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主阴嫚》 第1章 [穿越重生] 《秦公主阴嫚》作者:海天一线【完结】 文案: 阴嫚原以为自己拿到的剧本是,搞基建,改制度,建设美丽大秦。 奈何队友反水,对家开大,将她的剧本硬生生改成了,终战乱,救黎民,拉开盛世强汉的序幕。 看着生灵涂炭的世间,她收拾起失落的心情,拾起长剑骑上战马,再次登上历史舞台。 “生死兴衰,富贵荣华,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一生所求不过天下安宁罢了。”阴嫚望向觥筹交错,丝竹不断的宴会,淡淡道,“况且我本就是向死而生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朝堂成长 正剧 汉穿 主角:嬴阴嫚、韩信 一句话简介:我本就是向死而生的 立意:惟愿天下太平 第1章 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 正值夏季,林木发了疯似地生长。枝叶堆叠在一起,浓稠的绿色吞没了整座宫殿。 仆从们神色肃穆,像没有灵魂的木偶,端着药碗游走在长廊中,清苦的味道在宫室中弥散,整座行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小寺人吸了吸鼻子,和同伴说道:“陛下已经吃了好久的药了,怎么还是不见好?” 同伴丢下扫帚,伸了个懒腰,坐在台阶上:“谁知道,贵人们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不过——”他话锋一转,瞬间勾起了小寺人的好奇心。 “不过什么?”小寺人凑到了同伴的身边追问。 同伴环顾四周,在确定没人后才说道:“不过我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这几日的天象和赵王死前的天象一模一样!” “哦?不知道是哪个赵王呢?” 突然加入的声音,让两人汗毛倒竖,猛地回过头,只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蹲在他们身后。那少年托着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好奇。 可两人却感到了一股恶寒。谁不知道十八公子喜怒无常,要是落在他手里肯定没好果子吃! “公子饶命!”两人跪在地上求饶。 胡亥蹲在长廊上,嘴角噙着笑,看着两个寺人的垂死挣扎。 “我不过是问问你们,怎么吓成这样?如此吵吵闹闹,扰了父皇休息可怎么办?”他故作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 两人顿时闭上了嘴,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没意思。还以为找到两个好玩的呢。”胡亥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轻描淡写地对身后的侍从说道,“非议皇族,处理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绝望顿时淹没了寺人们。他们哭嚎着,哀求着,却不敢有一丝愤怒。 “住手!”清亮的女声呵止了暴行。 “原来是阴嫚阿姊啊。”胡亥露出讨喜的笑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胡亥你又在做什么?”阴嫚扫了他一眼,吐出的话语疏远又冷漠,与胡亥的热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自然是处理搬弄是非的人喽。”胡亥指着那两个寺人,“这两个人诅咒父皇,我不过是做了人子该做的事情罢了。” 说到这,胡亥歪过头看向阴嫚,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容:“阿姊不会是想学兄长,不顾父皇的身体吧。” “父皇尚在休养,这期间宫中不宜沾染血腥。”阴嫚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我之间到底是谁不顾父皇身体,只怕早有分晓了。” “阿姊果然伶牙俐齿,小弟甘拜下风。”胡亥不怒反笑,让人放了两个寺人。 他又道:“自父皇病重阿姊便侍奉左右,想来与父皇说了不少体己话吧。” 阴嫚斜眼看向胡亥,唇角上扬,勾起凉薄的弧度:“我说我与弟弟怎么会这么巧地撞见?原来是犬鼻灵敏,闻味儿跟来的。” “想知道我跟父皇说了什么,你大可以去问父皇,我可没工夫陪你玩游戏。但——”说到这,阴嫚收去脸上的笑意,抬起下颌,轻蔑地看向胡亥,“我想你应该不敢去问父皇吧。” 见胡亥的脸上出现了难堪二字,阴嫚心情大好。她拍了拍胡亥的肩膀,语气嘲弄道:“术业有专攻,犬能做的,小彘去做只会弄巧成拙。你说是不是啊?弟弟。” 言罢,张扬肆意的笑声从阴嫚的喉咙溢出,回荡在整个长廊上。 胡亥被气得脸色发青,身体也不自觉地发抖。被人骂做犬彘,还没办法反驳,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 “公子?” 听到有人叫他,胡亥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命令道:“动手。” “是。” “还有,把刚才那两个寺人也处理了,我见着心烦。” “是。” 胡亥望向黑压压的天空,目光怨毒阴狠。他想,嬴阴嫚你别得意得太早,输赢未定,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一道惊雷乍起,将碗口粗的树木劈成了两半,焦糊的味道扑鼻而来。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被撕开一条口子,天河水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人间化作汪洋。 就在这不宜出行的时候,却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动作迅速,转眼间就消失在雨幕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这群人勒住了马,停在一片林子前。 “公主,暴雨未有停歇之迹,深夜纵马恐有危险。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有人建议道。 领头人支起斗笠,露出了如玉的面孔。此人正是在不久前气得胡亥跳脚的阴嫚。不同于之前的阴阳怪气,此刻的阴嫚沉着冷静,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观天象,大雨不久将歇。”她抹了把脸,正色道,“陛下急诏慢不得,继续赶路。” “是!” 队伍重新踏上旅途。林中又变得热闹起来,哗啦啦的雨声,咚咚的马蹄声,还有利刃割破空气的声音…… 阴嫚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护住诏书避开了直奔面门的飞箭。 “有刺客!”扈从立刻抽刀大喊,“保护公主!” 奈何敌人躲在暗处,他们很快落入了下风。阴嫚见状立刻命令众人弃马入林。 丛林茂密,刚好可以作为掩护。刺客见状,不得不放弃射杀,跳出藏身之处,入林与扈从肉搏。 刀光剑影顿起,林中升起一股血腥之气。 阴嫚与一名刺客对峙,谁都不想错过对方的一丝破绽。倏然,一节树枝断落,阴嫚抓住这一瞬间,以迅雷之势踢飞了刺客手中的剑,反手斩断了对方的脖颈。她挑开刺杀者的面巾,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这人是胡亥的门客。阴嫚抿着嘴,心想,看来这混账羔子发现父皇召回兄长的事情了。他现在打算先下手为强。但此事只有我与父皇知晓,胡亥又是从哪得知的消息? 忽然,一个猜想从她的心底浮现 “公主当心!” 阴嫚下意识地偏身,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从脸侧飞过。若是躲得不及时,她现在就被人爆头了。 扈从解决了暗箭伤人者,上前询问:“公主您没事吧?” “无事。”阴嫚摇了摇头。她刚要安排,结果其他刺客又追了上来。 “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先行一步,末将断后。”扈从提议。 此时断后,与送死无异。但为了顺利传召,她必须狠心放弃扈从。阴嫚抿着嘴说道:“李郎将我会记得你的。” 扈从面露笑容:“末将荣幸。请公主速见大公子。” 阴嫚不再多言立刻动身。 奈何刺客有备而来,根本不会放过他们这一队人马。 在冲出第二个包围圈后,阴嫚靠在树上喘着粗气。她右肩中箭,鲜血染红了衣裳。在恢复些体力后,她砍断了箭身,随即调转方向朝着密林深处跑去。 她想,既然自己的路线已经被人摸透,那便反其道而行之,先入林躲过这一遭,再想办法去找兄长。 雨季湿热,密林空气更是不流通,让误入者头晕眼花。 阴嫚狠狠地扣着自己的伤口,用剧痛刺激自己清醒。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到最后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她抬起手,才发现原本鲜红的血变成了黑色。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会这么快没有力气,竟是中了毒。阴嫚靠在一棵树上喘着粗气。 “公主!”被冲散的亲信找到了她,见她这副模样后大吃一惊,紧张道,“公主您怎么样了?” “我,我中了箭,箭上有毒,我怕是熬不过了。你,你带着诏书速到北地,请兄长回来主持大局!” “这……公主放心,末将一定送达。”亲信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然而在下一秒,他的时间就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我此生最恨背叛。今日之事,虽说只有我与父皇知晓,但你一直听我调动,不难猜到我要做什么。除了你还会有谁给胡亥那个混账报信?若非我没力气,否则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阴嫚拔下了插在亲信太阳穴上的簪子,温热的鲜血飞溅到脸上,她却仍觉不够。她不甘心,为何苍天无眼,竟站在了胡亥那边? 第2章 刺客们很快就追上了她。一群人站在悬崖上,疾风撩起众人衣摆。 “公主,交出诏书束手就擒,您也许还有活路。”一人劝道。 回应他的是阴嫚的森森笑声。 “吾乃嬴秦子孙,始皇之女。纵然是死,也由不得尔等羞辱!”阴嫚披着染血的素衣,黑色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上,朱红色的唇一开一合,吐出的话满是煞气,“若世有鬼怪,我必化之。啖胡血肉,食其之髓!” 言罢,她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雾海中。 刺客看向领头人:“先生这——” “崖高万丈,她又身染剧毒,其必死无疑。只可惜带不回她的项上人头,你我少了一笔赏钱。啧,晦气!走吧。” 鸟兽聚散,暴雨停歇,一切又都仿佛回归至最初的平静。但侧耳细听,丧钟已为帝国而鸣。 第2章 “汉王带着大军回来了!” 刚入春,刘邦攻克彭城的消息好似长了翅膀,顿时传遍了大街小巷。父老乡亲们得了空闲就聚在酒馆里,讨论起刘邦的神勇无敌。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身临战场亲眼看到似的。 “我听说汉王是个宽厚的长者,若是由他来管理泗水,那我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可不!我早就受够现在的日子了!” “好好好,这次我男人肯定能随汉王返乡,我已经快三年没见过他了。” 妇人的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众人纷纷诉说起自己对家人的思念之情。 “要我说,这事就怪西楚霸王。” 此话一出,众人噤声不敢接言。 这时,一人抚掌亮声应道:“怕什么?老兄说得有道理。想当初汉王从沛县起家,带的都是我泗水一带的子弟,他项羽怎么能把人分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汉中呢?让我们饱受骨肉分别之苦!” 见有人应声,其他人才敢把自己的一腔怨恨倾吐而出。 “可我就害怕那项王杀回来,到时候汉王一走,我们又要骨肉分离了。” “嗐,我还当多大的事。汉王带了百万大军,还有各路诸侯相助,即便他项羽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力回天!” …… “打酒。” 空灵的女声像是从天而降的凉水,浇灭了酒馆中热烈的火苗。循声望去,酒馆内突然多了个女人。她戴着斗笠,身形单薄,腰间挂着两条鱼,细长的手指上挂着一个酒葫芦,直愣愣地杵在门口,带着几分诡异,让人心里直犯嘀咕。 店伙计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询问道:“敢问女子需要什么酒?” “随便。二两即可。” 女人将酒葫芦递了过去,店伙计这才看清女人的容貌,脸色苍白如缟素,一双空洞无神的黑瞳,像极了老人们口中的鬼怪。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急忙去打酒,想着赶快把人打发走。 “您的酒。”店伙计双手奉上酒葫芦。 女人拿过酒葫芦,付了酒钱后就离开了。高挑颀长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吓死老子了,”酒馆内的食客心有余悸道,“刚刚那到底是人是——” “你别说了,怪吓人的!”其他人连忙打断了食客的话。 “你们胆子怎么那么小?”食客满不在意,“不过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巫医罢了。” 店家附和:“就是就是,这大白天的,哪能见鬼?要我说,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啊!”店伙计突然大叫起来。 店家被吓得一哆嗦,伸手揪着店伙计的耳朵:“你叫什么叫!吓死老子!” 店伙计颤巍巍地将女人丢给他的铜钱拿到店家面前。就在店家看到铜钱的那一瞬间,一张脸顿时没了血色。 秦半两!要知道秦半两早就在几年前绝迹了。如果说哪里还能找到的话,那就只有……某些秦人的坟墓了…… 这下,酒馆内鸦雀无声。众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天爷,当真是大白天见鬼了! 而此刻,被人当作“秦时鬼”的阴嫚正在城郊的破屋里落脚。她坐在火堆旁,看着木架上的两条鱼发呆。 她赢阴嫚大难不死,又从地狱爬回人间了。 还记得自己刚醒过来的那阵子,全身上下只剩下两个眼珠子会动。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她才重新掌握四肢。她不清楚是谁救了自己,只记得每天会有人来送饭菜衣物。后来她在草庐中发现了兄长的旧物,便推测救她的人应当是兄长的故交。但她也明白,对方救自己也是仁至义尽了。她身份特殊留在恩人的住处只会给恩人惹麻烦,故而在身体痊愈后,就离开草庐了。 算算时间自己在外漂泊正好满一年。 在漂泊的这段时间,她心中的情感多为遗憾,自己醒来得太迟,想杀的人,想救的人全部作古长眠,曾经的壮志凌云也早已被现实碾成了齑粉,消散在时代的疾风中。 现在的她好似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世间,不知此身将往何处…… 阴嫚拔开酒塞,喝了一口酒。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伤春悲秋。她戒备地问道:“何人?” 妇人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闷闷的:“突逢大雨我一家人实在无处可避,还请主人怜惜,让我一家人进屋避雨。” 阴嫚瞄了一眼窗外,刚刚的绵绵细雨早已变成了瓢泼大雨。她停顿了一下,对着外面说道:“你应该知道这里是废弃之所,我也不是什么主人家。想避雨自行进来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问?” “这可不行,常言道,先入为主。既是女子先入此屋,女子便是屋主,我等总要得了你的应允才好。”妇人谦虚有礼。 阴嫚收起了戒备:“进吧。” 木门被推开,一家五口出现在她面前。一对老夫妻,男女两童,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妇人。他们颇为礼貌地作揖,表达了自己的感谢。阴嫚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 阴嫚喝着酒打发时间,一家五口整理衣物,两拨人各忙各的,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外面风雨交加,室内却很是安静。烤鱼发出滋滋的声音,焦香味早就充盈整个室内,勾得人垂涎三尺。 咕噜噜的响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静。 阴嫚抬眼看去,只见男童满脸通红地捂着肚子,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老妇不忍孙子挨饿,犹豫了许久终于向她开口:“女子,我……我可否用我们的干粮换你的鱼?” “母亲!”妇人拉着老妇的袖子,制止道,“哪有用干粮换人家的肉的?您——”她蹙着眉不知道该说老人家什么好,只好站起来,亲自向阴嫚道歉:“老人家心疼孩子,一时忘了分寸,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女子莫怪。” 阴嫚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人虽然乖巧地坐着,但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火堆上的鱼,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吞着口水,瞧着也是可怜。她道:“我本也是没什么胃口,既然孩子喜欢,那便拿去吧。” “这……”妇人有些迟疑。 阴嫚明白妇人不愿白占她的便宜,于是对妇人说道:“若是觉得不好意思,那便依老人家的意思,你们用干粮来换鱼,正好我也用得上。” “娥姁,既然女子愿意,那我们就换吧。”老妇劝道。 妇人看了看老妇,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孩子们,答应了下来。她十分感激地对阴嫚说道:“多谢女子。”接着,她又催促着孩子们向阴嫚道谢:“还不快谢谢女子。” “谢谢女子。”“谢谢女子。”两个小孩作揖感谢。 阴嫚摆了摆手,让他们拿去。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次交换食物的交情,一家五口对她亲近了不少。而对于阴嫚来说有人陪聊,漫长的时间倒也变得好打发了些。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老翁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年又一年的战乱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吗?” 原本是有的,阴嫚在心里回答,可惜天命难违,我的所作所为终是蜉蝣撼大树,异想天开罢了。倒真是天命不公,她嗤笑一声喝了口酒。 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疾风带雨呼啸而过,险些吹灭了地上取暖用的火。一群人高马大的兵卒闯了进来,为首者在看到一家五口后,歪嘴一笑:“好啊,原来你们在这,可让我好找!” 意料之外的情况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妇人连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一脸紧张地看着不速之客。 为首者在瞄到阴嫚后流里流气道:“哟,原来还有个小女子。” “她不是跟我们一起的,放了她,我们跟你们回去!”老妇不忍阴嫚跟着他们受苦,急忙撇清阴嫚与他们的关系,想让这群人放了阴嫚,可她显然低估了这群兵卒的龌龊程度。 “原来不是汉王的家眷,那……岂不是更好了!”为首者笑了起来,猥琐之意不言而喻。 看到这群兵卒的邪笑,老妇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她气愤至极,怒骂道:“你们无耻!” 第3章 可那群人不但无动于衷,反而笑得更加放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时刻,吕雉大喝一声,向为首者扑去:“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奈何她一介妇人实在比不得这些身强力壮的兵卒。不但被人灵巧地躲过,还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眼见着就要摔进火堆里。在资源匮乏的古代,一旦大面积烧伤,就是药石罔效,患者只会在痛苦中死去。 “母亲!” “娥姁!” 人们大喊着,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吕雉居然在距离火堆几步远的时候,奇迹般地站定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阴嫚及时扶住了吕雉。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人刚刚还坐在地上,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吕雉身后的呢? 雨点砸在院子里发出噼里啪啦响声,在摇曳的火光下,阴嫚面无表情的脸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第3章 “你,你少在那里装神弄鬼!我才不怕你!”为首者拔出佩剑给自己壮胆。 阴嫚扫了对方一眼便收回视线,那姿态显然是把对方当作一条乱叫的狗。为首者感受到了侮辱,顿时恼羞成怒:“贱妇找死!抓住她!” 一场打斗必不可免。阴嫚侧身避开直冲腰腹的长剑,一手握住了兵卒的手腕。只听咔哒一声,一声惨叫乍起。定睛一看,兵卒的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折了回去。她用力一甩,将兵卒丢了出去,砸在其他人身上。趁着兵卒们暂时无力反击时,她抢过一人的剑,飞身上前。锋利的剑刃在距离为首者喉咙一指的位置停了下来,阴嫚冷漠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都别动,不然杀了他。” 春秋战国留下的传统,作战时上官被俘或者被杀,其下属要受到惩罚。眼下她挟持了为首者,兵卒们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打斗声骤然停下,死一般的寂静在屋中蔓延。 阴嫚刚打算让吕雉等人先出去,结果一支飞箭打乱了她的计划。箭羽穿甲而过,刺穿为首者的后心。她看着死掉的楚伍长咋舌,这下麻烦了。 失去掣肘的兵卒们顿时暴起冲向阴嫚和刘家人。 阴嫚当机立断:“想活命就去院子里!” 许是她的样子太唬人,刘家人竟听从了她的指令向屋外跑去。 但刘盈到底年幼,经不起吓。他脚一软,竟绊在门槛上,摔得五体投地。阴嫚见状立刻攻兵卒下三路,放倒对方后,快步来到刘盈身边,扯着对方的衣领,把人从屋子里拎了出来。 一到院子里她便喊道:“还等什么!太公和夫人都已脱离危险,不射杀追兵是想等着他们再被抓吗?”话音刚落,一支支箭羽破空而来,将屋内的四名追兵射成了刺猬。 不过片刻,危机解除,众人长舒一口气。阴嫚抹了把脸,一脸不悦地看向正在刘太公面前嘘寒问暖的汉军将领,冷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在场人都听到。那将领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你说什么?” “我要是你,这个时候就该想想如何向汉王请罪。”阴嫚将长剑插在地上,继续挖苦道,“一个统领五十个人的屯长还分析不明白战局。依我之见,你还是尽早退位让贤,让别人来当屯长吧。” 气氛降至冰点,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说的好!”一人的声音突然闯入,让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阴嫚看向迎面走来的男人。高大威武,虽然身着蓑衣,但观其姿态,应当是个高级将领,更有可能是刘邦的亲信。 “你莽撞行事,自去领罚。”那人对屯长说道。 屯长虽有不甘但还是领命离开了。 阴嫚却评价:“约束不严,事后找补。” 那人笑了一下:“女子倒是伶牙俐齿。” 阴嫚懒着跟他打交道,正欲告辞就听到刘太公询问:“来人可是夏侯?” “太公好记性。太仆夏侯婴见过诸位。” 夏侯婴欲拜被刘太公拦住了。 阴嫚了然,原来这人是夏侯婴。但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可不想跟这群人扯上关系。她转身离开。 “女子留步!”吕雉叫住了她。 阴嫚歪着头看向吕雉询问:“夫人还有事交代?” “承蒙女子相救,故恳请女子同行,也好让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吕雉说得诚恳。 “不必了。”阴嫚干净利落地拒绝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1],我可不想卷进大麻烦里。” “纵然女子武艺高强,但今夜阴雨延绵,走夜路总归是不安全。不若先随我找个地方,换身干净的衣服,休息一夜,明早再走如何?” 不得不说吕雉的话戳到了阴嫚的心口窝。她看着自己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一想到要穿湿衣服走一夜,她就浑身难受。于是,她抬了抬下颌:“说的也是。我救了你们要是不换些什么还是有点亏。那就带路吧。” 夏侯婴是个细致的人,找的地方既安全又舒适,让阴嫚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她换好衣服出门。嗅到新鲜的空气后,阴嫚不禁感叹,还是未经污染的空气沁人心脾。 “女子。” 阴嫚撇撇嘴,还真是我不就山,山来就我。她转过身打了个招呼:“夏侯太仆。” 夏侯婴和善道:“昨夜匆忙还未来得及请教女子大名。” “你不都问过太公和夫人了,何必再问?我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追究起来,我才是被卷入麻烦的可怜人,不是吗?”阴嫚瞥见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惊讶,嗤笑一声,“至于为什么断定外面是汉军,这很简单,箭是破甲箭,楚伍长被一箭毙命。” 夏侯婴见她坦诚布公,索性开门见山:“难道就不能是楚军误杀?” “我的身影被伍长遮得严严实实,太公等人又是重要的人质。在看不到敌人的情况下,下令射杀自己人,你觉得楚军的脑子是被马踢了吗?” 她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就差对夏侯婴直说:“你们那个屯长当真是脑子进水了。我都控制局面了,结果他把人杀了,是怕楚卒暴起得不够快,还是觉得刘家人的命太硬?” 夏侯婴作揖:“女子教训的是,是我管教不严。” “谁管你管教得严不严,又跟我没关系。”她伸出手,“我的报酬呢?给我,我现在滚蛋。” 夏侯婴冷不防地听到这么不按常理的回答,一时间瞪眼翘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就在这时,吕雉走了过来:“原来女子已经醒了,不如一起走走?” 阴嫚的眉头吊得老高,我是香饽饽吗?怎么一个两个的一大早都来找我? 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距离后,吕雉突然对她说道:“昨夜听夏侯婴说汉王身边有了一位年轻貌美的戚夫人,她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他们母子也在彭城。” 刘老三的本色。他要是能管住自己,那就不是他了。不过吕雉同她说这些作甚?难不成要我去砍了刘老三?阴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吕雉问她:“女子为何发笑?” 阴嫚眉眼弯弯:“只是在想夫人为何同我说这些?” “找个人发发牢骚罢了。”吕雉大方承认,“我在沛县操持家务,可是他却在外沾花惹草,替自己觉得委屈罢了。” “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告诉汉王吗?” “女子并非那些乱嚼舌根的寻常妇人。” “看来夫人对我印象不错。” 吕雉不否认,又问她:“女子以为我昨日做得如何?” 阴嫚的目光落在吕雉的身上,她感到对方给她的感觉变了。这感觉就像是在一堆柔软的绢布中发现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她看着吕雉并未说话。 吕雉果然再次发问,这次更加直白:“你觉得我昨夜舍身救人,如何?” “不如何,甚至还很愚蠢。”阴嫚同样直白,她的目光投向争奇斗艳的鲜花中,“王不缺女人也不缺孩子,情谊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一个死人既不能为孩子谋取利益也不能庇护孩子。” 吕雉沉默了许久,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对阴嫚说道:“女子,我想请你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我?”阴嫚像是听到一个无与伦比的笑话,笑够后抹了抹眼泪,“夫人这玩笑说得有趣。我不过白身一个,何德何能能助夫人一臂之力呢?” “你绝非常人。”吕雉说得肯定。 阴嫚环起手臂,靠在柱子上,玩味地看着吕雉:“哦?何以见得?” “从初见女子时,我便感到女子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看到女子与楚卒对峙时的当机立断,气定神闲,我便更加确定自己的看法了。” 不愧是有本纪的女人还真是不容小觑。阴嫚轻笑一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那又如何?我隐姓埋名为的就是远离麻烦安度一生。夫人怎敢肯定我会为了蝇头小利再入乱局中呢?” 第4章 “不。”吕雉的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洞悉了她的全部,“女子若真想偏安一隅,便不会如此引人注目。我知女子胸有抱负,你真的甘心自己远志落空抱憾终生吗?” 吕雉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在阴嫚死寂已久的心上,不甘的浪潮又一次在心中翻涌。是啊,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尚未实现,我就真的甘心一事无成吗?离开草庐来到泗水又真的只是不想连累恩人吗? “我要拿回我们母子该得的报酬,而女子需要一个凌云壮志的机会,我们完全可以互利共惠,不知女子意下如何?” 阴嫚重新看向吕雉,对方眼中的志在必得唤醒了她沉寂多年的野心。她想,或许世上只有一颗野心才能唤醒另一颗野心。 “你的胆子真大,竟然敢在我这个身份成迷的人身上押注。”阴嫚冲着吕雉笑了起来,“但不否认你赌赢了,我心动了。我姓芈,单名欢。日后便有劳夫人提携了。” 第4章 吕雉很清楚丈夫贪图美色的本性,所以在知道戚姬母子后她并不是十分的恼火。让她真正动怒的是戚姬竟然想要抢她儿子的位置,更让她怨恨的是刘季竟然犹豫了! 这些年自己兢兢业业地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到头来竟要被如此对待,当真是可笑至极!既然你不讲情义,那就休怪我不义。该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吕雉的目光落在了阴嫚身上,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可是她别无选择。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在她进入彭城前,替她,替孩子们筹谋一番。 阴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去,就看到了吕雉正在看着她。 说实话,她挺佩服吕雉的眼力和魄力,吕雉是第一个发现她想要什么的人,也是第一个敢与她做交易的人。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固然是省心的,但也很危险。不过古人云,富贵险中求[1]。 她微微颔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重新看向正在背书的刘氏姐弟。 虽说刘家祖上阔过但传到刘邦这里也没剩下什么,更别说读书写字了。即便后来有吕家帮衬,刘氏姐弟的学识还是有欠缺。做储君自不能一问三不知,所以吕雉把这一双儿女交到了她的手里,希望姐弟二人能在入彭城前学些东西免得被人嘲笑。 此时刘盈正眉头紧蹙,想来又忘了要背诵的内容。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卜……[2]”刘盈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还是没想起来卜后面的内容。 鲁元公主刘婠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提醒道:“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啊,对。就是卜云其吉,终然允臧!”刘盈真诚地夸赞姐姐,“阿姊你真聪明!” “我都听你念几十遍了,要是再记不住,我都对不起自己耳朵里的茧子了。”刘婠揪了揪自己的耳垂,“倒是你,都读了这么多遍怎么还是记不住?笨死了!” 刘盈脸上出现羞愧的红晕,他低下头搅着手指。 阴嫚见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刘盈性情实在太温和了,甚至都有些好欺负了。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3],尤其是做皇帝,性格太弱了可不是好事。看来我得找几块磨刀石磨磨他了。 她出言:“人天资各异不可相提并论。公子善乐,《云门》之曲信手拈来;公主善书,《诗》之言过目不忘。若两相转换,公子苦读,公主难奏。依我之见,以己之长,嘲人之短,非得意之事也。” 刘婠闻言涨红了脸。 刘盈急忙替姐姐解围:“老师误会了,阿姊只是心直口快,并非嘲笑我。” “并非苛责,只是提醒。入了彭城后,当谨言慎行。”阴嫚看向刘氏姐弟,说道,“好了,春光正好,古人亦有踏青之俗,去玩吧。” 一听玩耍,两人顿时忘了刚才的不开心,颠颠地跑去玩了。 “这样未免太放纵他们了。”吕雉来到了阴嫚的身侧。 阴嫚看着嬉闹的姐弟二人,说道:“快乐的时光是有限的,还是让他们多玩一会吧。” “我并不担心婠儿,只是担心盈儿。”吕雉提到刘盈时不免担忧:“盈儿不似婠儿,其性格有缺又无出众之处,我担心不加以约束他会一事无成。” “公子年幼,性情可塑。压则懦弱无能,肯则温和仁善。一切皆在你我如何引导。况且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善乐律,六乐之曲了然于胸。君子六艺,乐居其二。您要看到他的优点。”阴嫚继续说:“储君最重要的不是才学,而是自信。现在的重中之重是让公子变得从容有度。” 吕雉明白,要人追随就要有让人追随的气魄。但盈儿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不像话,可又该如何让他有个储君样呢? 阴嫚看出了吕雉的焦虑,安抚道:“这是个过程,夫人不必着急。”接着她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情:“现在外敌未除,内部不宜生出间隙,所以还需夫人曲意奉承一段时间。不知夫人可愿忍受?” 吕雉语气坚定:“愿意。只要能助我儿坐稳王位,我什么都愿意。” 阴嫚勾起嘴角,能在自己的心头插一把刀,当真果敢。她又道:“夫人放心不会让您忍耐很久的。” 疾风过境,撩起了两人的衣摆。 阴嫚仰起头看向天空,原本分散的白云在不知不觉中连成了一片,似有微雨。她咋舌,只怕绵绵春雨之下藏有湿冷寒意啊。 刚到彭城,阴嫚就看到城门外站着一群人,她猜应当是刘邦率领群臣出城迎接老父。 在刘家人团聚后,阴嫚就在一旁充当花瓶。正神游时,她注意到了刘邦身后的美貌妇人。那妇人身着红袍,头戴珠翠,一副正室夫人的打扮。阴嫚心道,看来戚夫人的野心不小啊。 “这位是——” 见刘邦注意到了自己,阴嫚淡声道:“芈欢。” “芈姓,”刘邦眼珠子一转,询问,“可是义帝的家眷?” “义帝应在我的叔祖父辈中。” “竟是公主!”刘邦大喜,情真意切道,“我曾受义帝恩惠得以为王,本欲报答,却不想义帝为奸人所害,无处报答,此乃我一生之憾。如今家眷蒙公主相救,此乃缘分!” “还请公主移驾彭城,让我得以报答大恩,还请公主不要推辞,让我再有遗憾。” 阴嫚心道,刘邦不愧是市井出身,长着一张巧嘴。这一番言辞下来,自己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她本就没打算走,这番话刚好遂了她的意。阴嫚欣然应下刘邦的邀请。 刘邦袖子一挥,朗声道:“今日既是我一家团聚之日,又有公主做客,此乃双喜临门,快快设宴我要好好庆祝一番!” 在刘邦说完话的那一刹那,阴嫚察觉到了群臣眼中复杂的情绪。 她不动声色地想,难道是在担心卷入储位之争?但她又觉得不对,毕竟现在想这些未免早了些。但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头绪,遂将这件事放到一边,跟众人进城了。 项羽在彭城的宫殿虽比不上咸阳宫巍峨大气,但也是富丽堂皇。青灰色的宫墙高大坚实,宫室殿宇雕龙画凤,更是巧夺天工。金制酒器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美酒佳肴,玉盘珍羞更是数不胜数。 “光是喝酒也是无趣,不若叫上些舞姬助助兴如何?”有人提议道。 “老卢你这提议好,楚人之舞曼妙动人。观之,别有一番滋味。来人,叫人!”刘邦抬手欲叫来舞姬。 “大王,今日是团圆夜,美姬艳舞实在不合礼数。”夏侯婴劝道。 刘邦蹙眉:“迂腐!团聚不就是为了热闹吗?” “就是就是,太仆没必要大惊小怪。” 阴嫚见状冲刘婠使了个眼色,小姑娘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刘婠起身行礼,笑着对刘邦说:“父王息怒,太仆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未免死板了些。女儿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为宴会增色又不失礼数。” 刘邦看向刘婠好奇道:“哦?是什么?” “既然舞姬不能入殿,那不如就由我与弟弟演奏一曲,一解乏味。父王以为如何?”末了,刘婠还颇为俏皮地冲刘邦眨了眨眼睛。 刘邦来了兴趣,许刘婠刘盈奏乐。 只是刘盈仍然紧张,他下意识地看向阴嫚和吕雉。但在看到两人的眼中的肯定后,他冷静了下来。拿起笙,吹响了第一个音节。刘婠美妙的歌声紧随其后,回荡在殿内:“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4]……” 这时,殿中群臣投向刘氏姐弟的目光,或是惊讶,或是欣赏。 “《卷阿》者,群臣扬周成王英明伟大所做,正与大王相配。”一人拍马屁,“公子公主当真是有心了。” “大王真是有一双好儿女啊。” …… 刘邦被拍得舒服,顿时得意了起来。 人嘛,总是有几分虚荣心。刘邦出身布衣,总有一些人会拿他的出身做文章,如今刘氏姐弟此举正好甩了那些人一个巴掌。出身市井又如何?诗词歌赋还不是挥笔即来? 第5章 刘邦心情大好,看向刘氏姐弟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对吕雉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 而这既是阴嫚给吕雉的见面礼,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她举杯向吕雉祝贺。接着将视线落在笑容僵硬的戚姬身上,第一步已经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会有什么反应了。 与殿内的热闹相比,殿外显得有几分冷清。月光倾泻在湖面上,偌大的湖面宛若一面巨大的明镜。镜中有莲,朵朵簇拥。莲下有鱼,沉浸美梦。倏然酒器落水,银光四溅波纹陡生,惊得游鱼慌不择路。 春来春去,时如飞驹。絮生絮尽,桃李妩媚。 阴嫚端坐于长廊,取下鱼形壶,一手托着鱼腹,一手扶着鱼尾,使壶体倾斜,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口流出,落入摆在案上的陶杯中。待茶水没过杯体一半,她立起鱼形壶,捏起茶杯慢慢地放到鼻下轻轻一嗅,最后才将唇瓣贴在杯壁上抿一口茶水。 整个过程复杂繁琐却又十分赏心悦目。 然而这份安静祥和却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刘盈紧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师!父王呵斥了母亲!” 阴嫚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心道,看吧,受了惊的鱼儿咬钩了。 第5章 “今日刘季突然阴沉着一张脸来到我这。我问他怎么了?你猜他怎么说?他竟要我少装无辜。呵,多年夫妻情谊竟如此不堪一击。”吕雉的话中满是讽刺。 阴嫚清楚刘邦的本性,所以在听到这些绝情的话时,她并不感到意外。但出于同情,她还是出言安慰吕雉:“这点我们不是很清楚吗?夫人又何必耿耿于怀,气坏了自己便宜了别人,未免得不偿失了。” “我明白,也知道没必要动怒。可心还是忍不住愤怒,怨恨。” 阴嫚明白,要将心变得坚硬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期间的痛苦,她最是清楚。但这个过程别人帮不了忙,只能靠自己。于是她将手中的陶杯递给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夫人喝口茶吧。” 吕雉喝下茶水,心情平复了下来,说起了正事:“接下来该如何?被那贱妇一闹,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白做了?” 自吕雉来到彭城后,刘邦就将打理后宫的差事交给了她。这不仅代表了刘邦对其的信任,也间接定下了刘盈嫡出的身份。戚夫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不就从寝殿的事情上给吕雉下了套。 依照礼制,妃嫔王嗣应在各自的宫殿中居住,而戚姬母子一直与刘邦住在一起。吕雉既然领了打理后宫的差事,自然要纠正这种错误行为。当时戚姬表现得十分顺从,可谁知道这人两面三刀。前脚从吕雉身边离开,后脚就到刘邦面前卖惨说吕雉容不下她,要赶她走。 这是一个很拙劣的陷害,动动脑就能破解。可惜刘邦宠爱戚夫人,一味地偏信她,最后直接闯到了吕雉的住处将吕雉臭骂了一顿,吓得刘氏姐弟连忙去找阴嫚来为母亲正名。 可是,自证清白哪有当事人自己幡然醒悟来得妙,得利多呢?这人啊,最讨厌被人当众指出错处了。 她吹了吹热茶,对吕雉说道:“我会让夫人白费功夫吗?夫人可别忘了,当日您安排戚姬母子暂居别处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场呢。” 吕雉先是一愣,随即眉头舒展:“原来如此,打草惊蛇,借力打力,公主之计高妙。” 阴嫚笑而不语。当日在讨论戚姬去往何处住时,她特意让吕雉请来刘太公夫妇喝茶。当日发生了什么刘太公夫妇最为清楚。老人家为人正直,自不会看着吕雉受委屈。只要刘太公出面,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她们还能从刘邦的愧疚中捞到更多好处。 吕雉看见正盘问宫人的刘氏姐弟,不禁疑惑:“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让他们自己发觉彭城中的鬼影重重。”阴嫚转头看向表情凝重的刘氏姐弟,悠哉道,“没有什么比亲身经历更让人印象深刻了。” 她要借由此事令刘盈和刘婠清楚地认识自己的处境。刺激他们去审视自己的身份,思考自己的处境,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原来你要我收下戚夫人送来的婢仆还有这层意思。”吕雉感叹道,“选择你,应是我做得最正确的选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1]。夫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当竭尽全力报答。” 说话间,仆从禀告:“夫人,吕将军和樊将军来彭城了。” 听闻母家来人,吕雉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兄长现在何处?” “正准备向大王请安,想必过一会儿就会来见夫人。” “你可见到二位将军?”阴嫚忽然问道。 仆从老实答道:“见到了。” “两位将军神情如何?” “……樊将军倒是与往常无异,只是吕将军……好像来势汹汹的。”仆从小心翼翼地回答。 阴嫚意识到了不妙,定是有人多嘴,将吕雉因戚姬受斥的事情传给了吕家人。吕将军此时来见刘邦未必是来请安。他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她转头看向吕雉,正巧对方也在看她。 “看来我与夫人想到一处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 “交给我。夫人快去刘太公处准备。” “那就有劳公主了。” 阴嫚立刻向议事殿的必经之路走去。好在这次老天站在她这边,让她截住了二人。 还未等她开口,樊哙先粗声粗气地呵斥:“大胆宫人,见我二人非但不拜,还敢挡住我等的去路,你不要脑袋了吗?” 樊哙生得黝黑粗壮,豹眼环目,一身戾气。寻常人被他瞪上一眼,早就两股战战。 可阴嫚不仅没感到害怕,反而还因对方的无礼而蹙起了眉头。她一向不受委屈,当场反击了回去:“拜你?我怕你会折寿。” “你这妇人不过宫人尔,竟敢在本将军面前口出狂言!你活得不耐烦了?”樊哙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阴嫚阴阳怪气:“宫人?原来汉军的鲁莽不是个例。将军都这样了,难怪手底下的人会干那等蠢事。” 樊哙暴跳如雷:“你这贱妇竟敢羞辱于我!你——” “冷静,妹夫冷静。”吕释之一把拉住了勃然大怒的樊哙,劝道,“妹夫莫要冲动,我观此女气度不凡并非常人,想来正是在彭城做客的芈欢公主,莫要冒犯了贵客。” 樊哙一听不仅没有收了他那副凶神恶煞的尊容,反而更加恼怒:“原来是你!就是你害得老五丢了官!” “老五?那是谁?我可不认识。”阴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打算离开,“懒着与你这粗人说话,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你站住!” 樊哙挣脱了吕释之的束缚,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看架势似将阴嫚活吞了一般。 阴嫚却是连眉毛都没动,冷冷地问道:“还有事?” “你说你不记得老五,我不信。要不是你这无知妇人信口胡言,老五这个救驾有功之人怎会不但没赏反而还受了罚?” 见樊哙一副“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想离开”的表情,她耐着性子回忆自己是不是见过一个叫老五的人。在苦思冥想后,她终于在犄角旮旯里翻找出了疑似有关老五的记忆。 “那个屯长是你什么人?” “你还说你没见过他!你这满口谎话的妇人!我看就是你抢了我过命兄弟的功劳!你算个什么狗屁公主?我看你就是假的!走!跟我去见大王!” 樊哙伸手探向阴嫚的肩膀,似要将她拖走。 这一瞬间,阴嫚的耐心消耗殆尽。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她还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坐以待毙?那可不是她的作风!只见她并指为掌重击樊哙的麻筋。 剧烈的疼痛让樊哙倒吸一口凉气。 “抢功劳,我还没那么下作。至于我的公主之名,还轮不到你来置喙。”阴嫚冷笑一声,黑眸盯着樊哙,原本冷淡如水的面庞,在此时更是结了一层冰,反射出幽幽寒光。 “吕将军、樊将军、公主,原来你们在这,可要我好找。大王与吕夫人正等着你们用膳呢——” 夏侯婴察觉到了廊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目光在三人身上游走了一个来回,顿时想到了缘由,正欲解释却被阴嫚打断。 只见阴嫚敛去了周身的气场,一边抚了抚自己的发髻一边上前,轻言慢语道:“这次看在汉王和夫人的面子上放你一马。若再来胡搅蛮缠,颠倒是非,后果自负。” 明明是春光正好,长廊中却平白的升出一股阴气让人心里发毛。 “后果自负?她以为她是谁?竟敢跟我这么说话!”樊哙被气得跳脚,指着阴嫚的背影,“不行!老五的事情不能这么算了,我——” 夏侯婴一把拉住了樊哙:“我就知道你又冲动了。人是我罚的,你不服便来找我。” “你?是你?”樊哙瞪大了眼睛。 吕释之却一直沉默不语,看着阴嫚的背影面露沉思。 第6章 “也就是说她是去拦我的?” 宴会过后,吕释之终于有机会跟妹妹单独相处,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没错。”吕雉替兄长倒了杯茶水,“要不是她想法子错开了你和大王,我们的计划怕是要落空。” “难怪在席上不见你和大王有龃龉的模样,原来是这样,害得我虚惊一场。”吕释之把玩着茶杯,语气轻快。 “让兄长担心了。”吕雉赔笑。 “经此一事戚姬是个什么货色,众人心知肚明。纵使大王再喜欢她,群臣也不会同意这样的一个女人登上后位。”吕释之冲吕雉笑了一下,“以退为进,有点意思。” 吕雉笑了笑。 吕释之又提醒:“但你也要查查身边的人了,我听到的话,可是被添油加醋过的。” “婠儿和盈儿已经查了出来,我也已经处置了这些人。兄长放心。” “婠儿和盈儿?” “公主言母子休戚与共。欲谋其位需母子同心齐心协力,任何人的欠缺都不能成事。” “话虽如此,但未免残忍了些。孩子们到底还是年幼……”吕释之又道,“不过你一向有主见,我便不多言了。” “劳兄长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女弟,我自然要护着。” 吕氏兄妹在叙旧时,刘邦也没闲着。宴会结束后,他又约樊哙小酌几杯:“你说你,好端端地跟公主起了冲突,还不占理,还要我替你擦屁股。” 樊哙不屑道:“不就是误会她了吗?她有嘴难道不会解释?叽叽歪歪的。切,我看他们这些王孙公族一堆臭毛病!” “瞅你这狗脾气。”刘邦笑骂道,而后又问,“对了,我听人说舅兄来时脸色不好,你又惹吕嬃生气了?” “大王你可别冤枉我。舅兄面色不佳是因为连夜奔驰,累着了。” 刘邦笑了笑:“一会儿得给舅兄送些补品。” “还是大王仗义!” “行了,你就会拍马屁。过几日韩信等人都会到彭城商议大事,这段时间你可别又跟公主闹矛盾了。” “知道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这些日子躲着那妇人还不成吗?” 第6章 丝竹管乐之声自远方而来,华美奢靡之音不绝于缕。 但阴嫚一向平静如水的内心却多了几分烦躁,她将书本丢在书案上,捂着耳朵不让音乐入耳。她并非厌恶宴会之辈,可再优美的乐曲听多了,也会令人厌倦。 然而刘邦却像是怎么也听不够,时常叫来怜人奏乐吟唱。尤其是将领们陆续到来后,这靡靡之乐更是没有停歇的时候。 她推了所有宴请躲在住处,可管弦之音总是不请自来,扰人心绪。不过,她现在算是明白汉臣眼中的忧愁从何而来了。君王图乐不思进取实乃人臣所恶。 阴嫚摇了摇头,算了,这事不归我管,我才不替他们操心了。我还是找个清净地方缓一缓,再在宫里待着,我怕是要旧疾复发了。于是她叫上了刘氏姐弟,一起外出跑马去了。 彭城近几日总是雾气缭绕。亭台楼阁,民间小宿,都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置身于此,竟有一种进入迷雾鬼城的感觉。而城郊更是诡异,远处涛声滚滚,近有芦苇拨雾。浅紫色的小花并蒂而开,带着香味的露珠打湿了阴嫚的衣摆。 她一人站在水边,享受着独属于她的时刻。在这里她可以放空大脑,让灵魂挣脱肉/体的羁绊,化作一尾鱼,畅游在江河之中。 长风拂过,深紫色的袖子化作一只振翅而飞的蝶,飞向了广阔的天地。 哒哒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阴嫚回头看去,一匹红鬃烈马从眼前疾驰而过。见马上人身着甲胄,腰坠宝剑,她猜想对方应当是刘邦手下的将领。 阴嫚对刘邦手底下的人没有多大兴趣,正欲收回目光,却不想那人勒马驻足,停在了城门前,回首望向了她。 虽然相距甚远,但阴嫚依旧能感受到那人势若骄阳。纵使那人什么都没做,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阴嫚撇撇嘴,吐槽,刘邦还真是个颜狗,无论是老婆孩子还是亲信大臣,无一例外的都有一副好相貌。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挡在了阴嫚面前。恰逢此时下起了雨,阴嫚将那人抛到脑后,叫来了自己的马,带着刘盈和刘婠去避雨了。 暴雨阴晴不定,所到之处必是狼藉一片。即使是王宫也避免不了残花遍地,柳枝不起的景象。 宫室内虽灯火通明,却不见言笑晏晏,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刘邦和韩信。 韩信挺直腰板,直视刘邦的眼睛,再次朗声道:“臣恭请大王约束群臣,整肃军队,以待项王。” 韩信当然能感受到刘邦的不悦,也知道不应该扫刘邦的兴。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它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而发生改变。如今深入楚国腹地的汉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整日醉生梦死,军纪涣散,兵卒毫无战力,试问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抵得过反攻的项羽呢? 此话一出,室内更是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了。 “大将军大抵是喝醉了,大王切莫将酒话当真。”一个儒雅的男人出来打圆场。在那人的三言两语下,宴会又一次热闹了起来。所有人好似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韩信看向把酒言欢的汉王,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将满腔幽怨化作食欲,将食案上的酒食一扫而空。临近入睡,他还愤愤不平地想,不听吾之言,汝当悔尔! 雨势渐小,一团暖色从小窗泄出,留在浅浅的积水中。这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此人倒是颇有胆气。” “公主也认为言之有理?”吕雉看向坐在对面的阴嫚。 阴嫚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潮气。此时她正一边喝姜汤,一边听吕雉讲述今日宴席上发生的事情。在捕捉到一个关键字后,她抬起头看向吕雉:“也?” 吕雉:“不瞒公主说,兄长也对我说大将军言之有理。” 阴嫚:“我明白了。夫人是担心一语成谶。” “是。”吕雉十分坦诚,“汉室基业毁于一旦,我辛苦筹谋岂不是一场空?” 吕雉的话让阴嫚陷入了沉思。虽说她知道楚汉之争是刘邦胜了,但她对其中曲折知之甚少。只是依稀记得刘太公和吕雉曾被项羽抓去做人质。 她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在她初遇吕雉时解决了,但现在看来隐患好像还在。 她和老天一向不对付,往往她认为平安无事的时候,其实老天早就挖了个坑,就等着她往里面跳了。出于警惕,阴嫚决定应该早做打算,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不过该如何准备呢? 室内陷入一片安静,忽然传来清脆的童声。 “好辣!” 阴嫚看向对面的屋子,只见刘盈捂着嘴,眼泪汪汪的,显然是被姜汤辣到的样子。 “与药相比姜汤的味道已经好多了,”刘婠斜眼看向刘盈,将姜汤推到刘盈面前,“都喝了。” “不喝不行吗?” “你说呢?” 面对强势的姐姐,刘盈只好苦着一张脸,将姜汤一饮而尽。 “你还真是一点苦都不能吃。”刘婠嘴上嫌弃,但已经将备好的糖块塞进了弟弟的嘴里。 “谢谢阿姊!”刘盈立刻眉开眼笑。 “给东西你就摇尾巴,你是小犬吗?”刘婠很是头疼,伸出手指点着弟弟的额头。 刘盈弯起眉眼,好脾气地听着姐姐的数落。 看着灯火下的姐弟二人,阴嫚想起了与兄长相互依靠的日子,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公主?”吕雉叫了她一声,“公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算是吧。”她收回了目光,说道,“既然夫人不放心,不如让吕将军多留一段时间吧。” “但是大兄那边该怎么办?” “夫人和孩子们都在彭城,我们所有的筹码都在这里,孰轻孰重两位将军自然明白。项羽率兵之能有目共睹,他若是想一雪前耻,彭城只怕是守不住。”她敲了敲书案,又道,“况且夫人现在不正是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候吗?” 吕雉怔怔地看向她。 阴嫚右手托腮,语气悠长:“无论好坏,有家人在,总归是让人心安的。” 吕雉轻叹道:“公主总是能说服人。” “事实而已。”阴嫚又一次看向外面。牛毛细雨悄然而至,又一次虚化了外面的景色。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众将领刚离开彭城的第三天,项羽便奇袭了彭城,打得汉军毫无还手之力。殷红的鲜血晕染了雾气,也染红了城河。整座彭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许多人在惊惧中命丧黄泉。 羽之神勇,千古无二[1]。这话说得当真是正确至极。阴嫚边想边干净利落地抹了敌人的脖子,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道:“楚兵暂时不会搜到这里,我们可以稍作休息。” “可是婠儿和盈儿不见了!”吕雉面色苍白。 第7章 刚才楚军来袭冲散了众人。如今阴嫚这里只有刘太公夫妇、吕雉、吕释之以及吕释之的亲卫。 “夏侯婴护卫在大王身侧,公子公主跟在大王身边应当无事。”吕释之抹了把脸,下决定,“我们走小路去下邑。” 出于直觉阴嫚否定了吕释之的决定,她道:“项羽此行本就是为了泄愤,但汉王身边有大将守护,早已脱险。项羽抓不到汉王,定不会就此作罢。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抓住汉王的家眷,山林小路也一定有埋伏,我们绝不能走!” “可是大路皆是重兵,我们照样难走。”吕释之眉头紧蹙。 阴嫚焦虑地咬着拇指,忽然问吕释之:“将军曾言张良会在今日到,对吧?” “就在今天!”吕释之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马上下令,“去睢水西侧,我们同韩王会合!” 一行人冲出了彭城。但是一路上混战不断,马车走走停停。如今更是被乱战的两军拦住了去路,眼看就要被身后的楚军追上。 就在众人犯难之际,只见阴嫚一马当先杀入乱局,一剑劈了冲上来的楚卒。鲜血溅在她的衣摆上,喷在她的脸上,配上毫无波澜的眸子,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怖。 阴嫚举起滴着血的长剑,呵斥道:“吕夫人在此,慌什么!不过楚人尔?杀出去便是!列阵!” 她的话就像一枚定海神针,让原本如同一盘散沙的汉兵有了方向,渐渐地向马车这边聚拢,追随着她的步伐冲出了一条生路。 在奔袭了数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在睢水与张良汇合。 阴嫚一下马就感到头晕目眩,高度紧张三个时辰,要不是她意志力坚强,早就摔下马了。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奈何在听到张良的话后,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张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要护送汉王家眷尽快离开。” 第7章 “离开?”吕释之惊讶。 “没错。”张良肯定道,“将军要即刻启程护送汉王家眷到下邑避险。” 吕释之困惑:“项羽的急攻令汉军溃不成军,如今再分兵而行,只怕难以抗敌。” “败局已定,拼死抵抗只是在徒增伤亡。”阴嫚按着太阳穴说道,“现在全军上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逃命。” “公主高见。”张良看向她,笑了笑,“良正是此意。” 对于张良猜到她是芈欢这件事,阴嫚并不感到惊讶。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谋圣,想要知道彭城的近况,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客气道:“诚信侯客气了。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要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得是诚信侯。” “公主谬赞了,良受之有愧。” 她没有接话,而是看向吕雉,说道:“项羽攻,汉王败。诸侯如乌合,一哄而散。朝不保夕间,反败为胜更是空谈。你我当尽快前往下邑,将军情告知吕泽将军。” 吕雉犹豫片刻,说道:“可是大王尚未脱困,我独自脱身岂非不义?” 吕雉担心孩子们的安危,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对刘邦不闻不问,于是向阴嫚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阴嫚听得明白,也十分冷静地替吕雉分析了:“你我留在此处,只会阻碍汉王逃生。刚刚不去下邑是因为我们人手不足,难以脱困。现在有了诚信侯给的人马,脱困就变得容易了。况且若是横生意外,还需要夫人主持大局。” 她直视吕雉的眼睛:“夫人,非常时刻行非常之法,您要尽早下决断。”她的弦外音很明确,倘若全军覆没,不幸被俘,还要指望政敌救自己吗? 吕雉抿着嘴,最后深深吸一口气,对张良说道:“有劳诚信侯安排了。” 张良欣慰于吕雉的识大体,但对阴嫚也有了新的看法。 阴嫚自然感受得到张良的打量,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张良这个聪明人,就算发现她的意图,也不会多管闲事。 短暂的休息后,她和吕雉等人就在夜色的遮掩下出发了。身在西楚国境,免不得东躲西藏,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到下邑附近。 “再走个几十里我们就能到下邑了。”吕释之探路回来,“快马加鞭,晚上就能见到大兄了。” 话音刚落,阴嫚听到了打斗声,她与吕释之对视一眼,戒备地看向声源。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喝道:“混账羔子,今日就让你们看看你樊爷爷的厉害!” 樊哙?他怎么在这?阴嫚上前一步。刚拨开挡在眼前的枝叶,她就看到了刘邦风驰电掣的身影,张良略慢一步,追在他身后,而樊哙正在断后。 其他人呢?阴嫚困惑。还没等她想明白,一队楚骑已经绕过了樊哙,去追张良和刘邦了。 眼见张良马上被擒,阴嫚立刻抢过兵卒手中的弓箭,射杀了追在张良身后的楚卒。见吕释之带人去救援樊哙,阴嫚翻身上马去接应刘邦。 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枯木荒草速度飞快地向身后退去。很快,她就追上了准备劫持刘邦的楚卒。 “有——”楚卒尚未来得及报信,就被阴嫚一箭射落。 剩下的三名楚卒对视一眼,一人继续追击刘邦,其余两人勒马掉头阻击阴嫚。 阴嫚下腰躲开了冲着面门扫来的长剑,又趁着楚卒转身的空隙,将弓砸在了对方的头上,令其丧失行动能力。 解决一人后,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划伤了另一人的手腕。在对方吃痛的瞬间,抓住对方腕子用力一拉,利用惯性令其摔下马。向前看去,夏侯婴已经将追击的楚卒拉下了马。 至此追杀刘邦的几名楚卒已经尽数解决。 危机解除,一切回归平静,阳光这才吝啬地分给大地一点暖光。 众人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分享着重逢的喜悦。只有阴嫚游离在人群之外,摸着剑柄发呆,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即便从下邑到了更安全的荥阳,她还是那副怅然的模样。 “公主看起来有心事。” 阴嫚抬起头,见到了一位稀客。 “是有心事。但我不想说。坐吧。”她抬了抬手,又道,“初到荥阳,诚信侯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做,怎么来找我了?有事交代?” “不敢劳烦公主。”张良温和道,“今日前来是为了谢公主的救命之恩。时隔多日,还请公主见谅。” “诚信侯客气了。局势骤变,汉室危矣,诚信侯自然要以大局为重。”缓慢的语速,让阴嫚多了几分慵懒之气。 “多谢公主体谅。”张良坐在她对面,又言,“不过良确实有一事想请教公主。” 阴嫚嘴角勾起,抬了抬下颌:“说吧。” 张良正色:“良观公主善于骑射,不禁好奇公主师承何处?” “自然是从秦国流传出来的。”她把玩着陶杯,满不在意道,“秦国尚武,男女皆会骑射。” 张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坦诚地回答,略作停顿后,才说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诚信侯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我礼尚往来也问一个。”她掀起半垂的眼皮,黝黑的眸倒映着张良的身影,“诚信侯怎么想到来问我这些了?” 张良面色不变,轻声细语道:“不怕公主笑话,前些日子的追杀,让良想起了在博浪沙的遭遇。当日也有一支利箭从良的鬓角擦过,骤然再遇一样的射术,不免有些好奇。” “哦?只是这样?我还以为诚信侯觉得我就是那人,所以特地来盘查一二呢。”阴嫚盯着张良。 张良面不改色:“公主说笑了。当日之箭意在取良的性命,今日之箭是为了救良。恶意善意,良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阴嫚闻言突然笑了起来。在笑够了后,她撑着脸颊,朱红色的唇吐出莫名其妙的话语:“胡亥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姊妹,项羽下令屠咸阳。所有人,都死了。” 阴嫚的眸子是纯黑色的,像极了深渊,充满了死寂,被其长久地注视,会让人感到不适。而庭院中的小花竟在无风的情况下,泛起了淡紫色的涟漪。 纵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张良,在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免想起家中长辈讲述的奇谈怪闻。恰逢此时,刘邦的人找到了他,要他去议事。张良顺势提出离开。 阴嫚似笑非笑:“与诚信侯相谈,我很是开怀。”她拿出一封信推给张良:“作为回礼,这个就给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谈话过于诡异,张良离开时的背影透着几分慌乱。阴嫚见状又是笑了起来,空灵的笑声回荡在长廊中,回荡在那些人的耳畔。 阴嫚轻轻抚摸着软剑,回忆总需要一个触发点,不是吗? 在见到张良后,她总会想起博浪沙的追捕,想起兄长的宽慰。 那个时候她因为放跑了张良而心情郁闷,一直不能释怀。每日都会坐在咸阳宫的湖边生闷气。 而当兄长了解到事情原委后,就用着轻松调侃的语气说着:“谁惹我们的小公主生气了。” 第8章 她撇撇嘴:“你来嘲笑我的?” “我哪敢招惹你啊。”兄长无奈地笑了笑,又将软剑放在她的手中,“送你了。” 她定睛一看惊讶道:“棠溪宝剑?”但这个结论马上被她自己否定了:“不对,此剑与书中记载不同,它不是棠溪宝剑。” “有眼力!这是阿媱特地给你打造的一把剑。虽与棠溪宝剑形似,但重量长短都是按照你的习惯做的,可以说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把剑。”末了,扶苏又酸溜溜地补充道:“我都没有得到阿媱亲手打造的佩剑呢,你可不许嫌弃啊。” 她被兄长醋坛子打翻的模样逗笑了:“行了——兄嫂的家传宝剑不是在你那里吗?你酸什么酸?” “阿媱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快比我多了,我难道不能酸一酸吗?”扶苏理直气壮道。 她笑道:“能能能,我下次要兄嫂多多关怀留守良人。” 兄长被她逗笑了。过了一会儿,兄长语重心长道:“其实我和阿媱也希望,此剑能代我们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她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无比,金色的光流转在兄长的眉宇间,衬得那双眼眸如同波光粼粼的泉水。兄长的话化作温暖的春阳,一次又一次地温暖着她孤独的心。 她抚摸着软剑,轻声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1]。”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惊飞了阴嫚心中的惆怅。她猛地转头,厉声质问闯入者:“你是谁!” 第8章 韩信收到彭城大败的消息后,便急忙原路返回。他虽然心有愤懑,但事关汉军存亡,他得收起个人的情绪,以大局为重。 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他终于赶到了荥阳。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汉王所在的府邸迷路了。韩信站在长廊中后悔地想,这座府邸竟不按常理修建,我到哪里找人带路啊? 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不宜出门,他在长廊上绕了好几圈竟然没见到一个人。韩信按了按太阳穴心道,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我这一世英名就全毁了。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他看到一个院子。想着院子里应当有人居住,他便打算碰碰运气。 一进院子,就能看到一大片淡紫色的小花。韩信又向前走了几步,一道刺眼的白光引起了他的注意,抬眼看去一把品相上佳的宝剑出现在眼前。 剑的主人正抱着宝剑发呆。夕阳的余晖柔和了她的轮廓,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如雪般苍白的皮肤……让人想起了巫山女,山中鬼,不似凡尘的美扑面而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1]。” 女人的声音空灵清脆,却又带着哀怨悲切。使得黄昏下的小院散发迷人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地更进一步。 甲胄摩擦的声音惊醒耽溺往事的精灵。女人攥紧宝剑,厉声质问:“你是谁!” 看着紧握剑柄的手,韩信敢肯定,若是他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会被捅个对穿。但韩信的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想,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女子。 阴嫚也觉得眼前人有点眼熟,故而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韩信如梦初醒,连忙答道:“在下韩信,欲向大王汇报军情,却不想迷了路。信非有意惊扰,还请女子见谅,信这就离开。” 韩信?彭城之乱时阴嫚见过韩王信,韩王信并不是长这样。那这个人就是被誉为兵仙的韩信了,阴嫚想,难怪觉得眼熟,他们两个在彭城外见过。 她站了起来:“原是大将军,芈欢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韩信愣了一下,连忙作揖:“信见过公主。” “大将军太客气了。”阴嫚收起了软剑,说道,“正巧我今日有空,刚好可以给大将军当个引路小吏。” “怎敢劳烦公主,信另寻他人便是。”韩信欲拒绝。 “此地虽不及彭城宫殿,但也是战国巨贾留下的豪宅,只怕大将军还未找到人带路,自己就又迷路了。”阴嫚摆了摆手走在前面,“行了,别扭扭捏捏了,走了。” 韩信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快步跟上了阴嫚。 一路上韩信表现得安静守礼,与认知中的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这让阴嫚忍不住地多看了韩信几眼。韩信握在剑柄上的右手骨节分明,护腕下的小臂线条流畅。脊背挺直,下颌紧绷,现在的他就像一张蓄满力的弓,有一种压抑本性的拘谨感 阴嫚眉头扬起心道,这样真的不难受吗? 穿过一两个长廊,就到了刘邦的院子里,还未等仆从通传,刘邦便光着两只脚跑了出来,紧紧地握住韩信的手,激动道:“大将军你可算来了。悔当初不肯听君之言!” 阴嫚看着刘邦未穿鞋履的脚,不禁在心里吐槽,原来这套收买人心的法子是你创造的啊。她又看向韩信,见对方一副被打动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看来被糖衣炮弹击中了。 但换位思考,要是自己在做了许多年的籍籍无名之辈,忽然有一天被一位世界前几强的老总亲自邀请入伙。不但工资高,老总还对自己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她肯定也会被这个大馅饼砸迷糊。更何况韩信一直希望出人头地,他不入套谁入套? 韩信直奔主题:“在京县、索亭之间是以荥阳为中心,广武、成皋二山所环的平原地带,宜骑兵作战。” 此时的韩信没了拘束。他冷静地分析战局,观点鞭辟入里,手持毛笔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重点地区。眼前人渐渐地与那个被世人口口相传的兵仙重合。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将战线东移,收复雍丘、外黄等地,利用有利地形与洛阳连接,构成一条防御战线,只有这样汉军才能在荥阳站稳脚跟。” 刘邦沉思后,问道:“大将军言以骑兵反攻,但现在联军溃散,汉军也损失不小,组建骑兵恐怕非易事。我担心仓促组建的队伍会被项羽那厮打得溃不成军,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更缺兵了。” 韩信眼眸明亮,语气坚定:“大王不必担心,只要将此事全权交付于信,信定能反败为胜。” 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便是狂妄自大,可若是从韩信嘴里说出只会让人觉得这是胸有成竹之言。 刘邦大喜,他拍着韩信的肩膀:“国士无双,有君吾心安矣。你放心大胆地做,谁敢生事,你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骑兵使用的武器也应当作调整。”阴嫚提醒道。 刘邦和韩信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阴嫚:“从古至今骑兵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最突出的两个阶段便是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和秦时的蹄铁、高桥马鞍和马镫[2]。有着这两个阶段的铺垫,才有了今日的楚骑。如果我们不做调整只是照本宣科,结果会让人大失所望。” “公主有何高见?”刘邦十分上道。 阴嫚看了刘邦一眼,说道:“与楚骑数次交手,我发现骑兵大多佩剑执行砍杀任务。但剑有一个缺点,就是两边开刃,使得剑整体轻薄。如果有重物击中剑身,那么剑就会从中断裂。一把断剑,还如何杀敌?” “这点信也有发现,但信暂时没有想到解决办法,公主可有办法解决?”韩信看向她。 “自然,否则我也不会说。”她继续说道,“用刀。” “刀?”刘邦和韩信的神情略带惊讶。 周秦以及汉初时,虽然有刀但其并不用于战场上。原因有二,一是青铜刀易折断,与青铜剑相去甚远,二是上流社会皆喜佩剑,人们并未将目光落在刀上。所以她用刀的提议,在韩信和刘邦看来是天方夜谭。 于是阴嫚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折下一根树枝,一边在地面上画图,一边解释:“我说的刀自然不是现在的刀。它取材于铁,形似剑,但单面开刃,其厚度由刀背向刃递减,防止被斩断。尖端保留剑的突刺,便于刺击,刀柄保留原有的环防止作战脱手。” 话音落下,<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时期的环首刀的草图便出现在地面上。 刘邦蹲在地上盯着草图连连称妙。 “保险起见,汉王还是先打造出来一把刀试试。”阴嫚提醒道。 刘邦顺水推舟:“那打造新刀的事情就拜托公主了。” 阴嫚:“我?” “是啊,”刘邦说得理所当然,“我们这里只有公主清楚此刀的形制,由你来督工再合适不过了。” 阴嫚:“……” 刘邦正气凛然道:“生死存亡之际,还请公主不要推辞。” “汉王都如此说了,要是推辞的话,我岂不是成了罔顾大义的无耻之辈?”阴嫚轻笑一声,“我做便是了。” “公主大义。”刘邦见缝插针地捧了她一句,“有公主相助,真乃我大汉福气也。兵器和骑兵的事情就有劳两位了。” 阴嫚腹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她又对韩信说道:“这段时间请大将军多多指教了。” 韩信连忙作揖:“公主言重了。”又对刘邦说道:“既然大王已经做出决定,那信便先去准备了。” 第9章 “去吧。” 得到了刘邦的应允后,韩信就离开了。 但阴嫚觉得韩信离开的背影略显慌乱,就像被狼撵了一样。她眉头蹙起,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就是那头狼。初见面时起,她就觉得韩信怪怪的,现在一看对方见到自己何止是不自在,简直恨不得跟自己划清界限。 一股荒唐感涌上了阴嫚的心头,我哪里得罪他了? 刘邦站到她身侧,摇头:“嗨呀,我就说年轻人应该多跟女子们交流,他还不信。这下好了,两眼一闭,摸黑抓瞎!” “哦?听汉王的意思,大将军未近女色?”阴嫚嘴上说着,其实心里却想着,一个能在彭城宴席上当众泼你冷水的人会害怕与女子交流,骗谁呢? “那可不。”刘邦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后,摆出分享八卦的架势,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阴嫚吐槽,你难道不知道越是这么说秘密散播出去得越快? “有次宴会结束,大家喝得醉醺醺的,都准备入寝见周公了。结果他大叫一声,把我们几个全都叫醒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一看原来是有人向那小子自荐枕席。可那小子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衣领,活像一个遇到登徒子的良家妇人。” 说到这,刘邦自己都憋不住笑了,感叹:“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到嘴的佳肴推出去。”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好女色,阴嫚默默吐槽。 “不过话又说回来,打那以后,韩信这小子就更不靠近女人堆了。我估计他连怎么跟女子交流都不会了。所以日后他要是有冒犯公主的地方,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听到这,阴嫚终于明白刘邦跟自己说八卦的原因。这人以一种生动形象的说法解释了韩信的所作所为,也给她打了个预防针。如此,就免去了她和韩信因为交流而产生矛盾的麻烦。 老狐狸,想得倒是周全。她看了刘邦一眼,淡声应道:“我知道了。” 第9章 明媚的阳光,从屋檐垂落,点亮了幽暗的长廊,朗朗书声回荡在阴嫚的小院中。 书案上放着一摞纸,上面写着字。字迹乍一看工整秀丽,但仔细观察后,不难发现这些字端庄之余,亦有棱角,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阴嫚将散落的纸张装订在一起心道,幸好当年把造纸术搬了出来,否则我现在还得拿小刀刻字。 “老师。”刘盈叫了她一声。 “何事?”她看向刘盈。 刘盈面露困惑,问她:“孔孟说,人当以仁爱为追求,百死不悔。可老庄却说,人应当率性而为,无欲无求。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阴嫚没想到刘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在仔细斟酌后,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刘婠和刘盈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齐齐看向她。这副瞠目结舌的样子,显得两个人格外的童稚可爱。 阴嫚合上书卷,说道:“自周起,百家崛起,各种理念接踵而来。可这八百余年来,却无一家能做到一枝独秀,令众人心服口服。先圣尚且不能肯定谁对谁错,更何况我这个俗人呢?” “既然不知对错,那要是学错了怎么办?”刘盈有些担心。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1]。”阴嫚撑着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刘盈和刘婠,“书本只是你们了解世事的工具。你们可以用工具,但决不可依赖工具。” 见两人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她又说道:“不明白也没关系。你们现在只要记住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情就够了。” 两人用力地点头,异口同声道:“我会的!” 微风拂过,交叠的枝叶摩擦出沙沙的响声。细碎的阳光在长廊上穿行,阴嫚的目光追逐着光斑向远处飘去,却冷不防地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 抬起眼眸,四目相接,阴嫚捕捉到韩信眼中的无措,想来是因为“偷听”被抓而感到尴尬。 韩信在长廊的尽头站得笔直,金灿灿的光斜射在他的身上,阳光一笔一笔精心勾勒出他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人的模样留在初夏中。 当真是一副好颜色。阴嫚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大将军来此有何公干?”她吐字缓慢。 韩信礼数周全:“信是来询问环首刀的事情的。” “哦,原来是催工的。”阴嫚斜靠在凭几上,手撑着脸颊,淡淡地扫了韩信一眼,“就算大将军再着急,也还是要等的。毕竟工序在那,我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一下子把环首刀做出来。” 韩信抿了抿嘴,抱拳:“是信急于求成了,还请公主见谅。”说完,就要离开。 “刚刚还说自己不应急于求成,现在却不听完我的话就要走。大将军您还真是讨厌我,竟一刻都不想与我相处。”阴嫚声音很轻,话的内容却人心头一沉。 韩信顿时绷直了身体,死死地攥着剑柄。不知道是在克制自己的紧张,还是在克制自己的厌恶,又或者二者兼有。 廊下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刘婠和刘盈忍不住地抬起头,悄咪咪地观察阴嫚和韩信。 “公主,环首刀已经打造好了。”仆从的出现打破了僵直的气氛。 阴嫚收回目光,拔出环首刀。刀身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幽寒光。她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刀身,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耳畔。她站到了院子中央,举起刀,对仆从说道:“你,拿剑砍它。” 仆从抽出剑,双手握着剑柄,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手中的刀劈去。当的一声响起,剑断成了两节,而阴嫚手中的刀依旧完好如初。 看到这一幕,众人纷纷惊叹。 “今日是锻造的最后一天。”阴嫚把刀交给了韩信,戏谑道,“大将军下次可要听我把话讲完啊。” 韩信虽然没说话,但耳垂上出现的淡粉色,暴露了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阴嫚的唇角微微上扬,看来刘邦没有夸大其词,韩信确实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跟同龄女子相处了。她眼珠子一转,又故意说道:“想来春色尚未远去,我这小院里仍有桃花绽放啊。” 刘盈闻言四处张望,想看一看晚桃在哪,结果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于是他伸出手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声问道:“阿姊,桃树在哪?” 刘婠到底是年长几岁,懂得多一点。她压低声音:“你笨啊。夏天哪有桃花。老师是在调侃大将军……” 两人虽尽力压低声音,但还是传到了韩信的耳朵里。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奈何桃色渲染得太快,白壁之上已然尽是薄粉了。这下,他的两只手彻底不够用了。 瞧着韩信手忙脚乱的模样,阴嫚向来平淡无痕的眼眸,泛起了涟漪。她道:“看来汉王说得不错,大将军当真不善与人交流。” 韩信一愣,茫然地看向她。 “前些日子被大将军丢在汉王那里,虽然知道事出有因,但我还是很不开心,所以就稍稍报复一下喽。”阴嫚美目流转,故意问道,“不过那件事是真的?” 韩信想起自己的尴尬往事,面色一窘。 “看来是真的了。”阴嫚掩唇轻笑,“大将军放心,我不是汉王。秘密进了我的肚子,就不会再出去了。” 韩信的肩膀一塌,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见韩信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阴嫚心道,我可真是一个坏蛋,就知道拿正经人取乐。但她转念一想,日子无聊,找点乐子也没什么错。她冲着廊下的刘氏姐弟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可以去玩了。 韩信整理好心情后,说道:“……让公主见笑了。” 阴嫚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是挺见笑的。” 她回到了长廊下,拿起刘婠和刘盈的功课,批注了起来。批了一半,阴嫚发现韩信还站在原地:“大将军还有事?” 韩信:“额,啊,是有一事请教公主。” “既然如此,那便坐下来,边喝茶边说吧。”阴嫚邀请道。 “不用了。很快就能说完,信站着说就好。”韩信拒绝道。 “大将军站着不累,我仰着头说话可是累得很。”阴嫚拿起茶杯,瞧了韩信一眼,“莫不是大将军心里有气,要报复回来?” “不不不,信绝无此意。”韩信连忙否认。 “这还差不多。”阴嫚很是满意,“大将军请坐。” 韩信坐到了阴嫚的对面,却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即使韩信及时抓住了杯子,茶水还是溅了出来。茶水绕着韩信的指腹滴落,素手绿水搭配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阴嫚挑起眉,调侃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惊天动地地落座。” 而当事人韩某已经觉得丢人丢到家了。 阴嫚大发慈悲,不再拿他取乐,将手帕递给了韩信:“大将军,擦擦吧。” 韩信小心接过,结结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阴嫚又问道:“大将军想知道什么?” 第10章 “信观公主并非精通锻造者,所以有些好奇公主是如何得到锻造此刀的办法。”韩信如实说道。 果然会引起注意。阴嫚咋舌。不过她今日心情不错,愿意向韩信解释一二。她抿了口茶水,说道:“我兄嫂出身锻造世家,环首刀的锻造工艺是她的心血。我不过是将她的方子拿出来用罢了。” “原来如此,”韩信追问,“不知她现在何处?若能到汉王麾下也是一番助力。” 听到旁人询问起亲人的下落,阴嫚心头的愉悦淡了几分。她轻声道:“我也想知道。但变故来得太快,我只能说我希望她还活着。” 韩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向她道歉:“抱歉。信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大将军不必如此。生离死别,人生常事,没有什么好忌讳的。故人是需要反复回忆的,否则他们会在记忆中一点点模糊。”阴嫚看向韩信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我还当感谢大将军,让我想起了他们。” 一阵微风吹过,庭院中小花又一次随风摇曳。 青年清亮的嗓音响起惊飞了惆怅:“好啊,大将军,我还以为你忙什么大事,没想到是在偷会佳人!” 第10章 还没等阴嫚回应,韩信就捂住了青年的嘴,生怕对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在跟她匆匆告别后,韩信便拖着人离开了。 看着韩信落荒而逃的背影,阴嫚笑了笑,她觉得日后应该不会太无聊。 在环首刀投入使用后的第十天,阴嫚准备去校场给环首刀做个抽检,想着及时发现并解决问题。 校场在城西。那里草场成片,夏季更是一碧千里,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只不过校场中兵戈相击的声响,使得这片空地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校场是练兵的地方,平时只有兵卒战马来往,突然出现了一辆马车很引人注意。巡逻的兵卒上前拦住了马车,呵斥道:“军营重地,闲人勿进!” 军纪比在彭城的时候好多了,阴嫚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练兵的事情还是得让韩信来。 车夫先报了来历和到此的目的,而后又将证明身份的东西交给了兵卒。 兵卒一一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抱拳道:“还请公主见谅。” 阴嫚支起窗户,说道:“你不过按规矩行事罢了。可否向你们大将军通传一声,我寻他有事。” 兵卒回答:“回禀公主,大将军被大王叫走了。” “……”阴嫚无语,原来错过了。她捏了捏鼻梁,又问道:“那你们郎中骑兵的其他上官呢?我找他们也一样。” 兵卒摸了摸脸,神情有些尴尬,他道:“不巧,他们出去操练了。” 郎中骑兵是汉军的骑兵队。由于时间紧迫,所以骑兵的训练强度远超其他兵种,训练时间更是神鬼莫测。 得,白来一趟。阴嫚按了按太阳穴,说道:“好吧。等你们大将军回来,你告诉他,劳烦他把环首刀——” 话还没说完,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跟阴嫚说话的兵卒眼前一亮,激动道:“公主,郎中骑兵回来了!” 阴嫚顺着兵卒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几个将领纵马小跑而来。阳光落在铁甲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遮在眼前。 “咦?公主你怎么来了!” 明快的语调在耳畔响起。阴嫚移开挡在眼前的手,一张年轻充满活力的面孔映入眼帘。对方的眸子亮亮的,笑容也很明媚,整个人就像一轮小太阳。 阴嫚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你是——” “是我啊。就是上次被大将军捂着嘴拖走的那个!”青年撇撇嘴,“我上次还想跟公主打招呼呢,不过大将军太小气了……” 阴嫚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是我是我。”青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公主是来找大将军的吧。他今天有事出去了,我猜他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要不进去等?” 阴嫚刚想拒绝,对方已经让车夫驾车入校场了。 你还真是热心肠啊。阴嫚在心里吐槽。不过她刚才听守门的兵卒叫这人将军,想来也是郎中骑兵的上官,那环首刀的事情问他也是一样。 “公主想知道环首刀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青年听到了她的话后,眼珠子转了一圈,露出狡猾的笑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阴嫚:“什么事?” “比武!”青年眼睛亮亮的,“我早就听说公主的大名了,一直想跟你过过招。如今已经在校场了,不如你我切磋切磋?” 我的大名?什么大名?打中樊哙的麻筋让他抬不起手臂的大名吗?阴嫚满腹疑惑。 “自然不是跟樊哙的那次。我是说你力战楚骑救了大王那件事。” 原来是这个啊。阴嫚了然。她看向一脸期待的青年心道,要是早几年我倒是会应战。但现在——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要。” “为什么!”青年不解。 “累。” “啊?”青年不禁张大嘴巴,大约没想到她的理由竟如此朴实无华。 阴嫚懒着同这小子纠缠,准备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等着韩信回来说正事。奈何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竟然背后偷袭。她侧身避开,看向青年:“私下斗殴可是要挨军棍的。” “反正又没人看到。而且只是切磋,点到为止,算不得斗殴。”说着,青年再次出拳。 但阴嫚依旧能避就避,可对方不肯放过她,出招越来越快。 阴嫚头疼至极,她是跟汉军武将犯冲吗?怎么一个两个的总是给她送点小插曲?她趁着对方一时不防,伸手弹中了对方的麻筋。 “哎呦!”青年捂着胳膊呼痛:“你作弊!” 阴嫚后退一步,眉头上挑:“兵不厌诈。你还嫩了点。” 她刚准备转身离开,却一头撞在了韩信身上。好在她及时拉住韩信的手臂,才免去当众摔倒的糗态。 “公主您没事吧?”韩信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没事。”阴嫚摇了摇头,松开手道,“刚刚多谢大将军了。” “举手之劳,公主客气了。”韩信转头看向青年,呵斥道:“灌婴你又冒犯公主!” “我才没有!”灌婴梗着脖子,但看到韩信锐利的目光后,他又有点底气不足,“额,那个,比武不算冒犯吧。” “比武自然不算。”阴嫚补刀,“但偷袭就不能不算了。” “……”灌婴的脸变得扭曲。 韩信板着脸:“军中不准私下斗殴,灌将军明知故犯,自去领罚。” 灌婴瘪嘴,小太阳顿时变成小苦瓜。 阴嫚:“算了吧,还是放过灌将军的屁股吧。省得到时候大家都上战场了,只有灌将军因为屁股受伤不能去,那他还不得咬着被子诅咒我?” “我才没有那么小气!”灌婴辩驳。 “嗯。我是个小气的人。你到底还是偷袭了我,不罚你,万一日后人人都效仿你,我岂不是要累死?”阴嫚向来是个不吃亏的性子,“抄书吧。《春秋》还是《左传》选一个吧。” 灌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这也太狠了吧!我最讨厌读书了!” “不狠不长记性。”阴嫚眉眼弯弯看着灌婴。 “也好。就按公主说的办。”韩信从善如流。 灌婴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韩信,一副惨遭了背叛的模样。但韩信熟视无睹,他只能愤愤地瞪了韩信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这下,灌将军肯定印象深刻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阴嫚这才注意到韩信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灰麻色衣裳,留着胡须。瞧着像是个文人。见自己在看他,那人作揖道:“汉臣萧何见过公主。” 阴嫚想,原来萧何长这个样子啊。她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萧何捋着胡子,继续说道,“平定废丘,公主功不可没啊。” “不过是顺势而为写了一封信。投机取巧罢了,算不得高明。”阴嫚嗤笑一声,看向萧何,“丞相这是在挖苦我?” “岂敢岂敢。这是某的肺腑之言。”萧何继续说道,“若无公主的书信,使得章氏兄弟幡然醒悟,投降自尽,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攻克废丘,令后方无忧呢。” 阴嫚淡笑没有接话。 萧何:“想来公主寻大将军有事,某便不打扰了。告辞。” 望着萧何的背影,阴嫚心道,看来劝降章邯给她带了点小麻烦。 “公主?” 听到韩信的声音后,阴嫚将目光落在了韩信身上,用眼神询问:“有事?” 韩信询问:“公主为何一直盯着萧丞相?” 阴嫚自不会说真话,于是开始转移话题:“我是在想月下追韩信应该是怎样的场景。”她歪着头调侃道:“想必那是让人终生难忘的场景吧。” 红霞又一次爬满了大将军的脖颈。阴嫚在心里感叹,这还是课本里那个兵仙吗?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她拿出册子在韩信眼前晃了晃,语气轻松道:“劳驾大将军陪我跑一趟武器库了。” 第11章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夕阳平铺在木板上,橘红色的光正在室内流淌。 刘邦没正行地靠在凭几上,斜眼看着正襟危坐的萧何:“见到了?” “见到了。”萧何颔首。 “感觉如何?” “是个聪明人,留在大王麾下定有大用。只是——” “只是什么?” 萧何:“她的身份可疑。一个被圈禁在咸阳的楚国公主怎么会跟章邯有交情?就算因为其母出身秦宗室得到了特殊照顾,有幸得以跟章邯相识,但这样的交情也不足以让章邯投降自尽。” 刘邦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你觉得该如何安排她?” “大王可以将其放在麾下,但不要再让她接近公子和公主了。”萧何说道。 “嘿,”刘邦笑着看着正在喝茶的张良,“子房你和老萧商量好的吧,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张良温和地笑了笑。 “行吧,你们这些聪明人总会不谋而合。”刘邦把玩着玉佩,“昨日九江王逃到了我这,想来楚军也快要追过来了。先备战吧,其他的之后再说。” 这时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落在了屋顶,咕咕地叫着,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它的腿上带着一节小小的竹筒。 第11章 悠扬悦耳的琴声从远处传来,细细品味才能发现曲中藏有万千思绪。 “公主的琴音与之前不同了。”低沉的男声响起。 阴嫚头也不抬道:“只有死人才会一成不变。” “公主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倒是一点都没变。”男人笑过后,又问阴嫚,“刘邦设下的三道防线已经被项羽冲破了两道防线,你觉得这最后一道防线能拦得住项羽吗?” “孙子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1]。”阴嫚抚弄琴弦,“你应当比我清楚,章将军。” 阴嫚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那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剑眉虎目,阔面重颐,身着秦时甲胄,和记忆中的章邯分毫不差。不过相较于记忆中的严肃,此时的他是放松的。 “连彭越,反英布,设两防,平秦扰楚,以逸待劳,楚军必败。”章邯总结后轻笑一声,“都说刘邦是市井之辈不堪大用,可我觉得这天下迟早会落在他的手中。” 章邯话锋一转,望着她,眸中满是大业未成的遗憾。 “可我还是好不甘心。不甘心抱憾自尽,不甘心秦人惨死,更不甘心秦国就此覆灭。我们当时明明马上就要迎回大公子了,可为什么还是会落了个满盘皆输的结局!” 阴嫚沉默了许久,缓声道:“这些事情对早已解脱的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不要再执着虚无缥缈的事情,让自己不得安宁了。” “是啊。我已经解脱了。”章邯喃喃自语。过了许久后,他回头看向阴嫚,问道:“那公主你呢?你从旧日的噩梦中解脱了吗?” 阴嫚下意识地蜷缩手指,无意中拨乱了一根琴弦,乐曲顿时变得杂乱无章。她反问自己,我从噩梦中醒来了吗? 故去的人的时间已经停止,恩怨情仇早已烟消云散,只有活着的人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未实现的凌云壮志,执着于未践行的诺言…… 再次抬头,与自己对视的人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被逼上绝路的自己。鲜血从腹部涌出,佩剑上还残留着敌人的血,她就这样立在自己的对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问着自己:“你真的甘心吗?” 天地化作蒸炉,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乱糟糟的情绪一股脑地涌入脑海,令她头痛欲裂。 “老师!” 在意识模糊中,她听到了刘盈和刘婠的声音。猛然抬头,她对上了两人担忧的眼神。停滞的时间重新流转,消失的蝉鸣再次响起,指腹传来疼痛的感觉。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死死地扣着琴弦。松开手后,泛白的指腹才重新过血。 “老师你怎么样了?”刘婠关切道。 阴嫚看向不远处的柱子,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风铃随风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旧愿未平,心有不甘,又怎么会解脱呢? “我去叫医师!”刘盈见她没有反应欲去找医师。还没等他站起来,就被阴嫚拉住了衣袖。 “没事。”阴嫚一边按着太阳穴缓解痛感,一边说道,“日头高照,倦意上身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当真?”刘盈有些不信,“老师刚刚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当真无事。只是在太阳底下坐得久了,换到阴凉处就好了。”她看向棋盘,岔开话题,“这次是谁赢了?” “自然是阿姊了。”刘盈叹了口气,嘟着嘴,摆出了苦瓜脸。 “已经比上几次好多了。”刘婠安慰弟弟后,又对阴嫚说,“我听阿母说过,夏天炎热会头晕,吃些酸甜消暑的东西就好了。我和阿盈前些天采了些桑葚,此物刚好能够缓解老师的症状,我一会儿就让人给老师送来。” “不必费心,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们去玩吧。” 阴嫚按了按太阳穴,看向庭院。一只鸽子落在了庭院中。与现代的鸽子不同,这只鸽子毛色呈深褐色,远远看去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 刘盈说道:“又是鸽子?这半个月来总能在府邸里见到鸽子,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来的。” 刘婠推测道:“迁徙过来的吧。野鸽子总是飞来飞去的,大概是在荥阳安了家吧。” 阴嫚本打算收回落在鸽子身上的目光,却不想在鸽子的腿上看到了类似竹筒的东西。她二话没说,抓起棋盘上的棋子向鸽子砸去。只听一声闷响,鸽子滚到了廊下,露出了腿上的竹筒。 阴嫚心头一紧,捞起了鸽子,打开了竹筒,果然翻出了一张纸条。她展开一看,上面竟写着刺杀刘邦的计划! 她立刻对刘氏姐弟说道:“有人欲刺杀汉王。樊将军今日来探望吕夫人,你们速去寻他,让他包围府邸,捉拿贼人。”言罢,她便先向纸条上所写的刺杀地点跑去。 清风拉动着竹帘,光影交织在长廊上,明明晃晃间,好似将人带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阴嫚强忍着身体不适,找到了坐在凉亭里纳凉的刘邦。这人支棱着一条腿,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托着脸,嘴里叼着草茎,看起来不像帝王反而像市井混混。 阴嫚颇有几分无语,你还真接地气。 “呦,公主你来了,要不要跟我和子房一起钓鱼?”刘邦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热情邀请道。 还没等阴嫚开口,湖中突然窜出两道黑影,水花四溅,扰乱了视线。 好在刘邦的身手还算灵敏,反应也够快,他连忙拉着张良躲开了致命一击。 阴嫚立刻快步上前,挡在刘邦和张良的前面。她一脚踹开一个刺客,动作飞快地抽出软剑刺入再次扑来的刺客的喉咙。在听到身后的响动后,她立刻拔剑转身,将剩下的刺客解决了。 在确定安全后,她才转身看向刘邦和张良,询问二人道:“两位没事吧?” 刘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蹲在刺客身边,扯开了刺客的面巾。在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后,咋舌:“我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关心乃公,原来是为了要乃公的命。看来荥阳也不安全喽,子房——子房小心!” 阴嫚抬头看去,只见张良背后出现了第三名刺客。他眼露凶光,从袖口处掏出一把匕首,向张良的后心扎去。阴嫚快步上前,左手击飞了那人的匕首,右手反握软剑划开了刺客的脖子,救了张良一命。 生死一遭,张良心有余悸。他向阴嫚道谢:“多谢公主出手相救。” “不必言谢,休戚一体,你们要是倒了,我也好不到哪去。我目前还不想逃亡。”阴嫚说得很直白。 “公主当真对我老刘的胃口。”刘邦还是乐呵呵的,让人不得不称赞他一句心态真好。 阴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将事情的起因经过给两人说了一遍。她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府邸此时应当是铜墙铁壁。若有同伙的话,跑不了。” 刘邦一连说了三个好后,看向地上的尸体:“从我到荥阳后,这几个人就一直侍奉在左右。潜伏这么久才刺杀,项羽小子长进了?” 张良却说道:“或许这些人不是项王的人。” 刘邦闻言挑起眉头,看向张良。 “项王性情如火,快意恩仇,若是能有机会接近汉王,一定会马上下手。而这些人在接近汉王后并没有马上下手,而是蛰伏静候时机。这种引而不发的方式,更像范增的手笔。”张良分析道。 “这种阴险狠辣的风格确实像那个老东西。搞不好那个老混账还坐在楚军大帐里,等着收我的脑袋呢。”说到这,刘邦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擅自行动?老东西终于决定跟他的好大儿闹掰了?” “一拍两散倒是不至于。顶多是怕项王妇人之仁又放跑了汉王,所以打算先斩后奏。”阴嫚靠在柱子上,看着地上的尸首,冷淡道,“范增知道楚军一路跋山涉水,难以在京索一代胜过郎中骑兵。楚汉双方必在荥阳对峙。他担心汉王你又用花言巧语骗得项王同情,故而打算提前除去后患。况且汉王如果能在此时毙命的话,京索之战必败,那时楚汉胶着的局面也就不复存在了。” 第12章 张良赞同阴嫚的观点:“公主说的不错。范增确实比项王刚毅果断。” “还刚毅果断?我看他是狠如蛇蝎!”刘邦磨牙,“要不是乃公今天运气好,乃公早就两腿一蹬,被人挖坑埋了!不行,我得想个办法除了这个老匹夫!” 这时樊哙也将藏在府中的其他细作带到了刘邦面前:“大王该如何解决?” 刘邦正在气头上,欲下令处死这些人。然而他在张良的咳嗽声后,又改变了主意,让樊哙先把人关起来。 阴嫚一猜就知道张良要布局了。不过比起猜张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更想弄清楚刺杀的每一个环节。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步。 游鱼在莲叶中忽隐忽现,宽大的尾鳍撩起层层涟漪。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是暗流涌动。 第12章 刺杀、生乱,是不是缺少了一环? 阴嫚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案上,指腹正无意地摩挲着书案。 今日的刺杀从上到下透着古怪二字。纵然刺杀成功,刘邦殒命,但只要子嗣尚在,肱骨还在,汉军也还能顶一段时间。范增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因此她敢肯定,她漏掉了一环。 “范增实在狠毒,竟然想出了这等毒计!汉王当速速处决了那些刺客,将他们的人头丢回给范增,杀杀他的威风!” 阴嫚的目光落在了义愤填膺的魏王豹身上。对方一掌拍在了案上,震倒了案上的茶杯,茶水浇在他的手上,阴嫚也因此看到了对方手上狰狞的长疤。 九江王英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倒也不必如此武断。我认为应当细细盘问一番,看看还有什么内幕,或者问问荥阳之中是否还有其他细作。” 魏豹却是不赞同:“都是一群死士,能问出什么?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总要试过才知道。”襄候王陵劝道,“魏王切勿被愤怒扰乱思绪。” 魏豹看了眼王陵哼了一声:“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在三人还在争论对刺客的处置时,阴嫚却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诸侯一向见风使舵,而今楚军强势来袭,京索战役尚未见分晓,此刻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倘若西楚细作策反了荥阳中的某个诸侯,令其与楚军里应外合夹击汉军,荥阳中的汉室肱骨将必死无疑,而噩耗传入关中,守备汉军也将军心不稳,届时不但荥阳守不住,就连汉地也将被群狼分食。 原来缺的是这一环,阴嫚感叹,不愧是名士范增,令人佩服。不过——她看向张良心道,可惜计划没成,还要为他人做嫁衣了。她猜,张良已经知道谁是叛徒。 张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冲她微微一笑。 阴嫚眉头稍动,好吧,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邦端起酒杯:“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好意,切勿因为几个刺客伤了和气。来来来,诸位陪我喝一杯压惊酒吧。” 阴嫚端起酒杯,看向“万事大吉”的刘邦心道,影帝啊。 她将酒杯放到鼻前细细一嗅,浓郁的酒香顿时充盈在肺腑,令人回味无穷。既然刘邦和张良已经把控了局面,那她就不掺和了,省得又给自己惹麻烦。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在三天后的夜晚,汉王府鸡飞狗跳起来。 