只玉笛。 “娘娘。”他跪下,俯首道,“草民已用毫针封住了他的经脉。” 皇后恍惚的眼神凝起,似是赞许地微微一笑,拿起了一直放在手边的那只锦盒,“他们都在澄心殿是吗?” “回娘娘,闹得正厉害。”敬年颔首道。 “你去吧,去和他们说。”皇后拿着锦盒,徐徐向纱幔后走去,身影一层层模糊,“皇上不听劝阻,硬要吞下所有金丹,让他们都来瞧瞧,现在的皇帝到底是人…… 第112章 “还是鬼!” 第129章 咸宁宫的主殿内没有点灯,天光被窗棂分成了一束一束,窄窄地照进去,这一块块光斑里是一朵又一朵殷红的,如同墨梅一般绽放在地毯上痕迹,徐筠视线刚及,就惊得身形一晃。 这本是一块没有任何图案的素色地毯,那一朵朵的分明是泛着诡异恶臭的血迹! “皇……皇上!?” 所有人都愣在了门外,唯有高似反应最快,哭喊着扑进殿内,跪在浑身浴血,一动不动的建安帝身边。 不是其他人的反应慢,是他们根本不敢认眼前这个已不成人形的人,居然就是大楚的皇帝! 徐筠双眼蓦地一跳,抬臂,挣脱了卢增的搀扶,在众人愕然而又胆怯的目光中向前一步,跨过了门槛。 “徐阁老来了。” 一个久不曾入耳的声音让他定在了原地,徐筠拱手躬身,“臣参见皇后娘娘。” “敬年,掌灯。”这声音平静得过分,“让阁老看清楚皇上的模样。” “快!”高似好似癫狂,他跪在地上搂着建安帝的身体,半边下颌已沾染了浓稠的血,嘶声高喊,“快请宋院判!!” 喊声落下的一刹那,高似刚好瞟到了那个摔裂在地,已经空空如也的锦盒,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皇后。 皇后空洞无波的眼神在与自己对视的刹那竟泛起了一丝诡谲的笑意,却又在下一瞬消失在了被敬年点燃的烛火之中。 高似身上微微发麻,在这通亮的光线里垂下眼睑,将目光收回。 “不必请了。”皇后像是没有看到高似那一瞬与她的对视,缓缓走向徐筠,“一颗金丹就能让人气血逆流,九颗……” 她微顿,“没人能救得了。” 徐筠的心开始狂跳,他看着皇后这么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脚下踩着的都是未干的血迹。 其实不止是这块地毯。 凌乱狼藉的桌椅,粉身碎骨的花瓶,还有角落里被血迹喷溅纱幔。 若细瞧瞧,皇后身上这件绛红色罩袍上隐隐有些颜色更深的斑块,徐筠想,那应该也是血。 但毕竟是纵横官场数十载,皇后气息已近在眼前,徐筠立刻回神,躬身道,“娘娘,皇上危重,太医不可不请。” 皇后笑了笑,因靠近殿门,被光线刺到的双眼微微眯起,“阁老说要请,那便请吧。” 徐筠已稳下心神,说道,“娘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他,怎么就成了这幅……” 形如枯槁,肤如皱纸,唯有一根根血脉胀得惊人,自行崩裂出无数的血口,浓稠的血散发着阵阵恶臭,根本不是常人应有的鲜红。 “莫说阁老,本宫这半年以来又何尝能轻易见到皇上。”皇后道,“本宫久病不出,无力掌管后宫之事,没想到却成全了奸佞当道。” 皇后轻抿双唇,微微侧面,徐筠敏锐地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是跪在地上正悲痛欲绝的高似。 徐筠眼睑一跳,迅速收回目光,视线重新对上皇后的同时,眸色沉若深海, “那皇上为何会在咸宁宫。” “阁老应知,被送进宁和宫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出来,可本宫却得知,昨夜送进去的那个美人竟是崔玦的孙儿,本宫于心不忍,便强行将其带回,随后皇上便追了来。” 皇后垂眸,忽然抬臂撩起衣袖,徐筠大惊,连忙转头不敢直视,却听得皇后道, “阁老,还请看看皇上为了服丹泄欲,对本宫做了什么。” 徐筠眉头紧蹙,仅仅只敢侧目一眼,可就这一眼,他呆愣在原地,根本忘了将视线收回。 皇后原本一双无暇的手臂上抓痕淤青无数,有些地方,已直接露出鲜红的肉,犹如一个个血洞一般触目惊心。 