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第1章 [gl百合] 《樊笼作者:人面烂桃花【完结】 文案: 林忱十三岁时死了师父,从小娘又不靠谱,一度厌世疏离地挂着张要债脸。 她在庙里长大,为师父送殡后十分顺利地出了家,提前迈入养老阶段。 本以为会一生平平淡淡,奈何一次巧遇,遇见了命中煞星。 漂亮的煞星一直缠着她,邀请她一览上京繁华。 林忱年少的雨季很绵长,从没遇到过这样热切而真挚的挑逗,一颗本不向佛的心彻底缴械投降。 她问萧冉:“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萧冉笑她,却只模糊过去。后来的一切证明了,她真不是见人就笑,她命主杀伐,看人总是漫不经心却又处处招桃花。 她反过来问林忱:“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也会跟她走吗?” 林忱负气,也没有答她。她不是给块肉就能骗走的小猫小狗,除了萧冉,没有人能骗到她。 这是她在内心暗暗想出来的情话,可林忱没想到,萧冉真的会骗她。 她骗她,而且要她的命。 ** 萧冉一度想放弃,因为小师父待她是真心的。 这阴鸷冷淡的人真心起来也会有孩子的脾气,那一点孩子气被她捧在手里,异常珍惜。 可在送她入虎口之前,萧冉却把自己的真心遗失了。 她不知道,自己爱她到这地步,如果知道…如果知道,又怎么样呢? —— 小剧场: 从萧冉这里望去,阳光温柔,林忱就浸在光下。 她是个一刻也不得安生的人,此时却只沉默地看。 这样的沉默令她舒服,马车里淡淡的香让她舒服,眼前这个孩子也让她舒服。 这是在她肆意欢笑,巡街走马,甚至糟践名声夜夜笙歌时都没有的感觉。 于是她偷偷地凑过去,再凑过去,像一只小心翼翼谨慎至极的狐狸,只为了嗅一嗅这果子是否真的那样清香。 冷淡禁欲智力担当公主攻 又飒又钓美人权臣受 年下-四岁年龄差 正式感情线于还俗长大后开始,不涉及宗教信仰等问题 正文剧情偏多,正剧向 初期火葬场一小下,主要走朝堂权谋流,不过感情戏保甜(大声嚷嚷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朝堂 正剧 权谋 搜索关键词:主角:林忱,萧冉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拨云见日,与你一起直抵群峰 立意:冲破世俗桎梏 第一卷 青春之路 第1章 出殡 风雪夜,未时刚过,外面的狂风夹杂着雪片往北吹。 林忱放下手里的暖炉,顺手披上门口的黑色毛皮大氅。 她年纪小个子矮,被这厚重的衣服一裹,鼻子嘴巴都被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略显冷郁的眼和秀气的墨眉露在外头。 她装起屋廊下灶上热的酒,辛辣的气味直铺上脸来。 屋里的油灯亮着,隐隐传来女人的咳嗽声。林忱隔着门瞥了一眼,手顿了顿,犹豫再三还是隔帘问道:“今日徐夫人出殡,母亲可要出门看一眼?” 门内寂静无声,就像以往的任何一个冷夜,她母亲神神叨叨又脾气暴躁,却始终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即便现在,陪了她们十余年的人就要离去,她仍表现出无动于衷的神气,来划分自己与棺材里那位主仆有别的身份。 林忱低着头,唇边牵扯出一个冷笑。 她、她娘与徐夫人,三个人相依为命在深山佛刹中窝居多年,徐夫人教她练字教她习文,顺带应付与后山香客、庙中姑子们的交际。而她娘,唯一耳提面命的是考问她的功课,或者站在窗口日复一日地望那山。 重重叠叠的山峦像是层层牢笼,将她的一生困住。 她娘曾经也十分阔过、高贵过,直到今日,仍沉浸在那场富贵梦中不愿意醒来。 林忱转过身去,自廊下望远,冷色的天空降下蓝色的霜。她提起温好的酒,用力将大门拉开,外面的狂风与碎雪霎时间扑杀上来。 一尊黑色的棺椁沉静地立着。 棺内之人曾是她娘的家仆。她娘说,徐恕从小受徐家雨露恩惠长大,理当将自己一生奉献给主子。 这是道理,但林忱远没有这么理所当然。 她感激徐夫人,甚至尊敬她。与其说徐夫人是带着她成长的仆从,不如说是她的师父。 在林忱的印象里,她总是一袭白衣,比那些文人墨客更风雅,比江湖侠客更真挚爽快,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能束缚她。 难得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林忱恍惚,想,这样宛如谪仙天上人的女子,竟悄然无声地死去,和凡人没有区别,可见真是天地不仁了。 她麻木不已,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起灵吧。”林忱抱着酒壶和长剑,冷漠道。 送葬人吹的哀乐凄凉,她木僵地走在前头,不意看到了熟人。 缠着头裹着手的静持等在黎明中,远远看见灵车行来,忙不迭上前道:“姑娘可算来了,住持惦念姑娘年幼,操持这事怕不称手,特意叫我来看看。” 林忱与她隔着一段距离,闻言抬眼看了看,半天才辩认出来:“…是静持师父。” 随着这一声,许多琐琐碎碎的声音和讯息涌进林忱的脑海…都是叫人不愉快的回忆。 她端着手,慢吞吞地说话,叫人轻易察觉出一股轻缓的傲慢来。 静持也察觉到了,但她甚少见到林忱,只以为小姐大概总是该端着架子的。 “我记着前两年你去了斋房管事,怎么如今又回到住持身边了么?”林忱又问。 静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恨色,当年若不是徐夫人看不惯她,与住持告状,她也不会与那些厨娘混在一起。 她勉强笑道:“是啊,日前才回去。”她心中不快,却还是迎上去,紧紧地靠着林忱,恭维道:“这两年里姑娘长高了不少,模样越发好,真是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物。” 林忱眉间一动,歪头瞧了她一眼,竟扯动了下嘴角。 她生得一双阔美的眼眸,垂着眼看人时总带出一种难言的郁色与清傲,这略有嘲讽的一笑更带起些洒脱味道,叫人心尖打颤。 静持怔了好一会,一时摸不清这姑娘是喜是怒。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说:“前个陪主持待客,到是见到了姑娘的舅父。” “母亲同我说过了,年后便要下山与舅父同住。”林忱淡淡道。 静持羡艳说:“以前从没听说你们是山下徐大官人的家眷,怎么瞒得这样好?” 林忱在心中冷笑,可不是嘛,连她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门子亲戚。 这些年来,她娘常说些奇怪的话,但言语间从不曾提到山下。而林忱自己也记得,她幼时明明经历过一场颠簸,是从好远的地方迁到平城来的。 她瞧瞧静持,只记得这人从前在住持身边做事时,常到后院来敲香客的竹杠,是个十分无力蛮横的妇人。这般殷勤,想来心里没盘算什么好主意。 林忱摸索着光滑温热的酒壶,声音放柔和了些。 “说起来,母亲交代往山下舅父家递个东西,我倒是将此事忙忘了。”林忱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神态上露出些孩子气的焦急。 那玉佩通体透亮,上面雕刻着出云的蟠龙与锦绣,看着华贵异常。 静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瞧着那块玉,虽瞧不出材质,却也知道那是自己毕生不可触及的尊贵。 “哎呀呀,我就说,徐大官人的亲妹,这身边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瞧瞧平日里夫人心多诚啊,凡事都不张扬,我还以为……” 林忱垂着眸子笑,她当然知道静持的心思。她家在寺中香客之间算是异类,户籍不详,没有仆众,出手也不阔绰,若不是这些年徐夫人为人做事深得人心,她们少不了被猜忌,纠缠到官府去。 静持还在喋喋不休,她们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后山,送葬的人一片忙乱下了棺材。 林忱立在风中,话音如过耳的风声,她心中空茫一片,既不哀伤也不留恋。 她看着棺椁往下沉,眼前全是徐恕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的样子。 “你娘是为了你好,多读些书,懂得些道理,我总不能永远陪着你。” 我不会永远陪着你。 林忱想到这句话,眼前才如有一道惊雷劈下,远处红日喷发,天幕上都是红霞。 她往前走了两步,怀中剑也跌落而下。 填埋的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到竖起了碑,送丧的雇佣告辞,林忱一摸自己的额头,冰凉濡湿,接着一阵眩晕涌上来。 她赶忙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烈酒,才站稳脚跟。 迟来的哀伤如蔓延的潮水,并不凶猛,却让人知道,总有一刻自己会被淹没,而后便是窒息的痛苦。 第2章 静持凑上来,期期艾艾地看着。 林忱似乎打了个晃。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面前的人已转过了身,收敛了那些失控的表情,瞧着并无异常。 于是静持又乐呵起来,眼神中饱含期待。 她看着林忱遣散了送丧的劳力,临走前分发下去那么一大袋银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自她知道徐氏竟是山下徐大官人的妹妹后,就格外留意着。毕竟是那样高贵的门庭,若是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也够她攒个一年半载的了。 林忱送走了人,又向雪中埋好那把剑。 静持等了半天,笑在冷风里都冻僵了,也不见这姑娘有什么表示。 她心里渐渐憋了火气。 恰在这时,林忱回转过来时,面上一反常态,懵懂问道:“师父怎的还不走,天气冷极了,不要着凉才好。” 静持这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破口说道:“这可不大好吧,忱姑娘既知道天气严寒,也不请人喝碗热汤吗?” 她边说边腆着脸伸手,却没接到银子。她一瞧,手心里只多了那块翡绿的玉佩和几枚铜钱。 林忱垂眼拧着酒壶,等待她面色变换,说:“家母尚需人伺候,师父去山下喝汤,正好将这块玉佩送到徐府。我没什么可吩咐的人,师父若能代劳,我自是感激不尽的。” 听了这话,静持简直想把手中这块玉掷到林忱的脑门上。 这丫头看着聪明,竟是个缺心少肺的,又这样吝啬,真真叫人恨极了! 静持忍了又忍。 半晌,她心中冷笑,既然这孩子这般不懂事,那就别怪她欺负孤儿寡母了… 她整理好脸色,摆弄了几下那玉佩,估计了下成色,笑着向林忱保证过,便匆匆走了。 林忱没分给她一眼,只静静地坐下将整壶月花酿倾入厚雪之中。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远处万丈光芒喷薄而出,照耀着林忱眼睫上的霜雪,热泪将晶莹雪砸出一个窟窿,她抹了把脸,只觉得酒的热气都变作了泪滴。 徐夫人去世多日,这巨大的阴影直到现在才散逸开来,让出一条真实的、丑恶的通往世界的道路。 林忱被迫看清一地鸡毛般琐碎的生活,心也和徐夫人一道沉没在冰冷的河水中。 ** 寒天之下,鸢儿将身子探进坚冷的井口,通红的手上尚有伤痕,她拽着绳子,好不容易才将那桶水拎出来。 她抹了把额上的热汗,正好见门外林忱拾阶而上。 不满十三岁的女孩一丝不苟地端着仪态,台阶覆雪,天冷难行,她的步态却依旧是稳稳的。 只是眼下那一圈青黑却怎么都无法遮掩。 鸢儿想到,今日是徐夫人出殡的日子。 她出家之后与林忱常有往来,只觉得这人有时虽傲岸得有些讨厌,但心清眼明,哪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 她心下酸楚,当下便小跑过去,毫不生分地一拉林忱的手臂,顷刻间把人拽得一晃,林忱那股子端庄严正的劲儿再也装不下去了。 “事儿可都妥当了,怎的脸色这样不好?” 林忱在日光下闭了闭眼,无奈地撇了撇嘴,怏怏地说:“连夜不睡,有些疲惫罢了。” 鸢儿瞧了瞧自己拽她的那条胳膊,半晌,惊讶道:“往常这时候早追着我打了,果真是累了,会不会生病了?” 她边说边去探林忱的额头,后者咬咬牙,终于抛却了悲伤与涵养,狠狠敲了一下她的秃脑壳。 “闲话少说,住持可在山上,我有事同她讲。” 鸢儿疑惑道:“什么事?”她摸摸脑门,灵光一现道:“是不是那个老婆子给你不痛快了,我半夜醒来见她正往出走,难不成是去敲你的银子?” 老婆子是指静持,她为人媚上欺下,四处敲竹杠不说,还总是乱嚼舌根,据说是曾经生育过的仆妇,在小尼姑之间的名声向来不太好。 林忱冷笑道:“人都是本性难移。” 鸢儿急忙问:“你想怎么对付她?小人最难缠,可不要吃亏了。” 林忱将方才送玉佩的事与她说了。 鸢儿到底比她小了一岁,目瞪口呆道:“那…”她有些心虚道:“难道要诬陷…” 林忱在比她高一个台阶处站定了,低头俯视道:“静持是惯犯,两年前她便干过以仿品代替玉像的事,若非撞上了徐夫人,这桩事至今不会败露出来了。她若正经将玉佩送去,今日也该有消息了,若是没有,便是铤而走险,动了以假乱真的心思。” 她神情寡淡,似乎谈论的事全然与己无关,也不在意静持会有什么悲惨的下场。 鸢儿对着手指瞥着眼,切了声。 她俩个往上走,林忱有些不高兴,因为鸢儿总说老实话,直把那些她不愿细想的事明晃晃披露出来。 及至进门前,鸢儿捅了捅她的胳膊,小声说:“其实你是记恨她说徐夫人的坏话,是不是?” 林忱僵住,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一言不发不发了好半天。 于此同时,那些流言仿佛随风而来。 什么徐恕其实曾是她娘的姐妹,为了固宠与她父亲做了小妾…或是徐家的两个都是出身风月,她是无父的野种。这类谣言滚滚不断,虽然滑稽,但意外地受欢迎。 徐夫人从不反驳,她常笑眯眯地瞧着一起说笑的小尼姑转头讲起这些谣言,添柴加火地将这些无稽之谈烧得更旺,再见时却又似全然不知。 林忱那时倒没什么愤怒,她只是疲倦得厌烦。 她问:“何必纵容流言?” 徐夫人却只揣着手,回答说:“流言再无稽,你我也得活下去。人在屋檐下,总得有所顾忌吧。” 林忱充分领会到了这种“做人留一线”的要义,但不知怎么的,在徐夫人死后,她却再也忍受不了别人对徐夫人的一点污损。 仿佛徐恕定格在了那个时间,随着林忱的童年,一起成为了一副完美的画。 “是。”林忱不再垂着眼,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鸢儿:“徐夫人走了,我自可以随着心意。” 鸢儿接道:“随着心意,毁的也是自个儿的前途。” 她问:“若真是连这点子酸言酸语都忍不了,干脆出家算了。” 第2章 空门 林忱冷哼了一声,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再反驳。她抬头看了一眼鸢儿,接着便推门进了禅房。 她走后,鸢儿的笑脸黯淡下来。 小尼姑叹了口气,龇牙咧嘴地冲手上哈了两口热气,自语道:“人不就是得是一忍再忍,直到没有退路么…唉。” ** 第二日,寺中的钟声大作,鸢儿路过,毫不意外地听说徐氏香客丢了个极宝贵的玉佩,现下已然报官了。 而静持一晚未归,有好事者早暗示了住持她往城西去了。 官府大动干戈搜了一通寺庙,同时去城西找人,正赶上铺子老板出工,将那真假难辨的两块玉放在一块。 人赃并获,静持被拖拽走时竟是一脸茫然,连喊冤都忘了。 寺中又添了新的轶闻,叫各位出家人一阵快活。 鸢儿兢兢业业地提满了水缸,还是决定去后院找林忱。她到时徐氏正在煮饭,屋子里热腾腾的。 林忱就在桌边看书,手边摞着厚厚地一叠纸,上面习满了字。 她像个寒窗多年正待一飞冲天的学子,即便是冬日里,捧着暖炉也要温书,即便这些经文法令其实对她毫无助力。 鸢儿有些怕徐氏,只站在窗边敲窗沿。 不一会儿林忱撩起了门帘,倾身出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事?” 鸢儿不说话,林忱撇了撇嘴,只好出来,说:“我还要温书,时间紧得很,有话便讲。” 她一副不熟的态度,鸢儿却推了下她的肩膀,毫不畏惧地道:“别假正经,当我不知道你,读书记得到快,剩下的时辰都用来读话本子了。” 林忱扯了扯衣服,跟她一道往外走,昨天的事儿谁也没提。 她们踏着漫天飞雪往山下走,天空灰秃秃的,像是没刷好的屋墙。 “偷窃了这样贵重的物品,按律是要砍掉手足的。”鸢儿叹气道:“只盼你还存了一丝良心,不要暗箱操作,弄得人连命都没了就好。” 林忱不爱听这个,转身就要往回走。 鸢儿拉住她:“听说你年后便要走,本是要告别的…”她有些艰难道:“不过现在不用了。” 林忱盯着她。 鸢儿红着眼睛:“我要嫁人了。” 一时间,林忱紧紧抿了抿唇。她在林中雪地里慢慢转了两步,似乎无话可讲。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鸢儿的身板。十二岁的豆蔻少女绝谈不上什么玲珑有致,甚至因为常年的劳作有些发育不良,脑袋甚至只到林忱的下巴。 “还俗倒也是件好事……”鸢儿还没来得及强颜欢笑,林忱冷道:“是去做妾,还是做没名没分的侍婢?” 第3章 鸢儿的脸白了一刹,随后她镇定地仰起脸:“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混出个样子来,绝不叫人欺负作践。” 林忱“哈”了一声,露出前所未有的生动表情:“一入高门深似海,你凭什么?凭一双手,还是一张脸?” 她眉目锋利而沉郁,冲鸢儿道:“连一个成日嚼舌根的老妇你都不舍得处置,到了人心诡谲的后宅又要如何自处?” “她们要的不是几两碎银三物铜板,她们要的…是你的命。”林忱脑海中闪过些画面,在尚未有完全记忆的时候,那些暗斗的伎俩便已经渗入她的骨髓。 鸢儿被她说的蔫下来,垂头丧气道:“那也没法子,我总得救济我娘和那几个弟妹。” 她捂着手上那明显是被抽出来口子道:“我爹当着我的面尚敢如此苛待我娘,若是我没银子给他了……” 鸢儿打了个冷颤,她本是性子泼辣的人,却也心善,她试着面对这世道,结果的确无路可走。 林忱的眉越皱越紧,她别过脸去,往身上去摸钱袋,思量了一会,却又无力地停止。 “我是不能一直受人恩惠的,忱姑娘,你也懂得这个道理吧。”鸢儿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把眼泪一抹,道:“别说我了,倒是你,去了你舅舅家,以后也少不了面对一大家子亲戚的。” 林忱长睫抖动,盯着地上的雪。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反而漠然到有些事不关己:“不必了。”她眼睛垂着:“徐夫人去了,但这么多年来,她教我的,让我见识到的东西,早已让我不再对人间报什么指望。” 鸢儿听着她话,翻了个白眼,她扯着林忱看自己的手,那上面新伤叠旧伤,已有数不清的苦难叠加在这双手上。 “姑娘何故说这般丧气的话?难道是看我凄惨,看着天下人凄惨,就觉得枉来这世上一遭?”她小脸冻得红红的,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笑着说:“我不这么觉得,即便是有个混账父亲,以后要和大宅院斗来斗去,难不成还没个快活的时候了?” 她通红的双颊莫名让林忱想到冬日里的油泼辣子,盖在一碗滚热鲜香的汤面上,在所有朴素的日子里,让人辛辣肺腑。 可有些事,却并不会因为被阳光照耀而一同发光。就像吃过热面之后,照样要面对冷寂漫长的严冬。 林忱把手炉塞进鸢儿手里,说:“不是谁都能如你这般,经霜历雪,仍有赤子心肠。” 她转身离去,浅灰色的阴影下,飞雪落在黑色的氅衣上,是一派无比的寂寞萧条。 ** 几天后,官府的衙役又来寺中搜证了一番,盖棺定论了静持的罪证,判了杖五十,流放西南的刑法。 鸢儿彼时正待在房中等人来接,还俗的事宜是她父亲来做,回家之后还要蓄发学规矩。在显贵人家,这样小年纪送进去,都要养几年才能到人前伺候的。 她对镜瞧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难免有几分伤感。她八岁入寺,是为了给家里剩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是真有什么孺慕佛法的心。 在她心里,有哪一个少女会不爱俏,爱打扮呢? 她正在屋内收拾行李,便听见门外小尼姑叫她:“鸢儿姐,你干什么呢?前边住持那乱成一团了,你快去看看!” 鸢儿推开门,急道:“怎么?是我爹又干了什么事?” 那人说:“不是!是忱姑娘,她向来与你交好的…忱姑娘,她,她……” “到底怎么了!”鸢儿恨不得狠狠晃她几下。 “忱姑娘要出家!”小尼姑被这桩奇事惊得口吃了,半天才把话吐出来。 鸢儿五雷轰顶般撒了手,她叉着腰靠着门站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即刻便往佛堂赶。 她可算知道了前几日林忱话中深意。 原来她压根就没打算下山,说那番丧气话竟是打定主意要远离红尘。 鸢儿边走边抹眼泪,她想起前两年春天的时候,她和林忱在山下河水边吹风采花。那时林忱还对她讲,平城寒冷,花开的也晚,若是在上京,每年民间宫内都举行春日出沐的宴会,女子们头戴花冠到河水边,桃夭飘落在水面,衣带拂水,美人面孔如花,才是真的风雅。 明明是还在眷恋尘世的人,又何必自苦至与青灯古佛为伴。 她冲到佛堂门口,只见两个小尼姑正守在门口,门紧紧关着。里面几个人虽正在说话,声音却淹没在大雪中。 ** 门内,林忱静静跪坐在蒲团上,她敛着眉目,身着一袭白衣,漆黑浓密的发尽散着。 那两片眼睫轻轻抖了两下,再睁眼时,佛像的金辉落在她的眼中。 这其实是一张多情的面孔,尤其是眉眼的弧度,仔细注视人时总显得风流温柔,然而因她天生一副惹不起的神气,这份温柔也被掩藏起来,反而是冷郁占了上风。 一旁住持拿着剃刀,觑着那位山下来的徐大官人,又看看坚持跪着的林忱,本身就软弱昏聩的人更没了法子,说:“忱姑娘,你叫了你舅父来,便是为了这事,如今何不再听听他的意思?” 那位徐官人长着张国字脸,带着中年官场中人惯有的威严,他不好上前拉扯林忱,面上却也是着急的神色:“忱儿,此事你同你娘说过没有?” 林忱仰视着他,目光却是冷冷的。 她说:“我听母亲的道理听得够多了。” 从小到大,笔耕不辍地练习,早早晚晚地念那些诗文,被耳提面命地教导礼仪规矩。 她早厌倦了那些徒有其表的精致! 学尽国策文章,还不是困在后院,困在佛寺,困在家长里短流言蜚语里。 “请舅父来,是做个见证。”林忱起身,自愣住的住持手中接过剃刀,说:“今日我削发断尘,与母亲、与徐家不再有关系。不过我母多病,想来舅父应该更疼惜妹妹,往后也断不会苛待她。” 她话音如金石般有力,决断也不拖泥带水,话一落地,那剃刀一动,乌黑丽发便落了一截在地上。 徐官人面带灼色,上前一步:“你年纪小,那懂得清苦难捱!” 林忱见他一副真挚关心自己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她娘倒是还有不少事瞒着她,徐家与她究竟是不是血亲,这位徐官人和她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什么条件,换得这位平城豪绅放下身段,竟真得在意起她来了。 徐官人摇摇头,到底没有蛮横无理地强求她住手。 外面金乌西沉,暮光自窗口透进来,夹杂着碎雪和金粉,带起爽朗遒劲的风。 鸢儿站在窗口看。 林忱余光注意到了,便转头冲她柔和地微笑,鸢儿觉得,那眼中分明是对外面世界的珍惜和想象。 第3章 恻隐 厌倦这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林忱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五岁时颠沛流离来到平城,随着至亲窝藏于佛寺。 这不是个清静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她很少出门,平日里陪着她的只有徐夫人,而徐夫人的故事,却还有另一半没有讲完。 月下醉倒,舞于花丛中,这是她;十年寂寞,泯灭于凡尘也是她。 徐夫人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但从她对朝政律令的熟记,再到对诗文经书的信手拈来,林忱便知道,她应该有过一段十分辉煌的过往。 也许曾出入宫廷,长袖善舞;甚至涉足朝局,有过一番伟岸的梦想。 但这十年来,她一天比一天寂寞下去。 林忱记事很早,她隐约的印象里,徐夫人在她年幼时还常常出去走动。可自从来到平城之后,她饮酒逐渐频繁,那双曾握笔执剑的手渐渐荒废。 若不是徐氏每日歇斯底里地要求林忱学这学那,徐夫人也许再不会碰那些心爱的书籍。 每日陪着消沉的人,林忱年少气盛的性子也日复一日平淡下去,她比同龄人更老成,也不对未来抱有什么幻想。 在繁重的课程中,徐夫人会常提起上京的风物,小到那些高门宴席的礼仪,大到如今朝局的变动。 受益于此,林忱得知,自今上继位,太后把持朝政,前朝便设置了一套严密的女官体系,权能甚至在六部之上。 可在其中,却没有徐夫人的位置。 想也知道,上京里必有她不能见的人,也许便是当年的仇人,令她们三人逃避至此。 光阴如流水,其中流言、困苦与细碎磨人的阻碍不断冲击着她们,徐夫人挡在最前面,十年如一日。 林忱猜想,也许她真的累了,所以在某一个静夜里,投身于冰冷的河水,再不愿意站起来。 ** 此刻,林忱走出佛堂,扶起满脸是泪的鸢儿,轻声说:“我要回去辞别母亲,怕是不能送你下山。往后须得珍重,不能再这般慈悲心肠了。” 她素日矜傲,鲜少有温柔的声气,鸢儿却泣不成声:“姑娘,我们相处多年。你从前多想下山看看,如今怎么变得这样胆小!” 第4章 林忱放开手,失神地想,似乎确实是吧,自己是曾想过仗剑天涯,高歌欢笑。 但连徐夫人都做不到的事,她又怎么能完成。 于是她只拍了拍鸢儿的肩头,在住持与徐官人的目送下离开了夕阳满天的山头。 她踩着雪中埋藏的枯枝,绕回后院。路过的尼姑三两句聚一起,无声而惊恐地盯着她只余青茬的脑袋,完全忘却了议论。 人人都以为林忱苦熬十年,终于要下山做大小姐了,谁想她一刀下去,自己跳入了世上女子最不愿踏入的境地。 林忱无视了这些目光,目不斜视,一路走到自家门前,正好看见烟筒里升起白烟。 徐夫人去世这段日子,一直是她母亲在做饭。 这是她从前从不会做的事,但如今也要拖着病体,学着生存了。 林忱闻到了糊掉的油烟气。 她隔着半开的门,看见徐氏手忙脚乱地掀起锅盖。 这一瞬间,她是有那么一点心酸和愧意的。 然而,在廊下的红辉中,林忱仍然向前,逆光对着徐氏说:“我回来了。” 年纪已不轻的妇人麻木地回头,她眼睛不好,隔着满屋的白气说:“你才回来…我不是说了,你要把书温完!以后用得到…我没有别的什么了,我只能指望你,指望你了…” 林忱脸上痒痒的,她一摸,一滴泪静静地淌下来。 “没有以后了。”她说:“母亲,你的那些妄想,永远不能实现了。” 徐氏沉默着,踉跄着上前来,她渐渐看清了林忱满身的霜雪和一身素色的衣袍,最后看清了她干干净净的发顶。 热气蒸腾的灶间内,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冲出来。 徐氏发疯般地推搡捶打着林忱,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为高门贵女的教养。 十年来的希望和幻想破灭,让她本就不康健的身体猝然倒下。 她哭着委顿在地上,林忱两手扶着她,头却平直僵硬地看着前方,无力也无心去安慰。 直到最后,徐氏脱力地倒下,林忱搂着她的头,像是小时候母亲搂着她那样,喃喃说:“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背负着明知不可能的期待,母亲,你可曾心疼我?” 像一个普通母亲心疼自己的孩子那样,把她当成珍宝一样,来对待一次。 这一夜,林忱在炉火的余温中煎了药,把药碗放在了徐氏的枕席旁,然后离开。 山下徐家马上就会派人上来,她不必担心母亲一个人会病倒。 这已是她最后能尽的孝道。 ** 几天后,林忱的身份正式在香山寺登记入册。许是她与鸢儿缘分未尽,那家的轿子晚来了几日,她得以亲自送人下山。 这是除夕的前一日,鸢儿换了新衣,头上缠了发巾,甚至在口上涂了些胭脂,看上去真的像是要出嫁的姑娘。 林忱一身灰白袍子,撑伞将她送到山下,说:“真是清闲的日子,若是从前,这个时辰还在读书呢。” 鸢儿叹气道:“若你是真的快活,那倒是好了。” 她与林忱对视几许,接过了伞,正欲朝着轿子走去,不远处的雪地中却突然了出现两个灰色的小人。 那两个孩子衣衫褴褛,大的搀着小的,小脸都冻得粗糙红裂。 鸢儿瞧他们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心里纳罕,又有些怜惜,便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那两个孩子饥饿多日,见了这顶红轿子,便知是有喜事,屁颠屁颠地便跑来了。 “姐姐、姐姐,可怜可怜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鸢儿摸着他们的小脸,想到了自家的兄弟姐妹,疼惜道:“给你们这几个钱,赶快进城去买点吃的。真是傻孩子,讨饭怎么往山上去,如今庙里钱粮不丰,哪会有东西给你们。” 林忱无语地瞧着,心道她这烂好人的性子,真是到死也改不了了。 那孩子感激道:“我们不是去讨饭。” 更小的一个抢白道:“我们去找我娘。” 两人都惊诧不已,鸢儿失声道:“你娘?上面都是出家人,你娘怎么会在那?” 两个孩子不知所措:“我娘的法号是静持,她不常回家,怕叫人见到不好…可是我弟弟还病在家,她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了…” 鸢儿瞪圆了眼,看向林忱,后者也难得不知所措起来。 她问:“怎么办?” 林忱不自在地别开脸:“我怎么知道。” 远处抬轿子的脚夫已等的不耐烦了,打发跟轿的老嬷嬷来催。 鸢儿边笑着去应承,边回首扯林忱的袖子。 好容易安抚了嬷嬷,她低声对林忱说:“姑娘,我得走了。这一走,不知多少年才能再见,只盼着你做事前考虑再三。” 她隐晦地看了眼雪地中巴望的孩子,说:“良心若不安,怎样都是错了的,姑娘不要后悔。” 林忱看着鸢儿天真稚气的脸,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红轿子消失在雪地中,迷茫的风雪越加凶猛,两个孩子被吹得东倒西歪。 林忱扔出一小块碎银,冷道:“回去等着吧,你娘过几日便会回去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隔了很远还能听见两个孩子欢呼雀跃的笑声,像是两只雪地里打滚的小狗,只要能够生存,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 林忱忽而想到徐夫人说过的话。 这世上,人生来被划分成三六九等。有些人只看得到眼前,一旦得势便更加猖獗,而另一些人却始终柔善,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会向下伸手。 若是身处高位者不懂得向下伸手,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的一片地狱呢? 隔着遥远的时间,这问题再次抛向林忱。 她当时觉得徐夫人太过多虑了,她们一介白衣,有什么作恶或者伸手的机会。 可是,如今…她却在徐夫人死后,凭着几个臭钱,随意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哪怕是那人罪有应得,仍不能掩盖她心里的恶。 因为明明是该用来向下伸手的力量,却带来了痛苦。 林忱回头,风雪中两个孩子看到了她驻足,慌慌地给她磕头。 林忱静默着,只觉得一阵心痛。 ** 过完了除夕,衙门初三终于有人当值。 林忱知会了住持一声,便下山去了。 她平时不大出门,走在满是人烟的街上,总有中身在异乡的感知。 耳边不断传来叫卖声和小孩子的追逐声,扛着冰糖葫芦的老大爷张开步子路过她身边,晶晶亮的蜜糖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甜蜜。 林忱在他旁边凝神细看。 “三文钱一个,好吃不贵。”大爷笑呵呵的给她拿了一支,问:“来一个?” 山楂咧着口子,内里是晶莹的红。 林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微抬起了嘴角。 她抬手去接,却看到了自己灰白的袖口。 突然,一种无以复加的厌恶涌上来,她缩回手,摇摇头,转身就走。 竟然忘了,自己已然是出家人。 虽没什么敬重神佛的心思,但装出个样子来,才好混日子。 反正她这辈子,也不过就是混日子而已。 林忱整理好脸色,埋头苦走,到了衙门前,两个衙役正在扫洒门庭。 她上前交谈一番,打点得颇为阔绰。 领她去后院的门子热情道:“老爷今日正好有空,小师父你要敬奉法器,可不是巧了么。” 林忱与他一同到后院,以香山寺的名义拜访,共缴纳了三百两纹银与几尊古玩,才商定好把静持提出来的日子。 她素日虽不经手银钱,却也知道,这三百两银子是平城普通人家十年的薪劳不止。 如此挥霍,她自问,又哪里是为了那个老姑子。只不过是她懒得活,所以在空耗钱财罢了。 门内,知州赵轶把玩着刚收来的玉佩。身边的门子说道:“老爷,那位来了。” “哦?”他敛了神色,将玉交给下人收好:“到哪了?” “就在府衙门口呢,大张旗鼓的。啧,一个女人,真是不怕丢脸。” 宋轶呵斥道:“小心说话,那是上京来的,太后身边的红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我让你准备的事,准备好了吗?” 门子嘻嘻哈哈,点头道:“包您满意。” ** 另一边,林忱走出庭院,自正门出去,迎头正见到一架华丽似仙鸾的轿辇停在路边。 她这一日里过得憋屈,只想赶快回山,不料出了门,才发现这条街的百姓都被清空了。 历来只有钦差与正三品以上大员外出才会清街,这样大的阵仗,在平城是很少有的。 林忱退到一边,只留些余光在那轿辇上。 从她的角度看去,轿的四面都装点了薄薄的飞纱,车壁则用了绸缎与面防风,轿顶还悬了四只雅致精巧的金铃。 一只黑色的长靴先落到雪地上,上面绣着银色的暗纹,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发亮。 第5章 只是尺寸略显小巧,林忱有些奇怪,于是略略抬了抬眼,便见一双戴金钏的玉手亲自掀开了车帘,轿夫压车,那女官人便利落地下车来。 “平城的冬天真冷啊!”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连带着阳光下的飞雪,一直扑到林忱的耳朵里。 从此之后,只要想到这个人,林忱心里便涌起一股冰凉又新奇的音调。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官人。 不知是什么品级,也不知名号,但确确实实让人想要探寻。 于是林忱便没有弯腰,她还想看看。 谁料一旁的衙役先急了,他一面率领门口的守卫恭迎,另一面狠狠压了一下林忱的脊背。 “常侍大人来了,快跪下!” 他的手刚搭上林忱的衣角,只觉得手下一空,转眼这人已经退后了半截。 衙役脑子还没转弯,这一动作反到惹了女官人注意。 她停了脚步,瞧了一眼是谁在喧哗吵闹。 “嗯?”她轻哼了一声。 衙役当即浑身冷汗,扑到地上不敢抬头。 林忱垂着眼睛,手还藏在袖子里,随着他微微躬下身去。 “怎么这还有位小师父。”她的话里没有怒意。 林忱行了个佛礼,正欲告辞。 那女官人反到上前来,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 “没想到只是路过的缘分,也能见到这样清秀的面相。” 林忱身子一僵,有意后退,女官人又松开了手,说:“难得。” 她笑得温和,随手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林忱眉毛上的霜雪,然后便把帕子挂在了林忱的手腕上。 “小师父慢走。” 说罢,她自己倒是先抬起了脚。 林忱怔了一怔,一时不察,对方已经走远了。 她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看看对方的长相,从这样的距离,她只能瞥见那身红色的官服下摆与裹在外面的黑色宽袍。 待反应过来,心里又骤然的不舒服,仿佛被动地叫人戏耍了一番。 林忱冷淡着脸,百感交集,最终把那帕子团成个团,塞进了袖口。 门内,女官人走着,身边的侍女嗔道:“姑娘,你又随意把手帕给旁人,你忘了上次涟娘训话,还特意骂了你这事!” 萧冉笑了笑,说:“你听她嘴上不饶人,心里其实一直在看热闹呢。再说,你见过比那小师父更俊秀的女孩子么?” 侍女扁扁嘴,说:“在我心里,我家姑娘是上京最好看的姑娘。” 萧冉笑得更欢了。 第4章 春花 萧冉踏进厅堂,立马闻见一股靡靡的暖香。 外面是飞霜严寒,屋里却暖得如同四月,温好的酒香夹杂着鲜花的气味,知州赵轶并几个府衙官员一同笑面迎上来。 “萧常侍,百闻不如一见,原来年纪这样轻。” “毕竟是萧相公之后,少年英才啊!” 几人巧妙地不去提萧冉的性别,也不和她有肢体接触。 萧冉早就习惯了众人这样暗带打量又装模作样的热情。她笑着,眼睛亮晶晶地巡视了一圈,伸手虚扶了一下这几位。 “几位都是年长于我,赵知州更是我父亲的学生,就不必拘礼了。” 熟料她这一伸手,其中有个年过七旬的老官人竟给骇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老大人颤抖着伸手,活像被夺走了贞洁的良家烈女。 萧冉的笑半分没淡,反而上前一步,关心道:“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老大人身边的学生赶忙拉住了他的袖子,只差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嘴。 “老师今日是有点不适…”学生尬笑道。 东道主赵轶见气氛不对,赶忙道:“诸位快入座,今日有陈年的竹叶青,歌舞也是极好的。” 萧冉满含笑意地冲那位大人点了点头,随后坐上了主位。 “此次太后遣我北上巡查,实则是为了历练。我虽跟着太后多年,却没学到多少真本事,难为她老人家分忧。与各位大人在一起,还请多多赐教才是。” 她斟着酒,看向座下。 方才那老大人正从眼皮子底下窥看着,仿佛萧冉是个什么珍奇物品。 然而看了半天,也不过觉得是位相貌美艳的少女罢了。因为穿着官服,那份艳色被压住些许,红色的袍子又添了些少年得志的意气。 “嗯…”他开口道:“我等在平城,无甚机会面见天颜,见一见太后派遣的使节,也算仰慕圣恩了。” 萧冉转了转酒杯,顷刻间就品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仰慕圣恩。 如今朝堂是谁在主持局势分明,平城这些老顽固却依旧以为天下是世家的天下,皇帝才是他们心甘情愿扶持的傀儡。 “看来大人是不打算问一问太后凤体了。”萧冉可惜地叹了声:“毕竟,只有太后凤体安康,陛下才能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成人,大人你…才得以仰慕皇恩浩荡啊。” 那大人冷哼一声:“老夫姓张,当年家父随着太祖皇帝定天下,张家五代封候,怎么轮到你一个小姑娘说教。” 萧冉单手撑着桌案,想,瞧瞧,说不拘礼,这人还真就不客气上了。 她与张大人对视,真诚笑道:“对,的确是晚辈冒犯了。” 她往身后的狐皮椅子上一瘫,仿佛刚才都是无心之言,说:“都怪我,学人家打什么官腔,扫了诸位大人的兴。” 萧冉一举杯:“各位尽情。”她冲着赵轶道:“我瞧这歌舞寡淡了些,难道是因我在场,大人特意撤了许多好戏?” 赵轶讪讪地笑。 萧冉品了品杯中的琼浆,说:“我的名声,看来还未败到平城来啊。” 她这话一出,底下人也不禁回忆起那些惊世骇俗的传闻来。 虽说传闻终究是传闻,但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 这位常侍大人在上京,那名头可是响当当。 传说她十四岁时曾于家中邀请了第一位入幕之宾,十五岁时又公然抛了手帕给一位新晋书生。更骇人的是她搬出自家立府之后,夜夜笙歌,那丝竹歌声在京城夜色中回响不绝,遭了许多同僚的弹劾。 但奈何人家有太后护着,又是文渊阁的领头人。一个女子,这样放浪形骸,竟也没有被浸猪笼赐白绫,还好端端地指示起他们来了。 赵轶小心道:“那不然…换一换?” 他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事实上,在座的除了那位张大人和他的学生是平城元老,剩下的都是随着任期调来的过客,互相之间都没必要端着。 萧冉拍手称好,那些舞乐没一会就撤了。 后上来的舞女们腰肢款款,弹琴奏乐的男子们个个白净清秀,衣着清新。 萧冉看着这难得的组合,向赵轶投去一瞥,后者一副恭谨献媚的表情,显然是没有张大人那么硬气。 “阿乐,你过来。”赵轶冲其中一个乐师招招手,叫他给上边的萧冉送果品。 张大人时刻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出声,便看见那乐师已在萧冉身边跪坐下来,两人挨得亲亲密密地斟酒说笑了。 “真…真是…伤风败俗!”他哆哆嗦嗦地出列道:“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 赵轶留道:“张大人别啊…这还……” 他追着人一路出了门,最终还是没追回来,只得咂咂嘴,回来接着陪客。 堂中人暗暗相觑,不一会,几个人跟着出列告辞。 他们走后,宴会上只剩下两个门子、一个赵轶的主薄。 赵轶与萧冉脸对着脸,相互瞪了一阵,后者悲伤地说:“看来是我太年少轻狂了,张大人不意与我为伍,改日我去向他登门致歉。” 赵轶忙说:“欸不不不,常侍不必自责。”他冲着其余几人道:“行了,都下去吧。常侍大人心情不爽,有我作陪即可。” 堂中人一空。 萧冉敛了笑,推开乐师,懒懒道:“逢场作戏也不容易,凭白挨了许多白眼。” 赵轶打发了乐师,陪笑道:“无妨,几个老贼罢了,过几日就让他们走好。” 萧冉道:“哦?大人如此自信?平城老牌世家盘踞,你确定能在城外守军反应过来之前成事?” 赵轶道:“在下奉太后之名,在此蛰伏多年,城外守卫里又怎会无人?” “那便好。”萧冉缓缓道:“这是我为太后娘娘办的第一桩事,必得漂亮些。” ** 转眼间,春日来到,寺中遍山扬起飞花,参禅上香的信客们也钟爱到香山寺来听满山樱语。 只是花瓣纷纷落下,也增添了不少清扫的烦恼。 林忱自出家也有几月了,她逐渐习惯了每日单调的生活——晨起做早课,用一顿清汤寡水的粥饭,接着去住持身边,侍奉一上午的讲经,下午则做庙里分下来的打扫。 许是出于人的天性,她刻意选择了最靠近寺庙权力中心的位置,住持的身边。 第6章 毕竟轻省又讨巧的活计谁都愿意做。 只是她这一来,便使得原本侍奉住持左右的小尼姑危机起来。 原是她一个人的好差事,凭这一张巧嘴讨人开心,在其他人面前也有面子,熟料天降强敌,将住持的钟爱分去一半。 这天,林忱照旧清扫住持禅房周围的落花,春日里风还有些料峭,待她清扫完毕,手已冰得僵硬。 静思远远地走来,手里抓了一把酥糖,扬着眉招呼道:“你过来,住持在叫你呢。” 林忱拄着扫把,往手里呵着气,没理她。 静思一阵火大,哒哒地小跑着过来。 林忱把落花收拢,倾倒在路边的沟里。 静思切了一声:“我还当你们这些大小姐都弄那些虚的,葬花葬水…假的很。” 林忱立住,低下头看她,淡淡道:“葬花自有情趣,只是我没这份心情,你也没有。” 静思瞪了她一眼,忿忿起来:“行了,是我不懂风雅。不过呢,再风雅也得干活,去吧,住持叫你以后负责晨晚两次地撞钟。” 林忱欲走的脚步停下,回身微微睁圆了眼睛。 半晌,她摊开手,宽大的僧服在风中飘摇。她自年后一天天地长高起来,又不沾荤腥,因此显得比常人更清瘦一些:“你瞧我这体魄,是能撞得动铜钟的样子么?” 静思以为她吃瘪,满意道:“关我什么事?这是住持的意思。” 林忱抿了抿嘴,眼神有些冷淡厌烦。 住持好好地怎么令身边人去做这些粗使活计,想也知道是她又吹了什么风,住持耳根子软经不起念叨,只好答应了。 另一边,与静思相好的小尼姑们也跑来助阵,七嘴八舌好一阵分说,生怕林忱去找住持哭诉告状。 林忱立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张张面孔。 本以为剃度出家便能安居一隅,比从前清净些,不想我不犯人,人却偏来烦她。 她拧着眉,却没走。自然不是为了听这些没趣的话,她在等人。 此处是佛堂与禅房的交界之处,前方来参拜之人只能到此止步。 果然,没一会,自前边跑过来个小厮,打怀里掏出一封信。 他拨开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子,好不容易才说道:“谁是忱姑娘?我们家鸢娘子叫我来送封信。” 静思等人安静了一瞬,接着炸开了锅。 “鸢娘子…难道是鸢儿?” “她不是年前才下山吗?这么快得了主人家的宠爱?” “真没想到,剃了头发也能勾引人,呵呵。” 林忱拆信的手一顿,她自人群中精准地盯住了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正是静思。 对方也在看着她。 “怎么,我又没说你?”静思笑着扫过她纤细的脖颈,白净劲瘦的双手,还有一望而知的俊秀面颊。 林忱把信塞回去,低敛着眉目:“的确。”她说:“只是这句话,你对谁说都不奇怪。只要对方是女人,你的中伤便会起效。” 她慢慢抬起眼来,唇边挂着淡淡的讽笑:“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此话却又有些不同了。鸢儿不如你漂亮,在庙里时不如你得脸,被亲生父亲送给人做姬妾,偏偏还能派人随意出入。” 林忱的笑冷淡而刺目:“青灯古佛难熬,想来这话是怨气更多吧?” 静思听着这些话,被戳了心窝子,果真气得头晕目眩。 待到反应过来,那些市井污言便一股脑喷出来。 与她一道的小尼姑们也愤然出手,一群正还想涌上前去,林忱趁着小厮还没走,把他往前一推。 小厮也识趣,知道这是娘子好友,于是嬉皮笑脸地左推一把右搡一下地挡着人。 这群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小姑娘便纷纷后撤,眼看着追不到人,只能呸着走了。 静思红着眼睛,远远叫道:“假清高的婊子,活该在寺里待一辈子!” 拦路的小厮听了很纳罕,心道,都已经剃度出家了,难道人人都想学鸢娘子,出去给人家做小? 第5章 污秽 佛堂内,林忱放轻了手脚,她手持着念珠,想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住持正在读经书,她看见林忱来了,面上竟有些无措。 “小忱…”她不好意思道。 林忱抢先一步在她旁边的蒲团跪下,握住她的手道:“师父,我听静思说,寺内撞钟的师父走了,您叫我先替了差事,不知可是真的?” 住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总是挨不过小孩子半带撒娇的哀求,即便心里知道底下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总是蒙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怕麻烦,只是天性软弱,难以拒绝。 她偷偷地瞧林忱,只怕她哭哭啼啼地求自己说不能胜任。 却不料林忱笑了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既如此,我虽力有不逮,也会尽力一试,免去师父烦恼。” 住持惊讶地“咦”了一声,还有些发昏,却又很欣喜和感动。 在她的印象里,少有人是这么体贴的,除了求她寺中诸事,便是要她断那些理不清的官司。 “这…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林忱点点头,陪着她解了一会经文,临走时才像是突然想起:“弟子还有一事,据我所知,咱们香山寺似乎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典座,衣食住行等一应开支杂乱不堪。甚至这次撞钟的师父走了,交接时带走的银子也不知是谁拨的,更别提提前找好下一任。” 住持扶着光光的脑袋,拖长了声音意义不明地“啊”了一声。 林忱拿下她的手,说:“弟子从前也读过些有关账目的书,可以一试。” 她的音调平缓温柔,刻意收敛了那份矜傲,虽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可爱,但意外地动人。 住持常年不善思考的头脑有些混沌,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我没想过,这些事原本是交给静持做的,她走后便不知交给谁了。” “原来如此,那么这次可要慎重了,若是选的人心地不纯,寺里再出了那样的事可怎么好。” 静持从前偷盗,惹出的事不算少。 住持想了一会,觉得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放心林忱一个人去管账。 虽说这孩子聪明又温文,可年纪甚小,怎么能服众呢? 林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轻轻握着她的手,坚定说道:“师父,像您这样温柔的性子,当然是想要与世无争,潜心礼佛,可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出尘的心思。我蒙您收留,自然想要替您挡去不相干的烦恼。并非我狂妄,只是咱们庙中师父的资质不齐,谁是真的学过这些管家本事?” 住持被她说动了。 想当初,她正是因为林忱会解经文知书识礼,才把人放在自己身边。她曾经也是出身大家,自然知道这样的女孩子从小便要经手账目的,虽说她自己幼时资质不好学不上手,但兴许林忱便专擅与此呢? “好孩子,那你便试试吧。”她一咬牙狠心道:“只是若有人来同我说…那可该怎么办呢?” 林忱微微笑道:“师父经营一寺,若有人来烦扰,大可不必亲自处理。”她善解人意道:“既是我出的主意,自然由我来解决。” ** 林忱暮时才出了住持的禅房。 她读了一下午经文,另要强装温和柔顺,一出了住持视线,便是满脸的倦怠疲惫。 她瞧着落日斜挂,心知该到了撞钟的时辰,便按照住持的说法,去库房取了典座的私印,然后才晃到了山上。 果不其然,静思几人正等在那,准备抓她迟到偷懒。 “来了?我们正害怕今夜无人撞钟,误了放饭的时辰,想着来提醒你呢。”静思几个咯咯笑。 林忱眼神飘过她们,落到这座铜钟上。 钟身大约有两人高,铜绿色的斑斑青苔昭示着它的古老,繁复的花纹证明了锻造者的匠心。 她摸了下钟杵,三月风冷,寒铁即使包了皮革,依然冷得钻心。 “可惜了…”林忱道。 静思几人隐约听到了这句,虽不知她在可惜什么,但还是小心起来。 “怎么?你敢耍赖?” 林忱转眼道:“非也。不做职责所在的事才叫耍赖,可是我现在将差事派给你们,在这一刻,这便是你们的职责了。” 她们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到腹痛。 “你疯了吧?说什么胡话?” “不想干活,吓唬人呗。” 林忱等她们笑够了,温吞吞地甩过去一块典印,随即往山下走,既不辩解也不催促。 几个人将那印传阅一遍,尚有不知事的要开口,静思却白了脸色。 她是真识得些字的,不然也不能在住持身边伺候。 “你站住!什么狗屁的典座,寺里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你以为你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么!” 林忱背对着她边走边说:“你若不承认我亦无法,只是你若想去请求住持,还是奉劝你三思。” 第7章 在她之前,静思是整个寺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小尼姑,人也漂亮,自然得宠。 只是如今这份独一无二被粉碎了,若她再这般无理取闹三求四请,住持再好的脾气也被磨光了。 静思自己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气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她又吼了几声,放了几句狠话,见林忱根本不理她,只得作罢。 林忱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下去,到了山脚的一刹,山上袅袅的钟磬之声回荡山谷。 倦鸟投林,鱼沉渊底。 她可惜的是,钟声本是为了荡涤人心的污秽,如今却被用来作为勾心斗角的工具。 该叹不逢明主呢?还是人间本来如此。 ** 又过了几日,林忱与两个老姑子下山采买。 这些天,她把历年的账本捋了一遍,发现其中亏空漏洞简直不可计数。有静持从中克扣的,还有现任掌事姑子暗中搜刮的,甚至前前任管事也有些不清楚的支出。 她默不作声,只等这些人找上门来,才当着她们的面烧毁了那些书面记录。 掌事连带着下边的老姑子这才算长出了一口气,她们还真怕这小姑娘是个愣头青,直直莽莽地去找住持报账。 这些年来,寺中的支出庞杂,光靠着上面的拨款,香山寺众人是万万不能过得这样滋润的。都是多亏了当今住持的俗家,平城张氏。她出家前是张家嫡女,张家老祖宗到底心疼女儿,总是源源不断地看顾支援,否则这样软弱的性子,如何能坐得住持的位置到如今。 若是林忱真的上报,银钱会不会被要回不好说,她们在香山寺只怕是无立足之所了。 因此,掌事明里暗里承了她这份情,虽心中不屑她这有名无实的典座位置,但当着人面,还是有几分尊敬的。 近来,听闻张家有宴饮要办,正要请山上的僧尼前来祝祷,香山寺也在其列。 住持指派了活计下来,林忱几人先给寺里添了五十两灯油,又去购置制作春衣的布料。 她们要在半月内给寺里的小尼姑们制好新的僧衣,届时出席,不至于失了体面。 店内,老尼姑们提着包好的灯油,发现林忱正在瞧一盏做工精巧的长明灯。 “忱姑娘,咱们该走了。”其中一个喊道。 她们还是习惯叫林忱以前的名字,因为总觉得这姑娘周身的气质实在不似出家之人。哪怕头上包着巾帽,身上着着素衣,还是有从前的旧影。 林忱摸着灯上的花纹,转头对掌柜说:“这个单独结账。” 掌柜笑道:“这是要给家里长辈供奉的福灯,还有相配的香包,您头一回来,这香包就不收钱了。” 他麻利地结了账,递过来一只绣着福纹的荷包。 林忱瞧了一眼,针脚粗糙,让人送不出手。 她接过灯,走出门去,外面正是一片艳阳天,乍暖还寒的冷正在散去。 老姑子识趣道:“这是给徐夫人祈福用的吧?正好回去时路过徐府,可让人递进去,教夫人知道你可惦记她呢。” 林忱却笑笑,搪塞道:“不必了,达于行、不浮于口,更何况是已出家之人。” 她顺手把香包揣起来,正要离开,背后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欸?”一个清脆的声音笑着道:“这不是那天的小师父吗?可巧又遇见了。” 林忱回头,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抱着几根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正盯着她看。 “怎么?不认得我了?” 林忱后退了两步,仔细思索了一会,却是摇头。 小丫鬟撅着嘴哼了声,转头叫道:“小姐,亏得你让我来搭话,人家贵人事忙,早把我们忘了。” 随着她这一声,一抹与朱门融为一体的红闯入林忱眼中。 这是一套由男子衣饰改装过后的常服,听闻女官行走内外,因嫌衣裙琐碎,故有此法。 林忱一个激灵,只听得一声笑语:“生得美貌,自傲些又有何妨。” 虽话而来的女子面如芙蓉,身段高挑,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最妙一双熠熠有神的瑞凤眼,时刻向上扬着,不笑时亦有数不清的情谊流连出来。 “小师父,萍水相逢仍能再会即是有缘。上次走得匆忙,这厢陪罪了~”她作势甩了下袖子,俏皮地矮了矮身,说道:“不如告诉我你在何处修行?我以后一定常常拜访。” 林忱终于瞧清了她的脸,心里却没为这殊色动容。她有些失望地猜测,难不成上京的女子都是这般,学男子的风流做派么? “原来是上京来的大人。”她躬了躬身,脑中莫名闪过许多上京冠花出沐的传说,她从前总爱听徐夫人说起,因此念念不忘。 但现在,她只说:“我无名无姓,不值得大人惦记。” 萧冉笑了:“你知道我是上京来的?” 林忱指了指四下:“平城民风保守,适龄贵族女子少有上街走动而不遮面的。” 萧冉笑意更深了,面皮好的女子天下比比皆是,但要若非从小养起,气质上难免短缺了些。 这孩子她一打眼便觉得不同,如今看来果然神秘。 “那么?你不怕我?”她更进一步,倾身问道。 林忱比她矮些,这样不抬头便只能看见她胸口至右肩处绣的一支黑色花藤。 抬头难免陷入尴尬,退后则更加被动。 林忱默然不答,面上却并不是尴尬或羞怯,而是一种淡淡的倦怠。 萧冉注意到了,于是退开一段距离。 是的,就是这种倦怠感,她想。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似乎很讨厌人间,讨厌看见的一切,以至于不顾礼仪尊卑,有种近乎自毁的淡漠。 她假意歉然,后退了段距离,转而问跟着林忱的两个老姑子:“我说要拜访不是假话,家中有长辈孺慕佛法,想要请一尊菩萨来,正不知哪个寺最好。” 这两人原跟着掌事,最能辨别富贵,急着说:“那自然是我们香山寺了。” 萧冉搭着话,自然而然地跟她们一路往前走,林忱只好同行。 她们一路走到近村口的分岔路,林忱才打断道:“大人若是有心,最好择个良辰吉日。” 这便是不让人再跟着的意思了。 萧冉惋惜地叹了口气,浅棕色的瞳孔中却淌出些笑意。 “既如此,那只好日后再叨扰了。”她说着,从青萍手里抢过来一串冰糖葫芦塞到林忱手上,温柔道:“我见你暗暗瞧了好几眼,想来必是喜欢。” 林忱怔了下,用手托住那层油纸。 “上京天气温暖,我从未见过这小吃,这次买了些带回去,也给长辈尝一尝。”她微微弯下腰,撩了撩鬓边碎发:“好东西人人都爱,小师父千万不要觉得我唐突,不然…” 她笑道:“我也是会伤心的。” 第6章 下山 林忱咬了口外面的冰糖,甜蜜与冰凉一同化在口中。她小时候常缠着徐夫人下山,就是为了这口滋味。 她瞧了眼萧冉,终于收敛了些不耐烦的心情,温和地道了句告辞。 人走后,青萍挽着自家小姐问:“您真要上山?” 萧冉道:“自然。涟娘不是总说平城的寺庙灵验,要请一尊佛像回上京么。” 青萍道:“不是为了那俊俏的小姑娘?” 萧冉笑了,她眯着眼,浅淡的瞳色里流露出无辜的神色:“萍儿,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如个小师父懂你主子的心思。” 青萍脸上一红,嗔怪道:“我就知道,小姐又随便向别人许诺,真是坏透了!” 萧冉展眉轻笑,再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自山峰的阴影中走出,绯红色的华服如烟,面色如雪,艳光夺人魂魄。 “还有半个月,我们就要回京了。”萧冉抬手遮眼,遥望着远方:“前途如何,便在今日一搏。” ** 半月后,林忱穿上新赶制的春衣,走出禅房,点查今日出门的人数。 今日张府宴请全城权贵,为上京来的大人物践行,出手也是阔气,隔府的街面上正在撒铜钱,香山寺离得不远,竟然都能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与人声。 林忱查了一遍,目光扫到背着小包袱的静思。 “你怎么来了?”她问。 静思忿忿:“住持已经答应了,典座要是不信就去问吧。” 林忱目光便略过她,并不真的去核实。 如这般盛大的宴饮,出来进去的宾客皆记录在册,根本不会给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想来住持冷了这些日子,静思到底是急了。 这样重大的事,寺里的小姑子们全去了。若是只有她不能去,没有脸面不说,那些为住持厌恶的流言便能压得她不能翻身。 林忱把名册交予掌事,不再注意热闹的人群,步履匆匆地领着小姑子们下山去了。 山下,张家的仆妇已等候许久。 只见她赶着个阔大薄陋的马车,虽说只是勉强有四壁与座位,但至少不似牛车那般带着上不得台面的气味,小姑子们倒是很满意。 第8章 她们挤在一块,叽叽喳喳地撩开车窗上的帘幕,新奇地瞧着这盛大的春日街景。 只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往日风光的静思。 这段时间住持只管清修,外面的一应事务都交给林忱和几个老姑子做。加之她怕静思又来争风吃醋,刻意避着人,一连半个月,竟是一面都不曾露。 静思见不到人,便也没差事,日日在寺里闲逛,弄得满寺皆知她失了宠爱。 往日与她交好的小尼姑们虽不至于这就拜高踩低,但到底怕得罪林忱,与她生疏冷漠了些。 那些素日里被排挤的,也急着搭上新枝,免得再受苦。 便如现在,一个面色有些发黄,颊上生着几颗雀斑的小尼姑凑上来,丝毫不惧林忱生人勿近的气势,找话道:“忱姑娘,你要不到这边来?这边风凉些,也热闹。” 另一个也问:“姑娘你往外看什么呢?这条路上都是点心铺子,那边才好看呢。” 林忱放下帘幕,轻声道:“没什么。”又向外道:“劳烦在前面醉芳斋停一下。” 雀斑姑娘凑上来,亲热道:“姑娘喜欢吃醉芳斋的点心!我也喜欢极了,可惜只吃过一次,平常日子我们也不能轻易下山。还是你好…” 林忱任凭她贴在自己身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并不如旁人想的那样不耐或高傲。 她看着身边人,其实也是在寻找自己的倒影。 她在逢迎住持时,又何尝不是在献媚讨好?她知道,人是不得不如此。 到了铺子门口,雀斑姑娘与她一同下车买点心,见她挑的样样似乎都是极甜腻的,疑惑道:“我以为姑娘爱吃清甜些的。” 林忱道:“给朋友的。” 她没说朋友是谁,勾得人心里痒痒,小姑娘直到张府前都忍不住追问。 但马车拐过了弯,拐进张府门前的街市,她便没这个心思了。 人如流水马如龙,处处是鲜衣华服的贵人。 娉娉袅袅的少女与端庄大方的夫人们从马车前走过,小尼姑们看着这热闹又华贵的人间,一个个目瞪口呆。 林忱咳了两声,示意她们收敛些。 于是,穿着灰色布衣的小尼姑们羞惭地低着头,排着队从偏门进去了。 她们瞧着小姐们黑发上或鹅黄或嫩粉的时兴花卉,还是羡艳地走不动路。 “真是气派…” 她们说不出别的溢美之词,也不好将对凡尘俗世的渴慕宣之于口,只好不错眼珠地盯着入府的人流。 “听说这次是为上京来的女官人践行,你们说,这女官人是不是比她们打扮得还要好?”不知道是谁如此说道。 林忱在前顿了下。 她知道这场宴会是为谁举办,甚至隐约能猜到那位两次与自己搭话的女官人姓甚名谁。 徐夫人十年如一日地教导里不止有酸文与礼节,还有脱不开的朝局与实务。 但此时她勒令自己不许去想,只发散着念头,回想起那位的衣着来。 人虽花哨,但女官的衣裳哪有什么奇特纹样,只不过因为常人按制难着红色,显得格外贵重些。 哦…对,那道黑藤倒是惹眼些… 林忱想着,与众人一起穿过繁繁茂茂正在盛开的花圃与后园,来到客房之中。 张家仆妇笑着说:“各位小师父,斋饭一会就会送来。三餐自有专人来送,这两天来咱们府上的贵人多,各位最好不要走到前院去,那里是各位大人饮酒交谈的地方,多有不便。” 小尼姑们被哄的一愣一愣的,满口答应。 她走后,众人关了门,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林忱却从包袱里拣了几样东西出来,准备出门。 “欸,忱姑娘,你干什么去?”她们叫道。 林忱说:“我去去就回,你们用完了饭,若有想出去的先等我回来,不要冒失。” 她这段时间积威颇重,这样说并无人反驳,只有静思不屑地哼道:“从前住持带我来过多次了,还用得着你来看顾。” 林忱没理她,匆匆闪身没了人影。 半月前,鸢儿给她来信,得知香山寺要来张家祝祷,才说明了迎自己做小的人正是张家次子。 当初她那酒鬼爹并没刻意打听姑娘要卖给谁,左右有人伢子经手,只把人一塞拿了银子了事。 鸢儿在张府前两个月并没见到主家,因此糊里糊涂地直到最近才弄清这个张家便是赫赫有名的平城张氏。 她年纪不够,终日被养在院子里,根本见不到张家长辈,更不知住持与张家的关系,乍一得知香山寺的消息,简直喜极而泣。 本当初以为一别便是终身,不存着再见故友的心思。不想如今短短三个月,便能再会。 林忱手里捧着山下醉芳斋买来的点心,与她同喜。 毕竟这世上,她也仅剩下这么一个朋友,值得时不时拿出来想一想。 她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她不知鸢儿过得好不好,但她自己确实是矛盾的。 既说要清心寡欲,却又难以放任生活自然的流向。 终究是怕落于下风,不能如佛般砥砺、忍受,无论是羞辱还是膜拜。 她来到院门前,正想着点心会不会有些凉,便听见里边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 “这贱人…我拿了几样东西怎么…这样的日子…晦气…” 林忱刹然脸色一变。 “人都被卖到窑子里去了,你这丫头还犟什么?” 她浑身的血一凉,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里面哭啼的小丫头和穿红着绿的金钗女子一同看过来。 林忱只觉得自己面上发冷,口舌发干,她缓了好一会,才涩声道:“敢问鸢娘子可是住在此处?我们住持吩咐我来给她送些东西。” 金钗女子冷哼了声,浮了粉的脸上莫名得意。 小丫头哭诉道:“大娘子昨天把她绑走了,不知绑到哪去了…” 林忱头脑中嗡鸣着,混乱着。 失落与难过在短短的时间内退居次位,焦急首当其冲。 她手心发汗,什么也没说便退出院子合上了门。 终究是有这一天…林忱莫名想到。 那些鬼影幢幢的旧事袭来,她想起幼时,徐夫人带着她和她娘,在一户大宅院里艰难求生。 她们隐姓埋名,隐忍再三,却还是被算计,被赶到了千里之外的平城。 她忘记了细节,但旧日的恐怖涌上来,依旧让她心寒。 她该怎么做,或者她能怎么做。 张家乃是平城豪族,不像一介知州那样好贿赂,唯一与张家有联系的便是住持,可她既已出家,便连家里的门都不能正大光明的进入。 难道要回头去求徐家吗? 林忱猛然摇了摇头,她深吸口气,推门回屋。 屋子里,小尼姑们还在欢欢笑笑,只有静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窗边,还要强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她见林忱回来了,立马扬起下巴,摆出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 见林忱在看她,更是不甘示弱地对视回去。 “你看什么?”她气哄哄道。 林忱皱着眉坐到她身边,没说话。 她平日里便冷淡不好接近,现下更是添了几分凛然。静思以为她要找自己麻烦,便闪身准备走人。 林忱拉住她,眼神盯得她心里发毛。 “你既说自己随住持来过张府,那可认得张府能说得上话的人?”林忱问道。 静思顿住,随后梗着脖子道:“我自然认得。” “真的?” “真的!”静思不耐道:“你敢看不起人?” 林忱拢着手:“该不会是外边砍柴或者厨房烧火的婆子吧?” 静思怒道:“放屁!我可是见过张家老太太的陪嫁女使!连张家的两个媳妇我都见过。” 林忱了然地应了声,叫她出去。 静思怒火上涌,竟也不害怕林忱要害她了。 “别以为你得住持的宠爱便能上天了,我告诉你…” 她还没说完,林忱便止道:“现在有一个机会。” 静思瞪眼,来不及反应。 “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林忱道:“住持不大喜欢你了,你难道不曾察觉?” 静思喉咙里发出几个气音,到底没反驳出来。 “你引援我去见你认识的人,我便也在住持面前为你美言,此前的事一笔勾销,如何?” 静思质疑地盯着她,随后讽刺地笑了:“一笔勾销?你说得轻松。” 林忱默然了。 “再说,我不相信你。怎么,巴结了主持还不够,还想攀上张家。既然这样,怎么不干脆回去做你的大小姐,真以为这世上事事都能如你心意了?”静思咬牙切齿道。 林忱看着静思的眼睛,其中呈着盛怒…不甘… 还有一丝委屈。 她在想,这样的条件对于静思来说,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 第9章 毕竟身在寺中,一个出身名门的住持的态度,几乎能决定一切。 对面的人却在此刻说:“怎么?很惊讶?”静思惨笑道:“林忱,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偏不让你如愿。” 林忱无言片刻,总算从满腔焦急中捋出一缕明悟。 原来是这样。 像这样轻浮的小丫头,也会在星辰遍布的时刻偷偷在佛前许愿,想要踏入红尘与繁华中。 但却有人放弃了她的梦,并丝毫不为之动容。 自己视若珍宝,旁人却弃如敝履。 偏偏这样的人,还成为了自己的敌手,夺走了她现有的一切。 林忱扪心自问,静思的路,是好走的吗? 显然不是。 因而生嫉,因而狂妒。 所以,林忱想了想,还是深揖下去:“那么,罪责在我。” 静思睁大了眼睛,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在骗你。住持慈悲,不会真的憎恶谁,是我暗示她在房内不要见你。”林忱道:“如此,你引援我见张家人,便算帮了我一个忙。” “如果我不答应呢?”静思为了这句道歉,有些快意,又有些动容,但她仍旧不会帮林忱的忙。 “不答应…”林忱重复了下,随后无奈道:“住持耳根子那样软,有我在,你真的能保证住持日后亲厚待你?” 她展臂轻叹,静思再次咬牙切齿起来。 第7章 欢宴 林忱在房内等到半夜。 等到张府内的灯火尽数熄了,静思才猫儿似的从外面叩了叩窗子。 大通铺上的小姑子们都睡得很死,林忱立刻翻身下来,推开半掩的门扉,说:“才回来?” 静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总得请人家吃酒用饭,那可是张家大娘子身边的贴身婆子。” 她指个方向:“李妈妈在那边等着呢,能不能成你自己去说。” 林忱点了点头,示意她赶快回屋,自己则快步离开。 干冷的三月夜里两侧回廊树木掩映,偶有微风吹动新叶,天上的月明星稀,林忱轻易看到了廊下站着的女人。 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衣着颇为体面,见林忱过来,也只是倨傲地点了点头。 “咱们前边刚伺候娘子们睡下,小师父有什么请托直说吧。”李妈妈说道。 “既如此,我想请问,妈妈可有法子让我见上张二娘子一面?”林忱的脸埋在树木阴翳的影下,小声问。 李妈妈有些意外:“你要见张二娘子?” 府里的人俱知张家二爷酷爱十二三岁还没长成的小丫头,张二娘子不齿于此,又拿自家老爷没办法,只好把气撒在那些姬妾头上,连带着迁怒所有豆蔻年华的女孩。 若是想见张家大娘子她兴许还能说上一嘴,但若是张二娘,只怕她这舌头还没伸出去,就被撅回来了。 思及此,李妈妈连忙摇了摇头:“这不行,小师父还是另找路子吧。” 她说着就要走,林忱却错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往人手里塞了一块东西,平静道:“妈妈别急着走,这几天府里忙,得闲一会不容易,哪怕事没办成,也得请您吃酒相酬。” 李妈妈心下不耐烦,正想推开她,却甫然摸到手里那一块沉甸甸的质感,猛然一惊。 往手里看去,一块形状完整的足银在月下闪着光泽。 她立马收回那些声气,笑道:“吃酒就不必了,只是我还得想想法子。这两天府里这样乱,不然改日定下来,我再请小师父来。” 林忱却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是有急事,必得在明日见二娘子一面。”她见李妈妈面色又淡下来,补充道:“不敢为难妈妈,只需在人前找个机会,提一提有我这个人。不论人多人少,又不是什么私密事,只要让我在二娘子面前混个面熟即可。” 李妈妈叹气想了一会,迟疑问:“你想见二娘…干什么呀?” 林忱不好意思道:“我偶然听静思说起,二娘子素喜占卜测算,正好我在这些小伎俩上还有一手,若是能得娘子垂青…兴许能留在府中,不必在寺中苦熬了。” 李妈妈在心里嗤笑她痴心妄想,张二娘就算留个麻脸婆子,也不会给自己招惹个年轻的祸害烦心。 她正想劝人先回去,却猛然一拍大腿,想件事来。 前些日子,张二娘不是正说要请人来府中占卜么!当时老太太与大娘子都在,还说这场欢宴客人多,怎么能没点特别的东西助助兴。 李妈妈笑起来,问:“既然小师父这样自信,想必手艺是极好的。这样吧,明儿个我想个法子,请你到人前去,到时师父别怯场就行了。” 林忱眼中闪出希望的光,高高兴兴地又给李妈妈塞了点银子。 后者的笑意更真了,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一点也不担心林忱的真本事。反正估计张二娘子一看见那张年轻的脸,卜的准不准也没心思计较了。 人走后,林忱的面色淡下来。 她悄无声息地回房,上铺,背对着静思躺下。 夜里静悄悄的,只有鸟语偶发出低啾。 静思问:“成了?” 林忱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背后翻来覆去地一阵响。静思微微抬起身,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还会占卜?” 今日上午,林忱揪着她将张府的事盘问了个边,终于找到了这个空子可以钻。但她还是不明白,林忱一个深居简出的小姐,究竟怎么学得的占卜之术。 林忱按下她,口中含混地哼了一声,仿佛已经睡了。 静思只好躺下。 圆月透过窗子,洒进温柔的光,林忱睁眼躺着,想起徐夫人手把手教她投骰子,焚炉香,随着紫烟升起,逐渐揭晓纸上的凶吉。 那时她们常测的是姑子们的明日运势。那些在背后说徐夫人坏话的姑子,林忱暗地里祈祷揭出来是大凶,结果她心神不稳,解出来的东西一塌糊涂,完全没个章法。 一边的徐夫人就会笑,说她是小孩心性。 随后她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翻动,那精巧的八面骰子便在她掌中掉了七八十个面。 林忱负气不想学的时候,她会默然微笑,那笑里带着神秘和忧伤。 “学一学吧,日后也许有用得到的时候。” 林忱一点也不想知道何日能用到占卜这样偏门的技艺,但她还是忍着学了,因为不想辜负徐夫人,也不想辜负她娘。 这样想着,仿佛徐夫人又在她眼前了。 那轻飘飘的白衣覆在她的面颊上,林忱慢慢入了梦。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张府的下人们一窝蜂地从房中涌出,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 今日是欢宴践行的第二天,正主终于要来了。 那位传说在太后身边侍奉了三十几年的“涟姑姑”,和文渊阁的常侍,两个女人,来了平城三四个月,就将这地方搅得天翻地覆。 倒不是她们对平城豪绅士族下手了,恰恰相反,以张家为首的几大平城世家对她们严防死守,结果这两人一个到处上山访友游山玩水,另一个每日上街闲逛,招猫逗狗。 张老爷子派去监视的人日日回禀,差点将这位七旬老人气得头风发作。 这个萧冉,一个女人,怎能如此不知廉耻,听她做的那些事,就差没到青楼里嫖了! 于是乎,一个月后,张老爷子毅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儿子,自己颐养天年去了。 今日的饯别他也只打算露个面就走,否则真是没眼看那两个女人的做派。 在府中人的忙碌中,日头自东边薄发,天光大亮。 张府门前鞭炮噼啪作响一阵后,两辆车辇自人海车龙中行出。 只用天青色薄纱遮挡的辇和周围夫人小姐们所乘的闷热肩銮对比鲜明,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一位黑色制式服装的妇人和一名妙龄少女一前一后的下来。 张家长子与一众同僚热切地迎下来,将两人请进了堂中。 外面的一众娘子姑娘才放松下来,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 “她们怎么坐这个来?脸都被人看去了…” “上街都不带面纱的…” “衣服也奇怪呢……” 她们恐惧又热烈地跟着那两个人的身影,评头论足,又暗含渴慕。 平成民风保守,那些官员自然也不会特意对自己夫人女儿说上京女子的生活,免得她们心野了,人也不安分起来。 于是对于她们来说,上京是个神秘的地方。 夫人们进了后院,一直到晌午,谈得都还是那两个特立独行的女人。 而前院,酒过三巡,萧冉坐在涟娘下首,支着头看这些男人醉态百出。 她往上看一眼,涟娘对她点了点头。 萧冉端起杯酒,在鲜花装点的堂中游走,时不时停下来和人讲几句话。 她找到张家长子,他前年已经袭爵,如今该叫张侯爷了。 第10章 这人正在人群的簇拥下笑着说话。 “李四郎,今年也该娶妻了吧?” “王兄,今年的考绩还过不过得去?上京那边下来的人…” 他左右逢源,看上去春风得意。 萧冉冷笑了下,正要上前去,却见他又和徐家来的徐大郎搭话。 “徐兄,听说前些日子你府上来了位亲戚?是谁啊?” 徐大郎端酒:“害!这等小事您也知道?是我一个表亲,那位妹妹先前夫家出事,不好说…”他做了个心知肚明的表情,拍了拍张侯爷的肩膀。 于是张侯也笑笑,便把这茬揭过去了。 萧冉这才找到机会上前,她一露面,这些人才收起些轻纵的表情。 “聊的这么热闹。”她巧妙地避开人,站到前边,对着最年轻地李四郎问到:“都是些官场中人,这位小公子怎么凑进来了?是哪位大人的少爷?” 李四郎红着脸道:“家父李成风。今日告病,不能为常侍饯行了。” 他偷眼看了眼萧冉,只觉得这姑娘艳色逼人,但行动还算端庄,没外人说的那么不堪。 萧冉应了一声,笑道:“这都是大人,难为你了,去那边玩吧。今日各位大人都带了公子们来,你正好帮我查查,还有哪个偷偷溜走了,不肯赏我这个面子。” 她边说边笑,李四郎脸红得更厉害,却又想起父亲交代的事,于是鼓起勇气,尽量自然地告退了。 人走后,萧冉假意也没了交谈的兴致,对张侯爷道:“我乏得很,侯爷可否能让人带我去后院转转?想来这个时辰夫人们正坐在一块说话呢,我去同她们坐一会。” 她打了个哈欠。张侯爷虽不想让她教坏了后院的女儿们,却也没想出理由拒绝,只好叫了人来。 萧冉慢步轻移,随人到了后院,换了丫头领路。 她道:“我叫我身边的人去取了衣物来,你且在这等我一等。” 说着,萧冉进了客房,小丫头不安地在外边等着。 老爷特意交代了,叫她记着这位小姐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但她只是个二等丫鬟,平日只做做院子里的活,哪接触过前院老爷们的事,因此格外紧张。 好在不一会,便有人捧着一套繁盛的衣裙头面过来了。 房内悉悉索索一阵声响,萧冉不一会便从里边出来了,甚至比她服侍小姐们梳妆还快。 想来应该没机会做什么,小丫头放下心来。 她并没注意到来人的容貌,也没有怀疑为什么来的不是这位小姐的替身婢女,而是个粗使婆子。 她欢欢喜喜地领着萧冉进了后院,夫人们所在的房内却有些静,隐隐还能听见骰子掷落玉盘的声响。 萧冉奇道:“原来平城也流行占卜之术,用得似乎还是八面骰子。”她饶有兴致地掀帘而入,想着正好与夫人们有了些话可谈。 第8章 占卜 林忱掷下骰子,按着上面的点数拨弄着八卦盘,随即掀开焚过香的面纸。 一屋子花团锦簇的贵妇人或专注或玩笑地盯着这小尼姑,只当这是个新奇把戏。 毕竟寻常人所知的占卜和驱邪,都得大张旗鼓,往脸上涂青画白才算数。怎么能通过几件器物,一张符纸就能探得命运。 张大娘子坐在炕沿上,微笑着对妯娌说:“还是你的心思巧,只要是人,谁会不爱这些玄机莫测的东西?更何况是咱们这些女人。” 张二娘子瞧了林忱一眼,冷笑道:“我倒不知大嫂也喜欢。但依我看,这小姑子的手法潦草,不知是哪个胡乱弄来敷衍我的,不卜也罢。” 她厌恶地以帕掩口,几乎难以抑制面上的神情。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撵走一个小狐媚子,偏今天又凑上来一个,真是晦气。 林忱恍若没听见这些窃窃私语,她十指浸入水中,令指尖微润,随即将那枚金玉所制的骰子轻轻向上一抛。 骰子翻动极快,她的手指却似是有灵异的指引,有条不紊地在合适的位置点弹抛按,令那物件始终停在空中不动。 半晌过后,香炉内紫烟销歇,占卜也有了结果。 “怎样?给我这妹妹解出什么来了?”张大娘子笑道。 林忱端详着纸面,黑眸颤了一颤,随即道:“娘子前日方锄一患,一月后又有好事相眷,吉。” 张二娘看着她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出来,质问道:“拿什么囫囵话来搪塞,真有本事,你倒说说有什么好事。” 林忱不卑不亢,答道:“与后嗣有关。若是公子,则金榜题名;若是千金,则有佳婿。” 张二娘摇着的扇子这才一顿,她想起自己那有出息的麟儿,今春确实要赴考场,这卦倒也像是真的。 大娘子拍手称赞道:“好啊好啊,我那侄子从小就有出息,这些小辈里,也就他是实打实的有才学。若是真要派人上京,他最合适不过了。” 周围的妇人也都附和称道。 张二娘这辈子命不好,嫁予个有肮脏怪癖的混子,年轻时女儿也没保住。只有这一个儿子,十分争气,她平素里也就指着这个孩子能炫耀两句。 林忱的马屁拍到了她心坎上,赞语到也扫去几分不快。 “哼,也就算你说的是真吧。”张二娘又摇起了扇子,随口吩咐侍女道:“赏吧。” 林忱收起器物,正欲开口,张大娘子却与身边人交谈了几句,转过来说:“原来你是香山寺禅云大师的佛子。怪不得有这般本事,快给我们也卜一卦瞧瞧,这可都心痒着呢。” 她笑得大气又良善,面容也是极慈悲的。这屋子里的人对她既敬重又讨好,除了是她管家的缘故,也是为着她人品好处事佳,连那脾气不好的妯娌也能时时看顾。 张二娘子啧了声,不耐地转过脸去和人说话。 林忱敛去眸中不安,点头应下,只是这一卦还未卜完,外边便传来些动静。 看门的女使瞪着眼睛,匆匆来报:“大娘子不好了,前院那姓萧的常侍来了,都进咱们院子了。” 屋里“哗”一下沸腾开来。 “她不在前院待着来这做甚?” “她那气势,好不吓人…我等还是快走吧。” 众人或惊惶或无措,只有张大娘子眼前一亮,抬手道:“既是贵客,还不好生去迎。” 她安抚众人:“萧常侍是宫里人,小小年纪便身兼要职,必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各位莫惊。” 林忱边揭开最后一卦,边看着她指示众人坐到合适的位子上。 随后,张大娘子歉然道:“小师父,莫不如去后边避一避。常侍进来,见这屋里杂乱不整,恐是不快。” 林忱自然称是,她隐去了卦象,随人藏到偏门后的小屋里。 刚一进去,门外便通传:“萧常侍到——” 帘子由两个侍女打开,春日明媚的春光和飘飘的落花轻柔地吹进来。 林忱在门边立着,把来人的身姿看了个一清二楚。 萧冉未着官服,反而一套盛装华服,一如来赴宴的千金小姐。 绯色的裙摆自下而上逐渐变浅,衣带飘摇,胸口处一株漆黑的花藤蜿蜒而上攀在肩膀。 尤为夺目的是那双瑞凤眼,神采飞扬,把整个人都点亮了。 林忱看她走进去,注意到她的脖颈格外修长纤细,看着意外地有少女气。 随后帘落下,飞尘扬起。 她直至这次才瞧出常侍有副好相貌。 不过,美人皮下是不是菩萨心肠…就不好说了。 林忱垂眸细看手中两个卦象,朱砂缭绕间煞气横生。 两张纸上,皆是大凶。 她退到隔间里坐着,下人上了壶茶,叫她边喝边等。 林忱闲来无事,又根据张大娘子提供的生辰八字卜了几卦,结果无一例外,是凶。 究竟是怎样的大事,才能叫这满屋人命悬一线。 林忱举杯阂眸,手心里的金玉骰子滚来滚去。 正计较着,椅背后忽传来丝异响。林忱猛地往后一看,目光却抓到个蹲成一团小孩子,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正滴溜乱转。 这团子约莫才四五岁,却古灵精怪的,被抓到了也是笑嘻嘻的。 “姐姐,你手里的骰子,可以给阿湘玩吗?” 林忱把她拎到眼前来,问:“你是谁家的小姐?” “这是我家。”阿湘说:“我爹爹是侯爷。你给我玩,我给你别的好不好?” 林忱笑了笑,说:“那么是张大娘子的千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她夹着那枚骰子,递到阿湘眼前。 “当然了!”阿湘说:“我娘经常玩这个的,只是不让我碰。”她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就要伸手去接那骰子。 林忱攥起手,倾身哄道:“小姐还需帮我办件事。”她收拾了桌上的面纸递过去:“你进屋去,把这些给你母亲,不要叫别人看见。” 阿湘说:“这还不容易!”她弯弯着眼,一手抓走了骰子,一手揣起了面纸,正要往屋里跑,却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颠颠地跑回来。 第11章 “外面有人打听香山寺来的小尼姑,是不是找姐姐你?”她咬着手指问道。 林忱闻言谨慎起来:“是谁?” “徐家的大伯伯,派人来送信的。”阿湘说:“我叫她进来吧。” 她说着便往外跑,没一会,一个女使着急地进屋来。 这人见了林忱,纳头便拜:“忱姑娘,可找着您了。咱家姑奶奶不好了,老爷请您快些回去!” 林忱不由一惊:“我娘?”她面色发青:“怎会?” 那女使急道:“奴婢还能扯谎不成,老爷就在前院呢。他差奴婢先往香山寺去,没寻到人才找到这来。” 林忱捏着桌脚,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 只是她心里难免怀疑,怎么会这么巧?徐府来赴宴,她娘偏在这时不行了?再说,若真如此,徐家人怎么还没赶回去,即便是个假妹妹,也总该把面上功夫做足了。 她问:“信呢?” 女使递过信来,还在不断催促。 林忱拆开信看,里面说得虽然还是车轱辘话,但却夹杂着两张空白的书页。 她捻着那两张白纸,心思终于沉定。 这是徐家人有话要对自己说了。 “你先走。”林忱说:“告诉舅父,我随后就到。” 女使还要再说,却见林忱端坐自如,眉目间一片郁色。那眼睫一敛,又有一股煞意,被吓了一跳,只得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她前脚刚走,林忱便寻了个由头要了碗水来。 那空白书页浸水后缓缓显出氤氲的字迹,林忱于斗室中读完,只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卜出的凶字围绕着她打转。 她忙将那纸抛入朱砂,手却不自觉地颤。 若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那她就更不能走了! 鸢儿… 她自认不是爱替人出头的勇毅之辈,但与鸢儿的情谊也绝不至于那样浅。 今日不论如何,她要问出人的下落。 信纸缓缓没入朱砂,林忱再度在椅上坐定。 她舒缓着麻木的手掌,只觉得前院的舞乐声哀切不已,宛如低泣。 ** 徐叔平在前院斟酒自乐,见派遣地女使回来了,掩袖低问:“小姐呢?” 女使懊丧道:“忱姑娘说稍后到,奴婢摸不透她的心思。” 徐叔平挥挥衣袖,女使退下,旁人问:“叔平兄干什么呢?也不上去敬涟姑姑一杯?她老人家在上京可说的上话呢。” 徐叔平温文地笑笑,他心里掩着焦急,便不大想交际。 明明自己怕幌子哄不了她,还特意冒着风险写明了原委,这忱姑娘也忒不上道了。 他晃着酒杯,正假意装醉。 恍恍惚惚听得上边问:“什么…时辰了?” 底下人道:“回姑姑,马上就未时了。” 厅堂中春风正暖花香正浓,三五成群的文人政客谈天论地,政客豪士交际互敬。 门边,李四朗还在孜孜不倦地和一群孩子玩弹球。 今日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光是年十五以下的小公子就来了十多个。 正上头的涟姑姑端得一身青莲不染,不沾酒,只饮茶。下首还站了个随身侍卫,年轻得很。 真是一派好景象啊,徐叔平心想。若不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只怕再过两个时辰,他也吓得孙子一样。 ** 张大娘子和萧冉坐在一处,相谈甚欢。 两人正围着小几打木牌,周围围了一圈夫人瞧热闹。 “这张!” “不对,是这张。没瞧方才常侍的另一张牌已经出手了吗?” 她们全然忘了一开始面对萧冉的疏离畏惧,功劳全归这副小小木牌。 上京独有的小玩意,上至王侯子爵下至市井混混,无一不对它青睐有加。 萧冉赞道:“娘子聪慧,这些年还没见过摸一次就如此熟捻的牌手。” 张大娘子羞涩一笑,两人洗牌重来。 外围阿湘跳得老高,却还是给堵在人群之外。 “娘亲!”她颇有些气恼地唤:“娘亲!” 张大娘子听见了几声,照旧敷衍道:“阿湘乖,和嬷嬷玩去。” 阿湘气歪了鼻子,大叫道:“娘亲好坏!我有好东西,再也不给你看了。” 萧冉在榻上支颐轻笑:“娘子对女儿甚为悠容。” “小女儿家,也就能享这几年福了。”张大娘子似是喟叹。 萧冉深以为然:“娘子快去看看吧,说不定真有急事呢。” 阿湘连忙道:“真的真的,娘亲你快出来。” 张大娘子无奈地推了牌,立马有人顶了她的位置。 “阿湘——”她嗔怪道:“什么事?” “外面那个姐姐叫我把这个给你。”阿湘拉着她走到没人的地方,献宝似的把那两张面纸拿出来。 张大娘子接过,边看边道:“原来这姑娘还真懂,我当她是江湖骗子……” 她话说一半,脸色却忽地难看起来。 “这是方才卜的挂?” 她声调忽然严峻,把阿湘吓了一跳。 “是…” 阿湘话没说完,便看着她娘亲急吼吼地往外走。 奇怪,娘亲向来温文,怎会如此匆忙?阿湘咬着手指,悄悄四顾,见无人注意,小尾巴似的缀了上去。 第9章 惊变 天色渐暗下来,风和日丽的下午不知何时换了副面孔,暗蓝色的天逼仄地压下来,灯与火慢慢明起,空中竟飘起了絮状的轻雪。 林忱与张大娘子挨着,在半明半暗中走向后巷,身后缓缓跟着量载满烟花的牛车。 “多谢你,告知我。”张大娘子几不可闻地轻声说:“若非如此,我张家百十口今日都要葬送在此。” 林忱摇了摇头,她撑着伞道:“娘子也有我要的消息。” 张大娘子惭愧:“随口一句,怎能还清这份恩情。”她深深望向林忱:“卜算一途,一忌窥探自身,二忌出口真言。师父透露了天机,只怕有祸殃。” 林忱转了转伞柄,低头含着苦笑:“人之在世,总该留些道义在身,否则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她话毕,颇觉这句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于是闭口不言。 张大娘子却怔了,末了,抚着牛车上的破帘布轻叹一声:“只盼着阿湘长大之后,也能如师父一般,不失对朋友的真心。” 那帘布动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却又被张大娘子安抚地拍了拍。 她俩再也无话,至后巷门口,看门的阿三正翘着腿吃东西。 “哎呦,娘子您怎么到这来了?”阿三问。 张大娘子笑说:“一会儿不是要放烟花吗?我想起去岁库房里还有些剩,只怕是不能用了,又担心有一星半点的火星子沾上了,所以赶紧派人来送出去。正好也送我身边这位小师父出去。” 阿三憨笑着点点头,后边的嬷嬷并一个带着草帽的大汉推着车上前来。 “大娘子。”阿三掀开破布看了眼,还是那副笑脸:“这个车送出去倒是可以,但是…” 他犹豫道:“这师父怕是走不了。” 大娘子拧了拧眉:“怎么?” 阿三悄悄附耳过去道:“其实之前老爷来吩咐了,说家里遭了贼。”他连忙又道:“当然不是说这位师父。只是老爷的意思,小的不敢违抗啊。” 大娘子与林忱对视了眼,一时都心惊肉跳。 这府里的人竟是都给买通了,还是张侯爷身边的人。 她来不及同阿三掰扯,示意嬷嬷先将车运出。 愈暗的天色中,她看着牛车渐渐远行,仿佛看见阿湘正在里边挣扎着小手滚动着身子,想要和她告别。 漫天飞絮落在她身上,总有千般不舍,此刻也都化作了女儿劫后余生的安慰。 林忱拍了拍张大娘子的肩,后者不动声色地收回眼泪,正欲同阿三讲情,身后却突然传来唤声。 “张大娘子?” 两人回头,却见来人正是萧冉身边的小侍女青萍。 张大娘子下午见过她一面,不由得白了脸,林忱也往后靠了靠。 谁料青萍径直前来,像是根本不认识林忱:“大娘子可叫常侍好找,怎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来了。马上就要放烟花了,常侍邀您同赏呢。” 张大娘子勉强笑道:“好,我这就来。” 她两难地夹在林忱和青萍之间,心中挣扎不已。 林忱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摸到了对面的意思,拽了拽张大娘子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言。 青萍不大可能没认出自己,恐怕是她们行事紧急不愿多生事端。这场戏张家是主角,她们非得牢牢看住张大娘子不可。 既如此,张娘子为自己开口,反而会令对面注意。 三人默然沿着长巷折翻,飞雪趁着风愈加凶猛,远处澄明的灯火也一闪一灭,气氛有种冷然的紧张。 青萍显然不如她主子那样轻描淡写,她不说话,已是极大的不自然,偏她自己并不觉得,脚步走的飞快,后面的两人出了一身热汗。 第12章 与此同时,后院里灯塔明起。 这是一处转为观月而设计的一处台子,虽然颇雅致,但又高又窄,仅能容几人并肩而立。 林忱几人入院之后,张大娘子便被请到这台子上去了,剩下她自己单独一个在人群中打转。 她仰望过去,台上已站了一人。 萧冉还是白日里那套衣服,却在外面披了件黑色披风,因着距离不太远,连脸上的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前几面从未有过的凛然与锋利。 宛如一把快刃,正等着饮血止渴。 张大娘子登到台上,手脚已有些颤抖,萧冉背对着她,再转身已换了副面孔。 她笑着说:“来了。” 她摆摆手,随着一声令下,台上两侧的人点燃了第一支烟火。 一朵硕大而鲜艳的红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绽放,照亮了长久以来黑暗的夜,似乎连月华也因此失色。 随后,逸散的星火化作坠落的星,华彩熄灭,最后晦暗地退场。 几乎是同时,地上几十支烟花怦然炸响,天幕璀璨,亮如白昼,各式各样的图案纷繁复杂地展开。 像是一场不断循环又究极短暂的宿命。 院中的夫人小姐丝毫不惧硝烟燎人,纷纷聚在门口,提着灯笼说笑。 林忱置身其间,竟也有那么一瞬间为烟火欺骗,觉得岁月静好。 当烟花纷纷盛开,她不期然与萧冉的视线撞到一起。后者正盯着她看,眼神里明明全是冷然,非要在她回看过去那一瞬扯出一个迷惑性的笑来,仿佛在这飞雪飞雨的春夜里相逢很快乐似的。 林忱的眸子张得很大,也很亮,映着火树银花,那股倦怠厌世的劲都没了。 萧冉的手摸进袖口。 在高台之上,她敛起笑,年轻又白净的面孔上露着狠。那微挑的凤眼一垂,却仿佛一张菩萨面。 然而,在所有人沉浸在烟火回味时,她将脸一抹,化作了罗刹,猛然旋身出手,一把玄色刀刃紧紧贴在了身后人脖颈上! 张大娘子猝不及防,一声尖叫冲出口来。 正在这时,院中那些燃放烟花的火工们不知何时掏出了弩机,列好了阵型,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院墙,只等一声令下,就能把院里的人通通射成筛子。 弩机森森的寒光在月下闪亮,林忱心头一颤,指尖微微麻痹,身体却第一时间躲进人群之后。 她在窗下,眼看着门口的一群人踩踩踏踏、慌慌张张地想要进门来。 “都别动!”萧冉厉声向院内喝了一声。 她将簌簌发抖的张大娘子交给手下,那短刀嗖地贴回袖子。 然而这声音稚嫩,虽威势有余,但却似乎起了反作用。屋内的人更加慌乱,推推挤挤着要关门。 萧冉里在风中,眼睛被风雪吹得微眯,她披风一挥,墙上万箭齐发。 密密麻麻的箭划开破空之声,其力度插到地上连箭头都看不见。 一时间尖叫四起,华服贵人们向内奔逃,也顾不得撞到了谁。那盏盏灯笼落地,点着了硝烟的余烬,一下子撩起一大片橙红色的火! 林忱伏着,一支箭恰好从她头上掠过。 第一波箭雨过后,众人惊魂未定,回身才发现,这些箭虽然来势汹汹,但大部分都落在了门口,并不真地要伤人。 这下子,不用萧冉再说,压抑的哭声下,腿脚发软的众人互相搀扶着往门外走去。 青萍已在门前站定,大声说:“众位夫人莫慌,今日常侍是奉太后之命讨伐逆党,与尔等无关。” 大家哆嗦着向上看。 高台上,萧冉的披风猎猎作响。她静静站着,一直等到乱象结束,才回到张娘子身边。 那柄短刀贴着张娘子的脸,她冷声问道:“阿湘呢?” 张娘子虽抖成个鹌鹑,但从咬着的牙缝间还是挤出一句话:“常侍以为抓着后院的一群人,对老爷有用吗?” 萧冉微微笑了,她的声音夹杂着飞雪,又甜又冷:“娘子还是太天真了,张侯爷这会儿只怕是自顾不暇了。” 她话音一落,张娘子便注意到远处燃起一片火光。 在被阴云遮盖的月下,在三月的飞雪中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目。 先是东边的方向,接着是西边的,沿着往前院去的路上,一片片火光也是冲天而起。 嚷嚷着救火的声音顺着风声刮到高台上,张娘子的心全凉了。 她的唇变得很苍白,听得萧冉说:“这几个月锦衣卫早已进城,想来他们的手段娘子听说过。平城就这么几户人家,谁家的儿子出去吃酒,谁家的孙子在外逛青楼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更何况今日众人聚齐,省了我挨家挨户抓人的力气。” 张娘子已是闭口不言,萧冉倚栏轻叹,一只手背到身后:“我喜欢娘子,至少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就走。不如说说,你是怎么猜到提前女儿送出去的?” 张娘子咳了几声,竟惨笑起来。 她说:“落在常侍手里,倒是能痛快一死,否则来日入京,不知要受何折辱。” 萧冉只是敛眸,不知在盘算什么。 “但常侍应该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吧。”张娘子的头发有些散了,脸却扬了起来。 向着明亮的火光,她说:“常侍镇定自若,可是身后那只手,却在抖呢。” ** 前院的管弦之声停了,酒酣耳热的众人惊慌地出门去,看后面连绵火光冲天而起。 “怎么回事?” “好端端地这么着火了?是不是方才的烟花落到树上了?” 张侯爷一马当先向外张望,过了半晌却说:“不对,现在落雪即融,烟花怎能燃起。” 他有些慌张,一面赶忙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一面向后禀报。 “涟姑姑见笑了,后院似乎不大太平,我须得去看看。” 涟娘一身黑衣,还在悠闲品茶。 “大人别着急,微末小事罢了,安心坐下。”她不厌其烦地折腾着手里的茶具,弄得底下人一片茫然。 “姑姑。”有人说:“那火势汹汹,不管的话,半边宅子都要烧塌了。” 涟娘依旧安如磐石,她略疲倦的眼透过飞雪望着城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张侯爷意识到不对,他拨开众人正欲出门,外面却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厅堂中的人顿时面色一变,与李四郎一堆玩的孩子哭的哭闹的闹。 涟娘却站了起来。 她立身笔直,后背崩得像一张弓。 张侯爷懵怔半晌,忽然转身:“是城内武库!”他怒视涟娘:“是你!” 涟娘板着脸不答话,只道:“后院的火乃锦衣卫手笔,他们知道轻重,侯爷就不用担心了。” 张侯怒发冲冠,扫视众人,粗声道:“把门关上。” 他自刀架上抽出闪亮的刀刃,吼道:“都愣着干嘛?抓住这女人,城外守备军即刻就到,还怕区区几个锦衣卫吗?” 他话音刚落,涟娘平静的声音便响起:“十日之前太后就料理了张家在京城的势力,如今禁军已在城外冲锋了。大人说的话,可能对这屋内的人负责啊?” 张候的脸憋得通红,屋内准备动手的人果然踌躇起来。 他扫视一圈,冷笑着举刀。 身边的人纷纷退开,他身边正好留下一圈空地。 张候恨道:“少在这里信口雌黄!”他四顾道:“你们不肯动手也就罢了,只是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们。” 他语带抽搐,手上却突然暴起,不管旁人,只冲着涟娘而去! 第10章 欺骗 外边狂呼无止的风似乎停了一瞬,张候的刀霎时间便逼到了眼前。 他从前跟随张老侯爷南征北战,八岁上就在军痞子堆里打转。尽管这些年无战事,但刀一出鞘,到底尚存着杀伐的锐气。 而涟娘只是个女人。 众人冷眼旁观,并不出手。他们还在等,看究竟是锦衣卫先到,还是这女人先丧命。 张候面目已狰狞,他拼尽全力砍来这一刀。刀锋划开明亮的烛火,正落在涟娘的头上。 而后—— 被一柄黑长的直刃所挡。 涟娘身边默然伫立的少年一抬臂膀,硬接了张候这一下,随后扭腰荡开一圈,将人横扫下台阶。 张候立身不稳,心头大震。 只见那少年双手握刀,自阶上跃下,借着冲劲挥劈下来。 张候错身以臂格挡,交错的一瞬,他才看清这少年眼眸微微呈现出一种暗绿色,兼之高鼻深目,有几分像蛮人的长相。 “侯爷,还要执迷不悟吗?”涟娘看着外面的风霜,说:“你听。” 久未停息的风带来了硝烟味,除了吵嚷的杂音外,另一种声音渐次逼近——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虽无杂语,但长靴踏雪的声音落在张候耳朵里,无异于催命的钟声。 他越发疯狂,手中钢刀连劈带砍,一心想着逼退这个挡他路的少年。 第13章 但无论刀法如何凶猛变幻,其去势总会被那直刃阻挡。 少年的身形纤长,防守却密不透风。他并不冒进,始终严防死守在涟娘身边,杜绝任何一丝偷袭的可能。 张候心思一乱,终于还是出了破绽,他只觉手腕一麻,刀就被挑飞出去。 “你输了。”少年话说得有些木头木脑,但脚上已将刀远远踢开。 与此同时,封堵的大门被一下撞开,三十多个锦衣卫鱼贯而入列成两行,将人群彻底封锁。 外面家丁反抗的声音已消失不见,府中一时寂静得空无一人。 飞雪忽一下子灌入暖阁。 张候颓然委地,身着黑袍红裙的萧冉提着人走进堂来。 “请侯爷交出城防铜符。” 她快步近前来,站到涟娘身边,身后两个锦衣卫架着昏迷不醒的张大娘子。 “素闻侯爷与娘子伉俪情深,又只一个独女,是四十岁上才得的。她们的命,还换不得一枚符节?” 张候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目光阴沉地盯着那两个锦衣卫,猛地咳了两声。 成王败寇,方才还是春风得意人人吹捧…他看着周围各有思量的人,只觉得世事真是捉弄人,老天亦薄待他。 “换?”他冷笑着说:“我交了符,你们便能放了我妻女?別放屁了!” 他撑着站起身来,讽刺道:“太后早就看平成这些世家不顺眼了。当初迁都到上京,朝廷没有带上我们,如今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他怆然而笑:“无非是太后的权柄还不够,还要做皇帝不成?!” 涟娘似乎与高台融为一体,张候的激愤全影响不到她,那身姿岿然不动。 萧冉藏在绣袍里的指尖颤了颤,她冷冷向张候投去一瞥,道:“侯爷好硬气。” 她目视锦衣卫,后者立刻架了张大娘子到台前,匕首直指着那纤细易断的脖颈。 张候向前迈了两步,立即被人压住了肩,缚住了手脚。 “我再问一次。”她的眼垂着,语调冰冷:“第一个是你夫人,下一个是你女儿。你不交代,你家四个兄弟总有一个要交代。” “我女儿呢?”张候尚未存死志,只想着想拖延些时间:“我要先看到我女儿。” 萧冉呼吸乱了一瞬,但一下刻,她便笑起来:“阿湘冰雪聪明,见血只怕要吓坏了。若侯爷是在等平城守备军绝地反击,那只怕失望了,今日不巧,守城的正是你二弟,不如你猜猜,他此时是不是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了?” 张候先是气急,随后又消沉下去。 他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平城九门只要破其一,敌军便能冲入城内。此时要符节,不过是为了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收缴整个平城的军备力量。 张候在风雪中低了头,只觉得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算了,虽说总是要死,但至少不必让妻女死在自己眼前。 “在书房,左边墙第五步的暗格里。” ** 林忱斜立在窗边,看着对面青檐上滴滴答答落着融化的积雪。 昨晚锦衣卫抄了张家,后来又有被坚执锐的军士冲入了城内。人心惶惶之下,她只听见院子外面乱了半夜,直到天将破晓,院墙上的锦衣卫才撤走。 她即刻走出后院。然而一进暗巷,便见两人身带长刀,态度却颇为恭敬地请她去驿馆。 倒是出乎意料。 林忱本以为,若她今夜能走便是平安,只要即刻买船去上京,这些人也不会揪住她这个小人物不放。但倘如被抓,则沦为阶下囚,再睁眼应和张家人一同进诏狱才对。 可她错了。 屋内袅袅地染着驱潮的熏香,天色才亮,雪止住了,风却还又硬又冷。 驿馆的院门大开着,却一直无人进出。 直到天空开始染上红霞,红日露出薄薄的一个沿,林忱才见门口出现了几个人。 萧冉为首,身后跟着青萍、和昨晚那两个带刀侍卫。 她裹着披风,面色苍白,周身仿佛都凝散着挥之不去的血气。 林忱远远见这人把披风解了,衣裳也不换便往楼上来。 不多时,门给推开,来人还未开口,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林忱往炉里又添了些暖香,然后在席上坐定,静静地抬头看她。 萧冉搓了搓胳膊,兴师问罪的气势折消了一半。 她掀开炉盖,嗅了嗅,道:“师父在这种情境下还能泰然处之…这个年纪这样的心性,我只见过一个人。” 林忱道:“大人年纪也轻,不也已担大任了?” 萧冉笑笑,她开窗向外望了望,转头问:“那师父再猜猜,我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 这回林忱不说话了。 萧冉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热茶,半晌才说:“青萍说,是你和张大娘子一道把人放走的,她派人去追了,但没追上。” 林忱把手缩到袖子里:“我只知张娘子要送我出门,你说的,我不懂。” “嗯…”萧冉点着桌面,缓缓道:“这话,我不信。” 她把刀按到桌面上:“但我知道一点。阿湘的下落,确实不是师父会知道的事。” 林忱惊地眨了下眼。 “所以我没有派锦衣卫,而是让我的贴身侍卫请你来这。”萧冉撑着上半身,迫近了些:“小师父应该感谢我。” 林忱不动,暴露在外的脖颈却一阵寒凉。 “的确如此。”她僵持了几息,最终还是以手抵开萧冉,说:“但,为何?大人与我萍水相逢,为何相救?” 萧冉笑了,她又恢复了往日轻飘飘的模样,道:“人犯都姓张,你又不姓张。昨日是你第一次拜会张府,我好奇啊…便着人去打听了你怎会和张大娘子有渊源,师父的同伴不可信,转眼就把你给买了。” 她似是很高兴,也很不解地问:“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这样执着?哪怕费尽周折也要打听到她在哪…是否落难…是不是过得下去…” 林忱默然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道义二字,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的。 萧冉盘坐在席子上,撑着下巴盯着人看了一会。室内姜椒的暖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却又很舒服。 “小师父…”她嘟囔着,放松了坐姿,微微向后撑着身子,问:“这一夜,你累了吧?” 林忱微愣,随后点了点头。 “你…” 她本是想问萧冉想怎么处置自己,不料对面一跃而起,抖了抖裙子,说:“那便在此安寝吧。” 萧冉顺手摸走自己的刀,道:“师父要去上京,何不与我同行?” 林忱斟酌着,摇了摇头:“你们持天子仪仗,我怎敢攀附?”她抬头,密密的眼睫宛如镀了一层凤梢。 萧冉一瞬间觉得这双眼很乖巧。 乖巧又清澈,底下那些坏脾气都被刻意隐藏起来了,让人怜惜。 然而门却开了。 外面青萍道:“姑娘,涟姑姑回来了。” 萧冉没再说话,只转身走出去,吩咐人看好门。 门内,林忱敛了眼眸,裹紧了僧服,一瞬间那股子乖僻又上来了。 她心里烦闷而战栗,面上又一点不露,只是端起茶杯,将那水往香炉里一浇,烟熄了一半。 外面脚步声一离开,她便进屋掀了被子,怀着一腔心事睡大觉去了。 ** 涟娘屋内也焚了香。 不过烧得是禅香,闻着就让人清心寡欲。 萧冉一进门,便收敛了方才嬉笑的神情,肃然回秉道:“已清剿了九门的守卫,平城现已无忧。” 涟娘捧着暖炉,叹道:“还远着呢,军备可以打散,这些世家的心可是紧紧连着呢。没了个张家,也就乱几个月,很快会有人来取代。赵轶不能用了,他这次出面帮我们调动平城的指挥,世家要记恨死他,好在李成风是我们的人,有他留在这瓦解分化世家的势力,太后倒也放心。” 萧冉扶她起身,问:“李大人也是世家子弟,他如何让太后放心呢?” “李家的三个儿子都在上京。”涟娘给屋内的佛像拭了拭灰,说:“但不是人质。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太后清剿世家的决心,所以只求自保。” 萧冉点了点头,过会儿,小心说道:“阿湘还没找到,此次的事办得不好,太后想来要对我失望了。” 涟娘枯干的眼角泛起笑纹。 “走了一个阿湘不要紧。”她亲切地望着佛像:“你已找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萧冉搀扶的手有些僵。 她和宝像庄严的佛对视,那迫切地急于证明自己的欲望却退却了,那双乖巧的眼仿佛又在瞧她。 第11章 启程 春日水暖,岸边依依的杨柳下,群鸭凫水、孩童嬉戏。 林忱坐在马车里,徐徐而来的微风与时隐时现的阳光透过车帘浮动。 萧冉未着履,在她身边的小榻上倚着歇息。 第14章 那场惊变过后,天子仪仗便从平城开拔,沿江而下直奔上京。 来时浩浩汤汤三个月,回来更气派,押解着张家老少仆从三百多口人,连在香山寺出家修行的主持都要给逮回来。 林忱本是以回山为借口来回绝同行之事,而今山上一片混乱,她若再提,实在是看不懂人脸色了。 于是她说:“我在寺中为长辈供奉过长明灯,如今既然要走,也得善始善终,派个人回去将灯续上。” 这般,才好不容易托了寺中姑子往徐家去个消息。不过现在世家人人自危门户紧闭,消息能不能送到还没个定准。 车行大半个月,眼看着就要到达最后一个驿站——云城。 此处是上京京畿附近的一个县城,颇有些荒僻。之所以要经过这里,乃是因为那日闪袭平城的军队要在此驻扎整军。 说来张候输得很冤,一是因为他那个荒淫的弟弟太容易受骗,二是因为那日来的根本不是禁军。 禁军时时要守卫禁中与上京,哪里能千里奔袭。 所以,这次太后派来的只不过是她私养的亲卫,约莫五千人,趁着锦衣卫在城内放火里应外合,破了平城的守备。 张候被押解前还曾问,此次何人领兵。 涟娘回答道,是彭英莲。 