乱糟糟的声音堆叠在一起,让人难以入眠,阴嫚一睁眼就看到外面火光窜动。她随手拿起外袍披在身上,向外走去,碰到了脸色不太好的吕雉。她问道:“怎么了?” 吕雉拢了拢外衣说道:“有人来报,说魏王不见了。” “不见了?”阴嫚不解,“不是有人贴身侍候着吗?怎么会不见了?” “我也不清楚。听通传的人说,伺候魏王的人都死了。”吕雉问她,“莫不是府中还有细作,是他们行凶?” 阴嫚却道:“只怕并非出自细作之手,而是魏王杀了人自己逃了。” “是魏王干的?他为什么这么做?”吕雉还没意识到其中关节。 阴嫚稍作点拨:“大概是他心里有鬼,所以才逃出去了。” “有鬼?你是说——”吕雉反应了过来,不禁睁大眼睛,“他怎么能这样!” “墙头草随风倒呗。”阴嫚对吕雉说道,“夫人回去照看孩子们吧,我去看看。” “公主当心。” 阴嫚点了点头,在整理好衣服后,就向魏王的住处走去。她脚步很轻,长袍掩盖了她的步伐,廊上又昏暗,远远看去就像是飘起来一样。一个兵卒被她惊掉了火把,那兵卒连忙去捡火把。阴嫚垂下眼眸,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到了兵卒的手背上的疤痕。 “还真是魏豹这个狗东西,乃公待他不错,竟然偷摸扎乃公刀子!” 刘邦破口大骂的声音引起了阴嫚的注意。一走进院子,阴嫚就看到刘邦掐着腰,边走边骂:“等乃公找到他,非把他打得连亲父都认不出来,让他知道忘恩负义的下场——” 叫骂声戛然而止,倒吸凉气回荡在庭院中。阴嫚疑惑地看着刘邦,只见对方的神情正处于愤怒和恐慌之间,显得他这张脸十分扭曲。 许是刘邦的叫骂声停得太突然,让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她,霎时间。吸气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阴嫚:“……”我不就是穿了件白衣服,披着头发出来了吗?瞅你们那小胆。 张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到她停顿了半晌,才说道:“公主您也来了。” 阴嫚的声音不咸不淡道:“啊,来了。就是感觉诸君不太欢迎我。” “那哪能啊!公主能来帮忙,老刘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刘邦立刻拿着火把迎了上来,“就是黑灯瞎火的,一时间没认出公主,这边请。” 阴嫚在心里吐槽刘邦,你现在要是没偷摸观察我有没有影子,我说不定还能信你的话。 “若此时让魏王回到魏国,与楚军联合夹击。这于汉军不利。我们得尽快追回魏王。咳咳。”夜里风大,张良身体不好,半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刘邦立刻说道:“深夜寒凉,子房你身体不好,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进了屋后,萧何指着地图说道:“从荥阳道河津有三条路可走。如果我们速度够快,应当能拦住他。” 刘邦闻言立刻派樊哙去追,令其务必在魏豹赶回魏国前抓住魏豹。 在樊哙带兵出发后,屋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风声和木门吱吱呀呀的声响经久不绝。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邦终于忍不住地骂道:“等魏豹这厮回来,乃公一定要砍了他!” “大王宽心,我们发现得及时,魏豹走不远的。” 阴嫚一面听着卢绾宽慰刘邦,一面盯着自己的手。火光染红了素白的手,那些细小的伤痕也变成了红色,这是她从九幽深处爬回人间的证明。等等!伤疤。她记得魏豹的手背上有一条伤疤,而刚才的那个兵卒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伤疤! “什么?”众人惊讶。 卢绾不信:“巧合吧。” 阴嫚看向卢绾:“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肯定魏豹出城了?” 卢绾看了她一眼不屑道:“废话,逃出府邸不出城,难道等着不抓吗?” “不对劲!”刘邦手一拍,说道,“对,我们为什么确定魏豹那厮跑了?府邸守卫森严,就算他能跑出府。那他是怎么躲过巡街的守卫,又是怎么出城的?” “和细作里应外合?”这次卢绾有些底气不足了。 “不,不可能。城中戒备森严,就算有人帮他,也没办法让他悄无声息地跑出去。除非——”刘邦猛地拍头,大喊,“坏了,上当了!快去追樊哙,魏豹那孙子躲在追捕的队伍里!” 马蹄飞驰而过,惊飞了灌木中的雀鸟。 樊哙停了下来,眺望着渡口,嘴里骂骂咧咧:“真是邪门了?这都到渡口了,还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难道魏豹这孙子会飞?” 余光中,他注意到队末的一个兵卒。凭借着熹微的晨光,他发现那人的体态不像一个兵卒,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于是他一手按在刀柄上,冲那人喊道:“你小子过来!” 那人被他一叫非但没有过来反而策马狂奔起来。 “弓箭手,射他!”樊哙大喊。 还没等弓箭手射箭,一群人就从灌木中杀了出来。 “有埋伏,御敌!” 纵然汉卒奋力反抗,但还是吃了敌众我寡的亏。不一会儿樊哙就被四五个魏卒抓住,押送到魏豹面前。 樊哙冲着摘下伪装的魏豹啐了一口唾沫:“狗东西,背地放箭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跟爷爷单人单骑的大干一场!” “跟你单挑,你看我像是疯了吗?你还是乖乖地献出头颅让我拿去做见面礼吧。动手!”魏豹坐在马上,命令魏卒动手。 樊哙怒视魏豹,恨不得将其抽筋扒皮。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正中魏豹的肩膀。那巨大的冲击力,令那厮向后倒退数步。 第13章 樊哙回头看去,一个逆光而立的女人进入他的眼中。虽然那女人依旧摆着一张棺材脸,但不能否认,在看到她时,他松了一口气。 “大王快走!夫人已经在对岸等我们了!” 听到魏卒的喊声后,樊哙欲起身去追,奈何晚了一步,让魏豹上了船。他欲划船去追,却被那女人拦住了,他怒道:“你让开!” “让开?”那女人咋舌,“你是耳聋了吗?没听到河对岸有人接应?” “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跑了!”他被对方轻描淡写的样子激怒了,“你知不知道放跑了这家伙会有多麻烦!” “你自己蠢,也别认为别人跟你一样蠢。”那女人冷嘲热讽道,“认清现实,在你带着他来到渡口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放跑他了。现在知道着急,之前怎么不在出发前排查队伍?你现在能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 “你——” “我什么我,我说的不对吗?被人混进队伍中都不知道,还当将军?要去当刺猬你自己去,别带上我。”那女人冷笑一声,转身下令,“收兵回荥阳。” 那女人的话就像一根刺,扎得他难受,可他说的偏偏还都是对的,让他没办法反驳。樊哙又气恼又郁闷,最后将刀重重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可恶!” 第13章 越是靠近盛夏,阳光便越是轻快明亮。湖水绿得深沉,水藻随波逐流。 平静的湖面上起了涟漪,水花溅到了岸上。阴嫚垂眸,看到两条鱼在打架。两条鱼都受了伤,鳞片脱落,血丝从皮肉中渗出。被血腥味吸引来的小鱼围在两条鱼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想来要坐收渔翁之利。她心道,还是挺应景的。 银亮的光从湖面掠过,阴嫚下意识地回避,却在余光中瞥见了从廊下走来的韩信。 韩信甲胄未脱,脸上带着灰尘,看起来像是一结束战斗就快马加鞭地赶回荥阳城。 与此同时,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摆脱了困局。 “咦?公主!”灌婴眼尖,瞄到了她,热情地挥舞手臂。 阴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荥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在京县都听说了,公主你是这个!”灌婴冲着阴嫚竖起大拇指,又见韩信不说话,遂抬手一推,“好不容易才见到公主,大将军你怎么不说两句?” 韩信毫无防备,被灌婴推得踉跄。在稳住身体后,他转头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灌婴咳了一下,转身看天看水看风景去了。 为什么要让韩信跟我说两句?阴嫚心道,我们两个不过是在刘邦手底下做事的一对同事,虽然我调侃过韩信,但那也不过是在找乐子而已。这样要是算好友的话,那我的好友早就遍布天下了。 “信赢了。” 韩信的话打断了阴嫚的思绪。她抬起头就对上了韩信亮晶晶的眼睛,这让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阴嫚模仿着记忆中的父皇,说道:“大将军征战辛苦了。汉军之危能解,全仰赖于将军足智多谋。果如汉王所言,国士无双,千金难求。” “公主谬赞了!”韩信看起来很开心。 就是一句客套话而已,至于这么开心吗?阴嫚不免有些惊讶,她打量着韩信心道,感觉这人有点好骗是怎么回事? “就这些?不对吧,大将军你当初——”灌婴跳了出来,然而话还没说完,这些话就跟着闷哼一起回到了肚子里。 韩信收起行凶的胳膊,依旧礼数周全道:“汉王还在等信,信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他扯过灌婴的胳膊,将人拖走了 阴嫚见状笑了一下,年轻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京索之战的大胜化解了汉军的尴尬处境,刘邦大喜,摆酒设宴款待众人。 歌舞升平,管弦不断,欢声笑语随处可见,堪称人间极乐。 但阴嫚兴致缺缺甚至还有点烦,要不是刘邦极力邀请,她才不会到这么吵闹的场合。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流窜在人群中,忽然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人一直“埋头苦吃”,任凭旁人说得多么开心,他都纹丝不动,满心满眼都是食器里的食物。当阴嫚看清那人的脸后,她愣怔片刻,不愧是你,韩信。你这画风确实很清奇。 “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我要宣布一件事情。”只见刘邦端着酒杯一本正经道:“我要封我儿刘盈为太子,由他替我前往栎阳监国。” 此话一出,群臣立刻称道:“大王英明。” 阴嫚观察了吕雉和戚姬的神情,一个喜不胜收,眼角眉梢间满是得意,另一个则是强颜欢笑,眼中满是不甘。她放下酒杯感叹,一场更麻烦的攻坚战要开始了。 “另外,汉军能脱离困境也多亏了公主。”刘邦端起酒杯,“我敬公主一杯。” 哦,原来还有我的事。阴嫚想。 喝完酒,刘邦言辞恳切地对阴嫚说:“说实话老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可以不说,阴嫚心道。她道:“汉王请讲。” “公主之才远超常人,大汉正值疲敝之时,亟需公主这样的人才。故而我欲以万户食邑,请公主掌汉兵武库事。”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阴嫚的身上。阴嫚在心里吐槽,我就知道你没憋好屁。武库令,自然要跟着大军行动。这就意味着她要跟吕雉母子分开。阴嫚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她端起酒器道:“汉王言重了。吾自当尽力。”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刘邦喜笑颜开,宴会又一次热闹起来。酒液中是一片粼粼波光,一轮明月映在其中。在不知不觉中,酒香变成了茶香。 “你刚刚为什么拦着我?他明明是要分开你我!”吕雉不满道。 “汉王心意已决,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既然是这样,夫人又何必去讨个没趣?”阴嫚喝了口茶水劝道。 吕雉皱着眉头:“公主一点也不惊讶?” “自从给章邯写信后,我就有所感觉。”阴嫚撑着头似笑非笑,“一个与秦臣有旧的人,真的让人放心吗?夫人。” 吕雉没说话。 阴嫚看着茶杯中的月亮:“与其在意我,夫人更应该在意太子之位。戚姬不会就此罢休,公子要坐稳太子之位还早着呢。” 一直沉默的刘盈爆发了,他大喊道:“那我就不要当太子了!” 吕雉面露惊恐,连忙捂住了刘盈的嘴,确定无人后,才怒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刘盈拉开吕雉的手,大声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就是不要当太子了!” “刘盈!”吕雉被气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气。 刘婠惊道:“阿盈你疯了!” “我没疯!”刘盈梗着脖子,“就算阿母今日打死我,我也不要做太子了!” “你——”吕雉扬起手欲给刘盈一个巴掌。 阴嫚截住了吕雉的手,看着突然犯浑的刘盈:“你想让我们死就去跟汉王说你不当太子了。” 她冷冰冰的话让沸腾的屋子骤然降温,而刚刚还是倔强不肯认输的刘盈气势弱了下来。 “你以为你不当太子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吗?”阴嫚眼神冷漠,“不会。戚姬已经视你我为眼中钉,现在将太子之位献出去,就是把屠刀交到了别人手上,让你,让我,还有你的母亲阿姊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刘盈怔怔地看着阴嫚,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但她无动于衷,嘴里吐出的话越发的残忍:“事到如今,你以为自己有说不的权力吗?” 疾风吹灭了蜡烛,室内陷入一片昏暗。清冷的月光倾斜而下,落在阴嫚的身上,衬得她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不爬到那个位置,你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也留不住想要留下的人。”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可登上那个位置就一定要跟老师分开吗?阿父走了,就变了。现在走了,我又没有老师了,我不要……”刘盈的话颠三倒四,但不难理解。他所惧怕的无外乎,物是人非四个字。 月光越来越淡,最后销声匿迹,滴滴答答的雨声盖住了屋中的抽噎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才渐渐小了。 阴嫚坐在书案前,看着从屏风后走出的吕雉,问道:“睡了?” “睡了。”折腾了一宿,吕雉也有些憔悴。她将烛台放在书案上,坐在了阴嫚的对面:“公主见谅,盈儿不是有意的……” 阴嫚:“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所想,这是一件好事。这事若是放到以前,他只会憋在心里。” 吕雉盯着阴嫚看了一会儿,说道:“公主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如此冷静。” “因为情绪激动,也解决不了问题。”阴嫚将书案上的册子推给吕雉,“这是我在咸阳的所见所闻,想来夫人会用得上。” 吕雉接过游记,又问她:“那你要怎么办?刘季的疑心怕是没有那么好消除的。” “没必要。” “没必要?” 第14章 “帝王一向如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阴嫚看着手心,烛光在上面跃动,“只要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取代我,他就不会拿我怎么样。” 她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朱红色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恣意嚣张的笑容。她又将目光落在了吕雉身上,问道:“夫人你明白了吗?” 雨下了两天,潮湿的空气蔓延在每个角落,苍翠的枝叶上挂满了离情愁绪。 临近启程,刘盈看着与母亲交谈的老师。即使前些日子被老师训斥,他还是很喜欢老师。因为老师不会苛求自己,不会嫌弃自己学得慢,更不会在危难时丢下自己。他真的不想跟老师分开。 他伸出手抓住老师的衣袖,鼓足勇气问道:“那,我做好一个太子后,老师会来看我吗?” 老师的眼中浮现一抹诧异,在思索了许久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他的心被一种满足感充盈。他就知道老师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不会表达罢了。只要他听话,完成老师的交代,就一定能再见到老师。 想到这里,刘盈重展笑颜,与阴嫚挥手作别,期待着下一次见面。 见到此情此景,阴嫚想起了咸阳城外的长亭,想起与兄长的最后一面,一时间心绪万千。 “看来夫人母子都很信任公主。”萧何走近,又道,“某听说公主向汉王言明,关中久战,农田荒废,恐有饥荒,建议从汉中和蜀郡两地调粮至关中。” “是。”阴嫚环着手臂,“有何不妥?” 萧何笑了笑:“并无不妥。只是某有些好奇,公主为何会注意关中的粮产?” 阴嫚盯着萧何,不出一言。 萧何迟疑片刻:“可是某说错了?”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1]。”阴嫚嗤笑一声,“我不过是尽我的本分,竟要被问为什么。世态炎凉至此,无怪屈子投江自尽。” 萧何愣怔许久,向阴嫚作揖:“是某说错话了。还请公主见谅。” 阴嫚却很不给面子地下了逐客令:“丞相你该启程了。” 萧何自知惹恼了阴嫚,并未再言,转身离开了。 阴嫚刚准备离开,一枚青色的李子滚落到脚边。她顺着李子滚落的方向找去,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烦躁顿时涌上心间,阴嫚大步向前,伸手一抓,一张“花容失色”的脸顿时映入她的眼帘。 第14章 韩信?阴嫚在看到韩信后,愣了一下,怎么是他? 韩信的小臂结实,抓起来硬邦邦的。许是因为又被吓到了,他的眼睛变得浑圆,看起来有些可怜。 阴嫚虽然松了手,但还是面无表情地问他:“大将军也会亲自刺探军情?” “我没有!”韩信连忙否认,但在与阴嫚的视线相对后,他又有些底气不足:“信只是路过,然后,就一不小心听到了,不是故意的。” 韩信的身上带着雨水湿冷的气息,想必是在这里站了许久。阴嫚咋舌,我跟刘盈还有萧何的话估计全被他听去了,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1]。 似是察觉到了阴嫚的不悦,韩信抬起手对天发誓:“信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听到的!而且信保证今日之事绝不外传。”而后韩信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信绝对不会借此要挟公主的,我可以发誓。” 饶是想了许多可能,阴嫚也没料到韩信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半信半疑地看着韩信:“不求回报?” 韩信望着她,眼眸干净纯粹:“无论是否有意,偷听就是不对,信是在尽力弥补。是时风气虽为阿谀奉承,趋炎附势,威逼利诱,但信不欲为此态也,还请公主信我。”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令人振聋发聩。 见韩信不似作假的神情,阴嫚收起了戒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2]了,唐突了大将军,还请见谅。” “公主心情不好?”韩信试探着问道。 阴嫚重新看向韩信,她本以为这人客套几句后就会离开,却不想他关心起自己的心情。韩信,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赤诚正直这四个字跟这个名字很搭。 韩信误以为阴嫚又误会了他,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公主与吕夫人母子分别,又跟丞相言语冲突,心情应该不太好。” 阴嫚恍然,竟没想到韩信会看出她心情欠佳。她按了按太阳穴,情绪外漏,可不是件好事。 忽然一枚青色的李子出现在她的眼前,阴嫚看了看李子,又看了看韩信,丢出两个字:“何意?” “信是想说公主要不要尝一尝新摘的李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些东西,或许能让心情变好一点。”韩信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收买我?”阴嫚嘴上说着却伸出手拿走了李子,咬了一口。 韩信也不恼,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 李子酸甜的果汁弥漫在口腔中,减轻了头疼带来的恶心感。身体的不适消失,她的心情自然也明媚了几分。阴嫚是个实话实说的性子,听到韩信的问话,大方承认:“好了点。大将军不但治军有方,对挑选果实也很有心得。” “公主喜欢就好。”韩信眉眼弯弯看起来很开心。 阴嫚狐疑,有这么值得开心吗? 许是李子开胃,阴嫚终于生出了吃饭的心思。本着不欠别人的原则,她问韩信:“大将军用膳了吗?” 韩信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没吃。 “那你运气不错,我也没吃。去我那用饭吧,就当还李子的恩情。”说完,阴嫚便以不容拒绝的态度把人带走了。 虽说是肚子饿了,但阴嫚食量太小只能吃一碗。下的一锅菜粥和两个馒头都进了韩信的肚子里。 看着大口吃饭的韩信,阴嫚想起了前几日的宴席,她的目光落在了韩信的肚子上,心道,这人的肚子怕是连了个黑洞。 韩信放下了碗,擦了擦嘴,发现阴嫚正在看他,脸上出现了尴尬之色,又变得坐立难安起来。他正欲解释,阴嫚却把话题引到了另一处:“大将军竟然听到了全部,难道不会生出跟丞相同样的疑虑—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公主是否别有用心,危及大汉。” “没有。信虽会因为公主与章邯关系匪浅进而怀疑公主的身份,但不会因此怀疑公主另有所图。”韩信坦诚直白,“以信对公主的了解,公主若心有不轨,汉军可以胜,但不会如现在一般全身而退。” “为何觉得汉军还会胜?”阴嫚看着韩信。 韩信眉梢上挑,嘴角扬起,理所当然道:“因为有信啊。有信在,汉军就不会败。” 这话如一阵狂风,吹散了盘踞在阴嫚心头的乌云。她笑了一下:“自大。” “信才不是自大。”韩信认真地反驳。 阴嫚看着眼前明亮而耀眼的青年,心想,难怪人们都喜欢年轻人,这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确实能给人带来好心情。她换了个话题:“连弩用得可趁手?”既然领了差事她自不会消极怠工,这几天改良了现有的弩机,使其使用起来更加方便了。 说起自己擅长的领域,韩信的眼神亮了起来,他先是总结了弩机改良后变得小巧轻便,更利于作战的特点,而后又兴致勃勃地追问阴嫚近日还有什么奇思妙想。 现在倒是知道怎么跟异性相处了,阴嫚看着韩信撇撇嘴心道,果然无论是谁,只要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里,就算天塌了都不在乎。 她摇了摇头说道:“倒是想到了不少稀奇的点子,但大将军也知道,战场之上实用为上。稀奇古怪的武器使用起来有门槛,普通兵卒难以操控,我还需要再斟酌一二。不过倒是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想一想该如何提高冶炼技术,让武器更加坚固耐用。” “言之有理。”韩信点头,“武器归根到底是要给普通兵卒使用的。上手快,耐使用才是最重要的。” “趁手的兵器或许种类单一,但兵种本身的作战方式,还有兵种之间的搭配则是无穷的。”阴嫚放下茶盏说道,“我想大将军应当能琢磨出一些有趣的作战方式。” 韩信颇为惊异地看向阴嫚:“公主如此信我?” 阴嫚又起了捉弄的心思:“不是大将军自己说的,有你在,汉军百战百胜吗?难道大将军刚刚是在逞口舌之快?” “没有!”韩信目光灼灼,否认道,“信从不夸大其词。”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阴嫚拿起手边的点心,“浪费可耻,就劳驾大将军帮忙解决了。” 阴嫚的话题跳得太快,韩信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食案上已经多了一盘点心。 “嘿,我这满府邸地找都没找到你,原来你跑到公主这里吃独食了。我可要谴责你了,大将军。”刘邦挨着韩信坐下,十分直觉地伸手抓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发出赞叹,“难怪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跑公主这里蹭饭,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 说着,他又拿起了一块糕点塞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来来来,陈平你也尝尝。” 第15章 听到陈平的名字,阴嫚觉得有些耳熟。她抬起头,只见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被刘邦拉着手,坐到了他身边。 陈平注意到了阴嫚的眼神,收起手里的糕点,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平见过公主。” 阴嫚微微颔首算是同陈平打了个招呼,又对刘邦说道:“太子和公主时常来此,我便准备了不少点心。如今太子和公主远赴栎阳,这些点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汉王若是不弃,可以拿回去分给诸君。” “那老刘我就不客气了。”刘邦嘿嘿一笑,搓着手,兴冲冲地问她,“在哪放着?我自己去拿,就不劳烦公主了。” 阴嫚:“……”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陈平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他咳了一声,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刘邦,努力把话题拉回来:“其实有件事情想请公主帮忙。” 无事不登三宝殿[3],我就说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来。阴嫚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不咸不淡道:“说吧。” 陈平:“是这样的,我与大王商议,觉得应当将西楚的细作送回楚营了。” 阴嫚明白陈平的意思,如今项羽刚从齐国的战场脱身,明日就会返回楚营。这时把范增越俎代庖的证据丢回去,就能在项羽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到时候再催生一下,项羽和范增的关系就土崩瓦解。没想到这几个细作在张良和陈平的手里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废物利用到这种程度真是绝了。 阴嫚:“原来是让我出使。” “公主意下如何?”刘邦问道。 阴嫚抿了口茶水,语气平平地回答:“出使楚营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若是有同行者,大概要辛苦他了。” 刘邦大手一挥:“公主放心。这次你和陈平一起出使。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把陈平推出来应付就好了。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多干几次就好了。” 陈平正在喝水,冷不防被刘邦拍了一巴掌,顿时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拱手:“咳咳咳,大王,咳,得大王信任,咳咳,平不胜感激。” 阴嫚看着坚强道谢的陈平嘴角抽搐,你也太拼了吧。 转头时她注意到韩信眉头不展,神情中隐隐泛着担忧之色。阴嫚狐疑,不会是在担心我会搞砸这件事情吧?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 第15章 晨光明媚,空气尚好。 阴嫚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向前院走去,路上遇到了韩信。 “公主。” “大将军。” 韩信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对阴嫚说:“项王性情刚烈易怒,但极为看重脸面,若是将自己的生死与他的脸面连在一起,便不会有危险。” 似乎是担心阴嫚误会,韩信又做了补充:“信并非小看公主,只是想帮公主……” 阴嫚从困惑变为讶然,她没料到韩信会来提点她。自打从昏迷中醒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别人的主动帮助,这感觉倒是有些奇妙。看着紧张的韩信,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小小的弧度,轻声道:“谢谢。” 冷不防地听到自己的道谢,韩信怔怔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表情?阴嫚不满地想,我承认自己嚣张任性,但不至于连谢谢都不会说吧。不过看在你帮忙的份上,就不计较了。她又道:“陈中尉还在等我,先走了。” “哦。”韩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阴嫚眉头微挑,这人真是兵仙吗?好呆啊。 古代的出行真的不方便,交通工具落后不说,连道路也是坑洼不平。每颠一次,就让坐在马车里的阴嫚有一种骨头错位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阴嫚一行人终于到了楚军大营。 阴嫚按了按自己的腰庆幸地想,我的腰间盘是保住了。 只不过楚汉交战,心平气和的交涉本就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还要跟陈平联手设计项羽和范增。如预料中的一样,光是见到项羽就要费些力气。但好在陈平提前打听清楚,范增今日与魏国使臣见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范增不在,给他们发挥的空间就更多了。 依照计划,她伸出手挑起帘子,轻言慢语道:“今日前来不过是送几个人,替汉王捎几句话罢了。既然项王不在,那就有劳这位将军代为传达了。对了陈中尉,汉王要说什么来着?” 陈平答道:“回公主的话,是‘项王要取刘某的性命,尽管来便是。只是暗箭伤人实在不光彩,刘某还是希望与霸王在战场上明火执仗的厮杀一番,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话已经带到,我也懒着与无耻之辈多说一个字,那几个刺客给他们留下,我们回去吧。” 阴嫚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每一个字都透露着极致的蔑视,让人萌生出一股被羞辱的感觉。刚刚还得意洋洋的楚将脸色铁青,一双虎目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好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敢在本王的大帐前污蔑本王,就不怕血溅三尺吗?”那声音如闷雷,音调不高,但令人心生畏惧。 楚人纷纷面露喜色高呼大王。 雪白的马蹄出现在阴嫚的视野中,乌骓马不愧为青史留名的名驹,皮毛黑而油亮,四肢线条流畅,令它充满了力量美。 再看向马背的项羽,虎背熊腰,剑眉冷眼,仅仅是被他盯着就感到了无限压力。 阴嫚却笑了一下,我这时间掐算得不错,第一个角入场了。 “怎么哑巴了?你这妇人刚刚不是很能说吗?”项羽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中夹杂了几分不屑与嘲弄。 “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项王留步,我等该回去了。”她无动于衷,对着陈平说道,“陈中尉我们该走了。” 项羽自不会放任他们离开,宝剑出鞘,白光一闪,陈平的惊呼随之响起:“项王您这是作甚!” “污蔑完人就想走,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事情。陈平你这叛徒莫不是忘了自己还欠本王一条命?”锋利的宝剑在陈平的颈部留下一条细小的血痕。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阴嫚提醒道,“况且良禽择木而栖[1],陈中尉又不是做了项氏的家仆,想去哪是他的自由。项王如此,未免有失风范了。” 项羽这才正视阴嫚,却在看清她的脸后愣怔片刻。黑发红唇,与苍白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被这双黑瞳盯着时,更是让她、他无端想起了子婴临行前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慌张,只有未能力挽狂澜的遗憾,还有对他的同情。 他堂堂西楚霸王,竟然被一个快要死的人同情,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好不容易淡忘了那股耻辱感,如今却又被眼前的女人勾了起来,这令他很是不快。 “你是谁?”项羽将剑对向了车中的阴嫚,“跟秦人是什么关系?” 若是常人早就被项羽的阵仗吓到了,但对阴嫚这种生死看淡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轻描淡写道:“项王的仇人吧,毕竟您杀了我不少亲族呢。至于跟秦人有什么关系,自然是秦楚联姻的产物了。” 一时间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既然项王来了,那我就再说一遍。想要取汉王的命可以在战场上厮杀,请不要再耍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汉王又不是那毫无反抗之力的义帝,您看,派去的刺客被人抓到又送回来,这不是很丢脸?” 项羽的剑向前递进:“你们以为随便抓两个人送来,本王就会认吗?” “认与不认不都是事实?”阴嫚拨开面前的剑,朱红色的蔻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丹青史书总会留下记载。这是您杀了我,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我觉得项王不是敢做不敢认之人,莫不是其中有误会?” 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说有人越俎代庖,企图架空项羽。 “放肆!”楚将怒斥阴嫚,“妖女休得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难道说了真话就是挑拨离间?”阴嫚掩唇,看向沉默的项羽。 她想,项羽这个人疑心病重,刚才楚将极力呵斥她的举动就已经勾起了项羽的疑心。 但项羽此刻不会发作,一来御下无方说出去丢人,二来是要稳定自己在军中的威严,不能让围观的楚卒看出他这个大王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了。 基于以上两点,项羽是不会杀了她和陈平。毕竟杀了他们,只会为他招来恼羞成怒欲盖弥彰的风言风语。项羽现在只能咬死不认。 只见项羽一剑捅入刺客的胸膛,杀了刺客、他抬着下颌看向阴嫚:“想要往本王身上泼脏水,痴心妄想。回去告诉刘季,是他该收收心思。” 阴嫚眉眼弯弯,又丢一个炸/弹:“看来这一切都是魏豹向项王投诚的自作主张。既然误会解除,那我们就战场上见了。” 看着阴嫚那张恶意满满的笑容,项羽攥紧了拳头。但比起被敌人挖苦,他更是恼怒于被自己人蒙在鼓里。 “疯女人!”项庄啐了一口唾沫,追着项羽进了大帐,“大王你就这么把他们放了?他们——” 项羽一把抓住了项庄的衣领,迫切地追问:“项庄你实话告诉本王,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6章 “就,就是刺杀啊。刘邦死了,京索两地的汉军肯定会生乱,届时我们就能乘胜追击了。”项庄莫名其妙,“大王你怎么了?” “为何无人告诉本王!” “您当时在齐国作战,亚父说战场瞬息万变,一来一返易错失良机。故而我们便先下手,打算事成之后再告诉您。” “那本王为何现在才知道?” “因为事情也没成啊。” 项羽火冒三丈:“那魏豹又是怎么回事?” “魏豹见事不妙,向楚国投诚。” “我为何又不知道?” “魏豹首鼠两端,所言不可全信,我自然是要调查清楚后才能告诉你。更何况你是今日才到,我怎么告诉你?”范增走了进来,蹙着眉头,“事情我全都听说了。这分明是陈平使的离间计,欲使我等不和,动摇军心。” 可项羽已经听不进范增的话了,他现在满心都是被亲近之人蒙蔽的愤怒。项伯的话回荡在他耳边:“范增在楚国威望颇高,若是他忠心大王还好。可他若是心怀二意,到时候大王身边可信之人还有多少?” 当初我能斩钉截铁告诉叔父无需多虑,可现在呢?项羽问自己,我还能如此心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吗? 范增怒斥:“你瞅瞅你现在还有个大王的样子吗?” “本王无王之仪态,莫不是亚父有?”项羽盯着范增。 项庄震惊:“大王你在说什么呢?亚父所做一切都是为你好啊!” “为本王好?”项羽怒极反笑,“那本王该给亚父赔个不是了!” 看着甩袖离开的项羽,项庄欲追却被范增叫住了。范增对项庄说道:“我有件事情要你去做。你附耳过来。” 项庄听完后,惊讶道:“可是大王说了,不能杀——” “听我的!今日陈平和芈欢几句话就让大王心神大乱,这两个人不容小觑,把他们留给刘邦必成大患。就是因为上次大王心慈手软,在鸿门宴上放跑了刘邦,才成今日之局。现有机会削弱他,决不可再放过机会!”范增眼中划过一丝狠辣。 项庄迟疑:“可是大王现在——” “不过是嫌我管得太多,闹脾气罢了。我与他说开便是。趁着陈平身边有个累赘,你速去截杀他们。” 项庄想了想,亚父总归是亚父,与大王感情深厚,总不会闹得不可开交。他抱拳领命带着一队人马从楚军大营飞奔而出。 青草被马踩过,被车轮碾过,绿色的汁水渗入了土地。 陈平骑在马上感慨:“今日之事让人心惊肉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2],”阴嫚勾起嘴角,“杀身成仁未必不是一桩美谈。” 陈平干笑了一声,又道:“项羽疑心已起,我们也算是成功了。” 阴嫚:“是吗?我觉得还差了点。” 陈平愣了愣。 “深入敌营,却带了我这个柔弱的妇人,不就是为了引范增动手吗?”阴嫚笑了一下,“中尉,你可不要把我当成愚笨之人。” 看到阴嫚戏谑的笑容,陈平心底泛起了嘀咕,他怎么觉得公主怪怪的? 阴嫚看向夜空,感叹道:“人还真是奇妙,被人叫久了父亲,就真以为自己是别人的父亲了。殊不知即使是亲生父子也会刀剑相,也会有互为仇敌的一天。” 第16章 一支箭擦着阴嫚的鬓角扎进了马车的木板上。但她依旧波澜不惊地对陈平说:“来了。中尉你该说两句了。” 陈平:“……” 陈平:“斩杀来使,项王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大王傲视群雄,何惧人言!陈平小儿拿命来!”项庄大呵一声,带人冲了过来。 短兵相接,双方在楚汉交界处打成一团,分不清敌我。断裂的剑跌落在草地中,黏稠的鲜血盖在草茎上,原本安静的山道顿时变得杀气四溢。 阴嫚端坐在马车上,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人佩服。 马车的门被项庄粗暴地推开,他伸出手,欲将阴嫚拖下马车。然而在下一秒,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短箭。 阴嫚收起袖箭,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对项庄说道:“项将军,过于小瞧你的对手,会死的。” 项庄连话都来不及说,就摔在了地上。没了主心骨的楚军见状溃散而逃,但他们很快被闻讯而来的汉军援兵尽数抓获,押送到陈平面前。 陈平看着躺在地上的项庄,迟疑道:“项庄这是……死了?” “他是重要的棋子,在没有发挥作用前,我是不会让他死的。”阴嫚注意到了陈平胳膊上的伤口,“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成大问题。”陈平撕下布条,在胳膊上草草地拦了几道,用以止血,冲着她抱拳,“今日全身而退全仰仗公主,平不胜感激。” 阴嫚哦了一声,不做任何表态。毕竟她心如明镜,在陈平的计划中,就算自己不出手,他们今天也会平安无事。 “中尉,人已经全部拿下,现在该如何处置?”校尉行礼后询问。 陈平摆出一副大国使臣的姿态:“谅你们是不知情的,今日就放你们一马。回去告诉你们大王,管好自己的下属,免得丢了自己的脸面。”他抬了抬手,让这群楚卒把项庄抬回去。 阴嫚冷眼旁观,这套组合拳下来,项羽和范增共患难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禁感叹,自以为是的爱总会以悲剧收尾。 “好,很好。项氏中人本就对范增颇有微词,只是碍于项羽的面子才没发作,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他接二连三地背着项羽对我下手,定会被项羽那小子猜忌。”刘邦抚掌,一脸得意,“接下来我们就静观项氏内斗好了。” 阴嫚抿了口茶水,静静地听着刘邦的“获奖感言”。 “对了公主,我听陈平说你会无弓射箭,还重伤了项庄?”刘邦满眼好奇地看向她。 “并不是无弓射箭,我只是将弓弩的体积缩小到了几寸而已。”阴嫚将袖箭摆在案上,“本打算找个时间试试威力,刚好项庄送上门了,就拿他练了练手,没想到效果不错。趁此机会我就把它送给汉王做防身武器吧。” 刘邦把玩着箭筒,问她:“这东西怎么用?” “将箭筒佩戴在手腕处,戴上指环,然后将箭插入箭筒,最后——”阴嫚顿了一下,等刘邦对准不远处的青铜灯台后,才继续说道,“最后抬起戴着指环的手指就可以了。”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刘邦的袖子飞出,在众人眼前快速划过,叮的一声,青铜烛台应声倒地。 刘邦眨了眨眼睛,惊讶极了:“乖乖,这东西好生厉害。公主你当真是鲁墨再世!” 阴嫚淡声道:“汉王谬赞了。雕虫小技尔,与两位机关大家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哎,这要是雕虫小技,还有什么能称为惊世大作?你就不要再谦虚了。”刘邦忍不住对着群臣吐槽,“你们一个两个的如此谦虚,显得我老刘太自满了。” 陈平含笑:“大王是自信并非自满。王有自信,则上下信心十足,自当战无不胜。” “还是你会说话。是不是跟卢绾学艺了?”刘邦笑道。 还没等陈平申辩,卢绾先开口道:“唉?大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老卢只会拍你马屁似的。” “你们看看,这人不经说,还生气了。”刘邦指着卢绾笑道。 宴席上的众人也纷纷笑出了声。 而阴嫚只觉得自己仿佛误入了一场老友叙旧的酒局,热闹喧哗充满了人情味儿。她看向主位上的刘邦,一时也分不清,对方的开心到底是在伪装还是真情流露。 或许是人有两面,心有阴阳,寡恩温厚并不矛盾。阴嫚收回了视线,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未完成的事情。 黄昏日暮鸟还巢,独倚阑干梦前尘,千思百转,心有怨。 阴嫚实在睡不着,便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她坐在廊下,手臂搭在凭几上,翻阅着随身携带的册子,偶尔添上几笔以做补充。 西楚一日游,让她发现古代的通讯手段实在是单一了。尤其是在紧急情况下,传讯手段就只剩下发射鸣镝,但若在嘈杂的环境中鸣镝的声音很容易被忽略。所以还需要扩充通讯手段,以备不时之需。 她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想起来当年曾经向父皇敬献过烟花。不过烟花后来被王翦老爷子改成了火信,用在了战场上。但改良的配方是绝密,就连她也不知道制作流程。再后来这方子就跟着咸阳宫一起消失在大火中了。 想到这里,阴嫚不禁在心里骂胡亥败家子,东西都守不住,要你何用? 仆从捧着几个罐子走进了院子,轻声询问:“公主,这些该放到哪里?” 阴嫚抬起头,环顾四周,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对仆从说道:“就放那吧。” 三个深色的罐子依次摆放在书案上,她摆了摆手让仆从离开。 第17章 阴嫚打开其中一个罐子,取出一小块木炭放在研钵中,认真地研磨。将所有原料都磨成了粉末后,阴嫚按照配比混合。 刚准备把混合物倒进竹筒里,阴嫚又想起一件事,她似乎忘了加铜粉了。但她又想,算了,今天做的只是试验品,能窜上天炸开就谢天谢地了,颜色什么的还是等等考虑吧。 她将粉末倒进了竹筒,用泥土密封后,点燃了引线。嚓的一声响起,烟花没出现在天上,倒是出现在引线上。绚丽的火花,在昏暗的夜色中引人注目。 阴嫚无语,信号弹开在地上,难不成要让楚汉的兵卒相亲相爱地围着火花吃西瓜? 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项羽和刘邦手拉手围着烟花跳舞的画面,一股恶寒顿时窜上心头,令她直打哆嗦。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这简直是噩梦。她晃了晃脑子试图让自己忘记那可怕的画面。 “公主?”韩信困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什么?” 阴嫚叹了口气,回答道:“失败品。” “失败品?”韩信更加疑惑了。这样好看的东西,怎么会是失败品呢? 阴嫚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继续说道:“大将军应该听说过,秦军有一物,燃之有响,抛之有光,无惧风霜雨露,可百里听闻。” “我知道!是秦军专用的火信。据说是王翦改良的,但是现在已经失传了。”韩信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公主你会做?” “不会。”阴嫚面无表情地指着地上燃烧的烟花,“所以我说它是失败品。” 韩信:“……其实公主做成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可以拿来当庆祝的礼器。” “哦,原来我只配做礼器。”阴嫚面无表情道。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韩信连忙解释:“不是,信不是这个意思。信是说,说——” 见韩信急得语无伦次,阴嫚忍俊不禁:“大将军你这么好骗的吗?” “公,公主你是在——” “自然是在捉弄你了。日子无聊,总要找点乐子。”阴嫚捏着下颌打量着韩信,调侃道,“大将军这一逗就面红耳赤的模样,想必会很讨将军夫人的欢心。” 韩信一哽,说不出话来。 即使隔着一层霞光看韩信,阴嫚也能看到对方羞红的脸颊。那鲜艳的红色从面颊蔓延到耳根,又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最后钻进了衣领。看着化身煮熟螃蟹的韩信,她眉头扬起,这么纯情的吗? 要知道秦汉时期民风淳朴大胆,在男女关系上更是开放,私奔私生子什么的更是司空见惯。最有名的当属后来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主打一个及时行乐,从不委屈自己。 如此一看,韩信不只在汉军里是一股清流,放眼整个时代里也是独树一帜。阴嫚感叹,这大概就是兵仙的自我修养吧。 她也不打算为难这个纯情的孩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问:“大将军找我何事?” 韩信似乎还没回过神,愣愣地看着她。 阴嫚无奈只得提高音量:“大将军回神了!” 韩信这才如梦初醒面露尴尬。 “找我何事?”阴嫚又问了一遍。 “我,我,我那个——” 见韩信结结巴巴,阴嫚随口一问:“想要袖箭?” “嗯!”韩信用力地点头,又用着期待的眼神看向她,“可以吗?” 阴嫚:“……”怎么有一种被小动物碰瓷的感觉? 第17章 阴嫚看着书案上的六枚火信,自嘲地想,花了三四天才做出六枚,我这效率堪称“神速”。 “公主又造出新鲜玩意了?”刘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看到书案上的火信后,刘邦毫不见外地抓起一枚火信。他先是在手里掂了掂,在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捏着引线,抬头问她:“这玩意怎么用?” 阴嫚拿起另一枚火信,走到院子中央,在点燃引线后,将火信向空中一抛,随着尖锐的爆鸣声响起,一朵金色的烟花绽放在空中。 刘邦睁大眼睛,看了看天空的烟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火信:“好家伙,这小东西竟然这么厉害!” “这是当年秦军使用的火信,用来传递军情或者示警。”阴嫚又说道,“不过现在物资紧缺,材料有限,我只能做出六枚。而刚刚用了一枚,现在就只剩下五枚,汉王要谨慎使用。” “你怎么不早说!”刘邦痛心疾首,给人一种买东西买亏了的感觉。他将剩下的火信揣在怀里,一副怕被人抢了的模样。 阴嫚:“……”倒也不必如此宝贝。她又问道:“汉王来此,所为何事?” 刘邦头也不抬道:“啊,这个啊。韩信要出发了,我琢磨你和韩信关系不错,叫你和我一起去送送他。” 阴嫚有些恍然,原来已经到韩信北伐的日子了。她看着书案上的袖箭心道,还好把袖箭做完了,不然我可就失信于人了。 她到城门的时候,韩信正在整顿队伍。 此时的韩信不见往日的拘谨,铁甲宝剑在身,冷面肃容立于军前,俨然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将军。不过在看到她和刘邦后,韩信又眉开眼笑起来,从冷面大将军变回那个熟悉的小青年。 “大王,公主。”韩信翻身下马,来到了她和刘邦的面前。 刘邦拉着韩信的手嘱咐韩信。大到行军打仗要注意安全,小到吃穿用度不要委屈自己,事无巨细之程度,堪比亲爹。不对,亲爹也没有这么仔细。 阴嫚的话就没有那么多,她只是将袖箭交给了韩信,说道:“希望你用不上它。” 韩信接过袖箭,郑重道:“信会好好爱护它的。” 阴嫚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我怎么有一种“答非所问”的感觉?但没等她捋清楚缘由,韩信已经结束了寒暄,率军出发了。她抿了抿嘴,行吧,下次见面再说吧。 不过,她一转头就看到刘邦正在打量她,那眼神看得她毛毛的。 “我脸上有东西?”她试探地问。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1]。’”刘邦戏谑道。 阴嫚面色一僵,想到了老刘的好色属性,登时一股恶寒窜上心头。她果断决定有多远跑多远。于是当天下午,她就自请押运辎重了。 刘邦看着疑似落荒而逃的阴嫚满腹疑惑,荥阳里有什么东西吓到她了吗? 后来他把这事讲给了陈平和子房,然后他就在两人谴责的目光中顿悟了。 但他又觉得很冤,他可以对天发誓,他对这小公主不感兴趣! 然而陈平和张良却是一副“大王你不要解释了,我们都知道,但这次请你克制”的样子。 刘邦欲哭无泪,你们真的误会我了!我喜欢的是丰腴妩媚的美人,并不喜欢她这样的! 奈何他前科太多,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刚踏入京县,阴嫚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道,莫不是范增在臭骂陈平的时候把她也捎上了?啧,真是个暴躁的小老头,他难道不知道过刚易折吗? 就在她神游太虚的时候,如雷滚动的马蹄声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循声看去,竟有一队骑兵向他们冲来。 阴嫚心头咯噔一声,糟了。 “楚人来了!楚人来了!”征发的民夫中传来满是恐惧的喊声。有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竟脱离队伍逃命去了。 “回来!不许逃!”百将大喊道。 然而,陷入恐慌的民夫根本不听百将的指挥,一股脑地逃向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一人骚动,全军骚动,汉卒也开始逃命了。 阴嫚抽出佩剑斩杀了一名逃卒,凤目扫过众人,冷声道:“谁敢跑,我就让谁先死!从现在开始,伍长监督同伍中人,有逃兵就地斩杀,若放走逃兵全伍同斩!” 汩汩流血的尸体,泛着寒光的长剑,无一不在向众人声明一件事情。眼前人绝不是在说笑,她真的能杀死每一个逃卒。在震慑下,汉军的溃散得到了遏制。 好在楚骑距离尚远,阴嫚还有时间做安排。她瞄了一眼地形,汉军所在的位置背临沟壑,楚骑无法从后面偷袭。 她快速思考了一番后,下令:“放鸣镝求救。盾兵一字阵,弓兵就位后立刻放箭,民夫收集箭矢供给弓兵,务必将楚骑拦在五十步之外。” 五十步,既是弓弩的有效射击范围,又能防止骑兵的长矛伤到己方。这是此时最有用的拦截方式。 不过箭矢总有用尽的时候,她得在箭矢用尽前,逼这群人下马。 阴嫚从袖口摸出一小串鞭炮。做完火信剩了些材料,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她就做了这一小串鞭炮。 但这串鞭炮实在太小,炸伤人大约不行,不过用来惊吓马匹足够了。她将鞭炮缠在箭矢上,向楚军的方向射去。 鞭炮炸开,火星四溅,战马受了惊,扬起了前蹄,将背上的主人掀了下去。战马不听指挥令楚骑的攻势减弱。 第18章 阴嫚趁着楚骑出现骚乱,翻找出了猪油并引燃了它。她有找来几根布条,缠在了箭上,最后用燃烧的猪油点燃了布条。 如此,一支简易的火箭就做好了。她让民夫按照她的法子制作火箭,再让弓兵把火箭射出去。 一场火雨在阴嫚的指挥下准确无误地砸在楚骑身上,楚骑落荒而逃,局势彻底反转。 趁着汉卒士气大增,阴嫚立刻下令:“弓弩停手,短兵扑杀,盾兵矛兵相互配合,从两侧包围,不得放过一个楚人。” 旗手战旗一挥,两名屯长立刻明了,一人高呼随他包围,一人高呼随他扑杀楚军。 阴嫚站在原地,拉弓搭箭,射杀那些还在指挥作战的楚军军官,致力于让楚军乱上加乱。 民夫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战鼓,正卖力地敲鼓助威。 押运队近一百五十人,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一支战力中下的押运队伍,竟全歼装备精良的楚骑。这不仅让敌人感到讶异,也让闻讯赶来的自己人目瞪口呆。 骆甲看着正在打扫战场的同袍,困惑地看向自己的偏将:“你确定他们发鸣镝求救了?”我怎么觉得他们一点也不需要救援呢? 偏将也是一脸疑惑。 不过看到此情此景,骆甲不禁有些好奇这支队伍的押运官。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能带领押运队伍击败了楚骑?他想象着对方的模样,或如樊将军一般高大勇猛,或如灌将军一般年轻有活力,亦或是如诚信侯一般运筹帷幄? “骆校尉,”一个屯长抱拳,“押运官和百将在前面,小人带您去。” 于是,骆甲满心期待地跟着屯长去拜见押运官。 “……此次战役收获颇丰,斩获战马……” 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骆甲抬头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商议事情。 引路的屯长对他说道:“校尉,那就是我们的押运官。” “体型高大的那位?”骆甲问道。 “不是不是,”屯长连忙否认,接着又用着钦佩的目光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这位才是我们的押运官。” 骆甲讶然,他从未见过如此瘦小的将领。一个柔弱的妇人,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妇人带着战力不高的押运队伍打败了楚骑。 屯长上前禀告道:“公主,百将,郎中骑兵的骆校尉来了。” 公主?莫不是那位风头正盛的芈欢公主?骆甲在心里泛起了嘀咕,要知道这位公主在军中的风评是真的不太好。 虽说他理解有才华的人都有点怪脾气,但公主的性格实在不敢恭维。可公主一来就罢免了一个屯长,又跟樊将军生了不快,还打伤了樊将军,足以见得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一想到自己在公主的手底下做事,骆甲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命苦。 在他胡思乱想时,公主已经转过头看向他,问道:“你就是骆甲?” 那声音冷冽刺骨,却又清神醒脑,让他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出,恭敬道:“末将郎中骑兵校尉骆甲,参见公主。” 可就在四目相对时,骆甲的心猛地跳了起来。那剧烈的跳动让他有一种心要撞开肋骨,从胸口跳出来了的感觉。 他想,像,真的太像了。 尤其是被这双纯黑色的眼眸注视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追随大公子的那些日子…… 第18章 边塞,苦寒之地也。隆冬未至,却已是萧条破败之景。 在天地相接处驶来一辆马车。马车停在了土坡下,一个妙龄少女跳下了车,她看向山坡,只见那里站着一个人。那人像一棵胡杨树,忠诚地扎根于边塞,永远守卫着自己的家乡。 年轻的大秦公主想,有蒙将军在,自己的兄长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次风波。 夕阳投射出一片绚烂的余晖,让着荒凉之景多了几分色彩。 “公主怎么来了?”蒙恬在见到阴嫚后,刚毅果断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为何不能来?阿兄在这里戍边,我作为妹妹来探望有何不可?”阴嫚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坏笑,“蒙将军是不是见我来探望阿兄,想到自己却无人探望而嫉妒了?” 蒙恬一哽,半晌才说道:“不是。公主误会了。” “哦?原来是误会了。蒙将军一点也不想念家人。”阴嫚故意拖长尾音说道,“既然如此,那给蒙将军的家书我就带回去了。” 蒙恬看向阴嫚。 阴嫚回以天真的笑容。 蒙恬无奈地唤了一声公主。 阴嫚这才笑嘻嘻地将信交给了蒙恬。 蒙恬收起信件,小心地塞进胸口,对阴嫚笑道:“多谢公主。不过边塞气候恶劣,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才来就赶我走。难道不应该请你的信使吃顿饭吗?蒙将军好生小气。”阴嫚不开心道。 “公主恕罪。” “好了,我又不是来找麻烦的。”阴嫚摆了摆手,“你们啊,太古板了。”她张望了一圈没看到兄长,又问道:“我阿兄呢?” 蒙恬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握着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仔细斟酌:“大公子他——” “他怎么了?”阴嫚屏住呼吸,心提了起来,不好的念想从脑子里闪过。 蒙毅:“他带人去猎杀附近吃人的野兽了。” “打猎啊,早说啊。害得我白白紧张一场。”阴嫚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震惊道:“你说我阿兄打猎去了?”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那个温文尔雅的兄长,他,打野兽?” 蒙恬认真地点头,并向阴嫚分享了他第一次看到大公子冲进敌营嘎嘎乱杀时的心情。 听着蒙恬的讲述,阴嫚觉得整个世界都魔幻了。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扶苏吗? 但阴嫚又想,这个时候被“名声”耽误的人多了去了。 就比如孔子,谁能想到他是一个一米九,能单手驾车的山东大汉啊。而且老嬴家的祖宗一个赛一个的猛,优秀基因总会遗传到后代身上。这么一想,她那一向以理服人的阿兄变成用拳头说话的猛男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欢呼声由远及近。阴嫚循声望去,一群人骑着马缓缓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驴车上是各式各样的野兽。她看向走在最前面的人,猛地睁大眼睛,这个皮肤黝黑,龇着大牙乐的人是谁! 那人感到了她的目光,猛地转过头厉声呵斥道:“谁叫你来的,回去!” 还没等阴嫚回嘴,一股失重感传来,她跌进了无边的黑暗。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一缕阳光落在她胸口,将胸口晒得暖暖的。 在雀鸟的鸣叫中,阴嫚才渐渐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她押运粮草受到敌袭,组织反抗,清理战场后来到京县休息。 还真是疲劳过度,竟然做了梦。阴嫚按了按太阳穴。 不过,亲眼看到雪媚娘变成脏脏包也太有冲击了。但是老哥你也太凶了,她撇撇嘴,你那傻狗的模样早就跟着蒙将军的奏报一起到了父皇的手里,全家都知道你在边塞多放飞自我了。 阴嫚慢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梳妆打扮。一出门,她就看到有两个人在打量她的院子,见她出来后马上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她猜,那两个人应当是生活在京县的百姓。他们好奇她是谁,但又担心她是个脾气不好的大人物,所以只敢远远地观察,不敢靠近。 马蹄踏在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条枣红色的马腿出现在阴嫚的眼前,沉稳的男声响起:“公主,将军有请。” 阴嫚抬头看向眼前的骑兵。她记得这人是郎中骑兵的校尉,好像姓骆。按理说她应该记不住这么多的,但自打见到这个人起,她就觉得此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那并非源于儿女情长,而是源于一种追念。 阴嫚想不到这人透过她看到了谁,也懒着去想。她一如往常地冷淡道:“带路吧。” 在来的路上,阴嫚总能感受到兵卒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好奇的,敬佩的,没有恶意。隐约间她还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哎哎哎,那个就是公主吗?就是昨天打得楚人还不了手的公主?” “是她!这样漂亮的妇人我是不会忘的!” 话音刚落,身边的人立刻发出嘘声,惹得那名年轻的兵卒面红耳赤。 “不过话说回来,公主生得这般好看,又会打仗,难怪昨天骆校尉眼睛都看直了。” 阴嫚看向引路的骆甲,只见对方脚下一滑差点闪了腰,又心虚地瞄了她一眼,想来也听到了兵卒的闲谈。 “去去去,骆校尉跟他家婆姨感情好着呢,乱说话当心校尉抽你们。要我说,校尉就是看到公主算半个老秦人觉得亲切而已。” “说的也是。校尉是秦人,好像以前也是个官。说不定跟公主在咸阳见过?” 第19章 秦人?阴嫚重新打量眼前的骆甲,高大魁梧,擅长骑射,确实是秦人的特征。就在一瞬间,眼前人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一个人影重合。她想起来了,这个骆甲曾经是兄长身边的扈从。 原来还有人逃出了那场劫难。这是她自醒来以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至少,还有一个人能记得那些旧事。 就在阴嫚出神时,这群兵卒的话题从骆甲跑到了灌婴的身上。 “你说咱们将军是不是对公主有意思?” “我看是。我看他一天到晚总念叨公主,他肯定对公主有意思!” “不过我听老五说公主刁钻跋扈,虽然不骂人,但挖苦起人来也够受。樊将军那样威武的人在公主面前都吃瘪,咱们将军能受得住吗?” 众人诡异地沉默了,最后有人一拍大腿:“当然受得住!打是亲骂是爱,我跟我家婆姨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跟你们说——” 然而还没等这位前辈传授完经验,他就被人一脚踹在了屁股上,扑在了阴嫚的脚前,五体投地的样子像极了池塘里的□□。 阴嫚顺着这人飞来的方向看去,瞧见了灌婴。不知道他是气的还是羞的,又或者二者皆有,总之他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将军麾下倒是自由。”她收回目光淡淡道。 灌婴怒视碎嘴子的兵卒们,一群人顿如鸟兽散。地上趴着的仁兄更是连裤子都来不及拍,顶着一个脚印逃了。 但阴嫚知道这群人跑不了了,因为骆甲追上去了。她在心里为这群兵卒默哀三秒。 “那个,你有没有听到——”灌婴凑上来,小心问她。 阴嫚眉头微挑:“听到什么?听到你的兵卒说你对我有意?” “不是!绝对没有!我对公主没有非分之想!我可以对天发誓!” 灌婴直接来个否认三连,那划清界限的模样就好像她是近之必死的不祥之物。但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是个不祥之物。不过被人这么嫌弃,阴嫚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于是故意道:“将军难道不知道越是否认就越说明心里有鬼吗?” 灌婴顿时面露惊恐,就差逃离地球了。 阴嫚这才心满意足,说起了正事:“你找我是想问昨天的事情?” 见阴嫚放了自己,灌婴松了口气,点头。 “昨日不过是侥幸罢了。京索一带无山林灌木遮挡,楚骑无法近距离突袭,让我有时间做安排,此为一幸。辎重中物品齐全,此为二幸。楚骑大意,此为三幸。若无此三幸,我今天怕是没办法站到这里跟你说话的。” “岂能尽数推到幸字上?”灌婴立刻开口反驳,“公主临危不乱才是制胜关键。” 没想到还是个正直的小青年。阴嫚挑眉。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落在身上,烤得人难受。阴嫚受不住,打算跟灌婴说一声,她回去休息了。然而她还没开口,灌婴就先塞给了她一个李子。她挑眉看向灌婴。 灌婴十分自然地说道:“看你没精神,我就猜你应当是苦夏了。我正好有两个李子,给你一个。” “给我?”阴嫚狐疑地看向灌婴,自己的喜好一向隐藏得好,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个时候浪漫主义小说的经典台词从她的脑子里飘过。 见阴嫚看自己的眼神变得奇怪,灌婴连忙解释:“不是我!是大将军说的,你不耐暑气,容易食欲不振。吃不饱心情就差,我琢磨着你心情差了就更爱挤兑人了,我可不想被你挤兑……” 之后的话阴嫚就记不住了,她盯着手里的李子发呆。那李子饱满圆润,在阳光下宛如一块上好的翡翠,确实很像韩信当初给她的那个。 第19章 西魏的李子清脆爽口,咬上一口酸甜的汁水便充盈在唇齿间,引得人垂涎三尺,回味无穷。可韩信却觉得这李子没有在荥阳时吃的那个好吃,但要他具体说出哪里比不上,他又说不清楚。 长廊之外是魏国的奇花异草,远处的柳树披上了一层细纱,在风中挥动着柔软的枝条,像极了记忆中的发带。一抹浅紫色的身影从回忆深处走出,女人的容貌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直到看清那人的全貌后,韩信不禁一愣,青色的李子从手中滚落,砸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惊讶地想,怎么会是她? 韩信捡起李子,又咬了一口,压一压心里的惊涛骇浪。结果刚一转头,他就对上了曹参的大脸,吓得他差点从长廊上栽下地。 “曹将军为何不出声?”一天被惊两次让韩信觉得不舒服。 曹参解释:“在下见大将军面露沉思,猜测大将军应当是在思考军情,担心冒然出声会惊扰大将军,故而未出声。” 压根没想正事的韩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曹将军找我何事?” “在下是为如何处置魏王夫妇而来。” “魏王夫妇?” “正是。”曹参说道,“魏王背叛了大王,按律当斩,但在下担心杀死了魏王会使诸侯的反抗更加激烈,不利于汉军接下来的作战。” 韩信的注意力渐渐回到了正事上,他正色道:“依曹将军所言该当如何?” 曹参:“留下他们夫妇二人的命,一来保证诸侯不会拼死抵抗,二来也能彰显大王的仁德。” “也好。就按曹将军说的来办。”韩信又道,“另外我还想请大王调兵,助我攻赵代两地。” “是否有些匆忙?”曹参有些迟疑,“攻魏之后,大军还未休息。” “兵贵神速。”韩信斩钉截铁道,“荥阳虽然易守难攻,但粮草是从敖仓一带而来。若楚军绝了粮道,荥阳不攻自破。我们要赶在荥阳失守之前尽快平定诸侯。” “敖仓,广武有重兵把守,粮道又岂会被轻易断绝?” 见曹参有些不信,韩信提醒道:“曹将军可还记得巨鹿之战?” “怎会不记得!”曹参用着钦佩又畏惧的语气说道,“那可是项羽的成名之战!” “当年王离因甬道屡绝,将大部分的兵力投入甬道。结果项羽主力强攻之时,主力来不及回援,王离因此兵败自尽。”韩信看向曹参,问道,“将军以为今日之汉军相比于昔年之秦军如何?” 曹参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地问韩信:“难道荥阳必失?” 韩信笃定:“必失。”但他冲曹参笑了一下,“但只要大王和曹将军愿意相信信,信能在数月之内拿下北方。” 曹参猛地看向韩信,那眼神中有震惊,有怀疑,但最后都变成了信任。在深吸一口气后,曹参抱拳:“既然大将军有此自信,在下必竭尽全力助大将军事成!” “那便辛苦曹将军了。”韩信回礼。 潮湿的风席卷了整个长廊,韩信攥住了风,心道,待诸侯必,青史之上,必有我名! 雨滴变得稠密,屋檐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迸裂的水花在衣摆上点缀出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阴嫚立于长廊之上,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发呆。街道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楚军攻城,清街,所有人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阴嫚走向门口,就看到兵卒们疯狂地敲锣,扯着沙哑的嗓子传达指令。 原本井井有条的街道顿时变得混乱,所有人都顾不上自己手头的活计,全部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有些人因为惊慌而撞在了一起,他们来不及向彼此讨个说法,连忙爬起来继续向家的方向赶去。 先到家的人将家中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屋子里,然后用木板封上门窗,透过缝隙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百姓像受了惊的家禽,在遇到危险后,缩回了自己并不安全的窝中,祈祷着自己能躲过劫难,祈祷着当民夫的亲人们能够活着回来。 有时候阴嫚也会去想,王侯将相到底是什么?思来想去,她有了一个答案,他们是魔鬼,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公主我们也回去吧。”仆从小声地提醒着。 就在仆从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阴嫚就冲入人群。她像一只狩猎中的花豹,在猎物毫无防备之时发动袭击,又在眨眼间完成了猎杀。 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阴嫚抽出了插入细作身体的剑,鲜血顺着地上的泥水蔓延到每个人的眼中。在百姓们惊恐的目光中,她想,我也是,我也是带来死亡的魔鬼。 “公主!”维持秩序的兵卒发出惊呼,他紧张地攥紧自己的武器,生怕自己成为阴嫚的剑下亡魂。 阴嫚挑开了尸首的衣襟,一层皮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冷静地说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城中有楚人细作。” 霎时间,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遭遇敌袭时最可怕的情况是什么呢?不是敌人强大,不是敌人拥有厉害的攻城武器。而是像现在这样,城池中混入了数量不明的细作。 细作就像林间的蜱虫,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附着在这座城池上,吸取着各种情报。即使发现并杀死了他们,他们断掉的残肢也能让这座城市大病一场。 第20章 阴嫚甩掉了剑上的血迹,果断下令:“让平民尽快回家,关紧门窗,不许出门。派人通知灌婴将军,让他看好城门。你们带一队人马去城中存放辎重的地方去,若见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是!”兵卒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应道。 阴嫚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人群,一个悄悄远离人群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想都没想地越过几个平民,手持软剑向那人刺去。 细作见自己身份暴露,立刻回首反击。闪着白光的匕首迎面而来,阴嫚的一缕头发被斩落在地。 阴嫚拂过自己的鬓角,摸到了垂落的头发,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四目相对,她和细作同时发动攻击。一招一式,皆是冲着要对方的命去的。 细作欲击碎阴嫚的软剑,可在匕首击中剑身的那一刻,剑身竟然发生回弹,阴嫚使出巧劲儿,让剑身如灵蛇一般刺向细作的脖颈。 细作勉强地躲过了致命一击,却被划伤了肩膀。闻讯而来的兵卒们将细作团团包围,让其成了笼中鸟。然而就在这时,细作瞄见了一个未来得及逃走的妇人,他一把抓住了那妇人。令其挡在自己身前,看样子是打算将妇人当做人/肉盾牌。 眼见妇人就要被长矛贯穿,阴嫚抬起左手。一道白光从她的袖子快速飞出,利刃割断了雨水,一支短箭插入了细作的脖子。咚的一声,细作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地上。 近处的雨声,远处的厮杀声,衬得这条街道越发地冷清。 街上的百姓早已跑远,只留下一具尸体,两个女人,以及一队兵卒。 米粒大的雨珠从天上坠落,打湿了阴嫚的黑发。她静静地站在街头好似与雨幕融为一体,一阵惊雷划过,映得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冷若冰霜。 此情此景,兵卒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愣是没有一个敢上前问话。最后还是伍长装着胆子上前,开口叫了句公主,紧张道:“公,公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阴嫚空灵的声音飘来:“搜街。” 伍长领了命忙不迭地离开了。 阴嫚看着兵卒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一天也是这样,灰扑扑的天空让人感到压抑。每一滴雨水都带着重量,它们挂在自己的身上,让她直不起腰,喘不上气。她挪动着沉重的双腿,独自走在这没有尽头的路上心想,还真是安静啊…… “您没事吧?” 那声音虽然细若蚊吟,但还是穿过雨幕落在了阴嫚的耳中。她转过头望去,看到那个差点死于非命的妇人正在关切地看着她。 妇人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泥水,看起来很狼狈。但她还是向她这个冷面修罗释放了善意,真是奇怪呢。阴嫚想。 见阴嫚没有反应,妇人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阴嫚没有听到,于是又壮着胆子大声问道:“您还好吗?” 阴嫚:“你不怕我吗?” 妇人犹豫了一下,坦诚地回答:“怕。但您救了我的命,我是一定要报答的。” 仅仅是一句话,让阴嫚心头的巨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心情也变得舒畅了起来。她轻声道:“既然要报恩,那就扶我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妇人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有些局促,阴嫚却抬起手道:“没关系的。走吧。” 手掌交叠的瞬间,阴嫚冰冷的皮肤上有了一丝温暖,虚弱的身体终于找到了一点支撑。 她默默地看着妇人粗糙的手,心想,或许这并不是一条安静的道路,只是声音要跨过许多屏障才能来到自己身边。 她并不知道这些屏障会在何时消失,但她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躯壳损毁,灵魂湮灭的那一天…… 第20章 自打淋了雨后,阴嫚就感染了风寒,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但经历了一次攻城后,她的事务多了起来,也容不得她休息。但好在有李必和骆甲时常帮衬,她也没有被累倒。 灌婴见状不禁吐槽起自己的两个校尉:“骆甲和李必也太殷勤了些,怎么没见他们两个那么热情地对我?” “我是个病人,两位校尉只是瞧我可怜罢了。倒是将军你,壮得跟一头牛似的,还吵着要人照顾,羞不羞?” 阴嫚嘴上说得轻松,但心里也有些怀疑李必和骆甲是不是认出自己了。但她转念又想,认出了又如何?这两个人已经是汉军将官,若是在此时向刘邦揭发她,他们自己的仕途就会受影响。 而且看着两人总是看着她怀念兄长,想来他们是念旧情的人。如此,他们就更不会揭发自己了。她对自己说道,别再想东想西了,想想正事吧。嬴阴嫚。 灌婴说不过阴嫚,又换了个话题:“我说你也太脆弱了吧。淋点雨就风寒了。” 阴嫚睨了灌婴一眼,用着沙哑的嗓音回嘴:“是啊,比不得灌将军身强体健,奋战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想来现在让你去抄书写字,你也不在话下。” 灌婴想起了悲伤的回忆,对阴嫚嚷嚷着:“你还好意思说!上次抄《左传》抄得我手都要断了!” “读史以明智,知古可鉴今[1]。你多看看也没什么坏处。”阴嫚接过仆从端来的汤药。 那汤药带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熏得灌婴捏起了鼻子。可当他看到阴嫚面不改色地全部喝完后,他目瞪口呆:“……你,你不觉得苦吗?” 阴嫚将陶碗递给了仆从,用帕子擦了擦嘴,平静道:“我已经过了怕苦的年纪了。” 灌婴脸色微变,憋了半天,哼哧道:“我也过了。” “那挺好的。这至少说明将军长大了。”阴嫚不走心地夸道。 “……”灌婴哽了一下,嘟囔了一句,只是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你说什么?” 灌婴果断否认:“没,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阴嫚一猜就知道灌婴又在吐槽自己嘴巴毒,她咋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你来做什么?” 灌婴收敛了嬉闹的姿态,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我是来感谢公主的。若非公主及时发现细作,只怕京县已经落入楚人之手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嘲笑我身娇体弱的。”阴嫚轻飘飘道。 好不容易酝酿好感情的灌婴一秒破功:“公主!” “听到了。我的耳朵又不聋。”阴嫚靠在凭几上,拢了拢身上的毯子,“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还不算完。强攻不成必有围城,辎重不足,京县依旧难保。” 灌婴的观点截然相反:“辎重运输有甬道,就算楚军真的来劫掠,驻军也能及时救援,公主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当初王离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巨鹿一战,他兵败身亡了。”阴嫚撑着头,斜眼瞧了一眼灌婴继续道,“此战秦军失利固有其他因素,但我仔细想过,失败的主要原因还是主力被困在甬道。” 灌婴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很快就明白了阴嫚的意思:“你是说,项羽会派兵骚扰粮道,诱使我将兵力投入甬道?” “我觉得他并不看重荥阳到京县这段粮道。他会进攻广武到荥阳城这段路,只要毁了那里,那荥阳以及其下属县城就都完了。”阴嫚十分冷静地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怒的事实。 “项羽小子其心歹毒!” 荥阳城,汉王府的一间厅室内传来怒骂声。只见刘邦将手里的竹简摔在地上。竹简摊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张良身拾起竹简仔细看了一遍,不禁感叹,项王当真是天纵奇才。 面对楚军袭扰,汉军要想保持粮草运输通畅,就要向甬道投入大量的兵力,保证粮草运输不受楚军骚扰。 但这样一来,就会有大量的人马被困在甬道。如此,荥阳的守备就会变得空虚,等到项羽大举进攻时,汉军便会重蹈王离的覆辙。 但如果选择坚守阵地,甬道便会被破坏,项王只要围城等到荥阳粮草耗尽,汉王出来引颈受戮便是。 进则重蹈覆辙,退则困死荥阳,难怪大王会如此暴怒。 刘邦背着手在屋子反复地走,每走一步都会大骂项羽无耻。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刘邦骂够了后,深吸一口气看向张良,“子房你怎么看?” 张良思考片刻后,回答道:“良以为汉王不能放弃荥阳。” “为何?”事关性命,刘邦是真不想再待在荥阳了。 张良耐心地解释:“不能退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荥阳位置特殊,是沟通关中与中原的要道。此外荥阳与函谷关、洛阳共同组成护卫关中的屏障。若将其白白拱手相送,无异于自亮腹部,届时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二是大将军此时尚在北方替大王征讨诸侯,汉王若在此时退离,会使大将军讨伐失败。那时士气受挫,讨伐诸侯便无望了。若是项羽联合诸侯集火汉王,只怕汉室难存。为今之计,只能坚守荥阳,撑到大将军平定北方与我们会师。” 第21章 刘邦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按着太阳穴:“虽然子房说的有理,但以今之行,荥阳落入贼手也不过是旦夕之间。我总不能真的被项羽那小子抓住吧。那小子对我恨之入骨,落入他的手里,我恐怕难以活命。” “大王不必担心,平定北方诸侯未必会花费很多时间。”陈平一脚踏入厅室,“刚刚信使传来捷报,魏国已破,魏王夫妇几日后就能被押送到荥阳。” 听闻喜讯刘邦顿时信心大涨,他的双眼中充满了神采,举手投足间满是轻松。 “好!不愧是老曹,办事就是让我放心。还有韩信小子,我就知道他是个能干的。乃公现在要跟项家小子死磕到底!” 张良仔细阅读奏报后,也放下了心。只不过在看到韩信对目前的局势分析后,他微微一愣,这未免跟灌婴所写的内容也太像了。若不是京县与魏国相去甚远,他都怀疑韩信跑到京县替灌婴代笔了。忽然一个名字从他的心头划过。 “以韩信的速度,北方诸侯将会很快平定。但这小子让我给他三万人马助阵。人马好说,就是选谁统领这队人马是个难题?”刘邦看向张良和陈平,问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常山王张耳如何?”张良说道,“他本就与赵代两国渊源颇深,由他带兵想必会事半功倍。” “臣也如此认为。毕竟常山王与陈候有旧怨,必然会倾尽全力帮助大王平定北方。”陈平又说道,“至于押运辎重之人,臣推荐公主。” 刘邦愣了愣,询问:“为何会推荐公主?” “臣推荐公主原因有二。”陈平说,“臣曾与公主共事,深知公主生性沉着冷静,临危不乱,这样的性格最适合押运,此为其一。公主善于机关,可以协助大将军尽快平定北方,此为其二。” “你说得确实有理。”刘邦捋着胡子看向张良,想听听对方的想法。 张良注意到了在刘邦背后冲他眨眼睛的陈平。他顿了顿,顺着陈平的话说道:“良以为中尉所言甚是。只要北方平定,荥阳之危便迎刃而解。”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那就由张耳率军,公主押运辎重。”刘邦大手一挥,任命诏书就从荥阳来到了京县,落到了阴嫚的手中。 灌婴努努嘴:“我就说诚信侯肯定会猜到这是你的手笔。” “何以见得?”阴嫚放下手中的诏书。 “任命诏书都来了,你说呢?”灌婴咋舌,“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以我的名义上呈?你自己想的你自己写不好吗?” 当然不好。阴嫚面无表情地想,一个来历不明的公主想要接触军事不能主动,否则会为自己埋下炸/弹。所以想要接触军权,就要用“犹抱琵琶半遮面[2]”的法子,勾得这些人把军权塞给她。 虽然阴嫚不太想舞刀弄剑,但作为太子谋臣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她要想继续干预汉朝接下来的事情,那她就得另辟蹊径,走功臣路线,成为太子的最大靠山。 这时,阴嫚接过汤药,当着灌婴的面,面无表情地喝了下去。 “我还真是佩服你,这玩意闻着就不好闻,你竟然就这么喝下去了。”灌婴摇了摇头,“你是尝不出味道了吗?” 阴嫚没接话,而是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本以为能跟公主多待两天的,没想到大王一个诏令下来就把你叫走了。”灌婴叹了口气后,又道,“我是来帮你收拾东西的。” 灌婴环顾了一圈后,又道:“但我看你都差不多收拾完了,也没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了。”说到这,他又很不要脸地说道,“你都送大将军袖箭了,给我一个怎么样?你还吃李子吗?我可以打两个李子跟你换。” 阴嫚:“……” 然后阴嫚就请灌婴圆润地滚出她的视线。 赶走灌婴后,阴嫚开始清点自己的物品。就在这时,被她救了的妇人走了进来,犹豫了半晌对她说道:“公主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阴嫚环着手臂:“为什么?” 妇人结巴道:“我,我还没报恩!” “我说过,你前些日子搀扶我回来就已经是报恩了。”阴嫚直勾勾地看向妇人,“我要听实话。” 谎言被戳穿后妇人面颊发红,她咬了咬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不想再过被人欺负的生活了!我也不想再被别人推出去当替死鬼了!我想像公主一样受人尊敬!”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用途,或大或小而已。用途越大的人越能得到旁人的青眼,可你没有能被人另眼相看的用途。” 阴嫚的话直白无情,但妇人依旧不死心:“但我可以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够脱离现在的生活!” 可我已经没有精力调/教一个人了,阴嫚冷漠地想。 妇人抓住了阴嫚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请公主相信我,我一定会成为对您有用的人。” 阴嫚盯着妇人的眼睛,缓缓地开口:“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背叛了我。” “公主可以一直不信我,但我一定会是公主最趁手的刀!” 妇人的话让阴嫚想到了现在的自己,一把不被信任的刀。在战斗结束后,她或许会被束之于高阁,又或者被折断…… 沉默良久,阴嫚说道:“你既执意如此,那千万别后悔。” 妇人语气坚定道:“我绝不后悔!” 阴嫚弯起苍白的唇:“是吗?那我拭目以待。” 第21章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1],作为押运官的阴嫚自然要比张耳提前动身,去处理由辎重引发的各种问题。 换作旁人大约会因为担心自己做不好而坐卧不安,但阴嫚却平静得很。她这一路上走马观花,倒是把荥阳到关中这段路上的景色看了个全。 阿桃骑着马,跟在她的身侧。说起这个阿桃,阴嫚也不得不赞叹一句,这是个刻苦的姑娘。自从给了她机会后,无论自己教给她什么,她都会认真学习。每每看到阿桃,她不是在挑灯夜读,就是在对月练字,又或者是在练习骑马。 阴嫚有时候会想,倘若阿桃生在现代,说不定早就功成名就,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公主?”阿桃感受到了阴嫚的目光,转过头问道,“您寻我?” 阴嫚看到了阿桃手腕上的淤青,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膏递给阿桃,嘱咐:“凡事有度。血肉之躯总有极限,伤了,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本钱了。” 阿桃小心地接过药膏,点头:“是。阿桃记住了。” 阴嫚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附近的农田上。虽说是农田,但上面的作物不知为何东倒西歪的,很不成样子。她向远处眺望,断壁残垣,破屋茅房,愣是找不到半个人影。 倏然,有一群高大雄壮的大汉从残破的村庄中走出。他们肩扛麻袋,手上拎着瘦鸡扁鸭,满脸写着得意。而在这群人的身后追着一群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具骨架。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好像再跑几步就会散架。 一个“男骷髅”抱着一名大汉的大腿,苦苦哀求:“……求,求求将军开恩!这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点粮食了,您全拿走,我们一家老小会饿死的……” 战火四起的时候,总会有人落草为寇,劫掠百姓。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取个什么将军大王的名号,用来恐吓无知的百姓。毫无疑问,那个扛着米袋的狗头将军就是其中一员。 “滚开!”狗头将军一脚踹开了骷髅。 “小骷髅”见父亲被打,扑在狗头将军的腿上重重地咬上了一口。那狗头将军吃痛地喊了一声后,勃然大怒:“好你个小要饭的,竟敢咬老子的大腿,看我不打死你!” “女骷髅”一面护住自己的孩子,一面讨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孩子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将军饶了她吧——” “去你的!”狗头将军一脚踹开“女骷髅”,一把拎起“小骷髅”,铆足了劲要摔死“小骷髅”。 阴嫚见状二话没说举起弩机射穿那畜生的脑子。 那群贼寇见自己的兄弟死了,又惊又怒,纷纷丢下手中的物资,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然而威风不到一秒,这群贼寇就被汉军按着头跪在阴嫚面前。 而百姓们在见到这些一直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的贼寇落网后,并没有马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而是紧张地盯着阴嫚一行人,似乎是在想着这群人会不会像狗头将军那样压榨他们。 阴嫚一向是个懒着解释的人,只道:“把你们的东西拿回去。” 百姓们面面相觑,愣是没一个人敢动。最后还是阴嫚说“你们再不拿走,我就全拿走”后,才有一个胆子大的人拿回了自己的东西。见那个胆子大的在拿到东西后没受到任何惩罚,百姓才知道自己真的遇到好人了,他们纷纷上前,迫不及待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阴嫚看着挤在一起翻找东西的人们,不由得叹了口气。兴亡交替,苦的还是百姓。 第22章 “公主,这些人该怎么处置?”百将问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阴嫚觉得正在翻找东西的人们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似乎是在偷听她和百将讲话。这让阴嫚感到奇怪,但她还是说道:“杀了便是,何必问我。” 百将有些纠结,但还是鼓足勇气对阴嫚说:“公主,此时正值缺人之际,我听这贼人说他们还有几十个兄弟在山上。这群人身强体壮,刚好可以拿去当兵卒。” 而贼寇闻言,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激动地对阴嫚说道:“公主,只要您愿意放了我们,我们愿意当牛做马!” 话音刚落,阴嫚看到了百姓眼中的失望,她这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竖着耳朵听她的话。 原来他们想知道,这些害得他们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会是什么下场。虽然知道人有三六九等,但是他们还是期望着,期望着这次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可是这点愿望,却在听到百将的话后彻底破碎。他们想,看吧,这世上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他们这些贱民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任何人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然而下一秒,扑哧的一声响起,说话的贼寇被阴嫚一剑贯胸。那蜿蜒而行的鲜血,告诉所有人她与其他人并不一样,也休想让她同流合污。 “公主!”百将有些惊讶。 “在我这里,只有一个准则,战场之上奋勇杀敌;战场之下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诸位可要记牢了,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阴嫚甩掉了剑上的血迹,语气不变地下令,“剿匪,杀敌最多者赏金。” 早在跟随始皇帝巡行天下的时候,阴嫚就记下了荥阳到关中一带的地貌,坐寇的藏身之地在何处她自然也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向导带路。只不过一队人马要在大白天接近山寨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她得想个法子应对一下。 只见阴嫚眼珠子一转,叫来了阿桃:“阿桃你过来,我们这样……” 大约半个时辰后,有贼人扯着破锣嗓子喊着:“大王,大王,有敌人!” 膀大腰圆的汉子从睡梦中惊醒,一边穿衣服一边向外走去,走得匆忙险些被自己的腰带绊倒,摔一个狗吃屎。好不容易上了土包,又被人撞了个满怀,踉跄了几步差点一头栽下去,他扯那个人的衣领,怒道:“你长不长眼睛!”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实在是情况紧急,小的这才失了分寸。” 山大王自认是个大度的人,摆了摆手:“行了,说正事。是哪个不开眼的找上门了?” “小的听识字的兄弟说,好像是汉王的人。啊,好像还是个妇人领头!” 山大王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放肆的笑声震得鸟雀四飞,他一脚踏在石头上,身体前倾笑骂道:“你这个憨货,打谁的旗号不好,偏偏打汉王的旗号。你以为老子傻吗?这天底下谁不知道汉王正和楚霸王打得不可开交,他才没工夫管我们!” 下面骑马的妇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向上看着。山大王以为这妇人是吓傻了,他更加得意了,嘴里的话也更加放荡了:“我瞧你这妇人长得漂亮,不如就留下做我的婆姨如何?老子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土包上的贼寇们也跟着放肆地笑起来,言辞下流不堪入耳。 就在这一刹那,山大王先是觉得自己的脖颈一凉,随后剧烈的疼痛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 身边是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山大王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直到看到流淌不止的鲜血时,他才明白自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脖子。但他想不通这群人是怎么进入大寨的?但这个问题只有勾魂无常能告诉他了…… 阴嫚看着失去头领变成无头苍蝇的贼寇们,想起了孟子的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3]。她想,若是这些贼人能够注意到寨后有一条幽闭的小路,并多加防范,自己也不会如此容易地潜入寨子。 “公主饶命!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做了流寇!” “求您给我们一次机会,求求您了!” “公主饶命啊!” 被拿住的贼寇们跪在阴嫚的面前痛哭流涕,恨不得把头磕破。但见她无动于衷,哀求又变成了破口大骂。 “汉王是仁慈的长者,他一定不会杀了我们的!你这毒妇,我要向汉王揭发你!” “揭发我?”阴嫚眼神讥诮,“你觉得自己有命见到汉王吗?” 待阴嫚抬手后,阿桃会意,立刻让人拖走了这群贼寇。 贼人大骂:“贱妇!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吗?阴嫚忽然笑了一下,我不是早就不得好死了吗?拿这个诅咒我,亏了。 百将犹豫了一下,说道:“公主,这些人都是被苛捐杂税的。按道理说他们是情有可原,应当从轻发落。如今公主全部枭首,我担心汉王会责怪。” “情有可原四个字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阴嫚看向被救出来的妇人们,继续说道,“是她们,是山下的黔首,还有已经死了的人说的算。” 过了一会儿后,阴嫚又将目光落向正在监刑的阿桃身上,唇角上扬:“想要活命就要当面请罪,请求那些被他们迫害的人原谅他们。见活人倒是好说,见死人有些难办。所以我帮他们一把,他们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此时明明无风,地上却起了漩涡。三两片叶子随着黄沙转动,天上的红霞与地上的血光交相辉映,衬得阴嫚的笑晦暗不明,令人毛骨悚然。 第22章 一时间阴嫚枭首百余人的消息席卷了各地。 “这不是胡闹吗!”卢绾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器物叮当作响,吓得刘邦差点扯掉了自己的胡子。 刘邦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卢绾见状怒道:“大王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不就是公主杀了荥阳到关中一带的坐寇吗?”刘邦抬了抬手让宫人给卢绾倒酒,“哎呀,都是小事,何必大惊小怪?” “大王怎么能这么说!大王您是知道的,现在兵源不足,那些流寇身强力壮,训练一番正好能补入军中。结果,结果她全都杀了!这不是浪费吗!”卢绾振振有词。 押运辎重是个肥差,能捞着不少油水。卢绾早就盯上了这个位置,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公主,害得他没法捞金。这次天赐良机,他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刘邦托着下颌,一边倒酒一边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当然是换个人!” “换谁?你去?”刘邦乐呵呵地问道。 卢绾顺杆儿爬:“若是大王信得过,臣愿为大王效力。” 刘邦不置可否,而是让人给卢绾倒酒。 “这坛酒是我最后一坛私藏了。”刘邦把玩着酒杯,“说来也是有趣,那么多粮食最后只能酿出这么点酒。以前不明白始皇帝为何要禁酒,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说着说着,刘邦又叹了口气,感叹了一句:“唉,当初当亭长的时候,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结果现在当了大王还要约束自己,啧啧啧,这日子苦啊。不过子房安慰我说,这叫,身,身什么来着?”他转过头看向卢绾:“你还记得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卢绾心里咯噔一声,他看向刘邦,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有意敲打自己。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斟酌着用词,小心回答:“身先士卒,以作表率。” “对对对,就是这个。”刘邦夸卢绾,“还是你记性好。” “大王谬赞了。” “客气什么?你可是我兄弟!”刘邦笑道,“兄弟之间就不说这些酸话了,有事直说就是。” 卢绾:“我是说大家同袍一场,总要互相帮助。公主不是说要给剿匪有功者赏金吗?她尚未攒下家产,咱们一群大男人总不好让她一个女儿家为难,赏赐兵卒的钱我出了。” 刘邦闻言立刻眉开眼笑:“好个老卢,还是你爽快!来,我敬你一杯。” 卢绾连忙端起酒杯回敬。 就在这时仆从通传说陈平来了,卢绾连忙顺坡下驴,请辞离开。出门后,被风一吹,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他才发现自己的背湿了一大片。在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地回头望去,只见发小还是像从前那样,热情地对待每一个人,可是他却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而此刻尚在函谷关外的阴嫚尚不知道已经有人替她出赏钱了。她静静地待在函谷关外,等待着守将核验身份。 “公主一路辛苦了,请。”守将在确认身份后,放行。 阴嫚驱马前行,穿过拱门。茂密的丛林映入眼帘,两侧的高地穿云,大有隐天蔽日之势。一线天空,阳光丝缕。 复行数里,豁然开朗,万顷良田尽入眼帘。肥硕的穗压弯了谷秆,在微风中互相碰撞,掀起黄绿色的波浪。远处的院落中妇人在缝缝补补,三两个稚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第23章 时隔数年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阴嫚难得生出了几分迷茫。她看着关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竟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她就好像是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突然出现在新生的家乡中,一身的死寂与周遭的生机格格不入。 阴嫚走在曲廊上,小小的稚童与她擦肩而过。她的目光追随着小童,看着小家伙扑到了母亲的怀中,冲着母亲撒娇。而她却在看清妇人的容貌后,不禁一怔,呆呆地站在那里。 “难怪今日的喜鹊鸣叫不停,原来是在告诉妾公主到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阴嫚即将脱口而出的母亲,也让她从回忆中回神。 阴嫚平复心情,抬眸看向不请自来的戚姬。 戚姬笑吟吟:“早就听闻公主的大名,心中早有仰慕之情,却无缘结交,实乃妾心中一大憾事。如今有缘再见,不知公主可否赏脸,去妾那小坐一会儿呢?” 对方本就生得花容月貌,柳叶眉下是一双多情眼。仅仅一弯,三分情谊也作了十分,犹如琼浆玉液勾人摄魂,让人只愿长醉不起。 阴嫚想,难怪世人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若是有这样的可人儿作伴,我也愿意一醉不醒。 “公主军务在身,哪里有工夫去你那小坐。”冷硬的女声似利剑,斩断了攀附在树干上的藤蔓。 吕雉缓缓走来,金制的发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衬得她雍容华贵。 戚姬依旧笑着说:“吕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公主刚一进宫,您就知道了。” 吕雉睨了戚姬一眼,不咸不淡道:“我奉命掌管宫中事务,自然要事事周全。不像戚夫人每日清闲得很。” 戚姬脸上划过一丝不悦,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起来。她道:“所以妾才想着为夫人分忧,替夫人招待公主。” “我与公主是旧交,自然是由我来招待。就不劳烦戚夫人费心了。”吕雉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既如此,那妾便不打扰两位叙旧了。”在路过阴嫚身边时,戚姬笑着对她说,“妾听说公主欲赏赐兵卒五百金,若是有需要可来寻妾。” 说吕雉消息灵通,你也不赖嘛。阴嫚看着戚夫人婀娜的背影心道。 见戚夫人走远后,吕雉说道:“她自从知道你要来后,每日都会到这,想来是一定要遇到你的。” “遇到了又能怎样?我对她又没兴趣。”阴嫚问吕雉,“夫人不放心我?” “我若是疑心你,便不会在一开始的时候找上你了。”吕雉的脸上浮现起浅浅的笑意,冲淡了她冷硬的气质,“今日见公主如旧,我心中顿时安稳了不少。” “夫人倒是变了。”阴嫚客观地评价,“比初见时威严了不少。” 吕雉:“也比之前疲累了不少。” 阴嫚:“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公主还是这般直白。”吕雉无奈地笑了笑,她又道,“只怕戚姬还会在这段日子寻你。” 阴嫚不以为意:“那也得我有时间见她。” 吕雉提醒:“你就不怕得罪了她,她去刘季那里诉苦?” “还怕她不去呢。”阴嫚戏谑道,“现在荥阳战线吃紧,汉王正心烦意乱,谁添乱谁倒霉。夫人何不与我共看一场作茧自缚呢?” 吕雉眼中浮现出一抹快意:“还是公主看得远。” 枝叶交错的影子在长廊上摇曳,斑驳的光停在两人的脚前。在深色的阴影中是两个隔岸观火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吕雉说起了另一件事:“关于犒赏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有什么打算?” 阴嫚也很是坦然:“大概需要夫人帮我一把了。” 吕雉失笑:“好啊,公主竟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只可惜我虽有心,但有人抢先一步帮了你。” 阴嫚眉头上扬:“我平素也嫌少与人交流,不知是哪位好心人?” “卢绾。”吕雉回答,“前些日子卢将军的家眷找上门,说同为汉王麾下是为同袍。公主刚至汉营不久,想来家产不多,这钱就由他们家来出了。” 阴嫚只觉得有意思。依她这几个月的观察,卢绾有个贪财的毛病。此人也常常借着自己是刘邦亲信的身份敲别人的竹杠,有时候也会讨肥差捞油水。自己这个占了他位置的人不但没有被他穿小鞋,反而还得到了他照顾,其中缘由岂不耐人寻味? 阴嫚问吕雉:“夫人信这话?” “自然是不信的。”吕雉直接了当地说道,“卢绾是个什么人,我很清楚。他不收公主的好处就是好的了,又怎么会主动送钱?” “那夫人以为真正原因在于什么?” “公主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阴嫚当然清楚,能让卢绾这个吞金兽往外吐钱的人,也就只有刘邦了。她不禁想,当帝王的果然都令人琢磨不透。 拂过被风吹到眼前的柳枝,浮动的金色映入眼帘。河绕曲廊,水成青碧。姣姣玉影,可作沉鱼。 韩信盘腿坐在河畔,盯着水中的倒影发呆。 “大将军原来你在这!”曹参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可让在下一通好找。” 韩信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问道:“何事让曹将军如此着急?” “荥阳那边来消息了,大王同意继续攻打代国和赵国。他让我们从降卒中挑选三万人,剩下的降卒就送到荥阳,助他守城。另外,常山王张耳会率本部人马前来助阵。” 韩信:“辎重呢?” 曹参:“公主负责押运,过几天就到。” 韩信闻言一愣:“公主?” “对,就是芈欢公主。大将军你是认识的。”曹参想了想又道,“对了,大将军你听说了吗?公主在邙岭斩杀贼寇百余人。” “她没受伤吧?”韩信脱口而出。 “没有。”曹参感慨,“在下原以为公主是女流之辈,难免有妇人之仁,负责督运会生乱子。现在想来是我短视了,公主如此骁勇善战,这下督运一事不必费心了。” “那是自然。”韩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得意,“公主之才,远超你我想象。” 第23章 清晨的微光穿过薄薄的雾,淡金色的光占据了每一个角落,让一切沉浸于朦胧的色彩中。 “老师!” 脆脆的童声响起,让眼前梦幻般的场景回到了现实。阴嫚抬头看去,只见两个鲜活明媚的小人儿冲她跑了过来。 刘婠和刘盈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阴嫚则是耐心地听两个人讲述分开之后的所见所闻。气氛融洽自在,让人身心舒畅。 “骑士实,年三十,泗水郡阳县人,家有母、弟、妻、一儿一女,母有眼疾……老师,这是什么?” 阴嫚转过头,只见刘盈拿着名册面露疑惑。还没等她回答,刘婠就伸出手敲了弟弟的头:“你又没认真听讲。丞相说过这是军中名册,用来了解兵卒的。” 刘盈缩了缩脖子,讨好地笑道:“丞相讲得太多了,我一时间记不得那么多。”说到这,他摸了摸脸颊,冲着阴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阴嫚对于刘盈的表现倒是很满意。相比于之前,刘盈已经开朗了不少,胆子也变大了。 刘盈又问道:“阿母说老师剿灭了邙岭的坐寇。可我听说那里地势复杂,除非有人引路,否则根本找不到坐寇的老窝,您是怎么找到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过我邙岭的地形。”阴嫚从茶罐里取出一块小巧的茶饼,在火上烤了烤后,又放到茶碾子中研磨。 “是谁?是谁?”刘盈凑到阴嫚的身旁追问道,“我认识吗?” “你自然认识。”阴嫚头也不抬道,“许多人都认识他。” 刘盈摸不着头脑,望向端坐在对面的姐姐,用眼神求助。 刘婠无奈叹气:“雍王章邯啊。你忘了始皇帝巡幸天下时曾路过荥阳,章邯当时是始皇帝的随扈,负责勘察巡幸路线地貌。老师和章邯有旧。” “原来如此。”刘盈恍然大悟,“章邯能告诉老师这些,想来老师和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不,”阴嫚否认,“我们算不上挚友。只是因为认识同一个人,所以才有了几分交情。” 刘盈笑道:“那人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阴嫚筛茶粉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兄长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脑海。她深吸一口气,似感叹般地说道:“是啊,是个很好的人,我很怀念他……” 刘盈正欲问是谁,刘婠却抢先一步岔开话题:“说起坐寇,我倒是想起来了栎阳中的流言,老师可想到该如何应对?” 自将贼人枭首后,流言蜚语不断。许多人谴责阴嫚手段残忍,毫无怜悯之心。这话听起来大义凛然,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抢下她的督运之任。 阴嫚冷笑一声,说道:“贼寇泛滥,致使乡里十室九空,饿殍遍野更是不计其数。若是让贼寇侥幸脱罪才是真为人诟病。” 第24章 她边调膏边说道:“这群人从良民变成匪寇确实可怜。但当他们将一腔怨愤发泄到更弱小的平民身上时,他们就是杀人如麻的恶贼。