衣袖唰地落下,徐筠倏然回神,不由地颤声道,“若非奸佞当道,何至于此!” “皇上在本宫救下崔家郎后更是癫狂,拿出装有金丹的锦盒,竟要将里面的丹药一并吞入,本宫当然要阻拦,这手臂上的伤,便是如此来的。”明明在讲述惊心动魄之事,可皇后的语气仍是淡淡,仿佛说的是他人之事一般,“本宫力薄,没能阻止皇上。” 可语气再淡,手臂上的伤痕却是千真万确,徐筠微顿,颔首道,“宋院判应当快到了,娘娘手臂上的伤也需尽快医治。” 话音未落,殿外便有人高声通传宋院判到,齐刷刷跪在殿外的众官员纷纷让开一条道,而殿内,一直低头深埋的高似忽然抬头,用那双悲恸的眼睛看向了皇后。 皇后也正好在看他。 高似本想递出的悲戚眼神忽然就僵在了皇后那双微含笑意的眸中,他头顶一麻,浑身的血液好似开始逆流。 这该是一个女子面对如此可怕的事情该有反应吗,这又该是一个女子面对丈夫癫狂失常,命不久矣该有的反应吗? 高似知道她对皇上早已没了那些寻常情感,可面对徐筠,面对众朝臣,她该表现得如此平静吗! 不该!可她为何要如此! 高似根本来不及想。 他已经听到了咸宁宫守门太监的高声通传,太医院的院判来了,他就该适时让位,让这位大楚第一圣手在朝臣面前给出最权威的一句—— 回天乏术。 然后更朝迭代,顺理成章。 谢祎的失踪是意料之外,但哪怕他真的死了也没关系,他早已与皇后商议定了下了一名宗室之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送上皇位便更是少了诸多烦忧。 一切都异常顺利,只是除了此刻皇后令他不安的态度。 “臣叩见皇后娘娘,叩见……” 宋院判的声音戛然在目光触及建安帝的这一刹,他出身杏林世家,他被誉为大楚第一圣手,可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变成眼前这个模样,他甚至这一刻想的是。 这究竟是不是皇上。 半身是血的高似看着愣在原地的宋院判,心头积压到顶峰的焦躁已无法抑制,他抬起头,看向宋院判的目光里的狠戾早已超出了悲伤与焦急。 “你发什么愣!” “是……是!”宋院判本就惊骇万分,被这么一句喝叱吓得脚下一软,刚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跌了下去,“臣,臣马上……!” 宋院判话只说了一半,却如同被定住一般愣在了原地,然而不仅是他,所有人都仿佛见了鬼一般双眼陡然瞪大,面露骇然。 高似心头猛然一惊,他甚至没来得及低头看,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将怀里紧抱的人抛出去。 然而明明看起来已无生息的建安帝却比他更快,那双污血纵横的双手不知何时僵硬却有力地抬起。 太快了,快到一直紧盯着高似的众人就只来得及张开嘴倒吸了一口冷气,提醒的话都没能说出半个字。 剧痛,窒息,门外炽亮的阳光和通明的灯火瞬间在眼前全部消失,只剩一片漆黑。 高似在这一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救……救我……” 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手骨要抠断了,却无论如何也抠不开紧扣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 高似知道要掐死他的这双手是建安帝的,但九颗金丹,再加上他昨天晚上服下的一颗,十颗,他不可能活,他不可能还有这样大的气力! 所有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包括內监的那些太监。 建安帝的眼睛是灰白的,他那形如枯爪的手上明明没有尖利的指甲,却抠进了高似的脖子,鲜血流过他的手背,红色渐渐覆盖了从他自己血管里流出的黑色污血,触目惊心。 