正是那个刚刚走马上任,被夫家休弃的将门虎女。 此事人人不提,人人都在心里笑,笑张家一世戎马,却败在女人手下。 林忱撩开车帘,便能看见这位令人惊奇的女将军。 按照上京的眼光来看,她生得的确算是膀大腰圆,行动之间还拎着一把大斧子,观之不雅。但细看上去,会发现她的样貌其实不差,皮肤久经日晒也没黑到哪里去,平日应当也是特意呵护过的。 “你瞧了这么久,瞧出什么来了。”萧冉勾着脚歪着头,拿扇子点了点林忱的后背:“走了这么久,每天像个闷葫芦似的,是不是跟后面那群人在一块闷坏了?” 萧冉所指的是她身后跟着的三辆马车,每辆要乘两三个人,都是些年轻漂亮有才艺的姑娘。 她这一路走得多姿多彩,沿路拉来不少“合眼缘”的,预备回京后收拢到自己府上,没事看着也舒心。 说来荒诞,林忱之所以放心上路,也是因为这个。 这位姓萧的瞧着就不是善茬,所以只要她对自己没有什么特殊意图,林忱也不想撕破脸硬要得罪。 “她们俱是多才多艺,和我一起,该是她们发闷。”林忱敷衍道。 萧冉嗯嗯两声,把脚悬在小榻下,一晃一晃地,似乎穷极无聊,没话也要找话。 “青萍给你改的衣裳都合身吗?” “过些日子到了上京,天气热起来便得穿织纱料子了。” “说起来,你带这帽子还真好看,旁边这朵红花正衬你。” 林忱无语转身,把脸冲着她,想拧着眉,又觉得不太妥,半晌说:“我只觉这衣裳不大轻便,很难行动。不过这些小事,大人平时也要一一过问吗?” 萧冉哀叹道:“天可怜见,我只对你这般嘘寒问暖,可小师父却不领我的情,只恐我一腔痴心付东流——” 眼看着她又要开腔,林忱赶忙止道:“说来你的直袖常服就很好,那绣样很别致。” 萧冉果然起身,指着肩膀,得意洋洋:“是我自己钻研的花样子。” “原来如此。”林忱捧场问:“可有什么寓意?” “一个花样子还要寓意?”萧冉拈了块桂花糕,眯着眼又倒下去:“若真是有,便是我想着标新立异吧。” 林忱歪头,示意不解。 “似花非花,似树非树,外绕荆棘,内罩云雾。”萧冉翘着脚咬了口糕饼,摇头晃脑故作玄机,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 她笑起来风情摇晃,外面的阳光都跟着颤了颤。 林忱略略错开眼,也拿了块糕点,一尝,甜得要命! 她赶忙把糕放下,险些弄了一身的酥皮渣子。 再回过头,萧冉在光里静下来,闭着眼。她不动时也很好看,那磅礴的生命力四散漂浮在空中,和粒粒尘灰一起,宛如入了画中。 林忱有些恼怒,想,一定是这半个月来和她待久了,才稍稍顺眼了些。开始时以为是陌路人,也没有多么惊艳。 她把头偏过去,作假寐状,却不知另一个人悄悄张开了眼,也在看她。 从萧冉这里望去,阳光温柔,林忱就浸在光下。 黑色的巾帽掩盖了她过短的头发,身上的斜领银纹半袖熠熠发光,里面的宽袍大袖虚罩着正在生长的身体,虽然脸还很稚嫩,但看着也有几分风流的态度。 她是个一刻也不得安生的人,此时却只沉默地看,看这个年轻孩子身上,有股郁郁之气在逸散。 那上挑的眉尖下有一颗又浅又小的痣,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现在却看得分明。 春光正好,微风不燥。 萧冉莫名觉得舒服,很舒服。 这样的沉默令她舒服,马车里淡淡的香让她舒服,眼前这个孩子的气也让她舒服。 这是在她肆意欢笑,巡街走马,甚至糟践名声夜夜笙歌时都没有的感觉。 于是她偷偷地凑过去,再凑过去,像一只小心翼翼谨慎至极的狐狸,只为了嗅一嗅这果子是否真的那样清香。 就在她贴到林忱袖袍的一刹,马车骤停,车帘突然给撩开来。 “姑娘!”青萍先探头叫了一声。 萧冉一下子向前扑了过去,跌在林忱坐的那张小榻上。 她只感觉身下轻轻往后动了几寸,接着一只手扶在她肩膀上。 萧冉压根儿没来得及深情对视或是不胜娇羞,她只记得混乱中自己迅速整理好了仪容,然后撩开车帘就走了。 常日做贼,竟也有失手的时候! 萧冉万分愤怒,既怒没到手的成功,也怒失败后的狼狈。 她踩着脚下尚有些湿滑的泥土,愤然问道:“什么事!” 青萍愣了下,说:“涟姑姑找。” 萧冉瞪了她一眼,弄得人莫名其妙。 ** 涟娘的马车走在前面,后方跟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一车又一车沉甸甸的玉像。 说来也奇怪,她对神啊佛啊,其实并不上心,但每到一处,都会去当地的名寺敬香。好像佛祖只是贪图她那点香火钱,做做样子就算完事。 萧冉上了车,只见涟娘照旧在打坐,面上还是冷冰冰的。 “来了。”涟娘睁开眼,说:“春闱放榜,我得提前回京帮太后遴选人才,剩下这一程,就看你能不能镇住这些牛鬼蛇神了。” 萧冉问:“姑姑的意思是…后路?” 涟娘点点头,却把话题绕开了,看来是并不如何担心。 她问:“你这几天消停不少,干什么呢?” 萧冉不好意思道:“姑姑怎么这样说,我平日里也不闹腾的。” 涟娘哼了一声:“前几天隔着这么远,我都听见那姑娘咿咿呀呀唱啊唱,你还要翻了天去。” 萧冉不说话了,只凑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卖乖。 “怎样我都不管你,只一样,进了京就不许胡搞。言官清流虽尽出你父亲门下,但弹劾你的折子只多不少,太后懒得一一瞧,但也不是全不恼怒。” 涟娘喝了口茶,把杯一撂,接着说:“须知太后如此宠爱江言清,但明面上也不曾叫他入宫。更何况萧相对你…” 她话未尽,萧冉却懂她要说什么。 萧正甫,她的父亲,当朝宰相,并不满意自己有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即便他自己就跟着离经叛道的太后,但有女如此,还是令他蒙羞。 若是儿子,无论是怎么风流浪荡都无妨,只要功成名就,将来娶妻生子,这些风流事终将在外面了了。 可萧冉既是女儿身,那么一切光宗耀祖的功业都将成为耻辱的证据,印证他是如何背叛圣人之言。 所以萧冉七岁进宫,十四岁分府另住,和萧家再无来往。 “我就知道,只有姑姑疼我。”萧冉靠着她的肩膀,真情实感地说。 涟娘拍了拍她的头,没再说什么。 ** 晚间,车马到了云城。 此处的县官等候多时,殷勤备至地迎上来,发现自己等着的不是太后身边那位红人,而是个粗手粗脚的女人。 这女人领了一大队兵马,就要在云城驻扎下。 县官当然不乐意,幸而此时萧冉的车架到了,他俩人仿若相见恨晚,相谈了一个时辰。 萧冉将太后的谕令传达清楚,要他安置好押解过来的人犯,最后才提到云城驻军的事。 彭英莲所领的军队原是一年前刚招募的新兵,之前一直安置在京郊的一块校场,那地方又小又破,且一直遭到言官弹劾,直言这支军队不合规,不能在京城里久驻。 这是太后亲自点的兵,指的人,合不合规矩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第15章 那些言官如此坚持,其实也是因为领军的是个女人。 总而言之,上京虽然许女人做官,但真正做起来,才知道其中处处心酸,处处受制。 不过云城县官倒不是个愣的,二话不敢说,就接下了旨意。 萧冉才算放下心来,她和彭英莲密语几句,五千人欢欢喜喜地进了城。 这个是皆大欢喜的夜晚,县官宴请使者接风洗尘,直到夜深,驿馆的门才迎来住宿。 萧冉颊上有些发热,偏巧外面下起雨,她有些昏昏地上楼来,一推门,却发现了了不得的人。 林忱在她房里坐着! 第12章 交互 萧冉眼前有些看不真切,她细瞧了一会,确定自己没有瞧错。 “小师父…真是意外。” 她擦了擦面上的雨水,说:“漏夜来探,是什么意思?” 林忱站到窗边,指了指。 萧冉推开窗,凄风苦雨一下子飘进来。不过一会,雨势已像止不住似的倾泻而下。 “今夜你不在,我觉得有些不对。”林忱道。 萧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然而却笑道:“这话太含混,叫我听了就有八百种意思。” 林忱有些着急,只怪她素来以为萧冉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无论平日怎样玩笑,大事上却一本正经。 她想,究竟是萧冉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还是压根喝醉了。 “你走后,来往驿馆的人多而杂,别丢了什么东西。”林忱奉告到此,自觉仁至义尽。 她正准备告辞,不料萧冉一下子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窗边。 虽然只一下,林忱还是惊得不像话。她面上虽分毫不显,实则心底又骂又叫,只觉得白日里看到的都是错觉,此人脸皮太厚,实在不可优容。 萧冉身上的酒气兜头将她罩住,那双盈盈秋水似的眸子半带醉意,似乎流转之间都要带着横波。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从匣子里掏出一支造型奇异的筒状物什,一端还带着玻璃。 “西洋进贡的远目镜,又叫千里眼。”她调整了下,示意林忱看去。 隔着模糊的玻璃,林忱清楚地看到瓢泼大雨中,一队形容整肃的黑衣人埋伏在草丛中,手中弓弩待发。 而他们的身后,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如不声不响的蜘蛛,已经编织好了罗网,正带最后一声令下,便要将无知无觉的猎物吞吃入腹。 林忱流了一身冷汗。 暗色的夜里,大雨如注,声响几不可闻,她们在这高处,灯火通明,摆弄人命如棋子一般。 转头看去,萧冉的脸已不再发烫。什么春情,什么暖酒,都不过是错觉,她琉璃色的眸子里只有冰冷的杀意。 林忱默默地放下远目镜,虽是两个人挨在一起窗边看雨,也难免自觉有点伶仃。 那些黑衣人毫不知情,锦衣卫也似丢了魂魄,在大雨中一动不动。 直至一声尖锐的长哨声划破雨幕,所有人都被惊动。 黑衣人乱箭齐发,企图射死几个张家的主人,锦衣卫一面在囚车之前,一面从后方包抄,兜袋子似的将人一锅兜起来。 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地上躺满了死尸。 刚刚长起来的春草浸满了血水,不知来年还会不会长得茂盛。 萧冉很高兴,然而一转头,发现林忱已推了门要出去。 “小师父,良辰正好,不如别回去了。” 林忱转头来看她,眼中俱是清寒。 萧冉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 林忱摇摇头:“只是略有感触罢了。” 萧冉过去,不让她关门。 “我倒希望你觉得我可恶,我还好辩解些。” 林忱卡在门边上,只能无奈地听她说话。 “张家落难,其中有你寺中的主持,还有你颇欣赏的张家大娘子,为何半句都不问我?”萧冉摆出逼人的架势,仿佛两个人关系真好到知无不言无不尽。 林忱果然无所适从,说:“问有何用?” “那么你当我是个好人?”萧冉问。 林忱思忖了一会,还是决定照实说。 “想来你未必想当好人,我自然也不这么觉得。我亦非慈悲之辈,却只是悲悯世事如棋,难免被人抛弃。” 萧冉此时才是彻底怔住了,她眼睁睁看着林忱远去,那飘摇宽大的白袍衬着纤长的四肢,只给人一种要遗世登仙的寂寞之感。 抛弃? 萧冉仔细回味这两个字,觉得自己也被悲伤所裹挟起来。方才生杀夺予的快感不过一瞬,细想起来才是不寒而栗。 窗外的雨飘进来,她默默回屋关门,不一会儿,门外锦衣卫来报。 “常侍,贼人共十一人,只留下两个活口。”少年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 萧冉坐在桌边,神情落寞地叫他进来。 来人还身着出行仪仗用的飞鱼服,腰间按着一柄直刃,正是那日挡住张候的少年。 “竹秀。”萧冉打起精神说:“做得好,不枉裴将军向太后举荐你。” 竹秀笑了下,染血的面上却带着憨气。 萧冉也看出他为人有些木讷,于是交代了后续的事,便摆摆手让他下去。 竹秀走到门口,却又听得后面问:“张家的人…有没有撑不住的?” 他想了想,老实说:“囚犯人人需带枷,张家的老爷子前几日就烧起来了,女人反倒还好些。” 萧冉敲着桌面不再说话,竹秀也就告退了。 过了会,二楼的窗子打开,那远目镜探到雨中。 朦胧的玻璃下,远处泥泞的大雨里,囚车东倒西歪了一片,昔日风光无匹的平城张氏困顿挣扎。 看不清的几个人影为了躲雨,将木枷举在头顶,将身缩成一小团。 萧冉看了好一会,随后一把关上了窗。 ** 彭英莲在云城整理军务半个月,仪仗也就在此停了半个月。 每每林忱问起什么时候开拔去上京,都落不着准话。 萧冉最近也格外安分,吹琴鼓乐的伶人一概不看,每天只在驿馆里替涟娘盘核桃。 直到一个人来。 那天林忱正在院里的秋千上闲坐,春日融融,驿馆人来人往。 一匹黑色骏马穿街过市,溜溜哒哒地停在驿馆门口。 林忱双脚着地,双臂夹着秋千上的枯藤往前探身子。 驿馆的衙役上去盘问,将那人挡了大半。 林忱只断续听到几句,要见萧常侍的话。 她听了一会,有点失了兴趣。正准备回屋,那人却晃地一下脱开了衙役,进院来了。 他一露面,林忱便不由得停了脚。 此人手中拿了把团扇,清风朗月般穿过人群。瞧着年纪不大,最妙的是那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微妙气质。 一个少年,只要有了男子气,难免显得粗俗。而这人不但柔雅,甚至显得有些脆弱,仿佛触之即溃的冰雕雪像。 实在是造化钟爱的杰作。 林忱有些失神,只是还来不及反应,身旁就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惊呼。 “呀!江公子!” 林忱与前面那人一齐转头,只见萧冉匆匆从楼里出来,手里还抓着两个核桃。 “什么风能吹得动你来。”萧冉仿佛长了双顺风耳,才能赶到的这么及时。 她把林忱稍微拉到自己身边,皮笑肉不笑:“京城的园子不好玩吗?云城这地儿偏僻,江公子一个人就来了?” 江言清很有些羞怯的样子,答道:“常侍迟迟不归京,涟姑姑连发三封信催,连太后也惊动了,自然就打发我来看看。” 萧冉轻笑了下:“过了今日,请彭将军一顿,便要往京城去了。”她说着,叫人出来安顿江言清,连面子上的寒暄都免了。 人进去,她也不跟着,只拉了林忱出门,往闹市里走。 车水马龙之间,两人拐到一处摊子。萧冉才说:“看得那么起劲,可是心动了?” 林忱挣开她的手:“半月不见,我以为你该很忙,慢得人都来催你。” 萧冉翘着腿坐在板凳上,不依不饶:“想来没什么要紧事儿,江言清闲人一个,随处逛逛罢了。倒是你方才魂不守舍,我怕你给人骗去了。” 林忱把这通胡诹当耳旁风,全没放在心上。 “纵然不急,你也该去请客了。”她看向萧冉。 “不急,那是晚上的事,先吃碗云吞垫垫肚子。”萧冉叫了老板,道:“两碗云吞,一碗重辣,一碗不要辣。” 林忱止道:“我就不必了。” “一起吃碗云吞的面子都不给?”萧冉笑道:“我还想晚上请你作陪呢。” 林忱说:“只怕不行,我只吃素斋。” 萧冉奇道:“你还要回去做尼姑不成?” 林忱喝了口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萧冉笑着看她,心里却有些闷。 第16章 她想,若到了皇城里,这般闲云野鹤似的人该有多拘束啊。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看小师父不是有佛缘的人,何故要去寺里空熬时光?” “清净。”林忱垂着眼,描摹着木桌上有些泛黄的树轮:“何况,不入寺,又去哪里?” 萧冉抿着唇挪了挪窝,凑近说:“自然可以来我府上。” “小师父有所不知,我惯常是一个人住,你来了也没什么不便的。” 林忱顿了下,停了手,那双泛着灰意的眸子起了凉雾。 她转过身去,和萧冉面对面地对视。 她仔细盯着萧冉,把人直盯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这样逢场作戏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萧冉一瞬间攥紧了衣袖。 “常侍要学南方的风流,可以到别处去。什么人都下手,显得荤素不忌,没有风度。” 她说到最后,冷冷的语气里带着薄怒。 林忱真不明白,怎么同一个人,有时看上去可爱,有时又招人恨。 萧冉的心落下来,只是素来刀枪不入的脸皮有点发热,仿佛被人戳穿了似的羞辱。 她仔细品味了下,这辱里倒没有多少怒,只是有些恼。 她向来不吃眼前亏,只想先把人哄好,于是轻轻拽了拽林忱的袖子:“我不说就是了。”她假装自己是只皮毛受伤的大尾巴狐狸,细声细气地央求:“你别走。” 人给她拽住,单薄的后背还在发抖。 林忱自认涵养不错,只是总在这人身上破功,情绪忽然变得百转千回跌宕起伏。 这很危险,就像方才,她听到这温声软语就觉得动人。哪怕知道这不过另一种把戏。 她回头看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心像被刺了一下,而后流出酸酸甜甜的汁水来。 “你好奇怪。”林忱说:“别人也跟着奇怪。” 萧冉扮乖道:“那说明我们是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呀。” 她小小碰了下林忱的茶杯,恰好这时云吞上桌来,热乎乎地冒着气,其中一碗瓢着热辣辣的红油与青葱。 林忱舀动茶匙,一个个云吞在里面翻滚,看着诱人又可爱。 她想,也许萧冉是对的,她就是没有佛缘。就是爱喝酒,爱吃肉,某些时候还爱诚挚的热闹。 而且还抵不住心里的欲望。 哪怕只是一碗云吞。 第13章 温吞 林忱吃完了云吞,嘴唇肿起老高,原本苍白纤薄的唇显得很莹亮。 萧冉慢慢地喝汤,偷着瞧她。 “南边的云吞和北方的馄饨差不多,但吃着更轻盈些,真像云一样。”她扔下两个铜子,走出摊棚,外边的天晴得发贼,天空是一片瓦蓝。 林忱随着她,两个人便沿街逛起来。 云城靠着上京,虽然地方又大又偏,但百姓倒还不穷,市井气也足,路边出摊的卖物件的一应俱全。 萧冉正打听半个月前那场突袭,林忱是如何看出端倪的,冷不防却被一个小摊主唤住了。 不过不是叫她大人,也不是常侍,而是“萧姑娘”。 真是稀奇了,姑娘这话儿,除了青萍,好几年没人叫了。 她偏过头,见地上蹲着的摊主摘了遮阳草帽,满眼惊喜地站起来。 因着很局促,倒没靠近她,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萧冉峨眉轻蹙,歪着头一拍手,想起来了:“赵庭芳!” 赵庭芳连连点头,面上带着笑。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蓝布短打,脚上是有些开线的布鞋。不过就是这样寒碜的打扮,愣是还能看出一股书卷气。 凑近了些,也确实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林忱正想识趣地避开,谁料听见萧冉冷冷道:“哦,赵公子。有什么事吗?” 她从无这样冷峻漠然的声气。哪怕是彼时面对张家那些死囚,也从来都是以礼相待,林忱还真难回忆起她不笑的时候。 赵庭芳也有些慌了,他把手背到身后去,紧张地说:“没什么,只是见了小姐,想着总得问安才礼貌。” 萧冉几乎是讥讽地嗤笑了声,拉着林忱走开了。 “看到你,我才真是不安了。” 她匆匆走出好远,把赵庭芳就那样甩在身后。 林忱纳罕地跟着,等她气平些了才问:“怎么这样气?” 萧冉板着脸,道:“一日之间碰到两个不想见的人,可不是晦气吗?” 她也没了再游街的心思,绕了个路,赶忙回驿馆。 又走了一段,直至快到门口,这才找回些冷静来。 “你别以为我是轻慢他一身褴褛。”萧冉对林忱解释道:“那人是个神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但凭着旁听,十几岁上就中了举人。” “因着这个,在他进京考试的时候,我父亲亲自见了他一面。”她说到这,泛出些冷笑:“然后,便有了两家许婚的意思。” 林忱大吃一惊,回忆起徐夫人对萧正甫的评价。 她说,此人朋党甚多,为人机巧,且贪慕权势,绝非世俗意义上的文人清流。 果然,萧冉哼了声:“他说此人有宰府之才,他日必成大器。” “真是笑话。我七岁进宫,宰相不知见了几个,别说他现在只是寒门子弟,便是王宫贵戚,我也不想攀附。我想着,老爷子不过是趁着我年纪小,想早点把我打发出去,免得再丢他的脸。” 林忱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叹了一声。 “那么此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 “自然只能求太后出面。”她道:“这事过去三年多了,当日赵庭芳进京取士,偏不巧父亲死了,他又得回家守孝三年,如今谁知道有没有再考。” 林忱点点头,忽然想起这些日子来,她对父亲诸多埋怨,却从未提过母亲。 正欲问,萧冉却心情不佳,不愿再谈,抬脚进屋去了。 直到夜半,云城旁淮河上的灯都亮了,人才又露面。 她已换上了绣禽文蟒的红色官服,却头上未着冠帽,只是以金冠束了,显得很利落。 林忱早已得了青萍的知会,等在门前。她眼看着萧冉圾着木屐出来,懒洋洋地去套左脚的靴子,然而踩了三四下也没成功,情绪很不好的样子。 最后还是青萍急慌慌地上前替她整理妥当了。 萧冉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淡淡地问:“彭将军那边已经走了吗?” 青萍急道:“走了,姑娘。人家比咱们还早一刻,哪有主人请客反而姗姗来迟的道理。” 萧冉微笑着,不太经心地说:“彭将军不是迂腐之人。我与她吃饭,是宾主尽欢,犯不着那些虚礼。” 她说着,到廊下拉住林忱,非把人家拢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一只,紧紧攥在手里。 “小师父,你久居山中,不知道什么是繁华富贵温柔乡。今日便带你去玩玩,说不准就乐不思蜀了呢。” 林忱体察她心情,没说反驳的话。 两人上了马车,很快到了云城江左的醉香楼。 车由静处来,宛如辘辘驶进魔都仙境,江上香风阵阵,泛着潮的水雾映着盈盈点点的灯舟,天上也高高飘起橙红的灯笼。 水天相接处一片黑暗,暗处传来袅袅丝竹声。 贵人车马如龙,宾朋相聚,身后仆从如云。 林忱下车,的确恍了神,没想到小小云城也有这样奢侈的享乐之地。 “走吧。”萧冉携着她的手,指着一座画舫:“我今日点了几出戏,是当地有名的班子。” 林忱道:“大人的薪俸看来很充裕。” 萧冉哀叹道:“若非这一趟是宫中拨款,只怕我半年的薪俸也吃不上这儿一盅酒。” 她们登舟,见彭英莲果然已经等在船上 “将军。”萧冉一扫登舟前的萎靡,精神地迎上去。 两人一番厮见,彭英莲笑道:“这些日子忙着整顿军务,每天也不在驿馆,没空拜会常侍。” 她转向林忱,问:“这位是?” 萧冉笑:“这位可是个奇人。” 她将那日林忱提早出现在她屋中,提醒她小心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因着口才好,说话不疾不徐,果然引得彭英莲很有兴趣。 彭将军到底不是混官场的,叫她一打岔,只当林忱也是大内的人。 三人落座,开始点戏,不料瓜果宴席刚摆上来,青萍便进来了。 她对萧冉附耳道:“岸上…赵公子…要见您。” 萧冉转着玉杯,神情略带不虞。 “什么事?” “没说。”青萍为难道:“他下午便在驿馆旁晃荡,没想到竟会跟到这来。他说,知道姑娘公务繁忙,所以一直犹豫不敢求见,只等今日您的事都办完了,他就在岸边等。” 萧冉摆摆手。 青萍退出去,舟中的气氛冷了片刻。 林忱注意到,萧冉虽面上带笑,桌下的手指却一直在敲椅背,显然是心思烦躁到了极点。 第17章 然而她一面殷勤请彭英莲点戏,一面讲这些日子的新鲜事,努力扮演好东道主的角色。 舟内咿呀唱到月上中天,除了林忱,两人都有些醉了。彭英莲更是少有这样放肆的时候,开始时还有些拘谨,三杯酒下肚,将门虎女的本色便按捺不住。 一盅接一盅的酒下肚,周围都是绕耳的戏腔,萧冉找准机会,推心置腹起来。 “此次平城的事虽不比边关凶险,但将军一战而定,太后娘娘便可放心扩充云城的军备了。” “是常侍和涟姑姑筹谋得当。”彭英莲实诚道:“我并没出什么力。” 萧冉道:“话不能这样说,有了兵马,大事才可定。自古以来,没有女子领兵的,太后冒天下之大不韪提拔将军,是因为她老人家信不过别人,只有将军,跟我们真正是一条心。” 彭英莲受宠若惊,赶忙说:“太后在危难之时救我,我自然以性命相报,即便才能不堪驱使,但若娘娘有事,至少留下一战之力。” 萧冉听人表完忠心,又说了一大筐的好话,直把人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酒酣耳热,两人都有些醉了。 林忱在旁边看着,发觉萧冉今日才是真醉了。 至少没空作“眼波横”了。 她面上两团坨红,领子上的扣也开了一颗,眼睛半眯着,宛如睡凤醉莲,身上的媚意挡也挡不住。 彭英莲伏在桌案上,人事不省。 林忱正欲唤青萍进来,萧冉却非要拉着她去楼下看戏。 画舫一共两层,她们方才是在二楼,谈话不受人窥探,戏却能听得一点不漏。 “回家吧。”林忱搀着她,无奈道。 萧冉充耳不闻,晃荡着走到楼下,竟把她推开,自己扑到唱戏的台上去了。 那角儿没法再唱,只愣在台上不敢动弹。 萧冉却说:“唱啊,接着唱!” 她甩着自己的官服,跟着唱和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情字——” 老班主躲在后面,踢了曲艺师傅一脚,那乐声复起。 他们演的是《三请樊梨花》的故事,讲得正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子,三次被夫家休弃,却始终对夫家念念不忘,而后这位前夫需上战场,又厚着脸皮将人请回来的故事。 林忱此前从未听过戏,只听他们咿咿呀呀地唱,连词也听不清楚,只能通过台本分辨现在唱到那一折了。 萧冉唱了半天,累了,毫无形象地坐倒在台上。 班子撤了,只留下方才的旦角在台上,轻轻扶着。 “大人…大人?”老班主上来,作揖作了半天,见人也没反应。 萧冉仰着头,唱戏特制的灯落在她脖颈上,烘出一片暖光。 “快扶大人下去歇息。”班主推了推那角儿,正对他挤眉弄眼。 萧冉却忽然站了起来。 她瞧着班主,后者扑腾一下跪了。 那角儿也吓得不轻,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 “干什么呢?”她问。 老班主不敢搭腔。 萧冉便细细看那旦角的行头。 真好看呐…她想,不是唱的好,只是长得美。这红妆,放在男人身上,男人便成了女人,多稀奇。 她打了个哈切,冲着那角儿勾了勾手。 班主喜出望外,赶紧推着人去。 然而正这时,灯突然暗了两盏,戏台之外的烛火反而燃起来。 众人莫名。 只见一个人影站在灯烛旁,身上的暗暗的银丝绣文闪着光,身段高挑清瘦。 她承受着许多目光,却不动声色,也不向台上望一眼。正因这份漠视,才叫人觉得贵不可言。 萧冉好像才想起来这还有个人,步履不太稳当地走过去。 林忱点完了烛火,便坐在看戏的椅子上。 萧冉在她面前半蹲下,粉面上还带着抹不去的笑。 “唱够了?”林忱问。 “够了。”她答。 林忱把手帕沾了水,仔细擦着她的眉眼,把帕子覆在她的脸上,随后问:“还要去哪?” 萧冉温吞半晌,说:“回家吧。” 于是醉香楼画舫的烛火熄了,青萍搀着自家小姐,又叫了人来送彭英莲,一行人乘着江风返程。 林忱静静地走在前面,身上好像往下掉冰碴儿。 青萍看着害怕,默默依偎紧了萧冉。 临上马车,萧冉道:“你去看看赵庭芳,打发他走。在江边等一晚上,明儿死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第14章 春色 萧冉回到驿馆,非要拉着人一起睡。 她的醉仿佛是间歇发作,此时便闹得很严重。 青萍说:“我家小姐很少喝醉,醉了便要人陪。” 林忱看了她一眼,挥挥袖,走了。 然而没走几步,便被人从背后抱住。 萧冉官服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此时发汗发热全部蒸出来,像桂子,又要浓烈些。 林忱比她矮半头,给缠住了就没法脱身。 “既如此,叫青萍进屋去。”她挣扎道。 萧冉哼哼两声,说话也吐字不清。 林忱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误入了话本,给狐精鬼怪的大尾巴裹住了。 萧冉半哄半拐地拉人进屋,两人一起扑进床里,林忱一口气闷住,再起来时脸上也挂了薄汗。 “你倒是金贵。”林忱气急败坏:“既如此,方才让你和那戏子一起走就成了。” “嗯…”萧冉翻了个面,闷闷地笑。 她支起头,盯着林忱:“那你还拦着干嘛?” 林忱不说话。 她向外边叫了一碗解酒汤,叫人坐得起来。 萧冉通身的汗被吹冷了。 她望着床顶,问:“你知道今儿唱的是什么戏吗?” 不等林忱作答,她自顾自地说:“是樊梨花,是点给彭将军看的,女人的心总是软,太后要提点她。” 林忱垂着眼,说:“快睡吧。” 萧冉却望住她,笑着问:“你是不是以为,外边的传言都是假的?” 林忱反应了好一会,随即冷冷地瞪着她。 “若不然。”萧冉翻身坐起来,眸子里含着疯狂:“我十四岁便请了江南的名倌儿,你当我还嫌弃戏子?” “我不感兴趣。” 林忱夺过她的碗,起身就要往外走。 “那些人暗笑我,讥讽我,他们装腔作势义正词严,自己两杯酒下去却成了衣冠禽兽。流连花街柳巷也能青史留名,自个死了却恨不得妻子个个立上贞节牌坊。” “小师父,你说我风流,是抬举我了。不如直说罢了,不过是荒淫放荡,水性杨花,我都承受得起。” 林忱顿身回首,见她边笑边泠泠落下泪来。 “你说,可不可笑?那人…那江南来的倌儿,说他中过秀才…” 她笑得咳嗽,床帐中一片难堪的寂静。 林忱再也走不动了。 倒不是同情这癫人,而是这番话,说到她心里去了。 “有一个朋友和我说。”林忱想了想:“希望我是真的自在。” 她回到床边,说:“希望你也是。” “无论你做什么,只盼着你是因为喜欢,而不是仇恨。” 世间已无你我的容身之所,只求心上有自在的一隅,才能挣脱这樊笼啊。 ** 第二天晨起,迎接林忱的是一片刺目的阳光。 床帐大开着,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她和衣而眠,身边萧冉还在沉沉睡着。 这人昨夜痛哭一场,眼眶有些发红,倒是睡相有几分天真无邪的意思。 林忱拉上帐子挡住光,自己去外间换衣洗漱。 清风徐徐地吹,带着露的清凉,昨晚的不快仿佛一扫而空,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欣快。 林忱边净面,边在心里想,从前总以为萧冉是只心有七窍的狐狸,现在看来不尽然。比如她哭的时候,瞧着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如果硬要说是狐狸,那也是披了虎皮的狐狸,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毛绒柔软的火红色皮毛。 想着想着,铜盆碰撞的细微声响引来了外边早起的青萍。 她推开门,正欲唤人进来服侍,才发现外间只有林忱一个人。 “欸?”她轻手轻脚地进来:“我家姑娘还睡着呢?” 林忱点点头,挡开她到门边说:“睡得迟了些,有何事?” 青萍摸摸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是赵公子的事儿。昨夜姑娘派人去找他,正碰上他给几个人围住了打,要是再去晚点,说不准现在人已经在河里了。” 林忱好奇心匮乏,只说:“你家姑娘因他生了不少闲气,何必今日还来告诉这些事。左右没打死,叫他自己去衙门提告就是了。” 她说完了,青萍还站在那不动。 “怎么了?”林忱问。 青萍朦朦胧胧地察觉,自己不该越过主子将这事说出来,但这话也很有些道理,所以她一时纠结住。 第18章 “那么…也好。”她说着,准备退下去。 林忱却在这几息之间忽然一问:“打他的人是谁?” 青萍赶忙回身:“这正是为难之处,是京城冯氏的人。” 京城冯氏与平城张氏并举,乃世家豪族之首,因其在天子脚下,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权势更炽。 林忱合上了门,细细斟酌半晌。 “昨夜他是否在河畔冲撞了冯家的某位贵人?既是家丁打人,总该有个由头吧。” 青萍摇了摇头:“小师父有所不知,冯家势大,连那狗奴才气焰也嚣张。我问他们因何殴打百姓,他们竟一句话也不说,端得我们拿他没办法。” 林忱倚着门,睫毛簌簌地扑动。 她思考时极专注,因此也没发现门缝悄悄打开了一条。 “这事儿有趣…”她单手按着额角,垂头说:“冯家的人都在京中,没有差事,也没有生意,谁会特意到云城这样荒僻的地方作乐?” 青萍一怔。 “我在萧常侍那儿听说,宰相对赵庭芳的评价颇高,此时又正是科考放榜的日子,他何以还留在云城,且不顾礼数纠缠到醉香楼去。” 这些零散的细枝末节实在是人人皆知,然而一旦被串起来,原本平平无奇的一桩殴伤案瞬间变得扑朔迷离。 青萍又是胆寒又是怀疑。 “小师父这么说,是不是太多虑了?”她问:“也许就是他得罪了冯家的下人,那几个一时冲动将他打了罢了。” 林忱点头:“的确如此。” 不等青萍愕然,她又说:“只是不论原因为何,对你们姑娘来说,这都是一桩好事。” 青萍脑子打转,实在不解。 林忱却只告诉她:“总之,一会你将此事告知你家姑娘即可。”她抬脚要走,想了想又添道:“只别提我。” 她话音儿还没落,便听见两声拍掌。 “好智谋啊。”门哗一下开了,萧冉拢着衣衫:“那天驿馆无人,小师父也是这样推演出会有杀手上门么?” 林忱想走没走成,有种被捉住的失措感。 “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秋。小师父的本事,堪与前朝的黑衣宰相并论。” 这话实在夸大,林忱听了都害臊。 “不过比常人思虑周全几分,不值一提。”她扭头,有些躲闪。 萧冉迈过门槛,身上带着酒后的倦懒,到林忱身边,扶住她的肩:“我要去前厅,瞧瞧这是一起子什么刁民,竟敢聚众斗殴。小师父,同去否?” 她最后这几个字低低的,仿佛说道最后这几分气已尽了,缱绻柔顺地匍匐在林忱的耳朵边上,只等着她转头采撷。 那一小块皮肤受了刺激,惊惧地颤栗起来,连带着耳廓都变得通红。 林忱赶忙甩掉扒在自己身上的精怪,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言简意赅:“去。” ** 赵庭芳站在堂下,左眼挂着淤青,赤膊尚在流血,看着分外凄惨。 胡县官捋了把短髭,偷着瞥了眼屏风。 屏风后坐着的两位中间摆了张小桌,上边的茶水还冒着热乎气。 “咳…堂下提告,举人,赵庭芳。被告,冯家家丁四人…”他敲了敲桌面,问:“何故于醉香楼画舫河畔聚众斗殴?” 赵庭芳垂首不语,那冯家家丁四个七嘴八舌道:“不是斗殴,不是斗殴,这小子又没怎么样!” “是他冲撞了我家主子,才稍微给了点教训。” “太爷您怎么不问问醉香楼那种地方,他一个穷光蛋去干什么?肯定是居心不良。” 他们言辞狂放,赵庭芳好歹有着举人的功名,到了衙门都不必跪拜,他们却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胡县官头痛不已,拍了下惊堂木。 “安静!派一个人出来说。” 阿大站出来,指着赵庭芳的鼻子道:“太爷,我们家主子。哦,也就是冯总管,昨晚上去醉香楼夜游,谁知道这小子不长眼睛,愣往我们家总管身上撞。” 胡县官不耐道:“就因为这点小事,你们就把人打成这样?” 阿大道:“那倒不是,主要是因为总管上船后,发现身上的钱袋不见了。去醉香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行窃之人,自然就是这小子。” 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胡县官摇摇头无奈地想。 他看着这几个人,再看看旁边一言不发的赵庭芳,打圆场道:“你说人家行窃,那也需到衙门递诉状,私下打人算怎么回事啊!” 阿大连连陪笑点头。 “还有,要是没法证明钱是提告偷的,你们还得赔付人家的药钱。”胡县官清清嗓子:“这是另一个案子了,容后再议吧。” 他给主簿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钻到屏风后,小心问:“常侍大人,您看这样行吗?” 萧冉扶了扶帽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主簿不解其意。 “胡大人这是拿我当徇私的小人了。”她说:“放心,我同那赵庭芳没有什么私交,我只要求大人秉公办理。” “呃…这…” 主簿急得满头汗。 林忱在一旁提醒道:“审了半天的案子,原告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主播恍然大悟,赶忙回去附耳禀告。 胡县官看向赵庭芳,和蔼问道:“提告可还有什么诉求?” 赵庭芳抬起脸。 他好好一张书生面孔,身材也瘦弱,但眼神中却偏偏含着锐气与愤恨。 “大人。”他跪下,眼睛却看着侧堂屏风的位置:“冯家四人的一面之词,避重就轻,矫饰真相。” 胡县官因为他的不识趣,头更痛了。 若打他的是旁人,那自己拼着得罪人也要给他一点偏袒,以讨后面那位大内常侍的欢心。但这可是冯家,碾死自己就跟碾只蚂蚁似的。 萧常侍一走,自己这位置还要不要坐了。 “行行,那你说说,真相是什么?”胡县官喝了口茶。 赵庭芳深叩下去,他似已在心中隐忍了无数的愤恨,怒火灼得他眼睛发亮,将这污糟的衙门生生辟出一道光亮。 “学生,要举告冯家次子冯敬。” “科举舞弊,偷换考卷,虚占功名!” 胡县官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简直怀疑自己年纪大了,耳朵出毛病了。 屏风后,萧冉盘够了核桃,把茶杯一撂,开心道:“终于到我上场了。” 第15章 进京 胡县官从主位上退下来,恭请萧冉坐上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官管得了。 萧冉戴正官帽,从屏风后出来,笑眯眯地说:“烦请大人将衙门的大门关好,无关人等退出去。今日的事传出去一句,你我的脑袋可不够平息天下读书人的怒火。” 胡县官冷汗连连,片刻之后,堂内只剩几个他信得过的心腹。随着萧冉而来的锦衣卫也依次入堂,默声立在两侧。 冯家几个家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便成了软脚虾,站都站不住。 “好了,再重新说说吧。”萧冉玩味地点了点桌面,冲着堂下四人道。 ** 上京城外,轻舟画舫,莲花池里。 冯家二公子冯敬宴请自己相熟的兄弟亲友,饮酒作乐。 他举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身边依偎着的蛮女舞姬,迎接底下人的吹捧与夸赞。 “二公子十年寒窗,今朝一举中状元,真是让我等佩服的紧啊。” “欸——要我说,状元算什么?照我们二公子这劲头,以后应是文能安天下,马上定家国!就像当年冯国公那样。” 冯敬听到这儿来劲了,一双细眼眯得缝都找不见。 虽说他家累世为官,但他太爷爷冯国公官位最高,受封最厚,乃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平天下的人,是冯氏人人称道的英雄。 “谬赞,谬赞了不是。”他嘴上这么说,那张黑面上却是容光焕发。随手捡起手边的酒盏,扔给方才说吉祥话的人。 一时间,画舫内外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有人问起:“敬之,你夺魁这样的大喜事,冯老怎么也不说给你庆祝庆祝?要是我爹,一定欢喜到天上去了。” 冯敬满不在乎:“我爹他老人家整天在宫中办事,甚是辛苦。这冯家呢,还一大家子要他照应,今天这个求官,明天那个图名。” 他仰在背后的软榻上吃葡萄,给这么一船狐朋狗友围着,半点没想着给自己父亲帮忙。 只看着手边这酒壶不称意,想着换一个,一叫冯总管,发现人还没回来。 “他人呢?”冯敬醺醺然问。 下人附耳道:“还在云城呢。” “哦…”他昏沉着脑袋想了一会,只记得自己叫人去料理那桩事…不过那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竟给忘了。 “怎么,还没办妥?” 下人笑道:“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云城到底离京有些距离,下午兴许就回来了。” 第19章 冯敬也就不再问。 他转着酒杯,心里唯一笼罩的阴影其实在自己父亲那边。 方才他对外人轻描淡写,实则半月前,他爹知道这事时差点用家法把他打死。 这半月来他禁足不出,也不知此事如何了了,心头总是不安。 因此一放出来,他一面派心腹之人去杀人灭迹,一面大肆宣传自己中榜的消息,仿佛这样便能掩盖住心虚。 他年少未涉朝局,压根不知道朝廷里如今沸议如雨。 历来高官子弟中榜,言官都会无事生非,硬要上疏弹劾是否考试中有弄虚作假的劣迹,更何况他这次中的是状元,御史台上下的眼睛都长在他身上了。 他爹冯不虚如今也心虚了。 这位自元化五年就身居相位的老人日理万机,还要分心思处理这掉脑袋的破事,心头简直压了一万斤。 这些天他在翰林和贡院四处打探,弥补当时留下的疏漏,万万想不到,短短半个月,自家的逆子便又从家门里跑出来兴风作浪。 今日,宫内传来消息,太后宣他明镜阁单独议事。 冯不虚午后便站在宫门前等,跟着他的长随看他止不住地往下淌汗,还以为他是病了。 “老爷,要不咱们打着点伞吧。” 冯不虚摇了摇头,望着明镜阁地牌匾,自嘲地笑笑。 这大殿的名字还是他拟的,如今,他自己却也不能心如明镜了。 又过了一刻钟,殿内出来一位女官。冯不虚跟着她进去,穿过正殿,来到后堂议事的地方。 太后娘娘午休刚醒,此时召他也像是在唠家常。 隔着暗红色的纱帘,冯不虚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非常确定的是,这女人必定来者不善。 果然,谈完了每日的例行公事,太后指了指手边半人高的奏折,说道:“冯相,这些都是弹劾你的奏章,单是叫女官看完就花了两个时辰。” 冯不虚弯了弯僵化的老腿,跪地叩首。 太后在帘后抖了抖水烟管,倒是自在得很。 “虽说人多势众,但到底是无稽之谈。”帘后散出些轻烟,出乎意料地,她说:“最近料理张氏已经劳师动众,他们还指着这点子虚乌有的事来骂,也是闲。” 冯不虚微微抬头,想想附和道:“是了,张家的根虽然在平城,但上京的余党实力犹存。” 太后应道:“那么就更要查出,谁是心向逆贼的叛徒。冯相,进来许多人跟我进言,说你也是世家,叫世家去查世家,是不可靠的,但我明白,你不是这样的人。谁清白谁有罪,你都会秉公处置。” 冯不虚微微动容。 他再度抬眼去看这个女人,只见她已起身。 “那些废话,都烧了吧。”太后垂手,便有几个年轻女人自后面出来,将折子都撤了。 真是顶高的气魄,顶冷酷的心思。 冯不虚想,看来这一场腥风血雨是在所难免了。 若是要保世家,便不能保自己儿子。他向来是看重大局的人,但也许是年老了吧,对子孙,他真是狠不下心。 他叩首而出,殿内又安静下来,涟娘打起帘子,安静磨墨。 批了一个下午的折子,太后才肯歇着喝口茶。 “也有半个月了。”她又端起那管石楠根制的水烟枪,轻轻吸了两下,以缓解疲惫。 涟娘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萧冉。 “是啊,彭将军在平城整顿军务,只恐有不平顺的地方。” 太后望着与圆窗融为一体的红日,在这闲逸安静的氛围里提到了一个人。 “你派去平城的人怎么样,有消息没有?徐恕…徐夫人,真是好久没见她了。” ** 萧冉这两天很高兴,高兴到看见江言清也和和气气的。 她从外边回来,见林忱倚在软榻上錾刻着一枚银饰,于是凑上去挤着和人同坐。 “冯家那总管说了什么没有?”林忱问。 萧冉的手虚搭着她的肩膀,说:“什么管家,审了才知道不过是冯敬身边一个帮闲,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不论如何,只要顺藤摸瓜,总能审出来。”林忱吹走刻刀上的银屑,转头说:“明日总该走了,那位江公子催得紧呢。” 萧冉脸上的笑几不可见地淡了一瞬,随即转开话题,去拿她手上的簪子。 “这物件刻的精巧,小师父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她描摹着银饰的纹路,簪子头部是一朵繁复盛开的银花,花蕊含羞绽放,里面露出一只尚未完成的狐狸侧影。 “到时候叫人拿去点了彩,等小师父的头发长起来,簪这个定是好看的。” 林忱夺回银簪,说:“刻着玩玩罢了,不是为了戴的。” 她倚在窗边,疏影映着花瓶里,侧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瞧着没有往日那么不近人情。 萧冉一时沉醉。 她越过林忱去折花瓶里的花,取来在鼻尖轻嗅,以掩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念头。 “小师父。” “嗯?” “明日就要去上京了。” “我知道。” “你定要同去吗?” 萧冉闭着眼睛,鼻端缭绕着花香,指尖却在轻轻颤抖。 林忱果然停下手,侧过脸来看她。 在这片刻的静谧时光里,萧冉觉得仿佛过了百年。 她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吗?若懂了,就此逃跑,自己便要担下滔天罪责,在太后跟前也就无以立足。 若不懂… 那似乎却更是一种悲哀。 “你说什么呢?”林忱放下簪子:“既已跋山涉水到这了,我当然要去。” 萧冉的心猛然坠地。 她看着这孩子,心想,原来再聪明的人,也有蒙了眼睛的时候。 “没事。”她强笑道:“我走了,外面还有事。” 萧冉略显匆忙地下了榻,却被人抓住了衣袖。 林忱就那样望着她,天真、不设防,那常矜傲含郁的眼此时是轻快的,上挑而锋利的眉也舒然地展开。 “把花带着吧。”她说:“还没枯萎的花,扔掉太可惜了。” ** 第二天,仪仗一路向南,开往上京。 涟娘不在,萧冉理所当然坐了前头的轿子。 她这次倒是没叫那些伶人乐师上轿来鬼混,只是叫林忱上来一起坐,相处时也分外安静,仿佛从那次醉酒过后,便对那些胡天胡地的玩法有些厌倦了。 江言清骑马跟在队伍后头,与赵庭芳并行。 两人年纪相仿,虽一个是太后面首,一个是贫寒举人,却意外地有话可聊。 萧冉撩开帘子瞧了他们几眼,无聊地躺下,挨着林忱的腿,说:“果然呐,臭盐巴放了一匙是恶心,放了两匙便是双倍恶心。” 林忱翻着书,道:“把江言清这样的相貌比作臭盐巴,这世上也只有你了。” “你有所不知。”萧冉抢下她的书,义正言辞道:“我是怕太后娘娘受了他的蛊惑,致使朝局动荡,社稷难安!” 林忱看了她一会,点点头:“我知道了,他在你这是臭盐巴,在太后那里便是妲己、褒姒一流。” 萧冉憋着笑,悄悄把脑袋往上挪了一点。 “这妲己我倒是不怕,只怕他是有个好哥哥的杨贵妃。” “怎么?难不成如今朝里有杨国忠吗?”林忱问。 “杨国忠是没有的。”萧冉的头枕上了林忱的腿,舒舒服服道:“但他那妹妹可还更得力些。你可知晓文渊阁?” 林忱摇了摇头。 “文渊阁是太后于四年前设立的书苑。先帝是太后长子,遗下的八位公主是她的孙女,她老人家总要操劳教育之事。但这只是文渊阁作用的一部分,最要紧的还是贯穿其间的女官体系。和锦衣卫一样,这些人皆直属太后调用。锦衣卫暗中监察百官,女官们则负责整理奏章,提前批注等等。” “女官的品级虽不被朝臣认可,但在律法上却是实实在在有效力的。进士出身的文人熬了半辈子也不见得到正三品,而如我这般却已绯袍加身。女官正四品而今四人,正三品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江言清的妹妹,江清漪。” 江清漪,曾出身世家,后来家族破落,遂没入宫中为婢。十四岁时为人举荐到了太后身边,仅仅一年后,江言清就出现在了宫里。 少年桃树下弹琴抚剑,容貌如明月皎皎,两人立时就站稳了脚跟。 只是太后心里是有谱的,妹妹升了官,哥哥却还是白衣。因为她知道,宠爱无度,乃是祸端之始,加之不愿落下个任人唯亲的把柄,江言清也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混日子。 林忱动了动腿,说:“我看你不是怕太后如何,而是疏不间亲,你要扳倒他们难,他们要动你却太容易了。” 萧冉使劲蹭了蹭:“小师父可太聪明了,正是这个理儿。”她弯着眼睛,笑出了鼓鼓的卧蚕:“就像别人要离间你我,那可是不能够的事,对吧?” 第20章 林忱难得没说话。 “那么。”她睁着亮亮的眼睛,深望说:“假如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小师父的事…” 她说到一半便打住。 正巧窗外掠过一只飞鸟,她假意探头出去望,转回车里的时候已像是忘了那半句话,只拉着林忱一齐看远处露出一个影子的永定门。 朱门大敞,人如流水马如龙,气势恢宏的上京正要迎接新客。 第16章 前夕 上京东临渤海,南靠草原,地势颇高,气候分外宜人。 林忱进京的时候正是四月夜里,城里的牡丹花都开了,灯市中暗香浮动。行人或着绫罗轻衫,或着麻布短衣,人人匆忙,人人生气盎然。 一路从城门走过东西市集,所能想到的东西应有尽有,商贾数量之众令人惊叹。 但据萧冉说,这等繁华还不过是市井常态,若外人进京,真正不得不瞻仰的只有两处地方。 一是观鹤阁,二乃抱月楼。 临江而建的高阁揽尽天下英才,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都要在此谒见宰相。其余时候,也常有大家牵头举办诗会雅集,凡是肚里有二两墨水的,都会来凑个热闹。 而抱月楼是才子流连之处,温香软玉在怀,乘风作赋,留下了不少谈资供人说道。 林忱在张家得到消息,买走鸢儿的人伢子正活动在上京一带,凡是干这勾当的,总和抱月楼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若是能与楼中老鸨或者管事搭上线,找人方便许多。 她在东城下车,仪仗中锦衣卫已押解人贩先行回了诏狱,萧冉可等天明再入宫述职。 此时天色已晚,市集中却仍旧灯火通明,泱泱的人群载着笑语、争吵与算计往返流动。 “便到此处,我找个客栈落脚吧。” 她们停在一座桥上,林忱背着包袱说。 萧冉倚在石桥栏边上,眯着眼睛吹夜风。 “小师父可知道,上京的客栈一夜要多少两银子?” 林忱沉默了,过了会儿,她说:“那我便出城,找个寺庙投宿。” 萧冉盯着她,玩笑道:“难不成我家是龙潭虎穴?还是嫌寒舍简陋,所以不肯赏光。” 两人僵持,林忱无奈说:“方才赵庭芳住不起客店,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哼。”萧冉狠狠嘲笑道:“江言清想礼贤下士,我当然要成全他。姓赵的住不起客房,难不成还要我收容他去诏狱?” 林忱给她的刻薄逗笑了。 笑够了,静望过去,金池河的水面粼粼映着灯光,小船自桥下泛舟而过。 慢慢地,她松下肩膀来,想,她和萧冉,究竟算不算朋友呢? 虽说这人精明、狡诈,也算不上良善。自己本该防备她,远离她… 可不知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却也是如此的快乐。 就宛如沉浸在此刻梦幻的纷乱中,一切都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那便…叨扰一段日子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这应答似乎来自她的内心深处,迫不及待又腼腆羞怯地探出头来。 萧冉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她揽了一把林忱的肩膀,又犹嫌不够似的,拉住那袖袍里的右手,突然奔跑进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林忱大感害臊,唯恐自己两个被当作失心疯抓起来。 但那两只手交握得很紧,紧到热切。 让她无法挣脱。 她闻到萧冉身上淡淡的香气。 风声被抛在脑后,林忱错觉,好似正在抛弃世俗的一切。 她心跳不止,脸色潮红。 宽袍的衣袖被挽起来,她们一直奔跑到长街尽头,然后要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林忱的那一份照旧加了很多红油,老旧的搪瓷碗被浸润了,也显出不一样的颜色。 **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萧冉穿好了官服,尚有片刻的余闲。 她蹑手蹑脚走到偏房,发现林忱也已起了。 那背影清瘦笔直,正在窗前看书。 “读书不辍,小师父要是考试,定能拿到好功名。” 林忱翻页的手一顿,莫名有些怅然,说:“我怎么能去考试。” 萧冉来到她身边,正色说:“这可不一定,若是三十年前,谁会想到女子也能做官呢?” 林忱笑了下,想想道:“也是。” 她打开窗子,指着院落的东角:“昨晚来时就看到了,那是什么?” 角落里是一株枯槁的树木,根子都烂了,根本看不出品种。 萧冉仰着头,从窗中望那树,温和道:“那是我母亲从前种下的。” 林忱一怔。 “我在萧家没住过几年,走时唯一带走的只有这个。”她还笑着,笑里能看出的只有怀想与感伤,“听说这树在我出生前就有了,经过我母亲的悉心培育,长得很好,每年开的花都很馥郁,还结果子。可是后来她不幸逝去,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树便也枯槁倒折,怎么救也救不回来。” 林忱低下头,不知怎么安慰,最后道:“万物有灵,这树是去殉她。” 萧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发已长了一个指节的长度,摸上去毛乎乎的。 “说的正是。我得走了,你在府里若无聊,去找人唱戏弹琴来玩,外面正清点随车的行装,乱得很。” 林忱应了下,她便出去了。 青萍在外边候着,给萧冉披了蓑衣来挡早上的重霜。 “姑娘眼下的乌青怎么这样重,就说昨夜不该那么晚回府,我这心里都着急死了。” 萧冉打了个哈切,点着头进了轿子。 她拢着手,觉得昨晚的一切都纷乱异常。 那些快乐像是洞窟烟云,五光十色,却又脆弱虚无。 恍惚间,她竟做了个梦,梦见那枯树倒折的一天。 那一天,整个萧府都被红霞弥漫,唢呐明明吹得是喜乐,她听着却哀切。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进门,那样年轻,容颜艳丽。 而自己的母亲,黄泉水里,却是无尽的冰冷寂寞。 萧正甫曾经说过,母亲是他心头挚爱,此生绝不续娶。 可短短三年之后,他便食言了。 萧冉冷漠地在梦里围观,锥心的感觉却还在。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大闹婚堂,而是回到了自己和母亲的院落。 那里冷冷凄凄,晴空之上忽然闪现紫电,而后梨树倒下,纷纷的梨花如雪。 她给这晴空一震震动到心惊,醒来之后还是惊悸。 “到哪了?” “还没进宫呢,姑娘再休息一会吧。” 萧冉靠在车壁上,紧拧眉心,觉得天命昭昭,自己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她痛恨萧正甫,因为他伪善风流,可自己偏偏成了一样的人。 都是背叛者。 ** 宫道上,内侍提着蒙蒙亮的黄灯笼,送身后的常侍往凌云殿去。 踏过汉白玉的石阶,涟娘正站在高台上等。 半月未见,她照旧是那身黑色的衣装,看着稍显刻板。 “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如意?”她打量着萧冉,仿佛要把人从外到内看穿。 萧冉掩去疲惫的神色,拉住她的胳膊。 “我带回了科举舞弊的苦主,千里押运回张家的人犯,正是功德圆满,哪会有烦心事。” 涟娘神情古怪地看着她,若有所指道:“你最好是。赵庭芳虽是你从云城带回来的,但太后昨夜看了奏章,准备把这事儿交给江清漪去处理。面上说是因你和赵从前的渊源,要你避嫌,但太后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们走这几个月,文渊阁和太后跟前都是谁在做事,你得有个数。” 萧冉眨了眨眼睛,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出了那句名言。 “那有什么?我有姑姑。您跟着太后朝乾夕惕二十载,不是江家人挑拨几句就能翻起风浪的。” 涟娘这才真觉得不对劲。 若是往常,萧冉早该警惕,如今如此轻纵,不是心里装着别的事,就是故意在混淆视听。 她正想再问几句,凌云殿内却走出来一位面色皎白细眉俊眼的女子,正是议完科考案出来的江清漪。 “涟姑姑,萧常侍。”她见了个礼,随即离开。 两人这便得打住。 太后传召人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在用早膳,也不肯稍歇片刻。 萧冉一内殿,便见太后倚在东边的小榻上,应是刚刚撤了桌,手里抖着水烟枪,那烟正一圈一圈的散开。 “回来了。”她说:“这来去几千里路,辛苦你了。” 萧冉连道不敢,太后叫她坐下,才开始垂听正事。 这一趟,除了平城事变这件大事,沿路自然少不了对各州道的考察,有贪墨严重的,偷懒耍滑的,正可撤下去一批。 虽说蛀虫是清不完的,但有人勤恳,总能保一时的清平。 萧冉汇报了半个时辰,总计整理出十七个准备撤职的。 第21章 太后不愿她给自己办事还遭人嫉恨,于是打算年后监察院考绩,再将他们撤职查办,正好琢磨下调任的人选。 直到将大小事都议妥,太后才提到平城张氏。 “张家此次以谋反入罪,上京能牵扯的人不少,此事是由冯不虚主审,你和江清漪从旁协助,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再办吧。” 萧冉心里百转千回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为何要令冯家主审,于是只好按下。 她起身,试探说:“那臣就告退了。” 太后又吐出口烟,眼看着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等等…” 萧冉心头一震,终于等到了机会。 “平城那孩子,涟娘虽已尽数报过,但我还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一段路上,她怎么样?” 萧冉回身,心跳加快,面上还要正色问:“臣可否直言?” 太后瞧了她一眼:“说。” “那位,人品贵重,性情和善...最要紧的是,明明在山野寺中长大,心思却缜密极了,堪称天才之辈。” 太后放下石楠管,有些莫测的笑了。 “天才?” 萧冉觉得自己的袖中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没错。” 她将林忱在云城那两件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力求把人塑造成比萧何孔明还智谋的人物。 太后就拢着袖子,静静地待她说完。 那双看遍了风云的眼中是触不可及的深沉,宛如一团烟、一潭水。 萧冉其实不大敢在这双眼睛底下卖弄小聪明,但这次,她心里有股火在灼烧,必得达到目的才罢休。 “这些事,涟娘没提。”太后说。 “事情琐碎,臣在来往信件当中并未提及,姑姑自然也不知。” 太后没说话,只叫人替自己着履。 萧冉忐忑难安,外边涟娘却已打帘进来,去扶太后上朝。 “这两天事务繁多,无论如何,先把她带到可靠的地方去吧。” 萧冉感到喉咙被扼住,想再吐出两句话来,却接触到涟娘警告的眼神。 她自凌云殿中退出来,立刻有宫女上前说:“常侍留步,涟姑姑留您用早膳。” 萧冉浑浑噩噩地跟着人去到偏殿的屋里,煎熬到早朝结束。 涟娘推门进来,她一身黑衣,浑身煞气。 “我倒不知,我养大的姑娘,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这一句讽刺下来,萧冉便觉得面上似火烧。 她跪在涟娘面前,一声不吭,像给霜打了的茄子。 “起来吧,我可受不起这一跪。”涟娘冷冷道:“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旁人,简直像得了失心疯似的不知进退,哪天落罪,我也保不了你。” 萧冉咬住牙,心里难受。 “姑姑,我只是怕。”她颤着声音:“从来没这样怕过。” 涟娘没忍住,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刚道:“你怕?你怕什么!我早告诉你,无论做什么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是这样要命的事。你以为你现在收手,人家就会感激你?这京城之中、朝野之上的彼此攻歼不曾休止,你今天心软,明天就能掉了脑袋。” “你可知那孩子为何能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她母亲是先帝最钟爱的妃子,隆庆三年的时候,先帝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送怀着孕的徐妃出宫。她的师父,徐夫人,更是搅动风云的好手。你知道这两个人十几年打的是什么主意?又知道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她的孙女,是杀还是留都由不得旁人做主。” 萧冉听着,被这一句句震得耳朵生疼眼睛发花,喃喃抬头争道:“太后一直追查她们的下落,是怕落地的是个男孩,可如今…如今她是女子,太后也许不会下杀手?” 涟娘说了一通,到冷下来,说:“徐夫人暂且不提,徐妃当年处处和太后作对,她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讨太后喜欢的。先帝有八位公主,太后不缺孙女。”她瞪了萧冉一眼,“你以为方才卖弄聪明是好事?太后心里指不定怎么想。” 萧冉垂着手,眼眶发红,脊背颓然垮下来,说:“最初那一步便已行差踏错…”她哽咽住,一滴泪落下。 “可我还是想她活着。一厢情愿也好,自寻死路也罢。是我推她落悬崖,但却没本事把人拉回来。” “是我的过错。” 第17章 相诀 深夜的凌云殿内烛影重重,窗棂上古典的细节把它装点的既辉煌又素雅。 这宫殿是梁立国时便修好了的,原是为了举办些小的朝会与庆典。 但自第二任皇帝驾崩,现今的太后娘娘大权独掌,这里便成了她的私人寝殿,日常议事与夜间休息都离不开。 她自年轻起就是个专横的女人,成为太后也不愿意自称“哀家”,还一反前朝,不许女官自称“妾”,而要同上朝的臣子一般规制。 最初大臣自然反对过,但很快,他们就不敢再说了。 原因无他,惜命耳。 太后做事不遵循圣人礼仪那一套,她更凶狠,更实际,且精力旺盛。虽已经四十七岁了,但奏折每日批到深夜,白日里也不露倦色。 她所畜养的锦衣卫日夜监视百官,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严密的视线下。 凌云殿旷大的前堂凿开一个池子,引来金池河的水,养了些金鱼和莲花,这事也把那些老古板气得半死。 可太后不管那些。 是夜,太后又来喂她的金鱼。 “今天,阿冉同我说起林忱的事。”她抛下鱼饵,在夜明珠柔和的光下,一尾尾金鱼游曳着。 涟娘陪在她身边,说:“萧冉是孩子心性,走了这一路,难免对那位有感情在。” 太后手上的玉镯叮咚响了一下,停在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前。 “别那么小心,咱们风雨同舟二十年了,还不能说两句真话么。”她笑了笑,道:“听她说那番话,叫我想起徐恕当年来,那孩子,还没有徐恕当年大吧。” 涟娘揣度这意思,说:“是啊,徐夫人这些年来与徐葳蕤同住,那位自然该是传承了她的衣钵。” 太后点点头,沿着池边缓步而行。 半晌,她忽然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她?” 涟娘“唰”地一下冒出冷汗来。 她关心则乱,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个“她”指的不是萧冉,而是林忱。 “当年先帝受徐葳蕤蛊惑,与您母子离心,太后若不喜欢她的孩子,也是自然的事。只是,到底连着血脉…” 太后眉尖轻挑,手里不断地碾着那捧鱼饵。 “最初想到徐妃时的确还有点厌恨。”她倚在栏边,“但之后细想,为了当年之事迁怒,难免没风度些。” 涟娘的心还没落地。 太后接着道:“我原以为先帝拼死送那女人出宫,是已经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孩。没想到,和他父皇一样,是个情种啊。” 她微微笑着,把那捧鱼饵抛入水。 “可是,那孩子入京,是偶然吗?”她仿佛在问自己,“徐夫人辛苦教导她多年,是为了什么?” 涟娘一怔,小声说:“徐夫人已然逝去,想来徐葳蕤一个人翻不起什么风浪。” 太后不置可否,只拍了拍手,往内殿走去。 “就这几天,接人回来吧。” ** 林忱是三日前被带到素心斋的。 对此番情景,她并非全无设想,毕竟开始时她百般推拒不肯来上京,便是怕被人识破身份。 可到底是来了。 一连几日来她一直做梦,梦见从平城启程,那人笑靥如花,然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却淡漠,浅棕色瞳孔里折射出的阳光也冷。 而后午夜惊醒,听见外面的黑猫喵喵地叫。 白日里,屋外侍卫守得严,山中这一面的厢房不许有人来往。 林忱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只好数着窗外对面屋檐上的青瓦,乌墙被雨淋了,更显得灰蒙蒙一片。 她慢慢在纸上推演着卦象,没有朱砂,她便只能用墨笔代替,幸而身上一直带着骰子——当初阿湘拿了去玩,有借有还,所以现在还在她身上。 外面阴雨连绵,香也燃不起来,得出的结果一团乱麻。 林忱便想起张大娘子在暗巷中说过的话。 口出真言,天必降不详。 她本来不信,然而这不详真落在身上时,当真是痛极了。 痛得人精神恍恍惚惚,颓靡不已。 犹如徐夫人去世时,悲伤来得缓慢而凶猛,潮涨潮落锲而不舍地冲刷。 那时她还可以每日洒扫诵经来麻痹自己,可现在不成,她得清醒地觉知着这份苦痛与愤怒。 连同不敢承认的恐惧彷徨。 她从来都怯懦,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殁了,她便逃避到庙里去。 然而不是人人都这样好心。 就像如今,引她出来的人把脸一扭,扔她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慌张四顾,只等着把刀磨锋利了,提着她的头去领赏。 第22章 林忱给吓得蜷成一团,神思都只敢回忆以前的事。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下山,遭遇劫匪。 她质问他们,身强体健,不好好做正经营生,心里不曾有丝毫羞愧吗? 盗匪当然没空理她,回答她的是劈面而来的刀锋。 这刀锋也是徐夫人给她挡住的。 无论何时自己陷入困境,她总是从天而降。 可这次不同,徐夫人救得了她的人,救不了她的心。 林忱那时很有几分天真,她痛苦地问,扬善惩恶严于律己,使天下清平路不拾遗,难道不是所有人的梦想吗? 为何她第一次独个儿下山,看见的却是这样荒凉的景象。 平城大疫,城外累累的尸骨化作青烟,盗贼蜂起,百姓易子而食。 身处浑浊的世间,她就像树下单个爬过的蚂蚁,一缕风便可以被卷走。徐夫人是她乘着的树叶,若非有这片树叶在,她瞬息安宁也不可得。 那些周游四海的兴趣便是这样被磨灭的,小小的梦想如同幼儿的身体一样柔脆,遭遇风吹草动,便湮灭在滚滚尘埃里。 她的眼睛,从此不敢直视人间。 从平城到上京的旅途,是林忱的第二次冒险。 她自黑暗中探出触角来,甫一见到光明,便沉入更深的黑夜。 引诱她出来的花蜜是甜蜜的陷阱。 她没有再回头的机会。 在永夜中慢慢摸索,林忱不得不承认一个道理。 人生来就是要相互残杀的,强者凌虐弱者,一个倒了,另一个又站起来,微末权势便让人趋之若鹜。 而那些,一重又一重樊笼之间得到的虚假爱意,如梦幻泡影,转瞬便破裂了。 那些心悦于她的,也终于搏得她心动的,在野心与欲望面前,都微不足道。 她把玩着那支素面银簪,上面的花朵与狐狸还未錾刻完全,残缺的花蕊让人看了心里微微抽痛。 桌面上散乱着卜算用的黄纸,林忱把银簪扔进纸堆里,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 门开,身着黑色制服的女人踏进来一步,收了伞站在门口。 屋内有潮湿发霉的焚香味,和被微雨淋湿的八卦阵。 “你比我想的要自在。”涟娘说,“竟不知道害怕吗?” 林忱坐在窗边,侧脸在朦胧的雨和光中看不清。她伸出手去撩拨那雨丝,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位高权重之人在问话。 涟娘身后跟着的锦衣卫往前一步,被前者眼神制止住。 “既不愿多言,那便走吧。”她冷酷如旧,不多解释什么。 林忱转过头,扬着脸看她。 “她没来?” “谁?” “你知道是谁。” 林忱不动,涟娘眼角的褶皱微微一抽,目光向后瞥了一眼。 “走吧。”她坚持道。 门口并窗边的锦衣卫都不明所以,林忱起身来,穿过厅堂,慢慢走到外间。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简直像自阴翳林间走出来的孤魂野鬼,眉眼却又是那么黑沉,那股清傲浅缓的郁色也变成了森森煞气。 “不在这儿杀了我?”她莫名笑了,唇角冷淡地掀起,“是有话要问?若真有,那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涟娘心里惊诧,面上却不露出来,只说:“我看不然。你是谁,为什么在这,要到哪去,你可都一清二楚。” 林忱从喉中吐出些嘲冷的声气,边走近边说:“姑姑亲身而至,我自然有几分猜测。徐夫人打小教我,像她那样的人物,不是民间能有。她虽未指点我身世,可朝局大势好歹分说过一二。我原本不知我们一直在躲的是谁,直到来上京。” 她的眸子里写满了笃定,涟娘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不就是要进宫么,我随你去就是了。” 涟娘沉默片刻,说:“你的确聪明,是我低估了你。” 这一路上,她偶有两次见到林忱都是在萧冉身边。 在她印象里,这孩子沉默寡言,温文内秀,不意近看才知是把快刀,锋芒毕露。 她止退了锦衣卫,只身向外走去。 林忱跟在后头,门一开,随风飘来冷冷的雨丝,打湿了她的衣襟。 伞只有一把,涟娘的心细不会用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巷口斜出一把天青色的伞,扫开了这乌瓦灰墙的阴霾。 涟娘眉目一横,唇角微动。 伞下露出的却是个梳双鬟的丫头面孔——是青萍。 林忱一动不动地瞧着她,雨中斜斜向上的眉尖分外锐利。 青萍给那双眼瞧得浑身发冷,还得硬着头皮上前来。 “下雨了,莫要淋湿了。”她战战兢兢地缩着脸,眼神不住地向后瞟。 “怎么不叫她自己来。”林忱问。 青萍小心道:“姑娘病了,不能来。” 林忱的眸子垂下去,就像无数次经历失望那样,掩藏起自己的失望。 可这也许是最后一刻,她几乎不能自控。 “不用她充好人,一点雨罢了,没感觉。” 她一把推开那伞,快步走入雨中。 青萍还想追,林忱回过头来道:“书房第二格的聊斋记事,我看见了。这最后一程,她不配来送我。” 巷口一抹绯红色的衣影飘了出来,青萍怔住,又给涟娘狠狠瞪了一眼,于是不敢再追。 锦衣卫的车马走后,青萍向后,喏喏问:“书房的聊斋记事…是什么?” 红色的衣影没答,她飘进厢房,鬼魂似的坐在窗边翻那些旧纸堆。 黄纸下埋藏着折断的银簪,灰尘落上去,恍若过了许多年。 第18章 对峙 萧冉是夜半时分回的家,她走过半暗的长街,府门前的灯笼还亮着,里边儿的宅子却暗了大半。 她走这几个月,府中养着的闲人和戏子大多散了。前日回来没注意,现下看来,竟有些凄凉的意味。 青萍身后跟着,亦步亦趋。 “姑娘,咱们到家了…” 她心疼得肝颤,终忍不住上前扶住萧冉的胳膊,好像对方是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府门口两个看门的本来昏昏欲睡,乍一见黄澄澄的光下倒出两条瘦长的影子,立时从瞌睡中惊醒。 他们定睛一看,见主人家面色不善,一句不敢多言。 黑森森的大门向两边敞开,萧冉跨步进去。 青萍在后头吩咐他们两个道:“到抱月楼请两个会弹琵琶的过来,府里也太暗了,告诉他们多点两盏灯,当我们连那几个油钱都要省么?” 守门的赶紧应下,却不料萧冉半转过头来。 “不必,我累了。连同府里剩下那几个也封一笔银子,好好送走吧。”她精神不振,说了两句话就感觉心里的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 青萍又扶住她,强作出一副笑面孔,说:“不听了也好,今晚沐完了浴,早些休息,明儿个起早到大理寺去,这样蔫蔫的可不行。” 萧冉有些听不清,那些冗杂的公务,她实不愿意去想。 她走到前院中央,在阔大的院子里站住,一时茫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是我家吗…”她喃喃自语。 青萍一怔,随即又是心慌又是心疼,哭道:“姑娘你可别吓我啊——” 萧冉定了定,这两天飘在九天之外的神儿猛然被扯回来。 她按了按发僵的眉心,说:“叫王婆子到书房来,我有事问她。” ** 王婆子立在案前,心里有些慌慌的,不知主人家这么晚了叫自己有什么事。 她等了半天,主人家却只捧着本书站在那里发呆。 她识得字不多,但眼尖得很,在昏黄的烛影下还能看到书页里散发出的盈盈光辉。 倒不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而是那书中本就夹藏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这玉形状奇巧,质地通透,最妙的是一对两块拼凑而成,瞧上去却还能浑然天成,实在是花了大心思雕琢的。 这府中名贵物件儿她都有数,怎么这玉佩没有见过… 王婆子心里正纳罕,忽见萧冉终于抬起头,脸上的神情趋近冰冷。 “三日前住府中那姑娘,我叫你带她听曲看戏,人怎么会到书房来?” 王婆子一下慌了,又带着些委屈:“大人…这、人家说自己不爱听戏,我老婆子总不能扯着耳朵带人家去。她说想着帮忙归拢从平城带回来的东西,我起初还不愿意来着…怎么,是府里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萧冉捏着那块玉,瞳孔给面前的烛火映得愈加温暖,宛如琥珀色的蜜糖,然而里面含着悲伤,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 “她来书房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婆子细想了会,为难道:“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一直在后院里坐着,瞧着大人院子里那棵枯树,我叫她用午饭,她说没胃口,叫人听戏,她也不动。我问她在瞧啥子,她说在等人,真是好生奇怪…” 第23章 萧冉听一个字,腰便弯一分,最后只好半伏在案上,挥挥手叫人出去。 胸腔里的气似乎都给挤出去,她费力地喘息,门外青萍敲门,也无人理会。 她捏着那玉,指尖掐得泛白。 在等人… 在等人。 萧冉不堪重负地趴在桌案上,感到心给一双手攥起来,挤压得几欲胀开。 她知晓了自己在骗她。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见了这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块鸳鸯玉佩,原是先皇送给贵妃的爱物,四个月前被林忱送给了平城知州赵轶做打点。 可就是这一擦肩,缘分对撞,给自己瞧见了玉的模样。 来自大内的东西向来要落印,虽说近年来宫里的金玉也常在外边流通,可她人在宫里长大,对这些东西格外敏锐,一块玉的背景也能给她挖得一清二楚。 所以,哪有什么一见如故,不过是利欲熏心,蓄谋已久。 那人于不经意间揭破了这阴谋,却没有张皇逃生。 为什么?难道给日前的快乐迷晕了眼,坚信情比利更可贵? 又或者什么都没考虑。 只想等一个解释。 但她没有等到。 夜晚秘密潜入的,是太后的锦衣卫。 甚至就连今天,自己都没有勇气去见她一面。 从漫漫的白日,等到日光落幕。 这种煎熬,萧冉想都不敢想。 ** 林忱到凌云殿时,衣裳已给淋得透湿。 外面烟雨濛濛,殿内烛火昏昏。 涟娘在前,领着她绕过前殿,推开重重门扉,掀开层层珠帘,来到最终要见的人面前。 林忱抬手,想撩起最后一层山水薄纱,却给人止住。 涟娘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动。 两端与宫柱融为一体的宫女卷起纱帘,那坐在榻上的人方才露出真容。 和林忱想的不一样。 太后屈起一条腿,一手支在膝上,微微倾身去点手中的水烟枪,烟的氤氲下,那面容上的细纹也给淡化了几分。 与年龄相比,她实在显年轻了些。 从小养尊处优的好处便在于青春的延长,可即便面皮年轻,那眼神却悠远绵长,从未被人看透。 她半点也不冷漠,表情是平和的,可气势不怒自威,叫人一见了心里就打怵。 林忱知道按规矩是要叩首行礼的,然而没人教她,不知是不是觉得将死之人不必以规矩来苛责。 她站得直挺挺的,眸子也不闪避,惹得太后抬头看了一眼,但紧接着人便又倚回榻上,随意地招了招手:“你过来。” 涟娘有些不赞同,人紧绷了起来。 太后瞥了她一眼,问林忱:“你认识我么?” 林忱站在原地不动,答:“认识。”又顿了一下,方说:“你是皇帝的母亲。” 太后听了这回答,轻笑了声,转向涟娘道:“你没告诉她?” 涟娘看向林忱,冷漠的眉拧了拧。 “也是,我的祖母吗?”林忱走上前去,绕过帘幕的遮掩,将自己暴露于明晃晃的烛光下。 空空的木头敲在实成的桌案上,太后随手扔下烟枪,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看了半晌,并不答话,只说:“你和她不像。” “我母亲?”林忱问。 太后轻摇了摇头,一展臂拿过一旁剑架上的剑。 林忱方才就注意到了这把剑,徐夫人下葬时,她亲手将此剑埋入土中,可现在却在这里。 “是徐恕。”太后道:“她落拓得多,你小小年纪,瞧着却很阴郁。” 林忱无言以对。 太后手里掂着那把通体雪白的宝剑,说:“这把剑,当初是我送给阿恕的。我问她愿不愿如这把宝剑一般,留在我身边。” 她指尖划过剑鞘,经稍显出几分落寞:“可惜她回绝了。” “我派人去过平城,也去过徐家,徐葳蕤已经不在那里。”太后问:“她去了哪?” 林忱一边想笑,衣袖下的手一边攥紧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难怪她们已将平城翻了个底朝天还不罢休。 “我不知道。”林忱不再与她对视,把头低着,瞧自己身下衣摆的纹路。 听得“噌”的一声,一缕寒芒闪过。 剑出鞘,太后问:“那你也不知道徐葳蕤出身青海徐氏?这些年她倒把你藏得很好,半点消息也不透露给你。” 那把剑随意至极地搭在了林忱的脖颈上。 锻造的宝器到底是沉重,压得林忱的心也沉了沉,她虽已有赴死之心,可一旦剑悬颈上,呼吸到底乱了一瞬。 “我瞧你闷沉沉的,不像那么机灵的样子。”太后转了转剑柄,言语间没有杀气,却有蔑视的玩笑,“真不知道,那么留你何用。” 林忱指尖麻痹,刀锋冰凉,贴在她脖子上,让她不免回想起儿时路遇劫匪的恐惧。 她真的是没什么长进,小时候怕,现在还怕。 人不能不怕死,然而死得这样无声无息,就更让人觉得委屈。 这三天三夜隐忍的愤怒与自怜在这一刻集中爆发。 林忱抬起眼,视线上移,慢慢地望住太后,眼神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 “既然您要杀自己的亲骨肉,那就动手吧。”她声音有些发颤,剑的寒芒如针,然而那眼神却不曾移开半分。 宛如雾障重重的林间,一柄剑直飞出来,反映着天上寒月的清辉。 太后用眼睛接住了这柄剑,她站起来,与林忱挨得很近。 她看着这孩子的发顶,那短短的发坚硬、倔强、不肯倒下。 “谁说你是我的亲骨肉?徐葳蕤离宫时有没有怀孕还不好说,也只有那些心怀不轨的老头子才一心想找到你。”太后眼神有些奇怪,说:“他们以为你是个男孩,一心想扶正你,可惜老天都不帮他们。” 林忱惨笑一声,讽刺道:“我们三个,丧家之犬一般,还有人这样惦记。” “也无所谓了。”她缓了一会声音,说:“徐夫人已死,我母亲也已是废人,更何况我是个女孩,呵。” 太后的下巴微微抬了下,如同掂量手中的剑一般,手上轻轻一抖,便在林忱的颈上擦出一条血痕。 位高权重之人向来忌讳见血的,然而她似乎还欢喜了下。 林忱的眼角颤了颤,呼吸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抖,目光更凶地与她对峙。 “实话说,我一直很想徐恕。”太后手里的剑加了几份力,一面压着她往下跪去,一面将那细弱的脖颈割破了皮肉,“我想将她的坟迁到上京来,毕竟她也嫁过人,回归祖庙才是正常的。” 林忱拼命压抑住逃开的冲动,她挺直了脊背,于痛中抓住了几个关键的字眼。 嫁人…迁回上京… 这怎么行? 徐夫人一生自由,厌恶了纷争,死后怎能和那些庸碌蝇营之人葬在一起! “不…”她忍着颈上的痛苦,执拗地说出这一个字,眼里的泪强忍着不曾滴落。 她顶着剑,顶着死,不弯腰,反而不再后退。 剑已割得很深,血源源不住地往外淌。 “她不想回来。”林忱言语困难,只能用气音坚持,“太后若是真喜欢她,便体谅一下她十年艰辛,让她死后安宁吧。” 太后果然顿住,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忱的黑眼睛,刚刚想起这孩子像谁。 先帝,她那阴郁倔强的大儿子。 他们实在相处太少,以至于她已忘却了他的模样。 “你想学西楚霸王吗?”太后撇了撇下巴,示意自己手中剑不长眼,林忱若是再不示弱,便要如那位末路的王一般,身首异处了。 后者只是沉默,那双黑眼睛泛着凉雾般的灰,连泪也没有了。 “送她走。” 出乎意料的,短短瞬息,太后改了主意。 她负手而立,眼神已恢复了淡漠。 林忱捂着脖子,只觉得头昏眼花,下一刻就要晕倒在殿内。 她给两个人架住扶到车里时,只能望见皇城内四方的天空和一轮圆月。 殿内,涟娘上前接过剑,细细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整个房内,众多仆从来来往往,却连呼吸都不闻一声。 “娘娘…这是何意?”涟娘实在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开口问。 太后坐回榻上,拨着明亮的烛火,说:“你不觉得,她有一双好眼睛么。” “有一双能直视死的眼睛,是不容易的,只是还有些天真、有些优柔寡断。”她停手,想了想,状似玩笑地问:“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叫阿冉诓骗一场,就是她受过最大的委屈了吧。” 涟娘讪讪地笑,与火光电石间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说话,退下去默默处理后事。 太后摆摆手,凌云殿的灯灭了,她躺在床上,想起曾经,自己很中意先帝的性子。 第24章 只可惜,不是个女孩。 第19章 舍弃 萧冉在大理寺忙了一天,根据从诏狱那边传回来的供词,和刑部尚书推拉。 三法司中世家子弟众多,除开那些进来混饭的,难免还有不少得用的老人。 江清漪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边不说话,冯不虚又是能避则避,只有需要拍板的时候才肯勉强去得罪人。 萧冉一个人兼扮白脸黑脸,苦不堪言。 但因着辛苦,倒将痛苦减免了三分,直到日暮归家,那股痒才得以攀缘上心头。 街上风正急,把两个灯笼吹得东西飘摇,青萍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 萧冉远远见了,心里骤然一冷。 难道有什么坏消息着急要报? 宫里…出事了?太后这样果决,说杀就杀? 她的脚步慢下来,唯恐听到那个让自己日夜不寐的消息。 不料青萍眼快逮到了她,撩开裙摆便向这边跑来。 “姑娘!姑娘——”她粗声喘气,夕阳下的脸却泛着霞光。 萧然扶住她。 “忱姑娘没事了!”青萍高兴道:“我今日进宫,探听到昨夜文苑里进了人。” 文苑是先帝遗嗣的居所,能进那里,便是光明正大地承认了林忱的身份。 萧冉眼睛慢慢睁圆了,心里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深吸了两口气,才给那意料之外的惊喜淹没。 “当真!那么太后可说了何时让她入玉牒进祖庙?朝上为何不提此事?” 青萍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道:“这…我也不知。这消息还是好不容易从文苑套出来的,至于凌云殿谁敢去打探。” 萧冉的心冷却下来,说:“那么便是弃置了。” 既不肯杀,又不叫认祖归宗、同其他公主一道入文渊阁听学,那不就等同幽闭在后宫里? 罢了罢了,总归保住一条命,旁的还可以容后再说。 “既这样,你带了东西明日去看她。”萧冉匆匆往家走,面上好不容易浮出个笑来,这些日子她心惊肉跳,直到这阵身上才涌出无尽的疲惫,“还有我叫你去问抱月楼,打听那个叫鸢儿的,也尽快。” 青萍连连点头,道:“此刻既没事了,姑娘赶快回去歇歇吧。这阵子张家纠结牵连出的案子一大堆,只怕之后您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家呢。” 萧然听了这话,却在门口石阶上站定了。 她睁着双琉璃似清澈的眼,侧脸给缓缓落下去的夕阳映得发红。 “姑娘想什么呢?”青萍问。 萧冉沉默了一会,道:“事情都过去了吧?” 青萍点点头,却不解其意。 “是啊,过去了…”萧冉轻声道:“我却什么也没做成。” 她看着橘红色的晚霞渐渐熄灭,说:“从前总以为只要依傍着太后,行事再怎么狂悖,日子都能过得潇洒。可如今我才明白,人必得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青萍左右看了看,有些害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萧冉微微笑笑,跨进院去,心想,倘若真有一天没了这恩赐,或者看中了对方手里的东西,还能去偷去抢不成? 只有有了自个儿立身的本钱,叫人离不得你,才终于是摆脱了奴才的身份。 那日若是萧正甫去求见太后,何苦这么小心谨慎绕着弯子地暗示。他是天下读书人的老师,谁都不能不给他三分薄面。 所以,正如涟娘所言,是该把那些轻纵收一收,好好办事了。 ** 次日,果如青萍所言,大理寺人来人去,案子多如乱麻,办案的官差连喝杯水的功夫都奢侈。 江清漪与萧冉一道审察牵连世家的名目,直到夜半三更,两人才得以脱身。 外边夜风阵阵,散去的官员各登车马。 江清漪熄了自己这边的灯,路过萧冉案头,诧异问:“萧常侍今夜不回?” 萧冉笑道:“我没有江大人那样过目不忘当机立断的本事,总得多核查几遍才好。” 江清漪有些羞涩地微笑了下,没说什么。 她登车出门,没回自己的宅邸,而是绕路驶向城外,去见江言清。 马车出城,在一处茂林修竹深处的大宅院前停下。 此处是江家的一处旧宅,江家抄家后失落多时,直到后来江清漪复起,才将这院子赎回来。 车夫去叫门,半天才有人来应。 原来今夜早些时候,江言清给太后叫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江清漪扑了个空,但也没走,只问:“那位云城来的赵庭芳可还在?” 仆人点头,端着灯去叫人。 江清漪回了主屋坐等,她缓缓点起架上的灯,带着银丝手套的左手拢住烛火。 哪怕是四月里,她带着旧伤的左手还是容易发冷,尤其在阴天的夜晚,屋里总是潮得很。 没一会,赵庭芳来了。 他匆匆而起,衣裳勉强穿戴整齐,一双眼睛里含着焦急。这样深的夜,叫他来,必是来议科举舞弊案。 “大人。”他行了一礼,“我们等会儿可是要往大理寺去?” 江清漪摇了摇头,请他先坐下。 她叫人上了茶水,自己只是拢着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绝口不谈舞弊案的消息。 “赵公子进京这些日子过得还行?” “承江公子关照了。” “家中怎样?母亲兄弟身体还好?” “……” “好…”赵庭芳心急如焚,不得不自己提起话问:“大人深夜来此,可否能告知那件事的进展,我一届白衣,见不得上边的官人,不知他们打算如何处理?” 江清漪顿了下,思量自己是否哪句话说错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现在拉家常并不能缓和赵庭芳的情绪。 “赵公子,你的案子,太后已经知道了。但此事上不了会审,也过不得明面,所以才派了我来。” 赵庭芳一愣,随即大惊。 “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失色道:“既知道了,为何不能秉公处理!” 江清漪安抚道:“眼下是多事之秋,太后有更要紧的事忙。并不是说你的案子不要紧,若是小事,也根本过不到她老人家眼前,你等等,再等等。” 赵庭芳气闷,他不是怕等,他只是怕一拖二拖这事儿又给拖黄了。 若不是知道这位是大内常侍、江言清的亲妹、太后眼前的红人,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要给随意打发了。 “那么…今天大人来是为了?” “我奉太后之意,保护赵公子的安危,此事解决还需时间,你可以先挑一处地方闲居,远离京城。” 赵庭芳苦笑了下,只道:“我如今身在京郊,难道还会坏了各位大人的事吗?便容我在此处多停留一段时间吧。” 江清漪没料到他这样坚持,说:“如此,我便派人保护公子。” 她并不在意赵庭芳消沉下去的心境,只是自顾自去挑逗那火苗,细细的眉眼有种专注又剥离的神色。 赵庭芳心里苦不堪言,实在按捺不住,过了片刻,见江清漪要走,不由得追了两步,问:“大人若不忙,不如等等江公子,想来他也快回来了。” 江清漪的背影一顿,随即说:“我忙,要回去喂猫。” ** 数日后,江言清在城门口为赵庭芳送行。 天色青黑,闷热潮湿的酷热席卷了上京,已是六月梅雨季节。 后者依旧背着来时的蓝布包袱,身上粗麻旧衣,脸上添了掩不去的疲惫憔悴。 “没能帮上什么,让你无功而返,真是抱歉了,赵兄。”江言清说。 赵庭芳摇头道:“江公子收容我数日,已是大恩。官府与大内都杳无音讯,我跑了许多天,竟连人都见不到一个。” 他面色凄苦,望着川流不息的出城车马,想到自己在云城的母亲与弟妹。 当初一腔悲愤,连亲人都不得相顾,最后仍要这样不了了之。 “不如,暂留下来?我在恭肃亲王府能说上两句话,为你去王爷那里求个幕僚的差事,想来还是容易的。” 赵庭芳深拜下去,却拒绝道:“江常侍也说了,这些日子始终有人想着置我于死地。京城这地界,他们找人更加容易,无论到哪,都是给人家凭添祸事。” 江言清笑了笑,心里有些可惜。 不是可惜他走了,而是可惜他没留下什么就走了。 肃王之妻乃冯不虚之女,若是他去了王府,冯家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处理掉。 既不能派做以后的用场,那么卖冯家一个面子也是好的。 他不像自己那个妹妹,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云城来路上他便想利用赵庭芳换个出仕的机会,但没想到因缘际会,这条路竟废了。 可惜归可惜,言语间还得春风拂面,江言清是个体面人,也不强留,告别几句便走了。 赵庭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反方才的落寞,没有出城,反而朝着城东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他迅疾而谨慎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逆着人群,与重重人影擦肩,丝毫不停留,也丝毫不犹豫。 天上隆隆地下起惊雷,紫电霹雳而下,将半边天照得发白。 自进京以来,江言清若即若离的态度已经摆明了态度,翻案这件事算是不可能了。 他不是从小富贵的天真公子,自然知道人情世故。 可明知不能,便不去做吗? 若是如此,他当初便不会一意孤行只身前来,既然来了,便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所有人还是不闻不问? 科举是天下寒门跻身的通天之路,这条路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可突然一日,架着华车的世家子弟横冲直撞,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终点。 让寒窗苦读十载的学子们情何以堪。 赵庭芳走得气喘吁吁,眼眶内也含了泪水。 他如此坚持,舍生忘死,为的不是一张状元纸。 须知,官场不是考试,他有这样得罪人的前科,即便登阁入仕,也必定处处受人排挤。 可他要保全自己的前途,谁来保全天下人的公正? 如今,唯有一条路可走。 读书人的路,是那位开辟出来的。 三年前,是他提拔自己,甚至想以女儿下嫁。 如今,赵庭芳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会还这条路清白。 第20章 步棋 萧正甫在府中煮茶。 他这些年老了,偏爱静心的东西。 今日是难得的休沐,帘下听雨,煮茶下棋,别有一番韵致。 总算不用思虑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伎俩,也不必为家宅琐事烦心。 他正自得其乐,廊下的小厮却匆匆收了伞,一溜烟地往屋里跑。 萧正甫眼一眯,以为后院又起了什么幺蛾子,想着赶紧躲开,可起身慢了一步,正给人撞到。 “老爷…老爷!” 小厮火急火燎,萧正甫定睛一看,发现是前门的阿三。 “什么事,慌里慌张不成体统。” 阿三道:“外边有读书人求见。” “哦。”萧正甫放下心来,回身坐下,却还是有些懒怠,问:“谁啊?” 他这相府虽然欢迎白衣才子,可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大门四开的,何况这什么鬼天气,怎么还有人来拜见? 阿三一拍大腿,说:“赵公子呀!那个三年前老爷您要嫁——” 萧正甫一口茶差点呛到自己,赶紧止住他。 “不…不见。” 他摆着手,往后边廊下走去,走了两步却又立住。 三年前那意气风发的青年… 唉,罢了,到底不好就这么把人打发走。 他背对着阿三,说:“要下雨了,请他进来,就说我不在,请夫人来好生待客。” 阿三领命去了,萧正甫回身在棋盘前坐定,深叹一声。 那人是个难得的。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于他来讲不是句空话。 自己本想提拔他去吏部任职的,哪成想,世事多变,走到今天这地步… ** 赵庭芳立在门前,窄窄的屋檐挡不住雨,几丝细风飘过来,却缓解不了人心头的燥热。 阿三同他说了半晌,人就是不进院。 “劳烦,我就在这里等。”他执拗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点没怀疑萧正甫是在说谎诓他。 阿三嘴里急得发苦,但不敢去强请,只好拿了把纸伞给他挡雨。 六月鲜少见到这样的暴雨,天这样黑,云这样狂舞,眼瞧着就要刮起大风。 “公子,你听小的一句劝,这鬼天气,大人今日怕是回不来,不如进去吧。” 赵庭芳呆望着檐下瑟缩的燕子,似是不经意地一问:“我记得从前,这样的下雨天,相公总会休沐吧。” 阿三一哆嗦,立马不再说了。 黑云愈发压低,风几乎是眼看着刮起来的,街边的柳树疯狂摆起来,未来得及收走的摊子被吹得稀巴烂。 雨点先试探着落下两点,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水银般的雨倾盆落下,掉在地上一砸就碎掉,淹没着,无声无息。 赵庭芳蹲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免得被这飞沙走石吹得满脸泥。 正这时,街上一顶蓝色轿子却隐隐显出个形。 赵庭芳心里一阵高兴,阿三却惊了。 “这…” 他正想提醒这不是他家老爷的轿子,赵庭芳却已丢了伞,冲入了雨中。 轿子行得慢,一时半会走不过来。 赵庭芳热切地望,他浑身湿透立在雨中,眼中却燃着不会熄灭的火焰。 脚夫“嘿哈”地打着气,总算走到了萧府。 而后—— 没有一丝停顿,接着往前走去。 直到蓝色的轿顶消失在长街拐角,阿三都不忍心去看。 赵庭芳瘦瘦的身板立在黑雨狂风中。 远去的轿的帘给风吹开,露出里面坐着的两个人来。 青萍紧紧压住往窗内飞起的布衬,转头问:“姑娘,你看那是不是赵公子?” 萧冉正默念进宫要报的案子,听到这个名字,猝不及防,于是竟真的趴在窗口看了一眼。 “还真是他,他还没离京呢。” 青萍一直往外瞧,瞧了半天,又动了恻隐之心,缩回身子打了个寒战,说:“好生可怜,必是老爷不愿意见他。” 萧冉冷笑了声。 外人都说萧正甫文士清流,好提拔有才学的后辈,可只有家里人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朋党之谋,要么怎么成就现在的地位。 瞧瞧,真出了事,他可是连最看重的学生都不愿拉一把。 想到这,萧冉忽然叫停了轿子。 “怎么了,姑娘?”青萍问。 “请他去府上,等我议事回来。”萧冉的食指放在唇畔,眼中流露出精光,“老爷子不愿意帮的人我帮,他不是自诩聪明一世么,那就看看,赵庭芳这一步,究竟是不是颗废棋。” ** 直到日暮时,这场大雨才逐渐消歇。 空中的尘土给荡涤了一遍,只剩下浮动的青草香,雨后西沉的落日更加苍凉。 赵庭芳痴望着,想起三年前自己头一回进京,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雨。 观鹤阁中,举子们乘兴作诗,豪饮凯歌。 他拔得了头筹,正受众人恭贺,恰在此时,窗外楼下女子打伞经过,那双眼睛很好看。 赵庭芳记到现在,她的名字—— 萧冉推门进来,正和他对视,亦如三年前。 他立刻扭捏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赵公子请坐。” 萧冉回到自己的主位上,瞧着他这幅羞羞答答的模样,心里很不舒服。 “喝茶。”她请赵庭芳,自己却先端起了茶杯。 “啊…哦哦、好。”赵庭芳捡了地方坐,双手搭在膝上。 萧冉说:“我与江清漪共事,许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还以为公子早就离京了,滞留此处,可是还有要事?” 赵庭芳连连摆手,随后又慌乱地点头:“不…啊,也算是吧。我暂时还不想走。” 萧冉瞧了瞧他,问:“你可知道让你离开是谁的意思?” 赵庭芳抓紧了膝盖的布料,说:“我知道。”他抬起眼,鼓起勇气:“可此事未清,无论是谁,都不能将此事抹平。” 萧冉这才起了些兴味,他这意思,便是太后出马,也不肯让步了。 是蚍蜉撼树,但到底可敬。 “那你奔走这么多天,可有收获?” 赵庭芳长叹一声,摇摇头。 萧冉喝了一口茶,说:“没有收获是正常的,你抛头露面还没死在上京,才是异样。” 赵庭芳愕然。 “你以为冯家不知道你在这?他们之所以忌惮,不敢现在就动手,是因为太后还记得此事。可太后不会永远记得,我猜江清漪是懒得和你讲明白,此中利弊的确复杂,赵公子还是赶快走吧。” 这一翻连推带打说下来,赵庭芳还怎么肯走,他急忙起身,深拜下去:“请姑娘赐教。” 他这些日子受尽挫折,无非想求个明白求个公道,若办不到,只怕他这辈子要抱憾而死。 萧冉坐直了,问:“你真要听?” “真要听。” 于是萧冉笑了笑,她卖完了好,又发挥完了恶劣本性,总算肯好好讲话。 “是非得从平城张氏一案说起。”她放下茶杯,说:“赵公子应该知道,三十年前,平城才是神都。自太祖武皇帝荡平南蛮,推翻前朝那昏庸的桀帝,便在平城开国,那里有帮助过他的文臣武将,有根深树大的前朝遗老,他们相互纠缠,难以拔除,所以太后迁都上京,将相当大的一部分世家冷置,避免受他们掣肘。” “可即便如此,这些蛀虫还是不止不休,他们仰仗前代荫蔽,办事推三推四,还要消耗巨大的钱粮充排场。” 第26章 “所以,太后需得拨乱反正,把这些人清掉,才能不重蹈前朝的覆辙,平城张氏便是太后下的最要紧的一招。世家息息相关,她这一动,所有世家风声鹤唳,连带着上京也紧张起来。” “此时你的事一出,太后便不得不质询冯家,可心急不能成事。若上京世家一致对外,太后也觉棘手。可是如果趁此机会,与冯家达成一致,让他们掉准矛头去审其他世家,我们便可从中渔利。” 她一口气说完,赵庭芳惊呆了。 他出身布衣,不像那些世家子熟知官场的弯弯绕绕,乍一听,竟有些茫然。 四面观山,看到的景象大不相同。 赵庭芳沉思良久,终于点点头:“既如此,倒是我不懂大局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姑娘点拨,否则以我之愚,只怕要撞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萧冉捧着茶杯,心安理得接下了这番奉承,也随口安慰道:“你多受委屈了。” 赵庭芳却正色:“我读书本不是为功名,既没有金榜题名,那么回老家卖布鞋也就算了。能于国家有利,生平足矣。” 他拨云见日,笑得分外真诚。 萧冉也觉得这股清朗气很难得,遂引导道:“以你之才,埋没于市井才是可惜。如今你虽不能在明面上露脸,却有个暗处的机会。平城世家此时乱作一团,你既已悉知太后意向,何不去相助一把?” 赵庭芳却有些自我怀疑。 “我不善谋算,真能成事吗?” 萧冉吹捧道:“那当然,新换的平城知州糊涂不堪用,你去替他管账,必是大有出息。” 赵庭芳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不再说了。 “只是这件事,并非太后授意,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顾不得为你安排去处。我一力相促,也只能为你安排个七品官的差事,不知你可愿意?” 若状元的名头还在,离京做个七品官的确是委屈,可赵庭芳如今只是个名不经传的举子,职位再高便不能服众了。 “有事可做,某自当尽绵薄之力。” 两人将事敲定。 赵庭芳又坐了一阵,便欲起身告辞去准备后续事宜。 正这时,萧冉却叫住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叫江清漪常侍,却叫我姑娘,为何?” 赵庭芳给这小问题搅得大囧,不敢看她。 萧冉收了浮于表面的笑,吹了吹杯里的茶沫,说:“别这样叫了,日后一起共事,总是不合规矩。” 赵庭芳心头一失落,酸涩地抬头看一眼,还是觉得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很动人。 万万不可有非分之想,他暗暗告诫自己,那些年少气盛时的幻想,也该告一段落了。 他转身走出,夕阳落幕,这段前尘旧怨便算了了。 屋内,青萍走过来,问:“一个称呼,姑娘怎么也这样上心?” 萧冉撂下茶杯,冷淡道:“他这样叫,只会让我想起在萧家的那些日子。”她讽笑一声,“况且,真要敬重一个人,怎么会不口称官职,说到底,还是拿我当女人罢了。” 青萍似懂非懂地点头,端上来一碟子点心。 “她还是不见你?”萧冉捡起一块吃了,眼眸低敛,说:“可惜了,我费了好久做的。” 青萍傻乎乎道:“没有浪费,剩下的都叫我分给院里的婆子了。要我说姑娘你别做那么多,她一个人在宫里,就算吃也吃不完…” “哎?姑娘你瞪我干吗——” 第21章 再见 青瓜在六月的一个上午来到文苑,前个她得罪了尚衣局的女官,今日就给发派到“冷宫”里来。 文苑本是个好去处,太后疼孙女,公主们一个比一个奢靡无度,打赏下人也大方。 可近两个月来,里面却进来一位新人,住的殿冷僻幽寂,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大家都说里面关了个疯子。 沉潜阁也就成了人所共知的新冷宫。 青瓜背着自己的东西,战战兢兢地叩响了大门。 这里之前还有人看守,禁军执刀执剑的铁器味似乎犹在鼻端。 她年纪小,真怕了那些传言,若不是疯子,为何这么多天不踏出宫室一步。 一定是从小失了智,才被藏了这些年。 她敲了半晌,无人应门。 青瓜很想退却,但想到回去就要遭人冷嘲热讽,苦苦哀求也未必奏效。 她踌躇了一阵,心一横,还是接着叩门,最后一下子用力过猛,直接半个身子扑了进去。 咦?门没上拴? 她沿着尘灰遍地的砖石走进去,宫墙内面虽已爬满了青藤,外面晴好的光却照样照进来,有意不肯塑造荒凄的气氛。 走了一会,似乎也不大吓人。 青瓜轻松了些,身子也放直了。 绕到后院,她想着这么多屋子,挨个找忒费劲,正欲吆喝一声。 岂料这一嗓子还没喊出个音,却先在东南角瞧到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儿在桌上趴着,被藤蔓掩映,仿佛与砖石融在了一处。 青瓜即刻就噤声了。 她试探着走过去,心里慌慌的。 野花的香气太盛,日光太暖,那人穿着纯白色大袖交领长衫,一头短发未束,垂落在耳际,将脸完全掩盖住。 青瓜只能瞥见她颈间缠着的白布条。 好邋遢的人,青瓜想,可也莫名有种哀伤,仿佛心头压了沉甸甸的重量。 “公主?”她叫了一声,想想又换了个称呼,“姑娘?” 这两声均未得到答复。 青瓜有点迷茫,但转念一想,这人是个傻的,傻子当然不理人,也就释怀了。 她乐颠颠地在宫内四处翻四处看。 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这处多破,她只知道,现在整个宫里只有她们两个活人,再也没人能欺负她嗟磨她。 可比在尚衣局逍遥快活多了! 慢慢地,青瓜有点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她打扫宫室,收拾床铺,上树摘果子,把墙上的藤蔓打理好,有时还采点野花放在窗边。 虽然疲惫,可她高兴,有种打理自己家的高兴。 每日尚食局会送来两人份的饭食,她想要什么也可自行去领取。 沉潜阁是个奇怪的地方,无人特意为难,也无人关注,存在着又仿佛不能被看见。 这天是六月三十,眼看着步入七月。 青瓜决定鼓起勇气,回尚衣局要两套衣服。 就算院里坐着的那位不嫌热,她也受不了这料子了,一攥简直出水。 她路过那位身边,说:“主子,奴婢要去叫人赶制夏装,得量量您的尺寸。” 见人还是不动,青瓜就开始自顾自估摸起来,叫不准的地方再动手去量。 她碰到那人颈间的纱布,才记起来,似乎自己从没见过她换药。 七月酷暑,这样下去,只怕伤口要腐坏的。 青瓜摸了摸良心,坐在了石桌的另一头,想着要不要劝两句。 她想着想着,目光就被桌面上摆着的棋盘吸引。 青瓜人虽不大聪明,但偏就爱这些要琢磨的东西。 然而看了半天看不懂,只好随便捡了个白棋按在空白的一角。 这一刹,趴在桌上吃灰的人仿佛心有灵犀,立时捡个黑子跟上去。 青瓜吓了一跳,时隔一月,她才见到了这位的庐山真面目。 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长得真是… 真是… 她没法说。 但喜欢瞧漂亮的东西,看了就觉得心情好,一双眼睛黏在对面拔不下来。 “你会下棋?”不知是颈间伤伤到了嗓子,还是许久未说话的缘故,这人的声音有些低靡。 青瓜快乐地摇了摇头。 “那么便是神来一笔。”散发之人自己摆起了棋阵,眼睛幽深得似一潭深泉,凛冽在山间。 她的瞳色很黑,眉又锋利,微微向上扬起,眉尖下一颗小痣,仿佛吸足了光,越发灵异。 青瓜蹲在石凳上瞧,棋怎么样她不懂,可下棋的那双手好看。 匀称又白净,手腕很瘦,骨骼纤秀。 “原来你不傻,还很聪明。”青瓜晃悠着问:“那你怎么不说话?” 她怕自己这话又招人讨厌,于是补充道:“前边每天都有人来找,还提着点心,你不说话,那东西都让人拿走了。” 林忱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别让她进来。” 她说完这句话,似是心神痛苦,咳了两声,墨眉也微微蹙起。 青瓜担忧道:“这脖子总这么伤着可不行,嗓子该坏掉了。” 她正欲出门讨点药回来,身后人却说:“不吃药,想喝酒。” “什么?” “想喝酒。” 林忱转头,看着她:“要青梅酒,这个时节,应当不难找。” “说什么胡话…”青瓜懵道:“你还伤着,喝酒伤身。” 第27章 林忱表情不动,眼中却似有几分冷嘲。 “伤了又如何?总是忍耐,不见得这伤就会好得快些。不如放纵一时,死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青瓜给这番话搅得气愤,回身又在石凳上蹲下,抓着自己的脚踝晃荡,不肯去。 林忱说:“我见你每天黄昏时在门坎儿上读书。” “那又怎的?我不能读吗?” “你去拿些酒来,权当学费,我可以教你。” ** 青瓜出门找酒,她先往尚食局去,然而差点给大棒子打发出来。 人说每日供给饭食已是尽责,可不额外提供酒菜,若要,先按需交钱。 她委屈地去找管瓜果运输的小六子,想找一些新鲜的青梅自己煮。可六子说来晚了,新鲜的青梅早就发给了各宫各室,还告诉开恩似的告诉她十三公主最爱吃冰浇青梅,那里必定有。 青瓜当然不敢去要。 她哭哭咧咧地跑回沉潜阁,心想自己果真没有读书的运气,这点小事都做不来,天大的机缘也是浪费。 正蹲在门口哭得伤心,那送点心的又来了。 “都说了,我家主子不见。”青瓜红着眼斥道:“还不快走!” 青萍拎着篮子,笑道:“这是怎么了?今个心情不好?” 青瓜不搭理她,只守在门口不许她进。 真倒霉…真倒霉… 都是从外边进来的,可读了书的就能去文渊阁做正经女官,自己就得在尚衣局里伺候人。 越想越伤心,青瓜干脆坐在地上哭。 青萍看着鼻头红红的小孩,不自觉道:“有什么伤心事不如说出来。” 青瓜低泣道:“我想要青梅酒,一坛青梅酒,这过分吗?” 湛蓝的天上投下来一块阴影。 两个人同时抬头。 “我给你,让我进去。” 那阴影笼罩在两人上方,红色的官服在日光下晕出浓黑。 青瓜停止哭泣,还以为碰到了神仙中人。 ** 午后,青瓜就把酒坛子抱回来了。 她红扑着脸,期待地等着林忱品尝。 对面喝了一口,瞬时被酒呛到,咳个不停,迁动颈间伤口,白色的纱布渗出红来。 “你从哪拿的?”林忱捂着脖子,问。 青瓜心虚得要命,说:“自然是尚食局的。” 林忱盯了她半晌,却没再问。 青梅酒淡淡的香味飘出来,让人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林忱开始给她讲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 小时候,平城冬天,徐夫人在门前生了一灶火,也是给她这样讲故事。 徐夫人爱英雄,爱宝剑,爱跌宕起伏。 可惜有起伏的都是故事,至于日子,都是一天天过下去、熬下去,才能有短短的精彩的一刻。 为了这一刻,多少人穷尽心血。 林忱又喝了一口酒,没再呛到。她端着碗,瞧碗沿上的碎缝,说:“你要读书,便不是再听故事,而要日日苦读,乏味无聊,可能坚持?” 青瓜不假思索地点头:“再累没有洗衣累,再苦没有受人欺负苦!” 林忱很浅地笑了下,说:“你还真敢争。” 比自己强多了。 她只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以为避世不争便能安稳一世。 可其实都是幻想。 即便她没遭遇这档子事,以后也会有背叛、侮辱、落魄与潦倒。 她从前的余地太多,于是安居一隅。 可现在不行,一切都需推倒重来,要做,便要坐到巅峰之位,才不枉费一番辛苦。 林忱捧起碗,一饮而尽。 “学成之后,你要替我办一件事,随后任你去留。” 青瓜拍着胸脯保证:“别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都行。” 林忱听着她的话,醉在酒香中。 她望着墙头开进来的繁复花草,默默想起同一个阳光绚烂的日子。 是徐夫人去世前一年的夏天。 “小忱。”她问:“你愿不愿意到上京去?” 彼时林忱正坐在桌前,背对着她,把书翻得哗哗作响。 “不去。”她毫不犹豫地说,把徐夫人剩半截的话给堵了回去。 “…好吧。”徐夫人喝了口酒,嘟囔道:“我记着你以前还说,要去参加冠花出沐的祭典来着。” 她口气有些讪讪,林忱不由得回头道:“小时候的事了,提起来做什么。” 绚烈的光下,那人影淡淡地笑了下,便没再提。 现在想起来,那是唯一一次,她主动提起来要去上京。 林忱在昏沉中才想起一切细节。 若是当时就来了,会不会,徐夫人不会黯然销魂? 林忱一直知道她在暗中与某些人联系。 但过往那些年,徐夫人从未要求过她,连烦恼的神态都不愿让她看见。 她自己的梦自己做,不连带旁人。 这梦想飘渺无痕,林忱甚至只能隐约摸到一半,但她现在想,她应该接替徐夫人。 这几个月的沉默耗干了她的隐忍,回避无用,清静无为无用,最终得到的只有孤独。 在孤独中死去,带给她彻骨的恐惧。 林忱伏在桌上,石桌冰冷,脸上的热意却滚烫。 青瓜唠叨的声音逐渐远去,恍惚间,一个影子来到面前。 林忱心里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无力。 她醉了。 “你怎么进来的?”她倚在石椅背上,断发向两侧延伸散去。 萧冉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上去很想上前,但又不敢。 “我想来看看你…”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来,却有点僵,是明知干了坏事还想糊弄过去的轻薄。 林忱眼神散乱了半天,才重新聚焦,她定定地看着,半晌吐出一个字。 “滚。” 这个字轻轻打在萧冉身上,瞬间让她一个趔趄,那笑痕也如池塘中的水,渐渐消下去,只留下温柔悲哀的余波。 萧常侍也算出身高贵,平生从未让人这样呵斥过。 她难免觉得难堪,摸摸脸皮,滚烫。 “我就是想…” 话还没说完,林忱便扯着嗓子叫青瓜。 她脖颈本就有伤,话都不敢大声说,这一震,伤口都崩裂了。 萧冉一僵,进退维谷。 “我走、我走就是了。”她神色低落,唯唯后退。 林忱看着那背影,心里的颤栗慢慢平息,许多委屈跟着泄露出来。 她甩了甩头,却向一侧歪过去。 外面,青萍等在门口,见自家小姐这么快就出来了,也很诧异,再一窥那脸色,比锅底都黑。 “怎么…”她想问,萧冉却不想答,只捂了一下眼,匆匆向前走。 青萍围前围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插话的机会。 “姑娘、姑娘…你,你这簪子珍宝阁送回来了,方才我就想跟你说,进去带着说不定好说话呢。” 她递过来一支流光溢彩的银簪,簪身流刻了如水花纹,簪头的狐狸眼睛上嵌着颗红宝石。 萧冉摩挲着,忽然很想哭。 ** 第二日,林忱醒来后头痛欲裂。 回想昨日种种,都好像给蒙上了一层虚影。 但…床旁案头的纸条上却有着分明的字迹。 她一把抓过来细看,青瓜恰在此时入内。 “欸?主子醒的好早!正好,我从藏馆把书都借回来了,没想到那的人还挺好说话…” 她说了一半,忽瞧到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条。 第22章 焰火 萧冉待人惯常有两副面孔, 面上都是亲亲热热的,但一直放在心尖上的没两个,大多一转手就给买了。 青瓜当然没能成为特例。 纸条上清楚交代了她开门放人的罪行, 林忱醒来七天,一句话没和青瓜讲。 十一岁的小姑娘没经过这样的冷待, 哭爹喊娘地表忠心,发誓以后绝无二心。 “奴婢没用, 青梅酒实在难得, 我总不能让差事掉地上啊——” 她说的实在是人之常情, 林忱冷了几天,想想的确无人可用。 遂将此事揭过。 青瓜开始念书,从《大学》念起,每天早上卯时就起亥时才歇, 夏日酷暑、冬日寒霜不能有一日停歇。 她坚持了三个月, 人瘦了一大圈。 但还是坚持着, 为了成为女官, 为了被人高看一眼。 她常常望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子、现实中的老师,纳闷为何对方只比自己大了两岁, 心中却填装了那么多的典故与诗文。 甚至在自己读书时,她还在翻阅五花八门的杂书。 那些《孙子兵法》、《瀛洲风俗志》、《易经解注》究竟有什么用?科举都考不着这个。 她捧着自己的《大学》,遇到生涩处也不敢问, 怕老师嫌弃自己蠢笨。 这样日复一日地苦熬, 终于还是把通篇都背下来了。 第28章 直到九月末,秋风骤起,青瓜在背书时发现, 最近林忱喜欢站在墙边, 隔着厚垒的砖石望东市的方向。 她在望什么呢?青瓜猜不出来, 只好又跑出宫去弄青梅酒,上次林忱喝了酒,心情就很好。 可这次,林忱把它洒在了东墙的墙根底下。 青瓜不解。 林忱背对着她,说:“你在文苑混熟了,可以出去了,到文渊阁打杂,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 青瓜有些别扭地说:“文渊阁的人瞧不上宫女,我凑过去做什么?” 林忱转过身,抚去她肩膀的落花,头一次这样温柔地说话。 “那便让看不起你的人诚心以待。你去是做我的眼睛,更是为了你自己。” ** 东市里人头攒动,游手好闲之辈爱看斩首,尤其是达官贵人落难,更能激得这些地痞流氓叫好。 萧冉站在酒楼的高层看过去,令牌一下,刽子手高举双手,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热血泼洒在木台上,一层叠着一层,分不清是谁的血。 被缚之人男女老幼,皆两股战战。 男人扶着老人,女人扶着小孩,其中不乏几岁的幼童。 平城张家,除了逃走的阿湘,三族尽诛。 连带着上京牵扯出株连的五百二十二人,单是秋后处决,杀三日都杀不完。 都是她亲手记在名簿上的人。 萧冉嗅到空中的血腥味,没有反胃,只觉得麻木,为人鹰犬,这种事还是得早点习惯才好。 青萍却在背后不忍看,替她关上了窗。 “抱月楼的老鸨说,姑娘你要打听的那个人,她有线索了。” “人没进那些腌臢地方,而是当丫头卖进了恭肃王府。” ** 上京城里的王爷只有恭肃亲王一个,其余的亲王皆在封地就番。 肃王林渊儿时出身微贱,是养在太后膝下长大的,年轻时曾有过一段征战沙场的经历,可惜资质不足,不但没立什么战功,反而把腿搞瘸了一条。 太后准他不去就番,留在京城修养。 天子脚下,听起来仿佛颇受眷顾,但二者的区别无非是一个在京城圈禁,一个在封地圈禁。 封地辖兵不许超过一千,且都由当地州县统领,等于王府除了家丁没有一兵一卒。 京城则干脆连家丁都是有明目的,多一个少一个都要有去向,说不清楚就要有麻烦。 这些年来,王府经营得还算稳当。直到最近平城张氏出事,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营生的肃王开始慌神,生怕自己的亲家冯家被牵扯,自己也受连累。 冯不虚懒得向他解释,唯一愿意常来王府倾听的是江言清。 他虽然身份尴尬,但风度不凡,加之能说会道,林渊待他作真心朋友。 近来,他听了这荒诞可笑的恐慌,不但不安慰规劝,反而挑拨人要早点打算出路。 肃王深以为然,便问何计。 江言清道,太后年老,迟早要还政于皇帝,皇帝已然接近加冠之年,不若提早安排伶俐宫女伺候在侧,以后说得上话。 两人一个是以色事人的男宠之流,一个是腹内空空的草包王爷,对此一拍即合。 林渊当即叫王妃寻找妙龄少女,托江言清安排进宫。 王妃冯媛彼时正在后院,听说了这消息,几乎昏倒。 她好歹出身世家,知晓刑律。 宫庭虽大,但宫禁森严,要安排人进去不容易,即便瞒过一时,日后若要追究,也有迹可循。 内外勾连,罪名不小,奈何夫君压根儿不将刑典当回事。 冯媛劝不动,便在心里琢磨。 必得找个心底纯良的,虽说是送去做宠姬一流,但若挑了那有野心的,最后牵扯出王府来,可真是苦不堪言了。 找了几个月,左选右选挑不出人来,正心烦着,后宅又出了事。 一问是小世子身边出了手脚不干净的女婢,偷了掌事嬷嬷的银子,又不肯认罪,另一位嬷嬷才把这事告到王妃这里。 冯媛不耐,但毕竟是自己儿子身边的女侍,还是得过问一番。 偷银子那女孩被提溜上来,背缚着两条手臂,上边交错着两条鞭痕,面上却是一脸的不服气。 眼睛圆滚滚的,两颊有点儿发红,瞧着有点儿可爱,另附有一点特别的生气,像开在山谷里的小野花。 冯媛细细瞧了她一会儿,问一旁侍立的两人:“李嬷嬷说这丫头偷了她的银子,王婆子替她喊冤,此事是谁查的?” 侍立的女婢道:“是李嬷嬷,世子身边的三等丫头都是她在管。她说那日只有鸢儿进了她的房间,当时便发作起来要人还钱,鸢儿拿不出,嬷嬷便将人绑了。” 鸢儿的两腮鼓鼓的,气闷地瞪大了眼睛,但很有规矩地没插嘴。 冯媛扶着额,叹息道:“她倒是好规矩,府里出了盗窃之事不上报,自己把人给绑了。”她点了点鸢儿,“你说,怎么回事?” “回禀王妃,李嬷嬷的确曾吩咐奴婢进她的屋子取账本,但那日中秋,小世子要看蛮女跳舞,除了奴婢,还有两拨人进过院子。李嬷嬷的屋子和旁的下人的屋子都靠在一起,又不是什么隐秘地方,她一日忙的脚不沾地,怎能因为吩咐我进去过,便断定是我拿了银子?” 王妃叫来上告此事的王婆子,微恼道:“她李嬷嬷也是老人了,办事还是这般没章法,不分青红皂白也就算了,谁准她动用私刑?你去,叫她把事办明白,不然也不必在世子跟前伺候了。” 冯媛打小就在深宅大院里,对这些熬上了年纪的婆子看得很清楚,不过是懒得查,想随便摘个了无依靠的把银子讹回来罢了。 不过这小丫头还挺有韧性,被打熬了这么多天也没松口,是真没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叫人先把鸢儿带下去,随即问王婆子:“这孩子是何时进府的?我瞧着脸盘不错,怎么在外边当粗使丫头?” 王婆子道:“半年前方才进府,签的是死契。”她附耳过去,“因为是破了身的丫头,不干净,自然不能到世子身边,原本是要送到下九流的地方去,不过这丫头还蛮机灵的,我便想着留她做个粗使丫头,也不碍主子们清净。” 冯媛瞥了眼她,道:“你个老婆子没儿没女,想必是很相中她,想认她做干女儿吧。” 王婆子堆起脸,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您,上了年纪,总想着留个养老送终的人,这丫头胜在心肠好,人又没依靠,我便照拂她一二,也不费什么。” 冯媛便不说话了,此事如微尘一般,并没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直到半个月之后,她去陪世子读书,偶然想起还出过这么一桩事,便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世子身边的女侍啧啧称奇地讲:“偷银子的果真是中秋跳舞的蛮女,足足拿了二十两银子!李嬷嬷好不容易查到,自然揪住不放,可蛮女咬死还不出钱来。她又不是府里人,连张身契都没有,当时就给打得半死,正要给拖下去的时候,谁都没料到,鸢儿那丫头反而跳出来掏了钱,求李嬷嬷放人一马。” 另一个侍女笑道:“这事当真好笑,当初她自己挨了那么多鞭子也不肯拿这钱,如今为了个卑微蛮女,反挺身而出了。” 大伙一阵笑,都笑鸢儿不知犯了哪门子病。 王妃却若有所思,晚上便叫人去打听这事。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就犯傻的人,她还是坚信里边颇有蹊跷。 她肚子里转着许多阴谋论,以为会很难查清,不意第二日人便来回报了。 “此事更奇了,奴婢问来问去,只听说,原来是那蛮女常来王府献技,和鸢儿很是有交情,故而鸢儿不忍见她惨死。” “哦?”王妃道:“她自个儿顶罪的时候那蛮女一声不吭,现在真相大白,她不落井下石,反而以德报怨?” 探听的婢女也感叹道:“确是少有的实在人。” 王妃挥了挥手,独自在灯下沉吟,她剪着烛芯,天将明的时候才定下心思来。 若一定要派人进宫,那么便派鸢儿这丫头去吧。 身份卑微无妨,不是清白出身也无妨。 不求她能在御前说上什么话,只要安稳些,出事不供出王府来就是最好的。 ** 鸢儿给人细细上了妆,坐在镜前,瞧着自己成熟了许多的脸孔。 自她下山,将近一年过去,辗转两地,见过的事儿比头十二年加起来都要多。 如今,她竟要进宫了。 一如宫门深似海,这话还是她听林忱念话本子学到的,只是不知如今念话本的人又在哪里。 一旁的嬷嬷问她:“姑娘可还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家里人,或是要托个信什么的?虽说王妃已派人去平城接姑娘的家人,但入宫前终归是见不到了。” 鸢儿摩挲着自己染了色的指甲,微微伤感,思量片刻说:“若能,便烦请嬷嬷往平城香山寺捎一封信吧。” 第29章 “信上就说…我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上京的花很好看,我已经看过,请她有机会也来看一看。日后事多,只恐不能再通音信,望她好生珍重,多做好事,多多吃饭。” 她羞赧地笑了,觉得这样絮絮叨叨的信有些奇怪。 窗外的飞鸟惊起,莫名牵起挂念。 她觉得林忱就像是香山寺外的山林,波涛连绵。若生长得好了,便能抵御狂沙侵袭,可若有人点了一颗火星,便会掀起滔天的火焰。 她的故友,会选择哪条路? 以后,还有再见之日吗? 第二卷 纸醉金迷 第23章 文渊 元惠十五年, 又是冬天。 上京的雪夜冷极了,不是北风扑面朔骨寒的凛冽,而是绵绵说不尽、一层雪叠着一层雪的阴冷。 这样的深夜, 宫道两旁的青莲灯却仍是好好开着,里面辉辉煌煌的光暖而澄澈。 宫内凡是大道, 两侧墙檐上都坠了彩色精巧的花灯,正面的太极殿更是极尽奢华, 单阶梯上纵列的石兽, 嘴里衔得也是颗颗璀璨明珠。 文苑办公处热热闹闹, 围在炉前的小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说话。 “这次万国宫宴,来朝的使者们都带着特产,太后要在太极殿前模拟宫外的集市,西域的珍珠粉美白养颜一绝, 你们买不买?” “得了吧, 你有几个钱?人家要卖也卖给官眷贵妇, 咱们呢, 就算不用守在殿里干活,也凑不上这个热闹。” “也不见得, 我听说咱们的丝绸在外边卖得好着呢,我这里正有一匹六公主赐的…” 正当众人讨论得热烈,另一头桌案旁的小宫女从阴影里起身, 端着一摞文书走过来。 “诸位姐姐, 公主们要上奏的贺表整理好了。” 她相貌生得尚可,只是下巴上带了一小块淡淡的黑色胎记,在一众眉目清秀的女娥中到底落后。 文苑的宫女们哪里顾得上她, 其中一个推了她一把, 道:“那你送去就是了。一会六公主要提前表演宫宴上的剑舞, 想来你勤学苦读的也没兴趣,送完了还能回来读你的书。” 被推的这个被讽刺惯了,并不做声,只身迈进院内风雪中去。 她缩了缩手,手指上的冻疮发红发痒。 直走到六公主所在的朱雀阁,里面笑声乐声不绝,明亮的灯光如昼。 小宫女听不懂乐声的好与坏,只埋头疾走。 她想,此时酉时快过了,戌时三刻差不多能回来,文苑的书不能带回住处,那么还能读两个时辰… 想得入神,差点撞到了人。 抬头一看,是个穿青衣的文渊阁女官,瞧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 小宫女连连道歉,女官却比了个“嘘”的手势。 宫女看去,原来是另一位贵人在细瞧墙上的字画——那是六公主自己模仿前代某家题的,据说很得神髓。 女官从袖子里递出一张奏折,说:“正等你呢,怎么往凌云殿送文书的换人了?” 小宫女半路被人堵了,有些懵,问:“大人您是?” 女官故作随意说:“这是沉潜阁的折子,和贺表一起送去吧。” 小宫女后退一步,又缩了缩手,低着头飞快瞥了下远处那位,心想怪不得。 她知道两年前六公主便与沉潜阁起了些龃龉。 “这恐怕不行,大人也知道,文苑的文书向来要先送到六公主那。” 说起来,起因不过是公主一时好奇,很想瞧瞧这阁内住的是什么人。 彼时外面也有些传闻,说先帝找回了遗嗣,着实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太后默不作声,六公主又自恃受宠,便命人请沉潜阁主人出来相见。 那阁中荒凄,如鬼府一般,自然是让她吃了个闭门羹。 非但如此,太后似乎还因此注意到了沉潜阁,叫人往里边拨了几个人伺候,玉牒上从此多了一位九公主。 六公主从此对此事念念不忘,奈何想找茬,人憋着不出来,时间长了,这事成了疙瘩,解不开了。 此时,青瓜举着折子,不上不下,只好回头笑嘻嘻道:“主子,怎么办,新来的也不好骗呀。” 随着这一声,站在墙边撑伞的人转过头来。 小宫女第一眼看见她黑而长垂的发,用银冠半束在头顶,衣着也是银纹暗绣,衬着她过分白的皮肤,显得有些鬼气。 她长身直立,很瘦、但没什么羸弱病气的感觉。 毕竟青春年少,面颊的线条流畅削瘦,一搭眼便觉得清俊美丽。 那伞被收起来,林忱走过来,接过奏折递过去:“你要不要先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小宫女又后退了一步,一副惧怕不堪用的样子。 林忱从善如流地缩手,说:“我知道,你们整理文书时自己都要看过的。” 小宫女一味回避:“奴婢暂且没有这个资格。” 林忱微笑了下,笑里也带着三分月光似的冷与静。 她不再强求,只把伞递给青瓜,目光逡巡过小宫女的袖口,忽然伸出手去。 小宫女一吓,还以为贵人要拿自己撒气,不料却是来拉那缩着的手。 “给你。”林忱从怀里取出一罐香膏,还是没什么表情。 小宫女睁大了眼睛。 林忱道:“你在文苑做事,手上还会长冻疮,想必是冬日里看书写字的时间太长。” 小宫女抬了下头,只敢看一眼那黑珍珠似的眸子,又迅速低下去,心里莫名一悲。 很奇怪,平日里被欺负时倒不怎么伤心,如今得了一罐香膏,倒是不可自抑地难过。 想来是难得有人不嘲笑她痴心妄想,所以暗里自己也都贬抑自己了。 林忱抖了抖袖间雪,碰了青瓜一下,两个人便要走。 小宫女对她实在很有好感。 又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九公主入宫以来第一次出来,此前六公主派人去堵门,可从未成功。 那张奏折的分量似乎悄悄变重了。 她纠结了一会,还是叫住人,留下了那张折子。 小宫女用袖子挡着雪,凑到宫灯下读完,怔了片刻,随即果断将其放在木盒最上一层。 ** 永定门前,宫人扛着肩辇小心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坐在上边的人支着额头,眉间有点点倦色。 她穿着狐裘白袄,正忍不住打瞌睡,门前忽窜出来个人,肩辇顿了一下,把她颠醒了。 青萍正要训斥,萧冉止住她。 “姑娘您忙着户部收丝税的事,两三天没合眼睛了,这毛手毛脚的丫头!”青萍瞪了眼小跑而去的宫女,不忿道。 萧冉舒了口气,在白霜中眯起眼睛:“行了,想来是文苑送文书的宫人,着急着呢。”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侧头瞧了眼旁边文苑的牌匾。 “不如从这条路出宫吧。”她指挥着抗肩辇的宫人转弯,从文苑里横穿过去。 青萍偷偷往上瞧了一眼,心下了然。 这两年姑娘有事没事便往文苑晃荡,今天这个由头、明天那个由头,实则是冲着什么来的,连涟姑姑心里都有数的。 “这么晚,都没人了。”她道。 萧冉也笑了,说:“除了六公主那边,别的宫室都熄灯了。” 青萍随口应道:“可不是,六公主这两年涨了岁数,可比您当年还潇洒,光是面首都养三四个了,如今京里这阵风就是这么刮起来的。” 她们一边观赏着“不夜天”的景色,一边往外走。 萧冉道:“不知怎的,我心跳很快,像会遇见什么人似的。” 青萍暗暗翻白眼,心道任谁三日不睡,也该跳了。 她们越往前走,萧冉心跳得越厉害,直走到朱雀阁题字的墙外,她叫停了辇。 六公主龙飞凤舞的字静静地淋着雨雪,四周寂静无声,阁中的乐声铃声遥远,似有喝彩传来。 青萍不懂,四下张望。 萧冉却说:“原来是在梦里遇见的么?” 她支着下巴,眼神也像梦似的。 墙下即落即融的雪连脚印都留不下,只有风还在吹,冷到骨头缝里去。 青萍终于忍不住,仰脸说:“姑娘,你几天不睡,难不成做得白日梦?” 她大煞风景,萧冉笑骂了一句,终是穿过了宫道,晃悠悠出宫去了。 一擦身的拐角,两人撑着伞走出来。 青瓜说:“又——来了。” 这个“又”字声音拉长,林忱却充耳不闻,只管回身往沉潜阁走去。 青瓜追上来,走侧面觑着她的脸色,很想问问这究竟算怎么个意思。 每每那位萧常侍来,主子总是避开,但要说是厌恶透顶,那也不对,神情上太淡了,冷淡得仿如冬日覆雪的冻土,若厌了一个人,即便避之不及,但总该有恨意灼烧后的黑焦在。 可她那么淡然,反倒让人好奇这冷雪底下,那无穷无尽的让人看不透的黑色土壤中到底藏着什么。 第30章 青瓜暗自思量,却不敢向着那位常侍说一句话,自家主子向来不容许下人心思偏了一点。 于是她跟上去,只道:“春江春浪肯定烧好热水了,主子回去…” 声音淹没在风雪中,那盛着奏折的木盒也送到了凌云殿案头。 ** 第二日早朝,外面风雪扑簌,明镜阁里烧着银丝炭。 先是萧冉细说了一遍户部年底拖拉亏欠的丝税商税,而后江清漪又把礼部宫宴等等花销票拟呈上来,等着批红。 年前的早朝总是使人格外倦怠,此时列位臣工,尤其是挨着门的,都抄着袖子避着那股冷劲儿,连前面说些什么都不大入耳了。 然而有人躲懒,就有人迎着飞雪往上冲。 此时便听有人哂笑了一声,说:“两位大人一个催着要用银子,一个撵着要收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急啊。” 萧冉随声看去,说话的是某个世家的公子哥儿,在户部挂一闲职。 眼看着要过年了,三天两夜没合眼地查帐本,朝上还被人这样讥讽,换个人就得当场发作起来。 然而萧冉和江清漪都没作声。 实在是习惯了,朝上的女官就这几位,轮番被人针对,若是日日都呛火,事也没工夫说了。 且她们官职官权都暧昧不清,朝上话虽不好说,但真等有一日查办到这些人头上,有的是清算的机会。 那位户部公子哥还待再说,前边江清漪回首看了一眼,户部侍郎便严厉呵斥道:“朝堂之上,不要无事生非。” 这位侍郎算他表亲长辈,年轻的小子立刻缩首了。 萧冉一挑眉,心照不宣地和涟娘对视了一眼。 上首太后微微咳了两声,声音低哑了一瞬,道:“明天阿冉你亲自去,年底把帐收齐,谁拦,让他去诏狱里讲清。” 随即又说起宫宴的事,此次来朝者共三十个夷远小国、五个邻邦属国,居于京城已一月有余,衣食住行所费之数甚巨,加之归国时预备下赐的财帛,宫宴种种布置,初步计算要白银五十万两不止。 此举除了彰显大梁日益鼎盛的国威,最根本还是为了三年前开通的海外商路。 那时,太后力排众议,却不得众人看好。人人都觉得,海外不过是番邦小地,梁国犯不着和那些人做生意。 谁料想路一打通,白银海水似的哗哗涌进来。 上谏的人闭嘴了,断言必会劳民伤财的也上吊了。 此次万国来仪,便是大梁在海外声名远播的力证。 区区五十万,和商路的利益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偏偏当初商路的事宜没人愿意沾手,太后都交给了文渊阁来办,如今这肥差旁人分不到,女官便更招记恨。 从前她们连朝都上不得,可凭着这事,这两年这规矩也形同虚设。 底下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后边的大臣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听得前面又争执起来。 其中一个老京官擦了擦迷蒙的双眼,慌张看向那张空着的龙椅,听得冯不虚诤言。 他提道:“万国来朝,可以没有君父否?” 第24章 孤寡 石破天惊的一言。 冯不虚跪下, 高声道:“太后常言陛下年幼,需得大儒教书习文,那么臣想问, 习到何时?我们这些老骨头在死前,还能不能看到皇帝亲临朝廷?” 老京官自然不知冯相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 皇帝多年不上朝已是常态,大家明明都习惯了呀。 他又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果然, 冯不虚这一声, 后面应者如云, 跪倒了一片。这几年冯家虽和其余世家起了隔阂,但千丝万缕的人脉尚存,关键时刻不至于孤家寡人。 偏偏萧相今日又告假没来,至于女官, 在这种事上向来是不便说话的。 太后原本闭目敲着金椅, 此时才缓缓睁眼, 扫过跪下的人影。 她近几日染了风寒, 正是头痛的时候。 “按你们的意思,是我控制了皇帝, 不让他见人?” 太后一叹。 没人出声。 “是我想要独揽大权?”二叹。 “是我想要任人唯亲?还是我要把大梁搅烂,搅成一滩浑水?”三叹。 终于有一新晋言官忍不住,起身道:“既不是, 太后便该扶持陛下, 隐退于中宫。” 太后瞧着他,记起这人是前年中地的进士,自己还在萧正甫面前赞过他的文章。 竟不抵这愚蠢的君臣纲常。 “回答我的问题。”太后的眼神很清明, 然而语气从平和转到了漠然, 她俯视着, “我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 小进士没法说,因为以上三条,太后的确没做过。 不但没有,她还励精图治,将梁朝的国库添得满满当当,这是武皇帝都没有的功绩。 “为了不让别有用心之人专权乱政,我斩首了自己的弟弟和堂兄,赵氏一门皆流放千里;我选拔人才,皆要反复核查,只恐有暗箱操作以致不公;我卯时起子时眠,宵衣旰食处理政务,你说,我有愧于何人?” 太后支着额头,头上的珠帘遮住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明白,那些世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备而来,可这小进士为什么也要跟着搅浑水? 仿佛自己真是个昏聩的庸人,他们倒个个是忠臣良将! 太后头越发疼,涟娘在一旁递了茶过来。 小进士不等答话,已被与他同届的两个学子喷得抬不起头来。 一片乱局之中,太后拂袖而去。 唯有冯不虚,从方才开始便直挺挺地跪在最前头,不发一言,但同样不退不起。 他家两个儿子在后头发昏,想去拉他,被一把推开。 “爹,太后都走了,咱们也撤吧。” 老头子不说话,背影却那么苍老,令人怀疑他这一跪还能不能再起得来。 他不走,方才应和的众人便不好就这么走脱了,一群人只好留在殿里头僵持。 一直跪到暮色笼罩王城,年老的大臣累得东倒西歪,旨意才姗姗来迟。 皇帝要出席了。 结果令人如此满意,倒是异事。 往次这样的“逼宫”也有过,太后都是任他们跪去,坏的又不是她的身子。 难道太后真的老了,学会服软了吗? ** 太后老,唯一表现为她不再抽烟枪。 太医一月三次来把脉,痛心疾首地说太后这烟再抽下去,只怕就要减寿十年。 她自己其实不以为意,还觉得那水烟一飘,便朦朦胧胧的,解疲消乏很有效果。 但涟娘很留心,甚至于每日贴身监看,不厌其烦地把烟丝换成进贡的桃子。 时间长了,太后也就习惯了。 此时,夕阳给半扇形的窗子托着,温柔的余晖静照着冬日的冷,涟娘靠在窗边剥桃皮。 她在外常年一副冷漠的神情,只有在凌云殿、在太后身旁,才有一丝活人气。 “旨意发下去了?”太后问。 后者点点头,说:“冯相和他那些僚属发难倒是不吃惊,不过,那些翰林出身的学生也忒没良心,当年若不是太后您一边提拔,一边又弹压世族,他们岂能像如今这般风光,不念着您的恩就算了,还反咬一口,真不如养条狗实在。” 涟娘腮边紧绷出一条弧度,样子是真生气了。 太后过了那会儿,倒是已经冷下来,不以为意:“这也不算什么,你还没看清吗?那些科举上来、四书五经读进去的,都自有一套圣人纲常在心里,心黑手狠没原则没底线的又不能久用。你看看萧正甫这半年,屡屡告假,瞧着便是这些年皇帝年岁渐长,他想着手隐退之事,给自己留后路了。” 她顺手翻着昨日文苑呈上来的折子,道:“似你我、还有徐恕那般,在这世上终归是形单影只,她当初提出要在宫中兴办女学,终究没能成功,后来我以教养公主为名在内庭立文渊阁,也是诸多阻挠。这些人,怎能容忍女人把控朝政…” 说到一半,忽在折上瞧到意外的名字。 涟娘凑上来递桃子,也有些诧异。 她还没瞥见个影,太后已经一目十行把上边的字看完了。 涟娘好奇:“两年没动静,这次是写了什么?” ** 春浪挨在火炉子前,唧唧哼哼地问:“主子到底说什么了?急死了,快告诉我们吧!” 春江拿花生壳扔她,指正道:“不是我们,是你。” 青瓜在一边笑。 她们三个搬着板凳坐在地下,林忱在窗边的小榻上盘膝而坐,身体前倾。 炉火燃起些飞灰来,飘荡在空中。 “你自己猜。”她说。 春浪撒痴:“说嘛说嘛,主子你虽然讲过两日咱们阁里就有新人进来,但今天的衣服还是我送去浣衣局的呢,手都累酸了!” 林忱用手剥开一颗瓜子,把皮扔进炉里,冷漠道:“抱个衣服就累到你,每日五顿饭都是白吃的。” 第31章 她面上是一贯的冷淡,长了几岁,那双眸子轮廓愈美,也愈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矜傲清冷。 阁里这几个人却不怕她,青瓜欢脱地笑起来,用胳膊碰了碰挨着她的春江,诺诺私语:“我就说…主子就爱让人求她…好坏的脾气。” 私语的声音有点大,挨了林忱一个眼刀,连带着眉毛底下那颗小痣都谴责她。 “今早朝上出了事,文渊阁放饭晚,你不是还抱怨来着?”林忱看向春浪,“那班人嚷叫太后退位交权不是一日两日,但这次不同。” 春江说:“是呀,听文渊阁里的姑姑说,太后动了雷霆之怒,斥了其中一个翰林出身的学生。” 林忱笑了一下,笑里带着点讽刺。 春浪一拍手:“我知道了,主子你神机妙算,是不是想到了他会出来说话,所以把那个人狠狠骂了一顿!” 林忱剥瓜子的手一颤,自上而下地盯了她半天,转而对青瓜说:“你的名字让给春浪倒合适点。” “此事不过是个引子、是先兆。”春江又怜又笑地摸摸妹妹的头,“世家这些年元气大伤,再无力与太后抗衡,反而是那些文官得了势,有人便有了别样心思。” “也是寻常。”林忱探了探炭盆,“他们自小承训,想必有不少人觉得匡扶正统效忠皇帝才是正道。” 青瓜出声笑道:“既如此,承太后的提携岂不要羞死他们了,拿着银子又怀二心,这不是既当那个又想要牌坊。” 她说话太冲,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林忱脸上也带笑意,然而里面隐着难以言说的悲。 “纵然如此,太后还是得笼络着这些人,因为他们是大梁的背脊,除却这些人,朝廷就空了,天下也空了。” 天下熙熙攘攘,放眼望去,尽是峨冠博带。 至于别的,便如河流中的泥沙,谁又看得见呢。 她这一说,三个人便不笑了,气氛有变冷的意味。 春浪转了转眼,又说:“总有一日,朝上的女官会多起来,到时就把这些酸儒一脚踢开!” 外面天黑下来,林忱转面去看,半张脸沉在夜里。 “真是要许多人,我上书,是要请太后扩招文渊阁人数,组织大考,一如科举。”她回转过来,“这些年太后一直致力想要更多高门女子入宫,因为她们通诗书、好教化。但有一点,这些人背后的关系同样盘根错节,难以掌控,不是每个人都像…” 林忱顿住,换了个话头:“反而是宫女之中好学者甚多,皇帝的建康宫封得严,她们出宫的年限又长,不如在宫里拼命挣一个前程。” ** 夜半,萧冉在床上披衣起身。 门外青萍染着寒气进屋,把新到的一封折子递过去。 “李先生今夜进京。” 萧冉问:“怎么不请先生过府?” “姑娘还不知道嘛,李先生行踪不定。再说明日一早还要去收账,便是他来,也没法招待。” 萧冉歇了这个心思,她一翻折子,不知用什么封着的,没法打开。 “我还想看看昔年徐夫人所嫁之人字迹如何呢。”她笑了下,把折子收好。 青萍道:“姑娘放心吧,想来他既答应了为九公主说话,便是有法子的。” 萧冉靠在床头,一折腾,那些困意便似冬日的蚊子——都灭绝了。 她从床头抽出来本书,又把书里夹着的东西拿出来细看,半晌道:“两年前太后虽承认了她,可这样冷着不是个事,总得想个法子让她能出来能说话。太后心思难测,这样的态度让人时时悬心。” 青萍不知说什么,只又安慰道:“李大人素有一字千金的美誉,从不无的放矢,必是能成的。” 萧冉“嗯”了一声,转过手来冲着灯,青萍才发现她手里拿的是一支浆过的花,半枯萎状、颜色已经有些掉了。 “还没枯萎的花,扔掉太可惜了。” 而今虽已枯萎,萧冉也是恋恋不舍的,便是递花的人再不愿见她,总有这残花可做念想。 第25章 前曲 年关近在咫尺。 路面上结了极薄一层冰, 一踩上去便碎裂,变成发亮的晶针。 东荣街承运商铺的掌柜拢着袖子站在门口,指挥着院里的劳工清理货仓。 他算得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皇商, 既干镖局又兼买卖。自打太后娘娘开通了海上商路,承运商铺便顺着这股风儿, 搭上了财运亨通的马车,专往海外倒卖丝绸。 掌柜周荣发是个极会投机的生意人, 别人雇佣劳力一日要十文钱, 他从隐秘的渠道买来蛮人, 每日不给钱,只给吃泔水般的稀粥。 此时,他一边啃着手里的馒头,一边吆喝道:“都他娘地快着点, 一会把这儿大门关上, 要不是昨晚上你们这班孙子偷奸耍滑, 今个爷们儿们早就走了。” 周荣发心里慌得很, 他夏日里往海外供应丝绸,向朝廷借款, 到如今要过年了,不但进贡的利息没还上,连本钱都结不清。 他虽暂时打点, 稳住了官府催债的差使, 但还是将这地方关了,出京一段时间为好。 只要等那笔银子进账,来年再拖几个月, 左右活动, 把帐抹平了… 他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却听得门口街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钉了铁掌的马蹄踏在冰上,直奔着承运商铺来! 周荣发慌里慌张地叫人去关门,自个儿往屋里躲。 大门却给一下子撞开,为首的装模作样来了句:“哎呦,真不好意思,没勒住马。” 听了这声音,周荣发两眼一翻,几欲昏倒。 萧冉拍了拍手,双目炯炯,红衣黑袍,全然看不出精力不济的样子。 她今日带了黑色鹿皮手套的双手,左手勒着缰绳,右手执着马鞭。此时翻身下马,背后一众骑马的锦衣卫也跟着列成一队。 “看来周老板不欢迎我。”萧冉摘了左手的手套,呵了口气,手心因为驰马又冷又痛。 周荣发方才盛气凌人,此时却跟孙子一样弯着腰,连连道:“哪敢哪敢。”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对这祖宗不敬。 四年前,他在街上偶遇萧冉,不知对方的来头,嘴里说了些不干净的话,结果被一顿猛抽,打得爹妈都不认得。 此时他再看见这鞭子,下意识双腿发抖。 萧冉倒是笑道:“前些日子查帐,还没认出来是老相识。想必周老板也知道我是来干嘛的,这儿有文书,你验一下吧。” 周老板没想到几年不见,这煞星长得这样文明。 他双手发抖接过文书。 萧冉抚着马鬃,道:“若是还不上银子,你便开仓,让我们取了丝绸去。” 周荣发自然是没钱还,但也不能让出存货,若是没了这批丝绸,他这一年的算计就完了。 他酝酿了片刻,正准备哭天抢地,一旁锦衣卫却已经要往仓库的方向去了。 他的眼泪一下子憋了回去,慌张说:“既然衙门里都没来人,你们为何苦苦相逼,做生意本就不容易,你们这是要逼死人呐!” 萧冉敲着马鞍,马蹄急促不安地蹬了几下。 “怎么成了我逼你。”她眸中闪着戏谑的异色。 前几年这位周老板在抱月楼前遇见她,调戏不成反恼羞成怒骂她娼妇的事她可还记得,当时抽了他多少鞭子来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虽干的恶事不少,但可没干到你周老板头上。”萧冉憋着笑,用马鞭抵着周荣发胸口,把人拨到一边去。 锦衣卫已开了前仓的门,后仓坚牢,须得用钥匙。 萧冉笑得眸子里春光融融,伸出手去:“拿来吧。” 周荣发一狠心,将她拉到一边,私道:“大人,这么多银子,周某实在为难,不若这样,倘若大人能够网开一面,周某愿出这个数。” 他比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两。 拖欠的是三万两白银,他竟愿意孝敬十分之一,真是旷古奇闻。 萧冉笑得更厉害,像一朵开起来的芙蓉花。 她略略凑近了,周荣发以为她意动,心里又是肉痛又是松了口气。 不意听到,“你给江清漪的,比这还要多?” 他剧烈地一打颤,惊恐地看过去。 萧冉却已拉远了距离,微微抬着下巴,眼神略带戏谑:“留着你那几两银子,自己玩去吧。” 她一转身,黑色的披风猛地鼓起又落下。 周荣发白着脸,出了一身冷汗。 这下子,他不敢再较劲,麻木地领着人往后仓去。 完了,都完了。 他今年开春从官府贷了银子,又将丝绸留京不发,空走了一趟海运,就是想将这批丝绸偷偷卖给前来朝拜的蛮人,倒卖个差价,狠赚一笔。 梁国海上的商路有官府保驾护航,施以便利,可南方草原上的蛮人沾不上光,只能在互市以大量的牛羊换取必须的布料。 第32章 周发荣则想,既然互市里物价昂贵,他何不以其价格的八成将丝绸卖给蛮人,这样也比卖去海上划算。 他盘算得头头是道,谁料到宫里今年急着催账,打得他措手不及,算起来后日便是那些人取货的日子… 后仓一面对向院里,一面敞向街面,门一打开,打对面透进光来。 一群大汉正静默无声地搬着货。 周荣发没仔细看,呵迟道:“都住手,没见贵人来了吗!” 可那群蒙在光里的黑影根本不理他。 领头的静静转过头来,哪里是任劳任怨的蛮奴,分明是个衣衫整齐,来路不明的高大蛮人! 萧冉带好了手套,执鞭轻点着,她眼尖,轻而易举地瞅见了这些人身上的纹身——南境使臣。 ** 回宫的路程,萧冉乘了轿子,青萍拉着她的手,细细往上涂油膏。 “真没想到,收账还收出一桩倒买倒卖的案子,眼看着要过年了,这案子必是要拖到年后去。” 萧冉哼了一声:“也说不准,每回不都是查到江清漪身上便戛然而止了么,这次若她肯推个替死鬼出来,那也犯不上查了,直接结案多痛快。” 青萍咂咂嘴,怎么也想不通,江家曾经也是世家豪族,江清漪如此敛财,也不怕堕了自家的威名。 她道:“那姑娘一会儿可要好好向太后说说,免得这次又轻巧放过。” 萧冉没应声,双眉微微蹙在一起,神情颇严肃。 到宫门前,两人下轿步行往凌云殿去,直到快进门,她冲青萍招招手,后者这才想起来,递过去一张折子。 “姑娘这就要把李大人的折子递上去?涟姑姑可还在里边呢。” 萧冉整了整袖口,低头道:“那也没法子,宫宴快到了,再没这样好的机会。” 她说罢进殿,涟娘果然在里边,见她来了,对她低语:“娘娘今日还有些咳,难受得紧,长话短说。” 萧冉点点头,进去把帐呈上,隔着山水薄纱帘行了礼。 “启禀太后,户部拖欠大内的丝、茶、盐等税共计五十万七千两,其中亏欠最多的五家,这几日臣已一一去收过。” 她解释道:“其中三处因为海上倭寇劫掠,导致商户损失惨重,实在交不上来,只得令他们先以货物补了,再到户部去换成银子,并待来年给他们减免一成的利息,以免其怨气。” 太后捧着暖炉,翻着那些帐,又独自思量了下倭寇的事,期间咳嗽不止。 过了半晌,她才对萧冉道:“好,多亏你,文渊阁来年银子宽裕,大家的俸禄也可以涨一涨了。” 萧冉没抬眼,暗自思忖。 这一涨,恐怕也要紧着给六品以下的青衣,毕竟她们的薪俸实在太低,甚至比不得文苑的掌事宫女。 “周荣发。”太后念着,问:“他是怎么回事?” 萧冉连忙垂首,讲了承运商铺倒卖丝绸的始末。 “如今商铺已经查封,去盗运的蛮人暂由锦衣卫带回,案子该不该查,还请太后示下。” 她说话很小心,毕竟宫宴在即,任何一处变数都不容轻视。 “咳…”帘后一时没作声,涟娘从外边端了药来。 太后饮尽了药,才道:“该查就查,此次南境本不在受邀之列,他们不请自来就罢了,还要违反大梁例律,在心里拿捏着我们不会撕破脸。” 她声音沉沉的:“败军之将,却不存敬畏之心,何必再留脸面。” 萧冉问:“那么可还要让他们继续留在京中?” “留。”太后道:“他们有一百种法子将倒卖这事提前推出去,用这个赶人出京,显得我们小气。” 当年立国之时,太祖皇帝南阻蛮夷,内平烽烟,两面受敌,将大梁立在战火的焦土之上。 蛮人降三万,留在京城为奴,直至今日。 一直以来,大梁都是主人,主人不能失了气度。 萧冉心下定了,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臣前几日查账,承运商铺往上,牵连颇多,其中一户部小吏的口供里提到了江常侍…” 她还没说完,听得帘后瓷杯茶盖开合的“哒哒”声。 涟娘开口道:“太后是嫌茶凉了?我叫人去换一换。” 她走出来,向萧冉使了个眼色。 后者还立在原地,不过倒是住了口。 涟娘在外逗留不过片刻,又进来,在门口向内说:“一会几位公主要来同太后计议雅乐的事,你先退下吧。” 萧冉眼神还逗留在纱帘后,涟娘又叫了一声,她不得不出来,李先生的奏折还揣在怀里。 外面飘忽又下起雪来。 “太后便这般相信江家姐弟,对他们维护至此。”萧冉低头道。 涟娘斜睥了她一眼,说:“少埋怨,多做事,太后信谁自有她的道理。” 萧冉缓了缓,心里想着还有事没办,才又笑起来,挽住涟娘的胳膊,甜丝丝地随便扯道:“一会真有人要来?都有谁?” 涟娘不应。 倒是一旁正好走过一位女官,和涟娘也熟识,笑道:“除去出嫁的两位都要来呢,连沉潜阁那位都出来了。” 不等涟娘反应,萧冉的手一松,人也怔了。 “她要来?” 她面上由空白渐渐转成欣悦,简直是眉飞色舞了。 涟娘看得忍不住踢她,然而没来得及抬脚,人一溜烟儿跑了。 第26章 重逢 萧冉等在回文苑的必经之路上, 青萍被她打发回文渊阁取东西。 冬日潮冷的长空上阴惨飘着几朵云,她来回踱步,一会停下扶扶帽子, 一会停下整理一下袖口。翻来覆去地折腾,犹嫌不足, 只可惜此处没有个镜子与她照一照。 太久没见了,该怎样寒暄才好呢? 她记性很好, 三年零五个月不见仍能回忆起一个人的脾气秉性、相貌举止。 那还像原先一样, 一见就缠上去? 最好是假作两人第一次见面, 不要旧事重提。 不、也不能不提,该提些好的、暖的、值得回味的。 萧冉不能停下来,一停便有些焦躁。 这消息打得她措手不及,原本还在谋划如何放人出来, 结果对方自己有本事, 倒没用得上她。 林忱做了什么、太后那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这其实是顶要紧的, 然而她现在完全想不明白,也无暇分神。 她不断往巷口张望,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青萍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姑娘,给。”她话都说不全乎, 把一支簪子递过来。 萧冉握住这发簪, 便似胜利在握,总算能歇一会。 看她比量来比量去,青萍瞅了一会, 忍不住道:“姑娘, 官服与这簪子不搭啊…” 萧冉望向她, 神情竟有些天真:“你不是总说上次道歉是因为没带簪子,所以才没成功吗?” 青萍蓦地噤声了,心里有些难过,没想到一句玩笑话,她这向来心宽的姑娘能记这么久。 而且,越是这样,越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们立在拐角处等。 萧冉道:“一会她来了,我们便走出去,我同你说话,不要让她发现我们是在刻意堵着…” 雪下下来,巷口另一端走来两个人影。 萧冉一望,心口一阵悸动,从火热中又透出一股冷意来。 她长舒口气,伶俐地给自己戴上簪,与青萍一道走出去。 主仆两个都僵,都浑然不觉。 宫道尽头,林忱带着青瓜。 萧冉撑着笑脸,和青萍说了两句话,说的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注意到,林忱的发已长得很长,从前她头发就长得快,而今已披在肩下,顺滑如同缎带。 还有那面颊,似乎更瘦削了一点点。 萧冉走得很慢,起先还能坚持把目光局限着,不那么明显,然而越走越近,她不说话了,只拿那双眼睛等着林忱。 一直等,等林忱停下、偏头看她一眼。 一步、两步…一直走到对面。 那双凤眸从含着许多情感、熠熠生辉,到逐渐转为黯淡。 她已彻底停下来,然而如鲠在喉,吐不出声音。 她看清楚林忱的表情,比之在平城初见,更有一种冷漠的淡然。 那黑到鸦青的眉眼里连她的影子也映不出来,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在这狭窄的路上,一次萍水相逢。 “你…”萧冉的眼皮抖了两下,想说点什么。比如,我有一把琴,正配你要弹的雅乐。 可林忱已与她擦身而过。 一时间,天地只剩雪声。 好寂静。 被人无视,多少会有些难堪,可萧冉的委屈却来得姗姗,她只是歪了歪头,回头去看林忱的背影。 半天,青萍才小声、带着哭腔地说:“姑娘…”她紧张得打嗝,“我们被发现了…” 是啊,被、发现了。 萧冉摸了摸脸,摸到一滴冰凉的泪水。 第33章 她赶紧抹掉,低头道:“没关系,没有的,她都没和我们说话不是吗?” 强笑了一下,又说:“走吧,还有案子要查。” 那笑像是不甚坚牢的彩虹桥,一瞬就消失了。 青萍本想安慰,然而萧冉一个闪身就冲进了风雪中,背对着她疾行,须臾没了踪影。 ** 沉潜阁。 林忱坐在青瓜惯坐的小凳子上,手放在屈起的腿上。 她从外面带回寒意,扑飞的炉火驱不散,只有火光映在眼睛里。 漆黑的眼睛,红色的火焰。 你满意了吗? 她问自己。 像在同另一个自己说话。 冷漠伤害不了她,恨意也不够,唯有麻木的漠然。 既保护了自己,又一举刺中对方的心。 她拨火盆里的碳,火光先是一跳一跳的。 突然,那铁钩狠狠一挑,把灰与火挑得四散。 门口扒着的三个人心惊肉跳,赶紧各自跑了。 林忱把脸埋进臂弯里,一点也不满意。 她呼吸急促,心情像潮水那样退下又上涨。 这无法宣泄而出的情感在心中搅动,连先前在凌云殿那场激迫的谈话也被衬托得失色。 如此的心潮翻涌,只为对面而过时一个哀求的眼神。 这还不是一个绝望的陷阱吗? ** 宫宴前夜,整个皇城如一只匍匐着的古兽之眼,沉寂在黑暗里。 再过三四个时辰,千层朱墙檐角上悬挂的明灯便会渐次亮起。 建康宫里,皇帝已经歇了。 明日要着的冕服整整齐齐地挂在木架上,其上的金银丝线与玉珠华冕在暗中依然流淌着光彩。 皇帝躺在帐中,侧身去瞧那身衣服,试图从年幼时模糊的记忆中搜索。 这样的衣服,他小时穿过。 但长大之后,却是一次都没有了。 此时,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过了许久,才悄悄起身,唤了一声“礼安”。 没人回应? 哦,对,这人奉召去了凌云殿还没回来。 皇帝又提高了声音咳嗽了一声。 门轻轻开了,一名宫女提着灯进来,立在寝殿之外。 她见皇帝还没有睡,便问:“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皇帝好一会没说话,望着她秀丽的面孔笼在昏暗中,轻轻招了招手。 宫女犹豫了一瞬,然而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跪在榻下。 皇帝翻了个身,俯趴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今夜怎么是你值夜?” 宫女仍是低着头,道:“红袖姐姐病了,便换了奴婢。” 皇帝说:“可你本不是干这个的。” 宫女抬头,意外他竟能知道。 皇帝笑了笑,并不澄亮的月光下,那张年轻的脸显得温柔俊秀。 “你不是外边执扇的吗?三年前进宫。我瞧你总是跑来跑去的。” 宫女有些不好意思,也很天真。 “闲时帮姐姐们做些事罢了。” 皇帝又笑了,倒不是嘲笑她,只是觉得有趣,心里也有点软。 他抬手摸了摸宫女的脸,这女孩大约刚刚及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看着很特别。 宫女没有动,任他摸。 皇帝问:“你不怕?” 宫女摇了摇头,想想说:“怕没有用。” 皇帝怔了怔,收回手,侧着脸躺在软枕上。 “别怕,礼安走了,你在这陪朕一会,不会有人发现的。” 一旦有人发现,这小宫女便活不成了。 一如他之前的几个女人,宠幸了一阵便都没了踪影,也许是叫人投了井。 太后不会限制他宠幸谁,不过会亲自送那些与他春宵一度的宫女上路。 小宫女敏感地觉察出这话里的哀伤,皇帝面上忧郁的神情也令她怜惜触动。 “陛下…觉得无聊了?”她问。 皇帝微笑着,说:“朕总是很无聊,但今夜不是。” 宫女便也笑笑,她的笑像是雪地里的第一抹青色。 “我在想明天。”他望着宫女的眼睛,认真说:“我想母亲了。” 宫女有些愕然。 她想皇帝不过是深夜拿她来取乐的,哪里想过他会说这样情真意切的话。 她这才有些慌张,琢磨了一阵,笨拙地说:“太后也是想陛下的。” 皇帝把脸埋在枕中,闷闷地笑。 笑了一阵,去握她的手。 “你的手好冷。”他一怔,道:“快上来。” 宫女不敢,只坐在床沿上,搭了个边。 “母后真的会想我吗?”他喃喃自语,心里其实有答案。 太后才不会想他,若想,也是想他不要出现。 可这样一想,心里又很痛。 因为他还是希望太后想他的。 帝王的权柄对他而言是很遥远的东西,可母亲之爱人人都有,难道唯他连这点温情都要被剥夺? 宫女坐在他身侧,小声说:“陛下若睡不着,奴婢为您唱一曲安眠?” 皇帝点了点头,还一直拉着她的手。 宫女唱起来,那调子温柔纯澈,丝毫不带男女之意。 让人很安心。 皇帝没一会犯起困来,朦胧间,感到那手从自己手中抽离。 他想拉住,然而潜意识里知道,时间已经够长了,再待下去,两个人都会有麻烦。 “你要走了?”他模糊地问。 宫女点点头。 “…鸢儿。”皇帝轻轻一唤,“你叫鸢儿是不是?” 宫女回首,满是诧异。 ** 文渊阁。 萧冉立在最高一层,冬日拂晓的风冷冷地刮骨而过。 她披着黑呢披风,颈下两侧两颗金纽扣,中间牵连着扣住领口,里边虽已经换了宫宴礼服,但发束得还很利落。 她自这宫内最高处远望去,禁宫门口已亮起了华彩长龙。 朝臣在前、预备进宫的海外使臣在后,人人手里提着橙黄的灯笼,宫门上巨大的琉璃彩盏亮起来,紧接着沿主宫道次第亮起各色宫灯。 那些亮起的光使得向来静寂肃穆的皇宫流动起来,在一片黑暗的地上,与天上流淌的银河两厢映照,如空中悬了一面镜子,将天上景象投射至人间。 萧冉拢了拢披风,身上仿佛还浅浅有丝血腥气。 她是方从诏狱里回来。 虽说审理南蛮使节是用不着私刑的,但地牢阴暗不详,人人去了都嫌晦气,上京女子寻常在门口望一眼都拍上半天袖子。 萧冉从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小时过得很混,直至几年前才收心做事。 青萍从楼下跑上来,俯耳道:“哈尔王子派来要人的那个走了,走时阴沉沉的,不知还会不会去找旁人。” 萧冉捋了捋鬓边发,说:“不高兴便不高兴吧,哪能人人都满意呢。这南蛮的王子倒通汉人的阴谋伎俩,还会找贿赂的门路。” 她闭着眼,迎面的风吹得她面颊泛白。 “一会大臣与使节们先进宫,暮时太极殿前集市就会开起来,贵眷们进来是最乱的时候,一人一事都要记好了。虽说巡防是禁军负责,但这集市上一举一动还要锦衣卫化作便衣监视,到时我会亲自出来。” 她偏头问:“这十队人是裴将军提前划分好的,给我的那队,牵头的是谁?” 青萍连忙瞅了眼小本子,道:“是…竹秀,这名字倒是熟悉,是哪个来着。” 她正苦苦思索,萧冉转身,斗篷被风吹起老高。 “三年前平城事变时,他一直紧随姑姑左右,我们也是见过的,还叫他…”萧冉莫名住了口。 她住了口,是希望别人继续问下去,可青萍仿佛对此不甚感兴趣,转而说道:“一会宴会上有许多乐伎舞姬,个个技艺都是好的,想来比抱月楼强许多。” 谈到这声色之事,萧冉反而兴致缺缺,没再接话。 青萍偷偷瞧她,猜自己这话是转错了,没能逗人一乐。 姑娘这几日笑得太少了,她想,虽然瞧着还是很精神,可到底少了些什么。 像一朵鲜研张扬的花褪了色,唯剩下一花枝强撑着花的妆面。 她这样想,可也不敢说揣测得十分对。 因为萧冉向来是兜得住的性格,天大的事面上也只有一点点。 她办事还是利落,迎来送往也不曾出差错。 若像话本里所说,心神憔悴支离,那也不至于。 所以青萍说不好,日前那一场重逢在她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正想着,迎面过来一支五人队伍,打头是位高眉深目的青年。 一见他相貌,青萍便想起来了。 还有那把刀,瞧着也稀奇。 萧冉已走了上去,对那人笑着比了一下:“几年不见,长高了。” 竹秀低头笑笑,还是那副老实样。 第34章 她又交代了些晚间的交接事宜,一行人立在原处,不觉朝阳的光已透过冬风缓缓铺下来。 宫门口一支巨大的礼炮与钟声一起响彻云霄,尚未亮透的天色里炸开了一簇绚烂的烟花。 光芒四射,似要与日争辉。 萧冉看着烟花升空,一行人在巨响中都沉默。 第27章 宫宴 宫宴自卯时正刻开始。 人群游龙似的自各个方向进入太极殿, 使节仪仗、大臣朝列、王公贵戚,还有那些花瓶般貌美的乐伎伶人。 他们各安其位,盛大的仪式一层一层如花绽放般行进, 有条不紊。 皇帝与太后分坐在上首,座次却令人惊异——太后居正, 皇帝于侧。 说是侧,但又不至于偏得太远, 两人的距离甚至有些过近。 办一场这样的盛会不容易, 不但须得是太平盛世国库丰盈, 且得上下一心事事计较。 单说这座次一节,便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太后明镜阁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刻龙纹,自是不能挪到这儿来,而太极殿本身的金椅更是唯有皇帝才能坐。 礼部千辛万苦, 终于拟定了方案——将本来的金椅撤走, 换来两把一样的分设两旁。 然而这意见最终也被驳回了。 文渊阁回话说, 没有将正位空着的道理, 本朝也不必虚设空位以敬天地。 任谁也不会傻到以为太后突然慷慨起来,要这至尊之位留给她那几不见面的儿子。 礼部的各位学士捶胸顿足, 最后也只得从太后所愿,将她的位置放在皇城中的皇城、中心的中心。 此刻,宛如史上最太平的一天, 最繁华的一日, 太后坐在她亲手打造的盛世中,光明正大地受万国来朝、万民敬仰。 这一天定在年关,单是年终奏贺与使臣朝见就花了整整四个时辰。 林忱从午后等到日暮, 才入殿坐下, 直到此时, 宫宴才算正式开始。 她本等得双膝冰冷麻木,想着入内总算有佳酿暖炉,可以好好歇一会,不料一抬头,对面的人正摘下披风,绯红的裙角别致得张扬。 阔大的殿上有三层阶梯。 第一层坐着公主、太后近臣与来朝的使节,第二层是有资格入宴的大臣,第三层留给即将入宫的贵眷。 萧冉作为文渊阁唯二的常侍,这炙手可热的位次自然当得。 林忱把头低下,抿了一口暖酒。 管弦的乐声响起来,她隐隐闻到空中的香气,是驱寒的暖。 更让她想起初见时萧冉身上的黑披风,想起檐下滴落的雨。 而且坐得这样近,对面尴尬,只怕往后这几个时辰都不能自在了。 林忱自顾自想了半天,酒都喝了半盅,才忽然发觉,对面其实并没往这边看过。 她对人的视线分外敏锐,譬如方才六公主林恪瞧了她四次,太后瞥了她一眼,都分外明晰。 但萧冉的确没有看过她。 连她身边那个小侍女青萍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林忱拿着酒杯,单指摩挲着桌面,听着上边太后对入内的官眷说话。 那话在经传声的官员一层层向下传递。 官眷都落座了,对面仍是没动。 林忱将衣领向上提了提,喉间的伤疤在发痒,她转头的时候余光一扫,对面只是垂着头。 那面上是否有什么表情,她来不及细看。 因为不过这一个动作,她已觉得自己可笑,遂强令自己转开心神,不再关注。 很快,几次敬酒之后太极殿沸腾起来。 上边不至于声浪滔天,但已不是落针可闻的肃静。 林忱往上看去,敬酒不单是敬太后,还要敬皇帝,那年轻的帝王瞧着一副温柔像,眉眼明亮俊秀,并没有因着常年不见人便畏首畏尾。 他应对得当又气质清贵,很快叫某些蠢蠢欲动之人按捺不住。 那些被打压的风中残烛一般的世家纷纷前来,甚至还要叫女儿遥敬一杯。 在他们眼里,皇帝此次出席,乃是太后退却的信号。 林忱看了一会,颇觉无聊,往下转头,底下已小范围行起了酒令。这些人她大部分只见过画像,此时一一对去,倒还能打发时间。 青瓜在她耳边说道:“殿下一会还得一起合奏雅乐,那曲子可还记得?春江去后边取琴,想来也快回来了。” 她话完没一会,春江果然回来,只是面色不好。 “真是欺人太甚。”春江面有恨色,往旁边瞥了一眼,小声说道:“咱们的琴让人给换了!” 青瓜一惊。 春江继续道:“礼乐司的人只说原本那把坏了,死活只肯给咱们一把破的,这琴声我调过,倒是准的,只是事也太不成样子了。” 林忱给了个眼色,只示意她俩不要再议论。 “你觉得她们是受人指使?” 春江点头:“若非如此,一个宫人哪敢在这时候作怪。” 林忱回转过身子端起酒杯,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更不必管她。这样的盛会,因这样微末小事闹起来,对也成了错。” 青瓜还有点不忿:“那就这样算了?” 林忱看着她,没说话。 青瓜渐渐冷静下来,心想,也对,太后慧眼,怎会看不出这小小伎俩,到时总有人倒霉。 这样一想,心气也就平顺下来。 另一边,江清漪和林恪坐在一处,问:“九公主那两个侍女方才瞧了你好几次,怎么回事?” 林恪屈尊往那边白了一眼,嗤声道:“谁管她。” 江清漪便也不再问,只用附着手套的那只手掩着口,提醒道:“殿下请坐正。” 林恪很听她劝,立刻坐好了。 ** 宴至酣处,外边已换了月色,太极殿前集市灯火点点,第三层的贵眷们个个携手出游,文苑的宫女也有不少来凑热闹。 身份越是显贵的女眷越不便在外露面,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人间烟火。 林忱酒喝了三盅,面上有些发热。 她看见对面抖落了黑袍子,裙角飞快地离开了座位。 她酒意微醺,意识始终有一线牵引在此,一时间竟也想跟着起来。 青瓜唤了她一声,林忱眼前“唰”地清晰起来,后知后觉才惊了一身冷汗。 想什么呢? 林忱揉了揉额角,端正坐好,心绪半日方宁。 她平视前方,百无聊赖间接着数人头,从萧冉旁边的座次开始,是当朝宰相之一萧正甫。 这父女两人对面不识,一日宴席一句话也不曾说,比陌生人更显陌生。 数完一遍,除却冯不虚,几乎六品以上的在京官员都来了,这位老臣,听闻是跪病了… 正思索间,青瓜道:“殿下,雅乐。” 林忱于是起身,先帝未出嫁的四位公主一同合奏了一曲。 这一曲她弹得不甚精心,听的人也不大入耳,这宴上的丝竹管弦之声太多了,多到令人挑剔。 弹完之后,总算是诸事皆毕,再没能用得到她的地方。 林忱道:“我们出去。” 春江问:“殿下可是要更衣?” 林忱摇头,说:“出殿,去市集。” 两人皆是一怔。 青瓜劝道:“殿下想要什么,我为您取来…” 然而林忱只是面色淡淡的,看着是非去不可。 春江只好壮着胆子向上报告,心里有些惴惴。 虽说是开明的盛宴,但大家都忙着在皇上太后面前露个脸,方才六公主不是还表演了剑舞… 她怕主子这样云淡风轻,会惹得人不高兴。 没想到太后只是往下看了一眼,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林忱也就悄没声地离席了。 春江留在殿里,只有青瓜跟着。 待走得远了些,她才问:“殿下,如此离席岂不显得轻狂?” 林忱回问:“如何才算庄重?” 青瓜回答不上来。 “举国大宴,热烈到了极点,人人都只是汪洋中得一小滴,谁也没法掀起什么风浪。”林忱回望她,“走吧,要表现不在此一时,这戏台子还轮不到我们唱。” “外面又下雪了?”林忱立在声浪与人潮中,静静向外望去,“许久不见宫外的景色,有些想念了。” ** 萧冉带竹秀一行人巡视着市集,几人间隔错落开来。 青萍跟在她身旁,说:“其实姑娘不必亲自来,在殿内喝些暖酒歇歇也好,年前这些日子把身子都忙坏了。” 尤其为了九公主去寻那云游四方的李先生,废了半天劲儿人家又不领情,伤心伤身。 萧冉四处闲逛,一会这边停一下,一会那边停一下。 “闲着做什么?往年这个时候不也是走马游街四处逛。”她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疲乏地不想动。 青萍撇了撇嘴,心想,从前是这样,可从平城回来之后年年有公事,忙得骡子一样,哪有什么玩乐的机会。 第35章 萧冉停在一处摊前,正要挑些钗环,眼前却忽地一黑,闪过许多乱花。 她方才便有些眩晕,是以连酒都没有多喝,此刻的疼却变本加厉。 早知喝得酩酊大醉算了… 想回去,却又想起她座位旁挨着萧正甫那个老头子,更何况还有… 她实在不敢抬头,唯恐对上那双疏离漠视的眼眸,将她心底种着的珍贵的花圃糟践个稀巴烂。 她立住了,还是决定接着吹风。 “姑娘,你看这个配你耶。”青萍正拿着一支簪在她眼前晃。 萧冉敷衍着嗯了两声,偏头看见身边一个宫装平头的小宫女挑中了同一样。 她随便一抬眼,突兀地觉得这人的眉眼带着些特殊的艳丽。 与此同时,身后的小吃摊响起“哗啦”一阵桌椅倒地的震响。 尖刀和人影不知哪个先到她身前。 第28章 刺杀 林忱走过一条条集市, 与身边各色鲜衣华服的贵人擦肩。 耳边是随风而过的娇笑,大约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撒娇着说从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 她便停下来, 回首去看。 像这样的孩子,随处可见。 可笑外面各处都在高谈阔论, 说日月颠倒黑白混淆,太后当政, 而今世道女人要翻了天去。 也许上京之中确有几个奇人, 大约是了无牵挂, 甚至学公主养起面首来。 然而上京之外和高墙之内的女子,该怎样过活还是怎样过活,甚至因着外面惊世骇俗的几句传闻,便要被父兄百般提防耳提面命, 万不可有辱家门。 太后预设的市集很有先见之明, 出来的都是被豢养的贵眷。毕竟这几个破摊子对于日日上朝的官员来说, 都是稀松平常的景象, 根本算不上什么玩乐。 青瓜也觉得稀奇,她本是觉得不应出来, 结果现在自己东跑西看,完全乐不思蜀了。 林忱优游地跟在她身后,瞧她看中了什么, 便买上三个同样的, 准备回去分给春江春浪。 走了一半,青瓜才反应过味来,飞红了脸。 “殿下, 瞧我这…” 林忱敲了下她的肩膀, 说:“得意忘形。” 然而却是带着笑的。 两人路过, 被一条混着各色香味的小吃摊勾着进去,青瓜啧啧:“说是皇宫大宴,可这路边的菜色也不差,亏得太后娘娘能选出这样多家世清白的真厨子进宫。” 林忱捻了块糕点尝,还是吃不惯甜的,一抬头,瞧见“云吞”两个字。 青瓜循她目光看去,机灵地作小厮状,掀帘道:“殿下走了这么久也冷了,进来吃碗云吞面,好吃不贵。” 林忱瞧着她,只笑了笑。 里面的老板这半日也见惯了贵人,并不怯场,招呼道:“五文一碗呐,不贵不贵。” 这声音带着些北方的粗砺沙哑,忽地让她想起平城的冰糖葫芦。 她伸出袖子,仔细地瞧着上面精美的绣样,半晌笑了,道:“要加许多辣子,可以吗?” 老板立刻应声:“好嘞好嘞,可以得很。” ** 红艳艳的油汤和青丝丝的小菜混在汤里,林忱支着下巴透过薄薄的纱帘向外看。 小吃摊另一侧是买钗环的,那些金呀银呀在灯下闪亮亮的泛着光。 青瓜吸溜完最后一口,大呼爽快,仿佛口鼻里呼出的气都是热辣辣的,在上京这潮冷的冬天里,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暖流。 林忱用筷子点了下桌面,对她道:“结账。” 青瓜从钱袋里掏了两块银子,准备走时,林忱却不动了。 “殿下?” 她摸不着头脑,只见林忱方才还散漫自如的脸色不对起来,仿佛又纠结、又严整。 往外看,对面的摊前忽多出几个人来。 因为花灯多,隔着纱看得也很分明。 那大黑色的绒布袍子随着风轻飘飘,打眼一看便有股不同寻常的意思。 真是有缘的人在哪都能撞见。 青瓜偷着觑她主子的脸色,只觉精彩纷呈。 她方才在宴上就发现了,这两人方才在宴上互相避着,都没看对方一眼,然而林忱此刻却不自觉地盯着对面。 那目光里,照旧是青瓜看不懂的东西。 但这次和往次不同,她想,主子是希望对面看回来的,从方才开始,就这样希望。 可惜,萧常侍今天没有回头。 这种看与被看的追逐戏码太混乱太复杂,青瓜是不懂了。 她问:“殿下,我们…走?” 林忱凝视的目光略微收回,正要点头,然而她忽然攥紧了拳,目光一下射到另一人身上。 “别动。”她的声音都放轻了。 青瓜不敢动。 林忱慢慢侧过身,撩开帘子,再仔细去看那宫女背在身后的手。 那是一双比寻常女子要粗大一些的手,右手背在身侧,几乎被裙褶挡住,然而随着动作,颤颤地反出一线寒光来。 是刀! 和这念头一道闪现的是那女子的动作,林忱只觉得四肢一片冰冷麻木,喉中明明要冲出的声音却哽住。 她一下子站起来,身体撞到木质的桌椅,耳边“哗啦啦”一片响。心忽地被一只手攥住,难受得又非要蹲下来才好转似的。 待她明白过来,面前的桌子不知怎么地已被掀翻了。 她猝然间冲出去,比七八步开外的竹秀还要先动作一些。 那宫女不知是不是被忽然的一声响吓到,竟刺得偏了,萧冉自己又躲了一下,这一击只划破了她的手臂。 亮刀的那一瞬间,街上便已是混乱一片。 小吃摊住的惊呼声、旁边贵眷的惨叫声、青萍直冲天际的喊声… 萧冉脑袋本来疼得厉害,现在更是不甚清明,她只觉手臂一阵皮肉绽开的痛,偏头又见一道白影子把她笼住。 鼻端是一片熟悉的辣子香。 那影子来的那么果决,仿佛一刻也不曾多想,一下将她撞到一片安心的眩晕与黑暗里。 林忱也的确没有多想,她若是多想,只怕做不出这样鲁莽又愚蠢的举动。 本就四体不勤,竟还拿后背对着行刺的凶手。 她扑着萧冉倒在地上,两人狼狈地滚了一圈,那宫女怔了两息后再刺过来。 林忱胡乱朝前踢了一脚,又推了萧冉一把,两人分开。 宫女举着刀,竟犹豫了一瞬该刺向哪边。 最终那刀冲着林忱而来。 刹那间,仿佛又是一个轮回,林忱看着刀尖落下,冰冷的空气好似黑暗的湖水,将她隔绝。 她看见刀尖的轨迹,但没法躲开,唯一的区别是,她不再害怕。 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要面对危险。 在刀锋落在她额间的一瞬,一股热流喷溅到她的脸上,她的眼前。 银色的礼服被溅射出来的鲜血染出一片花痕。 竹秀的刀来得晚了,但还算及时。 林忱立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 萧冉扑上来一把揽住她。 林忱还是矮一些,把脸埋下去,都听得见那砰砰的心跳。 血的味道好腥,又带着甜,难闻地叫人想呕出来。 耳边一片慌乱地呼唤声,贵眷们还在惊叫。 竹秀砍掉了那宫女的一条胳膊,残肢还在地上滚了两圈。 萧冉也没做出任何吩咐。 林忱浑身疲倦地推开她,那张素白的脸上血糊开一大片,神色上还是惯常的郁郁,但掺了果决的杀伐。 她转开头向跪在地上的竹秀道:“立刻封锁附近的几条街摊,将贵眷集中在一起,另有可疑人等立刻拿下。对外只说此处吃食不洁,几个人争执了一番,因此要先行查验,别的事不要声张。” 竹秀是个老实人,不问原因便领命了。 随即她蹲下去检验那被制服住的刺客。 瞧上去比寻常宫女漂亮些,眉骨略嫌高,眼睛的颜色有些发蓝。 “你是宫里人么?” 那女子失血过多,只闭着嘴不说话。 林忱便叫先将人套了麻袋带走,又遣人去核实宫内是否有这么个人。 贵眷们个个被安抚带走,街上逐渐安静下来,只是摊子一下子冷落空寂,成了布景。 萧冉从背后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 林忱一时没有甩开,她回过头去,仔仔细细地看这张脸。 还是这样妍丽生辉,碰上这样凶残的场面,也没有萎靡下去。 她看向萧冉垂着的、拢在披风下的另一只手,血顺成了股,滴答滴答往下淌。 “回去吧,太后那边我会去说。”林忱好不容易讲了重逢以来第一句话。 萧冉笑了一下,因着受伤,这笑不似往常明丽,只有虚弱的温和。 “盛典之上有人行刺,竟还差点成功,我难辞其咎。”她忍着手臂上的痛,牵扯着轻动了下眉,接着道:“可最不该,是殿下冲出来。” 第36章 她仿佛要流下泪来,然而一低头,面上又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殿下金枝玉叶,怎么能为我毁损。”她用带着些玩笑的语气,眼神却略过林忱颈间的旧疤。 林忱盯着她,被握着的手蜷了下,唇角浮现一丝笑,却是阴惨惨的。 萧冉了解她这副表情。 林忱待人常怀鄙薄,但她最常鄙薄的其实是她自己。 所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救看也不屑看一眼的仇敌呢? 萧冉没法猜,只感到握着的手用力地抽了出来。 林忱走了。 萧冉看着她的背影,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踉跄了一下。 青萍立刻上前扶住。 “姑娘…”她带着哭腔,又知道不是哭的时候,擦干了眼泪,“我们回家,快回家。” 萧冉倚着她,往旁边看了一眼。 写着“云吞”的那块牌匾从这边看不见,但香气飘散,她本该早就注意到的。 三年以来,青萍总念她痴,可难道念旧的其实并不是她? 有谁可以逾越性命般珍贵,萧冉从没想过,也就不敢相信旁人会这么想。 可现在回忆起,彼时她骗林忱入京,就是因为对方心里挂碍着朋友。 原来所谓一腔痴意,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的虚影,真的算计起来,真意寥寥。 也是她的情感太微薄,哪怕全部给了对方,也不及这样的炽烈汹涌。 萧冉还愿想下去,然而身体里积蓄的病与疲乏一起涌上来,只能向后倒去,再没什么知觉。 第29章 取字 宴会还在行进, 放纵的欢乐如浪潮一般一次次被推向高处。 历来国宴都是庄重,可这次却充满了无拘束的自由,仿佛要将旧的一切洗去, 明日就要换上新装。 第二阶梯的大夫们全行起了酒令,李四郎醉了一半, 手里拿着八卦盘拨弄了半天,却怎么也射不中那碗下究竟是什么。 于是道:“二叔, 你快帮我算算, 这一局究竟是什么?不然我又要输了。” 人群一哄而上。 “怎么还找外援?” “不成不成, 罚一杯。” 那年轻人给伙伴淹没,被他叫二叔的那人只是笑,手里拿着壶酒在旁闲逛,在各个射覆局前停留, 又不见他真去卜。 “守中, 怎么不来?” “别让他来, 他一来, 别人不用玩了。” 李仁便把袖子一抛,气势很足, 道:“我猜——是支珠钗。” 碗一开,是枚玉扳指。 大伙都骂他捣乱。 李仁便把酒一饮而尽,笑着退到一边了。 他找了块空桌案, 一个人掐起了指, 半晌,那双黑湛湛的瞳孔里射出精光,看向另一旁侧路上远远走过的人影。 ** 青瓜说:“殿下, 你停一下。” 林忱回头, 青瓜拿帕子拭她的眉边, 然而看错了,那不过是一颗小痣,在光下妖异地暗红,并不是没擦净的血渍。 青瓜松了口气,道:“吓死我了,现在这心还乱跳着呢。” 林忱倒是没说话,她从方才便沉默得厉害。 青瓜知道她是在思索,主子一琢磨事儿便喜欢按着额角,方才更衣的功夫,按了七八下了。 两人回到宴上坐好,禁军都统裴将军已介入此事,涟娘也将消息传给了太后,然而环顾看去,周围的人仍沉浸欢宴、毫不知情。 刺杀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封锁也不过一碗茶的时间。林忱胡诹了消息扣了些人,即便人群中的探子没回来,想也能拖个一时半刻不叫背后之人起疑心。 上首太后神色自若,单从面色来看,全然瞧不出涟娘附在她耳边说了这样糟心的消息。 她只是目光向下,和林忱对视了一眼。 在这一眼里,原本的审视和探究都缓缓消散了。 对面使节们叽里呱啦的语言掺在一块,其中一个操着蹩脚的汉文,出列说:“启禀太后,我家大王说、他也想学习你们喝酒时,比划的酒、酒令。” 这一句话给他说得七零八碎,席间的各位强忍着笑意。 太后自然允了。 萧正甫问:“不知你们想学哪一种呢?” 那使节为难了,他自然不知道酒令还有类别之分,正待回去问,后面另一个生得壮野的男子开口道:“要玩自然玩最难的。” 开口的是南境王子哈尔,他汉话说得流利异常:“射覆,怎样?” 在场的目光统统向他看去。 萧正甫抚着美髯道:“二王子果然对我朝的风雅之事都很熟识。” 哈尔笑道:“知己知彼,赢了才能少喝几碗酒嘛。” 林忱在对面也笑了笑。 青瓜瞧着她暗含讽刺之意,不由问:“殿下?” 林忱刻薄道:“边鄙之辈,竟在此挑衅。” 近几年边关互市价贵,蛮族又不太平,屡屡犯边劫掠,但没伤着人,大梁也不好为了几匹布真举兵攻伐。 他此时口中说的知己知彼,怕不是做惯了偷窃得来的经验。 对面萧正甫似乎与她想到一处去了,面上也浮现出一种若隐若现的笑意。 但他到底老到,什么也没说。 “既然如此。”他向方才那位使节道:“你去问你家主子想学什么,我来请人与哈尔王子射覆。” 梁朝地大物博,这蛮人王子想以汉人的法子挣面子,等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便是别人都输了,今日李守中既到场,便没有让他赢去的道理。 请人这一会的功夫,春江从后边回来了。 “殿下。”她飞速道:“已查明,那宫女系元惠八年夏进宫,至今七载,也算得上宫里的老人了,因此能进到太极殿来。” 七年… 林忱按着额角,想,那便是八九岁进宫。 这样小的年纪,还是在宫里,是谁这样早便能预知后事埋了线? 又为何要在今日发作? 她按在案角的另一只手开始细细发颤。 脑海中的线条总是在关键时刻再度纠结在一起。 那把寒刀刺来的轨迹和闪光、那宫女的长相一遍遍浮现在眼前。 她这样做,究竟有何好处? 林忱偏了偏头,额角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还差了什么? 她于刹那间抓住那闪光,与此同时,另一边哈尔王子的声音响起。 “就这几个人吗?哈哈,只怕无一合之将。” 这粗野的声响隆隆滚过她心间,林忱一下子按住发颤的手,道:“我来。” 青瓜疑惑地“啊”了一声。 林忱转向她一阵低语,随即离席道:“我愿与哈尔王子射覆一局。” 她一出面,四面八方的目光便都射过来。 那些目光如芒在背,林忱却浑然不觉,只同那些请上来的年轻士子一道,坐在了哈尔王子周围。 这出身青海徐氏的孩子,还挺有胆气。 在座无不在心里想,在宫外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长大,还能长得这样好,无怪还能留下一命。 太后向来是喜欢有胆气的女孩子。 当年徐葳蕤在宫外生下这个孩子,多少人盼望着是个皇子,好拿来做一番文章。 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反合了太后的心意。 哈尔有些轻蔑地笑笑,阴阳怪气道:“素闻大梁礼仪之邦,男女七岁不同席,怎么方才便有女人坐在我前面,如今公主又和这些年轻男子混在一处。” 年轻的士子们都不敢答话,最大的女人可还坐在皇帝前头呢,应和必是不能,驳斥又不知从何开口。 只有林忱面色若素,拾起一玉碗,也抛出个问题:“王子读书,请的是汉人师父?” 哈尔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关外荒凉,什么样的读书人肯去呢?”她长眉微微抖动,又说:“他若教,不知是不是从四书五经教起,王子又学到哪一本了,可有时间读读别的闲书,若读了,别的不知道,但应当知道客随主便。” 林忱抬起头来,四周的人都哑然。 “怎么?”她笑起来,“那么看来王子应当‘虚怀若谷’,言谈里有许多学问,比射覆玄多了,是不是?” 哈尔尚且在发懵。 周围的士子一听便听出,这是讥讽他班门弄斧,阴阳怪气的本事不到位,却偏偏自作聪明。请的师父本来学艺不精,自己书又没读几本,还喜欢引经据典,结果连别人的回答都听不出什么意思,真真是可笑。 他们憋笑憋得辛苦,王子似也有所觉,遂不再说话,安静坐下了。 不久,射覆的物件便准备齐全了。 用得却不是碗,而是一口小钟,钟下不知盖了什么东西。 哈尔精于此道,并不用谁来教,头一卦也是他来算。 一卦而中,是骑射用的弓弦。 接下来几卦士子们各有输赢,唯有哈尔次次都中。 第37章 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林忱向对面使了个眼色,接下来这一局正轮到她与哈尔。 哈尔先起卦。 “红色,布质,女人…” 他喃喃道,算了半天,还是有些为难。 “是残缺的东西?是什么?”他想不出来,自认为这是汉人独有的稀奇东西,偏送出来刁难他。 林忱仍在一边捧转着那玉碗,长而黑的一缕发披在胸前,瞧着便有一股不可触犯的精致冷意。 哈尔郁闷不已,问:“公主殿下莫非胸有成竹?” 林忱点点头,微微笑了,这笑的意味也与方才的讥讽之言一样隐秘。 她陡长的眉下那双眼睛一抬,眸中便似有华光闪过。 哈尔自负英雄气概,绝不肯在美貌女子面前认输。 林忱道:“王子可以请人帮忙,无妨。” 哈尔又算了一阵,在体面的输与不体面的赢之间略一抉择,还是请人上场。 他想得没那么复杂,不过想赢而已,只要是自己人,怎么赢、谁来赢,都是他的荣耀。 来的那人面有褶皱、形容枯槁,目光对视之间叫人觉得不舒服。 林忱专注地盯着此人。 两个一块交头接耳了一阵,老者闭目。 他用的法子不是六壬,而是南蛮独有的占卜之术。 周围的士子也在卜,但皆觉不详,他们盯着那老者作舞,步伐之间也是阴阳术数的道理。 颇奇妙的是,在老者蹦跳之间,众人耳边似能听到火旁擂鼓的声音。 直到鼓停,老者也停下来。 那老人特有的面皮上呈现出一阵难言的惊恐,他浑浊的眸子先是往上看了一眼,太后也正在俯视他。 目光似远山上缭绕的云雾。 回过头去,林忱正将那玉碗转得飞起,目光却也在看他。 他夹在两人之间,忽一阵头晕,但到底没有乱了方寸,只呜啊着表示自己卜不出来。 哈尔着急道:“怎么会卜不出来,阿吉部你不是算得很准吗?” 那老者慌慌地去拉他。 按规矩,若先卜的人认输,那么后者便不必再起卦,林忱还转着那碗,问:“真的不知道?” 阿吉部低着头,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 林忱停下,那碗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从她手中脱掷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起身,抚了抚袖子,道:“承让。” 裂瓷的声音与四周的喝彩一道响起。 太后抬了抬手,阔大的太极殿立刻肃静下来,不闻一声。 方才射覆之时底下的人便已坐正看热闹,此刻各人落座,热烈的气氛总算平息了些。 太后坐在上首,侧头对皇帝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她算是你的侄女,而今也十六岁了,尚未举行及笄之礼。今日便由你这个做叔叔的替她簪个发,明日也能去文渊阁上学了。” 太后和皇帝说话,底下醉酒的人都醒了。 簪发? 在这样的国宴上?众人讶异,不知太后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前两年六公主及笄之礼已经足够排场,可排场再大,也不过是所有的宗亲都到场,太后亲自主持。 此刻虽像随口一提,可太后难道不知此间差异? 林忱也怔了一瞬,面上的神色却不似欢喜。 她登上御阶,一步步走上前去,跪在太后与皇帝座下。 早有宫女准备好了似的,替她将一头乌发散落,皇帝细细瞧手中的玉簪,开口道:“朕头一回见你,真是肖似先帝。” 他柔和地叹了一声,好似真悼念那死去的大哥。 林忱几拜下去,这礼便算成了。 太后道:“取字,便叫成玉吧,望你似昆山之玉,也经得起雕琢。” 她的手抚过林忱额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这样和蔼又仁慈的表情。 第30章 宴散 宴散, 斜风疏雨,午夜时分。 太后乘着銮车回凌云殿,路两侧的莲花灯还尽职尽责地亮, 涟娘带着一身冷雨从后面赶上来,在旁说:“锦衣卫已包围了南境驿馆, 去得快极了,绝不会走脱一个人。” 车内接连不断地传出咳嗽声, 能听出已经极力压抑, 然而还是咳个不停。 好一会, 才说:“裴颂审出结果来没有?” “没有,但文渊阁已经在查此人来历、接触的人,想来很快就有结果。” 涟娘隔着黑暗中飘动的帘,眉心簇出一道深痕, 又添道:“太医说了, 那镇咳的药不能多吃, 否则必有反噬, 娘娘…” 太后撩开那帘,摆了摆手。 仪仗继续往前走, 将一片盛宴的废墟抛在身后。 还没到地儿,前面却停了。 涟娘向前张望,只见几颗光鲜亮丽的人头先跪了。 冰冷的冬雨中, 明黄色太显眼。 皇帝显然是撇下了随从, 独个跑来的,遥远处还隐隐传来呼唤。 青年男子气喘不已,面上浇得泛白, 跑得也很狼狈。 向来镇静的涟娘都大惊, 上前道:“陛下何故来此?” 皇帝却笑了, 他双手扶住流冕,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双眼睛会发光似的,专注道:“涟姑姑,朕不过想来见一见母后,随行的礼安不许,朕就自己跑来了。” 涟娘不安道:“陛下如此,有失威仪。” “姑姑。”皇帝道:“朕何时有过威仪?” 他这一句,不似诘问,游鱼一般从雨中滑脱了。 “朕小时候就是姑姑照料的,直到现在,还记得你哄着朕吃糕饼的样子,在姑姑和母后面前,朕自然不想这些。” 涟娘给他头一句吓了一跳,一张一弛地将这口气堵在喉咙里。 “母后该有好几年没来健康宫了,朕知她事繁,今日若是回去了,只怕往后也不能见。”皇帝拉着她的手,儿时那般恳求。 他身后随行之众已经陆续赶到,礼安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 涟娘低着头,静默了许久,皇帝几乎以为她心软。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一脚踢在礼安肩膀处,将人踢得翻了个个,也自然顺势将手抽了出来。 她声色俱厉,大骂道:“该死的奴才,枉太后叫你照顾陛下,竟这般没用,今日若陛下万金之躯淋雨受凉,明日掂量掂量你那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礼安叫了一声,又连忙在雨中磕头。 这哀求声好似暗巷野犬,听得人心慌发抖。 皇帝定定立着,身后有人来为他撑伞。 涟娘亦躬身:“陛下请尽快回宫吧,夜深了,又这么冷。” 皇帝转而看她,再笑起来,却有一股悲哀的意味。 “姑姑,难道还要朕求你吗?”他温和俊秀的面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神色,随即跪地,高声道:“母后,儿臣给您请安来了,请您福寿无疆,万年绵长。” 天子一跪,无人不战栗惊恐。 除却涟娘与身后实在跪不下去的两个仪仗,静默的雨中,各色人影只得见一片脊背,承受着突然急骤起来的雨。 皇帝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隐忍,近忽卑怯。 涟娘的神色却越发冷淡了,她撩开官袍,跪地磕了三个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早知道您如此豁得出去,太后怎么会不见您?” 她扶上皇帝的手臂,引人至銮车前。 那白日里金光灿灿的宝车在夜色里沉着,门开了,里面的人说:“进来吧,皇帝。” 他于是坐在车内,全身都在发抖。 太后不知何时又抖起了烟枪,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母后…”皇帝轻轻唤了一声,他注视着母亲,眼神中犹存天真。 他忤逆了太后的意思,一个人在雨中跑了许久,而今衣裳都湿透了。他希望太后安慰他,或者问问他在健康宫过得好不好。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哪怕是为了打发他回去。 然而太后问:“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希冀还挂在脸上,却被打得陨落了。 “还是你想要什么?所以一定要相见。”太后看着他,眸中没有任何慈悲之情。 皇帝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没有…”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说。 心想,面前的这个人,她是没有感情吗?或是根本不知晓天伦? 否则亲生儿子她在面前这样低微恳切,怎会没有一丝动容。 “没事就回去吧。”太后向后倚过去,广袖掩面,咳了两声,“有什么想要的就叫礼安来报我。” 皇帝留恋着她的声音,太后却陌生得仿佛两人从未有过血肉羁绊。 他缓缓站起来,伏地叩了个头。 “如此,儿臣不敢再打扰。” ** 竹秀追至密林间,他提着刀,目光犀利地扫过每一棵树。 身后随行的几人四散开来,在雨中缜密又迅捷地搜索。 雨中办事,是锦衣卫当差的常态,他们很快找完了这一片林子,一人对竹秀道:“百户大人,没有,可还要向东去?” 第38章 竹秀道:“落单跑掉的就一个,两人一组分头找,我去这边。” 他向东指了指,利落地深入。 很快,追至四野无人,草丛中狼狈地滚出个人影来。 “撒布亚,你的刀很快。”那蛮人很熟捻似的拍上他肩膀。 竹秀挥开,举刀相对:“你答应过我,帮你们向宫内传个消息,便带我母亲回南境安葬。” 蛮人笑道:“是啊,本来是这样的,可现下我自身都难保了。大人,做都做了,不如再帮个忙吧。” 竹秀厌恶道:“你骗了我,你说不是什么大事,我才肯帮你的!” 蛮人面上毫无歉疚,说:“汉人的机巧门道不是最多么,怎么大人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却没学到一星半点。你抓了驿馆这些人又有什么好处呢?看你这么辛苦,才不过芝麻大的小官,你母亲是南境之人。在汉人的官场上做事多难啊,不如回来?” 竹秀冷冷地擦刀,那人还要再说什么,然而那黑直的刀刃在雨中一闪,漆红的血溅到地上,一下隐入泥泞。 蛮人死前的表情令竹秀捉摸不透,背后的同僚已经赶了上来。 “大人,这…”几人见此人已经身首异处,不由难做。 竹秀偏首道:“回去我自与裴统领说,交接时你们也不会有麻烦。” ** 裴颂审完人刚回来,便得到噩耗,竹秀错手将驿馆的蛮人杀死一个。 他验了尸首,出了口气,坐在台阶上喝酒。 竹秀垂首立在他旁边。 裴颂说:“错手?”他把酒壶往地上一撂,嘿着笑了一声,“好啊…” 他站起来,拎着竹秀的领子道:“你错手杀人能把人的脖子都砍掉了,你能耐啊,别在锦衣卫当差了,这儿搁不下你这种奇人。” 竹秀往上看了一眼,只是沉默。 他向来不擅长分辨,裴颂也知道他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冷静了一会,道:“咱俩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伯父死得早,我爹说让我像带弟弟似的带你,可你不能给我捅这种篓子。这里边有什么事,你赶紧给我说明白,否则趁早自己滚牢里边儿蹲着去。” 竹秀还是不说话。 裴颂觉得心里的火呼呼往外窜,简直想一巴掌呼上去。 “你他娘的缺钱了,和这人一起倒卖东西了是不是?”他猜道:“是前些日子萧常侍查的那个案子?” 竹秀幽幽地瞅了他一眼,从怀里捧出个匣子来。 裴颂一愣:“你娘的骨灰?” “嗯…” 犹犹豫豫了半晌,竹秀说:“大哥,今天行刺的那个刺客,是我帮她传递的消息。你说,这事能遮掩过去吗?” 裴颂两眼一翻,恨不得就地撅过去。 ** 林忱坐在沉潜阁的暖厅里,外面宫人忙忙碌碌的。 前些日子太后赐了不少人来,原本冷清的宫室里人堆得放不下。 要养出心腹是很难的,她挑人又刁钻,因此并没拔擢谁上来。 此时,把门一关,屋里仍只有青瓜三个。 “主子,这什么东西啊?”春浪拿了方才买的稀奇玩意在林忱面前晃。 春江夺过来,眼神示意了下。 春浪这才注意到自家主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面色含霜。 不应该啊,她想,刚得了那样大的恩宠荣耀,又大大赏赐了一番宫室上下,为何郁郁不乐。 林忱搬了个矮墩墩的凳子坐在炭火前,抱着双臂往外看。 青瓜最了解她,摆摆手让两人下去。 “殿下可是还在想方才遇刺的事?” 林忱点了点头。 青瓜拨了拨碳,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说:“可吓死了,长这么大,没见过真刀子在眼前晃。” 她瞧着林忱,很想问她怎敢冲出去以身挡刀,可想想还是作罢。 兴许她自己也不清楚,问出来又让人恼了,反正殿下就是这种人,别扭得很。 “殿下怎么会知道刺客是蛮族人?又想到用这法子来验,真是奇了。” 若是她经历了那生死的一遭,保住命就该偷着乐了,哪里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前思后想,连刺客什么身份都猜到了。 林忱道:“仔细想想,终归有迹可循。” 她拆着发讲:“春江不是说,那刺客本是宫女么。” “…宫女?”青瓜问。 “在国宴上行刺万分困难,动手的人无非三种动机。一,是个人目的,刺客与被行刺之人有私仇,并不分时间场合,只想找机会杀死对方;二,动手的人记恨太后为首的势力,想斩除她的爪牙;三,有更厉害的人,想在国宴上闹出风波来,让大梁颜面扫地。” “第一点不可能。”青瓜分析道:“第二嘛…那这人选可就多了,殿下的意思是,他们若要动手,不该找宫里人?” 林忱道:“朝中能出入宫禁的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向国宴上塞个人不是办不到,宫里的人悉数在太后掌控之下,顺藤摸瓜一下就能查到指使之人。” “最要紧的是,那刺客两次刺向不同的人。她也许知道萧冉的长相,但对于我,她应当是认出了朝服的品级。因此我想,大约只有无法带家眷的使团中人才会私通内帷。” 青瓜叹服:“殿下的心思,我是一辈子也赶不上了。” 若是平时,林忱定会因这恭维暗自得意一会,但此时,重重的雾霭困住她。 还缺了一点,为何是蛮人? 在她小时记忆的角落里,有一场偶然的谈话。 徐夫人与一人对面而坐,林忱躲在门外偷听。 她说:“大梁当初收容的三万蛮人奴隶是个隐患,他们四散在上京各处,终日受人欺辱,既不得归家又食不果腹,焉能太平?” 而今,果真就不太平了。 更值得揣测的是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总不会是蛮人脑子一热,非要在大梁用命出一把风头吧? 林忱想,为了前日查布的那一起纠葛是最好的,若不是… 国宴刚刚散场,空气中还弥留着烟火的硝烟气,乐声犹在耳畔,人群却已经四散。 盛大之后的怅然缱绻在林忱的心上,外面蒙蒙的天色不像是黎明,倒似永睡不醒的昏夜。 青瓜正在背后替她梳头,忽见林忱闭上了眼,作出倾耳细听的样子。 忽然,她也听见了一丝异响。 紧接着,一串洪亮的钟声响彻在宫内的驰道上。 宫外正在干活的人也都停下手里的动作。 林忱猛一起身,今日新赐的那玉簪差点滑脱摔在地上。 钟声一阵接一阵,像连绵不绝的战鼓。 “边关起战事。”她说。 院中人影重重而惶惑地聚在一起,像一场繁华过后畸零凋谢的叶子。 第31章 大病 今年过年, 萧冉在京的这栋独宅还同前两年一样冷清,只门口些微挂了几只红灯笼,表示有年节的意思。 不是她有意自苦, 只是实在不堪忙碌。 若不是这次受伤,她十天半个月不见得回家一趟。 年年节庆时, 那边的萧府倒也会打发人来问一声“姑娘回不回家过年”,但来的小厮低眉顺眼中总含着一丝轻蔑。 她那后母管家有方, 这些年没少宣传她的劣迹。 萧冉看了她派的人便倒尽胃口, 心里恶劣的怨气又没处发泄, 于是更不想着过年这事。 今年举国大宴,过节的喜悦就干脆充公,都融入举国上下的欢欣鼓舞中。 以前,萧冉总觉得她年轻, 日子又快活得很, 根本无需负担亲情这类累赘。 生身之父带给她的一开始是无视, 而后是鄙夷和厌恶, 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甜蜜。 可,她现在病了。 她很少病, 一病起来万物俱灰,天与地都蒙着沉重黏腻的不快。 房子大而空,她就孤零零的一个人。 到这个时候, 哪里能寻得一丝体贴与柔情? 她觉得疲惫而软弱, 回到家立刻烧起来,甭管外面有什么风风雨雨,两只眼就像缝在一块似的掀不起来。 请了大夫看, 虽说是不要紧, 可起先两天煎熬得总似火烧, 每每清醒都觉得口唇发燥,身上又汗出如浆。 痛倒还在其次,且心里总有一股郁气并惦念着。 烧得昏昏之间,还梦到林忱小时候的样子——包着头发,穿着一身熠熠生辉的白,鬓边簪着红色的杜鹃花,眼如寒涧之间的秋水,侧脸一瞥过来,却使她更热了。 萧冉好想抓住那衣角以免失却,可抓也抓不住,一睁眼又看见长大后的林忱坐在她床边,长长的发垂在她的颈边。 “殿下…你来了?” “别不理我啊——” 她想撑出个笑脸来,晃神却是青萍在掉眼泪。 “姑娘,你快别想着了,养好伤要紧啊。” 萧冉有些失望,但毕竟早有意料林忱不会出宫来,她唇焦口燥地喝了点水,抬起要断了似的脖颈看了青萍一眼。 第39章 青萍回避着她的目光,说:“涟姑姑派人来看呢,说是叫别担心。太后那边有她在,责任轮不着姑娘身上。” 她只捡宽慰的说,萧冉却悟到了另一层意思——萧正甫始终没来,别说亲身而至,便是下人也没打发来一个。 “呵…”萧冉笑了笑,嗓子更疼了,却不去听青萍再絮叨。 如是过了七八日,总算熬过。 一个天明气清的早晨,萧冉醒过来,觉得身上松泛了些,便起身倚床而坐。 这些日子卧在床帐之中,从白躺到黑,流光等闲度。 她看着案头插着红梅花,叫人把窗子开了,轻缓的风流进来,终于有余力说说话。 “这些日子,宫里怎么样了?”萧冉问。 前些日子烧得迷糊,青萍不许她劳心费神,只说南境年三十那日偷袭边境,旁的一概不谈。 虽在病榻之上,但前因后果想想,也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一切都好,边境有裴老将军在,那群蛮子压根儿占不着便宜。虽说起先是入关抢了些东西掳掠了些人口去,可军情入京及时,太后即刻下了指示。他们原本里应外合、趁宫宴京城闭锁之际一路抢劫的招儿没用,且被扣下了蛮王的二儿子,眼看着是不成气候了。” 萧冉吃了药,说:“我听说,公主在宫宴上行了及笄之礼,是不是里头有什么缘由?” 青萍端来一盘果脯,道:“这事许多人也在猜呢,姑娘好奇,就快些好,到时自个儿进宫去问殿下。” 萧冉睁着眼,凝神望着窗外。 “她会愿意见我?”她像是在问自己,“也许是我会错了意吧。” 青萍收拾着药碗,闻言道:“姑娘从前不是这么抹不开面子的人,何况殿下知情重义,咱们自然要去相谢。” 萧冉稀罕地瞧她,笑:“你倒指点起我来了。” 她哪里是扯不下脸,只是越惦记,就越反复思量,越思量,就越生出种种疑虑。 情怯之至,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永远失去了接近的机会。 “大病这一次,才知道划开了皮肉同话本上不一样,伤处愈合那么难,怎么能轻易就忘记。”萧冉试着抬了抬胳膊,一动就疼得厉害,“听说她夏天时也病过一场,暑热潮气难耐,熬到了秋叶落遍的时节才好。我真后悔,即便那时她不想见我,砸门该进去。” 青萍托着脸坐在榻边,晃了好一会脑袋,才说:“姑娘,殿下恐怕是不会来的。” “我知道。”萧冉笑,“若是还敢望她来,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羞愧。” 想了一会,又说:“我快好了,再过几天就进宫看她去。” 青萍哎呦呦地叫,劝她别有了几分力气就作妖。 好说歹说,总算劝过了半个月,萧冉却没能进宫。 边关传来消息,裴老将军病重,南蛮没能打退,太后密诏,令她即刻前往云城。 走的那日,萧冉勉强能骑马。 她唉声叹气,想打点东西叫人送到沉潜阁去,免得情谊没表达到,连礼数也欠缺了。 骏马扬蹄,心里还是有些怅然,感概人生总是聚少离多。 突然,后边远远有熟悉的声音。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官气喘吁吁地近前来,笑着说:“小人春浪,在沉潜阁伺候,我们殿下问您的安,路途遥远,望您一路平安。” 萧冉的怔怔地望着她,春晓的第一枝花落下。 她的心也同春天一样,一下被充盈激荡的喜悦淹没。 ** 太后正在批改奏章,外面更声已打了三回。 涟娘进来,虽是不忍,然还是道:“娘娘,方又送来南境战报,只恐要立即回复。” 太后招招手叫人送来。 涟娘又说:“江公子来了。” 太后头也不抬,说:“我没叫他,来干什么?” 她细细读着灯下的如豆小字,忽而剧烈地咳起来,点了一杆水烟,又吃了药,好不容易才平了喘。 “裴老将军病了,病得饭也吃不下去,我也…是今不如昔。”太后叹道。 她心比天高,可自去年得了这病,也不由得生出些衰败蹉跎的无力,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 涟娘最心疼她,道:“太后今日早些睡,或是歇息一会也是好的。原这咳疾就拖着,还熬灯油似的熬,可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太后挑着灯花,问起:“你觉得若是裴将军倒了,该派谁去才好?” 涟娘便止住话头,回答道:“虎父无犬子,裴小将军年纪正好,又是原先那些老将军们一起带大的,合该上战场一展其才。” 太后摇摇头:“不行,宫禁必得有他坐阵。何况蛮人不过趁着上次宫宴里应外合拖延时间,想浑水摸鱼打个突袭,可如今先机已失,只派个守成之将去足矣。” 她思量着,凌云殿的灯便又点到枯死。 又过了几日,太后难得小憩,醒来还有些走神儿。 涟娘替她梳发时,不由得道:“娘娘还在忧思边境的事?且放下心吧,彭将军自小在边关长大,最熟悉蛮人的招数,云城那边阿冉也料理的来。” 太后摇摇头道:“不,是方才做了个梦,难得醒来后还记得。” “那确实奇。”涟娘笑,“娘娘白日里千思万虑,睡时向来是不大入梦的。” “我梦见阿恕,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太后拾起妆盒里的一支玉簪,同宫宴上赐给林忱的那支一模一样,“她不留下也是好的,若看见她满面皱纹老得不成样子,那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古井无波的面上竟透出一丝怀想,说:“年轻真是好,总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可悠悠天命,总叫人备受折磨。古往今来多少要成大事的人,都命殒中途,含恨而去…” 涟娘打断她:“娘娘千万别这样说,您从前是绝不信天命一说的。所谓功亏一篑,都是平日准备不周所致,咱们绝不会如此。” 太后微微笑了,把簪子撇在一旁,又轻快起来:“人老了,难免伤春悲秋的。我的确不信什么天命,天命若不可改,人都死了算了。” 涟娘收起那簪,说:“文渊阁需有继任,而今有了成玉殿下,娘娘便不必在江清漪身上下功夫了。” 太后听到她的名字,有些晃神,问:“我是不是叫了江言清今日进宫?叫他进来吧,我听听他要说什么。” ** 江言清枕在太后的膝上,轻轻地望过去。 他一笑起来,似万花齐放,又似月满华堂。 “娘娘,怎的不看看我?” 他翻身起来,凑过去看那折子,是萧冉刚刚呈上来的云城整军的奏报。 看了一会,索然无味,然而想起彭英莲刚刚奔赴边关,云城的兵又给她操练得那样好,便问:“为何不叫月满去呢?” 他连抱怨都是极有技巧,调情似的:“她整天和六部那些官员打交道,嘴巴又不会说话,周旋起来很困难,偶尔出京去一趟,也算透透气了。” 太后看完了,才回道:“正好阿冉得闲,你妹妹没空。” 江言清便闷着,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娘娘会怪罪萧常侍。” 太后这才放下折子,认真看向他。 “她年前便抓了一伙南境来的蛮人,说是什么倒买倒卖,可那么多人,没审出一点有用的东西。若只是几匹丝绸,早就该结案了,真不是藏了什么行刺谋反的证据没有审出来么?” 他信口开河,又没和他妹通好气,愈发显得不可理喻。 那案子之所以不了了之,全仰赖太后暗示,以保住在背后敛财的江清漪。 到了他嘴里,成了别人的失职。 太后面上什么也没露出来,但到底厌了他在这,说:“没证据的事别瞎猜。你若闲了,下个月还有冠花出沐的典仪要办,倒可以帮帮忙。” 江言清给噎住,心里暗自冷笑,伤感也只有这种不打紧的事儿才会交给他来办。 他跟在太后身边多年,本想着她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提拔自己进仕途,可这样熬下去,出头之日实在遥不可期。 “太后是在打发我走?” “你在这儿也无妨。”太后预备看建康宫传来的密报,“但只消停些,我头疼得很。” 江言清一翻身,快步往外边走去。 走出了凌云殿的门,太后也没有留他。 想起近日太后召他越来越少,想回头,又觉得实在跌面子,还是往宫外走。 待回了家,江清漪正在门口逗着只狸花猫,瞧着是别人丢弃不要的,毛色很难看。 “理它做什么?又脏又丑的!”他一脚跨进家门,气结于心,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问江清漪来做什么。 他这妹妹在京有自己的宅子,虽然小,可坚持不与他同住。 江清漪像没听到他话似的,还把那猫抱在怀里,说:“我听说你今日入宫,本想来嘱咐几句不能说的,不过来的晚了。”她打量着,“看来你已经说出去了。” 第40章 江言清很讨厌她这副“万事如我所料”的样子,呛道:“若不是你非要出去单住,哪要跑来跑去这么麻烦。” “我养了许多猫。”江清漪摸着怀里的杂毛,“其实我不必嘱咐什么,哥只要不说话,万事都了结了。” 这话凡有些羞耻心的都忍不了,但江言清却懒得同她吵。 江清漪从小性子就古怪,到六岁都还不会说话,江言清自认很包容她。 “别的先不提了,母亲想见见你,可否挪动贵履去看看?”江言清语气奚落。 对面的人已抱着猫,迈出门去了。 第32章 皇帝 皇帝立在建康宫门前的阴影下。 宫门华美阔气, 他站在底下,渺小得不似个已经加冠的男子。 二月里,上京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他数着檐下滴落的水珠,唤来礼安, 问:“如今边关正打仗,原本在四月的冠花出沐还办不办了?” 礼安拢着袖子弓着腰说:“兴许裴老将军打退了蛮人, 那就还办吧。” 皇帝转头瞥了他一眼。 自打年关宫宴, 这奴才盯他盯得愈发紧了。 他也算从小看自己长到这么大的, 然而到这个份上,以往故作亲昵的姿态是没法装下去了。 “你出去,朕要找个人说会话。” 礼安往上瞄,问:“陛下要找谁?” 皇帝似笑非笑, 道:“找外面执扇的那个宫女, 叫落鸢, 行吗?” 礼安唯唯着出去了。 不一会, 竖着双髻的姑娘在门边探了个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睛。 鸢儿进来, 正要下拜,皇帝扶住她,道:“正下着雨, 你还在外边跑来跑去做什么?” 鸢儿抹了把脸上的水, 笑着说:“帮人去取些东西。” 她盯着皇帝,有些稚气地问:“上次还没来得及问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皇帝坐在案前, 支着下巴, 一时没有答话。 他笑着, 随即招了招手,神秘道:“当然是我想知道就知道了,过来,不逗你,朕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办。” 鸢儿竖着耳朵,在案前蹲住,向上仰着的面颊纯洁无暇。 皇帝贴着她的耳朵说:“替朕传个口信,不要往恭肃王府去,直接拿着朕的金牌出宫,去城南平安胡同的施家,他是朕的老师,自然知道怎么做。” 鸢儿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和皇帝对视。 “怎么了,朕虽不能出健康宫,可心眼倒不似耳目般闭塞,知道你的身份就这么不可思议吗?”他笑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你倒是挺笨的,一入宫就给礼安盯上了,幸而这么多年没动作,那边便慢慢将此事忘了。” 鸢儿给这一戳戳得很伤心,没想到自己的间谍生涯如此失败。 王妃待她算是很好的,但自己可是没探听到一点消息。 她问:“我拿陛下的金牌,真能出宫吗?” 皇帝腼腆道:“自然不能了,不过想来恭肃王府应该为你出宫留了路吧。待你出去,再拿出朕的金牌,叫护送你的人送你往城南去。记得,要立时就走,朕找你说话,礼安必定已经找人记录你的行踪,过了这几个时辰,再出去就难了。” 他又吩咐了口信的内容,鸢儿记了一阵,总算确保自己不会忘,接着转头就要走。 皇帝叫住她,问:“就这么走了?” 鸢儿不明所以。 皇帝拿眼睛勾着她,牵住她的手,讲笑话似的问:“你不怕半途给人抓住?也不要朕许什么好处?” 这样大的事,他心里都打鼓似的砰砰直跳,这宫女难道是不知者无畏? 鸢儿单纯地摇了摇头,直白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陛下且放心吧。” 皇帝神色复杂,他刻意待这小丫头很暧昧,本是为了引出对方的虚荣之心来,可眼下看,倒是他琢磨不透、又作茧自缚了。 他正兀自猜想,不料鸢儿又折回来,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陛下,我可以去施家,但是口信…我也得传回恭肃王府。” “什么?”皇帝蒙道。 鸢儿低着头,不好意思道:“王妃照料我家人多年,她吩咐我的事,我还没办呢。”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真是个傻丫头。” 这一出宫,是九死一生。 便是话传到,谁又能放过她这个潜在宫里多年的细作呢。 别人拿捏她的家眷本是胁迫,反被她认作是恩情。 他捻着鸢儿额前的一缕发,说:“你要去就去吧,我能怎么样呢?反正我能支使的就你一个。” 鸢儿开心了,一笑露出几个白牙。 “那我走了!”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缓缓伏在桌案上,紧张得胃痛。 礼安进来,燃了熏香,味道经雨水的渲染,让人昏昏欲睡。 他也真的睡着了,梦见个同鸢儿一样长相的姑娘,话本里似的,同他恩恩爱爱离离合合。 这是他八九岁时看的话本,也是第一本未经太后允许得到的读物。 平时健康宫宫人的一举一动皆要上报,他的四五个老师教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在案。他乍一得到这东西,新鲜的不得了,忙拿给礼安看。 可第二天,送他书的小内侍就不见了。 那不过是个话本罢了。 皇帝才逐渐明白过来,太后是想叫他一辈子懵懂无知,做个只能任她摆布的稚子。 那些太傅嘴里无治国理政之言,只有恭顺谦谨的无用之词。 只有施平不一样,他没有逃避、麻木和顺从的眼光。 他看向自己,才真的像个老师。 虽然无能为力,然而是痛惜的。 自己的确给养废了,太后本就是玩弄阴谋的高手,自己只好走阳谋,她要杀要剐,总好过一辈子困在这建康宫。 ** 鸢儿在城南没找到施平,费了半天劲问迎门的仆童,才知是到冯国公府上去了。 她躲躲藏藏一路来到冯府,刚亮出金牌进门,附近的几条街道便全给封了。 施平正在探病,没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桩事。 他听了好一会,安顿好鸢儿,才又走入室内,拉住冯不虚的枯手,严肃道:“冯兄,陛下传话出来了。” 冯不虚才吃了药,勉强能坐一会。 他听了这话,勉力问:“何事如此紧要?” 施平将话说了,冯不虚听完,倚在被褥中,望着天,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可恨天不假年于我,若早几年…” 施平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问:“冯兄可是不打算参与此事?” 冯不虚无奈而虚弱道:“施平,你性子就是这样,莽直粗鲁,白白得罪人。今日我既已经知道,即便力不从心,又如何不帮一点忙,以遂陛下之志。” “弟说话就是这般,只有冯兄不与我计较。” 外面传来声音,仆人进来道:“老爷,二公子想进来请安。” 冯不虚原还好好躺着,一听是他立刻吹胡子瞪眼:“让这孽障滚,我不见他,还能多活几天。” 施平忙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安慰。 冯不虚愤怒之后疲态愈显,说:“当年包庇他,我至今仍悔。施老弟你也是科举出身,唉,他做下这样的事,真是败坏家风。” 话还没说完,外面又有人来回事,说是有个旁支的公子,想求个差事。 冯不虚早没精力管了,叹道:“看来我说得不对,这家是已经坏到根子里了。这些年我不但管着冯家,连着别的世家,混账事不知见了多少,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大姓人家,如今还有几个清白?” 施平只能无言,他虽是科举出身,可因着愤世嫉俗,同同窗们相处并不融洽。 冯不虚却提拔他,与他亦师亦友,又与他同样有着匡扶正统的志向,该帮谁,他心中早已有数。 “无论别人如何议论,我只知冯兄心中磊落,从一而终。” ** 施平决心已下,便要准备许多事,并没功夫管一个传话的小宫女,既然皇帝没说,便又将人原模原样送回去。 鸢儿一踏入宫,便觉得冷。 原本住的屋子只剩她一个,想去问邻着的宫女,个个房门紧闭,建康宫成了一座空寂幽黑的宫宇。 她原就料想到自己送信后日子不会好过,甚至会因此丧命,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不由得抱起双臂瑟瑟发抖。 “不怕…不怕的…” 鸢儿边给自己打气,边试探着向皇帝日常所在的书房去。 她是不指望皇帝会保下她,可还是像扑火的飞蛾,向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靠近。 书斋幽幽地立在前方,鸢儿的心提得更高,背后又突然响起礼安的尖叫。 “好啊,死丫头你还敢回来!” 转过头去,大太监礼安面上挂了些彩,背后跟着四五个小太监。 鸢儿血都冷了,声音堵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第41章 他全知道了。 鸢儿不懂这背后还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在她看来,礼安就是掌管建康宫宫人生杀大权的人。 礼安知道了,她就完了。 “愣着干什么?拿下,也别送什么内宫监什么诏狱了,就地格杀!” 礼安向书斋的方向望了一眼,含着恨意和难以言喻的神气。 鸢儿背对着他,下意识地往前跑,面部充了血发红发胀,眼睛要蹦落出来似的难受。 她勉强跑到书斋的门槛边,便被追上,压倒往后拖。 深夜建康宫的砖石太凉,凉得她打哆嗦、想求饶。 她已经瞄见皇帝的背影,孤伶伶瘦削的一个立在远处,一身柔和的月白色,更像个没长成的少年。 鸢儿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些什么,然而隔着这么远,皇帝必定是听不见也瞧不见的。 “嘭”地一下子,木杖胡乱打在身上,实诚城的。 只一下鸢儿便动不了了,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也不叫,唇齿间全是血。 她没有看见皇帝向这边跑过来,只觉得三两下后眼前是一片黑朦。 “住手。”她勉强听到这两字。 身上疼得厉害。 皇帝低下身去,轻轻唤她,又像是隔着一层水面,听不真切。 那四五个小太监又过来想拖她,可寒光一闪,人全退开了。 礼安惊叫道:“陛下,哪来的刀,可别伤着自己!” 皇帝凉凉地说:“朕怎么会伤着自己,这里又有谁敢让朕伤了自己。” 他向前走,道:“礼安,你好大的气势,真以为待了几年,建康宫成了你家了?” 礼安弓着腰后退,语气却没有一点怕的意思。 “陛下这是说什么呢?奴才真不明白,这宫女悖逆叛国,理当处死,陛下还护着她,这若是让太后知道,该得多伤心呢。” 皇帝走近了,低声说:“你也不必拿着鸡毛当令箭,过了今天,这鸡毛在不在你手上还未可知呢。何况…”他凑近了,“你以为她真的会拿朕怎么样么?朕死了,她便没有亲人了,从宗室里过继的儿子,会给大梁带来多少变数,宗亲们又会不会借机翻盘将她推下高位?” 礼安打了个哆嗦,全然猜不到这沉默寡言的皇帝会有这般机巧的心思。 “可…可奴才不能。”他有些怕了,鸢儿犯了这么大错,哪有还留着的道理。 “没关系,朕帮你。” 皇帝柔情委婉地说:“你多为难,以前杀了那么多人,朕知道,你都是违心的。” 礼安来不及谢恩,便已不能动弹。 他眼睁睁看见自己颈下鲜红的血喷涌而出,背后几个假人似的小太监一哄而散。 皇帝手里的刀还插在他的脖子上。 那金色的刀柄,是去年他献给皇帝的赏玩之物,上边的龙纹雕刻起来十分不易。 “陛下…”他此刻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临闭眼时,只想起皇帝小时拽着他的衣摆。 那时他完全控制着这个孩子,皇帝也全心信着他。 一阵风吹过,像要渡走死者的魂魄,幽深的宫更冷了。 还没干的雨窝在地上,混杂了血水。 远处鸢儿弱弱地叫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几乎与礼安重叠在一起,皇帝怔了半晌,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瘫在地上,也成了一窝柔弱无依的雨。 “落鸢…”他急切地抓住鸢儿的手,把她扶起来,“你有没有事?” 他本没想着救她的,可若是死在某个角落就罢了,可偏偏要到他眼前来。 鸢儿被血腥味熏得难受,然而还是抱紧了他,尽量自然地回答。 皇帝的身体炙热得厉害,像是发烧了。 “朕只有你了。”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依偎着那具受伤的躯体,天真地可怜,问:“鸢儿,你喜欢我吗?” 鸢儿没法回答,她不好意思说不喜欢。 皇帝有些自嘲地笑笑,吻了下她的额发,说:“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 左右,你也只有我了。 第33章 试探 林忱第二次来凌云殿, 鼻端隐隐闻到一丝汤药的苦。 她止退了青瓜,独自进到内室去。 即便低着头,仍感到一道极有压迫感的目光投下来, 落在她发顶。 也许太后不是有意的,但纵是隔着帘只露出个轮廓, 她也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叫人不敢直视。 林忱如三年前那样在山水纱帘前站定, 观察着这传说中的、坚不可摧的肉体凡胎。 突然, 窗儿里一阵风吹过来, 夹着微凉的丝雨——那不可撼动的人便因这小小的变故咳起来,头上的珠翠也失去了端肃,跟着乱晃。 林忱顿了一顿,在这一刻才深深体会到岁月的流逝。 三年前太后还是精神抖擞、壮志踌躇, 可现在她就老了, 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仿佛宫宴那一夜之间, 燃烧尽了她所有的荣耀, 只余枯朽。 林忱跪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太后冲她招了招手, 屋子里没有别人,连涟娘也退了出去。 林忱掀起帘,跪在她跟前。 太后看了她半晌, 半躺下去, 翻了个身,道:“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两年前青海徐氏给你传话,许诺救你脱困, 你为什么不答应?非但不答应, 还卖到我这来讨好。” 林忱微微低下头去, 脖颈也跟着弯曲,将项上那道白痕藏起来。 “儿臣说的话,只怕太后不信。” 太后有了些兴趣,道:“说说看。” “我自小在荒山野寺中长大,亲缘淡薄,身边并无一位须眉长者,更不要提什么父亲、舅父的,纵是书中读了许多圣贤之语,可身边不过母亲和徐夫人两人,母亲长久多病,唯有徐夫人为师。那些宗族之礼、亲戚之爱,便如空中楼阁。青海徐氏多年来任由我们三个在外自生自灭,不闻不问,想来即便投奔他们,也不见得是乳燕投林,反而是给人操控,日后身不由己。” 太后透过她密密的、鸦羽般的眼睫看不见任何情绪。 这孩子,倒是比三年前更勇敢沉着… 太后并没有因此不快,她并非揣度多疑的暴君,更不需要继者谨守儒家那套礼仪,谦卑恭顺。 “比起亲娘舅,你倒更信我这个在你脖子上划了一道的恶人?”她有些笑意,是真的挺高兴。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臣之义尚且如此,何况是族人。”林忱语气有些讥稍,她摸了摸颈间已经完全愈合的伤,“至于这伤,在太后的无量功德面前,也不算什么了。” 太后的烟枪在床沿上磕了磕,满不在意地问:“我在你眼里,有什么功德?” 她语气平淡,同一般洋洋自得暗示需要奉承的长辈不同,好似真心不认为自己在林忱眼里还做过好事。 “太后建立文渊阁,就是最大的功德。只要文渊阁长存,百代春秋之后,功业自成。” “所以你上次跟我说,你才是那个能令文渊发扬光大的人?”太后以帕掩口,那帕子上不知涂了什么药,一股子刺鼻的清凉味。 林忱的目光从其上收回,沉静地说:“太后明鉴。” “你就是这个意思。”太后不以为意,“不过恰巧我也这么觉得,你聪明,聪明过头了,若不是这样聪明的人,谁能在我走后镇住这些牛鬼蛇神。” 她从案头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封密函,交给林忱。 “看看吧,建康宫传来的密报,皇帝去找了施平。他也长大了,不甘心安安分分做我的好儿子。” 林忱双手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正思量着太后会怎样处置。 “你要去文渊阁上学了吧?”太后突然问。 林忱抬起头。 “多和一起进学的人相处,日后这些人、还有阿冉,都是你的左膀右臂。” ** 文渊阁坐落于宫禁之内,却俯瞰着整个上京城的市井百态。 它是如此的挺拔、纤细、秀美,宛如女子头上高高的发髻,一枝独秀地矗立在紧邻六部办事处的宫墙内。 原身那片无用的宫殿早已经拆除,十年之间,此处逐渐建起学馆、案牍文书库与批红办事的厅堂,主楼也一年高似一年。 今春太后又下旨从内库拨了不少银子来,用以提高女官俸禄并招收有意读书的宫女。 前两年文渊阁也想招官家女子入宫伴读,顺便瞧瞧有没有可以成器的,奈何朝中反响激烈,只好作罢。 而今教宫女读书,不但耗资更少,且报名的人很踊跃。 毕竟识字不必交束脩,又能白吃白喝两顿餐饭。 即便读书的同时照旧要轮班伺候,可到底无聊的长日中能有些乐子。 开课第一天有暖阳露面,边关虽在打仗,可狼烟离上京遥远,宫女们掐花画画,等着没来的夫子。 第42章 “坐好…坐好…” 不知谁紧张地喊了两声,门外进来个轻袍缓带、眉目冷清的少女。 她走路甚是轻盈,往屋内走这几步又稳又快,不过没往前边去,反而坐在学生中间的草席子上。 “成玉殿下!” 其中一个惊呼道,随这一声,其余人众皆拜倒了。 “你们坐过来。”林忱招了招手,面上虽仍是顽固不化的冷意,可语气轻缓温和。 宫女们在她身边围了一圈。 “今日原要教你们的夫子暂且有事,这也是我来文渊阁进学的第一日,瞧着这里的人都很精神,便想进来看看。” 她从袖中取出些稀奇玩意,又转了转那枚金玉骰子。 “你们在这里读书,以后说不上有什么样的前程,我来替你们起一卦,看看哪个日后能有出息。” 林忱话说得轻松,语气也玩笑似的,宫女们乐得像后园里乱颤的花枝。 “殿下肯起卦,我们便是沾上福气了。”其中一个嘴巧的说。 林忱随手掷动骰子,广袖不动,神色怡然,悠闲得似闲庭信步,然而她鹤颈松姿,又着轻盈的白袍,一眼便给人可以信赖的印象。 人群后面扒着个个子小的宫女,下巴上带了块黑色胎记,便给她唬住了,正着急地瞧。 林忱认出了,便叫她过来,问:“你自己先猜猜,是吉还是凶?” 宫女低着头,嗫嚅道:“奴婢不知…” 她绞着手,分外紧张。 林忱的眼神幽微地游移了一个来回,说:“冻疮倒是好多了。” 她照旧臭着张脸,说不好有没有怜惜的意思。 小宫女却已经十分感动,连连道:“不想公主还记得我。” 不过是当初送折子的一面之缘,便是天天见面的人,也未见得正眼瞧她一下。 林忱把纸随意扔在一旁,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说了一遍。 林忱道:“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宫女飞快地抬了抬头,似还有些囧,然而还是勉强高声镇静地说:“奴婢名文心,是宫外边爹娘起的。主子说这名儿很好,因此便没改。” 林忱点点头,终有一点笑意,道:“名字好,便要讲出来。别人记不记得住先不要紧,待到日后为官作宰,名动四方,天下无人不识君。” ** 两个月后,林忱躺在文渊阁小憩。 此处三层专为文苑几位公主开辟出隔间,以备午休之用,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进窗来,正照在那一方小榻上。 她侧着身,下半身浸在日光的海里,上半身却沉在冷黑中。 外面悉悉索索一阵声响,看门的轻声说了些什么,然而片刻就止住了。 那身光鲜亮丽的红袍子悄悄进屋来,站在门口。 “几时起?”萧冉轻轻问。 门外的宫女道:“约莫再有一刻钟。” 萧冉挥了挥手,脱掉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外面的春光绚丽地折出七彩,偏爱般折射在榻上人的裙角。 她停在一半,瞧着那阖目的人,只觉得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春日的暖意、花香的宁静。 虽然同林忱相处的时间甚少,对方又往往不近人情,可萧冉就偏偏在看见这人时最安心、最轻快,仿佛能卸下一切防备。 平常所伪装的尖刻、潇洒、暴力全部都烟消云散,不必带到这小房间来。 萧冉走近了,靠在榻下,细细去瞧那眉眼。 她放弃了扰人清梦的打算,想着只静静坐一会也好。 于是她俯身,把下巴搭在床沿上,伸手去捞另一侧的阳光。 外面青瓜正急匆匆走到门口,却见屋内那一片宁静,画一般儿,便也不忍心煞风景了。 她离开,林忱恰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开眼便见有人卧在自己榻前,她倒也并没有被惊吓到,只不过心停跳了一瞬,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 “你来了?” 萧冉一惊,转而撑起身子来,一双眼眨呀眨,既精神又俏皮。 她默了几息,像是两个人久别重逢,欢欢喜喜叫了一声:“殿下,午睡得可好?” 林忱使劲按了按额角,目光又暗下去,问:“来做什么?” 萧冉拎出个食盒,说:“太后派我往云城去得太急,只来得及叫青萍往宫里传个口信,一走就是两个月,今日上午才回京。” 林忱背过身去。 身后静了一瞬,林忱以为她是该走了,像从前自己赶她那样,都不必说话,一个眼神便叫对方无地自容。 “我上午回家,便想着不能空手过来,才自己做了些精巧点心,好歹赏脸尝尝呗?” 可床榻一沉,后背竟贴上来一股热意。 林忱坐身起来,两只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语言简练而无情:“走。” 萧冉不退反进,但很有规矩地并不触碰她。 她游移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随时准备进攻:“谁走?我么?哪有刚来就赶客的。” 林忱道:“我以为萧常侍年纪大脸皮变薄了,看来是依旧故我。” 萧冉咬了口自己的点心,玩笑道:“我倒是想自重些,可殿下舍命救我,小女子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许了。” 这一句不知触到了林忱哪一块逆鳞,惹得她愤怒无比,红潮从脖子一直攀援到耳后。 萧冉暂胜一筹,笑得满床打滚。 林忱气冲冲的,很想踢她一脚,好不容易方才忍住,跳下床去准备自己走。 “哎——”萧冉急了,忙拉住她,“殿下别走,我不说,我绝对不说了。” 又抓了块点心递到林忱嘴边,轻轻道:“我今日敢来,可是有保命杀招,殿下不听可惜了。” 林忱不欲和她僵持,便道:“说。” 萧冉眸子一暗,因为这语气而莫名酸楚,林忱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见过,闷闷不乐的样子她见过,冷漠无情的时候她也见过。 可这样不耐、急于摆脱的生疏厌弃还是叫她无所适从。 “你上来,我就告诉你。”萧冉冲她眨眼睛,半趴在床上逶迤蔓延的红仿佛铺天盖地的红云,随时准备让人迷失心智。 林忱只看了一眼,那双浓黑幽冷的眼便像遇到了星星之火,所以她立即撇开去。 萧冉猛地一用力,两个人拉扯着一齐倒在榻上,林忱身轻骨瘦,一下子滚过压住了她受伤未愈的手臂。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忱鬓发乱了,衣服上玉佩香袋等物统统纠缠在一起,不由声音高了些。 她又拿萧冉没办法,若是能相对陌路,也不会如此狼狈。 林忱素来坚冷,然而此刻却很委屈,她想不计较杀身之仇,想当作从来不认识这个领她进入上京的人物。 她天性记仇,这已是最大的宽恕。 可萧冉还来纠缠不休,叫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一颗心像是混了铅水,在泥里滚了个稀巴烂。 萧冉却侧躺在床上,把脸埋进锦绣堆里,不说话了。 林忱看了她一眼,忽然察觉到自己衣摆上挂了红——是身边人的血。 她心里抽着痛了一下,随即还是摆出冷然的神气,目空一切,下床就走。 走得稍微有点慢,但不碍事,她告诉自己,慢点走,就不会走错路。 林忱想着萧冉必是要叫的,要么叫痛,要么耍无赖。 可她走到了门口,眼看着外面的人要近前服侍,萧冉也没有再吭一声。 林忱不由得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看见那一方榻上的光全离开了,只剩下缩成了一小团的小狐狸,她那丰盈的面颊给侧着的手肘挡住,一动也不动。方才蔓延的红霞早不见了,那只是个穿了官袍仍显纤细的少女。 青瓜递来鞋子,却见林忱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去,蹲在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忱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可奈何地闪过一丝笑意,要不是她们早已决裂,她也是可以好好调侃一番的。 她拨开萧冉的手,看见她额上涔涔的冷汗。 “很疼吗?”林忱问。 萧冉睁着眼睛,还是面皮都不皱一下。 “一点都不疼,我骗殿下呢,没看出来吗?”她的声气有点虚弱,连笑容都变得柔弱。 “我要告诉殿下,建康宫帮助皇帝向外传递消息的宫人,名叫落鸢,是殿下寻找多年的故友。三年前的所托,我并不敢忘。” 萧冉凝脂般的肌肤在她眼前,那凤眼精致的弧度与长睫微垂着扫过她的面颊,一触即分。 “我一直想问,殿下告诉我真话,宫宴当日,为何救我?” 林忱一动不动,却错开了眼睛。 萧冉不再笑了,她眸子里有水气和悲伤,看见人躲避,竟一下子追上去,难舍难分地纠缠。 “不…” 林忱原本想说“不为什么”,然而脱口而出的是“不知道”。 第43章 她僵持不动,绝不肯示弱地溜走。 萧冉看着那一双眼睛,那幽深的寒林,心头藏了三年的愧疚与钝痛猝然爆发出来。 她往前一俯首,贴在林忱微凉的唇上。 在对方尚未作出反应之前,一滴泪落下。 萧冉翻身跑出去,留下林忱怔在原处。 那滴泪落在林忱的腮边,仿佛是她自己流的。 红潮激烈地充斥了她整张脸,对方的泪早蒸发掉,她面朝下趴在锦绣堆里,好一段时间,连呼吸都没有了。 第34章 出沐 四月里, 上京金水河畔的柳树已经依依伏地,因着天气暖得早,柳叶已是阴绿。 出城游玩的人大多着轻薄的春衣, 今年时兴绿色,放眼望去, 许多碧色青色的衣裳,花样百出。 冠花出沐这一典仪行在京郊猎场, 射后便泛舟出游, 无论男女, 参加的人众甚广。 春游若是拘着礼数便没趣,因此太后甚少亲自出宫,每年不过由涟娘代表,选有意的官员参与, 带回些猎物便罢了。 今年有些不同, 三月下旬, 边关传来战报, 彭将军大败南蛮,不但将之驱赶至边境一百里外, 甚至抢回了被劫掠的辎重粮草。 凯旋而归的功臣,自当出尽风头。 太后因此亲自主持此次出沐,请彭英莲参加。 如此一来, 朝中便有人上奏, 既然太后御驾临幸京郊,自然不能把皇帝一人孤零零仍在建康宫。这场春游要办,就要办成百官随行的冗臭仪式!一个也不能落下。 太后看了折子, 回绝了, 但没拒绝得太彻底。 刚办完一场国宴, 再大费周章有损国库,因此即便皇帝出行,也要轻车简从,规格一如往常。 这折中折得所有人都很满意。 出沐这天由观星阁算过,是个大好的晴天,微风徐徐,水波漾漾。 众人在金水河畔停下,搭好营帐,简单听了一会训话,便各自牵马去了。 林忱首次出游,在远离营地的河畔散步,瞧见有人垂钓,有人戏水,河上不少人泛舟饮酒。 她想起自己儿时总是窝在平城的小庙里,北方春天来得晚,四月里时有飞雪,她便心中暗暗作誓,想着以后必有机会一览南方风物。 而今虽如约实现,心境却不似从前单纯无忧。 正想着,后边青瓜忽然道:“主子你瞧,那边钓鱼的那个老头。” 林忱看去,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稀奇。 那老头一把山羊胡子,脸色又黑又红,像是在炭火里滚过一个来回的深枣,应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偏偏又穿着一身白衣,自顾自拿个破烂鱼竿,闭着眼在河边,看着是要睡着了。 林忱碾着脚底的小石子从他身边经过,不过偏个头的功夫,那老头的眼睛便睁开了。 “殿下?成玉殿下?”他唤。 林忱便不得不停下来了。 “嗳,相逢十分有缘啊。”他露出一种市井之人惯有的低微与精明之态,说:“老朽有些看相的微末技艺,殿下若不嫌弃,不妨试上一试。” 青瓜扫了他一眼,问:“你是谁?进此处须得有通行令牌,可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头“嘿”了一声,说:“我就一个糟老头子,自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你们也应该看过话本,有人追着看相,多么风光体面,怎么还不愿意嘛!” 青瓜“扑哧”一下子笑了。 林忱想,从前都是自己起卦骗人,而今竟有人骗到自己头上来了。 不过听听也无妨,便坐在他对面,睁着眼说瞎话地回应了一句:“我不看话本。”又添,“不过想来先生有话要讲,我也不急。” 老头摩拳擦掌,连连应承。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好一会,也不说个结果。 青瓜都等得不耐烦了。 “你看出什么没有?”她转而向林忱,“殿下可得仔细了,一会便要进猎场,可没功夫玩了。” 老头低着头,叹息道:“看相若是看到好的,我自然也高兴。可殿下的寿数太短,模糊难辨啊…” 青瓜面色一白,训斥道:“什么东西!看了半天,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 林忱止住她,但也不至于相信这老头子的话,这类“语出惊人”之辈,她这些日子见得不少,此时并无兴致再听下去。 老头没想到这点,只当林忱也不爱听败兴的话。 “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欸欸!”他急得把鱼竿子扔了就要往上追,然而林忱走得太快,他年纪大腿脚又不利索,到底给落在后面了。 往回走的半途,碰见李四郎,对面相逢,李守中颓丧地说:“贤侄,你们年轻人都这么没有耐心吗?” 李四郎听完前因,挠了挠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守中说:“当年我为太后娘娘看相,不过说了几个字,便名满天下。” “叔叔。”他诚恳道:“不如您比对一下当年留下的画像。” 李守中道:“不就是黑了点?” “还老了点。”李四郎摸着下巴说:“最要紧的是,叔叔您多年不修边幅,跌入凡尘了。” ** 林忱回到猎场边上选马。 同几位文苑养大的公主不同,她生长在山野村庙里,并无什么机会学习射御之术,前两天临阵磨枪,草草学了一会,现下看来收效甚微。 拉扯了半天,骏马们个个仰着头神情高傲,一匹也不肯跟着走。 旁边林恪已牵走了她惯常骑的那匹枣红色的马,人也同她的坐骑一个神奇,下巴微抬,赏了林忱两道鼻孔里喷出的白气。 看得出她是想嘲讽两句的,然而江清漪从那边过来,她便忙不迭地喊“月满”,来不及分给林忱一眼了。 “月满…”林忱念道:“这是她的字,还是家里叫的小名?” 青瓜费力地牵出一头小马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江常侍平常不大来文渊阁,大家也不讲她的八卦,这人啊,有些…”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讲:“有些稀奇古怪的。” 萧冉牵着一匹甚是威凛的黑马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背后妄议,见过她的人都说,这人瞧着温文,可实则谁也近不了身。平常也不见她有什么朋友,家里仆从也没有两个,倒是一院子的猫,那宅子又很小,简直像住在猫窝里似的。” 林忱偏过头躲着她,自去牵马。 萧冉将缰绳交给青瓜,追上去道:“殿下不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叫月满么,不然与我共乘一骑,一路上细细讲啊。” 林忱冷冷道:“不感兴趣。” 青瓜适时喊道:“主子你们慢些走,我牵不动这两个畜生——” 萧冉转头等她,向后笑:“可不能这么说,这马灵得很,小心它一会尥蹶子踢你。” 青瓜吓得赶紧退了一步。 “给我。”林忱拉过那匹小马驹,刚踩着马鞍,这马就一阵狂舞。 萧冉赶紧拉住,一反惯常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道:“若一定要骑,我为殿下牵马,否则叫我怎么放心。” 林忱在马上坐得东倒西歪,又见她说这话半点儿不含糊,一时无语。 她们有段时间不见了,两个人都不去提上一次的事,仿佛那一吻未曾掀起任何波澜。 林忱一扯缰绳,马没动。 萧冉一扯,倒往那边迈了一点。 林忱心里忽然很恼怒,不知是气萧冉纠缠不放,还是气这马背主叛逆不听自己使唤。 她从马上跳下来,转头就往回走。 “殿下别恼!”萧冉追着,又不敢逼得人太紧,“此次射猎有太后亲观,不上场可不行!你道为何这些公主与世家女皆通骑射,不过因为太后爱马,大家好歹都想讨个彩头。” 萧冉从背后拉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给人一种别样的深情的直觉。 林忱停下,只觉出一股煎熬的疲惫。 她不过救了人一次,倒似乎给了对方错误的期待。她向来不容背叛,也绝不允许自己原谅。 她自尊得过了头,以为这样就算自轻自贱,所以连宫宴上自己为何迈出那一步都不愿意回想。 “你自去吧,不要在我眼前。”林忱的声气冷峻。 但萧冉拿出曾经十二万分的赖皮,只当听不见。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远处的鼓声已经擂响,一箭冲上云霄,正是射猎开始的信号。 林忱没空再与她闹,又怕堂堂三品命官真不顾羞惭来给自己牵马,届时两人一齐现眼。 只得坐上那匹黑马。 萧冉引她牵着绳,慢慢寻找感觉。 “我以前问‘可有殿下不会的东西’,今天便找着了。”她笑着,眼睛弯弯的,像含着一川银河星辉。 林忱在前,并不想提往事。 她向前俯身去摸那漆黑的鬃毛,这马还转头看了她一眼,当真是有灵性。 “对了,险把方才的说过的话忘了。”萧冉很懂闲聊的乐趣,尤其对象她很喜欢时,往往没话找话也能说个不停,“江清漪这名字,原是她十四岁时自己改的,那时六公主拔擢她自掖庭出来,说还用原来的名字不好办事,于是‘江月满’这名便废弃了。” 第44章 她调整了下林忱牵绳的角度,继续道:“至于为何起名叫‘月满’,我虽无处去问,不过想来没什么特别的缘故,不过恰巧她在八月十五生而已。” 林忱回看了她一眼,意外她竟还知道江清漪的生辰。 萧冉仿佛她肚里的蛔虫,凑过去挨挨蹭蹭地道:“殿下不要误会,我知道,不过因为那日偶然听到。我一想,殿下你的生辰是八月十四,只隔了正正好一日,这下子,我不想记也记住了。” 林忱的后颈仿佛发了火,暖阳照着,又有徐徐吐芳的韵致。 她墨眉半蹙,面上恼怒窘然一闪即逝,最终都归于冷淡的无奈:“甜言蜜语,引情逗趣儿,你是最拿手的。” 萧冉在她背后笑起来,问:“听这意思,那我算成功了?” ** 林恪弯弓搭箭去射一只兔子,那箭“嗖”地一下挨着兔毛掠过去,又射空了。 “岂有此理,这箭不好用!” 她一下子将箭筒掷在地上,那写着她名字的箭七零八落地散了满地。 后面的侍从忙抢上来拾,这箭都是有名有数的,丢了一支,万一出事,可就说不清了。 江清漪接过一支,搭箭一射,立时射到了远处树枝上栖息的小鸟。 “殿下,你不善射。” 这一句便把林恪打蔫了,她耍脾气道:“那你用我的箭射,射到的东西都归我。” 江清漪听到的仿佛不是朋友撒泼,她面上的笑一丝不变,道:“好。” 林恪搡了她肩膀一下,说:“好好好,你就会说好!” “殿下要是累了,就先行回去,几位公子不是也跟着来了?你回帐中同他们饮酒作画更快活一点。” “什么快活的事干多了也烦,和你逛逛倒更爽利些。再说,我怎么就不善射呢?” 她搭箭,试了又试,还是失败。 江清漪道:“承认不擅长,也不是什么耻辱的事。再者公主书画双绝,世间无人能及,又何必逞武夫之勇。” 林恪听到这才高兴一点,扔了弓同她信马闲逛。 快到猎场尽头,人略少一些的地方,她倾诉道:“我心里难受,月满。你说我比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差在哪?从前我们姊妹几个,皇祖母似乎待我要更好些,可我知道,她不过是敷衍着随便夸赞几句,纵然我是她的亲孙女,可要说看重,实则还不如你和姓萧的。” 江清漪看了她一眼,道:“殿下,我实在不懂。” 林恪问:“不懂什么?” “您与成玉殿下,本就不是一类人,为何与她去比?” 林恪默了半晌,才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我连与她比的资格都没有?” 江清漪绝无此意,可半点儿也不解释,还是一副温文到卑下的样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恪独自郁结,又等不到人安慰,心里更是窝火。 “上次宫宴上,她那把破琴坏了,还赖到我身上,难不成我就是那种暗中作祟的阴谋小人?!是了,她出身青海徐氏,我外祖不过皇商出身,她自然瞧不上我。” 江清漪虽凉薄,可也看不得她越说越不像话。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再说皇商又如何,太后原本也是皇商出身。”她拿出平生仅有的耐心,“您只是不懂娘娘的心思,即便崇拜,也不意味了解。娘娘心有鸿鹄之志,自然要重用那些机巧之人。殿下清扬浪漫,自不必沾手这些俗事,累累案牍劳心伤神,您也不会感兴趣。” 林恪甩着马鞭,哼着:“…我不懂,你懂。” 她掉头往回走,说:“月满,别说是太后了,便是你,我也闹不懂。” 江清漪只垂着眼。 林恪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可有敬重的人,喜爱的人?我是你的朋友吗?” “你同旁人说话,不过是一具形骸留在这世间,你生着七窍玲珑心,稍稍用点心思便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可你哄过谁吗?”她叹了口气,向仍旧留在原地的江清漪招手,“我虽不涉官场之事,可单用威逼利诱的法门,终是不能长久。你办事却无外乎如此,月满,我担心你。” ** 林忱刚进猎场,便听见后边呼呼喝喝的一阵响。 派人去问,才知是皇帝要亲临猎场,射几只猎物来孝敬太后。 孝不孝敬的不好说,平白无故来这么一遭,萧冉必是要着人去探问清楚的。 她平素和锦衣卫也打过不少交道,当下便遣人去叫。 来的是竹秀,他跟在队伍后打杂,正好清闲无事。 “呦,又是你呀。”萧冉转过马头,很熟捻似的,“咱们也算熟人了,帮我个忙,去那边盯着些,每个时辰来报我一回,没什么大事,你也不必躲着藏着,大方一些。” 竹秀指了指,问:“陛下?可太后不是已经派了人去…” 萧冉笑道:“你怎么这样傻气,太后派人是去保护陛下的,我叫你只是我自己好奇。” 竹秀走后,林忱问:“你向来是这么费心么?” 萧冉道:“不然可怎么办?我不聪明,要是再不上赶着些通些消息,岂不是很被动。” 一个时辰后,竹秀回来,报道:“陛下正在射猎,不过箭法不精,到现在还没射中呢。” 萧冉问:“还有别的呢?” 竹秀摸了摸脑袋,绞尽脑汁,说:“用掉了三十二支箭。” 萧冉哭笑不得,叫他换个人过去盯着。 竹秀临走,一拍脑门:“临走时,仿佛看到陛下和一个骑马的女子聊起来了,不过没听到几句话,想着时辰到了,该回来了。” ** 皇帝同魏家大小姐聊得很投机,哪怕对方有些刁蛮、轻浮,除了上京时兴的布料和胭脂再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 可她毕竟是魏家的嫡女,是施平好不容易安排的邂逅。 “天真热啊。”她骑射自然要穿得利落些,可方才还说冷,支使皇帝身边的婢女替她去取衣服,今儿又热起来。 皇帝还是很体贴,说:“一直骑马,日头又升起来,是该热了。” 他本该知情识趣些,可安慰了半天,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把身后那宫女打发走。 魏小姐不爽地向后睥睨了一眼,笑眯眯道:“每次出沐都要带冰的,不如这位姐姐去取些来。” 鸢儿正要答应,皇帝说:“虽是春日里了,可女孩子吃冰不是容易腹痛么?还是停下歇歇,一会儿便消汗了。” 魏小姐撒娇道:“怎么陛下这么心疼身边人,真是怜香惜玉得紧呢。” 皇帝只是笑,不说话。 两人僵持了半天,鸢儿小声道:“不过离开一会也无妨的。” 魏小姐皮笑肉不笑,说:“那就去吧,多拿些来,别在路上化了。” ** 林忱慢慢学会了拉缰,她控着这马,觉得比平时容易很多。 便问:“这马什么名儿?” 萧冉悄悄把玩她背后的头发,说:“哪有什么名,我可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殿下按它的颜色叫就成了。” 说着叫了声“二黑快跑”,那马就真听话地哒哒小跑起来。 林忱可惜地抚着马鬃,回头望了望:“递消息的人看来走丢了。” 萧冉也不指望能探听出什么来,当下便也不去等他,只牵马闲逛。 两个人虚虚射了几箭,都不甚娴熟,弓马本是男人更有利些,女子臂力小,拉弓总是射不远。 萧冉又想起有趣的事,说:“神机阁前两天造出个有意思的东西,说是改良了战弩,使之能别在人的袖口处。只需控制好精度,那东西便能自动发力,虽是射不远,但离得近些能将人脑上射个大窟窿。” 这话题有些凶残,寻常女子听到了都要掩面惊呼,她却说得兴致盎然。 林忱看着她因讲述而有些飞红的脸颊,忽然想,这两年她大概过得也不好。 曾经拿个刀都要手颤的人,现今说起杀伐之事却很寻常。 萧冉讲完,不见林忱有什么回应。 正欲俯身去看看她的表情,林忱却轻而又轻地哼了一声。 这一丝气音婉转而又轻快地哼出来了,正似四月春花,轻柔地乘风转落,刹那间震慑了萧常侍的心弦。 她是最会听音的人,知道那幽闭的心房再次被敲开了一条缝隙,只有一点点,但也可喜可贺。 她心神颤动,不由自主地向前,把下巴轻轻搭在林忱肩上。 “对不起。”她说,“我一直想说,可既觉得于事无补,又怕说了,反叫你觉得轻忽。你不知道,我多想用力说这三个字,可这么短的一句话,剖白不了我的心迹。” 林忱倏尔一僵,没有立刻甩开她。 可越琢磨这几句话,越觉得心头百味杂陈,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 “那又为什么说了?” 萧冉不回答了,只趴在她肩上,蹭了蹭,随即抬起头来。 林忱强稳住心神,说:“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第45章 萧冉苦笑道:“殿下真能做到?” 林忱心意又乱了,她扬鞭纵马跑了好一会,方才又沉静下来,说:“你我从前彼此心意相知,不用说也明白。可是,我明白告诉你,今昔不同往日,镜子碎了就是碎了,强拼凑到一起,反而不美。” 萧冉沉默得厉害,仿佛给她直白的一击扼住了喉。 林忱倾听着她的沉默,心曲似被雨滴奏响,规律地扰攘着。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群公子哥的嬉笑声,再去仔细听,隐隐能听见一个女声。 “冯二?”萧冉耳朵一动,准确地认出了这人。 林忱想起,是那场科举舞弊案的主谋,便打算去看看。 马蹄一转,踏起春泥,飞奔过去。 萧冉提起自己那把漂亮的弓,拨了拨弓弦。 她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看着心情很不好,又仿佛猫见了耗子,正准备好好戏耍一番。 冯敬之等人散着马,围住个落单的小宫女。 “我那日见你来我们家,来干什么我爹不肯说,我只能来问你了。”他叫人按着鸢儿,“想来你在宫里也有点身份,说了就完了,我也不愿意伤着你。” 鸢儿气得脸都红了,没想到自己没给人暗杀,反在一群草包手下遭了殃。 “我说什么?”她挣着,不小心碰到了没好的伤处,“不是你能听的。” 冯敬之脾气大起来。 他刚骂了一句,耳后突然一疼,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下来。 “哪个王八蛋…”他气愤地转头,发现萧冉与日前新册封的成玉公主两人坐在马上。 “是你姑奶奶。”萧冉嘻嘻地拉起了弓,“在大街上欺男霸女也就算了,嚣张到这儿来了。” 冯敬之脸上又青又白,连带着他背后那几个帮闲跑腿也跟着胆战。 鸢儿低着头,给一群人挡在后边,林忱也并未向她看,因此竟没认出来。 萧冉瞄着只眼,弓拉得稳极了,比方才射兔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你…!”冯敬之想骂,又恐这疯婆子真一箭射过来,擦伤了自己。 “你什么?冯二公子,好久不见。上次抽了您一鞭,太后娘娘可是把我好一顿骂。”她手里的箭一会换一个方向,逗人玩似的,“不知如今您荣任翰林学士,编书编得怎么样了?真是奇怪,好歹是状元出身,怎么三年竟也没升上半品啊。” 这番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话打击精确,真把冯敬之气了个半死。 他才华平平,入了官场之后给那群人精一探,早把底子探得一清二楚,之所以能在朝中留到现在,都是仰赖冯不虚,可因此也把人气得病了。 到如今冯家分崩离析,竟还真有人敢当面提此事! “萧冉,你别太过分。”冯敬之面目狰狞。 萧冉笑得更欢了,还待再说些什么,林忱将手搭上她的弓,轻轻往后一拨。 “别闹了。”她向后转头,“你就爱逗人玩。”又看向冯敬之,“冯二公子别生气,阿冉的箭也都有登记,射出去便得值当才行。所猎都要献给太后,我们还空着手呢,便先行一步了。” 冯二全没听出这是在嘲讽他畜生不如,倒心气平顺了些。 刚想放了后边的丫头走人,却见她瞪圆了眼,直勾勾地看向前边,突兀地叫了一声“忱姑娘”。 这一声穿透了时间,静静地来到林忱身边,仿佛又带她回到平城那些安静寂寞的岁月。 她回马去看,看到一张长大了的圆脸。 翻身下马去,竟一时失语。 阔别三载有余,都长成人了。 第35章 番外(一) 林忱小时候很招人烦。 哪怕她生得像金童玉女里的女孩一样, 可那清高的神情、毒舌的习性与格格不入的洁癖作风还是招了庙里所有小尼姑小香客的讨厌。 她每日晨起就要读书,一直读到日暮,没有人陪她。 徐葳蕤若是身体撑得住, 便要时时监看,要求对答如流, 若是稍有不能,动辄便要发怒。 徐夫人忍不了这半疯的人, 常不够义气地躲出去, 随便找块荫凉, 躺在大石头上喝酒。 一喝就是好几个时辰,到回来,总要面对林忱幽怨愤怒的眼神。 这时候她便笑嘻嘻地凑上去,问:“我给你包的假书皮好不好用啊?她没认出来吧…啊…那还生什么气啊, 话本不够有意思吗?” 日子就这样淡如流水地过。 林忱总是不高兴, 相比于同龄的小孩子, 她的心事多、心思也重, 是个绝不讨任何人喜欢的性情。 她又太聪明,这聪明不单呈现在过目不忘的天份上, 而贯穿着她整个生命。 旁人一个眼色,她立即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甚至快过使眼色的人本身。 然而, 立刻的, 她与对方反着来。 叫东往西,叫南往北,实难规训。 徐夫人废了不少心思教导板正她这拂逆顽劣的性情, 林忱唯一一点尊敬便全给了她。 她试着用下棋来打发小孩子过分旺盛的精力。 可林忱四岁学棋, 七岁下赢了第一盘, 此后半学不学,也没什么大兴趣了。 每逢晴天,便蹲在院里的树荫下数蚂蚁。 她的身体绝不多动,可思绪仿佛一刻都停不下来,一直要作恶。 徐夫人认识到,林忱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破局之人。 她的身份,她的聪慧,与她尚未成熟的心智都是如此恰当。 可引诱一个小孩子踏上陷阱,将一切阴谋危险加诸在人生尚未开始的女孩身上,这有违她的道。 最要紧的是,林忱有一双好眼睛,每当她用那双饱含着天真与恶的眼睛看过来,徐恕便想,她什么都知道。 倘若自己骗她、利用她,这孩子一眼便能识破。 因此,一切都搁置了。 对于林忱来说,她的日子就是这样无聊。 她不知道自己在忧愁什么,明明什么也不缺,明明日子是过得下去的。 也许是徐夫人偶尔的不知去向带给她恐慌,也可能是母亲的疯癫令她憋闷压迫,总之,林忱不快乐。 她羡慕快乐的人,常躲在墙后听那些小尼姑玩扮家家酒、翻红绳和跳格子的游戏。 简直不可思议,这群愚蠢的小孩,怎么能因这样简单的成功就这样快乐! 她想,我多么像个大人,从来不会玩这些一眼就能看透的把戏。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七岁的时候,她随徐夫人下山,在集市上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买了吃不完的糖葫芦。 可她还是不笑,惹得徐夫人很发愁。 只能又把人带回山上。 进山门第一眼,一个刚剃了头发的小尼姑坐在土地上哭哭咧咧。 林忱路过她,斜眼睥睨。 小尼姑盯着她手里的糖葫芦,瞬间不哭不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给你一个?”林忱说。 小尼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时候,林忱终于露出个恶劣至极的笑,问:“我凭什么给你?” 小尼姑没反应过来,只呆呆的。 林忱见她没哭,一下子就觉得无趣了。 刚要走,后脑上挨了一下。 “知道你为什么不招人喜欢了吧?”徐夫人语气不好,“还讲别人幼稚,你才是最幼稚的那个,又坏得很!” 说着拿了个冰糖葫芦递过去,顺道把人扶起来。 小尼姑怯怯地舔了一下,眼睛就亮了,把一切不开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忱更生气了,哼了一声就走。 后来,这小尼姑成了她的朋友,因为徐夫人逼着她给人家道歉。 刚剃了头的小姑娘也是傻,竟还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因此得出林忱人不错的想法。 小尼姑名叫落鸢,每天吃完晚饭,便去香客所在的后山找林忱玩。 旁人都说她小小年纪便会趋炎附势,知道香客银子足,竟去讨好人家的小姐。 可鸢儿还太小了,实在听不懂这种话,林忱是她入寺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想去找她。 林忱是个记仇的小人,还惦记着自己言不由衷的道歉。 两人在一起做游戏,她便提议扮家家酒。 鸢儿问:“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扮呢?” 林忱讲:“简单,抽签决定,只有父子两个角色。” 实则签给她动了手脚,鸢儿每次抽,抽到的都是儿子。 林忱心满意足地做老子,觉得这种日子才算有点快活。 又过了几个月,她八岁生辰,山下饥荒闹得很严重,徐夫人不肯带她下山去。 林忱咬牙切齿地生气,同鸢儿讲:“我便要出去,看她能拿我怎么样!” 鸢儿正用柴火搭着小房子,闻言道:“徐夫人昨个问你日后想做什么,你不是才说,要做个成熟的大人么?” 林忱白她:“我敷衍她呢,你听不出来?” 第46章 鸢儿有什么办法?只放任她去。 那一天晚上已经月上中天,林忱才回来,是被徐夫人拎着领子提回来的。 鸢儿第二日去找,林忱竟然不肯见她,也不玩“父子”游戏了。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一直觉得这游戏颇幼稚,但忱姑娘爱玩,便也陪她了,如今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她不高兴了吗? 鸢儿失落地走了,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林忱人影。 九月的一个下午,凉风习习,柳枝轻动。 林忱在小屋内发怔,这地儿充作她读书的书房已久,处处沾染着她的习性。 向外看,是晃眼的日光,徐夫人正拎着鱼从外边回来。 据说她原本也是不会做饭的。 林忱活跃地想,徐夫人和她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家里三个人从来不做工,银子都是哪来的呢?又或者,徐夫人面见的那些奇怪的人,虽然她吹牛说他们是江湖人士,可哪有江湖人士一身铜臭? 这些她尚想不明白,且前日讲的上京人物的“逸闻”又忘掉了。与旁人不同,她书记得很快,偏偏八卦常和人物对不上号。 光阴还长,今日的书早读完了,林忱从书柜后抽出一本积灰的“闲书”,正要翻看。 然翻了几页,发觉不对。 上边画的人全都赤身裸/体,不成体统。 林忱一页页看去,什么内容也没有,尽是些奇怪的姿势与寥寥几句浪语。 她把书扔到一边,很快想到,这该是春宫图。 神奇的是,从没有人对她提过这几个字,也许是某本书上曾浮光掠影看到过,竟一下就想起来了。 正这时,徐夫人从外边进来,瞧着神色不似往常那样轻快。 她隔着桌案,突兀地问:“小忱,你喜不喜欢上京?” 林忱没有看她,只答:“当然喜欢了,在哪都行,只不要在这破庙里,这儿的人实在是太蠢了。” 徐夫人想敲她,可桌案太宽,没够到。 她于是在摇椅上坐了好一会,手里拿着林忱撇在一边的书,随意道:“那么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做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林忱便不耐烦了,想着这问题不是问过了么。 “我要画画。” 徐夫人一愣。 “就画你手上的那个。” 徐夫人打开一看,屋里难得响起了一阵不属于徐葳蕤的咆哮。 ** 徐恕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林忱后来同鸢儿闲聊,还是没忍住说到八岁生辰下山时发生的事。 她尽力描述着山下饿殍遍地的场景,那些倒在路边的尸骨给人拖回去烹煮,奄奄一息的孩子给砍掉了四肢,像小猪一样成为难得的菜肴… 本以为鸢儿会很给面子地尖叫,结果却很平静。 林忱不讲了,她心里很混乱,像正在下雨中的水潭,她竭力谈笑自若,把这事当个新鲜东西展览给旁人看。 可她其实很害怕,怕这个与圣贤书截然相反的世界。 她问鸢儿:“你怎么不害怕?” 鸢儿抠抠手指说:“也不是不害怕,就是习惯了吧。娘亲要是不送我上山,指不定你下山见的尸体里也有我呢。” 林忱给吓住了,闷闷地讲:“我以后再也不想出门了。” 她飞扬的思绪无法匹配这柔脆的身体,随便一个莽夫便能将她撂倒,且全然不顾她是谁、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蛮横而无知的人不会想后果,她的震慑也就全无作用。 “你不想当侠客了?”鸢儿问。 “不想!”林忱捂着耳朵,飞快地跑回去,再也不提这幼稚的想法。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梦想又换过几轮,林忱也不记得了。 也许是她渐渐长大,变得不再做梦了。 她知道世上没有她的位置,甚至连徐夫人这样的人也要蜗居在小寺庙里。 她们不能下山去住,因为三个女人在山下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世上家庭的结构太少了,世上的人又少见多怪。 直到徐夫人去世,林忱都是这样的厌恶世间。 她的体贴体谅都是渐渐从已逝去的徐夫人身上夺来的。 明明对方早就教过她,可林忱一点也没当回事,因为她的梦毕竟曾经有人珍惜,她的恶也有人善后。 如今不行了,若说她张开眼睛,还能做什么清醒梦,那也只有变作一个善良的人,变作一个徐夫人期待的人。 平城不是她的梦想之地,上京更不是。 那个她能成为侠客的世间,还没有到来。 第36章 英莲 正午, 日头升到最高点时,皇帝打猎回来了。 猎到的东西虽只有几只提前放好的野兔与禽类,但意料之中地收获了魏小姐的芳心, 这是最要紧的。 下午惯常的游湖也邀了她,且太后要在帐中设宴款待彭英莲, 无暇参与,这就更妙了。 林忱从猎场往回走, 一路上都在考量。 萧冉早已告诉她鸢儿入宫的始末, 她本想着太后既没有追究鸢儿的罪责, 心里应是不大在乎这细枝末节的。毕竟要问责也是问责送人进来的恭肃王府,同小角色斤斤计较并无用处。 正因如此,她没急着捞人出来,考虑惊动了太后事情反而难办。 可今日, 鸢儿竟随王伴驾。 这其中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想必是太后刻意略过了某些情节, 也是了, 若是顺着鸢儿往下查, 那查到她与自己同出一寺也不是难事。 林忱思虑半晌,冷汗也出了一身, 若前些日子自己冒冒失失请鸢儿相见,难保不招致太后怀疑。 正想着,眼前忽然斜斜递出一支白色梨花。 萧冉凝视着她的侧脸, 逗她说:“再这样想着别人, 我可要不高兴了。”她笑着拿那花去拂林忱的眼睛,“殿下不用担心,人一时三刻的也不会有事, 今日回去我便向涟姑姑去探探话可好?” 林忱轻轻撇开那花, 说:“我不是担心这个。” 萧冉揪了一朵, 别在她鬓边,接道:“无论是什么,只要殿下告知我,赴汤蹈火,我也去做。” 林忱回身看了她一眼,脸起先还绷着,可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竟忽然觉出一丝滑稽来,忍不住笑了。 方才那剖白不剖白的,也都撇到九霄云外去。 “我是在想…”林忱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人长大了,心思便不复澄明,鸢儿与我一同长大,从前她患难,我一心只想着救她。可如今,也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她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冉跳下马来,笑道:“殿下这么说,就是在点我了。” 林忱没回话。 萧冉便向她扮了个鬼脸,边指着自己的鬓边边笑着跑远了。 林忱怔着神,取下那花,洁白柔软的一朵躺在手心里,仿佛摘下了天上的一朵云。 ** 未时开宴,因心里有惦念,林忱没去凑游湖的热闹,只留在帐里参加彭英莲的庆功宴。 湖边一层浅色的青青草地中,敞口的营帐扎得很宽敞,外面炙烤着猎来的野味。 这宴规格很小,参与的不过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大臣,与彭英莲从云城带来的部将。 林忱窝在个角落,边喝酒边听他们谈话。 太后坐在上首,慰问之余说起彭英莲的一双儿女,这便又不得不提到女将军的身世。 彭英莲的父亲彭老将军原也是追随武皇帝开国的功臣,她少时跟随其父在塞外长大,同哥哥们一齐在沙匪窝也里走过几个来回。 彭老将军对这个女儿如珍似宝,可偏偏结发妻子早逝,他不通教育,耽搁了女儿学习上京高阁贵女的文雅,后来到了找婆家的时候,千挑万选,也找不出好人家。 最后只得屈就彭英莲嫁给个一穷二白的穷书生。 彭老将军不信自己一生戎马,英莲又有哥哥扶持,日后会过得不幸福。 可结局到底是一波三折。 他走后彭家兄弟无为,只能靠祖荫过活,而那进士却步步高升。 两家本是亲家,奈何进士心胸狭隘,彭家兄弟又不通人情,彼此别说相互扶持,反而越闹越僵。 其中有何曲折外人虽不得而知,但闹到最后,举京尽知彭英莲被夫家休弃。 区区五品翰林,竟休弃这样的名门之后,已是举世惊闻的大笑话。 然而,这笑话愈演愈烈,最后传闻到平城,还是因为彭将军自个儿的出场。 她被休回家之后,不掩面涕泣羞惭至死,反而抛头露面,要求接回自己的一双儿女,且让他们改姓彭。 朝野都因此震动。 太后也因此知道了这么个奇女子的存在。 那段时间,彭家受到的弹劾和唾骂简直要把家里的门槛淹没,可彭家兄弟虽不能建功立业,可也绝不亏待妹妹,硬是顶住了这番压力。 第47章 最后,太后及时雨般出面,指导他们如何行事——礼法既然暂时不可破,但婚书是可以改的,证婚人的证词是可以调整的,进士本人也可以是上门的。 一切都有太后作证,还有什么人不服? 尘埃落定之后,彭英莲问太后为何出手搭救。 太后只说:“当初你父亲耽误在边关,也是为了替国家抗敌,而今他的女儿无端被弃,岂能坐视不理。” 彭英莲感激涕零,但却说:“臣女从未有埋怨之心,在边关长大,也许是不幸,但也可以是幸事。” 因这一句话,太后册封彭英莲为将,令她领兵。 而今,大梁危难之时,她一如其父,再次将蛮人阻隔在漫天黄沙之外。 好一段有始有终,功德圆满的故事。 这就完了? 这当然没完,林忱想,不论彭英莲是男是女是奸是贤,都逃不过这般人唇枪舌剑的权术漩涡。 底下,以冯不虚为首的士人已经开始探讨起彭英莲的去留。 他们主张,既然彭将军如此神威,不如就留在边关尽忠,也不枉费太后娘娘辛苦栽培。 另一群心向太后的人则大加反对,派彭英莲戍边就意味着放弃云城刚刚练好的三万驻军,也意味着剪出了护卫王都的重要羽翼。 虽说禁中的大部分军队也听命于太后,但又怎能放弃彭英莲这一保命杀招。 林忱环视一周,注意到一声不吭的冯不虚。 这老爷子看着气色差得厉害,桌上的酒肉一口未动。 旁边人似乎规劝了些什么,他一下子推开来,似有些不快。桌上的碗也掉到地上一个,“咚”地一声响。 太后目光探过来,冯不虚身边的人都惶惶伏地。 他也算失仪,然而连告罪的话也不说一句,只低着头。 “可惜啊…”他高声说:“当年的猛将良臣,至今都已衰朽,坟茔上的枯草丈高啦!” 彭英莲讷讷地看了这边看那边。 太后倚着座,面上神色微妙,说:“幸得冯卿还在,国之柱石不倒。” 冯不虚叹了声,哀戚道:“臣老迈多病,已不中用了。就连裴老将军病重归京,臣都无力去探望。” 他抬起眼来,目光不复往昔犀利,带着老者的哀软,道:“可老将军一走,这边境日后该派谁去戍守,才可防贼呢?” 太后问:“冯卿以为该派谁?” 冯不虚咳了两声。 他身边的僚属便接道:“彭将军巾帼英豪,毕其功于一役,正是戍守南境的最佳人选。” 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他,过了一会才做出恍然的样子。 她说:“当年彭将军想在京郊要个校场练兵,许多人推三阻四。其中文章太多我记不清了,可你的那篇辞藻非凡,我倒还有印象。” 那人面上一阵红白交杂,冯不虚道:“今时不同往日,彭将军已为娘娘的眼光正名。” 太后轻轻把这事放过,饮了饮酒。 她身边涟娘不在,底下有一年轻文士反驳道:“彭将军再英勇也是女子,怎能长期戍边,受边地凄冷之苦?” 冯不虚掩着口,什么都没说。 倒是太后看了他一眼,说:“她也是人,刮几阵凄风苦雨就倒了不成?” 彭英莲终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离席道:“太后剑锋所指,臣无所不应。” 冯不虚往上看去,似要穿过遥远的时空,回到两个人都年轻的时候。 “娘娘,臣多年以来也算兢兢业业,对待正事从不敢懈怠徇私,彭将军去已是最合适,只是缺个人说出来罢了。”他的眼眯得很细,像是看不清,“臣知娘娘舍不得彭将军,可私情总不比过大局。” 太后揶揄地笑了,问:“冯卿没有动过私念的时候?” 冯不虚默了片刻,跪地说:“若臣有,但请太后秉公办理。” 他声音带着必死之人的决绝,叫人听了哀切。 林忱看了好一会戏,心里觉得蹊跷。 前两个月建康宫与世家暗通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他们此时的阳谋便算是大张旗鼓地宣战,怎么太后仍不动声色。 她刚刚掠过这些想法,太后却说:“算了,如卿所愿。” 林忱一惊,端起酒杯,长眉蹙得解不开。 接下来,不过又谈了些上京的风雅趣事,又问了彭英莲离京三载归来后可有去探望儿女。 陆陆续续地人散了,林忱喝得面上染了些膏红。 太后也预备出去吹风,彭英莲去扶她。 路过时,太后停下来,问:“你今日话少,怎么不同阿冉去游湖?” 彭英莲才注意到林忱,可她记性实在差,并没想起三年前那一面,只知这是先帝的公主。 林忱行礼,瞬时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道:“方才射猎,骑术实在不精,想着彭将军在此,便想来询问一二,也听听边关趣事,涨涨见识。” 太后果然很高兴,说:“你打小没学过,若爱马,正好将军这几个月在京,你可去宫外请教。” 她一走,林忱便走出帐外,兀自踱步远走。 青瓜跟在她身边,问:“主子想什么呢?” “想方才的怪事。” “您是说,太后答应放彭将军去戍边的事?” “从头想起。”林忱答:“自万国宫宴前夕,那些文士向太后上奏。” 她反复按着额角,把那一小块皮肤按得发红。 “太后答应,必是留有后手,只是我还没想到她如何填补彭英莲留下的缺。不过这么做的缘由,我倒是猜到一二。常说帝王心术,狡兔死走狗烹,可若反过来,朝堂之上敌手被彻底铲除,臣子便不会结党营私、专权乱政么?” 青瓜反应过来,说:“所以,太后是给那些文人伤了心,后悔弹压世家太狠?” 林忱还在反复思量。 青瓜还想再问,她已不再说话了。 直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草地与河滨氤氲出潮湿的雾气。 林忱在一片极紫的暮野中说:“过两日,你找个机会带鸢儿过来,我有话问她。” 两人已走离营帐很远,此时边说边回返,远远见得人影忙乱,随行而来的大臣俱归在帐前窃窃私语。 萧冉也在。 她单膝跪在最前方,金色的发冠瞧着是勉强束好,鬓边两缕黑湿的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上的官袍也尽湿了。 见林忱过来,勉强露出个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陛下方才游湖落了水。”萧冉道。 林忱立着,蓦地有些凉。 四月的湖水不算热,这样湿着又吹风,会不会病了? 她向青瓜吩咐取件衣服后,才动了动嘴唇,低语道:“陛下落水自有人相救,你凑什么热闹。” 萧冉抬头,道:“殿下,这次…涟姑姑怕是撇不清了。” 第37章 泥灰 申时一刻, 湖上十几艘花船载歌载舞,平静的湖水碧波澹荡。 皇帝与施平说话,涟娘坐在一旁, 萧冉则是靠在远离人的那侧吹风。 魏小姐坐在涟娘对面,她面上脂粉抹得太多, 湖上阵阵风吹过,一股腻人的香气吹得涟娘头痛。 歌舞换过一轮, 也听不清皇帝究竟说了什么。涟娘吃了两盅酒, 也觉得没意思, 决定起身走走。 她一动,魏小姐也跟着动。 涟娘向后一瞥,目光瞧着就能煞退一帮子人,可魏染反而追上来。 “一别几年, 姑姑过得可好?”魏小姐笑道。 “尚可。”涟娘道:“魏小姐应选文渊阁后一直居家不出, 我们倒是没什么机会见面。” 魏小姐摸摸了耳边的玉坠, 道:“那也没办法, 谁叫涟姑姑您一下将我票出局了呢。”她哼笑一声,看过去, “人都说应选文渊阁的世家女那么少,我总该选上的,可惜…落选后想必大家都在心里笑吧。” 涟娘这才了然, 原来这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来了。 “若当时姑姑收容我, 此时我可该尊称您一声老师了。” 魏小姐进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涟娘却并不想同她解释什么。 因为看得出来,她不是进文渊阁的材料——阁中的女人不是给皇帝预备的秀女, 个个都要拼死拼活、卖力当牛做马的, 魏小姐身娇体贵, 吃的了这个苦吗? 魏染同她对视了片刻,转而似是自嘲,面上带了些恶毒的刻薄。 “姑姑这就要走了?我还为您准备了份礼物,此时才方登场呢。” 涟娘有种可怖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心立于危墙之下的蠢女人能给她带来什么威胁,可那份心中到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随着预感而来的,是耳边悄然响起的丝竹。 这熟悉又陌生的一曲带她回到年轻时,在扬州卖艺的日子。 后来,她被带到上京,入宫献舞。 先看上她的是武皇帝——那年轻时精明强干统摄寰宇的立国之君,与她结识时已经两鬓斑白。 第48章 “这曲子多好听啊?”魏染侧耳,不禁笑起来,“舞娘跳得也好看,恰似当年姑姑你在太/祖皇帝面前献舞,翩若惊鸿又妙趣横生,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吧。” 涟娘像是石化成了一尊雕像。 作舞的女子连长相都与她三分相似。 “清秀柔婉、婀娜多情”,年轻时不少人这样夸赞扬州卖艺的十三娘,所以后来的涟娘总是板着张脸,生生磨去了天生的柔和丽质。 “只是您怎么却到了太后娘娘身边呢?太祖皇帝曾经对您多么宠幸,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撂开手不管,姑姑您教教我,也免得我以后重蹈覆辙。” 她心思恶毒,语气也揣着令人战栗的恶意。 涟娘默默听完了一曲,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魏染还没得意够,猝不及防,否则按她的个性,是不会这么乖乖站着挨打的。 “像你这种女人我二十年见过几百个了,趁早滚回你的太师府去。”涟娘面无表情,“别以为攀上陛下,便提前做起主子来了。再这样胡闹下去,我自不必说,太后也要拿你去喂狗。” 魏染形容正狰狞着,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唤。 是皇帝正向此处来。 她向来脑子是不大好用,想起上船前有人蛊惑的那两句,心里一发狠,登上船栏,腰向后一折便要倒下去。 涟娘自然也知道皇帝正向此处来,却拦也不拦,心道用下作的伎俩也不提前筹划好了,这一跳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她不拦,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痛心的惊呼,仿佛两个人真有什么海枯石烂的深厚情谊。 皇帝两步冲到栏边想要去拉人,然而他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贵人,拉不住又不肯放手。 魏小姐也惊了。 涟娘怔了一息,只这一息,两人一齐翻下船去。 耳边乱哄哄一阵响,船上的侍卫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船。 萧冉赶上来,见涟娘也要跳,赶忙拖住她。 “姑姑就是这时候下去,也不见得能怎样,您年纪又上来了,还是我去。” 她纵身跳下,涟娘在船板上,一下子想通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论是魏染,还是她自己,竟都成了这年轻皇帝的一步棋了。 ** 太后坐在榻边的椅上,除却太医,其余人俱在帐外。 她抽着一管水烟,里面加了薄荷,闻起来清清凉凉的。 太医有意提醒她不要嗜烟,烟草虽能阵咳,可釜底抽薪,只能使这病愈演愈烈,再者,皇帝还没醒呢。 想了一圈,哪个都没说出口。 他退出帐外,没一会儿,皇帝果真给烟呛着了。 二十刚过的年轻人身体好,湖下喝了好几口水也没什么大事,此时边咳边睁开眼来。 睁眼便见到太后仰着的下颌和嘴角。 “凤仪,你醒了。”她不用低头,也像是在看他,“身体怎么样?” 皇帝听着她叫自己的名字,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感。 “儿臣没事。”他回答。 “那就好,若有事,不知多少人要因你而死了。”太后磕了磕烟灰,说出的话却让皇帝心灰意冷。 他抓紧了被褥,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不争气地哭出来。 “我已经让涟娘先回宫去了,魏染也给送到家了。”太后俯身,“你想何时与她成婚?” 皇帝仰着一张虚白的面孔,怔怔看她。 “这就是你选的人,一个没有才情也没有脑子的花瓶。不过也好,正能为你所用。”太后漫不经心地说。 “儿臣不明白。”他低声说。 太后懒得同他演戏,只道:“方才在船上的事,你预备如何说?是要涟娘暂避朝政,还是想直接废弃她?” 皇帝咳了两声,道:“又不是涟姑姑推朕下水,如何能责怪于她,只恐朝臣不肯罢休。” 太后微微扯了扯嘴角,问:“是施平教得你这么说话吗?我也有看走眼的一日,本以为他算性情古板的忠厚之人。” 两人再无话可说,一个心有隐痛,一个铁石心肠。 临走时,皇帝还是忍不住问:“母后,难道不问问儿臣,为何要这么做?” 太后无动于衷,只回头向他投去一眼。 “你难道想说,是因为我?”她说,“别做假了。你是我的儿子,可也是皇帝,我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我手里抢东西的一天,这是人的天性。可爱你不是我的天性,我不爱你。” ** 涟娘不得不暂时脱手文渊阁的大小事务。 因为魏染一口咬定她推自己下水,又眼见皇帝落水而不顾,以致龙体有恙。 这女人脑子不中用,直到现在还没好好想想自己入宫后是什么位分,反而把除皇帝以外的人得罪了个遍。 太后一见她的名字就烦。 此人和当初的徐葳蕤一样野心勃勃,却没有徐的本事和才华,昏招尽出打得人猝不及防。 举朝之臣从涟娘之事骂到女官摄政,只差没骂到太后娘娘的脑门上。皇帝明明白白是自己跳下去的,可他们东拉西扯,也能说出涟娘曾和魏染动手争执,御前狂放无状这等罪迹来污蔑。 这就不大好了。 太后不在意世家和文人怎么斗法,只不要牵扯到她的文渊阁,也不能妄想将她身边的人拉下马。 于是,检举是由萧正甫的一个学生开始的。 他先是提出今年科考的一道题目曾被人泄露,既而引出科举作假的种种案例,而后专事翰林选拔的文院便接到了匿名信。 信中放出了重大而炸裂的消息——三年前的状元不是冯敬,而是萧宰相的学生,名叫赵庭芳的,曾是解元出身。 当年冯敬中状元就招致了朝野不满,只是碍于种种周折没能清查,此时兴风作浪的机会一来,皇帝落水的事自然靠边站。 冯家成了众矢之的,两派再次斗起法来。 又过了两个月,施平自请离京,冯二也被找了个由头发配岭南。 至于科举舞弊案查明确有其事,冯不虚也被牵连革职,第一个与皇帝结亲的魏家顶替了他的位置,顷刻间,这屹立了几十年的家族被鲸吞蚕食了个干净。 冯姓子孙不但被寒士排挤,且为新世家之首魏氏所不容。 直到此刻,朝局再次形势分明了起来,皇帝的“衣带诏”确确实实起了些作用,在太后的默许下,世家重新有了和新贵抗衡的资本。 不过,在几方周旋下,仍使朝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所付出的心血就不可估量了。 太后为此不得不强撑病体,继续夜以继日地看折子、监察人事变动,做出种种协调。在百忙之余,还不忘了吩咐文苑诸人好好读书,说一得空了,要给她们挑选各自的亲卫,以便日后出宫建府之用。 ** 这日,林忱从文渊阁回来,沉潜阁门口站了个熟人。 “锦衣卫?”青瓜远远瞧见了那身飞鱼服。 竹秀在门口立着,石墩子似的。 林忱走近了,叫他进来说话。 “小人本不该踏足皇宫内苑,但今有一事想要报告殿下,因此冒昧请托了萧常侍。”竹秀小心翼翼道。 林忱叫人上了茶,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道:“有什么事,你不去报告上司,也不去报太后,反要来报我。” 竹秀尴尬道:“其实是还有事想求成玉殿下帮忙。” 林忱便摆摆手让人都下去了。 “殿下可还记得那日出沐,您与冯家二公子在林中偶遇,之后小人正巧经过,听得什么‘计划’之类,便想着得留心些跟上去。”竹秀讲述着,“虽听不全,但好歹弄清楚了,冯二公子是在与江言清公子争人。” “江言清?”林忱拢住袖口,问。 “不错,应是冯二公子惯常包的那个舞姬给江公子抢了去,冯二不忿,想要报复。要紧的是这舞姬的名字,正在那日游湖献舞的名册之中。” 林忱道:“你的意思,正是皇帝落水时,献舞的那个?” 竹秀连连点头。 林忱喝了口茶,算是明白他为何不找旁人去说了。 一般人未敢得罪太后的枕边人,而太后自己对姓江的态度也不明朗。唯有自己经常出入凌云殿,又和萧冉常来往,故有能耐收下这消息。 那么这样看来,魏染拉着皇帝一起落水的事,其中竟还有江言清在搅浑水…怪不得,一个世家女,一群性情古板的老头子,怎么想到用当年的旧事来激将惹涟娘发怒,想来只有既了解当年秘辛,又专爱剑走偏锋的人,才有这般计划。 林忱想明白了,抬头看竹秀,见他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不由又揣度起来。 他是个性情呆板的人,怎么当时竟会想到要尾随别人? 这段时间出入凌云殿,林忱也算对宫中人事有所了解,知道竹秀的父亲原也是随裴将军出生入死的将领,只是后来续弦的那位妻子身份不好,故而累得后来也未曾升迁过。 第49章 这一想,便猜到了竹秀今日的说辞是谁的主意。 但她还是试探道:“你是亲眼所见?” 竹秀呆了一下,才点点头。 “好吧,那你有什么麻烦,说来听听。” 竹秀倒豆子似的说:“起因是万国宫宴上,那意欲行刺的宫女受审,她有用的不吐露丝毫,反而胡乱攀扯出小人曾带给她的一封家书。那书已下落不明,小人无法自证清白,还是靠着裴将军的庇护才免于牢狱之灾,后来裴老将军回京,太后也就没有再提起此事。可小人心里实在不安,既恐连累了裴兄,又恐日后旧事重提,自身难保。” 林忱撑着下巴,一双常含秋水的眸子冷冷地审视他:“哦?那我又能做什么?” 竹秀又不说话了,窘迫地挠了挠头。 “你这一气呵成,又如此得体,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竹秀唯唯点头。 “裴将军待你胜似亲兄弟,什么路都给你铺好了。”林忱轻敲着茶盏,“我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按你的心意,是要换个差事?不在锦衣卫,与太后见得少了,此事便不那么容易被想起。” 竹秀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打算,但凭公主吩咐。” 林忱说:“你的刀很快,听说是锦衣卫里最快的,若真衙门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这么多年在宫内的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她想了一会,道:“太后正要给文苑的几个配备亲卫队,留在沉潜阁,你可愿意?” 竹秀自然无有不应。 他走后,青瓜笑说:“这呆子也就只能在亲卫队里混了,旁的他做什么不惹祸?” 林忱道:“老实些罢了,也不算坏事。” 她等了一会,又问:“叫鸢儿出来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 江言清的长发散着,铺落逶迤了一大片。 太后支着枕,拾起一缕,有好闻的花香。 “娘娘。”他唤了一声,小马驹似的凑上去,伏在她身上。 这动作颇考验气质,若是换个粗鲁的成年男子来,必是怪诞。 但江言清的身量纤薄,并没带来一点压力,他面孔又生得明丽俊秀,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嗯?”太后拂过他的眉弓,轻声回应。 江言清只是笑,笑得纯良天真。 太后便想起了自己喜欢的上一位公子,也是这般年纪,但是英姿勃发,上上一位,温柔多情… 但很可惜,他们的长相,都逊于江言清多矣。 纵是太后见多识广,也找不出比他更美的男人。 “娘娘答应,要帮我找个事做,怎么没有结果了?”江言清听着她的心跳,原来女人的心跳同男人一样有力而均匀。 太后说:“妥当了。” 江言清惊喜道:“真的?” 太后点点头,说:“先去翰林院任两年清职,随后再去你属意的吏部,怎样?” “能不能不去翰林?”江言清有些可怜相,“翰林卒业择选官吏要考试,我怎么争得过那些进士出身的学生?” 太后按下他的头,没说话。 江言清也就不再求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晨雾茫茫,江言清穿着宽大的晨衣起身梳洗。 太后随即也准备上朝。 她看向屏风后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忽而算起,自与江言清初见,也有七八年了。 他跟自己的时间是最久的,若说其中没有这幅皮囊的缘故,太后自己也不信。 可是,能讨她喜欢的,也只有这幅皮囊了。 她多少有些舍不得,然而一心入仕的人留不住。 留下了,落人口舌不说,偏爱易生骄横,自己的眼睛也不能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江言清出来,面上一层薄薄的水痕还没擦干,便听到太后说:“你去翰林,不比从前清闲,日后便不要再进宫了。” 他手里的巾帕掉在地上,怔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是在赶他走? 江言清一双多情还似无情的眸子看过去,得到的只有冷淡的回避。 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又腾起滔天的怒火。 这荒唐的老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就罢了,自己还没嫌弃她年纪大,她反而先厌倦了自己吗? 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暗笑他以色媚上,揣测他低身俯就心怀不满。 可他都不在乎。 因为心里知道,他与太后之间,并不只有一个“利”字。 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江言清睁眼看身边人,也有一丝牵挂的温情。 他弄不清这牵挂来自何处,也许是敬佩,也许是那尚未完全残败的容颜,又或许是那份厚重而曲折的命运。 总之,他也偶尔恋慕她,梦想若是年纪相当,两人会有怎样一番遇合。 可是,太后此时的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真情实意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要紧。 “就这样?”江言清问。 太后毫无芥蒂地看过去,仿佛在问“不然呢”。 江言清的手气得直打哆嗦,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赶紧走。 然而想起这一走除却情感还要失掉什么,又迈不动步子了。 他在翰林,若无太后庇佑,同那些寒士出身的学子并无差别。 江家不在了,他能靠住的只有这个女人。 正衡量着,太后已穿好了朝服,说:“不要再说什么了。” 不要求我,也不要追忆往昔的情分。 我不曾让你折过身段,也看不得你自甘堕落,就这么体面地走吧。 江言清平时不大聪明,此时却奇异地明白了她的心意。 于是他走了,此后很长时间,再也没出现过。 太后推开窗,望着晨露微晞,问:“他生气了?” 涟娘向外瞥了一眼,说:“他没有资格生气。” 太后便笑了,讲:“大家都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没多少真心,偏要别人全心以待。涟娘,你也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 涟娘道:“自太后将臣从太/祖皇帝身边带走,提拔成近身女官,我这一生便只认娘娘为主,无论是拿我做刀做剑,还是做脚下的泥土,都甘之如饴。” 第38章 番外(二) 彼时, 下邳郡还没有并入渝州里,这座三面环山的小县坐落在山坑内,依傍着全国最富庶的天堂。 尽管战火连天, 可渝州历来是米粮发源之处,每每易主, 都不会对百姓造成太大的波及。 赵老爷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举家迁来, 避世闲居。 下坯人家稀少, 赵家作为郡内唯一高墙阔马的大户, 很快被举为士绅。 邻里不熟悉赵家的品性,只见每日清早,赵家的子弟们便会出城跑马、学文习武,还以为这是了不得的清流门第。 唯有自家人才知道内里的一片污糟。 后来太后在深宫忆起少时, 想起那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妾与数不清的兄弟姐妹, 只惊异她爹竟不是死于马上风, 而是死于自己的铡刀之下。 真是奇闻怪事。 总之那时, 她是赵家最不值钱的庶出女儿的一员,读书请的老师是个骗子, 一个奶娘奶她们院里的四位小姐。 她没见过娘亲,“赵垣”这名字也不知是哪位博学多才之士起的,土得掉渣, 又失之柔婉。 但赵垣还是顶着这个名字, 一砖一瓦垒起来,扎扎实实地长大了。 她生得清秀干净,又有一双平静的明眸, 初看不惊艳, 却十分有韵味。 并非是“女人风韵”, 而是在山水之间、不加雕饰的平和之意。 教书先生想必也觉得这张脸是骗人的好材料,因此时常对她夸夸其谈,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去某富绅家白吃白喝了几年。 赵垣对此类狗屁之言听得津津有味,常边琢磨机关术边与他谈论如何行骗。 比如,如何骗她那小表弟冯芳把马借给自己骑骑。 先生说:“你别做梦了,不然我给你当马,你骑骑看吧。” 赵垣已经八岁了,闻言就要坐到他身上去。 老骗子吓得就地一滚,赶紧溜了。 ** 年少时的荒唐事讲不完,毕竟赵垣只生得一张好脸孔,却没有世俗磨砺出来的好耐性。 她不屑矫饰语言,直白又冷淡,一贯在亲父与后母身边不讨好。 那时正值乱世,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彼此呼吸相邻,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被放大。 她这般不事周旋,自然也为姐妹甚至奶母所厌恶。 一开始赵垣不大在意,她从来不惧孤独,每天要做的事很多,活着也并不是非要讨谁喜欢才好。 甚至,她觉得没有母亲,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 瞧瞧旁的妾室是如何教导她们的女儿——谦卑和顺,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出风头、抢嫡出小姐的排面,最好在夫人面前讨喜欢,母亲和兄弟也可以沾得上一点光。 第50章 自然也不全是这功利的压榨,还有静夜里的柔情——她们也会惦念女儿吃穿冷暖,深夜掖被角,夏日送凉饮。 赵垣冷眼旁观,觉得其实没这温情倒还好些,急迫的鞭挞伴着真诚的关怀,就好像牛粪里插了鲜花,一点都不合时宜,温烘烘的花香叫人恶心。 她父亲是个精明奸诈的生意人,年轻时入赘发了一笔财,后来又在乱世里投机取巧,靠倒买倒卖攒下如今的家资。 然而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有这十多个儿子与二十多个女儿,真有一日赵家败亡了,各人所得只怕都不够顶门立户。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泥潭里的一尾鱼,简直浑浊到窒息。 可是,赵家院里的池塘,池水却清亮得很,一尾尾金鱼在里面炫示它们的金鳞,以为有一日能化龙,实则是人工培育出的畸形——一开始就是不中用的。 赵垣总爱去喂它们,池边有一棵柳树,柳枝拂地,她就靠着它,长长的发也像柳枝一样,轻飘在水里。 她第一次结识冯芳,就是在池边。 那时他也不过七岁多,比赵垣还小一点,是赵家主母娘家那一头的亲戚,来蹭学堂和马匹的。 冯芳第一眼见赵垣,就喜欢这姐姐——瞧着和别人不一样。 容貌虽不出色,可胜在气质非凡,不是清冷却叫人心旷神怡,日后必是有前程的。 他年纪小小,却很会鉴赏美人,把这夸赞和赵垣说了,不料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说道:“什么前程值得我稀罕。” 冯芳怔了下,笑倒了,道:“你叫赵垣是不是?好高的心气,依你看,什么样的前程才算好呢?” 赵垣素手拨弄着池水,谈兴寥寥:“我也不知道。” 冯芳问:“你是不是不爱和我说话?” 赵垣可有可无:“我为什么非爱和你说话,你说的话也不是金口玉言,你说我有什么前程,不就是想用‘日后嫁个什么人’来羞臊我么,怎么?觉得很有趣?” 冯芳忙解释,可赵垣也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他觉得赵垣虽然没有看他,可却像把他看透了似的。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我错了,好姐姐,你想不想要什么,我弄来给你玩啊。”冯芳有意与她结交。 “既然这样,你的马我看中了。” ** 几个月后,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匹矮脚马,说可以借给赵垣骑两个时辰。 “不是我舍不得自己的那匹,只是怕被人发现了…骑马上街不是好玩的,姐姐可想好了?” 此事没叫任何人知晓,两个孩子,趁着赵家儿孙每天早晨出城跑马的空隙,从家里钻了出去。 赵垣一见这野生野长的物种,爱不释手。 明明从未摸过马,可一触到马鞍,却仿佛天生明了如何驭使驱策。 矮脚马天生有缺,然而她兴奋之下令其发足奔驰,竟跑得比正常马儿还快。 两人奔向城郊空茫的草场,又奔上山坡。 赵垣渐渐跑在前面,湿漉浓重的晨风吹起她的衣带,两边的风景也与从前殊异,日光一点点升上来。 直穿过层层灌木与山石,她来到山顶,日光勃发,山谷之间层林尽染朝霞。 赵垣一时看得呆了,充盈的感怀激荡肺腑,仿佛一生下来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得以领悟。 她平常寡言少语,困在那四方天地里,除了向南逃难,再没有骑马的机会。 可她又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这随时要被甩下马背的刺激感,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做个将军。 飒飒的风回荡山谷,热烈的光落在光滑的岩石上。 她一人独立,无可言说的真意告诉她,人这一生必须要做成一件事,要如一块亘古不变的石碑,伫立在天地之间。 ** 能震天动地的这件事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好。 三个月以后,正是新年伊始,院子里的姐妹各得了些压岁钱和银裸子。 赵垣掂着这几个钱,蓦然很失落。 新岁,朝廷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征平叛,南有蛮人进犯,内有张王叛乱,全国各处烽火四起,揭竿而起者逐渐成事。 可是,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手上几两碎银,和院子里沉重憋闷的天空。 去找冯芳吧,问问他能不能把马再借来一次。 也算新的一年有些趣味。 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人家,便有别人来找她。 赵老爷派人到后院破门而入,拿住了赵垣。 这风流成性的男人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仅仅因为三个月前女儿出门,叫人窥视了容貌。仿佛这脸和下半身一样,都属于私密物件儿,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赵垣跪在堂中,看到人群中冯芳捂着脸要哭不哭,不敢看她。 老爷问:“你有什么要辩白的?” 赵垣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得知,这男人是想叫她忏悔羞愧。 可她天生缺根弦,实在羞愧不起来。 反而心里在想,不知父亲在秦楼楚馆里向那些□□炫耀阳/物的时候,是会羞耻还是会骄傲。 毕竟年轻时既能入赘骗银子,想来有几分本领。 她在这边想入非非,赵老爷却恼了,起身下来转来转去,最后一脚踹在她肩膀上。 赵垣在地上滚了两圈,趴了好一会也起不来。 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脚印印在她新缝制的红棉袄上。 她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父亲捂着脸,大叫“羞愧,羞愧”啊。 “竟生得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他摇着头走了。 人群散去,冯芳扭扭捏捏地过来扶她。 他不敢看她,解释道:“听说是良姐姐揭发你,对不起…我没敢说马是我借的。” 却看见赵垣面朝下在发笑。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形容癫狂,鬓发散乱。 可把冯芳吓个半死,见四下无人理他们两个,赶忙将人半搀半扶着走出厅堂。 走到池塘边,池水虽未结冰,却落满了絮絮的雪,半化半凝,水下的鱼也都不见了。 冯芳搓着手,实在扶不动,想停下来歇歇,却见得赵垣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腮边挂着两颗眼泪。 晶莹的泪,晶莹的雪。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点点女孩的样子。 冯芳以为,女子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眼泪,一流泪,必定有风流种和傻瓜前赴后继。 当然,他自己不是这种痴人。 “好姐姐,我不够义气,但你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出门了。赵家人口多,这院子里想避人耳目,比登天还难。” 赵垣把手伸进彻骨的池水里,又是一副悠悠的语气:“别劝我。” 她看着冯芳,说:“你现在劝我,等于把方才援手之情全都抹煞了。如果真能有那么一个人不劝我,我希望是你。” 冯芳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他陪着赵垣在池边的枯枝败叶里坐下来,看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残荷,摆弄着自己短短的手指。 冯芳嘟着嘴,一团孩子气,“方才不是很生气吗,怎么突然又好起来。” 赵垣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不满意,又把动作重复了一遍。 冯芳一时呆了。 他看见赵垣笑起来,笑起来的那张脸不像她自己。 “我学得像吗?” “像谁?” “赵良。” 冯芳尴尬地点了点头。 赵垣说:“等着吧,用不上一年,我拿她的尸体去喂狗。” 冯芳骇然而惊,一跃而起。 他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垣却看着他,腻歪又鄙夷道:“全国如今这样乱,大家逃难都逃过几回了,你没见过被路边野狗啃噬的骨头吗?” 冯芳是看过,可从没想过这话会从一个名门淑女口中说出。 赵垣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变了变眼神,笑了。 她说:“不止她,还有今天对我动手的这男人。” 冯芳转头就跑,此后好几年对赵垣避如蛇蝎。 ** 教赵垣的老骗子曾对她作如此评价:六亲断绝,一生无友。 简而言之,就是天煞孤星。 但他说的不见得对,至少从赵垣九岁那年,她有了不少朋友,和姐妹也愈加和睦。 甚至一年前骂她不知廉耻的父亲也对她刮目相看,认为当时之事乃是她鬼迷心窍,而今长大了,还是可以教导的。 冯芳常常碰见她,那双原本平和的眼变得深邃。 每每她看来,他总觉得齿冷。 可在外人眼里,赵家这位垣小姐是顶顶温柔的人物。她能说会道,尤善安排人事,总能以自己宽和稳定的性情使各人各安其位,赵老爷有意让她着手家里的生意。 世道越来越乱了,乱世总需要特殊人才。 第51章 赵垣就是这样得到了机会,辅佐她的嫡亲哥哥,与当地的豪绅来往,打探军队的动向与潜藏的商机。 但这样是不够的,赵小姐天赋异禀,不甘于像她父亲那样做个投机之辈。 要投也要投一把大的。 这些年里,一波起义平了,另一波又起,最终平城的皇宫被付之一炬,各方势力打个不停。 赵垣十六岁那年,天下势力三分——朝廷倒了,龙庭几经改换,后继无人。 她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吴王的旗帜。 终于,吴王在渝州驻军,他在三方人马中最势单力孤,连各地驻守的大世族都不大看得上他。 这小子出身微末,行为举止粗鲁得像个武夫——外界都是如此传扬。 赵垣却看不上那些清谈之辈,她也不愿意锦上添花。 她给吴王送的炭是十万斤粟米和二十万斤小麦,几乎尽其家资。 吴王不能不动容,他打听到了这位赵小姐,问她想要什么。 赵垣盯了他一阵,随即低下头,柔情款款地告退了。 不到两日,赵家老爷便编出了“小女爱慕将军至深”之类的屁话。 吴王新近死了夫人,本打算从妾侍中扶正一位,但仔细想想,若是自己日后荣登大宝,又不好舍弃糟糠之妻。 于是仔细议起了亲事。 ** 出嫁前几日,冯芳偷偷来找赵垣。 他说:“恭喜恭喜,我小时候就说姐姐会有好前程,而今这位吴王,一看就是有大作为的。” 赵垣的两个侍女忙着赶喜服,府上也是热闹冲天,她自己却还是淡淡的。 冯芳又说:“听闻姐姐很爱慕吴王,弟在此提前祝婚事顺遂,以后幸福美满。” 赵垣看向他:“你长大了,反而没有正事了,什么美不美满的。” 冯芳问:“嫁给吴王,难道不是姐姐所愿?” “不过是把自己像物件儿似的卖出去,不过好歹找了个好买主,出得起好价钱。” 冯芳蹲在她面前,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有点沉默,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随后便笑起来,面上些许的苍白有点叫人怜惜。 “男人都是一样。”赵垣端详着手上的丹色豆蔻,“我瞧那吴王也差不多,都说他英雄气概,那想必是爱美人了。我不是真美人,能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一世,不过也顾不得这许多。” 冯芳喃喃说:“姐姐自是美的。” 赵垣眼皮都没颤一下,完全辜负了少年心事。 她在猜吴王的心思。 男人的心思大抵相同,对待女人,就像对待一只小猫小狗——只要听话顺从,不要思考。 如同她的父亲,甚至前院的粗使仆从,他们的眼光都是一样的,看女人像看一个没有生命也不会言语的物件。 可是,他们轻视的得太过了。 难道没一个人发现,她们其实是会动会说会想的,也有阴私算计,也有暗藏的力量。 如果真的没有… 那真是太好了! 赵垣想,轻视暗藏的敌人,总会付出代价。 而她正要利用这份轻视,建立不朽的功业。 她不是为了谁正名,更不是为了所谓大义仁慈,只是这世间太无聊了,她想找点困难的事做,如此而已。 史书怎么写她,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无所谓;六亲断绝无亲无友,那就更无所谓了。 赵垣这样出嫁。 出嫁的嫁礼中,冯芳送了她一枚紫玉戒指上面镶了一颗红色宝石,朱砂痣一样烙在玉的反面。 第39章 心结 林忱向彭英莲学骑射, 至未时末才回来。 她甚少得机会出宫,穿过热闹繁华的集市,一靠近那庄严魏峨的皇城, 只觉得一股森冷之气,迟迟不愿进去。 通向宫内的大门高而幽深, 压抑得四月柔暖的风都伏低了。 她穿着骑装束着发,在马上仰头去望, 只看见两侧高尖的瞭望台与层层叠叠的檐角。 “殿下可是直接回沉潜阁?” 竹秀扶她下马, 正问着, 门里边青瓜颠颠地跑出来。 林忱将马缰交到他手上,叫他先回去。 青瓜问:“殿下看起来高兴得很,在宫外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林忱道:“跑了一天的马,磨得腿疼,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 “还说不高兴, 嘴角可都翘着呢。”青瓜也笑起来, “我就知道殿下还是喜欢宫外, 热热闹闹的。” 林忱便微微含着笑,不反驳了。 青瓜道:“有件更高兴的事要说给主子听, 建康宫的鸢儿姑娘请出来了,此时正在后园小筑中等着您呢!” ** 林忱走过四平八稳的宫道,拐进入林木青葱的后园, 看见了四角挂着风铃的小筑。 青苍掩映的冷石台上, 鸢儿背对着她坐。 那背影像柳枝抽条似的长高了,不再是孩子的模样。 林忱慢慢走过去,惊起两只雀, 也惊动了在揪叶子的人。 鸢儿转过头, 见了她就笑, 却又有些不敢靠近,只睁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看她。 过了好久,林忱才说:“长高了,不过样子没怎么变…还是好丑。” 鸢儿半是着恼半松了口气,不过仍不敢像小时那样与她勾肩扯手。 “那日见,都没认出我来,明明是变漂亮了。”她轻快地倒了两杯茶,脸上两团红晕晕的。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彼此都打量着对方。 “一位女官叫我出来,中间杂七杂八换了五六次衣裳,什么事儿,需要这么背人?”鸢儿问。 她原从那日见面起就盼着林忱来找她,等了许久也没等来。 鸢儿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和四四方方的墙,好似明白缘由,又好似不明白。 “现在盯着你的人不少,得谨慎些。”林忱喝了口茶,看她,“你如今深受陛下喜爱…” 她顿了顿,神情有些奇怪:“只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鸢儿怔了怔,低头道:“怎么就算是喜欢呢?” 林忱也说不明白,她只知道建康宫那一场宫变死了礼安。从前太后鸩杀过多少红颜,皇帝都无动于衷,而今肯出手保下鸢儿,心里至少是动过情的。 若没有这情,鸢儿的尸骨早凉透了。 可有了这特殊的钟情,则更是深入风暴中心,不得脱身了。 “我身份卑微,不敢有攀龙附凤之心。”鸢儿道。 林忱这便放心了,她来前彷徨犹豫,不单是怕这次见面给太后察觉,更是忧心鸢儿年少慕艾,恐对不该起心思的人动心。 “既如此,你不必再应付恭肃王府,只需陪伴陛下左右,待时机成熟,再向太后略表心意,要出宫不是难事。” 鸢儿闻言,想了一会,才明白林忱话中的意思——这是要她做双面间谍。 她那张纯净的面上是空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林忱看着她走神,忽然良心有些发现,觉得有责任为自己辩解。 “我不是…” 我不是不想救你出去,也不是故意利用你去谋求什么利益,而是无力两全。 她不能不顾及自身的处境。 鸢儿摩挲了一会茶杯,有些苦恼地笑笑:“你不怕我给人骗了,到时候传个假消息来。” 林忱不去看她,只说:“放心。” 放心什么,她没说,鸢儿却心有灵犀地明白,林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就像小时候,她不动声色地解决掉那些流言蜚语一样。 那一个瞬间,鸢儿突然十分羡慕,羡慕林忱有这样的见识和手段,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 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 下一刻,她就又开朗起来,说出来的话却把对面的人气了个倒仰。 “忱姑娘,我不能。”鸢儿轻而坚定地,“我不能答应。” 她的眸子一闪一闪的,光彩而坚毅。 “我知道自己位处卑下,无论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任何事。在宫里说话的人太多了——他们说着各种各样我听不懂的话。刚入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更别提完成王妃对我的嘱托。” 鸢儿笑起来,眼睛里却是哀伤的:“可后来,有人因为我死了。” 她表意有些困难,但还是坚持着,磕磕绊绊地说:“我什么都不明白,以为只要本分做人,努力做事,总会有出头之日…可当这出头之日真来了,我却觉得后悔。忱姑娘,人必得这样吗?相互残杀,言不由衷。曾经我答应王妃入宫,而今恩情已经还清,我便不愿再生是非,哪怕有一个人因我而死,都是一桩罪过。” 林忱皱着眉,她皱起眉来很吓人,仿佛下一刻便能用目光削断人的脖子。 鸢儿的脖子一凉,缩头道:“虽然我看过很多死人,可我不愿有人再死。” “你以为不作为,就能置身事外么?” 第52章 “不是…”鸢儿想了半天,才说:“我只是想,不自作聪明,不违背本心。”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也觉得没底气。 林忱却霎时间明悟了,理解了鸢儿的意图。 她不是软弱,也不是伪善,而是澄澈——她没读过书,没学过礼仪,却比任何人都提前学会了舍生取义。 “倘若不违本心的代价是性命,你也愿意吗?”林忱走到小筑的石栏边,背对着她,心绪不宁。 鸢儿低着头,外面金色的落霞渐渐被阴云所覆盖,铅色的、薄薄的云一层层盖住落日,将黄昏提前变为夜色。 雨滴降落未落地悬垂在云间。 “愿意、不愿意?”鸢儿喃喃自语。 林忱握紧了石栏,忽而想起小时候做过的游戏,也想起那座山寺——承载了她无趣的童年,但也曾有过难以忘却的、童真的欢乐。 她看着石栏上斑驳的旧痕,胸腔里骤然浮现出一股可堪称脆弱的情感。 那双历来凉薄郁然的眸子有一瞬间的迷蒙,林忱说:“我们抽长短,好不好?” “嗯?” “长的就按你的心意办,短的就照我说的做。” 鸢儿思索了一会,觉得这样也不错。 林忱准备了两根草棍,把手举到她面前。 鸢儿深吸了口气,几乎没怎么挑选,就选了左边。 天气变得更闷了,天光晦暗,她在抽的时候冥冥中有种预感。 以前她总是输,可这次,她觉得是自己赢。 林忱松开手。 抽到的果然是长的。 鸢儿怔了下,唇畔绽出一丝笑,如释重负。 ** 沉潜阁里喜气洋洋的,落日熔金,屋里的屏阁小窗都浸了一日的暖阳。 春浪在门口笑着摆花盆,向里喊:“主子一会回来必定高兴,快把那金粉香点上,闻着和这花多配啊!” 春江忙着招呼客,青瓜抽了空向香炉里捏了点香粉。 客人喝了茶,不客气地说:“你们自去忙,不必理我。我这日日都来,你们还拿我作生客待呢?” 青瓜几个便笑了,向外望了望,却忽然见得外边阴了下来,方才的好天气都没了。 “这六月的天儿真是说变就变…”春浪说道。 几个商量了一会是否需要去后园送伞,林忱却已经从门口进来了。 院里的宫女们都凑上去,萧冉支开窗露出半张脸瞧,笑道:“你们主子好风光,快出去迎迎她,别说我来了。” 春浪便先跑出去,快快活活地备了衣服给林忱换。 岂料人压根没转弯,直接进了主屋。 春江看出林忱脸色并不好,便想着进去提醒青瓜一声。 还没来得及,林忱一进屋便掩鼻,皱眉道:“谁点的香?” 说着自己拿了桌上的半杯冷茶往香炉里一倒,杯沿磕在香炉的盖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青瓜吓了一跳,刚想解释,屏风后那人藏不住了,调侃着走出来。 “去见了老朋友,怎么还这么大火气。” 林忱不意她会来,无名火先按住一半,只捏着鼻梁坐下来,过了半晌方说:“你安排人出来辛苦了。” 萧冉有些不满,面上还是笑盈盈的,她蹲在林忱面前,说:“殿下穿骑装英姿勃发,一生气却失遒朗之意了,谁欺负你,我去教训他怎样?” 林忱并不是给谁惹怒,也从来不需要别人替自己出头,可她偏喜欢这种安抚孩子的戏语。 更何况,她在这个人面前是从来生不起气的,往往三言两句之间就被牵动思觉,神不附体。 “你向来是这么会说话,是不是?” 方才那一瞬间,林忱很想抬手抚上那近在咫尺的脸庞,萧冉的面颊是瓷一般的颜色,嘴唇却又是充满生机的、娇艳的嫣红。 这样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却总是戏谑的表情,往不正经的路子上飘飘忽忽。 就像现在,她笑得弯起了眼睛,狭促道:“是啊,我从小就会说话,不然怎么涟姑姑那样冷的性子都喜欢我呢。” 林忱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半是嘲半是苦的笑,那双深沉的眸子一望而深的黑,和人一对视,便像是要把人连人带魂地吸进去。 萧冉心道不妙,自己这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恐怕又把人给伤着了。 “殿下…”她轻轻唤了声,起身坐在林忱身边,试探着靠近。 “你今天怎么了?”她问。 林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鸢儿的话令她看见了自己心里始终压抑的情绪——不忍、自责、怜悯和愧疚。 她向来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从未想过做君子。 可还是会犹疑,还是自惭形秽。 这世上谁不是奴颜婢膝地过日子,谁又没为了争权夺势抛却良心过。可总有这么个阴雨濛濛的日子,叫人想起不快的过去和沉重的将来。 林忱抱着膝,把脸埋进去,房里满是那消融过后的金粉味。 “太难闻了。”她闷闷道。 萧冉便自力更生地把香炉移出去,又跑回来问:“还有没有味道了?要不要叫人拿些花来插瓶?” 她一靠过来,那味道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林忱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柔软的疲倦。 萧冉一下子心软得不行。 她想:“我抱一下,就抱一下,倘若她推开我,那么就先鸣金收兵。” 可当她真想动手的时候,却显得无比笨拙,一会觉得姿势不对,一会觉得时机没到。 林忱就那么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窘迫和渴望都看透。 萧冉一和她对视,骤然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于是把心一横,决定就是现在。 她一下子把人捞到自己怀里,紧接着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奇怪别扭的姿势,眨着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就这么轻而易举。 林忱居然没把她推开,也没一脚把她踹下榻去。 她的心砰砰直跳,比宫宴遇刺的那天还欢脱。 半晌,她听见林忱冷冷的声音:“你要闷死我吗?” 萧冉若无其事地放开手,林忱躺在她腿上,鬓发已经有点松了。 她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样的温柔软弱,一样的无坚不摧。 “殿下…”萧冉心酣耳热,捋着林忱耳边的发:“你原谅我了吗?” 林忱只是撇过眼去。 萧冉又在她耳边念:“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她念得又快又轻,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欣喜和得意,像一只旗开得胜的小狐狸。 林忱恼怒地推开她,一骨碌爬起来。 “别生气了,我把我的马送给你好不好?我什么都送给你。”萧冉不是不知道这样说可能会得罪这位心高气傲的公主,可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迸发出的喜悦。 她看她,带着年幼时最纯真无邪的爱意,可以奉送自己的一切。 林忱不稀罕什么宝马,可她察觉到萧冉的心意。 她不忍心打破这份晶莹剔透的爱,也无力把自己心里的渴望推开一次又一次。 于是,她做出了一次不算狼狈的妥协。 第40章 天命 萧冉带着青萍走进礼部办事值房。 这半个月来都是阴雨天, 天色飞灰,空气沉闷,此刻厅中也只有一二小吏尚坚持在位。 萧冉进屋, 青萍收了伞。 小吏见那一身红色官袍,宿醉的酒醒了大半, 忙拍醒同伴,两人上前恭迎道:“萧大人, 这么闷的天, 怎么还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 咱们立刻就给您办了。” 萧冉噙着抹笑,挑了把椅子坐了。 她坐没坐相,岔开两条腿一撩袍子,面朝着椅背,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这姿势大多是顽童戏耍用的, 她这么大个人如此作态, 不但不雅, 且显得轻蔑。 两个小吏见她含笑的脸,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 萧冉开口问:“‘立刻’?我年纪大了,可听不得这个词儿,上个月叫你们往户部送半年的账簿, 留待下半年的京察是用, 直到我来,都没见到这账面的影。我知道你们这破堂子虫吃鼠咬漏了不少窟窿,可关系到自个儿的事都需要别人三催四求, 这是迫不及待要把脑袋上的乌纱摘了?” 两个小吏只是木呆呆地听着, 待萧冉说完了, 就嬉皮笑脸地端茶递水。 “大人,今儿主事儿的侍郎等都出去了,您同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动怒也犯不上不是?” 萧冉说完了厉害话也不接着为难,很和气地接过了茶水,道:“既然没在,就把人给我请回来。他们是出京了,还是休沐了,都一道给我讲明白,说不清的一律按玩忽职守处置。” 两个小吏眉毛都打了结,径自到一旁嘀嘀咕咕了一会。 “前个好几位大人都说他们的账还没盘明白,京察那边也还没打点好,这可怎么办呢?”其中一个较老实的问:“要不要把人叫回来,这萧常侍看着年轻又爱说笑,但可不是好打发的。” 第53章 另一个搡了他一下:“你这呆头愣脑的,昨儿不当值吧。那账方才都送走了,还叫什么叫。” 老实的还懵然,青萍便催:“商量好了没有,你们这脑袋是榆木做的不成?把人叫回来也就不干你们的事了,人家许什么好处,要你们这么替他们顶着。” 小吏笑着回道:“小的是怕人叫不回来,白叫大人您等一场,耽搁旁的地方许多事。” 青萍冷笑,她知道这几个月姓冯的倒了,六部上头的人争得厉害,也没心思应付什么京察不京察,可没想到几个小吏也敢这样油腔滑调不办事。 这一来,六部到底还有什么人在办事! 她正待说话,一旁的萧冉却品出一丝异样。 自己都搬出玩忽职守这大罪了,怎么这班人却似不以为意… 底下的小吏是最会闻风而动的,谁是虚张声势谁来真的,他们一目了然。 绝不是他们不信自己会治罪,也不是不怕,倒似有更要紧的事掩藏,不想叫人知道。 萧冉把椅子掉了个个儿,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我今儿没别的事,等等无妨。”她端起茶杯,见其中一个不住地往门口偷瞄。 果真是有什么幺蛾子。 萧冉正想着,外面由远及近忽传来一阵说笑。 “那账是绝对没问题的…对对,大人小心些…” “真是要恭贺大人您高升了。” 被恭维的那位倒是没有说话,萧冉却灵光乍现。 她捏着茶杯的那只手悄悄收回袖子,波光粼粼的眸子垂下去,嘴角仍笑着,可神态是冷的。 她站起来,也向门边走去。 灰黑的云下,江清漪一身绣鹤黑袍,头戴薄云翅翼乌纱,给礼部的几个侍郎簇拥着往里走。 两人对面相逢,倒是江清漪先怔了一下。 后面那几位的面色更是精彩纷呈,纵是老油条,也忍不住尴尬了瞬间。 前日太后的调任下来,江清漪升官,顶替了从前涟娘的位置,统管六部事宜。 人人都知道,萧常侍背后靠着的是那位大内的涟姑姑,涟娘都失势了,她还能像从前那般权势滔天吗? 于是,礼部便买了个好给新官上任的江大人——绕过了监察的萧冉,提前交了账簿。 这本是小事,几人猜萧冉都未必注意的到,谁料她不但亲自来了,还把他们抓了个正着。 “我这两日忙,一直在户部查账,不曾恭贺江大人高升之喜。”萧冉笑吟吟行了个礼,目光瞥过后面几人,只是淡淡的。 江清漪还是老样子,对谁都是温文尔雅,不骄横但也不亲近。 其中一个礼部侍郎擦了汗,默默上前,想弥合这场并不愉快的乌龙。 萧冉态度一如往常,说:“大人说什么呢,我闲来无事跑跑堂催催账,这也值得惶恐?”她笑了笑,“既然账都交了,我也算功德圆满,可以身退了。” 她的目光由淡转为浓烈,如有实质地拍了拍这位大人的肩膀,径自带着青萍离去。 走出值房,直到外宫的驰道上,萧冉才冷了脸,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惹我”的衰样。 青萍不敢说话,两人往回走,却在半路就遇见了太后派来的女官。 “萧常侍留步!”那女官从背后追上来,“太后娘娘召您午时往凌云殿去。” 萧冉转过身,堪堪把愠怒的表情藏回去。 ** 午时,萧冉到了凌云殿,门口静静无人,她绕过一大池子荷花金鱼,进了偏殿。 太后已经准备用饭了。 萧冉心里犹疑,正斟酌着是不是该退避,涟娘从她身后过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进去吧。”她就说了这一句话,然而语气比以往都要轻缓。 萧冉很想从她面上找到一点委屈不忿的表情,可什么都没有。 那张岁月侵蚀过后的美人面上仍旧冷若冰霜,写着对太后唯命是从的忠诚。 萧冉进去,太后坐在圆桌旁,叫她过来。 宫女鱼贯而入,端上午膳。 萧冉靠近了,推请再三才坐下。 君臣一同用膳本就是殊荣,何况是同桌而席。她弄不明白,前日才封了江清漪的官,今日却对自己如此亲近,是为何意? 萧冉虽有两分年少轻狂,可还没狂妄到以为太后需刻意拉拢安抚自己。 “你生气了,是不是?”太后净了净手,开口就问道。 她素来就这么直接,不喜欢说废话。 萧冉却给惊了一惊,手足无措。 太后摆了摆手,语气平和道:“涟娘和我说,你虽面上能沉住气,可是心里必定有埋怨。” 她看过去,眼睛把一切都看得那么透亮。 “你不是愚忠的人,和你父亲一样,你们都会审时度势,也都会择良木而栖。” 萧冉十分悚然,忙道:“我自小在宫中长大,涟姑姑知我心性,娘娘也该信我必不会做出背主忘形之事。” 太后搁下了筷子:“我知道,可尽忠竭诚和敷衍了事还是有区别的,你一定在想,涟娘随我多年,而今说撤官就撤官,实在有失仁义。” 她侧脸看着一动不动的女孩,垂到额前的明珠微微晃动。 “娘娘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自来都有道理。”萧冉低了头,手心微汗,知道不能再辩解下去,“涟姑姑是这么说的。” 她不敢去看太后的表情,心里只觉得惶惶。 可过了很久,她才听见太后叫了一声“阿冉”。 太后从小就叫她阿冉,仿佛她是她的女儿,而不是一个臣下之女。 萧冉有了些勇气,抬头去看她。 太后凝视着她淡琥珀色的眼眸,缓而又缓地叹了口气:“阿冉,你七岁入宫,涟娘看着你长大,我也看着你长大。” 她说这话的时候才显出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独有的哀悯。 “我希望你能在为官这条路上走得长久,你想没想过,我走之后,你、你们该如何?” 萧冉微微睁圆了眼睛,嘴唇几动,还是颓然。 她到底没说出“娘娘千秋万代”这样没用的屁话,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太后若倒台,依附其身的文渊阁又会如何落魄。 只是,太后娘娘会这样喜欢她?特意为她考量? 萧冉有些茫然,她知道自己和江清漪比较、和殿下比较,都显得不够机敏不够深沉。 而太后素来只喜欢聪明人。 “现在局势变了,我不想你留在六部。那里勾心斗角得厉害,须得有一个铁血手腕的人做定海神针,为文渊阁的人事安排做准备。” “月满非常人也,她不只是铁血,更是无情。她在朝中虽无朋友,鹰犬却甚多,都被她操纵着,一点也不脱手。正因如此,她办什么事都很利索。” “她其实不懂为官之道…”太后眸光闪了一闪 ,接着又说:“但人够聪明,又不怕得罪人。只要手里捏着对方的把柄,她便敢以此要挟有恃无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向来主张以和为贵的。” 萧冉听着,渐渐察觉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太后平常从不对谁絮语,如此耐心,必是有要事相委与。 “你的位置暂且不在六部,也不在文渊阁,我要你暂退,去到那些文臣之间,去到你父亲身边。” 太后的眸光变得很冷:“他年纪大了,可那些文臣中有许多是他一手提拔,此后谁来接替他,是萧府十一岁的小儿子吗,还是他的几个得意门生?无论是谁,文臣和文渊阁之间的裂隙都会越来越大,所以我希望是你。聪慧的人永远不缺,缺的是既在其位又当其时的聪明人。萧正甫是你父亲,这是旁人都没有的优势。” 萧冉恭敬地谛听,心里却发虚。 她没想到太后还有这样的野望,可这天方夜谭的事,要如何做到? 萧正甫不会亲近自己,他手下那些文臣更不会侍一个女人为首。 “娘娘…”她心底里觉得做不到,但拒绝了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话脱口,变成了郑重的承诺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 林忱在文渊阁进学的第五个月,睽违已久的卜算先生终于露面。 传说他出身平城李家,却自幼学道,云游四海已久。年轻时也曾考过科举,不过中的之后没有做官,反而游荡四方,尽学一些于仕途无用的科目,比如水利、机关术等。 家里也为他的不成器着急上火,曾给他定下两门亲事,想要媳妇对他严加管束。不料两家先后死了女儿,这下没人敢嫁给他,直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当今太后、当年还是皇后,御赐下一良人。 也就是徐夫人——徐恕。 林忱很好奇,这李守中何德何能,能与徐夫人那样的女子相匹配。 她尚未见过他,心中却把对方刻薄了百八十回。 徐恕是她唯一认定的老师,她不想她的生命被沽名钓誉之徒玷污。 