这个时候同情宽恕他们,那些无辜受罪的人又该情何以堪?” “我自然知道,”刘婠忧虑,“我只是担心此事影响老师的名声。” 阴嫚将茶汤分成四盏,低头作画:“若要违逆本性,做那沽名钓誉之辈,这名声不要也罢。” 说话间,仆从带着今日的客人走来。 阴嫚将茶盏推向来人:“丞相来得正是时候,请用。” 萧何作揖道谢,待入座后,才看清自己的茶盏里是一幅老幼相携图。他顿了顿说道:“世间庸人扰扰,明智者常遭非议。然天长地久,世人总会明白对错是非” “那便借丞相吉言了。” 言罢,阴嫚又将其他两盏茶递给了刘婠和刘盈,两人在看到茶上的图画后纷纷发出惊呼,询问这是何物。 萧何讲起了点茶的由来:“这是点茶。相传是一位秦国公主的兴起之作。由于新奇有趣,故而每每有使臣来访时,秦王便会以此茶相待。” 阴嫚在一旁心道,这可不是一时兴起,我上辈子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的。 萧何的声音不断:“传闻中点茶之画作栩栩如生,引得诸君趋之若鹜。原以为咸阳大火后此生无缘再见,没想到还能有幸品尝。” “只要人还在,东西就不会消失。就好比丞相从秦宫中寻到了典籍,民间还留有秦时的农具。该出现的东西总会出现在眼前。”阴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汤后,问道,“北方战事迫在眉睫,不知丞相的辎重筹备如何?” 萧何:“业已备齐。” 阴嫚:“既如此,我也该北上魏国了。” “老师你要走?”刘盈看向阴嫚满是不舍。 阴嫚:“军情紧迫。” 刘盈瘪着嘴:“我知道。” 阴嫚拍了拍刘盈的肩膀:“你和公主要好好向丞相学习,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萧何谦虚道:“公主谬赞了。” 阴嫚抬起头看向萧何:“荥阳的处境并不算好,粮道时有绝断,丞相可想到了其他的运粮路线?” 萧何说道:“公主放心。关中至荥阳之间并不只有水路可以运粮,某可以走陆路。虽然陆路会慢一点,但快至秋冬,也不必担心粮草腐败的问题。” 听到这里,阴嫚生出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刘邦知道了荥阳的危机后,一定会书信给萧何,而萧何肯定会想办法再搭一条粮道。那他们肯定很早就注意到了陆路的情况。单独派人剿匪难免要出一分犒赏,刘邦不想出,所以直接把事情都塞给她了! 阴嫚被气笑了,我说刘邦怎么不罚反奖,原来是这样。她抬眼看向温和有礼的萧何心道,君臣二人都是黑心肝的!啧,不爽。真的很不爽。 仆从又上前禀告,说卢绾的家眷来了。 萧何笑道:“看来卢将军来兑现诺言了。” 被萧何提醒,阴嫚才想起来此次掉坑的不仅有她,还有一个卢绾。自己只是出出力跑跑腿,但是做了符合自己心意的事情。反观卢绾不但没得到好处反而要大出血,当真是个绝世倒霉蛋。如此一想,阴嫚的心又平衡了。 同萧何等人寒暄了几句后,她就拿着金饼去校场发钱去了。 盛夏的阳光焦灼难耐。阴嫚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兵卒们挤在树下纳凉,出于某种习惯,她拦住了要通传的阿桃,站在不远处听起兵卒的闲聊内容。他们的话题从自己的丰功伟绩到了老婆孩子,最后又到了这个月的饷银什么时候发,一家老小全都指望他们这点钱过活呢。 “你们说公主说的赏钱什么时候下来啊?”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办法给个准确的答案。 “我看,是吹了。公主虽说是公主,但才到汉营几天,能有什么钱?上次坐寇的钱又都被她分给了黔首。我看啊,就是骗人的吧——哎呀!百将你踹我干什么!”那人捂着被踹的屁股,幽怨地看着百将。 百将板着一张脸:“你说我踹你作甚?背后议论上官,我没打你军棍就不错了。公主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你我安心等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阴嫚记得百将叫程七,印象里是个还算听话的糙汉。 “错了错了,百将别揪了,别揪了,再揪就成驴耳朵了!” 那兵卒痛得吱哇乱叫,龇牙咧嘴的样子引来了其他人的嘲笑。那兵卒的余光瞄到了她,连忙拍百将的手臂,喊道:“百将,百将,公主来了!” “你小子少骗我,公主正忙着呢,哪有时间——”程七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阴嫚,他顿时面露惊恐,连忙行礼道,“末将见过公主!” 看着一群人惊恐的样子。阴嫚眉头上挑心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阿桃清了清嗓子,说道:“公主这几日事务繁忙并非忘了诸位的赏金。今日忙里抽闲把你们的赏金带来了,可不要再说我们不给赏钱了。” 程七连忙称是,又转过头对自己的手下使眼色:“听到了没有,公主这次不追究了,还不赶紧谢谢公主!” 兵卒们如梦初醒连忙抱拳感谢。 阿桃笑了笑:“好了,来领赏钱吧。” 而阴嫚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每一个来领金的人,将脑子里的名字与眼前的脸对号。 刚刚还被程七扯耳朵的兵卒,在得到金饼后就龇着大牙傻乐,嘴里念叨着要如何分配这笔钱:“留下来一部分吃好喝好,剩下的寄回老家让全家都吃好喝好。对了,还要给老母买药,家里来信说阿母总是眼睛痛,但应该用什么药来着?” “你阿母应当是用眼过度所致,让她少熬夜缝补,痛时用浸了冷水的布巾覆在眼睛上,可以缓解疼痛。” “原来如此,多谢——”那兵卒一见是阴嫚搭话,猛抽一口凉气,一个谢字被他说得像漏了气。 “没规矩的东西,公主帮你解惑,你这是什么表情!”程七将兵卒踹到一边,自己又上前一步替那兵卒赔罪。 “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必如此严厉。过几天该北上了,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尽快做完。”阴嫚说完就带着阿桃离开了。 见阴嫚没有计较,兵卒和程七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程七瞪了兵卒一眼:“你小子不许再乱说话!” 兵卒摸了摸头连连称是,心里却浮现出疑问,公主是怎么知道我老母熬夜缝补的? 而其他兵卒羡慕嫉妒恨,得了公主的青眼,升官还不是指日可待!可凭啥啊!同时一个队伍里出来的,为什么他能我不能!不行,我也要升官发财!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出杀敌最多就能得到公主赏识的结论。总之,这群人开始内卷了,在他们的带动下校场里的其他兵卒也跟着卷了起来。 第24章 雾气缓缓散开,夜的气息弱了下来,东方的白一点点占据了整片天空。铂金色的光穿过窗户落入了室内,亮堂堂的屋中立着一个青年。 他身材高挑挺拔,背部线条流畅,一圈革带束在腰间,勾勒出他优越的身材比例。此时,他双手撑在沙盘上,目光游走在沙盘上的每个角落,神情专注认真。 屋内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曹参叫了一声大将军。 韩信示意众人落座。 众人依次落座后,曹参问道:“不知大将军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韩信对众将说道:“汉军欲攻赵代两国之事必为陈馀所知,信认为陈馀虽小心谨慎,但并不会放任汉军继续东进,威胁赵代两国,想来会有所动作。” “汉军的兵力集中在河东郡,而太原郡虽已经改旗易帜,但郡守依旧为魏人,此地并不算掌握在汉军手中。” “太岳山与吕梁山脉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倘若代军进军太原,郡守投降,代军就可以以此为优势,与我军对峙。反观我军,不但失了太原郡,还会面对持久的拉锯战。”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陷入拉锯战,那么受到影响的不仅是北方战场,还有荥阳。项羽若是趁机攻破荥阳,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曹参:“大将军所言甚是,我军该如何应对?” 韩信将汉军的旗帜扎在了介休上,言简意赅:“先陈馀一步占据介休。” 陈豨提出不同的看法:“可就算抢先占据了介休,代军也可向南与赵军汇合。两国共同对抗汉军,依旧会拉长战线。而代军常年与胡人作战,其脚力远胜汉卒,我们想要追击只怕有心无力。” “所以就要由我们郎中骑兵追击了。”灌婴的声音突然闯入。 众人转过头,就看到了灌婴和张耳父子。 灌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冲着韩信打了声招呼:“大将军,我来得正是时候吧。” 见到灌婴后,韩信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来得正是时候!” 第25章 韩信早在攻下魏国后就料到了今日的困局,故而在送回荥阳的上书中指明要郎中骑兵前来。可惜从曹参口中他只得到了公主和常山王要来的消息,并没有灌婴要来的消息。他那时还以为大王是因为战线吃紧而不肯将人派来,这一看,是他误会大王了。 韩信想,在如此危急时刻,大王还能将最为倚重的郎中骑兵派来,一定是对我信任有加。我也一定不能辜负大王对我的信任! “虽说郎中骑兵解决了脚力问题,可代国境内还有一支强兵悍将。”陈豨提醒道,“巨鹿之战前,王离命令麾下将领冯解敢驻守雁门关抵御匈奴。后来秦朝覆灭,冯解敢便做了代国太尉。虽说他与代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不得不防。” 灌婴:“这个诸位放心,公主已经前往雁门去劝降冯解敢了。” “公主只身一人去见了冯解敢?”韩信惊讶。 “我等也劝过了。但公主执意如此,我等没辙只好派了百人队伍护送。”张耳宽慰道,“不过公主有出使楚营的经验,想来也不会有事。” 事到如今,韩信不赞同也得赞同,他现在只能祈祷一切顺利。 其实阴嫚原本的意思是只带阿桃一个就可以,但在张耳和灌婴的强烈要求下,她不得不带上程七和他手底下的人。 穿过雁门古道,便看到了雁门关。关口在两山之间,两峰对峙形如门扉,又因每年有大雁往来,便有了雁门之名。 夏末秋初,山林间更是染上一片肃杀之气。站在雄关万丈前,阴嫚不禁想起了那首诗,“遥望雁门关,山高不可攀。鸟飞青嶂低,人在白云间。虎豹千群壮,貔貅万灶闲。中原如此险,保障独惭颜[1]。” 守在堡垒外的兵卒看到了阴嫚,立刻拔刀相对,操着乡音厉声质问她:“汝为何人!” 阿桃立刻上前半步,护在阴嫚面前,呵斥:“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阴嫚背后的汉卒也拔出了刀,戒备地盯着两个守卒。 两个守卒对视一眼后,一人开口道:“公主尚在国都,尔等说谎也要说个靠谱的。” 阴嫚拍了拍阿桃的肩膀,慢慢地走到两个守卒面前:“自不是代国的公主。我要见冯将军。” 守卒戒备不减:“将军岂是随便见的?” 阴嫚拿出了萧何的手书,露出汉丞相大印:“汉丞相萧何亲笔书信,还请代为转呈。” 守卒略作思考,收起了刀。其中一人接过书信,对阴嫚说道:“请稍等。” 身后的程七有些不满,压低声音:“公主,这个冯解敢未免太过傲慢了。您可是公主,他怎么能让你在外候着?” “与戍守边疆,保护一方黔首的大将相比,我这个公主堪称碌碌无为,他看轻我也没什么奇怪的。”阴嫚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要想让人尊敬,就要做出让人尊敬的事情。” 程七抿了抿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从堡垒内走出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样貌介于汉人与胡人之间,想来是一个混血儿。 混血儿在见到阴嫚后,抱拳:“末将冯宇,见过公主。冯将军尚在议事,派末将前来迎接公主。” 阴嫚道:“带路吧。” 堡垒内部有一片宽敞的场地,兵卒们正在其上演武。在注意到阴嫚一行人后,这群人不约而同地观察起他们。那眼神戒备甚至带着敌意,让人生出一种掉进了狼窝里的感觉。 阴嫚却是反应平平,跟着混血儿穿过演武场,来到了冯解敢的门前。只不过在进屋时出了点小插曲,冯解敢只让阴嫚一人入内,其他人在外等候。 对此,阴嫚没什么意见,她要阿桃等人在外安心候着,她去去就回。 一进屋,阴嫚就看到冯解敢正背着手,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看样子是在思考如何抵御匈奴。 在听到脚步声后,冯解敢转过身,直视阴嫚的眼睛:“我知道你来做什么。我也不妨直说了,我没兴趣参与中原的诸侯混战,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阴嫚今日的脾气格外好,对冯解敢的无礼一笑而过:“将军倒是直爽。” “我是个武人自然直来直去。” “既如此,请将军书信一封,让我带回汉军大营,我也好有个交代。” 冯解敢讶然,他还以为阴嫚会再坚持劝他出兵协助汉王。 阴嫚:“将军的队伍是精兵,应付起来实在困难。所以对于汉军来说,将军不入战场就是最好的结果。” “难道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将军是食言而肥的人吗?” 冯解敢一哽,他自然不是,否则就不会一直守在雁门关了。但他觉得有些没面子,于是说道:“公主口齿伶俐,末将甘拜下风。难怪会与章邯为友。” 秦人无不憎恶章邯的贪生怕死,阿谀奉承,与此人为友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阴嫚不恼反笑:“口舌伶俐没什么不好,岂不闻秦之霸业,皆在张子应候唇齿间?” 冯解敢说不过她,选择闭嘴。 阴嫚见状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纸,放在了沙盘上:“算是我的见面礼了。” 冯解敢扫了一眼后,猛地看向阴嫚,死死地盯着她,质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张图纸的!这分明是——” “早该消失在咸阳大火中的长槊图纸。”阴嫚接上了冯解敢的后半句话。 当年她跟兄嫂好不容易找到了长槊的锻造方法,正想用它横扫匈奴,结果却出了意外致使计划搁浅。若非自己还活着,这长槊恐怕还要再等个几百年才能面世。 “我想起来了,萧何在咸阳大火前曾取走了一些旧物。”冯解敢眼中浮现困惑,“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 “你我皆为中原人,抵御外族入侵是我们共同的使命。”阴嫚理所当然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冯解敢怔怔地望着阴嫚,许久后抱拳:“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见谅。” 阴嫚拿出空白的纸张:“比起道歉,我更喜欢实际表示。请将军动笔吧。” 在写好信后,冯解敢问阴嫚:“我听闻公主曾在咸阳住过,不知您可否见过大公子?” 冷不防地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兄长的称呼,让阴嫚心头触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千思万想,回答道:“见过。” “我就知道像公主这般心性的人,大公子一定会去结交。”冯解敢的目光落向演武场的兵卒,“公主可知我的队伍中为何有如此多的混血儿?” “愿闻其详。” “那个时候大家都说这些人混有异族血统,其心有异。但大公子却坚持为他们上户籍分地,并说这些人生在中原,长在中原,与我们一起抵抗外族入侵,怎么能把他们排除在外……” 在冯解敢的话中,阴嫚仿佛看到为胡汉混血儿争取生存空间的兄长。兄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要认定了就会做下去,就算是死也不会屈服。 冯解敢感叹道:“现在看来,大公子说的是对的。” “他总是对的。”阴嫚轻声附和。 谈到了旧人旧事,两人之间不再暗流涌动。在阴嫚离城时,冯解敢还亲自相送。这让其他人大吃一惊。程七更是驱马而来,询问:“公主您跟那个冯解敢说什么了?他怎么对咱们这么恭敬了?” 阴嫚回首望去,冯解敢和亲卫站在堡垒外。夕阳下的他们化身为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在肆虐的黄沙中昂首挺立,忠诚地扎根于边疆,守护着一方土地…… “或许我们都在完成自己使命的路上,所以感到惺惺相惜吧。”阴嫚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程七满是不解。 阴嫚却没有再说,她只是握紧缰绳,夹着马腹,策马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第25章 (倒v开始) 对于士兵来说,攻城略地的好处就在于他们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财富。每每攻下一座城池,再大肆劫掠一番,一家老小大半年的吃穿用度就不用愁了。 但这样的好处到了汉卒这里就不免大打折扣了,大将军治军严厉不允许兵卒惊扰黔首,所以兵卒就不能去劫掠黔首。不过没关系,兵卒想,他们可以去抢贼军的物资,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金银这些稀罕物。 只是最近他们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都不许动!公主有令,物资清点完毕后,三成充入公库!”程七的大嗓门在帐外响起。 手里还抓着金银财宝的兵卒纷纷面露痛苦之色,又来了,又来了!自从公主兼领长史事后,别说金豆子了,就是咸菜干他们都捞不着! 大帐内的几个兵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手里的金银揣在了怀里。他们想,毕竟战场混乱,丢几块金子银子也是很常见的。 阴嫚正站在物资前,拿着笔在竹条上写写画画。 武器营帐之类的大件物品,数目没有偏差;粮草的斤两浮动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金银布帛也还是老样子——不是缺斤少两就是七个窟窿八个眼。 第26章 这已经是第三次账目不符了,阴嫚停笔默默地想。 就在这时,吵嚷声在耳边炸开。阴嫚抬眼看去,两个兵卒正扭打在一起。 兵卒们撞在一起,着急了就用脚踹对方。但不管打架的姿势如何变换,他们依旧没有松开手里的绢帛。 随着两人动作越来越大,绢帛终于承受不住两个壮汉的拉扯,在嘶的一声后,绢帛裂开了。而两人也因为惯性闪了一个趔趄,怀中的珍珠玛瑙更是如天女散花一般飞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人常说,大珠小珠落玉盘[1],阴嫚觉得这些金银之物也砸在了她名为理智的心弦上,敲得她是银瓶炸破,水浆迸裂。“嘎嘣”的一声响起,她拎着半截毛笔杀进了乱局,一脚一个兵卒,就连看热闹的兵卒也被她一人赏了一脚。 挨踹的兵卒叫嚣道:“你,你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我奉命掌管军中内务,你私拿钱财我依律处置了又如何?来人,拖下去,二十军棍。” 阴嫚从雁门关回来以后天天翻账,左对右对就是不能平账。她三令五申不要偷拿财物,结果还是屡禁不止。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吗! “好,很好,非常好。”阴嫚怒极反笑,“我请诸位将领约束手下,但诸位好像都抹不开情面。既然诸位不想做这个恶人,那就由我来吧。” 她叫来程七,带上自己的人开始挨个营帐搜查。这一搜,小半个军营遭了殃,到处都是捂着屁股走的兵卒。 灌婴见状乐不可支,他道:“果然还得让公主收拾他们。公主又不是克扣奖赏的人,该给他们的都给了,结果一个两个还要偷拿财物,真是活该。” 曹参面露担忧:“可这些人到底是常山王的人,公主这样打下去不会出事吗?” 虽同属汉军,但汉军的内部成分很复杂。 曹参和陈豨还有灌婴,都是刘邦的老相识,愿意服从管理,所以他们能与韩信保持步调一致。 常山王张耳是后来加入的,而且身为诸侯王,他自认与刘邦平起平坐,所以要他听韩信的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但有共同的敌人在,几人之间也保持着相对和平的状态,没有出乱子。可阴嫚这一棍下去打破了这种平衡,是好是坏就不得而知了。 韩信不免有些担忧,但他更想不明白,大王明知道公主的脾气,为什么还要把她放到他这边呢? 灌婴的笑声打断了韩信的思索:“公主又不是夯货,早在抡棍子敲人前,公主直接把大王抬出来了。公主是怎么说来着?” 只见灌婴苦思冥想一番后,环着手臂,抬起下巴,学着阴嫚的语气:“汉王在前线艰苦奋战,还等着这些物资救急,你们偷摸拿走是什么意思?是想饿死汉王自立山头吗?” 说完,灌婴手一拍:“你们瞅瞅,这话说出去,谁还敢拦着公主?拦了那可是对大王心有二意。” 曹参讶然:“公主还真是语出惊人。” “那是,要不然老樊被公主气得直跳脚,偏偏还无话可说。”灌婴见韩信默不作声,遂问道,“大将军你怎么不说话?” “话虽如此,但常山王本部八千,汉军内部不可生乱。”韩信看向曹参,“信将带着灌将军赴前线巡视,劳烦曹将军留意营中情况。” 曹参抱拳:“大将军放心。” 而在话题中心的阴嫚,正站在距离俘虏营几里外的地方观察着俘虏。 俘虏们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眼神空洞,肩膀低垂,走起路来缓慢至极。被人踹倒在地也只是默默地爬起来,重新跟上队伍,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们就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让人随意摆弄。 旁人觉得这很好,但阴嫚却觉得这很不对劲。她总觉得这群人的情绪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只要一个契机就能引爆他们。 出于警觉,她决定多管闲事,让程七留意俘虏营的情况,有情况及时来报。 可在得到程七干净利落的回应后,阴嫚不免疑惑,这么听话? “大家见公主奇人异象,觉得能跟公主升官发财,自然以公主马首是瞻。”阿桃老实回答。 阴嫚转过头看向阿桃,眼神戏谑:“我?奇人异象?你不觉得是乱臣贼子之相,跟着我最后会倒大霉?” 阿桃笑道:“那也是我们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阴嫚闻言轻笑:“我倒觉得你的胆识非凡,心性远超常人,会青史留名。” 阿桃:“那也仰赖于公主提携之恩。若无公主,何来今日的阿桃呢?” 阴嫚似感叹一般地说道:“那你也要感谢善于抓住机会的自己。想要平步青云,一飞冲天,除了要有实力,还要能抓住机会。” 阿桃颔首:“是。阿桃记下了。” 阴嫚看了阿桃一会儿,忽然体会到了打磨璞玉的乐趣,想了想说道:“今日无事,我看看你的剑术练得如何了。” 阿桃作揖:“阿桃这就准备。” 在一片红色中,山峦由青到黑。残阳如血,泼在大地上,无声地焚烧着夏的生机。 倏然,剑刃划破了空气,发出尖而亮的剑鸣声。白光随着女子柔软的身姿舞动,在这黄昏暮色中划出一道靓丽的轨迹。 看着阿桃行云流水的动作,很难让人将她与一个月前那个笨手笨脚会割伤自己的人联系在一起。 阴嫚环着手臂注视着舞剑的阿桃,她清楚,想要一个月练成这副样子,就需要每天从繁重的事务中挤出一点时间,在夜深人静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复习所学的一招一式,期间是不能言明的辛苦。 但她也知道,这一切是值得的,能手握武器保护自己,是身处乱世中最大的底气。 错乱的脚步声响起,铁器撞击在一起的脆响时隐时现。阴嫚眼神一凛,右手已经握上了剑柄。她和阿桃对视一眼,阿桃立刻上前拉住了一个乱跑的兵卒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兵卒惊恐道:“营啸!俘虏营营啸了!” 阴嫚心头一紧,她幼时最喜欢跟着兄长,兄长到哪里她就到哪里。因此认识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蒙氏兄弟。 每当兄长跟着蒙恬练武时,蒙毅就会给她讲行军途中的奇闻趣事。 不过有一件事是蒙毅最忌惮的,那就是营啸。 一旦发生营啸兵卒们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会六亲不认地扭打在一起。如果不能及时镇压,会对整个军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所以每个行军打仗的将领都会仔细地留意军中变化,以防营啸的出现。阴嫚虽然将这话牢记于心,也注意到俘虏营的情况,可是到底是晚了一步。 等等,阴嫚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问那兵卒:“程百将呢?” “程百将,程百将正在指挥人手镇压。” 阿桃疑惑:“那你怎么跑出来了?” 见那兵卒顿时变成了哑巴,阴嫚就知道这人是临阵脱逃了。她现在来不及追究责任,只能先把人丢到一边,自己先去俘虏营一探究竟。 当阴嫚赶去的时候,现场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人们咆哮着,嘶吼着,发出一声声惨叫,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中滚成一团,已经无法分辨出哪个是俘虏,哪个是汉卒。 援兵未到,但混乱有扩大之势。阴嫚知道自己必须立刻想出办法控制现场,否则汉营会元气大伤。 在目光流转间,她见了一面锣。虽然秦汉时期收兵时还是敲钲,但锣也被引入军队中。 阴嫚想,算了,死马当活马医[2]了。她抄起滚在脚边的木棍,翻上了战车,重重地砸在锣面上。 当的一声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破空而出,环绕在空中。无论兵卒还是俘虏都因为条件反射而停顿了片刻。阴嫚稳住自己震得发麻的手,厉声呵斥:“愣着做什么?把神志不清的人都捆了!” 程七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吆喝着恢复神志的汉卒去拿冷水。几桶凉水扑过去,再神志不清的人也恢复了神志,他们怔怔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向面前的人。 阴嫚跳下战车,一把拉住了一个打红眼的兵卒,冲着对方的脖颈就用力一劈,那人白眼一翻,身体一软昏死了过去。一双脚从兵卒身后漏出来,一抬头就看到贯高的那张大脸。 她想起来了,俘虏营是由张耳部下贯高所管。 那贯高仗着自己是张耳的亲信,对军中各项条例置若罔闻,因而他的部曲藏钱最多。 钱的事情她还没找他算,结果又让自己干了不归自己管的活。 新仇旧恨顿时在阴嫚的心头炸起了火苗,她变得尖酸刻薄:“原来贯大将军没抱头鼠窜啊。” 第26章 发生营啸后主将暂避本是理所当然的,但话从阴嫚的嘴里滚过一圈后就变了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贯高是个一点就炸的脾气,他质问阴嫚:“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偷拿钱财的时候一个顶两个,一遇到事就往后退咯。”阴嫚阴阳怪气道。 第27章 “你——”贯高欲同阴嫚争论,却被姗姗来迟的曹参打断了。 曹参:“营啸来得突然,大家毫无防备,难免有些束手无策。现在大营损毁严重,我们还是先清理吧。”说完,他又看向阴嫚追问道:“公主您说呢?” 阴嫚看到曹参诚恳的目光后,她撇撇嘴心道,算了,给你个面子。她移开视线,一边走一边招呼道:“程百将,带上能动的人,去查看受损情况和伤亡人数。” “是。”程七领命,带着人去做记录了。 阴嫚看向俘虏们,他们彼此依靠在一起,试图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丝丝温暖,来抵御着深夜的寒冷。俘虏们的脸上还残留着厮杀后的痕迹,血渍淤青错综交杂,让人触目惊心。 所谓营啸,其实就是一群士兵在情绪崩溃后,引发的集体行为失控。士兵长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早就脆弱得不像样子。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举动,往往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阴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引得这群人的精神崩溃,但她知道在战争的阴霾下,每个人的心都是千疮百孔的,所以爆发营啸也是正常的。 俘虏们惶恐盯着她,或说着盯着每一个汉军将领,在紧张不安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杀了算了。”有人提议。 “可不是。反正我们也挑完人了,这些人留着除了浪费粮食就是惹祸。”还有人附和道。 血色横洒大地,这或许预示了俘虏们血流成河的命运。 在其他将领已经开始商讨如何杀死这群俘虏时,阴嫚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等待着。 “公主!”程七终于带着几卷竹简回来了,他展开其中一卷,汇报道,“本次营啸发生在俘虏营,影响周遭五个营帐,致使我军五十人轻伤。” 阴嫚看着从眼前抬走的尸体:“汉军中没有重伤或者死亡的人?” “没有。”程七摇头,“营啸被控制在俘虏营中,所以重伤和死亡的人基本上都是俘虏。” 阴嫚了然,对程七说道:“辛苦了。” 程七一愣。 阿桃解释:“当时情况危急,营啸却只在俘虏营发生并未扩散,显然是有人在指挥控制。而当时能马上采取行动的人只有程百将你,公主自然明白你的辛苦。” “都是末将应该做的。”程七连忙抱拳回答,之后他又问道,“公主,这些俘虏要怎么处置?” “自然是杀了。” 还未等阴嫚开口,傲慢无礼的男声就插了进来。阴嫚转头看去,果然看到贯高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她道:“将军这会儿倒是杀伐果断了。” “不过一群降卒而已,留着他们的性命已然是天恩浩荡。现下搅得军营大乱,不杀了他们难道还要留着他们?”贯高冷笑一声,“公主切莫妇人之仁。” 阴嫚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瘆人。 贯高被她笑得心里发毛,问道:“你笑什么!” “想起了一件趣事。”阴嫚止住笑,“犹记当日我杀百名贼寇,诸君嫌我不知仁爱,厌弃抨击我。如今我痛定思痛,决定改过自新,结果将军却说我妇人之仁。” 阴嫚按了按太阳穴,故作苦恼道:“你们这群人善变得让我头疼。” 贯高一哽。 “我思来想去,诸君对我如此苛刻,想来是我挡人家的发财路,故而一到军营就被人百般刁难。”阴嫚抬眼看向贯高,眼中满是嘲讽。 贯高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又没点名道姓,你何必大动肝火?哦,我明白了。”阴嫚故作恍然大悟,“你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押运是个美差,不仅能搜刮到不少油水,还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结果被我这个半路出现的外人截胡了,你心有不忿。” “你——” “我怎么了?”阴嫚变得咄咄逼人,“是谁的部曲私藏银钱最多?是谁到处说我的坏话?现在又是谁见我平息了骚乱,巴巴地来抢功?坏事做尽还要装无辜,当真是把表里不一,厚颜无耻八个大字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一遍。” “你这妇人竟然侮辱我!” “我不过是阐述事实就羞辱你了?那我要是真羞辱你,你岂不是要自尽?”阴嫚环起手臂,似笑非笑道,“都说打狗看主人,那将军你说说,我今日要是骂了你,常山王会不会找我算账呢?” “你,你——” 贯高全身颤抖,一口气卡在胸口,眼睛一翻,整个人竟向后仰去,定睛一看是被气昏了过去。幸好贯高的亲兵接得及时,要不然非得摔一个脑震荡出来。 阴嫚非但没有慌张,反而挖苦道:“呵,说几句话就晕了。贯大将军还真是弱柳扶风,身娇体弱。” 她看向怒目圆睁的兵卒,轻描淡写道:“看我作甚?还不赶快把人抬回去,要是死在这,我岂不是要摊上人命官司?” 言罢,阴嫚便转头离开,对众人说道:“贯将军病了,恐不能管理俘虏营。我为汉王亲点押运官,又领长史事,自然要为同袍分忧。俘虏营归我管了,诸位若是不满可上启大将军,亦可上表大王。” 看着阴嫚远去的背影,诸将不约而同地想道—— “嚣张,实在是太嚣张了。老樊说的没错,公主你简直是目中无人!”灌婴幸灾乐祸道,“我就说没人能顶得住你这张淬了毒的嘴。” 阴嫚熬了一个通宵才收拾完残局,现在困得要死。灌婴在耳边喋喋不休,吵得她脑仁疼。于是,她干净利落地给了灌婴一拐子手动消音。 世界太平,阴嫚的耳朵终于得到了解脱。她按了按太阳穴纳闷,灌婴不是前几天跟韩信去前线巡查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昨晚的事情的?但这些问题在她看到迎面走来的曹参后就全都明白了。 “你们可算来了,”灌婴揉着肚子,像个小孩儿一样告状,“公主她打我。” 曹参不知从哪拿出一块胡饼,塞到了灌婴的嘴里,再次手动消音。 阴嫚头疼得难受,没心情叙旧说话,正打算回去休息,就听到有人对她说:“公主忙了一夜,吃些东西再去休息吧。” 她按着太阳穴的手顿了顿,侧目看去才发现韩信也来了。阴嫚本想说没胃口的,但在嗅到山楂酸甜的味道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让韩信带着食物去她休息的地方。 两人坐在食案前,阴嫚就看到韩信欲言又止的样子,她道:“有话直说。” 韩信抿了抿嘴唇,说道:“公主这次把贯高得罪透了。” 阴嫚坦然:“是啊。” “过分张扬,只怕会招来祸事。”韩信深有感触,“您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树大招风。” 阴嫚看向韩信反问道:“那换成大将军你该如何?” 韩信略作思考后说道:“与公主一样。” 阴嫚勾起嘴角,给自己倒了杯茶提神。 昨晚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一支军队本应只有一名统帅,可刘邦因为各种原因,派来北伐的队伍中有了两个统帅。有了两个统帅自然会有纷争,出于政治目的,也为了北伐诸侯顺利,刘邦必须确保韩信是唯一的指挥。 但他不能明着打压张耳捧着韩信,否则会产生不利后果。所以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把她这个嚣张跋扈的公主丢进这场乱局。她与韩信相处不错,自不会发生矛盾。可她对上张耳那就不一样了。 如果她压过张耳,那是皆大欢喜;压不过,也不过是折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于刘邦而言都没有什么损失。 老刘还真是个天生的皇帝,阴嫚腹诽。她拿起一块山楂糕,对韩信开了个玩笑:“我落得如此地步,可都是为了大将军你啊。” 韩信食指蜷缩,说道:“信会护公主周全的。” 阴嫚却是笑了一下没说话。她咬了口山楂糕,酸甜的味道缓解了头晕恶心的感觉。 远在荥阳的刘邦打了几个喷嚏,一旁的陈平关切道:“大王可是着凉了?” 刘邦揉了揉鼻子:“大概吧。昨晚没关窗。”他拿起文书,忽然笑了起来:“陈平你的眼光当真不错。公主掌事不出十日,先是打得小半个军营一瘸一拐,之后又把贯高给气昏了。治下不严,以致祸乱,张耳也该听大将军的话了。” 陈平温声提醒道:“也不好逼人太甚,常山王到底是个大王,大王总要给他留些面子。” “是啊,到底是个大王。还是要好好安抚一番啊。”刘邦撇撇嘴,对陈平说道,“你替我写信安抚张耳,训斥公主吧。” 就在这时,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大王不好了!楚军在强攻荥阳了!” 刘邦立刻支起身子,瞪大双眼:“什么?” 第27章 九月的天空瓦蓝锃亮,如棉絮般轻柔的云朵漂浮在苍穹之上,毛毛的边角泛着浅金色的光晕。 俘虏们正在装卸物资,背后因灼热的温度而晕染出一大片深色。 第28章 阴嫚看了一会说道:“让他们休息一刻钟。” “是。”阿桃叫来监管俘虏的小吏传达了阴嫚的命令。 俘虏们一听能休息,迫不及待地找了一棵大树纳凉。在喝上一口水后,他们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相较于之前的麻木不仁,行如走尸,这群人的状态已经好多了。 阴嫚环着手臂面露思索,这些俘虏就是因为精神状态太差,所以才一直没有安排他们。按常理来说要么遣散,要么就地杀死。 可北方战场和荥阳战场需要人,有人觉得放了这些兵又有些浪费,所以才把这些人圈禁在俘虏营。殊不知,这加剧了俘虏们的情绪恶化,再加上看管不到位,就爆发了营啸。 她接手这群人后,没有继续采用封闭管理,而是把他们拉到了民夫的队伍中,让他们跟着民夫搬运辎重。有了跟外界交流的途径,这群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不过——还是要想一想他们的最终去处。 就在阴嫚思考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程七一脸慌张:“公,公主不好了。” 阴嫚:“冷静些。” 程七深吸一口气,平复气息:“公主,荥阳告急!大王急召曹将军和灌将军领军回防!” 阴嫚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惊讶,大战在即,大将却被调走,难怪程七会惊慌。 汉军有四万多人。曹参率军回援荥阳后,汉军能战者大约只剩三万多一点。 可前方斥候来报,陈馀已经在井陉陈兵二十万,虽说这个时期军队数量可能有水分,说有二十万可能最多只有十多万而已,但这也不能否认敌军数量比我军多的事实。 打仗有时候很简单,就是在拼人数拼补给,谁能熬得住谁就胜了。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汉军可能是最先熬不住的。 一来是由于荥阳告急,本就不多的汉军分兵了。 二来是陈馀已经占据了井陉。井陉位于太行山东麓,北邻平山县,东西各连三县,素有“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1]”之称,此地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赵军先占据此地,使得汉军变得被动。 三来是汉军客场作战,辎重输运困难,稍有不慎就会被敌人掐断粮线,致使全军断粮。 此外,一旦荥阳持续告急,汉军就不得不放弃赵国去驰援刘邦。到时候赵国将安然无事,说不定还会与项羽联手攻击汉军。不对,应该说已经联手了,不然项羽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急攻荥阳,逼得刘邦喊曹参灌婴回援。 阴嫚嘀咕了一句,多事之秋啊。她的目光沿着沙盘上崎岖不平的山路移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她顺着对方的指骨看到了凸起的腕骨,又从腕骨出发攀过结实的小臂,目光最后落在了一张专注而认真的脸上。 韩信立于众人之间,却不表一言。他低垂着眉眼盯着沙盘,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 倏然,一双澄澈的眼眸撞入阴嫚的眼帘。那一瞬犹如小石入潭,发出扑通一声。 阴嫚愣了愣,她没想到韩信会突然抬起头,也没想到两人的视线会不期而遇,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尴尬。 不待她反应,韩信已经飞快地错开自己的眼睛,半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咳了咳。 阴嫚抚摸着下颌打量韩信,她怎么觉得韩信比她还尴尬? 陈豨听到了韩信的咳声,以为韩信找到了破敌关键,遂问道:“大将军可是有了应敌之策?” 其他人闻言都看向了韩信。 见人注意到了自己,韩信立刻敛去多余的表情,一本正经道:“是。” 他拿过汉军的旗帜扎在了一处沙堆上,说道:“万人头阵,绵水东岸扎营,诱敌出营。同时派出两千骑兵在赵军侧翼埋伏,当赵军全部出城后骑兵立刻冲入大营,将赵军大旗换成汉军的。如此,赵军必生大乱,我军趁机两面夹击拿下井陉。” 此计一出,满场哗然。众人看向韩信的眼神变得古怪,惊讶中夹杂着不信任。 毕竟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这个计划听起来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简直是危险重重! 先不说诱敌深入的先头部队入的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局,光是诱敌深入四个字就让人心里发怵。你怎么知道赵军一定会派出全部的人马去追诱饵,万一赵军还留在城中又该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他们是来帮刘邦的不假,可这不代表他们愿意把老本都赔进去,我们的人马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万一计划失败他们岂不是亏死?况且,他们又不是一定要跟项羽拼命…… 刚刚的人声鼎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寂静的空间中只剩下阳光踩过沙土的声音。 阴嫚的一声轻笑在此时格外突出。 “大将军此计风险甚高啊。”阴嫚嘴角勾起,看向韩信问道,“不过,敌强我弱当走奇谋。大将军准备何时动手?” 这下又变成所有人惊讶地看阴嫚了。 不过阴嫚觉得韩信惊讶的目光中好像有一种被认同的开心。 “看我作甚?”阴嫚扫了一眼众将领,反问道,“现在这种情况不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要等着天降大雷劈死赵王和陈馀吗?” “并非我等不与大将军齐心协力,只是,”陈豨有些为难,“只是该如何确保赵军尽数而出?” “这很难吗?”阴嫚轻笑一声,看向众人,“难道大将军和常山王的项上人头不够吸引人吗?” “你在胡说什么!大将军和大王身份尊贵,拿去做诱饵万一出了差错该怎么办!”贯高立刻跳了出来。 “战场上本就刀剑无眼,生死本就是身外物。怕死,何必当这一军统帅,又何必到这战场来?”阴嫚的话冷酷无情,但又让人没办法反驳。 “公主所言不错。此计乃信所想,信当负责。”韩信看向阴嫚,“但后方需要人稳定大局,信以为信一个人去诱敌即可。” 阴嫚哦了一声,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大将军何出此言,”张耳出声,“此战如此重要,本王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贯高和张敖惊愕地叫了张耳一声,却被他呵斥:“胡闹!本王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接着他又义正辞严地向韩信请命:“大将军,本王欲与你同往,还请不要推拒!” 张耳不知道这是激将法吗?他当然知道。只是现在楚汉相争一时难分胜负,老滑头们都开始两头下注。他去诱敌向刘邦表忠心,他的儿子则留在后方随时跳反。当然,他也没忘了拉阴嫚下水。 “万人头阵到底是去冒险,我想还是尽量使用降卒,如此,即使失败也能保全汉军。只是降卒们现在都在公主手中……” 阴嫚撇撇嘴心道,难缠的老家伙。只见她吹了吹指甲:“我当然要全力支持大将军和常山王。我已经决定跟着二位一同上战场了。” “公主,不可儿戏。”韩信压着声音提醒阴嫚。 “我是会把这种事情当儿戏的人吗?”阴嫚侧首看向一脸严肃的韩信,笑道,“我信大将军,大将军也当信我才是。” 阳光在悄无声息中加深,橙红色的光溢满了屋子,吞没了每一个人。 辛勤劳作一天的俘虏们端着一碗咸菜粥咬着干饼,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唠唠嗑。这样的日子放到以前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可现在却触手可得。 这让他们既开心又忐忑,开心的是自己不但死里逃生每天还有吃食,忐忑的是不知道承载自己命运的小船将要驶向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 许久后,一人发出了沉重的叹息:“你们说,他们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我想回家了。” 他的话像一阵风在俘虏营中掀起了涟漪。 “我也想回家了。俺娘身体不好,家里的兄长也被拉去打仗了,俺要是再不回去,她可怎办啊?” “我也是……” 思念牵挂在一声声的叹息中蔓延,让人心情沉闷。 “哎,你们说去求求那个押运官怎么样?”有人忽然说道,“她救了咱们大伙,或许——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能够放咱们回家?” “她怎么可能那么好心?”一个上官笑他们傻,“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哪个军队不缺人?不杀我们不过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你们看吧,再过几天他们就要把咱们推上战场了。” “其实不用过几天,明天你们就要上前线了。” 空灵的女声从背后响起,俘虏们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押运官。她垂眸看着他们,漂亮的脸蛋上看不出喜怒。这让他们心情惶恐,她听到了多少?她会惩罚我们吗?还有什么上前线? 上官冷笑一声:“我就说会是这样。” 押运官也不恼,而是继续说道:“你们是代国人,与赵国关系匪浅,放你们回去,无异于自找麻烦。好一点是把你们收入麾下,坏一点就是要把你们就地坑杀。” 第29章 俘虏们的情绪瞬间低落了起来。他们望着如血的残阳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不想再打仗了,我想回家! “但如果你们听我的话,我虽不能保证你们每个人都能活着下战场,但我能保证你们中的大多数可以活下来。”押运官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此战结束后,我一定让你们归乡。” 霎时间,所有人猛地看向押运官。 紧张、怀疑、期待诸多感情杂糅在一起,让他们心潮澎湃,灵魂颤抖。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们?”上官依旧警惕。 押运官纯黑色的眸子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大伙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最后有人一咬牙一狠心说道:“您说要俺们做什么!” 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一个死,既然有机会离开,那为什么不试试? 第28章 天色朦胧,淡淡的雾气从河水中生出,徐徐地攀上岸,与泛黄的野草纠缠不清,营造一片宁静诡异的氛围。 在下一秒,一群神色肃穆的士兵到来打破了这份“和谐”。他们目光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黑色的队伍行走在云雾间,犹如一条长龙,悄无声息地靠近睡意朦胧的猎物。 初秋的风带着寒凉,顺着窗户的缝隙进入屋子,惊醒了睡梦中的陈馀。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却在触摸到陶杯时愣住。 他记得这个陶杯,上次夏说来见他的时候,他用这个杯子招待过夏说。 那个时候他还对夏说说过等他辅佐完赵王后,就回到代国跟他一起治理国家。可是—— 陈馀攥紧了杯子,骨节嘎嘎作响,可是这一切都毁了!追随自己多年的下属被贼人杀了!他要杀了韩信为夏说报仇! 厮杀声闯进了帐内,陈馀眼神一凛,掀开帐帘,问道:“怎么了?” 亲信连忙汇报:“韩信和张耳率军杀来了!而,而且——” “而且什么?说!”陈馀厉声道。 “他们还把夏丞相的头挂在了大旗上。”亲兵的声音越来越小。 陈馀的脑子发出嗡的一声,他目眦尽裂地看向亲兵:“你说什么?” 亲兵颤颤巍巍道:“他,他们把夏丞相的头挂在了大旗上……” “可恶!张耳匹夫欺我太甚!”陈馀重重地捶在了木桩上,命令道,“号令全军出击,本王今日定要取了韩信和张耳的狗头,以解本王心头之恨!” “代王三思,这——” 陈馀他红着一双眼睛看向李左车:“汉军定是觉得我强他弱,所以决定趁着清晨我军戒备松懈时出击,欲先下手为强抢占先机。此时韩信和张耳都在汉军的中军中,广武君还觉得他们会有诈吗?” 言罢,他甩开了李左车,翻身上马,拿上自己的武器就率军冲了出去。 李左车急得跺脚却毫无办法。 见中军大帐中冲出了一队打着陈字大旗的人马,阴嫚便知道鱼儿上钩了。 不得不说陈馀不愧是最先追随陈胜起义的人,其骁勇善战之程度令人惊讶。在他的带领下,赵军停止了溃散之势,开始反击。 眼见日出东方,浓雾将散,韩信当机立断:“鸣金收兵!抛弃一切负重,若有违令者斩!” 金鸣声顿时传遍战场,汉军大大小小的军官喊道—— “收兵!收兵!抛弃一切负重!违令者斩!” “收兵!抛弃一切负重!违令者斩!” 霎时间,战局瞬间明了。汉军旗靡辙乱,败势如山倒,向绝阵跑去。陈馀信心倍增,号令全军追击汉军。 井陉向西之地比山林众多,所以不仔细观察的话是看不到伏兵的。 汉赵两军正在山谷中展开激烈的追击战。一声鸣镝响起,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群汉军。他们一字排开,盾兵守在前面,而弓兵已经就位。见大将已经进入阵中,汉军军旗一挥,弓兵立刻放箭,数千箭羽齐发。赵国兵卒躲闪不及,被射得正着。 但陈馀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伏击虽然惊了他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先是砍了几个临阵脱逃的兵卒,随后大喊:“不许慌!盾兵上前冲阵!” 看着重整旗鼓的赵军,阴嫚知道一场血战必不可免。 “既至绝路,不进则死。”她拿起新制的马槊,锋指赵军,金属锋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她的声音不高,却足以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中,令人振奋:“狭路相逢,勇者胜[1]!” “勇者胜!” “勇者胜!” 在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喊声中,盾兵开阵,阴嫚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那铁制的锋刃在瞬间贯穿了一名赵国盾兵的喉咙,使得赵军的列阵裂开一道缝隙。阴嫚带领的先头部队撕开了赵军锋利的外壳,双方大军混战在一起,难分彼此。 在一片嘶喊声中,阴嫚与陈馀对上了。矛槊相击,迸裂出火星,令人牙酸的声音盘旋在耳畔。两人都憋足了一股劲儿,死死地盯着对方互不退让。 陈馀冷笑一声:“竟派了个妇人领兵,本王看韩信也是昏了头!” “也不知道是谁昏了头。不知道小瞧别人的人死得最惨。”阴嫚左手收手,让马槊尾端插在地上,右手用力上提,使得马槊竖立。 陈馀的长矛因为失去着力点而迅速下滑,整个人也失去了平衡。 而阴嫚趁机抬起左手,袖箭直冲陈馀的面门。 陈馀见状立刻翻身下马躲开袖箭,又趁着阴嫚不防时扯着她的腿将她拉下马。 从马上摔在地上的那一刻,阴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发生了偏移。但她没时间呼痛,因为陈馀的长矛已经对准了她的喉咙。 “无耻妇人看招!” 阴嫚闻言想都没想地滚开身体,避开了锋利的矛头。在看清陈馀的位置后,她想都没想到地射出第二支袖箭。陈馀不得不退避,她也因此有机会站起来。 她擦掉脸上的血痕,嗤笑一声回应了陈馀刚才的话:“别把自己塑造得多么正人君子。” 两人又一次打斗在一起。只是陆战不同马战,在陆战中双方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 就比如阴嫚刚避开陈馀刺来的一矛,下一瞬间背后就会出现一把砍刀。若不是她反应得快回挡得及时,只怕项上人头早就成了某个赵卒的邀功之物。 金乌不知在何时悬于高空,灼热的光线焚烧着浴血奋战的人们。铁锈味与血腥味混在一起,让呼吸又一次变得困难起来。 阴嫚按着怦怦乱跳的太阳穴心道,得速战速决才是。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空中炸开的火信。阴嫚心头一松,终于得手了。 陈馀一愣:“你干了什么!” 阴嫚看向陈馀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自然是把你们连窝端了。” 陈馀闻言不再纠缠,连忙抢了一匹马率兵回城,可他却发现城头上已经飘起了汉军大旗。他自知大势已去却又不甘心,率领着部曲,直直地冲向张耳,大有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架势。 张耳来不及躲闪,眼见性命不保,可陈馀却像是被人按住了暂停键一样,奇迹般地停了下来。 阴嫚抽出刺入陈馀胸口的马槊,眼皮微微抬起,睨了张耳一眼,矜贵低沉的声音响起:“常山王,安否?” 张耳从错愕中醒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阴嫚见状不再多留,向着战场深处奔去,朗声道:“代王已死,广武被俘。缴械者,不杀,负隅顽抗者,诛!” 渐渐地,这句话席卷了整个战场,赵军顿时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不可挽回的溃败。终于到了傍晚,一切才归于平息。 下了战场后阴嫚只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头痛脚痛,全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她吐出一口浊气,强打着精神准备处理完最后一件事就回去休息,但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一转过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张耳,阴嫚心生疑虑却面不改色,安静地等着两人的下文。 “今日能在战场脱险全仰赖于公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2],你要是有情有义就不会跟陈馀闹成那副样子了。阴嫚看着张耳腹诽道。不过既然送上门了,我不留点什么岂不显得我很傻。于是她道:“约束好手下,别让我操心就行。” 张耳堆起笑容:“是是是,本王束下不严,让公主费心了。公主放心,日后本王一定严加约束。若是您有需要,我定鼎力相助!” 阴嫚在心里咋舌,人要是厚颜无耻起来,当真是天下无敌。 “不必日后,”她笑了一下,“眼下就需要常山王帮个忙。” 张耳笑容一僵,大约是没想到阴嫚会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话都说出去了,又不能反悔,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公主遇到了何等难题?” 阴嫚:“上次营啸过后,百废待兴。只是入库的钱财是给荥阳的,我是万不能动的,故而用自己的私库顶着,可眼下已经快要见底——” 第30章 张耳会意:“公主放心,营啸到底是本王部下惹出的乱子,理应由本王来料理。让公主代劳已经很是过意不去,又怎么敢让公主损失钱财?这些钱都由本王一力承担。” “常山王果然豪气冲天,那我先谢过常山王了。”阴嫚像一个薄情人一样下起了逐客令,“我想常山王还有事,便不留您了。” 张耳维持着笑容:“也是,那便下次再聊。届时,本王一定扫榻以待。” 看着张耳的背影,阴嫚勾起嘴角,老狐狸,你让我前些日子那么辛苦,也该吐吐血了。 赚到一笔钱后,阴嫚的心情不错,就连身体上的疲劳也减缓了不少。她刚准备离开,却看到转角处有人。她顺着人影看去,顿时与韩信面面相觑。不出意外,韩信又目睹了全过程。 阴嫚面无表情地盯着韩信。 韩信又一次手忙脚乱地解释:“信只是来找公主去用饭的!真的是无心听到的!” 阴嫚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韩信。 “信可以发誓!” 看见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韩信,阴嫚嘴角上扬,故作严肃道:“好吧。既然大将军说得诚恳,再信你一次。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你说!只要信能办到的,信一定办到!” 阴嫚眉头上挑,这答应得也太容易了吧? 第29章 韩信又一次抬头,悄悄地打量起走在前面的公主。 大家都说公主刁钻任性,蛮横无理,甚至喜怒无常。可他却觉得不是这样的,公主只是行事张扬,可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利汉军的。 人们总是对公主有偏见,所以看不到公主做出的功绩。而公主也懒得解释,或许在她眼中纠正别人对她的看法是最无聊的事情,又或许她也知道改变别人的看法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总之,她是不想浪费力气的。 看着那纤细高挑却又挺拔的背影,韩信想到寒风下的翠竹,即便遭遇千锤万凿,依旧宁折不弯。 公主真的很不一样呢。他这样想道。 汉军大获全胜,笑颜随处可见,庆贺声铺满了整个军营。篝火迸裂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将士们围着篝火前烤肉,吹嘘着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肉块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滋啦啦的声响,油光落在脆皮上,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跟公主路过一个又一个篝火,与欢声笑语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直到热烈的庆祝声被抛在身后,公主才出声:“我今日的功劳如何?” “公主斩杀陈馀,当属头功,当受重赏!”韩信脱口而出。 公主转过头看向他,眉头扬起:“大将军这是在挖苦我?出奇谋是你,身先士卒也是你,我不过遵照你的命令侥幸斩了陈馀,这也算头功?” 意识到公主误会自己在嘲讽她,韩信顿感不妙,他连忙解释:“不是,信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细微的笑声传来,他抬眼看去,公主眼中的揶揄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的眼中:“大将军还是这般有趣。” 韩信面色一窘,他差点忘了公主还喜欢捉弄他。 “不过,我虽然占不了头功,但到底是斩杀了敌军将领,怎么样也要给一个重赏。”公主抚着下颌,眉眼含笑地瞧着他,“我现在要讨赏了,大将军给吗?” 公主会想要什么呢?韩信想,金银玉器好说,官职上再进一层虽然难办但他也能帮忙。可他觉得公主不会要这些,万一公主要了一个自己给不了的东西怎么办?他不想让人失望,尤其是让公主失望。 韩信的手心沁出了汗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丢人,想要嘉奖却发现自己没有多少东西能给人家。 公主大约是看出了自己的窘迫,安慰他:“放宽心,我不会为难你的。” “不,不是的,信不是这个意思。”他马上打包票,“公主随便提,信能办到的,信一定办。信办不到的,也一定办!” 这话说完后,他觉得公主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了。当然韩信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奇怪,急忙找补:“我,我的意思是,公主是功臣,我作为大将军是一定要让功臣满意的。” 公主嘴角勾起了一抹小小的弧度:“知道大将军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了。但我也说了,不会让你为难的。”公主示意他转头。 他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俘虏营。与远处的营地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烤肉味,也没有欢声笑语,有的只有药草和鲜血的味道,以及无尽的安静。 看着坐在一起互相包扎的俘虏们,韩信才想起来公主带的冲阵兵卒是这群俘虏。他听到公主说道:“用我的军功换他们自由。” 韩信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转头看向公主。 公主迎着他的目光再次说道:“用我的军功换他们自由。” “可是他们冲阵有功,可以以此自行要求离开。公主又何必拿自己的军功换他们自由?”他有些不解。 “那不一样。”公主说完后又补充道,“大将军刚刚不还说让我提吗?我只要这个,大将军给吗?” 韩信一向言出必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大将军果然爽快。”公主看向俘虏们说道,“诸位,我来兑现诺言了。” 话音刚落几个装着钱粮的箱子就落在了韩信的眼前。 “大将军说你们可以离开了,”公主先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箱子里的钱粮,“这些是你们的军功,过来领吧。阵亡的人的那份,我会派人送到他们的老家。” 此言一出,韩信觉得营中的气氛发生了改变,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一样。 有人对他和公主感恩戴德:“大将军与公主之恩,我不会忘记的!” 有人为战死而不得归家的同伴哽咽:“大狗,你要是能够坚持下来就好了……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回家……” 有人因为能回家而喜极而泣:“太好了,俺终于能回家见俺娘了,家里人也能吃饱饭了……” …… 复杂的感情交错在一起,像个钩子,勾起了韩信心中名为同情的情绪。他想,原来公主说的不一样是这个意思。用自己的军功换取了俘虏的自由,这样一来就保留了俘虏的军功,让他们能领一份钱粮回家过日子去。 公主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侧目看向他问道:“何事?” 韩信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公主生性良善。” “良善?”公主嗤笑一声,“大将军你太看得起我了。这是一场利益交换。他们助我得胜,我替他们谋得自由罢了。” 微风轻轻吹拂公主的青丝,红色的夕阳散落在她无喜无悲的脸上,让人想起了被巫祝供奉在神坛上的神像。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在公主冷漠的外壳下,一定藏着一汪温柔的泉,那良善的水总会滋润万物…… 阴嫚见韩信望着她不说话,心生疑惑道:“大将军?” 韩信抬眼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阴嫚环着手臂咋舌:“该是我问大将军你怎么了?一直发呆不说话。” 韩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错开目光,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信只是在想宴席应该快开始了,再不回去就要迟到了。” 阴嫚觉得韩信的话听起来像是借口,但她又想不明白韩信为什么要找借口。但想来不会波及她的利益,她也懒着探究了,故而摆了摆手:“我一向不喜热闹,大将军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吧。” 韩信是个好说话的人,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公主就好好休息吧。” 但还没等阴嫚走远,韩信又追上了她。对方迎着她疑惑的目光从怀里掏出一把酸枣交给了她,说道:“我看公主脸色不佳,想来是被血腥之气所扰,吃些酸枣或许能好受些。” 阴嫚垂眸看着手中的酸枣心道,我该说韩信是贴心小棉袄吗? 那股想要捉弄人的心情油然而生。只见她捏起一枚酸枣,声音轻轻:“大将军才华横溢又温柔体贴,至今未娶莫不是想要尚公主王姬……” 她话还没说完,韩信顿时如火烧眉毛一般,急匆匆地跑远了。 阴嫚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对韩信的纯情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她才刚说了个头,人就吓跑了。 不过,自打醒来以后韩信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好玩的人。所以她一想找乐子,韩信就遭殃。她咬了一口酸枣在心里感叹,我可真是个恶趣味的人。 庆功结束后,众人按部就班地做事。被封为赵王的张耳要先行一步前往邯郸处理前赵余孽,陈豨等人负责留守代地策应,而韩信留在了井陉部署。 而阴嫚正在打扫战场,回收能用的武器,掩埋无人认领的尸首,还要督查城中卫生防止疫病蔓延。对了,为了消毒彻底,她特地请萧何从关中运来几车石灰。 在抄录安置手册时,阿桃带来了一摞册子放在她的案头:“常山王所赠之物已经分门别类,请公主过目。” 第31章 阴嫚抽出一本翻开,在看清里面的内容后不由得感叹,到底是个有实权的王,确实比她这个亡国公主有钱。这一笔下来,不仅让她干瘪的钱袋子重新鼓起来,还让她有闲钱去多打几个马槊。 刚出门准备看看城墙修葺如何,身边的阿桃立刻警觉拔剑,冲着转角呵斥:“什么人?出来!” 拐角处走出几个人,阴嫚一愣,这些俘虏不是巴不得离开汉营吗?怎么还不走? 阿桃:“你们有事?” 那群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一人上前一步说道:“我们想请公主收下我们。” 阴嫚合上册子:“为何?” 那人说道:“我们的家人早就死在战乱中,故土化作焦土。就算公主现在放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与其混吃等死倒不如留下为公主效力,也算有个活着的方向。” “只要人还活着,有手有脚,总能再创造出一个家,何必再次卷入战争中?”阴嫚淡声道。 那人苦笑:“战事未平,哪里又会是真正的安宁之地?像我们这样的人总会被抓入军队,与其被迫妻离子散,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但如果要当一辈子的兵卒,我们希望遇到一个好的将领。” 看着那人灼灼的目光,阴嫚心头微动,但她还是说道:“我可不收无用之人。” “我们是代国的骑兵。如果不是大将军早有预判,让我们误入陷阱,我想我们未必会输给汉骑兵。” 这话听起来像是吹牛,但事实确实如此。代国与草原部落接壤,代兵长年与胡人作战,早就练出了一身本领。 当日陈豨在追击夏说时,一直被一股代国骑兵骚扰,致使大军行动缓慢。若非韩信派灌婴绕路截杀,只怕代军早就和赵军会合了。 想到这里,阴嫚抬眸看向说话人:“你的名字。” 第30章 虽说阴嫚现在是个有钱人了,但她还是需要解决每个将领需要解决的问题——磨合队伍。 原本跟着她的百余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相处模式,冷不丁加入几十个陌生人后难免会起摩擦。这几天,两拨人正相互较真呢。 “公主您不管管吗?”阿桃担忧道。 “管什么?”阴嫚耸了耸肩膀心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就会有斗争。不分个高低出来,他们是不会服气的。于是,阴嫚展开竹简对阿桃说道:“堵不如疏,有些事情旁人管不了,也没法管。” “公,公主,程百将和杨百将打起来了!”功曹急三火四地跑进了大帐,气喘吁吁地禀告。 阴嫚:“……”果然话不能说得太满。 阿桃:“在军营?” “不,不是在军营,”功曹连忙说道,“两位百将是在城外的小山约架,小的也是在城外刷马的时候发现的……” 这不就是小树林约架的古代版吗!阴嫚觉得她能理解班主任遇到熊孩子打群架的心情了。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在酷热难耐的温度下,连苍蝇都销声匿迹了。 阴嫚实在不懂这群人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打架,是觉得自己体质太好不会中暑?还是觉得自己的铁臀功练到家了? 当她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变成了混战。阴嫚觉得自己应该谢谢这群人还记得彼此是同袍,没有拿武器真刀真枪地干架。但拳拳到肉也够呛。 一个黑影从眼前飞过,阴嫚低头一看,与一个长着一对熊猫眼的士兵大眼瞪小眼。 那士兵在看清阴嫚的脸后,顿时被吓成了尖叫鸡。他这一叫,混战在一起的士兵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齐齐看向她。这让阴嫚莫名地想到了雪橇三傻拆家后被发现的傻样。 阴嫚:“……” 身后的功曹没忍住扑哧地笑出声。 阴嫚按着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还真是精力旺盛啊。” 两个百将见状,不顾面容有瑕,急忙向阴嫚请罪:“末将有罪,还请公主恕罪。” “尔等何罪?”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该违背军规,擅自离营私斗。” “未免太严重了,”阴嫚歪着头笑道,“你们不过是目无主将罢了。” 两人骤然神色大变连忙否认:“末将不敢!” “不敢?”阴嫚冷笑一声,“你们可太敢了。”她问道:“知道我为何只身前来吗?” 程七老实地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新来的杨和小声道:“为了保下我等的性命。” “好啊,你还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阴嫚变得严厉,“此事若是被人捅到大将军处,我约下不严,被褫夺官职是小,尔等无令调兵离营该当何罪!” 这下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后怕的神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程七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力承担:“公主恕罪,私斗是末将先起的头,要发落就发落末将一人便是,还请不要连累其他人!” “此事也有末将的责任,程百将提出之时,末将应当及时阻止,请公主发落!”杨和连忙说道。 “你怎么什么都争,跟着添什么乱!” “事实如此,怎么是争!” 见阴嫚冷着一张脸,不置可否,其他士兵纷纷下跪请罪。 “公主要是想要发落你们,你们还能在这说话?”阿桃提醒道,“还不赶快起来。” 一群人觑了一眼阴嫚的脸色,发现阴嫚没有反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会告诉大将军你们是出来操练的。要想活命,就把私斗的事情烂在肚子里。”阴嫚盯着面前的士兵们,“你们都给我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不劳别人动手,我会亲自了结你们。” 众人纷纷称是。 阴嫚叹了口气:“好了。折腾了这么久,该回去了。至于你们想分个输赢高低,我给你们机会。过几日我会选个日子,让你们堂堂正正比试一场。” 她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继续安排:“不过在那之前,该罚还是得罚。在比试之前的这段日子,你们跟你们的斗殴对象要坐在同一桌用膳,吃饭前都夸对方一句不许重样。” 说完,她又指了指身后的功曹:“我会让他记录的,如果不愿意你们就离开军营。” 士兵们目瞪口呆,一想到吃饭前要夸自己的死对头,他们觉得吃饭都不香了。 但要是因为几句话就离开军营那也实在太孬种了,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他们默默地看向公主不约而同地想,难怪大家都说不能惹公主,这惩罚可比打军棍还要让人难受。 半个月后的城郊,宽阔的场地上,立着几排稻草人,它们迎着烈日的灼烧,坚定地站在场地中央。 马蹄声由远及近,铁蹄敲击在土地上的声音越发的急促。终于,一道黑色的影子窜出,银亮的锋刃划破空气,在电光石火间稻草人的脑袋飞了出去。 围观者见状不禁张大嘴巴,马背上的人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里杀去。在尘土飞扬中,稻草人化作了齑粉。杨和勒马停住时,现场先是空寂了许久,而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阴嫚点了点头,不错,看来他们已经可以熟练使用马槊了。 阿桃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公主喝点水吧。” 阴嫚:“谢了。” “这是我的职责。”阿桃温顺道,“还是公主有办法,程百将和杨百将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 阴嫚看向正吵吵嚷嚷的程七心道,打一架确实能奠定很多东西,再加上半个月的“惩罚”,早就将两方人马联系在一起了。 阿桃:“不过我有些好奇公主为什么会用马槊?” 马槊虽然与枪矛类似,但使用方式还是会有些许不同。 当年为了探索出马槊的最佳使用方式,秦国的名将们亲自下场琢磨最佳使用方式。 几个年纪大的老将虽然没办法上场,但会在现场观摩给晚辈们支招。有时候晚辈们还没分输赢,他们自己就先吵起来了。一个个都是声名显赫的名将,却像小孩儿一样互相斗嘴,这要是传出去,恐怕要惊掉世人的下巴。 不过,对她来说那倒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阴嫚微微一笑,用着怀念的语气说道:“老师们交给我的。” 阿桃惊讶道:“老师?” “我又不是生而知之,自然是有老师教导的。”阴嫚心情不错,愿意说笑,“我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怎么都觉得我无所不能?” 阿桃不好意思地说道:“大概是公主知道很多吧。” 阴嫚浅笑,问起了正事:“伤员如何了?” 攻赵虽然胜利,但到底是以少胜多,汉军自己的伤亡也很大,所以照顾伤员也就成了头等大事。 “遵照公主的命令,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供伤员使用,按照您的要求每天都会撒上白灰。”阿桃继续说,“不过,据军医反映,草药有些不足了。” 第32章 阴嫚想了一下,安排道:“你先带人清点库存,之后再从当地采购应急,我书信给萧丞相请他从关中征调。” “是。” 阿桃刚走不久,韩信就来了。 阴嫚看着迎面走来的韩信纳闷,这人不应该跟李左车议事吗?怎么到她这了?莫不是有了难事?出于对同袍的关怀,她问:“大将军寻我有事?” 韩信摸了摸脸颊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阴嫚不解。 韩信咳了一下:“就是同广武君议事,心中有些犹豫,故而想找人说说。” 找我?我像是能排忧解惑的解语花吗?阴嫚腹诽。但考虑到现在的北方战场上,韩信除了她也没有别的人可商量后,便大发慈悲道:“大将军请讲。” 韩信:“广武君说,魏,代,赵,<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虽已攻克,但并不太平。现在的重中之重应当稳定三地,清除三国余孽,对待燕国当以劝说为主。” 阴嫚:“广武君所言不错,且不论魏地和代地,单说赵国其实也不太平。内有残余势力,外有楚军骚扰,倘若没有大将军在此镇压,只怕赵地随时随地改天换地。” “话虽如此,可是——” “可是燕王是个随风倒的,与他建立盟约并不稳妥。”阴嫚靠在柱子上,看着韩信,“大将军是在担忧这个吧。” 韩信看向阴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公主果然知信。” 阴嫚抿着嘴吐槽,这不是事实吗?怎么就知你了?她抿了抿嘴,按下了自己想要吐槽的欲/望,继续说:“兵力不足,内部不稳再惹外敌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稍有不慎会满盘皆输。故而我赞成广武君的看法,先稳扎,再图谋。” “若是燕王与项王和胡虏联手先下手为强该如何?”韩信提出了另一个看法。 “燕国在边陲,项王在中原,两国之间有齐国隔阂,项王纵然想要支援也是有心无力。至于胡虏,距离燕国最近的是东胡,他们现在被冒顿单于打得支离破碎,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时间来帮燕国?” 说到这,阴嫚眯起眼睛看向韩信:“不对,大将军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来考我的?” “不,不是。信就是来找公主商量的。”韩信急忙否认,但他不自觉偏移的目光却让人觉得可疑。 阴嫚再问就被韩信生硬地转移话题:“刚才听到公主缺草药,信知道一种草药可以治疗止血。就是公主在荥阳院子里的紫色小花。信还有事就先走了!” 看着堪称落荒而逃的韩信,阴嫚若有所思。上次私斗的事情韩信虽然没信她的话,但也没追究。这次又来找自己说一些早有定论的事情,难不成,这小子在试探我? 第31章 神乐临凡,仙娥舞曲。佳肴列桌,美酒成池。霸王扺掌,高声喝彩。 项伯一进大帐便看到这般歌舞升平的景象,他作揖道:“大王。” 项羽见到他后笑脸相迎:“叔父来了,快请落座。” “多谢大王。” “你我叔侄何必如此客套。”项羽大手一挥,让虞氏为他倒酒。 项伯笑着接过酒杯,看向项羽询问道:“不知大王唤臣来所为何事?” 项羽:“叔父也当知道那韩信连破三国了吧。” “自然知晓。”项伯叹了口气,早知道韩信有如此才能,自己当时就该劝大王留下他了。 “本王如今得到消息,听说他派了使者前往燕国,想来是要劝降臧荼。”项羽看向项伯,“叔父以为臧荼会议和吗?” 项伯略作思考后回答:“如今魏国,代国,赵国皆惨遭毒手,而齐国又与楚国交恶,现在燕国已经被包围,我等长鞭难及,只怕臧荼会出于自保而投降议和。” 项羽恨恨道:“这个没骨气的东西!” “大王息怒。”项伯宽慰。 项羽发泄过后,就让无关的人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叔侄还有虞氏三人。 “前些日子刘季送来了求和书。” 项伯一愣惊讶地看向项羽。 项羽一边倒酒,一边让虞氏将求和书递给了他:“刘季派了使者将这封求和书送到了我手上。” 项伯仔细阅读这封求和书后,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可臣并未收到半点风声。” “亚父说此乃刘季的缓兵之计,他在拖延时间等待韩信回援。”项羽将酒水一饮而尽,“上一次本王便是被他的巧言令色所骗,姑息放纵使得彭城沦陷,这一次绝不能再放虎归山。” 项伯端起酒杯的手一顿,他意识到自己被叫来的原因——项羽在怀疑自己。至于是谁勾起了项羽的疑心,不言而喻。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自身难保了还要拉我下水,真有你的,范增。 他十分冷静道:“可臣觉得死一个汉王并不能解决问题。先不说我们能不能赶在韩信平定北方之前拿下荥阳,就算拿下了荥阳,杀死了汉王又有何用?” “其子刘盈尚在,吕氏坐镇,群臣拱之,汉国并不会因为折了一个王而生乱。届时对方再断尾自救退守函谷关,楚国依旧讨不到便宜。就算拿下函谷关,杀死了刘氏一族,楚国难道没有损耗吗?” “大王莫要忘了齐国田氏一直虎视眈眈,欲收渔翁之利。相反如果我们答应了议和,既有了面子也可保存实力。” 项羽微微一愣,项伯觉得机会来了。他情真意切道:“大王,臣是您的叔父,您的至亲,与您休戚相关,臣又岂会害你?” 项羽抿着嘴没说话,但项伯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一半,他循循善诱:“臣不觉历阳侯看不出楚军困顿之处,但臣实在不解他极力让大王攻打汉王消耗楚军战力是为何?莫不是历阳侯另有计划?那也该跟我们说啊。” 话音刚落,一名偏将走了进来向项羽呈上密报,项羽看完后冷笑:“怕是削减本王的羽翼,让本王做笼中鸟。” 项伯接过密报,“历阳侯与汉有私”七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他眉头扬起心道,看来老天都在帮我。 外面是乌云翻滚,狂风呼啸,一派风雨欲来之势。 衣袂在风中翻飞,潮湿的空气不由分说地撞在脸上,灌进鼻腔,呛得阴嫚直咳嗽。 阿桃担忧地看向她,劝道:“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吧。” 阴嫚摆了摆手:“只是冷不丁被风呛着了,我还没有柔弱到被风一吹就倒了。” “可是秋雨寒凉,淋到了总会损身体的。”阿桃又劝道。 “放心吧,我们会在下雨前与大将军会合的。”阴嫚转过头问道,“下一家米商在哪?” 在到了邯郸后,阴嫚便开始摸底调查。要想筹集辎重免不了与各方势力打交道,提前调查也好有个准备。 不过随着调查深入,她又觉得文的好像没办法彻底解决眼前的问题。百年古都,鱼龙混杂,不少人土皇帝当惯了,变得不怎么讲理了。 啧,又得动脑子了。阴嫚在心里叹了口气。 “滚出去!” 粗暴的声音炸在耳边,引得阴嫚看向声源。 只见一群人将流民们从破旧的宅院中赶出,又将流民们赖以生存的用具摔得粉碎。 那群人在流民们的哀求中张狂大笑,享受着欺压弱小带来的快乐。 他们心中的恶念被无限放大,行为也越来越放肆。那群人肆意殴打流民,甚至对孩童下手。更有甚者将抢来的婴儿高高地举起,在婴儿的啼哭声中,狞笑着摔下婴儿。 就在生死一瞬,一双手凭空出现截住了下坠的婴儿。 阴嫚抱着婴儿,冷冷地看着披着那人皮的畜生。 那畜生被扫了兴,心中生出了被冒犯的恼怒。就在他正欲将阴嫚一并收拾时,阿桃猛踹那人的后背,令其摔了个“五体投地”。 那人趴在地上恐吓:“你这贱妇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打我!你们不要命了吗!”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阿桃一脚踏在脑袋上。以头抢地后,是一声惨叫,想来很疼。而那人的同伙却不敢上前营救,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阴嫚漫不经心:“不妨说说,你是谁家的狗,让我看看你的主人究竟能不能要我的命。” 那人把自己的脸从地上拔了出来,顶着鼻青脸肿的磕碜样,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无知贱妇,我家男子可是邯郸有名的大商户的儿子,我是他的亲信,得罪了我,你就等死吧!” 末了,又用恶心的目光打量着阴嫚,顶着“猪头”对她说着油腻的话:“我瞧你姿色不错,只要你乖乖认个错,陪本大爷共度良宵,这账就一笔勾销——啊!” 阿桃出手狠辣,一剑贯穿了那人的手心,将他钉在了地上。 阴嫚怀抱着婴儿冷眼旁观。 “你,你们,你们欺人太甚,等,等我家男子知道了,你们一定死无葬身之地!”那人捂着自己的手上尖叫。那愤恨的目光仿佛要将阴嫚和阿桃抽筋拔骨,啖之血肉。 第33章 “区区商贾,还能大过官府不成?”阿桃不屑道。 “呵。”那人从喉咙中挤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官府?官府算什么东西!就算是赵王亲自来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对待我家主君,否则别想得到一块铁!” 原来是邯郸温氏,阴嫚顿生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1]的感觉。 这邯郸温氏原本在邯郸并不起眼,但在赵国原本的大商贾西迁后,他们崭露头角。后来更是趁着天下大乱之时,成为赵国境内新的铁器大户。 只是一步登天易,提升德行难。少了节制后,温氏越来越嚣张跋扈,最近这几年族中子弟更是沾染上了人命官司。 阴嫚眼中渐渐涌现冷意,对阿桃说道:“把这条狗拎进去,其他的放回去报信。我倒要看看狗主人会不会来救他的恶狗。” 平民们不敢多留,流民们也忙不迭地离开了,生怕自己被连累了。阴嫚将婴儿还给了婴儿的兄长后,便走进了荒废的宅院。 裂开了墙,腐烂的门,长满青苔的窗,无一不在透露着这座宅子已经荒废许久,但错落有致的陈设又在宣示着它曾经的辉煌。 酝酿许久的雨水终于从万丈高空坠落。黑色的瓦片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苔藓湿滑,雨珠无处可依,最后从屋檐滚落。无意间撞到锈迹斑斑的风铃,令其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 阿桃将大放厥词的人五花大绑后,丢在一边。她自己去取了流民铺在身下的干草,又捡了几块干木头,在厅堂中生火取暖。 外有雨声,内有柴响,倒也有几分隐居在外的宁静之意。 一声啼哭打破了这份安静。阴嫚抬头看去,抱着婴孩的男童跟着她们进来了。大约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男童看向阴嫚说道:“外面下着雨,我女弟尚在襁褓经不起折腾。” “可这里一会要发生什么你是知道的。”阴嫚问道,“不害怕吗?” 男童却说:“人是不会把自己陷入危险中的。你如此气定神闲,一切定在你的意料之中,所以这里不会有危险。” 阴嫚笑了一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想来流浪之前家教不错。 但他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哄孩子的手法实在糟糕,婴儿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还哭得更厉害,嗓子都哑了起来。男童的脸也因为着急而红了起来。 阿桃见状扒了那人的衣服,又给婴儿裹上了一层衣服,坐到了火堆旁哄着。很快小家伙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阿桃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情,连忙向阴嫚解释:“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 “不必解释。”阴嫚望向萧索的庭院轻声说道,“我知乱世之中,生离死别本就是常态。不必自揭伤疤,向我解释。” 不知过了多久,破旧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腐朽门板摔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一群隶臣冲了进来,将阴嫚一行人团团围住。 第32章 雨水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微薄的暖意。危机在阴暗的角落滋生,慢慢地笼罩了整个空间。 “就是这个贱妇!就是她们打伤了兄弟几个,还挟持了先生!”一个仆从走到前面指着阴嫚的鼻子叫嚷道,“贱妇,见到我家男子和都尉还不下跪求饶!” 被五花大绑的人神色激动,发出呜呜的叫声。 阿桃将小婴儿交给阴嫚,而她自己则是在众目睽睽下扬起手,狠狠地抽在了仆从的脸上。力道之大,竟让那人踉跄了好几步。 “大胆刁妇,你竟敢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人,你是不想活了吗!”锦衣男子大步向前指着阿桃,“你信不信我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阿桃一把握住了男子的手指,用力向后掰去,嘎嘣的脆响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阴嫚不禁在心里感叹,阿桃真是人狠话不多。 “贱妇!我要杀了你!”锦衣男子挣脱阿桃的束缚,面露凶狠,却又在与阿桃对视后怂了。他躲在都尉的身后催促道:“你给我抓住她们!不,杀了她们!否则你别想再从我们家得到半块铁!” 阴嫚怀抱着婴儿,波澜不惊:“都尉,我劝你三思。” “尔等当街行凶,又挟持温氏主仆,我作为断狱都尉定要将你这穷凶极恶的狂徒拿下!”都尉命令隶臣动手。 阿桃拔剑护在阴嫚面前,厉声道:“公主驾前,谁敢造次!” “放屁!你要是公主,那我就是皇帝老子!”锦衣男子跳了出来,语气嚣张,“就算是公主又如何?杀了就杀了,谁敢追究你我!” 砰的一声响起,打断了锦衣男子的大放厥词。众人循声望去,外面是风雨交加,可一道身影却越发的清晰起来。 “你是谁!”“大将军。” 锦衣男子和都尉同时开口,又同时看向对方。 韩信扫了二人一眼,冷冷道:“来人,拿下!” 雨水顺着铁甲滚落,砸在韩信泛白的骨节上,再配上韩信冰冷的神情,这让他与往日的模样截然不同。一道闪电划过,衬得韩信更加阴郁。 阴嫚还是第一次看到韩信露出这副姿态,这让她不免觉得稀奇。 韩信看向她,语气软了几分:“信来迟了。” “本就是我临时起意,大将军能赶来已是极好的了。”阴嫚拿出帕子递给韩信,“大将军辛苦了,擦一擦吧。” 说完,她又将目光落在了锦衣男子身上,似笑非笑:“况且若无此经历,我还不知道邯郸的水如此之深,竟能淹死一个公主。” 在看到公主嘴角勾起的笑后,韩信忽然觉得邯郸城要变天。 事情如他所料,公主以雷霆之势处置了温氏子和断狱都尉。 他虽然鲜少思考战场之外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一窍不通。温家,赵国巨贾,在赵国影响力颇深。 公主一刀下去,虽然除了祸害,但激怒了温家。而且公主与张耳不和,如今公主又破坏了他拉拢地方豪族的计划。两向夹击,公主的处境可谓是不妙。 我该怎么帮公主呢?韩信盯着手里的帕子,若有所思。 “大将军,大将军!”一人一把掀开了帐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收起帕子揣在怀中,抬头看向不速之客:“什么事情?” 副将陈贺在看到帕子后,笑道:“大将军,这帕子您还留着呢?末将还以为您早就还给公主了。” 韩信是打算将帕子洗干净后就还回去的。奈何他最近要巡查军务,人一直在城外,没机会见公主,也就没还。 不过这事从陈贺的嘴里说出来后,怎么怪怪的? 当然这个疑问在韩信看清陈贺揶揄的神情后,他明白了,这厮以为自己对公主别有用心! 韩信恼羞成怒道:“我是因为公务繁忙才没来得及送回去的!” “大将军不就是想找个由头跟公主说话嘛。末将都明白,都明白。”陈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那贱嗖嗖的神情,看得韩信牙根痒痒,只想敲开陈贺的脑壳,看看他一天都在想什么。 韩信没好气道:“你是来专门气死我的吗?” “那哪能啊,大伙还等大将军带着咱们挣军功领赏钱呢。”陈贺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韩信:“……” 韩信扶额,一脸无奈:“到底什么事?” “我刚从城里面回来,您猜我听到了什么?”陈贺故作神秘。 韩信冷酷无情道:“有话快说,再磨磨蹭蹭,当心我军法处置。” “您也太无趣了,这样肯定讨不到公主欢心的。”陈贺嘀咕。 韩信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贺正色:“我是说,公主今日斩了邯郸令,又抄了温家。” “什么?”韩信一怔,“细细说来。” “就是邯郸令欺上瞒下,公主判了温氏子斩刑,但邯郸令和温家里应外合偷换了人犯。然后这事不知怎么的就被公主发现了,温家就被抄了,邯郸令就被——”陈贺比了个就地正法的手势。 韩信最是了解这些地方豪族,他们经过几代经营,做事自有一番章程,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发现破绽?公主当真不知情吗?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公主,问个明白。 陈贺见韩信起身问道:“大将军你去干什么?” “去见公主。” 韩信刚回答完,陈贺脸上便出现促狭的笑容,意味深长道:“哦——大将军去找公主啦。” 韩信:“……” 韩信照着陈贺的屁股踹了一脚。 甫一进城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明明是几天的时间,城中竟模样大改。 城墙被修补完整,道路变得整洁;黔首们扛着农具去城外检查自家的农田;原本脏兮兮的流民变得干净体面,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盘算着去哪里做工合适。 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在这座战乱后的城池中萌芽,生长,并不断壮大。 虽说知道公主对战后重建一事得心应手,但看到此情此景他依旧感到惊讶。 第34章 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来,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一个方向聚拢。韩信也转过头,凝目望去。 公主骑在赤红色的马上,眉眼半垂,神情淡然。天然的尊贵让她即使身量纤纤,也不会被人忽视。公主算不得不平易近人却让每一个看到她的人感到心安,仿佛有她在,危险苦难就不会降临。 在公主回眸看向他的那一刻,他跌入一汪沉静的潭水中,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 公主策马前来,最后在他面前站定,问道:“大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入城了?” 韩信回过神,咳了一下,回道:“来述职。” “我看大将军可不像是来述职的。”公主总是洞察人心,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韩信摸了摸鼻尖:“什么都瞒不过公主,信确实是来见公主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忽然想起了陈贺的调侃,担心惹人误会,他又连忙补了一句:“信是有问题请教公主的。” 但说完后,韩信又后悔多嘴加这一句。此话一出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引人误会。 好在公主并未追究,她驱马向前:“边走边说吧。” 韩信跟上去,问道:“这一切都是公主计划好的?” 公主转过头看向他:“何以见得?” 他深吸一口气,简明扼要:“公主对此事的处理实在奇怪了些,既有对温氏子立刻行刑,又对断狱都尉一事引而不发。不知道的是以为您有所顾忌,但信与公主共事多日,自认为还算了解公主。您行事一向一击即中,这次看起来像是在等人掉入陷阱。” 公主意味深长道:“大将军难道不知道,知道得越多,后半生越不安稳吗?” 韩信知道自己猜对了,公主另有安排。他正欲追问具体内容,却被糖糕堵住了嘴。他不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公主。 而公主一派淡然:“孟氏送的糖糕,据说是将秋菊晒干磨成粉做的,吃起来会有秋菊的清香,大将军试试。” 韩信大脑空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大将军莫不是想让我喂你吃?”公主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忙不迭地双手接过糖糕,解释:“不,不是。信并无此意!” 公主见状却是笑了:“我又没说不愿意,大将军你紧张什么?” 韩信无言以对,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肯定又红了。 公主实在是……太过分了! “好了,这次算我的错。这些糖糕就归大将军了。”公主将糖糕丢到了他的怀中,骑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正值晌午,阳光猛烈,衬得秋菊越发的绚烂明快。 “绚烂到极致,就是消亡的开始。”公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韩信猛地看向公主,却见公主悠然自得地念起了一段话:“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1]。” 虽不明白公主个别词汇的意思,但他却能嗅到豪气冲天下的森森杀机。韩信抿着嘴心道,看来公主心意已决,地方豪族在她这里要么按规矩活,要么就去死,不会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韩信望着那纤细的背影,直觉告诉他,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第33章 街道上商铺林立,人群攒动。但人们在见到高大的马匹后都很自觉地让路,供其畅行。谨小慎微的模样让阴嫚叹了口气。 “拿好碗排队,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吃完饭以后就来拿一件寒衣,听到了没……” 善堂前施粥的摊子很是热闹。 阴嫚看到小吏正在组织施粥,虽然言行粗鄙,但没有暴行,想来也是被她的雷霆手段震慑到了,学会了能吵吵但绝不动手了。 “信记得公主当初就是在这里遇险。”韩信跟了上来。 阴嫚懒懒地应了一声。 韩信:“公主怎么想着把这老宅改成善堂?” 阴嫚看向焕然一新的建筑,说道:“说不定是这座宅子的旧主希望如此。” “公主认识这宅子的旧主?”韩信诧异地看向阴嫚。但他在看到阴嫚眉眼间促狭的笑意后,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见韩信露出懊恼的神情,阴嫚脸上的弧度更大了。她想,自打醒来,韩信是唯一能让我感到愉悦的人了。还真是神奇呢。 阴嫚正经解释:“因为地方够大,可以容纳很多人。不只是这里,城中闲置的宅子,都被我拿去安置流民了。”说罢,她撑着下颌反问韩信:“不然大将军以为我会把流民安排到哪里?” 韩信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错开了对视的目光。 阴嫚注意到了韩信的尴尬,好心地帮他转移话题:“但善堂也只能帮他们一时,要想长久生活还需要靠他们自己。” “做工?当民夫或者当兵卒?”韩信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到其他出路,“他们没有田地,就算公主给他们编了户籍,这些人能做的事情还是很少。” “那就让他们有地可种了。”阴嫚的语气就像是讨论今天吃什么一样。 韩信:“公主说得未免太容易了些。田地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官府组织开荒即可。”阴嫚笑了一下,“不过说到户籍,我最近发现的一件跟户籍有关的稀罕事。” “是什么?” “莫名多出的土地上有一群不在册的人在耕种。大将军你说这邯郸城是不是有意思?” 韩信很快明白了阴嫚的意思,目露担忧:“公主确定要这样做?” 阴嫚心道,看来韩信是猜到了。 不过想想也对,韩信生在民间,自然知道地方豪族为了少交税会故意隐瞒自己名下的田产。 我动了这些隐田,就是在动这些人的命根子。一旦分地开始,我会面对最激烈的反抗,稍有不慎就会被洪流吞没。 但,那又如何呢?我要做的事情还没人能拦得住。 阴嫚:“岂不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 韩信不敢苟同:“旁人是等着母虎离巢才取虎崽,公主您是当着老虎的面拿。” “再凶猛的野兽也会死于猎户的手中。”阴嫚嘴角上扬,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不过,”阴嫚话锋一转,气氛又变回原来的轻松,“这不是还有大将军吗?你可是承诺护我周全的,不会食言而肥吧。” “信自然不会食言。”韩信抿着嘴,“我只是担心……” “担心会卷入麻烦。”阴嫚嗤笑一声,“大将军放心便是,我不会连累到大将军的。” 韩信似乎有话说,但阴嫚已经懒着听了。她调转马头离开,潇洒地摆了摆手:“时间不早了,大将军该入宫述职了。” 阿桃早已等候多时,见阴嫚骑马走来后,便驱马跟在阴嫚身侧。 “遵照您的命令,我已经让人把您将要分地的消息放了出去。”阿桃顿了顿,又道,“公主已经让那群人唯命是从了,再步步紧逼会不会适得其反?” “那就反吧。”阴嫚淡声道,“林密则兽多,患之;林稀则兽绝,安也。” 阿桃细细揣摩,了然:“唯命是从不过是缓兵之计。待其恢复,他们依旧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所以要趁其虚弱一网打尽。” “有长进了。”阴嫚点评道。 “只可惜他们不懂,只会越来越害怕您。”阿桃看着下意识避开她们的百姓心里不是滋味。 阴嫚不以为意:“我一到邯郸就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怕我也是自然。” “可是细想不就能发现他们才是得到好处的人吗?”阿桃不解。 身后传来小吏的大嗓门:“赵老三你打了一罐子的粥,你要喂猪啊!” “俺这是替修河道的弟兄们带的,您可不能冤枉人啊。”汉子辩解的声音随之而来。 小吏咋舌:“你们要边干边吃?也太拼命了吧。” 汉子难为情道:“这不是想多攒两个钱,买个房子,总不好一直住在这。” “这有什么不好的?管吃管住的。” “那可不行,跟俺们一起来的蒙小娃都知道自己赚钱养家,俺们这几个大人,总不能连个小娃娃都不如吧。” “嘿,没想到你还挺有志气的。”小吏又给了汉子两张饼,“去吧去吧,我等着喝你乔迁的喜酒。” 汉子嘿嘿一笑,提着罐子向护城河跑去。 阴嫚看着那人的背影,问了阿桃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思考我做事的深意?” 阿桃想了半天,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时间:“大概是……跟公主学习诗书的时候?” “不。”阴嫚摇了摇头,说道,“你是在吃喝不愁后,才去思考我一举一动下的深意。” 阿桃一愣。 阴嫚望向远方:“整日为生计发愁的人是没有时间去想除了生存以外的事情。就像贫瘠的土壤开不出娇艳的花朵,同样的,干瘪的躯壳养不出会思考的魂灵。” 第35章 阿桃语气复杂:“难道要一直愚昧无知下去?” “不会。”阴嫚斩钉截铁地否认,又用着温柔坚定的语气继续说,“你要相信土地总会有变得肥沃的时候,躯壳也总会有被血肉填满的一天。只是在那天到来之前,需要数代人的努力。” 阿桃顺着阴嫚的目光看去。只见阳光攀上树梢,那金色的光正一点点铺满了整条街道。 早秋天气多变,清晨让人瑟瑟发抖,但一到正午,又让人梦回盛夏。闷热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炽热的阳光拍在脸上,留下火辣辣的触感。 农人坐在田埂上,摘下草帽扇风,等着家里人来送饭。闲着无聊就三两个地凑在一起,聊一聊家长里短,唠一唠最近家里人给官府打短工赚了多少钱。 有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看到一个妇人正对着荒地浇水。他猜对方应当是逃难来的富家女,不懂农史,于是好心提醒:“小女子你得先把你地里的草拔了才能种菜,要不然这些草会妨了你的菜哩!” 妇人头也不抬地回道:“拔不完。” “拔草这种粗活就留给家里的父兄做就是了。”皮肤黝黑的汉子:“女子可以去缝制冬衣,手脚麻利的话还能攒不少钱。村头王寡妇就赚了不少钱。” “死了。不会缝衣服。” 这回答让气氛陷入尴尬,有人打岔:“说到缝衣服,我家那口子说用官府纺车方便是方便,但刚开始用的时候真不习惯。” 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连忙附和:“对对对,我也想说这个事。还有那个地窖,为什么非得在下去之前点把火?多浪费木头,我看隔壁老吴没点火就下去了,他也没事啊。” “哦?”妇人也来了兴趣,“有人偷偷下去了?” “是啊,我看到好几个了。就像老王,老楚……”那年轻人扒拉着手指头点名。 有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众人看去:“哎,你们看看那个是不是关都尉。” 转头看去,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田野的尽头出现。他扶着腰,抬起一只手擦了擦汗,平复气息后,四处张望,看样子是在找人。 “老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东跑西颠的,真是辛苦了。”年轻人咋舌。 中年人笑道:“老张乐意。你们是不知道,老张接到任命的时候,恨不得一跳八个高。” 众人笑了笑。 年轻人:“不过,咱们这里就老张最通农事了。找他是找对了。可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走街串巷问出来的。”妇人撑起草帽,露出了那张风头正盛的脸。 刚刚的热火朝天顿时变得如冰窖一般。 看着目瞪口呆的农人,阴嫚制作农药失败的郁闷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心情不错地同几人开了个玩笑:“过几天带你们开几个封了许久的地窖。若是看完了还敢不点火下去,我敬你们一杯。” 见几人不敢搭话,她又觉得无趣。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冲着关都尉招了招手,慢悠悠地向老人家走去。 风自山林而来,裹着一身清爽,驱散了秋老虎带来的燥热。或明或暗的空间中,枝叶在沙沙作响,却藏不住利刃破空的声音…… “公主快躲开!” 韩信的声音在耳畔炸开。 阴嫚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人猛地一推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回头看去,才发现刚才站着的位置钉着一支箭,那白色的箭尾此刻正在猛烈地颤动。 再向前看去,韩信正捂着肩膀,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不妙的是一名持刀刺客正向韩信砍去,阴嫚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她果断射出袖箭,杀掉了距离韩信只有半步之遥的刺客。 士兵们闻讯而来,其他刺客见势不妙,迅速撤离。 见士兵去追了,阴嫚就打算先去问问韩信怎么到这了。结果她刚一走近,对方像是喝醉了酒,身体突然失控,竟直直地向后仰去。若不是她及时伸出手护住了韩信的脑袋,一代兵仙估计得提前陨落。 只是在注意到对方泛青的嘴唇时,阴嫚心里咯噔一声。她抓起韩信捂着伤口的手,那黑色的血迹刺眼至极。 该死,韩信中毒了!阴嫚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你突然出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的! 她拍着韩信的脸,急切地呼唤:“大将军,韩信,醒醒!” 第34章 邯郸郡廷内笼罩着一层阴霾,压得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医师被关都尉拉着向郡廷内走去,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其中还包括急匆匆向外赶去的陈贺和程七。他心道,今日定是有大事发生。 在看到中了毒的韩信后,医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在确定病情后,他不禁眉头紧锁,可在看到大将军臂肘上的布条后他又松了口气。 要知道中毒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减缓毒入肺腑的速度。而人们往往因为惊慌失措而忽视了这点,使得伤者等不到救治就死了。 他庆幸地想,幸好有公主,否则自己今日怕是要给大将军陪葬。 医师有了把握,开始替韩信清创。 黑红色的血占据了阴嫚的视线,不祥的腥臭味弥散在她的鼻尖,让她的头越来越疼了。 清创结束,医师给韩信的伤口敷草药。但众人却对给韩信喂内服的药犯了难,毕竟人在清醒时和昏迷时是两种状态。 看着药汤都从韩信的嘴边流下,半滴都没进韩信的肚子里。阴嫚的眉头蹙了起来,叫住了医师:“先别喂了。” 然后她坐在床榻边,伸出手扶起韩信,将对方揽在怀中,借着钳着对方的下颌让对方张开嘴。 她用空下的手接过药碗,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将一碗药汤灌进了韩信的嘴里。 灌完药后,她又替韩信顺了顺气,这才让韩信重新躺回床榻上。 “大将军什么时候醒?”阴嫚替韩信掖好被子。 医师:“公主放心,大将军此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此毒猛烈,大将军恐怕需要三五日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阴嫚挥手,众人如潮水般退去。空荡荡的屋子中,只剩下她和病榻上的韩信。 她坐在床边打量着韩信。面若白纸,唇无血色,虚弱的样子。伴随着熹微的光中,竟让韩信生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去向? 你救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人会无缘无故地为另一个人做什么,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质问着韩信。 “母亲……”韩信低声呓语,呼唤着他早已魂归泰山的母亲。 阴嫚想,你也在想家吗? 也对,她又想,家永远是灵魂的安息地,谁不会思念呢? 韩信还在呢喃着,阴嫚下意识地靠近,却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愣怔。 “……公主……信……不假话……” 话虽断断续续,但也足够她明白韩信在说——“信从不说假话。” 这一刻,所有的问题有了准确的答案。韩信就是因为那句戏言来救她的。至诚至信,何其珍贵? 阴嫚轻手轻脚地为韩信盖上额巾,目光安静地描摹着韩信的容颜。 “对我这样黑心肝的人献出真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该离我远一点……” 她的喃喃自语被微风吹散,消失在寂静的空间中。 阴嫚整理好心情,走出了屋子。她对侍奉的人说道:“我去见赵王,你们照顾好大将军。” “是。” 乱影交错,明暗不清。这是阴嫚进到院子里的第一感受。 仆从们还在清理院子。一桶桶清水下去,才将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杨和正在听下属汇报,在看到阴嫚后立刻行礼。阴嫚颔首,示意杨和不必管她,自去做事。 穿过一条长廊,阴嫚来到了张耳所在的屋子。她推门而入,只见张耳正在煮茶。 身为赵王张耳在今日低调地出宫,又悄悄地拜访了一位故交。本以为这是一场追忆往昔的美好聚会,殊不知这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杀局。若非杨和来得及时,赵国此刻该举行国丧了。 咕噜噜的沸腾声响起,在寂静的屋内格外突出。 张耳取下水壶,对阴嫚说道:“来了。” “是来了。”阴嫚眉头上挑,“赵王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面对故交背叛都如此淡定。当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1]’的王者之风。” 话中的讥讽挖苦之意,让侍候在一旁张敖和贯高都不禁变了脸色。 张耳端起茶杯眼眸半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放下茶杯后,他又是那个温和慈祥的赵王。 “公主过誉了,请坐。” 待阴嫚落座后,张耳话里有话:“本王此次遇险能及时获救,想必是仰赖于公主的精密部署。” 阴嫚眼波流转,笑道:“当日为温氏子恐吓,令我战战兢兢,终日惶恐不安,故而请大将军派兵维持治安,想以此震慑贼人。却不想——” 第36章 她突然停顿,嘴角虽然还是上扬,但眼中浮现的冰冷,让这抹笑意变得不寒而栗:“这些人胆大包天,竟勾结贼子,密谋杀害我你。如今伤了大将军,实在是罪无可赦!” “确实可恶。”张耳避重就轻道,“自从奉命随大将军征讨诸侯,两次遇险皆为公主所救,本王当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主。” “赵王客气了。”阴嫚抿了口茶水,笑道,“赵王予我钱财助我脱困,又鼎力支持我扫除邯郸积弊。别说救两次,就是救成百上千次又如何?况且你我同属汉王麾下,本就应该相互帮衬。” 张耳搭在茶杯上的手忽然收紧,但很快松开,附和道:“公主说的对,大家都是同袍,自当互相照顾。”他又问道:“大将军现下如何?” 阴嫚将张耳的全部反应收入眼中,却装作没看见,温和道:“大将军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就好。大将军脱离险情全仰赖公主准备充分。”张耳意味深长道。 “神农氏尝百草而得治病良药,我如今想要调出灭虫除草而不伤人的毒药也免不了效仿先圣。”阴嫚迎上张耳的目光,继续说道,“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她又道:“对了,大将军现已安置在我那里,赵王要去探望吗?我可引路。” 