再眨一次眼,或许两次,高似拼命蹬地的双腿应该就会无力地停下,他就会死在这双曾经给了他滔天权势的手中。 鸦雀无声,然而无人去救。 似乎所有人都犹如约定好了一般,此时此刻,等的不过就是皇后的一句话。 “是……你……” 高似从喉咙里硬挤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有人似乎听出什么,偷偷看向一直立于一旁,纹丝未动的皇后。 她悠悠一叹,忽然抬眸,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开口道, “佟昭正。” 就跪守在门外的佟昭正立刻沉声道了声是,回首不过一个眼色,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同时站起,随他疾步进了殿内。 救下高似的过程竟是沉闷无声的,很快,高似被两名锦衣卫从建安帝手中被救出,而此时的建安帝也宛若失了气息一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院判。”皇后嘴角竟好似含着淡淡的,安慰的微笑,“去吧,不会再有事了。” 宋院判害怕至极,却又不能违抗懿旨,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走过去,但只不过刚支起一条腿,整个身子就软了下去。 “佟昭正,去扶一下宋院判。” 这扶,不如说是架,宋院判颤巍巍半跪半瘫在建安帝面前,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刚才那双几乎嵌入高似脖子里的手。 第113章 远看不过是鲜血淋漓,近瞧才惊觉这十指尽数被掰断! 他心惊不已地看了下扶在自己身上的,佟昭正如一根根铁锤般的手指,冷汗更是出了一层又一层。 “臣……臣已从呼吸、经脉、心跳等各处诊断,均无生息,皇上他……”宋院判强忍着恐惧再三查看后面向皇后跪地不起,颤声高呼道,“皇上他驾崩了!” 大殿内外静了一瞬,而后震天的哭声响彻了整座咸宁宫,所有人都俯身跪下,唯有两人没有。 皇后,和瘫坐在椅子上,随着喘息抽搐的高似。 “你……背叛……”高似早已无力抬起手臂,近乎失神的双目盯着的,是距他近在咫尺,精心栽培的养子佟昭正。 然而听到这三个字的,佟昭正仅仅眉梢微动,连眼神也未给一个,他跪向的方向已经再明白不过,是皇后。 “众卿家节哀吧。” 皇后声音总带有一股冷薄之意,分明是宽慰的话,却犹如命令一般,霎时间哭声顿止,无人再敢出一声。 皇后垂眸,对佟昭正抬了下手,他立刻会意起身,几步垂首立于皇后身后。 “二皇子谢祎与高似密谋,伙同静逸一起谋害皇上,佟卿家虽受制于高似,却难抵忠君之心,不肯同流合污,将一切都告诉了本宫。”皇后看了眼佟昭正,“他们都做过什么,就由你来告诉众位卿家吧。” 血流不止,高似已然说不出话来,可他神志仍在,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皇后。 “高公公辛苦,帮本宫布下了这么大一盘局,倒也是该歇歇了。”皇位微微俯身,轻声道,“十颗金丹能让人血脉尽断而亡,但若不足十颗,短暂醒来后就会犹如回光返照,杀死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皇后的手摊开,掌心三粒金丹映在高似震颤的瞳孔之中。 “本宫早就知道,当初献计让瑁儿去送死的那个人。 “就是你。” 第130章 楚都没有下雪,皇宫却覆上了满目的白。 温秀披着大氅站在金銮殿外,目光没在那些上下忙碌着挂白幡的小火者身上,而是看向了墙角一隙夹缝里,那刚刚冒了头的新绿。 毛绒绒的一片,娇嫩又倔强。 “温公公。” 温秀回头,恭谦地颔首,“佟指挥使。” 佟昭正走近道,“外头寒凉,温公公怎么站在这儿。” “ 春日已至,还能寒到哪儿去?” 温秀虽远不及佟昭正身形高大威猛,却挺拔笔直,周身自有沉浸皇宫数十载而练就的气度。 