第54章 何况无论李仁是何等英雄,这桩婚事其实都未见的如何圆满,否则何以平城多年,徐夫人从不曾提。 相见这日,她坐在阁中后排,端着书挡着脸,面上是自若的模样,心神却总被偏见所辖视。 只听得一声笑,如林间松涛起伏,仙鹤唳叫。 一个身着白色道袍、鬓发灰白的黑色老头走了进来,他的脸比枣红色还深一些,人也并不仙风道骨,看上去平平常常——尚是精心打扮之后。 不过大家都是久闻李守中大名的,自然带三分不同去看他。 只有林忱一个怔在当场。 当初咒她命不长的那老道士…竟是他。 伴读的青瓜也慌了,她亦想起那日相面的结果。 若是江湖骗子顺口胡说就罢了,可天下第一名士的卜测结果,叫人如何不在意。 下学时分,林忱尚没有怎么样,青瓜先跑上去道:“先生可否留步,上次相见唐突了先生,不如到后园饮杯茶,容我家殿下赔罪。” 李守中捋着胡子,人是笑眯眯的。 他往后看过去,林忱垂着眸子,面上不冷不热的。 “何必容后,我现在便向先生道个不是。”她举步而来,却否决了相邀的意思。 “殿下很有气魄啊。”他像逗小孩似的,“怎么,还觉得老朽是胡言乱语?” 林忱抬眼,神色间有淡淡的倨傲,道:“倘若天命不可改,我问了先生亦是无用。人如何不畏死,可若不得不赴死,也当堂堂正正,不可卑躬屈膝。” 第41章 谶言 最后, 两人还是一同到了后园。 李守中待人很宽和,对待十五六岁的孩子更不计较什么。他觉得林忱有意思,于是一定要同她对弈几局, 探探路子。 林忱虽然表面沉静,但心底骄傲自负, 也想试一试这天下第一名士是否名不虚传。 两个在亭子里坐定,燃起一炷香。 一局一炷香, 免得布起棋阵来没完没了。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阴雨, 袅袅香畔, 一个朱颜,一个皓首,落子都是飞快的。 年轻者自负聪敏,年老者阅历深邃。 李守中额前白发落下两缕, 他很专注, 也许是眼睛花, 和棋盘贴得近极了。 到底几十年的饭没有白吃, 半柱香过去,林忱落子已经慢下来, 他却还是优游得很。 “殿下真是锋芒毕露啊…”他温和地笑笑,嗓子有点沙哑又有点温吞。 林忱敲起棋盘,默默盯着一盘黑白。 可惜先前的布局已然不可更改, 此后只是越下越艰难, 走到最后,一片泥沼。 最后一节香灰折下来,林忱把玲珑黑子扔回去, 静静道:“我输了。” 李守中心满意足, 盘了腿支着下巴, 道:“输就输了,年纪轻轻的,还怕输吗?” 林忱问:“先生经常下棋么?” 李守中道:“年轻的时候常下,现在…没人愿意搭理我这个老头子了。” 他说完就笑起来。 林忱没跟着他笑,只是问:“年轻的时候,和先生对弈的是谁?” 李守中也许就在等她问这一句,他从松松垮垮的道袍里掏出一把折扇,在阴雨连绵的六月里轻轻打开。 他半斜着身子,说:“阿恕的剑术很好,她教我剑,我教她棋、还有六壬之术。不过她卜算的天分不高,学来学去还是那么几招。” 林忱目光落在折扇上,扇面上提了几句酸诗,真的很酸,酸倒了牙齿——和徐夫人扇子上那几句配得天衣无缝。 她看一眼就移了开。 “我常听说,占卜之人不轻易出手,窥测天机会招致不详,先生为我相,不单是因为徐夫人吧。” 李守中目光清风似的在她脸上吹了一圈。 “殿下早慧,又是全才,才人见忌,自古已然。才华招致天怒人怨,倘若不加注意,三十而折,是免不了的事。” 林忱的眉心狠狠抽动了下。 她不是那种生死置之度外的得道之人,她年纪轻轻,尚没体会全人间是什么滋味,并不想短折而死。 “如何注意?”她问。 李守中捋了捋胡子,说:“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乃精其全。” 林忱的手捏紧了,她身体往后挺直了背脊,问:“先生是要我回归山野?” 李守中劝道:“京城繁华,却消磨人心,在山间做个闲云野鹤,延年益寿,岂不更好吗?何况,京中的聪明人可不少啊,殿下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殊不知早已有另一轮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林忱没有在意另一轮太阳,只是紧紧盯了他半晌,忽而脱力,哂笑了声,轻轻拨动着白玉盒中的棋子。 她黑眸冷极了,垂下的眼睫投落在眼下,寂寥地烘托出一片影。 “闲云野鹤?” “延年益寿?” 她问了这两句,语气像是冷嘲的雾。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您的妻子、徐夫人,她活了多少年?”林忱唇畔始终挂着那丝令人难堪的笑,“她才三十四岁,冻毙在平城冬日的河水里。先生家世世代代都是名门,您是家中嫡次子,身世高贵,上蒙祖荫,下有兄弟,自可以游遍名山大川,还能搏一个出世的好名声。” “可我们在平城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无名无姓,哪怕下山购置田产房宅都是难事。您以为我贵为公主,就会有所不同吗?没了太后、没了文渊阁,我是什么人?不过是随风漂泊的野草、任人宰割的牛羊罢了。” 她的表情冷寂下来,眼角却带着红,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尤其对这位名士,心灰意冷。 她多少是期待过的,既能做徐夫人的丈夫,必定有些过人之处。 可没有,他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样自以为是。 李守中只是沉默地接受她的质询,脸上的褶皱深深堆起,愈显苍老。 他苦笑了下,道:“看来我把殿下惹怒了。” 林忱飞速否认道:“我没有发怒。” 她用手帕掩住了脸,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站起,想要离开。 “阿恕当初为什么要走?” 李守中只用一句话就留住了她。 “殿下想没想过。总不会是为了你娘吧?若她真一心效忠青海徐氏,当初也不会在你娘和太后之间摇摆不定了。” 李守中拉着她,请她坐好,自己也正色起来。 “你知道?”林忱瞥着他,按住额角,捺住失控的情绪。 “我猜的。”李守中说:“我们夫妻数年,总能摸清一点她的心意。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殿下,你对太后建立文渊阁的初衷又了解多少呢?” “不能全知,但解一二。文渊阁是一套完全由女官主导的行政体系,制定国策、宣晓御令、接触民生,换而言之,若是人员齐备,便另一个独属太后的小朝廷。” 李守中点了点头,说:“坊间朝野都传闻,太后建立文渊阁不过是想自己做皇帝,女官替代了宦官,成为她的鹰犬。可他们都错了,太后想要的远远不是这些,她不在乎自己还能掌握朝局多少年,也不在意生前身后的荣辱,她希望她建立起来的文渊阁,此后可以超脱出佞臣爪牙的身份,真正地融入朝廷,更新迭代,生生不息。如今,文渊阁已初具规模,可要真正立住脚,要走的路还太长了。” “所以?”林忱点着棋盘,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所以,这条路必是腥风血雨的,也是不光明的。”李守中着重道:“当初是阿恕先提出文渊阁的构想,也是她许诺了太后宏愿,但她没想到,这条路这么难走,走到一半,才发觉已经背离了航向。阿恕是个顶善良的人,聪明才智也是世间罕有,可她心软,不能承担无边杀伐带来的业障。要拔除世家、制衡群臣,就要不断地对朝野上下进行清洗,许多忠贞之臣,还有那些老弱妇孺,都跟着被殃及。那时往往一人有罪,三族尽诛,加之先帝同太后又争执不休,阿恕为了少死些人,没少在他们中间转圜。” 林忱听着,过了许久方才说:“徐夫人是自愿离开的,我知道。” 李守中有些着急,他前倾了身子,道:“不,殿下,你还没明白。当初阿恕面临的困境又会重新回到你身上。你想一想,太后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她在大事之前,必要趁着最后的年月清除文渊阁存在的一切阻力,到时,就不得不启用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人,朝野上下又是一番震动。而你,在她身后,又该如何控制这些小人,使他们既不祸国殃民,又能为你所用?” 林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外面的雨势愈急,一阵风吹来,密雨吹进亭子里来,打湿了她的衣摆。 天上紫电闪个不停,衬得这孤亭摇摇欲坠。 “我没有徐夫人的胸襟,更没她那样的良心。”林忱捡起一枚子落下,“我会奉行太后的遗命,将阻止文渊立世的人,杀尽。” 空中一道惊雷劈下来,紧接着,灿如白昼的闪电接二连三地亮起,四周树木狂摆不止,将她最后两个字淹没在风雨里。 第55章 李守中收回身体,他看着林忱,眼睛里说不上失不失望。 这个由徐夫人亲自教养长大的女孩,并没有完全继承她的性情,反而让天性里的果决占了上风。 “殿下,若说你半点儿都不犹豫,我是不信的。”他摩挲着浑圆的白子,“这么多年,阿恕也曾与我通过几次音讯,她告诉我,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想着要回京啊。” 林忱纤长的五指握在一起,一双眉也紧紧锁着。 她不想听,也不愿想,就让她顺着已经决定的道路往前走好了,何必来耳提面命,告诉她自己将要如何行不义之事。 “如果殿下执意要在京城,完成阿恕未尽的事业,那么请你记住——有德者,天下从焉。无论对事还是对人,都是如此。” ** 萧冉躺在东院葡萄架下摆放的木头摇椅上,每晃一下都有带着连人带椅翻仰过去的危险。 她已经很久没过这么悠闲的白日了,然而空气潮热,天色发灰,不是个适合乘凉的好天气。 她穿着柔顺而洁白的长袍,赤着脚观赏开出繁复花朵的藤蔓。 青萍给她端来冰西瓜,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旁边,巴巴地瞅着。 萧冉还只是怏怏地侧脸躺着,天上薄云偶尔移开来,束状的光便照亮她苍白的耳廓和浓黑的发。 “姑娘想什么呢?吃点西瓜,张伯刚从冰窖里取来的,可凉快呢。” 说着她自己先拿了一块啃起来。 萧冉推了一下她的笨脑袋,浅浅地笑了,随手摘着藤上的叶子,远望着院落尽头那枯死的树根。 随即就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后母、她的弟妹。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他们,未有一刻停歇。 十四岁时发生的糟心事也就一遍遍在心里冲刷,以为会随着时间淡忘的细节就像河里的沙,其实从来没被冲走,只是沉在了河床底下,这样翻天覆地地一搅,便又浮于阳光下。 上京里人人都说她年少轻狂,未及笄时就敢在家召入幕之宾上榻。 她当然没法解释,人并不是她招的,床也不是她上的。 流言就像干旱林野间燃起的一颗火星,只需一个人说上一句,野火就会燃烧不止,更何况还有人生怕火烧得不够烈、不够猛、不够把她烧成木炭灰烬。 十四岁前,萧冉偶尔会回家。 哪怕她厌恶父亲是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厌恶家里无所不在的宗亲长辈。 可她并不厌恶进门的新妇——她的后母。 那个貌美年轻的女子有什么错?失信的是她父亲。 萧冉守着自己那点愤懑,不愿牵连旁人。 她的嫡亲弟弟出世,萧正甫对她千防万防,可她回去探望,只是公事公办地留下一枚长命锁。 她自认还算识趣,从来没有出现打扰这一大家子的生活。 他们活在她触及不到的地方,灯火通明合家欢聚。每到年节的时候,萧府燃起的烟火落到她的院子,唯余冰冷的飞灰。 就算这样,她名义上的母亲还给她编排了那么一出好戏。 萧冉彼时对自己说,她不在意。 许氏不过一无知妇人,看,她费心竭力也不过能做到这个地步罢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影响呢? 她以取笑她的庸俗为补偿,同时也把伤害泯然,决绝地离弃。 可这些日子她一次次回味,才逐渐明白,主动选择离弃的从不是她。 是父亲遗弃了她、遗弃了她的亡母,从她的出生开始。 萧冉感到一阵难言的隐痛,胸中仿佛填满了棉絮,让她难以吐露自己的软弱。 院角枯死的树根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烂,让她忘却了母亲的模样。 青萍还在啃西瓜,转眼萧冉已经站起来蹬上了靴子。 “姑娘你要去哪?”她含糊道。 “回府。”萧冉撩了撩衣摆,跨出门槛去,“母亲的忌日要到了,我去上香。” 第42章 相交 萧府阿三靠在偏门前打盹儿。 午后的天气较上午更加滞闷, 明明没有下雨,人的衣服却是湿哒哒热沉沉的挂在身上,不爽利的感觉叫人心里跟着烦。 他迷蒙着睡眼, 隔着老远去望布满尘灰的街角,一块同样是灰色的幡子在高处飘飘摇摇。 突然, 黯淡失色的尽头却出现了一抹红。 红衣金冠、乌发高束。 那人坐在一匹白马上,偏偏掌心里还撑着伞。 阿三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是底下牵马的人是青萍, 他还认得出来。 他叫醒同样打盹儿的伙伴, 来不及目瞪口呆,两个人一个迎出去,一个飞跑回去回禀老爷与主母。 阿三奔下台阶给萧冉请安,问:“大小姐怎么回来也不提前通知家里一声?老爷这几日都在祠堂, 主母在后院料理琐事, 门口空落落的没个人迎, 总是不好。” 白马停了下来, 萧冉把伞交给青萍,自己俯在马背上, 静静地看着他。 阿三跪着,好不容易抬起眼,又给她吓回去。 “迎我?”萧冉好似笑了一声, 很含糊, “就不必了,我可不敢呐。” ** 萧冉在正堂里转了一圈,府中一应摆设都没动地方, 就是那盏青瓷水窑瓶里插着的花有点蔫了, 不甚美观。 这府里虽许多年没有添新人了, 可听说许氏并不得宠,萧正甫常常宿在瓶颈山的道观里,即便回家也是去几个姬妾房里,这正头娘子如坐针毡,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 唯有一个嫡子,书读得还不错,能长长脸。 她正想着,后脚几个弟弟妹妹就都来了。 许氏的嫡子萧平愿、两个庶妹一个庶弟,按次序排成一排,挨个给她请安。 萧冉避开了上头的两个位置,在左边第一个椅子上坐下,她想翘着腿,又觉得在弟妹面前不能这样。 她偏着头依次看过去,笑了一声:“我多年没回来,你们和我都生疏了。” 萧如墨最大胆,先抬起头来回话:“大姐姐离家日久,府中父亲母亲,还有我们都盼着您呢。” 萧冉还能认得她,毕竟从前有过几分交情。 “哦,是吗?”她笑着,“我看应该只有你还记得我。” 她叫萧如墨坐到身边来,又说:“坐下吧,就算我比你们长几岁,在家也用不着这样。” 几个小的都坐下了。 萧平愿今年十二岁,端着张包子脸,严肃道:“大姐姐如今在朝中身居要职,我们不过是白身,如何能按寻常孝悌之礼相待。” 他说话还算利索,就是人小小的,性情板板的,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萧冉倚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眉目都低垂着、疏淡着。 她说:“你看我像是讲礼的人吗?” 萧平愿一噎,脸上有点窘。 “行了。”她无味地说:“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萧平愿走过去,还没想好要不要微微矮着身子,让萧冉把他看清楚一点,后者已经上手掐他的脸了。 如此亲昵,同母亲苦大仇深的叮咛不符。 萧平愿不禁晃神,也没注意到萧冉脸上的表情。 萧如墨却看清了,萧冉面上压根儿没有一点亲昵的样子——她从进门就似笑非笑的,嘴里说的都是甜言蜜语,可神色间却透露着压抑的狠戾。 她想的没错,大姐姐这次回来,家里必是要翻覆一遭。 “大姐姐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萧如墨适时地插口。 不待萧冉回答,堂外传来声响。 许氏跨进院子,身后带了四五个女侍与一个老妈子,看着不像迎接人,倒似兴师问罪来了。 萧冉微微挑眉,萧如墨连忙握住她的手。 “大姐姐可别多心,母亲是从后院来的,想必是刚料理了些事,直接就赶来迎接姐姐了。” 萧冉神色不明,瞥了她一眼,道:“你是会两面做好人的。” 许氏进了门,脸上表情微僵,比六七年前明显见得老了。 再加上她刻意要摆威风,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华服珠光,可不像是平日在家理事的样子。 两人见了面,谁都没有先说话。 一屋子的孩子都站起来了,萧冉便也提了提袍子,走到许氏跟前去行了个礼。 她这礼行得太浮夸了,倒有点嘲讽的意思。 反正在许氏看来,萧冉绝不能这么乖觉。 她的肩头隐隐作痛,一手揽着儿子,一面生冷道:“你回来了,先坐吧,你父亲在祠堂上香呢。” “不坐了。”萧冉微微笑着,“同母亲弟妹都见了一面,也就行了,我直接去后面找父亲。” 她这么客气,愈发叫许氏有种如鲠在喉的不痛快。 七年前该有的脸面都撕光了,这会儿装什么母慈子孝。 她拉住萧冉,问:“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萧冉侧着身,把自己的袖子拉出去,说:“我回来干什么…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叫我回来敬香,我都没来,是我不孝。今年想通了,所以就回来了。” 第56章 “不然还有什么事?”她又向后瞧了一眼萧如墨,和她说了一句话,“我看家里确实还有人盼着我回来,不知是盼什么呢。” ** 进了祠堂,萧冉的好脸色收敛得一干二净。 一是她来敬香,面对亡母实在不忍装模作样;二是她打心眼里看不上萧正甫,自己难受也要让对方跟着别愣。 萧正甫闭着眼,明知道她来了,也不搭腔。 萧冉就跪在他边上,恭恭敬敬地点香磕头,在心里倾一倾经年的离愁别绪。 她深信母亲在天有灵,必是一直看着她的。 等她有一天有出息了,就把母亲的牌位挪走,再也不在这腌臢地儿待一天。 “你终于来了。”萧正甫一开口,仿佛就带着一股子道观里的飞灰味。 萧冉道:“我来得多巧啊,父亲你正好在家,没有上山、也没出去办事。” 萧正甫睁开了眼:“你知道,每年这几天我都在这儿。” 萧冉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跪在垫子上,手指轻轻摩挲上边的绣纹。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只觉得恶心。 或许萧正甫是有真心的,可这真心同她欣赏的实在相距太远。她也算入世许多年,可却永不能在这方面体谅他、原谅他。 “你是不是琢磨很多天了?”萧正甫问:“从前些日子江清漪任职,我就有感觉,太后必是要派你做些别的事。” 萧冉低着头,轻笑了声。 “父亲果真明智。”她转头,“不过看的这么清楚,怎会不知道太后娘娘的意图,一意孤行在山中隐居呢。” 萧正甫沉默了一会,道:“我老了。” 他年轻时壮志踌躇,白手起家从一个布贩考中进士,先立业后成家,到了三十岁才有了萧冉。 而今他五十了,便是活到七十,也没几年好蹦跶了。 “你就想着你自己。”萧冉冷漠地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身前事一撂走了,怎么也不为了你儿子着想。” 普天之下,这话没有从女儿口中说出来的道理,可萧正甫真是没了心气。 “你看看平城李家,人家才叫聪明。世家颠簸多年,一个个破了,只有他们慢慢地退下来,以后小富即安,未尝不是一条路。” “那太后呢?太后对你有知遇之恩,如今酣战,你却不战而退,让那些寒门提拔上来的文臣人心涣散,让他们对文渊阁心生不满!” 萧正甫又不说话了,两人本就不亲密的,每次说着话总要吵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他叹了口气。 萧冉也有许多的气压在心里,可她只是撇过头去,等着眼里的泪一点点被风吹干。 “你是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若是人所求的少了,自然人家掏出一点点真心就感动的不得了,因为自认不配,所以所求不敢过多。 许多怨妇只能凭这个安慰自己,但萧冉不是。 她虽然从小没得到过什么爱,可并不认为自己不配被爱。 许多人在背后支撑着她,涟娘、太后、文渊阁的琳琅琳钰,她早就知道了如何砥砺自己,忍受孤独。 “父亲如今虽在朝廷,可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与在野无异,以后还打算这样下去吗?” 萧正甫呵呵地笑了两声,有些无奈。 “若我说是,你是不是转头就要报给太后,置我于死地?” 萧冉回答:“父亲想多了,若真是如此,我今日也不必大费周章。您多年为官,手下的学生遍布朝野,太后怎敢轻易动手。不过现在不动,以后却未必,自开国以来,朝局动荡纷扰,宰辅之上能得善终者寥寥,父亲就这么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保住你唯一的嫡子,保住萧家一门的荣辱?” 萧正甫有些动怒,这太平是没法粉饰了。萧冉言语间这样直晃晃地这样刺过来,站在萧家的对立面,真不知道太后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你别忘了,你也姓萧!我们都落了罪,你往哪里跑?” 萧冉的唇掀出个嘲讽的弧度:“父亲,你这一辈子做事都是为了自己,娶我母亲、考功名、装清流,我以为我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然应当也是这样。可事到临头,我发现…” 她顿了顿,说:“我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为此,我才不管什么萧家李家,挡在我面前的,我都会亲手解决——包括我那个好弟弟,他可是许氏的儿子。” 她每说一句,萧正甫的脸就白一分,那带着褶皱的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 “太后虽病了,可成玉殿下绝不会逊色。届时世家、文渊阁、和你所提拔的这些清流们乱成一团,你以为她会不会将萧家抄家灭族,为你的得意门生们重新换一个老师。” 她话没说完,萧正甫一巴掌打到了她嘴边,火辣辣地一阵耳鸣。 “…畜生啊,你就这样威胁你父亲!就这么看着你弟弟你妹妹去死!他们和你血脉相连啊。” 萧冉摸了一下脸,接着垂了手,说:“太后和赵氏也是血脉相连。” 外面风雨忽然大作,吹灭了祠堂里供奉的长明灯。 天阴得像是一下子进入了黑夜,比夜更深的恐怖降临在地面上,宛若天谴。 可萧冉不怕天谴,若真有谴责,那她也愿意敬受。 “把那些人交出来,和缓他们与文渊阁的关系,让文官和女官变得不可分割,让他们知道,女官一样可以办事,一样可以把事办好。” 萧正甫气得听不见她说话。 他不知道萧冉是不是在恐吓他,可太后的手段确实狠辣,自己如此逃避职责已是极限… 可真要把萧家再度搅入浑水里,他如何放心。 他气得有些发昏,直走出祠堂去。 外面昏天黑地,积云压低,燕子斜落在地面上,尘土飞吹。 萧冉跟着走出去,两人绕到前边,本想着就此离开,萧正甫却似是不甘心,叫小厮堵了门。 他多年修道,一朝破功,气质也不再出尘,整个人阴鸷而骇人。 萧冉听见自己的白马在外嘶鸣,青萍却不知哪去了。 “怎么?”她笑了,“难不成父亲要杀我吗?” 她单手背在背后,短匕从袖子里滑出来。 天雷大作,所有的声音都被震得烟消云散。 萧正甫往前走了一步,正在这时,萧府的大门被叩响了,在隆隆不断的雷鸣间隙,这叩门声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没理,然而外面的人一脚踢上来,把大门震得抖了三抖。 萧正甫这才转过头去。 “谁?”小厮隔着雨幕大喊。 “北镇抚司百户竹秀、现文苑皇家侍卫队首席带刀侍卫奉旨前来,开门!” 小厮们往两边拉门拴,锦衣卫的飞鱼服已经跳了进来,护在萧冉身前。 “殿下让你来的?”萧冉问。 竹秀的刀半出鞘,目光示意着挪了一下。 萧冉便见门外绣着日月山川的白金色道袍跨进门来。 林忱面色淡如霜雪,用一条帕子捂着口鼻,步伐却还是缓缓的。 她的目光飞快地瞥过来又收回去,作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萧相,久闻大名了。” ** 回去的路上,积攒了半个月的暴雨倾盆而下,轿子没法抬,马更是没法骑。 然而萧冉一刻都不想耽搁,坚持冒雨离府。 林忱叫竹秀先牵马回宫,青萍则找了个店面躲雨。 “真要现在就走?”林忱问。 她的伞一探出去就给风吹了个稀巴烂,然而转头看看依靠她肩臂的萧冉,心里忽然半是软弱半是豪气。 于是扔了伞,两个人一块空着手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刚一露头,林忱身上的天凌锦绣服道袍就全湿了,萧冉的官袍倒是抵挡了一阵没那么容易挂身,然而也沉重得不得了。 在萧府的门口不好跳脱,一拐了弯两个人都胡乱抬起袖子遮雨,举步维艰地找了个茶棚。 林忱一抹脸上的雨水,顾不得形象地呸了两口,觉得自己嘴里全是泥沙。 “真是胡闹。”她有点气恼。 萧冉却笑起来,指着她花了的脸捧腹不止。 “殿下…怎么不端庄了?”她哈哈地笑,“难道殿下从前没在雨里拔步急奔过?” 林忱甩了甩袖子,坐在破破烂烂的木凳上不说话。 等萧冉笑完了,两个人一同沉下来。 过了半晌,萧冉问:“殿下怎么会来?” 林忱道:“奉太后娘娘之命。” “不对,我走得突然,太后不知此事。” “那就是涟娘告知我的。”林忱漫不经心地辩驳。 萧冉看了她一阵,问:“就不能是殿下担心我,所以派了青萍那丫头在我身边做内应?” 林忱笑了一下,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第57章 她起身,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雨势已经止下来,虽还是银珠似的在地上乱滚,但也不是走不了人。 “回家熬点姜汤驱寒,别得了伤寒。”林忱说了一句,就准备走。 萧冉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茶肆,走过街角,心里好像有些什么轰然倒塌。 她猛地起身追上去,踏过滚滚的泥浆,不顾急一阵疏一阵夏雨,追到林忱身后,一把从身后搂住她的腰。 林忱仿佛早有预感,又仿佛只是呆住了。 她们的声音透不过雨幕,能够传递的只有冰冷雨水里炽热的温度。 她转过身来,两个人差不多高,萧冉在雨中勉强睁开眼,呼吸急促地捧着她的脸。 林忱的长眉紧蹙着,纤细而秀美的鼻下冰凉一片。 然而下一刻,灼热的呼吸包裹了她。 萧冉吻着她,在天与地的色变中,在肮脏又纯洁的大雨里,她们相互依偎,仿佛世界都融化成了一片虚无。 勉强跑到家时,两个人都打起了寒战。 另一个萧府是空荡的,家里一个人影也不见,萧冉素来不大约束他们,下着这样的雨,人人都该犯懒。 她们无声无息地走到屋里,吩咐人打水沐浴。 没人认出林忱,即便是认了出来,也不知身份。 萧冉浸在温水里,她的长发飘在水面上,面孔苍白而易碎,仿佛一盏名贵细腻的白釉瓷。 她的嘴唇也是苍白的,可还是说着湿而热的话。 明明已经哭了,但泪水溶进木桶里,一瞬间就变得什么也不剩。 林忱不知是怎么给她拽到里面去的,只觉得那沉重湿冷的衣服一离开身体,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飞向了云端。 她高而精致的眉骨与深黑色的眼眸相得益彰,面目被水雾模糊,她的颜色一会深一会浅,宛如一张琢磨不透的水墨画。 萧冉爱极了这张画,她的脆弱和柔软只对这个人展开。 林忱明明是生硬的,然而又无比的包容。 她尽可以把自己放心的交给她,不必担心,不必防备,就像浸在了这温水里。 她背靠着林忱,察觉到对方颤抖的身躯。 “殿下,你懂吗?” 林忱撩起她的长发,两个人一起向水下沉去。 裹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疏朗的星星和明亮的月光衬到屋里来。 萧冉的裙摆曳地,她来到窗前推开窗,风和雨后的花香挟着云/雨奔赴而来。 她跪在地上,从窗缝里向外望去。 林忱想了一会,也跟着跪在她背后,把侧脸贴在她背上。 “殿下,我好高兴。” 林忱“嗯”了一声,说:“我看你方才好伤心。” 萧冉笑了,眼睛也像星星似的:“是啊,我刚才是伤心,可是有了殿下,我就不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一个人回家流眼泪了。” 林忱转了转脸,高挺的鼻尖划过她的背脊。 萧冉伸着手,感受夜晚的静谧和如星般闪烁的虫鸣。 过了一会,她突然转过身来,郑重十分地看着林忱。 “殿下,你看着我。”她说:“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骗你,我想明白了,从今以后,无论殿下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我都不在乎。我会帮助殿下,做你想要做的事,我所有的一切,尽为殿下效忠。” 林忱的脸在发烫,神思在眩晕。 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她说的话,面前这个人骗过她,现在却说要为了她付出性命,她怎么能相信… 可她还是相信了。 萧冉问:“殿下是不是还没原谅我?” 林忱没说话,只是抱住了她。 两颗惴惴不安的心合在一块跳动。 萧冉唱起诗经伯也,悠悠的歌声在夜里回响。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殿下若为伯也,我不愿做怨妇。” ** 十月里,彭英莲要奔赴边关,林忱和萧冉一道去送她。 上京城外的山是青绿的,青得渺茫发远,成为了长亭外的背景。 “向您学习骑射几个月,也没什么长进,真是惭愧。”林忱牵着萧冉那匹黑马,捋了捋那漂亮的鬃毛。 彭英莲领着两个孩子,说:“殿下骑术精进飞快,只是射箭终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神机阁新造的袖弩已经给殿下送去了,盼着来年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殿下能为我演示一次。” 说罢飞身上马,云城的三万精兵跟着同赴边疆。 萧冉看着浩浩汤汤的军队,不由问:“将彭英莲派走,真是正确的决定吗?” 林忱在马上冲她伸出手,萧冉上马从背后抱着她。 “这是一步长远的棋,有没有用日后自见分晓。” 黑马扬蹄,马尾扫过尘土,朝阳在山间缓缓升起来了。 第43章 番外(三) 萧冉七岁那年离开了家。 走的那一天艳阳高照, 日影像一颗晃动在海上的大金球,融融晕晕,晒得一片晴空万里。因她刚从祠堂里走出来, 更显得眩目。 她两天水米没打牙,小而纤弱的身体像一株茎脆易折的花朵。 然而没要任何人搀扶, 自己扶着门,慢慢地挪到门外来。 涟娘就站在远处, 像一根黑柱子, 定在廊下看她。 作为萧家的大小姐, 她走路的姿态还算得体,然而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怨怼,不恭不顺、不孝不悌。 萧冉不知道那穿黑衣服的女人是谁, 她只看到了涟娘对面的萧正甫。 她两日前方续弦的父亲。 她那“逼不得已、无以为继”的父亲。 萧正甫没有看她, 只同涟娘道:“这孩子顽劣, 送到宫里去惹恼了太后可怎么是好?” 他话说得如此, 但心里绝不担心萧冉入宫后胡作非为。他知道这个女儿像自己,最会看人眉眼高低。 他是忧虑太后召人进宫的意图。文渊阁新立, 太后早有召文臣之女入阁伴读的意思,可说是伴读,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在他尚未探明情况之前, 送一个女儿入宫, 真出了事情,萧家首当其冲。 所以,他还是推拒着:“真是望姑姑体谅我, 先妻去世, 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 我如何舍得她离开我身边。” 涟娘目光冷冷移向一边,见萧冉捂着胃,额上冷汗涔涔,玉娃娃一般的脸都消瘦虚弱得蜡黄。 真是如珍似宝啊… 她心里讽刺,到这个地步,还能睁眼说瞎话,不愧是太后最器重的萧宰相。 “大人,我只负责传太后的话,你若有异议,可以进宫直奏。”她不客气道。 萧正甫知道这女人向来看自己不顺,便也不去用热脸贴人家,捋着自己的一把胡子,想了想,下了台阶走过去,一把抱起小阿冉。 他体魄还算高大,小小的女孩子窝在他怀里猫崽儿一样。 “不如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我这女儿很有主意,只怕闹着不肯去呢。” 他温和的眼看着萧冉,仿佛一个最慈祥最和蔼的父亲。 萧冉依着他,一抬手就能摸到他的胡子。 她年纪已不算小了,从四岁、母亲去世开始,父亲就对她不大亲近了。 他有政务要忙,有妾侍的院子要去,还有新婚事要张罗。 人常说没了娘就没了爹,此言不虚。 她的一双瑞凤眼水淋淋地看上去,想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一丝眷恋、担忧、不舍。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虚假的温和和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做作。 萧冉不是那种绝顶早慧的孩子,她看得出萧正甫的伪善,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观察和前日他突发的暴虐。 她在父亲的婚礼上大闹,虽说还没来得及撒泼打滚就给拖了下去,可也足够萧家声名扫地。 萧正甫最看重的无外于此。 他布衣出身,此生最希望洗涤尽一身穷酸味,一跃成为诗书门第。 可他的女儿还像小门小户的闺女一样不懂礼数,不,甚至比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还要无知。 他根本没法想象萧冉是怎么想的,自己锦衣玉食地供着,千宠百爱地捧着,还是没能养出个娇滴滴的小棉袄来。 萧冉窝在他怀里,虚弱地问:“父亲为何不想我去,难道不责怪女儿前日莽撞?” 萧正甫当然责怪,怪到恨不得永远不见她才好。 可嘴上还是说:“你年幼无知,我们是亲父女,我怎么会一直怪你呢。” 萧冉笑了笑,她是个爱笑的孩子。 “爹爹会舍不得我吗?”她换回了小时候的称呼。 萧正甫忽然心中悸动了一下,觉得很奇怪,仿佛有些酸楚,又有些朦胧的怀念。 他原先的妻子尚在人世时,他们一家也曾其乐融融,可惜… 他甚至有些责怪妻子的早逝,以致没有教好女儿。 “自然是会的。”他垂下眼说。 萧冉挣了挣,示意要下来自己站着。 第58章 她仰着头望他,说:“父亲曾说我是最像你的孩子,当时我好高兴。” 涟娘和萧正甫都怔了一怔。 “有哪个父亲不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呢?我想,父亲一定是喜欢我、心爱我才这样说,可后来我知道,你是觉得可惜。” 涟娘心下有些动容。 她明白了萧冉话中的意思——哪个父亲不希望孩子肖似自己,以后继嗣承业呢?可她是女孩啊,终究是辜负了这一翻期待,且因为没有儿子,这肖似显得更加可鄙,仿佛她占了谁的一样。 萧正甫则又不耐烦起来,他早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只觉得女儿再度脱离掌控,只怕又要疯言疯语个没完。 萧冉自然觉察到了他的躁郁。 “父亲,你从来不在乎我想什么…有时我好奇,你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吗?她是断机杼的贤女,无人不称颂的,可她病重的时候你在哪呢,你不是最会猜人的心思吗?你的世界离我们很远,但女儿家的心思还不好猜吗?也许你就是懒得费一点劲。” “阿冉!”萧正甫的眼睛瞪起来。 家丑不可外扬,闺怨就更上不了台面,她在这喋喋不休地抱怨,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怎么虐待她们母女了。 萧冉住了口,肩膀微微耸动着。 涟娘以为她是哭了。 可女孩只是“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凑到她父亲脚边,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面上已是绝望的沉默。 “太后娘娘有命,女儿鄙薄之身,不敢不尽心竭力以效忠,今日便别了父亲,入宫去了。” ** 收拾了一天,入宫时分太阳已经半落下去了。 紫红色的薄云铺满了天空,萧冉乘着辆小马车来到皇宫门前,她孤身一个立在鼎盛灼烧的朱红色前,一股威严的恐怖震慑了她,叫她直到现在才恐惧起来。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仆从,细胳膊细腿地送进这噬人的宫中,难免要自怜自伤。 她好恨,又不知道该恨谁;她又怪自己,怪自己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做个好女儿,以致落到如今这孤家寡人的地步。 萧冉慢慢往前走着,心里很迷茫。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前路已像这逐渐西斜的日光,越来越黑暗、越来越不济。 她最终还是在门前停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开始哭泣。 哭得有些晕,宫门口站着的侍卫却还是执着冰冷的铁戟无动于衷。 太阳只剩微微的一条沿,橘红色的,出没在她身后的万家炊烟里。 突然,身后一个幼稚的声音大喊着:“姑娘!姑娘!” 萧冉回头,青萍迈着小短腿,扎着两只羊角辫,圆滚滚地滚过来。 她家的大人阿贵领着她,远远地停下来,像是畏惧皇城的威势。 萧冉坐在地上,脸上哭得泪痕交错。 她扭着身子,巴巴地直望。 好在,女孩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欢天喜地跑过来,软绵绵地说:“姑娘你怎么坐地上了,脏脏。” 萧冉抱住她,抽泣了一会,才站起来道:“我是没吃饭,饿的。” 这时,宫门打开了,涟娘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冲两个女孩招了招手。 萧冉擦干了脸,端端正正地走了过去,立在她面前。 涟娘的气势摄人,又常年冷脸,自知会吓到小孩子,于是想着让宫人带她去住所也就算了。 没想到萧冉一见她就笑起来,哪怕眸子里呈着那么多难过,也能弯弯地眯起来,一点也不勉强似的。 涟娘瞧了她片刻,掏出张帕子给她擦了擦,问:“今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冉露出小白牙,答话答得很利索:“姑姑觉得,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一样的吗?” 涟娘道:“自然是不同的。” “那就是了,男人的心思女人总是猜不到,因为他们怕女人猜到,被猜到了心思就容易被掌控,就总是有隙可乘,可全然猜不到也不行——因为那样的女人太无趣了,所以,最好一知半解能搭上话,那便是好女人。我母亲就是个好女人,因为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把自己的聪明藏起来。” 涟娘笑了:“所以,你才说父亲不懂母亲?” 萧冉摇了摇头,有些哀伤:“不,他是不在意母亲有没有隐藏的,左右她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又有什么可猜测呢。不过大多数女人的世界对男人来说就像琉璃盏,想看的时候看一眼就能明白。” 涟娘抚着她的头顶,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萧冉默了一会,然后一下子抬起头,做了个“嘭”的手势,小脸也像烟花似的盛开。 “不是哦,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假如有一天你碰到了奇怪的人,就用这番高论震慑对方一下,他或者她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 ** 虽然论调不是自己想的,可萧冉还是很得宫里人喜欢。 她性情随和大方,不计较细枝末节,出身又算得高贵,无论是宫女还是嬷嬷都偏爱于她。 皇城很大,她没事的时候颠来跑去,无拘无束。 除却建康宫不可轻易踏足,旁的地方想去,涟娘都纵着她。 入宫很久之后,她才见到太后。第一次见,她不敢抬头,压根儿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子,只觉那股不同常人的气势盘旋不去,几乎要化龙冲天。 出来之后还同涟娘唠叨。 “太后娘娘那样的威势…”萧冉扒着她的衣袖,“真真比皇帝还要吓人呢。” 涟娘就笑了,问她:“你见过陛下吗,就敢信口胡说。” 萧冉想了一会,忽然又难过起来。 她猜太后娘娘待皇帝,必定如父亲待自己一样。 他们都是精明强干,而自己不过是个俗人,一个只望得到一点真情、一丝怜悯的女孩。 当然,这软弱她轻易不宣之于口,除却本身的好强之外,涟娘也提醒她——向旁人倾诉是危险的,因为不知道面临的是讥嘲还是冷语。 所以干脆不说。 萧冉便兜着一桩心事,慢慢也学会了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后来入文渊阁学习,琳琅、琳钰两个最好的女官给她做伴读。 她天生不是能读书的料,入学第一天把文渊阁上上下下的姐姐妹妹结交了个遍,就是不念一点书,涟娘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圣贤书不读,算账倒还有几分天赋,说话亦言之有物。 阁中的女官都喜欢她,从困于闺中到遍地朋友,不过短短半年光景。 萧冉不愿回家,起先的三年都是跟着宫女女官嬉戏浑闹,沾得一身脂粉气。 可这脂粉气没能消磨掉她浑身的尖刺,也没有让她变得儿女情长,反像京里的少爷痞子们一样爱胡作非为。 有日,琳琅琳钰问她:“萧大小姐这么天纵潇洒,又不爱读书,以后想干些什么呀?” 萧冉闲趴在阁中,道:“什么也不干,随便包一群青衣戏子给我唱戏。” 两姐妹咯咯笑,问:“要不要再养几个漂亮的小白脸伺候你啊?” 她认真想了一会,心里想的是小白脸就不必了,她又不缺漂亮人偶,只要有一个知情识趣、体贴入微的伴着她,就比什么都强了。 然而面上还是装洒脱,道:“几个都不够,要十个八个才好。” 彼时彼刻,大家都拿这话作笑话听,直到几年之后,萧大小姐召倌儿的事传遍了京城。 ** 那是个平常的冬日,平常的新岁。 对萧冉来说,也是难得回萧家过的一次年。 萧正甫续弦第二年就有了嫡子,年岁蹉跎,他上了岁数心境平和了些,待她也就消解了大部分的责怨。 加之萧冉十四岁了,要开始在文渊阁任事,父女两个不好弄太僵。 过年那一天,萧府热热闹闹,虽然萧正甫的高堂很早就去世了,可萧家的亲戚不少,主母许氏更是心细如发,处处都体贴着久未归家的大小姐。 萧冉此前并未多关心过这位年轻的夫人,甚至没叫过她母亲,没想到她待自己还能有这样的热切。 她到底年轻,容易受感动,竟在这暖暖的冬日里感到一丝幸福。 许氏怕她和一大家子亲戚待不惯,特意早早离场,开了一盅小锅哄她吃酒涮肉。 “从我进门你就入了宫,而今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一搭眼见你就觉得亲切,你说这是不是天生的缘分呢?” 萧冉只是笑,低着头吃酒。 她自然喜欢许氏周到热情,可因着这套说辞并不敬佩她。 她不是许氏的女儿,永远也不会是,所谓对丈夫的先妻之女视如己出这一贤德做法,应该当作不得已的规训才对。 酒喝了不少,萧冉的头开始发晕。 她十四岁就出落得明艳动人,看着要比同年纪的姑娘更成熟些。 许氏打量她,美目失去了感情。 第59章 因是回家来,萧冉并未穿文渊阁的官袍,不过也不甘平凡地打扮了一番——把裙子改得简练垂重,不伦不类地像男装。 “我头晕…” 母亲一词到底没叫出口,萧冉别扭了一会:“我先告退了,请夫人自便。” 她甩了甩脑袋,只觉得走路发飘。 门外忽闯进来个梳双髻的小女孩,一双大大的杏眼灵动活泼。 “大姐姐,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吧。”萧如墨也不过十二岁,心思全写在脸上,她眼神乱飘,根本不敢看许氏,只想赶紧把人弄走。 许氏却在背后出声,萧冉听着觉得隔了很远,听不真切。 “别扰你大姐姐,她素来在宫里,身份尊贵。” 这话萧冉就不爱听了,即便出身宰辅之家,她在宫里可没有仗势欺人过,怎么到了家里妹妹想与她亲近还要分个嫡庶尊卑。 “没事,我正好走不动了。”她费了半天劲才说出这一句话。 因为磨蹭了这半天,便觉出有些不对来,可没有多想,大过年在自己家,萧冉实难想到那些旁门左道上去。 萧如墨却白了脸,不敢再扶她,也听不出个囫囵话便跑走了。 萧冉自己开着门,迎着硬风头,突然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留个心眼,看看里头有什么事,于是面上不动声色,手心里抠着指甲,把掌心肉刺得生疼。 许氏派嬷嬷送她,萧冉作出不清醒的样子,回房之后便倒下来。 过了片刻,屋里燃起一股香来,闻着甜甜腻腻。 萧冉掩住呼吸,翻身坐了起来,一双眸色浅淡得像猫,她走近去,没发出一点声音,把香掐断了。 她头痛、痛得厉害,绝不是喝了酒之后醉得恶心。 到这地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准是方才的酒有问题,萧冉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她在下九流的地方都混过几个来回了,酒里有料她早该发现的。 是这年关欢庆的气氛蒙了她的眼。 屋里炉火烤得春意盎然,外边却冰霜寒风,把她的心寒了个透心凉。 萧冉手伸进怀里,取出了那把新锻造的短匕,这本是神机营献上来把玩的东西,而今却要提前开刃了。 她自嘲地一笑,先朝自己的指尖割了一刀。 这下药之人是个二愣子,用的分量不对,对药性也不熟识,但凡这类可以蒙倒人的迷药,都是趁着人心无防备的时候才能起效。 若是豁出去了让自己疼,根本全无作用。 她默默等着后招——迷倒她,是为了干什么? 萧冉心里其实已经猜出来了,可是不愿意承认,下药之人是谁,她也知道。 她只不懂为什么,她何时得罪过她? 许氏没让她等太久,人早就埋伏好了。 一抹月白的水袖先撩过来,那不知是戏子还是小倌儿的少年从内室出来。 水袖拂过萧冉的侧脸。 她背对着人装晕,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帘外。 层层帘幕锁春闺,多少人的视野就由此变得狭窄,性情变得扭曲。 不能再装下去了,她一脚踢开那人,高声喊青萍,喊了两声才想起来青萍肯定早就被支走了。 她气昏了头。 那少年也吓得够呛,这和他想得太不同了——萧冉手里拿着刀,看着就像个夜叉,哪里有半分姑娘家娇滴滴的样子。 他连滚带爬,终于想起来许氏教他的说辞。 “姑娘…你、你别叫了,叫出去毁的是你自己的清誉。我、我出身清白,今年就要考试了…” 说着一狠心去抓萧冉的手。 摸到一手血色,少年这才知道为何药没有起效。 萧冉站着,眼睛泛着红,却偏偏笑着,她用手去擦眼泪,抹得左颊一道血痕。 她看着自己的手。 千般失意万般辛苦,都在这一笑里付尽了。 ** 许氏进屋的时候带了一大票人,生怕这场揭发不够热烈不够隆重。 她一个人先试探着进来,叫亲戚们在外等。 “姑娘家总是不好意思的。” 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她做这种事还怕人家说?” “真是造孽,以后萧家的女儿可怎么嫁…” 几个亲戚都是萧家的旁支,但赶来主要是为看热闹,毕竟近年来风气开放,外面召倌儿的也不是没有。 所谓嫁不出去,只不过是萧正甫的两个庶女以后不好寻觅高门了。 许氏进门,入眼是垂下来的床帐,影影绰绰的,里面有两个人。 她心落下一半,手里拿着银钩,将床帐缓缓掀起一角。 亲戚们在外探头探脑。 那纱忽地给人一扯,“嘶啦”整个一下落在地上。 萧冉正正当当地在床中间坐着,垂着颈。 烛影昏昏,她手边放着一把长剑。 小倌儿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地把自己团成个球。 许氏诧然。 “阿冉…”她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 没等她装模作样,萧冉便慢慢走下榻来。 那浅淡的眸子像盯住猎物一般,极深极专注。 “我本来在这里等着母亲,若你没来,今天的事我会当作没发生过。” 她偏了一下头,看了眼门外乌泱泱一众人。 “可你不但来了…” 她的语气转得又低又狠:“还想让我死。” 说着不等人作答,一剑刺过去。 这实打实不耍花招的一剑刺在许氏肩头,吓得外边鸡飞狗跳,哪有一个人敢拦。 等人都散尽了,萧冉才微微露出个笑来,倾身蹲下。 许氏也非平常女子,身中一剑还没晕过去。 “你…你想干什么?你要杀了我,你要弑母,你父亲会放过你吗!” 萧冉没理,只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恶心她?为什么总是在她想要体谅想要反省的时候把她反手一推、告诉她她们根本是仇人? 许氏虚弱地说不出话,只是泪水涟涟地往外看。 好在青萍冲进来,大惊失色地拖住萧冉往后拉。 “姑娘!姑娘你气糊涂了,有什么事放下剑,一会老爷来了可怎么办?” 萧冉垂着头,低声说:“立刻到城南的宅子里找涟姑姑,骑马去。” 她说完,把剑轻轻指向许氏:“今日无论是谁来,都保不住你。” 许氏失声尖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外面门给堵住了,宫里随行萧冉的人手堵着萧家的小厮,院里灯火通明,还有人嚷嚷着“老爷来了”。 “你敢!你敢!”她往后退着,“是你自己不知廉耻,我身为你的嫡母理当管教你。” “你配么。”萧冉冷冷地说:“我多年来一直在宫里,哪怕日后许婚也要太后做主,你是什么人。” 说着,就要一剑砍下去。 门外,萧正甫气急败坏地声音传进来:“你这混世的魔胎,你还是个姑娘家吗!你竟要杀人啊!” 小厮在踢门,混乱的声音很快淹没了萧正甫的叫喊。 “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许氏破罐子破摔,“我嫁进来那天,你搅了礼堂,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新妇中的笑柄…” 她说着说着,又哭又笑,似乎真的是痛不欲生。 这是真心实意的一句话,只是萧冉没想到她记仇记到了现在。 她的剑没能落下来,人也怔了。 她看着这癫狂的妇人,心中竟闪过些心酸。 许氏不同情她,可她却骤然于心有愧起来。 同为女人,她当然是更幸运的,即便没了母亲、见弃于父亲,可到底攀上了高枝儿,因此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宽容仁善,可以在闹出这样的风波之后心中仍旧只有被戏弄伤害的心痛,而没有寻死觅活的羞耻。 她又试了一次,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法下手。 于是,萧冉弃了剑,及时止损。 ** 此后的数年里,她常听到有人拿这事来攻击她嘲讽她侮辱她。 但没办法,错过了澄清的时机,水只能是越搅越浑。 萧冉一贯秉承打肿了脸充胖子的原则,硬不肯承认是中了人家的阴招。 好处是以后同戏子厮混少了许多负担,左右她绝不枉担虚名。 除却这一段小插曲,离开萧家后,她似乎过得快意极了,没什么欲望不能满足、没什么责任必须承担。 只有偶尔,在欲望偃旗息鼓时,清明灵光一现——这样下去,以后可该怎么办呢? 她浑浑噩噩地想,即便涟娘甚至太后都宠着她,可自己终究是个草包现世。 萧正甫不会正眼瞧她一下,外面的人也不过笑她仰仗太后威势,是佞幸之流。 在心里,那块始终阴云密布的灰黑的空地上,会有谁来照亮? 会有人拉她出这自我怀疑的泥沼,成为她向上攀援的藤蔓吗? 第60章 第44章 月满 腊月二十九那日, 冯不虚逝世了。 这位三朝元老、前任帝师、十八年的宰相熬过了一整个酷暑与清秋,在新岁的前一天与世长辞。 江清漪前去吊唁。 冯家所在的护宁街前凄冷一片,漫漫的飞雪替代了纸钱, 飘摇在冷蓝阴灰的空中。 冯不虚的二子没能回来,听说是在岭南重病无法起行, 唯一剩下的长子被撤了职,摔盆都摔得不体面。 灵堂内人气寥寥, 树倒猢狲散, 哪怕生前如何风光, 也管不了身后事。 江清漪跨门敬香,就没见到几个熟人,大都是冯家本家的亲戚。 冯夫人见了她很诧异,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早已得罪不起这太后面前的红人。 恭肃王妃也回来哭灵, 江清漪路过她, 瞥见她哭得惨白的侧脸。 她没有多留, 上了一炷香就走了。 为什么要来?她也不知道。 只不过前一日突然梦到江家抄家的情形,心中隐然发闷, 清晨又闻丧讯,觉得冥冥中似有定数罢了。 回家的路走了一半,江家的小厮迎面碰上她。 “可算找见您了姑娘, 户部侍郎卢靖到咱们家要拜会新岁, 可您和公子都不在家。我请他先走,谁知道卢大人宁可等着,也要见您一面。” 江清漪没什么反应, 只拉了他牵来的马, 跨上去飞奔回家。 新建的江府很大,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宅子可谓招摇,江清漪骑着马远远就能看到自家独树一帜的前门檐角。 她扔下缰甩甩手,左手被凛风和潮雪刺得生疼。 卢靖已经在正堂等她多时,江清漪进去却无多少开罪惶恐之色,只不过淡淡地道了个歉,留他用饭。 “江大人这是哪去了?好不容易过年,怎么不在家同兄长母亲和乐几天。” 他谈兴勃勃说了半天,江清漪都能八风不动地挡回去,绝不透露半点家事和私情。 要说她失礼,倒也并没有,只不过那股子疏离叫人心寒。 卢靖眼瞧着谈私交是谈不成了,于是直奔主题。 出三十万两,给自己七拐八拐不知拐了几个弯的侄儿在礼部讨个官职。 江清漪左手捧着热茶,在白气微微走神。 她问:“我记得卢大人同冯家有些亲戚,似乎还不远,今日冯老爷子出殡,你怎么没去看看?” 卢靖登时脸色一僵,好在涵养上佳,不至于拂袖而去。 江清漪也自觉失言,补救道:“还是我记错了,好像并没这么一回事。” 接着就谈起他那远房侄儿的功名问题——前年科考,同进士出身,正在翰林院当抄书的替补。 “卢大人知道吧,我哥哥如今还在翰林院用功读书呢,你侄儿没比他大几岁,不再磨练几年?” 卢靖说得吐沫横飞,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不能。 江清漪支着头,侧脸向堂外看去,听着那些无意义的字句穿过她的耳朵,又从另一边飞出去。 留下最后一句,“他日那小子走马上任,再携重礼拜府。” 携多重的礼,卢靖没说,但老规矩,不能少于初次的定金。 “行。”江清漪拍板决定了,“但有一点,你不要以为太后而今生了病就不管事了。她老人家耳聪目明,试三个月,若他不成捅出篓子来,我不保他。” 卢靖根本没当回事,信口答应了。 开宴之前,江言情正好从翰林院回来,他路过前厅,卢靖起来同他招呼。 “江学士真是赶得巧了,我们的酒才温上,曲儿也没开始唱呢。” 他本是好心,想着总算不用叫“江公子”了,可没料到江言清深恨“学士”一职。 “不必了,你们聊吧。”江言情扯了个笑,他从外面回来,眉睫上的雪还没化尽,晶莹地凝在上边。 这一笑艳若桃李,以致卢靖压根没反应过来江言清生气了,还以为这年轻人挺和善。 江清漪也没提醒他,直到宴散送客回来,江言清在后边生闷气。 腊月二十九,明天就要过年了,家里的鞭炮红烛等等都还没人张罗,偌大江府显得有些冷清。 “怎么了?”江清漪挑着灯芯,左手虚虚拢住火。 江言清气道:“你还问,翰林院待了小半年了。” 江清漪不说话。 “你今天提拔这个明天提拔那个,怎么不知道帮帮你亲哥。”江言清难受得把脸埋住,“翰林肄业是最困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江清漪稳着手,把灯花挑落,“太后娘娘对你还有所观察,好歹再等一年吧。” 这话无可辩驳,但江言清偏觉得她在说谎,这是他的直觉。 他们是亲兄妹,江清漪的感觉在某些时刻会与他相连,比如方才,江清漪心虚了。 没等他说话,江清漪道:“你不是说要把家里再翻修一次,回到原先的规模吗?正好今天有了点银子,明年开春就动工吧。” 江言清道:“先把你自己那破屋子修修吧,满院子猫尿味。” 他嘴上不饶人,心里其实难受而微妙。 他不懂为什么江清漪待他这样好、又这样不好。 要说好,她自个儿清贫节俭,源源不断的银子都流进了江府,帮着江家重立新风;说不好,她离江家人又都很远,淡漠得不像亲人。 尤其是母亲… 正想着,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公子、姑娘,夫人亲自做了夜宵,请你们前去小酌两杯。” 江言清起身,拉着她:“走吧。” 江清漪不动,她低着头,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思索了一会,随即一下将那微光吹灭了。 她立在黑暗中,吐出两个字,像吐出两个沉甸甸的铁块。 “不去。” ** 年三十暮时,江清漪进宫去了。 今年太后身体不好,无需公主们在凌云殿守岁,她便来了文苑,在朱雀阁同林恪一道饮酒。 刚登入阁,那飘飞的红绸便迷了人的眼。 林恪新近同个出身太原的士子打得火热,此人自称望族之后,具体是哪个望族却不得而知。 江清漪看他舞了一会剑,深觉平常——还不如她哥舞得好,尤有一种现学现卖的生疏感。 她举杯饮酒,兴致寥寥。 林恪自然看得出来,觉得自己也跟着现眼,就叫人下去。 “殿下眼光有待提高,此人只怕并非姓王。” 林恪在榻上滚了一圈,说:“我管他姓什么,脸长得好看就行了。” 她想了想,打趣似的补充了一句:“自然,什么人都不如你哥哥。” 江清漪垂眸看她。 林恪忽然反应过来,急忙道:“你可别误会…不对,可千万不要把这话对旁人说。” 江言清刚入翰林,太后兴许还能回心转意,她可不敢有丝毫觊觎之意。 江清漪笑了一声,把酒水一饮而尽。 林恪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好陪笑,问道:“你怎么不在家过年,跑到这来了?” 江清漪虚握了握自己的左手,没回答,反而谈起冯不虚的丧葬之事,还有昨日户部侍郎卢靖来家拜访。 “卢靖与冯家的关系不出五脉,这么近都不去吊唁,亏他有脸。”林恪呸了一声。 江清漪扯下左手的银丝手套,夜明珠的光辉下,手上的皮呈现熔毁后的橘红,烧伤的疤痕爬了满手,令她伸掌时总觉疼痛牵连。 “这也没什么,江家当年抄家,别说是近亲,便是堂表也是有多远躲多远。” 林恪看着她伸曲着左手,眉心微敛很痛苦的样子,不由得别扭地转过了头。 她从来没有问这伤是怎么留下的。 一是觉得江清漪待她不够真心,自己也不好去揭人家的伤疤;二是不问也知道,必与当年抄家有关。 果然,江清漪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够住了榻上的小炭盆,把手放在上边取暖。 被火灼伤之后的人总是畏火,这是人的天性,可江清漪是个例外,她总是喜欢用左手去触碰那些火热的东西。 “卢靖去找你,是不是又要你替他安排人。”林恪问。 江清漪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林恪皱了眉,道:“你很缺钱吗?他每次找你你都应。” 江清漪回头看她,目光清澈:“为什么不应呢?” 她说:“我不应也会有别人应,把他放到我目所能及的地方,我还能辖制他一二,有什么不好。” “那么多人,难不成你有三头六臂,个个都能顾到。”林恪甩着袖子,有些无奈,“本朝贪罔者甚多,可没有节制总是不好。” 江清漪没再解释,只是到案前,捡起了林恪新作的画。 “我喜欢这张。”她说的是一副仕女图,不过是因为上面有一只狸猫,小小的,缩成一团。 林恪对她的油盐不进习以为常,也不说话了。 第61章 “你觉得,日后这场大战,谁会赢?”江清漪突然问。 林恪没明白:“什么大战?” “世家林立百年,而今最后一口气也断了,可人们不是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这幅残躯还是可以利用的。” 林恪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道:“反正你在里面掺合总没有好事。” 江清漪不置可否。 她把桌上那副画卷了起来,揣进怀里。 “一心想往里掺合的人不是我。半年前皇帝落水那案子,江言清也是功不可没,可事后局势千变万化,你瞧他在里边讨得一点好了吗?就这样,他还是不死心。”江清漪像说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林恪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算了…”江清漪唇边挂着一丝笑,“我总是不乐意管这些事。” 她不乐意管人飞蛾扑火,也不在意这火能不能烧到自己身上,左右她早就给烧焦了,根本不在乎日后还有什么灼痛需要承受。 第45章 番外(四) 据江月满自己以及奶她长大的六个嬷嬷的回忆, 江氏并非最富有最煊赫,但绝对是最清高最源远的门庭。 在如此高贵的士族里,女儿家大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且写诗作文不可沾染俗气,最好巍巍然如林间清风。 江家的主母也是如此, 她对刚刚出世的女儿寄予厚望,为其起名“月满”, 希望她日后成为皎若明月的姑娘。 江月满生下来就小小的, 比旁人轻一些, 江家人恐她难养,又对之格外照料。 彼时江言清三岁,却已经学了一肚子的风雅,他看着刚出生的妹妹, 说:“她长得不好看, 我不喜欢。” 主母嗔怪他:“小孩子都是这样, 你刚生下来也不好看呀。” 可没想到江言清一语成谶, 月满的确生得不好看。 她一天天长大,江家人一天天发愁。 这孩子生得太平常了, 连“不好看”也不好得那么平常。 她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脸盘儿纤细, 一眼瞧上去瘦得像猫。 尤其有江言清珠玉在前, 两个人宛如生错了性别,哥哥是上天钟爱的杰作,妹妹是随手遗落在山间的顽石。 在江月满最初的记忆里, 江家每次来客人, 父母将他们两个抱出来, 被争着抢着的绝对是哥哥。 那些客人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艳,接着又是微妙的打量,好像强忍着疑惑和玩笑。 “他们两个,怎么生得一点也不像啊。” “这男孩子太漂亮了些,也未必是好事。” 虽不是好事,可江月满知道,无人不疼爱江言清的,就像没有人会喜欢她一样。 那一次过年,江家的一个远亲来访。 家里事忙,江夫人忙得够呛——她是最要强的,内务不肯轻忽一点。 结果下人忙中出错,把一段蜀锦的花样弄错了。 江夫人疾言厉色地训他,迎客就晚了一步,江月满先跑到前厅去。 她躲在柱子后悄悄地看客人,她身后的婢女同她差不多年纪,慌里慌张地跌出来。 客人向这边看来。 “哎呦,这怎么跌了?”他满带着笑意而来,冲着江父道:“这就是千金吧,瞧着真可爱。” 江月满只记得父亲满是错愕的脸,和匆匆赶来尴尬不已的母亲。 ** 如果只是长得不好,其实也不是全无补救的余地。 她还可以勤学苦练,做个才女。 可上天不愿意渡江月满——她不是个哑巴,但胜似哑巴。 因为哑巴至少还会咿咿啊啊,可江月满不会。除了生下来的一声啼哭外,她再也没出过一声,安静地像一个死物。 无论家里人如何诱她说话,这孩子只是坐在原地,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对方。 江家人一度以为江月满就是不会说话。 直到有一次江言清从外面捡回来一只小猫,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献宝似的献给了妹妹。 “你不会说话,它也不会说话,你们两个以后就可以一起作伴了。” 他诚挚的样子格外动人,怀里的小猫只有巴掌大,喵喵叫得很凄厉。 江月满把手放在猫的头上,感受到了温暖和热烈的跳动。 她一下子把眼睛睁大了,摸摸自己的手,感觉难以置信。 江言清很得意,又把猫往她怀里放,结果江月满却大叫一声,一下子跑得很远。 ** 她如此的古怪、如此的不合群,以至于没有什么结交朋友的机会。 到了四岁该开蒙的年纪,请了两个先生,都觉得自己是在对着虚空讲课。 这孩子不吵不闹,可惜没什么反应,让老先生讲得好没意思。 江母忧心忡忡,但又不好摆得太明显,只好私下里问:“这孩子是不是…” 她指了指,老先生思索了一会,道:“小姐并非痴傻之人,只是似乎和外物隔绝,也许是自有一番想法吧。” 江母半信半疑,总觉得这是人家的客套话。 毕竟如果脑子没问题,谁家的小孩不是活泼健朗?为什么就自家这个女孩沉闷得罐子一样。 她忍受着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但面上并未对江月满露出愤色。 甚至待两个孩子没有一点偏颇。 这自是大家子女的高尚之处了,他们自小受教,待子需公正,不可有所偏倚。 可江月满还是察觉得到,那片漠然的温情下隐藏着怎样的冷淡。 五岁那年,皇后娘娘亲临江府,出了一道题目——大约是和国库丰收的账目有关,叫江家子弟演算。 江言清磨磨蹭蹭,打了半天算盘也没算出来一个数。 也不光是他,那时立国不久,前朝的清谈之风尚未完全湮灭,这些世家子弟平日所学尽是道玄之术,哪有人会做算账这等俗务。 江月满拉着母亲的手,只听了一遍,就默默地在手心里写“壹万零壹仟伍佰捌拾十陆”。 江母瞥了一眼,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没想过江月满是在回答问题,不过自娱自乐也值得人惊讶了,她以为这孩子根本不会玩、也不太动。 跟着来的涟娘下去看了一圈,又面露难色地回来了。 她公布答案:“壹万零壹仟伍佰捌拾十陆。” 江母的心猛地一吊,她轻声问:“阿满,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江月满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摇摇头不说话。 眼看着皇后娘娘要出第二题,江母把她抱起来,附耳说:“去找你哥哥玩好不好?把写在你手上的字告诉他,娘希望皇后喜欢你哥哥。” 喜欢哥哥的人够多了,江月满还是希望有人喜欢自己。 于是她蹬着小短腿下地,跑到皇后面前,够到了她的手,把一串字写在了她的手心里。 再后来,江月满就知道,娘不高兴了。 ** 六岁那年,可喜可贺,江月满终于会说话了。 并非吃了什么药,或者解了什么心结,而是云峰寺下来的老和尚给她“开光”。 这说法很荒谬,一开始江家人坚决反对,甚至想把这不知名的野僧打走。 可老和尚说若不许,他必得把江月满带走,否则孩子活不过十岁。 他同江月满在屋里待了三天三夜,女孩酣睡,他默默诵经。 三天之后,江月满第一次开口说了“谢谢”。 只这两个字,送走老和尚之后,她便再度沉闷起来,问起,老和尚也只说缘分未到。 这缘分何时才到? 江家人盼啊盼,还没盼来,家里就遭了灭顶之灾。 大家世族一朝顷落,单是查抄家底就要七天七夜。江家的孩子许多还不过十岁,按律要到北边去服役,可江言清不一样,他是江家嫡系一脉的独子,绝不能就此充作奴役之流。 江母为他打点上下,最后决定先送他出去,送去给远房的叔父抚养。 江月满就看着母亲忙上忙下,她们三个住在柴房里,母亲深夜回来总是抱着哥哥哭。 她不明白,哭什么呢,哭也无济于事。 母亲哭就罢了,哥哥为什么也哭?他不是终要走的吗? 虽然江月满无泪,可也只是抱着自己,缩在柴房的一角,一整天也不动一下。 她想起江言清送她的那只猫,如果它还在的话就好了。 这一天,江母出去,江言清凑到她身边来。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妹妹。 江月满摇摇头。 “你是不是想小花了?”江言清抹着眼睛,“我去把它找回来好不好?让它陪着你。” 他马上就要走了,在此之前,他想最后关心一下这个妹妹。 因为一旦想到她们阴暗的将来,他就不寒而栗。 江月满拉住他:“母亲叫我们不要出去,你忘了吗?” “我小心一些,不会被人看到。”江言清蹲在她面前,拨开她厚重的头发,看到的还是那张寡淡的脸。 第62章 他自己却笑得很漂亮,那张得天独厚的脸,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很生动。 江月满的心在小小的胸腔里跳动,她也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柴房没有窗子,她躲在潮湿的草垫上,数着光阴流逝。 过了一个时辰,江言清还没回来,眼看着母亲就要回来了。 若她看见哥哥不在,会不会责怪自己?近来母亲脾气不好,还是不要惹恼她。 江月满想着,便也决定出去。 她还没行动,听见外面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有四五个,都是男人。 江家败落后,她们没法出府,但也不敢露面。 因为府里下人众多,除却被拉去砍头的,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后路。 她坐在原地,看着昔日的仆役们踢开了门,最后面那个扛着她哥哥。 他们进来一阵乱翻,奈何江母并没把细软放在居身的柴房中。兴师动众最后无功而返,领头的怒了,只得逼问起眼前的女孩来。 这一切在江月满眼里,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看得见江言清垂落的长发,也看得见仆役裤脚上飞起的线头,但听不清他们说话。 世界天翻地覆,唯有她还原模原样,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变过。 “这是个傻子吗?”领头的恼羞成怒。 身后人接道:“吓傻了吧…这不是江家姑娘吗?” 他颠了颠肩膀上的江言清,道:“这个我是见过的,他说他们住这,肯定错不了。” 领头的升起炭火,外面开始落雪。 “他娘的,那怎么就他们两个,大人呢?” 扛着人的坐下取暖,放下江言情的时候险些烧到了他的头发。 “有了小的,大的肯定跑不了。” 让他们说着了,有江言清在,江母是不会弃这房子于不顾的。 她多日来改头换面,将自己和两个孩子打扮得同家仆无异,没想到还能被认出来。 只怪江言清生了一张叫人见之不忘的脸,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能把他记得牢牢的。 江母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玉佩,请求他们离开。 江月满没有见过那样低微的母亲,江母待下不算好,时常过于苛责,底下有不少人记恨着她。 她看见他们把她的头按到地上,母亲的木钗掉了。 “不认得这个,有没有金子?” 有个人上前来按住了江月满的头,另一个按住了江言清。 她的脸离炭火很近,浅浅的灼痛袭上来。 江言清也醒了,他的泪熏得啪嗒啪嗒地掉,一个劲儿地喊母亲。 她听见母亲撕心裂肺地哀求声,没有金子了,真的没有,有也早就运到了府外。 江言清本是今晚就要走的,所有的财物都给他准备着。 江母慌乱地翻找,最终找出一枚金裸子,本是过年时候给小孩子玩的。 可金子只有这么一点,领头的还是不甘心,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抠抠总能有的。 他道:“这个换一个,你要换谁?” 随着话音,他们两个的头都被往下按了按。 江月满怀疑自己的眉毛烧焦了,脸上必定也留下了伤痕。 她的呼吸一滞,心里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恐慌,她感到江言情的头顶着她的头,那漂亮的长发垂落在胸口。 母亲肯定会救哥哥。 这是不用想的事,可江月满却好似才明白,她的身体在颤抖,惊怖得不知怎么才好。 为什么江言清要存在?她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没有他,她就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可一旦有了他,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言清必定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关心总是带着怜悯和高高在上的施舍。 他已经拥有一切了,自然不在乎给别人一厘一毫。 “救我——救我!”江月满睁大了眼睛,烟呛进了口鼻,她的脸花了。 她喊的声音太凄厉了,和从前的沉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江母也被震慑住了。 一时,柴房里沉寂下来。 “也是…小姑娘嘛…”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声。 江月满又喊起来,喊破了嗓子,愈发显得可怜。 她感到脖子上的手松了一下。 是江母往前指了指,只是片刻,领头的深恨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怎么可能?”他在屋里东翻西扯,最后来到炭火前一把按住了江月满的脑袋。 “你要换你儿子,好!那就让你女儿顶着这张脸过一辈子。” 话音落下,江月满不知怎么扭动了一下脖子,她是早有预谋,整个人虽不能从人高马大的男人掌下脱离,角度还是歪了一歪。 她的左手杵进炭盆里。 皮肉“滋拉”一声,江月满眨第一下眼的时候没感觉到疼,可不动声色,伤口也不能愈合。 她还是痛叫起来,痛得滚在地上,滚了满身的灰。 直到这些人离开,她勉强爬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她一声声喊母亲,母亲却没有回应她。 江月满不再在乎了。 第三卷 烽火长燃 第46章 五年 正德十九年的冬日, 上京格外阴冷。 明明没有下雪,可天空如填满了灰色的棉絮,一团团地向下坠去。 皇城午门之外, 趴在地上的女人囚服褴褛,一只手绝望而又似充满希冀地向前举着。 刑杖的锦衣卫停了。 因为自门洞中走出来个身影, 模模糊糊地背着光,身量高挑步伐端重, 腰间的连环佩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叮咚的碰撞声有着悦耳的节奏。 女人唇齿间咬不住的血, 着实打这几下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成玉殿下…”她满脸血和泪,“救我,救救我——” 林忱从门洞的阴影中走出来,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这阴惨的鬼天气, 随即垂落了眸子, 眼神替代了叹息。 她走到女人身前, 说:“灵儿, 我来送送你。” 地上的人额头磕在地上抬不起,无语凝噎。 “文心不在, 我替她来送送你。”林忱蹲下来,轻轻地拨开她黏在一块的发丝。 灵儿哽咽,难以开口。 许是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天命已定的意思, 她不再请求, 过了半晌,才虚弱地问:“他呢?他怎么样了?” 林忱道:“他比你强,得知获罪那日便自尽了, 少受许多罪。” 听了这话, 灵儿原本就面无血色的脸更显出一种灰败, 仿佛失去了一切生的渴求。 林忱自上而下的看着她,皱了下眉。 “你知道,若不是他,你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贪欲无度,单是有染,不过将你俩降为白身,永不叙用罢了。可你身为江西河道监管,同他勾结侵吞了几十万两的赈灾公款,因为亏空太大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文渊阁遭到弹劾,你更是背上了背主骂名。最后这钱到了谁的口袋,不用我多说,你最清楚。” 林忱冰冷着带着一点嘲讽、一点怜悯,说:“到最后,他甚至连受审的勇气都没有,放任你自己扛下一切,连只字片语都不留下。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爱吗?” 她说完,不再去看地上人惨白的脸色,转而离开。 灵儿怔着看那双离去的长靴和披风下微微摆动的绣金裙面,忽而抓狂。 “殿下——”她挣扎着向前爬去。 那歇斯底里、披头散发的样子印在林忱眸子里,反而让她想起她们初见时,灵儿仰着头许愿要做天下第一等女官的纯真。 人生总是这样刻不容缓地前进,走错了一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灵儿给拖住了双脚,难以再前进一步。 她哭得好可怜,林忱以为她是不甘心。 可她唇齿轻启,形状是:“我对不起你,殿下。” 承蒙提拔,最后死了,却还留下这么大一堆烂摊子。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过了今年不一定有明年,文臣与死而不僵的世家对文渊阁虎视眈眈,她闹出这个乱子,那些人必定死死拿住,以此弹劾林忱,要求她撤回外派的女官… 她一人之罪,却无辜牵连无数人。 好在,她要死了。 灵儿的头颈无力地垂下,错过了林忱那一刹那的错愕。 锦衣卫的脊杖落了下来。 这些棍子每一根都是实打实的长而重,他们手法老道,不过十杖下去,人就断了气。 林忱听着背后的挣扎和呼吸都慢慢停止,空寂的门洞仿佛浸满了冤屈的回响。 不过这么一会,她那浅白的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青瓜从另一面赶来,惊魂未定。 “主子你怎么…唉,说好了不来,眼看就要过年,这时候见血多忌讳啊。” 林忱解着披风,说:“好歹有几分交情,来送送她。” 说着回身将尸体盖住,目光里的情绪晦涩难懂。 青瓜陪她静静站了一会,实在看不了这血肉模糊的一片,偏过头去道:“背后常有人议论殿下无情,可我瞧着最多情的就是您了,若说文心得力您舍不得也就算了,可这人…” 第63章 林忱转眼看着天,她没了披风,只得拢着袖子,玄色的长袍大袖在凛风中飘摇。 “我虽然不能可惜,但确实又应该可惜。” 青瓜不以为意,撇着嘴说:“也真是怪呢,咱们并没有下禁令叫她们清心寡欲,有多少风月之地可供人玩乐,怎么就非要与同僚纠缠不清?那些男人一个个都精着呢,陷进去吃亏的总是自己,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林忱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青瓜便笑起来,劝解说:“咱们赶紧办完了事,出宫回家,萧常侍买了酒和小菜等着您呢,屋里也烧热了,忙了这么久,好好地过个年吧。” ** 上京的冬天总是很短,春也一晃就过去了,端午急迫地来,带来绵绵不绝的雨水。 黄河以南的几个县给淹了,朝廷照例要派人出去赈灾。 林忱躺在自家府宅里,两眼盯着床榻顶上雕绣的戏画,心头的困意拥挤得像蚂蚁,却只是睡不着。 她如今代行政务,原是留在宫里更方便可靠些,但耐不住朝中那些老家伙一催再催,说她到了年纪,如不出宫,就是别有心思。 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都清楚的事,大伙儿未曾挑明,表面还要装作相安无事。 林忱辗转反侧,夏夜的飞虫搅扰着她。 她的确是在思量,可睡不着的习惯其实由来已久。 窗外的桂树在皎月下投下影子,花朵还未绽放,然而花苞已经吐露出淡淡的香。 桂子历来为清流不喜,可林忱却觉得这香气是多福的意思,因此五年前栽了这棵树,等秋天的时候和萧冉一道蒸桂花糕。 风咯吱咯吱地吹着窗子,忽然,暗夜里一声突兀地响。 轻轻的脚步声贴过来,林忱反手握住了枕下的短匕。 人影靠近,她闭了眼一个骨碌翻起来,刚想凭着本能刺上去,却听到了一声惊呼。 “你还没睡呢?”人影有些讶异,但没有发现她手里的短匕。 林忱一身的白毛汗才褪下去。 她受了惊,却并没有一惊一乍,也没有责怪这人有门不走非要翻窗。 只是在床沿上坐了几息,她重又镇定下来。 在外面惹了一身潮的人胡乱脱掉官服,又蹬掉靴子,翻身上床压着林忱笑道:“打劫!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交出来——” 林忱的眼神有些失焦,她无视了一片漆黑带来的心惊胆战,只向上去抱住萧冉的颈。 她的呼吸吹着,弄得人发痒。 “殿下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萧冉笑倒在床上,林忱便与她掉了个个,细细去吻她的眉眼。 静夜无声,唯有吐气若兰,渐渐胶着起来。 萧冉在这种时候总是喜欢笑,林忱问她笑什么,她也只是捂着脸。 她们很少对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眼神不再重要,感官已失去了知觉,灵与肉贴合在一起,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像潮湿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完一场,两个人躺在榻上。 “我本想着殿下若睡了,我就蹭一蹭床,第二天吓你一跳,没想到你还醒着,太好了。” 萧冉伏在她胸口,下巴垫住自己的手背。 月光从乌云里探出来,照着这皎皎的面庞,林忱才把她看清楚。 方才太黑了,天一黑,她就看不清。 “你怎么会来?”林忱问。 萧冉晃了晃,笑着说:“为着端午汛赈灾的事,明日观鹤阁必定一场大吵。殿下想派文渊阁的人去,可那些人必定拿上次钟灵贪污的事来说嘴,可怎么办呢?” 林忱说:“已经做了些准备,你无需担忧。” 萧冉贴住她:“不担忧,总得分分忧吧。我已同刘衡谈妥,明日他会拦着齐宴,在其中搅搅浑水,不过…” “不过还有江清漪,你担心她会帮着江言清所在的魏家,若是他们去了,赈灾的银子七成都要中饱私囊。” 萧冉安抚地笑了笑,说:“也未必会这样,这些年来文渊阁分派到各地的人都会盯着,他们不敢太过猖獗。” 林忱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把玩着萧冉垂下的黑发,好一会儿没说话。 上头的人有些困倦了,额头一点一点地往下贴。 忽而一个惊醒,萧冉拧了下眉,一双眼明亮亮地盯住林忱,拿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头发给祸害得不成样子,她也不知道这人哪来这么一双巧手,单手也能编发,还编得又紧又密。 没严肃一会,扑哧一声笑了,问:“殿下不困吗?” 她跑了多久的公务,林忱就看了多长时间的折子,太后病危不能视事,可也坚决不让建康宫的皇帝单独处理政务。 林忱含混了一声,有点孩子气地把脸蒙住。 萧冉隔着被子贴住她,欢欢喜喜地缠着闹着。 过了好一会,她把人从锦绣绮罗里扒拉出来,正打算好好戏谑一番。 林忱却先抱住了她,心虚地遮住她的眼睛。 “以后不要翻窗,我害怕。” 萧冉的心忽而悸动了一下,仿佛一根琴弦被拨动,铮地一声响。 她转了转眼睛,眼睫在林忱掌心里颤。 林忱从来不说“怕”这个字,萧冉也很难想象她会怕什么。 平日里两个人都很忙,这是她第一次玩这把戏,回想从前每一次来,屋里总要点上几只明烛。 难道殿下怕黑吗?萧冉心想。 林忱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回身侧躺在床上,问:“你觉得,江清漪会帮魏家吗?” 萧冉分神,也没细想这问题:“我说不好,可她之前不是帮过吗?” 林忱“嗯”了一声,仿佛沉沉睡去了。 ** 第二日,萧冉本想提前起来,一睁眼床榻却已经空了,连余温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林忱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叫来青瓜,笑道:“我瞧你们这宅子阔气,应当也不差我一床被子,以后我凡有空晚上就来,记得给我留门。” 青瓜怔了下,把那点为难隐藏的很好,问:“可常侍你一年也不见得回家几次,即便是回来了殿下也未必在,怎么…突然想到这茬?” 萧冉洗了把脸,有些神秘地笑笑。 临走时,吊足了胃口,才说:“因为我发现了你家殿下的秘密——她怕黑,是不是?像小孩子一样!” 第47章 观鹤 萧冉来到观鹤阁下, 门口的小厮利利索索地上前来,敬迎道:“萧大人,阁内一切准备妥当, 咱这就上去?” “走吧。”她跨上略带清香的木质台阶,一层层蜿蜒旋转着上去, 两侧视野开阔,中央与上方是雕刻精致的梁栋。最高一层四面无窗, 唯有朱红的栏杆与斜飞的屋顶。 “我是第一个到的?”萧冉问。 小厮答:“不是, 文渊阁琳琅琳钰两位大人都到了。” 萧冉笑了一声, 心道这两人一准儿是昨晚没睡,才能到的这样早。 她登到顶层,原本是兴致勃勃的,可一看座次布局, 脸立刻沉下来。 琳琅琳钰原在栏边站着观江上的鹤, 见了她, 赶忙招手。 “我们萧大常侍可算来了, 昨晚又宿在哪了,是不是给绊住了脚, 才来得这么晚啊。” 萧冉不客气地挥开她们的手,说:“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翻个没完。这座儿是哪个不长眼的安排的, 叫他来, 打断他的狗腿。” 琳琅琳钰相互对视一眼,摊摊手:“若不是提前得了授意,这儿的人怎么敢?” 观鹤阁本是文人雅士汇聚作诗之地, 四面不都临轩, 平日里大家行动只为了便宜, 哪怕席地而坐也没人说什么。可今日议会,东道主把座椅安排在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坐北向南的自不必说是留给九公主的,那这样一来,谁坐南向北? “必是齐宴那个老匹夫,观鹤阁本就是他家私产。不就是瞧不上我们,还说什么大丈夫,尽使这些小手段恶心人。”琳琅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不入座就算了。”琳钰不以为意。 萧冉来回巡视着这摆好的座次,越看心里越是憋屈。 她笑道:“我不欺负别人就算了,还有人敢欺负到我头上来。” 她说完一脚把离得最近的一把椅子踢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琳琅琳钰吓了一跳,嚷嚷道:“小姑奶奶,你又想干什么?今日是有正事,别耍你那小性子。” 萧冉回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我们受委屈不算什么,可一会殿下来,岂不是一开始就落了气势。” 说罢“咚咚咚”连踢了一排的椅子,惹得楼下跑来四五个小厮连连作揖。 “我懒得搬,但把这些东西踢了还是容易的,既然不想好好坐,那大家就都别坐了。” 琳琅琳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下两个紫服官袍的上来,其中一个年老干瘦的看着满地狼藉瞪了眼睛。 第64章 “萧常侍好大的威风,这观鹤阁的东西样样都是价值千金,你踢坏了这么多,赔得起吗?”齐宴有些心痛,质问道。 萧冉一抹脸,一改方才的气势,笑嘻嘻地说:“我人小力薄,踢一下怎么就坏了呢?您既然都来了,后边想必大家都要到了,也没空重新布置,不如都随意些,拿张草席坐一块算了。” 齐宴气得两只鼻孔不断翁动,他年纪大了,弄不懂现在这世道。 古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要他一把老骨头和一群年轻女人坐在一块,这观鹤阁成了什么地方?妓院吗! 刘衡忙安抚老人家,带着他去一边吹吹江风看看白鹤,生怕人一激动就撅过去。 他们俩虽年纪差得多些,可都是萧正甫提拔起来的,早就发誓要唯恩师马首是瞻。 正是因为这一点,萧冉即便做得再过分,他们总要给她三分薄面。 齐宴气得拍栏杆,刘衡劝道:“大哥你也真是,不为别的,单为今日成玉殿下要来,你也不该让文渊阁面北而坐…唉,这不是打殿下的脸吗?” “她要来又怎么样!”齐宴很生气,“她以为她是谁,在朝堂上左右陛下的圣旨也就算了,来这开小朝廷也算了,她还要怎么样,还要当储君不成!” 刘衡吓得急忙去捂他的嘴,好在齐宴自己也没底气,声音小得很。 “这话可说不得…”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人陆陆续续的到齐了。 魏家带着一群门客浩浩汤汤地上楼来,一群人挨挨挤挤,好不容才坐下。 唯一矗立在北面的椅子还是空的,不过青瓜早就来了。 她吩咐道:“殿下说,请诸位大人先议事,她有要事,随后便到。” 齐宴哼了声,说:“什么要事啊?把我们都叫来了,对着个椅子说空话。” 在场一片寂静。 无人搭腔,这句诘问就显得有些尴尬,刘衡咳嗽了一声,圆场道:“我们还是先来拟定赈灾巡抚的人选,是从六部里出,还是从大内直接派人?” 魏国公笑了一声,说道:“不如直接开诚布公算了,你看看这格局,还不明显么?就说,是从文渊阁还是从你们这些拉帮结派的文人里出不就得了。” 刘衡抬手,“欸”了一声:“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若论拉帮结派,我们的渊源可不及你们,这么多世家,这么多姓氏,哪一个不是横亘百年?” 齐宴道:“你们只会谈玄论道,这么多年这臭毛病一点没改,派你们去赈灾,你们懂什么,连钱都数不清!” 魏家门客祸水东引,道:“其实根本不必说,我们都争不过文渊阁。不论是大内,还是监察,抑或是三省六部,都有她们的人在,何况成玉殿下心向着谁,难道大家心里没数吗?” 萧冉和江清漪坐在一块,后者一言不发,萧冉只能自己顶上。 “有话不好好说,偏要放这没滋味的屁。”她虽然嘴里不干不净,但脸还是笑得像朵花,使人有火发不出来,“一个门客,主人还没发话,你倒在这大放厥词,怎么,难道是尚书大人自己没的说,才派这个小喽啰来叫嚣。还有,什么叫做‘都有我们的人’,陛下虽身体孱弱,可大梁还是陛下的大梁,这一点你们魏家不是成天挂在嘴边吗,怎么这个时候忘了?成玉殿下和陛下是血亲,她的心自然是向着天下的,若她也像某些人一样只顾填满自己的钱袋,只怕如今大梁的基业都给掏空了,大家还能坐在这吵架?” 那门客满脸通红,又不能辱骂朝廷大员,只得愤而坐下。 接着,观鹤阁这清雅之地就吵得一团污糟,多亏萧冉开了个好头,大家从一开始文明的“之乎者也”,越骂越往下三路滑。 齐宴老迈而豪气地道:“听我的准没错,让何坤这小子去!他是老夫我看着长大的,绝对能够胜任安西巡抚一职。” 刘衡捂着脸拉他,有点怕他老当益壮,激动过头了。 萧冉道:“真的吗?这位翰林文士原来是您的亲朋故旧,我前个才看到他从抱月楼出来,可是昨天大家不是都没有休沐吗?” 齐宴吹胡子瞪眼:“胡说——” “要不是你自己也去了,怎么能看见他?”另一边跟着搅浑水。 萧冉正考虑先骂哪一边,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铜罄响。 来人了。 来的是谁,不言而喻。 阁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那截短短的楼梯。 来人一身玄色衣裳,胸前绣着日月星辰,腰间居中一套昆仑全佩,右边一柄同服色的短剑,上面镶了十二颗颜色微异的宝石。 端午酷夏,这人里三层外三层裹得齐全,却奇迹般地没有出汗,人也像她头上的莲花紫玉冠一样,飘渺难追。 阁上的人全体行了个礼,齐宴忍不住上前道:“殿下,您既然来了,便做个决断,究竟派谁?” 林忱看了他一眼,坐到椅子上,卸下剑,开口道:“我来了有一会了。” 齐宴微怔。 林忱扫过坐得满满的人,道:“大热天叫大家来,吵得这么辛苦,是为了不徇私情不违礼制,既然大家都发过言了,那我便先问过齐相——”她唇边似有笑意,“你方才说文渊阁的女官不能胜任外派的职务,她们要么生出异心受人蒙骗,要么实力不济任人摆布。而你却推荐了一个私德更加有亏的何坤。” 齐宴道:“殿下难道也想说因为他去了抱月楼,所以不堪此任?真是笑话。” 林忱却摇了摇头,叫人递上来一张供状。 “真是不巧了,齐大人刚刚举荐他,昨日夜里就审出此人贪赃了数笔与赈灾相关的款项。” 齐宴接过供状。 “可别说是锦衣卫屈打成招,该走什么流程后续都会过一遍,大理寺三堂会审的判决大家才会认,不过安西巡抚这个位子他是坐不了了,齐大人也得避避嫌,不能再举荐别人。” 齐宴无话可说,他当然知道此人有过这记录,但他没想到林忱能料到他举荐的人选,提前就把人给逮了。 他有些无力,又有些佩服:“殿下,老臣之所以不许文渊阁派人,真的是出自诚心,前车之鉴,难道殿下忘了?” 林忱没忘,但这不意味着文渊阁就只能窝在上京,裹足不前。 “老大人放心。”她坐得很定,冷眼看魏家的方向,“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安西赈灾,我亲自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绝对不行!”还是齐宴第一个反对。 但为什么不行,他也说不出来,就像他怀疑文渊阁的女人软弱无力一样,都是没有理由,只有偏见。 “殿下千金之躯,出京恐有闪失。”魏国公也请求道。 林忱笑了,问:“若我坚持,奏折呈到御前,魏大人难道不批吗?” 魏尚书慌忙跪下了。 “陛下对大人多有仰赖,我真怕到时候您说一个不字,建康宫的陛下就把折子给我退回来了。” 萧冉打趣他:“魏大人不用这么担心,有我陪着殿下,真有什么闪失也是先闪着我,到时候您也能得个清净。” 魏琼彻底没话了,只好盯着久不出声的江清漪。 林忱也看向她,江清漪细眉一抬,两个人就此对视。 宛如两轮烈日当空,彼此不能共存。 林忱气质冷冽飘渺,江清漪看似温润实则更加阴鸷,她们相互一打量,就能看透那不相容的未来。 可此时,江清漪却说:“让李家的李仁陪着殿下同去。” 魏琼只差拍大腿,气愤不已而又无可奈何。 林忱答应了,齐宴还想再谏,刘衡拉着他的胳膊把人弄走了。 观鹤阁一大帮人乌泱泱地告退。 阶下,齐宴骂刘衡:“你就知道退避推诿,真是一点不想着那些受灾的百姓。” 刘衡回嘴:“大人,是您不知变通!你瞧瞧,这几年文渊阁的大势已经不可阻挡,你真当她们是前朝的那些死太监,一个个吃饱了自己的肚子就不想着别的了。” 他们两个站了一会,等都消了火气,刘衡才接着说:“咱们都是萧大人的人,本想着日后能报答师恩,可萧家的长子迟迟不肯入仕。这是为什么,我这两年也猜出一二,既然是老师的意思,我们何不如就顺水推舟?” 齐宴叹道:“圣人说…” “大哥,您别圣人说了,圣人都死了,只有活着的人说话才算数!天下只有一位圣人,那就是手握大权之人。” 第48章 临行 端午第三日, 窗外小雨连绵。 皇帝端坐案头,手中的朱笔蘸了饱满欲滴的朱砂,人却只是半抬着手, 怔神看着窗外。 鸢儿陪侍他身侧,眼看着一滴红要落在折子上, 不由出声提醒:“陛下,墨——” 与这一声同时, 皇帝移开了手, 圆润的红落在黑色光滑的案上, 小小的一滴。 第65章 鸢儿叹息了声,沾湿了巾布去擦。 皇帝笑了,问:“又麻烦你了是不是?” 鸢儿摇摇头,踩上鞋去屋外端茶。 恰好外面传来通报:“魏娘娘求见。” 皇帝转着笔, 托着腮, 将那封折子摊在阴蓝色的光下, 看了又看。 “叫她进来。” 这五年来他纳了不少妃子, 可魏染是她们当中位分最高的——毕竟魏家先得其位,根本不容许其他人来分一杯羹。 衣着华美的女人款款走进来, 入门时狠狠瞪了眼低眉顺眼的鸢儿。 她伏在地上行礼,柔情似水地说:“陛下与妾许久未见,妾实在思念。今日冒然求见, 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只是一下又一下点着笔, 唇边的笑明明一成不变,却又透着冷意。 他唇启,说出的话却和漫不经心的神态相反。 “建康宫虽不对后宫开放, 可爱妃乃我心上之人, 就算冒犯了规矩, 我也不舍得怪罪。” 魏染听了这话,微微攥紧了手指,一边绯红了面颊,一面又有些心酸。 她起身接过鸢儿手里的茶,说:“若妾也能日日服侍陛下左右,那就好了…可惜夜里红袖添香的另有其人。” 这拈酸吃醋的话本是动人,可惜听的人却无情。 皇帝只是微微笑着,一贯的少年气,一贯的柔和,一贯的美丽。 魏染爱极了这忧伤俊美的青年,甚至说,后宫的女子都对陛下心有爱慕。 这自然不单因为他是所有人一生的托付,更是在于他是个脆弱的人。 掌握大权的男子虽然动人,可女子不过是权力之下的玩物,锦绣之上的娇花。 一切的权力,一切的辽远阔大的东西都遥不可及,都与这些困在后宫的女子无关。 有关的是这男子的温柔,他的体贴不是作假,他的单纯更使人新奇——这一切在于他的与世隔绝。 也许他确实是无情的,可任是无情也动人。 魏染放下茶,看见了他面前的奏折,是魏家上奏的,目的和她今日的求见息息相关。 父亲太着急了,自己说,同僚说,现在还要女儿说。 她不懂赈不赈灾,死不死人。这宝贵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些与情爱无关、勾心斗角的上谏上。 皇帝托着她的脸,说:“你父亲说,这次安西赈灾不应该派李仁去,此人此前从未在朝任职,派他去恐不能服众,爱妃觉得呢?” 魏染倾倒在他的掌心里。 “臣妾不知。”她的泪沾染了皇帝的手。 “你不是来劝朕的?”皇帝问。 魏染没作答。 皇帝说:“其实爱妃不应该来劝朕,因为朕说了不算,每一封递交上来的奏折都有成玉率先批拟,朕只能否决不能提议,当然,大部份的否决都是魏国公代朕决定。” 魏染惶而后退。 皇帝轻抚着她的黑发,说:“不必担心,是朕不好,经筵开了五年还是不能独当一面。” 他挥了挥手,叫魏染退下。 鸢儿看着跌跌撞撞离去的女人,不由得问:“那陛下到底要不要否决?” 她自然不知道方才那番话代表什么意思,可看起来,否决是贵妃所求。 皇帝轻笑着看她。 鸢儿红了脸,嘀咕道:“知道了,我又瞎说了。” “你猜呢?” 鸢儿皱着脸,答:“我哪里猜得出来,听了五年的课,字到现在还没认全呢。” 皇帝抚掌而笑,说:“当然是当作他没上过这折子了。” 鸢儿不懂,但她也没问,只默默地收拾茶杯。 她就这点好,总是专注于眼下的事,从来不自作聪明,也不为难自己。 皇帝却意兴阑珊了,他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深觉现在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 自以为获得了权力,逃脱了樊笼,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换了个主人。 他的一切,从一生下来就不由自己做主。 “你喜欢我吗,鸢儿?” 鸢儿收拾茶杯的手都没停,实在是这话皇帝五年间每天都要问一遍,她都懒得听了。 虽说如此,她一次都没有回答过。 皇帝并不逼问,只是坚持不懈。 “那你是可怜我?”他接着问。 鸢儿还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成玉接你,你不走?” 鸢儿的手终于顿了一下,话头却很自然地接下去:“因为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皇帝微微怔着,缓缓而笑。 “是这样…是这样吗?” ** 江府,江言清正对着江清漪大吵大闹。 “到底为什么出尔反尔临时变卦!说好了大家一起提名魏家的人,可你却扯出个不相干的李家。现在好了,我在人家那里夸下海口,面子跌了不说,以后大家还怎么见面?” “该怎么见就怎么见。”江清漪落下茶杯,淡淡道。 江言清最烦她这事不关己的样子,叫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说得轻巧…”他气咻咻地坐下。 “官场为官,最要紧的不就是一张厚脸皮么。只要你还是我哥哥,还是江家的人,他们难道敢当场给你脸色看?” 江言清跟她说不到一块去,可还是不甘心。 “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和那个李仁有什么私交,怎么我不知道?” 他百思不得其解,江清漪却只道:“魏家没有能办事的人。” 江言清怔住。 “什么时候办什么样的事,不要什么钱都想着捞。” 安西受灾如此严重,里面一滩浑水,这些人却个个不以为意。 “你到底站哪边?”江言清还是没明白,只问:“五年前,太后把你充作前锋,要你在六部里替文渊阁开疆拓土安插人手,可到头来这些人都是姓萧的知交好友。她根本不将你当贴心人,你还巴巴地替人家效力。” 江清漪连叹气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抬了抬眼,向外面漆黑的夜色投去一瞥。 “你去看过太后吗?我一直没看见你进宫。她没多少时日了,你一点都不想她吗?” 坐在暗处的江言清捏紧了扶手,牙关紧咬,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江清漪要走,才辩解似的扔出句:“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 安西位于上京东北,是比邻黄河支流源江的一个郡,包含了五城十县。 此处年年发大水年年遭殃,同样的银子流出去,偏它的堤坝脆得像是纸糊,林忱此次亲去,便是想好好探一探里面有什么猫腻。 出发前几日府里打点行装,和萧冉两个人坐在一团糟乱的家里,一个看折子一个读信封。 林忱在窗边,见到奏折上熟悉的署名——文心。 派她去北地一年,总算摸到了有用的东西。 正打算把情报念给翘二郎腿的那位听,忽然听得一声鬼叫。 “呀!要成亲了!”萧冉跳起来,稀奇道。 林忱捂了捂耳朵,探寻的目光看过去。 “赵庭芳,他今年二十几了,不会有三十了吧?”萧冉自言自语,“过得真快啊…转眼七八年了。” 林忱低头看向手里的折子,安静了一会,将之摞到最上一个,又拿起下一本。 “这次去安西,除了赈灾,也要暗中问问他平城那边的情况,还有西北与东北的那两位老将军,赵庭芳和他们接触过了。”她说。 萧冉支着腿转到榻上躺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嗯嗯两声。 “刚还在想,既然他已经上了奏疏,怎么又单独给你去信,原来是报喜。”林忱添道。 萧冉不明所以,觉得她似乎是话里有话,怪怪的。 林忱闭目养神,手指却不规律地敲着桌案。 她本来想说“你们关系真好”,不过听着太热辣辣了,怪难为情的。 萧冉猫似的从床上爬下来,贴到林忱背后,上半身扭出个柔韧的弧度,转过来看她的脸。 看不出什么,冰壳子似的。 她就一下子倒下去,整个人趴在林忱身上,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殿下这心眼儿是越变越小了,最后莫不要变得跟针别儿一样。”她娇娆地笑起来,“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啊。” 林忱脸都气粉了,憋了一会,憋出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萧冉无辜得很,“我真不知道了?” 她这样逗人玩,但可不敢真的不知道。 之所以能练就这“捕风捉影”的本领,实则来源于这几年来林忱日渐暴露的本性。 四年前有一桩趣事——是在宣和庭,两个人听风练字的时候。 萧冉随口说:“殿下的字不甚灵秀,哪天找六公主要个字帖,她下笔有神,合适给人临摹。” 林忱当时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却突然又拿起一支笔来。 第66章 萧冉奇怪地看她,就见她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两只手一起写字。 她人都惊呆了,问:“殿下你干什么呢?” 林忱冷酷地赌气,没说话。 萧冉咂摸了一会,猜测道:“不会是听我说人家字写得比你好,生气了?” 林忱把两张大纸高高举起,一摸一样的两行字差点顶到她脑门上。 …… 萧冉回想往事,简直要笑倒了。 两个人缠作一团,差点把高高的纸堆碰倒。 林忱以微末的优势取得了胜利,两手死死地把人扣住,翻身在上,脸紧绷绷的。 萧冉笑着看她,一双飞斜的凤眸像从天上摘来的星星。 “殿下。”她温柔地笑,“不要吃这陈年老醋了,我怕你吃了要闹肚子” 在林忱翻脸不认人之前,她抬起自己唯一没被按住的脑袋,嘴唇飞快地从人下巴上掠过。 “更何况,单是看你和别人比,已经够让我伤心了。” 第49章 竹秀 竹秀坐在正院左侧的回廊, 一边喝酒一边听檐下滴落的雨。 青潮的一片云,青潮的一片雨。 浅碧色的青苔,长满了廊上的乌瓦。 他拎着酒壶, 长的是一副聪明相,可内里老实得与外貌不符, 也不会做诗文来抒发胸臆。 看了半天的愁云淡雨,心里只想着死去的爹娘。 可死得太早, 几乎也想不起什么。 能记得的只有裴家, 他早早就进了行伍间摸爬滚打, 裴叔是个要强的人,总敦促着他要上进,因此把他拎进了锦衣卫,说在御前有前途。 可兜兜转转十几年, 裴叔走了, 他还一事无成。 心里正自嘲, 背后冷不丁地风一吹, 有淡淡的马腥味。 竹秀一惊之下差点拔刀出鞘,定睛一看, 原来是公主那匹黑马,现在已经起名叫乌笙了。 马旁的人披着黑色斗篷,脸全遮住了, 竹秀怔了好一会, 才认出那是林忱。 他忙撑臂翻身出来行礼,疑惑道:“殿下要去哪?” 林忱抚了抚乌笙的长鬃,说:“城外墩儿庙的人来和我说, 安西来的流民和他们起了冲突, 你陪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墩儿庙是城外蛮人群居的场所。 ** 竹秀五年前被选入文苑侍卫列阵成为首席, 很单纯地以为林忱提拔他,是因为比较欣赏他的刀法。 可后来他才知道,人的出身比他的手艺重要,合适的位置提早决定好了一切。 就像他明明从未和母亲那边的人有过多的交集,但那些已经铺垫好的序幕不会消失。 上京的三万蛮奴,曾大部分聚集在他母亲手下,成为一组训练有素的军备后役。 也许因为人心不和,又或许是上头动荡不安,这股力量消解了。 母亲嫁为人妇,南蛮落入汉族的一部分彻底成为奴隶。 林忱就是要重新收缴这部分力量,具体的用途,竹秀还不知道。 这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以前其实从未在意。 直到这些年林忱叫他同散落各处的蛮人接触,竹秀才知道,蛮人在汉,终身脱不了奴籍,过于标志醒目的眼眸特征又决定了他们的血脉不能造假。 母亲临走前曾央求过他,若有机会,照顾好他的同族。 竹秀嘴上答应了,可并没有要付诸实践的意思。 一来他自身的力量太过单薄,二来心里实在不认为自己是蛮人,虽然体内流着一半蛮族的血,可汉人将他抚养长大,他对蛮族的一切都很陌生。 直到五年前他卷入是非,才阴差阳错地继承母亲的遗志。 也是在这个时候,竹秀不得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原因无它——他看不得有人过这种日子。 上京城有着三千万的人口,区区三万蛮人分散在角落里,就像台阶缝隙里不起眼的青苔。 不过几十年,三万人死剩下不到五千。 他们在备受压榨中贫穷病痛着死去,死在异地,连魂魄也不能回归故里。 竹秀才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他捧起母亲的遗骨,发誓要将他们的骨灰带回南境。 ** 竹秀牵来自己的马,临出门前青瓜跑过来问:“主子真要一个人去,叫我怎么和萧常侍交代?”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城外如今流民四起,林忱的确不该以身犯险。 林忱跨上马,斗篷的帽檐低低的。 “你不说,她又怎么会知道。” 青瓜气极了,又没办法,只得恨恨地一跺脚,捂着脸跑走了。 竹秀呆呆地问:“不告诉萧常侍吗?” 林忱一拉帽檐,瞥见一丝天光,道:“知不知道都是要去的,让她徒增担心,又有何益。” 两人走在街上,小雨始终不停。 竹秀骑马微微落在林忱后面,其实也对她亲自出城感到惊异。 殿下虽然勤奋,可绝不冒进,成大事者往往惜身,怎么这次竟不顾危险执意前往。 他把这话问了,林忱只回道:“值得冒险的事,不应该吝惜退缩。” 意思是城外的蛮人很重要?竹秀心中微怔,转念一想,猜测应该是“值得利用”的意思。 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伤感。 城门遥遥在望,林忱对他说:“你知道吗?元惠元年,大赦天下,太后本想放留在上京的蛮人归乡。” 他摇了摇头,才意识到林忱看不见他。 “可消息传到南境,南境之主却拒不收容,并说这些人都是降臣之后,是他们的耻辱。” 林忱偏回头去看他,斗篷下露出一小块冷白的下巴。 竹秀看见她似乎是笑了,很嘲讽的一笑。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竹秀难过地说。 “我也不明白。”林忱夹了夹马腹,乌笙停下来,前面就是出城的路障,“可相信不久之后,各人都能各得其所,他们也能回家了。” 竹秀听了这话很安慰。 他擦干了眼睫上的雨,打马先上前去,出示官印。 今日的城门前格外萧条,出城的人一个也无。 竹秀边走,已边察觉到些阴谋的气味,果然,看门的小吏看了印,拜道:“大人,今日城外流民闹事堵了路,此刻京兆尹大人正在解决,您瞧,这路障都设了,要挪可要费大劲。不知大人有什么事,能不能容后一天。” “锦衣卫做事,向来不必向旁人报备。”竹秀拿出林忱教他的说辞,在斗篷的遮掩下堪堪摆好了气势。 小吏也是老油条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宫里边的规矩,小人们自不敢置喙,可京兆尹大人叫守住城门,我等自不敢擅离职守。” 竹秀眼看着给人戳破了气,委顿下去。 他期期艾艾地打马回来,林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分明有些冷淡的无语。 “就说你要出城与红粉知己相会,略用些银子,看使不使得。” 带竹秀办事就这点不好,说话务必字字句句都交代到,否则后边必有添堵的事等着。 竹秀再次鼓起勇气,上前交涉了一番。 拉扯了半天,两个小吏还是不动如山,林忱心里已经有了些数。 正此时,城门外红袍官服的人带了一队人马,在门洞里停好避雨。 小吏扭脸小声说:“爷您看看,京兆尹大人回来了,您要出去,自和他说去。” 那红袍官员下了马,一队人挨在一起避雨分干粮,饼子包子一阵乱分,个个狼吞虎咽,像是半年没吃过饭了。 竹秀本来就不擅说话,哪能在这个时候上前去贴人家。 正犹豫着,背后马蹄轻轻踏雨,林忱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去。 小吏哎呦哎呦直叫。 