张耳移开目光,笑道:“公主辛劳,怎敢劳烦?时间不早了,本王还要处置这些贼人,来日定登门拜访。” “那我先替大将军谢谢赵王了。”阴嫚拍了拍衣袖,慢悠悠地说道,“我知您与这些人都为故交,要依法处置定然感到为难。故而便自作主张替您处置了他们,您不会怪我吧?” “怎会!公主替本王解决了烦心事,本王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张耳堆起笑容。 “那就好。”阴嫚皮笑肉不笑道,“赵王要保重身体啊,赵国还需要您呢。” 张耳笑道:“多谢公主挂念。”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照看大将军了,赵王也尽早回宫休息。”阴嫚以胜利者的姿态嚣张退场。 张敖看着阴嫚的背影,问道:“父王,就这样放她离开吗?” “不然呢?你没听出来她已经控制邯郸了?”张耳语气沉闷,“自从我们决定用她除掉温氏的那一刻,就落入了她的陷阱。刺杀即是收网,所有挡了她路的人都会在今天灰飞烟灭。” 说到这,张耳不禁感叹了一句:“到底是帝王之后,下手够快够准,也够狠。” 张敖不服气:“我们也有人手,殊死一搏未尝不可!现在汉王被困在荥阳,他管不到赵国。”他想,若是有能力再进一步,谁还想屈于人下?眼见即将事成,却被这个女人搅局,怎能让人甘心! “愚蠢!你以为她会让我们联系到我们的人马吗?”张耳怒道,“项羽对你我这样投靠汉王的诸侯王恨之入骨,他赢了,你我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你现在该祈祷汉王安然无恙,否则项羽兵临城下之日,就是你我挫骨扬灰之时。” 张敖哑了声。 “你要记住,此时守不住,来日也守不住。权势富贵不过身外物,必要时丢出去!”张耳半握着拳头轻咳,对着儿子说道,“好了,我累了,你去准备车架吧。” 待到张敖走远后,张耳问贯高:“你今日倒是安静了。没有话问我吗?” 贯高看着自己侍奉的主君,他发现主君的头发已经白了,身躯也变得佝偻,周身更是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臣明白。” 张耳笑了一下,拍着贯高的肩膀:“敖儿资质有限,王位于他而言是烫手的炭火。在那一天到来时,还请将军替我保住他的性命。” 贯高红了眼睛,声音哽咽道:“臣遵旨。” 残阳似火,燃烧在天际,挥洒着自己最后的余热。 霞光穿过窗落入马车中,阴嫚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公主已经涂好药了,”阿桃抬起头冲她笑道,“我听军营里的人说这韩信草很好用的。” “韩信草?”阴嫚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紫青色的淤伤上已经盖着一层深绿色的草药。 “就是一种淡紫色的野花。因为是大将军发现的,所以大家就叫它韩信草了。”阿桃答道。 阴嫚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草药出神。 阿桃试着问道“公主,赵王到底是最先跟着陈王起事的人,眼见马上就能坐稳王位,他真的会放手吗?要不要让军营的将官们警醒些?” “不必。”阴嫚拉下袖子,盖住了淤青,淡淡道,“他不会动手的。” “为什么?” “因为他快死了。”阴嫚的声音很轻,赤红色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神情,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她带来的阴冷恐怖。 第35章 最近邯郸城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大将军在城郊遇刺,又比如说邯郸乃至整个赵国境内的富商官员都倒了大霉。 不过这些对于百姓们来说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更关心的是最近的官府布告。 没有地的流民们自然乐意看到官府带头开荒,给他们分地。盼望着来年春天有地可种,期待着熬过漫长的生长期后的丰收。 寻常百姓们则是高兴在征收米粮和衣物时给的报酬比之前高了。他们能用这些钱过个舒服的冬天,来年再买一头耕牛,轻松耕地。 而那些被地方豪族藏起来的佃户被重新编纂户籍时,则各有心思。有的人庆幸自己终于逃出魔爪,能像个人一样体面地活着。 可有的人却在恨着阴嫚。这虽然听起来很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1],但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其实没什么错。 上了户籍就意味着要服徭役。古代徭役是残酷地压迫,凶狠地剥削,许多人会因此赔上性命。两相对比,为奴为仆的屈辱也就变得可以忍受。 因为不想死,所以放弃做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呢?阴嫚叹了口气。 恨就恨吧,她想,人活着总要有个念头,不是吗? 阴嫚拿起关都尉上呈的文书,里面详细记载了粮草、衣物和草药的征收情况,以及牲口的健康程度。总的来说一切顺利,可以支撑军队庞大的开销。 她思索着,赵国境内地方豪族受损严重,无力为前赵余孽提供帮助。没了荫蔽的大树,扫除赵王歇的余党指日可待。这样一来赵国内部的不安稳因素就根除了。 不过,阴嫚的目光落在了前线送回来的军情上,时常渡河骚扰的楚军让人不能忽视,但更让人在意的是荥阳。据说,项羽已经围城了。 她摩挲着竹简光滑的表面,难道陈平的离间计没有成功?不对,应该说是成功了一半。范增已经郁郁而终,汉军确实少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但这件事情激怒了项羽。无论范增有没有投靠刘邦,对于项羽而言这都是奇耻大辱,只有杀死刘邦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换句话说,项羽打算猛攻,荥阳城保不住了,而刘邦也已经危在旦夕了。 对于一个历史半吊子来说,荥阳城到底能扛多久,刘邦是怎么脱逃的,她一概不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历史上的韩信没有中毒昏迷。 想到这,阴嫚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举动,又一次导致历史出现细微的偏差。虽说历史还会自行修正,但蝴蝶的翅膀已经扇动,只怕哪里已经起了龙卷风。 阴嫚下意识地看向韩信,见对方呼吸均匀绵长,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心里感到了几分轻松。 自打韩信受伤,她就让其休息在她这。不可否认她有把兵符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的心思,但也不能否认她想亲眼看到韩信醒来。 阴嫚放下文书,来到韩信的身侧,凝望着替自己受罪的人。你可要快点醒来,我可不想当千古罪人。 “公主。”阿桃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阴嫚动作熟练地扶起昏迷中的韩信,让阿桃给韩信喂药。 在给韩信喂完药后,阴嫚撩起了衣袖,露出了淤青,让阿桃上药。 “公主就算担心大将军也不必时时盯着,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阿桃关心道。 阴嫚:“也不全是因为照顾大将军。正值多事之秋,心中想的事情多了,也就难以安眠了。睡得不好,气色看起来就差些了。”末了,她略作安慰:“不必担心,我命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公主。”阿桃叫了她一声,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她的说法。 阴嫚浅笑,转移了话题:“武器冶炼如何?” 阿桃收起草药:“公主放心,一切正常。关于铁甲,工匠们也着手去做了,只是制作方式繁琐需要很长时间,不能马上使用。” 阴嫚知道在古代打造一副盔甲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心里早有准备,看起来并不着急。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道:“甲胄的事情不必着急。” “是。”阿桃颔首。 第37章 “荥阳那边可有来信?” “并无来信。只是听渡河而来的流民说,荥阳城被围,城中每日都有人饿死。”阿桃看向阴嫚,“公主,可要挥兵南下,替汉王解围?” 阴嫚并没作出回应。 秦末汉初之间,群雄尽出的时代,项羽能力拔头筹就足以证明他的不凡。同时代的英雄豪杰尚要避其锋芒,更何况她只是一抹异世孤魂?硬刚项羽不仅救不了人怕是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反正老刘有主角光环,血厚,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有这时间倒不如想想怎么拿下齐国。 不过该用个什么理由说不去呢?阴嫚双手搭在一起,拇指相互摩挲。 “公主。”一个小童敲了敲门打断了阴嫚的思考。 阴嫚将目光落在小童的身上。 这孩子还是跟初见时一模一样,识时达务,行事果断。她觉得这孩子颇有灵气,想着在将来能够委以重任,于是就留下了他和他妹妹。 “何事?”阿桃问道。 小童一板一眼道:“赵王来探望大将军了。” 这个时候来?阴嫚垂眸看向自己的茶杯心道,只怕不是好事。她淡声道:“请。” 不一会儿,张耳便在仆从的引领下来到了阴嫚面前。 两人见面少不了一番寒暄。 “公主与大将军真是情谊深厚,本王在宫里就听说公主一有空闲就来照顾大将军。”张耳似是想起了往事,感叹道,“真是令人羡慕。” 阴嫚平静道:“到底是救命之恩,自当有所表示。” “公主可知大将军何时清醒?”张耳切入正题。 阴嫚抬了抬手让身边人退下,回了张耳一句快了。她问:“出事了?” 张耳顿了顿,不禁苦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公主。本王得到消息,楚国派人出使燕国。” “借道齐国?” “借道齐国。” 阴嫚不可能嗅不到其中的危险。赵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几国不可能听不到风声。现在有人蠢蠢欲动。 楚国派使者入燕国,齐国默许借道,以及燕国的隐瞒,这些都是不妙的信号。 看来飓风在燕国起来了,她勾起嘴角,不过刚好给了我一个借口。 阴嫚看着茶水中的倒影,水中人的眼底是一片冰冷。 燕国,苦寒之地。尚未入冬,早晚就已经有了结冰的迹象。月色凄凉,苍白挂枝。百姓们早早地猫进了被窝,流民们则是蜷缩在角落祈祷着今年的冬天不要太冷,好让他们撑到天气回暖。 然而王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宫灯绵延千里,亭台楼阁中投射出一片暖色。窗上映着舞姬曼妙的身姿,丝竹管弦不断,歌声不绝,恍若仙境。 臧荼坐在主位,手持金樽,邀群臣一起享受着人间极乐。兴致浓时,他竟将成把的金豆子洒向台下,让舞姬去捡,此情此景说句穷奢极侈也不为过。 不知过了多久,咚的一声响起。众人纷纷向声源望去,只见楚使一头栽在食案上,一副夜会周公的模样。 臧荼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让人将楚使送回去。随着楚使的离席,宴会也接近尾声。 热烈的气氛渐渐消散,最终归于虚无。 臧荼起身向外走去,刺骨的夜风将熏醉从身体中剥离,迷离朦胧的眼神在悄然间恢复清明:“公子呢?” 仆从恭敬道:“已经入宫门了。” “知道了。”臧荼摆了摆手。 仆从恭顺地退下。 回廊上只剩下臧荼一人,他看向结了冰的湖面。透明的冰,是薄薄的一片,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时局也本应如此。 但楚国人来访,让这局势出现了变化。 先不说齐国愿意借道,单说楚使带来的韩信昏迷的消息就很让人浮想联翩。少了大将坐镇的汉军军心会稳吗?张耳陈豨之流不会有别的心思吗?还有刘邦,没了北方援助,他还能坚持多久? 即使种种迹象都指向汉王会败,但他心中总会有一个疑问。 刘邦会死吗?鸿门宴上杀机重重,不也是让他逃脱了?不仅如此,刘邦还还定三秦攻下彭城。倘若他跳反之后,刘邦又一次虎口余生,再占上风,他该何去何从? 臧荼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走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会被跌入深渊。 “父王。” 臧荼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高大威武的身体,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看着儿子就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于是他问“年轻的自己”应当如何。 “汉王并不会容下异姓诸侯。他一旦得到天下,势必剪除异姓诸侯。若想保全臧氏一族,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项王。现下荥阳告急,汉王早晚被俘。只要让项王杀了汉王,又何来变故?” “锦上添花虽好,终比不上雪中送炭。项王重情义,我们在此时伸出援手,日后必有回报。” “父王,机不可失!” 看着那坚毅的眼神,听着这果断的言辞,臧荼久违地感到了热血沸腾。 他听到自己铿锵有力的声音:“好!我们就干他一票!” 第36章 “昨日边境有了动静,臧荼应当是心动了。”张耳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阴嫚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惊讶。而且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研钵里的草药粉末。她打算将止血的草药研磨成粉装瓶,配发给每一个士兵。虽然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但聊胜于无。 “若是燕国与楚国有意结盟的话,那齐国一定倒向楚国。到时候三国联手,燕、齐攻北,我等自顾不暇,荥阳之危难解,今日胜局便成危局。公主以为该如何?”张耳收起密报看向阴嫚。 阴嫚将药粉装入药瓶:“田氏狡猾多变,他们不会冒险。就算燕国和楚国缔结盟约,田氏也会观察一段时间,看清局势后才入局。” “即便如此,北方也将面临两线作战。若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张耳面露忧色,“而且荥阳的局势已经越来越糟了。” 阴嫚问张耳:“那赵王以为该如何?” 张耳沉思片刻,说道:“应当速援荥阳,先让汉王脱困。” 阴嫚又抓了一把草药,继续研磨:“南下就意味着正面对抗项王,赵王觉得北方的几位将领加在一起能打得过项王?” 张耳无法保证。 阴嫚:“如果不能马上取得成效,那我们反而会被牵制在南部。一旦燕国偷袭,我们还是会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而且这样做了,主力就会被项王拖住,届时齐国一定会出兵的。” 张耳叹了口气,他显然也是知道结果。问阴嫚也不过是想借她的口否定自己的想法,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我们打不过项王,但可以试试从燕王入手。”阴嫚说道,“事情由臧荼起就该由他平。” “游说燕王?”张耳并不看好,“臧荼俨然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就算大将军恢复了,他也未必投降。” “我有说劝降吗?”阴嫚继续说道,“跳窜反复之辈不可信,除掉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张耳一愣,眉头不由地蹙起,问她:“公主的意思是……” 阴嫚回答:“危急时刻自当以奇取胜。” 在敌我双方战力持平,或我方稍弱时,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快狠准。寻常用兵作战只会拉长战时,加速三方的联合。所以阴嫚认为要趁着齐国观望的这段时间,用奇兵,走奇路,尽快平定燕国。 阴嫚:“往日他国对燕作战主要集中在易水附近。倘若这次对其用兵不走在此处呢?” 张耳思索后说道:“公主是打算走居庸?虽说破了居庸就能直入蓟城,但居庸乃天下九塞之一。昔年秦军破燕,名将王翦父子都不曾强攻此塞,公主确定要试?” 阴嫚停下捣药的手,看向张耳笑道:“我们有时间强攻吗?” 张耳一愣,他忽然觉得自己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不强攻,难道还要等人从里面打开吗?等等——他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意识到什么,猛然看向眼前的小女子。 阴嫚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灰白色的药杵在她的操控下撞击在研钵里,发出富有规律的声响。张耳细听,恍然间,他发现自己心跳声已经撞击声合二为一。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张耳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绝无泄露的可能,怎么还会被她知道? “赵王说发现什么?”阴嫚故作恍然大悟,“您是说燕国的温疥将军给您通风报信的事情?” 她又笑吟吟道:“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亲手料理了温家,他们家有什么陈年往事,我自然一清二楚。” 家业一旦做大就免不了兄弟阋墙。而这位温疥将军的父亲就是被兄弟诬陷,被迫流亡到苦寒之地。据说老人家到了燕国没几天就郁郁而终了。 这样的仇恨,汉?军替温疥报了,他自然要报答。况且他也不是一棵树吊死的人,为自己谋条退路也不是不可能。 第38章 出于以上原因,他送来了十分重要的情报。 “公主办案仔细,在下佩服。” 张耳前脚压制了心中的惊讶,阴嫚后脚又丢出一个炸/弹:“不知赵王可否为我操作一二,让我顺利入关?”她那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像是去孤军深入倒像是去郊游。 张耳不语而是盯着她看。 阴嫚迎着张耳打量的目光倒了杯茶水,她自然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如今韩信昏迷,她再走的话,留给张耳操控的空间就大了。把背后亮给对手,无异于找死。可这样的大忌,她说犯就犯,在外人看来简直是疯了。 “彼唇寒齿亡,有盗符救赵。舍一人之安,除六国之患。时人谓之高义仁爱,乃楷模也。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阴嫚将倒好的茶水推到张耳面前,“当然您也可以再跟我下一局,至于结果如何,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张耳略作停顿,接过了茶水:“本王自认为是个有风度的棋手。落子无悔,胜负已定,再续就没意思了。” 他喝了口茶后,问道:“公主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那不是我该想的事情。”阴嫚撑着头把玩着自己的茶杯,肆意的弧度出现在脸上,“我押上了全部,可不是为了见证自己的失败的。” 张耳忍不住地看向阴嫚。初见时只觉得眼前人是位有点小聪明的女公子。但随着接触时间的增加,他越发地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现在看来,这副精致的皮囊下藏着一只洞察人心,城府极深的恶鬼。嚣张即为隐藏,疯狂之下是步步为营。 虽然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得赶在风暴来临之前,将张家,将亲信们拉出风暴中心。 张耳理了理心思:“骑兵速攻蓟城虽然可行,但仍需外围内部周密配合。你我还要细细商量一番。” 阴嫚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就有劳赵王了。” 张耳在军事上自有一番见解,阴嫚只是给了他一个大框,他很快就完善了各种细节。 但他又说道:“我们得让汉王认同我们的策略。本王到底不是信陵,总有顾虑。” 阴嫚知道张耳是在担心北方没在第一时间救援荥阳的行为会让刘邦心存芥蒂,他并不想引火上身。 阴嫚半眯着眼睛,泰然自若道:“我已经派人稳住汉王了。” 茶盏落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她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赵王放心,天塌了,也砸不到您。” 张耳松了口气,试探地问道:“不知是何人前去?” 阴嫚闻言看向窗外,一枝光秃秃的桃枝映入眼帘,棕红色的树皮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迎着秋风昂首挺胸。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期待着自己能绚烂整个时节。 夜色,一块巨大的幕布,在不知不觉中盖住了蓝天白云。大帐内满是篝火,纯白的月光被热烈气氛熏成暖色,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军营中。 可一个大帐里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杀。血腥之气充盈在这寂静的空间,使得此处充满了不祥的味道。 终于,楚将停止了呼吸。阿桃见状慢慢地松开捂在楚将口鼻上的手。她抹了把汗,在对方死不瞑目的目光中收起了匕首。 荥阳被重重包围,想要进来是非常困难的。所以阿桃花了点时间当了楚营中的绣娘,就在她愁怎么继续靠近荥阳城的时候,老天帮了她一把。 有人按捺不住色心竟带她进了军营,她假意顺从。在进了大帐了后,趁着对方脱衣之际,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又冲着对方的脖子划了一刀。 现在解决了楚将,她得想办法进荥阳城了。 阿桃扒下楚将的衣服,套上盔甲,把自己伪装成楚将。 接着她又将灯油泼在营帐上,见泼得差不多后,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浸了灯油的布条,丢在迎战的角落。直到火焰窜上帐顶,她才冲出大帐,大喊走水了。 天公作美,一阵干冷的秋风呼啸而过,带着火星落到了其他营帐上。一时间四面开花,醉生梦死的楚国士兵才反应过来着火了,急匆匆地救火。 楚营乱作一团,而阿桃如鱼入江河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她再出现的时候,阿桃已经杀了守门哨兵,抢下一匹马,冲出了楚军大营。 “是汉军刺客,抓住她!” “……抓住她!”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仿若势不可挡的浪潮向阿桃奔涌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流矢乱飞,擦伤了她的脸颊,划破了她的手背。箭矢刺入臂膀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坠马。 在意志与肉/体的拉扯间,她想起了自己向公主请命时的场景。 “你确定?”公主看向她,“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你想清楚了吗?” 她望着公主的眼睛,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那个企图再上一步的自己。 我确定我想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我一定要去! 阿桃深吸一口气,挺直身体,举起竹简,朗声道:“我奉公主之命,携北方军情面见汉王,速开城门!” 那清亮的女声穿云裂石,回荡在寂静的夜中。 第37章 “也就是说我还要继续在这里撑着。”刘邦将竹简慢慢地卷了回去,放在书案上。 阿桃解释:“项王勇猛,无人能敌。若是大王与大将军配合尚可周旋一二。然大将军重伤昏迷,北方诸将中再无一人能如大将军一般与大王配合默契。” “大王也知,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1]。我等死不足惜,大王却决不可有任何闪失。故此,公主决定从敌人的薄弱处入手。” “荥阳断粮,这里当真安全?”刘邦把玩着竹简。 阿桃明白,这个看似随口提出的问题关乎今后的安危,她必须答得让汉王满意。 她稳了稳心态,语气诚恳:“荥阳确实危险,大王不能待在这里。小人此次前来一是为了送信,二就是来助大王脱困。” 刘邦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请大王恕罪,小人在面见大王前不小心听到了大王与诸位将军的谈话。” 阿桃请罪后,说道:“但以小人之见,纪信将军的诈降之法可行。纪将军身形与大王相似,大王与纪将军互换衣物,于深夜出行,可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见刘邦没有打断她的意思,阿桃便大着胆子继续说:“项王对大王恨之入骨,您出现他必引兵包围。届时先由纪将军将项王引向东门,大王从西门出逃。” 话音落下,屋内鸦雀无声。 “纪信同我出生入死,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用兄弟的命来换我的命呢?”刘邦不肯接受这个计划。 纪信大为感动,抱拳:“大王待臣亲如手足,臣感激不尽。危急存亡之际,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 其余人纷纷劝道:“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 在拉锯数次后,刘邦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他走到纪信面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他叹了口气,拍着纪信的肩膀郑重道:“活着回来。” 这下所有人都红了眼睛。 阿桃只是冷眼旁观不再多说一个字。 散场后,纪信来到阿桃跟前:“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仪式结束前,阿桃主动要求跟纪信一起诓骗项羽。这相当于去主动送死,自然让人很惊讶。 但阿桃心里清楚,她提议让大王的兄弟送死,大王虽然现在不说什么,但日后少不了麻烦,倒不如豁出去,说不定还能杀条活路出来。 但她是不会说实话的,于是说道:“将军是抱了必死的意志出战,但被选中的两千名妇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阿桃这话也没错,自从项王断了甬道后,荥阳绝粮,城中不断有人饿死。守卒民夫就变得格外珍惜,不能轻易损耗。 但这样一来,老幼妇孺就成了拖累。如今要派两千人出去送死,自然要从这些人中选择,老幼不符合要求,那妇人就成了送死的头选。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它不会因为谁弱小而放过谁,反而会最先袭击那些弱势群体。 纪信:“有些问题不是想不想就能够解决的。” “所以要去做。”阿桃语气坚定。 要想不被踩进尘埃,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就要不断地向上爬。她来到荥阳就是为了争取一个机会。幸运的话,她能够再上一层楼,还能救出一些妇人。 “如果失败了呢?” “公主说过,人生本就是场豪赌。赢了名利双收,败了死无全尸。”阿桃看向纪信,嘴角勾起一抹邪性的笑容,“押注了性命就是为了看自己一步登天,至于其他的,不在小人的思考范围之内。” 纪信愣了愣,不知为何他好像从眼前的女子身上窥探到那位公主的神韵。 他不由自主地想,或许一条死路真的能被她踏出一条活路呢? 第39章 他抬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隐隐能看到姮娥的身影。 月光皎洁无瑕,落入凡尘,缀在树梢,闪烁在丛林间。 秋风拂过,带起了林间的白雾。雾气慢慢地攀附在高大的树木上,渐渐向外延展,弥漫在城郊的野庐中。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将熟睡中的人们从梦中惊醒。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骑兵,顿时将野庐中紧张的气氛推入高潮。 他们这群人在城中没有栖身之所,于是在城郊搭了几间茅屋比邻而居。这样虽不必背负租房的压力,但没了城墙的保护,在遇到危险时便是首当其冲。 兵祸一起,更是少不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有人瑟瑟发抖,有人惊慌失措,还有的人拿起了趁手的工具,看样子是打算鱼死网破。 可让他们没想到如雷般的马蹄声回荡已久,却不见任何人冲击野庐中烧杀抢掠。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将窗户悄悄地掀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雾中时而窜出泛着寒光的长槊让人心惊胆战,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 一卷旌旗在划破浓雾,白马跃然在众人眼前,毛无杂色,好似传说中的神驹。马背上的妇人一身戎装,高髻裹巾,皮甲垂露,细长的眉上似有碎冰,让她本就冷淡的脸上更冷了。 白马快如闪电,转眼间就带着主人纵身一跃,消失在浓雾中。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素衣白马奔驰在旷野间的景象足以让野庐中的人终生难忘。 “那,那是什么?” “……或许是,神女借道?”有人不确定道。 “肯定是仙人,”一人说得肯定,“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白的马,也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坏了!”刚才说话的人一拍大腿,懊恼道,“我忘记许愿了!”他抬起头看向街坊邻居:“你们说,我现在许愿还来得及吗?” “肯定来得及,趁着仙人还没走远,赶紧的!我希望有一件冬衣!” “我想有烧不尽的柴火……” 若是阴嫚知道自己被当成了许愿锦鲤,她大概会哭笑不得地派人去处理这些愿望,满足这些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当然,这些事情在她处理完臧荼后,也会尽快着手安排。 按照计划,在臧荼出兵后,她和陈豨自居庸关入燕,再兵分两路。陈豨带人攻城,她则一路南下从后方突袭臧荼,乱其后军,与跨过易水北上的汉军相互配合形成夹击之势。 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快。一定要赶在臧荼发现自己后院起火前重击燕军。 在风驰电掣的两天后,阴嫚一行人顺利地来到易县附近。 硝烟弥漫,厮杀声自远方而来。令人战栗,令人紧张,令人心潮澎湃。 阴嫚提起长槊,指向臧荼的中军大纛,对着身后士兵说道:“老规矩,一个人头一金。” 她一马当先,其他人紧随其后。一千人的轻骑犹如一群饿狼,撞散了毫无防备的燕军;又似一把利刃,长驱直入,豁开了燕军外壳,深入脆弱的内里。霎时间,燕国后军大乱。 汉军似乎洞悉了燕军后方的骚乱,有两队轻骑从主力分离,袭扰燕军左右翼,使得燕军不能及时阻止后军的骚乱,减缓了阴嫚突袭燕国后军的压力。 阴嫚眉头上挑心道,张耳什么时候这么果断了?分兵袭扰讲究时机,快一分主力分散难以抵抗燕军,慢一分她孤掌难鸣反被包围。 她借势直冲燕军中军,长槊横扫挥开了前来护旗的燕卒,斩断了中军大纛。她迎着臧荼惊愕的目光,将锋刃抵到了他的颈前。 “燕王,你败了。” 短短五个字,便为这场战役画上了句点。 没了领头的燕军顿时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在汉军的围剿下丢盔弃甲,举手投降。战场上的嘈杂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微不可察的呜咽。 战后总是满目疮痍。干涸的鲜血覆在黄土上,留下漆黑的痕迹。乌鸦早已闻讯而来,落在一旁干瘪的老树上,等待着饱餐一顿。 重伤难行的燕卒坐在地上,趴在泥土中,或是涕泗横流,或是麻木不仁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把他们一并带回去。”阴嫚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望着远方,“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2]?” 程五一头雾水,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杨和。 杨和解释:“这是孔丘对季氏的话,其意在于事情失控源于看守者失责。而公主的意思是今日之祸起于燕王,祸首已除,何必去为难那些难以抵抗王命的燕人。” 程五似懂非懂。 千人骑兵直取燕军中军大纛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军营,不少人会“无意”地来到队伍回营必经之路上,看一眼这支奇兵。士兵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一个两个的尾巴翘得比天高。 阴嫚没有多大感触,她现在很是疲乏只想找个地方睡得天昏地暗。 “公主您看,那是不是大将军?”程五提醒道。 阴嫚抬眸看去,只见韩信身着一袭深色戎装,立于帐前。远远望去,让人觉得身长玉立四个字是为他量身定做。 醒了啊,她眉头上挑,看来不是张耳果断,能抓住时机,而是指挥作战者换人了。 不过在看到韩信环着手臂,抿着嘴的模样后,阴嫚不禁疑惑,清醒过来,又打了胜仗,怎么还是一副我不开心的模样? 于是她策马靠近韩信,微微俯身问道:“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这下,气鼓鼓的韩信又变成受宠若惊的韩信了。 第38章 马蹄声渐进。 一人一马迎着炽烈的阳光缓缓走来。白马皮毛光滑如绸缎,浮动着金光。公主骑在马背上,腕上的护腕泛着光泽,环首刀挂在腰间,上面似乎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相较于往日的矜贵优雅,公主这一次给人的感觉犹如宝刀出鞘,锋芒毕露。 秋风拂过,撩起了垂落的秀发,露出了巾帼下的黑眸。纯黑色的眼睛中既没有旗开得胜的喜悦,也没有擅自作主的忧虑,只有那如死水一般的平静,又或者说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冷酷无情。 韩信想要兴师问罪的心忽然偃旗息鼓。他塌下肩膀,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哪个不开眼的惹大将军生闷气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公主那张冷淡又美艳的脸。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与往日一样,也好像有些不一样……总之,他现在感觉好奇怪。 见他久不回话,公主俯下的身子又向他靠近了几分。近到只要一阵风吹来,公主垂落的发丝就能蹭到他的鼻尖,这出乎意料的靠近,让他不禁紧绷起身体。 “看来大将军是难以启齿。” 许是离得近了,他能嗅到公主身上的血腥味。 “想来大将军是在埋怨我越俎代庖了。可情况如此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啊。大将军会体谅我的吧。” 公主的手突然挑起他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让那片皮肤染上了一层酥麻的痒意。 这不对劲!韩信想自己的额角一定渗出冷汗了。 但公主还是不肯作罢,那纤细的手指顺着他的下颌,沿着颌骨的线条慢慢地落在他的耳垂。公主的食指和拇指捏着自己的耳垂,反复揉搓着,把玩着。 “要不——”公主轻慢的语调狡猾地敲着他的耳膜,搅动一池春水,“我好好补偿大将军?” 周遭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公主两个人。他茫然地望着公主姣好的容颜,感受着柔荑落在皮肤上的触感,目光更是不可避免地被越来越近的朱唇吸引…… “不行!” 韩信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蹿了起来,结果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燕地深秋寒冷,不少人都扛不住。故而军营中除了要巡逻的兵卒外,其他人都猫进了营帐里。因此无人注意到他们英明神武的大将军被一场梦吓得摔下了床。 韩信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躺回榻上。 这很失礼!这是不对的!他谴责自己。虽然公主时常逗他取乐,但那只是同袍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自己怎么能做这样的梦?这简直太无耻了! 可我也是见过美貌妇人的,为何偏偏只……韩信抚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拍一节,都装着与公主的点点滴滴。 往日他的心中装着未能让母亲享福的遗憾,装着封疆裂土的夙愿,除此之外再没有过任何一件事会被他放在心里。 但现在似乎不是这样了,他不自觉地去勾勒他未来妻的模样。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心地善良,偶尔还会捉弄人…… 当韩信把这些条条框框搭在一起后,一个身影跃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早已平复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 阴嫚来的时候就看到韩信躺在榻上望天,大有神游太虚的架势,连她和陈贺进大帐了都不知道。 第40章 陈贺凑到韩信身边喊了好几声大将军依旧没让人回神。无奈之下,陈贺只好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在战场上指挥队伍的大嗓门:“大将军!换药了!” 韩信这才如梦初醒,揉着耳朵,不满地看着陈贺:“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 陈贺打开药箱,撇撇嘴:“大将军你还好意思说,你问问公主,末将喊你几声了?” 韩信先是一愣,而后猛地转过头。在看到阴嫚后,不禁睁大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自己的衣服。 阴嫚眉头上挑,这是唱哪一出? 陈贺心直口快:“大将军你睡傻了?” “你才睡傻了。”韩信回怼后,又咬牙切齿地问道,“我换药怎么把公主叫来了?” “公主有事寻你,我们两个顺路。大将军你怎么怪怪的?”陈贺不解地看向韩信,“大将军你瞪我干什么?” 看着韩信一脸紧张的样子,阴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韩信在异性面前总是很拘谨。要他在妇人面前宽衣解带,实在太为难他了。 算了,看在他是因为自己受伤的份上就不为难他了。阴嫚大发慈悲地低下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陈贺也反应了过来,笑道:“行啦,大将军别害羞了。你中毒昏迷的那会儿就是公主帮忙脱的衣服。”言罢,他又坏笑道,“就连喂药都是公主亲自喂的。” “什么!” 听着韩信吃惊的声音,阴嫚猜他又露出那副“花容失色”的神情了。 韩信恼羞成怒,呵斥:“岂有此理,陈贺你是我的偏将,我受伤了你不上前,竟然还劳烦公主!” 陈贺耸肩,不以为意:“我也想啊大将军,可是谁让你当时只能喝下去公主喂的药?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我昏迷了,哪知道是谁喂药!” “嗯嗯,知道了。大将军你快脱衣服吧,末将还有事呢……大将军你的衣服怎么脏了?摔了?” “……你闭嘴。” 阴嫚听两人的斗嘴,莞尔一笑。但作为一个“好心人”,她还是替韩信解围:“大将军公务繁多,陈将军还是快给大将军换药,切勿耽误大将军的时间才是。” 陈贺立刻收起了自己的嬉皮笑脸,开始手脚麻利地给韩信换药。 大帐内又一次归于安静。 阴嫚喝了口热水后,说道:“我听说臧衍跑了。” 长途跋涉,再加上昼夜不停,让她筋疲力尽。昏睡了一天,才将将恢复精神,结果一醒来就听到了臧衍出逃的消息,故而上韩信这问问情况。 “确有此事。”韩信说道,“臧衍在燕国将领的护送下逃出了战场,又趁着隘口换防逃去了匈奴。” 阴嫚了然。北上的汉军并不多,韩信手中的兵大多是北方四国的降将降卒,难免会出现“身在曹营心在汉[1]”的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要将魏国拆分为三郡,赵代二国分别由张耳、陈豨两位有部曲的将领暂时为管理。 经过几个月的经营,魏、代、赵三地已经基本趋于稳定,非极端情况不会再生乱。 但是新占领燕国就不一定了。臧荼毕竟在这里经营数年,总归是有些号召力的,若是臧衍以其父的名义起事,燕国境内会有人响应。 这倒不是大问题。韩信大军压在燕国,臧衍未找到援兵前不会轻举妄动。 她更担心的是荥阳。如今楚国的如意算盘落空,燕国落入汉军之手,齐国定不会再插手。楚国落入困境,必歇斯底里进攻荥阳。刘邦能不能坚持住是一回事,他愿不愿意坚持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看怕是要有围魏救赵之局了。阴嫚抬头欲跟韩信商量,却不想吓了韩信一跳。 “公主想到了什么?”韩信拉紧自己的衣服,一副生怕自己走光的样子。 “……”阴嫚生出啼笑皆非的感觉。她想,你还真是个“黄花大姑娘”,韩信。 她吸了口气平复心情,正色道:“我在想我们会不会陷入与庞涓一样的困境。” 盆中的炭火依旧在燃烧,噼里啪啦地作响,火星四溅似荥阳城外的烟火绚丽多姿。 在一声巨响后,黑黝黝的土地上乍然出现一条火龙。它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翻腾,猛地扑向楚军。 刹那间,战马的嘶鸣声响起。它们不受骑手的控制,开始如无头苍蝇般在平原上狂奔不止。楚军阵型大乱,无力追赶伪装成刘邦诈降的汉军。 “我们走!”阿桃收起弓箭,一把拉起地上的纪信,转过头对着妇人们说道。 妇人们虽然面带惊慌,但还是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跟着阿桃向西北的树林逃去。 一遭生死让妇人们就已经将阿桃当做了主心骨。而阿桃也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真的带她们挣扎出一条活路。可是,一想到那些没能熬过来的同伴,妇人们不免红了眼,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别哭!”纪信严厉呵斥,想要阻止悲观情绪的蔓延。 阿桃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不能哭?我们为我们的姊妹,我们的同袍哭泣有什么不对?眼泪并非只有软弱这一种含义,我们今日流的泪,迟早要楚军用血来偿!” 妇人们被阿桃的话鼓励,振作了起来。女子说的对,今日之仇来日必报!但很快她们的眼中又出现了迷茫,可是要如何才能报仇呢? “我们去找公主,”阿桃目视前方,望向北方的星空,语气坚定,“她一定会让我们拥有报仇的能力!” 第39章 清晨的平原上还残留着一股焦糊的味道。秋风扫过,黑色的灰烬便会漫天飞舞。军营中到处都是被烧伤的士兵,他们痛苦的呻/吟声反复鞭挞着西楚霸王的自尊心。 他被骗了,他竟然又被刘季给骗了!项羽重重地垂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早就说过,刘邦野心不小,急击勿失。可你总是优柔寡断,错过良机。鸿门宴是这样,眼下更是这样。” “知道燕王败后,你就该急攻荥阳,以围魏救赵之计,逼韩信回援。再联合齐国助臧衍复国。可你又被刘邦的花言巧语蒙蔽,受了他的诈降,最后放跑了他!” 尖酸刻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项羽抬起头,怒视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头。 “你懂什么!” “呵,”小老头讥诮道,“我懂什么?我当然懂你。狂妄自大,听不进别人的忠言;生性多疑,敌人用最简单的离间计就会让你疏远良臣名将;任人唯亲,永远将最丰厚的赏赐给予亲族……” 说到这,范增又是冷笑:“我反复告诉你要杀了刘邦,可你总是因为你那几个亲族的三言两语就放弃了,放虎归山,反被虎伤。我原以为你能吸取教训,却不想你还会上当。” “住口!”项羽呵斥,“你闭嘴!” 范增却不依不饶,目光怨毒,咄咄逼人道:“活着的时候老夫就没什么不敢说的,死了更是要说得痛快!想老夫一心忠于楚国,却被你疑心通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昔有伍子胥挖眼挂于东墙之上见三千越甲吞吴,如今老夫也要亲眼看着刘邦夺你的天下!” “滚,滚,你给我滚!” 被人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让项羽抄起手边的杯子砸向范增。杯子顿时四分五裂,惹得进帐人发出一声惊呼。 在看到虞姬后,项羽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一股疲惫感席卷了他。 虞姬让下人退下,自己缓步走来,温声细语:“大王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项羽沉默不语, “大王是在为放跑了汉王而懊恼?”虞姬轻轻地询问道。 项羽抿了抿嘴,有些不高兴道:“是不是项庄又在你面前多嘴多舌了?” “大王,妾也在军营的,有些事情即便不想听也还是会听到的。”虞姬温声劝慰,“妾以为相比于愤怒,大王心中更多的是愧疚自责。” 项羽没有否认。他确实为葬身火海的士兵们感到愧疚,更为自己害得亚父郁郁而终而感到自责。如果他听亚父的话早早地杀了刘季,又何至于出现这么多麻烦? “人非先圣,怎么能算无遗漏?”虞姬温言宽慰道,“妾虽为妇道人家,但也知道一次的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只要能知错能改,就还有成功的机会。江东子弟们还等着大王带着他们荣归故里呢。” 项羽盯着虞姬看了一会儿,拉开她的手,躺在她的怀中。在虞姬的怀抱中,项羽汲取到了温暖,感受到了安宁,这让他发出舒服的喟叹。 虞姬轻轻地笑着,伸出白皙的手指,颇为大胆地点了点项羽的鼻尖,感叹道:“大王真像一个小孩子。” 他握住虞姬的手,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你说亚父会像伍子胥那样吗?” “怎么会呢?虽说亚父是个刚强倔强的性子,但他视大王为亲子,疼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恨您呢?亲人之间即便争吵也不会生恨的。”虞姬宽慰道,“亚父会请求大司命保佑您。” 第41章 即便知道虞姬的话是安慰他,但项羽还是感到心情舒畅。 “你说的对。亚父会保佑楚军攻下荥阳城,好让本王替那些惨死的江东儿郎报仇雪恨!” 虞姬见项羽恢复后,问道:“大王可要看妾跳舞?” 项羽疑惑:“不是还在病中,怎么要跳舞?当心加重病情。” “妾是一个妇道人家,也只会用这些哄大王开心了,其他的纵然是有心也无力。” “别小瞧自己。”项羽拍了拍虞姬的手,“妇人又如何?只要你想,本王就让你做。” “这,于理不合……”虞姬想要拒绝。 “有什么合不合的。刘季手底下不就有个公主吗?要是没有这个疯女人在臧荼背后插上一刀,楚军还不至于如此被动。”说起阴嫚,项羽的眼中既是愤恨又是赞赏。 听着项羽的描述,虞姬不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产生了好奇。 自出生以来,所有人都告诉她女子应当是温柔贤惠的。但骤然听到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这让她感到惊讶。她看向冒着热气的水壶,心底忽然萌生出想要见一见这位公主的念想。 正在带人清理道路的阴嫚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着鼻子在心里嘀咕,谁在背后骂我? “公主?”杨和转过头看向她。 阴嫚摆了摆手:“没事。冷不防地吸进冷气呛到了。” 程七一边搓手,一边抱怨:“燕国这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深秋就下大雪,害得我们一大早就出来清理道路。啧,还是我们丰沛好,一年半载看不到几片雪……” “好了,别抱怨了。”杨和说道,“早点清理完早点回去。” 程七吸了吸鼻子:“行,我去看看那几个小兔崽子干得怎么样。” 杨和笑着摇了摇头,转过头看向她:“公主,今日抓点紧应该能将道路清理出来。” 阴嫚对杨和说道:“辛苦了。通向辽东的道路务必在今日清理出来。” 胡虏在秋冬两季食物格外匮乏,如今燕国内部动荡,难保他们不会趁机劫掠辽东。汉军要早作准备,免得被胡虏打个措手不及。 杨和应了下来,但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见状问道:“怎么了?” “公主,这样安排会不会有些不妥?”杨和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才接着说道,“现在汉王困在荥阳危在旦夕,我们不出兵反而派兵北上,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杨和的话让阴嫚想起了那天与韩信的谈话。 帐中的炉火烧得正旺,水壶冒着白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韩信笃定的话语缓缓响起:“信以为不会。此时非彼时,大王不是魏王,而信也不是庞涓。” 金色的光刚好落在韩信的身上,点亮了他的眼角眉梢,衬得他神采飞扬。 活在阳光下的灵魂总是那样纯粹,让人羡慕,让人不禁靠近。阴嫚望向泛着莹光的雪原,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美丽之物终是难以久存。 忽然,肩上一重,毛茸茸的触感从脸庞传来。 阴嫚看着肩上突然出现的狐裘,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韩信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 韩信:“大雪过后,不免寒冷。公主要仔细身体,勿要感染风寒才是。” “多谢大将军关怀,我会注意的。”阴嫚摸着狐裘柔软的皮毛,看向韩信,“大将军大病初愈,也要注意身体才是,莫要感染风寒。” 韩信眉眼弯弯:“公主放心,信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阴嫚看了韩信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韩信这几日的表现有些与往日不同了。 她缓声道:“燕国居北地,人烟稀少。但事无绝对,其南部督亢一带人口稠密,为富庶之地,从中收缴的物资可以支撑汉军熬过漫长的冬季。另外,我已经着手安排运往辽东郡的辎重了,大将军可以随时向辽东增援。” “辛苦公主了。”韩信感叹,“有公主在,信很放心。” “放心?还是别了。”阴嫚轻笑,“万一我心怀不轨,背后扎你刀子呢?” 韩信十分肯定:“公主不会的。” “这么相信别人,当心吃大亏。”阴嫚转过头就发现韩信一直在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觉得韩信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像正午的湖水波光粼粼,让人流连忘返。而此时那明亮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热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绽放在她眼前。 或许她该感到惊讶,可事实上她却生出了果然如此的感觉。 阴嫚曾无数次地去想为什么意气风发的韩信会在自己面前变得紧张拘谨,笨手笨脚,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照顾有加? 尽管她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答案,但她还是选择忽视。 毕竟一切都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如果她还是当初那个小公主,她会很乐意与韩信步入爱河。可是她不是,她是旧日的亡魂,是未了的夙愿。她不能和韩信许下白首之约,也给不了对方未来。 但要她丢弃手中的真心时,她又狠不下心。在黑夜里孑然一身太久,让她非常珍惜落在自己身上的微光。即使知道不能留住,也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 我可真是一个自私的人,阴嫚在心底苦笑。任由难过的思绪包裹了心脏,让那酸涩的海浪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她的心房。 第40章 栎阳尚未下雪,依旧保留着秋天留下的肃杀之景。 刘邦裹着狐裘盘坐在长廊上,眺望着远方。这是他鲜有的、安静的时刻。 从荥阳脱困固然让他开心,但一想到纪信下落不明,周苛等人还在荥阳坚守,他就没那么开心了。 项家小子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这小子在知道自己逃了后,一定会找他那几个下属撒气。荥阳城迟早会被攻破,他得想个法子把下属们捞出来。 可我要怎么做呢?刘邦捏着下巴,虽然不想承认,但项羽那小子实在是个天才,与他正面交战绝对是自讨苦吃。他可不是那种为了情义而不顾一切的人。 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打断了刘邦的苦思冥想,这让他很是不快。他拧着眉头,看向戚姬,语气不耐地问道:“又怎么了?” 戚姬汪汪地滚下眼泪,抽噎道:“大王可要为妾和如意做主啊!” 又来了,又来了,刘邦觉得自己的头又疼起来了。自打他回到栎阳,戚姬就时常向他哭诉。不是说仆从们不尊敬她,就是说仆从们照顾如意不上心,含着骨头露着肉地告诉他吕雉苛待他们母子。 若是以往他倒是愿意替戚姬说上两句,可在出现上次的乌龙事件后,他是不敢全信戚姬的话了,要是再弄错了,他岂不是又要被老父追着满地跑了?纵然他脸皮厚,也遭不住这样丢人的场景。 所以他打定主意,绝对不再掺和进女人之间的事情了。但戚姬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心思,所以格外执着,每日都会找他闹。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厌弃这个心思不纯的女人,可他一见到戚姬眸中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后,心又不禁软了下来。 他总想着她不过是个小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自己这次就先原谅她,哄哄她,下不为例就是了。 这不,刘邦又把戚姬拉到自己的怀里,还伸出手指揩去戚姬的眼泪,柔声细语道:“快别哭了。跟我说说又是哪个刁仆欺负你了?我替你做主。” 戚姬红着一双眼睛,语气笃定地告诉刘邦:“吕夫人要害死如意!” 刘邦一愣,慢慢地看向自己怀中的戚姬。说实话,他心中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怀疑。 虽说他跟娥姁生分了,但到底是做过几年夫妻的。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娥姁,他不敢说第一,但绝对能排得上前三。 娥姁这个人,性格是有些泼辣刚强,要说她会背地欺负戚姬,他信;可要说她残害稚子,他是不太相信。娥姁要是心思毒辣的人,刘肥那小子早就死了。 但他又看向泪如雨下的爱姬想道,万一是真的,我岂不是把宠妃爱子推进了火坑? 再三思索刘邦还是决定叫来吕雉前来对峙。 趁着吕雉赶来的这段时间,刘邦又叫来了伺候在如意身边的人挨个询问。这才知道,如意已经在几天前就身体不适了,但乳母大意以为是小孩子吃多了闹积食了。直到如意今天哭喊着腹痛,叫了太医来才知道如意是吃多了糯米伤了脾胃。 如意年幼,本不该食用糯米。可这糯米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如意的餐食里,很难不让人去想是否有人心生歹意,暗害王嗣。 在问责光禄寺后,才知道阖宫上下除了光禄寺外,就只有吕雉拿了糯米。 这下,是谁对如意下的手就不言而喻了。 可刘邦却迟疑,这一切太过顺利了。 “大王,”戚姬坐在刘邦的身边哭诉道,“若不是今日查出来,我们的如意就要被她害死了。” 第42章 “哦?戚夫人是说谁要害死公子如意?”吕雉来了。 刘邦抬起头看向发妻,只见她神色坦荡,没有半分慌乱。 戚姬抹着眼泪,委屈道:“妾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夫人。夫人有气冲妾来便是,如意尚且年幼什么都不知道,您怎么能将气撒到孩子的身上?” 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小声说道:“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什么事?”刘邦追问。 戚姬却怯怯地看向吕雉,不敢再说。 刘邦蹙眉:“我还在这谁敢害你,说。” 吕雉好整以暇道:“是啊。大王在这,你害怕什么?” 戚姬这才说了一句:“宴会上的玩笑话是做不得数的。” 刘邦这才想起来,一次宴席上,如意抓了他的佩剑,他一高兴,说了句“如意类我”。这四个字确实令人浮想联翩,勾起一些阴损腌臜之事。但——刘邦看了一眼戚姬,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戚夫人这话说得有趣,大王的子嗣不像大王难道还能像别人了?”吕雉抬眸看向刘邦,“怎么,你怀疑我要害死如意?” 还没等刘邦开口,他就听到吕雉嫌弃的声音:“你的脑子终于坏掉了?” 刘邦:“……”在外人面前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如意已经三岁多了,不是襁褓中的婴孩,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不适。有那么多种悄无声息的杀人方式,我为什么要选这种引人注意的?” 说到这,吕雉笑了一下,问刘邦:“你知道有人在盈儿屋外种黄色杜鹃吗?” “夫人快将此花从太子房前移走,”太医连忙说道,“杜鹃,红花无毒,黄花和白花都是有毒的。要是不慎触碰,轻则腹泻呕吐,重则不治身亡。夫人要尽快将此花从太子住处移开!” 刘邦愕然:“你怎么不告诉我?” “又没事,而且——”吕雉看了眼戚姬,“算了,我懒着生事端。” 刘邦心里有了答案。 愚蠢至极!先不说一国太子突然暴毙会引起多大的骚乱,就说吕家人一旦知晓真相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这蠢妇,险些坏了乃公的大事! 刘邦被气得肝疼,破口大骂,发落了一干人等。等他回头看去,吕雉正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气定神闲地喝茶。 “你——” “我什么?是你自己要你的宝贝戚姬禁足的,少来怨我。”吕雉不咸不淡道。 刘邦被噎得说不出话。 “行了,闹剧也看完了,我就先离开了。”吕雉站了起来拍了拍袖子,“对了,盈儿要我告诉你,有一个姓袁的人说他有东出之策,要你有空的时候去见一见。” 刘邦拧着眉:“阿盈怎么不自己来?” 吕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看你是真的失了智。盈儿跟着丞相去征集辎重了,这还是你亲口答应的。” 刘邦:“……” “行了,没事我就走了。你自便。”吕雉说完就离开了。 虽然她过于放肆的言行会让刘邦不喜,但她却觉得畅快。尤其是看着那贱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倍感舒畅。 她想,公主说的不错,只要无人能取代自己,那无论遭到怎样的怀疑和陷害都不重要。只是不知道公主那边如何? 灰扑扑的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就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 寒风在屋外呼啸,室内的炭火烧得正旺。阴嫚坐在书案前,翻阅着各地上呈的文书。 “喂,你把我弄过来,又一直不说话是要干什么!”屋内响起奇异的腔调。 阴嫚抬眼看去,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长得浓眉大眼,五官深邃,体型高大,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阴嫚合上文书,看向地上的人:“你不说话,我要怎么说?” 那人不满道:“明明是你把我叫来的。你不说话,我怎么说?” “我听我的下属说,你这个人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所以我想,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回答。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等你先开口。”阴嫚用着平淡的语气说着气人的话,“你看,你现在不就说话了?” 地上的人是东胡的一个王子,名唤雅丹。他之所以出现在阴嫚面前,是因为他在率领部族劫掠边境的时候,被当地守军拿下送到了蓟城听候发落。 雅丹恼羞成怒,又想不说话。 阴嫚却道:“逃避是懦夫的行为,你确定要一直当个懦夫?” “少用激将法,狡猾的中原女人。”雅丹不屑道。 “没想到你还知道激将法。”阴嫚撑着头笑眯眯道,“看来你对中原了解颇深。” 雅丹不语。 “距离你离开部族已经快三天了,你的族人还能坚持住吗?”阴嫚迎着雅丹愤怒的目光继续说道,“提前到来的大雪不但冻死了不少牛羊,还冻死了不少东胡人。怎么现在被好吃好喝地伺候,就忘了他们?” “我没有!”雅丹大声反驳。 “没有吗?”阴嫚笑了一下,“时至今日,你除了在这里做懦夫外,又想过为自己的族人做些什么吗?” 雅丹被阴嫚刺激到了,他大喊道:“我被你关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 “你可以跟我谈条件。”阴嫚揉了揉耳朵,“你的脑子不会转弯吗?蠢死算了。” 突然遭到阴嫚的毒舌攻击,雅丹说不出话。 阴嫚站了起来,来到雅丹身边俯瞰他:“东胡裂解,你们被迫背井离乡,遭受非人的虐待。就没想过向冒顿复仇吗?我可以帮你。” 雅丹仰起头看向阴嫚,脸上的愤怒被讶然取代。但他认真思考了许久后,才说道:“我们的部族中有这样一句话,白给你饭吃的人,一定想要你替他做事。你帮我,是要我做什么?” 阴嫚环起手臂,似笑非笑道:“做一个交易。一个让我们彼此都满意的交易。” 第41章 谈完交易后,阴嫚就让人带雅丹去休息了。而她自己则去找韩信商量后续安排,不承想,刚一出门就碰到了韩信。 阴嫚用着熟稔的语气说道:“我本想着去找大将军,没想到大将军自己来了。出什么事了?” 韩信:“信是来告诉公主,栎阳来信,大王已经率军东出了。” 阴嫚纳闷,老刘热血上头了?这才回关中几天就又跑出去跟项羽火拼了。 韩信:“公主刚刚说要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阴嫚:“同雅丹做了笔交易,想跟大将军商量后续。” “交易?”韩信疑惑。 “是。”阴嫚继续说,“辽东郡郡守上书,言明胡人今年闹了雪灾,冻死了不少牛羊。胡人以牛羊肉为生,如今没了食物,他们为了生存必会劫掠边关。这样一来,边塞就会不太平。” “再者,汉军吞并魏、代、赵三国本就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但臧荼发动叛乱,让汉军不得不冒险攻打燕地。所幸攻燕之战速战速决,并未拉长战线。这才避免了有人趁着民怨载道时生事的可能。” “所以现下最好不要大动干戈,至少也要保证这个冬天是太平的。” 韩信:“信明白,战争过后要休养生息。只是大王那里尚能解释,但想要胡人不来骚扰并非易事。” “所以才有了这次交易。”阴嫚说道,“想要解决问题,就要找到问题的源头。胡人劫掠边关的原因是没有粮食,只要解决了这件事情,边境自会太平。” “但这就意味着要将粮食分给他们。但粮食宝贵,我想公主会一石二鸟。”韩信笑着看向阴嫚。 阴嫚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毕竟要是这点小事都猜不到,韩信就不是韩信了。 如今东胡闹饥荒,青壮又被尽数擒获。如果有人趁机袭击的话,东胡部落必定死伤惨重,甚至覆灭。眼下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与她合作。 威逼利诱,阴嫚在心里感叹一句,说到底我也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卑劣之人。 可是做不到心狠手辣,又如何站到最后?不站到最后,又该如何完成未完成的事情呢? 韩信:“公主打算让东胡人做什么?” 阴嫚敛去心中的情绪,回答:“做一双眼睛。” “眼睛?”韩信思索片刻,很快想到了监视对象,“公主要东胡人监视冒顿?” “是。”阴嫚看向韩信,她记得韩信曾与她讨论过匈奴的事情,“看来大将军也不放心冒顿。” “自信北上以来,就一直听到胡人的传言。”韩信说道,“冒顿鸣镝弑父,带领部落东征西战统一了草原。击败月氏、东胡各国,又趁中原内乱吞并了河南地,足以证明他是个不容小觑的敌人。” “在他的统治下,草原各部已经拧成一股绳。一只巨兽已经悄然出现,它蛰伏在北方,等待着一举南下的时机。” 阴嫚叹了口气:“可惜诸侯们的目光只放到了中原的一亩三分地上。” 第43章 “但我们看到了。”韩信的眼睛亮晶晶的,他道,“只要有所准备中原就不会落到冒顿手中。” 阴嫚顿了顿,移开了视线:“你倒是自信。” “为将者,自然要自信。”韩信用着轻快的语调说道,“况且有公主在前期做铺垫,信想一定会事半功倍。” 阴嫚咋舌,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不过韩信也没说错,她确实在做铺垫。 据雅丹所言,东胡部落虽然裂解,但有两个战力较强的部族分别退居到了乌桓和鲜卑。他们与匈奴人周旋获得了一定的自治权。现在的东胡人看似对匈奴毕恭毕敬,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想怎么报仇雪恨了。 阴嫚敢肯定,在冒顿的统治下,还有许多个这样的部落。她只要提前联络各部,必有不小的收获。 韩信:“也就是说东胡人不仅能做眼睛还能做信鸽。”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合纵连横,强国之法。”阴嫚眉头上挑,看向韩信。 “独木终折,林则长青。”韩信的目光落在阴嫚的身上,“但成林的过程是非常困难的。” 阴嫚答道:“泰山之溜穿石,单极之绠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1]。” 韩信闻言笑了起来:“公主说的对,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易事。能成功,也不过是一直坚持,不放弃罢了。”他的笑声爽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开怀。 看着如此明媚的韩信,阴嫚喜爱之余又不免惆怅。她转过头看向茫茫雪原,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2]。 朔风远去,万千思绪化作了翩飞的蝶,向着茫茫雪原中飞去,只是消失…… 小半个月后,蓟城才有了个晴天。 阴嫚此时正对着一套铁甲面露思索。 她记得上辈子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见过一种叫棉甲的甲胄。据说是应对火器的,但也能起到防寒的作用。她想要做一件抗寒的盔甲,免不得要参考一二。只是现在没有棉花,恐怕要试验几次,她才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公主。” 阴嫚一转头就瞧见阿桃撩开衣摆跪在她面前。她天马行空地想,怎么一见面就行大礼?想要红包? “阿桃谎称自己是公主派去荥阳助汉王脱困者,并支持汉王冒险脱困。请公主恕罪。” 原来是这件事啊。阴嫚明白了。她当时只让阿桃去送信,但阿桃出于某种原因做了命令之外的事情,而且稍有不慎就会连累她。按照这里的规矩应当重罚,不过她没兴趣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阴嫚坐回主位上,倒了杯热茶水,递给阿桃说道:“时局紧迫,你有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跪下?起来。” 阿桃愣了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怎么,我的话不好使了?”阴嫚加重语气。 阿桃连忙起身上前接过了茶盏。 阴嫚打量着阿桃,比走之前黑了,也强壮了,更像一个战士了。她问道:“纪信如何?” “还在邯郸养伤。”阿桃回答道。 阴嫚点了点头,纪信假扮成刘邦,自然会被楚军重点关照,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她又问:“剩下的女兵你打算如何安排?” “在来之前,我已跟她们说了,如果想要离开的话,我会给她们一笔安置费,让她们安稳度日。”阿桃回答。 “那如果有人想要留下来呢?”阴嫚继续问。 阿桃抿了抿嘴,鼓足勇气道:“如果她们还想跟着我的话,我想带着她们。带她们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阴嫚点了点头:“不错的目标。” 阿桃一愣,惊讶道:“公主你不反对?” “反对什么?这是你招的兵,她们的一切自然由你全权负责。”阴嫚看向阿桃,“况且我也想看看你们能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 阿桃面露喜色:“定不会辜负公主的期望!” 看着阿桃灿烂的笑容,阴嫚疑惑有这么值得开心吗?算了,太累了,不去想了。她拿起了自己写的北方简报递给阿桃:“你派人把这个交给汉王。” “是。” 相对于燕国的有条不紊,荥阳的情况并不乐观。 楚军如潮水般一次又一次扑向荥阳城,守城汉军也拼尽全力抵挡。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战,城下的尸体越来越多,鲜血汇聚成一条小河,染红了黄褐色的土地…… 民夫的尖叫声乍起,却在下一秒被翻上墙的楚卒抹了脖子,在一脸惊恐中死去。 几个矛兵见状,立刻将长矛插进楚卒的胸口,将尸体撅了下去。然而其他楚卒来得太快,又有几个人爬上了城墙。他们彼此配合默契,竟跟城墙上的汉卒打得有来有回。 眼见就要被楚军夺门成功,周苛大步上前,抽出环首刀,白光一闪,一名楚卒的脑袋已经被他砍了下来。矛兵趁着楚卒愣神的时候,用力一刺,将剩下的楚卒撅了下去。 危机消失,但这并没有让守军露出笑脸,因为他们看到楚军再次发动进攻。 楚军就像不知疼痛,不怕死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城墙。 带着绝望的喊声在城墙上响起:“将军!我们的滚石木料用尽了!” 周苛以为自己会很震惊,但事实上他毫无波澜。或许是在一遍遍地攻城中,他已经嗅到了楚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又或者是在听到彭越战败的消息后,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只是他还心存幻想,想着能死里逃生罢了。可惜,这幻想终究是要破灭。 夕阳的余晖吞没了大地,城楼下厮杀声成片,城楼上却是一片肃穆。 晚风忽起,吹散了浓郁的血腥味,让人感到几分心旷神怡。 周苛举起环首刀,朗声道:“同袍们,汉王救我们于危难之间,现在是我们报答他的时候!众将随我,誓死护卫荥阳!” “誓死护卫荥阳!” “誓死护卫荥阳!” 一群人挥舞着武器,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上,回荡在荥阳城中。这慷慨赴死的一幕,必将留在青史之上。 第42章 临近晌午,即便是寒冷的燕地也变得温暖起来。不少人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门采购,蓟城因此有了几分烟火气。 阴嫚穿着一件素色冬衣游走在人群中,观察着燕地的民生。 酒馆里飘来酒香,食客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今年是咱们过得最安生的一年了。” 老哥的话引来其他人的赞同,妇人道:“往年一场雪后,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折在这。可今年别说咱们了,就连流民都没有冻死的。” “多亏了大将军和公主打了野兽,今年也没有野兽吃人的事情了。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有一只黑熊闯到邻近的乡里,吃了好几个人……”说到这,店家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我当初就住在隔壁。” 其他人纷纷感叹店家命大,又感叹大将军和公主真是个好人。 老哥说道:“真是祖宗保佑,让我们能过段安生日子。” “我看未必。”一个老伯说道,“你们别忘了,汉王和项王打得正凶,他们是一定要分出个输赢的。我看啊,大将军开春肯定要开拔支援汉王。” 众人纷纷噤了声,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复杂的情绪。 “打就打!”妇人一拍桌子,“反正怎么样都要打仗,跟谁不是跟。与其跟一个不拿我们当回事的,倒不如跟一个对咱们还行的。再说了,把仗都打完,孩子们不就能活在一个太平世道里吗?” “你说的轻巧,那可是要死人的。” “可不是,你们妇人就知道在家里安心拿钱,怎么能知道我们这帮男人在战场上要面对什么?”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身上的冬衣不是我们这些妇人一针一线缝的?再说了,谁说妇人就知道在家拿钱。公主还带兵打跑了以前那个燕王,还有阿桃女子还带着娘子军护送汉王脱困了呢,少瞧不起人!” 妇人牙尖嘴利怼得男人们说不出话。 店家见状连忙转移话题,生怕一群人在他这里吵起来。 听着酒馆内的辩论,阴嫚只觉得任重而道远。她收回了目光,想着自己该去看看娘子军的近况如何了。 娘子军的营帐在城东。由于只有两百多人留下,所以营帐占地面积并不大。栅栏修得不高,道路平整,门前还有两个活灵活现的雪人,倒是让这座营寨多了几分童趣。 娘子军正在操练,军营里时不时地传来命令。 “预备——射!” 箭矢划破空气,以迅雷之势扎入了飞在空中的木板。阴嫚粗略地扫了一眼,这一队的人基本上都射中了。 阿桃看到了阴嫚,将记录的册子交给了身边人,自己跑了过来。 “公主。” 阴嫚应了一声,问道:“新弩如何?” 阿桃:“很好。公主调的新弩更加小巧灵便,操作也简单,大家都很适应。” 第44章 “那就好。”阴嫚心道,也不枉我拜访了那么多老师傅,花了那么多时间研究新弩。 之后,阿桃又带阴嫚去看了技术兵和医疗兵。这两个兵种是为了保养维修弩机和救治伤员而设立的。 “对了公主,”阿桃忽然想起一件事,“今早温将军找您,没找到,所以托我给您带个口信。” “什么事?” “他说您让温家打的盔甲已经打好了。” 竟然这么快,阴嫚愣了一下。她正要问铠甲什么时候送到蓟城时,就看到韩信快步向她走来。瞧着对方面色不佳,阴嫚推测可能出事了。 可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一件事情——荥阳城破,周苛战死,韩王信被俘虏,而刘邦现被项羽困在了成皋。 “不是说彭越在后方骚扰收获颇丰吗?”阴嫚不解,按照刘邦的原计划,他从关中出发,是由南到北吸引项羽的火力,而且有彭越在敌后骚扰。按道理说两头夹击,荥阳之危已经解了,怎么还会被攻破呢? “梁相虽然大胜,但项王实乃天人。在听闻项声等人战败后,便亲自率兵大破梁相。项王也看破了汉王的计划,遂在从梁地返回后,直接强攻了荥阳。”跟在韩信身后的李左车说道。 说起这个李左车,阴嫚也不得不夸他一句奇男子。明明被韩信抓获,却没生出半分埋怨之情,反而还对韩信欣赏有加,一直帮韩信出谋划策。 阴嫚看了看李左车,又看了看韩信心道,果然大家都喜欢长得好,能力有强的人。 但话说回来,项羽不愧是千百年来无数人的偶像。寻常人早就被两面袭扰拖垮了,结果这人不但逆风翻盘,还让刘邦惨败。 真是让人想起了那句“生当人杰,死亦鬼雄”,阴嫚心道。 之后,李左车建议韩信去找张耳议事。 阴嫚觉得有理就跟着韩信一行人出发了。 刚到张耳的大帐,阴嫚就看到了驾车而来的刘邦。夏侯婴驾车,曹参带着几十个护卫随行。 真逃跑大师,阴嫚在心里调侃了一句。 刘邦见了他们同样也是一愣,但他马上堆起笑容笑道:“我来的时候还想着叫大将军来议事需要时间。没想到我和大将军心有感应,竟然想到了一处,都跑这了。” 阴嫚:“听说汉王被困,大将军便快马加鞭从蓟城赶回来,想着与赵王商量该如何救汉王脱困。” 她打量了刘邦,笑了一下:“不过没想到,您自己跑出来了。” 刘邦手一摆:“嗐,别提了。乃公可是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出来。”他拍了拍曹参和夏侯婴的肩膀:“也多亏了夏侯和老曹。” “大王言重了。”夏侯婴和曹参谦虚道。 “行了,你们就别谦虚了。”刘邦瞧见了李左车,问道,“这是——” “在下李左车见过汉王。”李左车行礼。 刘邦一听,立刻激动地拉着李左车的手:“哎呀,我听说过你。你是个人才,陈馀短识,不能识君之才。如今君入汉营,我必重用君!” 阴嫚:“……”不愧是你,刘邦。 这时,张耳也知道刘邦来了,立刻大礼相迎。一群人又一次相互寒暄了起来。 阴嫚按了按太阳穴,打断了许久:“既然大家都到了,还是尽快商量接下来了事情吧。时不我待,成皋的几位将军还等着我们呢。” “对对对,正事要紧。”刘邦大手一挥,开始议事。 阴嫚开门见山:“大王想从北方抽调多少人?” 刘邦回答得痛快:“还没有细想,诸位以为应当增兵多少才能跟项羽那小子争夺荥阳?” “项羽占据西楚,九江,临江三国,粮草充足兵力雄厚,想要拿回荥阳至少要增援二十万人。也就是说要把北边的汉军都填进去,才能有一战的可能。” 阴嫚说道:“但是现在正值秋冬,胡虏肆虐。且臧衍尚在匈奴境内,若是其趁北方空虚,与胡人勾结进攻边陲,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竹篮打水了。” 刘邦:“那该如何?” 韩信:“臣与广武君商议,可派一名干将率军两万,助梁相继续骚扰项羽后方。大王再带几万人马回到成皋抵抗,信率领剩下人马攻打齐国。” “齐国?”刘邦讶然,“齐国三十多万人马,你这些人手够用?” “足以。”韩信认真。 李左车:“齐国反复无常,臧荼与楚国联手时,齐国曾借道楚使,这说明其包藏祸心,不除则后患无穷。” 但刘邦并不喜欢冒险,这就免不了一番讨价还价。 最后众人一致决定,刘邦带走北方三分之二的兵力,韩信率领剩下的三分之一东进齐国。 因此,汉军的部署发生了一系列变化,燕国一带暂有纪信和前燕相管理,而温疥本人及其三千人马归于刘邦。 曹参和依旧在敌后骚扰的灌婴重新归韩信调动。而张耳本人继续坐镇赵国,但其麾下一万人马将交由韩信调动。 此外,阴嫚的北方押运任务由李左车接管,她本人以及亲随归入刘邦麾下。 听到这样的安排,阴嫚倒是不怎么惊讶。毕竟帝王心术,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刘邦派她到北方本就是来替韩信立威的,现在目的早就达成了,她早就应该离开北方了。只是刘邦被困荥阳,一直没有时间管她。再者,自己曾经对刘邦“见死不救”过,这让刘邦对她有了芥蒂。 二者结合,自己必须离开北方。 阴嫚抬起头看向夜空。天空舒朗,却令人感到孤独。 “公主?” 韩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阴嫚转过头看去。只见韩信站在灯火下,葳蕤的光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庞格外的柔和。 “大将军。”她不知该说什么,便叫了一句大将军。 韩信是个开门见山的性格:“我听说公主将杨和留了下来了。” 阴嫚也不否认:“广武君初来乍到,他身边也没什么亲随,但押运事务繁多,我担心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耽误军情。正好杨百将出身代国,又有经验,由他来协助广武君再好不过。” 韩信苦恼:“但这样一来公主身边的可用之人就少了。” “两百多人,不少了。”阴嫚淡声道,“汉王以防御为主,我没什么机会上战场,但我想看看新做的甲胄在战场上的效果,所以要劳烦大将军了。” 韩信:“信记下了。” “灌将军尚在敌后,恐怕一时赶回不来。所以大将军打算和曹将军先行一步?” “是。”韩信回答。他犹豫了一会儿,有对阴嫚说道:“公主要照顾好自己。” 阴嫚看着情窦初开的韩信。她想了好多天,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她深吸一口气对韩信说:“大将军,吾非良人,切莫错付。” 第43章 冬天寒冷,土地被冻裂。干粉似的土尘被肆虐的北风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掷向灌婴,迷得他睁不开眼睛。 马蹄声回荡在耳畔,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迎面而来。灌婴连眼睛都来不及睁开,遵循身体的本能偏过头躲开致命一击。等到他睁开眼睛后,楚骑已经调转马头又一次冲向他了。 灌婴立刻夹紧马腹,手持长槊一扫,锋刃正中对方的腹部,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人挑下马。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几名楚骑上前,围住了他。 这群楚人就像是见到了血食的饿狼,眼冒绿光,死死地盯着他。 同样地,灌婴也是死死地盯着他们。一番战斗,让他出了不少汗,疲惫已经占据了他的大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点破绽,否则他将性命不保。 大王召他至修武,而他一直在襄邑一带干扰楚国粮草运输,深入敌人后方。想要尽快赶赴赵国,不免要冒险突破楚军的重重关卡,稍有不慎就会被敌人包围。 奈何天公不作美,他们好不容易渡过黄河,却被楚军埋伏。整个郎中骑兵落入陷阱,一时间无法突围。 灌婴不禁想起来周苛,当日被困在荥阳时,他是否也如自己这般倍感无力?明明胜券在握,却被打入泥潭。希望就此破碎,整个人跌入了无尽的绝望。 我会死吗?灌婴问自己。可他的内心是一片寂静,不肯给他回应。 忽然,一名楚骑发动了进攻。灌婴抬槊抵挡,在兵器相击的那一瞬,灌婴眼中的迷茫消失不见。 去他的,老子苦战多年,是为了享受富贵生活的,可不是为了等死的! 只见灌婴将一名楚骑斩下马后,他振臂高呼:“项王暴虐,落入他手必然惨死,随我冲出去!” 在灌婴的带领下,郎中骑兵重新拧成一股绳,跟随着他冲向楚军。 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灌婴立刻攥紧缰绳让马匹抬起前肢,而他则趁机将手中的长槊刺向矛兵。在打掉长矛的瞬间,灌婴的马蹄重重地踏在楚军的盾牌上,将盾兵一起压在马蹄下。 楚军的阵型顿时露出一个缺口,灌婴再接再厉继续扩大这个裂口。 第45章 失去盾牌的保护,矛兵在骑兵面前变得脆弱。眼见势头不妙,楚军立刻切换兵种,弓箭已经对准了冲阵的汉军。 灌婴见状心头一紧,骑兵现在全力冲阵根本避不开流矢。 然而下一秒,发号施令的楚将被人一箭穿喉。紧接着,又有数发箭矢准确无误地射中楚军的大小军官。这箭雨令楚军猝不及防,一时间乱了步伐。 楚军垂死挣扎,一支矛直冲灌婴的面门。他虽然极力躲过,但身下一滑,整个人向右偏去。眼见就要坠马,一股强大的推力从背后传来,让他重新坐稳马背。再一看,偷袭他的楚兵已经死了。 一道清冷又带着嘲弄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战场上还能走神,灌将军好生能耐。” 灌婴一抬头,就对上了阴嫚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一愣,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见灌婴一副愣怔的模样,阴嫚淡声道:“吓傻了?” “你才吓傻了!”灌婴回嘴。 见灌婴又活蹦乱跳起来,阴嫚才将视线落到了战场上。 阳光撕开了乌云,将它的光亮挥洒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一大片的光亮格外的引人注意。它错落起伏,却以势不可挡的劲头撞入了楚军。 霎时间,楚人的咒骂声,嘶吼声,还有哭声混在一起。 他们不明白汉军从哪里变出这些全身皮甲的怪物。在这群怪物面前,他们只能被撞倒,然后等着被马蹄踏成肉泥,在惊惧中魂归泰山。 风中带着鲜血的味道,阴嫚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战局,她就好像一台录影机,冷漠忠诚地记录眼前的一切。 在一个时辰后,世界安静了下来。嚣张肆虐的风声消失不见。乌鸦盘踞在枝头,盯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医疗兵穿梭在战场上,寻找着尚有呼吸的伤员。 “你怎么在这?”灌婴来到了阴嫚身边,问道。 阴嫚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灌婴:“你逾期未至,不用猜就知道你这里出事了。汉王派我来给你解围。” 灌婴摸了摸脸有些尴尬,他又道:“那大王呢?” “乃公当然在你身后。”刘邦给了灌婴一巴掌,“你小子就知道看公主,乃公这么大一个人你都看不到。” 灌婴揉着被拍的后脑勺,一脸委屈:“末将真的没看到啊。” 阴嫚提醒:“汉王刚才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 灌婴想了想,在土坡上好像确实有人。 刘邦又给了灌婴一巴掌:“你小子才多大,怎么眼神就差成这样?” 灌婴更委屈了,您站那么远谁看得清啊! “汉王以为铁骑如何?”阴嫚问道。 “好啊!简直是太好了!”刘邦十分满意,“我有了这铁骑想要击败项羽那小子还不是轻而易举!” 夏侯婴及时拉住要飘起来的刘邦:“大王,铠甲难造,公主召集北地四国所有的铁匠,紧锣密鼓赶制,也才堪堪造出百件。而且您还留给了大将军五十件。” 刘邦:“……要不,我要回来?” 其他人:“……” 夏侯婴咳了咳:“大王,一言九鼎。” 刘邦捶胸顿足:“乃公那是因为不知道这玩意这么厉害!公主你怎么不提醒我?” 阴嫚看了刘邦一眼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一向喜欢以事实说话。再说了,我说了,汉王您就信吗?” 刘邦被噎得说不出话。 为了防止刘邦再说出什么掉价的话,夏侯婴连忙说道:“公主派人传信给丞相了,关中已经开始赶工了。” 刘邦这才绕过了这件事。他看向灌婴,说道:“好了,你也来了,先去我那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跟韩信会合。” 灌婴收回了打量铁骑的目光,颔首称是。 阴嫚转过头看向灌婴身后,发现李必和骆甲正在看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刘邦见状,问她:“你跟那两个校尉也很熟?” 阴嫚:“承蒙照顾,算是相熟。” 刘邦哦了一声,又跟阴嫚聊起了刚才的作战。他问道:“我刚刚和夏侯在边上看着,你的弩兵是怎么做到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找到楚军军官,并射中他们的?” 阴嫚一边看着医疗兵将伤员抬到板车上,一边解释:“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1],考验的就是心态。而这些人是护送汉王逃出荥阳城的人,九死一生早就把她们磨得心如铁石。其他的加强练习就好了。” 刘邦这才发现女兵是荥阳的那些妇人,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过来,笑着说要奖赏铁骑和女兵。 阴嫚不表态,而是说起另一件事:“说起来,一直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跟汉王说。” 刘邦看向她:“什么事情?” 阴嫚:“在赶往赵国前,我与东胡部落议和。虽说各项事宜已经谈妥,但还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有才能的人来督办。还请汉王动一动脑筋挑选合适的人选了。” 刘邦挑眉:“东胡部落?” “是。我知道汉王欲为天下共主。但——想要坐稳那个位置没那么容易。”阴嫚轻描淡写道。 刘邦渐渐敛去了嬉笑之色。 “中原之中,已经无人是汉王的敌手。但您是否注意到,北方盘踞着一只巨兽?”阴嫚提醒,“冒顿统一草原各部,又握有河南地,却一直没有向南进攻。您觉得他在等什么?” “等乃公和项羽那小子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刘邦看向阴嫚,“这与东胡议和有何关系?” “我们现在身陷中原战场,无暇北顾,自然就需要一双眼睛,替我们搜集草原的情况。”阴嫚坦然,“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2]。” 刘邦:“东胡为什么会答应我们?”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做奴隶。”阴嫚看向刘邦,一字一句道,“就像成汤覆夏,就像武王伐纣,更像大泽乡起义,压迫者终将被毁灭。” 刘邦想了想,说道:“想来这一步是公主的起点。” “是。独木难成林。东胡只是起点,联合其他部落共同反抗冒顿才是重中之重。”阴嫚说道。 “难怪要安排燕王。”刘邦捋着胡子,笑着对阴嫚说,“既然公主是发起者,我就让你来当燕王如何?” “还是不了。”阴嫚果断拒绝,“我说过,这件事情需要汉王信得过的有才之人。我想我并不在范围之内,汉王还是不要说笑了。” 刘邦笑了一下,才问道:“那公主以为谁合适?” 阴嫚随意口道:“或许是卢绾?” “卢绾?”刘邦有些惊讶阴嫚没有提吕家的人。 “汉王以为我会说谁?”阴嫚嗤笑一声,她回头看向与她和刘邦拉开一段距离的夏侯婴,淡声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清楚得很。” 第44章 冬季的风是冷硬的,像刀子一样刮蹭在脸颊。干瘪的树枝撞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响,寒鸦几声,像是在为其伴奏。 随着队伍的前进,一座大营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刘邦在得到韩信大部分的兵力后,就在小修武安营扎寨。 阴嫚曾听兄长说过,修武原为宁邑,后来武王伐纣途经宁邑时,遭遇暴雨三日不得行,故在此修兵练武。至此,宁邑改名为修武。 阴嫚拢了拢自己的狐裘,看着与夏侯婴和灌婴说笑的刘邦。修武作为牧野之战的起点,意义非同一般。刘邦选在此处落脚,其心昭然可见。 这时,有人牵着牲口从大营前走过,但走着走着,此人忽然面露异色,把牲口和车丢在一边,自己急慌慌地跑进小树林里,看样子是要解手。 然而还没等那人解开裤带,啪的一声响起,他的冬衣上多出一道痕迹。 那人哎呦一声,捂着自己的后背惊怒道:“谁这么缺德,赶在老子解手的时候偷袭!” 但在那人看清身后站着的是谁后,他又顿时怂了,讨好地叫了一声:“阿桃百将,是您啊……” 阿桃收起马鞭,冷哼一声,对着身后的兵卒说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一会儿多打五军棍。” 于是那人就被拖走打军棍了。 那人捂着屁股出来后,非但没有得到同伴的关心,还遭到了嘲笑:“我都告诉你了,要听公主的话,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吧,屁股不敢落地了吧。” 灌婴笑嘻嘻地对阴嫚说:“见到公主你打人军棍的样子,我还挺怀念的。” 阴嫚斜眼看向灌婴,回道:“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让你感受一下。” 灌婴敬谢不敏:“我一没藏钱,二没随地便溺,公主可不能乱用刑罚!” “我看你一脸期待,还以为你很想感受感受。”阴嫚不咸不淡道。 刘邦也听说过阴嫚刚入军营时的光辉事迹。大半个军营都捂着屁股,那场面光是听着就让人发笑。不过那个时候是因为兵卒偷拿钱财,确实该打。但是现在不过是内急,好像有点过于严厉了吧。 第46章 阴嫚闻言,看了刘邦一眼,淡声道:“水是流通的。大王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不管。” 众人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但在细细琢磨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尤其是刘邦,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公主说的对!这种事情必须严查!谁要是随地便溺,就扒了他的裤子当众打板子!” 老刘的提议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大。令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灌婴凑到阴嫚身边,冲着她竖起大拇指:“还是你厉害。” “我说的是事实。怎么你想喝被污染的水?”阴嫚挑起眉头玩味地看着灌婴。 灌婴见阴嫚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生怕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连忙说道:“你可不要乱想啊!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我又没说,你急什么?”阴嫚却是如此回答。 在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后,灌婴被气笑了:“你这个人怎么老给人下套?” “你自己往里钻,还赖我了?”阴嫚扫了灌婴一眼。 灌婴说不过阴嫚,只好吐槽道:“我都有点同情大将军了,你伶牙俐齿,他肯定被你欺负得很惨。” 听到韩信的名字,阴嫚顿了顿。糟糕的回忆冲破封印,再次席卷了全身。 她反复告诉自己,既然下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可是她终究不是机械,总会感到难过。情绪的波动让她眼前发黑,不禁向前踉跄了几步。 灌婴惊恐:“你怎么了!” 阴嫚摆了摆手:“被冷风吹得头晕,我回去休息去了,一会儿的宴席不用叫我。” 灌婴看着阴嫚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古怪的性子。” 不过阴嫚没想到即使自己没去,还有人找上门。她靠在榻上,瞧着不速之客,先发制人道:“卢将军找我有事?” 卢绾开门见山:“大王都跟我说了。你为什么要举荐我?”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了。”阴嫚耸了耸肩膀,“所谓举贤不避亲仇[1],不是吗?” “你放屁!”卢绾咬牙切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举荐我的?” “因为什么?不妨说来听听。”阴嫚好整以暇。 卢绾抿着嘴又不肯说了。 “你既然不肯说,那我便替你说了。”阴嫚笑道,“你是觉得我是在报复你。报复你上次背后恶语中伤我,又煽动其他人上书罢免我。” 卢绾咬牙切齿:“难道不是吗?” “你要是这么说,也对。”阴嫚笑了一下,“传说龙有九子,性情各异。其中一子,名唤睚眦,最是心胸狭隘,有仇必报。后来人们有睚眦必报来形容爱记仇的人,我觉得我也可以用上这个词。” 她盯着卢绾,一字一句道:“你给我一个十分难受的帮助,我自然也会还给你一个令你夙夜难安的赏赐。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卢绾:“你敢算计我,就不怕我报复你?” “张耳都拿我没办法。”阴嫚上下打量着卢绾,目光轻蔑,“你,就更不行了。如果你非要试一试,我也可以陪你玩玩。但如果出现什么令人不愉快的结果,你可不要怪我。” 卢绾被气得胸膛起伏:“你——” “我什么?”阴嫚扬起下颌,“是你先招惹我的,那出现现在的情况,你也得给我忍着。” 卢绾见说不过阴嫚,索性破罐子破摔,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大王?” 阴嫚不仅不怕,反而还笑了起来:“你去啊。我也想听听你会跟汉王怎么说?” 卢绾被噎住了。 “将军,要不要我陪你去见汉王?”阴嫚继续刺激卢绾。 卢绾虽然很想发怒,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发怒。在这种紧要的时候,大王还需要用公主,他这个时候跟公主起争执是不会有半点好处的。 “算你狠。”这三个字从卢绾的牙缝中挤出。 “谢谢夸奖。”阴嫚又道,“你放心。你既然没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要你的命。日后出现什么大事的话,我会捞你出来的。” “不用你的假好心!”卢绾甩袖离开。 阴嫚看着卢绾的背影,无论你想不想,你的命运从现在开始,我说得算。一抹弧度出现在阴嫚苍白的脸上,那阴恻恻的笑,让她看起来有些瘆人。 卢绾和灌婴带走了不少人。人一少,营帐里倒也安静了。阴嫚带人巡查大帐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不过,这安静也就持续了一个上午。到了午休,这一群人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八卦。 作为崭露头角的铁骑头领,程七自然成了其他人追捧的对象。没见过他的小兵们,都凑到他身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讲一讲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 程七喜欢被人追捧的感觉,每每听到小兵们的赞叹,他的尾巴就会翘得老高。 “程百将再给我们讲讲呗。”小兵央求道。 “是啊,程百将。反正大伙闲着没事,你就再讲讲呗。”一个屯长催促道。 程七答应道:“行吧。今天就给你们讲讲我跟着公主千里奔袭燕国的事情。” “这个好,就听这个。” 一群人围在火堆前,听着程七讲故事。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一行人跟随公主穿过居庸塞,直奔易水……”程七的声音由慢到快,让人把注意力一点点地投入他所讲的故事中。 阴嫚站在不远处听着,想着,要是战乱结束,程七倒是可以考虑去说书,说不定还能当个祖师爷,以此名垂青史呢。 说道阴嫚突围杀进燕国中军时,程七眉飞色舞,表情到位,哄得听书人一愣一愣的。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单人匹马地杀进燕国中军,长槊一横,燕国军旗轰然倒塌。那燕王一见大事不妙,翻身上马欲逃走。公主自不会放任他跑了。只见公主调转马头,长槊一出……” 声音戛然而止,正听得尽兴的小兵们一愣,茫然地看向程七。 程七这才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句:“预知下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听到这话,阴嫚眉头一挑,怎么还真让我说对了?说书人的祖师爷是他? 其他兵卒倒是不管什么祖师爷不祖师爷的,他们的胃口被吊得老高,这要是放程七回去,他们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但程七却说道:“不行,今天真不行了。我还得去遛马呢。” “我替你去还不行。快快快,接着说。” 程七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那人打包票,“我老家就是养马的,保证给你的马溜得膘肥体壮。” “对对对,我还有咸菜干,也给你。” “我也有……” 架不住众人热情,程七只好继续说下去。 当然,阴嫚要是没看到程七偷笑的话,她也信了。她上前一步,站在了程七的身后,小兵们见了她纷纷面露惊恐。 程七浑然不知,还问道:“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阴嫚回答:“大概是吓到了吧。” 程七费解:“这有什么可怕的?” 阴嫚赞同:“是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程七终于感到了不对劲,他僵硬地转过头,缓缓地向上看去。在看到阴嫚的脸后,他发出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着程七这副见了鬼的样子,阴嫚沉闷已久的心情终于好上了几分。 第45章 残阳如血,染红了整座城池。 楚兵们穿梭在城池中,粗暴地踹开目之所及的每一道房门,掠夺金银、粮食、妇人。面对苦苦哀求的人们,楚兵们非但没有同情,反而还感到畅快,动作更加凶狠起来。 反抗的,杀!不反抗的,也杀! 他们就是要将自己吃过的苦,受的罪全都发泄到这座城池中!他们要把失去的一切从这里找回来! 越来越多的士兵迷失了心性,化身为凶狠的猛兽,扑杀着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整座城池变得沸腾,化作炼狱。 项羽骑在马背上漠然注视着一切。 在他眼中,荥阳里的这些人早就不是值得他同情的人了。他们是协助刘邦的敌人,是背叛楚国的叛徒!对待敌人,对待叛徒,就应该用最残酷的手段惩罚他们。好让这世上的人知道,与他项羽为敌是什么下场! 一个妇人扑向了项羽,但很快就被楚兵按在地上。妇人怒视着项羽,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项羽你给了我们什么?凭什么要求我们为你而死!” “大王帮你们推翻了暴秦。要是没有大王,你们到现在还是秦朝的奴隶呢!”一名楚兵呵斥,“你们这群不知感恩的贱民!” 项羽不想跟这样低贱的蠢妇说话,他抬了抬手让人把妇人拖走。 可这妇人却不知从哪得到了力气,竟挣脱了束缚,拔下木簪径直地冲向项羽。然而还没她等妇人靠近项羽,一把长矛就刺穿了她的腹部。 第47章 项羽冷漠地想,蠢妇。 可那妇人却握住了长矛,死死地盯着项羽:“为我们推翻暴秦?呵。”她冷笑一声,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到底是为我们推翻暴秦,还是为你项羽自己推翻暴秦?”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们,就该知道我们的苦衷,我们的身不由己。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决定我们的去留,简单粗暴地将我们划为敌人!” 妇人的声音变得虚弱:“说到底你们这些贵族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称王称霸才推翻暴秦,而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你们的工具,是你们的垫脚石!” 项羽一愣。 “大胆刁妇,竟敢冲撞大王!” 楚兵拔出长矛,又一次扎入了妇人的身体。妇人口吐鲜血,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努力地看向项羽所在的方向:“我诅咒你,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在吐出最恶毒的语言后,妇人气绝身亡,可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却让项羽久久不能忘怀。 说来也奇怪,项羽久经沙场,什么死状没见过,什么诅咒没听过,可他偏偏记住了这个妇人的样子,记住了她的诅咒。那诅咒一遍又一遍地侵蚀他的内心,让他感到烦躁,感到不安。即便他用尽办法,却依旧不能摆脱这种感觉。 项羽独自坐在城头上,企图让刺骨的寒风带自己走出这种怪异的感觉。可冷静下来后,他又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就此罢兵。”范增的声音炸在耳边。 项羽猛地抬头,范增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板着一张脸,还是那副讨厌的样子。 “罢兵?为什么?”项羽不解,当初是范增极力主张杀掉刘邦的,现在他打了胜仗后,为什么要让他罢兵? 范增露出“孺子不可教也[1]”的表情:“此时非彼时,你难道没看到刘邦已经荡平了北方四国,今日的汉国已经并非昨日的汉国。刘邦举兵修武,就是准备与你一决胜负。” “可你看看现在的楚军,后方为彭越骚扰,辎重时有中断,士兵疲惫,还经得起折腾吗?”范增深吸一口气,“我虽讨厌项伯,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楚军借此战胜利,向汉军议和,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再图来日。” 项羽却果断拒绝:“我绝不向刘季那个小人低头。一决胜负就一决胜负,我堂堂西楚霸王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范增呵斥:“你这是意气用事!” 项羽态度坚定:“有人屈于形势,做违心之事。我项羽宁战死也不做违心之事,亚父不必再劝。” 范增看着项羽重重地叹了口气,对项羽说道:“你会后悔的。” “我绝不后悔!” 话音刚落,地面就翻滚了起来。项羽一脚踩空,竟从百尺城楼上掉了下来。他奋力一抓,猛地睁开眼睛,屋内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项羽混乱的大脑终于开始运作,他这才想起来攻占荥阳是半个月前的事情。 “大王可是做了噩梦?”虞姬给项羽倒了杯水。 项羽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后,宽慰虞姬:“本王没事。” 虞姬接过空杯,依旧担忧:“大王最近总是做梦,可要找人来瞧一瞧?” “不必了。”项羽否决。现在是紧要关头,他不能露出半分异样,否则军心大乱,会让刘季寻到破绽。 “可是——” “没有可是。”项羽看向虞姬,“我的身体我清楚,没有大碍。” 虞姬见项羽坚持,也不再劝说。她道:“大王今日还要见龙且将军吗?” “见。”项羽坐了起来,拍了拍虞姬的手,“你先去休息吧。” 虞姬不是很放心,但拗不过项羽坚持,只好离开。 项羽送走了虞姬后,看向天空。他想,亚父你休要小瞧了我,就算刘邦控制了北方又如何?我有南方十四郡,拼到最后谁输谁赢还未尝可知! 一阵疾风吹过,天空出现了云浪,翻涌着,奔腾着,犹如人的野心,一刻也不肯停歇。 小修武的深沟已经挖成了,各部在做最后的检查,以确保项羽来袭时,汉军不出破绽。 阴嫚站在呼啸的北风中,跟着汉军长史核对粮草数目,并检查附近的防火措施。粮草是军队的命脉,尤其是在两军交战的前夕,一定要反复检查。 “公主。”阿桃走到阴嫚身边,“汉王寻您议事。” 阴嫚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册子交给阿桃:“你来检查。” “是。” 在安排好任务后,阴嫚就朝着刘邦的大帐走去。 天气寒冷,空气冰冷,刺得阴嫚的肺很难受。 她不得不伸出手掩住自己的口鼻,防止冷气过快地吸入肺部。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手指头冻得生疼,但好在她带着韩信送的手炉,时常交换,倒也不至于冻伤手。 刘邦的大帐前并没有人,看起来像是被人打发走了。阴嫚眉头上扬,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上前为妙。奈何大帐里的声音先传到了她的耳朵中。 “大王,老朽以为派大将军继续东进是不妥的。” 听到有人提到韩信,阴嫚欲退回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帐内的人继续说道:“齐国有三十万大军,个个骁勇善战,项王都未能在齐国手里讨到便宜。老朽以为纵然大将军神勇,也不能确保短时间内拿下齐国。” “如果不能一击即中,那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是将齐国推到楚国的阵营。到那时,我们岂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强敌?老朽以为,我们当联合齐国与我们共同对抗项王。” 刘邦的声音传来:“大将军奇才,未必不能胜过田横那厮。况且齐国人狡猾反复,与其为盟,并不可靠。” “天下大势已定,田横心里清楚,大王才是最后的胜者。为求自保,他是不会背叛大王的。”那人又提到了一个关键点,“大王,大将军已经封无可封了。” 这下大帐内彻底安静了下来。看似是沉默,但其实已经无声地宣告了答案。 阴嫚摸了摸手炉心道,人们渴慕强大,却也畏惧强大。你明白吗?小笨蛋。 她向营帐走去。在撩开大帐后,看到了坐在刘邦身侧的老者。 难怪觉得这人的声音耳熟,原来是郦食其。当初在荥阳时觉得这么大岁数的人也能从彭城逃出来觉得稀奇,所以记住对方的音容。原以为是个混吃等死的,没想到……呵。 阴嫚嗤笑,挑了靠近炭火的地方坐下,等待其他人到来。 人到齐后,刘邦说了斥候探听的消息。据说,项羽有意前往梁地平复彭越。这对刘邦来说是个好消息,他可以趁此机会夺回成皋和敖仓。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刘邦对众人说道,“我决定要让郦食其前往齐国说服齐王投降。” 阴嫚闻言只是看了一眼刘邦和郦食其,并没有说话,但手指却富有节律地敲击在食案上。 其他人一愣,面面相觑。 有人问道:“大王不是派大将军攻伐齐国了吗?为何又派郦先生去劝降呢?” 刘邦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战争总会死人,能和平解决,也是万民之福。” “原来如此。大王仁厚,我等佩服不已。”那人又道,“只是齐人反复无常,郦先生只身前去恐怕有危险,应当派人保护。不过诸位都各有要务,似乎有些难选。” “这倒是个问题。我得想想谁没事做。” 随着刘邦的思考,大帐内陷入安静。 “辎重已经安排妥当,我近来无事,倒是可以陪郦先生走一遭。”阴嫚的声音兀自响起,引来了众人的注意。但她依旧波澜不惊地问刘邦:“不知汉王意下如何?” 第46章 战马的铁蹄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黄褐色的尘土在马蹄下扬起灰尘。长槊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当的一声脆响回荡在空地上,两个身着皮甲的壮汉正在紧张地对峙,谁也不肯让着谁。一个小兵从其中一人的身后窜了出来,手持木殳似要重击那人。 但那人反应灵敏,使了个巧劲从困境中脱身。不仅如此,他还反手给了那偷袭的小兵一棍子。 瞥见这一幕的小兵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纷纷赞叹不愧是灌将军,身手就是灵敏。 灌婴却调转马头笑骂道:“好你个杨和,竟敢背后偷袭!” 杨和托住被灌婴击中的小兵,待小兵稳定身形后,他才冲灌婴说道:“将军,兵不厌诈。” 灌婴咋舌:“跟公主学的吧。” 杨和没说话,而是召集手下对灌婴的队伍发动攻击。 灌婴一看自己要落入包围圈,连忙驱马狂奔。 霎时间,两队人马如同炮弹一样窜了出去,一路上打打闹闹的,吵嚷极了。 站在小土丘上的曹参见到了这一幕,他笑着对身侧的韩信说道:“灌婴是遇到敌手了。” “磨一磨也是好事,省得他骄傲自满。”韩信收回了视线,看向曹参,“曹将军以为铁骑如何?” 第48章 曹参想了一下,说道:“虽然杨百将等人尚未着铁甲,但从他们跟郎中骑兵的作战模式来看。铁骑善于两军交战的正面冲锋,更适合于平原作战。将他们投放在齐国战场再好不过了。” “未必。”韩信说道,“齐国看似为平原。但其实东、北临海,西、南有河山,使其成为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国。昔年乐毅攻齐失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曹参觉得韩信说得有理。而且齐人狡诈反复,濒临国灭时会投降保全自己,但壮大之后又会立刻背叛。因此想要攻占齐国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大将军打算如何攻齐?” 