佟昭正顺着温秀的目光瞧过去,微微一笑,“谁又能料到,刚入冬时还热热闹闹的皇宫,如今却成了这幅光景。” 温秀偏头,看向佟昭正的双目之中,同样含着不着痕迹的笑意,“佟大人是当真没料到吗?” 说着,他仰头,似乎是在看头顶的随风轻动的白帐,“佟大人想必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吧,让在下猜猜……” 他忽然转头,看进佟昭正来不及惊诧的眼睛里,“是不是在他入东厂南狱的时候?” 佟昭正怔忡了下,随即眉梢微挑,嘴角扬起了心照不宣的弧度,“也……?” 温秀低笑摇头,“咱们如今也算同一条船上的,我才出言提醒,选对了也不过是一时,他敢在那位毫无胜算的时候就找到你我……” 他微顿,“或许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人。” 佟昭正的笑意僵在脸上,眼神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游移。 “他很可怕,而那位也并不若表面上那般好哄。”温秀拉紧氅衣,微微颔首,“在下言尽于此。” 佟昭正这张天生不可一世的脸上,罕有地带上了不安的凝重,他沉吟片刻,拱手道,“谢温公公提点,潞王已近楚都,在下还要去忙,先行告退。” --- 谢暄掀起车窗帘,忽觉不知何时,这拂面的风已从割面的冷冽变为了和煦,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回来了。 只是已物是人非。 看着似曾相识的来路,他不可避免地想当初离开时的情形,也才明白了傅行简当时为何绑也要绑他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要让自己做的是黄雀,他要让那些人替他厮杀出一条路。 不止于此,傅行简去雍京,去虞县,也正是他本就知道那场天灾最终对大楚所带来的重创。 他要给他的,是一个盛世。 长长的,近百人的队伍鸦雀无声,谢暄忽然看到什么,微微一怔,喊停了马车。 不等荣德来搀扶,他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向一旁斜斜向上的岔路看去, “本王要去一趟。”谢暄沉声道,“青柏,你随本王同行。” “殿下不可,咱们还得尽快赶回皇宫。”荣德还欲说些什么,心却随着谢暄淡淡扫来的目光一跳,“奴婢,是怕……” “放心,这里我也很熟悉,不会耽搁很久。” 这条路他是真的很熟悉,拐进去一点点便是那座独居于半山的房屋,再向上走不远,就是朔风台。 傅行简掌心断骨之深的疤痕,无力支撑的双腿,还有那座新修的坟茔,几乎出现在了之后每一个深夜的梦境中,醒来后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浑噩的恍惚。 所以他要来,一步一步,深深浅浅,每一声鸟鸣,每一脚踩下的窸窣,每一根刮过肩膀的枝条,都震耳欲聋。 他究竟是梦中的一缕幽魂,还是留在世间的执念,总要有个答案。 谢暄缓缓停下脚步,抬手,将那道挡住去路的枝条轻轻拨开,然后只消再转个弯,他就能看到在梦里反复来过的那个地方。 天光乍泄于眼前,此时此刻的朔风台像是一个在静静等着他的故交,平静的不见一缕风。 光带着翻飞的浮尘,如白浪溅来,洇染着他熟悉的每一寸。 树木,黄土,巨石,还有墓碑。 “你是谁?”谢暄止步,立在朔风台上,“为什么会在这里。” “殿下回来了。”阳光笼罩中的清瘦身影回转,一袭轻垂白衣如同自己也在发着光,谢暄无意识地抬手微微回避,却听到他说, “待到殿下回楚都之日,便是贫道见你之时。” 他呼吸一滞,猛地放下手臂。 “你是……” 这张脸他不陌生。 “静逸真人……?” 他是祸乱朝纲,与高似同流合污的奸佞,他是用十颗金丹将皇兄送上黄泉路的妖道,谢暄还记得,他是……舅舅寻来的。 “与其说是周将军寻来了贫道,到不若说是贫道寻到了周将军。” 