京兆尹一行也看见了门口这两个人,原没放在心上,谁料其中一个策马狂奔上来,一拉缰一抬蹄,那神骏的黑马昂胸抬首,两只雪白的前蹄腾空而起,流畅的马身连带着上面穿黑色斗篷的人一块儿跃过了路障。 很漂亮的一次跳马。 可惜落地踩到了水坑,离得最近的官员衣服上被溅了大半面的脏水。 京兆尹登时惊掉了手里的包子。 乌笙个头很高,临着一群狂呼乱叫的人也没有惧色,和主人一样沉静地立在门洞下。 “张宜,你过来。” 其他人尚在指指点点,京兆尹听到声音却悚然一惊,忙凑到马下,身上已经开始冒虚汗。 “您是…”他职责所在京畿之外,并不用常常上朝,唯一见过林忱那几次,都是在两三年之前了。 记忆有些模糊,最要紧的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么不走运。 林忱今日穿得简素,只从腰间接下白鱼玉符扔出去,问:“大白天封城门,出了这么要紧的事,为什么朝廷里没有一点风声?” 不但没有风声,京城这么多达官贵人,约好了似的不出城,守门小吏都知道其中内幕,唯有她蒙在鼓里。 第67章 京兆尹双手捧回玉符,心中叫苦不迭。 “回殿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士兵出城收敛安西流民的尸骨,那些亡故之人的亲属不愿与亲人分离,把路堵了,故此大家才出不了城。” 马上的人摘下兜帽,一双冷如寒星的眸子往后瞥过去。 “竹秀。”她唤了一声,声音冷冽,“把这的人看好了,看门的、吃饭的还有上边那几个放哨的,走了一个唯你是问。” 这番要当场问罪的架势摆出来,京兆尹也不由慌了。 林忱道:“别拿我当三岁小孩糊弄,尸体堆叠多了会有疫病,再者,逃荒的人,谁会背着累赘不撒手。” 京兆尹歪了歪脖子,感到一阵疲惫。 后边门洞内的人弄不清状况,正想一哄而散,竹秀却早跃马过来拦住了去路。 “叫你的人别动,我不认得他们,但我认得你。”林忱又警告了一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些流民到底为什么堵路?” ** “原是定好的,朝廷向城外富户的庄子上借粮,每三个难民一天二两小米一斤糠麸。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改了,那些富户不满意朝廷开的价钱,说要以粮抵税,用今年的粮抵明年的税。这也就罢了,他们在朝廷上消了账结果不给流民们粮,现在又下着雨天气湿热,病死饿死的十之六七…流民们这才闹事的。” 京兆尹和盘托出,他这些日子也向四面八方去转圜,可是没有一点用。 想着好歹把饿死的人尸骨收敛了,结果流民们又拦着不让。 想着其中缘故似乎不好同殿下细说,林忱却扶着额,有些倦怠地问:“因为那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口粮,是不是?” 京兆尹满面不忍,点了点头。 “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敢这样干,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知他们如何称王称霸。”林忱冷然,“此事一出,朝廷里那些上书阻止我去安西的人也该消停了。” 她打马向前,说:“先调出些粮来给堵住路的那些人,承诺他们以后粮食会按时发放,不要有后继者。” 京兆尹连连应承,其实今日林忱来了,对他也是好事,否则上头那些人一直对他施压,说若不能令流民散去,便直接就地绞杀,免得夜长梦多。 可对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他如何下得去手。 “我知道这事为什么没人管,因为城外的那些庄子,大多都是朝中之臣的私产,谁都不是两袖清风,大家一起混起来就是查无可查。”林忱的眼光愈发狠戾,“可是,既然被我逮着了,从今儿起若再行克扣之事,无论官居何品,立斩不赦。” 他们从流民四散的地方往前走,京兆尹问道:“不知殿下是如何城外有人闹事?” 那些人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就是仗着林忱代行政务轻易不会出城。 林忱面上淡淡的,并未回答,她瞧着路边兵士的野狗啃噬枯骨上的尸体,远远的一簇一簇的灾民抱在一起,看上去像没有生命的枯蓬。 京兆尹也见了,一直向后使眼色。 士兵便去赶那畜生,野狗呲出来的犬牙上还连着鲜红的血肉,一溜往野地里跑去,成簇的灾民也被吓得一哄而散。 林忱满心里都是又咸又涩的苦水味,她看着这些称不上人的人,无疑是愤怒的,可她并不能表现出来。 她连愤怒都是冰冷的,冰冷的愤怒的火焰燃烧在雨水里。 “闹事的人不止这一拨,京兆尹大人在这陪着我,心里一定很急吧。” 京兆尹一愣,讪讪地支吾着。 “不…不着急,殿下出城,怎可无人随侍保护。” 林忱着着他,幽深的眸子里像是有苍白的火焰在跳动:“还是快去吧,大人不急,我心里可急得很。” ** 墩儿庙外,蛮人女孩着急地向不远处的庄子张望。 她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回过头用流利的汉话对角落里的阿公阿婆道:“那些人已经把庄子围上了。” 庙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尚未发育齐全的小孩,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常年饥饿带来的麻木寂然。 “有什么办法,他们叫我们去和人家拼,那就拼吧,否则以后怎么吃饭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跛着条腿,四肢上的衣服短得盖不住皮肤,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说话带着些滞涩的生硬感。 他问另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你说的城里的哥儿,他还会来吗?” 老人的高眉目已经有些塌下来,那双手上纵横交错地留下剑痕,此刻却只是希冀地看着少年人,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时时盛满了泪水。 小男孩同样抱紧了手里的木棍,低着头不说话。 他一面想,那个人一定会来的,那是阿希尔的儿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可另一面不由得怀疑一切只是一则神话,几十年间口口相传出现了误会,根本没有阿希尔这个女将军的存在,他们将永世为奴。 老人叹了口气,手中的拐杖震了一震,道:“走吧。” 随着这一声,庙里三三两两的人都站了起来,除去年纪实在太小的,都跟随老人走出了墩儿庙,向不远处庄子走去。 他们是那庄子主人买来的佃奴,平日里三餐不继干活却多,早已将身体拖垮,而今远来的流民要闹事,他们又得是第一个冲上去护主的。 男孩也要跟着去,老人却说:“你就留下吧,万一那个人来了…”他自己说着说着也苦笑起来。 一行人来到庄前,和一群饿狼般的饥民迎面相逢。 饥民虽手里只拿着柳条木棍,可人数众多又肯拼命,庄子这边虽人人手持锄头刀兵,但并不愿意和这群穷凶极恶之人对上。 好不容易先锋来了,便都退了后,叫这群蛮人顶上。 天上下的雨将庄子淋了个透,人人口中都吐着热气,眼里泛着绿光。大梁素称自己是礼仪之邦,可真到了吃不上饭的节骨眼,是礼仪也没有了雅正也没有了,不分种族地一律化作野兽,只等着将对方撕咬殆尽。 流民那方领头的是个中年人,看得出原先是个壮汉,不过一路上逃荒,饿得身上也没几两肉了。 “俺们就图一口饭吃,也不多要你的,把俺们应当的交出来,看看这人都饿成什么样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王八龟孙子,自己吃的脑满肠肥就不管别人死活——” 他骂了一阵,又说:“别逼的咱们动手,真动起手来,大家都讨不了好!” 与他对面的蛮人正是跛脚老人,他扭着僵老的脖子向后瞅了瞅。 雨幕中,远处庄子那二层小楼上烛火的光暖融融的透出来,似乎还有酒的香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只是天色暗了一点就要点灯,也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人在搏命里面的人却在喝酒。 但他确实明白了,庄里的人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不论是蛮人还是流民,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一样的草芥。 雨幕中流民们的脸仿佛都成了一张脸,那就是饥饿的脸、愤怒的脸、即将踏平一切的脸。 小楼里跌撞着走出个人来,倚在二层栏杆上向外张望。 领头的流民以为要粮有望,不由得又缓了一缓。 躲在蛮人身后的庄子管家颠着跑去问话,还没上楼,二层那人却从背后掏出张精巧长弓。 庄门口的人一阵躁动,只见他真的拿起支箭张弓射来。 流民吵嚷着惊恐着向后退了一圈,箭射在了那圈空地上,正落在跛脚老人的面前,前面的人腿一软,都跌倒在地。 楼上的人却像看了笑话,拍着栏杆直乐。 领头的中年人默然不语,他身后却断断续续响起抽泣,这抽泣越来越响,所有人的哭声汇在一起,形成了一声长号,直冲上阴云密布的云层,冲向不仁的天地。 陡然间,不知谁先听到了一声箭矢破空的裂响。 一支长箭流星般划破阴沉的天空,直冲向方才射箭的那人,沿着他射来的轨迹,“咚”地一下将他连人带箭钉在身后的房门上。 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公子哥儿的颈间鲜血汩汩地涌出来,箭尾铮铮然还在晃动。 雨声仿佛都停了,四野阖然寂静。 流民自发向两边散去,列队的官兵肃然向四周跑开,一面将所有人围起来,一面冲入庄子拿人。 中间那人身骑黑马,踏着污泥一步步走来。 她的手上还拿着从士兵手里借来的长弓,眉目间杀意肆虐。 然而很快,她似乎是长长地呼吸了几下,那双眼睛里的光就再度沉入黑色里,愤怒、杀意都找不到了,唯余无边的淡漠,叫人看不清抓不着。 她把手中的弓随意向后扔去,接着下马,对京兆尹说:“看看死的是哪家的人,就说他的箭差点伤了我,被就地处决了。” 京兆尹冷汗都下来了,哪有不应的。 于是一边安排给流民发放粮食,一边盘查审问此庄系何人名下。 第68章 蛮人并不识得这是什么人,只是主人家被抓了,他们也只好先回墩儿庙再做打算。 反倒是领头闹事的那流民,曾是个颇有见识玉器行家,隔了这么远一眼认出了林忱腰间所佩的白鱼玉符。 他给官兵按住了,一个劲儿地吵嚷要和林忱说话。 官兵道:“没人要治你的罪,好好待着,一会就放你回去了。” 那人一直给人磕头,一面还叫,林忱总算隐约听到一点,近前去问:“你有什么事?” 他并不敢说,又怕林忱觉得厌烦,只得拼命指着远处穿红袍的京兆尹示意。 林忱绕了好几个弯才想明白,他指的应该不是京兆尹,而是那身官袍。 他有事要报,又恐被人听去,必是和安西灾情有关。 于是招来了一旁正在安排人的竹秀,叫直接把人送回府上。 “我先回去若是遇到萧常侍…”竹秀挠挠脑袋道。 林忱僵了一瞬,颇不自然地走开了。 ** 墩儿庙外,留下看家的小男孩抬眉远望,还是不见人回来的踪影。 他急得原地打转,眼泪憋憋屈屈地往下掉。 泪眼朦胧中瞧着只有二三婴儿啼哭的破庙,感到一阵无望。 他仔仔细细地将庙门关好,用脏污的袖子一抹眼泪,踏过松软湿陷的泥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惯常约定的地点走去。 阿希尔的儿子名叫竹秀,很好听的名字,可惜他从来没见过他,只有通过庄头老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互通消息。 阿公阿婆已经走了有一会,天色愈见阴黑,老树上系着许多飘飘的红绳子,挂着人们的祈愿。 男孩来到石头旁,几乎不抱希望地去刨底下的泥。 他边挖边哭,然而,他的手触到了熟悉的质地——一支小小的竹筒。 与此同时,远方墩儿庙传来劫后余生的扰攘,他回头,看见所有人一个不少地回了家。 ** 林忱回府时,手脚要比以往放得更轻。 她携了一声的污泥雨腥味,实在不想惊动萧冉。 然而刚从廊下往后面拐去,就听见了呜呜悲凉的箫声。 一身常服的姑娘半散着发,坐在朱廊内斜倚阑干,浅淡的眸子半垂着,旁若无人地吹完了一曲,接着把那玉箫在手里转了个圈。 林忱站定了,想了想,还是没敢朝她走过去——身上味道太大,怕熏着她。 萧冉轻轻笑了下,笑得有些伤感。 她轻移着步子,朝林忱走去,说:“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宿在外面呢。” 林忱老实回答道:“的确还有事未完,不过我猜你今天会来,所以就把事推了。” 萧冉又笑了一声,有些讽刺。 林忱默不作声,只是伸手来牵她。 那只手没抓到萧冉的手腕,后者的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衣裳污秽…” 她还没说完,萧冉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冷冰冰的。 “看来我该感谢殿下,为了我还特地回府一趟。” 林忱对待这种反话向来不知如何作答,她平素确实有千言万语的刻薄话,可不会对着这个人说。 萧冉生气的时候爱蹙眉,那两道纤细秀美的眉间拧了个疙瘩,林忱每每看了都想帮她解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要去安西,我没有反对。可今日临时起意出城,连个侍卫都不带,一旦有人跟踪殿下的行踪趁机作乱,殿下该如何,大梁又该如何?” 林忱没有反驳不带侍卫的缘故,萧冉也知道此事不能大张旗鼓,她只是气,气林忱撇下她一个人涉险。 “殿下心里,向来有一道墙,墙内只有你一个人,连我也不容进入。”萧冉的手掠过那苍白的脸颊,“你有事情瞒我,我一直都知道。” 说完了,拂袖就要走,林忱一把抓住她的袖口,道:“下次不这样了。” 萧冉背对着她,声音里似乎有哭腔:“真的?那你把藏的事告诉我。” 林忱是有些慌了,可到底那事积压在心里太久,下意识地说:“我没有什么瞒你啊…” 一阵风携着混浊的雨腥吹过来,两个人都没说话。 萧冉回过头,先是抿着嘴,紧接着猝不及防地冲林忱做了个鬼脸,哪有一点哭过的痕迹。 她大笑说:“殿下,幸亏我不是奸细,否则你就要背上个昏聩无能、忠奸不辨的骂名了。” 第50章 离京 李仁受召走进凌云殿, 发现池里的金鱼已经空了。 六月本是荷花盛开的时节,然而残荷凋零,用尽了办法也无可转圜。 宫女引他入内, 清苦的药气充斥着整个宫室,雕梁画栋也化作了衰草枯蓬。 太后人在帘后并不露面, 只由涟娘向李仁道:“先生,请为娘娘占卜余寿。” 是的, 他今天来就是干这个的, 瞧一瞧这位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太后娘娘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他拾起三枚铜币, 在火盆前起卦。 殿内阴风乍起,缦帘轻舞,宫人们都觉出一股寒凉。 李仁闭着眼,从庞杂混乱的未来中触摸。 各人的命运复杂幽微如星斗, 他的神思与白日隐没的星辰共舞, 日光变成了幽冥般的暗色, 群星都显示出既定的轨迹。 天命难知, 唯有心思最为澄澈之人可窥见一二。 他一生隐于山林,不侍官场, 才得以精通八卦,而今沾染红尘,这卦象也变得时准时不准。 演算了大半日, 李仁睁眼, 收拾好了一应用具,起身再拜。 涟娘急问:“如何?” 李仁苦笑着摇了摇头。 涟娘悬吊了大半日的心骤然向下坠去。 “太后之寿,其实早已尽了, 之所以能延续多日, 我想不过是人意过于顽抗, 导致天命也无可奈何罢了。” “以你之意…”涟娘回头去看帘幕里,“只要太后还不想走,那么仍有转机?” 李仁摇了摇头:“纵然能抵抗一时,可不过如灯中残油,总有尽时。太后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只怕难捱。” 涟娘脸色难看,她何尝不知太后是拼命吊着这口气。 原先精力那样旺盛的人,现在日日缠/绵床榻,每天统共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总是咳个不停,连喘气也费力。 情绪虽一点也没有喜怒无常的迹象,可涟娘知道,这并不是太后身体健朗的征象,而是竭力控制的结果。 “李仁…你过来。”帘内的人唤了一声,由于久未开口,声音很低哑。 李仁掀开帘,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帐,跪在太后榻下。 如此不合礼数,也是这位太后娘娘的风格。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为她占卜,那时大梁甚至还没立国,天下动乱不堪,他自负大才,相信必能看出结束乱世的吉星。 星象却直指那位新婚燕尔的吴王夫人。 李仁怀疑是自己卦象有误,占卜再三,却都是同样的结果。 后来大梁开国,吴王夫人成了皇后,他所言“天命在吴”也传遍天下。 皇后邀他去宫中问卦。 “你算卦这么准,能不能猜出我要问什么?” 如此刁难人的要求,李仁却没有推却。 他直接说:“娘娘心中所求是‘不可能之事’,但还是要问一问这愿望能否实现。” 彼时他没有给出答案,此刻,太后躺在病榻上,再次问:“不可能之事,能实现吗?” 李仁叩了一叩,仍旧无言。 太后抬了抬手,涟娘入内扶着她强坐起来。 “我知道,卜算之人不能全盘托出。可是,我寿数将尽,只怕等不及看见那天。任重而道远,现在还不到我走的时候,所以想问问你,能否辅佐成玉,帮她走完后面的路?” 李仁道:“太后和成玉殿下所谋之事,有伤天理。” 太后笑了声,咳了两下:“这也是你占卜的结果?那么,你而今入朝为官,是专为了与我为敌么。” “臣一直想做对天下人有益之事,谁心怀天下,臣自然站在谁那边。” 涟娘冷笑:“先生真是一如即往,可这么多年了,先生除了隐居山水、垂钓耕读,可还做了什么有利于天下之事?” 李仁无言,太后却摆了摆手止住涟娘的诘问。 “我知道,你做的事都是不能露在明面上的事,就像你过去十年间默默帮着徐恕,代她与青海徐氏传递消息,还有朝中遍布你的朋友,京中的形势你了如指掌…所以,即便从前你一直不肯入仕,如今却也能在朝廷里混得如鱼得水。” 太后每说一段话就要停下来平复气息,她撑着病体,说:“可若你真事事看得清算得准,也不会半辈子都游离于朝政之外,你虽一直想救众生于水火,可其实也有心无力。李仁,你的才华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更不应该选错了主人,与心中理想背道而驰。” 李仁不能答,他的确对大梁的未来牵肠挂肚,尤其这几年大变将至,他无法置身事外。 第69章 “你从前曾对成玉说,希望她做有德之人。”太后缓缓道:“那你现在觉得,她可堪你辅佐?” 李仁回想这五年,说:“殿下本性是有德之人,可她要做的事,却险而又险,稍不留神就要令大梁陷入危难。” 太后又道:“既然如此,我把她交给你,希望你将她引入正途,是怎样的正途,由你来决定。李仁,你当年是怎么说的,不要忘了。” 当年…是多少年前? 是徐恕第一次踏入上京时,还是他大言不惭说要改变这个天下时? “你答应阿恕,帮她把文渊阁传之后世,让天下每一个女人都能像男人一样读书写字考取功名,让这世间再无战乱饥馁…你答应的事,哪一件做到了?” 李仁顶着满头白发,看见自己朝如青丝暮成雪,就在一瞬之间。 时间太快了,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 仪仗走出上京城的那天,一切似乎和八年前无异。 林忱坐在马车里,看见帘外天透蓝得像一块宝石,其上一片云彩也无,灼心的烈日炙烤着潮热的大地。 她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了少年时,度过的这八年不过如一场红尘之梦。 如果真的是一场梦,那就好了,林忱想,如果余生真能如此逍遥,即便活得短一点也无妨。 她正想着,一旁枕在她膝上的人却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殿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萧冉的唇轻启,飘飘地说出这么两句,实际上并不要人回答,只作言语上的嬉戏。 车帘是卷起的,她整个人沐浴在光下,仿佛这光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那张薄薄的美人面被晒得微霞,头发也是半散着的。 林忱替她编着发,说:“衣冠不整,小心一会有人找。” “这才刚出发。”萧冉懒懒地,“我瞧谁这么没事找事做。” 她轻巧地翻起身,以一个颇为轻佻的姿势跨坐在林忱膝上,探出窗瞅了一眼,接着把车帘放下了。 车内乍暗,林忱心跳如鼓。 她揽住萧冉的腰,能感受得到夏衫下温热的肌肤。 “…干什么?”林忱贴住她,问。 萧冉的手在她身上乱摸,摸了一通,大半个身子搭过她的肩,下巴顶在人瘦瘦的肩胛上,细细地说:“殿下纤腰束素,我不及也。” 说着就笑起来,一把把帘又扯开了。 林忱知道自己上当,心里颇恼,别扭地不去理人。 萧冉反而来劲了,趴在她耳边东说西说。 玩累了,就拎起案上摆着的两串绿葡萄,一边嫌弃一边吃:“想我年轻的时候出门也没有这么寒酸,如今遇人不淑,竟然连解渴之物都只有这一样。” 林忱寒视着她,抢过葡萄抱在自己怀里。 萧冉也吃够了,抬眼瞧她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不复开始的消沉,于是心满意足,静静窝在榻上睡觉。再睁眼,外面已是晚霞满天,仪仗眼看就要走到驿馆。 林忱还是那个姿势,安静得仿佛一整天都没动一下。 她手里端着本书,萧冉抢过来看了两眼,看不懂又扔回去,说:“我一看字就头晕,这毛病可太不好了。” 林忱眼神都没动一下,道:“话本看得停不下来,越是正经的书越不看。” 萧冉反驳道:“那能一样吗,话本上大半都是图画,多生动形象。” 瞧林忱不理她,一声接一声地哼起来,还在榻上滚个不停,硬是要把人搅得心烦意乱才好。 林忱无奈地放下书,转而看她。 萧冉一骨碌翻起来,道:“殿下方才嘲笑我,我不高兴了。” 她爬过去捏林忱的脸,正色道:“说什么读杂书不好,这都是那些古板迂腐之人才有的偏见。” 林忱轻轻挥开她的手,敷衍道:“那我错了,好不好?” “不好!”萧冉气鼓鼓地盯着她:“难道殿下也觉得读那些治国理政的圣贤书比消遣的闲情话本更高贵吗?” 林忱静默。 “写情言事,自有一种道理,写得好了,自然也可以成一家之言。”过了半晌,她才说。 萧冉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再说,那些什么圣贤书都是臭男人写的,我才不要看呢。” 林忱笑笑:“这又关男女之别了?” “那是自然。”萧冉说得条条有理:“单是请殿下自观,你读的书多,身上是不是难免有许多男人观念?” 林忱顺着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还有,若是为了学习读书也就罢了,可若为了消遣读这些书,我就真的不懂了。别说是这些满篇大道理的话,就是我读的那些话本里也难免渗透着男人令人作呕的幻想。男女处境有别,男人的困境和女人的困境大不相同,所有的书都是为了解决男人的困境或者是满足男人欲望的妖言,女人看了只觉得可笑。” 林忱听了这话,不由沉思半晌,说:“正是如此,女人没办法在这些书里安身,她们的不幸也从来没有被立书撰言。” 萧冉一拍手,说:“我就知道殿下能懂得我。” 她笑得那么鲜活,令林忱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枝正在盛放的春花。 萧冉就是这样,她从来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如此敏锐地察觉这世间的种种不公。 林忱唯愿自己能保住她这仅存的天真。 她正欲靠近了,贴近那灿若明霞的面颊,窗外却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拍掌。 那人冷不防地靠近车帘,说:“萧常侍说得好啊!” 车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赶忙分开了。 林忱掀帘,略有愠怒地问:“李先生应该在后边随行,怎么出来了?” 李仁没骑马,反而骑着一头小青驴,因此正好同帘后的林忱平视。 “我找了殿下有一会了,结果前面那车里是空的。”他赞叹道:“殿下真是谨慎啊,如此即便有人心怀不轨想要行刺,这么多车队,找起来只怕怕难上加难。” 林忱虽然还是不高兴,可也不过一拂袖,请他上来说话。 李仁先对萧冉温和地笑了笑,转头又向她道:“之所以着急找殿下,是怕殿下因着举荐我的人,心里存了芥蒂,到时侯上下不一心,事情拖着不好办,得提前解释清楚才好。” 萧冉看着他一把花白的胡子,玩笑着说:“那你倒说说,是因为什么?” 李仁待年轻人总是没个正经,像讲什么秘密似的,说:“江常侍这两年不是喜欢在翰林修书吗,我与她因此相识。可能是江常侍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在水利方面还是有点造化的,因此早就有过要我去督修堤坝的意思。” 萧冉也把声音放低了,问:“她修什么书呢?” 李仁一边点着头,一边比了个拇指:“好书…好书,等修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林忱打断了两个人的眉眼官司,道:“先生多虑了,我若是真不信你,起行时便不会带上你。此去安西,修坝只是其一,最要紧的一点还是要查出年年决堤的内幕,我知道先生不但精通水利,官场人情之事也颇为练达,这会儿可有打算?” 李仁沉吟了一会,先问:“殿下的意思呢?” “先生多年来游遍天下,应当很擅长同百姓打交道。” 李仁点头:“我同殿下想到一处去了,届时我们分头行动…不过,我还别的事儿想问一问殿下。” 他盘算了一会,觉得当着萧冉的面说也无妨:“此一去安西,可还回京否?” 第51章 安西 林忱顿了一下, 萧冉的目光也变得玩味起来。 “算卦这事儿,真有这么灵吗?”萧冉笑着,指尖轻卷了卷肩头垂下的发, “先生算出什么,也告诉告诉我。” 她的语气透露着警惕, 林忱趁着衣袖的遮掩握了握她的手。 “文渊阁虽能代行政务,可总有些急件需要我亲自批复, 我便是想离京多逍遥几日, 只怕也放不下心。”林忱微微垂着眸子, 回答道。 李仁也便十分宽和地不再追问,只笑道:“常侍多虑了,倘若什么事都能求问上天,那老夫我岂不成神仙了。” 他哪里知道什么计划, 不过是隐隐绰绰窥到了一些别的, 借此对林忱要做的事有一些猜想罢了。 这一试, 不过想看看林忱待他是什么态度, 结果两个都对他这么严防死守的。 李仁便打算告退了,走前脑中灵光一现, 回转过来说:“过几日到了安西,殿下最好先不要露面,一是为了安全, 二来暗中行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结果。” ** 轻简的仪仗停在安西, 车里的人面对这古朴的街道,对这座城的第一印象是穷。 真是穷。 穷到路两旁的酒肆茶庄都破烂不堪,城外往往隔着好十几里才看到几处聚在一块的村落, 城内屋舍紧闭人烟稀薄。 并没有什么百姓夹道相迎, 看得出迎驾的街亭都是刚刚打扫过的——因为间走几步还闻得见地上的牛马粪味。 第70章 好在安西郡守一早就率领此地大小官员十七人在城外等候, 否则两人真以为来错了地方。 萧冉先下车,四周环顾了一圈,面对着刘郡守那张苦瓜脸感慨了一句:“郡守大人真是将大梁官员简朴的作风发挥的淋漓尽致。” 刘郡守早有预料上京来的大人会不满意,连连赔小心道:“常侍大人恕罪,不是我等不想招待,只是安西受灾严重,城内此刻也缓不出人手和银子布置。” 端午酷热,他官帽下系着的巾子都湿了,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一张原就不年轻的脸皱巴巴的,更显苦相。 萧冉笑道:“郡守误会了,如今赈灾是要紧事,哪怕是过几日殿下亲自驾临,看见您不事奢华不充排场,也只会赞许。” 她说完,随意地将手递向一旁的车厢,一名身着江月白纱夏衫的女子缓步下车来站到她身后。 郡守潦草瞥了一眼,还没看见脸,萧冉便道:“外边太阳大,辛苦各位大人在外边久等了,我们回堂子里去吧。” 于是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带着衙役仆从向城内走。 中途刘郡守问道:“只听说成玉殿下因要处理紧急事务在外城停留几日,可队伍中怎么也不见李先生?我对他可是早有耳闻,一直想拜会的。” 萧冉那白衣女子共乘一骑,偏首道:“想来名士就应当如此,行踪不定,才是高人嘛。”她笑了两声,才正经起来,“李先生说他对这些俗事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凑接风宴的热闹,因此提前在城中找好地方清修了。” 刘郡守有些怔愣,许久才点点头:“这样么…” 他久居这穷乡僻壤,听说李守中的名头的确是因为占卜,可没想到这位先生竟仍保留着前朝清修的传统。 心底里有些失落,神思也就在太阳底下飘飘忽忽。 他眼神落到萧冉身前那女子身上,方才没仔细看样貌,现在一打眼,那张脸在阳光下竟然惊人的夺目——毕竟汉人的眉弓与额头鲜有饱满得这样恰到好处的,那墨黑的眉与深邃的眼搭在一起被光一照,与不施粉黛的素白面形成强烈的对照,整个人挺拔而纤瘦,驽马颠簸,她的背却始终挺直。 他心里一震,暗暗揣测这女子的身份。 早听闻京里的萧常侍年少时放浪形骸,常与小倌戏子之流厮混,此人衣饰贵而不重,想必是… 通往城内郡守府的路不长,途中街道已经提前做了一番清理,百姓几乎看不见,偶有排着长队的流民和布施的粥铺。 林忱默默看着,贴近身后人的侧脸道:“果真,这样看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凭她在朝中炙手可热的身份,无论走到哪,当地官员都要提前布置百姓,摆好安居乐业的花架子。 这也是规矩,叫人来了看自己治下的乱成一团,冲撞贵人,就不只是原先那点罪了。 到了郡守府,府内自然收起了一应珍贵古玩,做出朴素俭省的样子。 至少林忱是这么觉得,她去过的公侯伯爵府虽不多,可也知道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地方,当地官员贪腐起来便越肆无忌惮。 走了一圈,好不容易在招待贵客的席面上安置下来,连萧冉都开始咂舌——这郡守装得也太兢兢业业了,连府中的仆从都换成了姿色平平的老人与粗妇,简直闹了她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问:“郡守大人家…平常也是这个样子?” 刘郡守摇了摇头,说:“原先自然没有这么不体面,只不过安西年年发大水,我身为此地的父母官,也不得不略尽绵薄之力。” 这意思,倒是朝廷发的赈灾款项不够,他自己变卖了家产? 萧冉在心里叹息,要不是林忱提前找到的安西灾民透露了情况,只怕她都要被这郡守的“清贫”打动了。 她喝了口案上有些发涩的茶水,看着摆了一桌却油水寥寥的菜肴,感到一阵胃疼。 “既然灾情如此严重,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她举起杯转了一圈,方才随侍的官员几乎都留在了外间,里面只有几个郡守家的门客。 刘郡守自然是连连应承,不过瞧向一边坐着的林忱,却见她始终没有出去的意思,不由得问:“这位…” 他纠结如何称呼,按说旁的官员带过来的姬妾称一声夫人也就罢了,可萧冉是女子,这与她相好的… “姑娘,是否要先出去?”他挑了个稳妥的说法。 萧冉挑了挑眉,有点使坏的意思:“哦,她怎么就要出去呢?” 刘郡守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她是谁?”萧冉眼睛弯弯地盯着林忱,话却是对郡守说的。 刘郡守支吾了一阵,有些小心,左右瞄了两眼,压低了声音道:“如此国色天香,想必是大人心头之爱?” 国色天香四个字一出来,萧冉脸上的笑就憋不住了。 她捂着肚子,笑得拍了两下桌案。 “果真是国色天香么,怎么之前从没有人说过?”萧冉一个劲儿地拱火。 郡守大人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并不知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被赞国色天香的那位端起了茶杯,一张脸上冷得开起了冰莲花,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放心吧,这位是文渊阁的备选女官,而今还没任职,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萧冉像只好不容易吮到了甜浆的狐狸,咬住了不肯松口。 林忱已经预见到她往后要拿这事儿揶揄自己多少回。 在一片闷热尴尬的夏日黄昏中,刘郡守磕磕巴巴地讲完了未来几个月的赈灾修坝计划,并表示饭后愿意带两位出去视察一下布施情况。 临走时,进屋收拾茶杯碗筷的老妇不知是眼神不济还是见不惯生人,手抖得摔了一个碗。 她连忙跪下,嘴里颠来倒去地说“郡守大人恕罪”之类的话。 谁也没将她这点毛躁放在心上,酷暑本就难耐,屋内的人急着要出去,刘郡守也只让她下去。 林忱拭了拭额上的汗,淡漠地往一旁瞥了眼。 萧冉却注意到了她这不寻常的举动,做了个口型,问:“有什么不对?” 林忱眼看着刘郡守外出张罗车马,才说:“你在自家,家里的老仆会叫你‘常侍大人’么?” 萧冉一震,心头有些寒津津的。 “你的意思,这人并非刘郡守…” ** 李仁换了身破烂衣服,在车内花了两个时辰易容乔装,如鱼得水地混进了等待布施的灾民中。 好在他这些年在外风餐露宿,没借李家太多的光,并未把自己吃成个肥头圆耳的大胖子,此刻稍稍将脸遮起来,扮作个难民竟然也不违和。 黄昏的街角,檐下阴凉处挤满了人。 人满为患,馊臭味隔着几里也闻得出来,但李仁在里面混了一会,还是觉得人太少了。 此处是安西主城,附近十里八乡受灾的灾民首先涌入的就是这里,其次才会往上京等地逃荒。 可进城一路,灾民虽多,却都井然有序,这绝不是郡守治理有功,而是有人将真正亟待解决的问题掩藏了起来。 他蹲在片瓦下,看着远处布置粥铺的官兵来来往往,问身边同样裹了一身破布的人:“你是哪的人?” 李仁会说一些安西话,但说得不标准。 那人听出来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丰县的。” “我说的嘛,口音不对。”他倒打一耙,“我是安西城里人,家里还有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今天第一回来,能得多少粮?” 那人蹲成一团,闭着眼,开合着干裂的嘴唇道:“什么粮?每人每天一碗米汤。” 李仁震惊,他并非没经历过灾年的公子哥儿,可赈灾没有这个赈法。 他着急地问:“那没来的人呢?” 那人费力地眨眼,左眼里都是淡黄的眦垢,说:“没来的?什么意思,没选上的?” 李仁敏锐地注意到了“选”这个字。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自顾自说下去:“没选上的就得饿死,现在这年头,哪还有一粒粮食,城外的树皮混着土吃,把树皮都扒光了…” 李仁按下心惊,问:“那兄弟你是怎么选上的?俺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被拉过来了。” 那人抬抬眼,道:“那你还怪走运嘞,要喝上这一碗米汤,俺们那多少人都打破头了。” 两人正说着,路的另一头忽然来了许多官兵,执着兵刃,把灾民们赶成一排。 李仁张望片刻,知道这是当地郡守要“表现表现”。 不过既然想表现,怎么还是只发米汤,难道安西真穷到这个地步了? 他和方才那大兄弟排在一块,远远见萧冉与刘郡守登上近侧的小楼。 李仁指了指,问:“那郡守都不管咱们?听说上京那边来了大人物了。” 大兄弟抬头看了一会,迷茫地问:“哪个是郡守?郡守不是在城外吗?” 第52章 君子 第71章 楼上的刘郡守扶着栏杆, 指向底下好不容易排好秩序的灾民,道:“安西多山水、少田地,原先虽也算不得富庶, 可也没有这样的大饥大荒年,如今安西的粮仓里还有十万旦粮食, 可灾民却有二十五万户,撑死能顶三天。邻郡的粮又迟迟不借给我们…” 萧冉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不借?” 刘郡守一噎, 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们不借, 郡守又为何不上书朝廷?” 刘郡守拼命拭汗, 林忱注意到他腰间没有带官印,挂着的两个香包看起来都很旧,且不是官员管用的款式。 “说来话长,安西多山, 因而也就多匪, 临郡通往安西的粮道上屡屡有盗匪出没, 因此运粮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萧冉唇角的笑淡而冷, 眸光掠过底下的灾民。 从她这里,能清楚地看见每个饥肠辘辘之人的表情。她看见他们一领到分来的米汤, 甚至来不及离开,立即就往嘴里灌去,每个人都用舌头把肮脏的破碗舔个精光, 恋恋不舍而又畏惧瑟缩地离开几步, 然而不愿回到那阴凉处,他们不畏惧潮热,仿佛多站一会肚子就饱了。 “原来如此, 那么安西总该有大户, 他们也不肯借粮吗?” 刘郡守腰弯得更低了, 磕磕绊绊地说:“有…有是有的…” 他都要撑不下去了,好在萧冉被底下的冲突吸引了目光,没有再问下去。 夕阳仍散发着余热,几个灾民喝完分来米汤,实在饿得厉害,于是蹲守在赈灾粥铺的外围,猜测必有人自己不喝带回去给家人,他们好趁机劫掠。 往年发生这样的事,官兵疲累,可能不会多管,但此时楼上众目睽睽,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几个人刚一闹起来,就一同被扣住拖走。 林忱眉心微动,叹了口气,刚想提醒一句不要伤到人。 谁料方才还低头哈腰一问三不知的郡守突然凌厉起来,高声吩咐道:“维持秩序,不得伤人!” 他那苦瓜脸上的两道眉吊起来,整个人身子探出栏外,指挥了老半天,喊得脸红脖子粗。 萧冉也怔了,微妙道:“大人倒是有一颗爱民之心。” 刘郡守也许是累着了,神情只是有些悲苦和麻木,并没有接着打官腔。 他缓了缓,突然问:“常侍大人久在京城,知不知道那位成玉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萧冉好不容易忍着没回头去看。 林忱的目光也向他扫过来。 “郡守是说,殿下有何喜好?” 刘郡守垂首,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便我想投其所好,恐怕也拿不出能入殿下眼的东西。” 萧冉敲着栏杆,只觉得这团迷雾越来越怪。 假郡守,真山匪,还有满城的灾民,破落的大户,拿不出一粒米的官仓,安西这地方真是有意思。 “殿下啊…”她的目光还是往后绕了一圈,从林忱脸上擦过去,“不知郡守可曾听闻,前朝第一位皇帝年老时喜欢追求仙道,于是在皇宫中修了许多暗道,又在自己住的地方放了一位傀儡皇帝,他行踪飘忽不定,心思更令臣子琢磨不透,因此,底下的臣工日日提心吊胆,生怕陛下哪一日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语气戏谑,刘郡守却没有风趣的品质,还问:“果真如此吗,萧大人真是见识广博,我就从来没听说过这则逸闻。” 他嘴上先奉承出来,心里反应了一会,也没明白萧冉的话和他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站了也有一会儿,只好请人先回去。 到了郡守府,第二日便要正式商议救灾事宜,刘郡守心思难定,还是决定请人吃点夜宵。 甜甜的酒酿丸子吃了一半,林忱正搅着里头的桂花碎。 刘郡守说:“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先请示过萧常侍。” 萧冉点了点头。 “我想您也知道,安西这地方不算大,管事的官员大约只有十地的县丞,每两县并作一城,有巡示一名,再往上是郡里的郡丞、郡守以及京城派来的监管等。这些人明日都会过来议事,可我还想向您举荐一个人。” 萧冉喝了口清甜的酒酿,眼睫微动,问:“谁?” “此人出身翰林,后来外派历练到了安西,不过现在只是郡守府一名小小的幕僚——名叫郑鲁才。” 听到这个名字,后面林忱的瓷勺柄轻轻敲了下碗沿。 萧冉也抬起头来。 刘郡守试探道:“大人意下如何?” 萧冉用丝绢手帕拭了拭唇,问:“我记不大清了,此人是不是齐宴的学生,和何坤是同窗来着?” 刘郡守仿佛听不出来她的弦外之音,庄重道:“是的,郑鲁才不但是他的学生,且是他的子侄,自小与他十分亲厚。” 萧冉和林忱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 “郡守大人久居安西,对上京的人事恐怕不大了解。”萧冉故意试探,“我同齐大人私交不大好,看见他家的亲戚就烦。” 刘郡守眉心紧簇,眼睛微垂看向地面,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拜道:“我想问一问常侍,安西受灾多久了。” 萧冉算了算,说:“从端午水讯,到今儿…有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以来,单是官府统计,每日就有两千人死于饥馁。大人原先高居庙堂之上,眼睛见不得这些受灾的百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如今既然不远千里奔波到此,一路上生民深陷于水火的惨状…应该了然于心了吧。京城的党争纷扰,与我这样的小人物无关,我举荐郑鲁才,除却他的确有应对安西之灾的良方,更重要的是想知道,常侍是不是肯暂时放下派系之别,与成玉殿下共同拯救安西的百姓。”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不留情面,历来官场上都有拉帮结派、斗得如火如荼的事,可这些是阴私——人人知道,人人都不说出口。 刘郡守是第一个说出口的,他抱着慨然的决心说:“大人先前问,为什么不向安西的大户借粮,现在我回答大人——是因为安西早就没有大户了。安西的山匪已经猖獗到了极点,他们劫掠百姓的口粮,官府剿匪不力不敢上报,只能坑害城里的大户,先是以通匪之名抓其家人,再索要赎金,名曰‘贼开花’。从早两年开始,便有许多大户因此破产,今年受灾如此严重,就更不用说了。” 他说完,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萧冉回望过去,林忱眼眸沉沉的,里面藏着的猛兽正缓缓复苏。 “你是…郑鲁才?”林忱轻放下瓷碗,问。 暴出了这么多阴私,自然是不愿意再装下去了。 不过“刘郡守”——也就是郑鲁才还是惊诧地抬起眼,不明白为什么是林忱先说话,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启程之前,你的老师齐宴就曾暗中递给我消息,说他之所以坚持派自己的学生何坤来,是因为这里早有他的故旧——也就是你,郑鲁才。”林忱从袖中取出白鱼玉符,“一开始的公派是个意外,如果顺利的话,在安西待上一年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升官。” 郑鲁才的脑袋尚在发懵。 “为什么一个翰林出身的学士会甘愿在穷乡僻壤的郡守府里做幕僚,现在我有几分明白了。”林忱捏着玉符,倾身向前,“像你这样,孤身一个人,竟甘愿在这卧薪尝胆、放弃大好的前途,只为搏一个揭穿府堂阴私、救民于水火的时机。我好奇,倘若这时机迟迟没来,你又如何?” 郑鲁才眼风略过那活灵活现的白鱼玉,心里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成玉殿下,但嘴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问:“这些都是老师告诉你的?” 林忱一滞,哑然失笑,并不计较他的无礼,随意点了点头。 萧冉敲起二郎腿,拂了拂红袍,兴致盎然地看热闹:“郑学士心肠好,不过安西风雨催人老,让您而立之年就能扮刘秘了。” 郑鲁才看着桌子上的玉符看了好一会,强制性地回忆前时种种,不由得满脸菜色。 他也想不到,一次会面,宾主双方的身份都是假的。 忍住自卖自夸的尴尬已经是竭尽全力,把殿下认成宠姬的乌龙就像当头棒喝,把他的羞耻心一下子打醒了。 偏偏萧冉托着腮,把他那张红透了的老脸盯住了,恶劣道:“怎么了,难道是殿下的笑容太‘国色天香’,把你迷倒了。” 郑鲁才脑袋里嗡地一阵响,瞬间一个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 李仁根据灾民兄弟的口述路线,找到了城外正在“选拔”的地点。 据不知哪一路不可靠、不保真的消息说,本地的郡守要征兵,在城外搭了个擂台子,只要身强体壮、四肢健全的。 这当然很怪,大灾之年,赈灾还赈不过来,招哪门子的兵。 但李仁不怕怪,只怕怪事是子虚乌有,毕竟要真有这么个地方,那大家不得挤破了头? 大兄弟和他再三保证,要不是自己坏了眼睛瘸了腿,自己也会去。 第72章 李仁暂时选择相信,在山中七拐八拐,翻过了好几座小土坡,终于发现了“募兵”地点。 没有登记处,也不考察黄册户籍,只有两个人打眼看,合眼缘的就分到左边,不合格的直接走人。 另有一队身强体壮的佩刀壮汉守着一堆干粮馍馍,合格的就给一个。 李仁抓住个人,问了问郡守的事,答案是收获了两道莫名其妙的目光。 此处也不是在募兵,而是在招山匪进山。 “山匪落草还要挑人啊?”李仁不得不惊奇,虽说灾年落草为寇的人要多一些,可这么明目张胆的也不多见。 再说,整个安西都没有粮,他们抢谁去啊。 “那当然了…进山就能吃饭,现在粮食比金子都贵,而且景阳寨平常是不收人的。” 那人狠咬着刚到手的干粮,含糊不清地说。 李仁直觉自己抓到了关键,于是走到一边排起了长队。 好不容易“落草”一把,没想到排到了地方,挑人的山匪上下打量了一圈,道:“年纪太大,不要。” 李仁赔笑道:“我年纪不大,就是胡子白的快,我腿脚利索的嘞。” 另一个山匪拽了拽这个,嘟囔道:“看着不那么干巴瘦就行了,管他老不老。” 李仁抹了把汗,深感如今世道什么活都不好干。 他拿出一枚铜钱,趁着往前赶路的间隙向上一抛,得出一面大凶的卦象。 第53章 双簧 林忱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她来安西,其一为运送粮草、修筑堤坝,其二为清剿匪类、肃清后患。 所以, 她轻车简从,仪仗仅仅由一千名锦衣卫以及她的私人卫队组成, 这样即便出行千里,路上也并不费多少口粮。 锦衣卫在京城时就专事暗杀与探听情报, 安西的匪类虽分布在深山老林, 但好在与官府勾连甚深, 给了这些便衣探子插手的机会。 负责监探的人四散分布在安西各县,还有一部分深入山林,行动效率奇高,第三天便带回了景阳寨八处匪窝的大致位置。 不过所谓狡兔三窟, 摸到的只是边边角角的散兵游勇, 最主要的一处匪窝藏的很深, 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探到。 来安西的第二日, 原定的集会暂时作罢,未出动的锦衣卫将大小官员控制在原地, 以防其中有人与匪类暗通消息。 郑鲁才从一个粉头家带回了刘秘,途中绝口不提以上种种,只说上京来的萧常侍认出了自己是假货, 而今正在郡守府发火呢。 刘秘年纪一大把, 是个真真正正的软脚虾,否则听闻上京来人,也不会像只王八似的把脖子缩在壳里不出来。 他坐在车里, 都要吓哭了, 问:“这该如何是好, 听说文渊阁的女官都是夜叉转世,更何况还有那一手遮天的公主殿下,她要是到了,我这项上人头还能保得住吗…鲁才,你可要救我!” 郑鲁才在心里冷笑。 当初刘秘六神无主,提出让自己假扮他这蠢法子,他便将计就计,先试一试上京来人是否可靠,若来的是正派人,他自可以和盘托出。好在他运气不错,殿下心怀大义,萧常侍又是个极聪明的,他们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不怕问不出匪窝的下落。 “郡守大人不要怕,上京来了多少回人,哪一次咱们不是逢凶化吉,这次来了个文渊阁的常侍,难道就变了天吗?” 郑鲁才这番话不仅是安慰,更是试探,果真刘秘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对…对…” 他一把握住郑鲁才的手,说:“真出了事,咱们在上京也不是没有人的,到时侯,那位公子绝不会袖手旁观。” 郑鲁才趁热打铁问:“郡守大人一直不告诉我是哪位公子,现如今我为了大人身犯死罪,难道您还不打算讲实话吗?” 刘秘一听,面有愧色,却只是摇头,道:“这位公子一向只同景阳寨联络,我如何得知。” 他早没了主意,自然也不可能撒谎,郑鲁才有些失落,不过戏才开场,重头菜还没端上来,倒也不急。 “既如此,我也不问了。不过大人一会可要注意,萧常侍盛怒,且叫来了今年修堤坝的监管,要详细查问河堤失修以及粮草等事,监管为了脱罪,必然往您身上推卸责任…” 郑鲁才眼含担忧,半吞半吐。 恰在此时,马车到了郡守府,刘秘下车的时候腿直打晃。 ** 府内堂后,林忱正要出门,萧冉收拾收拾,也准备粉墨登场。 “你说,我长得这么和善可亲,怎么人人都叫我扮黑脸,以前在六部堂子的时候也是,一出事总是我发威、人家做好人,啧啧。”萧冉揽镜自照,又耍起嘴皮子来。 林忱没什么表情,只是专心整理衣摆上的褶皱,不去理她。 “肯定是因为特意把好话都留着说给你听,所以对别人只剩下冷言冷语。” 萧冉从背后挟住她,闹着一定要问个是不是。 林忱深潭似的眼睛里汪起层层的春水,却不说话。 正这时外边传来响动,门子通报的声音传来。 萧冉赶忙正好衣冠。 马上要出门,背后林忱却叫住她,语气是冷冷泠泠的河水,她故意拖沓着,问:“遇见我以前,你的好话都说给谁听了?” 萧冉一怔。 这话音像一股凉又甜的溪水,从古老而原始的山林上淌下来,融开了疏朗的秋风和高挂的秋阳,一路蜿蜒曲折地流到她心里。 解了苦夏的渴和热。 林忱反攻完,从她身边擦身绕过去,自己先走了。 萧冉的手蹭过那丝丝凉凉的纯白的衣袖,不禁满面柔和。 她的殿下远离京城的阴云、出来这一趟,心境莫名放松了不少。 这句听着是酸的,可一咂摸却是满满的蜜,那素来爱吃闷醋又不作声的主儿能这样说话,不能不叫人惊喜。 ** 萧冉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一敛而尽。 这瞬间翻脸的功夫她练了多年,如今也算大成,刘秘被她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一扫,一下子跪到在地上。 “胆子这么小,却敢办这么大的事,刘郡守,我该怎么评价你好呢?”萧冉走到他面前,脚尖踢了踢另一侧五体投地许久的监管。 “还有你,今年才上任,就敢狮子大张口。到底是吞了多少钱,能让安西十县的堤坝毁了八处。” 监管完全没明白,上京来的常侍何以刚来就认定是堤坝被毁是因为官员侵吞公款,明明是完全没证据的事。 想给一旁的刘秘递个眼神、通通眼风,眼睛都挤酸了对方也不看他一眼。 身后的郑鲁才轻轻咳了一声。 刘秘猛然叩首,倒豆子似的道:“真的没有多少、真的没有多少,监管拿了三成,我拿了一成,都用来买粮食了,” 一旁的监管:“……” 叩头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又快又响,萧冉都有点烦了。 “行了,买粮食?买什么粮食,好大的善心!你要是真有心,朝廷发的粮食不够你赈济百姓?” 她这几句话又快又冲,刘秘早已瘫在地上化作了一滩泥。 监管虽不明所以,但被出卖的怒气全冲着刘秘去,加之想给自己找补,遂说:“常侍大人,小人真是冤枉啊!明明是郡守说,匪类猖獗,若不向山中孝敬钱粮,安西必起大乱,所以修堤的银子五成都给了山里…” 萧冉背在身后的手抖了一下。 很好,五成给了山匪,一成收入郡守府,三成送给监管做人情,加上没有说出来的克扣,用在正途上的银子可还够得上一成? 郑鲁才疾速膝行上前,扶住哭泣不止的刘秘,也勉为其难地掉了两滴眼泪。 “郡守大人这么做,也是为了安西的百姓!” 他冲着监管吼了一句,又对萧冉道:“此地的匪类确实猖獗,他们横行乡里,糟践百姓的牛羊田产,官府每每派兵攻打,他们就躲进山里,加之窝点隐秘,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啊。” 萧冉漠然向下俯视:“是没办法,还是想缩头?你倒够护着你主子,陪他办蠢事替他冒风险不说,此刻还敢狡辩。” 刘秘感动于郑鲁才替他说话,哆哆嗦嗦地说:“是真的,安西如今的粮仓这么空,就是因为山匪长期打家劫舍,为了百姓的安全,不得不把官仓里的粮食给他们。” 萧冉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讽刺道:“官儿做到你这个份上,也算到头了。” 郑鲁才先前就透露,这刘秘还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太过软弱,在太平地界尚要受下边人的欺负,何况是面对凶神恶煞的山匪。 眼看着两个人把自己洗得白莲花一般,监管甚为不忿,指着刘秘恨道:“根本是一派胡言,此人早就与山匪暗通款曲,当初我到此地,他便说‘监管年年来年年走,山匪却在此处扎根’,因此要我拿了银子就不要多管闲事,他好认贼作父,隔三差五地往山里跑。” 第73章 刘秘慌里慌张地刚要说话,郑鲁才就按住他,抢白道:“即便与匪类虚与委蛇,那也是为了探听到匪窝的位置,再说,我们郡守大人而今已经得知了他们扎寨何处,怎么也该功过相抵!” 这一句高高地把刘秘架到了火上,偏他自己还懵然不知,心里甚至觉得郑鲁才说的有道理。 萧冉心里火热,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么…那郡守大人可要好好想想再说,要是到了地方抓不住人,你自己想想吧。” ** 林忱坐在驿舍的窗边。 竹秀收到锦衣卫传来的消息,上前报道:“景阳寨的主力位置已经探明,其余八处人手已定,只等殿下一声令下。” “确定没有漏网之鱼了?”林忱支着下巴,看窗外空寂萧条的街道。 竹秀道:“听说景阳寨的人素来称自己‘九头鸟’,指的应该正是这九个地方。” 林忱应了一声,想了半晌,问:“李仁呢?有消息传来吗?” 窗外一阵急风呼来,天阴沉沉的。 竹秀微噎,说:“李大人的消息九个时辰前就断了。” 林忱的目光看过来,竹秀的额际见汗。 李仁当然不是一个人混迹在灾民堆里,锦衣卫也要打听情报,彼此顺路自然可以传递消息。 不过自从出城往山里去,这人留下的痕迹就断了。 李仁家世煊赫,却萍踪浪迹,自己虽不以为意,却把随行的锦衣卫吓得够呛,一时也没赶上报。 林忱正沉吟着,突兀地,眼前似乎花了一瞬。 她深按了下额角,觉得应是昨夜未眠的后遗症,便没当回事,接着和竹秀说话。 “他混迹市井多年,脚底抹油的本事应该还是有的,倘或有失…” 她本想说“也不用管他”,但到底咬住了语音儿,留了一丝余地。 “今夜子时动手,先攻八个子寨,封住主寨的上下山路,鸡鸣收兵,我要见到收效。” 第54章 夜袭 九个时辰前, 李仁被蒙住眼睛带上了山。 深夜里,他们穿过茂盛的树林,耳侧叶子相互摩擦, 沙沙声在寂静中响起,宛如一条阴暗爬行的蛇, 蛇腹擦过地面,静静等候着捕获猎物。 山匪带回了很多灾民, 然而大家很有默契的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静夜里, 走上这样一条落草为寇不归的山路, 心里大抵是有些苍凉的。 虽然这苍凉很浅,也不像文人豪客那样表现为华章与刀光,可到底是有的。 一到山上,山匪将他们安置在一处草堂子里, 李仁又见到了两个山匪。 同带人的这两个不一样, 他们身量矮、鼻子塌, 一般人或许会将这点细微的差别忽略, 可李仁见多识广,一眼分辨出这是两个瀛洲人。 从前他在海上就见过来自瀛洲的浪客, 他们惯用的是刀,一人一刀,可抵蛮人的骑兵。 带路的山匪不打算说什么, 只拿了衣裳与他们换。 有人撑起胆子搭话, 两个粗壮的山匪看也不看他一眼。 等所有人都换完了衣服,他们巡看了一圈,觉得满意了, 才道:“先吃馍馍, 吃饱了, 过了今晚再说。” 语气可谓豪横,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这么多人的口粮。 一路上李仁有过许多猜测,最终也不过落到这么两条路上来——一是景阳寨不缺粮,要么是提前囤的,要么是从官仓大户手里抢来的,二来就是寨主不需要操心他们这些人的口粮,毕竟过了今日没明日的死人是不用吃饭的。 他心里盘算着许多道道,可饿得眼放绿光的灾民们没空想这么多,虽然进山前每个人已经领到了一个馍馍,可大灾之年,每个人的肚子都像是无底洞。 唯一饱着肚子的是李仁,但他一点也不嫌弃馍馍难以入口,一边同其他人一样连噎带拿,一边凑到带路山匪的跟前,殷勤道:“新来了这么多人,厨房恐怕很吃力吧,我原本是厨子来着,让我去帮忙,保证爷们儿吃得满意。” 带路的原不屑于同这群饿疯了的泥腿子说话,不过听他大言不惭,还是忍不住嘲讽道:“你倒怪机灵呢,饿老鼠进粮仓,你自己说你是去干什么的?” 这李仁就得为自己正名了,他道:“这可不是说笑话,大江南北我都跑过一遍的,哪里的菜都上手哩!尤其是青海那一片我待过好多年,连瀛洲那么生僻的地方来的客船都说我手艺好。” 带路的正准备叫他吃个拳头,叫他闭上那张夸夸其谈的嘴,伫立在门一侧、沉默许久的瀛洲人却侧过了眼睛。 ** 景阳寨的二把手姓斋藤,可大梁没人听说过这个姓,而且念起来怪里怪气的,所以只根据他自起的名字,叫他“冷先生”。 跟着他远渡重洋的那些瀛洲浪客倒会遵照旧例,唤他“家主大人”。 这位冷先生离开瀛洲十多年,今夜的明月圆而亮,不禁唤起他的思乡愁绪,那一口家乡味道也牵连在他的心上。 鲫鱼虽早就买好养在缸子里,可原本会做瀛洲菜的厨子跑了。 人对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格外渴求,加之冷先生在大梁多年,着实学了几分风雅性儿——那离开之前对月饮酒、吃一次家乡的鲫鱼羹的渴望也就达到了顶峰。 当其中一个浪客对他说新抓来的“羊羔”里有人会做瀛洲菜时,他很高兴地同意了。 他沉浸在对家乡的幻梦中。 即便当初从瀛洲出逃的历程并不体面,可如今他有了万贯家财,回去自可以做一方霸主。 当鲫鱼羹端上桌来,他打开瓷盖,羹汤的质地似乎也印证了他的幻想。纯白的羹汤散发着暖而醇重的香气,家乡和贵重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道菜最考验火候,重了失去本味的鲜美,轻了又难免有腥气。 即便是瀛洲的厨子来做,也分个三六九等。 冷先生问:“那厨子是我们的人?” 浪客摇了摇头,道:“但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去。” 冷先生有些失望,打算见人一面的愿望却没有消失。 李仁就这样,凭着一份好手艺登堂入室。 他进去的时候,见一个身着瀛洲服饰的人佩戴整齐,正背对着站在窗口望月。 李仁低着头,八风不动地行礼,半点儿世家子弟的倨傲也没有。 他的伪装可比娇生惯养的殿下以及自曝身份的郑鲁才强上万倍,任谁看去,都会觉得这不过是市井里最俗气的一个老头。 冷先生回头看了他一会,问:“你为什么会做这道菜?” 李仁道:“小人前些年总是在外做工,这些年老了才回到家乡来,在外谋生不易,什么都得会一点。” 冷先生有些兴致,外面寨中人忙忙碌碌,他却怡然自得,觉得这样才算是有气魄和风范。 他问:“你还会什么?” 李仁答:“占卜看相,修理屋子,建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要紧的手艺。” 冷先生问:“你最擅长什么?” 李仁抬头瞄了一眼,他有一双火眼金睛,看人往往特别准。 “占卜…倒是挺准的,您要不要试试?”他省却了称谓,因为瞧得出来,这位并不想以山匪自居。 冷先生在他身边绕了两圈,答应了。 “我今日要启程,你就先算算我该向哪边走比较吉利。” 李仁心里一惊,暗道果然如此。 从山下慌慌忙忙抓了那么多人,不是要人当替死鬼就是当垫脚石。 他掐指一算,装出一副神棍样儿,说:“虽要出海,却应该向南走。” 冷先生半天没说话。 李仁的眼睛微微眯着,在心里打八卦阵。他猜这帮瀛洲人必是要携了金银珠宝回去,可偌大景阳寨,肯定不止这一帮人要分钱,那景阳寨一把手听说是个蛮人,这瀛洲老弟怎么也不请他分一杯羹呢。 冷先生嗤笑了声,操着略带口音的汉话,说:“你不是灾民吧。” 他转悠了一圈,李仁适当地露出惊恐的表情。 果真,这人自作聪明道:“你想诓我向南走,把粮食带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 李仁心里暗呼一声,倒也是个大消息。 他思虑是接着装下去好,还是趁此机会下山去,外面却突然传来震天的杀声。 不知事的小毛贼冲进来,惊慌道:“不好了冷先生!官府的赤鬼打上来了!” 李仁明智地站起来缩到墙角,只见又一群浪客冲进来,一刀捅死了说话的小贼,用瀛洲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冷先生做了个手势,说:“把那群人放出来,叫人抬东西,我们走。” 李仁正转着眼睛,姓冷的却转过头指了他一下。 “把厨子也带走。” ** “殿下,郑大人来回事了。”竹秀进屋道。 此时已是深夜,林忱和萧冉原正在分吃一碗莲子粥,闻言彼此都有些疲惫。 第74章 林忱食指微叩了下桌案,叫人把粥撤了。 “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萧冉转了转舌尖,回味了一下莲子的清甜,扫空了倦怠,挺直了身板坐起来,面上又是精神奕奕的样子。 林忱却只是合着双手,阖目坐着,沉沉地像入了定。 室内烛火微摇,距离攻下景阳寨八处已经三天了,可主寨的围剿却不顺利,山上的人没法逃走,底下的官兵也没法攻上去。 此时雨水连绵,即便是想放火烧山也不占天时。 郑鲁才进屋就跪下了,请罪道:“臣对于安西的兵,实在不能如臂指使,要攻的虽不过一小小匪寨,可他们据此多年,又有足量的彪悍马匹…” 林忱抬手,打断他问:“你只说,该怎么办。” 郑鲁才道:“不如还是从朝中调度武将前来。” 室内一时安静,萧冉侧眸去看,只见林忱的眸子低成一道完美的弧线,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她的公主殿下素来穷思竭虑,走一步恨不能往前看一百步。 然而是人非神,哪能处处周全? 及此,萧冉道:“大梁近年来将星凋零,青黄不接,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那些老人逐个去世,他们的儿子又都是纨绔高粱之辈,剩下几个有才有德的都在镇守四方。朝里那些酒囊饭袋,纸上谈兵也就罢了,真动起手来,恐怕连我都不如。” 她站起来,轻轻松松地伸了个懒腰,笑道:“锦衣卫我熟,这些年在京城,我和他们搭伙办的事不少,不如由我出任先锋,为殿下分忧。” 林忱合着的手微微一颤,长而致密的睫抖得像烛影下扑扑朔朔的飞蛾。 蛾子很快歇了下来,她抬眼望上去,黑亮润泽的眼里依旧只有淡漠。 萧冉低头与她对视,俏皮地笑了一下。 郑鲁才在身后为难道:“常侍大人…从前也领过兵吗?” 萧冉转过去,微昏的内室,一点光亮仿佛全照在她身上。 她还是那身红色的官袍,但并未着冠,墨发随着这一回头微微飘动,橙黄的火映在她的眼睛里,将她整个人衬得无比鲜亮。 “大梁多年未起战事,你问问朝中的武将有几个是真带过兵的。” 郑鲁才一噎,无话可说。 林忱已经移开了眼,看向窗外。 “不行。”她冷冰冰地说。 萧冉一怔。 正这时竹秀又推门,探头探脑地进来。 林忱喝了一口案上的冷茶,说:“又有什么坏事要报?” 她语气反常的冷硬。 竹秀一贯见到的林忱都是八风不动的冰山,鲜有活人的生气,此刻直觉她动了大火,哪里还敢说话。 萧冉便叫两人都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们俩,萧冉便笑了,两手撑在林忱椅背上,将她整个人环住,调笑道:“我们殿下怎么不冷了呢?” 她趁机摸了把人的脸颊,夸张道:“哎呀,不但不冷,还好热!有这么生气吗?” 林忱挥开她的手,公事公办似的:“你不合适去做这事。” 萧冉皱了皱鼻子,嫌道:“殿下的嘴比鸭子还硬,迟早有一日遭报应。” 林忱只侧着脸跟她僵持。 萧冉便顺势坐在她身上,用小指去勾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她的发扫过林忱的鼻尖,幽幽的香像夜里的昙花。 好不容易放平了心态,劝道:“朝中的武将能不能用暂且不说,但殿下身在京城之外,太后又不知何时…若是此时开口向京城要武将,那些人必会攻歼殿下心怀不轨。” 她起身离去,凭轩远望,“朝中看似一潭死水,可底下却波涛汹涌,一瞬间就能改天换地。就像殿下的处境,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稍不留神就会翻覆。” 她柔和而坚定地看过来,说:“我要守护殿下,直到风清月明的那天为止。” 第55章 审问 子时一刻, 萧冉带着一千锦衣卫并安西的斥候趁夜从小路进山。 他们从城东出去,林忱站在斑驳破损的矮城墙上目送。 此夜月黑风高,城墙上燃着的火把不及远处, 能照亮的只有眼前刀戟斑驳的城墙。 安西没有护城河,眼睛向下向远望去, 绵绵不绝的黑色树影像极了獠牙差互的鬼怪。 身着轻甲的人骑在马上回望,面貌模糊的, 却透着能够冲破一切的锐意鲜活。 林忱不用看也能想见到, 她必是玩世不恭地眨着眼睛, 摆出那既招人怜又招人恨的笑颜,轻轻做着口型。 也许是“殿下,你担不担心我”,又或者是“怎么一副闷沉沉的样子, 活像个呆头鹅”, 总之尽是一些不着调的话。 萧冉就是这样, 每逢心里不安定, 面上总要风轻云淡,从前是不想让别人看轻, 现在则是不想让人担心。 林忱轻拢着手,夏夜的黑云滚滚、风声萧萧,她穿着薄衣, 竟在盛夏感到一丝凉意, 向蛇似的从颈后爬到胸前,一直钻到心里去。 郑鲁才在她旁边立着,右手搭在城垣的旧痕上, 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在那如霜似雪的玉面上却找不到一点表情。 一晃神, 年轻的殿下同从前威势正重的太后重叠,两道背影都是云笼雾绕。 他猜不透她究竟有没有一点担心的意思。 “殿下放心…此夜云低风急,后半夜便有倾盆之雨,我们的斥候精熟山路,依照计划,四面埋伏中开出一角,必能将人引到峽中,一举擒之。” 听到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林忱也并未露出欣悦之色,她眼角眉梢还是淡淡的神色,火把舞动着,斯人却像一尊怎样烘烤也不会融化的冰像。 底下的队伍要出发了,马的嘶鸣隐在风中,又被城墙阻隔,墙上的人只能看到一片黑云席卷过光秃秃的大地。 林忱接过旁边兵士手中的火把,眉目间有些微妙的隐忍。 她在人前强装淡然,永远都是大权在握、无心无想,可人非草木,这样的隐忍也让她痛苦。 她的斗篷越出城墙,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在这一瞬间,她的眉似蹙非蹙,那泓如秋水的愁绪化作了一条线。 郑鲁才直到这时才怔了一下,默默退场,确定她和太后到底是不同的——殿下会爱人,深爱而自知。 马上的萧冉也似有所感,但回首,安西的城已经远去,疾风吹打着她的脸。 那张脸并不如林忱所想的轻松,仗着人看不见,萧冉自可以了无挂碍地担心。 她当然担心,担心此战是否可胜,担心能不能夺回一城人的粮草,更担心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她虽不惜此身,却不想让殿下自责。 ** 城墙上的郑鲁才护送林忱回城,沿路遇到不少叩首的灾民。 那些窝在檐下巷口,还有回头重在安西定居的灾民纷纷涌出来,瞻仰公主殿下的玉容。 这些日子,他们的口粮全来自上京的贵人,那贪枉的郡守已经获罪下狱,安西终于迎来了雨过天晴的好日子。 民心的转向是林忱此行最大的目的。 安西人口不算多,地域却很广博,她将来要做的事,必须先赢得百姓的支持。 民心是一团火,她亲身而至,就是给了这团火第一颗火星。 郑鲁才看着给一口饭就能感恩戴德的百姓,再去看前面的玉轿,不由得微微晃神。 老师总是说,朝中党争不断,皆因女子当权乱政而起。 但他深居这苦地多年,却有了些不同的想法——天下何处无党争? 便是这小小的安西,人与人之间照样是勾心斗角内乱不断。重要的并非他们这些身居庙堂的大人如何,圣人在意的是天下百姓。 若有人能做到清明独断,那么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是百姓的幸事。 到了驿馆,竹秀早已等在门口,他面色凝重,上前附耳。 郑鲁才看见林忱的面色慢慢转了。 她眉睫轻动,手里接过竹秀提着的灯笼,说:“没想到,安西的匪类还有这样的本事。” 竹秀有些着急:“这瀛洲人狡猾如鼠,不但人溜了,甚至留有后手,叫人冒充自己,又抓了灾民趁乱冒充亲信。若非殿下叫我们细细审讯这些人,等到觉察不对,恐怕就得在秋后问斩之时了。即便如此,而今也过了三四天,再要去找…” 郑鲁才在一旁大惊,他自是没见过景阳寨的头目,没想到还有这偷天换日的一手。 他看向林忱,措手不及,深知自己也有责任。 那人却只静立着,驿馆前哗啦啦响着的树叶被院里四处点着的灯笼照得发白,像四散纷乱的雪。 “你忘了吗?我们还有李仁。”林忱无谓地抚掉肩上的一片青叶,“何况他们长途跋涉,如何能携带辎重,粮草必定还在安西。景阳寨的粮食不可能全放在山上,只要套出余粮在地点,就能解燃眉之急。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逞勇剿匪,而是赈济安西的百姓。” 第75章 她提灯叫人牵来乌笙,道:“随我走一趟,狱里必有知情之人。” ** 地方上的大狱不似大理寺齐整,也不似昭狱的阴森,单纯只是破败。 因为新近抓了景阳寨的重要头目,才显得有几分郑重。 当差的深夜惊醒,闻知成玉殿下要提审犯人,不由得都激灵了几哆嗦,赶忙拿水把自己和死囚都冲干净,又将人套了棉衣囚服,以免污了贵人眼目。 被拖着的死囚是个瀛洲人,先前考证是寨中的二把手,从入狱起就神神叨叨的。 狱卒将人拖到堂子门口,深夜挂起的雪灯白亮一片,他们这才发现,此人肮脏凌乱的灰白鬓发下,竟扯着一张笑脸。 两个拖着他的人都觉得寒气森森,正把人拖过高高的门槛,才发现部堂高椅下已经立住了一个人。 瀛洲人并不畏惧,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瞧了林忱好一会。 口吐恶言道:“果然,是个夜叉似的女人。” 一旁立着的竹秀面带寒霜,一脚将人踢了个翻个,瀛洲人趴着吐了口血,暂时消停了些。 林忱优游地走上高椅,扶着扶手坐下,微微侧着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冰冷地打量着他。 郑鲁才也在一旁仔细观察。 瀛洲人数日来身受重刑,脸上莫名的傲然神色却一刻不曾抹消,他昂着脑袋,脸上的笑怪诞又得意,叫人看着很不舒服。 哪怕两个狱卒强压着他跪下,此人仍是冥顽不灵、无动于衷。 林忱很善识人,人的情绪千变万化,她却总能触到这汪洋的情绪之海下关键的一块基石。 她眉毛都没动一下,整个人显出一种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山巅的一块玉。 只用一句话,就让瀛洲人脸上骄傲的神情褪了色。 “你一定在想,你的主子真是聪明,玩弄世人于股掌之中。” 瀛洲人的眉毛打下去,脸上隐藏的欣快变作了凶狠的怀疑。 他半呲着牙,垂下头去,不作言语,头脑中却飞速地来回辩驳和推测。 “怎么?很惊讶么,你应该也知道,迟早会被发现的,只是你没想到会这么快,你主子还没走出大梁的边境吧。让我想想,从大梁出海的必经之路有多少,你们要走的又是哪一条?” 林忱微合着食指,作出戏谑而冷漠的表情。 底下的竹秀是第一次见她亲审犯人,只觉得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这样的殿下他很陌生。 郑鲁才却暗自抹汗,知道这样一步步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有多可怕。 果然,瀛洲人被激怒了,道:“你在这弯弯绕绕有什么用,家主大人早已带走了大梁的财富,他自由了,而你们损失惨重!” 他瞪着眼睛,凶神恶煞。 林忱却只换了个姿势,皱着眉嘲弄道:“是么,自由了?你也不想想,我是怎么在三天之内发现景阳寨的人被掉了包。放你们走是想看看路上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收获,比如,你的主子和上京的谁通信,结果等了一路,白费功夫。” 她的言外之意令瀛洲人胆寒。 他额上冷汗直冒,心里一直默念复诵着斋藤教给他的坚定的信念,只是手还是轻微的颤抖。 上夜里,部堂的灯很明亮,林忱看他看得一清二楚。 “觉得我是在诈你么?你不信也算了,不过死也死个明白,你在寨中之时,难道没有在‘羊羔’之中看见个口音奇怪的老头子,还是他藏的太好了,你根本没发现?” 瀛洲人脑中一炸,临行赴死前,那道鲫鱼汤的味道若隐若现。 他发誓要为家主大人赴死,大人便赏了他那道汤。 会做鲫鱼汤的厨子,有这么巧吗? 人若疑心,则处处都是鬼神。 他把自己吓得发抖,可越是惊吓,越是色厉内荏。 “你少信口开河,若真是胜券在握,你还跑来审我做什么?” 很遗憾,林忱并没如他所想地那般露出哪怕一点点惊慌的神色。 反而,她有些不耐烦似的。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粮草,还是那些不值一提的财宝?”林忱唇边的笑分外刺目,“那些你们眼里的珍宝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整个大梁丰腴的财富任我取用,我只想知道,你们在同上京的谁联络。” 瀛洲人心慌意乱,脑中的推理彻底打了结。 他落入了一个陷阱——方才他以为这人是在耍诈,她想诈出家主大人的路线,可没想到她根本不关心家主大人甚至整个景阳寨的死活。 是了,这些大人物就是这样,他们只在乎那些能威胁自己权位的东西。 眼前这个人什么也不缺,也不在乎,景阳寨内部有她的细作,而能威胁到她的、上京的神秘人物,他则根本不熟悉。 家主大人究竟有没有顺利离开大梁,他不敢赌。 郑鲁才瞧了一眼林忱,只得在心里惊叹她的老成聪慧。 他早同殿下说过,上京的公子只与景阳寨一把手单线联络。 这样巧妙地把目标转换,不但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谎。虚虚实实之间,更令瀛洲人没法以目的相要挟。 这些精微细小的心思,竟能被一个人掌控得如此巧妙。 “是谁,你现在说出来,殿下无所谓安西的这些破事,但你若不知道,留着你们亦是无用。”郑鲁才帮忙掠阵。 瀛洲人瘫在地上,喃喃着,浑身湿//软。 林忱一动不动,片刻之后,起身欲走。 “我——我知道!”瀛洲人慌张着伸手,深喘着气,“只要攻下景阳寨,抓住那蛮子!” 林忱冷笑道:“拖你们的福,没把此人带走。你家主子独个儿逃命,必是没想着给兄弟留活路了,景阳寨的余粮撑不了多久,届时把他们的头颅放在一块,也是成全兄弟之谊。” 瀛洲人瞧林忱一副耐性用尽的样子,慌不择路,道:“不…不,殿下留步。” 他飞速地琢磨还有什么利益可以打动林忱,吐露道:“安西十里林场东侧的地里,还有万旦粮食,没有粮食,要攻打寨子何其困难!” 林忱袖中的手收紧了,面上仍是淡淡的,似乎不为所动。 那瀛洲人心又凉了一半,推测她是早知道了。 是了,若不是抓到了大人,这消息如何不使人振奋呢。 他兀自悲观消沉,林忱心里却很轻快,如此一来,萧冉便可以先行撤兵,不必冒着风险去攻打寨子了。 正预备叫人去追回锦衣卫的队伍,心里却忽然划过一个念头,似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过一丝阴霾。 万旦粮食,几乎应当是全副身家。 景阳寨的蛮人不可能这样放心地倾家相托,双方达成协议,约定了埋粮地点,瀛洲人却自有算盘提前开溜。 消息传到寨中,蛮人既身陷四面楚歌的境地,将粮食送返家乡的希冀又落空,难道不会拼死一搏? 她的心扑通一下,像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却听得身后瀛洲人还在苦苦哀求:“又或者用这些粮食以诱敌,家主大人临行前叫人往寨上报信,说自己已经烧了全部的粮食以激怒那蛮子。本是为了让山寨的人多拖延一会安西的兵力…只要,只要让他们再看见希望,攻寨的难度就大为减低了。” 林忱的脸色变得煞白,眼前似乎黑刷刷地飞过一群蛾子,头晕目眩,幻想中只有萧冉枯败的身影。 第56章 生死 与一个井底之蛙般的山匪残党斗智, 对林忱来说算不得难事。 当她骑上乌笙,扯缰启行的时候,月亮落在石板上的清霜还未散去。 郑鲁才在部堂门口目送, 竹秀扯着马,回首对他对视一眼。 “殿下, 该劝的臣已尽数说过,您仍旧要以身犯险, 去那凶恶之地吗?”郑鲁才长揖下去, “安西已经调不出兵马随侍, 只凭着您的几个近卫,去了,于大局无补。” 竹秀也道:“其实殿下应该信任常侍的,事情也未必就如您所料的那般凶险。” 他们的话音随着树叶一同飘落下去, 落到乌笙焦躁打转的马蹄旁。 林忱坐在马上, 外边只披了件浅白麦色的披风, 身上没有一片铁甲, 狂风卷过,瘦高挑儿的人纹丝不动。 她的手抚过黑色的马鬃, 马颈上还挂着萧冉来路上闹着挂上去的小银铃铛。 “的确无补…可天要亮了,山里还没传消息来。”林忱仰头看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 她去意已决,郑鲁才沉默良久, 只好上前, 在马下双手奉上一枚符结。 “这是拙荆在庙里求的,望能保殿下与常侍平安归来。” 林忱淡淡地笑了下,转缰起行。 竹秀跟在她身后。 郑鲁才望着一行七八人离去的背影, 带着难以释怀的疑惑。他始终难以将林忱看作一个女人, 而他自己身为一个男人, 则是永远无法将“冲冠一怒为红颜”这话解作单纯的情感羁绊。 毕竟,只有当红颜背后是权力,这怒火才值得发泄。 第76章 倘若是深不见底的死亡,谁不惧矣? ** 萧冉躲在山脊西侧的凹沟里,两侧的山拢起,中央是一条深且狭窄的谷道。 她压低了轻便的斗笠,以挡住从天而落的滚滚骤雨。 天象果如所料,带着雨的云跟随着他们来到山间,并在后半夜闪起紫电。 可现在已经起了雨,景阳寨的人却没有被诱入深谷。 萧冉沉着气,背靠泥泞的沟凹,带着斗笠也挡不住的雨水滚滚而下,她的黑发尽数盘在脑上,却还有两缕不听话,黏在了苍白的鬓边。 她仰头,深吸了口气,对旁边的人说:“安西的斥候来报,那些山匪犹豫不敢进来,你派人去帮他们一把。” 得令的人很快分派了人手,叫他们同安西的兵马互相配合,将人逼进谷中。 萧冉狠闭了下眼睛,觉得在这样的大雨中,连呼吸都成了件费力的事。 埋伏的锦衣卫影子似的,只有裴小弟在她身边。 裴小弟是京内裴统领的亲弟,这是第一次经历这样艰辛的任务。 “常侍,雨急,但不要闭气。” 萧冉模糊地看向他,笑了下,说:“埋伏的时候不能分神,不知道吗?” 裴小弟挠挠头,不吱声了。 萧冉却抱着剑,叹息了声,吐出的热气被急慌慌的雨一砸就散了。 “不过那些贼现在不会来,一会能不能来,也是未知数…”她浅淡的眸子在夜里也显出几分深邃。 “我们会失败吗?”她自问。 裴小弟宽慰道:“现在还未盖棺定论…不过即使失手,常侍也不必自责,战场本就是千变万化,便是历经沙场的将军,一生能打几次胜仗呢。” 萧冉哂笑一声,不置可否。 她身着轻甲,脖颈却是掩不住的女子的纤细秀美,她昂头望天,便与险恶的战场格格不入。 裴小弟听见她呓语般地说话。 “真是荒唐又窒息的世道啊…”这一句很轻,和着远处的惊雷,近处的骤雨,以及反反复复、远远近近的马蹄声,深谷里不住坠石的闷响,清晰无误地传到裴老弟的耳朵里。 他不禁心里一个激灵,觉出一股哀愁。 可战场上绝不是哀愁感性的时候,他深知战场是男人的战场,一场腥风血雨马上就要来了,没有功夫感慨人生。 一转头,萧冉的脸上却并没有无定的柔弱,她锐利得像她手中的剑,眸子是一对坚硬清澈的宝石。 笑着对他说:“要是今天赢了,回去就跟你哥说,叫他给你升官。” 裴小弟抹了一把雨水,艰难睁开眼,听见这话孩子般地咧开了嘴。 他们蛰伏在山坳中,安西的斥候终于跟着锦衣卫回来了,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知为何,这山谷明明是离开安西的必经之路,那些贼人却不肯入内,反而一直向着林场的方向冲杀。” 萧冉自然不知道林场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 她思考了一会,想到许是山贼也猜到了此处会有伏击,所以宁愿向□□围。 “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约莫还有三四里。”斥候答。 萧冉点头,道:“够了。” 她顺着雨幕眺望去,远处的山峡渐渐变宽,直到三四里之外,虽不是最窄,却已经入了壶腹之地。 跟着斥候来的安西官员插话道:“这些山贼被我等剿灭了大半,剩下的不成气候,俗话说穷寇莫追…” 他还没说完,萧冉训斥道:“住口!一旦让他们活着走出去,四散到民间,那就是江河入海,了无痕迹。眼下或许还能与安西相安无事,日后我们走了,他们再聚起来,又是一滩麻烦。” 她的语气带着凶戾,裴小弟在一旁看着,没想到女人也可以露出骇人的獠牙。 突然被点到的时候他一个激灵。 “你,依照原计划行事,引燃埋好的火药,我带人下去堵住他们的退路。” 裴小弟慌张无措,安西的斥候也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我们的人还没有撤到安全地带,一旦引爆火药,士兵必然同山匪一道丢盔弃甲。” 萧冉冷笑了声,道:“本也没指望着这些兵痞子,安西的粮把他们养的膘肥体壮,结果一个个都养成了软骨头,真该让他们去看看北方的边兵过的是什么日子。” 斥候羞愧地低下了头。 裴老弟急道:“锦衣卫虽谨听常侍大人调度,可一旦被山洪席卷,只怕也无力保全大人!” 萧冉叫人去牵马,冷冷地斜眸。 “你们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斥候领命离去,裴小弟仗着年纪小,嘴硬心焦道:“不过是穷乡僻壤之地,难道大人要埋骨于此吗?” 萧冉没时间同他解释。 并非是她逞强,在这些人眼中,她的行径或许急切地过分,可没人知道,安西之地对殿下来说有多重要… 这里是黄河以南的第一道防线。 聚拢的民心将会成为日后支持起事的关键地点。 “殿下说过,叫我——”裴小弟的嘶喊陷入泥泞里,并没能传进匆匆离去之人的耳朵。 “叫我看住你。”他唉声叹气,又无可奈何地掏出怀里的引信弹——这是林忱给他的,交代他在情况不测时引燃。 此物极亮极高,她在城内也望得见。 可还来得及吗?裴小弟犹犹豫豫,不知什么时候应该将此物点燃。 ** 萧冉从山脊上疾驰而下,骑着的白马上也挂着漆黑的甲。 暴雨如注,她一马当先,马蹄的铁掌踩着打滑的泥水,跑得凶险万分。 她已经看见了安西兵马的影子,军队将山匪紧紧包围住,两者都不敢稍动。 更远处,一声极轻极轻的爆炸声先试探着响了一下,很快淹没在紫电轰鸣的雨中。 领头的蛮人的耳朵很灵,他尖尖的耳和凶蛮的蓝眼刚动,一支箭就毫不留情地迎面射来。 他挥动宽厚结实的手臂,单是横臂在前,前臂上的护腕就将铁箭打偏了个弯。 山匪狼嚎般地一阵嘶鸣。 安西领军的执事脸色很难看,这是他第一次同这群山匪正面对上,没料到主寨中窝藏着这么多蛮子。 他只是个小军官,并不理解上边的那些弯弯绕绕。 但在大梁的地界上,这帮茹毛饮血之辈肆意妄为了这么久,今日这场面,就不单单是剿匪那么简单了。 若今日功败垂成,就是打了所有西边官兵的脸,叫其余三方的兵马都笑话他们败给了昔日的手下败将! 所以,不管上边那些文官怎么想,他自己是绝不会退的。 蛮人首领没有带头盔,满头的细辫子背在脑后,他戏谑似的吹了个口哨,引动了身后群狼嘶吼。 “柔弱的梁人,挨饿的滋味怎么样啊?是不是没饭吃,把你们都饿成了没屌的孬种!” 山匪哄笑起来。 安西的兵面上虽仍如铁铸般纹丝不动,心里却已经被引动了怒气。 当兵的虽不至于饿死,可他们能看到路上游荡着成群结队的灾民。 粮食全填了面前的一群粪坑,让人如何不怒! 两方人彼此攻歼,然先前都有了不少的折损,谁都不敢轻易出手。 一声接一声的爆鸣也就淹没在了无尽的谩骂中。 直到那灿若白虹的一道亮光闪亮了山谷,比先前所有爆声都要震耳欲聋的一声怦然炸开。 山谷中所有人都慌了阵脚。 山匪惶惶地往后退去,安西的兵却没心思举起武器。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道光亮,光亮映彻了席卷而下的山洪,褐色的泥浆携着巨石,以一种凡人不可抗拒的气势席卷而来。 白光之下,山谷中的人被映衬得像蚂蚁。 蛮人首领目眦欲裂,举刀恨道:“你们疯了!山洪一下,今日谁都别想走了!” 慌乱之中,竟没一个人理他。 大家都忙着扯缰转向,撒开马蹄逃跑。 安西的兵与景阳寨的匪乱作一处,统共六七千人,一半步兵一半骑兵,践踏于马蹄之下的不分敌友,一律化作了谷间冤魂。 执事抢过了旗帜,举枪呐喊道:“都给我站住,都忘了军法了吗!” 他一个人极力向前,一枪一个山匪,但前行困难,愈发显出一种茫茫然的无助来。 正这时,一支燃着火的箭头落在他身前。 他回首看去,千万支火箭在冰冷的雨中燃起、落下、再燃起。 所到之处,无数人跌坠下马。 虽然死了不少自己人,但执事还是重新亢奋起来,他浑身战栗,调转马头,听到一声清越的喝声。 那是个尚且年轻的女音,带着优游自在的笑意和果决狠戾的杀伐。 她说:“今日我来,你这没种的狗命还想留住么。” 随着这一声,一支箭火为安西执事指引了方向。 第77章 他看见了身骑白马的常侍,记得那原是个极其美艳的女人,不过现在面上却带了青面獠牙的铜面具。 她举着箭,和胯/下的马似乎浑为一体。 虽然冲锋在前,却并不去和人硬碰,只偶尔放个冷箭。 执事举枪前冲,与那蛮子厮杀在一起。 山洪近在咫尺,先到的潮意已经令人骇然。 萧冉的脸上贴着那面具,心头是一半死寂一半火热。 被山洪冲走未必会死,她闭气的本事不错,此处的冲力也并不能令人昏迷,若能避过巨石,就能侥幸活下来。 侥幸… 她运气向来不错的。 这样想着,就不由得从从容容起来,看着锦衣卫潮水般地向前涌去。 箭已经放完了,来路上铺了满地的残肢败体。 战场上,越是想活,越容易死去。 萧冉已经听不到风,却似乎能听见满载着冤魂的号哭在这山谷间回响。 雨势已经小下来,天边开始渐渐泛白。 青蓝色的天之下,山洪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带着死的哭泣,带着淹没一切的公平正直。 她闭上眼睛,知道自己下一刻就要跌坠而下,同其他死去的士兵没有任何分别。 可耳边突然炸开了一声嘶喊。 喊的是她的名字,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清高文雅的人,发出如野兽濒死前痛苦的怒吼。 乌笙俯冲而过,一双手臂圈住了她。 麦色的披风都湿透了。 林忱低下头,玉冠没了,头发被雨冲得半散着,惨白的脸上漆黑的眉眼被冲刷得更显乌青之色。 她的胸膛在颤抖,闷闷地像在哭泣。 她在远处看见她的花即将枯萎,可她能做的只有上前来接住她。 不能做什么也好,就同她在一起。 什么深谋远虑、什么功成千古,即便灿若天边朝霞,可能望见的,只有深渊里黯淡无光的这一个人。 就让她同这渺小的人。 让她们这两个渺小的人。 依偎在一起。 第57章 离愁 林忱并不是从小养尊处优过来的, 但托脑子尚可的福,也并没受过太大的罪。 此时,她浸在浑浊冰冷的泥浆中, 勉强挣得一口气,去抓身侧的人。 萧冉先前早麻利地将身上的甲拆解了, 可洪流激荡,两只手还是触不到一起, 唯有一条衣带的两端分别系在两人腰间。 林忱说不得话, 目光一直追随着这点微末的联系。 两个人浮萍似的沉下去、再漂上来、再沉下去。 直到抓到了一块被冲得稀巴烂的战车木板, 终于可以充作浮板,让她们歇一口气。 林忱总觉得自己浮沉了很久,实则不到连一炷香都没到。 她一只手可笑地搂住萧冉的肩颈,另一只手扒住木板, 感到自己渐渐地无力。 天光是青色的, 透过红褐色的泥浆来看, 就更显晦暗。 她从头到尾都来不及看萧冉一眼, 目之所及,唯有红色的水、灰色的天。 ** 她感到自己昏沉着, 身下是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石块。 耳际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都格外明晰,只是想睁眼的时候,却觉得眼皮有万斤重。 眼皮没有浮肿, 脑袋也并没有被巨石撞到, 唯一的原因应当是在水里受凉脱力。 林忱动了动手指,知道萧冉就在她身边,且在忙来忙去, 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 蓦然间, 她感到一团湿透了的草团被垫到了脑袋底下, 潮得她耳朵发痒,脖颈刺痛了一片。 林忱很想抗议,可嘴巴说不出话。 萧冉同样湿润的鼻息扑在她耳侧,一动不动好半天。 这里应当很暗,虽然睁不开眼,可透过薄薄的眼睑,一点光的暖意都感受不到。 耳侧的人又动起来,替她整理了下头发。 林忱身不能动,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幻觉自己死后,萧冉也是这样替她整理遗容。 可万一真如李仁那老头子所言,自己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又不敢再想下去。 她的身体近年来渐渐不好,说不上是什么病,只是时而虚弱头痛,时而精力不济。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身体里抽离。 就像现在,她成了一截枯朽的木头,连燃烧也做不到。 在这昏暗之中,林忱渐渐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极浅的脚步声,又似暗处的凶兽在匍匐等待,又或许只是些微弱的气流。 萧冉的手搭在她腕上,如此沉静,如此冰冷。 林忱的心却渐渐焦灼起来,她明白了那是什么,因为鼻端嗅到了血腥气,又听到了狭窄空间内兽皮摩擦的声音——是蛮人身上披着的战衣。 她的胸膛像被压瘪了,又努力地张起来。 小心! 她极力地翁动嘴唇,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云城的那次,想提醒萧冉即将到来的危险。 额际见了汗,萧冉似有所觉,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角,另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袖子。 林忱一下子安下心来。 与此同时,背后的贪狼猛地扑了上来,带起一阵腥风。 林忱猛地睁开眼睛,视野被那张扭曲粗粝的脸占据。 她的心窒息地停跳,在这样极致的刺激下,一双温柔浅淡的眸子却超越了一切,将她从恐惧中拯救。 萧冉在看着她。 她的手浅浅地覆上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向后搭在自己的肩头,神机阁的弩向后射出了力道十足的一箭。 蛮人的身形顿下来,像一块被封住的石头,脸上的凶残还没褪去,错愕残留着。 血从他的颈部飙出来,溅成了一朵血花。 沉重的躯体僵硬地砸下来,顺着坡度往旁边滚了好几滚。 萧冉的手在细细的抖,她缓缓的、缓缓的伏下去,把力气全交给林忱起伏的腹部。 她纤细的脖颈猫喘似的,两个人的呼吸在这狭小的石洞里渐渐融为一体。 林忱看清了,这是山底部的一处凹坑,洪水冲过来,沥下来的泥沙堵住了洞口。 坑里显得十分昏暗,可外面应是艳阳高照,否则她会看不清东西。 她勉强抬起前臂,一下一下地捋萧冉湿乱的头发。 眼下两个人身上都是又脏又臭,可林忱心里却奇异地平静。 绝处逢生这事儿,就像狂风暴雨过后海面上浮现出柔美的阳光、和煦的清风,带给人一种超脱己身的不真实感。 因着这虚幻,萧冉平定下来后也没有逗趣儿。 她说:“殿下,很奇怪对吧。” 林忱点点头。 “一下子落到这里,像是换了一个人间,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 这四个字打动了林忱的心。 “不过如果不是这里,而是苏杭水乡之地,那就更好了。”萧冉恢复了常态,面上又笑起来。 她撑起身子,笑吟吟地俯视林忱的眼睛:“事成之后,我们要找一个清净之地隐居,那里应是四季温暖,不过秋天最好也要有红叶和白鹤,我们买个宅子…” 接下来的事,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还没想好。 不过林忱沙哑着声音,替她接下去:“是不是还要经营一家点心铺子,里面卖你自己做的辣味甜糕?” 萧冉搂住她的脖子,大笑起来。 林忱说:“一定会卖得很好。” 她的双眼渐渐模糊下去,开始看不清石壁上的溶文,就像她抓不住洪水之中的浮板。 好在,怀里还有这个人。 一旦抱住她,黑暗便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 郑鲁才行动利落,当天日头还没落,就派人从石头缝里把两个人挖了出来。 林忱清点人数,对比了一下敌我两方的损失。 景阳寨的人折戟大半,剩下的尽数关进了安西大狱,林场东侧的粮食暂够赈灾之用,免去了向邻地借粮的尴尬周折。 逃亡往海外的瀛洲人那边有李仁,林忱知道凭他的本事,此时还没回来,必是心里早有成算。 此一役虽然凶险,可成果却令人满意。 毕竟,就连被水冲到十里之外的乌笙都自己跑了回来。 安西的事暂告一段落,至于景阳寨的人在上京和什么人联络,寨中又究竟有些什么成分,就尽数交给郑鲁才去查了。 林忱并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她离开的有点久,上京来的重要折子已经积压了两三天。 请了大夫把脉后,萧冉睡去,林忱就窝在她身边看折子看到了天明。 鸡鸣破晓的那一刹,竹秀影子似的从窗外飘过。 林忱披衣向外,收到了一封来自宫里的密函。 她驻足阶上,怔了良久,晨雾与白霜浸染了她的衣袖。 直到萧冉从背后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问:“要提前开始了吗?” 林忱回神,嗯了一声,说:“太后撑不住了。” 第78章 她把密函收回袖中,紧蹙了下眉,而后长舒一口气,缓解一夜未睡的眩晕感。 “文心要来安西了。” 她回身淡淡的笑,如即将消散的雾,纯白而虚弱。 萧冉盯着她,半晌,紧紧贴住了她的额头,心头酸涩。 ** 在文心抵达安西之前,萧冉整休了一日,片刻不歇地返回上京。 林忱当然没法同她一道走。 几年以来,两人头一回分隔两地,心里都有种异样的情绪在发生。 走的那日早上,安西难得地缓释了毒辣的日光,夏日里露出几丝秋凉。 清风沾襟,让人心胸开阔,林忱送她上马,目光里的坚冰都化作了绕指柔。 萧冉在马上俯低了身,盯她半晌,说:“殿下今日脾气这么好,是不是以后要改做贤妻良母了?” 林忱一甩袖,背过了身去。 “好吧好吧。”萧冉眯着眼睛笑了,“那我以后给殿下洗手作羹汤,然后再养一大群孩子。” 林忱背对着她,指尖微微颤了颤。 她侧目去偷看,心里憋了半晌,脑中转了不少看过的奇诡话本,问:“怎么养?” 萧冉瞧她耳朵变作了可疑的赤色,细细一琢磨自己的话,放肆地笑:“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咱们可以把民巷里那些孩子收拢收拢,瞧他们也怪可怜的。” 林忱鲜有的一股热气窜上了脸,有些恼羞成怒,大难之中修来的几分温柔都喂了狗。 正欲就这么打发人快走,心里却又难过地舍不得。 她想,此一去相隔千里,事成自然好,若不成… “殿下快看我,有东西给你!” 清朗又快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冉的手递过来,面上的笑像是三月的春花。 林忱一怔,接过来,是一支手刻的木簪。 “快看我多贤惠,连以后隐居时候殿下要戴的木簪子都准备好了。”萧冉逗她,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仿佛完全想不到功败垂成的可能。 林忱摩挲着沉香木的表面,温润的香味和纹理告诉她,这簪子刻出来着实有一阵了。 “同我从前送你的那个样式很相仿,不过怎么是木刻的?”她问。 “殿下不知道吗,隐居的时候要低调,到那个时候你就只能戴木簪、穿粗布衣服、啃冷冰冰的粗面饼子了。”萧冉浅色的瞳孔猫儿似的顽皮。 林忱不由得笑了,仔细地将簪子收起来。 她拉住萧冉的手,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伫立。 萧冉也静下来,小声说:“一定会成功的,我在上京等着殿下回来。” 她们对视一眼,萧冉翘着嘴角,道:“方才我骗殿下的,其实是我不会银錾的手艺。不过,我要走了,殿下不说点什么?” 林忱低着头,像个孩子似的。 她的笑柔软又内敛,像山间的雾。 “我想你了。”她说。 萧冉心里猛地一悸动。 “虽然你还没走,可我却这么想你,想来是因为秋天要到了…等秋天真的到了,我就把你喜欢的红枫叶夹在信里,骑着乌笙去找你。” 林忱抬起头,幽深幽深的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温柔一阵一阵涌过去,像阳光下风吹麦浪,像晴空里耀眼的厚白色的云。 萧冉被迷住了,抚上她的脸庞,问:“还有别的话吗?” 林忱知道她想听什么,可是她不肯说,因为总觉得轻易说出来,味道总是淡了。 所以她收敛了衣袖,说:“启程吧,一路顺风。” 第58章 番外(五) 大梁立国的那日, 赵垣在阶下听吴王——现在是梁皇帝,讲些受命于天的屁话。 透过眼前垂下的密密珠帘,她得见自己的夫君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最终用左手接过那方造工精美的玉玺。 高高在上地睥睨一切。 睥睨底下恭肃下跪的臣民,睥睨远方阵列森严的骑兵与步兵, 睥睨皇城里只有繁华没有流血的世界。 残酷的战争已经结束于宫门之外,至少从他登上皇位这一刻, 已同他没有关系。 赵垣轻蔑一哂, 只觉得无趣。 一切的拼杀, 原来只为了这一刹那的簇拥与欢寂。 瞧瞧底下这些人。 她转眼望去,瞧见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盲目的崇拜与欢欣,受命于天、建立新朝,多么鼓舞人心。 在这一刻, 应该有许多人心里正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战争业已远离, 会更好。 会更好吗? 赵垣知道, 绝不会。 除了一少部分人, 大部份的男人和全部的女人,都不过重复着轮回的宿命, 跟随着洋流流向毫无尊严的死亡。 她出神地抚摸着肚腹,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欢喜——那里有一处生命在孕育。 吴王的姬妾都恭喜她,吴王的同僚都敬贺她。 可赵垣却觉得恶心。 她天然地排斥这过程, 孕育子嗣, 宛如肮脏的原罪和挣脱不破的囚笼,哪怕单从个人情感上,她也利己得不愿接受腹中有这样一个活物来分享她的生命。 ** 梁帝登基后一个月, 赵垣循礼制被封为皇后。 那时她已经有孕五个月有余了。 身边的宫人惋惜不已:“娘娘若再早两月, 吉服的腰身便能改得再瘦一些了。” 赵垣彼时正把玩着冯芳送的那枚紫玉戒指, 闻言只是淡淡的。 她这样淡淡的神态已经持续许久,宫人都为她着急。 吴王素来喜欢温婉多情的女子,皇后有孕本就不易侍寝,若不在旁的地方下功夫,如何能留住帝心。 哪怕皇后尚且年轻貌美,可后宫粉黛众多,日后圣眷只怕不会长于中宫。 “那新进宫的王美人,传闻有一舞倾城之资、沉鱼落雁之容…”宫人小心地提醒。 赵垣闻言眼睛都没转开一下。 过了半晌,她问:“她今年多大?” 宫人道:“十六岁了。” 赵垣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着上华美的吉服。 她神态轻飘地抚过袖子,就像抚掉一支羽毛般,毫不在意地说:“过两年也就这样罢了,况且,陛下并非因我冷淡才少来雍华宫。” 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 这三年来,她同他南征北讨,颇有几分患难之情,加上浓情蜜意,性情的不合自然被掩盖。 可现在,他已经是皇帝,又打了一辈子的仗,自然喜欢柔和温婉的美人。 赵垣不打算勉强自己。 几个月来,出入宫禁的人流虽然来往不绝,可其实她早已察觉到一种万事俱灭的空虚和疲惫。 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作为人的价值,就到此为止了吗? 哪怕她生来即有战事的天赋,这三年的戎马之旅也验证了她坐镇筹谋的能力,可能发挥天赋的战火已经熄灭。 梁帝作为皇帝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她只有十九岁,却被迫在这冰冷深锁的宫禁里虚度一生。 玉阶前的黄叶已经落了满地。 赵垣看着窗外,雷雨惊飞了团雀。 她的心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由无名怒火组成的铁石。 从出生开始,她就始终忍耐。 内心的敏锐是诅咒,让她一生一世接受捶打,直到无声的消散,或者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 赵垣没有消沉太久。 她一向是不甘寂寞的女人,哪怕暂时没有目标,也愿意不间断地为来日积累资本。 比如她的本家——赵氏。 从一个山旮旯里的小世族一跃而成新贵,任谁都要佩服赵家家主当日择婿的眼光。 她那风流的老爹进宫来,诚惶诚恐、又大摇大摆。 诚惶诚恐对梁帝,大摇大摆对她。 赵垣在看待这年过半百的男人,意识到这男人是如此的矮小。 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花白,却还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你那些哥哥,他们都是你亲哥哥,这朝律改了,我也弄不清究竟什么官好,你给他们安排妥当了。” 赵垣自然答应了。 她怎么能不答应,若是她着手安排,还可以把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免得这群蠢货被有心之人利用,日后倒打她一耙。 赵家的儿子都被派到了油水颇丰、但毫无权势的位置上。 只有冯芳,赵垣给了他一个吏部的差事,让他替自己以后要做的事担石铺路。 “我以为姐姐一坐稳皇后的位置,就会拿赵家那些蠢东西试刀,看来是我想错了。” 长大后的冯芳是个长相颇为阴柔的美男子,这样笑着说话,显出几分又痒又狠的阴沉。 赵垣打量着他,说:“赵家的主母还是你的姨母,若没有她,当初你也不能到赵家上学。” 冯芳满不在乎。 不过,这也是赵垣喜欢他的地方。 “这些日子,我悟到了不少东西。今时不同往日啊,早不是打打杀杀的时候了,我也该换个法子,再把面具戴上,等着别的机会到来。”她随意转动着戒指,微微笑了,“至于那些浅薄的恩怨,在我要成就的事业面前,不值一提。” 第79章 冯芳着迷地看着她,轻轻跪在她脚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少年般单纯的微笑。 ** 接下来的日子是那么的充实而无聊,漫长的岁月难以打发,赵垣偶尔唤冯芳来宫里说话。 唯一一点小的变数,竟是那个王美人。 她一直和梁帝打得火热,哪怕后来再有别的姿容更加出色的美人进宫,也没能动摇她的地位。 赵垣也觉得新奇,常同冯芳打赌,揣度此人什么时候会失宠。 单在这件事上,每一次都是冯芳赢。 “像姐姐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够理解常人之爱。”冯芳不无遗憾地说。 赵垣不屑,只是不再去猜。 “只是她没有儿子,否则真要和姐姐斗出一番奇景了。”冯芳笑起来。 他敢这样冒犯,是知道无论哪个女人都无法左右动摇赵垣的前途。 毕竟他的姐姐是那么地知晓人心,梁帝忌惮外戚,她就从不重用赵家的人,反而顺从他的心意,一力扶持寒门。 亏得朝里那些人还不明就里,把光拿钱不办事的赵家当成靶子打。 冯芳这样伴着她,走过了许多岁月。 赵垣并不在意有没有他,但的确习惯了他。 除却他,就只有从梁帝手里抢来的涟娘,算是可以同她作伴的人。 这样的日子,春去秋来地过了十四年。 ** 元初十五年时,太子提前两年在青海和南地接来了几位世家女,预备从中挑选太子妃。 赵垣对此事并不热衷。 她儿子有主意地紧,又和她不亲密,心里挑上了谁,必要想方设法达成目的。 这两年梁帝身体渐渐不从心意,对她多有忌讳。 最大的忌讳,就是太子尚未及冠,子弱而母强,不是好征兆。 从这些人里挑选世子妃,自然也是日后辖制她的一环。 赵垣觉得有意思的紧,心头的火热几乎难以按捺。 她见证了这男人从褴褛到辉煌、从辉煌再到黯淡,而她自己则已经等待太久。 她不适合做戏台子上的陪衬。 在晨雾蒙蒙的九月,她怀着思量去池边喂金鱼。 撒下一把鱼饵,她想,要做,就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 可怎样才能成为这样的唯一? 她不愿踏上曾经那些后宫妇人的老路,摄政弄权,逞一时的风头。 但她也尚未想到,怎样才能使自己的权力延伸到无限远的远方。 她立在池边,思绪飘散。 涟娘提醒道:“娘娘,我们该回去了。” 赵垣拂了拂袖,回头看了一眼栏外池水上的袅袅冷雾,忽然厌恶地想,平城的冷天真够讨厌,九月风就冷了下来,池里的金鱼都翻白了。 倘若以后要她定都,必要迁到气候温暖的南方去。 她只是一岔神的功夫,回过神来正想走,金池旁假石密集的树林里冷不防传来动静。 涟娘捧着鱼饵,本以为是猫,抬头一看却骇了一跳。 隔着重雾,一个身形不清的人正抱着什么蹲在树上盯着她们! 她吓得手里的鱼食差点翻了,惊呼出声。 皇后娘娘素来不喜随侍,池边只有她们两人,可宫里怎么会有刺客? 不及思考,她一下子将赵垣护在身后,高声呼唤侍卫。 树上的人影慌乱片刻,急促地小声道:“别叫别叫!” 说着跳下树来。 赵垣心里没乱起来,因为她看清了,这不过是个身形不高的女孩子,穿一身白衣。 前朝喜着白的风气到现在尚未散去,仙道飘渺,当以素白映衬。 令她微有讶异的是,这女孩子的白衣并非道人所着的那种。 而是寻常的麻布衣,和她的人一样,如此粗砺、如此自然。 她的笑容,仿佛能拨开湿雾,晞干了花瓣上的露珠。 “何人如此大胆,执剑入宫,形同谋反!” 涟娘一边虚张声势,一边把赵垣护得牢牢的。 眼看着惹了麻烦,此人连连摆手,却没立刻弃剑,反而将之向上举了举。 她横住那把外表看起来十分精致的宝剑,用力一拔,却纹丝不动,根本是把只能看不能用的样子货。 她脸上是些许尴尬的笑意,虽然有点讨好,可却一眼叫人看出里边没什么害怕的意思。 语气明明尽力一本正经,可仍透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顽皮与不恭。 “姑姑可饶我这一次吧。”她作了个揖,“本意是不想惊扰皇后娘娘圣驾,可没成想宫里的树跟抹了蜡似的。” 徐恕搔搔鬓角,颇有些自说自话的习惯:“家主大人说,平城一行,我不能再舞刀弄剑,因此随身的剑并没有带来,这不过是个样子货呀。” 这样的行事,在平城可算得上鲁莽。 涟娘正欲问罪。 身后的人却道:“生面孔,是边地来的?是作为陪侍,还是哪家的旁支,来平城饱览风光?” 徐恕把剑系好,笑着说:“回皇后娘娘,在下名徐恕,是青海徐氏长女的陪嫁,今日跟着进宫来面见太子。不过,我还以为会在那里见到皇后娘娘呢。” 她说了半天,也没下跪行礼,涟娘朝她直瞪眼睛。 赵垣没拆穿她,只淡淡道:“倘你不表明身份,我倒以为你是北地的游侠。” 徐恕只是笑。 赵垣离开,她便慢慢地缀上去。 涟娘对这无礼轻狂之辈没什么好脸色,没好气道:“还请你往东宫那边去吧,徐小姐此时应当回了。” 徐恕的脸皮不像高门大户的贵女那么薄,挨了眼刀仍是笑嘻嘻的。 “我在青海对皇后娘娘的大名早有耳闻,而今亲见,总要说上几句话才好啊。至于我家姑娘,叫她自己走去呗,难道还找不着路吗。” 方才还说自己是陪嫁,此时连谎都不乐意圆,实在轻狂至极。 涟娘嗤笑她,不再理会。 “不过,方才皇后娘娘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徐恕自来熟地搭话,没有越过涟娘,但人却踮起脚来。 她探了探头,高马尾在身后荡过来,在从颈边扫回去。 “我读了皇后娘娘所著的兵书,就是十多年前那三卷,心里想着,这样实用易懂的书,为什么没有流传开来呢?又想着,其中分明还有未解完的难题,可却迟迟找不到下一卷。” 风中,她像小马驹似的凑到赵垣的身边去。 “这是为什么呢?” 赵垣的心动了一下,倘若她有恻隐,那便是此时发作。 这女孩合她的眼缘,鲁直换个说辞也算是洒脱。 于是,她回道:“因为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徐恕若有所思,对这个答案不做过多的质疑,从善如流地邀人在亭中石凳上坐下。 “那娘娘觉得,什么才事值得您做下去呢?” 她嚼着亭子里摆的新鲜瓜果,随意问:“您已经富贵无极,心里还想要什么呢?是太子恭顺孝敬,还是太子妃清净省事?” 赵垣听了这两个问题,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心道这是把她当成饱食终日的老婆子了。 “好吧。”徐恕转了转眼,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方才是瞎说的,我这人不大聪明,总爱说蠢话。那么,姑且再让我猜一猜…” 她握剑的手心里出了冷汗,因着即将出口的话,因着将要一锤敲定是否凭借那几本兵书认错了知己。 “我猜,娘娘曾经必是想做将军来着,可做将军也要时机,这世道没有给娘娘这份机缘,所以您现在决定做主帅。” 徐恕掩饰般地笑笑,稚嫩的面上却有些紧张。 赵垣饮着桌上的茶,冷茶入腹,引起一阵绞痛。 她摸了摸肚腹,摇头道:“无论是将军还是主帅,都逃不开成为一步登天的蠢货。不过相较来说,你的话也算是褒扬了。” 彼时徐恕心中虽有无尽之意,但却暂时并未懂得她的话。 不做将军,也不做主帅,那要做什么呢? 她正在想,赵垣却难得主动开口,问:“那么你呢,你想做什么?” 那双平和的眼眸似乎要把人看透,在这样的目光下,徐恕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她掏心掏肺地捋了半天,最终说:“我嘛,既不想做将军、也不想做主帅…我自小渴慕圣贤之道,曾经的诸位圣人为后世照出许多光明的路,我也愿如他们一般,哪怕不能做灯烛,那么便做一只荧虫。” “比如?”