韩信想了一会儿,说道:“先到平原津再作打算吧。” 曹参:“也好。” 说话间,灌婴横插进来:“你们两个真是无聊,出来玩还要讨论正事。” 虽说冬季气候寒冷,但灌婴带人打了一上午的架,更是热得不行,一张脸红扑扑的。 韩信甚至还看到了灌婴头上冒着的白烟,有时候他也挺好奇灌婴哪里来的这么多用不完的精力。不过,他现在更想让灌婴去洗个澡,去一去身上的汗臭味。 “啧,”灌婴闻言撇撇嘴,“大将军你怎么跟个小女子似的。行军打仗的,身上有点味道不也是很正常吗?” 话虽如此,但韩信还是希望灌婴去洗个澡,毕竟个人卫生很重要。 灌婴:“……” 灌婴:“人家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1],我看大将军你是近公主者挑剔至极。不对,应该说你们整个北方大营都是。刚才杨和下马约我一起去洗澡,我当时还奇怪这大冷天的为什么要洗澡,原来是因为这。” 冷不丁从灌婴口中听到公主二字后,韩信的心猛地一缩,酸涩的情绪在心底延展,灌满了整个躯体。 “大将军,吾非良人,切莫错付。” 公主的声音一如往常,平淡无痕。可直到那天晚上,韩信这才发现原来平静也可以化作利刃,扎得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许是太难过,他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破布,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离开。 他不知道公主是怎么猜到自己的心思的,但他知道,他与公主终究是不能像以前那样相处了。 不见就不见吧。想我韩信也是堂堂大将军,自是拿得起放得下,才不会作那儿女态。从现在开始,公主的事情与我无关了…… 灌婴边收木棍边说道:“但话说回来,公主的身体当真不好。之前在京县的时候,她淋了场雨就伤了风,我离开汉营的前一天公主还病了。” 韩信猛地看向灌婴:“你说公主怎么了?” 灌婴被吓了一跳,他拍了拍胸口,怪嗔道:“你吓死我了。” 见韩信一直盯着他,灌婴无语:“就是被冷风吹的,没什么大事。啧啧,大将军你对公主也太上心了吧。” 看着灌婴戏谑的神情,韩信抿起嘴。都说了公主的事情与他无关了,但听到这样的消息,他还是会忍不住地关心。他感到挫败,又有些怒己不争。 可是一想到那是自己第一眼就认定的人,韩信又泄了气。他看向天边近乎透明的圆月,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2]。” 阳光正好,晒得周遭暖洋洋的。 阴嫚端坐在主位,指腹摩挲着手炉精致的花纹,安静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 回想起昨日在大帐请命出使齐国时刘邦和郦食其的眼神,她想,这两个人一定在怀疑自己要跟去的目的,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是去给韩信通风报信的。 可惜不管怎么怀疑,他们终会同意自己的建议。毕竟她现在是唯一的、有能力保证郦食其安全的人。 她承认决定去临淄是有韩信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她想料理一桩旧事。 迸溅的火星勾起了她的回忆。她想起了母亲忧郁的面孔,想起了兄长落寞的眼神,更想起了一家人苦难的源头。 恨与愤怒就像眼前的熊熊烈火,焚烧着灵魂,让她一刻都不能释怀。那些痛她要还回去,否则即便魂归大司命,她也无法得到安息! “公主,”程七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在将出行人员的名单交给她后喋喋不休,“您那么厉害,跑去给一个老头当随扈未免也那个,那个,大材小用了吧。” 看着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汇的程七,阴嫚点评:“看来你最近书读得不错。” “阿桃女子在身后追着,我想不记住都难。”程七叹了口气。 “读书识字总是没有坏处的。”阴嫚抚摸着手炉,“在战争结束后,说不定你们还能靠它谋个舒坦的生活。” “我知道公主这是为我们好。可是那字也太难了……”程七反应了过来,“公主您故意打断我的话,想要我忘了我要说什么吧!” 阴嫚:“反应比以前好多了。” 程七:“……”难怪阿桃和老杨都告诉他,跟公主说话的时候要注意不要被带跑话题。 阴嫚:“那你觉得我该在哪?” 程七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阴嫚是在说上一个话题。他有些心累,跟公主混也太费脑子了。 “公主当然应该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了。”他认真道,“您那么厉害,留在后方太屈才了。” 阴嫚却道:“是吗?我倒觉得我在后方刚刚好。毕竟我受过重伤,身体大不如前。每次上战场都是在折损寿数,持续作战,我说不定马上就死了。” 程七先是惊讶,而后露出怀疑的目光,最后无奈:“公主您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 跟着公主的老人都知道,公主有时候喜欢吓人。刚开始的时候会被吓得睡不着觉,但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太在意了。当然,这也不代表不会被公主吓到。 阴嫚不置可否。她在喝了一口茶后,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和阿桃要小心行事。” 程七正色道:“您放心。末将定严格约束部下。” “好了。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 程七退出去后,大帐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阴嫚斜靠在凭几上,回忆着史书中关于韩信伐齐的记载。忽然,她一个鲤鱼打挺坐直,等等!那个地狱级笑话怎么说来着? 韩信伐齐,郦食其最熟,物理程度地熟。 阴嫚突然头疼,她按了按太阳穴,啧,一看就是有坑货出现。但这到底是出现在韩信那边,还是郦食其自己这边? 清晨,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向汉营。 在汉卒拦住马车时,一个文士走下马车。他看起来三四十岁,深衣长簪,气质不凡,让人忍不住地多看他几眼。 汉卒不管三七二十一,厉声呵斥:“汝为何人?竟敢擅闯大营,你是不要命了吗?” 那文士却是神态自若,依旧保持着高雅的风度,声音不轻不重道:“我乃齐王使臣,特来寻大将军议事。” “你是齐国人!”汉卒错愕,连忙叫人欲拿下此人。 文士不慌不忙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汉卒啐了口唾沫:“屁个不斩来使。你们齐人交战,天知道你们是来议事还是来刺探情报的,绑了!” “住手。”韩信骑马缓缓走来,逆光而立,淡声询问,“你如何证明自己是齐王使臣?” “有文书令牌为证。”文士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拿出凭证交给韩信。 韩信确认无误后,把文书令牌还给了文士:“既是议事,请。” 文士却将文书和令牌丢在了地上,他迎着韩信的目光,笑道:“某原本是来替齐王议和的,但现在某改变主意了。” 韩信挑眉,没说话。 文士作揖:“齐人蒯通,见过大将军。” 第47章 “要我说熊启就是蠢。天下大势已去,他却非要跟项燕媾和当什么楚王,结果还不是一命呜呼了。”田横嗤笑着。 田荣却道:“那我们也要感谢他。要不是他反叛,连累了芈姓熊氏,这秦国朝堂哪还有我们齐国田氏的位置。” 几年前昌平君反叛,致使秦国二十万大军客死他乡,秦王政勃然大怒,重惩楚系,秦王后亦受牵连,褫夺王后封号禁足栎阳宫。 至此,凌驾于秦国朝堂数十年的楚系集团彻底跌入泥潭,再无转圜的余地。而巨兽倒下的那一刻,一头新的巨兽从它的肚腹中破体而出。 “是应该谢谢熊启,也该谢谢栎阳宫里那个早死的女人。她要是不早死的话,我还真担心秦王哪天心一软就把她放出来了。” 言罢,田横又将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戏谑道:“寿数太浅是你的福分,早早地去见大司命也是件好事。” 田横放肆大笑,一盆水从天而降,将他泼了个正着。 变故来得突然,还没等田氏兄弟反应过来。一个铜盆狠狠地砸在了田横的头,当的一声,震得田横找不到东南西北。 “放肆!”田荣怒喝行凶者。 第49章 “我就放肆又如何?”行凶的小娃娃站在田荣对面,她非但没被田横狰狞的模样吓到,反而还死死地盯着田荣,眼眸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敢侮辱我的母亲,我就是杀了他,你也奈何不了我!” 田荣一愣,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娃娃有点眼熟。 可田横却不管不顾起来,直接抽出佩剑欲杀了眼前的小娃娃。 “等等,她是阳滋公主!”当田荣想起来的时候,田横的剑已经收不住了。田荣感到了绝望,当众斩杀秦国公主,他和田横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顶不住秦王的雷霆之怒啊! 铁器相击的声音响起,再一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出剑截住田横的剑,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 “阿兄!”阴嫚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一脸惊喜道,“你来了!” 扶苏看了她一眼,问道:“没事吧。” 阴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拉着扶苏的衣摆,指着田氏兄弟愤怒道:“阿兄,他们对母亲出言不逊,你快教训他们!” 田横意识到自己惹上了麻烦,他连忙看向自己的兄长。 田荣上前一步:“外臣见过大公子。”他弯起眉眼为自己和弟弟开脱:“刚刚臣与舍弟不过是在议论天下局势,言语间涉及陈年旧事,引得公主不快,外臣在此替舍弟道歉。” 阴嫚怒道:“你撒谎!你——” 田荣打断了阴嫚的话:“公主您已经教训了舍弟,外臣想他已经得到了教训。更何况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吗?” 阴嫚盯着田荣咬着牙。 父王对背叛深恶痛绝,当年的雷霆之势即使未曾亲眼所见,但从那些经历者的口中也能窥见一二。她很清楚,旧事重提只会引来父王的勃然大怒。 她和兄长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也没有外家的支持,本应该蜷缩在深宫中小心地活着。 可偏偏兄长是父王的长子,是所有人眼中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也是欲登王位的野心家们眼中的绊脚石。无论他们想不想,他们都已经卷入了夺嫡的风暴中。 至此,明枪暗箭永远不会他们的身上离开,恶语中伤更是时常落在他们的头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履薄冰。只能靠着父王那点微薄的亲情勉强生存。如果失去了父王的怜惜,她和兄长会死无葬身之地。 田荣就是抓住他们的软处,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可是我好不甘心啊。明明侮辱母亲的人就在眼前,我却没办法替母亲出气!纵然阴嫚有一腔怒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氏兄弟离开。 “等等,”扶苏的声音从阴嫚的头顶传来,他迎着田氏兄弟惊讶的目光说道,“令弟以下犯上,欲伤我秦国公主。只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怕是说不过去吧。” 田荣端着僵硬的笑脸,问道:“那公子要如何?” “鞭笞五十。” “你——” “怎么,阁下是不满吗?”扶苏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在我秦国境内惊扰我秦国公主,是当我秦国无人?还是觉得将来的秦国会在二位的股掌之间?” 田氏兄弟脸色不佳,不得不认下这五十鞭。 阴嫚虽然出了气,但她更担心兄长。田氏兄弟,小人也。兄长惩治了他们,怕是会惹来麻烦。她现在又懊恼自己的冲动。 “好啦,万事有我呢。”兄长揉了揉她的头,“别老蹙眉,当心提前变成老妇人。” 阴嫚下意识地回嘴:“你才提前变成老头子呢。” “老头子?”扶苏失笑,一手托起她,另一只手刮着她的鼻子:“你从哪蹦出这么多怪词?” 阴嫚:“……”喂,虽说我的外表看起来只有三岁,但我的灵魂是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这样被人随随便便地抱起来,真的很丢脸! 扶苏见到阴嫚露出嫌弃又反抗不了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阴嫚撇撇嘴心道,喜欢戏弄人的哥哥。太史公怎么没把你这一面也记下来? 只可惜欢乐有时,唯有苦难才是亘古不变的。 那是普通又不普通的一天,阴嫚如往日一般来找扶苏玩。但不巧的是嬴政和扶苏正在议事,她只能在外面等着。 忽然,屋里传来竹简落地的声音。阴嫚心头一紧,连忙跑进去,却发现兄长跪在地上,一卷竹简摊在兄长面前。 坐在主位上的嬴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明是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却让阴嫚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父王。”扶苏的声音很轻,但却能够让每个人听清他的话,“那是儿臣的母亲,是生养儿臣的母亲,儿臣决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侮辱她!” “所以你在替她,替那些罪臣鸣不平。”嬴政下了定论。 扶苏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道:“儿臣没有。儿臣只是就事论事。法令本身是为了安民固邦。可轻罪重罚已经成为不安稳的根源,为了秦国的千秋伟业,它必须作出改变。” 阴嫚虽然看不到扶苏的表情,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扶苏的悲痛。他明明是在提出最中肯的建议,结果却被父亲误会成徇私枉法,结党营私。 嬴政站了起来,缓缓走向扶苏:“自你入朝以来,可谓是意气风发,群臣敬仰。” “不要怪阿兄!”阴嫚张开双臂拦在扶苏和嬴政之间,“是我,是我听到他们侮辱母亲,是我先动的手!父王要罚就罚我。” 扶苏和嬴政见状皆是一愣。 “阴嫚,不得无礼!”扶苏马上回过神,急忙将阴嫚拉到身后,对嬴政行礼道:“父王,阴嫚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是有意冒犯您的,请您宽恕她!” 虽然阴嫚的心已经飞到了嗓子眼,但她还是颤抖地说出真相:“是他们先嘲笑母亲无寿,我气不过,所以就用水泼了他们。可,可他们也报复回来了啊。要是没有兄长的话,我早就被他们砍死了……” “他们对你拔剑?”嬴政的眉头皱起。 阴嫚实在太害怕了,她死死地抓着扶苏的衣袖,紧张地看着嬴政:“我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没有阿兄了。” 嬴政闻言冷峻的脸上泛起了一抹复杂的神色,但很快就被他隐藏了下去。他沉默了良久,终是说道:“仅此一次。” 宽大的袖子从阴嫚的眼前划过,嬴政的背影还是那样高大威严,但却让人感到了沧桑落寞。 在恐惧退去后,愧疚攀爬上阴嫚的心房。她抿着嘴,就在刚刚自己卑劣地利用了一个死人。可是,如果不利用帝王的恻隐之心,一直照顾她的兄长就会成为为罪人脱罪的恶人,届时便是万劫不复。 她攥紧拳头,愤恨填满了心脏。父王不会无缘无故地把兄长的谏言视为脱罪之言,一定是田氏兄弟撺掇那位齐国夫人向父王进言。该死,该死,我一定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好啦,我只是没做好课业惹父王生气了而已。过几天就好了,你看看你吓成什么样了……” 扶苏越是故作轻松,阴嫚就越是难过。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扶苏为了这篇谏文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挑灯夜读各郡县的案宗,逐字逐句审阅自己的每一个字。可这样的一卷呕心沥血之作,竟然成了他别有用心的罪证…… “对不起,”泪珠从阴嫚的眼眶中滚落,她哽咽道,“如果我没有冲动就好了……” 扶苏露出明媚而哀伤的笑容:“不要道歉,即便你不在,我也会为母亲出气的。倒是你,只是太聪明会很辛苦的,阿兄还是希望你笨一点……” 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让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一睁眼,富丽堂皇的齐王宫映入眼帘。而眼前是田横堆着一张笑脸,拉着郦食其的手寒暄的场景。 在看到阴嫚后,田横对郦食其说道:“这位就是芈欢公主吧。果然容姿非凡,恍若仙人啊。” “您说笑了。”阴嫚抬眼看向田横,阴恻恻地笑道,“仙人算不上,倒是可以算得上是索命恶鬼。” 第48章 (倒v结束) 香炉中升起柔软的白烟,檀木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相对而坐的汉齐大臣没有说话,他们盯着彼此,好像在用意念打架。 宫人们在奉完茶后,便退出了大殿。这仿佛是个信号,郦食其先开口:“天下大局已定,外臣以为,齐王应当与汉王结盟。” 他的话很快就被齐臣反驳:“如今楚汉胜负未定,贵使怎敢言大局已定?” 郦食其丝毫不慌张,他正襟危坐,声音不快不慢:“项王虽坐拥南方十四郡,粮仓充足,兵强马壮,但楚国境内并无独当一面的大将,项王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然楚国如今是东西双线作战,纵然项王再英勇,也无济于事。” “反观我汉国,关中有萧相,北有大将韩信,汉王身边更有张良陈平这等不世之才。诸君以为优势在谁?” 阴嫚对郦食其的睁眼开吹不置可否。 第50章 田横不为所动:“那又如何?我齐国坐拥东方,国力强盛。昔年五国伐齐,我齐国依旧能靠着两城复国。项羽奇才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拿我齐国没辙。汉使又怎敢肯定汉国就一定能从我齐国手中讨到便宜。” 此话一出,齐臣们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他们纷纷挺直腰板,与对面的汉使辩论起来。唇枪舌剑,针尖对麦芒,时不时还能看到漫天飞舞的竹条,令阴嫚这个穿越者开了眼。 “倘若汉国当真如贵使所言,为何迟迟不攻楚国,反而缩居修武?”见汉使一哽,那名提问的齐臣得意了起来。 “那是因为在等你们的答案。”阴嫚将茶盏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令其他的声音为她让路。 见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阴嫚继续说道:“你们的态度决定了我们未来的计划。” 她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田横,红色嘴唇扬起:“提醒一句,大将军已经到了平原津了。” 这下,叽叽喳喳的齐臣们像是被掐死了一样,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大殿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田横看向阴嫚:“师出无名,天下唾弃。” 阴嫚却是大笑了起来,令人心里忐忑不安。笑够了后,她身体前倾,一手撑着下颌,反问:“丞相确定?” 没等田横回答,她又说道:“丞相应当听过,几个月前臧荼背信弃义被汉军斩杀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楚国使者是如何到了燕国,见到臧荼的?” 田横哑口无言,他可太清楚楚国使者是怎么到的燕国了。 私通敌国这个罪名一旦公布,汉军攻打齐国就是名正言顺的。当那个时候,他真的有把握击退那个攻无不克的韩信吗? 田横看向眼前笑吟吟的女人,却在接触到那双冰冷的黑眸时。心头猛地一颤。初见时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一次席卷全身,让他不自觉发抖。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她?田横这样想道。 阴嫚撑着头看着坐立不安的田横,脸上的弧度更大了。 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齐国人的抵触渐渐消失了,最后同意了结盟。用阴嫚的话来说,就是齐国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拳头不够硬,所以妥协了。 为了庆祝两国结盟,齐王专门设宴庆祝此事。 不同于谈判时的剑拔弩张,宴会上的气氛十分融洽。刚刚还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们仿佛集体失忆,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商业互吹,那恭维的话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齐国的宴席同阴嫚往日参加的宴席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乐舞助兴,美酒佳肴款待来宾。 只不过阴嫚身体不适,舞姬曼妙的舞姿只会让她头晕目眩,面前的荤腥味加重了她的恶心感。这让她不得不一直喝茶来保持应有的体面。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实在太拖后腿了。但转念一想,要是没有自己这具身体,自己又哪能在坠崖后奇迹生还?做人要懂得满足,也不能太贪心。 阴嫚斜靠在凭几上,试图利用放松身体的方式,来缓解疼痛。 忽然,筑声突兀的响起。乐律变得明快灵动,一个明艳的美人从众舞姬中脱颖而出。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犹如疾风过境后的层层涟漪,令人流连忘返。 如果在平常,阴嫚会赞叹舞姬技艺高超,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被舞姬手中的剑吸引。 只见长剑犹如一条长龙,发出清脆悦耳的龙吟。 阴嫚睁大眼睛,那是兄嫂给兄长的定情信物!她本以为棠溪宝剑或是遗落在边疆,或者消失在咸阳的大火中,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在田氏的手中! 震惊与荒唐两种情绪在心中反复拉扯,让阴嫚呼吸变得急促,身体也不自觉地发抖。 “说起来此女手中的剑还有些来历。”田横放下酒器,向众人解释起棠溪剑的来历。 “这剑原是秦公子扶苏的剑,原本应当跟着他一起葬在边关。不过到底是闻名天下的棠溪宝剑,秦二世爱之,让人取了回来。后来项羽入咸阳,烧了咸阳宫,这剑就失去了踪迹。” “却不想有人找到了这把剑,把它献给了我。不过我倒觉得这剑是暴秦的东西,再好也配不上我,于是就把它丢给舞姬了。说到底,这剑也只配取乐而已……” 田横轻蔑的语气刺痛了阴嫚,勾起了她的怒火。自己视若珍宝的物件,竟被仇敌如此作践! 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块,茶汤在烛火的映射下波光粼粼。乐舞在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中戛然而止,宴会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了阴嫚,她却只是擦干了手上的水渍,迎着众人困惑的目光站了起来,嗓音冷冷:“我去透透气。” 旁人一头雾水,但田横却泛起了笑意。他想,真是她!天助我也! 冬季的夜空在雪色的衬托下更加的深邃幽蓝,孤独的星或明或暗,最后被惨白的月所吞噬,让人感到无限的凄凉。 呼啸的北风撞在阴嫚的头上,撕碎了她胸中的怒火,也刮伤了她的气管,让她险些把肺都咳了出来。 “虽说齐国冬季不算寒冷,但还是要多添些衣服才是。”田横那令人恼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阴嫚眼神凌冽,不再掩饰自己的敌意。 田横熟视无睹,靠近阴嫚:“你说是吧,芈欢,不,阳滋公主。” 对于田横能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封号这件事,阴嫚并不感到惊讶。当兄长的剑出现在宴会上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田横已经认出她了。 “真是难为齐相一把年纪还能记得这么清楚。”阴嫚讥讽道。 田横却不恼:“没办法,谁让当年公主留给外臣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这样就印象深刻?您还真是——目光短浅。” 在看到田横僵硬的脸色后,阴嫚放肆地笑了起来。 田横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阳滋公主。” 阴嫚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怕你的威胁吗?” “你当然不会怕。你要是害怕的话早就躲在哪里苟延残喘了,又怎么会跑到我的面前?”田横话锋一转,“不过你不怕,汉王不会怕吗?” 他恶意满满道:“容我提醒你一句,天下苦秦久矣,人人对暴秦恨之入骨,更恨不得杀了所有跟秦王有关的人。你的身份一旦公布,汉王将成为众矢之的。到那个时候,汉王还敢再言天命在我?” “所以——” “所以你要听我的。”田横抬了抬手让舞姬将扶苏的剑交给了阴嫚,继续说道,“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秘密,才能拿回你的东西不是吗?” 看着胜券在握的田横,阴嫚只觉得人要是活到他这种程度也是可悲。 铮鸣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廊下便出现红梅覆雪的画面。 在舞姬的惊呼声中,田横捂着汩汩流血的脖子,一脸惊恐地看向阴嫚。 阴嫚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田横濒死的身影:“你难道不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吗?” 月光落在阴嫚的身上,衬得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让她看起来更像地府里爬出的恶鬼。 “我说过,我是来索命的恶鬼。跟我独处,你是在找死。”她轻轻地说道,“替我向胡亥问好,告诉他,我很快就会下去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话落,阴嫚手持长剑冲着田横的方向用力一挥。 夜晚重新回归平静,鲜血顺着剑身滴落。 阴嫚看着一分为二的田横,心中的怒火得到了平息。她按了按太阳穴心道,该如何向郦生解释呢? 身后传来了倒吸凉气的声音,阴嫚侧目看去,来人是跟她一道出使齐国的汉臣。 阴嫚先将长剑插在地板上,然后松开了握着舞姬手腕的手,最后双手搭在剑柄上,语气平静地问来人:“有事?” 汉臣大约是被惊到了,说话变得结巴:“刚刚,传来线报,说,说大将军已经攻城了。郦,郦先生让,让我寻您……” 韩信到时帮我解决了一个麻烦。听到这个消息,阴嫚心情不错。她转过头冲着舞姬嫣然一笑:“替我办件事吧。” 第49章 (一更) 天是墨蓝色的,地是银白色的,二者交融营造出说不出的安静。 但舞姬却是惴惴不安的。因为眼前的侍卫正用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你说,丞相让我们退下?” “是。”她努力保持平静。 “就算你刚才和丞相一起出去,现在也拿着丞相的腰牌,但这也不能证明这么奇怪的命令是丞相下的。”侍卫还是不信,“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看着那泛着寒光的长矛,舞姬更加紧张了。眼见要被戳穿,她连忙学起了宫中夫人嚣张跋扈的样子,怒道:“放肆!丞相的命令岂容你们质疑?是觉得丞相年老,说不动尔等?好,那我就让丞相亲自来说!” 侍卫一见舞姬底气这么足,他连忙拦住了舞姬,说起了软话:“女子消消气,消消气。小人也是按规矩办事,并非有意为难。既然确定了是丞相的命令,兄弟们遵令便是。” 第51章 舞姬抬了抬下颌:“这还差不多。赶紧滚。” “是是是。”侍卫连忙应下,抬手叫守在楼外的侍卫们撤下。 等到所有侍卫离开后,舞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做得不错。”清冷的女声却让舞姬落下的心又一次提起来了。 看着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影子,舞姬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颤抖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你可以走了。”阴嫚收起腰牌,对舞姬说道。 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这让舞姬一愣,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今天晚上不太平,你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就这样放过我了?舞姬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她转过头看向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公主。她还记得长廊上的血腥味,还记得公主杀人的样子。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公主的手中活下来…… 北风拍醒了舞姬,她打了个哆嗦心道,别乱想了,这些上位者喜怒无常,逃命要紧。 就这样,舞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另一边,阴嫚推开门,温暖的气息快速地包裹了她冰冷的身躯,酒香味缓缓地占据了她的肺腑。 齐王与群臣把酒言欢,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他热情地招呼阴嫚上前。反观郦食其,他眉眼间已经流露出焦虑的情绪。 阴嫚熟视无睹,上前后,招了招手,刚刚去找她的汉使呈上了一个匣子。 “刚刚得了件宝贝,特地取来敬献给齐王。” 齐王扬起眉头,兴致盎然地看向汉使手中的匣子:“是什么宝物?” “一件让您感到惊讶的宝物。”阴嫚笑着。 宫灯的微光在风中忽明忽暗,让人心里怪怪的。 齐王下意识地看向田横的位置,说道:“不如等丞相回来一起观赏如何?” 阴嫚脸上的弧度更大了:“齐王放心,丞相会看到的。” 匣子缓缓打开。就齐王在看清匣子里的东西后,他猛地向后缩去,食案在木板上滑行发出刺耳的响声。 众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在看到匣中物后,纷纷变了脸色。 “你竟敢假装议和行刺丞相,你们卑鄙无耻!”齐臣指着郦食其的鼻子怒骂。 阴嫚站在齐王身后,一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睥睨群臣:“都别动。” 见齐王在她手中,齐臣投鼠忌器,不敢擅自行动,只得老实坐在自己的位置。 “别想着呼救,守卫已经被我调走了。现在请诸君老实听话,否则你们的君必死无疑。”阴嫚收紧搭在齐王肩上的手,对方发出吃痛的声音。 齐臣敢怒不敢言。 由于是轻便出行,所以汉国使团中算上随扈一共二十人。好在今日加上她只有八人来赴宴,送另外七人出齐王宫倒是容易。 阴嫚先让齐臣、内侍、汉使互换衣服,三方互换身份,接着叫来了齐王内侍。 “今日齐王高兴,重赏汉使。你带着这八名内侍去传舍宣赏。”阴嫚指着郦食其等人交代道,“一定要好好办,否则我让你去侍奉丞相。” 内侍打了个哆嗦,连忙去安排。 郦食其看向她:“你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阴嫚将田横的腰牌丢给郦食其,“该怎么用不用我教你吧。” 郦食其:“公主大恩,老朽没齿难忘。” “既然你非要欠我人情,那我就记下了,来日可不要后悔。”阴嫚摆了摆手,“快走吧,不要碍事。” 郦食其欲言又止,带着其他六人对着阴嫚深深一拜,便跟着内侍离开了。 屋内变得安静,只剩下烛火在无声闪烁。朱红色的指甲在火光的映照下富有光泽,阴嫚看向伶人舞姬,笑吟吟道:“别让小插曲扰了兴致。继续。” 伶人舞姬不敢推辞,强忍着恐惧,继续奏乐跳舞。 乐舞很快掩盖了宫室内的剑拔弩张,阴嫚看向齐王轻笑:“您说此情此景算不算粉饰太平呢?” 齐王虽然还是面色煞白,但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看向阴嫚,压低声音,试着与她谈判:“阳滋公主,你既然已经泄愤,那我们可以继续合作了吧。” “我还以为齐王和齐相感情深厚,已经亲如父子了呢。没想到——”阴嫚嗤笑一声,“齐国田氏的自私自利倒是被您十足十地继承了。” 齐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但他很快敛去不悦,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自从我父死后,朝中大权就已经落入叔父之手,本王不过傀儡尔。如今公主能为本王杀了此贼,本王不胜感激。” “公主也清楚,郦食其跑不远,宫中守卫也会很快发现此地有异。一旦被发现,你和郦食其都活不了。但如果公主愿意悬崖勒马,本王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如此,盟约依在,你们的性命也能保全。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还望公主三思。” “这听起来确实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阴嫚话锋一转,“可惜你的话说晚了。” 齐王一愣,但他马上从阴嫚的话中嗅到了危机:“你们做了什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事实上在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大将军已经快到临淄了。” 齐王闻言,那从容不迫的面具终究还是碎了。他睁大眼睛,大骂道:“你们无耻!尔等背信弃义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不不不,背信弃义的是你们。”阴嫚晃动手指,慢悠悠地否认,“是你们与楚国勾结,意图杀害我与郦先生。所幸你们的计划为大将军发现,我等这才幸免于难。” “你胡说八道!” 阴嫚垂眸看向酒器中的酒液,乳白色的液体中映着烛光,潋滟的水色在杯中一圈一圈的荡漾。她摇晃着酒器,看向齐王:“是不是胡说八道,今晚不就有分晓了?” 齐王一愣。 然而在下一秒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阴嫚侧身躲了过去。齐王见状要跑,却被阴嫚按住了手腕,一个踉跄撞在了食案上,趴在食案上半天没回过神,像死了一样。 破门而入的齐兵像一群猛兽一样,冲着“汉使”一顿乱砍。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奇怪之处,这些人为什么不反抗? 田光拉起一名“汉使”,却在看清对方的脸后,震惊至极。 “别砍了!这是我齐国的大臣!” 齐兵的动作一顿,他们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群“汉使”是被人捆住四肢,堵住嘴的齐臣。 他们竟然杀了齐国的大人物!震惊和恐惧席卷了齐兵,让他们两股战战,甚至连剑都握不住了。 紧张不安笼罩着这座宫殿,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死一般的沉默在不断壮大。 阴嫚的余光扫到了齐王趁着揉头之时拔下了自己的玉簪,她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刺激如丧考妣的田光:“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1]。” 她眼珠子一转,笑着说道:“还是说,您打算弃暗投明,这是投汉见面礼?” “放屁!我乃齐国守相,是断不会投靠刘邦那个卑鄙小人的!”田光勃然大怒。 “忘恩负义,窃国背叛,可是你们田氏的拿手好戏。”阴嫚仍不肯住嘴,“要论卑鄙无耻,你齐国田氏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田光忍不住拔剑冲向阴嫚:“你这贱妇我杀了你!” 阴嫚一个侧身,亮出了正欲偷袭她的齐王。田光来不及收剑,长剑穿透了齐王的胸口。而齐王甚至连一个字都来不及就咽了气。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躲到窗边的阴嫚故作惊讶:“哎呀,守相为了向汉王投诚,竟然不惜背负弑君的污名。真让我佩服啊。” 田光抬起头,双眼充血,让他看起来可怖极了:“你这毒辣的妇人,杀了我王,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唉,可别血口喷人。齐王可是你杀的,我可什么都没做。”阴嫚春风和煦般地对田光说道,“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给你个忠告,敌人跟你聊天是别有目的的。” 话音刚落,阴嫚抽剑劈开了身后的窗户,从二楼纵身一跃,顺着屋檐一路滑行,最后安全着陆。 田光趴在窗户上,指着阴嫚大喊道:“抓住她!” 这道命令好似一个信号,将今夜这场大戏引入高潮。 第50章 (二更)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格外明亮,让人能看清周遭的一切。 正在城墙上巡逻的守卒瞧见了一队人马正靠向城门。此时正值宵禁,面对来路不明的人马,他果断提醒城下的守卒警戒。 城门前的守卒闻讯亮出长矛严阵以待,在看到那队人马后,立刻盘问:“尔等何人?为何在宵禁时夜游?” 一人下马,小跑到马车前,似乎是在向马车中的人说明情况。 瞧这番做派一定是个大人物,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城下的守卒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一会儿,去请示的人向他走来,待他看清对方手中的腰牌后,守卒庆幸自己做的决定。 第52章 这可是丞相的人,就算他有十条命也是得罪不起的。 守卒谄媚道:“原来几位是替丞相办事的啊。小的刚刚冒犯了,还请几位见谅,见谅。”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开城门吧。丞相的事情耽误不得。”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守卒连忙吆喝人手开城门放吊桥。 等守卒回头时,他却发现新来的小卒一直盯着一个方向。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驾车的车夫。见车夫似乎察觉到了他和小卒的目光,吓得守卒连忙冲着小卒的后脑拍了一巴掌。 “你不要命了!”他压低声音,“大人物的车也是你随便能看的?” 小卒揉了揉头,看着他欲言又止:“不是的。我只是觉得那个车夫有点眼熟。” “眼熟?你可别逗我了。那可是丞相府里的人,就你这个穷小子还能认识?”守卒不屑。 “真的!”小卒说得很认真,“我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对了,就是很像汉国使团的一个人。” 守卒察觉到了异常:“你再说一遍。” “就,就是很像汉国使团的人。”小卒缩了缩脖子,“我当日听到使团里的人说话,他们的口音很奇怪,所以就,就留意到了。” 小卒看到前辈的脸色变得严肃,试探地询问:“怎,怎么了?” 守卒攥紧手中的长矛,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是加官进爵还是受刑入狱就在今晚这一遭了! “喂,你的马鞭掉了。”他冲着车夫喊道。 车夫看了眼地面,顺口回答:“没有啊。” 就在车夫开口的一瞬间,守卒断定这些人就是汉国使臣。他大喊道:“快关城门,收吊桥!抓住他们!” 其实在车夫下意识地回答守卒的话时,郦食其就意识到了不妙。齐汉口音不同,所以他一直极力避免说话,却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冲出去!”他果断下令。 马匹的嘶鸣声压过了厮杀声,马车猛地向前冲去。在短暂颠簸后,郦食其先是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在一声巨响后,他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摔,差点没把他的五脏六腑摔出来。 但他咬牙坚持住了,因为他知道比起被齐国人抓住受刑,摔在地上根本算不得什么。 马车在平原上狂奔,风声,利箭插入木板的声音,齐人的呐喊声,打斗声纷至沓来。这让郦食其不禁收紧拳头,冷汗渐渐晕湿他的衣服。 郦食其知道自己是生是死全在今晚了能不能脱困。此刻的他无比想念家人,懊恼自己为什么要主动请命出使齐国。但他更加怨恨起韩信,要不是韩信偷袭历下,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 马车的突然失控让他从自己的情绪中苏醒,他在尖叫中滚出马车。等到郦食其慌慌张张地爬出马车后,他才发现马车的左轮消失不见了。 车夫扶起郦食其,欲带其脱困。然而下一秒,他便被一剑贯喉。鲜血飞溅在雪地上,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老东西跑得挺快,可废了老子一番功夫。”一个齐兵啐了口唾沫。 郦食其心头一沉,他很清楚自己再无出逃的机会了。一想到被抓回临淄城要面临的折磨,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想,还不如现在就死了。这样既能免了受罪,还能博得一个美名。 就在郦食其下定决心慷慨赴义时,雷鸣般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眨眼间,一匹穿着铁甲的马从他身后,与此同时一杆长槊划破空气,刺穿了站在他面前的齐兵的胸膛。 郦食其认得这是公主训练的铁骑。 白色的马蹄落在他的身侧,郦食其仰起头看去,马背上正是那个风头正盛的年轻人。他虽然憎恶韩信让自己落入陷阱,但不可否认,在见到韩信后,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公主呢?” 郦食其下意识地回答:“还在齐王宫。” “你把公主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郦食其敏锐地察觉到了韩信的愤怒,他马上向韩信解释起前因后果。在看到韩信急匆匆翻身上马赶赴临淄后,郦食其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细小的雪粒,掀起一场白色的“沙尘暴”。 还在等着搜捕同伴回城的齐兵忽然感到地面传来震动,他猛地抬头看去。结果就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只见在风雪中冲出一队铁骑。 他们如黑色的风暴般快速接近城池。守将见状一边让人阻击铁骑,一边拼尽全身力气喊着收起护城河上的吊桥。 只可惜这群铁骑刀枪不入,普通攻击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而更让齐军绝望的是汉军的强弩似乎比以前更强了,飞来的利箭穿透了木头,卡住了绞盘,让他们无法收起城门。 而铁骑也抓住了这一刻,长驱直入,杀进了临淄城[1]。 冬季的夜是漫长的。即使过了数个时辰,四下依旧是漆黑一片,不见半点黎明的曙光。 阴嫚那身华丽的宫袍,已经被鲜血浸染,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如玉的面容也因为沾染飞溅的血点而变得邪性,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深渊,吞噬着她看到的每一个人。 田光的心里打起了鼓,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了解齐王宫的构造。这一路下来,数不胜数的机关让他折了许多人。而且经过刚才的厮杀,此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不确定自己一个人是否能抓住这个女人了。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田光被愤怒冲昏的大脑冷静了下来,思考现在发生的一切。越是思考,他心中的疑惑就越多。 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激怒自己?她难道不知道激怒自己对她没有好处吗? 还有她当时已经杀了丞相,控制了大王,真的没有更好的脱身办法了吗? 可这些疑惑在田光发现阴嫚的呼吸节奏乱了后,又被他抛之脑后。在狂喜下,他提起自己的佩剑冲向阴嫚。 那是倾尽全力的一击,阴嫚本应避开其锋芒的,但她却反其道而行,竟硬生生地接下了下来。虎口被震得生疼,身体也不得不后退数步来保持平衡。 耳鸣让田光的话变得模糊:“你跑不掉了。” 阴嫚却是冲着眼前模糊的脸庞冷笑:“是你跑不掉了。” 她以肩膀负伤为代价,右手松开了剑柄,转而拔下玉笄,狠狠地刺向田光的脖子。温热的血迹很快打湿了阴嫚的手,她松开了握着玉笄的手,田光失去了依靠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阴嫚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好在她及时将棠溪剑插在地上,才稳住身体。她看着地上抽搐不止的田光,笑道:“你说失去最后一个主持大局的人的齐国能坚持多久?” 田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他应该积极备战守城,而不是去抓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这个女人,为了拖住自己竟然连命都不要了!他吃力地看向阴嫚,从喉咙挤出最后一句:“你这个……疯子!” 看着田光死不瞑目的眼睛,阴嫚心道,不疯怎么送你们下地狱呢? 阴嫚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躲藏,等待汉军的救援。可她现在提不起半分力气,挪动身体更是如登天一般。 她的眼前除了墨蓝和冷白的色块外,就是一大片红色;在越来越严重的耳鸣影响下,她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更糟糕的是,她感觉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全身上下的疼痛让她想起了当年坠崖后意识还清醒的时候,那种全身筋骨寸断的感觉,是她一生的梦魇。 也正因如此,她身体不仅大不如前,还在迅速地走向衰败。 穿越前遭遇车祸,穿越后坠崖。上天还真是眷顾我,让我上下两辈子都活得如此多姿多彩。阴嫚自嘲地笑了起来,冰冷的空气被压入肺部,让她咳嗽不止。 “公主!” 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让阴嫚以为自己出了幻觉。直到她的手被韩信抓住,她才发现韩信真的赶来了。她想跟韩信说话,可是鲜血却比话语先一步从嘴里喷出。 在嗅到唇齿间的铁锈味的那一刻,阴嫚意识到了这次不同于往常,她虚弱的身体终于在她的百般折腾下发起了罢工。 我或许醒不过来了。 阴嫚下意识地看向韩信的方向,却发现目及之处是一片黑暗。 第51章 (三更) 意识如落叶簌簌飘落,在记忆的长河中荡出一圈圈涟漪。泛舟穿过黑夜,便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疼痛,窒息,血腥将阴嫚包裹,死亡的阴霾笼罩着她。对死的厌弃,对生的渴望迫使她向一个方向爬去。 她想,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阳光下。 终于,在力竭的前一秒,她被人扶着肩膀拉了出去。寒意令她打起了冷战,与此同时,感觉到有人把自己翻了过来并拍着自己的后背。 她想说,遇到出车祸的伤者不应该是维持原样等待救援吗?为什么要拍我?这不符合流程吧。 第53章 可当阴嫚开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嘴里流了出去,婴儿的哭声让她茫然。怎么会有小孩子的声音?我记得出车祸的时候没有小孩子…… 渐渐地,她发现那婴儿的哭声是自己发出来的,而且她还发现自己听不懂“救援人员”的话! 种种怪异的状况让阴嫚更加不安,她的脑子里想到了许多可怕的传闻。 尤其是在被人放进温水后,她惊恐到了极致,猛地睁开眼睛,大喊:“吃人犯法!”可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会哭。 在看清眼前的一切后,阴嫚愣住了。她发现自己好像到了大人国,视角里的人不但穿着奇怪,而且也变大了。 这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妇人,在看到她睁开眼睛后笑了起来,让她身边的年轻女人看她。这一看,年轻的女人顿时喜笑颜开,冲着身后喊着什么。 直到被人用布包起来,阴嫚才弄明白,不是别人变大了,而是她变小了,准确地说她变成了一个婴儿。而且当她看清围着她转的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后,她猜测自己有可能穿越到古代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阴嫚顿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什么鬼!就算我被撞死了需要投胎重来,那也不应该给我一个现代人丢到古代啊!我不喜欢封建社会! 然而还没等她震惊完,屋里就炸了锅。所有人变得紧张,有的人慌不择路,甚至还撞翻刚刚给她洗澡的木盆。污水洒了一地,木盆在地上旋转…… 后来,阴嫚才知道那日众人那么惊恐是因为母亲出血了。但好在血很快被止住了,母亲才得以保全性命。 雨滴落入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一阵风吹过,绵密的雨脚就会化作雾气,落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哒哒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阴嫚叹了口气又来了。 “公主您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母亲的贴身侍女妙人把她拉了回来,一边替她擦脸上的水,一边数落,“受凉感染风寒可怎么办?您……” 经过一年半的适应,阴嫚已经完全适应现在的环境,也能听懂古语。 又来了,妙人总是大惊小怪。不就是玩水嘛。她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不以为意地想。 “好了,夫人还等着和您一起用膳呢。我们快走吧。”妙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您可不要再惹夫人担忧了。” 阴嫚温顺地点了点头。 说起母亲,饶是她这个自诩无拘无束的皮猴在见到母亲后都不禁老实规矩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母亲是个不苟言笑,能夜止儿啼的悍妇,相反母亲很温柔和善,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她之所以在母亲面前乖巧安分,是因为母亲在生自己的时候伤了底子,身体总是不见好。她不想再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多费心力,透支自己的生命。 没错,她是用可怜二字来形容她的母亲。 这一年来,阴嫚从仆从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此时应当是春秋战国,而这里是一处冷宫。 她听说是因为母亲的族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惹得大王震怒。他不但发落了母亲全族,还褫夺了母亲的封号,将母亲迁至冷宫,从此不问不闻。 阴嫚还听说当年母亲是怀着她离宫的。也正是因为一路颠簸,母亲动了胎气,以致提前生产,这才伤了身体。 就算生气也该让母亲坐完月子再走吧。如果真的恨之入骨,直接杀了便是,何必让人家遭这份罪。阴嫚咋舌,真是应了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1]”啊。 进了屋,母亲已然在了。见到她来了,拍着手唤她的乳名:“欢儿来,到阿母这来。” 见母亲满脸期待,阴嫚努力忽视自己的羞耻心,学着一岁半的稚子的模样,踉踉跄跄地走向母亲,扑进母亲的怀中。眨巴着大眼睛,甜甜地叫了声阿母。 母亲果然是因为自己这一声阿母而心花怒放,用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阴嫚一愣,她记得妙人已经给自己擦了脸,怎么还被母亲发现? 母亲大约是猜到了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韈湿了。” 阴嫚低头一看,她的袜子确实湿了。她嘟着嘴:“热。” “热也不能临雨啊,当心感了风寒,阿母会心疼的。”母亲声音柔柔。 阴嫚见状只好噘着嘴承诺下次不会了。 母亲这才放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怀中。 妙人看着乖巧地喝羊奶的阴嫚,摇了摇头:“我看啊,天底下也就夫人您能治得住小公主,我们这些仆从啊,怕是不行。” 哼,臭妙人又说我坏话。阴嫚靠在母亲的胸口愤愤地想。 母亲:“怎么会?欢儿是个好孩子,只要跟她讲明白了,她会听的。” 阴嫚认真点头,就是就是。 妙人却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 阴嫚不满,臭妙人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看起来很像混世魔王吗! 母亲见状笑了起来:“好啦,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了。再说了,你不还给欢儿带回来稀奇的小物件了吗?” 阴嫚一听,眨着星星眼看向妙人。作为一个感受过现代多种娱乐方式的人,冷不丁失去了习以为常的娱乐方式,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但好在妙人在宫外有认识的人,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来些有趣的小玩意。 妙人被她的变脸弄得哭笑不得:“公主您真是……能屈能伸。” 那当然,阴嫚心道,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这一次妙人带回来的是一辆小型青铜制的鸠车。它看起来有些像现代的小黄鸭托车玩具,但眼前的鸠车显然比小黄鸭更亮,更加耀眼,远远看去像金子。阴嫚觉得比起娱乐,这东西更具观赏价值。 天气放晴,盘踞已久的乌云终于碎成了白色的棉花糖,在金色的阳光下融进了蔚蓝色的天空中。 阴嫚坐在地上,拉着鸠车上的绳子,看着青铜制的斑鸠在地上跑着。她摩挲下颌心道,要不要求妙人再带回一只斑鸠,感觉成双成对的寓意更好一点。 母亲:“他怎么样了?” 有情况!阴嫚支楞起耳朵,偷听母亲和妙人的谈话。那个他是谁啊?男的还是女的? 妙人:“一切都好。夫人放心。” “那就好。”母亲叹了口气后就不再说了。 “阿母,他是谁啊?”阴嫚是个直爽的性子,有问题当面解决,从不拖到第二天。 母亲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把两人的聊天听进去。 妙人试探地询问母亲:“夫人,既然公主已经知道了,那不如就告诉公主吧。” 咦?跟我有关。阴嫚心道,不会是我那个大王爹吧。虽说有个国君老子很拉风,但仔细想想,古代的公主都是巩固皇权的牺牲品。与其被人拿去当工具,我倒是更倾向于跑去哪个山头隐居种地,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要不改天劝劝母亲,跟我一起逃出去算了。反正在这鸟不拉屎的冷宫里丢一两个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她都想好了,等跑出去后,她就包一个山头,雇几个人耕地。然后,她开始“发明创造”,到时候钱生钱,成为一代小富婆不是梦! “乐什么?”母亲笑着抱起她,说道,“那个他自然是你的阿兄啊。” 阿兄?哥哥!阴嫚十分震惊,我还有个哥哥?老妈你也太能藏了吧! 看到她这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后,妙人笑了起来:“夫人,你瞧瞧,仆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露出这副表情。” 母亲虽然没有妙人笑得那么夸张,但双眸含笑显然也是在笑她。母亲生得美,在阳光下更是有一种秋波荡漾的美感。阴嫚砸吧着嘴,好吧,能博美人娘亲一笑也不是不行。 但她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她这一年多来从没见过她这个哥哥?难道是因为他是个白眼狼? 不不不,阴嫚连忙打消了自己的负面推测。她想,母亲这样好的人教出来的孩子应该是顶好的。哥哥应该跟我的年纪差不多,想来是年龄太小不便出宫,所以才没来看望母亲。 真好奇呢,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哥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撺掇他一起逃出王宫,到时候他们一家找个山头,去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去。 但让阴嫚没想到的是,她没见到哥哥,反倒先见到了她这辈子的仇敌。 第52章 清澈的水好似神话传说中的生命之泉,流入铜盘中,让青铜制的小鱼活了过来,自由地游动。 金灿灿的盘中装着波光粼粼的水,波光粼粼的水中又游着金灿灿的鱼。无论见到多少次,阴嫚依旧会感到惊讶。明明是技术落后的古代,却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礼器。 “公主,当心着凉,我们回去吧。”宫人提醒道。 阴嫚叹了口气心道,又来了,每次都是正玩得尽兴就被叫停,实在是太扫兴了。不过谁让她现在只是个小豆丁,只能乖乖地听话。她撇撇嘴:“哦,那我们回去吧。” 第54章 相较一岁半时的自己,两岁的她不仅能跑能跳,还能讲讲笑话哄人开心。 旁人见了她,都夸她天资聪慧,将来必声名远扬。其实只有阴嫚自己知道,她这是托了孟婆汤掺水的福。 不过有一点她还是挺在意的,每当妙人夸她聪明的时候,母亲的眼神总是会变得很复杂。她无法准确地描述出那是怎样的眼神,但直觉告诉她,母亲或许不希望自己太聪明。 为什么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聪明呢?阴嫚想不明白。 快进屋的时候,她将跟在身后的仆从打发走了。自己悄咪咪地来到母亲的房前,打算做一场恶作剧。她来到一扇窗前,踮着脚尖偷偷地探出头观察屋里的情况。 母亲正坐在书案前读书,目光低垂,将自己的身心都投入到了书中的世界。母亲是极美的,眉如远黛,目若秋水,我见犹怜。金色的薄纱无声地披在母亲的身上,衬得她莹润如玉。 阴嫚想,若世上真有神女,大概就是母亲这样的吧。 妙人端着茶点走进屋,或许是表情太复杂了,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怎么了?”母亲合上竹简。 妙人犹豫了许久,但在看到母亲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对母亲说道:“夫人,大王在祭拜先王后,会巡幸栎阳旧都。” 母亲一愣,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和忧虑。 大王?就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爹?阴嫚摸了摸脸,他来干什么?良心发现接我们娘俩回去了? 啧,我可不想回去。一回去,我这种田剧本非得变成宫斗剧本。像我这种脑子不好使的,还不是回去没几天就噶了。 不行!阴嫚重重地拍在木框上,我还这么年轻,还不想死! 然而下一秒,她一脚踩空,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 妙人一把掀起窗户,在看到她的狼狈模样后,忍俊不禁:“还敢不敢调皮了?” 阴嫚身心饱受打击,看着母亲委屈巴巴道:“阿母,妙人笑我。” 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日后,阴嫚心里始终担着一层心事,让她坐立不安。她不想回去,想离开却无力自保。实在闹心,她便一个人偷偷出去了。 秋季将至,阳光也越发毒辣,晒得枝叶发黄发卷。 阴嫚伸出手遮挡太阳,向远处眺望。但话又说回来,到了农历十月的时候,又是新的一年,那她就正式进入三岁小孩的行列了。 三岁,距离十八岁还有十五年。她叹了口气,我算是体会到灵魂与肉/体不匹配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了。 在宫门外的一个小黑点引起了阴嫚的注意,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穿着内侍穿的衣服,顶着毒辣的日头抱着花盆疾行。满头大汗,后背更是湿了一大片。 许是暑气太重,让他花了眼,竟一不小心踩在自己的衣摆上,摔了个大马趴,手里的花盆也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这下,小内侍的脸都白了。他不顾手上的伤,连忙去查看花盆,想看看是否还有挽救之法。 可他运气实在太差劲。前脚摔了花盆,后脚就被人发现了。 “你这贱奴,竟然摔了母亲的花!” 阴嫚转过头看去,只见距离“事发地”的几里外站着一个小娃娃。瞧着粉雕玉琢,浓眉大眼,是个讨喜的长相,但一听到对方盛气凌人的话后,讨喜的娃娃顿时变成了讨厌鬼。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仆不是有意的!”小内侍跪在地上全身发抖,拼命求饶,不一会儿,地上就有了血迹。 作为一个受到过文明教育的现代人,阴嫚当然看不惯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她忍不住开口:“不过是摔了一个花盆而已,换一个就是了,何必难为人?”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阴嫚:“……”我可真不想万众瞩目。 但她秉持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抬起下巴看向对面的讨厌鬼:“看什么看?我说得不对吗?” 胡亥轻蔑地打量阴嫚一眼:“你又是哪个宫的贱婢?本公子的事情也敢管,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公子?那就是王侯将相的儿子了。阴嫚琢磨了一下,那我这个公主压得住。有了底气后,她掐着腰,怒斥:“放肆!我乃王女,岂容尔等冒犯!” 胡亥:“王女?” 阴嫚斩钉截铁:“对,就是王女。我乃一国公主,你敢冒犯我,你死定了!” “你是公主又如何?到了我秦国就是我秦国的奴隶。只要是奴隶,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着,胡亥一脚踹在小内侍的肩上,嚣张地看着阴嫚。 “你——”阴嫚气结。这小子已经不仅仅是讨厌那么简单了,他简直就是个恶童! “啊!”小内侍发出一声惨叫。 胡亥用力的踩在小内侍的手上,洋洋得意道:“你现在跪下求饶,本公子说不定还能放了你。” “我求你大爷!”阴嫚一把推开了胡亥,将小内侍拉了起来,又指着胡亥的鼻子啐了口唾沫,“呸,我凭什么跪你?我是秦国的公主,还奴隶,我看你才是奴隶!” 胡亥头一次被人推得踉跄,登时勃然大怒:“放肆!你个下贱货色生的小杂种——” 没等胡亥把话说完,阴嫚已经啪的一巴掌甩了过去。她阴沉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满脸惊讶的胡亥。 骂她多狠,她都能一笑而过。但是骂母亲是绝对不行的。母亲生我时就吃了不少苦,但她非但没有憎恶我,厌弃我,反而还悉心照顾,关怀备至,给予我最温暖的爱。 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决不许任何人侮辱她!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胡亥像是疯魔了一般,挣脱了下人,冲着阴嫚扬起手要扇她。 阴嫚自然也不是个平白受气的主,她抓住胡亥的手腕,与他扭打在一起。 那场面可以用“凶残”来形容。抓、挠、扯头发都不算什么,两人甚至还动口开咬。 两个小豆丁扭打在一起的模样,让一旁的仆从们都看傻眼了。谁能想到两个小孩打架会下这么狠的手,都见血了。仆从们投鼠忌器,不敢使出全力,只能在一边喊着别打了,眼巴巴地看着两人滚成一团。 这动静越来越大,竟引来了那些个贵人们。 但两人早就打红了眼,昏了头,哪里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在连翻了几个滚后,两人撞在了一人的腿上,停了下来。 阴嫚也借此骑在了胡亥的肚子上,她捏着对方的脸,语气凶狠道:“你说谁是下贱胚子?有种你再说你一遍!” “你你你你,还有生你的养你的都是贱种!”胡亥骂骂咧咧。 “好,你最好一直这么硬气。”阴嫚啐了口唾沫,扬起拳头就冲胡亥的面门。然而还没等她打到人,一双凭空出现的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嗖的一下,她整个人就悬在了半空。 冷不防地被人打断,这让阴嫚很是不快。她转过头,发现自己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架了起来。再看,周围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他们或衣着华贵,或气质出众,怎么看都不像无名小辈。 尤其是被她撞到腿的那个男人更是如此。 那个男人穿着玄色袍子,身姿挺拔,眉目冷淡。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倍感压力。 阴嫚心头的怒火刷的一下熄灭了,直觉告诉她,自己闯祸了。 那厢胡亥回过神,他扑进一个贵妇人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妇人一边给儿子擦眼泪,一边怒视自己。眼看对方要冲自己来了,阴嫚先发制人:“你装什么柔弱!我母虽然犯了错,但也是秦王的夫人。你骂我父母都是下贱胚子,挨我一顿揍算是轻的!” 说完,她偷摸瞧了一眼疑似秦王的男人,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您可一定要保佑我顺利脱险。如果顺利脱险,信女愿意一个月不吃肉。 “大胆奴婢竟敢假冒公主!大王,当速速惩治这贱奴,以正律法!”一个大臣开口。 阴嫚在心里竖起中指,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还没验就知道我不是公主。怎么,你长火眼金睛了? 正当她想法子脱困时,妙人的声音在耳边乍起:“公主乃大王嫡亲血脉,你敢伤公主,是不要脑袋了吗!” 阴嫚抬头看去,母亲带着妙人穿过人群,在距离秦王几步远的位置站定。母亲的衣着打扮跟往日相比没什么不同,但周身散发的气场俨然与往常不同。锋利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而其他人在见到母亲出现的那一刻不禁脸色大变,尤其是那个贵妇人,她显然变得非常紧张,一副生怕有什么东西被母亲夺走的样子。 母亲波澜不惊地向秦王行礼:“废后芈氏,拜见大王。” 阴嫚大惊,她本以为母亲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却不想她竟是王后!若她没记错的话,秦国身份不明的王后只有…… 第55章 在这一瞬,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53章 不知鸦雀无声了多久,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出来打圆场:“嗐,不过就是兄弟姊妹间的打闹罢了。小孩儿嘛,都是越打越亲的。咱们这些大人就别跟着掺和了。时候不早了,王上该去焚香了。”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言不发的秦王。 秦王收回了落在母亲身上的目光,吐了一个回字后,便起驾离开了。 众人见秦王不再追究,便不自讨没趣,跟着秦王离开了。 待乌泱泱的人潮退去后,压在阴嫚心头的窒息感才消失不见。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了,她如同被抽干力气跪在地,大口地喘息。 这可把妙人吓坏了,她连忙扶起自己,一脸心疼地给自己擦汗,嘴里不停地问着:“公主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不要叫我公主!”阴嫚捂着耳朵尖叫。 骤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让她心乱如麻。上过学的都知道,秦始皇的子女没一个有好下场。看书的时候只觉得唏嘘,身临其境后却只剩下毛骨悚然了。 本以为做了公主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但她万万没想到原来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一想到之后要面对的大屠杀,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又一次席卷了她。 可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这般对她!虽说她不是一个大善人,但也从来没有作恶,为什么要把她丢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妙人被她的异常吓到了,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母亲:“夫人您想想法子吧。” 可母亲却没有说话,用着跟以前一样的眼神看着她。曾经她看不懂这目光中的情绪,现在她却全明白了。这情绪是不安,是担忧,是对她未来命运的悲悯。 阴嫚捂着嘴,难怪母亲不希望我太聪明,原来这就是记得的代价! 白色的蝶从宫墙外飞入,围绕着鲜花飞舞,在无知中迎接被秋风终结生命的那一刻。阴嫚忽然羡慕起白蝶,比起眼睁睁地看着死期的到来,在无知中灭亡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阴嫚推开妙人,在仆从的惊呼声中飞奔。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是对的。如今她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这里,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否则她不是被胡亥乱刀砍死,就是被项羽腰斩…… “拦住她!”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 饶是阴嫚极力躲避,但小孩子的体力有限,更何况她刚才还跟人打了一架。没过一会儿,就体力耗尽被妙人一把搂在怀里。 她奋力挣扎,却被母亲厉声呵斥:“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是阴嫚头一次见到母亲生气,可此时她既害怕又委屈,腾不出空位给惊讶。眼泪从眼眶涌出,顺着脸蛋滚落,汇成两道小溪。 母亲见她哭得可怜,从妙人的手中接过了自己,一面轻拍自己的后背,一面轻声安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阴嫚攥紧母亲的衣服,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远离那糟糕的命运。 哭累了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接近黄昏。 阴嫚揉着头支起身子。她环顾四周,青铜制的小鸠车在霞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哗啦啦的水声在不远处响起,转过头看去,原来是妙人在洗汗巾。 “公主您醒了!”妙人见她醒来面露惊喜。 想起自己白日里的“发疯”行为,阴嫚忽然觉得丢人。遇到事情不知道去解决,净想着逃避。我还真被宠坏了。她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 “现在知道疼了吧。”妙人见她没有大碍,又开始说教起来,“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您就敢动手……” 放到往日阴嫚肯定会回嘴,但现在她理亏只能认命挨训。 “您啊,下次做事稳重些。”妙人把冷汗巾敷在她酸痛的眼眶上。 “是是是,我知道了。”阴嫚接过汗巾乖巧道。 妙人嘀咕道:“您这般听话,仆还真不习惯。” 阴嫚没接话,而是问母亲去哪了。 妙人顿了顿回答:“夫人去处理事情了,一会儿就回来。” 阴嫚闻言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既然母亲不在,那不如趁机向妙人打探消息。既然要解决问题,总要了解问题的全貌不是? 于是她放下汗巾,甜甜地叫了一声妙人。 妙人打了个哆嗦:“打住,有话直说。” 见妙人不吃这一套,阴嫚立刻收起了笑脸。变脸之快,堪比著名变脸大师。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妙人难得沉默不语。 阴嫚咋舌:“你就算不说我也已经知道大半的真相了。我父是秦王政,我母是秦国的前任王后芈氏。宫中人曾说,母亲是被母族牵连而被废后。我想,能将一个有王嗣的王后拉下马的大罪,恐怕也只有那个了。” 妙人在一瞬间变了的脸色,更加佐证了阴嫚的猜想。 当年教她历史的老师是秦汉迷,每次上课都会科普一些课外内容。 其中就有提到在秦昭襄王到秦始皇前期,历任秦王与楚系集团都有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也正是有了这样亲密的关系,使得楚系集团在秦国如日中天。 但对于帝王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外戚在夺位时有多大的助力,在掌权后就有多大的掣肘。作为中央集权的践行者,嬴政更是不会放任楚系做大威胁到王权。 所以在他执政期间,他有计划地边缘化楚系集团,这使得楚系集团感到威胁,双方矛盾加深。最后矛盾在灭楚一战爆发,昌平君反叛,致使秦国损失惨重。 “也正是因为昌平君的背叛,芈姓熊氏全族被发配蜀地,夫人也被王上囚禁在栎阳旧都。” 阴嫚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咀嚼着妙人的话。 “在王上的眼中,我们都是秦国的背叛者,是秦国的威胁。为了防止我们死灰复燃,王上不许大公子探望夫人。” 不许孩子见母亲。不许,孩子见母亲! 阴嫚猛地看向门口,却只见老树枯枝,寒鸦孤影。不安迫使她跳下床榻,出门寻找母亲。 要冷静,要冷静,不要听风就是雨。这或许只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你不要再惹母亲担心了。阴嫚咬着手指试图减轻自己的焦虑。 “王上,您一定要对我如此残忍吗?” 听到母亲的声音后,阴嫚心中一喜。可是在听清母亲说的内容后,她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她向声源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过于安静,不见半个人影。种种奇怪的迹象,迫使她加快脚步。 “她是大秦的公主,理应回到咸阳。”秦王嗓音冷淡。 “王上,我已经把儿子留在了咸阳,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母亲犹如杜鹃啼血,悲切至极。 秦王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影隐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今天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母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脸庞滑落。 浮光跃动,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不停转动,最后依旧抵不过地心引力坠落在地。 “你走吧。”母亲塌下肩膀,很是疲惫。 秦王注视着母亲,良久,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在看到趴在门口偷听的阴嫚时,秦王并没有表现得惊讶,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阴嫚攥紧手,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秦王要带走她。可她不明白,她只是一个公主,既不能承继大统也不能招兵买马,根本没办法带着芈姓熊氏翻身,秦王为什么要极力带走她呢?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要知道自己只想跟着母亲一起生活就好了。 阴嫚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屋子里。母亲正在望着夕阳发呆,她试探地叫了一句:“阿母?” 母亲闻声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过身,露出往日一样温柔的笑:“怎么了?” 看着逞强的母亲,阴嫚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心头又酸又涩,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好似又有了决堤的迹象。她吸了吸鼻子,嗫嚅:“阿母,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闯了祸,还连累了您……”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了起来,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滚落。阴嫚在心里大骂自己,没用!哭哭哭,一天天就知道哭! 母亲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就算没有你,今日之事也会发生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当王上决定道栎阳的那一刻,你我就注定不得安宁了。” “就不能逃走吗?”阴嫚听后,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反正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留在这还会碍别人的眼。母亲,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地方去!” 母亲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后,才苦笑:“可是阿母已经跑不动了。”她瘦削的手指抚在自己的脸颊,嘱咐:“但如果哪一天你能逃走,一定要不留余力地逃离这里。” 第56章 阴嫚一愣,心底涌上了不好的预感。她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哀声:“阿母,你不要我了吗?” 第54章 可惜阴嫚没能等来母亲的回答。母亲病了,病得很重。 “明明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 所有人包括阴嫚都这样问着,可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病并不是无缘无故来的。母亲在惊怒中生产伤了底子,又因常年忧思,身子骨早就垮了。 这些年来大家都默契地忽略母亲正在走向衰亡的事实,想着,如果不去在意,不去过度关注,或许就会有奇迹的到来。 然而,现实无情地撕碎了他们的幻梦。 在妙人他们还在哀求太医尽力救治母亲时,阴嫚已经去打水洗脸,整顿仪表了。她到底不是三岁小孩,做不出让远行者担忧的事情。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对自己说,笑一笑,别让母亲走得不安心。 阴嫚深吸一口气,撩开床幔,轻声道:“母亲。” 叫了好多声,母亲才有了反应,缓缓地睁开眼睛,见是她,眉目柔和:“你来了。” 阴嫚以为自己能忍住,但还是红了眼,嗓子里更像是塞了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招了招手让她靠近点,阴嫚顺从地靠了过去,让母亲的手落在自己的脸上。 “都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曾经是不信的,如今看到你却是信了。”母亲用着怀念的语气说道,“谁能想到那个只会哭的小婴儿会变得如此灵巧。” “小时候总是哭闹,是个不折不扣的磨人精。幸有母亲不弃,我才能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阴嫚把自己的手覆在母亲的手上,试图驱散笼罩在母亲手上的寒冷。 母亲忽然说道:“我想出去晒晒太阳。”她喃喃自语道:“自从到了栎阳,我大半的光阴都耗在了这屋子里,我不想临了还要待在这,我不喜欢……” 阴嫚连忙应下,叫妙人去安排。 不同于室内的拘束,外面是自由畅快的。尤其是入秋后,不但天气凉爽,宫中的桂花也开了。金色的小花堆叠在一起,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但在母亲的住处,有一棵桂花树最特别。它长得并不高大,但开的花却是橙红色的。在光影交替中化作一片灿烂的晚霞,绚丽多姿,令人难以忘怀。 “我听老人们说,楚国的木樨就是这般艳丽多姿。秋风乍起时,漫山遍野就会飘起红霞,天上人间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母亲抱着她坐在廊下,望着那棵桂树讲述着她少时听到的关于楚国的事情。末了,她惆怅:“原以为能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样美丽的景色,现在想来应当是看不到了。欢儿,如果你有机会的话,替母亲看一看吧。” “好。”阴嫚强忍着眼泪答应。 母亲看着她,棕色的眸光中浮动着波光,柔声细语:“日后不要那么聪明了。慧极者伤,母亲不希望你过得辛苦。” “好。”阴嫚已经哽咽了。 母亲笑了,她重新看向那棵桂树,轻叹:“如此,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不见。 阴嫚看向母亲,母亲面容恬淡,好似睡着了一般。可是她的泪在这一刻终是决了堤,顺着脸庞滚落,砸在手背摔得粉身碎骨。 “公主,吃一点吧。” 阴嫚闭上眼睛对宫人的话听而不闻。 母亲过世后,咸阳就来了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出栎阳宫。她甚至来不及在母亲灵前磕几个头,就被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咸阳宫。 她茫然,她悲伤,但她更加愤怒 为什么不允许她为母亲守灵?她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为什么非要把她拉进权力的漩涡中?继续放任她在角落里死掉不是更好吗? 而让她寒心的是哥哥竟然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母亲和妙人都说哥哥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竟然在得知母亲的死讯后笑了。 他怎么能笑?那可是生养你的母亲啊,你怎么能对她的离世无动于衷,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去准备雍城大祭? 母亲死了,除了她和栎阳宫的仆从外,竟再无一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一想到这,她的心就会痛起来。 “公主——” “我说了我不吃你是听不懂人话吗!”阴嫚打翻了宫人端着的碗。 宫人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认错,瑟瑟发抖的样子同那一日的小内侍如出一辙。 阴嫚在这一瞬恍惚了,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在干什么?她不过是在做她分内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怒火发泄到她的身上?难道只是因为她身份低微无法反抗我,所以我就能随意地向她发火吗? 阴嫚踉跄几步撞倒了铜镜,她下意识地去扶镜子,却在看到镜中的自己后感到了毛骨悚然。 镜子里的小姑娘头戴金篦,颈戴玛瑙珠串,身着金丝凤纹朱色袍,彩绣辉煌,恍若仙童,可偏偏不像她自己。明明只有几天的时间,我竟然…… 恐惧又一次降临,让人瑟瑟发抖起来。她好似疯了一般地将自己身上的金银玉器丢在地上,拼尽全力地脱下锦缎华服。 宫人被阴嫚的疯狂吓到了,惊恐地看向她。 阴嫚却是笑了,对,对,就是这样,害怕我,说我疯了,把我丢出王宫。我宁可当母亲陵寝外的一滩烂泥,也不要被这座冰冷无情的王宫吞噬,变成一只面目可憎的怪物! 放肆的大笑是灵魂绝望的挣扎,无人能听懂这是发自内心的哀鸣。 她扬起头看向屋顶想着,母亲很抱歉,我终究是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大概很快就能见到你吧…… 阴嫚脱了力,向后倒去,仿佛这样才能回归母亲的怀抱。 “欢儿!”扶苏一把抱住了阴嫚,紧张地看着她。 阴嫚嗤笑,惺惺作态,给谁看?她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虚伪的兄长。 扶苏将她抱回了床上,对着惊魂未定的宫人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你先退下吧。” 宫人退去后,屋子里落针可闻,只有一片狼藉能证明刚刚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 阴嫚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扶苏坐在床榻边上,劝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发脾气也是要分时间场合的。你再这样下去不是身体支撑不住,就是引得父王勃然大怒,到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见阴嫚充耳不闻,他叹了口气:“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想想母亲。若是母亲知道了你的近况,她会难过的。你舍得让她难过吗?” “你有什么资格提母亲”阴嫚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最让她伤心的人就是你!你知不知道母亲有多挂念你,可你呢?她走了,你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为她流!” 阴嫚一把握住扶苏的手腕,却在触碰到对方濡湿的衣袖时愣住了。她抬起头看向扶苏,那人还是笑得那样温柔,可是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看到他那泛红的眼角。 “母亲已经回到了大司命的身边,享受无边的宁静。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必哭泣呢?”扶苏用空下的手替阴嫚擦了擦未干的泪迹。 骗子,如果你真的是这样认为,那衣袖上的泪迹又是从何而来?阴嫚看向眼前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但神奇的是,就是这不起眼的泪迹让她无处安放的灵魂找到了栖息之地,被强行带到陌生地方的躁动不安也在慢慢消减。 扶苏见她情绪稳定,打来了一盆干净的水给她擦脸。 “我不喜欢这些衣服,也不喜欢这些首饰,更讨厌这里的人事物。”她哀求地看向兄长,“就不能放任我在栎阳宫自生自灭吗?” 扶苏为阴嫚挽发的手顿了顿,良久后才继续给她盘发:“三年前,我也是这样跟父王说的。结果,我被父王禁足一个月。” “为什么?”她明知故问。 “母亲说,这是身为嬴秦子孙的命。躲不开,逃不掉,只能认命。”兄长将玛瑙珠串戴在她的脖子上,一条无形的锁链圈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压抑痛苦随之而来,将她拉入冰冷的深渊。 灯光昏暗,明明晃晃间,来来往往的人也有了残影。 韩信站在病榻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阴嫚。 “大将军。”把脉的医师松开了手,一脸忧色地说道,“公主曾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才堪堪捡回一条命。但到底是伤了根基,寿元定有折损。本应在余下的时光中好生休养,可公主随军奔波,寿数一损再损,恐怕……” 医师的欲言又止,令韩信的心坠入谷底。他原以为公主只是身体虚弱,却不想竟是这样。他看向阴嫚心中苦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韩信拉住阴嫚的手,那冰冷的温度令他胆战心惊。无论使出怎样的办法,他都没办法让公主的身体回暖,绝望笼罩了他。 第57章 “大将军!”陈贺冲了进来,喘着粗气,“外面,有个人说她能治公主的病!” 韩信如见曙光,连忙道:“快请!” 第55章 房门被推开,一对母子走了进来。衣衫褴褛,却不能掩盖周身气度。 韩信想,此妇人绝不简单。正欲拜,那妇人打断了他,褐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报酬。” 陈贺:“嘿,你这妇人还没治病就先要钱。你……” 韩信拦住陈贺,恭敬有礼地对妇人说:“无论适合结果诊费照出,若是夫人能救回公主,信必有重谢。” 妇人打量着韩信,看了一会儿说道:“大将军倒是如传言中那般通情达理。”她将目光分给病榻上的阴嫚:“不过我倒是好奇,您和这公主是什么关系,怎地对她如此上心?” 韩信抿着嘴不知该如何作答。同袍,友人都非他心之所愿,可他也不能乘人之危,污了公主的清誉。 “嘿,你这妇人看病就看病,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陈贺不满地嚷嚷起来。 妇人也不恼:“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何必大动肝火,当心气大生病。” 陈贺气结。 妇人重新看向韩信,环着手臂:“好了,说回正事。治好公主之后,我不要金银之类的赏赐。” “不知夫人欲求何物?” “棠溪宝剑。” 韩信一愣,他打量起眼前的妇人。之前他只将这妇人当作脾气古怪的医师,但现在他绝对不会再有此想法。 棠溪剑遗失许久,若非田横主动拿出此剑,恐怕无人知棠溪剑在田横手中。既是无人知晓,那这妇人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又是如何知晓此剑落入汉军之手? 此人身份不简单。韩信在心中下了判断。那我应该让她接近公主吗? 这厢韩信还在犹豫,那厢阴嫚却发出痛苦的呻/吟。回头看去,她竟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双颊憋得通红。 韩信和妇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合力拉开阴嫚的手。一道深红色的痕迹出现在阴嫚白皙的脖颈上,若不是韩信和妇人出手及时,阴嫚非得死在自己手里不可。 妇人一边抓着阴嫚的手,一面冲呆愣住的陈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拿布巾来。你想看她咬舌自尽吗?” 陈贺如梦初醒,连忙取来布巾塞进阴嫚的嘴里。 阴嫚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喉咙中发出哀鸣,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韩信不知道该怎么缓解她的痛苦,只能抱住她,让她不要伤害自己。 妇人的儿子从行囊中掏出了一个香炉,当白烟徐徐升起,清淡的药味扑鼻而来,一股平和舒畅的感觉从心底升出,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不知道是不是香起到了作用,阴嫚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靠在韩信的肩头。 韩信怕阴嫚不舒服,取走了她口中的布巾。 妇人见状说道:“你倒是贴心。” 韩信看向妇人:“夫人接下来该如何?” “自然是吃药治病。”妇人让儿子拿着药瓶和水碗,自己伸出手掐着阴嫚的下颌,拉开了她的嘴喂药。 韩信对这种粗暴的喂药方式颇有微词。 “不这样她能吃进去药?收收你的慈悲心。”妇人白了韩信一眼。她喂完药后,说道:“好了,今晚她大概就能退烧了。” 韩信将阴嫚放回床榻上,替她掖好被子。 夜色寂寥,人影攒动。 韩信固执地留在阴嫚身边,望着昏睡中的人。烛光落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仿佛在下一秒就会化风而去。他想抓住公主,却又恐自己力气太大,伤了水中明月。 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等待更难熬呢?他曾经无比焦灼地等待母亲苏醒,而现在他忧心忡忡地等待公主醒来。虚幻与现实交错在一起,令他越发的不安。 不知打了多少盆水,换下了多少汗巾,公主的高热终于退下了,手脚也渐渐回暖。公主依旧在说梦话,韩信细细分辨,只能听懂母亲和阿兄两个词汇。谁能想到一向刚强的公主也会在病痛中呼唤家人。 “……我不想……父……”公主仍在喃喃自语,只是父后面的字说得含糊。 “父什么?”陈贺离得远没听清。 “没什么。”妇人打断了陈贺的问话,让韩信把人扶起来。她要喂第二副药了。 早年的经历让韩信对气氛的变化很敏感。而现在的气氛,让他的心头升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看向妇人,直觉告诉他怪异之感来源于此人。 然而还没等他进一步探查,这妇人就带着孩子离奇消失了。 没错,就是离奇消失了。他们母子二人就像志怪话本中提到的精怪,在夜色中出现,又在晨光中消失。若非棠溪宝剑遗失,只怕连韩信自己都会以为自己做了个荒唐离奇的梦。 他下意识地守在公主身边,生怕那妇人心怀歹意害了公主。但见公主呼吸均匀,气色大好后,他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 “临淄城内可有异常?”韩信询问。 “您放心,并无异常。”陈贺撇撇嘴,“这次运气好,只是丢了把剑。要是丢了军情机密,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汉王砍的。” 韩信说道:“是信同意那妇人进来的,若是出了事也是信担责,你怕什么?” “我是你的副将,难道还能置身事外?”陈贺凑到床榻前,摸索着下颌,“不过话说回来,那妇人的医术倒是高明。两副药下去,公主已是大好,想必很快就会醒来了。啧啧,这世上的怪人真多。” 韩信点了点头。 陈贺哎呀一声:“大将军您想到要怎么向公主解释吗?” “解释什么?”韩信困惑。 陈贺无语:“我看您真是糊涂了,您忘了,公主可是很中意这把剑的。要不然怎么昏迷了还不松开棠溪剑。” 韩信虽不认同陈贺的观点,但陈贺的话提醒了他。他原以为公主是力竭昏迷不知自己已经脱险,紧握宝剑是为了保护自己。可现在他觉得这把棠溪剑对公主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这并非他胡乱猜测,而是从多人言辞中推断所得的结论。 郦食其曾言公主当日在看到棠溪剑后似有怒意,在她匆匆离场后,田横也跟了出去,再之后就是公主带回田横的人头。郦食其以为是田横色胆包天,引得公主勃然大怒所致。 但细细想来,却又不对。公主虽言行放肆,但自有分寸,不会冲动行事。公主杀掉田横必有原因,而线索就是棠溪剑。 棠溪剑,名器也,昔年为秦公子扶苏所有。公主曾居咸阳,与扶苏相识也是有可能。可若说公主为故友报折辱之仇也是说不通的,毕竟他说过,公主不是冲动之人。 能让公主没有半分犹豫地斩杀田横的原因,一定是关乎她的安危。 “话又说怀来,公主和秦公子也算是兄妹吧。”陈贺打趣道,“说不定公主是在替兄长报仇。” 陈贺的话让昨夜公主模糊不清的音节变得清晰起来,公主是在说父皇。而普天之下能被称为父皇的人只有那个人!韩信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好像要在下一秒破胸而出。 “大将军您怎么了?”陈贺注意到了韩信的状态,紧张起来,“可别是公主好了,您又倒下了。这可不行,龙且马上就要到了,您要是倒了我们可就抓瞎了!” 韩信一把抓住要叫医师的陈贺,盯着他说道:“把你刚才说的话吞进肚子里,一辈子不许说出来。” 陈贺见韩信神情严肃不似开玩笑,意识到自己的那句玩笑话没了分寸了。 天下人憎恶嬴秦,恨不得将嬴秦余孽斩杀殆尽。公主是因为身负楚王血脉才没有遭到清算,倘若她主动承认跟嬴秦王族的亲缘关系,那她必死无疑。现在的天下是绝对容不下心向嬴秦的人。 韩信再次说道:“记住,今天的话只有你我知晓,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陈贺忙不迭地应下。 韩信松开了陈贺,摆了摆手,让他去清点物资,准备来日的战事。 陈贺退下了。 韩信看向阴嫚心道,你是因为田横知道你的身份才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对吧?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我攻城,你要该如何向大王解释? “刚刚看陈将军脸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蒯通走进屋。 韩信压下心头的情绪,转过头,一如平常道:“昨日之事过于惊险,陈贺一夜未睡,自然面色不好。”他又道:“先生有事?” “是。”蒯通答得自然,“大将军虽然已经占领齐国都城,但齐人狡诈多变,您想指挥官民与楚人作战恐遭阻碍。何不先向汉王讨一个齐王之名,好名正言顺地指挥齐国官民抗楚?” 韩信蹙眉,并不接受蒯通的建议:“常言道,有功才赏。信尚未击败龙且就去向汉王要赏,实在无耻。信不欲为此态也。先生勿劝,信心意已决。” 第58章 蒯通拗不过韩信,叹了口气。他想,韩信哪里都好,就是太执拗了。不过,尚有时间,也不急于一时。 在两人没注意的地方,阴嫚眼皮微动似有苏醒之状。 第56章 不知躺了多久,阴嫚终于从长久不灭的噩梦中醒来。嘴中干涩,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想找杯水润润喉,可全身无力连做起来都成了奢望。 她吃力地转过头,却看到了坐在床边小憩的韩信。韩信撑着头,碎发坠在额前,头巾上印着几道影子。眼下青黑,手不离竹简,不用猜就知道他这几日公务繁忙。 阴嫚心里明白,临淄虽破,但风波未平。楚国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面夹击的困境,依照项羽的性子,他会派人来攻齐。韩信作为汉军主将,定要在楚兵到来之前,想出应对之策。 屋中的熏香似曾相识,她在韩信肘下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只香炉,也有些眼熟。在香炉旁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碗,碗底是深色的药底。 既然如此忙碌,又何必忙里抽闲来照顾我?阴嫚重新看向韩信心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该把所有的精力放到正事上。 虽是想着,但不能否认当她从噩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韩信时,她的紧张不安消失了大半。 没有棱角的光束从韩信的头顶流淌而下,落在漆制的桌子上。阳光模糊了万物的界限,韩信融入了一片暖金色中,柔软美好,令人心动。 注视让韩信从浅眠中苏醒。他茫茫然地看向她,眸中带着初醒时的懵懂,颇为可爱。 对视了好久,韩信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倒水。走到了床边后,他又变得犹豫起来。 阴嫚好笑之余又感到无奈,扯着嘶哑的嗓子说道:“大将军这是要渴死我,好报仇?” 韩信连忙揽起她,一点点地喂水。喝完后,又将她小心地放在床榻上。做完这一切后,韩信还是没叫医师来给她复诊。这让阴嫚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她看向韩信。 韩信迟疑半刻,试探着叫了一声:“阳滋公主?” 阴嫚愣了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身份总会暴露,不过早晚而已,她心中早有准备。只是她没想到汉营中最先发现她身份的人是韩信。 “大将军眼力非凡。” 韩信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说道:“公主你不该这么说的。” 阴嫚笑了笑,问韩信:“那我该如何说?” 韩信答不上来。 “你既然说了,便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否认,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阴嫚躺在床榻上,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暖意。 这世上没有戳不破的谎言,与其费尽心力去掩盖,最后难圆其说,倒不如顺其自然。她这也算是得过且过的消极心态吧。 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徐徐攀升,清淡的药香洗涤了灵魂,让人心归于永恒的宁静。 “公主冒险入汉王帐下所求为何?”韩信语气严肃。 阴嫚看着正襟危坐的韩信,问道:“大将军这是在审我?” 韩信垂下眼眸不去看她:“信身为大将军,要为汉王,为汉军将士负责。” “大将军真是尽责。”阴嫚感叹一声后,说道,“不过知道了又如何?无论我是否有恶意,身份暴露必死无疑。” “不会的。”韩信斩钉截铁,“只要公主没有恶意就不会死,信保证。” 阴嫚嗤笑一声,看向深色的床顶:“为什么?我死了的话,岂不是会省了很多麻烦?汉王不必担心项王以此为借口,号令群雄攻汉,汉营中的诸位也不必担心我包藏祸心……” “公主!”韩信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阴嫚重新看向韩信,对方塌下了肩膀,低着头,很疲惫地说道:“别说了,你知道信不想听到这些。” “这是事实,不是不想听就能避免的。”阴嫚云淡风轻。 韩信:“即便如此——公主也不应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她想说,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可在看到韩信痛苦的眼神后,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我好像拿他没办法了。 阴嫚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因为旧愿才来到这的。” 看着韩信渐渐亮起来的眼睛,她又在心底说道,我确实拿他没办法了。 “在父皇尚未一统六国的时候,我与阿兄便许下安邦富民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与阿兄付出了很多,但结果不尽如人意。” “醒来的那段日子我很迷茫,亲人仇敌都化作了一捧黄土,故乡也不再是故乡,我如一缕孤魂飘荡在这世间。” “我走过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人,他们本该各不相同,但在兵荒马乱中,他们变成了一个样子。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死了,就暴尸荒野,为野兽所食,连全尸都留不下。” “当我看到老翁老妇主动要求被活埋,只为节省粮食时;当我看到父母易子相食,只为不饿肚子时,我就知道这世道彻底乱了。如果战乱再不结束,未来将是蒿里山下鬼不断,人间再无炊烟家。” 阴嫚望向越来越明亮的太阳:“然后我想起了与兄长许下的旧愿。最后在少司命的指引下,来到了汉王帐中。” 韩信下意识地询问:“你想过被发现的后果吗?” “想过。但我做了十二年的公主,享受了十二年的万民供奉,我有责任将他们从深渊中拉出来。”她望着韩信的眼睛,“此心不变,九死无悔。” 将长久的心事吐出后,阴嫚感到畅快。见韩信怔怔地望着她,不出一言,她打趣道:“不是大将军让我说的吗?我说完了,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韩信深吸一口气,看着她,郑重其事:“公主之心,信明白。信会替公主保守秘密,直至死亡的那一天。” 棕色的眼眸如琥珀般熠熠生辉,里面藏着无尽的温暖和善意。是了,韩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用最大的善意去包容他人,即使她曾令他伤心难过,他也愿意施以援手。 阴嫚闭上了眼睛,藏住了眼中的水光,无奈地说道:“你啊,这么好说话,当心日后吃亏。” 韩信却道:“我相信以诚待人,人亦如此待我。” 傻小子。阴嫚腹诽。 韩信:“公主刚醒,就劳心费神,于身体不好。” 这都是因为谁?阴嫚瞪了韩信一眼。 收到她谴责的目光,韩信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我去叫医师,公主先休息一会儿。”说完,就欲离开。 阴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食指勾住了韩信护腕上的带子。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韩信愣愣地看向阴嫚, “看什么看?我刚从噩梦中醒来就被大将军抓住问东问西,勾起了不少回忆。只怕入睡又要做噩梦,让大将军来震慑梦魇不行吗?”阴嫚看似凶巴巴的,实则心虚得不得了。 韩信立刻回答:“当然可以!”但又意识到自己太主动了,脸又不禁红了起来。 你脸红什么?这样显得我们两个很奇怪啊!阴嫚盖上被子懊恼地想,我一定是发烧的时候把脑子烧坏了。 又吃了几副药,阴嫚已经能够坐起来了。 灌婴来的时候,她正一边捧着碗喝粥,一边听陈贺讲现在的局势。 如今齐王田横皆死,只剩下将领田既领军驻守胶东。前线传来消息,龙且大军已经到了高密,整合齐楚联军,看着是打算在潍水附近作战。 “龙且这个兔崽子鸡贼得很。”灌婴言语中满是遗憾,“大王带着傅宽他们追击楚军,结果这家伙比泥鳅还滑不溜秋,愣是被他跑了。” 阴嫚也听过这件事,在荥阳对峙时,汉军曾在成皋南击败楚军士气大增,没想到龙且也在其中。 “不过齐国人本就反抗情绪极高,有了楚军介入,齐国就更不好平复。”灌婴露出苦瓜脸,“啧,事情倒是越来越麻烦了。”他转过头看向阴嫚:“公主你也别光顾着吃,想想办法啊。” “我又不通战事,问我,是想全军覆没吗?”阴嫚把碗交给了陈贺,擦了擦嘴,“还有,我是病人,需要休养。” 灌婴打量着她:“说实话,除了你昏迷的时候,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病重了。”他又咂咂嘴:“还别说抛去那妇人的偷盗行为,她的医术真不错。” 陈贺大惊,冲着灌婴疯狂眨眼,示意他别再说了。 奈何灌婴没看懂,还问陈贺:“你眼睛进沙子了?” 陈贺:“……” 阴嫚一看就知道有事,她问灌婴:“偷东西?偷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棠溪宝剑呗。”灌婴耸了耸肩,“也不知道她一个妇人要剑作甚。” 听闻兄长的遗物丢了,阴嫚有些着急:“棠溪剑丢了?” 陈贺连忙请罪:“公主恕罪,我当时听她说她能治您的病,一高兴就忘了盘问她。结果就——” 第59章 “这事也不能全怪陈贺,我也有失察之责。”韩信和曹参推门而入,“我听她说要棠溪剑就该让人看着棠溪剑。” 阴嫚看向韩信:“她主动要那把剑?” “是。她说那把剑是她的。”韩信问道,“公主,这棠溪剑可还有别的主人?” 阴嫚一愣,熟悉的药香味萦绕在鼻尖,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记忆。笑声从喉咙中溢出,她想,这是她醒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而屋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剑丢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公主别是气傻了吧…… 第57章 “公主?” 听到有人在叫她,阴嫚擦了擦溢出的眼泪,问道:“怎么了?” 灌婴:“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笑起来很吓人的。” 阴嫚:“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自然要笑的。” “好消息?”灌婴转过头看向韩信,“大将军你看,公主被陈贺气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韩信没理灌婴,而是看向阴嫚,用眼神询问。 阴嫚靠在床头:“我寻此剑本就是为了物归原主,没想到原主主动上门,还救了我一命。若是有缘再遇,定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灌婴摸了摸头:“秦公子的剑还有原主?” 韩信:“棠溪剑是棠溪氏的传家宝物,那妇人应当是棠溪氏的后人。听闻此剑在齐国,要回宝剑也合乎情理。” 阴嫚闻言笑了一下,又看向韩信:“大将军到我这是有事交代?” 韩信:“听闻灌婴在这,我来找他。” “找我作甚?”灌婴眼珠子一转,“是想到破齐楚联军的办法了?” 韩信看了灌婴一眼:“公主尚需静养。出去再说。” 虽说阴嫚知道韩信此战能胜,但她也挺好奇兵仙这次又想出什么法子了。她道:“既然诸君都在又何必再折腾,就在这说吧。我又不是玉做的,一碰就碎了。”她看了眼陈贺,让他去拿椅子。 灌婴嘟囔着:“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阴嫚看了灌婴一眼,灌婴立刻接过椅子观瞻:“哎呀,这个比我上次拿的凳子精致多了。果然跟在公主身边能见到不少稀奇的玩意……” 顾左右而言他,狡猾的家伙。阴嫚撇撇嘴。 韩信也不推脱,在阴嫚这里向诸将讲述自己的作战方案:“信以为当因地制宜,利用潍水破联军。” 众人面露困惑,水非人,又岂会听从人的安排? 韩信说道:“人虽无法控制潍水的走向,但可以控制潍水的高低。先派人在潍水截住水流,诱敌深入,待到敌人渡河,再放水。联军必在河水冲击下溃散。” 曹参:“大将军言之有理。可该如何截水?潍水虽不比黄河,但河宽水深也很难截流。若是在行动期间被楚军察觉,不仅白费力气,还有可能将自己陷入危机。” “河宽难截的问题倒是好解决。我练兵的时候发现潍水上游有一段窄道,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一夜之间就能截住河流。