谢暄一惊,双目微微瞪大,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出了声。 静逸真人抚须微笑,忽用手中拂尘向谢暄轻轻一点,“殿下心口的那道疤是不是如血一般赤红,哪怕已经愈合也不见消退分毫。” 他怎么会还知道自己受过伤?! 的确,谢暄自小若是有磕碰,哪怕真见了血也不曾留下痕迹,可这一箭如同将鲜血刻印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贫道入世为的本不是殿下,而是建安皇帝,和楚朝必经之大劫,而殿下你所受的,也不过是此劫中一道必然的命数罢了。”生死劫难在静逸真人口中,说得宛如吃饭睡觉一般理所当然,“可殿下本该往生,贫道却发觉你的魂魄被一道执念死死缠住。你命格极为崇贵,若一直留在人间,就如同横亘在国运之上,于是贫道只好寻到了这里,看看究竟是谁在纠缠不休。” “所以……你见到了那个傅行简。”喉咙里有一把刀在绞,谢暄咬的每一字都疼得发颤。 “对,那个。”静逸真人摇头笑了笑,像是重新想起了原本提起的那道疤痕,“无论是否重生,你命里都必须要受利刃穿心之劫,但如今心口这道伤痕就等同于破了此劫,痕迹不消,从今往后自是无虞。” 静逸真人轻抛拂尘,微微颔首道,“天命虽已重置,但这未尝不是天数,贫道已尽数告知,便就此告辞……” “等等!”谢暄情急,竟一把抓住了静逸真人的衣袖,“我只求真人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的事。” 他们的交谈其实很短暂,那些傅行简不肯告诉他的事,在静逸真人口中,其实也不过是寥寥数语。 一直静得不见一丝风的朔风台,在静逸真人消失在山路上时突然山风大作,衣摆随着脚下的枯叶一起被抬起,猎猎作响中,谢暄微微失神的双眼随着那片枯黄的树叶盘旋,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带出悬崖之外—— “兰时?” 谢暄心脏骤停,他猛然转过身去,没有思考,近乎是本能地大喊, “你别过来!” 傅行简准备踏上来的脚迟疑地放下,然而下一刻,他惊诧地瞪大双眼,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砸向他的谢暄。 真的是砸,后背都撞上了山壁,闷闷嗯了一声。 第114章 可谢暄还是不行,他那样紧抱着自己,用身体硬推着,也要将他推回到来时的路上。 只是一边推着他,谢暄那双带着惧意的双眼,却不断回望那道距他们几丈之遥的悬崖。 “怎么了?”傅行简拍拍他的后背安抚着,“我刚才快马加鞭往前走了些,遇到了佟昭正,知道前面部署好了便又赶紧回来,你这是……” “你以后不许来这儿,再也不许来!”似乎是终于觉得安全,谢暄出停下来,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双臂收得几乎要将他勒断气一般蛮横,却又……好像在哭,“我也不来了,以后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皇陵看母亲。” 傅行简低下头,在谢暄急得发红的耳尖上吻了吻,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轻轻道了句,“那现在我们回家,好不好?” 谢暄不说话,闷了一会儿,将脸在他前襟上擦了个干净才肯抬头,傅行简笑着抹去他额上的薄汗,就当做没看见,拉起他的手,转身向下走去。 “你刚刚上来可曾遇着什么人?”谢暄问。 “什么人?”傅行简道,“你说青柏?” 谢暄怔了怔,步子慢了几分,向后看去, “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仙?” 牵着他的人静了一瞬,抬手触了下树影罅隙间透下的一丝光线, “有吧。” 