赵垣一直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寻找什么。 “比如,有一处我梦想之地,称作文渊,那是天下女子读书的地方,在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女官兴起。每个人都将成为自然的人,都将成为真正的由心之人。” 第59章 番外(六) 徐恕在院里挽着袖子, 用水泥在墙上雕刻一朵牡丹花。 第80章 一只断了腿的小白兔蹲在她脚边,挨挨蹭蹭地。 它的窝里藏了许多红红的浆果,不知是从哪棵树底下捡的, 见徐恕不理它,就一颗一颗地衔着浆果放在她脚下。 徐葳蕤正从院外进来, 见院子里又被一人一兔弄得乱糟糟,不由火冒三丈, 再难保持她那副大家闺秀的风度。 “徐恕, 你要是再敢把我的院子弄得污七糟八的, 就趁早给我滚出去!” 小兔子被吓了一跳,一溜烟地钻进窝里去了。 徐恕本人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刻花,嘴里不忘拈三惹四地模仿她的语气。 “再敢弄得污七糟八…” 徐葳蕤一剑劈过来, 把她几乎要刻完的牡丹劈成了两半。 一气呵成地收剑入鞘, 大小姐推门进屋去了。 徐恕呆立原地, 半晌, 搔着鬓角观察着劈半牡丹道:“不错不错…还是很有感觉的。” 她把脚边的浆果收拢起来,精力充沛, 嘬嘬嘬地喂兔子去了。 一直到日暮西沉,她在院里的大槐树下醒来,见徐葳蕤坐在她旁边, 瑰丽美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 徐恕的一口气不由得憋住了, 躺在石椅上不敢稍动。 不料侧面的人已有所感,问:“我们马上就要启程了,你不去辞辞二妹?同她从小到大住了这么多年, 很舍不得吧。” 徐恕并不贯做那些吊儿郎当的姿态, 但此时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离开青海, 前往平城是件很凶险的事,你不要把它想得那么好。” “哦——”徐葳蕤冷冷地,“所以嘛,父亲选了我,你倒应该开心了?” 徐恕实没法应对她这喜怒无常的脾气,心里的倔劲儿也上来了,拧着她说:“对对对,我生怕二妹选上,她天真单纯,应付不来那些阴私伎俩。不像大小姐你,从小就争强好胜,一心想道平城去挣个出人头地…” 话音被劈面一巴掌打断,徐恕捂着热辣的脸,眼睛直了片刻,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心里又怒又羞,又夹着一丝不可置信。 她虽并非徐家的亲生女儿,可这么多年来在青海,衣食住行皆如徐氏直属,并无半分不同。 徐家的女孩都同她好,从没有人这样冒犯她。 徐恕气得要拔剑,却对上了徐葳蕤强忍眼泪的、充满愤懑的一张脸。 “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她压着哭腔和软弱,“你喜欢和二妹玩,就找她去吧,还跟我走干什么!” 说着不等徐恕回话,自顾自地跑进屋子里去,把门关得震天响。 徐恕一屁股坐回石椅上,捂着脸哀叹自己是作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个冤家。 她瞧着逐渐跌坠的金乌,简直有点羡慕大小姐这直来直去的脾气。 说什么不要跟着去… 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报效的一刻。她这辈子,即便是是死了,也必定要同徐家的棺椁一同埋进地里。 ** 走的那日,徐家的老家主送她们启程,嘱咐道:“切记,徐氏能不能摆脱商贾的身份,真正掌握实权,受到平城那些眼高于顶之辈的认可,就靠你们了。” 徐葳蕤郑重拜别,承诺必会兴盛家门,不负所托。 徐恕心知这是场生死离别,毕竟她们这一走,只怕此生再无返还家乡的希望。 但她素来不愿把气氛弄得惨兮兮地沉重,遂笑道:“我的剑不能带走,那我的兔子应该能带走吧。免得把它留在这里,被小毛孩子捉去炖了吃。” 于是,那只断腿兔子被一同塞进了车厢,在徐葳蕤的抱怨声中,车队驶向平城。 ** 平城的院子很阔气,格局也同青海有所不同。 密密的乌瓦和巷道隔绝了窥看,徐恕一个人一间院子,听不到熟悉的咆哮,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常在夜晚翻到屋顶上看月亮,只有在这四面无栏的地方,才会觉得心情有点放松。 一夜,她在屋脊上边喝酒边唱歌,从晚风里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是从隔壁传来的,一点喁喁私语,倾慕地思念浓得化不开。 徐恕对于这种闲事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当即踩着乌瓦,做了梁上君子。 她看见了年轻的太子… 和自家的大小姐。 她曾很没品地暗自揣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上徐葳蕤这样娇蛮又争强好胜的女人。 没想到,事情这样顺遂,上天很眷顾徐家。 徐葳蕤要嫁的,正是她的命定之人。 彼时,徐恕还很年轻,对事情总是抱着乐观又简单的心态,就像她轻而易举地能把心里话对赵垣和盘托出,也能口出狂言,说要成为谁的光亮。 直到徐葳蕤嫁入东宫,甚至直到太/祖皇帝驾崩的前一刻,徐恕都活在自己编造的幻梦当中。 这种非一般的单纯葬送了她的前路,但却意外地很讨赵垣喜欢。 皇后经常召她进宫,也很乐意听听她那些不足为人道的奇思妙想。 而徐恕,一边觉得自己找到了个知己,另一边却毫不思索当今的朝廷里蕴藏着怎样的漩涡。 她浪漫而超越现实的梦幻令人动容,但不切实际的虚无也令人扼腕。 赵垣早看透了这一点,不过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以至于生出了可以保护她的想法。 她保护她的方式,是叫她看清世间的险恶。 太/祖皇帝崩逝前一个月,岌岌可危的赵家迎来了灭顶之灾。 赵垣亲自披露出这些年他们仗势欺人、侵吞土地、行贿受贿的证据,赵家因此被抄家,满门下狱。 人人称颂皇后娘娘大义灭亲,同历朝历代那些任用外戚的“毒妇”不同。 可徐恕从这种一边倒的赞誉中明白了,一切都是赵垣多年筹谋的结果。 她的隐忍和冷酷令人胆寒,在那温和明理的外表下,藏着无比狠辣的一面。 徐恕陷入了思索。 赵垣却还没有停手,她要冯芳交出手中的权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 直到他锒铛入狱,登高跌坠。 其实,这并不是必要的。 她只是为了打消那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怀疑。 三个月后,冯芳斩首的圣旨由她亲自批复。 徐恕奉赵垣的指令,去狱中探望冯芳,算是送人最后一面。 阴森森的大理寺监牢里,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子靠在墙边,冲她露出个笑来,那双狭长阴柔的眼睛扫过来,面上带着讥嘲:“这一天终于来了。” 徐恕心情复杂,问:“你早就知道?” 冯芳无所谓似的:“我当然知道,我是最了解姐姐的人,只是她不喜欢我,反而喜欢你。也罢了,反正我要死了,就烦请你告诉她,我等着她…” 他缱绻十分地说:“我那么崇拜她、谅解她,可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怪她。我就在旁看着,看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说罢,他阴阴地笑起来,徐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快点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冯芳却又叫住她,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袖袍里翻来找去。 终于找到那枚紫玉戒指。 ** 徐恕离开后的许多日子,常常做梦。 她梦到冯芳那双隐藏着疯狂和泪水的眼睛,又梦到皇后娘娘冷淡而暗含戾气的回答。 “他是想诅咒我?”赵垣捏着那枚戒指,随手掷了出去。 徐恕觉得有些眩晕,夜间惊醒,又收到宫里的来信。 徐葳蕤嫁入东宫后也不消停,隔三差五地同她递消息,讲述自己预备如何劝说太子提拔青海的本家。 一片糟污。 徐恕怔怔地按住心口。 她翻窗出去,躺在屋脊的瓦片上,望着泛白的天和稀疏的夜星,简直觉得青海像是儿时的一场梦。 徐葳蕤做的也是一场梦。 太子登基后根本没能拿到任何权利,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余荫纷纷倒戈。 赵垣坚持改制,建立文渊阁,朝堂上一片腥风血雨。 徐恕一边要应付青海的压力,一面又要回应宫里对于文渊建立的诸般疑问。 青海的老家主不可避免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几次派人来斥问。 “你还记不记得,到上京是来做什么的?” 徐恕难以回答,她深陷入世家与革新之间,难以左右周全,更没法帮助徐葳蕤与太后抗衡。 这般挣扎许久。 直到文渊初具规模,她才选择嫁给李仁,转入世家的阵营,完成青海徐氏交给她的责任。 定下吉日的那一天,太后传她进宫。 久违的会面,徐恕忐忑不安。 可赵垣只是同她下棋,偶尔闲聊。 太后问:“你应当认得李仁吧,他比你大上许多。” 徐恕点点头。 她不但认得,还同这人有着不浅的交往。 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她在山间偶遇一个身着道袍的怪诞青年。 第81章 他说他看不透自己的面相,于是猜测自己并不是此世之人。 如此,结下不解之缘。 太后问:“你喜欢他吗?” 徐恕有些惊愕,她已不似初来上京那般口无遮拦,于是只模糊道:“我不知…何为喜欢。” 太后便罢了手,她哗啦啦地搅着棋子,半晌说:“其实,你可以一直这样自由自在下去,只要放下那些虚无东西,没有人能伤害你。” 徐恕没法放下。 也不觉得青海是加诸己身的枷锁。 她是个靠虚幻活着的人,没有这些虚幻的责任和信仰,她也便不是她。 辞别太后,如是三四年过去。 迁都到了上京,气候倒是和青海类似了些,不过徐葳蕤有孕,在炎热的夏季吐得昏天暗地。 她是极逞强的性子,撑着身体也要和太后斗下去。 可徐恕已经明白,败局已定。 皇帝不过十八岁,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本该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如逐渐枯败下去的藤蔓,已经无力掺和这些争斗。 徐恕旁观着,不由劝徐葳蕤珍惜眼前。 因为她知道,这位心思很重、时常有些郁郁,却很包容温柔的皇帝,很钟爱她的大小姐。 徐葳蕤的眼睛只看着前方,忘记了身侧默默注视她的人。 直到皇帝病危的前一刻,徐恕携着徐葳蕤逃亡。 她恍然惊觉,短短六七年,已经像一辈子一般长。 躲躲藏藏的路上,她们在黄河之畔望见一轮蓝月,在这月下,徐恕不知徐葳蕤是否会记起刚走出青海的那个晚上。 第60章 风起 文心在七月的第一日来到安西。 炎炎烈日播下锋芒, 她一身丝质官袍耀目地反着华光。 那张脸上意气风发,连下巴上的黑色印记也黯淡下去。 林忱坐在窗边的竹席上,抬手半挡着光看她。 不一样了, 她想。 当初那稚弱羞怯的女孩连影子都被碾碎了,在这热切的欲望中, 重塑成了这样一往无前的勇士和刽子手。 “几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文心对坐在她的另一面, 道:“可殿下却没怎么变, 我一看见您, 心里就有了底。” 林忱轻笑了声,把手边的奏表放在一边,轻轻敲了两下窗沿。 竹秀扒着窗户露出个脑袋。 “去端两盅茶来,文卿要与我长谈。”她吩咐道。 文心忙止, 说:“臣从平城带了几两特产的竹叶茶想给殿下尝尝, 已叫人去煮了。”她边说边露出笑意来, 眉目间是一片纯然的光彩, 半分隔阂也不见。 林忱看着她,略略支着额头, 眉眼间有几分稀疏的倦怠。 “你就没有别的事要问我?”她的眼沉沉的,像蕴藏着许多积郁似的。 文心面上的笑退减了几分。 林忱反复掂着她面前的青瓷杯具,心头想的却是昨晚的梦。 梦里灵儿来找她, 嘴里都是道歉的话。 五年前的那个清晨, 进入文渊阁的女官在她面前立誓,一生一世以文渊为家。 灵儿也一样,她同文心手拉着手, 说要在上京这样污浊的地方, 以卑贱之身、靠一腔热血杀出个光明道。 为日后女子入学、科考、为官垫下第一块基石。 可她食言了。 林忱当然怪她, 可也怪自己没有负起教引的职责。 心里一直钝钝的痛,一睁眼,冷泪已挂满了腮边。 “我知道殿下的难处。”文心应道,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怔然,随即又变得坚毅,甚至有些冷漠,“所以您不必自责。她同我私交再好,也比不上殿下要做的事重要。” “更何况…”她垂下眸子,声音低不可闻,“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忱把目光收回来,耳边聆听到的是她一个人的愿望,也是千千万万人的愿望。 此次的事若成,日后文渊阁大权独揽,再无需受人辖制。 若不成,则死无葬身之地。 文心抬头,又是那副壮志踌躇,迫不及待的样子。 “不谈过去的事,臣此来安西,原是向您报喜来的。殿下最担心镇守北狄的容将军会耐不住压力,起兵占平城而援上京,可前些日子他已经同我们达成一致,确定不会干涉南边的事宜,剩下那些封王的军队早被太/祖皇帝削得一干二净,这下子,殿下可无后顾之忧了。” 林忱点点头,侧目而望,远处天际一道鸿雁划过。 “是你们多年在平城筹谋得当,才能让他迫于形势,作出表态。所谓争夺核心权利,并不只是夺取那张龙椅,更重要的是让这天下无异响,要让他们都看到、都臣服。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收起对文渊的轻视,收起那些自以为是,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所以,殿下此次青海之行万分紧要。大梁所仰仗的,北边是容将军的铁蹄骑兵,南边是裴家的弓弩手,另外,就是青海徐氏所阻击倭寇的长刀游侠。只有这三者的兵马都不来搅局,我们在上京的起事才能成功。” 林忱按了按额角,打起精神说:“南境的裴老将军逝世也有几年了,彭将军去了那么久,她带去的兵早已与原先的裴家军融成一片,这也是先前太后埋下的一步好棋,即便我这次带不走徐氏的兵马,也不惧他们会倒戈相向。” 文心细细地拭着那些茶具,犹疑问:“徐氏多年来频频向殿下示好,要他们答应支持此次的行动,应当不难吧?” 林忱冷笑了下,道:“我的这位舅父,虽与我素未谋面,可从小到大却在我眼前办过不少事。我知道他是最三心二意的人,谁有用,他就亲近谁,等到失去了利用价值,就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示好于我,不过是我手中权势正炽,可万一上京真乱起来,他巴不得在旁观望,等着坐收渔利。” 不等文心说话,她又添道:“自然,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所以,我们绝不能公然反叛朝廷,只能等着上京乱起来,以勤王的名义,做一场好戏给他们看。” 谈及此,案旁的香已经燃了大半,玉屏后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端着茶进来。 “此茶用冷泉水萃过几次,初尝清新,而后微有竹叶的涩然之味,接着苦味散去,回甘便一丝一缕地涌过来。” 女孩子脆生生地说话,替两人斟了茶,笑着跪坐一旁,有些羞怯地偷着看林忱。 林忱回视她,又打量了眼文心。 “这是我家里面的一个小朋友,久闻殿下大名,这次一定要跟我来见见殿下。” 女孩子鼓起勇气抬头,紧张得脸红。 林忱大多时候心情都很沉重,难得见这样大的女孩子,倒也觉得新奇。 “你要来见我,为什么?”她故意有些淡淡地道。 女孩子并不惧她的威势,但头仍不由自主地低了低。 “因为…”她声如蚊呐,“我想来谢谢殿下。” 林忱一怔。 她从没听过这样热烈的表白,见过的虚伪又太多,心里下意识地将这孩子打成了上京溜须拍马之辈。 她瞥了眼文心:“客套的话就免了,我不喜欢这样。” 女孩子着急,脸“腾”地一下子全红了。 “殿下!” 她有些委屈,人也别别扭扭的,说出的话却像在林忱心里扎了一根刺。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因为自文心姐姐到平城,我和娘亲就再也不用戴厚厚的帏帽出门了!”她越说声音越小,“也是了,这于殿下来说,或许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吧,可我…对于我来说,却真的很开心。” 林忱喝了口茶。 仿佛在心间阴暗的山中投下一缕光,照在缓缓流动的溪水中,伴着竹叶茶的味道,回甘慢慢渗进磅礴深厚的大地。 文心无奈道:“殿下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为自己方才的误会羞愧吗?” 林忱看了看哭得冒鼻涕泡的小孩,毫无责任心地说:“我不会安慰小孩子。” “不过我想,以后这样开心的日子,会变得更多些。” ** 萧冉在抱月楼宴客,转过平安街,刚见到萧如墨的影儿,就被信使在巷口截住。 “萧大人,刚上过您家门。看家的爷见了寄信的地方,叫我赶快来这给您送来,怕误了事儿。” 萧冉接过信,一摸信封,上面淡淡的、粗砺的香绕上指头,她就知道是谁寄来的。 为防自己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错过了某人的音信,她特意交代过,凡是上边带着桂木香的信,只要她人还在京,都务必交到她手里才行。 “姐姐在这儿也能收到信…让我猜猜,必然不是公事吧。”萧如墨从不远处凑上来,弯着眉嬉笑着说。 萧冉支肘挡着她,边看边走,嘴里也不闲着:“没用的闲事少打听,我请的人都到了没?去楼上看看。” “姐姐宴客,别说是这样的事,即便是邀人闲谈小聚,她们也不敢不来呀。” 第82章 萧如墨一边答复一边觑着萧冉的脸色,见后者眼角眉梢先是浅浅地露出笑来,然而突兀地又神色一变,莫名有些无言以对,甚至微微扶了扶额,暗叹了口气,三两下把信折好揣进怀里。 见她神情这样外露 ,萧如墨不由得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难道真有什么大事?她自顾自想。 走到抱月楼门口,只觉得耳边一痛,萧冉揪了下她的耳朵,甜蜜蜜地问:“琢磨什么呢…叫了你两声都听不见。” 萧如墨神情一肃,仔细询问道:“姐姐,难道我们在此集宴的目的暴露了?还是宫里传来了什么消息?又或者…” 萧冉怔了怔,一巴掌拍上她的后脑,把人拍进了门里。 信上那人拈酸吃醋地口吻如在眼前:“这次来安西,赵庭芳没有跟来,据说是家里夫人有孕,他不便外出…文心也同我说,他在治吏方面很有天赋,文渊阁在平城的许多人事任免都有他在旁参谋…你看人的眼光果真是很好的…” 很难想见,在安西那样重要的长谈之余,她还有心思想这些事。 萧冉对她小心眼的执念感到哭笑不得,但同时也知道,这一点点的私情泡沫对于林忱来说是很珍贵的。 她走得太沉重,脊梁上承受着难以忍受的重量,所以总是需要一些排解。 更何况还有最后一句,令她心头柔软。 “我反复反复地讲,这会不会令你感到厌烦,请不要责怪我,有些话我只有在信里才说得出口。” 萧冉按下心间的柔软与痒痛,跟进门去。 萧如墨正在同抱月楼的老板讨价还价,最终以一百三十两不算歌舞的价格小胜一筹。 “真有你的…”萧冉翻了个白眼,敲了敲桌子,预备叫她大方一点,免得叫楼里姑娘们看笑话。 抱月楼虽是声色之所,可前些年在太后治下,逐渐变成了清倌儿献艺之处,地方清净,来的达官贵人却不少,她们不宜以这样的方式引人注目。 谁料话还没说出口,背后就传来了一道略嫌轻浮的声音。 “难道文渊阁的薪饷没有按时发放,让萧大人来一趟楼里都放不开手脚?也是了,文渊阁的薪饷都归大内管,看来这么多年,太后娘娘的私库有些撑不住了。” 江言清新升了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身后携着不少酒肉朋友,主动送上来讨人嫌。 萧如墨在他面前年纪小,官衔也低,不敢说话是常事。 萧冉背对着他,却也没什么动静。 江言清不由有些得意,心里的忧虑也淡了。 正欲上楼去,萧冉却敲着木案,后知后觉般问了一句:“太后的私库怎么样,江大人不应该是最知道的吗?” 不等人发作,她夸张地一点头:“哦,对了!我都忘了,江大人都多少年没入宫了。太后想必都要把您给忘了,您又上哪去知道内库里还有多少银子呢。” 这两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顿耳光,直把江言清一张俊脸打得通红。 他最嫌恶提起那段无官无品,依附于人的日子。 萧如墨却故作天真道:“什么嘛,我知道了,江大人是心里还惦念着太后娘娘,真是痴情人啊!” 第61章 抱月 萧冉无视掉江言清愤恨欲死的目光, 转着弯哒哒地上楼去了。 香风袅袅的抱月楼里,伊人成群而至,每一间房都自成一处水榭, 四面用轻纱遮蔽,底下莲泉映月, 星影动摇。 将帘一放,隔得远远地, 四下的人影虽都可见, 然而在丝竹管弦之声里, 彼此却听不得对方在谈什么机密。 这也是抱月楼的好处了。 人多是多,却又隔绝独立,清清白白。 不多时,萧如墨便领人拿到了房间牌, 一齐进了屋来。 都是熟面孔, 自小跟着萧冉长大的琳琅琳钰自不待言, 还有五年前招考入阁、而今在朝担任要职的几位女官。 各自围着桌坐好, 萧冉举杯道:“一别半月,今日请大家看歌舞。这位舞娘在京城很有些名头, 大家多看看,多同她学,来日办事的时候最好似她的剑舞一般利落。” 这一番作比的话本是极不妥当, 但在座的女官都知道即将亮相的这位才是主角, 且这舞娘的身份很传奇,倒也不觉冒犯。 随着她话音落下,水榭东方的台子缓缓亮起来, 轻柔的花瓣伴着如逐渐响起的清鼓婉转翩跹。 美人虽歌而至, 面上覆着轻纱, 赤足踏过莲花,踏过明亮的灯光。 鼓声逐渐作响,琳琅仔细打量她,轻声问:“这就是阿希尔的继者吗?” 萧冉转着夜光杯,道:“不要小看她,自古侠女出风尘,能以蛮人的血统周旋在抱月楼的女人,绝不是什么柔弱的角色。” 似要验证她的话,台上的美人随手抽出一把锋利的冷剑,随着莲花般的舞蹈,飞速地挽出一层层的剑花。 灯烛摇曳,那双碧蓝色的眼眸里凝结出霜华般的杀意。 “铿锵”一声,随着最后一声鼓点,冷剑脱手,直插入还在震颤的牛皮鼓面。 一切都安静下来。 美人身披薄纱,沐浴月光走下来,跪坐在众人中间,脸上是消解不去的笑意。 “南境内向来有继承名字的习惯,各位唤我阿希尔就好,在这样的场合,还是这个名字对各位更有价值吧。” 她气质这般不凡,令几个人都有些惊住了。 萧冉接了她斟的酒,说:“是阿希尔,也是十一娘,两个身份缺一不可。” 阿希尔凝视她半晌,巡视了一圈,问:“她的儿子没有来?” 萧冉道:“竹秀么?我猜你也不大在乎他,你要的只是他的身份、他的名头。” “那是自然。”阿希尔又为她们逐一斟满了酒,“若没有阿希尔这个名头,四散在京城的蛮人又怎么会听我号令,那个时候,大人的愿望也就不能达成了。” “是我的愿望,难道不是你的吗?”萧冉与她针锋相对,“南境不接纳败者,你们没法回去,可殿下答应会给你们庇护。” 琳钰接口道:“殿下言出必践,通往海外的船队和车队都已备好,只要你们完成这次任务,那些孩子就可以重获新生。” 阿希尔仍维持着她那一成不变的笑意,婉转地把酒奉过去。 “大人们别着急啊…”她的一双眼睛既妩媚又清澈,偏偏把狡猾隐藏的很深,“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谈的条件都完了,我若是不信你们,也不会赴这约。” 萧冉也笑了笑,把帘子撩开一角向上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上一层朝着她们所在的阁子张望。 一和她的眼神对上,就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飞快地缩回去了 阿希尔注意到她的举动,神色微微一凛,道:“还是谈谈接下来的计划,距离举事还有些时候,我要向下集结规训人手。” 萧冉使了个眼色,文渊阁一名叫华张的女官早已准备好,有条不紊地道来:“我们的计划,是需要你集结在京的蛮人,将他们分散至京城的每一处街巷。举事那刻,依照约定的信号,自上京十门逐渐向内包围。放火也好,打砸也好,务必闹得轰轰烈烈。不过,记住我们真正的目的,记住密函上的那些人、那些地址,在那些地方,裴首领所带的禁军会接应你们,清理的活由他们来做,但结果要你们来背。要叫全城的人都知道蛮人正在起兵作乱,这一点是最要紧的。” 她说得清晰直白,不过有些不大好听。 文渊阁要提前清理掉太后殡天后可能会作乱的势力,要名正言顺,要悄无声息,就要让上京乱起来。 阿希尔思忖片刻,提出了她最想知道疑问:“清理掉这些人,你们就能达成想要的目的吗?” 萧冉抿了口甜酒,笑出两个酒窝,道:“十一娘真是聪明绝顶,若是提早遇到几年,说不定我们早就成为好朋友了。” 她对这问题避而不答,阿希尔心里也就有数了。 除却这一手,文渊阁应当还有不少后招,否则,单是排除异己,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不过,我另有一点担心。”萧冉倚住雕栏,“一旦上京乱起来,局势将很难控制,到时侯,你人在抱月楼内,真能统筹全局吗?” 阿希尔接住她审视的目光,心里的隐秘处被敲响,然而,她没有露出半丝迟疑,说:“我不会拿自己的妹妹开玩笑。” ** 人烟散尽,阿希尔坐在抱月楼最高一层,看楼内的红绸渐渐飘下去,四处水榭上通的水停了、舞乐都停了。 楼里安静得空无一人。 四方的楼,是奢靡堕落者的极乐净土,也是歌女舞女燃烧的地狱。 月儿从后面拉住她,把她从危险的栏外拉回来。 “要小心哦,这样坐着会掉下去的。”小孩子稚声稚气地说。 阿希尔疲倦地回头,抱住她,微笑道:“不会的。” 她在刀尖上作舞尚没有受伤,何况稳稳地坐在木杆上。 第83章 “去找你红袖姨姨玩,好不好?”她摸着孩子的头说。 月儿的大眼睛眨啊眨,还是忍不住问:“那姐姐呢?你要去做什么?” 阿希尔没有回答她。 她要去抓一个人、一个叛徒、一个变数。 月儿一步三回头,在即将转弯处,她抱着自己的兔子布偶,轻轻地问:“姐姐还会回来的,对吧?” ** 江言清从抱月楼出来,醉得一塌糊涂。 旁人虽赞他醉态如玉山之将崩,可他自己却不喜欢这样摇摇晃晃、走路不稳的感觉。 撇开要上前来抚他的小厮,江言清喊道:“去——去——” “去哪?”小厮忙不迭问。 “去…大理寺…”江言清含含混混地道。 小厮听清了,心里纳罕,大人在吏部任职,那边也没有大人认识的朋友呀。 于是他将这醉话抛之脑后,驾车回了江府。 江言清在车内颠簸了半个时辰,做了半个时辰的噩梦。 梦里总是萧冉戏谑弯起的嘴角和嘲讽的眼睛。 她会不会知道什么了?安西押解入京那蛮人会不会把他供出来?万一东窗事发,他该如何托词? 江言清内心惴惴许多天,左思右想,又不敢同其他人说,人都憋得消瘦不少。 说到底,他心里清楚,虽然自己只是贪图安西孝敬的钱财,可如果真的公堂论断,这几年他同景阳寨蛮人来往的书信都将会被打成叛国的大罪。 江家永世不得翻身。 他是有些后悔,不过是后悔没有早点把苗头掐断,以致到了今天这地步。 车马又颠簸了一会,江言清昏昏沉沉地醒来。 江府门前的小厮们见了家里人的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地迎了上来,江言清在这簇拥中赢回一丝踏实。 他酒醒了大半,自顾自地分析。 被押解回来的蛮人还没有受审,由安西随行入京的那地方官直到现在还没同大理寺交接完,姓萧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不管现在有谁知道了这件事,只要在会审上那蛮人不开口,江家的清誉就还能保住。 这样想着,他觉得事不宜迟,立即着人去安排。 想在大理寺的监牢里杀一个人是不大容易,不过先见一面,找一找这蛮人的软肋,让他闭嘴。 ** 江清漪在朱雀阁撰书。 林恪问她为什么不去翰林院,那里典籍多,且有不少博学之士可以给她出谋划策。 江清漪答:“因为这里清净。” 林恪没法回应。 想到自己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召一次歌舞,她实在怀疑江月满其实是想念自己了,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她凑上去看江清漪写的手稿。 密密麻麻的,不过倒挺生动,不拗口,有许多形象通顺的例子。 “你每天写这些东西,朝廷里的事就不管了吗?”林恪问。 江清漪摇了摇头,道:“本来也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林恪看她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她没法替旁人做决定,只提点道:“那你哥哥,你也不管了?他最近干什么呢?” 江清漪这才停笔,她望着饱满欲滴的笔尖,直到墨迹晕染了纸张,才道:“不管。他要死,就让他去死。” 至于会不会连累自己,她懒得去想。 林恪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翻了个白眼,睡了一觉,直到夜幕低垂,她醒过来,江清漪居然都没换地方。 她莫名觉得一阵羞愧,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不是招猫逗狗就是赏花听曲,作几首酸诗,也未必能流传后世。 不由思量起来。 江清漪握了握冰冷麻木的左手,听见她说:“不然我同你一起写书吧…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我也过够了。” 第62章 青海 大理寺的烛火如豆似的, 在石壁半人高的位置上点了一排。 寻常的灯无论多么小,瞧着都是暖融融的一团,可在这潮湿不堪的地下, 连灯火都是幽幽的、绿油油的。 景阳寨的蛮人首领就关在这里,他名唤布尔, 汉译原为可通鬼神之人。 可惜在山洪的激流中被石块划瞎了一只眼,深深的眼窝里盛着腐烂流脓的汁液, 即便是此时面前有鬼, 也看不真切了。 布尔眼底的伤时刻在痒痛。 然而, 他浑不在意地发着呆,看着头顶那个小小的、近邻地面的铁窗,满头卷发散乱着。 他一直在想象,汉人的牢房是什么样子。 五年前, 他的兄弟、南境的第二子、注定要继承首领之位的那个汉子, 就是在这里死去。 接着, 南境的兵马一败涂地, 踏足中园的梦想破灭。 他兄弟和父亲的尸骨自然也就无人收敛。 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五年前跟随南境二王子来朝见的巫师。 那个老头子, 放弃了在草原的善终,为南境之主的野心做了垫脚石,最后连一把骨灰都没有剩下。 布尔心头木木的, 他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整个人呆滞而板直。 只差一步。 他不断对自己说,这么多年的计划,就败在最后这临门一脚。 五年前, 他与南境决裂, 与愚蠢自傲的蛮王割席, 独自进入大梁寻找父亲和兄弟的尸首。 最终,他在安西落脚,聚众成匪,积攒粮草兵器,并且在京城找好了靠山,密密豢养了八百骑兵。 这点兵马,与梁军的数量相比当然是九牛一毛。 布尔心里明白,整个南境都做不到的事,他单枪匹马,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但他不甘心,他相信,只要倾力一击,即便全军葬送,但至少能把大梁的一只胳膊狠狠地咬出一口血。 他的仇恨将会侵吞大梁的身体,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永久的伤痕。 可现在,一场大雨过去,把一切都冲了个干干净净。 那八百骑兵虽然还秘密隐藏在上京周围,可没有人指挥,已经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了。 他心头溢满了绝望,心想,大约这就是自己没法像父亲那样占卜的缘由吧。 他满心戾气,又从不知顺应天命。 也好…也好… 就在此处腐朽,成为蚂蚁和硕鼠的养料。 他抠弄着那只伤眼,硬生生地将那只废掉的眼珠挖了出来,掷向牢房的铁壁。 疼痛通过嘶吼来宣泄,却没有招来狱卒。 一个身披蓑笠的人打开了门,站在他面前。 “布尔…年轻的巫师,落得这样的地步。”他的脸蒙在阴影里,轻轻叹了口气。 布尔疼得在地上打滚,看不清他的容貌。 那人便用蛮语对他说:“不要怕,我是你的同伴。” “什么?”布尔满脸冷汗,赤膊上磨出了道道血痕。 “还记得吧,你同上京的玉公子联络,他怕你说出他,所以派我来探望你。” 布尔倚着墙,失神地想了一会,慢吞吞地道:“哦…原来是这样,你是来杀我的?” 那人蹲下来,叫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自己的眼睛。 “不,我说过,我是你的同伴…是南境抛弃多年的弃子,是战败的…阿图亚。” 他的声音宛如呓语,那双闪亮的浅蓝色眸子好似雨后澄澈的天空,更让布尔有种身在梦境的感觉。 “我知道你,可你应当早就死了。”布尔疑惑道。 “我只是他的继承者。”那人冷冷道:“三十年前,南境战败,阿图亚虽降,却是为了手下的兄弟不无辜惨死,谁知南境不肯接我们回去。这么多年,我们在异邦受尽折磨,阿图亚也想不到…” 他接着用蛮语说道:“不过,我们一直没有放弃。那时,阿图亚的妻子阿希尔改嫁,尝试带我们向梁投诚,可是她失败了,她的儿子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汉人。从那之后,我们就分成了两派,一派由阿希尔的继者带领,尝试在梁苟安,而我为阿图亚,将会带领这里的人赢回失去的荣誉,堂堂正正地回到南境…或是死在这里。” 布尔听着他的话,呆住了。 半晌,他问:“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那人说:“进入大理寺么?这倒是件小事了。我这有一件大事,也是一个可以实现你心愿的机会。怎样,要不要听一听?” ** 在一个碧空如洗的晴天,李仁骑着他的驴离开了青海。 留在徐家大宅里的,是他断裂成两半的八卦盘和一炉香灰。 十天前他同欲逃出海的瀛洲一行走到青海,凭着出神入化的脚上功夫,几乎没怎么费劲就同镇守此地的徐氏取得了联系。 徐氏的长刀,从前专砍倭寇,对付这几个毛贼,比不上砍瓜切菜用的手段。 他们抓了人,便请天下第一名士在家小住,说好了过几日一同迎接驾临此处的成玉殿下。 没想到正日子到了,李仁却只留下了一封信,人却如清风一般,突然没了影儿。 第84章 信上只有意义不明的一段话,徐帆看了又看,确信不是留给自己的。 他来到风平浪静的港口,带领徐氏一众等待着。 不久,远处江面的光芒中大船缓缓靠岸。 林忱一身玄衣,肩上两道金色的软甲凛凛发光,头上的紫玉冠暗得像烟,脸色是苍苍的白。 她立在船头,一名手执长刀的青年护卫在侧,另有几人在前执杖,整个船上布满了戒备森严的锦衣卫与看不见的暗哨。 徐帆上前行礼,心里自有一番谓叹。 原以为这成玉殿下不过双十年华,再怎么老练,应也脱不了衣带当风的少年习气,不想…原来已经是能独当一方的权谋之臣了。 船停下来,徐帆忙迎上去道:“恭迎殿下,远驾幸此。只是老父重病,实在无力起身相迎。派了我来,望殿下不要动怒才是。” 林忱还没有下船,隔地不远不近地打量他。 这是个身着浅青色衣袍,头戴绢花,打扮入时的青年男子——是她表哥,徐氏的下一任家主,徐帆。 “我不过是为了私事,来探望母亲,本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林忱提衣下船,拿出应对上京的那套说辞。 她从徐帆身上扫过去,心里对这变数多少领悟了些。 原先说定了,徐家的老家主、她的舅父会亲自来迎,而今换了儿子来,里边花头必然不少。 要么是他自己反悔了不想来,要么是儿子迫不及待地想替他来。 总之,不会是这人病倒了,儿子因着孝道替父亲来。 林忱做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这么多年,她既图谋青海的兵马,就不会不在这提前布棋。 更何况这些日子她派人来这盯李仁,顺路自然也打探了些徐家内里的变动。 徐家的老家主并未请大夫看病熬药,但他那房子却给围得密不透风,人约莫有半个月没露过面。 凡此种种,林忱不得不恶意揣度她这位精明能干的表哥。 “殿下好不容易来一趟,探望姑母得事暂且不急,回去的路上正好路过本家原先的旧址,徐家的刀兵有些也在那里操练,不如先去那里看看?”徐帆问道。 林忱一点头,跟着他骑上了马,心里仍在推度。 她从小跟着徐葳蕤,对徐家的家风也算耳濡目染,最知道这大家族里的人有多看重自家的兴衰荣辱。 这样临阵换将,单说是为了徐帆自己实在过不去。 最有可能的,还是徐家内部有人不同意徐老家主同她达成的协议,因此徐帆代表他们出来说话。 到了徐氏十年前的旧址,林忱下马,远远听见了里面传来有节奏的喊声,以及长刀砍在木桩上入木三分的破空声。 “让殿下见笑,宅子闲置久了,又有这些武人在内,难免杂乱了些。” 其实青海多黄沙土地,风沙到处都是,林忱一靠岸就发现了。 只不过,这宅子确实同上京大不相同。 一间一间的矮舍紧邻着,瞧上去不像大户人家的宅院,反而有些乡村野趣。 她顺着屋舍的空隙向远处另一间院子望过去,见到里边有一棵极粗的槐树,茂盛地蜿蜒盘绕,都有些挡住了院子的小门。 “那是从前姑母住过的院子。”徐帆指着那间房,“徐夫人也同她在那住过一段日子。” 林忱的黑眼睛出神地望着,看着像是怔了神。 徐帆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她。 然而,林忱突然开口,说的完全不是什么温情言语:“表哥认为,徐家能凭借一己之力违抗上京的权力么?” 徐帆心里一跳。 林忱转而看向他,瞥了一眼一旁奋力挥洒汗水的长刀军,又道:“这些军士,从前是清剿倭寇的勇士,不过,他们的另一层身份是徐家的私兵。从七八年前开始,太后所提倡的海运兴起,海盗与倭寇逐渐灭绝,这些军队反过来成了威胁大梁的兵刃。徐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即便长刀军的规模不再扩大,甚至一点一点地萎缩,也减免不了上京方面的怀疑。富可敌国又如何,倘若徐氏真无缘无故地被抄家,谁又会跟随你们把脑袋別在腰带上造反?” 徐帆不说话了,这些事,从前父亲已经同他说过,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徐氏才甘冒大险,准备助眼前人成事。 不过…… “不过,想来你有着更大的野心。”林忱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你想,既然眼看着上京就要乱起来了,新的掌权人还不知道是谁,万一换了个糊涂蛋,没准徐家就能趁虚而入,再送一个女儿过去,顺势爬上更高的位置。” 徐帆心里慌了一半,矢口否认道:“殿下怎能如此说,我们乃血脉至亲…” 林忱心中冷笑,面上只不露声色。 “你不必惊慌,如何决定只由你心,我不过提出劝告。”她尚有余闲,“今时不同往日,实话实说,即便是我身死在此,上京诸人重新争锋,接下来执掌权力的也不会是皇帝,文渊与文臣已成气候,外来的徐家想打入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徐帆只是沉默。 半晌,他转了个话头,拿出李仁留下的信,恭敬地问道:“守中先生离开前留下这封信,其中的机锋我实在解不出,还请殿下指点。” 这信在林忱意料之外。 李仁的离去是她的授意,但她以为,这人既然已经答应替自己办事,便没必要特意留下什么话来。 信上的字句映入眼帘,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林忱放下手,心里一阵躁郁。 第63章 恶咒 “李先生在信上提到, 海外有一种牌,同上京流行的木牌不同,一张一张顺次立起来, 只要推下第一张,跟在它身后的所有牌都将倒下。”徐帆在林忱身旁低着头, 娓娓道来信上的内容,“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如此精准, 但又如此脆弱, 只要抽掉其中的一张或者摆放的间距稍有差错,这一副牌便算作废。” 他柔和的声音莫名有讨人嫌的功效,林忱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这段语焉不详的话像恶咒, 一下子打在了她的身上。 “我想象得到这种玩意儿, 然而…守中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还得请殿下指教。” 林忱敛下眸子, 再一次觉得李仁这老头是专来克她的。 她将成大事,他就诅咒她, 再精密的布局终究是人力,必有不及之处,就像那副牌, 倘若风儿轻轻吹动, 使其中的某一张稍稍偏离原位,大局便极近毁灭。 又或者是,他又窥探到了什么所谓的天机… 林忱回溯思索着, 另一边徐帆又说了几句, 还是推拉的话——他自然也猜到了几分李仁的言外之意, 哪怕不能明了,也要用这一番话试探她。 “李仁是修道之人,见事与常人不同,我们妄加揣测,解错了反而不好。”林忱淡淡地说。 她对这一番你来我往已经感到厌烦,且明白今日绝得不到徐帆明确的答复,遂道:“走吧,想必表哥也有要事要回去好好想个明白,一切就待明日我探望母亲后再谈。” ** 林忱宿在徐氏待客的正房,近天明的时刻,远远的能听到几声狗吠与鸡鸣,天边是蟹壳般的青,再往上逐渐延展为浅淡的蓝。 她一直半昏半醒,早早起来见到这一番破晓的阴色,免不得想起从前在寺里,林间昏昏的晨景。 短短七八年时间,偏是徐葳蕤的面貌被记忆模糊了。 林忱略略茫然地走出去,惊起了值夜的两个小侍女。 “殿、殿下…” 两个人都睡着了,冷不防吓了一跳。 林忱被这一声唤得堪堪醒过神来,蓦然间生出个可笑的念头——她应该带些什么,去探望徐葳蕤。 哪怕她早在年少的时候就放弃了对母亲的幻想。 可在这可怜的清晨,在飞鸟与晨霜之下,她仍旧下意识地想拣回那点温存。 她懵懵懂懂地唤过来人,叫她们不要声张地带自己去东厨。 现下时辰尚早,没人能料到上京来的贵人一大早就出了屋,因此伺候梳洗的人没来得及进屋,暗中竹秀等人也不会没眼色地下来打扰。 草草净了面来到最近的厨房,厨下的伙计惶恐不安地退出去。 林忱环顾四周,做了个最拿手、也是唯一拿手的甜蒸糕。 她对着四块米糕看了又看,把它们放进精致的摆盘里,接着若无其事地离开,又回去若无其事地换了身衣服,才到了徐葳蕤所在的居处。 她推开半掩的房门,外间跪着两个年轻的侍女,有条有理地说:“大姑奶奶今年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因此没开门。” 这两人言语利索,然而身体还是在细细地抖。 林忱留意到了,心里大约也明白为什么——她那母亲向来喜怒无常,自己远来探望,倘若听到一句不好的,这些底下人的命运便不好说了。 她绕过画屏走进里间,期间见到种种昂贵奢华的陈设摆件,然而也掩不掉屋子里那股衰朽压抑的气氛。 第85章 紫帘后,一道消瘦的身影躺着,像是一片薄纸,被下几乎看不到起伏。 旁边屋里的女使掀帘,林忱自己提着那可笑的木蒸笼,犹豫了下才进去。 她坐在徐葳蕤床边,半睡着的人睁开眼。 “谁…”床上的人费力地哼了一句。 林忱注意到她的面部僵硬,似是不大能活动了。 果然,一旁地侍女忙说:“您不是是天天念叨殿下嘛,大姑奶奶,人现在来了,您快宽宽心起来看看吧。” 徐葳蕤恍恍惚惚地点点头,慢慢清醒过来。 林忱看着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酸来。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她的母亲便总是念叨着想死,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死成。上天是如此残酷,叫生命无限地延展下去,叫意气风发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叫已经破碎的故事荒唐无比地继续。 她抽开木蒸笼,端出还有热气的米糕,声音有些哽。 “吃点东西吧…” 林忱说着,然而又想到,病成这样,不晓得还能不能吃这样甜的东西。 她犹豫着,米糕就暂时没有递出去。 这么一会儿功夫,徐葳蕤已经认得她了,然而,一旦认出来,那附骨之蛆般的眼神便又回来了。 她看着林忱,看着她腰间的玉符,眼中竟然迸发出垂死之人的光辉。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但还是坚持道:“你…你回去了?” 林忱点了点头。 “你…你做到了…做到了!”徐葳蕤的声音在抖,脸颊也在抖。 林忱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徐家人告诉过她多少,抑或是她自己头脑不好才记忆不清。 “是的,母亲可以放心了。”她忍住心里的酸,并不想再说什么凉薄尖刻的话。 她叫人都出去,才捂了捂眼睛,说:“最近天气凉了,母亲有没有喝什么补气养身的汤水?我在上京知道几个有名气的大夫,过些时候便叫他们来看看。” 她说着话,无意识地把盛米糕的盘子稍递得近了些。 可徐葳蕤的眼睛只是偏向一旁,呆了好半晌,一把揪住林忱的衣襟,口中呜呜地发出声音。 林忱猝不及防,手里的盘子打翻在地,又白又软的米糕静悄悄地滚了两圈。 “你一定要…一定要…” “一定要坐稳那个位置,不要像…不要像我一样…”徐葳蕤死死地盯着她。 投射过来的那双眼睛,曾经似“葳蕤”这个名字一样熠熠生光。 而现在,眼下那些细小的纹路把她打碎了。 早在离开平城,藏身古刹的那一夜,徐葳蕤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生机。 她本不该这样活着。 承受未完的遗憾和永不消解的耻辱。 林忱侧视着白瓷盘的碎屑,心底仿佛有一个荒凉的空洞在散发恶意。 她只想同母亲说说家常的话,可徐葳蕤不给她这个机会。 执念将人腐蚀成一副枯骨。 在这一刻,她忽然领悟了李仁信里“天意”的另一层意思。 天意就是要叫人难过,这世间的真实如此地混乱无序,竭尽全力要做的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崇高伟大的目的,都不可避免的被真实践踏。 圣言,不过是对志同道合的人来说,而对于不仁的上天,目的,没有任何意义。 走出这沉闷压抑的卧房,林忱恍惚了一瞬。 她又开始疑心自己的计划是否还有疏漏,是否能够成功。 她走出院子,回到自己的屋子,接下来又该应付那没完没了的猜斗。 正在这时,窗外忽传来小童的叫声。 “殿下殿下,有你的信!” 小童手里提着个木盒子,憨态可掬地行了个礼。 林忱接过来,打开盖子,闻见馥郁的桂花的甜香。 “我们一起种下的桂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花?我根本等不及,就用去年晾下的桂花干粉做了桂花糕,加上最近流行的药粉,用冰和密密的油纸扎紧,一路放到青海也不会坏掉。让我猜猜,殿下是不是又在自怨自艾?真是让人烦恼啊,快点回来,让我扮个鬼脸,搏殿下一笑吧。” 她怔怔地捏着这张纸,清风携着桂香婉转缠绕,某种巨大的、横亘的东西仿佛被拦腰斩断。 不过是如此细小的真情,也能将她从深渊里救赎。 ** 徐帆接下来的几日,陪林忱遍游青海。 他知道她心头压着事,就偏偏要这样耗着、观察着她,考量她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动肝火。 可林忱始终没有动静。 她像一个真正的观光客,仔仔细细地赏花观海,品味水里捕捞上来的稀奇海鱼。 她沉默地瞧着徐家的刀客晨起练功,瞧那些木桩上新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直到徐帆先忍不住。 他忍不住向林忱询问徐家接下来的命途。 从见到林忱的第一面,徐帆就在不断地试探和裁夺,作为新一任的家主,他必须为徐家选出一条最好的路,选定最值得追随的主人。 他的父亲犹犹豫豫、左右摇摆地选定了林忱,徐帆不认可,他要亲眼看,看这人是否足够成熟,气运又是否眷顾于她。 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他们坐在庭中喝茶,林忱听到他的询问,中肯地说:“你以为,我能走到现在,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么?” 徐帆一怔。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林忱接着道:“天下人熙熙攘攘,我并不比他们多出三头六臂,但合适的身份给了我机会。前三十年的布局改变了天下人对于女官的看法,奠定了文渊阁的基业,而我在最合适的时间接手了这一切。所有准备均已就绪,而今皇帝一旦驾崩,以后将不会再有这个称谓,第一顺位的储嗣也会被控制于他所在的封地,由锦衣卫负责看守。接下来的日子里,谁能分得多少权力,我并不关心。说到底,采取这样迂回的方式,是因为我并不想让朝廷陷入一潭死水。大家各凭本事做事不好吗?可总有人不愿意给文渊阁公平的机会。我所想要的,只是想争取一些时间,让我的人得到开始的资格。” 徐帆听着她的话,沉思良久。 他听着风的声音,半晌,笑着开口:“看来,我真的要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决定了。不过,倒也不一样,毕竟我是在彻底了解殿下的人品之后才下定了决心。” 林忱心里知道,她的人品如何对徐家来说没有半点用,真正打动了徐帆的,是自己这几天毫不冒进的镇定,和让徐家进入上京的承诺。 她远望着无际的蔚蓝,说:“徐家的兵马将暂时由彭将军率领,时日一到,两路兵马汇合,一起随我起兵勤王。” 第64章 事起 齐宴同刘衡一道自明理阁出来, 天上阴云密布,灰灰的薄云一缕缕地聚而复散,形成青黑的欲雨之兆。 安西回来的郑鲁才为尽师生之礼, 这几日也跟在他们身后,他躬身道:“原本我还在想, 这些日子成玉殿下不在,朝庭上上下下的公文奏疏是如何批拟的, 这下算是开了眼界了。” 寻常的小事由文渊阁领衔商议, 紧急奏疏和不能决断的大事八百里加急送至安西。 这也是林忱临行前存心想试行的一步, 离开了掌权人,朝廷这庞然巨兽是否能独立有序地存在和运行。 刘衡抚须而笑,向他道:“你常年在外,不知这两年文渊阁遴选女官有多么快。从前从没有想过, 这世上竟能一下子选出这么多能办事的女人来。书香门第的贵女底蕴深厚, 能通过考核也不奇怪, 那些只略识得一两个字的宫女竟也能半读半工地入选。” “更令人惊异的是, 这并非成玉殿下任人唯亲的结果,方才我在殿上听那些女官陈说论事, 纵使学识浅薄了些,但律法上来讲却是没有错的。”郑鲁才紧锁着眉头,深深思索道。 刘衡暗暗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齐宴, 笑笑没说话。 郑鲁才明知道这话他的老师不会爱听,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同几年前相比,先生是否也觉得如今的文渊阁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呢?” 这疑问沉重而坚硬地抛过去,齐宴停下了脚步。 刘衡暗笑, 只是看戏。 郑鲁才则在沉默的等待中有些肉跳。 他的老师向来脾气火爆, 尤其对待这问题, 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和敏感。 他平时从不敢忤逆,可也许学生肖师,唯独在此事上,郑鲁才格外较真。 “也许吧…” 最终,齐宴给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看着昏黑的天穹,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最近几天,我常常去求见太后娘娘,可凌云殿被看守得密不透风…算一算,朝中的人也都有小半年没有见过太后娘娘了…也许,我们这群老家伙蹦跶的日子终究是要过去了。” 郑鲁才莫名觉得这话语中透露着哀伤,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刘衡只是把眼睛瞥向一边,事不关己地把自己高挂起来。 第86章 所有人都没说话,却好似所有人都预感到了这狂风将带来的骤雨。 走到出宫的驰道上,刘衡看着愈加昏暗无光的天,捂着鼻子先登车告了辞。 齐宴与郑鲁才师生两个站在一起,还是前者先开口,问:“你从安西带回来的人审了吗?” 郑鲁才道:“还没有,这几日忙着同京里的人交接手续,不过先前已经查过,这人同南境没有过什么联系,审问并不急于这一时。” 齐宴点点头,蜻蜓点水似的掠过这个话题。 他挥挥衣袖,看似不在意地说:“你在上京已经见过殿下,看来是被她的一番道理讲通了。” 郑鲁才知道他责怪,忙低下头去。 齐宴沉默了一会,叹气道:“你这样想也在意料之中,不得不说,殿下本人的确是世间罕有的聪慧,可她要做的事,我还是不能逢迎。” 郑鲁才弯着腰,从袖间抬眼看他,对这一番轻描淡写而又固执十分的话并不认同,不由得辩解道:“学生并非折服于殿下的魄力才做此想。” 齐宴略略不悦地转眼看他。 郑鲁才却并不畏惧,他道:“先生从前一直教我们圣贤之道,那么在先生心中,何为圣者?” 何为圣者? 齐宴自问,却从来没得到过解答,他天性里带着些古板,也有人骂过他榆木脑袋。 也许真的是这样,在他心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才是神圣的,而其余的变化,不过是虚幻的一时之景。 郑鲁才却给出了他的回答:“敢担天下苦难者,方为圣者。昔日神农氏尝百草而解民之疾苦为圣者,夫子著书立说教化万民为圣者,甚至太/祖皇帝起兵平定乱世,也是有解民之倒悬的初心在。先生,殿下也是在为解救她所看见的那部分人而拔剑,哪怕这些人并不为你我所见,可她们仍旧是存在的。” 这段说理令齐宴一时间难以消化。 郑鲁才仍躬身而立,他却匆匆忙忙地拂袖而去。 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边的小摊小贩急迫地收拾着摊位,身材粗壮的女人扯着孩子关紧了门窗。 地上大风拂尘而去,那些看不见的,究竟是什么? 齐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回到家,夫人恭敬而亲切地迎上来,小儿子冲过来抱住他的腿,而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的眼睛一直抬着,看不见那些他自认为细小琐碎的俗事。 然而大多数人,不过是在这些俗事里消磨残生。 在他所看不见的更远处,上京的第一簇火光冲天而起,大雨迟迟不肯落下,狂风却助长了火的气焰。 一点点火苗,顷刻间撩起一大片赤红。 民舍的瓦砾在火中灼烧,孩子惊恐的哭叫传出,乱哄哄地人群从屋里冲出来,并未注意到起火的地点大多是在仓房而非卧居。 大街小巷上慌慌的一片,嚎啕声中,所有人都瞧见了戴着面具的蛮人身着破烂的衣裳,手里举着长刀棍棒招摇过市。 “杀人了!” “这群蛮子是怎么进城的?谁放他们进来?” “不对,这是那些蛮奴,前些日子还在城外做工…天杀的,就该让他们都死绝!” 人群分散开来,在狂风中寻找躲藏之处,并未发觉他们所谩骂的蛮子蝗虫一般从巷中掠过,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 ** 无人的凌云殿门口,萧冉肃然而立。 裴郁立在她身侧,看见远处报信的人快步奔来的身影。 “来了。”裴郁按紧腰间的配剑。 萧冉不作声,只是一点头。 裴郁领命而去。 殿内,涟娘捧出诏书,对萧冉说道:“此乃太后与皇帝遗命,交予文渊,昭告天下。” 她的话掀起一阵寒意。 空荡荡的凌云殿内,池水冰冷。 萧冉侧目而望,道:“建康宫那边…” 涟娘道:“不必管,太后已经安排好一切。” 皇帝既然已有遗诏,那么他本人自然不应当再存在于世上。 萧冉便不再多问,只携了诏书准备往文渊阁赶去,阁内女官早已集结,上京这一场动乱,最迟明日便会结束,文渊阁必得在明晚之前给出交代,宣布太后与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是一张明牌,上京一乱,好端端的皇帝便无故殡天,数位反对文渊的大臣莫名身死。 天下人不口诛笔伐个尽兴是不会罢休的。 文渊要平息这场风暴,必要给出切实的交代。 上京的蛮奴为何而作乱,究竟是谁指使了他们,凡此种种,都是萧冉要操心的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仍立在门口的涟娘,问:“姑姑和我一起走吧?” 涟娘却摇摇头,目光离索,面上罕见地带出个笑,说:“去吧…” 举兵之人选,早已经是选好的。 那些死于祸乱的文臣,学生遍布朝野,单指望几个蛮人的刀兵是清洗不干净的。 明日朝堂对峙,便是第二次看不见血的清洗与屠戮,希望她的孩子、她羽翼庇护下的鸟雀,已经能承担得起这份孽果。 ** 上京的主街上,震耳欲聋的烟花炮竹声伴着冲杀的喊声盘旋在狂风中,极致的喧嚣与极致的寂静对照,路边倒下的纸幡被大笑的蛮人点燃,昔日的奴隶在风中舞蹈,令人惊疑自己身处误入了最荒唐的地狱。 家家门户紧闭,家丁护卫战战兢兢地抵住正门,唯恐叫嚣的蛮人下一个顶开自家的大门。 半个时辰前还在论证说理的齐宴紧张地在院内踱步,后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前面传来“砰砰”的撞门声,墙外不时扔进炸开的爆竹,惊得家丁们手脚发软。 满额是汗的齐宴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城防守备军为什么还没来? 裴郁能够很好地回答他这个疑问。 因为他提前布置的人马已经分散到了上京各处,单凭几十年没打过仗的蛮奴成事,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城防军并非后知后觉,至少在蛮人尚未进入内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整军了。 只是,城防军平素训练的都是城池的攻防之战,在巷间穿梭,那是锦衣卫才干的事,实在不成,也有禁军出一分力。 所以,当擅长巷战的禁军碰见城防军,自然可以把后者溜个百八十回而不露正脸。 裴郁带着唯一一队身着铁甲、彰显身份的禁军队伍等在齐宴家门口。 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收尸。 齐宴可以死,但他的家眷必须活着,以证明禁军勇武杀敌的清白。 他在心中数着时间,等着远处的硝烟消歇,那才是他出场的时刻。 与此同时,抱月楼上。 阿希尔换下了流光溢彩的舞衣,打扮得很不起眼。 她扒住窗沿,正准备一跃而下,房门却突然被推开。 一位容颜娇媚的女子四下张望着寻找她的身影,口中喃喃着:“月儿和十一娘…这两个都跑到哪去了?真是的…乱成这样,急死人了。”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阿希尔踩着琉璃瓦,看着屋内熟悉地布景,忍不住想到登车而去的月儿。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她才轻巧地跃下,投身于狂风骤雨之中。 第65章 飘摇 齐宴家的大门“轰”地一下被撞开, 家丁们被撞得四散跌倒在地上。 然而极度的惊恐之下,谁也记不得啰里八嗦的哎哟,个个都利落地爬起来。 蒙着面、穿着破衣烂衫的蛮人们只露出一双双眼睛——碧蓝色的, 曾经温驯无害的眼睛。 可现在,经过火焰与杀戮壮胆, 那些眼睛里的兽性又被唤起。 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举起兵刃就以为自己攻无不克, 多数人都是如此。 家丁们仓皇后退, 手脚发软, 有两个甚至抱着头往后院逃窜而去。 暗中举着远目镜的裴郁右手按紧了腰间的佩刀,左手的手势将落未落。 殿下行前说过,起事中要尽量避免无谓的流血,更要控制这群久经压迫的蛮人, 他们怨气深重, 见血难免失控。 一有不对的苗头, 他必须提前行动。 那边家丁们也顾不得自己的死契还在主家手里, 见一个两个都走了,干脆大伙一齐放下武器疯狂逃窜。 身后的蛮人本该向后院搜寻, 然而他们疯狂地嘶吼着,仿佛忘了目的一般,举起刀就要往前冲去。 裴郁眼瞳骤缩, 左手即刻就要按下。 突然, 仿佛是自远处,又好似就在耳边,像笛声又像哨子, 涟漪般漾在空中, 破开了狂风, 消弭了戾气。 门口的蛮人们蓦的不动了。 裴郁一怔,自薄薄的玻璃镜片望见远处一名身着黑衣的纤秀女子落在这群人身前,她身前交叉着一把双剑,凛凛闪着寒光。 “记住你们的职责,记得我们的家人。” 阿希尔用蛮语说话,声音古朴而拙重。 第87章 蛮人们看见她,如同望见天上的月神,奇异地安静下来。 裴郁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上京的数十处街巷里也在发生酷烈的屠杀。他们不似齐家这么幸运,禁军的人手有限,阻止城防军进城已经消耗了大部分,没有三头六臂再去看着蛮人是否多杀了官家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偶有几个零散的禁军混在人群里路过,也只是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再瞧瞧他们是否波及了临宅无辜的百姓。 在这一片腥风之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莫名燃起了火。 上京外围没人的地方处处起火,这一把火并不引人注意。 然而,在一片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密集地响起了马蹄的奔腾声。 不远处就是斗得不可开交的城防军禁军两路人,可这马蹄声毫不知收敛,反而奋然驰骋,一路踏过火海,行经之处燃起更烈的火焰。 民舍纷纷倒塌,里面瑟瑟避难的人毫无防备地深陷烈火,惨叫湮灭在扭曲的火中。 有人挣扎着从倒塌的横木中探出头来,看见的是野兽般的强壮身躯和高俊无比的马匹,紧接着寒光一闪,闪亮的银矛刺穿了他的喉咙。 ** 巍峨的皇城中心,阔大空寂的建康宫门前回廊下,朱红色的立柱似乎颤了一颤。 皇帝一身朱色的常服,踩在黑得透明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看见了上面留下的累累血斑。 他当然听见了宫外传来的隆隆巨响——那大概是他不曾见过的火炮,或者,只是爆竹而已。 问及宫内的守卫,得到的答案含混不清,甚至半个时辰前,守卫也不见了。 皇帝心里预感到了什么,所以他仔细地束好了发,配好了玉佩,百无聊赖间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来打发这等待终焉的漫长时间。 他向窗外张望去,在一片阴霾中寻找鸢儿的身影。 她马上可以离开了。 在这之前,让他再见她一面,这便是他最后的诉求,也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万万没想到,上天开了一回眼,林凤仪真从窗口望见了她。 婷婷袅袅的少女手中托着木质漆盘,缓缓向书斋的方向走过来。 皇帝一跃而起,像个小孩子似的跑到门口迎接她。 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跑到门口迎接自己的母亲,那个时候他一般是等不来的,可现在,鸢儿正朝他走过来。 脸颊红彤彤的少女越走越近,林凤仪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不再笑了。 目光移到她手中的木质托盘上,上面盛着孤孤单单的一盅酒,两个杯子。 皇帝低下头,看着那银质的酒盅,再去看鸢儿。 远远跟在她背后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官,那人就站在遥远的朱墙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鸢儿纯净青葱的脸上勉强扯出个微笑,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案前坐下,皇帝不说话,眼睛却像滞住了似的。 鸢儿心头与喉间都像是梗住了,她纤纤的手摸到酒盅,冰凉把她烫了一下,一滴泪终是滚下来。 皇帝冷冷地说:“怎么会是你?” 他望向空荡荡的正院,恍然大悟般:“哦,对,魏家的看守太严密,他们插进来一个人,以后必定说不清楚,何不如这样,清清白白…” 他越说,手指攥得越紧,寂静的皇宫里,遥远而不真切的轰声响个不停。 鸢儿拿起酒盅,手止不住地颤。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年轻的眼睛里都是卑微的光芒,急切而恳求地说:“是成玉逼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原本不答应的是不是?” 鸢儿停住,半晌,一点点拂去他的手。 “不是。”她残忍而坚决地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她抬起眼睛和皇帝对视。 很奇怪,她说着这样杀意毕露的话,皇帝却仍然从她眼里看到爱与善意。 大概真是无可救药了。 外间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击声,鸢儿敛下眸子,倒了两杯酒。 皇帝瞥见了,问:“这是做什么?” 鸢儿温柔地递酒给他,说:“我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该来的逃不掉…我想,如果我一开始按殿下的意思离开的话,现在也许在某个村子里,安安稳稳地洗衣做饭吧。可我到底是没有走,所以,现在给陛下倒酒的人是我。我也,希望是我。” 林凤仪觉得心酸,又觉得可笑,他很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希望是我”。 难道她竟以为,被自己所爱的人鸩杀,是一件好事? 皇帝盯着那酒盅,当然不肯相信她是真的要同自己一起饮这毒酒。 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怎么可能为自己赴命。 更何况他知道,成玉并没有放弃鸢儿。 她自有大好前程,要多想不开,才会讲这两句话来哄自己。 他拿起那酒盏,怔怔地看着,流下两行清泪。 鸢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忍不住环抱住他。 这怀抱好温暖,是林凤仪一直求之不得的温暖。 他的心不可避免地一阵震动。 最终,扯起个笑来,认命了。 正欲喝下毒酒,林凤仪却感到怀里的人止不住地抽搐。 背后一阵热流涌过,他心里忽然一阵濒死般的绞痛,猛地抬起头,鸢儿软软地伏在他肩膀上,唇边一缕血色。 她两颊的血色终于褪尽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张空白。 林凤仪一点也动弹不得。 鸢儿看着他,还是笑着的,她说:“殿下,别怕啊,黄泉路上一起走,就不寂寞了。” ** 阿希尔带人绕过中庭,在后院搜寻齐宴。 这偌大宅邸,人多、口杂,多障眼的杂物和藏人的暗洞,一番寻找下来倒真不少费时间。 齐宴的妻子咬死了不说他在哪,阿希尔只得带人一寸一寸地找。 她纤细的身影立在院中的山石上,眼看着天幕上的云越积越重,空气中潮味翻覆。 寻人的蛮人恼怒地将钢刀插进地里,嘴里咕叽咕叽地骂着脏话。 阿希尔正要跳下去,耳边却忽而传来异响。 风带来血腥味,嚎啕声与喊杀声不知从何时开始,却逐渐变得迫近。 齐宅旁边的院里甚至也传来哐当哐当地打砸声。 寻人的蛮人也都茫然地住了手,阿希尔跳到一棵树上,居高望见了远处燃起的滚滚烽烟。 外城放的火早就应该熄了。 阿希尔心里涌上凉意,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的变故还是发生了。 一阵尖锐的长哨鸣空响起,是外面的裴郁。 他发现事情不对,必须即刻离开去指挥禁军。 院里的人没多少时间了。 阿希尔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加紧把齐宴从地里挖出来,可… 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跳下树去,来不及指挥院里的蛮人,只由他们不知所措地立着。 狂风呼啸着,她一把推开齐家的大门,往抱月楼的方向飞奔。 败局已定。 阿希尔绝望地想,是阿图亚。 她没能在行动前抓住他,果真这人便来搅局。 她为了一己私欲,没有向文渊阁的大人说实话,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那人成不了气候,却误了大事。 还没跑出多远,阿希尔身后便出来迫近的铁蹄,她不得不躲入民巷。 骑着高头大马的彪悍骑兵几人一组地冲进民居,手起刀落间就斩杀了屋主,接着又在京都里点起熊熊烈火。 他们身材高健,一望而知不属于忍饥挨饿的蛮奴。 阿希尔不知道阿图亚从哪把他们找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样精良的武器。 她屏着呼吸,心跳如鼓。 必须,她必须回到抱月楼,毁掉同文渊阁联系的物证。 事到如今,谁都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倘若这些蛮人不只是要杀人放火,而是有备而来,准备攀扯文渊,那抱月楼与蛮人联络的物证就会成为一把有力的刀。 她心焦如火,好在霎眼间便有禁军的人马赶上来合围住这些蒙面骑兵。 阿希尔得以脱身。 她跑过时而空无一人、时而哀嚎惨叫的街道,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跌跌撞撞地望见了抱月楼的影。 楼中不少姑娘花着面孔跑出来,与她逆行。 阿希尔顾不得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当她终于奔到抱月楼前才发现,昔日这天下第一的桃红柳绿之处,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而雨还没有下。 她把蒙面向上拉了拉,心里鼓起一股劲,硬是冲到了火海里,滚烫的红楼里,她给烟呛得发晕。 好不容易上了楼来,阿希尔踹开自己屋子的门,握住滚热的妆匣,取出了那枚烈火无法烧干净的印章。 太好了。 第88章 她松下一口气,准备似以往那样翻窗而出。 然而,就在她跨出窗的那一刹,身后一把淬火的钢刀完全地贯入了她的后背。 阿希尔看着长刀从自己的腹部穿出,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 她的手指被人一点点掰开,那枚印章落于他人之手。 紧接着,她的肩膀上挨了一脚,整个人重重地从窗外跌下去。 她躺在地上,沙土灼热,最后一眼,是倾塌的抱月楼向她倒来。 第66章 一念 大雨瓢泼而下。 为了这场雨, 青苍苍的天已经做了太多铺垫,一霎眼间,天地笼罩在一片空茫的白中。 雨已然不是雨, 而是连成了烟,将人的视线遮蔽。 萧冉再难以看清楼外的信号, 她披衣下楼,向华张问道:“建康宫的人还没回来?” 华张正在奋笔疾书批往六部的奏疏, 闻言放下笔:“想来是被雨给隔住了…” 话音还没落, 楼下忽传来几声惊叫, 两人扶栏向下望去,一个身着便衣的禁军浑身湿透着滚进阁中。 那人一抹脸,勉强睁开眼,急促地嚷道:“萧大人…萧大人在不在?” 萧冉快步向下走。 阁中不少资历尚浅的小女官有些慌神, 其中知事的人则更加紧张, 都把一双双眼睛投向唯一能执掌乾坤的人身上。 萧冉来到那人面前, 面色沉静如水, 清澈的眸子淡淡地看向他,道:“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不知道的以为禁军都死光了。” 她环视四周,冷厉的眼神变得和缓下来,轻斥道:“还有你们, 一有变故就跟立毛鸡似的站起来做什么?” 冲进来的那名禁军躬身, 惭愧不已,将外面的烽烟一一向萧冉禀明。 “事情如此,裴将军叫我问大人如何处置?” 萧冉微微思索, 立即答复道:“这样, 你拿着我的腰牌, 留一千人守皇城外,率剩余的三千禁军往宫外支援。遇到城防军,叫他们统统回去把自己的地盘守好,城内的事情不要管。还有,找到阿希尔,提前收网,将这两派蛮人分开关押。” 那人一怔,问:“现在就收网?岂不是…” 华张怒道:“还没明白么,而今不知什么人在外面捣乱,这样下去,即便是成了事明日我们也摘不脱。更何况城中大乱,已经殃及了百姓,如何还能胡来。这群人装备精良,最怕他们还有外援,若是蛮人趁势攻城,你我岂不犯下滔天大罪。” 那人噤若寒蝉,立马往外边滚了。 华张心头也有些不定,琳琅琳钰等都在不远处暗自心惊。 唯有萧冉慢慢踱着步,至少面子上是看不出半分焦急。 华张有些颤,她努力遏制住声线,平稳地问:“大人,那些公文是否还要继续?” 萧冉随意点了点头,道:“一切照常,去吩咐南门外等着的人,叫他立刻去给殿下报信。” 她提衣上楼,华张跟在她身后。 萧冉站下,她也跟着站下。 楼内搬运公文落地的闷响不甚清晰,外面只有令人厌倦的雨声,单调地毫不变化。 “没关系的吧…”华张喃喃的,稚嫩的眼睛向上看去,“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这点小岔子,动摇不了什么的…” 萧冉偏头看她,微微露出个笑。 然而,她这笑有些漫不经心,心头正在被别的事占据。 是什么呢? 是南安王的储嗣,抑或是太后的遗诏?还是六十四名大臣的联名奏疏? 萧冉抓不住那关键的一点,外面的雨已没法更大,骤雨之后,一道紫雷轰然响彻天边,将滚滚的黑云染红。 她眼瞳中映着那紫,刹那间回想起了自己的担心。 建康宫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 江言清站在凌云殿门口。 这地方他从前常来,如今睽违多年,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月满带他进宫避难,他先想起的却是这里。 并非不能厚着脸皮去朱雀阁蹭一蹭,也并非不能忍受旁人的冷眼。 只不过,江月满那凉薄的回答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过了今天,江家恐怕要完了、上京的许多人也要完了。 在这孤苦无依的时刻,他变得异常愤怒。 愤怒多年大梦一场空,反复折腾却抵不过情势翻覆。 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吗?似乎并没有,就像当初江家也并未对新帝有任何不恭。 只不过是人家叫他们死,他们也就该死了。 江言清浑身湿透着立在雨中,艰难地行到凌云殿前,这一路上他没见到半个人影,连巡逻的禁军也没碰上两个。 走到殿门口,总算有个地方避雨。 他慢慢进殿去,才发现了这诡异的不寻常。 凌云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外面下着雨,宫人们躲懒不肯出来也是常事,可是,殿内怎么会空无一人? 江言清回头,殿门大敞着,冰冷的池塘被风吹起狂乱的涟漪,荷叶东倒西歪的。 他的心在雨水中一阵悸动。 他明白了,他向里看去,空荡荡的偏殿内莫名吸引着他。 江言清真的很想看看,那个人、那个叱咤风云一辈子、一生都没有爱过任何人的女人,临死前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吗? 他走了两步。 又或许,仍旧是那令人厌恨的平静和空洞? 还是,她仍对人间有放不下的眷念和遗留? 江言清想着想着就笑了,也是嘛,权力欲望这样炽烈的女人,一定是舍不得放手的。 他飞步向前走去,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若是那样,他想,他一定要嘲笑她,毕竟她先死了,自己却还活着。 江言清绕过冷清的画屏,绕过最后一层紫帘。 隔着花瓶望见了她的卧床。 什么都没有。 江言清怔怔地走进去,床褥冰冷,空中只有雨水和淡淡的灰尘气味。 伏在床边的那个人曾经倒也没少和他作对,不过江言清再见她,心里也没什么感触。 他在床边蹲下来,探了探涟娘的鼻息。 这古板的女人,死后却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静静开在旧人的身边。 江言清转来转去,一时间茫然无措。 他在太后的妆台前坐下,一一摆弄昔日的残妆,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枚落了灰的戒指。 紫玉嵌着红宝石,上面有淡淡的划痕,绝不是新近几年做的。 他回忆了又回忆,在记忆的边角里扒拉出与这戒指的一面之缘。 那时,他向这女人说好话,问她戒指是谁送的。 她只是看了两眼,随手就把这东西扔到窗外去了。 可现在却在这里。 扔掉的东西,过后也会不舍得吗? 江言清心里觉得讽刺,而后便是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怅然有失、怒火酸涩…凡此种种,将他撕扯成碎片。 可这万般情绪的对象死了,一切便只能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尘土里。 最后,江言清只剩下麻木这一种感觉。 他得活下去。 怎么才能活下去? 江月满说过的话在他心中倏然一亮——皇帝不死,无论是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唯有皇帝,才能让这结局翻盘。 ** 江言清进入建康宫时,宫外魏家指派的守卫还对一切懵然不知。 他们拦住江言清,道:“大人,外边现在很乱,建康宫如今不准放人进出。” 江言清并不知事实如何,只信口胡诹:“是魏家长正大人叫我来,这是他的信物,不认得吗?” 守卫自然认得魏家的信物,也隐隐约约听过这位江公子大名,但心中还是举棋不定。 “你们几人做一班巡逻?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去。” ** 殿内,林凤仪倒在书案上,远处监刑那女官远望见他饮下毒酒,鬼魅一般在雨中隐去了。 林凤仪按着腹部,将鸢儿抱到榻上安置好,自己静静地忍耐毒发的剧痛。 他自来是娇生惯养的。 不过,他想,鸢儿既能忍耐,他应该也可以。 他要快一点追上她,不要叫她等太久。 可是,烈火灼肠之痛令他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体面地在地上打滚。 在痛楚中,他听不见雨声,看不见殿内的摆设。 额上的冷汗唰唰地流,不一会儿,他的朱服已湿透了。 赴死是一件多么决绝的事啊,林凤仪想,即便到现在,他已经听见鸢儿在叫他,却还是留恋着金丝笼,怎么也不肯走。 昏沉中,似乎有人冲进了殿内,架起了他的四肢。 狂乱的呼喊声叫了一会,建康宫内乱了一阵,紧接着一切又都平复下去。 江言清颤着手,扶他起来,声音由远及近、飘飘忽忽。 “陛下…陛下…听得见吗?是谁害你!” 第89章 四周守卫的身影晃来晃去,林凤仪张了张口,便有一股鲜血涌出来。 他是活不成了的,林凤仪半昏半醒地想。他挣扎着去看鸢儿,一片模糊中,耳边的人还在不断逼问。 也罢了,他这一生偷得的这点欢愉,都是从鸢儿身上来的。 到了最后,又何不满足她的心愿呢? 林凤仪冷笑了一声,回光返照般撑起一口气,看着江言清,看着周身一层层的守卫,说:“是朕无德,自弑也。” 周边的人哗啦啦地都跪下去。 江言清失魂落魄,还想再问,林凤仪已阖目长逝。 皇帝一咽气,屋子里又没人说话,外边瓢泼如注,便有人耐不住性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等江言清反应过来,外边已经乱了套。 他冲出建康宫,正赶上外边火炮一声巨响,皇宫似乎跟着抖了三抖。 江言清本就腿软,跌在地上,想,不对,都不对,一定还有办法的。 林凤仪死了,难道上京城内就没有别人可以救他、救江家吗? 人影纷至沓来,他终于从中抓到最光明的一个。 他的老相识,唯一在京的王爷,他如今在干什么呢? 第67章 和亲 上京星夜驰报, 八百里加急地奔赴来京路上的一座小城,林忱所率的两万长刀军及五千锦衣卫在城外的山上驻扎。 因着是夜间荒宿,且行军急速隐秘, 大军所在的营地连篝火都没有点几堆,信使艰难地找到位置时, 天已经亮了一半。 竹秀听完他的初报,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 比了个手势, 带领信使去到河边。 “殿下, 上京…来消息了。” 林忱回过头来,夜色微明,暗色退潮似的从天上溜走,河水潺潺, 厚重的晨露满盖了世间万物。 她的薄衣裳也染尽了露色。 那双黑眸里情绪平静地流淌, 竹秀有些避着她的眼光。 “看来是有不好的消息要报了。” 林忱侧过脸去, 整了整自己被打湿的衣摆, 声音不辨喜怒。 竹秀很郁卒,他知道, 为了这一番谋划,殿下有多少个日夜呕心沥血不得停歇,可是现下却横生变故, 实在是老天不公。 他将上京的事悉数报来, 忍不住观察林忱的神色。 也是在这一刹,天彻底亮起来,山间霞光遍染, 林忱伸出手去, 仿佛要接住落下的第一缕阳光。 她微微晃着神似的, 竟有一种无事发生的从容。 “回去吧。”她对信使说:“尽快接你家大人出京与我汇合,其余的容后再说。” 信使领命,试探着问:“照原定的那样,接大人去云城?” 林忱点点头,信使上马而去。 竹秀忍不住道:“殿下,虽说我们原定将大军驻扎在云城,以同上京对峙,可如今城中乱作一团,是不是先暂驻安西,以待来日?” 林忱同他往回走,忍着一夜的寒凉与头痛,边走边答:“没有必要,去安西乃万不得已,是全盘失败才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竹秀有些怔。 “虽说还没来得及将齐宴一党处理干净,可皇帝毕竟已经驾崩,京城如今群龙无首,南安王的遗嗣又动弹不得,我们大可以先去云城,静观其变。” “那么,这变故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影响?”竹秀天真地问。 林忱看了他一眼,无力解释。 “还有一件事。上京的那些蛮子,究竟是哪来的?”她看着渐渐升起的红日,面上平静得近乎无情,“无论是不是南境之人的蓄意谋划,我们都要防备着。彭将军暂时不能动了,就叫她先留在那,原地待命,以免蛮人得了消息又来骚扰边境。” 竹秀道:“如此,我们的人马便同上京的城防军人数持平,如何还能…” 他尚未说完,便被林忱的目光封了口。 “从一开始,我便不想动兵戈,更何况,你以为上京现在真有人有这样的魄力,敢同我们动手吗?” ** 上京城内,确实没有人敢动手。 即便是叫的最凶的魏家人和气得胡子冒烟的齐宴,也只能在朝堂上叫嚷骂人。 没有皇帝的指令,见不到兵符,各自为政的几路城防军不会买任何人的账。 因此,上朝的第一日,萧冉除却一堆焦头烂额的善后事宜,还要同各路人马打口水仗。 魏家的老头在明理堂哭天喊地,控诉文渊阁行谋逆篡权之事,且诛杀多位大臣,其罪行种种,罄竹难书。 萧冉站在原地神游天外,心里给这老爷子拙劣的演技逗得直想笑。 她绝不否认自己的罪行,也不否认死去的那些人里确有无辜之辈。 但这一切貌似同姓魏的国丈没什么关系。 若他真如此爱戴先帝,其实应当想一想,建康宫还停留着先帝的金身,后宫里还有他哭泣不止的女儿。 最后,竟还是齐宴忍不住提出,现将皇帝下葬,再议诸事。 昏天黑地地忙了几天,萧冉回到宫外的府邸时,正遇上回来报信的信使。 她接了林忱的口信,立在门口半晌,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忧思苦想都抛在脑后。 “知道了。”她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句,便跨门进院。 信使忙跟上去问:“那大人什么时候起行?这几天城外值守的人空虚,此时走最好不过。” 萧冉头也不回。 走到中庭,院里的桂木已隐然飘香。 她偏了思绪,直到信使连连唤她,才回过神来。 “暂缓些日子吧。”萧冉回,“京里的局势也没到非走不可的地步,留在这,也许还有转机。”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不见一滴血泪,便达成目的… 那才是殿下想要的结果。 “可…大人的安危?”信使犹豫。 萧冉抬手止住他道:“殿下马上就要来云城,上京这么一群人,还敢把我怎么样?且除却这些事,涟姑姑的后事总需要几天来安排,她曾说要为太后娘娘守墓,我必得实现她的心愿才是。” 信使拧不过她,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小人报给殿下?” 萧冉想了想,还是暂把鸢儿的死讯压了下来,缓缓再说。 ** 三日后,太后与皇帝的遗诏见诸天下。 上京沸议。 皇帝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太后的意思就是文渊阁、进而也就是成玉殿下的意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然而,在朝诸公还是没想到,这位殿下如此地不走寻常路。 她既不另立新帝,也不扶持傀儡,甚至似乎无意更进一步。 从几年前起,京城就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她举起自立的大旗,正大光明地同天下人作对。 可这位公主殿下谨慎、隐忍都超出常人。 天下有谁不倾慕权势,皇位就在眼前,她却碰都不碰一下,反而要三分天下,由文渊阁领衔,设中枢丞与三大夫,废举荐而彻底转为科举。 庸众俗人心里难以转过这个弯来,但到底有人目光如炬,一心想着争权夺位。 如魏家、刘衡之辈,立马放弃了私怨,转而开始毛遂自荐。 萧冉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如山的公文,于汪洋的自荐篇章里发现一篇举荐旁人的文章。 很新奇,是江言清写的。 他要举荐一位亲王做皇帝——那位八百年没露过面的恭肃亲王、林渊。 萧冉乐了两声,觉得他真是很大胆,然后便把此奏章留中废弃了。 两日后,朝上。 江言清再次提起此事,依旧没有人理会他。 大家都太忙了,忙着申冤的、忙着搬弄权势的,还有忙着主持先帝下葬典仪的。 至于新的皇帝是谁? 有这事吗? 明明说好了大家一起分这块大饼,怎能说话不算话了? 江言清看出如今形势比人强,就算他不顾廉耻地站在朝堂上大喊一声,恐怕别人也只当他放了个屁而已。 他愤怒绝望,老相识林渊又期期艾艾,一边做着春秋大梦、一边犹豫不定。 江言清有些疲惫了。 他回到家中,想找江月满诉诉苦,宅中却空寂无人。 风声萧瑟。 他想,不如就这样算了。 即便是他不想算了,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不是江月满,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他看不透人心,也并不洒脱。 偌大的江府华丽绚美,秋天已经来了,琉璃瓦反着璀璨冰冷的日光,后花园里植满了新奇灿烂的花卉。 江言清逛到后院池边,望见池中那一轮日影。 不知从哪走出一只黑猫来,喵喵地凑到他脚边,懒懒地趴在砖上晒太阳。 江言清蹲下,摸着它油亮的皮毛,不由想起小时候他给月满找的那只小猫。 江月满其实更像太阳,只是她的光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无情,从不会照到他身上。 第90章 她也厌恨母亲,疏离江家。 所以,哪怕如今江家走到了悬崖边上,她也不闻不问。 江言清落下泪来,在池边枯坐一夜。 这一夜,齐宴叩开了他家的大门。 清晨,他与齐宴,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人,对坐在堂中,说不尽的诡异。 然而,齐老先生顾不得体面,这两日他忙着为先帝下葬,消息有些滞后,才听见上京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成玉殿下要废置帝位,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齐宴不知所措,可几经周折,竟找不到一个与他同盟之人。 他的学生多死于前些日子的□□,而今还有不少遗孤亲眷需要他安抚,更别提冲锋陷阵了。 苦思冥想两日无果,只得决心应和江言清的想法。 肃王是唯一在京的亲王,既然第一顺位的南安王注定不能来京,其余藩王也凶多吉少,那么推举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江大人的奏疏我看过了。”齐宴咳了两声,“你我之意不谋而合,不若联手,事半功倍。” 江言清不敢求事半功倍,只要不是事倍功半就好。 他忙问道:“不知齐老先生有何高见?” 齐宴在袖中摸索半晌,取出一块带有焦痕的玉印,上面落着文渊阁的样式。 “前两日,这玉印随信匿名送到我家中,虽不知是何人,但此时全无他法,只得信了信上的话。大理寺正在审那些蛮人起兵作乱的缘由,我也知道这些人八成并不是全受文渊阁支配,但让她们背了这个罪,也不算枉担虚名。” 后边的话江言清全听不见了。 他才不管是谁把那些蛮子放出来的,也不管上京现在有多少疮痍等着填补,只要有了这玉印,就是文渊阁谋逆的铁证。 他满口答应下来,齐宴瞧着他皱了皱眉,提醒道:“江大人,老夫不得不说一句,想凭这个一把扳倒文渊是不可能的。休说城外还停着成玉殿下的三万兵马,便是没有这些人,单凭这中枢与地方的女官,我们要动文渊阁,都得好好思量一番。” 齐宴顿了顿,心下知道江言清是个靠不住的,必是不曾想过即便肃王成功登基,尚有城外之围要解。 “还有,你要答应一件事。”他面上的表情肃然无比,“一旦成事,我们的第一要务便是拉拢北边的容将军,只有有了兵马,才有说话的底气。” 江言清自是无有不应的。 他问:“那该如何做?” 北面的容将军原是夷狄之辈,后来大梁建国,遂臣服于武皇帝,为梁戍边至今。 那蛮荒之地与上京千里之遥,难道要送一堆金银珠宝过去? 齐宴沉思半晌,道:“容家曾经一直想求大梁的公主下嫁…事已至此,只有遣恪公主和亲,方显我们的诚意。” 第68章 争夺 萧冉自文渊阁里出来, 院内秋风送爽,宫女读书习字的平房旁栽满了金桔,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她听见里面传出读书声, 想起五年前林忱也曾频频出入此处,不过因为宫里的先生并没有什么能传授, 只读了半年便罢了。 虽是如此,由这间学堂里出来的女官仍以与成玉殿下同学为荣。 萧冉看着她们, 就像看见了自己同殿下青春年少的时候。 这样一晃神, 一时没有看见远处青萍在冲她招手。 “姑娘!” 青萍喊了一声, 跨进院里来。 萧冉扭头,见她道:“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公主府,同青瓜在一块,怎么跑出来了?” 青萍拿出一封信, 道:“殿下亲自来信, 我可不敢窝在家里不动弹了。” 她瞧着萧冉, 后者不理, 只别过头去数黄澄澄的桔子。 “姑娘,快快收拾东西离京吧, 殿下说她想吃你做的桂花糕呢。”青萍打趣,“还有许多话,我可不好意思在这说。” 萧冉咳了一声, 胡乱把信塞进袖子, 同她一道出门。 待到宫门口,却给人拦了下来。 司掌大理寺刑事的一名小主簿站在高高的门槛外,躬身道:“常侍大人, 前些日子的案子今日又要开审了, 我们寺丞烦请您过去一趟。” 青萍瞅着他, 作出蛮横的样子说:“这么些天,大理寺会审也该有个结果了。今日请人去明日请人去,又要随叫随到,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小主簿苦笑:“这位大人,这我说了不算,在下不过来宫里传个话,您犯不着跟我置气。” 青萍见他一点也不怕,心里也觉得有点异样,便不吭气了,只担心地瞧着自家姑娘。 萧冉淡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审视着来人,问:“今日怎么这么急,原不都是提前两日定好时辰么?幸亏我现在无事,要是正忙,只怕抽不出功夫陪你们了。” 她说完,自若地吩咐青萍道:“把我桌子底下第二个抽屉里锁着的公文拿出来,给华张她们,若我一时不能回来,剩下的事依常例做就是了。” 小主簿原本低着头,听到这句眼睛从底下偷偷觑了下,正对上萧冉玻璃珠子似的瞳孔,似乎给阳光晒去了颜色,似笑非笑的,吓人得紧。 他赶紧低下头,在前带路。 到了大理寺公房门口,萧冉抬眼四顾了一圈,院里那条大黑狗正冲她龇牙咧嘴地叫,来来往往不少军兵配刀巡视,连立正看门的都格外精神。 她微微笑了笑,进到公堂,绕到后方的茶水间,见了满屋子的人。 “真热闹啊。”萧冉那张如花笑靥上先是很惊讶,随后显出一种情真意切地赞叹来。 旁人不知她在赞叹什么,只警惕起来。 “那么紧张。”萧冉轻巧地一撩衣摆,捡了左边第二张椅子坐,“不知情的倒把我当主审官了。” 她靠在椅背上,转头对张谦道:“实则呢,是把戏台子搭好了,等着我、还有哪位仁兄登台去唱呢?” 她缓缓巡视过去,见到了魏家的老爷子与他那年过四十的儿子,还有齐宴、大理寺丞张谦…还有,江言清。 嗯? 萧冉偏了偏头,喝了口茶水。 听着这锋锐的口吻,再看另一边咄咄逼人的气势,张谦便知道今日有的头疼。 于是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此番冒失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日前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以及这枚从抱月楼缴获的印章。” 他转向萧冉,道:“请常侍大人掌掌眼,这是不是文渊阁的公章?” 萧冉撩了撩眼皮,给面子地看了一眼,笑着说:“我不说,大人也看得出来嘛,这当然是文渊阁的官章。” 张谦这边刚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魏家那边便拍案而起:“萧大人心里着实有底,都到了这步田地还在故作姿态,这是文渊阁的东西,是从那死去的蛮女身上缴获的,那个阿希尔就是这群蛮人闹事的领头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冉的笑意有些凉薄,她看了眼还没发难的齐宴,道:“我当然有的说,只看国丈大人你让不让我说了。” 她思量片刻,不去回答魏家人,反向张谦问道:“这信匿名,印章却不一定,不知是在场哪一位率先得到的。” 那双灵性十足的眼眸一扫,停在齐宴身上。 “老大人,是您?不知您在上交这枚印章的时候,是否十足考据了送出这枚印章之人的身份,若他心怀不轨,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假货,您也这么义无反顾地来状告我?”萧冉起身,慢慢在堂子里踱步而行,“还有江大人,你我真是难得一见,看来今天是有团圆的缘分。” 她把眸子一敛,不去看他们的表情,也不管这二人各怀着什么心思。 魏家的老头见萧冉如此无视他,气得不行,向张谦道:“看看,还在顾左右而言它,有这样的证据,还不足够定罪吗?” 张谦无法向这位不沾刑事的国丈解释,审案子、尤其审这样牵涉广泛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 谁都得罪不起,当然只能一边搅浑水一边作壁上观,除非真到了刀逼颈边、证据十足的时刻,否则绝不能轻判。 而现在,萧冉提出的问题,无疑都是有价值的。 “国丈大人别急。”她在魏家人面前站定,道:“这事同您又有什么关系?那些蛮人的来龙去脉大人您比我还清楚,不如好好想想,那些铁甲刀兵还有高头大马都是怎么流进京里来的,文渊阁可没有那么多银子养着这群壮兵,城内的武库我们也丝毫未动。至于那枚印章,也许是哪个小女官去听曲的时候顺手落下的也未可知,毕竟那群蛮子不识字,大人你也知道不是?” 她解释这一通是说给张谦听的,半真半假,足够堵上这群人的嘴。 江言清在最后的位置上暗暗收紧了袖子,他没想到,这女人有这么一张尖牙利口,几句就把水给搅浑了。 一直未开口的齐宴今日却没发他那火爆脾气,经此一番,他已不敢再如从前那般轻举妄动。 第91章 “无论怎么说,文渊阁应当为此解释。”齐宴冷静道:“难道常侍大人想凭这么三言两句糊弄过去?今日是在大理寺,若明日在朝堂上,只怕会有更多的牵扯。” 萧冉坐回原处,面上的笑虽没褪,实则说完这一番话五脏六腑俱已烧起来了,冷茶入喉,额上有些冒细汗。 她手眼不能通天,这些日子忙的事千头万绪,盯着文渊阁的人又太多,那些虎狼磨着牙,一个个都等着分三大夫的位置,可要是换了一批无能之辈上去,殿下这番心思也都算是白费了。 齐宴这老顽固真捅到朝堂上去,指不定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 群起而攻之,那时一定比现在麻烦。 “今日我们欢聚一堂。”萧冉声音轻快而高昂,“想必大家也都不想空手而归,尤其是齐大人,你想要什么?” 她静静的眼瞳很幽然,同轻佻的话语形成对照,叫人觉得诡谲。 齐宴开口:“我别无所求,只愿扶恭肃亲王即位。国不可一日无主…” 不用萧冉应声,魏家人第一个不答应。 眼看着几人又要乱作一团,张谦敲了敲桌子,只觉得大人斗法、小人遭殃,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这样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萧冉落了落茶盏,清脆的瓷闷碰下桌子,“不过我自己的事,自己倒可以安排一番。” 她看向那方纠集起这些人的官印,说:“想来文渊阁内也无人敢认领这枚官印,那些孩子不顶事,就请大人放他们一马,当作是我看戏的时候落在那的。今日回去,我便引咎请辞,这样的结果,大伙可满意了?” 魏家人不闹了,齐宴也讶异地瞪圆了眼睛,意外她竟肯放手。 “没有异议?成吧。”萧冉利索地站起身来,神秘莫测地向诸人一拱手,“如今大家还没撕破脸,日子便还能这么安稳地过下去,各位都好自为之吧。” 她一出门,身后便有几个暗哨小心地跟了上去。 屋内,魏家人后知后觉道:“她什么意思?如此嚣张!就云城那点子兵,还真敢攻城不成?” 齐宴瞥了他们一眼,叹了一口气,走了。 连江言清心底都有些懂了,若上京只有这些不合心的城防兵,得不到容将军的支持,城外城内里应外合,攻城简直是轻而易举。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也许是那公主殿下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个臭名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江言清不明白。 萧冉回到林忱在宫外的府邸,青瓜和青萍在门口迎她。 青萍“哎呀”一声,道:“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萧冉定了定,向青瓜问:“鸢儿的丧事办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两天就收拾东西吧。” 趁这个机会,她也可以走得名正言顺,不必给文渊阁添什么后顾之忧了。 ** 外面满城风雨,江月满仍在朱雀阁岿然不动。 林恪最近正在整理她的手稿,叫舞乐叫得也少了,阁里一时更加清净。 “月满…” 林恪叫了她一声,江清漪抬头。 “你说你平时蔫着,我也没瞧出你脑袋里在琢磨这些东西。就比如这一篇。”她指了指,“是关于女子葵水的…这个,真能刊印出去吗?”林恪狐疑地问。 江月满读着手里的密信,随口道:“现在不能,以后总有能的时候。” 林恪撇撇嘴,上前去瞧她手里的东西。 江月满一闪,避开了,她将那几张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随后说:“我有事,先走了。” 走出朱雀阁,林恪扒在小窗边,探头向她喊了些什么。 江月满没有听清,但她见阁外飞檐下,林恪的眼睛闪闪发光,那张面孔骄纵又恣意,一如将她从掖庭带出来的彼时。 这么多年,她一直像只开了屏的孔雀,不时就要抖落那身漂亮的羽毛。 可惜,这样的羽翼,却要断折在北地的风霜中。 江月满不愿意。 第69章 出京 烛火幽幽, 江言清在府中独坐。 他支着下巴挑着灯花,看上去有些走神,那张面孔却更显得艳丽而闲适。 门口的丫头进来, 道:“常侍大人来了。” 江言清半偏着头,眼神斜飞, 直到看见江月满走进来,才淡笑着说:“稀客啊, 常侍大人怎么贵步踏贱地, 家里不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么?” 江月满眼皮也没撩一下, 反倒是看了眼通传的丫头。 小丫头不敢同她目光对视,慌慌张张地退下了。 江言清哼了声,道:“你不用看她,反正你一年半载也不回来一次, 我就叫她们不必再称‘姑娘’了, 显得也尊重你不是。” “好久不见, 你就会同我说这些耍嘴皮子的事吗?”江月满拢着被剪得只剩火苗的烛台, 等了半天,没听到江言清再说话。 这样相顾无言, 本是常态。 江月满看着江言清冷冷地侧过脸去,即便是如此无情的时候,他那双被许多人称赞过的双眸, 仍似满载着许多情感, 在暗灯下星子一般闪亮。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江家刚败落那几年,她同母亲在掖庭浣衣,平城的冬天非常冷, 井里打上来的水都需在屋里解冻了再用。 母亲的手、她的手都起了层层冻疮。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 她难得缩在暖和的炕上, 躲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支别人不要的铅黛。 也是这样小小的油豆似的灯光下,她听着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有些笨拙地为自己描眉。 然而镜子里的人天生细眉细眼,面容平淡,描重了的眉毛好似枯焦的木炭横亘在雪地里。 江月满很想打碎那盏镜子。 她年少无知的时候,总以为是自己容貌不若江言清出色,眼睛不像他那般动人,所以才会遭人抛弃,受人厌恶。 不过…时过境迁,她早就不这么想了。 一是因为年纪上来心性不同了,二是她始终记得有一个人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 那个人住在朱雀阁,是天生的贵人,可她却迁就自己,为自己涂上了鲜妍的粉黛。 虽说江月满看了之后仍旧想把镜子打碎,不过还是心领了她这份情谊。 如今,是到了还报的时候。 “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江月满问道。 她鲜少主动开口,一说话把江言清惊了一惊。 不止刚才,他现在仍在想着相同的问题,不过不愿意告诉江月满。 “到底有什么事?”他没好气地回敬。 江月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同齐宴达成了协议,要送一位公主去北方和亲。” 江言清睁圆了眼睛,哑口无言半天,方才说:“家里有你的细作是不是?你怎么知道!” 月满摇了摇头,道:“放心吧,不是家里的人。我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手下自然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小人物。” 江言清冷了半晌,只觉得后背嗖嗖的凉风。 他沉默片刻,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心避世闲居,不晓得朝里如今发生了什么,看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你还知道什么?” “闲事知道一两件,也算能帮的上忙。不过,你得先答应,同齐宴一起,不准往北方的容家递书信,往后也绝不能再起和亲的念头。” 江月满难得有开口求人的时候,江言清自然要好好拿乔。 “你口气倒大得很,就算我愿意,齐宴那边还说不得信不信你。你就这么自信,那两件闲事能派上用场?” “说到底,你要自保,齐宴要一个皇帝,这两件事都不是遣一个女子过去就能平定的。”江月满烤够了火,把烛盏推开,“要扶肃王即位,是一件颇费功夫的事。” 她说完了,似乎深信江言清终会与她结盟,并不再劝。 厅中的门敞着,靠在椅子上也能望见那一轮缓缓升起的月亮。 今日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江月满看着似满还残的月亮,冷不防听见江言清说:“我方才在想,前些日子你我进宫的那天,你把我抛下去了朱雀阁,我自己走到凌云殿,却并没见那个人的遗体,她在哪?” 江月满了然,问:“你想见她最后一面?” 江言清没说话。 江月满拎起自己的袍子,大步走出门去。 余音飘散在月光里。 “已经化成了灰,找不到了。” ** 林忱在云城的驿舍里找到了八年前她坐过的那只秋千。 实在不是她怀旧,只是朝廷缺银两,这么多年驿舍一直没修过,她一进院子搭眼就看见了。 竹秀抱刀站在她身侧,说:“殿下,常侍大人此时出京,怎么也得半夜才能到,您这等的太早了。” 林忱坐在秋千上,把头微微靠在绳上,看着院中繁茂的梧桐,说:“我在这一样可以批公文,不碍事。” 竹秀一噎,心道您还是歇歇吧。 第92章 这两日连他都发现殿下的精神欠佳,似乎添了头痛之症,叫了郎中却看不出什么来,想来必是操劳过度所致。 “在院里摆个桌子吧,这光也暖和。”林忱指挥起他来,“再折几朵花插瓶,去去屋里的霉味,等人回来了,免不了要在这里宿一夜。” 她安排得头头是道,上京护城河边却下了门,禁止出入。 乌泱泱的人堵在门口不明所以,萧冉坐在车内,心里忽有了不详之感。 她轻车简行,随身不过带了几个包袱及青萍青瓜两人,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起眼。 青萍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眼,忧心忡忡地说:“应当同我们没关系吧,不过这又是盘查什么呢,怎么咱们之前没收到半点风声。” 她们走得急,除却文渊阁少数几个女官,应当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的踪迹才是。 “没有消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萧冉靠在车壁上,眸光一闪,外面果然起了些异动,打后边传来马蹄与人群被推开的扰攘。 青瓜道:“纵使收到了消息,难道他们还敢阻拦我们出城,同殿下撕破脸不成?” 她话音刚落,背后堵着的马车就被渐次驱离。 尘土飞扬,一行身着便衣的军士骑着马硬生生推挤出一条路来。 眼看着只剩下萧冉所在的这辆马车还停着,孤零零地立在路中间,青瓜也没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扶辕而下,摆出文渊阁架子,却见自带刀军士中走出一个人,令她面色大变。 江月满骑着马,左手仍带着那只标志性的银丝手套。 她下了马,彬彬有礼道:“萧常侍要出京,应当先同朝中各位同僚说一声的,即便大人已经请辞,但如今局势混乱,还需有人主持大局才是。” 便是口中翻出花来,萧冉也知道她是要翻脸不认人,于是调整好表情,下车来笑道:“在您面前,不敢当大人这两个字。” 她从上到下把江月满打量一番,扯着笑道:“看来江大人是另寻高枝了,也好,当了多少年同僚,也该换个位置,做对手试试看了。” ** 做江月满的对手,无疑是件费脑筋的事。 萧冉这两年没怎么留意过她的动向,不知道她是何时何地搜罗来一堆阴司琐事,来控制几路各不相同的城防军替她效命。 这也是江月满从前最擅长的事,想当年太后叫她充作前锋为文渊阁向六部安插人手,她用的便是这种法子。 她的手下养了几个能兵巧匠,打探人秘辛的本领比锦衣卫还强。 小到谁家的大人养了外室,大到谁同谁策划煽动谋反,都能听个一鳞半爪。 因这熟识文渊阁内部之人的反目,京城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城防兵严格把控出入之人口,眼看着是要戒严封城的样子。 百姓与官员都人心惶惶,一场□□刚刚过去,迫近的战争又要来临,上京内一片死气。 萧冉立在院中,看满树浅黄色的桂花在金阳下飘香。 青萍从外面小跑进来,喘着气摇了摇头。 她去指定的铺子接云城的消息,却没找到人,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端了。 “城边去打听了么?”萧冉问了句。 青萍不说话。 “也罢了,好在他们还不敢封公主府,我只是怕殿下忧心。”萧冉一哂,准备进屋去,却见青萍脸上的红慢慢褪去,一张脸雪白。 她余光瞥见,心念突然一闪。 不等她问,青萍先兜不住底,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我听说…姑娘,外边的人传,殿下吐血了…” ** 在驿舍彻夜未眠那夜,林忱的确咳了些血沫子,眼前黑了一会没缓过劲来。 舍中的人马大动干戈,竹秀一根弦的脑子也不知有封锁消息这回事,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了上京。 不过仅仅第二日,她便如常地巡视了校场,看上去精神焕发,身体好得不得了,因此云城的兵马也并没有发生哗变。 此夜,林忱卧在床上,脑中混沌不清地闪着许多画面——是萧冉伏在床边哭泣,哭得那么凄惨,同她一贯的吊儿郎当性儿不符,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假的,可林忱还是心焦,辨不明真假。 好不容易从梦魇中睁眼,却是一片漆黑冰凉。 她摸黑点了灯,胸中一阵痒,忍不住咳了两声,余下手中星星点点的血痕。 竹秀闻声进来,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道:“常侍在上京一切安好,殿下也要保重身体呀!” 那日晚上,听见常侍被困京中的消息,谁都没想到殿下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毕竟在听见上京起事不成的时候,她还是那样镇定,岂料为了一个人,偏伤耗了肺腑。 