可我在意的是冬季水流不旺,真能淹死楚军吗?”灌婴另有担忧之处。 “为什么要淹死楚军呢?”阴嫚反问。 灌婴:“不淹死他们,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力截断河流?” 阴嫚瞧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韩信,勾起嘴角:“自然是逐一击破,攻心为上。” 灌婴搓了搓胳膊:“公主你的表情很瘆人啊。” 几天后,龙且看着姗姗来迟的汉军不屑地想,韩信果然是个怯弱之人,要不是被曹参等人架着,他肯定逃跑了。 他又撇撇嘴,也不知道北方四国那几个王是怎么当的,竟然能被这样的一个人打败了。也罢,就让我龙且揭开韩信的真面目。 “……将军!将军!” 龙且蹙眉:“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 亲兵上气不接下气:“韩信,韩信带兵来了!” 龙且睁大眼睛:“当真?” “当真!他们现在已经渡河了。” 龙且抚掌,激动地想,我龙且扬名天下的机会来了!他朗声道:“拿我的兵器来!” 汉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不一会儿就被楚军打得溃散出逃。 龙且挑起地上的头盔,冲着落荒而逃的韩信喊道:“小子,你东西掉了。” 身后的将士们发出嘲讽的大笑,龙且笑够了后,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渡河杀敌,能斩汉将首级者,封爵赏金!” 欢呼声在楚军中爆发。楚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对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的渴望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一个个争抢上了小船,欲做杀进汉营的第一人。 然而,当他们驶入河心的那一刻,天空炸起一朵绚烂的火花。有人不管不顾用力划船,有人愣住观看,还有人发出惊恐尖叫。 “是火信!” “那怪物又要出来了!” “救命!” 当日在荥阳城外跃出的火龙成了楚兵的梦魇,那被火舌舔舐过的皮肤又开始疼痛起来,痛苦的呻/吟声从一艘船传到另一艘船,楚军的船队出现了骚乱。 龙且极力镇压这突如其来的骚乱,然而下一秒,他看到了比火龙更加可怕的东西。 一头狂怒的野兽从潍水上游咆哮而来,原本平缓的水面顿时变得波涛汹涌,奔腾的大浪似千军万马撞在船身,没站稳的楚兵顿时成了河神的祭品。 呼救声,水花声交织在一起,潍水顿时成了炼狱。 冰冷刺骨的河水让头脑发热的楚人们回过神,他们终于意识到韩信是个可怕的对手。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上岸冲阵,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线生机。 可当龙且上岸后,他感到了绝望。韩信竟然在芦苇两侧设了伏兵,上了岸的楚兵甚至连兵器都没摸到就被汉军用长矛捅死。 龙且回头看向湍急的河流,他知道不会有援军来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他想起亲信对他的谏言,登时懊悔不已。 在楚军的殊死抵抗下,他们坚持到了夜里。龙且趁着汉军停止进攻时休息了一会儿,他不太明白,胜利在望为何汉军还不动手?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而落,一股寒风袭来,即使是身强体壮的龙且也不禁打了个冷战。冬衣被水泡过后冷若寒铁,激战时尚感觉不到冷,可一停下来,身上的汗水就成了杀人利器。 龙且突然明白汉军为何突然停止攻击,滔天的怒火在胸膛中翻涌,他仰天长啸:“韩信,你不得好死!” 山林回荡着龙且的怒吼,即使相去甚远,汉军大帐中的众人也能听到模糊的声音。 灌婴放下帘子砸吧着嘴:“龙且的嗓门还挺大的。” “冬季严寒,今夜又下了雪,楚军定会死伤惨重。”曹参看向韩信,“大将军接下来该如何?” “还能怎么样,困死他们呗。”灌婴吊儿郎当。 “龙且为项王大将,不容小觑,不可大意对待。”韩信将写好的竹签交给陈贺,“你把这个交给丁礼,告诉他天亮后率一千骑兵击杀龙且。” “是。”陈贺领命出帐。 韩信又将另一支竹签交给曹参:“将军做好准备,待龙且死后,你即刻出发进攻胶东。” 曹参:“楚军还有数万大军在河对岸,此时分兵不妥。” 灌婴勾住曹参的肩膀:“看大将军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有数。”他又对韩信说道:“行了大将军,别卖关子了。公主又没来,这里可没人能马上猜到你在想什么。” 韩信尴尬。 曹参呵斥灌婴:“不得放肆。” 韩信摆了摆手示意没事,接着向两人解释:“周兰胆小,龙且一死他定投降。现在的重中之重是赶在项王亲赴战场前拿下胶东。” 灌婴感叹:“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公主一剑斩三田,我们还不能这么顺利。” 曹参认同:“若是齐王齐丞相和齐守相还在的话,他们必分逃齐国各地,到时候我等可能会陷入如项王一样的境地。公主在保全汉使的前提下,又杀掉三田,此乃大功,当嘉奖。” 韩信:“确当如此。待齐国事平,信会禀奏汉王的。” 之后的事情如韩信所料,周兰投降,田既不敌曹参很快就被斩杀。至此,齐国平定。 项羽在得到消息后,震惊之余又感到恐惧。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确实是他的真情实感。 想他西楚霸王,灭秦复楚,力压群雄,乃当世英雄也。可现在,他竟然感到害怕,何其可笑。 此时此刻他迫切地希望范增再次出现,希望他能够为他指一条明路。 “现在才想起老夫,早之前做什么去了?”范增捧着茶杯端坐在他面前。 项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叫了一句亚父。 范增瞧了他一眼,眉头蹙起:“看看你这副样子,还像个大王吗?” 若是往日项羽定然是会反驳的,但这一次他老实听教。 第60章 范增顿了顿,说道:“你以前要是这般听话,何至于此?”他叹了口气:“楚国看似落入绝境,实则不然。” 项羽心生希冀。 “天下业已三分,大王刘邦各占一分,最后一分已落韩信之手。若韩信不动或倒向大王,则楚国可保。”范增看向项羽,“大王可派与韩信私交不错者前往齐国劝说。” 项羽迟疑,他曾轻视韩信,韩信还愿意听他劝说吗? “此一时,彼一时。”范增看着项羽,“大王何故犹豫不决?” 本王为何犹豫不决?项羽反问自己。 范增再问:“大王难道忘了昔日破釜沉舟之勇?” “我没有!”在说出这三个字后,项羽豁然开朗,积压在心头的焦虑消失不见。 他想,不过是策略罢了,奏效固然好,不奏效也没什么,大不了殊死一搏,胜负还未尝可知。大丈夫不惧生死,亦不惧胜败。 “多谢亚父指点。”项羽冲范增深深一拜。他走出大帐喊道:“钟离眜呢,叫他来见我。” 见项羽露出笑脸,楚营中人松了口气,他们就知道大王肯定有办法打败汉王! 第58章 (一更) “冬季低温,虽然出现疫病的可能性很低,但容易冻死黔首牲畜,让各郡县做好救急措施。另外,冬季野兽觅食困难,极易下山骚扰城外野庐,要加强警戒。”阴嫚放下笔,将写好的章程交给陈贺。 陈贺接过章程感叹:“末将算是知道杨和他们为什么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了。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将军是在抱怨?其实我已经不介意剑丢了的事情,将军不必为难自己。”阴嫚挑眉。 陈贺连忙否认:“怎么会!能跟在公主身边学习是末将的福气!” 看着和韩信如出一辙的陈贺,阴嫚浅笑,放过了陈贺。 陈贺松了一口气,一溜烟地跑了。 阴嫚摇了摇头,看到天气不错,便裹着披风,带着手炉出门了。 大雪过后,齐鲁大地一片雪白。临淄城中银装素裹,安静祥和的气氛俨然与半月前的喧嚣血腥截然不同。 空气中带着冰雪的味道,令人神清气爽。登高望远,是说不出的畅快。 阴嫚撑着栏杆俯瞰城池,一辆马车从王宫缓缓驶出。自从韩信封王后,齐王宫就热闹了起来。可有谁知道这热闹之下是说不尽暗流涌动呢? 她叹了口气,准备回去,却不想一回头,就见到了蒯通。 历史上的蒯通是个什么人她不清楚,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直觉告诉她,此人心志不小,又自恃有才,欲成就一番大业。留在韩信身边,恐非好事。 “公主。”蒯通向她作揖。 阴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又道:“楼上风景不错,先生算是来对了地方。我已赏过,就不打扰先生了。”说完欲走。 蒯通叫住了她:“公主留步。” 阴嫚抬眼看向蒯通,对方谦和有礼:“通此次前来就是为见公主。” “见我?”阴嫚挑眉他们两个素无交往,如今突然跑来见她,定是有事相求。观其为人,她猜,其所求之事不是什么好事。 她抱着手炉,态度疏远:“我不过是个公主有什么可见的?” 蒯通含笑:“通却以为公主非同常人。” “先生谬赞了。”阴嫚并未向下引话,一副“我不想跟你再聊”的样子。 若是旁人感受到她这番逐客之意早就灰溜溜地离开了,但蒯通非同常人,即使在阴嫚这碰了一鼻子灰,他却越挫越勇:“通欲求公主一件事。” 阴嫚默不作声,拒绝之意很明显。 蒯通熟视无睹,继续道:“通想请公主劝劝齐王。” 劝谁?阴嫚差点没反应过来齐王是谁。她重新看向蒯通,刘邦刚同意韩信当齐王,你就按捺不住心思了? 她眼中划过一丝玩味,我倒想看看你能说出什么。 于是她眼皮微抬,语调慵懒:“先生深得齐王信任,有什么话亲自向齐王说便是,何必找我这个外人去劝说?难道是难以启齿,欲让我做替死鬼?” 蒯通虽知道阴嫚说话不客气,但冷不丁遭遇一番差点没绷住。他咳了咳:“公主说笑了。”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阴嫚逐渐严肃了起来,“有话直说吧。” 蒯通实在摸不清阴嫚的路数,索性摊牌:“公主可知项王派人来了。” 原来刚才那辆马车是楚国的,阴嫚恍然大悟。她看向蒯通:“现在知道了。” “公主可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蒯通再问。 除了议和还能有什么,总不能是劝降韩信。等等,议和不去找刘邦,找韩信做甚?一段被她遗忘的历史渐渐浮现在脑海。 蒯通见时机已到,说道:“但今天下局势,权在大王一念之间。向汉则汉王胜,向楚则项王胜。” “然通以为与其受制于人,不若自己主宰命运。倘若大王能够节制刘项纷争,锄强扶弱,分封天下,恩感诸侯,那么天下君王必相携赴齐朝见大王。届时大王威名远扬,肩比周武。” 阴嫚看向蒯通的眼神变得幽深。没想到蒯通竟然试图倒行逆施,颠覆大一统。此等隐患,当除。 蒯通并没注意到危险的到来,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阴嫚:“公主与大将军关系笃深,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大王落入‘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吗?” 阴嫚愣怔片刻。 蒯通欲乘胜追击,却被突然出现的韩信打断:“先生您逾越了。”言语中有很重的警告意味。 即使看不到韩信的脸,阴嫚也知道他在生气。 蒯通见自己弄巧成拙,很识趣地离开了。 楼上又一次恢复到原本安静的状态,白雪黑瓦,一节冰挂挂在屋檐上,让阴嫚想起了兰池宫里的水晶帘。 韩信虽是背对着她,但她能看到他鬓角的汗珠,听到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他看起来很着急,阴嫚看着气喘吁吁的韩信心道,难不成是害怕我知道了这些向刘邦告密?想到这,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韩信若是这样的人,蒯通就不必大费周折了。 北风吹过,让细密的雪粒拍在脸上,令人的理智恢复了几分。 “公主——” “齐王可要到我那坐坐?” 两人同时对彼此说道。 阴嫚歪着头:“齐王要说什么?” 韩信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就去我那坐坐吧。说起来,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聊天了。”阴嫚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将韩信拉走了。 回去后,阴嫚拿出自己煮茶的家伙什。不过这一次她又往炒干的茶叶里加了一罐牛奶,在炭火的加热下,浓郁的奶香味萦绕在室内。 她取出茶具,将奶茶倒入茶盏,推给韩信:“尝尝吧。” 韩信盯着奶茶问道:“这是……” “奶茶。”阴嫚抿了口热茶,奶茶醇厚的口感让她想起了儿时最开心的事就是有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喝。 韩信见状端起茶盏喝了起来,暖流顺着食道流到了胃里,不一会儿冰凉的四肢便热了起来。积压在心头的情绪好像也随着寒气消失,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齐王心情好一点了吗?” “嗯?” “不是齐王说的吗?吃饱了心情就会好一点。”阴嫚微微一笑。 韩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公主还记得信的胡话。” 自从上次坦诚布公后,两人就像是忘记了修武夜谈的不愉快,又一次亲近起来。 阴嫚撑着脸颊对韩信说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你我。所以齐王想说什么都可以。” 韩信与阴嫚对视了许久,终于塌下肩膀,泄气道:“公主好像总是能猜到信在想什么。” 阴嫚笑而不语。 韩信:“虽然不知道蒯通跟公主说了些什么,但信想公主已经猜到了吧。” “大概。”阴嫚放下茶盏,“齐王是怎么想的?” “事已至此,信也不知道了。”韩信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戳着茶盏,像极了现代为作业苦恼的学生。 “信之所愿,不过为王,建不世之功尔。少一分不可,多一分不取。可蒯通所言亦不假。自古以来人心多欲而难测,勾践文种,常山成安,先例种种,犹在眼前,信确有顾虑。” 阴嫚蜷缩食指,心情复杂。作为天下局的纵棋人,她当打消韩信的顾虑,并把他引向死路;可作为阴嫚个人来说,她希望韩信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名为理智与情感的两头野兽以心为战场,扭打撕咬在一起,将心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她想,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封建王朝。 “可是信又想,信蒙汉王信任,得以成今日。若无汉王,何来今日之韩信?既然嫌隙生于猜忌,那信就去打消猜忌。”韩信的眼睛越发明亮,“若说君臣之间都是有善始无善终,信是不信的。武王周公,桓公管子,难道不是君臣典范?” 第61章 阴嫚望着神采飞扬的韩信,忍不住开口:“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稍有不慎就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你确定要走这样的一条路?” “人有所为亦有所不为。信既不愿意放弃此生所求,也不想违背底线,那就只能如此。”韩信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公主不是说过‘此心不变,九死无悔’吗?” 阴嫚看着韩信,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后悔在你面前说了那些话。”如果不说的话,说不定你还会感到害怕,慎重作出选择。 韩信似乎听到了她隐去的后半句话,笑道:“没用的。无论公主说与不说,信都会如此。”那笑容似暖阳,明媚而耀眼。 阴嫚忽然想起了当年俯瞰沧海的场景。汹涌的海水猛烈地撞击礁石,霎时间波涛轰鸣,雪莲纷飞。她那时就在想,也许海浪穷极一生就是为向世人展示这惊艳的一瞬。 阴嫚有些释怀,人也如此,为了那璀璨的一瞬,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抚摸着手炉呢喃着:“疯子。”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 几天后,蒯通突然疯了,被韩信送回了老家。与此同时,刘邦处传来好消息,成皋等地再次回归汉国。这预示着,楚汉之争要有个分晓了。 “大王召齐王赴成皋,共计大事。”前来传信的汉使说道。 第59章 (二更) 帐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时不时地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阴嫚穿好靴子后,坐在榻上,翻阅着典籍。落在身侧的食案上盛着各式各样的点心。她这副样子不像是在打仗,更像是在郊游。 也不是阴嫚故意偷懒躲清闲,只是因为她来之后,刘邦就让医师给她诊脉。一听医师说她病体未愈,刘邦立刻让她“带薪休假”,并且嘱咐军中大小将领不要来烦她。尤其重点提醒樊哙,气得樊哙脸都紫了。 虽然弄不清楚刘邦是真好意还是假好心,但机会难得,不趁机享受一番那就是傻了。 “公主该喝药了。”阿桃捧着冒着热气的药碗走了过来。 阴嫚正看得入迷,随口说道:“放在案上吧,我一会儿喝。” 阿桃伸出手抽走了阴嫚手中的书籍,将药碗怼到她眼前。 阴嫚看着眼前黑乎乎的汤药,心道,嘿,这丫头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阿桃也是没办法,谁让公主您一看书就容易忘记时间,等回过神,药就凉了。再说了,一会儿还要出去呢。所以阿桃一定要亲眼看到您喝下去。” 见阿桃态度坚决,阴嫚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啧啧,无论看过多少次,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能一口气喝掉这么苦的药。难道是舌头坏了?”灌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韩信跟在他身后。 阴嫚放下药碗,一脸淡定地说道:“大概吧。” 灌婴摆出夸张的表情:“你诓我的吧。” “你猜。”阴嫚耸肩。 灌婴:“……” 灌婴转过头看向韩信真诚发问:“你到底是怎么跟她相谈甚欢的?”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完,阴嫚冲着韩信笑了一下。 韩信抿了抿嘴。 灌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韩信:“我知道了,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阴嫚懒着搭理灌婴,问韩信:“齐王可是有事交代?” “大王都亲自下令,谁还敢打扰你休养。”灌婴说道。 阴嫚:“那你还来。” 灌婴被噎得说不出话,捂着胸口,欲找韩信评理,结果却看到对方上扬的嘴角。 他恼羞成怒,指着两人:“好啊,我好心找你们两个出门散心,结果你们两个戏弄我。不带了,你们两个就在军营里无聊死吧。”说着,就甩袖离去。然而他的每一步走得极慢,生怕别人拦不住他。 阴嫚靠在凭几上,看着灌婴在距离门口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抬眸看向韩信:“我就说他没得到应允肯定会停下来的。” 韩信从善如流:“公主料事如神。” 一旁的阿桃没忍住勾起了嘴角。 灌婴恍然大悟,气得跳脚:“好啊,你们两个早就商量好了,可我一个人作弄,欺人太甚!” 阴嫚披上披风,问灌婴:“还去不去驱兽?” “去!”灌婴能屈能伸,立刻恭敬地帮阴嫚拉起帘子。 阴嫚不忍直视,转头看向阿桃:“告诉程七今天驱兽,我和齐王还有灌将军同往。” “是。”阿桃领命离开。 整顿好队伍后,一行人便出发了。 目的地是附近县城外的一片林子。由于冬天食物匮乏,不少猛兽下山袭击住在城郊的黔首。县城人手有限,求到了刘邦这,刘邦答应后,就将任务交给了有经验的程七。 灌婴闲不住,在听到消息后就想来凑热闹,于是就找上阴嫚,想着让程七带他一个。怕阴嫚不答应,又把韩信拉来了。 还说别人狡猾,我看你也不逞多让。阴嫚:“看来灌将军这些天如坐针毡。” “确实如此。”韩信说道,“梁相迟迟不到,大军停滞不前,不只是灌婴,其他将领也有些坐不住了。” 阴嫚挑眉:“哦?这都快一个月了,就算梁地距离阳夏再远也该到了吧。” 韩信不语。 阴嫚了然,想来是待价而沽,等着刘邦许诺好处。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一出只怕并非明智之举。她眺望远方心道,每一个人的结局在他作出选择的这一刻就已经定下了。 林中突然有一大群鸟飞起,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尤为突出。 阴嫚抬眼看去,山中的野兽从林中涌出。 “看来灌将军已经发现吃人的野兽了,齐王再不去的话,可就被别人抢占先机了。”她抬了抬下颌示意韩信看去。 韩信摇了摇头:“这些事情灌婴一个人能办好,信就不同他争了。” 阴嫚意味深长地看了韩信一眼。 韩信半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咳了咳,耳垂不知是冻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红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齐王陪我四处逛逛了。这几日一直待在帐中,也是无聊。”阴嫚驱马向前走去。 韩信连忙跟上。 万物被冬季的寒风雕刻一幅独特的画卷。白色的羊毛毯铺在地上,松软至极;树枝上挂着冰挂,有几个冰挂的形状尤为奇特,让人想起了传说中的黄金苹果,不过眼前果子是透明的;河面光洁如镜,有两道影子从冰面上缓慢地路过。 阴嫚望向河对岸出神。那里有几间破茅屋,在房子不远处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野草被厚厚的雪压弯了腰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荒凉破败之气扑面而来。 韩信出现在她身边:“等到战事平息,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阴嫚却摇头:“光是战事平息是不够的。爆发战争很容易,但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是很难的。” “但朝着这个方向走,总会走到的。”韩信看向阴嫚,“信会帮公主的。” “帮我?”阴嫚失笑,驱马前行,“齐王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事情吧。” 韩信追了上来,问她:“那如果信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完了,公主愿意听我把话说完吗?” 阴嫚心头一颤,看着韩信真诚的目光,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这时程七的大嗓门解救了她。 “嘿,你这孙子欺人太甚!老子在这办正事你捣什么乱!” “捣乱?你小子可知道你拦着谁的路?” “管你是谁,滚下来受罚。” 两队人各不相让,硝烟味顿时弥漫在林间。对面那帮人见程七这边人少,先亮了刀子,大有一副“你再胡搅蛮缠,就砍了你”的架势。 阴嫚和韩信对视一眼,向前走去。程七一看帮手来了,立刻跑到阴嫚马前告状。她这才弄明白事情的起因经过,原来程七和灌婴分工合作,一人驱赶兽群,一人设置陷阱。 程七这边好不容易设立好陷阱了,却不想人刚离开一会儿,就被对面的人马给毁了。他气不过就找对方理论。但对方不讲道理,他情绪一上头就跟人吵起来了。 阴嫚听完后,按了按太阳穴,她的运气有这么差劲吗?怎么一出门就会遇到这种事情。 对面的人瞧见了她,嘲讽道:“我说老兄你也太丢人了吧。男人之间的事情,竟然还要一个妇人出面解决。”此话一出,他身后的随从们大笑起来。 阴嫚漫不经心地扫了对面那群人一眼,对着程七说道:“你带狗了?” “啊?”程七没反应过来。 韩信好心解释:“猛犬狺狺而迎吠兮[1]。” 程七顿觉扳回一城,哈哈大笑起来。反观对面,一个个脸黑得如锅底。 “放肆!咱们可是梁相国的人,小小妇人竟敢耻笑我等,就不怕人头落地吗?” “梁相国?”阴嫚故作恍然大悟,“就是那个走得比乌龟还慢的彭越?” 第62章 那人:“大胆,相国尊名岂是你这小小妇人能够直呼的!” “名字取来不就是让人称呼的吗?我不称呼名字,难道要称他为乌龟吗?”阴嫚一脸无辜。 “你,住口!” “啧,让叫的是你,不让叫的也是你。你这人阴晴不定,难伺候得很。懒得搭理你了,走了。”阴嫚欲打道回府。 “女子留步。”在后面看戏许久的彭越终于出来了。 阴嫚咋舌:“您还真是属乌龟的。不仅动作慢,胆子也小。” 彭越不恼,笑道:“彭某有要事在身,日夜兼程,疲惫之中难免会有所疏忽,还请女子见谅。” 阴嫚捏着下颌心道,还挺会说话的。她食指戳着脸颊:“打算动动嘴皮子就让这事翻篇了?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你这妇人不要得寸进尺!”刚才差点被阴嫚气昏过去的随从怒斥道。 “我好怕啊。你要做什么?杀我灭口?” “你——” “住口!不得无礼。”在彭越的呵斥下,随从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阴嫚冲着韩信耳语:“软硬兼施,怕是看中你了。” “我?”韩信疑惑,“我可什么都没说。” 阴嫚嫣然一笑:“齐王难道不知道你光是站在这里就够引人注目了吗?” 彭越最近琢磨搜集些人才为己用,可惜这一路下来别说人才了,连根鸟毛都没看到。本以为要空手而归,却不想竟然在这个破落地遇到了一对气度非凡的兄妹。早知道他就不磨蹭那么多天了。 女子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男子沉稳内敛,有大将之风。 他越看越喜欢,越喜欢就越想得到。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提出了非常诱人的条件。 前面有多自信,后面就有多尴尬。每每回想起今天的事情,彭越都恨不得原地立坟,让这辈子就这么过去。 第60章 彭越一到,诸侯就到齐了。刘邦欢欢喜喜地将人迎进了大帐,与他同席而坐,溢美之词更是层出不穷。若是往日彭越早就飘飘欲仙了,但他今日只是胡乱地应了几句,看起来心不在焉。 刘邦早年混迹于市井最会察言观色,打一见面就注意到彭越的异常。他关切:“呀,梁相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日夜兼程累着了?” 彭越听完面露菜色,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日夜兼程这四个字了。一提起这四个字他就会想到自己丢人的那一刻。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那彭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口无遮拦的自己的嘴。 刘邦眼珠子一转,了然:“是不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梁相了?梁相你说是谁?我这就替你教训他!”刘邦义愤填膺,好像彭越只要说个名字,他下一秒就会把人揪过来当面教训。 彭越拉住了刘邦:“不,不是。是彭某自己的问题。” 刘邦不信:“梁相就不要给那帮臭小子面子了。一个个的仗着自己打了胜仗尾巴都翘上天,都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彭越架不住刘邦追问只好和盘托出。 他也是被人才两字迷了心窍,竟然忘了再盘问一番,就急吼吼地拉人入伙。 当时的自己自信满满,用着礼贤下士的口吻对两个钟灵毓秀的年轻人说道:“我乃梁相彭越,此次到这阳夏是与汉王共商大计,正是用人之际,我观二位气度不凡,何不投入我帐下,挣得军功,出人头地呢?” 女子掩唇轻笑,眉眼舒展,风姿无限,令人过目不忘。彭越想起自家的小儿还没成家,决定再加筹码:“实不相瞒,彭某膝下尚有一子未婚配。我观女子才貌出众,若是尔等兄妹愿意到我帐下,我愿做媒。” “噗咳咳咳。”刘邦一杯水没下肚全都喷了出去,他顾不上仪态,抹了掉嘴上的水渍,转过头震惊地看着彭越,“你说你要给谁做媒?” 彭越闭眼:“公主。”一想到自己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就觉得尴尬,恨不得原地挖坑给自己埋了。 “当着韩信那小子的面说的?”刘邦再问。 彭越虽不明白刘邦问这个做什么,但他还是如实点头。 刘邦听完竖起大拇指,夸他:“没想到梁相独具慧眼,一眼就相中了我这里最能干的两个。” “汉王就不要嘲笑彭某了。”彭越喝了一口闷酒,“一来就口出狂言,彭某实在无颜再见公主。” 刘邦拍了拍彭越的肩膀安慰道:“嗨,小事而已,说开就好了。正好今晚我要摆酒设宴给梁相接风洗尘,梁相就趁着这个机会跟公主说开。”说到这,他又看向彭越:“不过梁相当时是怎么认出韩信和公主的?” 彭越看了眼刘邦,又倒了碗酒一饮而尽,惆怅道:“还不是灌将军……” “我当时刚把兽群赶出林子,结果半天没听到野兽落入陷阱的声音。心里纳闷,就带着人出了林子。哪承想刚到出口就听到梁相说——”灌婴故意在最关键处停下吊人胃口。 “啧,梁相到底说什么了?”樊哙拍了灌婴一巴掌,“赶紧说,别装神秘。” 周勃:“就是,快说快说,不然今晚你就别睡了。” “真是的,想听消息不给好处就算了,还打人。”灌婴揉着自己的后背,看向曹参,“老曹你可得为我说句公道话。” 曹参笑而不语。 “谁让你故意吊人胃口的,活该。”樊哙又冲着灌婴拍了一巴掌,“行了,赶紧说。” 灌婴撇撇嘴,不情不愿道:“就听到梁相要给公主和他儿子做媒。” 卢绾不愧是刘邦的发小在听到彭越给阴嫚说媒后也呛住了,破了音:“什么!他疯了?” “这不是不知道吗?”灌婴耸肩,“不过被我提醒后,他脸都白了。大概也知道公主这尊大神不是一般人能供得起的,生怕公主答应了。” 卢绾咋舌:“啧,彭越的眼光真差劲,竟然看上她了。” “虽说公主脾气不好,但那句才貌出众说得不错。”曹参说道,“从彭城到阳夏,环首刀、火信、铁骑还有最近的棉甲,哪一件不是出自公主之手?还有北方各地的钱粮收缴顺利不也有公主的功劳?” 周勃:“环首刀之类的我承认,但税收只怕是借了齐王的势,算不上她的功劳。” “齐王乐意。”灌婴似是想到了什么,扑哧一乐,“我看啊,梁相这次是得罪了两个人。” 其他人纷纷看向灌婴,而灌婴打定主意吊人胃口,一溜烟地跑出大帐,留下一句:“你们今晚就瞧好吧。” 晚宴开始,阴嫚受邀入席。她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奈何刘邦说什么都要她来。没辙,她就只好耐着性子赴宴了。 到场的时候,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在仆从的指引下,她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左边谋圣,右面兵仙,对面是曹参和陈平,灌婴隔着几个位置冲她挥手。至于卢绾和樊哙等人离她很远,大概是对她有心理阴影,特地避开她。 一点气量也没有,阴嫚刚想喝酒,就被韩信按住手。她看向韩信,韩信理由充足:“公主尚在养病不可饮酒。”说完,又让仆从给她换了清水。 阴嫚撑着脸颊:“齐王当真威风,连我喝什么都管。” “信也是为公主的身体着想。”韩信认真道。 “怕了你。不喝就不喝吧。”阴嫚拿起一块果脯放到嘴里。 不一会儿,刘邦和彭越就到了。主角到齐,宴会正式开始。依旧是歌舞没什么新意,阴嫚没一会儿就感到了无聊。她撑着头百无聊赖地数着盘子里有多少个果脯,啧啧,无聊啊,就不能出一个乐子吗? 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里话,让彭越跳了出来。 彭越端起酒器冲着她说道:“今日冒犯了公主,彭某在此赔罪了。” 阴嫚保持着撑着头的姿势,戏谑地看着彭越:“看来我非良配了。” 彭越虽然在心里设想了很多情况,但偏偏没料到阴嫚会从这个刁钻的角度为难他。 要是说不是,那他不是要履行说出去的话?且不说儿子愿不愿意,就是刘邦也不会同意他挖墙脚。 可要说是,那就是不给芈欢面子。他可听说芈欢把张耳折腾得够呛,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早听说芈欢难缠,没想到这么难缠。 看着左右为难的彭越,阴嫚笑了起来。笑够了后,端起酒器:“开个玩笑而已。梁相莫怪,我敬您一杯。” 彭越顺坡下驴一饮而尽。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日也算是有缘,我再敬梁相。”阴嫚又敬。 彭越又一次一饮而尽。 见彭越喝完,阴嫚再敬:“梁相豪气,请满饮。” 一两次可能看不出来,但次数多了大家就都看出来阴嫚是打定主意灌醉彭越。 曹参想着盟友之间也不能闹得太过分,于是打圆场:“公主尚在休养,虽与梁相一见如故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阴嫚看了眼杯中的清水,又看了眼曹参心道,好吧,看在你人不错的份上,给你一个面子。 第63章 只是没想到她这边刚落下酒器,韩信那边就端起了酒器:“梁相孤军在楚军后方作战,绝粮道,乱其军,牵制项王,乃英雄也。信敬您。” 彭越忙不迭地端起酒杯:“齐王言重了。彭某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 阴嫚看向曹参,这可不关我的事。 曹参:“……”忽然明白灌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后半场换人,彭越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在了桌子上,在与周公会面的前一秒,他明白了为什么他做完媒后,齐王的脸色就变了。 刘邦早就注意到座下暗流涌动了,不过他假装看不到。被要挟的滋味可不好受,既然能有人替他出出气,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他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见彭越醉倒案前,他先是呵斥韩信贪杯胡闹,又派人把彭越这个绝世倒霉蛋送回去。 接风宴的主角退场,宴席也就结束了。 阴嫚将果脯递给韩信:“替我背锅了呢,齐王。” 韩信接过果脯放到嘴里默默地吃了起来,腮帮鼓鼓的样子,有点像松鼠。 散场后,人也走得差不多。帐内只剩下她和韩信,她打趣:“没想到你也有蔫坏的时候。” 韩信也喝了不少酒,反应也有点慢。过了半天才明白阴嫚的意思,吐字缓慢:“兵者,诡道也[1]。” 阴嫚被韩信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她想,这世上除了家人外,也就只有韩信能让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本来宴会过后,众人应当好好睡一觉的。奈何局势有变,一封急报叫醒尚在美梦中的众人。 “报——楚大司马周殷离楚,欲迎回九江王!” “什么?”刘邦穿着里衣光着脚跑到帐外,抓着传讯兵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回禀大王,楚大司马周殷离楚,欲迎回九江王。” 刘邦先是愣了三秒,随后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快去叫齐王他们来我大帐议事!” 第61章 天气越发寒冷,战旗上结了一层冰霜,在风中猎猎作响。 汉营一改往日的轻松变得紧张。有人在核对物资,有人在清点人数,还有人在调整部曲之间的人员分配。 士兵们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检查起自己的武器。别看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在军中混迹多年,早就练出一个狗鼻子,军营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鼻子。 前几天来个梁相,昨天淮南王又带着楚大司马归汉,今天各部就开始调动起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要打仗了。 有人向后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被众多小营拱卫的中军大帐。那里面坐着的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大人物,但他们的一言一行能够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那现在这群大人物又打算改变谁的命运呢? 汉王的中军帐中坐满了人。 刘邦坐在主位,彭越英布分坐两侧,阴嫚和周颖因为身份特殊分别坐在彭越和英布身旁,之后汉军众人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而坐。 帐内安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当第一缕阳光射入大帐后,张良沉声道:“汉王,时机已到。” 刘邦起身拔出佩剑:“诸位随本王与那项羽一决胜负!” 金色的阳光撕碎了浓雾,白茫茫的雾潮退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出现了两支队伍,他们如流水一般缓缓靠近,却又如青山一般高大而不可忽视。 两股兵潮在相隔数百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忽然,楚军前军从中间分割,出现了一条通向楚军中军的路。一人一骑从道路的尽头缓缓走来。 乌骓不愧是当世名驹,每一步都散发着高贵的气息。坐在它身上的项羽更是如此,铁衣寒光,楚戟斜立,好一个威风凛凛的西楚霸王。 项羽走到阵外后勒马停住,冲着汉军喊道:“刘季,既然天下纷争因你我而起,那不如就在今日,你我一决雌雄,来个一战定天下,如何?” 刘邦走出来笑道:“项羽老弟你当我傻啊,你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我跟你单打独斗不是找死?” “你怕了。”项羽不屑。 “随你怎么说,反正乃公是不会跟你单打独斗的。”刘邦油盐不进。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说。”项羽长戟指天,高呼,“冲阵!” 前军冲锋百余步,有轻骑自楚中军而出,以迅雷之势向汉军冲来。 郎中骑兵立刻出阵迎敌。不同于楚骑的灵巧多变,郎中骑兵的作战方式简单直白。他们如狼群一般蛮横地撕裂楚骑的阵型,又如猛虎般快速了结每一个落单的骑兵。这种彪悍凶猛的作战方式,勾起了无数人的梦魇。 项羽大怒:“刘季你竟敢用暴秦的作战方式!” 刘邦嘿嘿一笑:“东西不问出处,好用就行。老弟你未免太死板了。” “无耻!” “谢谢夸奖。” 落后一步的步兵终于撞在一起,平原霎时间掀起更大的浪潮,厮杀声响彻云霄。鲜血从躯体中飞溅,落在冰雪中,最后跟着白雪一起融进泥土。 阴嫚站在土坡上和张良等人观摩战局。 “说实话,我还是不赞同大王当先锋。”郦食其忧心忡忡,“项羽勇猛,不得不防。” 阴嫚:“赞不赞同他都上战场了,还能给他拉回来不成?”她又抬了抬下颌示意郦食其看张良:“你看人家诚信侯多淡定。” 张良看了她一眼:“君子喜怒不言于表。” “郦先生你被说教了。”阴嫚耸肩。 郦食其:“……” 汉王带兵正面迎敌,彭越和英布带人进攻楚军两翼,这三个人虽然没项羽勇猛,但加在一起确实会令人吃不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焦灼的战场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楚军阵线隐隐出现崩溃之态。 阴嫚不禁攥起了拳头紧张地注视着战局,难道今天就是楚汉之争的终结之日? “始与项羽俱受命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於蜀汉,罪一[1]……”刘邦的声音隐隐传来,似乎是在数项羽之罪。 不得不说,刘邦的时机抓得好。楚军本就因作战吃力而军心浮动,现如今被刘邦呵斥心志将更不坚定,很快楚军就会因为军心不稳而崩溃。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此战必胜时,项羽暴怒,他夺过偏将手中的长弓对着刘邦就是一箭。刘邦虽未被射下马,但从他久久不能起身的状态来看,他伤得不轻。 阴嫚暗叫不好,让阿桃发出火信通知各部情况有变,又命令伏击的弓箭手立刻射箭支援。 刘邦中箭那会儿,彭越还有百步就能和刘邦汇合。然而还没等他靠近,项羽的箭眨眼之间就射中了刘邦。此举令楚军士气大增,原本的溃散之势停止,强弱逆转。 彭越想上前看看刘邦的情况,奈何楚兵接二连三地扑上来,令他寸步难行。他心里着急,动作越发凶狠。 好不容易甩开楚兵,他却看到有一楚骑竟绕过了刘邦的亲卫,举剑欲砍下刘邦的头。他心凉了半截,完了完了,这下押错宝了,老子要被项羽下油锅了。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刻,一抹银光横空划过,定睛一看是一支弩箭贯穿了楚骑的脖子。 还没等彭越想明白哪来的箭,铺天盖地的箭雨就已经从头顶飞过,牵制住欲继续扑上来的楚军。这给了他们解决已经近身的楚兵的时间。 这时刘邦也重新坐稳,他大喊道:“诸将士莫慌,这个强盗不过射中了乃公的脚趾!” 汉王无事,汉军士气大增,又一次与楚军搅在一起。 但这一次双方各有顾忌,故而没打多久,就纷纷鸣金收兵。两军警觉而迅速地拉开距离,最后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汉军大营满是牢骚。 樊哙:“真是的,老子正打在兴头上,收什么兵啊。” 周勃:“就是。啧,我觉得今天要是一鼓作气的话,说不定能抓了那项羽。” “公主乱发火信,错过战机。大王您可得治公主的罪。”卢绾向刘邦告状。 刘邦一言不发,迎着诸将诧异的目光快步进了大帐。被丢在外面的诸将一头雾水,连忙跟了进去。 曹参和韩信知阴嫚并非拿战机开玩笑的人,发火信一定事出有因,又见刘邦健步如飞,顿觉不妙,连忙跟进去。 两人刚进去,就看到刘邦像被抽干全身的力气一样,直挺挺地向前倒去。两人连忙抓住了刘邦,刘邦这才免了五体投地之苦。 等韩信把刘邦翻过来后,才发现刘邦的脸煞白无血色,更让人触目心惊的是刘邦的胸口上插着一支断箭。 刚才要是没有及时拉住汉王,那……想到这,众人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是说射中脚了吗?这怎么插在胸口上了?”周勃一愣。 卢绾着急:“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快去叫军医!” 樊哙正要嚷嚷,就被入帐的阴嫚厉声呵斥:“闭嘴,不许叫。” 第64章 陈平拦住了樊哙,才避免了阴嫚和樊哙起冲突。 “战事刚起就传出汉王受伤的消息,必使军心不稳,引起骚乱。”跟阴嫚一起来的张良解释,“还请诸位保密,莫要辜负汉王的一番苦心。” “知道了,就赶紧把汉王抬上床榻,让军医为他诊治。”阴嫚说道。 被一群人围着,军医倍感压力,不一会儿后背就被汗水打湿了。在检查完伤势后,他擦了擦汗,紧张道:“大王伤势极重,必须马上拔箭。只是——” “只是什么?”樊哙着急,“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 “只是军中条件苛刻,在下只有四成的把握。”军医说完后缩了缩脖子,生怕自己被暴怒的将军们砍了。 “你说什么?”樊哙果然激动了起来。 阴嫚蹙起眉头:“吵死了。你嚷嚷不但不能让军医的把握更高,还会降低成功的几率。” 曹参在一旁安抚:“公主说得没错,稍安勿躁。” “大王都这样了,我怎么稍安勿躁?”樊哙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闭上了嘴。 屋子里变得安静。 阴嫚看向军医:“我有吊命的药,给汉王灌下这汤药后,你有几成把握?” 军医眼睛一亮:“六成。” “好。灌药之后,你来拔箭。”阴嫚下决定。 卢绾不信任她:“公主这可不是儿戏,万一大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 “我给汉王陪葬。”阴嫚轻描淡写地替卢绾补完后面的话,神色平静,“从现在起发生任何意外,我一力承担,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见有人愿意承担责任其他人也就不再说话了。 韩信看着她,满心担忧。 阴嫚察觉到了韩信的目光,眼中浮现星星点点的笑意,但在看向其他人的时候,这点笑意又被不容拒绝的傲慢取代:“既是我一力承担,那就请诸君配合我。” “书信太子丞相,言明实情。”她安排,“军中大事就有劳齐王、诚信侯、曹将军和陈将军多费心了。” “梁相和淮南王那边该如何?”陈平看向她。 “既是盟友,自当如实相告。”阴嫚回答。 陈平:“若是……” 阴嫚听懂了陈平的意思,浅笑:“船至江心,岂有下客之理?胡搅蛮缠,那就只好与屈子作伴了。诸位以为呢?” 其他人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吓人? 第62章 不同于将领们的不满抱怨,士兵们倒是庆幸自己能在那场乱战中活下来。 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一会儿感谢神仙保佑,一会儿又道项王真厉害,但更多是在感慨汉王真乃天人也,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竟只是伤了脚。 但亲眼目睹全过程的彭越却不这么想。他虽然不知刘邦到底是不是天人,但他很清楚在战场上,每一支箭都是极其珍贵的。项羽根本不会浪费一支箭去射刘邦的脚,除非项羽真的被气傻了。 他看向汉王大帐,如果他记得没错,汉王进大帐时的速度可不像伤了脚。思及至此,他调转方向朝着汉王大帐走去。刚一到门口,他就看到了淮南王英布。 英布见了他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梁相也是来探望汉王的?” 彭越笑道:“是啊。虽说只是小伤,但作为盟友总要关心关心。” 两人对彼此到来的目的心知肚明,只不过都是体面人不想说得太直白就是了。 “梁相说得是。”英布抬手,“请。” 彭越客套:“淮南王客气了,请。” 汉王不愧是个会享受的人。他的大帐不仅地方大,还干净整洁,里面的东西更是一应俱全。净水火炭,美酒佳肴,更有年轻的婢仆侍奉在左右。 这可把彭越羡慕坏了,要知道他这一路赶来,别说婢仆了,就是连吃喝都比不得汉王。不过今天的大帐竟然空无一人,这有点奇怪,难道是汉王睡了? 香炉中不知焚烧着什么香,闻起来清香醒脑,要不改天管汉王要一些?彭越又吸了好几口,忽然眉头一皱,等等这香味里怎么还有一股血腥味? 军旅中人对血腥极为敏感,有的人更是到了极致,能靠血气浓厚分出伤势的轻重,他彭越就是一个。大帐中的血腥味之重可不像是轻伤者散出的。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他试着叫了汉王几声,发现无人回应。他与英布对视一眼,一齐上前拉开了床幔。 在看到胸口带伤,气息虚弱的刘邦后,他心神一震。 他和英布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刘邦怎么伤得这样重!他还能醒过来吗?万一醒不过来他们可怎么办?若是此战不胜,他肯定会进项王的大鼎的! “只要二位不声张,汉军还是能够胜过项王的。”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天知道,彭越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叫出声。 英布问道:“公主是何时进屋的?怎么没个动静?” “刚才。见帐内有人,本以为是细作欲行刺汉王,正打算将其就地正法,不想竟是二位。” 彭越这才注意到阴嫚手中泛着寒光的长剑,忽然有些后怕。他原本也不信三田是死于此女之手,但刚才被公主悄无声息地靠近后,他觉得这件事是真的。 “汉王伤重理应仔细把守,怎么如此松散?”英布蹙起眉头。 阴嫚轻笑:“风吹草动难免会惹人怀疑,一如往日才是安全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想却大有漏洞。汉王是个闲不住的,几乎每天都会在大营中走一走。试想一个闹腾的人突然老实呆在大帐中几天不出来,难道不会令人起疑吗? 想到这,彭越不禁怀疑起阴嫚的话,她刚才真的不在大帐吗?但越想下去越毛骨悚然。他摇了摇头心道,好了别乱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打败项羽,我可不想被项羽煮了。 “本打算一会儿请二位来的,没想到两位自己到了。”阴嫚给彭越英布倒了水,“诚如二位所见,汉王伤得严重,什么时候醒来还是未知。但闭门不出迟早会被人发现异样,所以我决定继续攻楚,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彭越这会儿比发现汉王重伤昏迷时还要震惊,不是,汉王没醒你敢擅自调兵?不要命了? 英布直截了当:“不行。汉王不在,若是出了意外该如何?” “天塌了,我顶着。”阴嫚的眼中没有半分恐惧,她就像海边的礁石,轻蔑地望着奔涌而来的惊涛骇浪。她挑衅似的看向对面的两人:“已经有了替罪羊,二位难道还不敢吗?” 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激将法,但彭越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原因无他,他就是不想被一个女子小瞧了去! 英布见状也答应了。 得到了彭越和英布的配合,汉军的攻势不停。不过经过了上一次的教训,汉军在战术上作了调整,以袭扰为主,避楚军锋芒消耗其战力。 这样的作战方式就意味着战事多发生于夜间和凌晨,人半睡未睡的时候。 一天没什么,两天可能有些倦意,三天还能坚持。可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十天呢?人临近极限了呢? 越来越多的楚兵变得暴躁易怒,他们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与同伴争执起来,大打出手,到最后会演变成伍与伍的群架,这时就是需要更多的人来拉架。 这群人挨了罚后会消停一段时间,可时间一长又会扭打在一起,让整个楚营变成沸腾的油锅。直到将领们杀掉了几个刺头后,楚营的沸腾之势才得到缓解。 但变冷的鲜血并没有让人变得冷静,反而令整个楚军大营涂上了一层黑色的底色,恐惧在角落中滋生,腐蚀着每一个楚兵的内心。 今夜是个难得的平安夜,洋洋洒洒的大雪阻挡了汉骑兵进攻。楚兵们日夜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安睡的时间。 然而十几日的折磨早就让他们磨出了非凡的听力。 在深深的夜色中,每一片雪花落地都有了声音,沙沙,沙沙,每一声都让内心变得躁动;积雪从帐顶滑落的声音,更是让一颗心揪了起来;一声细不可闻的鼾声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彻底引爆了楚兵脆弱而敏感的灵魂。 “啊——吵死了——”一个人掐着身旁的同伴,咆哮,“我杀了你!” 同伴奋力抵抗,两人扭打在一起摔在地上。扭打声惊醒了更多人,拉架造成了更大的混乱。战火从一个营帐来到了另一个营帐,不一会儿这片区域沦陷了。 楚兵们将彼此视为仇敌,忘记了生死与共的同袍之谊。他们化身为野兽,满脑子只剩下杀死对方这一个念头。嘶吼声,咆哮声混在一起,让宁静的夜晚变得可怖。 毫无疑问,一场营啸在这个风雪夜爆发了。 等到项羽赶到的时候,项庄已经带着弓弩手镇压了营啸,现在正让民夫们清理尸体。 第65章 鲜血将白雪染成了红色,浓艳的红让他想起了那一日的咸阳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万鬼哀嚎,那是比蒿里山下还要可怕的地方。 难道是秦人的鬼魂来向我报仇了?项羽问自己。恍然间,他与一具死尸对视,死尸一点点幻化成荥阳城外的妇人,她死死地盯着他,发出张狂的大笑:“项羽!天要亡你!” 那尖锐的笑声刺中了项羽内心最薄弱的一处。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武艺,可是为什么刘邦在受了他一箭后会安然无事?难道——真的有所谓的天命?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这个想法便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一棵令他无法忽视的参天大树。 关于天命这件事,他只听一个人提起过。 当年他曾在行刑的前一天去见那个末代秦王,原以为那人会如丧家之犬落魄,还会哀求自己不要杀了他。可当他见到那人的那一刻,他既没有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也没听到他的哀求。 这让他不禁高看他一眼。 但秦王在见了他后,只是叹了口气:“项王已错过了天命。” 北风呼啸,掀起了一场白色的风暴。他在风暴中看到了那双黝黑的眼眸,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项羽讶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见到那个秦王。 秦王提着一盏宫灯,就像那一日一样静静地望着他。 项羽嗤笑:“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他像一只刺猬,竖起尖刺保护着自己。 秦王的眼中依旧和那时一样,悲悯地看着他,说着和那时同样的话:“项王还是不懂。” “是你不懂。”项羽听到自己说道,“如果为了那个破天命就要违逆本性,我宁死!” 秦人杀了我的亲人,秦王覆灭了我的国,你们凭什么要求我宽容地对待你们? 对待仇敌和背叛者就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天底下最不能做的就是与我项羽为敌! 与天命之人作对如何?与天作对又能如何?我项羽生来高贵,学不会卑躬屈膝。即使是天要让我灭亡,我也会战到最后一刻! “大王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虞姬将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温暖的皮毛抵挡了寒冷的风霜。 项羽转过身看着虞姬,看着那美丽的面庞,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春秋几载,万幸有其不离不弃。可——我真的要带她一起死吗?他握着虞姬的手心中生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情。 第63章 晨光初显,白色的大地变得晶莹剔透。北风吹过,雪粒迎风而起,降落在大帐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一个民夫从自己的营帐中走出,看到站在树干上的麻雀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麻袋里的东西。民夫见状啐了口唾沫:“该死的,又来偷东西。”他冲着小偷们扬起手臂,驱赶道:“滚,这没有你们能吃的!” 麻雀们被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到了,拍打着翅膀逃走了。 还没等他笑,同伴就把扫帚塞给他:“行了,别玩了。赶紧干活吧。当心一会儿耽误那些士兵的事情,他们来找麻烦。” 民夫撇撇嘴,嘀咕着:“就会拿我们撒气,有能耐去跟项王打去。早点打完,我也好早点回家……” 同伴不打算跟他闲聊:“好了,你赶紧除雪吧。” 不一会儿除雪声,喊号声此起彼伏,汉军大营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刘邦就是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早上醒来。 嘴里一股怪味熏得他的头很痛,胸口又闷又疼,就好像有人拿了块大石头压在他身上;他又好像走了很久,四肢酸痛,动一下,竟有一种要了老命的感觉。 可一想到他在决战之际昏迷,他又能马上忽略一切痛苦艰难地爬起来。想着尽快安抚人心,不要被项羽那小子寻了破绽功亏一篑。 在听到外面热闹却又有序的声音后,他不禁纳闷,乃公重伤你们这帮王八蛋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但他又一想,不对啊,子房他们是体面的人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情。难道乃公已经没了?现在是乃公死后的很多年?刘邦摸着自己有点疼的下颌。 然而军医惊喜的声音又否定了他的猜想:“大王您终于醒了!” 好吧,看来乃公还没两腿一蹬与世长辞。刘邦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军医却已经一把掀开帐帘跑了出去。 刘邦:“……”你的大王还有事要问你,你瞎跑什么! 在等人回来的这段时间,刘邦先检查了自己的胸口,已经不渗血了,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他又站了起来慢慢悠悠地打量大帐,还是熟悉的样子。他吸了吸鼻子,帐内有一股提神醒脑的香气。挺熟悉,他应该在哪闻到过。 案上的竹简堆成了一座小山,刘邦拿起一卷书籍,既然我睡了这么久,又是谁替我稳住汉营的?许是香料的作用,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过来。 “汉王当真刻苦,一醒就要处理公务。” 刘邦转过头,一张阴郁漂亮的脸蛋出现在他眼前。几乎在这一瞬,他便知道汉营的稳定与眼前人脱不了干系。 阴嫚迎着刘邦打量的目光,将昨日军中内务放到了他的书案上:“这些是汉王昏睡时的公务。” “我耽误了这么多事?”刘邦看着竹简拧起眉头,不知道是因为公务太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阴嫚:“如果无战事兴起,自然不会有这么多。不过,为了瞒住大王重伤的事情,我们只能袭扰楚军,让大家的注意力落到别处了。您是知道的,想要让人忘记一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脑子里被另一件事情占满。” “你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这天底下除了我,谁敢冒这险?” 刘邦打开竹简边看边说:“他们肯听你的?” 阴嫚笑道:“大概是奉天子以令诸侯[1]吧。” 刘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公主说话就是好听。不过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被人听到了不好。” “实话实说而已。”阴嫚环着手臂。 这时婢仆来送药了。在打开药罐后,那苦涩的味道,顿时掩盖了屋内的清香。 刘邦看着面前的两碗汤药:“这是——” “我的伤药。因为也能治汉王你的伤,所以一式两份,你我一人一碗。”阴嫚拿过一碗喝了起来。 看着黑乎乎的汤药刘邦有些迟疑,直觉告诉他这药肯定很苦,但又看阴嫚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药可能只是品相差劲,实则味道不错。 这么想着,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但在药进嘴里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死了也挺好。 这什么玩意啊!又苦又涩,还有一股焦糊味,乃公现在就像是啃完了被火烧过的木头桩子后,又喝了黄连榨出的汁水! 阴嫚见刘邦要吐,伸出手抵着碗底,“帮”刘邦把药喝进肚子里。这可是上好的药材,可不能浪费。 被迫喝完世上最可怕的药,刘邦来不及跟她发脾气,连忙抓起手边的茶壶猛地给自己灌水。 在一壶水见底后,刘邦才长舒一口气露出活过来的神情。他虚弱道:“乃公觉得乃公刚才看到了蒿里山。” “前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2]。作战如此,喝药亦是如此。”阴嫚认真回答。 刘邦一哽,他决定绕过这个能气死他的话题:“我昏迷的时候,除了骚扰楚营,你们还干了什么?” “书信给萧丞相,跟他说了实情,让他多送些药来。”阴嫚漫不经心。 刘邦:“就说了这些?” “不说这些还说什么?难不成让他们给你准备后事?汉王您的命硬着呢,一时半刻死不了。”阴嫚不在意刘邦变得越来越复杂的眼神,继续说道,“再说了,不亲手击败项羽,您能安心去了?” 说话间,灌婴掀开了大帐:“公主,老曹他们找你去议事——”当他看到刘邦时,眼睛一亮,兴奋道:“大王你醒了!太好了,今天正好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 “楚军向垓下退去了!” 刘邦一个激动差点让伤口崩开,他顾不得疼痛追问灌婴:“此话当真?” “真的!据斥候所报,楚军疲于应对我军袭扰,兵士休息不足爆发了营啸,项羽迫于压力不得不连夜转移阵地。” 楚军撤退,汉王苏醒,今天对汉军来说堪称双喜临门。 众人齐聚汉王大帐,每一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刘邦先是感谢了彭越和英布的鼎力相助,又感谢了汉军众人的临危不乱,使得战局出现了如此重大的转机。 “这些功劳我铭记在心,等击败项羽后,我定重赏诸位!” 一番言辞下来,刘邦在众人的心里更加高大了。阴嫚感叹,要说笼络人心,还得是你。 说完,刘邦又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将指挥权交给韩信。 阴嫚一愣,她还以为刘邦经过这一遭后不会放权,没想到——她笑了一下,也对,当帝王总要有当断则断的魄力,否则怎么统治偌大的国家? 第66章 而韩信全无担当重任的紧张,他平静从容,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言简意赅地向帐下诸将交代任务。 阳光慢慢地流入室内,细小的颗粒在微光中闪烁,让人想起了那一夜豆灯爆出的灯花。 灯火葳蕤,在或明或暗的火光下,行军地图上的图标活了过来。它们以现实为模板,在地图上行走。 “灌婴攻克了彭城,断了项王的退路。”韩信用朱笔勾了彭城的位置,“淮南王和刘将军已经去劝降周殷,彭越虽未动身,但信认为他会来。届时,汉军将有六十万余人,对战项王应当稳妥。” “可齐王觉得项王能突围。”阴嫚向灯中添了些油。 韩信不否认:“项王征战多年,从未有过败绩。越是逆境,他战意更浓。夫战,勇气也[3]。信以为固陵一战未必能见胜负。” “所以你在想项王会在哪里重振旗鼓。”阴嫚说道。 韩信点头:“他不会去北方,只会向南而去。只是信无法判断他的落脚点在哪里。” 阴嫚伸出手指按在了一个位置,极为肯定道:“垓下。项王若从固陵撤离必前往垓下。” 韩信诧异:“公主为何如此笃定?” “命运使然,他逃不掉的。”公主的眼神深邃,仿佛幽深的潭水藏着很多的秘密。火光虚化了她的身影,越来越淡,也许在天明时她就会化作一缕清风遁入天地之间。 他跟公主在还未至阳夏时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韩信不禁去想,公主不愿听他把话说完,是否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心中陡然生起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试图去挽留住什么。 “大王,大王!”陈贺终是伸出手捅了韩信。 韩信回过神,看向陈贺:“怎么了?” 陈贺疯狂眨眼示意他向下看去。 他狐疑地低头,就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该找个地方给自己埋了。我竟然真的抓住了公主的手!韩信大脑宕机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阴嫚眉头扬起,晃了晃自己的手臂:“齐王这是打算抓多久?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不好吧?” 韩信猛地缩回手,结结巴巴:“信,信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想提醒公主。” “什么事?”阴嫚压住自己想要调侃韩信的心思。 韩信咳了咳正色道:“项羽善骑兵突击,信担心他会先攻汉王。” 阴嫚:“知道了。我会在后军留意情况。” 韩信翻身上马:“那信就先行一步了,公主保重。” 阴嫚想了想说道:“那就祝齐王旗开得胜了。” 韩信笑了起来:“定不负所望。” 冬阳拨开厚重的云层,一束阳光打在战鼓上,慷慨激昂的旋律在每一个人心中浮现。 第64章 (一更) 所谓以彼之道,还之彼身[1]。 项王的还击来得比预想中的还要快。这场仗就像项王憋闷了许久的怒火,惊天动地,气势磅礴,令所有经历过的人终生难忘。 那一天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汉军白日行军,于黄昏之前安营扎寨。 民夫拉着驴车将木桩拉到要打下大帐的地方,就在他准备把木桩从驴车上拿下来的时候,他的驴开始乱动乱叫。他抓着缰绳拍着驴的脖子希望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计能够安静下来。 忽然脚底板下传来震动,残雪早已被清扫干净,只剩下一些不起眼的石子。 现在这些石子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在光秃秃的地表上一蹦一跳,仿佛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驴车上的木头也活了过来,它们不像石子那样跳得明显,但也震得他的手心发麻。 雷声渐渐靠近,轰隆隆,轰隆隆,越来越大。可是大冬天的又是晴空万里怎么会打雷呢? 一团黑色的风暴就在平原的尽头出现,疾如闪电,势不可挡。还没等民夫想明白那是什么时,泛着寒光的长戟就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 啊,原来是项王来了。 在尖锐的刺痛中,民夫只来得及想明白这一件事就没了气息。他的尸体被人无情地甩到一边,就像一片落叶被千军万马踏进泥土。 “不好了!楚军来了!” “楚军来了!” “救命!” 楚军的奇袭打得汉军猝不及防,越来越多的人被马蹄踏进了冰冷的泥土中。 偏将飞驰而来,向韩信汇报军情:“项王趁我军不备发动奇袭!大王,我们该怎么办?” 其他将领也看向韩信,他们期盼着这位曾孤军深入平定北方的大将能够想出奇谋阻挡项王的攻势。 韩信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战,在短暂的思考后,他冷静部署:“整顿兵马迎战,给民夫发兵器,通知左右两翼回援。” “是!” “另,速告知大王实情,后方戒严。” “是!” 项王此时突袭目标值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王的项上人头。韩信他清楚项王的实力了,无论是巨鹿之战还是彭城之战,战力悬殊只会激发他的潜力,但这不代表项王一定会赢。 厮杀声越来越近,韩信的心却越来越平静。他想,诸侯逐鹿中原已久,该见谁得其鹿了。 随着项羽一戟挑开拒马,楚骑长驱直入,如蝗虫过境收割所有活物的性命。粮草上的火焰直冲云霄,将天空烧得通红。 骑兵和骑兵撞击在一起,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楚骑汉骑摔下了马。附近的汉步兵看到了有楚骑落马,立刻拿着自己的长矛杀死了楚骑。还没等步兵回过神,另一支长矛贯穿了他的躯体。 步兵咬着牙憋足了一口气将马背上的楚骑拖下马,又将自己的长矛插进楚骑的身体中。见那人没了生气,他感到心满意足。 临了拉了一个垫背的,赚得军功,阿翁阿母不必再为口粮发愁了……真值了……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的眼角滚落,融进了焦黑色的泥土中 士兵、民夫、动物的尸体越来越多,血色由浅到深,最后凝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 阳光不再眷恋这片大地,冰冷的银光包裹了这个世界。可战斗还在继续,地面的血还是热的,它们蜿蜒而行汇聚成一条血河。随着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这条血河越来越宽,最后化作一片汪洋。 那腥臭味随着呼啸的北风飘到了刘邦所在的大帐。 在韩信的安排中,英布和彭越从南北封锁项羽,孔熙和陈贺领军在左右两翼做机动应援,而刘邦和阴嫚等人在后军督战。 在主力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后军正在用膳。 炉子上煨着鸡汤,汤汁在瓦罐中咕噜噜地冒泡。若是往日刘邦肯定胃口大开,嚷嚷着喝鸡汤吃鸡肉。 但现在他一口都不想吃,自从主力来报项羽发动突袭后,焦虑已经麻痹了他的胃,让他忘记了饥饿。 前方是火光冲天,喊杀声、战鼓声经久不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项羽离他越来越近了。 刘邦转过头看向阴嫚。 她正用勺子撇去汤上的浮沫,然后将汤汁盛入碗中。乳白色的汤汁上开着小小的油花,翠绿色的葱段装饰在左右。绝佳的品相加上诱人的香气让人不禁垂涎三尺。 捧起碗,吹了吹热气,抿上一口,鲜美的味道顿时占据了味蕾,让人忍不住地再喝一口。一口接着一口一碗热汤见了底,尚有寒意的身体回了暖,乎乎地冒热气,让阴嫚不禁眯起眼睛发出舒服地喟叹。 “公主你为什么能如此冷静?”见她心无旁骛,刘邦终是忍不住地开口。 阴嫚抬起眼皮看了刘邦一眼,反问:“为什么不能冷静?” 这可是项羽!刘邦忍住了尖叫。 阴嫚似是全然无知,问道:“汉王不用汤吗?一会儿还要服药,空腹用药会更苦。” 刘邦神色复杂,坐到了她的对面:“当初提议奇袭燕国你也是这样吧?” “是。”她大方承认。 “那张耳肯定吓死了。” “大概吧。我记不清了。” 刘邦思索许久,真诚发问:“这天底下谁不怵他项羽,就你一个人例外。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死过一次就好了。如果一次不行,那就死两次。” 冷不丁听到阴嫚这番可怕的回答,刘邦又哽住了。 他想说你别开玩笑了,但见阴嫚不似开玩笑,心里又有点相信。可是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还有她要是真的死了,那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人还是鬼? “古人言,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2]——”见刘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阴嫚笑了起来,“说笑而已,汉王莫要当真。” 刘邦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汉王不安无非是觉得项羽是不可打败的,可您忘了项王是人。”她看向刘邦,“只要是人就有他所不能避免的局限,而局限就是他功亏一篑的原因。” 汉军主力在项羽的进攻下节节败退,楚军士气大涨,以更加猛烈地攻势向汉军进攻。 第67章 杀了汉王!杀了这帮汉兵! 为惨死的同伴,为饱受摧残的我们报仇! 杀啊! 越来越多的楚兵杀红了眼,他们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杀字,其他的全然不顾。 一道银光从眼前划过,噗呲一声,温热的鲜血喷在了一名楚兵的脸上。他愣怔,缓缓地转过头,与他并肩而行的同伴胸口破了个大洞,同伴在茫然中摔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铁皮裹着的怪物看着他,喷在脸上的鲜血变得冰冷,藏于心中最深的恐惧重新回到了这具躯体。 但还没等他喊出来,那冰冷的长槊毫不犹豫地贯穿了他的胸口,又无情地从他的身体中拔出。他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怖的怪物杀入军中,看着同伴们在惊恐中步入幽冥。 蛰伏已久的铁骑们终于开始了行动。他们身披月光,脚踏雪色,以排山倒海之势撞进了楚军阵营。与楚骑脱轨的步兵在铁骑眼中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抵抗的能力,只能引颈受戮。 在看到韩信的那一刻项羽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诚然汉军不敌他是事实,但汉军几十万人为何不拼死抵抗反而持续后退?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会让刘邦陷入险境? 他们当然知道!这样做就是为了把他逼到这条进退不得的绝路上。 “围魏救赵,齐王好计策。”项羽咬牙切齿。 韩信:“项王过誉了。对待项王这等人杰,信不得不小心。” 倘若坐镇中军大帐的人是刘季,他一定会舍了那些步兵去取刘季的人头。可现在他眼前的人是韩信,纵然韩信是不世之才,杀之,汉军元气大伤,可那又如何? 韩信没了,刘季可以亲自上阵号令全军。可他若是失去了数目可观的步兵还拿什么跟刘季拼?而且齐王的死会让汉军变得勇猛,让楚军陷入更大的麻烦里。 项羽看向中军大帐,那里火把环聚,恍若白昼,韩信立在万人中央英姿勃发、神采四溢,永远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人。也正因如此他才将韩信收到帐下,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让韩信到了刘季那边。 “项王,救与不救全在您的一念之间。”韩信已经笃定自己会回援。 项羽深吸一口气,夺过了偏将手中的弓弩。尖锐的爆鸣声响彻云端,长箭猛烈地撞击在挡在韩信面前的盾牌上,掀翻了拿着盾牌的汉兵。 “回援!” 韩信看着盾片上不断摆动的箭,又看着带着不甘离去的项羽长舒一口气。 铁骑在看到项羽回援后,立刻撤退不再多留。手下不解其意,但项羽却明白韩信已经做好了困死自己的准备。 他回望越来越远的汉军大帐,心中有了预感——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不会再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了。 回去的路渐渐明亮起来,轻柔的光拂过每个人心中的伤口,仿佛是在安慰着铩羽而归的众人。 项羽伸出手,看着手背上的刀口。伤口不大却在一直流血,圆润的血珠在阳光下就像是玛瑙,可是这玛瑙却散发着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腐烂味…… 第65章 (二更) 金乌站在最东方的桑树上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想来是昨夜的大火烧毁了太多的东西。 幸存者们开始收拾残局。有人在收缴战利品,有人在清点俘虏,还有人在救治伤员。 阴嫚正带着阿桃查看军营受损情况。 “好在公主一向注重防火,营与营之间隔着足够的距离,除了正面遭遇项王的几个营帐受损严重外,其他的还可继续使用。另外粮草和其他物资虽有损毁,但足够全军撑过这个冬天。” 阴嫚点了点头:“待其他事宜结束后,汇总送到我帐下。” “是。”阿桃收回册子,向着娘子军的姑娘们走去,“每人取药多少,给我报个数。” 阴嫚独自一人向前走去,想着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忽然一具尸体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孩子,只有十五六岁,在现代社会中正是被父母呵护的年纪。 他本该无忧无虑地奔跑在原野上,和伙伴们摸鱼打山鸡,跟父母一起准备春耕的用具,可现在他出现在战场上。瘦小的身体被长矛贯穿,而他竟然撑着最后一口气与杀死他的楚兵同归于尽。 他死前会想着什么呢?阴嫚不得而知。但她知道一个家庭失去了珍贵的家庭成员,这个孩子会成为一家人心中永远的伤痛。 疾风过境,晶莹的雪粒落在了那孩子的眉宇间,洗涤着被战争伤害的灵魂,指引他去往大司命的身边,回到安息之地。 “你是来要我的命的?” 有声音从脚下传来,阴嫚低头看去,看到了一张被血水和泥巴糊在的脸。那人见她注意到了他,声音虚弱却坚定:“来吧,给我个痛快!” 大概是情绪激动,他说得太着急,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也正因如此,阴嫚注意到了他的腹部有一道刀伤,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地外流,也许过不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而亡。 “来人。”阴嫚叫了一声。 附近的女兵听到了她的声音,小跑地来到她的身边。在看到地上的楚兵后了然,开始简单地清创止血。 本以为死定了的楚兵一愣,他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好久才嗓音沙哑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战斗已经结束了。”阴嫚冷淡地回答。 “我不会背叛大王的。”楚兵闭上眼睛,“杀了我吧!” “不想回到家乡见到亲人吗?”阴嫚问。 想啊,我怎么不想见到他们?离家数载,我一直思念着他们。可是——我不能这样回去。楚兵蠕动着嘴唇最后选择了缄口不言。 阴嫚又道:“春天快到了。” 是啊,春天快到了。楚兵想,入春后会一天比一天的暖和,等到河面上的冰层融化后就该春耕了。 妻会拿起沉重的锄头去开地。相较于男人,女人的力气不大。不一会儿妻就会大汗淋漓喘起粗气,可她不能休息,耽误了耕种时辰会影响秋收。 累极了就向北方看一眼,期盼着能看到父亲的,兄弟的,丈夫的身影。可是愿望总会落空,几载春秋过去了,她还是没能看到熟悉的身影。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她就会红了眼,可是一想到肩上的重担,她又不得不擦干眼泪重新坚强起来。 妻告诉自己,他们总会来的,等他们回来就好了。 他又想到了在楚营中的每一个夜晚,家乡总会浮现在眼前。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是熟悉的乡亲邻里,热情亲切的乡音回荡在他的耳畔,让漂泊的心找到了归处。 在故乡的茅草屋前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她会一边缝补着衣物,一边时不时地张望门口,盼着他和父亲回家。 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大概已经会跑会跳了吧?他还能记得自己这个父亲吗?说起来自己还给他准备了好多稀奇的小玩意儿,就等着给他当见面礼呢…… 想到这,温热的眼泪顺着楚兵的眼角滑落,融进了冰冷的泥土中。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想让家乡中殷殷期盼的亲人听到你的死讯?”阴嫚又一次问道。 这一次楚兵不再沉默不语,他哭着说:“不!不要!我不要他们听到我的死讯!阿父已经战死,全家只剩下我,我不能再死了……求求你,不要杀了我,求求你……” 那哭声不大不小,却感染了其他尚有生息的楚兵,他们啜泣着,哭喊着,恳求阴嫚放他们回家,他们保证不再与汉王作对。 一声声哀求好似一支钩子,勾起了人们心中名为同情的情绪,让人心里发酸。 阴嫚叹了口气:“我说过战争结束了,我不会杀了你们。相反,你们替我们辨认楚军死去的人的身份,并愿意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故乡,我还会给你们一笔钱财返乡。” 他们愿意啊!每一伍每一什都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带着自己的亲人一起回到家乡呢? 阴嫚继续说道:“自我领长史事后,就对北方将士民夫说过,能活着回去当然好,但若是不幸殒命,无论是金银补偿还是骨灰我都保证送到你们的亲人手中。” “若是家乡无故,我会挑一处墓地将你们葬于一处,这样也不算孤单。”她看向其他人,“现在这些话对你们同样适用。” 无论是楚军还是汉军,他们都怕自己成为孤魂野鬼,不得安息。可如今公主却告诉他们不要怕,因为她会妥善地安置他们的后事。 一个大人物竟然会想到他们的身后事,这让他们既感动又安心,内心深处更是生出了复杂的感情刺激着眼眶,让人忍不住地想哭。 听着人们哽咽的感谢,阴嫚想,有什么值得感谢的呢?这是你们本就应得的补偿。 若非上层人贪欲无极,你们又何必卷入这场暗无天日的战争中呢?又怎么会忍受着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痛苦呢? 第68章 史书只会留下英雄豪杰的身影,只会描述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后人也只会记得他们的丰功伟绩。 那你们呢?在苦难中挣扎的你们呢?可曾有人关注过你们?可曾有人记下你们的喜怒哀乐? 她望着抹了抹眼睛重新忙碌起来的人们,看着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长河,期待着某一天能有一条巨鲲出现在眼前。 目睹一切的张良想,或许我们之中只有齐王看到了真正的公主。 他想起刚刚在齐王大帐中,齐王在看到阵亡名单后的呢喃:“公主会伤心的。” 耳尖的灌将军大声反驳:“她伤心?我才不信呢。如果说这世上什么最硬,那肯定是公主的心。” 他虽然没出声但心中也是认同,公主行事乖张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可现在他有些动摇了,观人观心,自己当真看到了公主的心了吗? “诚信侯什么时候来的?” 张良一愣,这才发现阴嫚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又变成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透她在想什么。 “良观公主在想事情,担心打扰到公主,故而没有上前。”张良回答。 阴嫚笑了一声:“诚信侯倒是守礼。”她环着手臂:“什么事?” 张良:“这是各营的伤亡名单以及功曹所记赏罚,劳烦公主抽调物资了。” 她瞧见了箱子里的竹简,说道:“有劳诚信侯将名单送到我的大帐了。” “那是自然。” 张良抬了抬手,让小厮将箱子抬去她的营帐。见张良没打算走,她问道;“诚信侯还有事?” “确实有事。”张良见她不反感,便问道,“良有些好奇公主刚才在想什么?” 阴嫚对能让她想起往昔的人还算耐心,回答了张良的问题:“在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的含义。” 张良一愣,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正欲再问,阴嫚却摆了摆手:“好了,一场奇袭,让我的公务多了起来,就不奉陪了。”言罢,便潇洒地离开了。 几天后的夜里,阴嫚正在核算物资,听到外面传来响动。她叫阿桃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韩信派人围了垓下。 或许是有人将那天的情形转述给韩信后让他得到了启发,又或者韩信也知道了楚军在多年的战争中早已厌倦了争斗。 总之,这个蔫坏的小子下令全军收拢包围垓下,并命令汉军在夜里唱起了楚歌。 寒冬未尽,成百上千的火把组成了一条长龙盘绕在楚军大营外,本就让楚军压力巨大。再配上苍凉悲怆的楚歌,军心涣散是迟早的事情。 阴嫚想了想披上了狐裘,打算去给韩信提个醒。 项羽也嗅到了危机,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在深思熟虑后,他打算再博一次,若是胜了,他自当与刘季争斗不休;倘若输了,不过一死而已。 他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心道,亚父,我要再任性一次了,您可不要再骂我了。 “项庄,”项羽一把掀开了帐帘,喊道,“叫他来见我!” 第66章 项羽于子时准时突围,其攻势之猛难以想象,南方的封锁线被他硬生生地撕裂成两半。 难怪项羽会被无数人追捧,谁不想像他一样神勇无敌呢?阴嫚心道。 在项羽突围后,被留在楚营大帐的兵卒们投降。作为“后勤主管”阴嫚要先行一步跟楚军降将交接事务,并做好安保工作,以确保刘邦前来接受投降时不会遭遇生命危险。 阴嫚撇撇嘴,我还真是个劳碌命。但在想到了还在外追击项羽的灌婴后,她又觉得自己的公务还算可以。 交接事务虽然繁多,但她也有陈平张良这样的帮手在,而且还没有多大的压力。可灌婴就惨了,不仅要直面项羽还要必须在项羽渡过乌江之前拦下他,否则受罚丢命。 果然幸福是靠对比得出来的。阴嫚心道。 至于为何一定要拦住项羽,阴嫚推测,应当是项羽在江东一带名望颇高,让他回去,战线拉长事小,国土分裂事大。 江东相对于全国而言是很小,可那也是占地数千里,有十万之众。一旦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虽然知道历史的结局是项羽不肯渡江,但是吧,凡事不能说得太绝对,万一项羽被蝴蝶的翅膀扇明白了,渡江了,那她的计划还要怎么推行?她可没有时间继续耗在战争中了。 所以截杀项羽这件事必须成功。阴嫚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硬。 阳光洒在雪地上,勾出细小的毛边。光束中的雪晶闪着金色,如梦如幻。 “公主!” 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阴嫚回过头看去,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出现在她身后。翩若惊鸿,宛若游龙[1],这八个大字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只不过美人蛾眉微蹙,双目含忧,看起来是有心事。 阴嫚的视线落在了妇人的脖子上,那里缠着一圈白布,隐约间还能看到血迹。她眉头上扬,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夫人寻我有事?” 虞姬抬起头看向她,目光灼灼道:“公主请您帮帮妾。” 昨夜的星星比过往的任何一天都要明亮,它们燃烧着自己,只为了绽放自己最美的一刻。 楚军大营是安静的,士兵们围在篝火前呆呆地看着燃烧的火焰,灵魂已经飞到了遥远的家乡。 歌声越来越苍凉,士兵们的眼眶红了起来。他们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眼泪,可那思乡的泪水是擦不干的,终于有人压不住心中的悲切啜泣起来。 啜泣声就像一颗落入湖水中的石子掀起了涟漪,越来越多的人啜泣起来。大营被悲情所吞没。 虞姬也不免被这悲情所感染,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走进了大帐。 烛火在冷风中舞蹈,大帐内光影恍惚。大王正在擦拭着长戟,神色郑重而认真,虞姬心中有了一种预感。 “你怎么来了?”大王放下长戟看向她。 虞姬将食盒放在地上:“听闻大王还未用餐食,妾亲手做了大王爱吃的。” 大王望着她良久,才说道:“好。” 虞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眼神,不舍与内疚交融在一起,比外面的楚歌更让人心碎。 她轻轻地站了起来,冲着自己一生追随的男人笑道:“妾新学了一个舞蹈,可一直没有机会献于大王。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大王愿意看妾再舞一曲吗?” “好。” 虞姬抽出了项羽的佩剑,踏着心中的旋律,在晦明不清的火光下翩然起舞。 分别近在眼前,还有什么能留给彼此呢?有形之物难存,何不留下一段只属于你我的美好回忆呢。这是只属于你与我的,不会被任何人玷污……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大王的歌声道尽了世道沧桑,说尽了天不顾我的无奈。上苍啊上苍,您为何对英雄如此残忍? 虞姬和而歌之:“汉兵已略,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2]?”她将长剑抵在脖颈,迎着大王惊恐的目光用力一划…… “那你为何还活着?”阴嫚听完了全过程心道,这好像跟我知道的不太一样。 虞姬抚摸着脖子,温柔地解释:“大王拦下了我。” 阴嫚了然,人的本性,不愿意带着重要的人赴死。她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虞姬恳求:“公主,求您带妾去见大王。” “他既然丢下了你,你又何必巴巴地上前找死呢?”阴嫚说道,“生命可贵不要随便挥霍才是。” “那只是你们的想法。”虞姬继续说道,“虞姬生来便是楚人,注定要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中。倘若天不容西楚,妾亦愿意追随故国而去!” 阴嫚无动于衷:“既然如此,在哪死不都一样?又何必去见他?” “可妾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他,这一面对妾很重要,公主您能明白吗?”虞姬目光凄凄。 阴嫚心头微动,她怎么会不明白呢?见最后一面是为将所有的一切画上句点,不留遗憾。她错过了很多个最后一面所以心中有许多遗憾。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将积雪席卷殆尽,露出了地上的干草。它们在风中颤抖着身体,向一个方向倒去,延伸到天际。 项羽拄着长戟站在堆满荒草的岸边。乌江就在眼前,涛涛江水滚滚东去。再向前看去,那是楚军将士们魂牵梦绕的家乡。 许多年前他带着江东子弟们渡过乌江,问鼎天下,那个时候他的身边有许多人,欢声笑语从未间断。可现在那些熟悉的面孔早已沉睡在异乡的泥土中,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何人之错也?项羽问自己,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乌江亭长焦急地请他上船,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资格再登上那条回到故乡的船了。 项羽拒绝:“不必了。籍与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而西,如今无一人归还,纵然父老怜惜我,我又有何脸面再见诸位?” 第69章 亭长欲再劝。 “籍与天争,败矣。天命已至,我难再活。”项羽摇头:“籍已亏欠家乡父老良多,不忍再将战火引入江东,使得诸君不得安宁。” 他将乌骓交给了亭长:“此马追随我多年,我不忍见它受死,请亭长将它带回故乡吧。” 亭长含泪:“大王!” “走吧。”项羽背过身,“告诉家乡父老,安心生活,莫要为我复仇!” 小船离了岸,木桨拍打着水面,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啜泣。 项王啊项王,你为何不过江呢? 八千江东魂客死异乡兮,籍怎能抛下他们。 远方传来了马蹄声,银亮的盔甲出现在项羽眼前。项羽敛去悲情严阵以待,却不想在铁疙瘩中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虞姬!”他惊愕,“你怎么来了?我不是——” “让她好好找个地方生活吗?”那个疯女人接过了他的话,接着又笑道,“拜托,不要打着为你好的替别人做决定。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有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戒备地看着所谓的芈欢公主:“你有什么阴谋?” “对一个将死之人施展阴谋实在不符合我的美学。”芈欢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你可以当作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偶尔发了善心满足了一个可怜女人的愿望。好了,你们聊吧。到死的时候,我会提醒你们的。” 项羽心想,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疯子?我纵然是落魄了,想要杀死她也是手到擒来的,她怎么敢这么做? 当那双纯黑色的眸子再次看向他的那一刻,项羽终于想起来他在那里见到这双眼睛。 “是你。”项羽笃定,“你不是怀王的子孙。你是他的堂妹。” 被项羽识破身份后,阴嫚非但没有紧张反而还笑了起来:“是啊。你打算如何?告发我换取活命的机会?还是现在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项羽的长戟抵在了阴嫚的脖颈上,吓了虞姬一跳。 杨和等人要上前,却被阴嫚叫住了。她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看着项羽,直至项羽将长戟从她的脖颈上移开。 阴嫚摸了摸出血的脖子,笑道:“我现在可是很脆弱,项王这一下,我恐怕又要病上一段时间。” 项羽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和你堂兄一个德行,死到临头还能笑出来。” 阴嫚:“我就当项王夸我们兄妹乐观了。” “你们该觉得大仇得报了。”项羽冷笑一声,“我这个灭了你们全族的凶手终于要死了。” “当然。”阴嫚笑一下,“但有些同病相怜。” 项羽看向她,她继续说道:“在明知自己会失败的前提下,还义无反顾地去做。这种愚蠢的孤勇可不是谁都有的。在见到你这个蠢蛋之前,我只以为世上只有我和堂兄两个蠢货呢。” 一个试图纠正帝国错误的决定,一个试图挽回已经轰然倒塌的大厦。两个试图改变历史走向的人,注定如车轮前的螳螂被历史的铁蹄踏成肉泥。 看着项羽十分难看的表情,阴嫚大笑着后退:“好了。你们两个慢慢聊,该上路的时候我会提醒你们的。” 项羽和虞姬其实并没有说话,他们双手紧握凝望着彼此。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们要看很久时,一道白光快速划过,回过神,两人已经摔在了地上,项羽的长剑已经贯穿了他们身体。出手果决,毫无生还的希望。 阴嫚看着相拥离去的两人,轻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3]。”她叹了口气让人收尸,一代风云人物在今日陨落,但他的魂灵将亘古不灭。 青色的小草从土地中冒出了头,春天已经来到。乌江水滚滚东流,一个强大的王朝即将诞生。 阴嫚心道,而我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第67章 春寒料峭,尚有冰雪残留。 不过天冷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担心尸体会腐烂。阴嫚看向身后的两口棺材心道,没想到我也有运送尸体的一天。 在到了城门口时,角楼上守将暴呵:“站住!再向前一步就把你射成、成筛子。” 阴嫚看了一眼,一排排泛着寒光的弓弩已经对准了她。装备精良,难怪汉军久攻不下。 “公主好心送项王夫妇回封地你们竟敢如此无礼!”程七是个急脾气,一点就炸。 “撒谎!”守将喊道,“既然说是送大王回来的,为何不见大王?” 程七:“你瞎啊,棺材里的不就——”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支箭就射到了距离他几寸的地方。 “放肆!大胆贼人竟敢咒我大王!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守将蛮横固执。 阴嫚心道,好吧,我算是知道为何一定要把项羽的尸身抬过来了。她抬了抬手让人开棺。 “大王!”守将见到了项羽的遗容失声痛哭,“您竟真的被宵小所害,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这难道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阴嫚被自己的冷笑话冷到了。她扬起头:“项王已死,临终前希望封地民众能放下仇恨,安稳度日。还请诸位放下武器,投降。” 守将不信:“你怎么知道这是大王所想?” “我乃项王之死的见证者,岂有不知之理?”阴嫚看向城楼上的人,“若我是你一定开门迎接项王夫妇归城,否则等到汉军攻城而入,项王将无人供奉。你想看到项王夫妇成为孤魂野鬼?” 城外变得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阳光攀爬城墙的声音。终于在阳光爬上城头的时候,鲁城的城门打开了。守将带着鲁城父老含泪投降,至此最后一块楚地消失在版图中。 这一天,鲁城上下挂满了白幡,人人身着缟素,哭声经久不绝。 阴嫚看着棺椁心道,我替你收尸安葬,你可要记得去收拾胡亥那个王八蛋。 “老弟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刘邦在棺椁前痛哭流涕,就像是真的为项羽的死而感到难过一样。阴嫚咋舌,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她被吵得耳朵疼,于是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冷不防地遇到了刚才的守将,想到自己手中还有一卷名册,她叫住了守将。 “这是楚军中无家族亲眷者的名单,他们没有安息之处,请将军把他们葬在项王身边,让他们继续追随项王。建坟的费用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去的。” 守将一愣:“为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该有一个新的开始。”阴嫚将竹简递给守将。 守将眼圈发红,郑重地接过名单。 阴嫚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不想在转角遇到了刘邦。你哭完了?这是她看到刘邦后的第一个念头。 刘邦:“难怪公主这几天这么忙,原来是在准备这件事。” “汉王初平天下,少不了安抚人心。我也不过是在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阴嫚看了眼刘邦继续说道,“不过还存着微不足道的私心,希望我死了以后也会有人如此待我。” 刘邦捋着胡子:“人人都怕死,可公主却不以为意,我还真好奇公主经历过什么才能看淡生死?” 阴嫚看向天空:“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经历。” 温暖的气息自天边而来,抹去了冰雪最后的痕迹。小草从潮湿的泥土中冒出头,像一张嫩绿的薄毯盖在地上。 洛阳王宫保存完好,一砖一瓦镌刻着历史的痕迹。它见证了人类的繁荣昌盛,也见证了文明的倒退断绝。而如今,它要见证一个王朝的崛起。 晨露汇聚在一起,从屋檐滴落。积水荡起一圈圈波纹,搅碎了坑洼里的天空。 “老师!”小孩子脆脆的声音响起。 阴嫚抬眸看到了刘盈,比以前高了,也壮实了。 刘邦这个月要在洛阳登基,他的亲眷便从栎阳来到了洛阳。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了?夫人和公主呢?” “母亲和阿姊去找小姨了。我不想去小姨那,就求母亲让我来找老师了。”刘盈眼巴巴地看着她,“老师您能不能帮我讨一个差事啊?” “嗯?” 刘盈肩膀一塌:“我也想为父皇的登基大典出一份力。可是戚夫人说我年纪太小不宜劳累,所以父皇就不让我跟着丞相一起去筹办大典。” 身为太子却不参与筹备登基大典,这不是在明摆着告诉群臣太子不受宠吗? 以刘盈的身体为借口,不但堵死了吕雉反驳的话,还达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在刘邦那里博了个美名。 啧,难缠的家伙。她心道。 阴嫚对刘盈说:“这得靠你自己。” “可是父皇已经不让我去了。”刘盈露出苦瓜脸。 阴嫚挑眉:“怎么,失败一次就要放弃?” 刘盈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求父皇。”说完就要跑,却被阴嫚一把抓了回来。他茫然:“怎么了?老师。” 第70章 “你打算用什么理由说服陛下改变主意?” “……”刘盈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一看就是没想好。 阴嫚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为了确保登基大典顺利进行,群臣要凑到一起反复商量。人一多难免会出现争执,而这就是刘盈在群臣表现的机会。 既然你戚姬想要群臣忽视太子,那我就让太子提前见到群臣。阴嫚推开了门,带着刘盈走进了屋子里。 傅山炉冒着白烟,淡雅的香气弥漫在室内。萧何、张良、陈平、郦食其以及刘邦最有文化的弟弟刘交都坐在了案前,等着阴嫚来继续讨论昨日未有结果之事。 登基大典的流程到底应该繁琐华丽还是简单淳朴。 “公主这是——”郦食其在看到刘盈后面露疑惑。 阴嫚耸肩:“既然我们没个结论,那就只能找个又能做决断的人了。”说完,就把刘盈推上前:“不如听听太子的想法。” 冷不丁被推到众人面前,刘盈不免紧张起来,但在看到阴嫚鼓励的眼神后,他长舒一口气,对着众人作揖后,才说道:“天下纷争多年,民生凋敝,实在不宜铺张浪费。” “可如果不庄重盛大,岂不有损大王威严?”郦食其不赞同。 “君王德行有佳,人自敬畏;可若是德行有亏,纵使金银装饰,重刑施压,亦不能使万民信服。父皇以布衣起家,最系民生,他不会为了自己的享乐,而加重臣民的负担。” “讲得好!”刘邦一把推开门,大步上前,伸手揉乱了刘盈的头发,“好小子,乃公怎么没发现你这小子口才这么好。” 阴嫚心道,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刘邦大刀阔斧一通删减,最后登基大典就只剩下一切从简四个大字。末了,他点了刘盈到汜水去监工。 见目的达成,阴嫚也不再集中注意力。就在放空自己的时候,她发现刘邦有些奇怪。 头冠戴得没问题,就是头发有点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别扭,倒不是说衣服不够干净整洁,相反这件衣服绣工精美一看就是精品。 到底是哪里奇怪呢?阴嫚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在刘邦拍案时,错位的衣襟撑不住了,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露出了带着伤疤的胸膛。 阴嫚:“……”好吧,我终于知道哪不对劲了。谁家好人衣衫不整还光着脚!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刘邦衣衫不整,纷纷看向萧何。阴嫚发誓,刚才萧何的嘴角绝对抽动了。 萧何咳了咳,试探地问:“陛下,你的衣服……” “衣服?”刘邦低过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又开了。他拉上衣襟,毫不见外地说道:“嗨呀,这不是看吉服好看就想提前穿穿,威风威风。” 说到这,刘邦撇嘴:“谁知道这玩意这么难穿,跟以前的衣服一点也不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乃公刚穿完外面的里面的就松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乃公汗都出来了,这衣服也没穿上。最后乃公一生气就——” “就怎么样?”萧何凭借多年的经验,觉得刘邦接下来的话会惊天动地。他想,我要不要提前找个东西扶一下。 “还能怎么样,就是把里面的扒了光穿外面的。”刘邦理所当然道。 张良:“那,陛下为何光着脚?” “还不是那几个诸侯王来找我,说有大事跟我商量。一着急,袜子也没穿,衣服也没穿好。就这样了。”刘邦捏着下颌,“不过你别说,这么穿还挺舒服的,要不乃公过几天就这么登基?” 说完,他又张开手臂,问屋里的人:“嘿,你们说秦始皇那个老小子有乃公这么潇洒吗?” 阴嫚绷不住了,我爹再潇洒也没你这么狂放。你这叫礼崩乐坏,礼崩乐坏! “丞相你怎么了?丞相!” 一想到刘邦如此不庄重的模样被所有人看去了,萧何两眼一黑,他气若游丝:“我要见太公!” “嘿,萧何你好端端地要见我老子干什么?” 毫无疑问,突然不着调的老刘又挨了刘太公一拐杖。 “那陛下现在怎么样?”几天后,韩信和阴嫚在汜水聊起了这件事。 “还能怎么样?老实听话呗。”阴嫚看了眼努力下压嘴角的韩信,“你故意的吧。” “当时彭越等人都在,我就算再蠢笨也知道那个时候不能说。”韩信耸肩。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太子当心!” 第68章 河岸上的杨柳冒出新芽,似黄金耀眼;梨花抱枝,似霜雪无瑕。汜水环绕宫殿,游廊画栋倒映在水面上。 微风拂过,树影攒动。棋盘上忽明忽暗,显得局势更加焦灼。 阴嫚百般思索后,将帅棋后移一格,结果韩信将卒棋一推,再次擒下了她的帅。 “公主你又输了。” 看着韩信得意的样子,阴嫚叹了口气,果然啊,自己完全没有排兵布阵的天赋。她撑着脸颊,抬眼看向韩信:“明知道我在棋艺上不如你,还拉着我下棋,是想看我出丑?” “当然不是!”韩信连忙解释,“信只是觉得公主要筹备登基的事情需要放松……” 阴嫚:“这可不像是放松。” 韩信不好意思:“信只会这个,并不是要……公主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换一个。” 阴嫚见韩信失落,于心不忍:“倒也不是不喜欢。反正我闲着无聊,有楚王作陪也没什么不好的。” 在刘邦乱穿衣服的那一天,他跟七位异姓诸侯王达成了某种共识,彼此做了退让。其中韩信由齐王迁为楚王,定都下邳。等他参加完登基大典后,就该返回封地了。 想到这,阴嫚不禁叹了口气,这一分别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所以她还是很珍惜现在的日子。 “公主就不要安慰信了。”韩信摆弄着棋子,“信总是赢,大家都不愿意跟信玩。” “哦?诚信侯和陈中尉也不敌楚王?”阴嫚把自己的鲜花饼分给了韩信。 韩信咬了一口,说道:“那倒不至于。不过他们两个太忙了,总是跟信下一两盘就走了。每次都不尽兴。” “看来是高处不胜寒。”阴嫚说了个让人开心的话题,“前几天陛下又被太公打了。” “啊?”韩信全然忘了刚才的不开心,整颗心都扑到了刘邦为什么会被刘太公打这个问题上。 “还不是因为乱穿衣服,”阴嫚想起了萧何气若游丝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丞相一想到陛下如此不庄重的样子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差点被气昏过去。” 韩信试着想了一下当时鸡飞狗跳的场面,没忍住,扑哧一乐。他抹了抹眼泪:“那之后呢?陛下如何?” “还能如何?老实听话呗。”阴嫚坐直身体,“不过说楚王蔫坏也没冤枉了你,见陛下如此不庄重,也不提醒一下。” “信就算再蠢笨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提醒陛下的。”韩信又拿起一张鲜花饼,“公主可不要害信。” 阴嫚笑了笑:“我可不敢。我的狐狸尾巴还握在楚王手里呢。” 她转过头看向刘盈,小孩儿站在不远处的供桌前,正在思考供桌上的礼器应该怎么摆放,玉器和青铜器的位置来回调换,她看着都累。 忽然,不远处起了骚动。只见一匹御马发出不同往日的嘶鸣声,挣脱了御马人的束缚,扬起四蹄不顾一切地向刘盈冲去! “太子小心!” 仆从侍卫不约而同地大喊。御马的冲击速度太快,而刘盈和它的距离又太短,这根本躲避不开。 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被一匹受惊的马踏在脚下会是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除了已经在拼命阻挡御马前进的人,距离稍远的人已经停了下来,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就在这一刻,一道黑影穿过人群,纵身飞到了御马的后背,抓住御马的鬃毛硬生生地改变了御马奔驰的方向,使御马擦着刘盈的身体飞驰而过。 阴嫚快步上前扶起了跌坐在地上的刘盈:“太子?太子呼气,呼气!” 生死边缘走一遭,年幼的刘盈竟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呼吸,一张脸憋得通红。若不是她喊他回神,这孩子得自己把自己憋死。 “太子您怎么样了?”韩信询问道。 刘盈白着一张脸:“没,没事。” 马匹的嘶鸣声响起,几人循声看去。只见刚才横冲乱撞的御马在扬起前蹄,在发出几声哀鸣后轰然倒地。那样子就像是突发急症暴毙而亡。 “就像?”吕雉看向阴嫚,“你的意思是,此事并非意外?” 阴嫚:“御马是精挑细选的,更何况那是要用到登基大典上的御马。相较于突发疾病暴毙,我更怀疑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她想让陛下问责盈儿办事不利。”吕雉蹙起眉头,若御马坏了任何一样器物,那戚姬一定会以不吉为由让刘邦呵斥太子办事不利。虽不会有什么惩罚,但会让刘邦那厮更想换太子。 第71章 阴嫚放下茶杯:“远不止如此。夫人不妨想一想,倘若太子被御马重伤会是什么结果?” 封建王朝中君王若是年少,有疾,又或者英年早逝就会使国家动荡不安。因此在选择储君的时候,身体有残疾的会被淘汰。刘盈今日要是残了,太子之位难保;要是死了,太子和皇后之位都得拱手交付他人。 吕雉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阴沉,怒道:“这个贱妇好狠的心!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此事无法成为契机。”阴嫚提醒。 “为什么?”吕雉不解。 阴嫚:“马死后,我让人去查,结果御马人以及一切相干人等都死了。他们这次做得天衣无缝,我们寻不到半点证据。” 吕雉重锤桌子:“可恶!” “夫人莫急,您且安心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今日之事,我会替您和太子还回去的。”阴嫚眼中划过一丝狠厉。 吕雉神色放松:“有公主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她又道:“只是今日之事太过凶险,我想替盈儿找一个伴读,替他留意周遭。” “这是好事。夫人打算从吕氏宗亲中寻一个?”阴嫚看向吕雉。 “我虽有此意,但盈儿和吕家的孩子关系不太好。”吕雉叹了口气,看向她问道,“我听公主说救盈儿的人是个少年?” “是。”阴嫚问道,“夫人相中了那个少年?” 吕雉点头:“危急时那少年能挺身而出,制服御马,想来是个品行不错,武艺高强的孩子。若是他能待在盈儿身边,我也能放心。只是他似乎是楚王的人。” 说到这阴嫚不可能不明白吕雉的意思,她说道:“夫人放心,我会和楚王说的。” “那就有劳公主了。”吕雉笑道。 阴嫚笑而不语。 由于各方没追究,惊马之事在明面上翻篇了。 刘邦登基称帝的那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在这种庄重肃穆的场合下,刘邦变得认真谨慎,让习惯了他吊儿郎当的人有些难以适应,就比如阴嫚。 虽然以前学习的时候,她就觉得刘邦是个面热心冷的无情人,但亲眼目睹后还是有一种愕然感。或许这就是刘邦的厉害之处,让所有人忽视他的危险,然后一步步掉进他的陷阱。 封建帝王啊,哪个是好相与的呢?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阴嫚看着水中身着黑底银纹袍,头戴金银玉器的自己心道,你可要当心了,千万别中道崩殂了。 “公主。” 平静的宫河上出现了韩信的身影。他今日的打扮与往日的便捷不同,庄重华丽,让这个平易近人的年轻人变得威严起来,颇具几分诸侯王的气势。 她看着水面上的一对人影:“楚王跟以往不同了。” 韩信:“公主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吕夫人,不,应该说皇后想让蒙昭当太子伴读。”阴嫚看向韩信,“不知楚王可否割爱?” “那小子本就是公主的人,信不过是代为管教而已。” 蒙昭就是当初在老宅捡到的那个小孩,阴嫚觉得这个孩子能成大气,于是就带在身边。后来南归,她不方便带着这孩子,所以就让韩信代为教导。没想到这孩子也争气,一次露脸就入了吕雉的眼。 太子身边有一个非吕家人,对她来说是件好事。阴嫚眯起眼睛盘算着往后数十年的宫廷争斗。 韩信猜到了阴嫚要做什么,不免担忧:“公主你当真要卷进去?” “是。”阴嫚说得肯定,“我说过,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万民安居乐业的。眼前之事看似只在宫墙之中,但作为经历者,我深知宫中的风吹草动在民间是一场狂风骤雨。” 她看向韩信:“所以我是一定要把未来的风暴压缩在几个人之间,不要波及黔首。” 韩信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信知道没办法说服公主。只希望公主能供小心,若有必要,信会帮忙的。” “还是别了。”阴嫚开起了玩笑,“你自己还有尚未解决的事情,我怕我们两个凑在一起会翻船。” 韩信失笑。 “我这找了你们半天,结果你们两个在这说悄悄话。亏得我还想着你们,担心你们两个是迷路了,特意来找你们。”灌婴抱怨。 阴嫚毫不留情地戳穿灌婴:“我看是你自己迷路了,误打误撞地找到我和楚王了吧。” 