第131章 夜空里悬着一弯带着雾气的月亮,两头尖尖的角上罩着一层濛濛的光晕,像洒了糖霜的蜜糖角,到嘴里就软乎地化了。 谢暄轻抿了下唇,口中似乎已泛起那许久不曾入口的滋味。 皇嫂那儿总是有一盘子蜜糖角的,但谢暄发现她并不爱吃甜,最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只是每每吃下几个后,皇嫂就会盯着他拿白菊水反复地漱口,最后还必须喝下一杯,说这点心火气大,吃多了要生病。 谢暄有点不明白,心里虽抗拒却也乖乖喝下,可再长大些他慢慢知道,皇嫂口中那个吃多了蜜糖角会生病的,应该不是自己。 谢暄再走几步,待抬头又望时,薄雾已被含着暑气的风吹散,月亮终于露出了两端锐利的弯角。 他仰面,忽然抬起左臂,五指张开,在黑夜的虚无里轻轻一握,右手手指微曲,向外缓缓拉开—— “皇嫂!我猎到了好些呢,您没看到谢祎那张脸,都绿了,他就是笨!” “皇嫂,我这把弓也太小了,我想换一把大的!” “皇嫂你看月亮像不像一把弯弓,等我长大了,我就要月亮做我的弓,一箭下去就能射穿一百个西羯贼子,让他们再不敢来犯!” “你来了。” 仍高举手臂的谢暄一怔,有些害臊地放下,唇角自然地勾起,“皇嫂终于肯见我……” 转过身来的谢暄愣住,两颊刚泛起的一阵热在这夏夜里倏然褪去,“您为什么……” 为什么会穿这样一身衣服。 不是该有的绫罗绸缎,这是一身连月光也照不亮的青灰色布袍,三千青丝皆挽在帽中,未施粉黛,不见珠翠,可那双永远如枯井般的眸子却漾着光彩,是谢暄从未见到过的光彩。 霎时间,谢暄的鼻子里嗡嗡地酸着,那皇嫂二字滚在唇边,却不知到底该不该叫出口。 “当皇帝的人了,还这样爱哭。”皇后笑了,掏出帕子,抬手替他擦去眼泪,“你比瑁儿爱哭多了。” 听到这个名字,谢暄呼吸一滞。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在透过你看瑁儿?”皇后微笑着摇头,将帕子揉进手心,“其实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你啊,可比他骄矜多了。” 与生于颠沛之中,敏感寡言的瑁儿不同,天资的聪颖和先皇的宠爱养出了谢暄这般骄纵的性子,但他有资格骄矜,建安帝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半分。 锋芒太露必招人嫉恨,更何况他的身份是扎在每个人心中,不除不快的尖刺。 谢暄眸色迫切,急欲说什么,皇后却忽然退了一步,垂眸颔首,轻声道, “如今见了皇上一面,心中尘愿就已了尽,还请皇上赐我一隅清净,待下次相见……”皇后抬眸,浅浅的泪水润湿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不舍渐渐化为了决绝,“下次相见,若皇上愿意,就请替我扶灵,送我一程吧。” “你在说什么?”谢暄好像没听清楚,不确定地近了一步,“皇嫂,你若想清修,我让人在宫里修一座佛堂,若是不想留在宫里,去朝露寺也行,那里最清净……” “今日得见,我已无憾。”皇后的步伐很慢,却一寸一寸,退进宫殿飞檐的阴影之中,退到了月亮也照不进的地方,“阿暄,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有些累罢了。” “累了就休息下,我会下令让所有人都不得随意靠近咸宁宫……” “不必了。” “皇嫂……!” 伸出的手臂悬于空中,指尖颤抖着回握,仿佛是想抓住什么,可谢暄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 十几年的养育,那一朝一夕的相处都如这指缝中逝去的风一般,化为了乌有。 他不是瑁儿,哪怕在膝下十余年,哪怕他再不舍都换不回她一步停留,一瞬犹豫。 “我知道,我就知道……” 皇嫂已替她的孩子屠尽了仇人,她了无牵挂,可—— “可我呢!”忍不下的眼泪翻涌而出,“你凭什么说不见就不见,你欠我的呢,你怎么能无憾!” 