林忱摇摇头,道:“我的身体,我向来自己知道。” 早知道会不好的,十五岁那年就知道了。 而今不过是应验了三十而折的谶言罢了。 “江月满无缘无故地掺合进来,将阿冉留在京里,必是有后招等着,她想做什么…”林忱提笔在桌边,写不出一个字来。 第70章 下聘 临近九月, 上京城彻底戒严,出入往来之行人断绝,每日只有运输粮草的杂役进出。 街市上摊贩绝迹, 曾经繁华无比的京城一时陷入萧条。 朝庭中堆积如山的公文没人批拟,连国子监的学生都罢了课整日蹲守在家里, 唯恐被朝上的风波殃及。 就是在这样冷落的时刻,萧府门前却迎来了一群吹锣打鼓抬箱子的人。 大清早站在院门口树下念书的萧平愿一头雾水, 赶紧同门外的阿三一道小跑出去, 问:“来者何人, 这吹吹打打的是要做什么?” 领头的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夹在一群赤膊抬箱的壮汉中很突出。 他瞧萧平愿一脸孩子气,不通人□□故,便只说道:“我是恭肃王府幕下执笔, 王府这些日子接连往贵府下拜帖, 请萧相出门一叙。奈何数次都得不到答复, 故而王爷派我亲自登门, 烦请公子通报一声。” 萧平愿一皱眉头,拉住阿三, 向那王府执笔说:“我家现下封门闭府,不见外客。再说我父亲早已卸任宰相一职,赋闲在家多年, 不知王府有何事, 非要见他不可。” 中年人见他如此不客气,再想起萧家那几个女儿的名声,心道定是萧家目中无人, 轻慢王府。 他暗暗哼了声, 趾高气昂起来:“小公子只管去就是了, 我们王爷虽只是个富贵闲人,但到底是皇家血脉,你既也说令堂早已是一介白身,又怎可有慢待王府之礼?” 这下子,不止是萧平愿,连阿三都听不下去了。 京城风风雨雨人皆耳闻,若非如今朝中有人在扶持林渊登位,昔日这畏畏缩缩的王爷见了哪位权臣不是亲厚奉承。 别说是拒不见客,便是对他横眉冷对,王府又何曾敢吭过一声。 萧平愿固执道:“如果我偏不让你进,你又如何?” 中年人气得瞪圆了眼,用手指着这小崽子的鼻子正要开骂,身后却传来一道女声。 “退下。” 他一听到这声,便似耗子见了猫,一下就闪了。 萧平愿久居家中,见了这女官,还是听阿三叫了一句“常侍大人”才明白,原来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江清漪。 传闻她在朝为官时手段酷烈、铁面无情,萧平愿也瑟缩了下。 可她只是朝后勾了勾手,挨得最近抬箱子的人上前来,江清漪移开上边的盖子,金灿灿的闪耀华光晃了人的眼。 这么多箱子,里边竟尽是珠宝之物。 “两位不要误会,是我来晚了,叫下人蛮横无理冲撞了公子。”她声音淡淡的,眼睛都没往后瞟一下,可方才那叫嚣的执笔却一下子软了腿,站都站不起来,“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来寻仇的。” 她略作示意,身后跟着她来的便衣立即将人拖了下去,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萧平愿还没反应过来,只呆呆道:“结亲?” 阿三猛地拉了他一下,急得满面都是汗。 结亲,还能结什么亲,当然是姻缘之亲!王府前两年刚死了冯家的女儿,孝还没出呢,这就要来娶他们萧家的女儿了。 两人都见识了姓江的可怕,知道拦她不住,只得开门放人。 不过在萧平愿的坚持下,珠宝还是留在了外面。 不多时,萧家的下人便从家中的小道观中请来了萧正甫,因是姻亲之事,又在后院寻来了许氏。 萧正甫久居道观,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浅淡的香灰,闭着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不知江大人亲自替王府上门,是要求娶我哪一个女儿?”他笑了声,“先说好,去了最小的那一个,剩下那些个现在都在文渊阁为官,想必除了她们姐姐的话,谁开口都不管用。” 江月满的眸子鹰似的勾过屋内的每一个人,开口道:“我还以为老先生会先申斥一番,毕竟求亲一事如此唐突,实在不是诚心之道。” 第93章 萧正甫哼笑了一声,似是嘲讽。 许氏更是从一进门就一脸麻木,左右她没有女儿,此事与己无尤。 江月满喝着茶,也不着急,说:“老先生不如猜猜,虽然你多年不涉朝政,但身在观中也可知天下三分不是吗?” “试探的话就不必说了。”萧正甫冷淡道:“早在五年前,太后娘娘还活着的时候,在下便已见弃于人,既如此,以后没想着再重现回去搅风弄雨。” 江清漪落了茶盏,颇为遗憾,只得开口直说:“恭肃王府要求的,是您的长女。” 她的话似晴空一道霹雳,将屋里的所有人都劈了个外焦里嫩。 连萧正甫都忍不住笑了,问:“江大人怕不是吃醉了酒吧?” 江清漪直视着他的眼眸,淡淡道:“想必是王爷仰慕令爱已久吧,姻缘之事,谁又知道呢?” 屋内一时没人敢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萧正甫才冷肃道:“那么大人不应该来寻我,我们父女之间关系生疏,她不是早就在京城宣扬,她的婚事不劳我这个当爹的作主么。更何况…大人这便是要彻底对成玉殿下宣战了,古人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若是此时开战,不知上京城还保不保的下来。” 江清漪抚了抚袖,眸子幽深似海:“这就不劳老先生费心了,只要萧家接下聘礼,那么名义上恭肃王府同萧家便是亲家,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 她转向许氏,语意深长道:“即便是你同夫人关系再不好,萧家主母的位置依旧不会改变,在外人看来,你们仍旧是一家人,不是吗?” 萧正甫夫妇两个都不说话。 江清漪便望向门边的萧平愿:“令公子再有两年便要及冠,可惜终日用功,却没有一展才华之地,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实在可惜。” 说罢,她起身而走,只叫人将箱奁抬入府内。 背后声音混乱,模模糊糊地听见萧平愿说:“不可…陷长姐于危难…” 另有许氏的尖叫,萧正甫倒是没出声,但也没见他赶王府的人出门。 ** 上京的消息走得就像汛季的雨,尤其是刻意想让人知道的消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各家各户。 不出一日,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都知道肃王向萧家下聘的事儿。 许多人拿这当个乐子看,反复咀嚼了好几日。 萧冉本人倒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成亲的。 自封城之后,她闭门不出许久,京内的暗流涌动地更厉害,公主府外围了一圈或精明或拙劣的眼线,无一例外地想打探她得知消息后的动向。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八风不动,叫不少人败兴而归。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一片热火朝天。 文渊阁向恭肃王府发起猛攻,毫不留情地将这位将来可能登基的王爷骂得狗血淋头。 吐沫横飞之中,王爷实在顶不住,没多时就隐在家不来上朝,只剩一个对碎语视若等闲的江月满。 上京仿佛成了一个蒸笼、一只蛊窝,叽叽喳喳的毒虫们在此盘踞争斗。 萧冉趁着混乱,往文渊阁递了个消息,叫她们不要轻举妄动。 但年轻人压不住火气,更忍不了侮辱,每日仍是斗得鸡飞狗跳。 江月满冷冷清清地上朝,冷冷清清地下朝,直到齐宴等人耐不住性子找到她。 是日,支持肃王登基的一党汇聚一堂,等着听江常侍究竟有什么妙法,能叫他们听从指示。 为首的自然是齐宴,他开口道:“十日了,江大人,你总要说明白,叫王爷去萧家提亲的道理吧。” 有人嗤笑了一声,说:“是啊,若是这一招激怒了近在眼前的猛虎,直接开打,我们这几个岂是人家一合之将?” 江言清坐在其中,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好妹妹发表高见。 江月满等他们闹完了,说:“我观诸位都很畏惧,看来对成玉殿下,你们的评价很高。” 方才闹事的都梗起了脖子,支支吾吾。 “不用怕。”她靠在椅背上,整了整手套,“这么多天了,云城那边仍旧没有消息,那么便不会有消息了。至于我要做什么,难道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成事之前,秘密不宣之于口,这个道理,诸位不会不懂吧。” 三言两句打发走了人,至于齐宴还在原地。 空荡荡的厅中,他问:“你说成玉殿下那边不会有消息,这是什么意思?她和萧冉的关系,上京城内可是人尽皆知啊。” “殿下原本的计划,你想必事后也知道了。”江月满方才不开口,此时倒不吝惜对他解释一些,“云城原本调用的兵马是徐家对付海寇的长刀军、以及戍守南境的彭家军,可是因着上京城内有来路不明的蛮人作乱,原本的计划不得已更改,殿下敕令彭英莲留守南境,以防蛮人趁乱入侵。这样一来,十拿九稳的战局就变成了五五开。若我没有猜错,殿下原是希望通过悬殊的兵力直接勒令上京众人听命,可惜现在变数太多,她只好按兵不动。” 齐宴道:“正因如此,我才怕激怒了她。” 江月满看了他一眼,竟露出个莫名的笑来。 她素来冷淡少言,一张脸泥塑木雕似的,突然笑起来,叫齐宴后背发凉。 他想,难道是那事被姓江的知道了不成?可这也不能全怪他,她弟弟也是有份的呀… 正胡思乱想着,江月满道:“我同成玉殿下虽不见面,但在暗中观人行事向来是我的强项,说她不会举兵就是不会,大人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齐宴千言万语都噎住,又不敢冲着江月满翻白眼,只好拂袖走了,心里琢磨着看她有什么把戏。 第71章 萦怀 江月满没让他等太久, 第二日夜,一片黑朦的皇宫中燃起了一把火,从在朱雀阁中观, 冲天的火光直撩上静谧的天宇,将星子一个个都灼炙得跌落下来。 林恪也怔怔地望着。 这位骄纵的公主殿下近来憔悴不少, 薄薄的嘴唇有些泛白,瞧着病怏怏的。 江月满正同她对坐案几两侧, 闻见了烟味, 关下窗便要下榻去。 林恪却伸手越过案几按住她, 问:“干嘛去?” 江月满没看她的眼睛。 她移开林恪的手,随意地像是要出去信步闲逛,说:“殿下近日忧思,已经病了, 那边的事就不要再操心。这些日子挑个钟意的驸马爷, 从宫里搬出去, 日后也免受桎梏。” 说完, 便踏步要走。 林恪偏不让人走,她急切地从内室追出去, 撞翻了室内的灯架,跑得太快,秋风又有些冷, 不由得咳起来, 越咳越厉害,还不肯停下。 江月满只得站下了。 林恪的声音打着颤:“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又要去干那些遗臭万年的恶事!”她的泪在眼里打转, 却倔强得不肯落下, “我不在乎你杀了谁, 也不在乎你要夺了谁的前程,毁走多少骨血团圆。但是你告诉过我,成玉一定会成功,所以你不想去争。既然如此,你现在掺合进去又是做什么?” 江月满半转过头来,纤细的眉眼很疏淡。 她没有说话,林恪便又问她:“抛开这些不提,你也说过,你同我一样仰慕皇祖母,不愿意破坏她的大计!” 她的声音穿过被烈火鼓动的狂风,扑向江月满。 “成玉殿下要做的事利于千秋万代,臣不能染指…” “待到文渊昌盛,许多人自可以在这棵大树下逍遥快活…” “到那时,也许公主也可以寻觅一桩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不必困在朱雀阁、困在皇宫之中了。” 江月满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不知如何作答。 她再算无遗策,最终仍是被命运推着走,在明天来临之前,没有人知道降下的会是雷雨还是日光。 她张了张口,竟有一瞬间的懦弱,说:“殿下,臣是为了…” “住口!”林恪厉声喝止住她,咬着牙道:“不许说是为了我。” 她的眼眸映着远处的火光,怒而烈得也像有火焰在烧,她惟恐江月满说出这都是为了她的话。 这般千秋罪业,这般因果,她承受不起。 江月满怔了怔,看见了她腮边的泪。 晶莹一点雪上痕,迅速消弭溃散。 “我…是为了我自己。”江月满终于攥紧了手,冷情地说。 ** 几近天明的时候,宫内的火才熄了,裴郁连带着几名禁军执事落狱待审。 江月满盘算了许久的手段终于成功。 她这些日子又是封门又是大肆宣扬王府与萧家联姻的消息,正是为了逼宫内的禁军动手。 裴郁是林忱的心腹,秉承着主人的意志。 主辱臣死,王府下聘的消息一经传出,即便是云城那边没有传来消息,他必然也会有放手一搏的心思。 至少,他会想着将萧冉送出京城。 江月满本来还担心他收到了勒令不会动手,看来隔绝与封锁消息成效还是很斐然的。 第94章 也不知是公主府没能递消息给他,还是萧冉并没能想到这一层。 总而言之,经此一役,上京的军备势力不再割裂,她可以暂且放心,那些文臣做事也会更服帖。 又过三五日,云城传来了消息——军队撤了,浩浩汤汤的人流拔营往平城的方向而去。 上京因此而欢欣沸腾,即便大家都知道这兴许是划江而治的信号,又或许是战乱再起的标志,但至少眼前的危机解除,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在这欢庆的日子,唯江月满还是老样子,朝中倾向肃王登基的一党渐渐多起来,她所应之事就在眼前,人却又渐渐从朝中隐去了。 是日,她来到公主府前,也不知是如何同门童交涉,竟打动得人真为她去通传。 萧冉正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晒太阳,她赤着脚,从藤上摘下一只紫溜溜的葡萄,听完了门童的通传,说:“叫她进来。” 青萍正伴她身侧,惊道:“姑娘真要见她,要不我让人准备一下,就在府里把她拿下!” 萧冉瞥着她,笑了下,说:“别说这些不着边的话了,去沏壶茶。” 青萍摸着脑袋走了。 萧冉慢悠悠地拨着葡萄皮,紫红色的汁液染了她的指甲,绿悠悠的果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江月满进院来,在角落里自己寻觅了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 “看上去你很悠闲。”她打量着萧冉,注意到对方身上只着了白衫,躺在竹编的摇椅上,见了她也没有要着履的意思。 萧冉咬住那颗葡萄,笑得光明灿烂。 “闲人么,都是如此,难道江大人没闲过?”她拭净了手,道:“说说吧,来干什么?总不能是特意为了嘲讽我,你现在可不闲了。” 江月满沉默了一会。 萧冉颇具耐心地等她,期间青萍给两人倒了茶。 “我来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江月满转了一圈茶杯盖子,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揣起两只手,似乎不耐秋凉。 萧冉一口茶水差点烫到自己的舌头。 她敲着石桌,笑了:“江大人,我一向不是个多聪明的人,你有话不如直说好了,别叫我被骗了还沾沾自喜,那多难看啊。” 江月满说:“我没有骗你,只是提醒你,无论你要做什么,现在最好都不要做。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上几个月,等成玉殿下回来。” 萧冉的笑渐渐敛去了,一双眼睛像南洋进贡的淡茶色玻璃珠,无比透亮地反射着日头的光。 “没别的话了?”她一边摆弄茶具,一边闲话似的问。 江月满瞧着她。 青萍和青瓜在隐秘处旁观,暗自嘀咕。 “她说什么意思,萧大人要做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青瓜抓着青萍身后的辫子问。 青萍躲开她,道:“我家姑娘做事,心里一向有数,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萧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向那边招手,嚷了一声:“送客。” 江月满起身说:“你不信我?” “我为什么要信你。”萧冉支着胳膊趴在桌上看她,无辜又残忍,“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计划的一环,再说了,江大人不会以为自己真足智多谋到了这个地步,事事都能按你的心意来走吧?” 江月满无言地抬起头,见了远处的大槐树枝繁叶茂,桂花金灿灿一片,煞是美丽。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一句,这些日子我所做的不过是缓兵之计,你们有你们要做的事,我却也想窃取一段时间,来保护我珍视的东西。” 萧冉搭着两只脚,眯着眼瞧她。 江月满不善言辞,拎起袍子,几度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又都住了口。 她举步要走,却听得身后萧冉道:“难道…江大人你是惭愧了?” 这句话语气很玩味,像是手中拿着刀,随时要以剜出对方的心肺取乐。 “月满…”萧冉近似呢喃地唤她的名字,又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无心无想,不通人意…看来并不是这样,你懂得多么多呀,甚至还懂得怜悯我。殿下远走平城,我孤立无援,不得不嫁给肃王,我猜你不会不知道嫁人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吧?否则,你怎么如此介怀恪公主和亲之事?你也对殿下惭愧,因为你知道,她本可以强行攻城,但偏偏为了上京的百姓,她不愿再掀起业火,你利用这一点逼她退兵平城…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萧冉的语气比起剖析,更像是在说“你不好受我就很好受”,她晃着脚,笑眯眯道:“不过还是多谢你这番心意了,若月满你真像旁人所说,是个冷血无情的奇葩,我倒怕了。” 江月满侧目而视。 萧冉勾着唇,说:“我怕杀不死你呀。” ** 云城,冷清的客栈里,竹秀正为林忱整理行装。 大军已经离开四五日,而今城内再度恢复了小城的宁静。 林忱立在窗边,肩膀瘦削,更显得高了。 竹秀原本蹲着收拾着一堆鸡零狗碎,突然一丧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头发说:“殿下,我还是觉得不妥啊。您不能一个人进京去,要不…要不还是叫李大人回来,叫他去吧,正好他逃跑的本事那么好,一定能把萧大人带出来的!” 林忱黑沉沉的眼透过远目镜,看向小城的边缘:“来往两地十多日,等他来?” 竹秀唉声叹气,道:“那再派个人过去不行吗?殿下若有闪失…” “不会有闪失。”林忱斩钉截铁地说:“就照原本计划做,若我没有按时回平城,李仁会辅佐文心。” 竹秀无言以对,问:“那到了京里,殿下一定要及时同文渊阁在京的人联络。即便不能靠近公主府,但宫外的锦衣卫与禁军之中也有可信之辈。” 林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临行前,竹秀最后张了张口,却也只能牵了牵乌笙的缰,默默不语。 林忱抬起眼,看向上京的城门,平稳道:“走吧,到江边等我。此一行,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 萧冉在葡萄架下躺到黄昏,瞧着像睡了的样子。 府内鸣钟报时,晚饭的时候到了。 青萍找了个借口与青瓜分开,端了盘点心凑到萧冉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姑娘,用点吧,这个酥酪可香甜了。” 萧冉听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姑娘…”青萍咬着嘴唇,调高了调子,“吃点东西呗,你这几天都饿瘦了。” 竹椅上的人装死不理,青萍便不由得鼓起嘴,怒其不争地说:“起来!” 她两只手拽着萧冉的一只胳膊,硬是把人薅起来,说:“姑娘,你怎能这样,便是殿下远去平城,负了你们之间的恩义,你也不该如此哀怨,连饭都不吃了。” 听了这话,萧冉才叹了一口气,起身瞪着她说:“谁告诉你我伤心了?” 青萍自然觉得她是在嘴硬:“那你…” “哎呦呦…”没等她说完,萧冉捂着肚子叫起来,“我胃里难受得紧,你快去东厨给我端点汤过来。” 青萍这才注意到,她脸上尽是虚汗,面色煞白煞白的。 但是哪有人突然叫得这么夸张… 青萍再次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等看不到人影,萧冉才又把自己缩成一团,按着腹部,忍受一阵阵痉挛似的绞痛。 但她没有出声,只是像只受了伤的小狐狸,用大大的尾巴把自己卷起来。 她恍惚地望着那槐树,想起自己种下它的初衷。 萧正甫也曾为她娘亲种下这样一棵树,只可惜后来深恩负尽、树成枯木,她也曾背叛过林忱,把她带到这汲汲营营的争斗中… 所以,她满怀希望地种下这棵树,只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做背叛的人。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君为伯也,我不做怨妇。 萧冉额头抵着冰凉的竹席,想到青萍的话,不由得笑起来。 她不会怨恨,也并没有伤心,她最怕的,是殿下要与她同死。 这般深秋,江山如画,不适宜做两个人的枯冢。 第72章 傧相 九月初十这日, 摘星阁起卦,曰宜嫁娶、祭祭祀、宜出行,总之, 万事皆宜。 纵然李守中曾多次说八卦掐算乃不寻常事,天下能有几人得, 但毕竟他人现在在平城,管不着上京的事。新近肃王自己给自己加了九锡, 朝中之臣这些日子也愈渐瞧出这位王爷秉性如何, 反到更簇拥他登基。 虽说有不少在暗中嘲蔑“这年头, 兔子都能加九锡了”,但明面上却没人管这位叫兔子王爷。 一力撺掇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一起劝慰他——上京现在没有爷,三省六部文渊阁都乱作一团, 您拿了玉玺盖章, 一道诏书自立为帝又能如何? 的确不能如何, 林渊信了他们的鬼话, 曾在九月初颁布了一道预备加冕的诏书,然而南境、北地、安西、青海四地没有一个回应。 第95章 他只好讪讪地当作此事没有发生, 着手准备大婚的事。 不过说实话,他有些怕那个姓萧的女官。 两人虽基本没怎么见过面,但林渊也听说早年间萧冉掌管昭狱。这样的人, 血腥酷辣的手段不知见过多少, 现在自己强娶她,来日若落到她手里… 林渊这样想着,简直不想在她面前露面。 一场大婚, 两个人都不情不愿, 但九月初八这日, 三十二人抬的凤鸾婚车还是由城外抬了进来。 守城的小兵们,无论是城楼上的,还是关隘旁的,都挤作一团,争相欣赏这无与伦比的精美婚车。 “我滴个娘嘞,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呢!” 另一个生在上京的小兵笑他:“我就见过,当年太后娘娘出行,坐的可是六十四个人抬的轿子。” 方才说话的嘟囔着反驳:“那怎么一样…这可是婚轿…还是无相师傅亲自设计的。” 他们说话这阵,张着赤色檐角、嵌满华珠的轿子已经从城门口远去了。 小兵咂咂嘴,拦下个拉着一牛车菜的老头,车尾处还坐着个白衣清瘦的少年,带着斗笠,看不清脸。 “特—殊—时—期——不准随意出入,路引加证明,有没有?” 老头在身上摸来摸去,半晌,憨憨的脸上越来越惊慌。 他冒着汗,手心潮湿,呐呐道:“出门急,忘了。大人,您行行好,通融通融吧。” 小兵不耐地挡回去,一句话也不多说。 老头一咬牙,只好拿出两块碎银子塞过去。 小兵掂了掂,笑了:“老头,你卖这一车菜,能卖这些银子不?” “大人呐,我不是要进城卖菜,是家里老婆子病了,我急着抓药,这菜是让我儿子拿去卖的。”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兵过来,狐疑地指着白衣少年说:“你儿子?” 老头呐呐地点头。 这兵便不说话了,只是慢慢地绕过车,一只手抓住斗笠,正要掀开。 老头急道:“我儿子脸上有伤,别吓到大人!” 那人一笑,满不在意道:“你们没有路引,又连脸都不露,这不是害我们兄弟么。” 他随手掀翻了斗笠。 一阵风吹过,一张窄窄的、布满烧伤疤痕的脸暴露在风中。 这张脸打眼看上去着实恐怖,少年又一动不动地冷漠,直把兵吓得后退了一步。 “草,晦气…”他暗暗骂了一声,转身放行。 少年捡回斗笠,拍拍上面的灰,随着牛车一起走了。 后面隐隐传来声音道:“大哥,你说你那么较真干嘛…平城都撤兵了,上边的命令睁一只眼算一只眼,也能赚点…” 那人回道:“也是,反正就算我查,旁人不照样是…” 话音隐没,少年与老头将菜车停在角落,一起拐了个弯进入了一处狭窄的民巷。 乌瓦灰墙昨天给秋雨淋湿,愈发雾蒙蒙。 少年跨进门去,屋子里零星几个人已经在等。 “殿下…” 几人凑上去,林忱就当着他们的面把斗笠掀开,将脸上一块一块的胶往下撕。 侍女端来清水,林忱拿着巾帕擦了半晌,边擦边说:“这几日我换着法子从东安门进出了好几次,那里的看守是最松懈的、也是最好贿赂的。平城一撤兵,这些人就懒怠下来,出城这一块不难。” 屋内之人多是身材彪壮的大汉,但此时围绕着林忱,望着她那双参不透看不破的眼睛,都显得有些不够稳重。 “那…殿下,不如前事就由我们代劳,您只需在城门附近等萧大人回来即可。” “是啊殿下,就算裴将军出不来,我们也不会辜负殿下的信重。” 林忱对这些置若罔闻,并没对谁表现出特别的偏重。 她只坐在最前方左边的椅上,说:“你们的身份,一旦和文渊阁或者公主府接触就是死,不想踏上裴郁后尘,就本分地做好手里的事。各位助我,还有大理寺的裴将军,我都铭记在心。” ** 九月初十这日,京城万人空巷,乌泱泱的人头挤在东边的几条街上,等着萧家和王府发喜钱。 据传两家此次都非一般的大方,红包里包的不是铜板、也不是碎银子,而是金锞子! 虽说都是上京城住着的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但谁见过包金子的? 这次喜事也因此分外热闹。 萧冉踞坐在公主府的后院,听着远远的欢庆声,觉得离自己很遥远。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骄傲地扬着头、带着轻蔑的笑出门,但此时她的肺腑有些难受,五脏仿佛搅成一团,因此只能坐在妆镜前闭目养神。 青萍从外面颠颠地跑回来,见围绕着萧冉的这些侍女还没打扮好,急道:“快点啊!” 侍女很委屈,心下道人家新娘子要出嫁,头天晚上哪个不是半夜三更就起床打扮,这倒好…天都大亮了还在床上躺着,怎们能怪她们上妆慢… 青萍撑起个笑坐在萧冉旁边,细细打量这番妆容,说:“姑娘真好看。” 萧冉没理她。 青萍咳了两声,又说:“因姑娘你坚持不回府,萧大人说他就不来送了…不过不过!平愿公子和如墨她们都来了,前边还挺热闹的。” 萧冉扯着唇微微笑了下。 她还没上红妆,一张脸显得分外苍白,原先那张人比花娇的脸不知怎的,显出一种颓废灰白的气——像是青灰色的润玉,又像是坠落在幽萍里的月光。 青萍瞧着她,觉得自己一不留神,姑娘就要碎掉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在心里呸呸两声。 等了半晌,萧冉对着镜子啧了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指的是那些妆娘。 “可是姑娘你的脸…”妆娘嗫嚅道,新娘子都要开脸,再说她们的妆还没画完呢。 萧冉向后一坐,做出一副混官场时候的无赖样,说:“什么狗屁陋习,都给我滚。” 妆娘们连滚带爬地走了。 青萍凑上去扶住她:“姑娘,我就说你这些日子身体不大好,要请郎中你又不让。” 萧冉扬着眉,背后出了许多汗,偏偏笑着说:“你家姑娘命太硬,总是死不了的。交代你送给江大人的礼,你送到了吗?” 说起这个青萍就来精神了,啄米似的点头:“送到了,瞧着吧,她为害姑娘这一遭,以后必定肠子都悔青了。” ** 前边宾客如云,肃王府来的傧相、萧家的亲戚、两家官场上的朋友,还有闲散的王公贵戚,都不值钱地挤在最外的一层院子攀谈——虽说萧冉不让他们进去,非常失礼,但只要权势滔天,热脸不怕贴冷屁/股。 诸人呼朋和友,交际喝酒,谈起这史无前例的奢华排场,其中一个道:“寻常人家结婚,请三五个傧相招待朋友便足够,但肃王府不知是充排场还是壮胆,一气请了三五十个傧相,萧家的亲戚一人一个都不够他们分。” 他们旁若无人地议论。 “哎你说,一会作诗喝酒,傧相迎新娘子入轿,哪一个会赢?” “害,哪一个赢有什么劲,都带着面具呢,看不清脸。” “不对,这你就不懂了吧,讲究排面的人家都这样,还是前朝留下的规矩,带上面具,不看脸,才能公正地评价谁的身姿步伐最清逸、最稳重!” “又是清逸又是稳重,到底是要逸还是要重?” “……” 大家笑起来,笑完了看向停在阶外的婚轿,在灿灿的日光下,美得似天外来物,又似仙中之境。 谈笑间,傧相作诗迎人开始了。 三五十个白衣清爽的男子带着精致的铜面具,手中端着酒盅与酒杯穿梭在人群中,谁喝了他们的酒,就可以提一诗题。 最终,谁先把酒送完,做出最多的诗,谁便可迎新娘走上轿这几步路。 大家吃酒吃得高兴,迷蒙间不过两杯酒,便听说有人把酒送完了。 “啊?这就完了,还没轮到我呢?” “让我看看。”有人垫着脚往前看,“是那个嘛?是不是?” “哪个?”底下的人拽他。 “就是…长得最好看那个。” 大家都笑他:“带着那么厚的面具你还知道人家清秀不清秀?” “嗨呀,有些人不必看脸,单气韵就很出众了。” 他撸着袖子说完这几句,众人也看清了他所指的那个人。 按身量来说,略显清瘦了,个子也算不得高,但左右不知人几岁,兴许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呢。 那人走过来,手里已经没有酒了。 众人却还让他作诗。 此人开口,声音清冽,年纪不大的样子,随口便成一篇。 “烦请诸位让让路,一会新娘子要出来了。” 有人吃醉了酒,胡说八道:“好啊,好诗。不过又不是奶娃娃你要娶亲,费这么大劲干嘛?” 第96章 旁边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心惊胆战地出了一身汗。 那傧相似没听到一般,漆黑的瞳仁冰凉,像是含了永世不化的冰川。 爆竹声响起来,空中一阵雪屑似的红纸。 一片纷乱当中,谁都没注意萧冉是什么时候站在门槛上的。 只有那年纪不大的傧相回过头去,传过一片欢声笑语,与她对望。 新娘子面白如纸,头上凤钗却金灿灿错落有致,一身大红色嫁衣衬着雪白的墙,从寂寥的天地中走来。 萧冉没有带面纱,更没有执扇。 众人回神,都被这一番变故惊呆了。 还是青萍从背后小跑着过来塞给她一把扇子,小声说了几句,萧冉才态度十分散漫地接过来扇了两下。 “诸位吃好喝好,一路走好。”她有气无力地跨过门槛,穿过人群,不像迎宾,倒像送葬。 众人一声不吭,方才热烈的现场一片尴尬。 萧冉不管他们,只自己走自己的路。 她路过傧相,被微微堵住路的人拦下来。 “我送你。” 这一声很熟悉,似有还无地缠绕住萧冉,令她怔神。 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面具下的眼垂下来。 萧冉曾经很多次,在灯下、在夜里,怀着婉娩柔情小声说:“殿下的睫好浓密,像画了凤梢一样。” 现在,这个傧相也有同样一双好眼睛。 萧冉便默下来,想对他笑,却止不住一阵翻腾,好不容易把喉间的痒压下去。 傧相在她身后,送她上轿。 三十二人抬的轿不好上,傧相扶住她的胳膊,萧冉看见了那双手,又微微收回眼,不敢再张口。 她坐进轿中,偌大的红仍令人逼仄。 萧冉攥了攥手中的纸,靠在箱壁上,闻见一阵令人伤怀的幽香。 这婚轿是无相师傅用凤凰木所制。 凤凰木… 萧冉的脸似一片阴云下的池水,随后便有噼里啪啦的雨珠打过来。 她攥住扇面,很想止住眼泪,但痛苦摄住她,令她更觉得身体里的绞痛不可忍受。 她不愿林忱来,但同时竟有一丝满足。 那无力而不可控的未知像一只猛兽,叼住她软弱的咽喉。 萧冉想,若林忱不来,她就把自己的骨血送给她,倘若她来了…倘若她来了… 她该怎么办? 究竟该不该放手一搏? 昏沉间,耳边浮现出断不成章的几句话。 “殿下,要是有一天我们能成婚,你要给我做什么样的婚车?” “我不懂这些,交给城外的无相师傅去做吧…不过,用凤凰木,同你比较相称。” 第73章 纸人 喜轿起行, 三十二个身材壮硕、打扮规整的轿夫一齐发出“嘿呀”的喝声,由半蹲的位置鼓起臂膀上的肌肉,稳稳地将轿辇抬起。 随行的百姓及宾客扒着看, 碎碎杂杂的声音混在一块。 “这轿辇能抬得稳,得有一手好功夫。”百姓中有人赞叹道。 不知朝中事的少年人悄悄地拉着父亲衣角:“这么大的排场、这么足的面子, 肃王将来又有望登基为帝,萧常侍为何不愿嫁?” 有挨得近的听见了, 嗤笑道:“有的人生来各特, 特别是这些女官, 把这世道的平衡都搅乱了。” 那孩子的爹却笑了下,意味不明道:“文渊阁的规矩,入阁之女官不得行婚嫁之事,萧冉既为其首, 若不能以身作则, 这规矩以后就算是破了。再说肃王那边, 也未必就是真心诚意地迎娶…且等着看吧。” 人群的扰攘被抛到身后, 三十多个傧相骑马随行。 萧冉知道,林忱就在她身后。 她看着手中上轿前被递过来的细竹筒, 读完了里边的话,掀帘向后望。 澄澈的秋阳下,那么多人、那么多马, 她却一眼就能认出。 林忱也瞧着她, 那么深那么深,专注得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星辰。 萧冉又忍不住流泪了。 她惯常是没有这样脆弱的,只是身上很疼, 呼吸很费力气, 难免带动得精神也不堪一击。 她放下帘, 取出贴身准备好的丸药,细细地盯着。 乌黑的一丸,服下后即刻毙命。 像这样的药,她已经化成水服了很久,为的就是今日大婚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当着文渊阁所有女官的面,表明恒久的忠贞——对不朽前路,无论是自己,还是殿下,或是任何人,都要为之退让。 文渊阁不能出现叛徒,不能出现迟疑和柔弱。 更不能因她而受辱。 一旦她在王府毙命,林渊这个皇帝必然是做不成了。那些心有他念之人会将她的死归咎到王府身上,这一拖又是几个月,届时彭将军的军队回援,一切都平平稳稳的。 萧冉的眼前有些昏沉,她把脑袋往箱壁上一撞,奋力打起精神,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事儿。 也许坚持不了太久了… 她的身体往下滑,身侧却传来勒马声,隔得还是有些远。 “把这个送过去…对…方才府里的人…” 萧冉撑着起身,青萍在轿外说:“姑娘,方才有个傧相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府里的婆婆叫他给的。” 是殿下吗?怎会冒险来同她说话? 萧冉心里不甚清明,费了很大劲才从帘外接过那东西,结果却是一支柔润澄黄的桂花枝。 她抚摸着柔柔的花瓣,想起林忱曾问她为何偏喜欢桂花。毕竟这花俗气不好看,香气又太浓烈,常常遭人嫌恶。 究竟为什么呢? 萧冉自己也不明白,她只不过觉得它用处多,做出来的糕点很甜蜜。 那样繁多的花朵,每一朵都满载着生命。 她握住花枝,知道林忱想告诉她什么。 只求生,不求死。 她们还要一起在漫天薄雾的秋日,寻一处宅子,养几个孩子,过快活惬意的日子。 ** 作为王爷,林渊自然是不必上门迎亲的,他立在府门前,被繁复的礼服裹得喘不上气来。 齐宴等人侍立他身侧,江月满独自倚在僻静地一处墙角,也不同文渊阁的女官扯什么交集。 借着内急的由头,林渊拉着江言清避开人群,长长松了口气。 “上次娶冯家的女儿,也不见有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不给她们发请帖,她们还腆着脸自己来,真是…” “王爷别恼。”江言清安抚道:“那些女流之辈霸占朝廷已久,即便是现在,各地仍有她们的残党,我们不好直接赶人。不过上京如今各处戒严,谅她们也不敢在大婚上闹事。” 林渊瞅了他一眼,不敢说自己单纯只是觉得拥挤吵闹,两人又聊了一会便匆匆回去。 前边,喜庆的大红色已遥遥在望,鼓着劲的唢呐也欢庆十足。 齐宴恭恭敬敬地端候着,江月满也自旮旯处走出来。 他们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今日来不过是为了确保大婚不出任何乱子。 江月满正拨开人群往外走,冷不防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撞了她一下,撞完了也不让路,就用短短的胳膊拦在她身前,笑得像朵花。 “有事?”江月满瞥了她一眼,没把人立刻推开。 小丫鬟叫她矮下身来,附耳说了几句话,说完还是喜笑颜开的。 江月满蹲着,呆了好半晌,接着又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推开身前的人群便往外挤。 人群中传来几声怒骂,瞧着是江清漪,又都不吱声了。 齐宴正眯着眼等花轿,突然见江月满要走,不由急切地追上去,问:“江大人去哪?” 人群很快把道给封死了。 齐宴一边生气,一边觉得这人大概是孤僻发作,忍不了现场这许多人。 不料江月满听见他的声音,竟回过头来。 这一眼,仿佛潜伏在草丛里的蛇,又冷又毒地咬上齐宴的喉咙,令他错以为自己没法呼吸。 许久之后,暖阳才重新照回他的身上。 齐宴心里一哆嗦,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婚宴近在咫尺,这边他决计没法走开。 揣着七上八下的心,齐宴陪同肃王迎来了喜轿落地。 杂七杂八的仪式免了大半,各色乐器吹吹打打,喜轿静静地矗立,林渊跛着脚上前,清咳了一声:“萧姑娘。” 没人应声。 唢呐和鼓声都停了,人群也静了不少。 三十几个傧相的马蹄声偶有踏动,静悄悄的花轿像是被隔绝,这样的静透出一种哀伤。 若不是在晴天,大抵是很瘆人的。 林渊满头冒汗,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出来。 人群彻底静下来,三言两句的议论也压得很低。 林渊向来承受不住站在众人中心,也难忍受别人的眼光,此刻竟想撒手不管,直接撂挑子不干。 他往后退了两步,挨上齐宴又老又僵的手臂。 “萧常侍,请下轿,这么多人等着,文渊阁的大人们也都来了,你这样是让她们难堪。”齐宴说。 第97章 这一句也没能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是人群中不知哪个女官啐骂道:“人家王爷娶亲,你个老死没脸皮的凑上去干什么?” 人群一阵轰动。 可惜人实在太多,那人骂完了就隐,这么多人竟没能抓住她。 齐宴这些日子练就了一副枪穿不透的厚脸皮,竟还能站着不动。 他深吸口气,把愤怒和恐慌都压下去,上去一把掀开轿帘。 人声绝迹,一半是因为齐宴的动作,另一半是看见了喜轿里的情形。 林渊懵然,上前道:“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齐宴惨叫一声,整个人后仰着摔出来。 这一摔压到了轿杆,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虽不至于这就翻了,但还是稍稍晃动了下,让里边轻飘飘的东西滚了出来。 一具阴惨惨的女子身体头首分离地摔在众人面前。 风一吹,那头面滚出老远,红艳艳的嘴唇和腮部映衬着煞白的脸颊,一双漆黑的眼珠有灵性似的盯着某处看。 人群尖锐地爆鸣起来。 纸人所到之处人们鸟兽般四散,相互抱作一团,腿软得跑都没法跑。 这不详之物乃是配阴婚糊的纸人,如今现身在花轿里,不就预示着王爷要死了吗? 林渊因这歹毒的恶咒整个人晕在了轿边。 齐宴不年轻了,方才那一摔要了他半条命,此刻也挣扎着起不来。 剩下一个金玉其外的江言清六神无主,带人上前好一阵连掐带弄,总算叫齐宴醒过神来能说话了。 “封…封住人群,别让人跑了。” 齐宴不甚清醒,怎么也想不明白,花轿一只没离开过他们的眼,萧冉究竟是如何把纸人弄进去,又把自己弄出来的。 “派人搜…” 他说完这两句便不省人事,江言清找江月满迟迟找不到,只得胡乱派了些人去搜捕。 这一番热闹消歇,人群都被请到了王府喝茶。 花轿还停在路边,鞭炮散落下来的红纸也无人收拾。 几个老管家争辩起来。 “还是把花轿抬走,这乱哄哄的不成体统。” “这可是三十二人抬的轿,这么大放哪去啊?” “你就是懒,又蠢又懒,这轿子出了这事,你还敢把它往院子里弄?趁早找个山烧了。” 一个带着西洋镜的老人叹了一声,主动接下来这个烂摊子。 他指派了二十几个小厮,叫人把花轿连夜抬到城外的山上烧了。 众人这才放心。 ** 小厮们连夜上山,因打着肃王府的招牌,城中众人又都知道了白天的笑话,城门口的卫兵毫不盘查便放了人出城。 他们迈入阴风怒号的晚山,心里还都有些战战兢兢。 “哎你们说,这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轿没落地,新娘也是大家看着进去的…怎么就…” “别疑神疑鬼的!”领头那个色厉内荏地喊了声。 大家都不说话了,只觉得肩上的轿辇沉甸甸的重。 过了一会,又有人抱怨:“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少派了十个,我这膀子都要掉下来了。” 没人理他,山路难行,走到半山腰众人决定偷懒不干了,直接把轿子卸下来,准备拿火折子点火。 风阴森森的,周围树影伸长了枝杈,又长又瘦的枯枝随风摇摆,衬着大红的花轿,即便纸人已经当众摔出来了,点火的人还是胆战。 点了好几回,火都被风吹灭了。 小厮疑惑道:“是不是这个木头不好燃啊?” 旁人没有这份求实的心,只觉得是鬼怪作祟。 有人提议明天白天再来一趟,众人便都忙不迭地点头,慌慌地下了山。 又过一炷香,那些狂摆的枝杈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三十多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取下面具,单独上前去,在花轿的底层寻到一处小小的暗格,往下一按,花轿的后壁“咔嚓”一下子打开了。 林忱赶紧扶住人肩膀,止住人前倾的颓势,说:“怎么了?是不是里边太闷了?” 萧冉靠在她肩上摇了摇头,笑道:“叫我藏起来就藏起来,还弄个纸嫁娘吓唬人,殿下,你公报私仇啊。” 林忱小声哼了一声,正欲带人上马,却觉得萧冉的额头很烫。 一片静黑之中,她有些看不清,只问:“发热了?这几天染了风寒不成?” 萧冉没动静。 禁军中人上前,说:“殿下,今日晌午有人探到江清漪从北边出城了。不过就算没有她,齐宴他们恐怕最多三四日就会察觉,到江边至少需要走七八天的路,层层关隘,殿下同常侍还是快些启程吧。” 第74章 火海 树影婆娑, 林忱骑着乌笙载着萧冉,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跑了半宿方才出山。 天色将明,星子稀疏, 大家停在河边休息喝水。 林忱下了马,起手去扶人, 手心里摸到一片灼炙滚烫。 她眼皮莫名地一跳,可抬眼看去, 萧冉却似乎更精神了些, 一面冲她笑一面跳下马来。 “再有两个时辰, 我们进城去找个郎中来。”林忱声音很低,仿佛怕高声一点就要像惊走林间鸟雀那样,把人的魂也惊走。 萧冉把头静静地靠在她肩上。 “殿下…”她笑着呢喃,“数日不见, 变啰嗦了呀。不必这么担心, 从前府里的阿婆说, 高热时要喝滚水, 你去帮我取一些来。” 林忱去了,她便虚浮着脚步走到河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她弯腰拄着臂, 觉得自己应当还好,可还好还好,手背上便啪嗒啪嗒地被滴上红, 一摸, 就像被扯入了漩涡,意识不由自主地往天上飞。 秋涧凛冽澄明,天上的华光也逐渐绽放。 天幕的边缘由月白薄发成了赤红, 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越淡, 仿佛被稀释氤氲开了。 林忱用敞口的陶器盛热水, 正待起身,河水的颜色也给霞光浸染了,淡淡地发红。 她没多管,回身走向不远处,绕过那块大石头,看见萧冉倒在河岸边。 最终那陶碗烫了她的手,一整个跌到地上。 她发怔、而后又发狂,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跑过去,身后的兵士跟着一拥而上。 她搂住萧冉,迭声呼唤,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口鼻处流出的血。 有知道土法子的兵一拍脑门,一伙人慌乱地将巾帕浸到寒凉异常的河水里,再蒙到萧冉的脸上。 林忱只是不动,仿佛身上的力气都给人抽空了。 耳边嘈嘈切切的,眼前也看不清楚。 “该怎么办…快点走吧…” “不成啊,这一挪动…” 林忱的背脊仿佛给这些声音压弯了。 一直以来,都是旁人在问她怎么办,可现在,她真的很想有个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她摆了摆手叫人都散开,把头碰在萧冉柔软的腹上,血流的声音很微弱,但终究还在流淌。 林忱默然片刻,说:“走。” 众人一惊,连忙合力助人架上马,林忱在身后环抱着这具身体,大恸之后心脏麻木地抽动。 乌笙走得又慢又稳,她们顺着河走向城镇,路遇开得正好的枫花。 因要秘密进城,慢慢的人都散去了,只有她们俩。 林忱抹了把脸,开始小声地同她说话:“你瞧,你最喜欢的枫叶,早上起雾了,但日光很亮,这一片的林子一点也不悲戚,连鸟鸣都很爽朗。” “天气很好,前些天总有阴雨,只有今天没有。” 她控着缰,代替萧冉看着枫红映雾,替她想着未到的日子。 “你说你想找个满山红叶的地方隐居,不过我看还是不要在山上,要在水边,要在镇里,这样也不冷僻。虽说过够了热闹的日子,可还是要安全些,要好好挑个地方。” 林忱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了,她口干舌燥,镇子却还是那么远。 她无望地看着大片的枫叶,潺潺的水流,自己手上也愈发无力。 这双手搅弄了许多风云,这双眼睛看了过多的杀伐罪业。也许是终焉的时刻到了,上天要收走她的力量,叫她体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替体会镜花水月二十年。 她松开了缰,叫乌笙自己走。 半晌,又把脑袋贴在萧冉的肩膀上,无可避免地啜泣。 她的泪金贵,八年来没掉过一滴,此时却浸透了萧冉的秋衫。 随着泪,林忱伸出手,眼前黑蒙蒙一片。 现在可是白天,她心中惊异,使劲眨了眨眼,随即竟感到一丝平静。 乌笙焦躁地叫了一声,加快了些。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听到萧冉说:“说不要在山上,还是因为殿下喜欢热闹吧…” 那语气浸润了虚弱,却让林忱的心重重落地,满身疲惫都压上来了。 ** 江月满三日后回到上京,此日正下暴雨,她落地府门前,门前的小厮都惊呆了。 第98章 两个人结结巴巴地凑上前道:“大人,我们公子说,叫您回来直接去齐府找齐先生,他不知…” 话没说完,人就叫江月满给推开了,在狂风中苦苦支撑的伞一撒手,撞到门上散架了。 小厮们从没见过她这样,一个两个都心惊胆战。 江月满跨进门,径直去了江言清的书房。 一推门,狂风骤雨裹挟而入,江言清打了个哆嗦,抬头仔细看她。 江月满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又不曾披蓑带笠,人给冲刷得嘴唇泛白,眼神却凶恶似兽。 “你同齐宴,谁出的主意?”她问。 江言清本想装不知道,但不知哪来的胆色,竟挺起了腰板儿,道:“是我出的,又能怎样?” 他拢在袖子里的手在抖,阴日垂垂,书房内烛火吹灭了好几盏。 江月满笑起来,把书房内外的人都吓得半死。 “怎样…你同齐宴背信弃义,偷偷往北地的容家递信,而今萧冉又走失了,你们会是什么下场,自己难道不清楚?”她的眉目垂着,似稀疏的垂柳,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江言清冷笑:“怎样也轮不到你说嘴,你前日一走了之,京中乱作一团,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扶持肃王称帝,日后也未必就用得上你。草拟的诏书已经写好了,等恪公主嫁去容家,他们自然会率先上表称贺。” 听他尚且做着春秋大梦,江月满不欲再说话。 说得再多,碰见一意孤行的蠢材也是无用。 她煞费心机,若齐宴与江言清是会算计的,还能支撑几个月,否则林忱一到平城,哪还有什么胜算可言。 “你真以为容家会帮你?”江月满语气罕有的刻薄,“把你和齐宴那个老古董绑在一块称称斤两,除非是真拎不清,否则就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同手握大权的文渊阁作对。恪公主有什么?她向来闲散,有的只有公主这个名头。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耀,谁不想要实实在在的权势。” 她说完了就走,只留半句话也说不出的江言清怔在书房里,面色阴晴不定。 ** 回京这一夜,江月满睡得很不踏实。 她东出京门不眠不休跑了三日,就是为了截住齐宴传往北地的书信,可总是差一步、又差一步。 她总算明白了萧冉那日的笑——原来她早已设计了这番复仇,齐宴与江言清那边也少不了她的撺掇。 北地与上京的联姻,毁坏不了既定的局势。 即便是容家收了人,也未必就会对谁言听计从,否则林忱又怎么会选择在平城驻扎,不过是早料定了容家不会对她们倒戈相向。 可怜上京这群人糊涂的算计,让恪公主白白牺牲。 江月满天明惊起,家里的猫三三两两地爬上她膝头,盘踞在阳光充足的竹席上喵喵叫。 家里的陈设简朴异常,只有一个哑婆,平日给她做饭。 哑婆打着手势问:“用不用午膳?” 江月满摇了摇头,哑婆便下去了。 她该去哪? 江月满思忖半晌,猫就蹲伏在她膝头。 “喵——” 猫儿碧绿的眼睛灵敏地转动,又细巧地凝视,她的眼睛也似猫,总是在黑暗中抽丝剥茧地注视,而后扑猎。 还是应当去一趟齐府吧…虽说齐宴那老头三日前就病倒了,但论事理,还是要比江言清明白一些。 江月满想明白了,收拾好出门,不等走出几步,忽有一道影子停在墙头。 “大人,宫里出事,恪公主听说了和亲之事,将齐府派去的人都打了出来。现下朱雀阁由从前太后拨的侍卫守着,齐家人联合了魏家支配的那部分禁军,驻守在宫内不肯走,只等恪公主一个准话。” “她怎么说?”江月满停住,问。 “说叫他们走,否则就要动刀兵了。”影子答道。 江月满偏头,说:“动刀兵?” “属下也不明白,那些侍卫都是有名有姓的,统共不过四五十个人,死了也是白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恪公主说的动刀兵,并不是向禁军。” ** 朱雀阁的彩画最是惊人,一面一面雕画在墙上梁上,特殊的油彩,淋了雨雪也不会失色。 这些油彩是林恪花了大价钱从西边买来的,并坚持认为只有经过自己的手将它们印出去,才不算糟践。 诗文绘画,这些无用之物,她样样精通。 林恪在阁上,听见云销雨霁后金铃轻快活泼的响动,鸟雀吱喳衔巢,一切都那么美好,除了堵在门口的那群男人。 受赵垣的引导,她素来讨厌男人,只将其视作可玩弄之物,她躲在朱雀阁里不出来,偏听偏信地认为世间一切就会如此运转。 可门口那些人打破了她的美梦,拎着耳朵告诉她,叫她看一看人间苦楚,叫她体味其中万一。 她扶着扶手下楼,观察空寂无人的宫室,不由得笑起来。 这么好的地方,她便是死也不愿意离开。 纵使这辈子她只做了个精巧的摆件,但至少要维持体面,不要人家一去世就被摔得粉碎或者转卖。 那就真是折辱了她皇祖母的名头。 外面的禁军高声喊话:“请公主殿下让我家大人进去——” 迎面的文苑侍卫回头看了一眼,金色的盔甲冷冰冰的,坚硬地拦在这些人身前,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围墙。 魏家的禁军喊得喉咙都冒烟,忍不住对面前的人喝道:“一群缺心眼的狗东西,再不让开,日后有你们抄家灭族的时候。” 文苑侍卫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众人正欲退到后边休息一会,转瞬之间,一个魏家军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小声道:“阁里是不是冒烟了?” 这一声没被魏家军听到,反而是文苑的人耳朵动了动,抽出了雪藏已久的佩刀。 霎眼间,一排排雪亮亮的刀子迎着日头,刺向猝不及防的禁军。 身后的朱雀阁在微风和煦中陷入一片火海。 大料噼里啪啦地着起来,杀红了眼的两方人中有人喊道:“怎么回事?快救火啊!” 文苑的侍卫却充耳不闻,只顾着向前杀去。 更远处的宫道上涌来一群提水的宫女,都被这群人堵了道没法过去。 江月满从中挤进来,恍恍惚惚地看着直冲天际的黑烟,想起了那夜她捉拿裴郁时在宫里放的一把火。 她只觉得双脚没有力气,连喝令这些人停手都做不到。 喊杀渐渐停了,文苑的侍卫被屠戮殆尽,血腥气给焦热炙烤着蒸腾起来,熏得人作呕。 她游魂似的往前走了两步。 朱雀阁的火势已经不可遏制,一桶桶水扑上去,顷刻就化作虚无,禁军们一个个擦着脸上的血,后怕又粗鲁地三两结伴走了。 江月满扶着墙坐下,心头一片麻木,四肢如同被埋在了冬日的积雪下动弹不得。 她素来情感淡薄,此刻也摸不清这几分悲哀究竟如何折磨,只劝慰自己,做了这么多也算仁至义尽,足以报偿当日提携之恩。 至于已经化作火海的朱雀,死了就死了,同她又有什么相干。 这样想着,仿佛又恢复了些气力,可以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了。 待走到家,旧舍空荡,她坐在院里,看夕阳一点点跌坠。 夜幕低垂,哑婆的饭做好了,又吃完了,最后屋子里的灯也灭了。 江月满还坐在院子里,露水很重,她闭着眼,忽而想起那年冠花出沐,林恪问她——我是你的朋友吗? 是吗? 江月满一生未有任何朋友,其实是没人愿意理她。 终于有这么个诚心相待的人,最终却宁愿自焚也不愿等她相救。 林恪是对她失望了。 即便做出了令她失望的事,她也没能救她。 第四卷 江流浪涌 第75章 温存 萧冉躺在榻上, 觉出周身铺着厚厚的垫子,颈下是柔软的枕,如同陷在云霞里。 床帐半掩, 屋内没有风,却很明亮——秋日特有的澄澈的明亮, 又清爽又温暖。 她浑身轻飘飘的,纵使有些酸软, 但实是许久未有这般闲适的感觉。 沉在清醒与昏沉的间隙中半晌, 她睁开眼, 渐渐听见外间的声音。 “…忧思难寐,战战兢兢…臣容止拜上。” 她醒的晚了,只听见这两句,但大约也猜得出, 是上京那边和亲不顺, 北地的容家来讨她们的好了。 正欲起身, 却惊动了一旁插花的小姑娘。 萧冉看过去, 猜测她十岁左右,不过着装简朴贵重, 应当不是侍女。 “你醒了!” 果真她没叫官衔,只是捂着正在换牙的嘴,眯着眼睛高兴地叫起来。 “殿下——殿下——” 小姑娘跑了出去, 萧冉笑着瞧她, 接着随手扯开身上的被子,不大在意地准备下床活动一会。 第99章 然而,倏然间想到林忱一会儿兴许要数落她, 一下子又把被子盖了回去, 决定再装一会虚弱。 她在床上等了数息, 听见由外间走过来的缓慢迟疑的脚步声,又想到方才听见青瓜读奏折的声音。 那步子走得太慢了,同林忱一贯悄无声息而又迅捷的步伐不符。 萧冉心里有些疑惑,不由得翻身而起。 终于她看见林忱的衣角绕过屏风,青瓜在林忱身侧,如临大敌般时刻准备伸手去扶,紧张得额上都出了些汗珠。 林忱坐到她床边,略略偏头,漆黑的眼睛纯然无光,直到听见呼吸声,锁定了她的位置,才定住眼睛,如同以前那般专注地凝视她——哪怕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青瓜在两人脸上来回巡视,干笑了两声说:“萍萍也跟我回来了,大人您昏了七天,上京乱了套,我们再出来就不费力了。” 萧冉没理她,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 “什么时候?”她沙哑着声音问,回想自己回平城这一路,虽说不甚清醒,可竟然不知林忱什么时候伤了眼睛,实在奇怪。 青瓜没法说,只能悄悄地退出去。 林忱仿佛看得见她脸上的表情,安抚道:“并没有什么大事,找人扎了针,再有十多日就能好了。” 萧冉才不信她的鬼话,谁会莫名其妙地盲了,又莫名其妙地好。 “殿下…” 她扶着额头不知怎样是好,思绪混乱又疲惫。 林忱在床边摸索,因估错了位置,好几次才抓住她的手,整个人显出一种温吞吞的可怜。 萧冉看着,心里酸得想流泪。 “是真的。”林忱笑起来,她瞎了眼睛,人却似乎没那么沉郁忧思了,“李仁说,只是一时气血不畅,疏通了总还是能看清的。” 萧冉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勉强撑起个笑,紧紧地抱住她,一动也不动。 外面暗中观察的小姑娘见她还是不信,着急地扒门喊道:“姐姐,殿下说的是真的,我那日也听见了,李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萧冉贴着林忱,尽量平静地问:“是真的?没有骗我?” 林忱点点头。 萧冉心放下一半,又问:“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林忱没说话。 萧冉握紧她的手,不再问了。 ** 转眼之间,冬天来了。 平城的春秋总是短暂,金色的秋天一霎而过,第一场雨雪降下来。 今年平城秋收很好,仓廪充足。 上京安静异常,抱团而起的一群群夏蝉仿佛给冬日的风雪冻毙,再不见几个月前的顽固嚣张。 谁都知道,齐宴病得不清,江月满撒手不管,魏家只记得争权夺利,现在没有人能撑得起来,再去同平城叫板。 明明应当是最危机四伏的一个冬天,却成了林忱有生以来渡过的最平和的几个月。 一日风雪交加,在这昏黄的、茶色未尽的晚上,平城府邸内燃着地龙,林忱同萧冉窝在床上。 “殿下,能看清吗?”萧冉高高的举着一封信,叫她看上面的署名。 林忱眯了眯眼,看了半晌,嘟囔道:“灯太暗了…” 萧冉举得近了些,林忱认清了最下面的两个字。 萧冉大为高兴,抱着她亲了好几口。 一番厮闹后,两人认认真真地读起了各地寄来的信函。 新岁将至,除却朝廷的公文,不少有意讨好的官员、有私交的朋友以及暗暗“通敌卖国”的上京奸细都发来了密信。 萧冉轻声念着,林忱在她身侧挑拣,忽而发现了一封封面粗简、用老旧黄纸封着的信,信封估摸出产自上京某个不知名的便宜作坊。 林忱辨认了好一会,想到了这是谁惯用的纸张。 “江清漪…”她语气古怪地念出来,“她的信怎么进得来?” 平城虽没有她用惯的人,但也不至于有人这么没眼色,必是江清漪花了大价钱、或者有人故意放进来的。 她正百转千回地琢磨着,萧冉忽然凑过来,无辜道:“哦,是我放的。” 林忱回头看她,萧冉笑起来,说:“要不是我恰巧注意到了,捡信的人就把它扔了。殿下难道不好奇,她究竟要说什么吗?” “不好奇。”林忱冷漠得很,无论江清漪要说什么,要同她做什么交易,她都不感兴趣。 纵使这样意气用事不好,她也想任性这么一次。 毕竟若不是江月满,萧冉不至于遭了这么大的罪,她们也不至于这样披荆斩棘地才回到平城来。 “殿下。”萧冉叫了她一声。 林忱背过身去,顺道扯着被子把耳朵捂上了。 冷不防身上压上来沉沉的重量,温热的鼻息吐在她颈间,萧冉笑得好开心,说:“好久不见,你怎么变可爱了。” 林忱好不容易从被子里挣扎出来,迷蒙蒙的黑眼睛失了焦,好一会儿都对不准。 这当然是病的缘故,可看上去却似要落泪一般,别有一番伤心。 萧冉心里忽而像给针刺了一下,不设防地猛痛。 她想起自己半昏在马上的时候,林忱哭得一片汪洋。 这样想,骤然间也对那信失去了兴趣,随手扔在一边,不再管了。 半晌,萧冉玩笑道:“殿下,以后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好不好。如果你伤心了,就想想我当初骗你的时候,你有多生气,有多难过,这样,就会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便不会难过了。” 林忱躺在她身侧,淡淡地笑了笑。 她心里明白,自己必定会死在萧冉前面,李仁说自己三十而折,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少年多思,比平常人多了三百六十个心窍,自然也就容易短折暴亡。若是余生能安安稳稳,脱离这名利场也就罢了,可继续这样消耗下去,只失一双眼已经算是上天眷顾。 不过这话太煞风景,她自然不会说。 她只说情话,用那双情深似海的眼看着萧冉,说:“可惜,我记不得了。” 萧冉摆弄着她的头发,道:“记性这么差,以后叫人骗了怎么好。” “骗了就骗了,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萧冉咯咯地笑起来,咳嗽着道:“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林忱贴住她,想,的确,她当初可惜命得紧,现在怎么这样有容量呢? 萧冉在她耳畔,又说:“不过,以后不许殿下再说这样的话。你若有罪孽,我便在佛前修行,年年岁岁总能替你消一分,殿下一定会长命百岁,再无烦忧。” ** 冬日晌晴的正午,萧冉拿着本书,闲极无聊地坐在偏堂打瞌睡。 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却精神百倍,一边写字还能一边监视她是否挪动了步子,又是否把身上厚厚的黑大氅脱了。 萧冉小睡了一会,抬头就看见她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带了三分戏谑道:“小奸细,你还是专心写字,要是今天再写得歪歪扭扭,文心回来必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小姑娘义正严辞道:“文大人也要听殿下的,殿下让我看住你,不让你出房门,我就要先看住你!”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就是唇齿间有点漏风,把萧冉逗笑了。 “行啊,这么小就知道谁官大了。不过以后你做了官可不能这样,宁对大官阳奉阴违,也不能得罪自己顶头上司,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说着,她自己拿了个好果子吃,顺便扔给雀儿一个。 小姑娘暂时理解不了其中奥义,说:“还不是因为你病怏怏的,平城的冬天可冷了。” 萧冉委屈道:“又不是我自己想病的,再说我都七八年没来这边了,冬季时此处景象同上京大不相同,要是到了夏天那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雀儿瞧出她跃跃欲试,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只能闷在家里、出门也要戴面纱的情景,有些感同身受。 挣扎片刻,说:“实在不行,你就在院子里逛逛吧。殿下今日和李先生一起去扫墓了,还得好久能回来呢,不要被她发现了。” 萧冉却得寸进尺,凑到她身边说:“院里有什么意思,只有小雀儿才待在院子里,停在树枝上,厉害的鸟都要飞出去的。” 雀儿被挑衅了,气愤道:“才不是呢,我是为了看住你才待在院子里的。” 说着说着,差点被气哭了。 萧冉趁机把她抱起来,披上那件大氅,冲到院子里说:“要证明自己是厉害的人,今天就和我出去,敢不敢?” 雀儿犹犹豫豫,被忽悠地终于一点头:“好!” 第76章 红梅 香山寺的香火近些年变得很好, 自换了住持后,洒扫祭拜都有专人去做,庙里一应事务井井有条, 素斋也做得不错,前年香客居住的禅房翻新了一遍, 现下窗明几净,很能博得那些爱干净的夫人的喜欢。 今年大雪覆山, 后山上梅花盛开, 来赏景的人不计其数。 第100章 住持晓得轻重, 特意问了林忱扫墓这日是否需要闭庙谢客,得到否定的答案,仍旧将徐夫人所在的这座山圈了起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萧冉本想悄默声地来, 再悄默声地回去, 可惜见到这严密的把守, 就知道自己是白跑了一趟, 意兴阑珊之下便转去了前堂拜佛。 她想求一个护佑平安的香包或者金人,但不知佛堂有什么规矩, 又怎样才算虔诚,决心找个人问问。 传过如织的香客,牵住小雀儿, 在路上转了半天, 没问到理香的佛子,反而见了一路旧景,有些追忆起来。 小雀儿爬上栏杆, 捂着通红的鼻尖, 问:“你怎么不高兴了?” 萧冉回过神, 笑:“你哪见我我不高兴了?” 小雀儿便仔仔细细地瞧她的眼睛,冬日平城呼出来的气都化作了白霜,挂在她长长的鸦睫上,那双眸子像澄澈的琥珀色的酒浆,流转着柔情。 “是不是见不到殿下,你不开心了?”小雀儿不明白柔情,只觉得这双眼像哭了一样。 萧冉哈哈笑起来,把她托在臂弯上,说:“你成天殿下长殿下短的,不知道的以为是她把你养大的呢。” “殿下虽没有养我,可我是文大人的学生,她很早就告诉我,如果不是殿下,她只怕不能出宫,平城也不会有这么多女官,我还在家里做女红,根本没有机会出来玩。饮水思源,我自然感激殿下。” 萧冉笑着打量她,点点头,说:“你个头不大,想得倒挺多。” 小雀儿气得去揪她的头发。 萧冉一躲,正色道:“既然你尊重殿下,那你也得尊重我。” “为什么?”小姑娘同她你来我往地做追逃游戏。 萧冉高兴得紧,说:“你这么会想,知不知道我同殿下是什么关系?” 小雀儿一怔,想了好一会,犹豫道:“应当是…好朋友?” 萧冉嘻嘻不答。 “那难道说,你其实是殿下的姐姐,不过遭到奸人陷害,不得不改名换姓…” 萧冉敲了她一下,贴近说了几句。 料想她嘴里必定没有什么好话,小雀儿听完呆滞了片刻,接着“嗷”的一声从她怀里跳出来,捂着脸大叫。 萧冉从从容容地站在她身边,不惧旁人的窥视指点。 “你…你胡说!”雀儿涨红了脸,四下转了一圈,才凑近了说:“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结为夫妻,才能…才能…” “才能什么?”萧冉漫不经心地逗她,眼睛却瞟到个熟悉的背影。 雀儿说不出来,只好自己生气。 远处那背影一回头,萧冉暗道一声晦气,直接想抱着雀儿走。 可惜小孩被她逗气了,怎么也不肯给抱,这样吵吵嚷嚷的反而惊动了那人往这边看。 “萧…萧大人——”那人隔了老远,喊出的声音三分讶异,三分无措,却暗含着数不清的欣喜。 萧冉有点想翻白眼,但想到身边有小孩,且赵庭芳身边还跟着他大着肚子的夫人,于是忍了下去。 赵庭芳原握着他夫人的手,却在见到萧冉的一瞬间撂了开,直往这边来,连看都不看他夫人一眼。 “萧大人,前些日子听说你病着,便没去拜见,不想今日能偶然遇见。” 赵庭芳脸上洋溢着笑容,小雀儿的目光却远远投向了那个孤孤单单的女人——她大着肚子,似乎很难堪、很无措,被她的侍女扶着往堂子里去了。 萧冉似笑非笑,说:“是啊,我也是偶然有兴致,不过身体倒还是不大康健,这便要回去了。” 赵庭芳呐呐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惹了人讨厌。 “扶着点你夫人吧,雪天路滑,别叫她摔着。”萧冉临走撂下这么句话,小雀儿还在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 赵庭芳尴尬不已,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他自顾自调整了半天,追上已经走了一段的萧冉,说:“萧大人留步,其实我还有一件要事要同你说。” 这会儿别说萧冉,便是雀儿也不相信他的话。 “真的,此事关于殿下,我不敢信口胡说。”赵庭芳一脸正色。 萧冉回过头,语气霎然间变得冷漠:“你要说什么?” ** 林忱立在梅园之中,漫山遍野都是红梅黑枝,徐夫人的墓就留在这梅香之中。 住持同她说过,每年冬天除了修建花枝的姑娘会上山来,其余时间这座梅园都是空着的,不会有人来打扰逝者清净。 林忱抚过墓上新放的一簇红梅,想到她当初将徐夫人葬在此处,引来诸多非议,这山也是光秃秃的一片,冬日里阴霾遍布,非常凄凉。 “先生想过没有,应当将徐夫人的墓迁到哪去?” 李仁立在她身后,摇了摇头,说:“此处便很好。” 林忱回头看他,不解其意。 “下葬此处,是当日我年幼无力之举,现在既然回来了,还是应当选一选风水,建造墓室才行。” 李仁笑了笑,说:“若她真的在意这个,我当日就会来替她操持后事。既然本非世上之人,自然应当葬在风清月朗的开阔之处,魂魄方能转世。” 林忱点了点头,想到太后生前也曾说自己不愿土葬,而要火化成灰,置于与文渊阁相对的高山之上。 “涟娘为太后守墓,鸢儿也回了家,前些日子朱雀阁起火…走的人干干净净地走了。” 林忱眨着眼,看她曾经亲手刻上去的“徐恕”两个字,经风霜磨砺,似乎已经变得模糊了一些。 “殿下的功业,也终于要成了。”李仁一叹,转向石碑,“阿恕说她想办女学,像国子监那样的女学,我看文心就有这个意向,她收了不少学生,以后兴许第一所学校会建在平城,她也能看见了。” 至此,两人洒扫祭酒,不再说话。 下山路上,直到梅红被抛到身后,林忱才道:“先生答应我来平城,此后也愿舍弃闲适、入朝为官,我能问一问,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心意吗?” 李仁抛着手里的骰子,说:“五年前我为殿下占卜,此后逐渐沾惹是非,卜术已经不精了。不过这也正合了我年少时的志向,找一位贤明仁慈的君主,扶危济困,兼济苍生。” 林忱笑了,问:“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那个人?先生若不移此志,应当终身不仕的。” 李仁站住,看着她说:“从前我真是这样打算的,不过此次上京围城一事,让我摒弃了愚见,选择殿下。”他伸出食指,直指苍天,“常人总以为天地不仁,无用之人命如草芥,能做棋子已是幸事,但殿下却有爱人之心。战争的义与不义,没有人说得清,越是上位者越是好战,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权力带给人快慰,也带给人放纵。” “是为了这个?”林忱说。 “就是为了这个。”李仁答。 林忱看了他一眼,不答话,树上的落雪落在她的大氅上,细细碎碎。 两人加快脚步,直至分别,林忱道:“我以为,你终究是不支持文渊阁的。” 李仁笑道:“因为我是个男人?” 林忱低垂眼眸,说:“违背自身的立场谈何容易,不过日久见人心,先生若真是这样的人,我自然高兴。” ** 萧冉与雀儿离了香山寺,买了两只糖葫芦,一人一只慢慢嚼,香酥的蜜糖嚼起来嘎嘣嘎嘣响。 雀儿问:“你不给殿下带一个吗?” “不带。”萧冉慢悠悠地说:“她不让我出来,我们不带她那份。” 雀儿哼道:“真是不知好歹,殿下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萧冉瞟了她一眼,笑道:“那你那个也别吃了。” 雀儿心虚地低下头,转移话题道:“方才赵郡守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萧冉避而不答,转了个弯,进了间茶馆。 里面气氛正热,茶客们谈天说地,兼带打牌,雀儿去了其中一局观战,萧冉要了一壶茶,听他们的谈话。 一开始还只是些杂七杂八的家常话,几杯茶下肚,其中一个角落里忽然围了许多人。 他们声音一会儿压得很低,一会又似压抑不住的兴奋,这般故弄玄虚,不一会就吸引了不少看客。 “真的吗?那南安王的储嗣真的被圈禁在府中了吗?” “自然,听说那府里十天半个月都不许人进出,家里的恭桶都堆成山了。” “哎呀,脏点臭点还不怕,关键是没有吃食,这人怎么活得下去呀!” 这群人将远在封地的一位王爷说得凄惨不堪,如同亲眼所见,雀儿忍不住皱眉头,想,南安王是谁,怎么大家忽然讨论起这么个人了。 “真是可怜,先帝本无子,若不是…本该是他来继承大位的。” 雀儿一惊,身后挨上个人,在她耳边说:“很奇怪吧,皇家的族谱又没挂到大街上,就算那些老学究们翻来覆去地考究,也未必能确谁的血脉最近,可这群人却这么快就知道谁该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 第101章 萧冉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她后背上,面色冷冰冰的,又像是在笑,瘆人得紧。 雀儿赶紧推开她,两人走到街上。 “这就是方才赵郡守同你说的事吗?” 萧冉点了点头,将大氅往上拉了拉,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路中远处慢慢驶过来一辆十分显眼华贵马车。 她面色一僵,赶紧拉着雀儿往里躲。 雀儿伸头探脑去看,认出来这是成玉殿下的马车回来了。 “哇呀呀!”她一把捂住脸,生怕被林忱发现自己玩忽职守。 然而,两人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马车驶过,萧冉探头出去一看,竟见一人趴在路中间号啕大哭。 雀儿茫然道:“这干什么呢?” 像要回应她的话,趴着的人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大声嚷嚷:“今我死谏公主殿下,万万不能苛待储君,一定要迎接储君御驾上京——” 他没说完,就有几人上前来拉他,堵他的嘴。 可此人功夫了得,硬是黏在地上蹭来蹭去,嘴里又呜呜个不停。 萧冉脸都青了,正欲上前,却见竹秀不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地抽出刀来。 这可不成! 她心下大惊,围观的百姓中也爆出阵阵惊呼。 却见那马车的门扉开了,从外头望见两只干净修长的手向两边拨开珠帘。 “放开他。”林忱道:“叫他有什么话,一次说个干净。” 第77章 流言 那人四肢解脱, 舌头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林忱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面色不因他的诡辩而动容,也不因他的污蔑而恼怒。 对面一气十言, 磕巴都没有一下,一望而知就是有备而来。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林忱余光瞥到,也只是十指交缠着微微低头而坐, 那张脸隐在阴影里, 冷得不近人情。 虽说围观, 但到底没人敢为他拍掌或是说话,周围静默,这人独角戏唱了半天,也有些挂不住脸, 渐渐止了声音。 林忱出了马车, 车夫正蹲在地上为她安置了踏子, 却听见上边说:“你过来。” 马夫抬头, 却见她是在对那叫嚣的人说。 “怎么,不敢吗?”林忱淡淡地立着, “方才你说了半晌,却忘了谏议之事有御史来做,非御史台之人胆敢弹劾, 论罪当死。” 四周哗然, 竹秀与锦衣卫一一喝住,正欲把人驱散,林忱却止住他们。 “还有在场的诸位, 看戏的每一个人, 既然要看就看完吧。” 远处雀儿担忧不已, 问:“殿下要干什么?” 萧冉拦住她,也拿不准林忱到底要如何,不过心道若是争论起来,只怕十个人说不过她那舌灿莲花的殿下。 马车上,林忱问:“你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吗?” 那人面皮一抖,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有些发抖,但还是嘴硬道:“自然,我既然敢来…” 林忱道:“那你就过来。” 那人却不吭气了,几个人拉着他,总算将他扭送到林忱面前。 环顾四周,人人露出惊恐的表情。 林忱抽出竹秀的刀。 萧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面寒光的人更是两股战战,眼看就要瘫在地上。 “不不,殿下,你听我说——” 那人语无伦次,祈求生的欲望瞬时达到了顶峰,全身的汗毛炸开,恨不得立马供出幕后主使来换自己一条命。 他望着刀尖,双眼的瞳睁大,卑微的唇直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本以为是自己的嘴巴不争气,没料一低头,脖子和身体已经成了两截。 这句尴尬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温热的头颅“咕咚咕咚”滚出好远。 四周尖叫连连,萧冉站在原地,事出突然,忘记了捂住雀儿的眼睛。 马车的门扉合上了。 车内,李仁平复了一会,道:“我以为殿下会晓之以理。” 林忱道:“若是对谁都晓之以理,我早就累死了…怎么,先生现在觉得我不仁了?” 李仁摸了摸胡子,说:“不,只是为了殿下的名声考虑,也不应当如此自污。” 林忱冷笑了一声,道:“先生想过没有,若今日是御驾出行,这里本该清理街道,不准闲杂人等靠近。可他们非但敢公然拦截车驾,还明目张胆的围观,足见我的位置并不受认可。无论我怎样做,怎样柔和仁慈,他们都不会认可,这是我的身份决定的。而且,我本就没想过有什么好名声,现在唯有畏惧,才能镇压□□。” “唉。”李仁叹了声,“可这样的话,殿下的身后名只怕会比从前的太后娘娘还糟啊。” 林忱不以为意:“一时流言不过如风般容易转向,历史的考据却不会轻易更改,若是世人轻信,我无话可说,亦不自证。” ** 回到府邸时,天将将黑下去。 林忱先换了身衣服,又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确定上边什么也没有,才踏进暖洋洋的内室。 她站在屏风后,听见雀儿天真烂漫的声音。 “我想明白了,以后嫁男人确实不好,万一像赵郡守那样,成了亲还想着别人,拈花惹草的,真是气死人了!” 萧冉带着笑,散慢地补充道:“是啊,就这样旁人还赞他对妻子好,一往情深…我看是天性老好人罢了。” 说着,望见林忱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笑容一滞,想起林忱从前那副醋包子的德行,赶忙改换口风,说:“殿下回来了,看我让人从外边带了什么。” 青萍从外边的雪地里掏出一只油纸包着的冰糖葫芦。 雀儿瞪了瞪萧冉,一边努嘴一边默声说:“大骗子。” 林忱对此却很受用,不但对姓赵的话题没什么表示,且还十分温和地坐下来问今晚吃什么。 青萍给她报菜名,外边的雪纷纷地开始下,暗紫色的天空上星子遍布,室内温和如春,油黄色的灯光摇曳生情。 用完饭后,三个人聚在一起打牌,又拉了青萍青瓜观战。 上京的纷扰,平城的暗流,一切都湮埋在大雪下。 直到熄灯入睡,萧冉躺在她身侧,仍旧没有提今日的所见所闻。 风霜呼呼地穿堂而过,上京又来了几封信,江清漪的苍黄色信封褪了色,夹在床缝里,萧冉趁夜披衣而起,在灯下读了一遍。 ** 眼看新岁将至,文心也得了几日假,趁着天气晴好,便赶着来接雀儿。 过了这一冬,来年上京事了,新建的女学就要开课了。 她踏进林忱暂居的府邸,打量这通透的采光,木质的地板仿佛能开出花来似的散发着芳香。 雀儿围着红色的小披肩,蹲在地上掷骰子,望见她来,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行礼道:“文大人!” 文心摸摸她的头,说:“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听殿下的话,照顾好常侍大人?” 雀儿心虚地低下了头。 前些日子她们偷溜出去,回来萧冉就病了两天,把殿下心焦得够呛… 她不敢说实话,只好转移话题道:“文大人是来找殿下议事的吗?李先生在里面呢,要不你先去那边找冉姐姐吧。” 文心瞧着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心下狐疑。 还不等开口问,里边传来两声咳嗽,青瓜出来说:“文大人,请进去吧,殿下正好有事同两位一起商议。” 文心暗暗指了指小雀儿,示意等到出来再说,而后进了内室。 李仁正坐在旁席喝清茶,林忱一个人坐在主位上摆弄棋子,文心看过去,发现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林忱惯常是不好接近的,年少时尚存几分稚拙的童心,可长大后便只剩沉郁。 不过今日,日光打在她微微低下的侧脸上,那密密的睫上宛若落尘,竟有一种悲悯而亲和的神态。 来了平城之后,她变得有些随意闲适。 文心在李仁对面坐下,笑着问她:“难道是上京传来了什么好消息,让殿下这般高兴?” 林忱摇摇头,说:“既定的事,没什么高不高兴的,左不过是在等他们献降的诚意,趁这个机会,把残余的隐患都清理掉。” 文心问:“是肃王?” 林忱点点头:“还有那些趁势起哄的墙头草,我回去以后一个都不想看到。只有让他们怕一次,以后才不会三番四次的有麻烦。” 李仁接口道:“殿下可不是为这杀生之事喜悦,她是高兴女学的事终于办成了。从前太后想在文渊阁招募上学的女子,可朝中响应者寥寥,现在名正言顺的学堂办起来,总算开了个好头。” 提到这个,文心也很高兴,说:“正是这样!” 三人喝了一会茶,文心忽然想起一事,拍案道:“差点忘了,殿下,我还有个学生想见你一面。” 李仁打趣道:“你有几个学生?个个都这么上心,可真是辛苦。” 文心笑:“这个人可是殿下的老相识,是非见一面不可的。” 第102章 ** 静思走进来的时候,林忱有一瞬间的恍惚。 八年飞霜,把她在平城的一切都模糊掉了,可再见以前的人,竟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些稚气的相斗。 静思留起了头发,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发盘在脑后,打扮得简单但不朴素,还是花里胡哨又争强好胜的性子。 林忱看她,心里涌起的只有对过去淡淡的怀想,没有半分厌恶或者别的什么。 文心瞧着静思,看见她藏在身后攥紧的衣角,有些揶揄道:“別紧张,你不是要亲自来同殿下道谢吗?” 静思尴尬地笑笑,还是不敢直视林忱的眼睛,文心只好代替她讲起前因后果。 原来,自文心四年前来此扎根,便仔细寻摸起可以入学的适龄女子,身在香山寺的静思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几次来毛遂自荐。可她年龄太大不说,字也不识得几个,根本没有得见文心的机会,更别说入选了。 不过她是个肯动心思的人,从文心底下人那里知道了“成玉殿下”的消息,最要紧的是,知道了殿下名讳。 这下子总算有了个由头可以攀一攀关系,一来二去,文心知道了有这么个人。她往上京去信,问林忱是否有这么个朋友,不过石沉大海,并没得到回复,她秉着那一丝可能,将静思收入门下。 不想这么些年来静思学得很快,办事也很灵光,终究没有将此办成坏事。 文心说完,林忱陷入了追思。 她并不记得有这么封信,而她身边的人办事又素来严谨,不可能是一时疏忽。 “所以,其实是你把那信截下来了?”林忱问静思。 静思一吓,诺诺不敢说话。 文心也一怔,片刻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倒是个搞阴谋的好手,又很有胆量,就不怕被我发现了,当场就处置了你?” 静思看着她,道歉道:“我是对文大人不诚,可若让我终生青灯古佛,倒不如死在青春年少时,做鬼也没有那么难看。” 在座三人都默了一息。 林忱叫她坐,静思才终于神色复杂地抬起头,看着她说:“殿下,多年不见,您一点也没变。” 林忱道:“方才你不敢看我,我还以为是我变可怕了。” 静思笑起来,摇了摇头。 “先前倒是听坊间有不少不利于殿下的传闻,不过这些日子都慢慢绝迹了,想来是殿下仁政施行,非议才会渐渐止息。” 林忱喝茶,说:“你也不必说这些话哄我,我做了什么,他们怎会知道。我一不查案,二不查赃,同茶米油盐的事接触不着,要念好他们也念不到我头上。” 见她如此想得开,李仁同文心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只有静思怔着不说话,似乎在犹豫什么。 林忱看了她一眼,手中的茶杯放下了,示意她有话直说。 静思便道:“我没有哄殿下呀,是真的,近些日子平城那些茶楼酒肆里都在说殿下的好话呢。” 文心河李仁也意识到不对,他们身处高位,对民间的舆情转向没有那么敏锐,但林忱告诉过他们不必对此多费心,他们也就对那些恶言恶语放任自流。 怎么,天底下还真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林忱起身,背过脸去摆弄着白瓷瓶里的梅花,想了好半晌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忽然,江清漪那封信蹦到她脑袋里。 有立场、有身份、且有求于她的只有这一个人,也只有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费吹灰之力地引领舆情。 那么,是谁、应允了她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第78章 冷玉 萧冉支着下巴, 无可奈何地看林忱把插瓶的梅花剪成一截一截的碎枝儿。 她与林忱对坐,把下巴埋进雪貂皮的毛里,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巴巴地瞅。 林忱不为所动,那张瓷白的脸上混着青玉的冷韵, 看着病弱可怜、心情又很不好。 萧冉越看越伤心,干脆把自己裹成个毛团, 滚到了林忱腿边。 她试探着枕上林忱的膝盖, 虚弱地咳了两声, 林忱却干脆不看她,自顾自专心地剪花枝,那动作称不上暴力,但偏有种“恶狠狠”的劲头, 像小孩儿斗气一样。 萧冉去戳她的下巴, 说:“别生气了呗, 我的好殿下。” 林忱面上很平静, 说:“我没有生气。” “对对对,殿下是心疼我了。”萧冉顺着她哄道, “那殿下可怜可怜我,看我一眼好不好?” 林忱的手一抖,本来想装若无其事, 但心里终究软下来, 低眸看她。 这副眉眼扫过来,仿佛一柄桃花扇从天上扫下来漫天星辰,尽数落在她身上。 萧冉心里也很惊奇, 自己也疑惑为何这么多年, 她看林忱这双眼却还是如此动心。 她抚上林忱的侧脸, 后者偏头,依偎着她,比从前更柔和,也更好哄了。 萧冉知道,这是心疼她病了的缘故。 “殿下知不知道,你是我心中珍宝,我只愿所有人都爱你敬你,不愿你受半分诋毁…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所以,至少在我们走后,我不希望在街头坊间,听到的都是不属于殿下的虚妄恶名。” 萧冉把头埋低,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林忱顺着她的长发,说:“即便没有她,以后也有机会慢慢把名声变好。” “可是,终究不能放任这些恶意的编排不管。”萧冉道。 林忱叹了口气,说:“也好吧,你答应她什么了?” 萧冉笑了笑,道:“殿下猜一猜。” 林忱想了一会,把头倚在柜子上,笑着说:“累了,不想猜,你告诉我吧。” 萧冉转到她侧面,用梳子给她梳头发。 “她叫我把江言清留给她处置,我想着这样的要求不算过分,答应她也无妨。” 林忱闭着眼,依偎着她说:“她就这么笃定,自己能全身而退?” 萧冉微微顿了顿手,道:“殿下曾经叫我好好观察一下江清漪,从前我不以为意,不过前段时间,我了解她倒比从前十多年都深。她这人有意思得紧,放她一马也许好处比坏处要多。” 林忱看着她,说:“你要放过她吗?” 萧冉默然半晌,点了点头。 “涟姑姑从前同我说,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就像她同我父亲,虽说相看两厌,可到底还得一起共事,棋盘上的棋子各司其职,才能完成完美的一局。” 林忱抓住她的手,放掉梳子,低头敛眸说:“可你不是棋子。” “我是你永远的朋友,如果你愿意,害你的人、你不喜欢的人,都是你永远的敌人。” 萧冉怔住,片刻回神,脸上竟有些发热。 她赶紧甩开林忱的手,有些心慌意乱,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开玩笑道:“那当然,因为殿下是执子之人嘛。” 林忱没说话。 萧冉偷偷去看她,见她面目低垂,无喜无悲的样子。 “不过,殿下这样偏爱,我还是得回报一下。”她笑着吻了下林忱的额头,接着又去吻她最爱的眼睛。 林忱说:“我看不见了,以后都不能下棋了。” 萧冉说:“没关系。” “假如我以后真的看不见了怎么办?” 萧冉的心痛了一下,说:“那么以后我做殿下的眼睛,片刻也不离。” ** 上京阴雨,霏霏的雪无休无止,下得大街小巷一片湿滑。 江月满走向户部议事厅,那里早已人满为患,大多数是炎炎夏日里叫嚣的最厉害的一批蝉虫。 他们有的撺掇肃王登基,有的应和着魏家的论调忙着抢三大夫的位置,还有的趁萧冉被困府中说过不少风凉话,总之秋后算帐,一个都跑不了。 户部尚书原同文渊阁不对付,本就是林忱在事变里要清剿的对象,这下子干脆不挣扎,任由这些人在自己的堂子里哭天喊地。 他摊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并不参与那些如何保命的计划,不妨冷眼向外一看,见江清漪左手撑着伞向院里走来。 她那只手套上的银丝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这样的阴天也闪着微光…户部尚书一边想,一边起身去迎接她,大笑道:“江大人,你也是来这,和这些人一起为以后的自己哭丧吗?” 江月满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这发疯的人,径直走去里面。 她一进场,立刻招来所有人的目光。 憎恶者有之,欣悦期待者有之,麻木看戏的也不少。 “江清漪,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来干什么?”魏家人冷眼嘲笑。 “要不是你出的主意,我也不至于落到此地!”有附庸肃王一党的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江清漪看他,实在不懂。 选择是他自己做出的,附庸者本不少他一人,说到底,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别人风光的时候他喊破了喉咙也不见得引人注目,别人败落的时候他歇斯底里地推卸责任也徒劳无功。 第103章 总之,并没人在意。 江月满也不在意,她今天来,只是为了其中的几个人。 “事已至此,还是赶快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减免罪责吧。”有人拂袖长叹。 江月满看向他,说:“看来只有这位大人是明白人。” 她捡了个椅子坐下,问:“诸位都想出什么办法来了,也让我听一听。” 满座寂然,好半天才有人小声说:“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位既然想让文渊阁执政,那就附和她好了,反正文渊阁最缺的就是名正言顺。” 他这样一说,许多人都跟着迎合。 江月满冷冷地笑了,打了个响指,说:“很好,就像你们一直所做的那样,就这样做吧,看成玉殿下会不会买账。” 那人愤慨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能怎们办!” 江月满漠然看着他。 那人也同她对视,只觉得这双眼异常冰冷,宛如死去多时的鱼眼,明显的下三白令本就纤细的眉眼更不好看了。 他嘟囔了一句。 江月满踢了他一脚,说:“你是齐宴的学生吧。” 不等他答,又说:“你的老师最是刚硬之辈,不过你倒是软,知道随风倒。既然这样,你去将林渊的脑袋割了,送去平城,这样的大功,必能脱罪了。” 那人愕然倒在地上,没反应过来。 江月满却已经走了出去,留下的余音回响。 “当然,这事别的人也可以做,林渊只有一颗脑袋,看你们谁下手更快了。” ** 乌合之众之所以庸碌,在于只要有人轻轻地一拨动齿轮,便有无数不明所以的人蜂拥而上,即便真有精于谋算的人身处其间,也不可避免地会被裹挟,最终变成一群苍蝇。 上京的这群苍蝇当晚就割了林渊的脑袋,那位可怜的王爷整日担惊受怕,这日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在噩梦里丢了性命。 江月满亲眼旁观了这个过程,看见了最终胜出者是齐宴的另一个学生。 真是讽刺,她本还打算编个瞎话骗骗那老头子,现在看来可以实话实说了。 她趁夜去了齐府,怕去晚了老爷子咽了气,她的一番筹谋就白费。了。 齐家人引她入病榻的时候,齐宴已经奄奄一息。 江月满毫不留情地说了这消息,末了,感慨道:“都说读圣贤书的人最是仁善,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野蛮,您的学生技高一筹,不但野蛮,还聪明得狡猾。幸好肃王还没有登基,否则门生弑君,老师也怕也要背上千古骂名。” 齐宴动不了,只能“嗬嗬”地喘气,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老先生。”江月满仔细打量他,“你如此残躯,却仍费心费力地操纵平城的舆论,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是你真的忠君爱国,还是说,你只是害怕…” “害怕这终将改变的世道把你抛下,你恨的究竟是夺权篡位的成玉殿下,还是挑战君威背叛妇德的成玉殿下?你若真这么无私,为何要做无用之功来污蔑她,若真这么无私…” 怎么会违背与她的约定,献祭一个无辜的女子,连最起码的君子之德都不遵守。 齐宴已经不能说话,他麻木的眼望着屋梁,身体已经腐朽得像被老鼠啃食一空的木头。 江月满走了。 身后是齐家人怨毒憎恨的目光和哭喊着找大夫的呼救。 她都不在乎了。 她只想把心中的怨和恨发泄掉,才能看清心底埋藏的究竟是什么。 她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过去的路封闭污渎,那些情感被封在幼时的雪中,直到朱雀阁的一把冲天大火,浴火重生的反而是她。 江月满终于有了恨、有了爱。 她要杀掉多年来持续伤害她的憎恶,珍藏多年来不曾正视的真情,然后记住这一切。 第79章 终局 江府秋日里曾有一把大火。 那是个阴霾的天气, 江清漪提着剑冲进府里,将府中的珍奇花卉、文玩玉墨砍得零落一空。 江言清被她用剑指着跑过了好几个门,最终跑到他那病弱多年的母亲身后。 没人知道江家三个人在屋子里说了什么。 所幸最后, 江言清全须全尾地从屋子里出来了,下人们大松一口气。 没人敢去看江清漪的面色, 她独自离去,还不等下人们追上去送, 她所行经之处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一场火烧掉了江府大半身家——也是江清漪自己的大半身家, 毕竟这宅子如此富丽堂皇, 全靠她卖官弼爵所得的不法收入。 用以炫示权势珍奇宝物在烈火中焚尽。 江言清目眦欲裂,却只能站在原地干等,他自天明站到天黑,失魂落魄, 江月满在他耳边说的话游荡在身侧。 “我会一直跟着你…母亲不让我杀你, 那么就让她看着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也让她看着江家权势丧尽…让她知道, 一直以来支撑着江家的只有我、不是你。” 江言清独在原地,看着无限富贵尽成瓦砾, 繁花化作焦土,留下焦黑火红的泥土,仿佛上边刚刚播撒过某人的鲜血。 三个月后, 江清漪果然来了。 她一言不发地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包裹, 来携同江言清并江母逃命。 江言清已经听说了,上京的许多势力前些日子为了争抢肃王的人头大动干戈,自相残杀损兵折将不少, 齐宴只剩一口气吊着, 眼看最乱的时候就要来了。 正因如此, 哪怕打心底里他不愿意同江月满走,可是迫于形势,实在寻不到什么好的藏身之处。更何况仓皇出逃,恐带不得多少家仆,路遇波折,他没有钱权开路,也应付不来。 如此,江家三人趁着刚过完新岁,半夜里人影稀疏之时逃出了平城,江清漪所豢养的那些影子最后帮了她一把,粉饰了她留下来的全部痕迹。 江言清坐在破陋的马车里,听着母亲的咳嗽断断续续,冬日细雪斜飞,端的是无限凄凉。 再也回不去了,这次是永远回不去了。 他怔怔地靠在马车里,让他更觉得凉的是江月满的眼神。 那眼神陌生地盯着他,令江言清感到一种隐秘幽深的折磨,他知道,江月满想折磨他,以一种细致的、持续的、反哺似的方式折磨他和母亲。 就像她一直承受的那样。 只有爱,才能如此精深入微地达成折磨的目的,他与江月满、江月满与母亲,他们是一家人,爱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爱江月满。 现在他知道了。 从前自以为深受的那些苦难,竟不如这一晚的不确定带给他的恐惧更深。 他想到了小时候离开母亲和妹妹,独自逃亡世叔家的那一晚。 小小的江月满在后面看着他,江言清掀开马车的帘子,回望到的那双眼睛。 时隔许多年,这份仇恨、羡艳、喜爱以及恨不能取而代之的残忍,仍旧刻骨铭心。 ** 次年春三月,宫铃再次响起。 林忱收到了请她回上京的第五封信,信上说,去岁大火中烧坏的宫殿都已经修好了,连她出宫前居住的沉潜阁也翻修一新,只等着旧主莅临。 萧冉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笑着说:“彭将军的军队是不是马蹄声踏起来特别响?只在上京底下绕了十日就把他们吓成这样。” “十日也就够了,平白驻扎在云城,多消耗不少粮草。”林忱精打细算地把信收了,叫李仁拟定新任的三大夫人选。 就如在太后遗诏中所说,她从未打算登上那个位置,也无意于持久的权柄。 她生来就不喜欢责任,只觉得有一副沉甸甸的骨架压在身上,累累的尸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新任的三大夫中仍保留了文臣的一席之地,一是为了不引起众怒,二是文渊阁的确尚不完善,还需帮手。 林忱始终记得,无论是出于何种初心所建立起的组织,发展到庞然大物时总免不得淤滞阻塞。 总要一再平衡,反复斟酌。 这是个颇为有趣的游戏,小时候徐夫人经常以此消耗她过于旺盛的精力。 林忱也曾设想,倘若是她只身一人,也许出于无趣,她真要长长久久地把这个游戏做下去以哄自己开心,可是现在… “真是无聊啊——”萧冉伸了个懒腰,散散漫漫地穿上木屐,拖沓着靠在廊下接化下来的雪水。 滴滴答答,青砖碧瓦。 林忱只觉得看着她,心里便有什么萌动的东西要破土而出,她须得一再将悸动按下去,才能这样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的朱唇翠眉,看着她明眸皓齿,看着她永远如少女一般、又如少年一般意气风发。 唯一可惜的,是看不到她老去的样子。 林忱微微怔神,萧冉回过头来,指着她的嘴角道:“殿下,你今天…怎么一直在笑?” 第104章 林忱一回神,萧冉就蹲在她面前,神色间颇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狡黠。 “难道…是因为要和我一道回京了,所以喜不自胜?”她像猫似的把手虚握成一团,在林忱颈边蹭啊蹭,又漫不经意地笑,笑得眸子里波光粼粼,灵动得像天池上的水,缭绕在人间。 萧冉心里发坏,最知道怎样才能逗得她的殿下面红耳赤。 她这样笑,暗自等着林忱羞恼。 林忱着恼的时候最有趣,耳后颈间红成一片,眼尾下那颗看不见的小痣也变得鲜明。 她等啊等,林忱却只是看着她。那双眸子里含着许多情谊,萧冉撑着一叶扁舟在里面游荡,很快便迷失倾覆。 “是在想你。”林忱抚过她的眉弓,“想记住你。” 萧冉抱住她,林忱握着她的肩,轻声细语地像是在呢喃:“我怎么这样喜欢你…哪怕你现在再用一把刀插进我心里,我恐怕也鼓不起气来恨你,你赢得好彻底。” 萧冉攥紧了她背后的衣料,闷闷地说:“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胜过我喜欢你?” 林忱轻笑了一下,说:“当然了,就是我更喜欢你。” “不对,明明是我更…” 两个人纠缠作一团,闹得外面青萍和青瓜直探头往里看。 春三月的阳光催生万物,嫩嫩的新芽破土而出,外面传来雀儿奔跑的声音,文心在后面追她。 “慢点跑——” 林忱嗅着萧冉身上的桂花香和外面被阳光晒得干干的泥土香,记住了这个春天的一切。 外面文心抓到了雀儿,正在数落她。 林忱想,慢点跑。 光阴啊光阴,慢些跑。 ** 改年号为塑元的第十年,林忱失去了双目。 李仁的胡子更花白了一层,他执着银针在林忱手腕上扎了一排,最后一根针比量了半天下不去手。 萧冉在一旁撑额叹气,说:“能不能成?再这样殿下的手都要被你扎烂了。” 李仁唔了一会,又把针都拔了。 “算了,反正这几年我盲习惯了,走路做事都不打紧。”林忱宽慰两人道。 萧冉勉强笑了下,望向窗外开得繁复的杜鹃花,说:“可是那样的话,殿下又见不到今年春天大家冠花出沐的样子了。” 林忱淡淡地笑,对李仁问:“先生今年也去吗?” 李仁摇了摇头,还在比量那几根针,说:“我受殿下所托,遴选继任的事还没有着落,怎敢无所事事。” 他说罢,实在找不着下针的地方,最终还是收拾了药箱走了。 萧冉瞥见他离开,赶紧心疼地挪过来,对着林忱的手腕吹吹吹。 “不疼的。”林忱笑她。 萧冉没扎过针,哪怕别人告诉她行针都在穴位上,并不会有多明显的痛感,可心底里总蒙着一层怀疑。 “李仁那老头子,我就说他不靠谱。”她嘟囔了一句,眼光瞥到外面宫女捧着新鲜带露的花瓶进来,那花儿那样鲜妍,偏偏触动愁肠。 小宫女灵动得很,见她眉间忧愁,便知道是成玉殿下的眼睛又不好了。 萧冉托着下巴,捂着眼睛,表示自己也不看不看,动作稚气,把小宫女逗笑了。 林忱闻见杜鹃花的香气,说:“摆在那吧。” 小宫女放下花瓶走了,萧冉便去揪那花的花瓣,揪得人家零落不堪。 林忱听她气咻咻的,便知道她在干什么,笑道:“我有那么可怜吗?虽然看不见花的形色,但还能闻到它的香气,你这样把它都碾碎了,叫我闻都闻不到了。” 说着,慢慢把被萧冉揪下来的花瓣都收好了。 这番话令萧冉有所宽慰,道:“也是。” 她伏在花堆里神游半天,被花的香气呛了鼻子,老毛病又犯了,一阵咳嗽。 林忱听见了,说:“今早文心还同我说,她知道南镇有一处水乡,那里的温泉水治你的病有奇效,不如…” 她的话没说完,萧冉便拉住她的衣袖,捂住她的嘴,意思是不让她再说。 林忱只好作罢,想着再说一会儿闲话,外面又来了通传,一摞一摞的公文运进来,让人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萧冉注视她半天,林忱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及时地投以回眸——她始终保持着不变的方向坐着,略显茫然,而后觉得萧冉似乎确实没什么话要说了,才慢吞吞地起身走开,又叫人进来代行笔墨,一番折腾才在案边坐好。 萧冉默默地出门去了。 殿外朱红的十二根柱子下,匾额金粉映出的金光洒在光可鉴人的漆黑大理石上,她怔立片刻,从另一侧绕过去,偷偷开了一扇小窗往里看。 她走出去有脚步声,林忱自然有所察觉,屋内没有人看着,那份故作康健的表演也就结束了。 林忱的精神很不好。 青瓜读着奏折,她只一个侧影,靠在引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角,要十分克制才能不露出头痛的痕迹。 李仁称这是头风,厉害的头风对眼目也造成了损害,所以才会盲得这样快。 萧冉一声不出地往里看,心底总有一块大石堵着。 半晌,她慢慢离去。 今日出门,是因为一位声称能治殿下之病的人在琉璃轩等她,故弄玄虚了许久,期间也托了许多门路。 这些年来,这样的骗子萧冉见了太多,本是不欲再浪费时间,不过这段日子林忱的病发作得厉害,头痛也频繁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她不想、也不能再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这一顿饭吃到了晚上,宫墙内风铃响了一遍又一遍。 萧冉只身往回走,身上觉得乏力又晕醺,堪堪赶上宫门下钥的时辰进门,宫道两侧的莲花灯飘飘地像是浮在空中。 她闭了闭眼,脑中盘旋着不少念头,以致没听见青萍从远处奔来呼唤的声音。 随着青萍而来的还有一大堆提着药箱子的太医,老头子们跑得须发飘飞,从萧冉眼前经过。 ** 萧冉晕眩着听完青萍的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到沉潜阁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林忱床边枯坐许久。 太医们来了又走,李仁深夜进宫,此刻也走了。 静悄悄的宫室里油灯无声地燃着,那一大摞没批完额公文上还沾着林忱撞翻的墨。 萧冉望过去,只想把那些东西都撕了。 她替林忱掖了掖被角,在灯下仔细端详。 十年逝去,时间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风霜,可那苍白的青玉似的颜色却难以抹去。 她的殿下太累了,无论在任何时候,一个真正想要做事的人停留在这个位置上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折磨。 权柄不可滥用,责任却又如此重大。 萧冉捂了捂眼睛,出门在冷风中吹了一会,勉强恢复神智,唤来了青瓜,将一切吩咐完毕。 “什么?”青瓜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您要在这个时候出京,可是殿下她…” “殿下醒后,你看住她好好休养,我一去要一年或者半年才能回来,这期间绝不能让她再像今日这样操劳。” 青瓜嗫嚅:“可您不在了,谁能管住殿下呢。” 萧冉一直酸痛的心像被扔进了一支爆竹,怦然炸开,鲜血溅得满地都是。 她难耐地蹙眉,不断地告诉自己,没有今日的断舍离,就不会有新的生机。 “殿下醒后,就说我为她去寻良药,顺便在南边泡个澡…就这样吧。”她逃似的离开了沉潜阁,唯恐自己再看一眼都难下决断。 次日天明的时候,林忱转醒,目光停留在床帐上,说:“又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她对着空气念了几句话,均没有得到回应,才知道萧冉并不在这。 青瓜在外面的小榻上惊醒,赶紧进来,看见林忱披着单衣已经起了。 “殿下,萧大人她…去南镇了。” ** 林忱很想念她,提笔的时候、听见鸟鸣的时候、闻见杜鹃花香的时候,还有深夜睡不着的时候。 双目不可视物,日子似乎也变长了。 她变得更沉静,除却批拟公文,其余的时候几乎都在外边的亭子里坐着,这里的声音比较多,虫鸣鸟叫都很悦耳。 青瓜知道,殿下是在想象山水之间的样子。 最开始那一两年,林忱常常同萧冉一起畅想以后的隐居生活,可是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因为文渊阁日盛,盛大到了必须有一个掌舵之人使其平衡,否则一旦倾覆,便是滔天之祸。 塑元五年的时候,女学的学生开始同民间以及国子监的学生分开参加科考,九年的时候,二者合并,开始了第一次男女统考。 女官的数量越来越多,伴随而来的各种问题缠人又棘手。 婚嫁、薪饷还在其次,更重要的事,林忱不能再像一开始那样无限偏私,骄纵偏爱易生祸患,而文渊阁已经不再是孩子。 第105章 她必须硬起心肠,引导它正确地前进。 这一项繁重的工作除了林忱,尚未找到人来胜任。 青瓜每天晚上都会为林忱读南镇的来信,萧冉的口才好,说的话也巧妙,她从来不提去为林忱找什么药,只叙说南方风物。 那些水乡乌瓦、烟雨楼台,经由她的口,都宛在眼前。 如是第九个月,萧冉的最后一封信邀请林忱来南镇一游。 彼时上京已是深秋,林忱单是安排随行就花了一个月,动身时雨雪霏霏,经历了漫长的路途,她觉得天气越走越暖,越走风越轻柔。 走到最后,上京那边的折子每十天才能往返一次,总算叫她有正当理由偷个闲。 次年二月,林忱抵达了南镇。 那是个很小很小的镇子,甚至还没有云城大,处处是船处处是水,屋檐密集成行,街头小巷热闹非凡。 人挤着人,水推着水,让人看了很是新奇。 林忱的仪仗停在郡里,只有青瓜同几个锦衣卫伴着她往镇外走。 南镇的多水稻,离开耕作的田地,去向山林之间,山脚下是遍地的黄花,半人高的草地密密的,其间有个小亭子,应是送别或者给砍柴的樵夫歇脚用的。 林忱看不见遍地黄花,但仍感受到了充满青草味的日晒与南镇独特的气味,那样温柔、那样宁静。 青瓜扶她在亭子里坐下,说:“萧大人可真会吊人胃口,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出现呢?” 林忱摸着亭子里的石桌,猜想她也许是想编一个花环,或者在她背后出现,便道:“你去那边等着我吧。” 青瓜走后,天地更显得辽阔的寂静。 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近前来,是软底的云鞋踩着泥土的沙沙声。 她停在石亭外。 林忱偏头,那双失去了光泽的黑眸幽深得像一口井,寂寥得连光都可以吞噬。 “你是谁?”她听出了这脚步声,不是萧冉。 “是殿下的药。”一个清澈又灵动的女声开口,声音格外年轻,“啊不,应当说是,萧大人为殿下寻来的药。” 林忱没动作,但是身侧一阵风,一个人挨着她坐下了。 “当当当——” 随着一阵欢快的附加音,萧冉环住她的脖颈。 林忱的背这才松下来,脑袋上果真轻飘飘的一个环状物,感觉上七支八翘,倘若她能看见,还会发现它是五颜六色的。 “搞什么名堂…”话是抱怨的,可其中埋藏着许多思念,此刻尽数转换为了欣喜。 林忱不可自持地微笑,身侧那年轻女子近前来请安,道:“十数年不见,阿湘问殿下安好。” 她声音里似乎总带着一种笑意,不过不同于那种佛口蛇心的假面,这笑清透又安泰,让人听了很熨贴。 林忱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应当是见过她的。 “是在哪里见过?”她偏着头,问。 阿湘凑近了些,那是一张聪慧的面孔,一双眼睛年轻而明亮,蕴含着一种天赋的智慧。 这样的智慧并非罕见,但可贵的是其中还掺杂着仁慈与坚韧,便使其变成了唯有经历苦难而不改初衷的人才会有的大智慧。 “唔…我记得,那也是个冬天,天气很冷,巷子里又下着雪,我被一层层烟花爆竹埋在车子里…” 林忱手心里多了一个金玉骰子。 她记得了,是张家那个聪明灵动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萧冉贴近了她的耳朵,悄悄说:“这就是我九个月考察出来的灵丹妙药,验个收吧。” 林忱立起身,满地平凡朴素的黄色花海在亭外飘动,最后倒映在她眼中。 “你的眼光我相信,这些年李仁培养了无数学生,最终竟还是你先选到珍宝,看来缘分可遇不可求。” 林忱觉得这其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宿命,十八年前萧冉在平城遇到她,而今在南镇,她又找到了阿湘。 满地黄花作为见证,她的使命,终于可以结束了。 还有三章养孩子的番外,齁甜!不容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