灌婴一哽。 韩信咳了咳压住了笑,问灌婴:“灌将军寻信和公主何事?” “大王要在南宫设宴。” 南宫?阴嫚想想,这地方是不是涉及什么历史事件来着? 第69章 南宫是相国吕不韦建的一座园林,用来招待客人。 据兄长说南宫规模宏大,风景秀美,风水也养人。他还说,等夏天到了,就带着她和兄嫂一起去避暑。只是多年过去了,他们三人从未一起到过南宫。 阴嫚苦笑,这世上的事也许就是越求越难得到。 天色将暗,华灯绽放,灯光落在宫河上,晚风拂过,便是浮光跃金。仆从们划动着小船,点亮了河中的宫灯。船头挂着夜灯,一摇一晃的光束引得鱼儿们追随着小船。 “我听说秦始皇欲打造一个不夜城,就让人把宫灯装在南宫的每一个角落里。”灌婴双手环在后脑,“虽说奢靡无度,但不得不说这宫灯精巧特别,拿出去卖一定会有个好价钱。” 我设计的灯能不奇特精巧?阴嫚腹诽。不过她制作这些灯的本意并不是用来装饰宫殿,而是想用在街头巷尾,增加夜晚的能见度以便夜巡。只不过成本过高,这计划就不了了之了。 唉,无论想做什么只要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总会半路夭折。而且还会生出非常奇怪的谣言,辟谣都没法辟。阴嫚在心里叹了口气。 新天子设宴,自是热闹非凡。就如《滕王阁序》中所述,胜友如云,高朋满座[1],亦有《醉翁亭记》中,觥筹交错,起坐喧哗[2]之景。 阴嫚落座,看着饮酒作乐的众人心道,所谓得欢当作乐,盛年不重来[3],大抵如此。 “朕自沛县起事,皆仰赖诸君才有今日。如今朕登基为帝,当予诸君应有之赏赐。” 即便过了一天,阴嫚还是不适应刘邦的正经严肃。不过刘邦突然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她可不觉得对方只是想封赏那么简单。 当听到众人因萧何为首功而争论起来时,阴嫚了然。外患消除后,就一定要分化内部,以防天平失衡威胁到皇权。 封建社会啊,可怕至极。 她看了萧何一会儿,在引起对方的注意后,才笑着转过头冲刘邦说道:“萧丞相担得起首功之名。” “公主为了巴结丞相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了。”樊哙冷笑,“也对,您也没有什么功勋,帮了丞相也是在帮你自己。” 韩信:“樊将军。” “我说得不对?”樊哙理直气壮。 “皇后和太子你救的?燕国你攻下来的?三田你杀的?鲁城你劝降的?”阴嫚嗤笑,“将军若是眼睛有疾趁早就医。” “樊将军只是一时失语,公主何必出口伤人?”周勃说道。 “樊将军出言不逊周将军不拦着,我捍卫自己的时候将军怪我口吐恶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道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我不是一开始跟着陛下的,又是个妇道人家,刚好拿我杀一儆百,好让人知道只有一种声音能上达天听。” 阴嫚摇晃着酒器似笑非笑地看向周勃和樊哙。 谁也不会想到她会直接掀桌,扣了一顶更大的帽子堵死了所有反驳的话。周勃和樊哙咬牙切齿地看她却又拿她没办法。 阴嫚冷冷地想,既然不让我说话,那就谁都别说了。 刘邦看戏许久,见差不多了,才出面打圆场:“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何必恶语相向?”他拍着食案怒道:“还不赶紧给公主道歉!” “还是别了。”阴嫚放下了酒器,“我可受不起,万一被人说我居功自傲,包藏祸心,我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嗨,他们两个都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公主莫气。”刘邦瞪了樊哙和周勃一眼,“赶紧点。” 在刘邦的呵斥下,樊哙和周勃不情不愿地道歉。 阴嫚切了一声。 经过这么一遭,接下来的封侯排名非常顺利。毕竟没人想做阴嫚口中的结党营私者。 此外,刘邦在张良等人的劝说下决定定都长安,齐聚洛阳的诸侯也陆续折返回封地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4]。 阴嫚看着与众人分别的韩信。宽肩窄腰,优越的身材比例,让她能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他。 此时的韩信脸上不见半分离情别绪,他在阳光下大笑,与刘邦等人约定来日再见,那洒脱的样子让人心生向往。 刘邦瞧见了她,推了韩信一下,还笑嘻嘻地对韩信说了什么,让韩信顶着一张熟透的脸来到她面前。 第72章 阴嫚挑眉:“你未免也太好欺负了。” 韩信:“这天底下谁能说得过陛下。” “也是。论无赖谁能比得过他。”阴嫚随口一问,“楚王回去打算做什么?” “想把以前的事情都解决了,还有替母亲修墓。”韩信认真地回答。 “原来楚王是个大忙人。”阴嫚歪着头调侃。 春光从枝头的间隙流淌,一点点地落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肌肤如羊脂玉般晶莹剔透。黄金制成的流苏垂于两鬓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玫红色的长袍铺在地上,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看着阴嫚略带俏皮的笑容,韩信心头微动,脑子里不禁想起了刘邦的话——“小子,公主就在那,要不你把公主抢走算了。”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面颊又热了。他当然想迎娶公主,可不能是这个时候。自从前几日的南宫宴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陛下。直觉告诉他,陛下现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别有深意。 蒯通的话时常在脑海中浮现,令他惴惴不安。 “公主,”韩信抿着嘴,将那句“能不能不要卷进夺嫡”吞回了肚子里,换成了:“此路凶险,万事当心。” 他很明白,理想对于他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要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放弃毕生所求,那会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所以即便他很担心公主,他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阴嫚一眼就猜到韩信在想什么,她笑道:“好了别那么悲观。这次我选对了阵营,才不会输呢。下次见面记得给我带楚地有趣的小东西。” 韩信被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气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这才分别。 看着韩信渐渐远去的背影,阴嫚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她想,你要是不那么恪守底线,事情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办了。唉,我总是喜欢给自己添加条件。 “公主。”萧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阴嫚平复心情,当她回过头看向萧何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深不可测的公主。 “丞相。” 萧何:“上次的事情多谢公主。” 阴嫚笑道:“我听说得了人家的帮助就要予以回报。我替丞相分担了武将们的怒火,您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萧何的接受能力很强,自从被阴嫚怼过之后,基本上适应了她的说话风格。 “那是自然。某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滴水不漏的回答,阴嫚撇撇嘴,老狐狸。她伸出食指抵着太阳穴:“我自不会为难丞相。我想要经年粮产明细,不知丞相可有否?” “自然是有的。只是某想知道公主要明细所为何用?” “民以食为天,战事初平,自当先复农。我打算编纂关于农事的书籍,以助粮产。只是要想看有多大作用,需要往年各地粮产情况作参考。有什么问题吗?”阴嫚看向萧何。 在封侯的时候,她用新赐的食邑换了治学博士,主管图书收录,典籍修复,偶尔也奉命编纂一些国家通用书籍。所以她这话在情理之中并不会令人起疑。 “原来如此。”萧何笑道,“等回到长安后,某亲自交给公主。” “那就多谢丞相了。”长长的睫毛藏住了阴嫚的眼神,没人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 由于天禄阁和石渠阁尚未修建完成,萧何便向刘邦请旨要了一间宫室作为“临时图书馆”。 治学博士很多,他们或在修复百家学说,又或是在整理天文地理的书籍。总之,像阴嫚这种修复技术类图书的人几乎没有。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跟人打交道。 记载各地粮产的竹简被阴嫚摊在书案上,劣等墨水的臭味和竹简的潮湿味混在一起熏得她头疼。 啧,我得抓紧时间调试纸张工艺,下降成本,争取早日普及纸张。她下定决心。 余光一扫,一段记录引起了她的注意。汉二年,蜀中赈灾粮比她当年预算的少了很多。 她越查心中越是愤怒,赈灾粮竟然少了三分之一!这就意味着有很多原本不该死的灾民死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怎么能—— “公主?” 新任御史大夫周昌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位御史大夫是荥阳牺牲的守将周苛的堂弟,如其兄一样,耿直刚烈,得群臣尊重。 周昌好心询问:“可是身体不适?” 阴嫚深吸一口气:“没事。就是发现了一桩大事。我曾提醒丞相注意汉二年的关中饥荒,并建议其从汉蜀两地运粮。在提议前,我曾粗略地算过粮产,结果现在核对,却比我预想的少了。” 周昌:“粮草运输难免有损耗,少了也不例外。” “可是少了三分之一。据我所知能使粮草骤减除了天灾人祸并无其他。可是相应郡县的回执里没有一个地方上报属地有异。”阴嫚看向周昌,“御史大夫以为呢?” 周昌心头一紧,意识到事关重大:“公主确定?” “这是汉蜀两地近些年的粮产,御史大夫可以自算。”阴嫚抽出竹简。 周昌仔细查看后,猛地合上竹简:“当年是何人督办赈灾事宜?” 阴嫚敲了敲最初出现端倪的那本竹简上的署名,一个戚字赫然周昌的眼前。 第70章 天空透亮,薄如蝉翼的云片像鱼鳞一样排列,最后汇聚成一团。厚若棉被,盖住了大半个天空。 微风吹过,淡粉色的花瓣打了个旋才落在竹简上,黑色的横捺棱角分明,苍劲有力,有一剑定乾坤的气势。 “公主,最近怎么不见桃姨?”蒙昭帮忙整理竹简。 “自然是有事要做。”阴嫚又问,“蒙曦进来如何?” “承蒙贵人们关照,她很好。最近有些好动,喜欢到处乱跑,乳母照顾她累坏了。”说到妹妹,蒙昭的眉目间变得温柔。 阴嫚眸光微动,转头看向沙漏:“再过一会儿太子和丞相就该结束了今日的课程了,你该出发了。” 蒙昭放下竹简,欲起身离开,却看到了一个内侍向他们走来:“高内侍?” 阴嫚闻言抬头,看到了常在身边晃悠的老熟人:“高内侍来此有何贵干?” 皇帝身边的内侍都是机灵的,高内侍也不例外。他双眼眯成一条线,堆起笑容:“陛下请公主去一趟。” 阴嫚心中有所预感,看了蒙昭一眼后,对高内侍说道:“请代为引路吧。” 高内侍:“您客气了。能为公主引路是仆的荣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的人谁不喜欢听好话呢。阴嫚看着眼前的内侍,这人就是马屁精中的翘楚了。 项羽一炬,凝结无数人心血的咸阳宫毁于一旦,无数宫殿葬身火海。虽有幸存,但为彰显身份地位,汉初依旧要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的基础上扩建。所以刘邦暂居栎阳宫。 烟火气越来越足,栎阳宫也越来越陌生。阴嫚又想起了李清照的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论是人还是建筑都在前进,不会留下来等待落单的人。 “公主,到了。” 阴嫚颔首,脱下鞋子走进了室内。漆木质的地板干净整洁,能倒映出人的身影。她步子不大不小,走到中央时刚好够她将每个人的神态记到脑子里。 刘邦居中,按太阳穴,愁眉苦脸;周昌居右,胸膛起伏,大动肝火;戚氏居左,食指搅动,内荏外厉。 此时三人一同看向她,不约而同地全是期盼。 阴嫚心头微动,看来我成全村的希望了。她直截了当:“不知陛下唤我来所为何事?” 刘邦:“朕听说当年关中饥荒时,公主曾向丞相献策,可要其事?” “是。”阴嫚心道果然如此,又对刘邦说道,“陛下不妨有话直说,拐弯抹角的,让人烦躁。” “放肆!陛下面前竟敢出言不逊!”戚氏呵斥。 阴嫚轻飘飘地扫了戚氏一眼,淡声道:“我芈欢生来就是这个脾气,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戚少府听不惯也得忍着。陛下都没说什么,您恼怒什么?难道也想学一学古往今来的越俎代庖之徒?” 看着戚氏被噎得说不出话,一旁的周昌像是出了口气,脸上泛出几许得意。 刘邦咳了一下,阻止了戚氏继续自讨没趣。 他道:“今日御史大夫参少府在汉二年时私吞赈灾粮,其中提到是公主先发现赈灾粮与预算不符,所以才深究。朕不明白,公主当时远在千里之外是如何准确知晓汉蜀梁地一年粮产的?” 阴嫚不紧不慢:“陛下应当知道我与章邯有旧。” “知道。”刘邦又道,“但这二者有何关联?” 阴嫚:“章邯熟读兵书,对秦国名将敬重有加,时常与我说起相关战役。昔年司马错浮江伐楚从巴蜀调粮约七十四石。秦时向黔首征粮三分取二,故而得到巴蜀当年粮产约为一百一十石。” “秦末天下大乱,巴蜀一带因山脉格挡远离战火,故其粮产应不受影响,每年粮产会在一百石浮动。我以此推算可有错乎?” 第73章 刘邦当然不会算这东西,他看向周昌和戚氏:“两位可有异议?” “当然!”戚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冒精光,“公主怕是忘了战时消粮巨大,一名士兵一个月就要吃三石多的粮食,十万大军一个月就需要三十万石粮食。当年为了支援大军,汉蜀两地的粮草大部分支援给了前线,能抽出粮草支援关中已经是极限了。” 刘邦:“少府说得有理。” “听着是挺有道理。”阴嫚嗤笑,“陛下当时占据了敖仓。敖仓,汇聚天下粮草,有千万石之多。当时项王尚未袭扰甬道,前方可自给自足,又何来汉蜀都供给前线之说?” “可是蜀地潮湿,粮草难以保存……” 阴嫚:“下湿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1]。就算巴蜀一带再难贮藏粮草,也能维持一两年。也就是说当时巴蜀两地至少存粮一百四十石,除却自留,为何赈灾之粮不足三十石?我请问其他粮草呢?” 飞蛾撞进了蜘蛛布好的陷阱,在挣扎中越缠越紧。最后,彻底困死在网上。 戚氏被阴嫚打中了七寸顿时哑口无言,脸色发白,豆粒大的冷汗从鬓角滴落。 周昌见事情明了,立刻开口:“陛下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少府罔顾律法,贪图赈灾粮草,致使关中无数人饿死。请陛下从严惩治,以正视听!” 刘邦见周昌态度坚决,勃然大怒:“好你个戚烨竟敢背着朕干出这等下作的事情!”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戚氏连忙跪在地上,“臣也是为陛下着想。当时战况不明,把粮食都给了灾民,万一荥阳失守了,我军又该如何?” 刘邦怒道:“当乃公是三岁小儿,由得你哄骗?” 戚氏已经病急乱投医了,抓着刘邦的下裳,语气激动:“陛下您不能问责臣。此事是由丞相一手督办的,他没有发现问题亦有失察之责。” 周昌:“陛下,人命关天,不可放过罪首!” “他们已经死了,死了两年了!”戚氏瞪着周昌,“周昌你抓着两年前的事情不放,到底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拉丞相下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直嫉妒丞相,想着法子针对丞相——” “你血口喷人!”周昌被气得站不稳了。 刘邦:“放肆!” 此时此刻,宫室堪比菜市口。 阴嫚冷眼旁观,不得不说戚氏的这招高明,先是拖萧何下水,然后将此事说成是功臣集团的内斗。对于皇帝来说,对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平衡。而且—— 她打量着怒容满面的刘邦,浮于表面,更像是做戏。 也对,戚姬做了那么多错事,刘邦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这份宠爱也会以她为中心惠及到每一个姓戚的人身上,爱屋及乌大抵如此。 戚氏又一次爬到刘邦面前,言辞恳切:“开国初期正是用人之际,您惩罚我事小,连累了丞相,失去了人才事大啊,陛下!” “你闭嘴!”刘邦呵斥戚氏后,看向她和周昌,“这厮虽然狡辩,可说的也是事实,丞相却是不该受此牵连……” “若是不受牵连的代价就是放过罪首,臣宁愿脱了这身官服!”萧何从容走进,站定冲刘邦行礼,“凡人主必审分,然后治可以至,奸伪邪辟之涂可以息,恶气苟疾无自至[2]。” 刘邦:“可是——” 萧何义正词严:“陛下初平天下正是树立威信之时,岂可因一时不忍,使得自己的名誉受损,也使国家遭受虫蠹的危害?秦因赵高李斯奸佞之臣为亡,陛下当引以为戒。” “你疯了!”戚氏瞪大眼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然知道。”萧何正色,“此事确为臣失责,请陛下责罚,以正朝纲!” 戚氏忙不迭地拉着刘邦的下裳,打起了感情牌:“陛下饶命啊。阿姊的生辰就要到了,您忍心让她伤心吗?” 托辞已经没有了,刘邦就是有心包庇也不行了。他深吸一口气,甩开了戚氏,对萧何作揖:“丞相说得是,朕确实应当以身作则。” 萧何连忙扶起刘邦:“陛下言重了。” 刘邦又看向周昌:“御史大夫揪出虫蠹大功一件,朕要重赏。” 还没等刘邦把话说完,戚姬的声音就传来了:“什么揪出虫蠹,分明就是罔顾国事!” 阴嫚按了按太阳穴心道,今天的栎阳宫还真热闹。 戚姬厉声呵退了前来阻拦的仆从,哭哭啼啼地来到刘邦面前:“陛下,弟弟尚且年幼,不懂律法。他只是担心荥阳失守后,汉军没了粮草来源,想省一点粮草。虽然做法有失,可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您啊。” “阿姊你终于来了,他们都欺负我。我不过是心系陛下,却被人诬陷为贪赃枉法。我,我——”戚氏泣不成声。 周昌:“夫人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知道此事阿弟做得不妥。我可出钱补偿死者尚在世的亲属。死人再重要也没有活人重要啊。” “况且此事传扬出去有损陛下圣名,妾虽为妇人但也知道此时暗流涌动切不可生事端。” 戚姬的言辞变得犀利:“周大夫执意如此,到底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把国家安危放在眼里!” 好了,这一下他们成坏人了。阴嫚心道,戚氏姐弟的嘴还真是厉害,颠倒黑白,局势又逆转了。她看了眼犹豫不决的刘邦心道,还得再下一剂猛药。 “陛下,廷尉求见。” 刘邦本来就被眼前的事情弄得心烦意乱,根本没心情处理另一件事情:“他来添什么乱?告诉他乃公忙着呢,没空搭理他。” “陛下,他说这件事事关少府,他不敢擅自主张。”高内侍将布巾交给了刘邦。 刘邦展开,鲜红的血迹映入眼帘,字字锥心,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怒火。他一脚踹在戚氏的心口窝,阴沉着一张脸:“你好大的胆子。” 不同于刚才浮于表面的表演,这一次是真正的帝王之怒。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泻而下。 第71章 他不断地向前跑着,豆粒大的汗珠落在他苍白的唇上。嘴角上的瘀伤,破烂衣服下若隐若现的伤口,都表明他正在遭遇一场非同一般的劫难。 我不能停下,我绝对不能停下!他满脑子都是这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一定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天地是一个蒸笼,在高温的笼罩下,眼前出现了重影。他晃了晃脑袋却没有注意地上凸起的石头,一脚绊住,摔了个跟头。 他想爬起来,可是劳累的身体却不再受大脑控制,竟再也站不起来了。炽热的阳光灼烧着脊背,融化了他的意识。 我会死吗? 不,我不想死!他们还等着我报仇雪恨! 可是——公主说过,如果一直待在阳光下,人是会死的…… 追兵终于还是追了上来。隶臣见了他后狞笑:“跑啊,你倒是跑啊!”他冲着自己的手吐了两口唾沫:“你们谁也别跟我抢,我今天要亲手宰了他!” 环首刀飞快地砍来,可他却无半分抵抗的能力,不甘席卷了他,支撑着他死死地盯着隶臣,想要记住他的模样,这样即便化作厉鬼也不会忘了仇人的目光。 一杆长槊截住了环首刀,槊身一挑,隶臣脱手,环首刀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一愣,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来人后,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他见到了家人的小孩子,委屈道:“阿桃百将——” 作为一名返乡的士兵。在得知陛下罢兵了那一刻,他便立刻收拾好行囊,头也不回地返回家乡。在归乡的途中,他和同伴畅想着自己回到阔别三年的家乡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的一双儿女肯定有这么高了。”他将手抵在了腰侧,迎着众人羡慕的目光继续显摆着自己的孩子们是多么的乖巧可爱,妻子是多么能干持家。 用这些军功赏钱给妻买几件像样的首饰,给孩子们买些新衣服,还有父母的坟也该修一修了……越想他越觉得日子又有盼头,更加急切地希望自己与家人团圆。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那一刻,他傻了眼。 原本温馨的家为何变得荒草丛生,毫无人烟呢? 他发了疯似地询问每一个人:“我的妻儿呢?” 可是每个人都用着怜悯的语气告诉他,他的妻儿早就死在了那场饥荒中。 “别说是你的妻儿了,乡里的人死了大半。”一个熟悉的妇人告诉他,“那一年几乎家家挂起了白幡。” “可是丞相不是从蜀地运回来了很多粮食吗?为什么还会有人饿死?” “很多粮食?”妇人摇头,“不,那时候战事频繁,怎么可能掉那么多粮食给我们。乡里只收到了一车粮,里面还和着泥沙。老人们为了节省口粮都绝食死了,可是还是会有人饿死……” 在妇人的啜泣声中,他只觉得荒唐。这怎么可能呢?他跟随辎司里的人学过一两手,偷偷地算过家乡能收到多少粮食。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饿死啊! 第74章 我要去找县令,我要去问个清楚! 他去了县城,然而还没等他进到县廷,就听到县令和县丞的谈话。 “……我听上面说公主派人来送抚恤金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可以借此捞上一笔了。” “但公主的人可不好对付。万一在被她发现当年赈灾的事情就不妙了。” “你怕什么?我们做得干净。再说了谁会没事查那件事?” “小人就算是再蠢笨也该明白那么多的赈灾粮去了哪里。”士兵愤恨道,“小人愤怒至极,于是抄起手边的板子砸了那两个狗官。但他们污蔑我为狂徒通缉了我……” 士兵看向阿桃:“百将您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 阿桃将水递给了士兵,说道:“此事牵连甚广,我没办法帮你。”见士兵面露失望,她又道:“但你可以去见陛下。” “陛下?”士兵顿了顿,“小人身份低贱怎么可能见到陛下?” “如果你想,我会书信公主请她助你一臂之力。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倘若不能一击即中的话,你的下场会非常惨。”阿桃盯着士兵,“要不要向陛下告状,你自选。” 害怕吗?当然害怕,这世上谁不怕死啊。可是一想到惨死的妻儿,他的心又坚定了起来。凭什么他的妻儿死了,而杀了他们的凶手还能好好活着? 他看向家乡的方向下定决心,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士兵咬破了手指,任由鲜血流淌。 “百将,用我的血写字。我要见陛下,拼死也要见到陛下。” 就这样,一位身份特殊的原告就有了。阴嫚看着哭诉的兵卒。这才是她的王炸,退役兵卒看似普通毫无作用,但一旦汇聚在一起发生暴乱轻则王朝元气大伤,重则改朝换代。 怕吗?怕就要秉公处理,严惩真凶。 “陛下,小人的儿女才只有五六岁,却在小人出征的第二年饿死家中,小人悲痛欲绝啊——” 刘邦扶起士兵,郑重道:“你放心,朕一定还你全家一个公道。” 站在角落中纵观全局的阴嫚心道,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且看他楼塌了[1]。 雷霆之怒下,斩首流放着不下数十人。但作为始作俑者的戚氏,竟还是被放到了从犯中行列,只判了个流放。 虽然早有预感,但她依旧不甘心。 “用几个数字就将戚氏势力连根拔起,妙,当真是妙。”吕释之称赞道,“公主奇才。” 阴嫚反应平平:“建成侯谬赞了。不过常在河边走,诸位也要当心湿了鞋。” “此言甚是。”吕泽看向弟弟,“你我要从此事中吸取教训,免得被别人抓了短处。” “是是是,我知道了。”吕释之撇撇嘴俨然没放在心上。 吕泽叹了口气,又看向吕雉:“戚姬到底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虽然被禁足,但难保她不会趁着自己生辰的时候生事。皇后要当心。” 吕雉点了点头:“兄长放心我记下了。” 胜利者的宴席自然是把酒高歌,欢乐无极,只是对于阴嫚来说,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心中的那个问题。罪首得到了不与之相匹配的惩罚,这件事情真的算圆满结束了吗? 散席后,吕雉关切道:“我观公主兴致缺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苦夏罢了。您知道的,我身体虚弱,夏季一道身体就不爽利……”阴嫚撑着下颌,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七月正是小麦的季节,站在田埂上,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能看到久经战乱的人们在金色的麦浪中露出愉悦的笑脸。 当阴嫚想到原本会有更多人能够享受到这一切时,她转过头看向阿桃:“替我做一件事。” 大约在月中的时候,边境传来噩耗——戚氏死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阴嫚正在跟农人收麦子。 “怎么死的?”她放下镰刀喝了口水。 程七:“听说是胡人夜袭,把他给砍死了。那么多人就砍死了他一个也真是倒霉。” 阴嫚瞧着程七一眼:“嘴上没个把门的,当心有一天祸从口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七连忙捂住了嘴巴。 “补偿已经发下去了?” “公主放心,是我们自己人发的不会有意外的。” 阴嫚闻言点了点头,死者已经无法复生。报了仇,可以了去他们心愿;补偿他们的亲人,才能让他们放心离去。 她叹了口气:“该做什么去做什么吧。少说话。” 程七摆出守口如瓶的手势。 阴嫚取出腰间的册子,在上面记了一串数字。跟先前的数字比较后写道,跟往年相比,采用新的耕种方式所得粮食数目明显增多,可考虑普及。 翻过一页,农药配方出现在眼前。倒是可以杀死杂草和虫子,实验用的老鼠也都活着。可是我还不清楚毒素会不会在人体累积造成慢性中毒。 她捏着下颌,看来要做一个漫长的长期观察了。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里能不能做出除草杀虫,且对人体影响小的农药。 刘邦来的时候就看到阴嫚坐在田埂上写写画画。说实话,要不是她坐在地头,光是看她这一身粗布麻衣,他还真认不出来她。 谁能想到那个目中无人的公主竟然会亲自下地务农。 “陛下怎么跑到我这了?”阴嫚站了起来拍了拍灰尘,“有事?” 见阴嫚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刘邦有些不确定了,难道不是他们做的? “陛下?” “戚烨死了。” “哦,听说了。”阴嫚环起手臂,“陛下实在查凶手?” “戚将军说是皇后动手,你觉得呢?”刘邦观察者阴嫚的表情。 “皇后为什么要动手?难道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皇后的事情?”阴嫚看向刘邦,把问题抛了回去,“陛下觉得呢?” 刘邦抿着嘴:“朕怎么知道。” “戚少府遇难,我深表遗憾。但陛下您不觉得现在是介入诸侯国事的好时机吗?”阴嫚看向刘邦,“孰轻孰重,您当心中有数,不是吗?” 第72章 酷热难耐,就连最能叫的知了也销声匿迹了。麻雀躲在宽大的绿叶下,趴在松软的土地上洗沙浴,留下几个浅浅的坑。 韩信坐在一棵古树下垂钓,水面浮光如金箔一般耀眼,美丽却不可久观。这让他想到了公主,鲜亮动人的外表下是深渊,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漩涡,最后船毁人亡。 显然,戚氏就是其中一个。 公主向来有仇必报,戚氏策划了惊马事件意图置太子于死地,那她绝对会还击。 他原以为公主的还击只能让戚氏元气大伤,却不想直接毁了戚氏的根基。一场反贪让戚氏再无与吕氏对抗的势力,若无意外太子之位已经稳了。 不过戚烨的死恐怕不是意外。与公主相处数载,足够他去了解公主的秉性。 若是公主能对黔首的苦难坐视不理的话,就不会有当初的血洗山寨了。只是这样做难免会给她自己招惹麻烦。 唉,公主总是这样出人意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了。韩信望向泛着波光的水面抿着嘴。 “楚王是在为栎阳来人而发愁?”那声音沙哑却富有智慧,是属于老者独有的韵味。 韩信顿了一下,在看到了漂母担忧的眼神后,才想起来,雷霆之怒尚有余波,陛下令诸侯彻查国内,并派专人记录。其实谁都能看出来,陛下是借此探查诸侯国国情。 也许旁人觉得不妥冒犯,但他没有抵触,毕竟他没有什么想要瞒着陛下的秘密。 “不。您误会了。”韩信笑了一下,“楚国是汉朝的楚国,陛下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信并无他想。” 漂母:“那楚王因何发愁?” 韩信塌下肩膀,弓起腰,一只手从鱼竿上移开,撑着耷拉着的头,颇为苦恼:“因为有个人总是随心所欲,让自己岌岌可危。而我又帮不上忙,所以发愁……” 漂母恍然大悟,笑道:“想必是一位性情洒脱的女子吧。” “您怎么知道?”韩信惊讶,他可从来都没告诉过漂母关于公主的事情。 漂母笑而不语。 韩信觉得自己的秘密暴露了,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冲漂母笑了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楚王正值盛年,有此心没什么值得含羞的。”漂母笑道,“她一个怎样的人?” 公主是个怎样的人?韩信心中涌现了很多词汇,思来想去觉得都不合适。忽然,他想起了初见时的情景,便回答:“像月亮一样冷清温柔,像疾风一样轻盈自由,仿若误入此世的精怪。” “那她一定很辛苦。” “她确实很辛苦。” “那就照顾好自己,别让她再为你分心了。”漂母说道。 听到类似的话后,韩信失笑:“或许公主会跟您聊得来。” 第75章 笑过后,烦恼消去了不少。韩信叫人把他亲手挖的莲藕连同最近临江王写给他的书信一起送给了阴嫚。 在莲藕赶来栎阳的日子里,阴嫚也没闲着。为了写好农用技术性书籍,她参与了耕种的每一个环节。 前收割麦子后还要脱粒,一群人甩着膀子将麦子摔在谷桶壁上,不一会儿后背就湿透了。 阴嫚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心道,我记得我以前做过一个脚踏式打谷机哪去了?不会又被项羽给烧了吧。她决定今天回去把打谷机的图纸画出来。 “来喝些水吧。”刘婠站在田埂上喊着。 程七抹了把汗:“小公主太善解人意了。可热死我了。”他大步上前,端起水碗一饮而尽。 “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阿桃无语。说完,就取了两碗递给了刘盈和蒙昭。 程七又倒了碗水:“早知道外面这么热,我就跟老杨换一换了。” “你确定?”阿桃找了个地方坐下,“现在屋里可比外面还热。” 程七:“……那我还是在外面吧。” 众人皆笑出了声。 日头过于毒辣,众人在把谷子运回去铺在院子里后就休息了。一听要休息刘盈他们几个就又缠着程七讲故事了。 阿桃失笑:“这可够程七吹嘘一辈子了。” “谁让他擅长讲这些事情,而小孩子们都喜欢。”阴嫚轻笑一声,“你忘了?在军营里的时候他不也是被一群新兵围着。” 阿桃摇了摇头。看了一会儿长廊上的四人后,她又道:“就这样把太子和公主带出宫是不是有些不妥?” “我倒是觉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2]才更不妥。”阴嫚找了个地方坐下,“反正没耽误正常的课业,那些人顶多就是参我一本。但你觉得我会怕那些东西吗?” 阿桃回想起公主的战绩,她觉得要是那个不开眼的去招惹公主,恐怕就是下一个贯高了。 说话间,杨和拎着两个铁锹走来。凑近一看,这铁锹跟往日见到的不太一样,原本一整块的铁被换成了网筛。 程七拎起铁锹:“这是什么?” 杨和:“筛麦粒用的。”他用另一个铁锹盛起地上的麦粒,麦粒顺着筛网落下,刚才打谷时一起掉进打谷机里的细草和其他杂质被分了出来。 程七眼睛一亮:“这还挺好用的。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就能干了,还不用弯腰。”他对手里的网筛铁锹爱不释手,问道:“你这几天就在忙活这个?” 杨和点了点头,然后对阴嫚说道:“公主按照您的要求已经做成了。” 阴嫚看着网筛铁锹面露思索。 “公主可是不满意?”阿桃询问。 程七将网筛铁锹上下打量:“这不挺好的吗?” “花了这么长时间制作出了两把,耗时长就意味着制作困难,制作困难就意味着价钱高。”阴嫚看向众人,“农具如果因为价格过高而不能够让农人使用,那它就没有价值的废品。” 众人陷入沉思。 阳光穿过树梢在地上留下一排排光斑,一阵微风吹过,金光化作一只只灵动的蝶,它们旋转着,飞舞着,最后飘然落到了刘氏姐弟手边的竹编上。 灵光一现,阴嫚想到了如何降低成本了。 铁网难做,可竹编草编的网好做啊。而且相较于铁,竹子草杆一类材料更容易获得。 她在册子上重新画了网筛锹的图纸。新的网筛锹的四边改为木框,上设几个小钩子固定网筛。 这样的话不仅使得成本下降还节省了铁。即便依旧有人买不起,他们也能仿造出来。 “留侯。” 阴嫚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张良:“留侯来此有何贵干?”她眉头上调:“不会是来说教的吧。” “公主自有公主的授课方式,良不会多言的。” 难怪张良跟楚汉所有人都关系不错,她对阿桃说:“去带公主和太子换衣服去吧,出来已久,该回去了。” 待人都走了之后,她道:“人都走了。” 张良会意:“良听说公主曾建议陛下下令缉拿杀害前少府的凶手,不知这件事情可否属实?” “是真的。”阴嫚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你们觉得为一个犯人兴师动众并不合适,换了名义介入诸侯国。” 张良:“为何要此事?” 阴嫚喝了口水,眼神戏谑:“留侯当真要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 她放下水碗:“分封以为血缘亲情纽带,拱卫天子。可是前有三监之乱,后又秦二世屠杀兄弟姊妹,所谓亲情在权力斗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那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异姓诸侯呢?” “国家需要稳定,任何会引发动乱根源都要消灭于萌芽之中。”阴嫚勾起嘴角,“留侯,和我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戚氏之死并非源于政斗,而是来源于天理公道四个字。” “作恶多端者,焉有留存于世之理?” 那声音掷地有声,令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世上有哪个身居高位的人会冒险为黔首主持公道?有哪个自持有才的人会编纂这些不入流的书籍?又有哪个身份尊贵的人会愿意干农活? “人当真是生下来就高低贵贱之分吗?可若真是如此,昔日周天子为何成了阶下囚?陈胜吴广又为何起义?身份既定又何必反抗?受着就是。” 阴嫚嗤笑:“所谓世卿世禄,不过愚人之策也。” “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3]。君王离不开黔首,但黔首未必需要君王。当一个君王不能为民众做出贡献时,他迟早会被赶下龙椅。” “别否认,这件事情在不久之前发生过,留侯您也亲身经历过。” 阴嫚语速缓慢,如绵绵微风,和煦动人。可她话中的内容却如一道道惊雷,砸得人心惊肉跳,惊魂未定。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随便讲给别人听,她是真的不怕死吗?饶是一贯以冷静著称的张良在此情此景下也不免感到震惊。 这么多年来,公主是第一个让他难以断定秉性的人,时而狂妄大胆,时而小心谨慎。温柔和冷酷在她的身上交替出现,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恐怕无人知晓。 阴嫚按着太阳穴:“留侯放心,我既然这么在意黔首,自然不会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我只是在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你我应当是同盟。” 张良看着那双纯黑色的眸子,奇异地相信了她的话。 这时阿桃带着楚国送来的莲蓬和书信走了进来,交给了阴嫚。阴嫚扫了一眼书信后,咋舌,你倒是聪明了。 她递给了张良:“劳烦留侯交给陛下了。” 第73章 “这个小兔崽子!乃公就应该废了他!”刘邦在看到临江王传给韩信的书信后就骂骂咧咧。 阴嫚按了按自己被吵得发疼的耳朵心道,刘邦这张嘴就算放到现代去也没人比得过他,他是怎么办到骂人不重样的? “父皇,气大伤身,莫要因为小人而伤了自己的身体。”刘盈在一旁劝导。 刘邦这才发现儿子还在场,不知是不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刘盈心中高大稳重的父亲形象,他不再骂人了,而是坐下询问太子怎么在这。 “太子刚刚与我在一处,看到了信件上的内容,便一起来了。”阴嫚给自己倒了杯水。 刘邦这才注意到刘盈身上的衣服是农作时穿的衣服,脸上也有点脏。还别说,真有乃宫当年上山追兔子,下河抓鱼的风采。 “公主怕是有失考量吧。太子年幼,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该怎么办?”周勃并不满意阴嫚的做法。 阴嫚扫了周勃一眼:“看都看了,绛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陈平切入正题:“既然临江王有意联合诸侯上书驱逐御史督察,想必各路诸侯都收到了他的信件。接下来该如何还需细细商量。” “商量什么?直接派兵灭了他就是。”周勃略带讥讽地看了一眼陈平。 陈平虽没说话,但阴嫚觉得他也不怎么满意周勃。据说两人是因为当年的一场污蔑结下的梁子,直到现在两人也是他看不上他,他瞧不起他的状态。 啧啧,男人要是小心眼起来也没差多少嘛?阴嫚喝了口水继续听着。 周勃的话得到了其他将领的附和。毕竟打仗是武将们最拿手的事情,也是他们最容易加官进爵的途径。至于战争会给这个新生的国家带来什么,他们一概不想。 刘邦没有被武将的一边倒影响,手指摸索着茶盏,看起来另有他想。 “父皇,儿臣以为天下初平当以休养生息为重,不可轻易生战。”刘盈开口。 “难道放任临江王一直骑在咱们的脖子上?对这样不知感恩的人就应该狠狠地揍他一顿,好让他知道什么该做不该做!”周勃摆出长辈的姿态,“太子您还年轻,很多事情还不明了,就不要随便开口了。” 冷不丁被父亲的故交旧部怼了,刘盈有些束手无策。 第76章 难怪司马迁在《史记》里说让惠帝指挥功臣老将,无异于羊入狼群。别说刘邦了,她也不放心啊。 茶盏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阴嫚抬眸看向周勃:“绛侯这是自比田文?” 在周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曹参已经打起了圆场:“田文乃魏侯托孤重臣,德高望重,我等粗人哪里能与其相提并论?” “是吗?”阴嫚含笑,“我瞧绛侯那个样子还以为汉朝又要有一个田文呢。” “田文再怎么样也是魏侯的臣子,所思所想皆是为了其主。” 经过这一问一答周勃明白阴嫚刚才是在说他居功自傲,藐视陛下和太子。他忙不迭地向刘邦解释:“陛下,臣绝无此意。” 刘邦摆了摆手大方道:“嗨,没事。方正刘盈这小子年轻,我将来也是要把他托付给你们的。”他又责怪阴嫚:“公主你也太较真了,老兄弟的,见到晚辈出错总要好心提醒。” 阴嫚默不作声。所谓听琴听弦音,其他人到底会怎么揣摩刘邦的话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她只要替自己的学生找回场子就行。 “幸好子房你今天出来了,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去问谁。这事你怎么看?”刘邦问道。 张良自从到了关中后就修行道引之术,不吃五谷,不出门。阴嫚在见到张良的时候还好奇是哪股大风把这位吹出来了,现在想想应当是为了这个时候。 “良以为太子所言在理。罢兵不过一载,又要复兵,只怕会民怨四起,逃兵不止。反观临江王自项王战败后便一直养精蓄锐,衰兵对强兵,必败。” “留侯所言甚是,”陈平赞同,“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1]。’若能抓住临江王,此事便能和平解决。” “有理。”刘邦捋着胡子,“可是怎么抓住他?让韩信骗他出来?” “臣以为由楚王出面才是给了临江王形兵的理由。”陈平看向刘邦,“陛下您想,当年项王重利相诱楚王都不曾背叛陛下,临江王难道不会想到楚王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刘邦:“那他没事弄着一出干什么?” “一个正当的兴兵理由。”张良说道,“无论陛下召见他还是派楚王接见他,他都会借此编造出陛下逼他造反的假象,再以此诓骗其他诸侯,形成联军针对汉朝。” “这个小贼!”刘邦骂了一句后问道,“那该怎么办?” “依旧是擒贼先擒王。只不过要先请君入瓮。” 茶水在茶栈中荡着波纹,一圈又一圈,不知多久才会平静。 长沙国的冬天并不算冷,即使在隆冬也能看到苍翠的绿。仆从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准备祭祀所用的器物,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心情不佳的贵人们抓去出气。 别看他们只是小人物,但他们对这座王宫了如指掌。自从去岁关中来了几个御史后,大王的心情就越来越不好,训斥他们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倒是没什么,反正就是被骂几句又不疼,权当听不见就好了。 只是新年之际,陛下不满大王的上供,下旨呵斥了大王。这让大王倍感羞辱脾气越发暴躁。这下,他们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是灭顶之灾。 不同于屋外的紧张压抑,屋里的气氛倒还算安详。 傅山炉上冒着白色的烟雾,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使得屋内温暖如春。 吴芮正在处理政务,可只要一想到那件事情,他的心就如沸水一般,难以描述的焦躁在他的心里堆叠,最后爆发,让他再也无法专心处理政务。 怎么还不来? 不会被识破了吧? 万一失败了我岂不是死定了? 吴芮推开窗户,让寒风吹走心头的焦虑。远处传来跑动的声音,让他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烦躁又一次攀升,刚想呵斥却发现是儿子来了。 见儿子一脸喜悦,他心中的烦躁奇妙地褪去了。 “来了。” 吴芮:“当真?” “真的。”儿子重重地点头,四处张望后,又压低声音,“不过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吴芮惊讶,竟还有人不要命!他告诉儿子将此事速告知御史,绝不可耽误。 在安排好后,他整理好衣服向殿中走去。 一推开门,他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现在跟他比邻而居的临江王共尉,另一个则是远在颍川的颍川侯利几。昔年一同效力于项羽,在项羽败亡后投降于现如今的陛下,没想到竟都是忍辱负重。 “两位怎么来了?”吴芮揣着明白装糊涂,请两人入座。 现任临江王不同于他沉稳的父亲,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冲劲,开门见山:“已经到了这等境地,长沙王还要效忠刘季那个布衣?” 吴芮:“临江王慎言。” 临江王不以为意:“我说得不对吗?他本就出身低贱,不过是走了运才当上皇帝。贱民的心胸能有多宽广,你真以为他能不介怀我们曾为项羽效忠的事情?” 利几低声叫了一句临江王。 临江王见状撇撇嘴:“行,本王不说了,你说吧。” 利几冲着吴芮行礼后,说道:“某也听说了长沙王的遭遇,对此某深感同情。但是长沙王没想到陛下是在针对咱们这些跟过项羽的人吗?明明是跟燕王奉上同样的贡品,为何陛下却呵斥了我们这些与项羽有旧的人?” 吴芮不语。 利几循循善诱:“其实长沙王您心里清楚,陛下一直提防着咱们这些异姓诸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罗织罪名将你我送去见大司命。” 吴芮心里咯噔一声,不可否认利几说得有几分道理。周天子不就是被异姓诸侯赶下了王位吗?很难说陛下不会受启发先下手为强。或许,他该想一想如何自保。 利几见吴芮面露沉思,以为自己说动了他,继续道:“长沙王跟我们联手吧。有您在,淮南王也会加入我们,到时候我们一定更有胜算!” 吴芮叹了口气:“光凭我们几个怎么抵得上汉军中的大将呢?” “谁说我们没有的?”临江王站了起来,“你可还记得向往身边的大将钟离眜。” “你们找到了钟离眜?”吴芮吃惊。 临江王得意地点头:“那是自然。有此名将,我军必胜!” “我看未必。”灌婴一脚踹开了殿门,将屋中三人团团包围。 利几猛地反应过来:“吴芮你和刘季做戏骗我等!” 临江王抢了汉卒的剑劈向吴芮:“混账!我杀了你——”然而下一秒,他的剑已经被灌婴击飞。看着抵在脖颈上剑,临江王嗤笑:“就算我死了,临江照样会起事。” “你以为留侯算不到你要做什么吗?你心心念念的淮南王正和南阳郡守整顿临江国呢。”灌婴继续刺激临江王,“说起来也倒是谢谢你替陛下找到了钟离眜,挖出了另一根坏损。” 临江王目眦尽裂,大喊道:“你不得好死!” “我能不能寿终正寝不一定,但你一定死无葬身之地。”灌婴嗤笑一声,抬手示意汉卒把人带走。 等到消息传回栎阳的时候已经是正月了,阴嫚在看到钟离眜三个字的时候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让阿桃只会一声狱卒不要为难钟离眜。 “关照楚将不会有事吗?”阿桃不免有些担忧。 “项羽我都关照过,还差这一个?”阴嫚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匈奴所在的位置,东胡传来消息,匈奴王廷有动静。十之有□□不是好事。 第74章 牢狱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油灯中的火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穿过晦暗不明的长廊,一束阳光扑面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王,就是这里了。”狱卒打开牢门弓着腰,笑着看向韩信,两只眼睛几乎要被脸上的褶子淹没。 韩信看着近乎谄媚的狱卒,从怀中取出一颗金豆子丢给狱卒:“你先下去吧。” 狱卒忙不迭地应下,双手捧着金豆子,高兴得都要蹦起来。 “楚王这可是亏了。”钟离眜头也不抬地对韩信说道。 韩信看着钟离眜面前的美酒佳肴,扬起眉毛:“将军倒是过得自在。” “得人照顾能过得不好吗?”钟离眜倒了杯酒,看向韩信,“不坐坐?” 韩信坐在了钟离眜的对面,接过了钟离眜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楚王这心也大,就不怕我下毒?”钟离眜夹了一片藕,咬得嘎吱作响。 韩信直截了当:“将军若是有毒的话,只怕早就有所行动,又何必等到现在?” 钟离眜咋舌:“跟楚王说话真没意思。” 韩信不以为意,夹起一片藕。藕片酸辣爽口,令人回味无穷。不用猜,就知道出自公主之手。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对入口的东西如此上心,公主大约是个中翘楚。 或许,我该跟公主讨个方子,日后馋了好自己做点解馋。 钟离眜又喝了一杯酒:“说起来末将这是托了楚王的福。要是没有楚王,末将这会儿别说吃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是个问题。” 第77章 韩信:“信以为将军本就是壮士,壮士为人敬重。即便你我之间没有故交,依旧有人愿意关照将军。” 钟离眜笑了一声:“末将收回刚才那句话。楚王还是很会说话的。” 韩信:“信所言皆发自肺腑,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还是这个臭脾气。”钟离眜感叹,“要是你跟大王其中任意一个人的脾气变一下,这天下就不是他刘邦的了。” 韩信不语。 钟离眜长舒一口气:“算了,不提这些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和那位如何了?” 韩信微微一愣,楚营的人也知道? 钟离眜:“武涉为了说服楚王可是下了功夫。” 韩信有些不自在,这帮人为了胜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来不怎么顺利。”钟离眜兀自说道,“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韩信。”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不一会儿就铺满了大地,将一切藏于空无的白中。 “我虽从未见过那位公主,但也听说过她所做之事。那样的魄力,那样的手腕,让我感到敬佩。若是能激流勇退,定然能青史留名,留下一段佳话。” “可她没有。我想她不但干预了立储,也干预了更多的国事。自古以来弄权者不会有好下场,她也不会例外。” “韩信,我拿你当至交,所以郑重地嘱咐你——不要跟那位公主牵扯过深。你已经摇摇欲坠,不要再给刘邦向你发难的借口。” 钟离眜的话回荡在耳畔,搅得韩信的心难以安宁。他望着漫天飞雪,对世道沧桑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楚王您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冲他打招呼的程七,韩信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公主的宅邸前。怎么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了呢?他问自己。 程七没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在告诉他公主在书房后,还好心地指了条路。 就这样,本打算见完故友就回去休息的韩信又去拜访了阴嫚。 阴嫚的宅邸不大,也没有仆从伺候,所以韩信一路走来都十分安静。他敲了敲房门,等了许久没听到公主的回应。韩信不免有些焦急,难道是公主旧疾复发了? 担忧让他顾不得礼数,一把推开了房门。 清淡的水墨味和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拂去了脸上被冷风刮过的痛感。 在看到公主趴在书案上时,他心里一紧快步靠近。当看到公主的身体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后,悬着的心重重地落了回去。天知道,他刚才有多害怕。 在给公主披上披风后,他又关上了门,站在火盆旁烤火,驱散自己身上的冷气。 屋子里放着很多书架,上面或放着竹简,或是放着几张纸钉在一起的册子,分门别类,摆放有序。 火盆是很普通的铜制盆,没有任何装饰,发红的炭火崩裂出火花,但很快就隐没于灰烬中。 雪天光线不佳,公主点燃书案两侧的宫灯,在这温暖的火光中沉沉地睡去,说不出的恬淡在屋子中慢慢升起。 在这样安宁的气氛下,韩信也渐渐走出了钟离眜带给他的影响。难道因为危险就要放弃吗?或许其他人会,但我一定不会。 没有卷好的竹简从书案上滚落,落在地板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韩信走上前捡起了竹简,却在无意间发现这卷竹简上的字迹跟公主的不一样。 如果说公主的字像陡峭的山峰,那这上面的字则更像一片平静的湖泊,能包容一切。 带着对字迹主人的好奇,他坐在公主的对面阅读起这卷书籍。 这是一卷秦律,准确地说是被更改过的秦律。这里废除了残忍的肉刑,改换了其他刑罚替代。尤其是到了最后那一问发人深省——法因何而立? 为何而立呢?为巩固君权还是为了生民的安居乐业?好像都有,又好像没有。 在韩信思考的时候,阴嫚从睡梦中醒来。她捂着发疼的脑袋坐了起来,在感受到脖子和胳膊的酸痛后,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我是梦游打架去了吗?她忍不住问自己。 “公主你不舒服吗?可要我找太医?” 我的耳朵终于报废了吗?为什么会听到韩信的声音? 阴嫚按着太阳穴的手听了下来,转过头看去,就看到了韩信那张英气的脸。 我错过什么剧情了吗?韩信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跟钟离眜抱头痛哭吗?刚醒来的阴嫚的脑子混沌,想的事也是天马行空。 韩信见她半晌也没有反应欲起身找太医,被回过神的她一把拉住。 “我没事。就是刚睡醒,没回过神。” “公主没事就好。”韩信忍不住说道,“不过公主就算再着急,也应该以身体为重。” 阴嫚笑了笑,在看到韩信手里的书卷后,说道:“你看了?” “嗯。”韩信把竹简放在了书案上,“这是修改后的秦律,墨迹未干应是新写,但与公主往日的字迹有所不同。” 阴嫚抚摸着竹简,用着怀念的语气说道:“这是我兄长的遗作。我的母亲和兄长留给我的遗物不多,除了腰间的软剑之外,其余的被烧毁的烧毁,遗落的遗落,侥幸留存的也变得陌生。” “许是回到了故乡,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想到从前,也就更思念亲人了。所以在闲暇时就默写了兄长修改的秦律,以慰藉我的思乡之情吧。” 说到这,她笑了一下:“或许有一些私心,不希望兄长的辛苦之作就此埋没。萧丞相要编纂《汉律》但是他搜集的图书不全,我便毛遂自荐了。” 韩信:“信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阴嫚眉眼弯弯,看起来心情不错:“楚王和钟离将军聊得如何?” “和以前一样。”韩信看向阴嫚,“多谢公主。” “也不算全是为了你。”阴嫚看向跃动的火苗,“我只是觉得他和我很像,明知道是必输的局面,却还是要做。” 韩信反应很快:“夺嫡之事本就充满了意外并不可预料——” 阴嫚冲韩信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胡亥会是二世,也知道兄长会死在上郡,还知道刘邦会做皇帝。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韩信一愣。 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甚至能听到呼吸声。炭火爆裂声响起,阴嫚扑哧一乐:“好了,不逗你玩了。” 她把手边的糕点推给韩信说道:“说回正事,陛下下诏命诸侯觐见,绝不是为了商议如何处置临江王和颍川侯的。你觉得是什么?” 韩信稳了稳心态,说道:“在洛阳的时候,陛下就对诸侯现有的封国有微词,但碍于种种原因忍了下来。所以我觉得应该想借临江王的事情重新划分诸侯封国范围。” 阴嫚撑着头:“楚王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楚国是汉朝的楚国。” 听着韩信的回答,她感叹:“你可真是一个乖巧的好孩子啊。” “公主——”韩信听到这样奇怪的形容后不满地喊了阴嫚一声。 阴嫚耸了耸肩,表示“我说了就说了收不回去了。” 韩信扶额嘀咕着:“还说陛下呢,公主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时刘婠和刘盈姐弟俩带着蒙昭来找阴嫚学习,看到韩信后,眨了眨眼睛好奇道:“老师,楚王怎么在这?” 阴嫚随口答道:“来我这蹭饭的。”没等韩信反驳,她又道:“说起来太子和蒙昭不是因为秦军攻巴蜀之事争论起来了吗?正好楚王在,让他给你们两个断断官司。” 说完,就不容拒绝地把一大两小打包安在书案前,而她则带着刘婠去研究妇好守疆去了。 “老师这真的没事吗?”刘婠有些担忧地看着腰板笔直的三人。 阴嫚:“一会儿讲到兴头就好了。” 刘婠似懂非懂,又对她说道:“对了老师,我听母后说,父皇要派大舅父去巡查边疆。今年春天出发。” 这个时候出巡边疆?阴嫚狐疑,难道有事发生? 第75章 早春将至,风也变得轻柔起来。 壶中的水慢慢沸腾,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深色的茶盏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阴嫚收起笔,取下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公主,”阿桃走了过来,低声道,“鲁元公主和太子带着商山四皓来了。” 商山四皓是吕氏家族为刘氏姐弟请来的四位高人,这四人不仅才华横溢,还有很高的名望,由此四人辅佐刘盈对她来说有利无害。 思索间,刘氏姐弟已经带着四人来到了她的面前。看到这四张脸,阴嫚不由得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是躲不开的。 “有失远迎,还请四位贤士见谅。” “公主客气了,”东园公顿了一下,继续说,“是我四人唐突打扰了。” “东园公客气了。能得四位临门,是我之幸事。”阴嫚又对阿桃道,“去把皇后赏赐的茶拿来。” 第78章 待阿桃离去后,夏黄公询问:“我听闻公主有大公子遗卷,不知可有幸观瞻?” 商山四皓曾为秦博士,与秦公子有故并不稀奇。所以夏黄公提出观瞻扶苏旧物也并不突兀。 “夏黄公来得巧,昨日丞相刚归还此物,今日您就来了。”阴嫚打趣后,看向刘氏姐弟,“不知可否劳烦公主和太子替我走一趟。” 刘盈没想那么多立马答应了。不过刘婠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或许发现了什么,先是观察了她和商山四皓,没发现什么才答应。 两个孩子离开后,房间中就只剩下阴嫚和商山四皓了。 在长久的沉默中,不知是谁先悲泣出声:“公主您受苦了。” 阴嫚看着四个红着眼睛的老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也说不出一个字。 商山四皓,秦博士,在没有任何利益交换的情况下自发地支持兄长。而她也仰赖此四人才能读到诸子百家的经典,这么算来他们也算她的授业恩师。 但因四人反对焚毁民间的诸子百家之作,被有心之人以此为借口迫害,不得不遗憾地弃官归隐。至此,一别七年,从未再见。人生有多少个七年呢?又有几个离别的人有重聚之日呢? “我不是好好的吗?”阴嫚语调轻松,“几位再哭下去,我怕是要去见母亲和兄长了。” 用里先生被气笑了:“公主还是跟以前一样,说话没个正形。” 阴嫚撑起头:“逍遥自在,方为上道追求。” 绮里季擦了擦眼角,看向三位友人:“看吧,我就说公主还是这个性子。在皇后宴上全是装的。” 前些日子吕雉设宴,用以犒劳她和几个教导刘盈和刘婠的老师。得此契机,她才跟商山四皓见到了。 听着四人回忆往事,阴嫚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求学时光,心情也不由得好上几分。 东园公:“公主这些年都在何处?为何从未有过消息?” 阴嫚顿了顿,对着年迈的师长说道:“为了躲避胡亥的追杀,不得不销声匿迹。让老师们担心了。”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你没事就好。”东园公看向她,问道,“公主接下来要做什么?可需要我等助力?” “没什么。就是写写书,偶尔出谋划策,尽快让黔首安居乐业而已。”阴嫚冲着四人笑了笑,“老师们能尽心教导太子,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但四人都不是好糊弄的,绮里季说道:“想要让天下太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倒是不必担心太子之位,可是诸侯、功臣还有外戚可不是太子一个小孩子能摆平的。” 他看向阴嫚严肃道:“公主您休想骗我们。” 阴嫚有一种小时候翘课被老师抓住的感觉。她按了按太阳穴抱怨:“您就不能糊涂一点吗?” “不能。”绮里季果断拒绝。 见其他三人也是同样的态度,阴嫚也不得不老实相告:“所以要在太子壮大的同时,剪除诸侯,削弱功臣和外戚。” “所以说从戚氏倒台到现在都是您谋划的?”夏黄公惊讶之中又带着担忧,“这未免也太冒险了。公主您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危?” 用里先生符合:“我观陛下非良善之辈,您有想过自己的后路吗?” “想过。” “那您还——” “但比起未做完的事情,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阴嫚看向四人,“若是我当年劝老师先忍过一时,不要冒险顶撞父皇,老师们会答应吗?” 商山四皓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再劝阴嫚。这世上总有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情,那是一定要做完的事情,否则即便是死也不会安心的。 “那您打算怎么做?” “其实现在复杂的局势都源于主少国疑四个字。如果太子将来即位能够压住群臣,那么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东园公:“太子性情柔和,恐怕没那么容易压住群臣。而且留给太子的时间不多,如果他不能很好地统御群臣,来日登基之后恐怕要受制于外戚。” 用里先生:“除了性情之外,太子还需要属于自己的亲信。纵观古今,君王身边若是没有自己的亲信,即使有雄才伟略也使不出来。” 其他人点头表示赞同。 外面传来脚步声,五人默契地转变了话题。 刘婠和刘盈走了进来,将找到的书卷交给了夏黄公。 “有劳公主和太子了。” “先生客气了。”刘盈看到了夏黄公泛红的眼角,疑惑,“先生的眼睛怎么红了?” 阴嫚:“辩论。” “辩论?”刘盈更疑惑了。 阴嫚:“既然公主和太子都来了,不如也来说一说将周吕侯派去太原的原因?” 刘盈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我今年跟老师出去收割小麦的时候,听来往的商旅说胡人又骚扰边境。父皇派大舅父去边关应该是去抵御胡人吧。” “还有呢?”阴嫚循循善诱。 刘盈百思不得其解,向姐姐求助。 刘婠张了张嘴似乎有答案,但又有些犹豫,看起来先是不知道应不应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件事情。 阴嫚看了出来,鼓舞道:“这里都是你们的老师不必拘束。” 刘婠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觉得或许还跟重新划分诸侯的封国有关。”见没有人反驳她,她继续大着胆子说道:“父皇或许要派一个诸侯去太原就封,舅父除了要抵御匈奴,或许还要监视这个诸侯。” 商山四皓露出讶然的目光,他们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看到了这一层。 “会是谁呢?”刘盈好奇地看向姐姐。 阴嫚拦住了刘婠问刘盈:“不要只是问别人,你要学会自己分析。” 刘盈摸了摸鼻子,试着自己想:“需要舅父监视就说明这个诸侯并不安分。阿姊又说这件事情跟重新划分封国有关,而这件事的起因是临江王和颍川侯谋逆。” “啊!我知道了!”刘盈右手锤在左手掌心,“是韩王。颍川侯与韩王毗邻,在临江王的人入颍川时韩王当真不知情吗?而且当年在荥阳韩王先投降项王,之后又回到了汉营,他的立场并不坚定,但封地却在国家要害之处……” “这不是挺好的吗?” 刘盈嘿嘿一笑,又问她:“既然韩王有疑,父皇为什么还要派他去太原呢?” 阿桃端着煮好的茶水走了进来,阴嫚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喝了一口,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你们两个可以猜猜。” 刘婠和刘盈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不太明白阴嫚的意思。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在其他人正在上马车的时候,东园公问阴嫚:“陛下为什么把韩王派去了太原?” 阴嫚轻笑:“我想您明白。” 东园公感叹:“帝心如渊。” “但欲为帝王需如此,欲为一个有作为的圣名君主更应如此。”阴嫚看着刘氏姐弟,叹息般地说道,“人心再难向古,礼乐崩坏也就再无修复的可能。” 微风吹过,枝叶摇晃,细碎的金光活了过来,化作一只只金色的蝶飞往了下一个季节。 耗时半年,各个封国的范围终于定了下来。跟阴嫚最初的猜想没什么两样,其余人只是细微调整,但韩王信直接从颍川郡迁到了太原抵抗匈奴。 无论韩王信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从此刻起注定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这听起来很没有道理,但是这就是她在封建王朝二十余载所学到的“公理”。只要帝心有疑,罪名就已经洗不清了。 阴嫚叹了口气,让阿桃找来她画的地图。草原部落难攻打的原因在于他们的住处随着草场的变化而变化,中原很难掌握他们的具体位置,故而没办法精准打击。 但有了东胡人的口述,她了解到了匈奴内部的草场变化情况,和他们的迁徙习惯,可以大致锁定他们在各个季节所在的位置。 而且经过三年的挑拨离间,匈奴各部的矛盾持续上升…… 阴嫚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后,问阿桃:“现在能马上找来司南吗?” 阿桃:“可以。” “找几个司南和工匠来,我要做一样东西。” 第76章 “你这是血口喷人!” 随着一声怒吼响起,青铜器皿被扫落在地,乒乒乓乓的响声在黑夜格外突出。守在外面的士兵们偷偷地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即使只能看到两团影子,也能感受到那紧张的对峙气氛。 还没等他们看完,就被巡逻中的伍长发现了,一人挨了一巴掌。 “不要命了!”伍长立起眼睛,压低声音怒道,“你们不要老子还要呢!都给我把嘴闭上,要是让我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打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士兵们连忙点头,谄媚地送走了伍长。但等到伍长走远了,一人又冲着伍长的背影啐了口唾沫:“呸,就知道拿咱们出气。” 第79章 “就是。” 话虽如此,两人也不敢再看了。万一真被那些大人物用个什么名义拖出砍了,那冤不冤?于是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装起了门神,对身后的争执声充耳不闻。 “本侯如何血口喷人?”吕泽环着手臂,看着气急败坏的韩王信,“难道向胡人议和的不是韩王?难道陛下还会训斥错了人?” 韩王信攥紧拳头:“本王是在拖延时间。若非如此,本王怎么可能在重重包围中撑到周吕侯的救援?” 吕泽嗤笑:“这话我也会说。可是事实上您到底是如何想的,又有谁知道呢?刚迁都就被胡人团团包围,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可这世上就是有这样巧的事情!韩王信在心中大喊。明明是刘邦把我迁到这里,遇上了这样的事情他竟然怪我?他怎么能怪我! 难道他发现了? 这个念头一旦在心中出现就会快速壮大,直到最后将被冤枉的愤怒和委屈统统消失不见,拳头大的心中只剩下了恐惧。 不对,我当时根本没有答应利几,也没留下什么证据。即便利几供出我的名字,也只会被认为是他狗急跳墙的攀咬。 可是刘邦真的不会怀疑吗?还有他真的忘了我当年为了活命投降项羽的背叛吗? 韩王信越想越害怕,自从被换了封地后,他便日日不安。原本想着靠着军功能够抹平原来的那些事情,可现在想来或许不是。 这世上真的有巧合吗?他问自己。许久,一个可怖的问题浮现在他脑海中——刘邦真的会容忍他们这些异姓诸侯壮大吗? 火光渐渐扭曲了一切,恐惧催生出一股勇气。韩王信默默地握住刀柄,定睛看向对面的吕泽。 吕泽到底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几乎是在韩王信抽刀劈来的那一瞬,他拔出佩剑挡住韩王信的攻击。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疯了!” 韩王信没给他机会,而是冲着门外大喊道:“来人!杀了这贼人!” 被召唤进来的小兵没看清里面的状况,真的以为是有贼人欲行刺两位贵人,见到韩王信抓住了一个人就忙不迭地补了一刀。等到那人负伤倒地后,他才发现原来是另一个贵人。 这下,他吓得连刀都握不住了。 “大,大王,这——” 韩王信没有理会惊愕的士兵们,而是迅速而果断地将长刀捅进了吕泽的胸口。鲜血溅落在地上,在火光下呈现出奇异的光泽。 在做完这一切后,韩王信没有露出任何惊恐的情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此贼污蔑我等与胡人媾和,本王虽杀了他,但陛下信了他的话,已派兵前来围剿。是生是死,你们选择哪个?”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声说道:“愿为大王调遣。” 韩王信点头,先让人割了吕泽的头送给冒顿,又指挥副将去解决吕泽带来的人。 他看着忙碌起来的士兵,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既然怎么样都是死,我何不放手一搏呢? 噩耗是在事发地半个月后传回栎阳的。内侍将军情递上来的时候,阴嫚正和其他人一起在刘邦这里议事。 “你说什么!”刘邦一把抓起内侍的衣领,死死地盯着内侍。 内侍一边颤抖着一边回答:“陛下,韩王杀害了周吕侯后叛逃,现如今正带着胡人进攻太原郡!” 刘邦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手一松,捂着头踉跄了几步,直到握住了曹参的胳膊才站稳。 这下吓得众人连连上前宽慰刘邦 “陛下节哀,千万保重身体。” “此刻正是紧要时刻,您千万保重身体——” 刘邦吐出一口浊气,哽咽道:“舅兄遭奸人陷害,我之过也。”说着,一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这下,所有人眼圈又都红了。 不知为何阴嫚非但没有被眼前之景触动,反而还非常抵触这种场景。 刘邦悲痛欲绝自然也就没办法主持大事,他们这些人也就散了。 秋风迎面吹来,让人的头脑清醒了点。 这个时候吕雉他们也该知道消息了,想来自己去的时候,也是能收获一个个泪人。阴嫚叹了口气。 但说实话,她还是庆幸自己能在吕泽死之前拔出了戚氏。否则,吕氏重要成员死去,指不定要给夺嫡带来多少麻烦。 想到这,她愣了愣,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怎么能这么想? “公主留步。” 就在她思索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 她转过头之际陈平已经在距离她的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了,冲她作揖:“公主。” 阴嫚扬起眉头:“曲逆侯可是有事?” 陈平笑了笑:“倒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向公主请教一件事情。”还没等她回应,陈平又道:“我们边走边说吧。” 不重要的事情还要躲着人说?你看我像傻子吗?虽然是这么想着,但阴嫚还是答应了陈平。 秦汉时期的某些长廊都很有特色,它们会被垒在半空中,让行走在其上的人看到下面的景色。 此刻正是秋天,栽种在沃土下的树木已经换上了一套新衣。绯红色的叶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犹如一颗颗红宝石。 “现在已经没人了,曲逆侯想说什么就说吧。”阴嫚淡淡地扫了陈平一眼,“希望是一个值得让我多走一段路的消息。” “公主还是这个脾气。”陈平也不恼,说道,“公主以为陛下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看向陈平。 陈平的脸上还是那副得体的微笑。 做什么? 当然是以为吕泽报仇为理由出兵匈奴。 阴嫚心头咯噔一声,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刘邦为什么要派吕泽去监视韩王信呢? 她一直以为刘邦之所以派吕泽监视韩王信,是因为他们两个在应对诸侯王这件事上是利益共同体,可以交托全部的信任。 但现在吕泽死了,尤其是发现他的死还能成为刘邦攻伐匈奴最恰当的借口后,阴嫚不得不重新思考吕泽的死到底是一场意外还是一个阴谋。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监视,为什么还要派吕泽深入虎穴?刘邦难道不知道吕泽可能会因为撞破韩王信的秘密而被杀害吗? 不,刘邦知道。但他还是派了吕泽去了。 “陛下不会一时兴起。” “去岁冬天,陛下见到了戚夫人手上的冻疮。” 阴嫚从陈平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中明白了缘由。 谁能想到一次擅作主张地薄待竟会引起了帝王的忌惮,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又有谁能发现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帝王的一箭双雕? 她望向刘邦所在的宫殿,只见那宫殿矗立在一片火红的枫叶中。一阵秋风扫过,更似血海翻涌,森森寒意从中涌现,令人感到压抑。 她转过头打量着陈平:“曲逆侯跟我说这些也是有目的的吧。” 陈平滴水不漏:“公主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时间不早了,平就先离开了。” 她看着陈平的背影咋舌,还真是一个嗅觉灵敏的狐狸。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不就是为了卖个好,将来也好多一条退路。 “狡兔三窟啊。”她一边感叹一边向吕雉的宫中走去。 几天后,刘邦召集所有人议事,看来是准备与匈奴决一死战,替吕泽报仇。 阴嫚先是让仆从把指南针分到了每个人的桌子上,之后说道:“我将司南缩小以便携带。” 她接着又让人抬进来一张非常大的地图平铺在地面上。 曹参等人隐隐有了答案:“这是——” 阴嫚承认:“没错,草原的地图。” “等等,你怎么有这个地图?”樊哙疑惑,“还有既然有又为何不早拿出来?” “这个地图是今年才完成的。”卢绾解释。 樊哙更疑惑了:“燕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个地图是我在攻下燕国之后开始准备的。后来离开燕国,就由燕王代劳。此图根据东胡人和边陲黔首的口述,经过三年绘制而成。我认为可以利用此图袭击敌人后方。” “胡人口述?这不准吧。”周勃并不信任,“若是我们迷路了怎么办?陛下不可随便用此图。” 阴嫚面无表情地挖苦:“又不是要你们去,那么激动做什么?”她看向刘邦:“请陛下准我点一千骑兵攻敌后方。” 第77章 连枝的宫灯一起点亮,屋内如白昼般明亮。 阴嫚靠在凭几上,望着挂在墙壁上的地图。看似慵懒随意,实则那平静而又深邃的眼神却透露出她的忧思。 同以往相比,这一次作战是真正的未知。 她没有任何参考,也没有任何金手指,只能靠着自己去完成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胜了,自然是好;可败了,不只是她还有跟随她的将士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80章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明白出征前,将军们为何会站在地图前直至天明了。 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她转过头看到了刘盈。衣衫单薄,落在漆黑的夜中就像一棵纤细的小树苗,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他轻松折断。 阴嫚问道:“天色不早,太子不去休息怎么跑到我这了?” 刘盈却不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她,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 她一看便知道刘盈有话要说,于是转过身说道:“进来吧。” 小孩儿很听话,进了屋后,就坐到了她的对面。只不过刘盈还是没说话,一直盯着书案发呆。 阴嫚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刘盈自己说出来。 秋风总是无孔不入,它登堂入室,肆无忌惮地拨弄着火焰,搅得室内晦暗不明。 “老师,父皇是故意的对不对?” 阴嫚看向面前不过十岁的孩子,眉宇间的天真烂漫渐渐消失,转而被忧虑痛苦所替代,人们总喜欢把这些负面情绪称为成长的代价。 很久以前,她经历过,现在也该刘盈了。 刘盈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韩王有不对的地方但也罪不至此,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当真不清楚吗?”阴嫚看着刘盈。 刘盈抿着嘴,他显然是明白的。过了好久,他嗫嚅:“这是不对的。” “在稳定面前,不对也是对的。” “周天子认为有血亲拱卫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但一箭射下周天子威严的就是姬姓诸侯。血亲尚且如此,外人又会如何?” “帝王的错信他人会给自己,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阴嫚看向刘盈:“太子您真的要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忍,而使国家重蹈州的覆辙吗?” 刘盈抿着嘴,手指扣着大腿。终于,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作出了决断。 “老师,我承认您说得都有道理。但无论诸侯曾经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加入汉营,日后会带来怎样的隐患,但不可否认,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汉朝。” “所以呢?” “所以我不认可这种手段,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种残酷的方式呢?” “选择其他的道路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老师您说过,难道就因为事情困难便不做了吗?”刘盈直起腰板,目光灼灼,“盈是老师的学生,绝不会向困难低头。” “你打算怎么做呢?” 刘盈被问住了,刚才的豪气冲天荡然无存,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阴嫚扶额,自己的学生哭着也要教完。她道:“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于主少国疑这四个字,所以要想改变,你就得先驯服陛下麾下的这群狼。” 刘盈虽然面露难色,但一想到了自己刚才夸下海口又有了信心:“老师放心,我会努力的。” “去吧。”阴嫚点了点头,“希望我回来以后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刘盈认真点头:“老师放心,盈一定不负所托!” 阴嫚看着那棵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苗心道,真好啊,还能有找师长倾诉,我的师长要么年事已高不能打扰,要么就化作黄土一捧了…… 墨色渐渐从天空褪去,星辰也变得黯淡。从水中升起的雾气盖住了天空,预示了今天至少不会遇上秋老虎。 阴嫚穿的是一件短褐,皮质的长靴包裹着小腿,一条带着各式各样工具的蹀躞带系在腰间,长发竖起。此刻她从容地安排着一切,无半分孤军深入敌后的紧张情绪,称得上一句颇有大将之风。 “见过楚王。” 听到韩信到了之后,阴嫚将手里的任务分了出去。 “楚王这是来给我送行?”她打趣,“暂无谢礼,等我回来再给楚王补一个吧。” 韩信看着轻松自在的阴嫚,不禁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公主还能这么轻松。” 他板着一张脸:“公主实话告诉信,你半个月前提出点一千骑兵是不是就为了让陛下驳回,好让他不好意思拒绝你让阏氏侯做另一支孤军的提议?” “当初是谁在燕国时说,最好是三股兵力从三个方向深入,最后在约定的地方汇合与主力包抄。”阴嫚撇撇嘴,“我好心帮你找到最后一路,你还怪我?” 韩信:“可你的身体……” “楚王。”阴嫚打断了韩信,“我没事。” 韩信知道这是阴嫚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他不能阻止,也没法办法阻止。 “要带上药。”他妥协道。 “嗯。”阴嫚又提醒韩信,“封无可封并不是一件好事。” 韩信顿了一下,回答:“信知道。” 短短三个字就表明了韩信的态度,阴嫚嘀咕了一句:“还说我呢,你也不遑多让。” “公主在说什么?” “我是说楚王好好保重,你说不定会柳暗花明的。”言罢,阴嫚便翻身上马率领军队出发了。 韩信茫然地看着阴嫚一骑绝尘的背影,柳暗花明是何意?不过直觉告诉他公主的心情不错,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骑兵的速度极快,清晨大雾时出发,在快到晌午时来到石门。 当地的官员负责后勤周转,急行军等着吃喝就够了。阴嫚饭量小,吃得比其他人快。闲着没事她便留意起四下的动静,一个鬼鬼祟祟的黔首进入了她的视野,担心对方是细作,她叫上了几个士兵跟她一起跟上去。 出了城后,那人上了一座山。 秋天的山层林尽染,大片的落叶铺在地上,像极了传说中用金砖铺路的黄金城。 好看是好看,就是让跟踪变麻烦了。一脚踩下去,枝叶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快就引起了黔首的注意。 黔首在看到他们后,吓得将手里的东西一丢,连忙扎进了林子里。士兵们去追了,阴嫚上前捡起了那人丢下的篮子,她翻了翻里面装的是祭祀供奉的东西,除此之外任何可疑之物。 她不禁有些奇怪,既然是祭祀又何必偷偷摸摸的? 阴嫚看向山路的尽头,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上去吧,上去看看。 她花了些功夫爬上山,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子,形态有点像庙。前面有一个祭坛,应当是为了祭祀用的。只不过场地不大,用料粗糙,应当是百姓们自发建造的。 当看到兄长的牌位后,她愣住了。这里——竟然是祭祀阿兄的地方!那一瞬间各种情绪向她涌来,让她差点没站稳。 原来还有人记住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咽下了堵在喉咙中的情绪,重新看向扶苏的牌位。隔了这么多年,我竟差点忘了你是在这里自刎的。 诚如你所见,我现在还活着。只不过每天都很辛苦,没完没了的权力博弈都快要把人逼疯了。 我也有想撂挑子不干了的时候,可是一想到栎阳城外衣不蔽体的百姓,想到天底下还有比他们过得辛苦的人,我就得压住所有的脾气,耐着性子继续在权力的漩涡中打转。 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我当年要是不要命一点,毒死胡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但我也知道,历史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亡而发生改变,死了一个胡亥还会有第二个。如果强行改变,历史的车轮就会毫不留情地从我们的身上碾过…… 可,我还是想再试试。 人常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用命总结的经验,应该能救更多人吧。 阴嫚的神情变得庄严肃穆,百姓之所以活得如此艰难,除了时代本身的底色外,还有我们——曾经的统治阶级的决策失误。即便现在的统治者已经换了一个人,但我们依旧有义务弥补之前的错误。 所以,阿兄保佑我吧。 保佑我驱赶走胡人,保佑我收复失地,保佑我们遗落在外的子民们能够安然回到故乡。 “公主——公主——” 随着寻找的声音越来越近,阴嫚的倾诉也进入了尾声。她喃喃道:“阿兄,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将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望你。愿你能永享安宁,不为外人所打扰。” 下到山腰后,她拦住了想要上山的士兵,迎着黔首讶然的目光将篮子还给了她。 在下山的路上,士兵再次询问:“公主,真的没事?” “山上只有一座用来祭祀的庙,是我们吓到人家了。” 士兵一听是庙,捶胸顿足:“早知道去拜一拜了。” 阴嫚回首看去,光束中似乎站了一个人冲她挥手作别。她心头一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别担心,我已经拜过了。他会保佑我们的。” 第78章 一场雨过后,让草原上的温度更低了。及腰高的草上满是雨水,滴落在身上更是会让人抖上三抖。当看到那寒冷的月光挥洒而下时,死亡的阴霾慢慢地攀升在奴隶们的心头。 他们瑟缩在一起,紧挨着彼此,像牲畜一样用着最原始的方式取暖。 第81章 看守的匈奴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话。有些来得久的人能分辨出几个词汇,猪啊羊啊,大约是在骂他们是畜生。 若是刚来时他们还会反抗,可是经过多年非人地磋磨,他们早就变得麻木。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但匈奴人并不会在意会有多少人死于今夜的寒冷,毕竟那些人只是奴隶,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再去抓一批新的。反正中原人就像草场里的草,是杀不尽抓不完的。 说起来单于已经率领勇士们去攻打中原人的领地了,神勇无敌的勇士们一定会带回数不尽的战利品,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个冬天。 小头领把自己陷进温暖的毛毯中,懒洋洋地端详着在他屋里忙碌的女奴。也不知道他们的部落能不能分些年轻漂亮的中原女人,部族里的这些女人他都看腻了,也该有些新鲜的面孔了。 中原女人,尤其是一些所谓的大家出身的女人,那可真称得上绝品二字。皮肤细腻,白若美玉,当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想到这他不自觉地露出猥琐的笑,黄豆大的眼睛里满是令人感到恶心的情绪。 咣当一声,打断了小头领的想入非非。 他猛地坐直身体,怒视着屋中的女奴:“是谁!” 女奴们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可是就是没人承认是谁发出的响声。他更气了,嚷嚷着:“我要把你们这群女奴扒光衣服丢到外面冻死——”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又是咣当一声。 这下,小头领闭上了嘴。这声音可不像是碰坏了什么宝贝的声音,倒像是—— 一根燃烧的木头冲进了他的大帐中,飞溅的火星烧着了他的毛毯。但他顾不上心疼自己的毛毯了——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 当他惊慌失措地推开逃窜的女奴冲出大帐看到外面的场景后,一股寒气嗖地一下从脚底窜上心头,他的身体因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一群中原骑兵闯入他的部落!那群人比这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还要凶猛。他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高大的马匹撞倒在地,然后又被下一匹马踏断骨头丧失行动能力,最后只能在惨叫中听天由命。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为首的那个将领。即便那个将领是那么的年轻,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蒙恬,是那个让他们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却又畏惧的蒙恬! 蒙恬不是死了吗? 他不是被那个愚蠢的中原皇帝赐死了吗? 他为什么还活着? 难道是中原人的神灵终于决定不再容忍他们,所以放出了蒙恬的幽魂,放出了那群似野兽的秦军? 然而他没有机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因为“蒙恬”的长槊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经过短暂高效的战斗,一支盘踞在义渠旧地的小部落被消灭殆尽。 阿桃和杨和正带着人清理战场。收集武器、管理马匹、清点被俘虏的百姓、还有翻找尸体中的信物。 阴嫚取出地图,对着一个图标画了一个叉。 “没想到蒙昭这小子竟然是北地郡的人,由他带路,咱们确实快了不少。”程七感叹,“难怪他吵着要跟着咱们走,这等武艺合该做个大将军。公主好眼力!” 阴嫚却道:“不是我有好眼力,而是他选中了我。” 程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这小子死乞白赖地要跟着公主吗?没有公主收留他,他还指不定在哪流浪呢。不是公主好眼力,他怎么有今日?” 阴嫚盯着程七看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样挺好的。” “啊?”程七更迷糊了。 “别啊了,时间紧迫,你该去帮忙了。”阴嫚合上地图对程七说道。 军令如山,程七只好乖乖地去帮忙了。 深夜寒凉,说话时能看到从口中呼出的白气。士兵们在不远处生起篝火取暖,又找来了匈奴人御寒之物交给了获救的百姓们。 “公主,点火不会引来其他部落吗?”蒙昭看着正在烤羊腿的众人有些担忧。 阴嫚:“匈奴本就有生篝火取暖的习惯。另外,匈奴人之间时常因草场起争执,故而即使听到异动也不会多管闲事的。” 说话间,士兵们把一个老者抬到了阴嫚的面前。 阴嫚不免有些惊讶,要知道草原部落可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在他们眼中年老者既不能骑马打猎也不能放牧,留在部族中纯属于浪费资源。因此,匈奴中老年人很少有安度晚年的。 所以当一个老年人,还是一个被当作奴隶的老年人出现在她眼前,不亚于一个奇迹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 “这老翁非要见公主,否则就不肯接受御寒的东西。大家伙没法子,只好带他来见公主了。”一名士兵回答。 阴嫚了然:“我知道了。你们去忙吧。” 士兵领命离开了。 靠近后,阴嫚才发现老翁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她依旧从其眼睛附近的刀伤猜到了对方失明的原因。 蒙昭愤恨:“这群畜生!” 老翁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信号,一脸欣喜地抓住了蒙昭的手,声音颤抖道:“将军!” 这一声将军让阴嫚和蒙昭都愣住了。 老翁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察觉不到任何异样,将这些年的遭遇一股脑地诉说给蒙昭:“将军,自从北地郡沦陷后,末将就带着兄弟们一直等着您,等着您率领着大秦的铁骑把这帮胡人赶回他们的漠北老巢!” 一番话下来,老翁的身份不言而喻。他是当年被俘虏的秦军将士。 即便秦将没有仔细描述他遭遇了什么,阴嫚也能从他明明是不惑之年却呈六七十岁的老态上知道他这些年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秦将的那双手已经算不得一双手了。干瘪黝黑,可怖的烫伤遍布双手,指甲不翼而飞,左手更是少了两根指头。 “将军您放心,大伙都是您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孬种!”秦将哽咽,眼圈中也隐隐有了血泪,但他很快就用脏兮兮的袖子抹干眼泪。 “只是这些年他们都说大公子死了,将军也死了,最近还有人说大秦没了。但我一个字都不信!您看我今天不就是等到了?对不对?” 看着那张充满期待的脸,蒙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一个心心念念想要回家的士兵他的家已经没了吗? 良久的沉默让士兵隐隐有了答案,他死死地抓着蒙昭的手:“将军,这难道是真的吗?” 阴嫚握住了秦将的手:“王朝更迭是必不可免的,但你永远都是中原最勇敢的士兵,是中原人民的骄傲。中原故土没有忘记你们,现在你们回家了。” 秦将:“真的吗?” “真的。”阴嫚语气肯定,“我以祖先神灵起誓,我会收回失地,我会带你们回家。” “这话好熟悉啊。”秦将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声音却越来越轻,“真奇怪,明明从未见过,我却相信了你的话。是因为你说了同大公子一样的话吗?” 寒风吹过,带走了草场上最后一点绿色。恰如此时,回光返照的秦将已经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听着那越来越弱的呼吸声,蒙昭忽然说道:“我姓蒙,单字昭。” 秦将闻言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呼吸消失,秦将在满足中与世长辞。 看着死去的秦将阴嫚的心头沉甸甸的,还有多少个像秦将一样的人留在了这里?又有多少将士和百姓到死也没能等到他们?我该怎样才能证明这些人曾经存在过? 她看向天空,黑漆漆的幕布上只有一颗又大又圆的月亮。孤独地、寂寞地挂在那里,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地上的一切。 刚忙完的程七留意到了阴嫚这边的情况,上前关切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阴嫚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没事。” 程七瞧见了地上的秦将尸首一愣:“这怎么还有个老翁?” “他不是老者。”蒙昭说,“他是因为不肯屈服胡人而折磨成这样的秦将。” 程七愣了一下,看着地上的尸体良久,赞叹:“他是一条汉子。”接着转头看向阴嫚:“公主打算如何安置此人?” “同汉卒一样。” 殊不知阴嫚下了这道命令后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见曾经的秦将都能得到新朝的礼待,饱受惊吓的百姓也渐渐地相信了阴嫚的人,稍有余力的年轻人主动承担起民夫的责任,协助阿桃指挥百姓迁至安全地带。 阴嫚在短暂地凝望后,率领骑兵继续向草原向北奔袭。 第79章 在汉军主力到达太原郡的前一晚,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彻夜不灭。 刘邦在沙盘前走来走去,似乎这样才能消减心中的不安。原本他以为这一次的边境告急只是跟往年一样的普通骚扰,可万万没想到冒顿竟然亲自率军来了。 第82章 这些年来,他从各地地上书中了解到冒顿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冒顿拥有和项羽一样的悍勇,但比项羽更加阴险毒辣。而胡人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其战力自不容小觑。 刘邦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好不容易打败了项羽夺得了天下,想趁着能动弹的时候替子孙后代除一除后患,结果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要出征。 转过头却见韩信那小子静静地站在沙盘前,环着手臂,虽然盯着沙盘但神色平静,仿佛笃定了明天一定是汉军大胜。 这是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狂妄? 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或许是羡慕这小子的临危不乱,又或者说是嫉妒。总之,在这种复杂的情感下,他开口:“你倒是坐得住,公主那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韩信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刘邦不禁有些得意,看吧,所谓气定神闲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 “公主身在敌后,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在听了这小子的答案后,刘邦有了一种空欢喜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再次追问:“那万一是被俘了呢?” “如今冒顿大军倾巢而出,兵力定然全部集中在东部,西部防御必定松散。故而公主和阏氏侯领兵收复失地不难。况且——” 韩信抬眸看向他,褐色的眸中浮现出一种近似冷酷的果断:“况且我们最开始的目的是收复太原郡,就算河南地无法收回也影响不到大局。” 听到这话,刘邦既窃喜韩信的冰冷无情却也忌惮着。这听起来像是找茬,但他心中就是这样的感情。 “没想到你也有无情的时候。”刘邦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为将者,手握千万人的性命。岂可因个人私情而使兵卒无辜惨死?”韩信看着刘邦,一字一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无论好坏都应有所准备。但信相信公主会顺利收回河南地,就如这些年来所经战役中信相信陛下一定会胜一样。” 光束下的年轻人就如初见时的那样,说话不中听,但却能感受到他的真诚。是了,韩信这小子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的话从来没有弦外音,相对于其他人,跟这小子打交道是非常轻松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 奇怪的情绪倏然褪去,留下一颗空落落的心。刘邦看着那燃烧的火盆,怀念起自己当亭长的那段时光。 “陛下?”韩信见刘邦突然不出声了,疑惑道,“您怎么了?” 刘邦走到火盆前蹲下,伸出两只手一边烤火一边说:“乃公又不是你这不知道愁字怎么写的小子。”他撇撇嘴:“我只希望郦食其那老小子能起点作用,好让前线的战事能顺利一些。” 说到郦食其,他现在正待在匈奴右贤王的领地“舌战群儒”呢。 得益于阴嫚的先行探路,随后出现的郦食其找到了几个向导和翻译。因此顺利地来到了匈奴右贤王的王廷。 不过匈奴和中原正处于交战期间,再加上匈奴人没有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郦食其这个“外交官”非但没有得到礼待,反而还被匈奴人粗暴推进大帐里。 匈奴士兵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郦食其猜应当是向大帐里的人说明他们的来历。 主位上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他猜对方应当是右贤王的阏氏,而两侧大约是右贤王麾下的部落首领。整个大帐中除了郦食其外,所有人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可以说右贤王部的统治阶层是十分年轻的。 阏氏冲着他说了一句话,见他听不明白又让身边的胡人用中原话再问一遍:“中原的王派你来做什么?” 郦食其:“老朽奉命前来与右贤王部做一笔买卖。” 在翻译把他的话传达给阏氏后,帐中的其他胡人议论纷纷,不过在阏氏的安抚下,众人安静了下来。 “什么买卖?”阏氏问道。 “自冒顿担任单于后,诸位就随其东征西战。立下无数功劳。可是到了给予赏赐的时候,他却是那么吝啬。自己占据广袤的草原,又将从东胡得到的草场分给了自己的儿子。” “可劳苦功高的诸位却被赶到群山荒漠之中。”郦食其面向众人信誓旦旦,“而我的买卖就是让诸位能够拥有东面的草场。”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各部纷纷交头接耳,大声议论,更有甚者向郦食其挥舞起拳头,表达自己的不满。 “阏氏,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就是来破坏我们与单于的关系的。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面对群情激愤,郦食其置若罔闻。在被匈奴人关押前,他甚至还好心地提醒了阏氏要仔细考虑,毕竟她丈夫的生死全在她的手中了。 仆从苦着一张脸:“郦君放弃了安稳日子不远万里来到这,结果被关在这等地方等死,值得吗?” 郦食其忽然问道:“你说中原的黔首是不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夜中绝望而死?” 仆从愣了愣。 郦食其伸出手接过月光,冰冷的光顿时穿透了他的皮肤,冻结了他的血肉。再落魄的时候他都不觉得月光会是寒冷的,可现在它确实能穿透身上的衣服,也能冻伤裸露在外的皮肤。 看着远处那些瑟瑟发抖的奴隶,他终于能明白公主为何要极力收回失地。 黔首尚在异族铁蹄下艰难求生,我又有何颜面住进精美的屋舍,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精致的食物呢? 也许最初他是抱着还人情的心态答应公主出使匈奴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求学多年,所求的是如前人孟子一般的施仁政,行王道。如今民生不安,我又怎可袖手旁观? 尖锐的寒光始终刺不穿郦食其的决心,他相信一切都会顺利。 “若是事情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呢?” “夫生死大义两难全,吾宁择大义也不苟活!” 银色的月光似霜雪,在疾风中飞去了彼方。 鲜血喷洒在干枯的草上,还没等血滴顺着草茎流下,就被闻讯而来的风雪冰封,最后被坚硬的马蹄踏成齑粉消失在世间。 金鼓齐鸣,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挑起了火盆,霎时间火花四溅。一簇火苗落在了毡毛上,一条火蛇瞬间盘踞在帐顶,冲着下面乱战的人们吐芯子。 子时,阴嫚率领部曲攻进白羊部大帐。 尚在睡梦中的白羊部众来不及反应就死在了床上。不过今夜的白羊部小单于没有宿在自己的营帐中,这让这场奇袭大打折扣。 白羊部在小单于的带领下渐渐汇聚与阴嫚的部曲混战在一起。 有的胡人纵身一跃不管不顾地撞向汉骑,运气不好的被一剑穿胸,运气好的则是将汉骑拉下马,然后三四个人围上去群殴。 正在逃命的奴隶忽然听到了乡音,心头一震,他转过头看到了正与胡人扭打在一起的汉军士兵。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席卷了他。只见他用自己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抢下了一个胡人的武器,当着其他奴隶的面杀死了一直鞭笞他们的胡人。 他冲着逃命的奴隶喊道:“是朝廷的人来救我们了!拿起武器跟这群畜生拼了!” 这声音富有魔力,让奴隶们不由自主地看向扭打在一起人们。在看到熟悉的面孔后,奴隶们竟不由自主地捡起地上趁手的家伙冲上去帮忙。 奴隶的暴乱令匈奴人始料未及,然而下一秒他们又因为惊愕而忘记了行动。 一匹纯白如雪的战马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长槊如疾风一般贯穿了首领的胸膛,染着血的长槊在月光下露出不祥的寒气。银色的弧度在空中短暂出现,首领的尸/体就像落叶一样摔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的首领死了。 毫无反抗之力地死在了他们的面前。 看着那蜿蜒的血流,死亡的阴霾笼罩在匈奴人的心头。 哒——哒——寂静的战场上响起了马蹄声。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声音,在场的匈奴人感到了莫大的压力。脊背在冒着冷气,手臂颤抖到连长刀都拿不稳了,空气越来越稀薄。 那白色的恶灵在距离他们几步的位置停了下来,用着那双黑如午夜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就在他们即将窒息的上一秒,恶灵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降者,活;负隅顽抗者,死。” 匈奴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用着最卑微的态度来换取活命的机会。 这时,有一支骑兵向阴嫚奔来,他们高呼着:“娄烦部灭!” 那一声声高呼似飞箭,刺穿了漫漫长夜,为这片土地带来了久违的光明! 第80章 河南四郡完全收复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决俘虏的问题。结果这个问题让朝臣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认为应当全部斩杀,以震慑匈奴,令其不敢再犯边界。 另一方认为应当彰显大国气度,施以仁政,感化各部,令其归顺朝廷增加人口。 第83章 但两方的建议落到彼此的眼里或是成了嗜杀成性,茹毛饮血;又或是成了妇人之仁,祸国殃民。 双方各持己见,一连吵了两三天都没有个章程出来。 直到第四天,以吕氏为首的“就地正法”派凭借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蛮横地作出决定,胡人青壮全部枭首,妇孺老幼驱逐出境。 刘盈站在角楼上俯瞰栎阳城,从城门飞驰而出的特使从眼前一闪而过。看着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特使,他的心中浮现出一抹古怪的情绪。 是不赞同血腥的命令,也是不满此事从开始到结束竟无一人询问他的意见。 难道我这个太子在他们的眼中就是个摆件? 他终于明白老师为何会说这是一条十分难走的道路了。如果将议论国事比作参加宴席,那他则是连请帖都没收到又何谈上桌? 不满和不甘化作了郁闷的叹息。 “是在生舅父的气?” 刘盈看向缓缓走来的刘婠。阿姊已经和记忆中的阿姊不一样了,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更不会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如宗庙的牌位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阿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对了,就是父皇告诉阿姊他决定把阿姊许配给赵王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说赵王是良配,但刘盈可不这么认为。那个张敖的岁数都能当阿姊的父亲了,而且张敖还有妾室和子嗣。阿姊嫁给他简直就是去过苦日子! 我能为阿姊做些什么呢?作为太子不能帮阿姊推了她不喜欢的婚事,真是没用! “怎么露出这副表情了?”阿姊歪着头。 刘盈苦着一张脸:“觉得自己很没用。” “怎么会这么想?” “我就像被人捏在手里的帅棋,虽然名气大,但归根结底还是被别人捏在手中。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像个傀儡一样。” 刘婠:“那你甘心如此?” “当然不!”刘盈激动,“哪有人愿意一辈子受人摆布?” 两人对视,忽然大笑起来。 笑够后,刘婠眺望远方:“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刘盈站在刘婠的身侧,看向那浩渺的天地:“对以震寇,当出击,威慑之。” 刘婠挑眉:“看来老师回来以后又有一番大动静了。” 刘盈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可以先争取一些人。” “阿姊有何见解?” “商山四皓、丞相、留侯,还有老师都是完全支持你的。我想老师出征结束后,你会有一群可靠的武将。但我建议你再争取一个人。” “谁?” “母亲。” 这厢刘氏姐弟刚刚确定彼此的想法,成为可靠的盟友,那厢就出事了。 “陛下被困白登山了!” “怎么回事?” “听说是因为陛下见冒顿只剩下老弱残兵,便想趁机将胡人赶回长城之外,却不想中了冒顿的诱敌之计。”冯解敢压低声音向阴嫚解释。 阴嫚:“楚王没劝?” 冯解敢扫了一眼周围,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才继续说:“劝了。但公主也知道陛下的脾气,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而且能劝住陛下的人都不在,楚王又不善言辞,结果越劝越糟。最后陛下直接罢了楚王的帅权。” 听到这阴嫚不禁纳闷,老刘什么时候这么固执己见了?这可不像他。 冯解敢:“公主现在该怎么办?虽说在出征前心中就有准备,但陛下被困属实在意料之外。倘若陛下被俘,你我的辛苦恐怕前功尽弃。” 阴嫚摩挲着剑柄,仔细斟酌后,回答:“按计划行事。” “公主?”冯解敢惊讶。 阴嫚看向冯解敢说道:“胡人倾巢而动,就算你我放弃原本的计划赶赴战场也无法改变什么。相反,按计划进攻冒顿的后方可令其分心,如此楚王等人也有时间营救陛下。” “况且——” “况且什么?” 阴嫚看向南面:“况且河南四郡收复的消息刚传出去没多久,陛下就被困住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冯解敢恍然大悟:“公主是说这有可能是陛下在为我们拖延时间。” “河南地水草丰美,是胡人重要的牧场。如今落入我等手中,冒顿怎么可能甘心?但他若是来派兵收回,对我们后续计划不利。”阴嫚勾起嘴角,“想来这是楚王再次抛饵。” 冯解敢觉得有理,但他说道:“但楚王未免太冒险了,万一陛下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既然想要钓到大鱼就必须抛出足够的饵料。”阴嫚转过身看向冯解敢,“你我可不要辜负了陛下和楚王的信任。” 阳光穿透了夜间升起的浓雾,一束束金光赫然出现在眼前。当一名士兵牵着驮马穿过阳光时,马背上的白光转瞬即逝。 阴嫚不禁感叹了一句,幸好草原上的马多,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携带这些盔甲。 待浓雾彻底消散后,随着冯解敢的一声高呼,这一支一千八百人的队伍向东方飞奔而去。 对于卢绾来说,今日的奇袭绝对是他人生最紧张的一次。当年被项羽追得四处乱跑的时候,他的心跳都没这么快。 若是在很早以前有人告诉他自己会跟胡人一起奇袭胡人,他肯定不信。联合出兵不是开展贸易,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可现在他确实在跟胡人合作,要一起断了冒顿的后路。 胡人的战斗大多成狩猎模式,拼的就是战马的耐力。 可惜东胡人的草场被夺,战马的品质也就比不上冒顿的。