一声又一声,回应他的,就只有大殿那扇厚重的大门嘶鸣着打开,再呻吟着关闭,敬年跪下,用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年的声音颤声道, “皇上,请回吧。” “她凭什么就抛下我,她欠我的,为什么不还!” “皇上!”敬年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可娘娘她,从不欠您分毫啊……!” “她不欠我?她怎么可能……”谢暄突然哽住,所有的不安叠加着,蔓延着,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艰难,“你为什么这么说!” “皇上可还记得那年秋狩之后没多久,您突然生了重病,娘娘她几乎不眠不休,整整照顾了您十余日才得以脱险。”敬年泣道,“您可知道,那并非生病,而是您被人下了要命的剧毒,若非娘娘精通医理,衣不解带,您第二日可能就……” 谢暄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记得,他当然记得,可他一直以为那是皇后…… “娘娘清楚是谁做的,可娘娘与皇上早已生了嫌隙,她怕保不住您,就只能选择隐忍不发。毁了您身子的从来都不是娘娘,是她那一碗碗的药将您从剧毒之中救回来的啊。”敬年佝偻的身影摇摇欲坠,每一个字都拧得生疼,“这么多年,娘娘独自忍了这么多年,她故意让所有人都误解,就是怕他们再对您下手,她如今报的,从来都不是小殿下一个人的仇……” 周围忽地就静了,头顶的那弯月,在深青的夜空里偷偷移了位置,谢暄此时才后知后觉,那从大殿中飘散而出的不再是熟悉的伴月香,而是常伴青灯古佛的悠悠檀香。 “皇上,老奴跟了娘娘三十年,心比谁都疼啊……”敬年的声音荡在空空的咸宁宫,“皇上,您就成全她吧,她真的……真的太苦了……” 谢暄在这一声声乞求中僵硬地转身,每一步都沉沉地陷着,陷在那些恨,那些妒,那些他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里。 哪怕只有六岁,他也清楚那是他的皇嫂,可还是偷偷地,试探地唤了声母后。 他记得皇嫂那一刻的怔仲,也记得她向他伸出一半却又迟疑着收回的双臂。 他因为偷偷倒掉药挨了训斥,一时生气就藏进荒殿之中,可没想到天降雷雨,反倒被吓得躲在游廊下哭泣不止。 皇嫂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像是要被大雨吞噬一般瘦弱,找到他的那一刻终于不再顾忌叔嫂之嫌,而是将谢暄紧紧搂在怀里,哭得比他还厉害。 谢暄不解,已经找到他的皇嫂为何还会哭到歇斯底里,仿佛在这无人的荒殿里,在雷鸣暴雨掩盖下,她才可以瘫坐在地上,用尽全力地恸哭。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反而站起来,将皇嫂搂进了自己小小的胸膛上,小声地哄着她。 像是一场梦一样啊…… 离开咸宁宫的这条甬道很长,每每走在这高耸的宫墙之间,谢暄都会产生一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他曾在这里蹒跚地跌进父皇的怀抱,被他高高举起。 也曾奔跑着冲进母亲怀里,拉下她的脖子亲昵地蹭一蹭。 舅舅在这里拉着他的手追过月亮,夏修贤背着不肯睡觉的他来回地摇晃。 还有他跑到一半又停下,老老实实地走到她面前,规矩地唤一声, “皇嫂。” 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可那尽头等着的他的人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不见。 只有月亮和…… 那深处,一盏散着暖光的灯笼忽地恍进眼中,遥遥地摇摇着。 第115章 谢暄站定,看着那盏灯,摇摆的幅度不大,是随着拿着它的那个人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那光明明柔和,却一下撕开他的惘然,呼吸骤然轻促,就连额间都微微出汗。 昏黄的灯火终于笼上了面庞,傅行简缓下脚步,伸出手,用拇指轻扫过仍泛着红的眼尾,“见到了是吗?” “嗯。”谢暄敛下双目,“见到了。” 一阵窸窸窣窣动静,谢暄身后原本跟着的宫人们撤出了丈余,周遭又暗了许多,傅行简将手中灯笼向后背去,俯身轻轻吻向谢暄的额头, “出了这么些汗,回寝宫吧。” 并肩而行,低语湮没于暄风虫鸣之中,灯笼里的烛火忽然跳了两下,一闪而灭。 谢暄的话止于此刻,也到了结局。 他们回头,远处跟着的宫人们站在一簇光亮里,向他们迈了几步,又犹豫地停下。 熟悉的气息靠近,谢暄同时抬起双臂,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离开我呢。”谢暄闷着自己,生出一阵惧怕,“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永远不会。” 他听到了头顶呼吸那一瞬的停滞,也听到了耳边忽然震耳欲聋的心跳,谢暄被瞬间收紧的手臂勒得喘息,却又缓缓松开。 谢暄肩上一沉,是傅行简弯下腰,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间。 “这世间的一切都如同潮汐一般,有人会来,也总有人会随着潮水退去,但无论发生什么,哪怕逆天而为,我都不会离开。” 溽热的夏夜里,谢暄似乎觉得颈窝里有些温热的潮湿,他抬起双臂,手指轻轻抚在傅行简的发间。 “兰时,那个失去你的噩梦,我不想再做了……” 一场于谢暄而言如同转瞬的重生,却是傅行简三千多个,连一场梦都寻不到的日日夜夜。 “不会了,再不会了。”谢暄微微退开,仰面去吻上那双唇,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等承泽养到独当一面时,我们就一起去做退去的潮水好不好,我不做皇帝了,做皇帝好累。” 说着,谢暄想到自己盘算了无数遍的事,忍不住轻咬着傅行简的嘴唇笑,呜呜咽咽地说,“我没事就赏你东西,你都留好了,以后咱们也能衣食无忧。” “你……!” 压在头顶的乌云如风般随着这话消散,傅行简吻得愈发用力,让谢暄再也顾不得笑,腰背都禁不住向后弯折—— “你们为什么要吃嘴巴呀?” 一个娃娃的声音在身旁骤然响起,两人同时一惊,谢暄一把将傅行简推出去,几步从树后揪出了那个探头探脑的小鬼。 “谢承泽你书抄完了吗,就乱跑!” “抄完了。” 谢暄一口气噎了回去,结结巴巴道,“那,那也不能乱跑。” 这就是高似为他自己精挑细选,在宗室里找着的最合适的孩子,却是皇后为谢暄在这条路上铺就的最后一块砖石。 “皇伯伯。”只是不到六岁的谢承泽,根本不知道他的皇伯伯早已经做好了跑路的打算,还仰着小脸好奇地问道,“嘴巴好吃吗?” “朕才刚过了二十岁的生辰,都把朕叫老了。”谢暄虽臊着,却还是蹲下来,语气颇为严肃地道,“你不许和人吃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可以?” “因为……”谢暄终于找到了当皇帝的好处,“因为朕是皇帝。” 傅行简实在听不下去,笑着弯腰抱起了谢承泽,起身的瞬间又当着小孩子的面亲了亲谢暄红得连黑夜都掩不住的面颊, “因为我与你皇伯伯是互相喜欢的人啊,以后承泽遇到喜欢的人就可以亲亲。” “吃嘴巴也行?” “行,就是你还得再长大些。” “傅行简,有你这么教孩子的吗!” “我觉得我教得挺好。”傅行简忽然停下,看向拳头都捏起来的谢暄,眨了眨眼, “看我教得如此之好,皇上不赏赐我些什么吗?” 谢暄一怔,继而微笑,是一个这世间,只有他们才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