而这一点不足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开始有东胡人被追上,被杀死,坠落于马下。 不行,距离太原,现在还不是出击的时候。 听着东胡人的叫骂声,卢绾的手心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如果不能把握好时机的话,就会使合纵会功亏一篑,他不但会给汉朝再招来一个难缠的对手,还会害死陛下的。 突然,一匹棕色的战马驮着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映入眼帘。 那是左骨都侯! 卢绾的心跳再一次加速,热血沸腾。他翻身上马,干净利落地下令:“冲!” 一声令下,燕齐两国的骑兵从山坡俯冲,如大鹏展翅般将掉入陷阱的胡人包裹在其中。 这下攻防交换,原本凶悍的左骨都侯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什么?”留守在草原上的左大都尉猛地站了起来,“不就是去镇压东胡的奴隶吗?怎么就被人困住了?” 传信人说道:“原本左骨都侯已经快要抓住那个东胡的生乱者了,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另一股人马。” “他们包围了我们,像猎杀狼群那样猎杀我们。要不是小人发现了一个出口,跑了出来,只怕无人知道那群奴隶背后还有人撑腰!” “你可知道那路人马是什么来路?”左大都尉询问。 传信人冥思苦想许久,说道:“听其口音似乎是中原人。” “中原人?”左大都尉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缘由,“好啊,我说他们哪来的胆子违抗左贤王的命令,原来是跟中原人勾搭上了。” “还请左大都尉救救左骨都侯。”传信人恳求。 “一两千人马而已,慌什么。”左大都尉看了眼手下安排,“你速去调兵营救左骨都侯。” “多谢左大都尉出手相助!” 左大都尉笑了一下:“希望你们左骨都侯能给得起我想要的东西。” “您救了左骨都侯,我部自然要报答。” 左骨都侯是左贤王的辅政大臣,其占据的草场仅次于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现在他落了,自然要不趁此机会分得草场。 若是他能借此机会在左贤王面前好好展示一番,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骨都侯了。 可惜这些美好的愿望在尖叫声中幻灭了——只见一杆染着血的长槊冲进大帐,当着他的面刺穿了传信人的胸膛。 他猛地抬起头,一个全身裹着铁甲的怪物出现在眼前。阳光落在那铁皮上散发瘆人的白光。 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那古老传说中的恶神。刀枪不入,嗜血残暴,没有任何人能够从祂的眼前逃走。 利刃割开了血肉,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死亡的前一秒,他听到了中原人的声音。他瞪大眼睛,为什么中原人能驱使草原的恶神?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蒙昭并不明白这个胡人为什么在临死前突然睁大眼睛,但他也不关心,在取下了胡人头领的人头后就离开大帐。外面的战事也已经平息,现在正在阏氏侯的指挥下收尾。 程七见他拿下了胡人头领的人头,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不错,这几天咱们奇袭好几个部落,你也拿了不少头领的人头,将来肯定会被陛下封一个大官的。” 蒙昭对于做官没什么兴趣,他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完成蒙家人的使命。蒙氏驻扎边塞百年,与胡人斗争护卫边疆早就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使命。虽然遭遇波折,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第84章 只是他不明白公主既然知道他的身份为何还替他保守秘密?难道就不怕自己拖累她吗? 蒙昭放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未着甲胄的公主。 她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眺望远方,似乎看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风景。 第81章 “什么?”阏氏拧起眉头看向传信人,“你再说一遍?” “中原人联合东胡人偷袭了左贤王部。”传信人颤抖地回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得单于不快一命呜呼了。 冒顿没有说话,传信人试探着向上瞄了一眼。发现单于正在把玩着弯刀,那是一把精美绝伦的弯刀,刀柄上的红宝石落在阳光中犹如午后的流水波光粼粼。 单于曾用这把刀抹了继母的脖子,刺穿兄弟的心脏,割下仇敌的头颅。这是一把用鲜血滋养出的魔刀,出鞘必饮鲜血。 谁会成为下一个祭品呢?东胡的叛徒?中原人的皇帝?还是他呢? 他忽然对上了单于的眼睛,黑白分明,如老虎一般冒着瘆人的寒光,吓得他连忙低下头。可是恐惧并未随着视线的转移而消失,反而越演越烈,更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冒顿看着瑟瑟发抖的传信人,眼里满是对弱者的轻蔑。 “慌什么。中原的皇帝还在山上,只要抓住了他,任凭这些中原人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他站了起来,对众人说道,“无论是放火烧山还是用别的什么办法,我今天要见到那个中原皇帝。” 话音刚落,一人禀报:“中原皇帝下山了!” “我就知道他会坚持不住。”冒顿大手一挥,“随我抓住那个中原皇帝!” “是!” 游牧民族生活在广阔的草原上,相对于山地攻坚战,他们更擅长平原作战。假如刘邦一直躲在山上,坚持到汉军主力赶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他放弃了,那就是兔子失了窝,死定了。 只是中原皇帝这个老兔子实在狡猾,不知在何时召来一群汉军攻击包围圈的后方。在两方夹击下,竟然真的让中原皇帝脱困了! 那个中原皇帝是从北方突围的,如果令他逃入了雁门郡就有可能放跑他,让这大好的局势付诸东流! 想到这,冒顿心里一阵烦躁,挥起弯刀,砍了那个办事不力的小首领。 广阔的平原上立刻上演着一场激烈的追逐战。 汉军拼尽全力向北方逃命,匈奴人卯足了劲追赶汉军。在高速的移动中,只能看得清两方的残影。 刺骨的风在空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生冷的空气撞在脸上,阻止了呼吸让每个人的脸变得通红。 就是在这风驰电掣的时刻,冒顿双手松开了缰绳,取下了自己的弓箭。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在看到刘邦的那一刻他干净利落地放箭。 箭矢划破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刘邦坐骑的要害。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声,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带着马背上的人都在雪窝中滚了好几圈。 还没等他站起来,冒顿就拔出了弯刀抵在了那人的脖子上,用着生涩的中原话说道:“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了,中原的皇帝。” 然而在看清这个人的脸后,他惊愕道:“你是谁?” 眼前人虽然与刘邦身形相似,但直觉告诉他,此人绝不是他要抓的那个中原皇帝。 “老子是你祖宗!” 那将领立刻滚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猛地向上抛去。只听砰的一声,一朵金色的火花在空中炸裂。 还没等他回过神,林子中传来异动。 “那是什么!”身后的士兵发出惊呼。 冒顿定睛看去,饶是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在见到此景脑海中也不免跟士兵发出同样的疑惑:“那是什么?” 林中出现了一群用铁皮包裹的怪物,手中拿着一种奇怪的武器,以一种缓慢却又不容抗拒的姿态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和他的士兵。 “不要慌!”冒顿稳定军心,“这不过是中原人的步兵而已。冲过去,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言罢,冒顿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 有了带领,匈奴人士气大涨跟着头领冲向这群铁皮怪物。不就是一群中原士兵吗?只要我们的马跑得足够快,我们的刀足够锋利,这群人就会像落入狼群的羊羔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不如冒顿所愿。这群中原铁疙瘩虽然行动不灵活,但确实做到了刀枪不入。箭矢无法给他们造成伤害,无法逼退他们。但只要马匹进入到攻击范围,这群中原人就会调转姿势,挥起武器冲着马腿重重一砍。 霎时间,人马惨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血气弥漫在战场上,将这里化作了可怖的地狱。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匈奴士气大跌,发生了小规模的混乱,而混乱又给了陌刀队继续进攻的机会。 该死!中原军队什么时候这般勇猛了? “冒顿老小子,朕专门为你和你的胡人士兵可还满意?”轻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冒顿一抬头就看到了笑得灿烂的刘邦,而在他身边则是那个从他刀下溜走的将领。两人站在一起称得上一句真假难辨。刘邦身边那个年轻的将领,想来就是那个楚王,看两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离心。 该死!我上当了!所谓的困住中原皇帝不过是为了骗我把主力留在中原的假象,他们好派人收回河南的牧场。现在联合东胡人袭击草原是想断我的后路,把我困死在中原! “刘邦你这个卑鄙小人!”冒顿用弯刀指着刘邦的鼻子大骂。 刘邦挖了挖耳朵:“老小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兵不厌诈。再说了,你这个老小子不也是要引诱乃公入套吗?乃公还没骂你卑鄙,你先骂上乃公了。要说厚颜无耻就是你了。” “你——” “呵,乃公说得不对?自己下套的本领不高明就怪别人太高明,乃公要是你可真是无颜再回草原了。”刘邦秉持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继续说道,“这样吧,你磕几个响头,乃公就放过你,如何?” 冒顿怒不可遏地冲刘邦弯弓搭箭,好在刘邦躲得及时,要不然就二进宫了。 “刘邦你等着!” 刘邦探出头看着北退的匈奴大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地笑:“是吗?乃公的地盘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当冒顿被困在雁门的消息传到右贤王部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大王子:“母亲,父亲如今和单于困在了中原生死未卜,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阏氏:“何出此言?” “您想,小阏氏的父亲是右贤王部的右骨都侯,在右贤王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倘若父亲不幸去世,右贤王部岂不是任由右骨都侯掌控。到时候他笼络部族中的其他首领一起向单于推举小阏氏的儿子做右贤王,那我们母子岂不是要遭殃?” 是了,自己同小阏氏一向水火不容。这些年更是恨不得杀死对方,若是要小阏氏的儿子坐上了右贤王的位置,自己和孩子们绝无活命的机会。 那又该怎么解决这个困境呢? “阏氏,右贤王的生死全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阏氏的脑海中倏然浮现出郦食其的脸,对,她还有那个汉朝使者。 “所以说阏氏是想让老朽向陛下求情赦免右贤王?”郦食其被阏氏请出来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右贤王长子的大帐中吃上了他来到右贤王部的第一顿正常的餐食。 阏氏端起酒杯:“前些日子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郦食其抿了口马奶酒,觉得适应不了后又放了回去。他看向阏氏有些为难:“我知道阏氏是迫于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时机已经错过,陛下是个刚毅果断的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他是不会再做改变了。” “还请汉使救救我父。若是能救出父亲,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大王子言辞诚恳。 郦食其摇头。 大王子再请。 “大王子决心救父令老朽感动。”郦食其叹息,“也罢,老朽就拼上这把老骨头成全大王子。” 阏氏和大王子露出欣喜之色。 晨光熹微,但汉军的中军大帐已经坐满了人。所有人眉头紧锁,丝毫不见困住匈奴大军的喜悦。 “啧,人是困住了,但该怎么处理?”樊哙心直口快,“这帮孙子也太难杀了。” 阴嫚喝了口茶:“统一草原的人,要是那么容易被杀了,才是奇怪。” 周勃:“少说风凉话。雁门郡可不是养胡人的地方。再者,大军开拔之资不能再涨了。” 刘邦看向韩信:“你小子怎么看?” 韩信回道:“等。” “等什么?”武将们一头雾水。 作为计划知情人之一的刘邦蹙起眉头:“就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时候外围进攻只会让敌人的联系更加紧密,相反,如果从内部瓦解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阴嫚放下茶盏,“陛下不要着急,郦侯心里有数。” 第85章 话音刚落,阿桃就走到了阴嫚身边,低声道:“公主,右贤王阏氏的人带着郦侯的文书到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阴嫚冲着刘邦说道,“到了。” 刘邦眼睛放光:“人在哪?” 第82章 夜色深深,阴嫚裹着被子,捧着碗,喝着那黑如墨汁的苦药。 “公主,你想吃些什么吗?我去让人准备。”阿桃给阴嫚倒了碗清水。 阴嫚喝了一口,口中的苦味淡了一些。她摇了摇头:“不必了。天色已晚,我又没什么胃口,何必折腾别人?” “可是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阿桃有些着急。 “一天而已,算不得什么。你也快去休息吧,明天有得忙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道。 阿桃却是不依:“您少糊弄我。您真的以为我不知道自从北上奔波后,即便有药吊着,您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吗?” 阴嫚愣了愣,这是怎么发现的? “公主,阿桃说的事情是真的?” 在看到韩信掀开帐帘走进来后,阴嫚的头更疼了。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见她没回答,韩信又问阿桃:“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桃也不好直接说上司的秘密,只道:“楚王您好好劝劝公主吧,莫要把自己的身子看作是铁打的。” 说完,这丫头便走了出去。留下她和韩信在营长内大眼瞪小眼。 阴嫚咳了一下,想要大事化小:“别听她胡说,只是小毛病而已。” 韩信盯着她许久,缓缓说道:“公主,信很担心你。” 短短一句话就让阴嫚不能再撒谎了。她垂下头,乌黑的发丝垂于两侧,在脸上留下一排阴影,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楚王,阿桃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在这里我是孤立无援的,所以我必须如此。” “你不是。你身边有很多人。” “我是。”阴嫚看向韩信,“你难道忘了,芈欢的秘密让我注定只能远离人群?” “不,你不是。是你忘了,芈欢的秘密并非你一人独享。”韩信蹲了下来,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公主,让我帮你吧。我不想,也不能再隔岸观火了。” 在烛光的映照下,韩信的眼眸中泛起温柔缱绻的波光。不可否认,阴嫚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有一个人能与她分担重担,能陪她走完这一程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她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对韩信说道:“我所走的路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换句话说离我越近,就是离死越近。楚王虽尚有危机但有脱险之日,与我在一起后恐怕再无生路。” “你可以保证你现在是心甘情愿入死局,那将来呢?你是否会在某一天的某一时某一刻后悔今天的决定?一旦后悔,感情就会以非常难堪的模样收尾。” “韩信,你历尽千辛万苦才有了今日。不要轻易做出选择,好吗?” 炭火烧得正旺,发出淡淡的火光,让人感受到温暖。 不只是谁用木棍戳到了炭火中心,溅起了飞灰,呛得人直咳嗽。 刘邦一脚踹在卢绾的屁股上:“你这老小子怎么大王当久了,连烤薯都不会了?” 卢绾揉着屁股,嚷嚷道:“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刘邦撩起衣摆蹲在地上,用木棍扒拉着炭火上的山药,没有任何形象。 阴嫚看着习以为常的其他人心道,得,看来刘邦没少干这种有损形象的事情。她撑着头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却不想与坐在对面的韩信撞了个正着。 想起昨晚的事情,她移开了视线。早知道今早上纯是等消息,她就应该待在自己的大帐里不出来,省得面对这么尴尬的情况。 “你们说那右贤王真的会同意吗?”灌婴说道,“他不会联合冒顿诓咱们的人上当吧?” 阴嫚:“汉使到达右贤王部的事情已经传遍草原了。” 灌婴眼珠子转了又转,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依照冒顿那个多疑的性子,一旦他知道汉使到达右贤王部肯定会认为右贤王出卖了他。如此一来,他就算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啧啧,你的心可真黑啊。” “少冤枉我。”阴嫚说道,“散播消息是曲逆侯做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陈平微微一笑。看着那张狐狸似的脸,阴嫚心道,幸好陈平投到了她这边,要不然自己恐怕要吃苦头。 樊哙一把掀开了帐帘,喜上眉梢:“冒顿的人马打起来了!” 坚持了半月之久的匈奴兵终于从内部崩裂了,刘邦立刻丢下了手中的山药,下令安排汉军出击将这群胡虏赶回他们的漠北老家。 内外夹击,使得冒顿的人马死伤惨重,逼迫他采取一切手段逃回草原。 在剧烈的轰鸣声后,山谷中只剩下一片狼藉。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胜利了,那声音引起越来越多的人发出胜利的欢呼。那欢呼声如雷鸣,如浪潮,快速地传遍了雁门郡的每一个角落。 战后要有很多事情要做。击退残兵、收押俘虏、安抚百姓,还有军士们的封赏,一桩桩一件件压下来,让汉军营忙成了一团。 然而阴嫚却像是听不到这吵闹的声音一样,直直地向前走去。 赢了。 汉军赢了! 我成功了! 这个念头占据阴嫚的脑海,让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胸中的心脏怦怦地跳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撞开肋骨跳到外面去。 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走到了最初的目标的面前。 她付出太多的代价才换来了这次胜利。 从今天起草原各个部落都会奋起反抗冒顿,草原会陷入混乱! 盘踞在北方的巨兽会在混战中死去! 放眼望去,汉朝再无敌手! 而她所珍视的百姓将摆脱胡人袭扰,河南郡的悲歌不会再上演,史书上也不会再有背井离乡的女子对月思乡了! 可是,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与我定下宏伟理想的伙伴们都不在了。他们长眠于地下,我再也无法向他们分享我的喜悦了…… 想到这,阴嫚的喉咙里像是塞上了一团棉花,又酸又涨的感觉令她痛不欲生。 衣摆被人轻轻地拽了拽,将她从痛苦中拉出。微微低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抓住了她的衣摆。看起来只有三四岁,脏兮兮的小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眸,像小鹿一样灵动。 “阿姊,你也失去家人了吗?” 阴嫚蹲了下来,与小孩子平视:“是啊。我的家人都离开我了。” 小孩儿用着稚嫩的话语安慰她:“阿姊别难过。我阿母说离开的家人们都还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而已。” “真的吗?” “真的。”小孩子认真地点头,“所以阿姊不要难过了,他们一直都陪着你呢,也一定希望你快乐的。” 阴嫚重展笑颜,伸出手指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尖:“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她抱起小家伙:“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韩信从攀谈中脱身,本欲打算找个地方清净一会儿,却隔着来来往往的民夫和士兵,看到了那个令他辗转反侧的身影。 瑰丽的霞光落在公主的身上,那噙在嘴边的微笑是那样的温柔。锋利阴冷的气场融化在夕阳中,取而代之的是如神明般柔软温暖,令人沉醉,让人情不自禁地靠近。 我知道她是前朝公主,是新朝所不能容忍的存在。 我也知道她鼎力支持太子,同时削弱功臣和外戚,是两方的眼中钉。 我还知道她的心是向着黔首的,打压着权贵,未来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更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与她在一起,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机中。 可是,我自己就真的完美无瑕了吗? 功高震主,为陛下忌惮;保持中立,为人记恨;楚国人心所向,亡命曲已然奏响。与公主在一起,说不定是我拖累了她。 为什么要处处替我考虑? 韩信想起了那双泛红的眼圈。 你应该自私一些才对,这样才会活得快乐一些。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韩信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再次向着阴嫚走去。 “阿姊,有一个人向你走来。”小孩子趴在阴嫚的肩膀上提醒道。 阴嫚转过身看去,在无边的暮色中,韩信正坚定不移地向她走来。 仅仅是眼神的交织,她便明白了所有。但韩信站在自己面前后,她似叹非叹地对着韩信说道:“你以后会很伤心的。” “但信以为,如果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放弃现在,信以后会更难过的。” 在这一刻疾风吹过荒芜的草地,漫长的前路终于有了同伴的身影。 也是在这一刻,她明知道未来晦暗不明,心却不再纠结自己是否拖累所爱之人。 第83章 战争过后,免不了解决俘虏问题。 第86章 杀戮往往是人们的首选。因为粮草不足以供养如此多的俘虏,因为子民们需要报自己的血海深仇,因为血腥恐怖是震慑四方最好的武器。 可,这样能换来长久的和平吗?刘盈问自己。 项羽杀死了那么多反抗者却还是失败了;白起杀死了数十万赵卒使赵国元气大伤,但令赵国成为六国中最难攻克的一国;商采用恐怖的祭祀方式来威慑四方,可最后还是覆灭了。 杀戮能带来短暂的和平,但会积累仇恨,待仇恨爆发的那一刻,国家就会毁灭,人民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作为一国太子,他要看着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走向这可怖的未来吗? 刘盈看向老师交给他的俘虏名册。那些名册并不寻常,除去常见的男性青壮年外,有老人和妇人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老师说胡人没有中原的劳役制度,也就是说一个普通胡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领主的奴隶,一辈子都不会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要杀死如老鼠一般可悲的人吗? 一个朝廷真的需要杀死这些命不由己的人来立威吗? 欺软怕硬当真是大国所为吗? 刘盈抚摸名册呢喃着:“老师,我明白了。”他看向正在商讨父皇归来的庆功宴的群臣,深吸一口气,对他们说道:“诸位,吾欲留下那些胡人的性命。”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群臣纷纷惊讶地看向他,甚至连坐在他身旁的母后也是如此,只有阿姊唇角上扬似乎料定了他会对处理俘虏提出异议。 舅父马上回过神反驳:“胡人不通礼教,屡犯边境,劫掠生民。太子岂可对此等野兽报以同情,伤我黔首之心?” 见刘盈不再说话,吕释之再接再厉:“太子年幼,尚不清豺狼之阴险。切莫对胡人这等嗜血残暴的野兽报以善心,否则必生大乱!” “舅父,吾已经十岁了,并非不辨是非的稚童。”刘盈压低嗓音提醒。 群臣纷纷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讯号,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欲静观其变。 “吾翻阅史书,曾见东夷强横,盘踞齐鲁,为成汤忌惮。可如今齐鲁黔首可还会称自己为东夷人?”刘盈观察着群臣的神情继续说道,“既然东夷人可做中原人,那胡人俘虏又有何不可呢?” 群臣面面相觑。 萧何与张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了赞许的情绪。 “可胡人终究是胡人,岂会懂得礼义廉耻?”吕释之依旧不赞同,“若是收留了他们闹了事又该何人负责?” “子曰,有教无类。”刘盈挺起腰板,“此事既然是吾提议,自然由吾全权负责。” 吕释之被噎住了,他看向吕雉,希望妹妹能够帮他一把。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妹妹竟然以此事事关重大为由转呈给了陛下。 他不满极了,明明咱们几个就能做的决定,何必因为一个小孩的异想天开就惊动陛下? 但即使他再不满意,刘盈的上书还是来到了刘邦的面前。 “就是这个事,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刘邦在众人看完刘盈的文书后问道。 “太子未免太天真了。胡人就是胡人,怎么可能变成中原人?”樊哙的话引起了周勃等人的赞同。 陈平:“臣以为太子的提议虽大胆但却有可行之处。将这些俘虏南迁,编纂户籍,教以农耕,再鼓励通婚,几代下来未必不会成为我汉朝子民。” “切。”周勃不屑,“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偷偷跑回草原,又或者跟草原里应外合?” 冯解敢眉头微蹙:“绛侯,某的部曲中也有很多异族面孔。” 周勃本打算抨击陈平,没想到碰了冯解敢的霉头,这下长者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说了,说话要过脑子。阴嫚幸灾乐祸地想道。 韩信见状无奈地笑了笑。 阴嫚冲着韩信挑眉,你笑什么? 韩信却是在回给她一个“没笑什么”的眼神后,笑得更开心了。 “啧,楚王,朕正在这头疼呢,你还在那偷笑。”刘邦故作不满,“你说说怎么办?不然你今天就别休息了。” 虽然议事开小差被抓,但韩信也没慌,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信以为太子所言确有道理。” “一来中原饱经战乱,人口不足,若是能有胡人补充有利于恢复农耕;二来草原迟早会再次统一,我朝要提前做打算。而这些胡人就是我们了解草原部族的突破口。” 卢绾点头:“楚王言之有理。现在虽然与东胡和右贤王部达成协议,但胡儿狡诈,终有撕毁协议的时候。与其一直靠外人了解敌人,倒不如我们自己了解敌人。” 刘邦捋着胡子:“你们说得对。” “如果陛下决定留下这些胡人,我建议去头留民。”阴嫚开口,“胡人平民畏惧领主如羊羔畏惧豺狼,若是将领主一并送过去,胡人就会以领主为中心,到时候抱团排外,地方官府如何管教?” “这倒是个问题。”刘邦捏了捏鼻梁,“还有一个问题,该怎么区分二者?” 樊哙拧着眉头:“这么麻烦,还不如杀了。” 就在所有人沉思的时候,陈平凑近刘邦的耳朵低语几句。 刘邦的愁眉苦脸顿时变为喜笑颜开,他拍着陈平的肩膀:“有你在,朕倍感轻松啊。” 陈平笑眯眯:“陛下过奖了。” 其他人面露疑惑想不明白这对君臣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大约在晚饭的时候,韩信提起了白日里的事情。 “你说曲逆侯到底跟陛下说了什么?” 阴嫚捧着碗喝了一口米粥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但依照曲逆侯的个性,应当是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计策。”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胡人叫喊声,听着激动的语气应当是在咒骂。 阴嫚和韩信对视一眼,起身向外走去。 俘虏营外灯火通明,右贤王站在高台上,冷漠地注视着自己的人杀死俘虏中的领头人并割下他们的人头。 在这一刻,阴嫚猜到了陈平的计划。让右贤王来做这个刽子手,一来不损伤汉朝仁慈的形象,二来让右贤王彻底背上叛徒的名声,斩断了他与冒顿重归于好的可能,让他只能死死地抓住汉朝这根救命稻草。 歹毒啊,当真是歹毒啊。 阴嫚嘱咐韩信:“你要当心陈平。” 韩信了然:“信明白。” 第二天一早,刘邦派人先行赶往栎阳向刘盈传达了旨意,内容一句话概括——你老子已经帮你打好基础了,要是还干不好你这太子也就白当了。 阴嫚当然清楚这不是容易处理的差事,所以让阿桃和蒙昭带队迁移俘虏替刘盈分担一二。 “抱歉,庆功宴前派你和蒙昭出任务。” “公主言重了。”阿桃说道,“您放心,阿桃和阿昭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阴嫚听到阿桃的自称后,说道:“说起来你已经是军侯了,应当有一个正经的名字了。” 阿桃顺水推舟:“请公主赐名。” 阴嫚:“不敢说赐名。我只是觉得灼华二字很衬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阿桃说道,“确实很适合。” “我想公主还有希望你的人生如春日桃花一般绚烂多姿之意。”韩信走到阴嫚身边,询问,“信所言不错吧。” 阴嫚看着邀功的韩信忍俊不禁:“不错,我正是此意。”她看向阿桃:“我与你相识数载,深知你的才学秉性,我想你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大放异彩。” 阿桃展露笑颜:“那就承公主和楚王吉言了。” 看着阿桃远去的背影,阴嫚有一种看到学生成才的感觉。 “公主对阿桃期望颇高。” “自然。不只是她,我对太子和鲁元公主亦是如此。”阴嫚反问韩信,“你难道不希望蒙昭出人头地吗?” 韩信笑了起来:“自然是希望的。” 远处传来士兵们打闹声。他们抱着酒坛,扛着肥猪,兴高采烈地准备今天的庆功宴。 太阳渐渐向西倾斜,一个又一个的火堆被点亮。一个伍的人围在火堆旁坐下,啃着猪肉咸鱼,大口地喝着热酒。附近的流民们也得到了些酒食,他们聚在自己营帐前和同伴们畅饮起来。 阴嫚来的时候,刘邦正在发表感想,嘲讽手下败将,怀念往昔,又感谢了众人的帮扶。 不得不说刘邦口才真好,一番演讲听得人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她刚一坐下,韩信就把自己桌子上的果脯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我听说这是右贤王上贡的果脯,很是好吃,楚王这是忍痛割爱了?” 韩信:“公主惯会打趣人。” “说起今日能收复河南四郡,令冒顿重伤,皆仰赖公主。”刘邦看向阴嫚,“公主不说两句?” 阴嫚想了想端起酒杯:“敬国泰民安。” 第87章 刘邦大笑:“好一个敬国泰民安。”他端起酒杯:“诸君随朕一起,敬国泰民安!” 看着举杯欢饮的人们,阴嫚嘴角上扬,心道,日后事,日后说,眼下只需享受欢乐即可。 酒过三巡,气氛正浓,刘邦亲自下场击筑。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2]!” 第84章 冰雪未消,但天气却一日比一日地暖。 阴嫚走在营地中,鼾声如雷,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带着笑意的呓语。再向前走去就是流民待的地方,有人已经起来了,打着哈欠拎着木桶,慢悠悠地去打水了。 安然宁和,是她所期盼的那样。小小的弧度出现在她的脸上。 “公主。”韩信从远处走来,身上带着冬日清晨独有的冰雪气息。他在距离她几步的位置停了下来,问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随便走走。”她邀请道,“楚王可要同行?” “乐意至极。” 大营外有一片小树林,缺少叶子的装点,光秃秃的很难看。雀鸟们也不喜欢这毫无遮掩之物的林子,从不光顾这里,使得此地格外的安静。 忽然从灌木中跳出一只小犬,毛色黝黑,四爪带着黄色。最有趣的是小犬的眼睛上带着两个黄色小圆点,冷不防地一瞧还以为又长了两只眼睛。 阴嫚觉得小犬长得可爱,刚蹲下身,小家伙就凑了上来,丝毫不怕人。只不过哼唧哼唧地叫着,像是饿了。 阴嫚今早出门没带什么吃的,正犯难时,韩信递给她一张胡饼。 “这是——” 韩信摸了摸脸:“昨晚剩下的胡饼,本打算做今日的朝食。” “楚王倒是勤俭。”阴嫚接过胡饼,蹲下身将饼递给了小犬,“今天的朝食就在我那吃吧。” 韩信眼睛一亮:“那就多谢公主了。” 阴嫚歪着头看向韩信:“我怎么觉得楚王就是打算到我那蹭饭?” 韩信嘿嘿一笑。 小犬趁着她不注意叼着胡饼跑了。 她看着晃动的草丛,咋舌:“这是狐狸养大的狗崽子吧。” “生活在荒郊野外总要机警些,否则就是别人的食物了。”韩信伸出手拉起了她,又道,“经此一役胡人至少十年不敢南下,边民能够过一段太平日子了。” “影响黔首安居乐业的外因暂时消失,但是内因尚存。”阴嫚语调平静,“宫墙内的风吹草动都会在下层刮起一阵狂风暴雨。” 韩信:“储君羽翼渐丰应无大事。” “真的没有大事吗?”她反问。 韩信百思不得其解。 她道:“太子年幼并不能让群臣信服。君主年幼极容易失去权力,一旦失去权力再想收回来就很难了。” 韩信思索片刻后问道:“所以蒙昭是公主为太子选的亲信?” 她点头:“想要有话语权,手里就要握一支战力强悍的亲兵。但阿桃他们都年长太子太多,会仗着成年人的身份去质疑太子的决断,甚至不履行太子的命令,这对我们是不利的。但如果是同龄人则会避免这些麻烦。” 韩信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因为年轻而遭受别人蔑视的事情,狠狠地点起头。 人们总是习惯以貌取人,总是轻看那些年轻人,否认他们的才华,这是一种傲慢。 不过想到韩信日后要跟自己一起卷入泥潭,她不免要引导对方多思:“但太子的年轻恰恰又是一件幸事。” “为什么?” 果然韩信又不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对韩信说道:“我觉得你也得喊我一声老师。” 阴嫚继续说道:“假如现在太子同齐王一般正值壮年,有文臣武将拥护,外戚维护,而且名望很高,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 一个正值壮年的太子对于垂垂老矣的帝王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得意之作?好儿子?未来的希望? 不,都不是。 在帝王眼中,这个正值壮年的太子不再是儿子,而是对手,是敌人,是威胁他皇位的存在。作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怎么会允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尤其是当太子众望所归时,帝王就会忌惮储君,会想尽一切办法围剿储君,拔除他的羽翼,直到爆发人伦惨案为止。 权力腐蚀着人心,将人变成斗兽场的野兽,每时每刻都是杀戮。 阴嫚想起了郁郁而终的母亲,想到了被迫殉葬的妙人,还想到了许许多多葬送在皇权下的人。那些回忆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噩梦。 她长舒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后,继续说道:“老天是眷顾刘氏的。陛下老了但太子却年幼。也正因如此陛下不会把太子视为敌人,而是会把太子当作还需要父亲保护的儿子,会主动充实太子的势力。所以我才说太子年幼是一件好事。” 韩信望着身边的人,她明明是在笑,却是那么难过。 公主曾是在那宫墙里生活过的人,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皆是她亲眼所见。旁人听到这些都会感到心惊肉跳,更何况是切身经历的公主呢? 韩信不禁懊恼自己让公主想起了不好的事情,虽然当时道歉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够。 “楚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灌婴抱着一包肉干走了进来,“要不要吃点肉干?” 韩信摇了摇头:“没胃口。” 灌婴上下打量着韩信:“真是奇了,你还有没胃口的时候。” 韩信横了灌婴一眼,问道:“你来作甚?” “就是来告诉你准备启程了。”灌婴凑到韩信身边,“跟我说说怎么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你。” 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是被鬼迷了窍,总之韩信作出了令他后悔一生的决定。 “你说——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惹人伤心该怎么办?” 只见灌婴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震惊地看向他。几乎是在一瞬间,韩信就知道灌婴要说什么,他连忙道—— “不是!” “你惹到公主了?”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灌婴的大嗓门已经响彻云端了。相信不久以后,全汉营的将士们就都知道他前几天惹到公主了。 韩信又一次叹气,这下好了,人丢了,但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安慰公主。 对了,公主不是挺喜欢那只幼犬的吗? 韩信计上心来。 “那雁门到太原一带的流民就有劳阏氏侯了。”阴嫚将流民安置的方案交给了冯解敢,“希望能对阏氏侯有帮助。” “公主放心,我会安抚好流民的。”冯解敢又道,“公主一路保重。” 阴嫚:“阏氏侯也是。” 说话间她瞧见韩信小跑过来,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只小犬。 冯解敢了然:“看来楚王终于想到该怎么向公主赔礼道歉了。” 赔礼道歉?阴嫚疑惑,韩信背着我干坏事了? 冯解敢却是笑着离开了。 阴嫚眨了眨眼睛,我是错过什么重要剧情了吗?她捏着下颌打量着韩信:“楚王,你闯祸了?” “闯祸?信闯了什么祸?”韩信一脸茫然。 阴嫚狐疑:“真没有?” “自然没有。” “那阏氏侯为什么要说你是来给我赔礼道歉的?” 韩信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阴嫚隐约间听到他要去找谁算账。闻言,她眉头扬起:“楚王,到底怎么回事?” “信上一次让公主想到伤心往事,特意赔礼道歉这个是赔礼。”韩信把怀里的幼犬递到她的眼前,是她喜欢的那个。但她也知道要抓住这个狡猾的小家伙定要费一番功夫。 阴嫚接过小犬:“不都说了没事。楚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因为信想让公主开心。” 阴嫚愣了愣,垂下眸,摸着幼犬毛茸茸的脑袋:“我还以为楚王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在讨人欢心这件事上如此得心应手。” 韩信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个手忙脚乱的毛头小子了。 阴嫚嫣然一笑。 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韩信欲抱怨。 “我很喜欢。”阴嫚看向韩信,“谢谢你,韩信。” 抱怨的话又被韩信吞回了肚子,叹了口气:“信总是拿公主没办法。” 在返回栎阳的途中并无大事。不过在城门迎接的时候,阴嫚发觉吕释之并不高兴。她眼珠子一转猜到了对方不悦的原因。 看向熟悉的城池,阴嫚欣喜的心情淡去了不少。她想,最艰难的时刻到了,希望一切能继续一帆风顺。 第85章 到达栎阳的时候已是初春。 绿意盎然的枝头上,明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摇曳,雀鸟们唱着欢歌,百姓们簇拥在一起欢迎王师回归,栎阳城是一派喜气洋洋。 阴嫚眉目柔和,我喜欢看到人们发自内心的笑容。 临近王城便能看到前来接驾的太子与群臣,一个个容光焕发,烨若神人,难怪百姓们都希望做那宫门大院里的堂前燕。 第88章 只是她在言笑晏晏的众人中发现了言不由衷的吕释之,他虽然也是笑着,但笑不达眼底,尤其是在看到她之后,更是横了她一眼。 看来他知道是我向刘盈呈递俘虏名册的事情了。阴嫚心道。 “不就是被太子反驳而已,何至于此?”韩信满不在意。 阴嫚却道:“在一些人眼中面子大过一切。” 韩信想起了自己在楚营的遭遇,不禁冷哼一声:“错了还不让人指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道理都清楚,但人天生就爱听好话。尤其是在一步登天后,就更听不进去了。”她歪着头打量韩信,“不过我觉得楚王大概不会如此,毕竟您是君子。” 冷不丁被她夸了一句,韩信顿时忘了之前的不快,他半握着拳头咳了咳掩饰自己的害羞。 阴嫚见状轻笑,还是老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 “要是说起来这两个人最是可恶。”刘邦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聊天。 她抬起头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刘邦,伸出手点着她和韩信的方向,抱怨:“你们瞧,天天地凑到一起独享乐子,就是不跟咱们大伙分享。” “人家两个的秘密,哪能告诉咱们。”灌婴调侃。 韩信瞪了灌婴一眼。 她气定神闲:“既然陛下想听,我也不好瞒着。刚刚楚王跟我说颍阴侯在军营中吃醉了酒,抱着柱子喊妻儿的名字。他担心颍阴侯今日重蹈覆辙。” 听到这等趣事众人哄堂大笑。 灌婴脸色涨红:“公主你——” 她眉头上扬心道,怎么许你调侃我,还不行我祸水东引? 宴席结束,她正打算跟韩信出宫。结果吕雉身边的宫人找了上来,告诉她吕雉有请。 这个时候找我,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看了韩信一眼,说道:“那楚王先回去吧。明日见。” 韩信颔首。 夕阳将尽,将庭院染成漂亮的橙色,残雪未消,在霞光下亮晶晶的。宫人腰间的玉饰随着步伐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公主,到了。” “有劳了。” “能为公主引路是仆的荣幸。” 阴嫚笑了一下,果然生在皇宫中,人人都变得嘴甜。 进屋后,她就看到吕雉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前,是与宴席上谈笑风生的一国之母截然不同的模样。 “皇后。” “你来了,坐吧。”吕雉让阴嫚坐在她的对面。 “皇后看起来很伤神。”阴嫚询问,“是为了太子和建成侯的事情?” “所以是真的了。”吕雉看向她,“是你鼓动盈儿当众反驳兄长。” 阴嫚镇定自若:“算不上鼓动。我只是让太子看到真实的情况,然后作出自己的选择而已。” “为什么?” “让储君表态还需要理由吗?” 吕雉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可他们尚且年幼……” “年纪小可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我理解您想要保护儿女们的心情,但是人不可能一直都活在保护之中。未来的路终归是要靠他们自己走的。与其毫无准备地突然上路,倒不如现在就让他们逐渐独立。” “而我们这些长辈可以给他们讲道理,给他们建议,替他们收尾,却独独不能替他们做决定。尤其太子还是一国储君,他更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主见,否则来日被臣工牵着鼻子走,就会遭遇三家分晋或是田氏代齐的厄运。” “我想您应该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阴嫚给吕雉倒了杯水。 吕雉握着水杯:“婠儿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希望我能够约束吕氏。” “那皇后认为公主说得对吗?”阴嫚问道。 “起初是不愿意听的,但是婠儿与我说了好多前例。虽然不觉得兄长会做出那些事情,但我却是不敢再赌。”吕雉苦笑,“若是被兄长知晓了,他会伤心的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2]。血缘会淡薄,情谊会消减,唯有利益亘古不变。世上君子少,能抵得过诱惑者更是难得。谁又能确保吕氏后人不会有别的想法呢?谁又会把自己的一切都赌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人在过于膨胀的时候,往往犯错,而这个错误会带来灭顶之灾。且不论共叔段在郑庄公的纵容中走向灭亡之事,单说今日项王殒命又何尝不是负才傲物的结果?” “为了日后两家能够相安无事,今日的退让是必需的。” 吕雉呢喃着:“我明白,我都明白。” “但建成侯不明白。他没有把太子当成君,也没把自己当成臣。”阴嫚郑重其事地警告吕雉,“皇后,天家非寻常人家,人伦亲情之前先是君臣纲常。与帝王讲情义会死无葬身之地。” 吕雉变得痛苦,或许她在刘婠找上她的那一刻就明白了,只是还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幻想终是破灭了。 阴嫚感同身受,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变得陌生?谁愿意日日如履薄冰?谁又不愿意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这里是皇宫,是权力漩涡的中心,想要在这里生活就要变得面目全非,不然只有死。 夕阳被山峦吞没,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筑中仿佛生出了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阴嫚的咽喉,窒息感席卷了全身。 宫人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吕雉深吸一口气,痛苦的神情已经全然不见,她又变回了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 “何事?” 宫人:“陛下与代王吵了起来,您快去看看吧。” 吕雉:“你先退下,吾随后就到。” 在宫人退去后,吕雉看向阴嫚:“也就只有你会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您是听得进去劝的人。” “是啊。我一向听得进去谏言。”吕雉感叹了一句,看向她,“天色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阴嫚看向吕雉仿佛看到了那个挑起汉初大梁的女人。越是暗流涌动时,就越是需要心性坚硬的人。 战事结束,春天悄然而至,阴嫚花费三年之久的农书也陆续出现在郡县掌管农事的官员手中。 “农书已成,公主还在写什么?”韩信坐在阴嫚对面。 “自然是打算编纂医书。”阴嫚将请帖交给了仆从,“不过我不通医理,只好请当世名医共同编纂此书了。” 韩信:“公主一刻也不得清闲。” “人如火炬,转瞬即逝。自然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阴嫚拍了拍手下的书籍,“希望我的这些宝贝能够流传百世,惠及众生。” 韩信:“听公主之言,信都有写书之心了。” “若是楚王能有书流传的话,想来会比我的更受后世之人喜欢。”阴嫚笑道。 说笑后,韩信说道:“公主怎么看代王弃国一事?” “代王为陛下兄长,却因畏惧胡人而弃国,实在伤天家颜面,却是应该受罚。但为了边陲安定,代王还是得回去稳定人心。”阴嫚又想起那天把刘太公都惊动的争吵,“但代王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韩信理所当然地认为:“那陛下只能另派他人前去代国了。” “但我觉得经过韩王那一遭,陛下不会轻易把代国交到非宗族人之手。但文信君近来身体欠安,就算他想去,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说到这,阴嫚心里有了个名字。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她又按下了这个心思。 “左右无人选,难怪陛下最近心情不佳。你我最近还是少在陛下面前转悠,不然少不得一顿臭骂。” 看韩信这副悠哉的模样,阴嫚调侃:“楚王最近变得悠闲了。” “既无案牍劳形,又无他事,自然轻松。”韩信拿走了她桌子上的点心。 阴嫚了然,对韩信说道:“既然楚王无事,明日务农算上你一个。” 根本没有务农过的韩信:“……” 她拍了韩信的肩膀,又把农书塞到了他的手中:“我相信楚王一定能学会的,我看好你。” 看着公主亮晶晶的眼睛,韩信开不了口拒绝。他叹了口气心道,想他韩信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耕种,如今做了大王竟然要种地了,还真是应了“世事无常”这句话。 于是,他只好翻开农书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祈祷自己明天务农的时候可不要出丑,尤其是不能在公主面前出丑! 仆从走进了院子,言明:“公主,楚王,鲁元公主来了。” 阴嫚和韩信对视一眼,猜不到刘婠来的目的。 “请。”阴嫚说道。 刘婠进了院子来到了院子里,在看到韩信后欲言又止。阴嫚却道:“楚王非外人,公主可以放心说。” 闻言,刘婠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抬起头看向阴嫚:“老师,我想代替二伯父前往代国安抚黔首。” 第86章 实际上刘婠是非常紧张的,尤其是说完自己想要前往代国安抚黔首的时候,她更是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第89章 自从二伯父逃回栎阳的时候,她便在心里反复斟酌此事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直到老师回来,她才有了诉说的欲望。 老师会支持我吗? 她会支持我这个大胆放肆的想法吗? 尽管有太多的不确定,她还是找到了老师,并当着老师的面说了出来。 不同于楚王的惊讶,老师波澜不惊,放下了手中的笔,撑着头打量着她。 “公主为什么想去代国呢?” “我想替父皇分忧。”她说了一个人们乐于听到的答案。但当她从那双墨色的眼眸看到自己的影子后,那股被人看穿的感觉席卷全身。 那一瞬间她有些羞愧,自己既然是来寻求帮助的,就不应该遮遮掩掩。 刘婠再次说道:“我,不想嫁给张敖。” 在说出这一句话后,她的心倏然地轻松起来。原本堵在喉咙的异物也消失不见,她之后的每一句话都异常顺利地从嘴里说出。 “我是老师的学生。跟在老师身边多年,所学的皆是治国之策,要我困在宫墙之中,做一只笼中鸟,我接受不了。” “而且以我的才能,治理一国绰绰有余。” “所以,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处处不与我相配之人呢?” 她看向老师,语气坚决:“要我认命我是不甘心的,请老师帮我。” 春日的阳光绚烂明媚,总会令人陷入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阴嫚好像看到了那日坚决不肯离开栎阳而顶撞父皇的自己,倒也是应上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些事情可不是不甘心就能解决的。”阴嫚仿佛是在对那个年幼的自己说道,“你的倔强是会害死别人的。即使这样也要做?” 刘婠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灾难不会靠忍让就能躲过去的,矛盾即使现在不爆发,也总有爆发的时候。何必粉饰太平?” 听到小姑娘的话后,她勾起嘴角:“倒是有我当年的风范。” 刘婠一脸惊喜:“老师是答应我了?” “你确实是我心里代王的最佳人选,但其中困难重重,我需要你心甘情愿地挑起大梁。”她说道,“换句话说,只要你来,我就会帮你。” 刘婠一喜:“多谢老师。” “别高兴得太早。”她提醒道,“我说过这件事困难重重,就连我也不能保证你最后能得偿所愿。” “刘婠相信老师。” 看着容光焕发的小姑娘,阴嫚嘴角微微勾起,我的学生还都挺出色的。 “你既然是深思熟虑,想来是有计划。不妨说来听听,我和楚王替你补充。” 将心里话说出来后,刘婠整个人都是轻松的,对自己的计划侃侃而谈:“我想在说服老师后,先拜托老师说服母亲向父皇退婚。” “那掌管代地呢?” “我想先做出一些事情向父皇证明我能够掌管一个国家,然后再向父皇提出由我掌管代地。我知道这件事情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但我一定要尝试一次,否则我会后悔终身的。” “不错。”阴嫚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建议省去退婚这一步,直接做事谋代王之位。” “为什么?”刘婠不解。 “问得好。”阴嫚看向刘婠,“当你自己找到问题的答案后,你就知道该如何让我们帮你了。” 刘婠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就像弟弟要学会反驳群臣那样,她也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能事事指望别人。 “多谢老师指点。我会好好想一想的。”刘婠作揖。 待刘婠离开后,韩信说道:“公主,鲁元公主的请求绝非易事,你确定要做?” “为什么不呢?”阴嫚转过头看向韩信,“学生好不容易求我一次,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要尽力满足了。” 韩信:“鲁元公主的婚事是陛下与已逝的赵景王早就定好的,其中牵扯诸多,陛下不会轻易改口的。” “楚王有所长进。”阴嫚夸道。 韩信:“……公主,信在和你说正事。” 阴嫚笑了一下:“姻亲是稳定朝局,维护统治的一种手段。赵国占据了膏腴之地,虽然张敖对陛下敬重,但赵国老臣却并非如此。陛下心有疑虑,总要用个法子让自己安心。” 韩信隐约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倘若代王还肯就封的话,鲁元公主其实也不用下嫁。” “是啊。代国除了戍边外还有监视赵国的用途,可惜代王不解其意。”阴嫚靠在凭几上。 “这是陛下的考量。”韩信看向她,问道,“那皇后的考量呢?皇后和陛下因戚夫人之事不睦h已久,少有意见相同的时候,这次意见相同恐怕符合了皇后心中所想。” 阴嫚点头示意韩信继续。 韩信拿出来当年分析敌情的架势:“信以为皇后急于嫁女原因有三。” “一是年前冒顿进犯时,有人提议让公主和亲,虽在皇后的坚决反对中无疾而终,但也令皇后心有余悸。她意识到公主必须尽快出嫁,否则夜长梦多。” “二是皇后也明白公主的婚事要对陛下有利,经过多方考虑后,张敖为人老实,且赵景王与陛下有旧,算是合适的人选。” “三是——” “三是什么?” “大约是对太子有利。”韩信说道,“姻亲一成,赵王就是太子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替太子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阴嫚顿了顿,然后撑着面颊看向韩信:“楚王你明明懂得很多,怎么还说自己对政事一窍不通?” “信又不是蠢笨之人,这么久了总该知道一些弯弯绕绕。”韩信摸了摸鼻子,“再说了,信说的不通政事是说对这些事的感觉不灵敏而已。” “那我们有些迟钝的楚王觉得接下来该如何?”阴嫚歪着头。 韩信无奈,公主总是喜欢调侃他。唉,公主开心就好。 “此事看似有以女子之身掌管一国和退婚两件难事,但信以为归根结底就只有一件难事——改变陛下的心意。这也是公主让鲁元公主省去退婚的步骤的缘故。” 韩信的建议就如排兵布阵,直击要害,干净利落。 “楚王英明。” 韩信:“公主少哄信了。依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看似好说话,谁的话都听,但自有决断。想要让他改变心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除非鲁元公主真的能完全顶替代王。” 他看向阴嫚:“公主想到该用什么办法让陛下认为鲁元公主能够代替代王了?” 阴嫚拿起桌上的信件:“农忙快到了,但是俘虏们还是没能很好地融入当地。是需要一位可靠能干的人去协助当地的官员,对吧?” 韩信撑着头:“难怪公主如此气定神闲,看来是早有腹稿了。” 阴嫚:“正好,让鲁元和灼华磨一磨。” 韩信看着阿桃的信件:“有时候信都觉得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公主的算计之中。” “我可没有这么厉害。不过是顺天而行罢了。”阴嫚叫来仆从,让他过几天把这封信交给太子。 书房内传来商山四皓慢悠悠的声音,配上春日的暖阳很容易让人打盹。比起在一旁上演小鸡啄米的刘盈,刘婠从表面上来看是个好学生。但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她的眼神是空的,灵魂仿佛飘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回去的日子里,她一直思考阴嫚留给她的问题。退婚可以省去,就代表这是多余的一步。 为什么会多余? 因为后面请封代王可以解决自己下嫁的问题。 代王的职责是戍边,抵御胡人,保护黔首。这跟自己退婚有关系吗? “……周公辅政时曾遭遇三监之乱……” 三监之乱。 三监之乱!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刘婠眼睛一亮,她曾听老师说起过三监之乱。当年武王去世后周公辅佐新王,但被派去监视殷商后裔的兄弟对其心生不满,联合殷商后裔反叛。 父皇吸取前朝经验,对异姓诸侯极为忌惮。其实无论是让二伯父就封代国还是让自己下嫁张敖目的都是为了监视赵国。 也就是说只要没有新的代王就任,无论有什么理由自己都是要嫁过去的。如果现在就让母亲去退婚容易激起父皇的猜疑,让自己就封代国的计划胎死腹中。 老师说过,跟父王要东西不能直说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给。难怪老师前些日子说的是先做事再谋代王之位。 我得让父皇认为我是最适合掌管代国的人。 老师跟我说过代国境内最需要解决的就是民生,其中包括安抚黔首和让那些胡汉混血融入代国。 如果我又能处理这些事情,父皇就会考虑到我,甚至把代王的位置送到我的手中。 可是——我该怎么接触到相关事务呢? “阿姊,阿姊!”刘盈吓了她一跳。 “你干什么?吓死我了。”刘婠拍着胸口。 “是我该问你在干什么。都下课了,你还在发呆。”刘盈关切道,“是因为婚事吗?你放心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你退了的。” 第90章 刘婠心头泛起暖流。 正欲说话,仆从走了进来问安后,向两人说道:“公主有信交给两位。” 刘婠接过信让仆从退下,当她展开信后心头一喜,看向刘盈:“弟弟,安置俘虏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第87章 “南郡郡守传来消息,言明胡人与当地黔首并不相容。抢劫,偷盗之事时有发生。他觉得融合一事无法通行,请陛下废止。”萧何如往日一样向刘邦汇报各地情况。 刘邦将文书丢给刘盈,等刘盈看完后问道:“太子你怎么看?” 刘盈飞快地扫了一眼文书的内容,在确定跟老师信件内容无异后,才回答:“回禀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能顺畅进行的原因在于分配不均。” “就以农具为例,南郡有些的黔首尚没有农具春耕,可胡人却家家有农具,还有官府的协助。明明是俘虏却有优待,这让生活在本地的黔首如何想?” “子曰,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1]。官府不能一视同仁,自然就会生出祸乱。”刘盈条理清晰地回答。 然后他又请罪:“此事是儿子一力促成,却又因监督不到位而平生波折,还请父皇治罪。” “治罪的事情先放到一边。现在这个乱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刘邦捋着胡子看着刘盈。 “父皇与儿臣皆做过黔首,都清楚一道指令从朝廷到地方后会大打折扣。故而儿臣以为此事定然在前期就有了端倪,只是参与官员懈怠不尽心,使得此事演变成这样。” 刘邦咋舌:“乃公就知道这些竖子惯会偷奸耍滑。” 刘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事关国策,儿臣想亲自赶赴南郡督察百官。” 刘邦眉头上扬却不置可否。 萧何:“不日将作春社,此乃国之大事,陛下与储君皆不可不到场。若是因储君未至而引得神明不悦,影响一年粮产岂不得不偿失?” “这——”刘盈面露难色。 刘邦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定:“祭祀神明是大事,不可缺席。还是换一个人去督办。”他看向刘盈和萧何:“你们两个有什么人选吗?” “此事或许只能靠公主来督办了。”萧何说道。 还没等刘邦说话,刘盈说道:“丞相有所不知,春寒料峭,老师不慎沾染了邪气正病着,无法启程。” 刘邦一愣:“朕怎么不知道?病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老师是今早突发,所以没来得及禀告父皇。但听楚王说已经吃了药,高热退了下去,现下需要静养,不宜操劳。”刘盈叹了口气。 刘邦听完感叹了一句:“韩信那小子倒是殷勤。”他道:“也罢,公主本就身子骨弱,替我朝收复失地已是废了大半条命,就别折腾她了。那个谁,把东胡上贡的人参给公主送去。” 内侍行礼:“是。仆这就去准备。” 最可靠的人选用不了,三个人又得再挑人。前往南郡者首先要做到一视同仁,其次要善于处理民生问题,最后还得压住那些地方官。 这样的人自然是有的,但不是身负要职就是病者,实在不能调往。 选谁呢?这个问题让人头疼。 思前想后时,刘盈提到了一个人:“父皇觉得阿姊如何?” 刘邦诧异:“阿婠?” “是。阿姊。”刘盈细数起姐姐的优势,“阿姊与我姐弟一体自是同心,在对待胡人的态度上是一样的;阿姊跟我又是同窗,我会的阿姊也会;而且阿姊贵为公主,地方官员自不敢怠慢。” 刘邦看向萧何:“你觉得怎么样?” 萧何沉思片刻,说道:“公主虽符合标准,但南郡生民已对胡人十分抵触,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激起民愤,陛下还需慎重。” 刘邦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萧何和刘盈两人便退出了屋子各忙各的去了。 刘盈看着长长的游廊想起了那天姐姐的请求:“弟弟,安置俘虏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阿姊攥着他的手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阿姊的眼眸中满是激动与喜悦,好像在黑夜走了许久的人终于见到了黎明一样。 我太慢了,刘盈想。 明明答应阿姊帮她脱困,最后还是靠她自己想出了办法。 感觉自己有些没用。 “如果你是没用的,你的阿姊为什么会让你向陛下提议?”老师靠在床头上看着他,“那是因为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才能达到最开始的目的,才不会节外生枝。” “证明自己有用并不意味着你要承担一切,助人一臂之力,为人保驾护航,为人善后也可以证明你是有用的。” “太子,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可能事事周全,要学会在保证自己的利益的前提下放手。”老师的声音温和有力,“如今公主已经学会了自救,太子不妨以此为机会,学一学该如何做可靠的后援。” 学会做可靠的后援吗? 他想,也对,老师尚在病中,母后也因舅父的事情烦忧,不能再让他们为阿姊的事情烦恼了。我有这么多臣工,难道还想不出一条替阿姊兜底的法子吗? 刘盈粲然一笑,我一定能做好这件事情! 新绿在廊侧浮动,春光跃动其上,光斑时隐时现。就如人心一般,有人明了欢快,有人犹豫不决。 刘邦走在游廊中思索刘盈的提议,刘盈那小子是个没心眼的,一贯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不必担心刘盈提议让刘婠去南郡是别有目的。 而且听萧何的意思,他并不反对刘婠去,只是担心刘婠无法控制局面。也就是说萧何也认同刘婠的才能。 啧,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比乃公了解乃公的女儿? 鬼使神差地,刘邦向刘婠的住处走去。 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住处。他这个女儿的住处虽精巧,却少有金银玉器这类精巧摆设,落在宫门大院里实在寒酸太多了。 他咋舌不满道:“娥姁怎么回事?也太不上心了。” 刘邦在心里选了几样器物,打算一会儿就让人送过来。 穿过几个建筑,他看到了坐在长廊下写字的女儿。实话实说,他差点认不出来了。 眼前人既不似沛县那个跟在他身后会叫阿父的小娃娃,也不像彭城那个灵巧活泼的小女子。她是安静沉稳的,像一个真正的王公贵族。 “父皇怎么来了?”刘婠一愣连忙起身接驾。 “看你在干什么。”刘邦坐在刘婠刚才的位置问道,“在写什么?” 刘婠回答:“回禀父王,儿臣在向治粟内使和廷尉提议。” “哦?提了什么?” “儿臣曾见过老师封地的黔首在春耕时会有人主动帮助贫困家庭耕种,本以为是老师勒令如此,但了解后才知道老师虽下令却并不是勒令黔首。” “那是什么?”刘邦来了兴趣。 “老师是这样对封地的黔首说的,如果有人无力租借耕牛和农具,可以向乡里求助。帮忙的人除了会获得官府奖励的肉条外,还能得到被帮助者的三袋粮食。” “因为有奖励所以尚有余力的黔首愿意帮助贫困农户。而请求帮忙需要支付报酬,使得封地中没有懒汉。经过几年观察,此条例下黔首皆有收成,所以儿臣想与治粟内使和廷尉商议能否全国推行。”刘婠条理清楚地回答。 “你倒是精于此道。” “儿臣时常同老师下巡,见多了,也就会了。” 难怪萧何肯定她的能力,确实有点本事。刘邦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既然擅长此事,正好替你老子想想法子。”他把南郡郡守的文书交给了刘婠。 刘婠认真看过后,回答:“儿臣有两个办法。” “哪两个?” “一是将那些胡人没收为奴,这样黔首就不会不满了。” 刘邦摇头:“不行,如此一来这群胡人必在中原生乱。” “那就只有二了。化解胡人和黔首的矛盾。要对黔首和胡人一视同仁,胡人有什么黔首就得有什么。要想加快融合,除了通婚以外还可以采用认领的方式。一个黔首家庭在教养一个胡人时,可以获得一定的奖励。” “强迫一定会生出反抗,但自愿却不会。况且人是有感情的,相处久了偏见自然会消失。”刘婠看向父亲,“只不过这要耗费物力财力,地方官员恐怕会借机敛财。父皇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执行此事。” “如果朕说有人推荐你去呢?” “若是父皇愿意托付重任,儿臣自当竭尽全力。” 自信,大胆,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刘邦在自豪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惋惜,可惜我没能看到小丫头成长的过程。再过一年,就要把她嫁出去了…… “父皇看了我一会儿,赏了我几件精致的器物就走了。”刘婠坐在阴嫚的床边,“老师您说父皇这是看出什么了吗?” 第91章 “在他的眼中你和太子依旧是不成气候的孩子,只要皇后不插手,他就不会多想。”阴嫚看向刘婠,“放宽心。” “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第一次成为纵棋人总会这样,多做几次就好了。”阴嫚将蜜枣推给刘婠,“吃一个吧,能放松心情。” 刘婠看着蜜枣,笑道:“以前老师喝药从不吃蜜枣之类的东西甜嘴,现在倒是日日都有了。” 阴嫚看着晶莹剔透的蜜枣,嘴角微微勾起。 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刘盈一把推开门,像一只报喜的鸟儿一样:“阿姊,诏书已下,你可以去南阳了!” 第88章 对于靳强来说,今日跟往日的每一天一样并无什么不同。 哦,或许也有点不同。今日他要率领南郡官员迎接鲁元公主的鸾驾。 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胡人之事如此执着,不过是一些不通礼教的牲畜罢了,虽有仁政但那不过是对外的一种说辞而已,难道还真指望这群人能够通人性? 不过陛下大概是不想伤了太子的上进心,所以派公主来做做样子。 他想,唉,你们父子两个的事情,偏偏还得折腾我们这些人。 话虽如此,但靳强还是认认真真地准备了公主的接驾仪式,顺便让人安排出游的行程。到底是陛下的爱女,他啊,还是得好生伺候着。 准备好后,他就带着南郡的官员们出城迎接了。 只是早晨等到了上午,眼瞅着要奔着晌午去了,可他们连根毛都没瞧见。靳强不禁纳闷,难道是我算错了日期? “怎么会!这可是咱们千算万算的日子。”郡丞说道。 “那怎么连人影都见不到?”靳强反问。 见郡丞答不上来,靳强咋舌说了句没用。 虽然站着很累,顶着大太阳也很热,但他们也不能走。要不然被人叼一嘴,蔑视皇族,他可是百口莫辩。 于是一群人等啊等,终于,在日头挂在天空中央时。遥远的天际出现了明亮的一点,那亮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出现了一支引人注目的队伍。 那支队伍并非印象中王公贵族出巡那样盛大华丽,却绝不会令人轻视。 百人铁骑浩浩荡荡地向他们奔来,铁甲上泛着一层寒光,尤其是那染着血的长槊更是让靳强回想起了在战场厮杀的日子,紧张刺激,令人血脉偾张。 但他的心中同样也泛起了疑惑。 要知道即便与匈奴右贤王同盟得到了西域的名贵马匹使得铁骑数目增加,但铁骑也是十分珍贵的兵种,非到危机不可轻易出栎阳。 可陛下这次竟然让鲁元公主带百余铁骑出栎阳! 靳强正思考时,一串头颅就被铁骑将士丢到了他的面前。南郡官员中有几个没上过战场的,被吓得连连后退。他虽上过战场见过人血,可是安逸久了难免会生出几分矫情,所以冷不丁瞧见了血淋淋的人头也被吓了一跳。 “呵。”少女的冷笑声响起,“孟子说得不错,人在忧患生,在安乐中死。难怪南郡抢劫之事频频发生,原是诸位的血气都被这富贵窝,温柔乡磨了去。” 靳强抬起头,只见身着戎装少女骑在枣红马上,面无表情,散发着迫人的气息。眼前匪徒的头颅让他想起了那位杀伐果断的芈欢公主,曾几何时那位公主也血洗坐寇大寨。 师者如此,学生又怎么会差了?靳强意识到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郡尉呢?”刘婠扫了群臣一眼。 一名官员上前一步:“臣南郡郡尉见过公主。” 刘婠二话没说让人拿下了郡尉。 “公主这是何意?” “何意?你竟敢问吾何意?”刘婠细眉倒竖,呵斥,“汝为郡尉,掌管郡中军事,剿灭沿途匪类保护黔首安全乃汝之责。可如今南郡匪类猖獗,三番四次伤我汉民,令我生民不得安宁,岂非汝之失职?” 靳强见状连忙替下属脱罪:“公主有所不知,匪类狡猾——” “那吾为何只用一日就能剿灭匪徒?”刘婠挑起眉头看向靳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工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庇护黔首,留之何用?汾阳侯莫要徇私枉法。” 靳强被堵得哑口无言。 “也罢,到底是跟随伯父许久的人,伯父总是不忍心。父皇知道您心软,也不愿意为难您,就由侄女代劳吧。” 刘婠红唇弯弯,杏眸无笑,戏谑的模样像极了不怒反笑的陛下。靳强很清楚这是警告,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脾气,他定会要这小丫头好看。 可是看到对方身后的铁骑,想到南郡中的那支帮忙安置胡人的千人队伍,他的不满又变成了恐惧。 这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想要攻占南郡取他项上人头还不容易? 不不不,我只想安稳过日子,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既然对方是来要权的,给她就是。反正到时候要是还做不好,那就是他们父女俩的事了。 “那就有劳公主了。” 看着见风使舵的靳强,刘婠心道,还好是个贪图享乐的,不然还要浪费些时间摆平关系。 她又点了断狱都尉,迎着对方紧张的目光,笑眯眯地询问:“吾听父皇说南郡偷盗之事频发,以致屡禁不止,尔跟吾讲一讲是怎么回事吧。” 刘婠的目的很简单,现在黔首已经对胡人颇为反感,官府直接介入只会激起更大的矛盾,倒不如先提黔首办几件实事博几分好感再徐徐图之。而且,她也确实不满意南郡官员的懒散,正好借此机会整顿吏治。 无独有偶,刘婠在南郡大刀阔斧地整治官场,阴嫚也借着一桩打杀奴仆的案子处理掉一群贪官污吏。不过涉事范围广直到芒种才有定论。 “你实话告诉朕,这事是不是你故意引导周昌去查的?”刘邦转头看向阴嫚。 阴嫚抿了口茶水,平静道:“陛下,我只是告诉御史大夫奇怪之处而已。” 刘邦不信但也没追问。他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看着近处的奇花异草,咋舌:“你给乃公惹了这么大乱子,总要想个办法解决吧。” 阴嫚放下茶盏,认真道:“陛下,我只是告诉御史大夫的奇怪之处而已。揪出贪官污吏的是御史大夫,要说惹乱子也是御史大夫。” “行行行,是周昌那老小子惹的乱子。”刘邦敷衍道,“你也该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官位一直空着吧。” “不是有人举荐了新的人选吗?”阴嫚反问,“难道陛下不满意?” “都沾亲带故。再选上去,还费那么大劲做什么?”刘邦横了她一眼,“别藏着掖着了,这么多年了,乃公还不知道你。” 从高祖到武帝时期,功臣集团一直是皇帝们的眼中钉。他们占据了朝中要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拥有废立皇帝的权力。 在君主专制的时代,皇帝要是坐不稳龙椅,动荡就会随之而来。动荡一起百姓就别想好好过日子了。所以她得确保未来的朝局是稳定的。 “从诸侯封国中挑选得力的官员。”阴嫚冷静道,“早年陛下曾向诸侯国派遣官员辅佐诸侯,帮助诸侯管理国家。如今陛下缺少得力干将,诸侯自然要派选最能干的官员替陛下分忧解难。” 刘邦眼睛一亮,对啊,乃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诸侯国的人才收为己用! 见刘邦心领神会,阴嫚继续说道:“从鲁元公主南下发现诸多拿着俸禄不干活的官员,再到如今御史大夫发现诸多官官相护者,足以令陛下下令彻查全国官员。” 皇帝考察官员才干自然是无可非议的,旁人也没理由反对。 经过一场浩浩荡荡的官员品行考察,自然会有人被砍掉。空出来的位置越多,就越可以大浮动调动官员。如此一来,中央也就越能控制住地方。 刘邦当然明白这样做的好处,但他也知道这里面藏着层层危机。 且不说大量罢免官员会引起功臣集团的反抗,光是从诸侯国抽调大量人手补充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万一激起诸侯王的反抗呢? 阴嫚了解刘邦的顾虑,将计划仔细地说了一遍。 首先,她所说的抽调人才并不是简单粗暴把人抢过来,而是采用一种人事调动的方式将功臣集团的人派去封国中,把诸侯王的人换到外面来。而且是采用平级或者升职的调动,谁也说不出什么毛病。 其次,派去诸侯国的官员几年一轮换,短暂的任期使得诸侯王没有办法拉拢他们。这样一来就算是彻底收回了诸侯国的人事权。此外吸纳地方军的优秀人才,可以强化中央,弱化地方。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底气就源自中央军实力强悍。铁骑和铁甲兵在与胡人作战时威名远扬,而关中军队在刘邦的手里。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破釜沉舟。 刘邦反问:“假如诸侯们联合抗议呢?” “谁和谁联合?”阴嫚笑道,“实力最强的楚王一直停留在关中,其态度显而易见。燕王是陛下的人,长沙王早就上交了兵权。就算淮南王和梁王联手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第92章 “你谋划了很久。”刘邦十分肯定, 阴嫚笑而不语。 刘邦看了她一会儿,说道:“真想知道韩信那小子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阴嫚愣了愣,恍然间又觉得儿时的珠串回到了她的脖颈上,她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良久后,她垂眸轻声道:“您不用要挟我。我是孤臣,孤臣只有依附帝王才能活命。我尚有旧愿未了,还不想死得那么早。” 刘邦不语,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他还是采纳阴嫚的谏言下达诏书。百官并无太大的反应,甚至还喜气洋洋地夸刘邦英明。 然而以张良为首的几个人精却发现了几个将军明升暗降,远离了军队。 而这就是阴嫚的最后一步,用对诸侯王动手的大动作掩盖对功臣的弱化。而朝局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第89章 黔首们耕种结束后就坐在树底下,谈论栎阳城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朝廷下旨准许黔首对公主就封代国一事上谏。 “你们说咱们陛下是怎么想的?他怎么忽然想着让自己的女儿当代王?活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女人当大王的。” “一看你就没去娘子军那里识字。”同伴嫌弃,“你要是去了就知道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华胥国,华胥国的国君就是一个女人。还有周天子西游时见到的西方氏族首领也是个女人。” “啊?” “这两个我倒不知道。不过在我老家有一个墓,是一位燕国女将军的墓[1],据说在她的带领下,我老家免受了胡人的骚扰。”有人笑道,“以前觉得是老人们瞎传的,不过在看到两位公主后,我倒觉得是真的。” “你们是希望鲁元公主去代国了?” “公主去代国不好吗?”同伴反问,“我听说那位公主一到南郡就处置了祸乱乡里的匪类,惩罚了那些不干人事的狗官,而且在她的管理下南郡可适合生活了。” “这倒是真的。城里的商贾已经全家搬去南郡。” “她要是这么厉害的话,我倒是希望她去代国。我老家在代国,迫于无奈才来到异乡。虽说这里不错,但总比不过故乡……” 说到故乡树底下的黔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他们或是因躲避战乱或是被迁徙到栎阳的,被迫离乡会让人更加想念家乡。 每每午夜梦回时,他们的心底总会萌生出一个念头,要不回家看看? 但一想到家乡破败不堪,他们又没了勇气。 如今听到朝廷要派一个有才能的人去治理家乡,他们自然是万分高兴的。要是家乡好起来了,他就带着妻儿老小回到那片承载几代人记忆的土地。 至于什么政治斗争,牝鸡司晨。抱歉,我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青天的人不懂。 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家乡需要一个能挑起大梁的人! 思及至此,不少人都同意鲁元公主当代王。 韩信:“我就说公主你不会平白无故的冒险。一箭三雕,信甘拜下风。” 所谓一箭三雕是指,在帮助鲁元获得代王之位时,又同时削弱了诸侯和功臣。 阴嫚下意识地抚摸脖颈又一次摸到了那串珠子。我好像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她抬眼看向韩信,穿着寻常人家的衣服,挽起裤脚站在水中,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攥紧手里的木叉。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水中的鱼刺去。 霎时间水花四溅,让人不得不抬起袖子挡住飞奔而来的水花。 “公主,信抓到了!” 韩信一脸兴奋地看着她,那是比波光还要明亮的笑容。神采飞扬,令人心动。 看着那样灿烂的笑,阴嫚的心情也好上了几分,眉眼间也染上了点点笑意。她想,我这也算是痛并快乐着。 韩信拎着鱼走了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公主今天晚上吃鱼脍吧。” “不要。”想起河鱼的寄生虫,阴嫚坚决拒绝。 “为什么啊?”韩信不明白阴嫚为什么这么排斥生食。 “因为生食易感邪。”阴嫚挑眉,“新编的医书上写着呢。” “不会吧……”韩信嘴上说着但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鱼。 “不过煮熟了就好了。”阴嫚伸出手,“拉我起来,我们去摘点荷叶回去。” 韩信拉起阴嫚:“要荷叶作甚?” “当然是做好吃的了。”阴嫚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拉着韩信的手腕,“快走吧,我肚子饿了。” 韩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阴嫚拉走了。 轻松的日子还没过几天,阴嫚就被刘邦叫进了宫中。 这个时候叫我做什么?她不免生疑。 刚一进入室内,阴嫚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今天来的人很多,而且每个人都用着怀疑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跪在殿中央的戚氏更是用着痛快的眼神恨恨地看着她。 看来戚氏要放手一搏了。她有时候也挺佩服戚夫人一家的,都已经连根拔起,竟然还对储君之位不死心。 她看向刘邦:“不知陛下寻我所为何事?” 刘邦仔细地观察着他,仿佛像是能从自己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一样。良久,他道:“戚老将军说你是始皇之女,阳滋公主。” 她的心猛地缩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该来的总会来,对于身份暴露这件事她早就有心里准备。只是——她有些好奇,戚夫人的父亲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份的? “不敢回答了?”戚氏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自己漏出破绽的那一刻。 但阴嫚到底是几经生死的人了,这点风浪早就不能撼动她半分。只见她垂眸看向地上的戚氏,四平八稳道:“将军,你不是赵高,陛下不是胡亥蠢货,我也不是那头鹿。” 被人比作奸臣赵高,戚氏顿时难看了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忍下愤懑的情绪,对刘邦说道:“陛下,臣乃秦时将领曾见过阳滋公主。虽时间久远,但也记得清楚。” 阴嫚搜罗记忆,想着自己年少时是否见过一个姓戚的将领。 “这世上的人相似的多了去了,再说了公主的母亲出身秦国,跟那个什么阳滋公主也算是有血缘,亲戚长得像不是常理?”樊哙大手一挥,“你这不算。” 阴嫚倒是没想到第一个替她说话的会是一直看她不顺眼的樊哙,诧异之余倒也有了几分感谢。 “若是他国俘虏,又如何结识章邯、说服冯解敢以及颍阴侯麾下的两个秦将?”戚氏看向灌婴,“颍阴侯你说过的吧,李必和骆甲对公主恭敬有加。” 灌婴面色犹豫似是在挣扎。 “颍阴侯,陛下面前不可说假话。”周勃提醒道,“别忘了你我的富贵都是陛下给的。” 灌婴咬着牙狠心道:“是。李必和骆甲确实对公主照顾有加。” 见不敢再看她的灌婴,阴嫚也没觉得有多寒心,毕竟她都被背叛习惯了。 “此言差矣。公主之母出身秦宗室,岂可同寻常俘虏相提并论?”周昌出言反驳,“章邯、冯解敢、李必和骆甲都是在咸阳当值的,认识公主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确无不妥。可要能一封信劝章邯投降,见一面使冯解敢归顺,可就大有玄机了。”戚氏早就对周昌有成见,就等着周昌开口将他一军,冷笑,“御史大夫如此维护公主,难不成是知道了什么?” 见戚氏攀咬自己,周昌勃然大怒:“你无中生有!”年岁已高,被这么一气,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放肆!”刘邦拧着眉头,“乃公还没说话你就替乃公做主了?就说你知道的,别像一只乱攀咬的疯狗。” 戚氏稍作收敛,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 阴嫚瞧了刘邦一眼,又扫视了不动如山的萧何和陈平。 戚氏不依不饶:“若是这些做不得数,臣还有人证。”只见他手一拍,一男一女走进大殿,女人在与阴嫚的目光对视后,竟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我长得很吓人吗?在这种关键时刻,阴嫚竟还有心情想这些。 刘邦:“这又是谁?” “回禀陛下,此二人一是齐臣,齐丞相田广的侍妾。”戚氏对那女子说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那女子缩着头,细弱蚊吟:“仆,仆曾见——” “大点声。”周勃咋舌,“那么小声谁能听得见?” “当日大王设宴款待汉国使臣,仆奉命为贵客舞剑取乐。可,当仆拿着棠溪宝剑起舞后,公主神色阴沉,甩了酒器物匆匆离去。丞相见状大喜,命仆带上宝剑去找公主。” “待寻到公主后,丞相便独自一人见了公主。仆隐约听到丞相称呼公主为阳滋公主……” 阴嫚想起来了,这女子是当初齐宫的那个舞姬。 女子见她正看着她,愧疚地垂下头。阴嫚也因此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勒痕,青紫色的伤痕落在白皙的皮肤上令人触目惊心。 第93章 或许当初杀了她,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阴嫚这样想。 “臣也听到过齐王称公主为阳滋公主。”那人死死地盯着阴嫚,“若是陛下不信,让工匠来辩她的佩剑是否出自棠溪氏之手。丞相曾言,棠溪氏献给阳滋公主的软剑功法特殊,世间仅此一把。” 话音刚落,戚氏就道:“陛下,臣特地请来了棠溪氏的后人。” 周勃让人取剑。 阴嫚看着这群人行云流水的动作后轻笑,还真是墙倒众人推。她抚鬓说道:“将军为拉下我还真是大费周章。” 久不出言的她,一开口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不过是在向陛下陈述实情而已。”戚氏说得大义凛然。 阴嫚轻笑一声:“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确实不应该再回避了。吾确为始皇之女,嬴阴嫚。”她环顾愕然的群臣,最后看向镇定自若的刘邦问道:“敢问皇帝陛下要以何名义治吾之罪?” 第90章 “当以欺君之罪治你死罪!” 还没等刘邦开口,戚氏就先越俎代庖了。他盯着阴嫚,眼中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 看来是发现他儿子的死因了。倒是个好父亲,为了替儿子报仇不惜把命都赌上。可是——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阴嫚冷冷地看着戚氏,她当年为了关中百姓躲过饥荒不惜暴露自己都要提醒萧何,结果他们还是折在了你儿子的手上!你让我的心血白费,让许许多多的人死于非命,你有何脸面向我报仇? 只能死一次,我犹嫌不足! 戚氏被她幽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莫名的恐惧迫使他不断地向刘邦进言:“陛下,她已承认自己是暴君余孽,当速速杀之,以正国法!”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再议。”周昌不忍。 “议什么议?你难道忘了暴秦是如何奴役天下的?难道忘了长城下的累累白骨,忘记了那些死在异乡的孤魂野鬼了吗!” “他们都在看着,都在盼着,秦朝的余孽必须死才能对得起那些逝去的魂灵!否则即便是大司命也不能让他们安息!” 戚氏眼含热泪地看向刘邦:“陛下,老臣为那些惨死的亡魂请命。请陛下赐死秦朝余孽!” “照戚将军的话,三秦黔首以及从事前朝的官吏都该死了。” 韩信走进了宫室,矜傲贵气的脸庞隐隐泛着怒气,目如利剑,令人心惊。 “臣今日本打算寻公主一起面见陛下商议大事,知公主先来了,臣便赶来了。却不想还没进屋就听到了这些。” 他冲刘邦一拜:“陛下,公主自入汉营以来,献策安民退敌,不顾伤病奔驰战场,立下汗马功劳。难道就因为身份而无视公主多年以来的功劳吗?” “以出身定人生死,臣不服。” 阴嫚眉心一跳,从刚才到现在的几番轰炸都没让她慌,但听到了韩信这句话,她的心悬了起来。 诸侯王公然表示不服皇帝,你这是自找麻烦! 她眉眼一横,眼神一冷,示意韩信住口,不要引火上身。 “戚将军这话确实说得过分。若与秦朝有故便要杀之,那朝中曾为秦吏的官员要不要杀?支持陛下统一天下的三秦黔首要不要杀?”久未出声的陈平开口,“我倒是没什么,倒是将军你要慎重考虑。” 这下戚氏有口难言,只能瞪着两只眼睛怒视陈平。 “戚将军的意思明明是诛杀暴君子嗣,怎么到楚王和曲逆侯的嘴里就变成了诛杀与秦朝有关之人?”周勃冷笑一声,“两位莫非是在混淆视听?” 戚氏立刻顺着周勃的话说下去:“没错。臣就是这个意思,绝无其他意思。”他继续说道:“楚王与余孽私交匪浅,说不定早就知道余孽的身份。今日曲解臣意就是在陷害忠良,陛下绝不可放过与此女相关之人,否则——” “否则什么?” 清亮的声音打断了戚氏的话,只见刘盈走了进来,双眸精光内敛,姿态稳重,不见半分稚气。他先是向刘邦问安,接着转过身看着戚氏:“将军不妨说说否则什么?” 戚氏:“乱我大汉江山!” 刘盈闻言竟笑了起来:“乱我大汉江山?戚将军为了拉吾师长下水还真是煞费苦心,不惜耗时费力将这些人一个个地搜罗到一起。” “但你是否忘了?与老师关系最密切的人是吾——大汉的太子刘盈。”刘盈环视群臣,最后再次看向戚氏,“拉着大汉太子乱大汉的天下,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可笑吗?” “拉着太子乱汉家天下虽然听着不可能,但她若是仗着自己有太子的信任哄骗太子呢?”周勃看向刘盈,“毕竟太子年幼,尚无法辨明忠奸。” 刘盈:“公室王族从不以年龄论才干。吾早年得老师倾囊相助,习得王道;六岁替父据守关中,得丞相授业,知晓国事;天下得平后,承商山四皓教诲,博文通古。绛侯说吾无法明辨忠奸,是在说吾乃昏聩无能之辈?” 周勃一哽,他没料到刘盈竟不同于往日,直接与他当着陛下的面辩了起来。 啧,这个小崽子果然被那个女人调/教得难缠起来。 但当着刘邦的面,周勃不能以下犯上,拱手:“太子教训的是,是臣愚钝了。” 刘盈见无人再说,便对刘邦行大礼:“还请父皇恕罪。” 刘邦问:“你何罪之有?” “回禀父皇,儿臣其实早就知晓老师的身份。” 这下众人又是一惊,什么?太子知道公主的身份?还帮着公主瞒着陛下? 阴嫚看向韩信,见他也若有所思,便知道两人根本没有串通好。如此一来,这两个人应当是被人叫过来的。 “老师知道秦王子婴受降于父皇,明白父皇是堂兄选定之人,能造福天下者。但老师也知道项王勇猛,父皇难以抵抗。为达成堂兄遗愿,令天下早归太平,老师拖着病体助父皇一臂之力。” “父皇曾对秦王子婴言此非君之过,乃二世之过也,也曾许诺秦王为相。古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说,老师既为秦王女弟理应为汉相。然老师知丞相有辅君安民之能,不愿见丞相屈才,故而隐姓埋名。” 听到这,阴嫚的直觉告诉她,通风报信的人的身份不简单。否则,怎会知道这等旧事? 会是谁呢? 不留痕迹地扫视了群臣,在看到一直没说话的萧何后,她心里有了答案。 “公主,太子所言是真的?” 此话一出,戚氏和周勃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刘邦的这一问完全是在给阴嫚台阶下,只要阴嫚说是,这件事就可以翻篇了。 “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阴嫚神色轻松,丝毫不像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 刘邦起身,一脸歉然地走了过来,感叹:“朕就说公主似故人,原是故人之妹。” 不管看了多少遍,阴嫚都会对刘邦的变脸之快而感到惊讶。影帝,皇帝中的影帝。 “公主称芈,想来母族也是楚人了?”陈平问道。 阴嫚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母乃昌平君之女,兄乃扶苏。之所以没被胡亥清算,是因为我在他屠杀王族之前被他的人打下山崖了。” “哎呀,竟是昌平君的后人!”刘邦和其他人说道,“当年昌平君抛弃高官厚禄为故国血战到底,可是我刘某敬佩之人。还有大公子,朕听说他在上郡素有贤明,为赵高李斯所害,可惜啊——” “陛下,这可是……”戚氏仍不死心。 “你这老匹夫休要再胡搅蛮缠!”刘邦呵斥,“公主乃贤人之后,岂可与二世一概而论?你执意要朕杀了公主,是想让朕背负骂名吗!” 戚氏被吓得跪在地上忙不迭地说着不敢。 阴嫚冲着面色铁青的周勃笑了一下,所谓竹篮打水一场空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事毕,刘邦以畅谈为由留下了她。旁人各有担心,但阴嫚却丝毫不慌。 待屋中仆从全部退去后,刘邦才说道:“你倒是淡定,就不怕朕趁此机会杀了你。” “陛下若是想杀我,可不会是今天的态度,也不会等楚王和太子来。”阴嫚抿了口茶汤。 刘邦笑了一声:“朕最讨厌别人看穿朕。” 她也笑了:“普天之下谁能真正地看透皇帝呢?” “朕看你根本就没打算隐藏自己。” “我也没说假话。我确实叫芈欢,也确实跟楚怀王有点亲戚。”阴嫚抬眸看向刘邦,“陛下今天也看出了不少东西吧。” 刘邦不否认。 如果面前有一条河,想要看清楚河里有多少条鱼,那就要洒出饵料。而现在朝局对刘邦来说就是一条河,他想弄清楚河里有多少鱼,自然要把自己这个靶子推出去。 古往今来,孤臣和君主的关系就是如此。孤臣替帝王试水,帝王维护孤臣的安全。当然,也有维护不住的时候,就比如商鞅。 第94章 如今局势很明显了,有一部分功臣觉得刘盈已经不好控制了,打算扶持另一个皇子。戚氏抓住了这个机会放手一搏。拉下她,太子声望必然受损。没了她就少了几分阻力,到时候罢黜太子,立刘如意也就容易了些。 只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诸侯王的戏份,要不然天南海北的去哪凑齐这些人证? “这是刘盈那小子给朕的。”刘邦晃了晃文书,“你应该猜得到里面写了什么?” “戚氏栽赃陷害的全过程。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了,就算太子能容忍,吕氏也不会咽下这口气。太子已经给了所有人的体面。”阴嫚看向刘邦,“陛下,最后一局胜负已定。您该早作打算了,否则日后的场景绝非您想看到的。” 今天这事也算刘邦给刘如意的最后一次机会,倘若戚氏和周勃能在韩信和刘盈赶来之前钉死自己,那么太子之位还得再折腾一番。但很可惜,戚氏没有把握住机会。 人的偏爱有时候真没道理。她摇了摇头。 夕阳的余晖淹没了栎阳宫,阴嫚看着无边的暮色,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分别前刘邦的最后一句话:“朕忽然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放任我的身份暴露吗?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阴嫚微微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公主!”韩信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看着紧张的韩信,她拍了拍对方的手,安抚道:“我没事。今天的目标并不是我。” “什么意思?” “回家再说吧。一天都没吃饭了,我饿了。” 微风拂过,吹得枝叶沙沙作响。两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相携而去。 第91章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救那些人。公主好心放过他们,结果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看下次不用救那些身份低贱的人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程七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大堆,一转头却见阴嫚正在品茶。 “公主您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阴嫚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说:“听到了。可是在很早之前你和杨和还有阿桃不也曾深陷泥潭吗?”她打趣程七:“怎么你从无边苦海中脱身了就要堵死后来人的路?” 程七张了张嘴,最后瓮声瓮气道:“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末将只是气不过,就算您是前朝公主又如何?要不是有您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复河南地,什么时候才能沟通西域。结果一个两个死咬着您的身份不放,尤其是颍阴侯他不帮忙就算了还……” “程七。”阴嫚打断了程七越来越激动的话。 “我知道你是替我抱不平。但遇事既不能以偏概全也不能以全论偏,你身为北军校尉更要明白这一点。”阴嫚提醒,“北军维护宫城安危,责任重大,不少人都对这个位置眼热。你的一言一行要谨慎,不要让太子和我操心。” 程七知自己刚刚犯了大忌,抱拳:“公主教训的是,末将知错了。” 阴嫚将茶点推给了程七:“坐下吧。我仰着头很累。” 程七眼睛一弯,立刻坐了下来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阴嫚见状摇了摇头,喝了口茶,说道:“戚氏一事牵扯出不少事端,眼前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暗流涌动,你和杨和要多警醒些。” “公主放心,末将定会小心仔细,不让太子遭遇危险。” “嗯。” 这时吕雉的人召阴嫚入宫。 “皇后怎么想着这个时候召见您?”程七担忧,“不会又要来一次吧。” 阴嫚看向程七。 程七立刻捂住嘴冲着阴嫚憨笑。 阴嫚叹了口气:“你啊。” 皇后的住处很是热闹,仆从们手中拿着的物件令人应接不暇,从饰品到服装再到各类生活用品,无一不精致华美,足以见得吕雉对女儿的宠爱。 阴嫚一进屋就看到吕雉在挑选簪子,见到她来了便邀请她一起挑。 “我见皇后宫中忙碌,想来是准备迎接公主。” 吕雉取出一支凤簪对着阳光,那点睛的红宝石顿时有了神韵,好似活了过来。让阴嫚不得不感叹,汉初的工艺又提升了不少。 “是在替婠儿准备嫁妆。” 阴嫚想了起来,按照周礼的要求,刘婠出嫁该在明年。不过—— “只怕公主回来之后会有很多变数。” “我自然知道。”吕雉抬了抬手让仆从们退下,“只是在没有明确的旨意时,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得按部就班。”她转头看向阴嫚:“作为母亲我得替两个孩子收尾,公主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阴嫚笑了一下没有否认。郑重对待一件有可能荒废的婚事,可以表明刘婠和吕氏并没有轻视赵王,给足了面子。若是日后不能结为连理,也不会因此结仇。 她将手中的匣子打开,一对虎纹韘形玉佩赫然出现在眼前。老虎居于中央,四爪踏云,姿态桀骜,颇有俯瞰天下之意。下有一颗用银丝编织而成的小球,可以放置香料。 “这是——” “贺礼。”阴嫚说道,“女子及笄,男子加冠,长辈应当准备礼物。我承他们一句老师自然要给他们准备一份礼物。” “既是给婠儿和盈儿的成年贺礼,就应该当面给婠儿和盈儿,公主不该给我。”吕雉回绝。 阴嫚合上了匣子,递给吕雉,说道:“世事难料,宫闱之事更是难料,还是放在皇后这里我更放心一些。” 吕雉收下了匣子,望向阴嫚,神色复杂:“既然如此,公主就应该更小心才是。平白地被戚氏握住了把柄暴露了身份,往后的日子你要如何是好?” “神尚有不能自保之时,我就更不可能实施周全了。”阴嫚很是轻松,给自己倒了杯水,“至于将来如何,我自有打算。” “周勃等人对你颇为不满,此刻虽被陛下冷落,但现在外敌环伺,总会再起用他。你今日让他吃了一个大亏,他定不会放过你。你的身份迟早会成为——” “成为别人杀死我的利刃。”阴嫚替吕雉补全了后面的话。 吕雉不明白阴嫚既然知道怎么还能如此冷静。 “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卷入了宫廷纷争,得到、失去、斗争、背叛,失败就连生死我都经历过。经历过这么多事,我若是还学不会冷静,那也就白活了。”她望向窗外,目光悠长,“其实我倒是挺庆幸在这一刻暴露身份。” 身份暴露固然要面临被疏远,被攻讦的命运。 但阴嫚却觉得身心轻松了起来,长久以来压在她心中的某样东西被移开了。 栎阳城已经物是人非变得越来越陌生,丹桂却一如当年从未有变化。 她仰望着桂树,桂花如繁星般点缀在绿叶中,又如红而透的水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秋风一吹,香气扑鼻。 曾经她不明白母亲为何总看着丹桂,但现在明白了。这棵树对于母亲来说是证明她曾有过幸福生活的唯一证据。若是没了这棵树,只怕母亲将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一点甘甜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为了逃避苦痛而编织的一段幻梦。 帝王有情吗? 或许有吧。 就像刘邦,他喜欢戚夫人,却主动问罪戚氏,将戚氏一族贬为庶民,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呵斥刘如意将其贬为蜀侯,彻底断了戚夫人的念想。 前几日戚夫人母子出发去了蜀地,刘邦非但没有送行,反而还特地让内侍告诉戚夫人,她和刘如意无诏不得觐见。 这听起来冷酷无情,但细细揣摩下来,此举却保了戚夫人娘俩的命。担负着陛下厌恶的恶名,不会再有人打他们母子的算盘。以失败者的姿态被赶去流放之地,让吕雉出了恶气,日后不会想要了他们母子的性命。 斩断翅膀,画地为牢,不得自由。 伤害即为保护,保护即为伤害。 帝王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扭曲的,但因所处的环境,即便意识到了也不会改变。储君或许各有不同,但问鼎天下的帝王一定会是一样的。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韩信找到阴嫚的时候费了些功夫。 他一听公主被叫进宫里,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 金碧辉煌的宫殿,立于眼前,让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抵触进入皇宫不喜欢在这里多留? 韩信不清楚,或许是上次公主在这里遇险,或是看到了陛下对诸侯们的忌惮,又或许在更早之前。 总之,他现在非常非常不喜欢这里。 他得赶快找到公主,然后带她离开。 最后,他在一处偏僻的宫殿找到了公主。 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这里是幽禁秦废后的地方,因为院中有一棵高大的丹桂,所以宫人们将它称作丹桂宫。 相较于秦宫的其他宫殿,这座宫殿更具有楚国特色。依水建高台,双檐有九凤,四下深色,唯有丹桂是庭院中唯一的亮色。 第95章 公主就站在丹桂下,斑驳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了她的身上,衬得朱砂色的衣衫格外的明亮。 单薄的身体永远是挺拔的,她就像海边的礁石,带着决然的孤勇站在惊涛骇浪之前,迎接狂风骤雨。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扭转她的想法。 没有人能够打败她。韩信想。即便刀斧相向,她也会笑傲公卿。 阳光虚化了公主的身影,好似神明消亡的前兆。让韩信无端地感到心慌。他快步向前,想要阻止悲剧的上演。 公主转过头,黝黑的眸子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楚王你怎么了?如此慌张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怕你消失,就像母亲那样,永远消失在我眼前。韩信张着嘴却无法将这荒唐的念想说出口。 公主见他许久不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认命般地走到身前,伸出手替他整理衣衫。 “好歹是陛下亲封的楚王,怎么这般不注意形象。”她怪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楚王。” “你确实欺负信。”韩信闷闷道。 公主凤眸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恍然大悟:“好啊,楚王这是讹上我了。” 看着公主的笑容,他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起来,问道:“公主怎么在这里?” “来看看儿时的住处。我小时候就和母亲住在这里,以前不能光明正大地来,现在有机会了,就想多待一会儿。”公主看向丹桂,“这棵树是我的父母种下的,看到它有一种看到家人的感觉。正好你来了,陪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韩信顿时如临大敌,绷着身体,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丹桂。 而他这副模样,引得公主发笑。 “说起来我在上郡的时候看到了附近黔首为我兄长修的庙,我想我应该带你去一趟。” 这下他更紧张了,公主也笑得更大声了。 韩信看着开怀大笑的公主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第92章 “老师!” 刘婠一述职结束就跑到了阴嫚这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阴嫚,生怕自己没留意到阴嫚哪里受伤了。 “我没事。”阴嫚含笑,“公主和太子一样,一瞧见我,非要看个仔细。” 刘婠挽住阴嫚的手臂:“老师是重要的人,我们自然要认真照顾。” 阴嫚浅笑,走到亭下问道:“外出一年,公主想必收获颇丰吧。” “嗯。”刘婠点头,说起了自己的见闻,“虽说幼时在乡野间待过,但这次的体会跟幼时的不一样。” “什么感觉?” “很辛苦,有时候还让人感到生气。”刘婠叹了口气,“老师是不知道,有个里正很固执,说破了天也不肯同意里中青年和胡人姑娘的婚事;还有个懒汉,宁可饿死都不肯干活……” 听着刘婠的抱怨,阴嫚能想到刘婠的“下乡工作”有多困难。 “不过——”刘婠眼眉一弯,笑吟吟地看向阴嫚,“不过在看到黔首生活得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时,我心里很满足。” “我当时就在想‘啊,难怪老师总喜欢亲自农耕’。当烦恼和痛苦都随汗水一起消失在炎炎烈日中,原本以为的山大的烦恼其实不过是沧海一粟,算不得什么。” “我现在已经不会为婚事而苦恼。如果能就封代国固然好,但如果不能的话我也不会自怨自艾。只要我有能力,我在哪里都能大放异彩。” 看着焕然新生的刘婠,阴嫚也发自内心为刘婠感到开心。她道:“你能有此心境很好。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都有一颗豁达的心。” 刘婠看起来更开心了。她道:“对了。其实我今天来还想跟老师商量一件事。” “说吧。”阴嫚抿了口茶水。 刘婠:“其实这次下南郡我发现朝廷并没有在郡县设立专门管理农事的官吏。我说的官员并非是指负责税收,而是指负责帮助黔首解决日常耕种时遇到的困难的官员。” “由于没有这样专门协助黔首解决耕种问题的官员,也就导致了老师那些惠及万民的方法不能准确迅速地传授给黔首,使得黔首一直靠自己的经验摸索。好的话自然是好,可是错了,就会影响黔首一年的收成。所以我想请奏父皇设立一群专管农事的官员。” “想法不错。”阴嫚先是肯定了刘婠的想法,“但你要面对两个问题。” “其一要想及时解决耕作中发现的问题,除了要熟读各类农书,还要有耕种经验,但现在想要入朝为官者都不愿意务农。” “其二增设此官其俸禄应当为多少?依照此增设此乡的目的,至少要一乡一官。全国农官累计在一起,国库是否能支付得起其俸禄?如果支付不起又该如何解决?” 刘婠显然已经思考了很久,所以回答起来特别流畅。 “此为乡官,却也要求读书识字。然断文识字者定不会放下身段担任此官。故而我与昭华军侯商量,欲让娘子军中的女兵们担任此官职。一来我们自己的人用着放心,二来也能为退役的女兵找出另一条路。” 阴嫚挑眉:“你们还讨论了这些?” “是。”刘婠说道,“与女兵们相处久了,我觉得她们就像另一个自己。有能力、有干劲也不比其他人差。若是退役了就回家嫁人太可惜了,所以就跟昭华军侯商量起她们的出路。” “不错。”阴嫚继续问,“那第二个问题呢?” 刘婠说道:“以亭长的俸禄给。不过俸禄分为两半,一半为粮食,另一半为钱财。如此可以缓解国库的压力,也可以筛选掉一些人。” 阴嫚看向刘婠:“这不是很好吗?并不需要我给出建议。” “真的?”刘婠的眼睛亮晶晶的。 阴嫚点头。 “太好了。”刘婠很是兴奋。 “说起来,我也想请公主帮一个忙。” “老师请说。” 阴嫚拿出了文书交给了刘婠:“人食五谷杂粮,免不得会被病气入体。但有些疾病可以被治愈,奈何乡间医者甚少。而女兵们在战场上习得医术,亦可造福乡里。” 刘婠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文书,眼睛一亮,老师和自己对女兵的安排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老师既早有想法为何迟迟不向父皇提议呢? 微风拂动,老师头上的龙形流苏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刘婠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老师的身份是秦朝的阳滋公主,跟以前是不一样了。 “怎么了?”老师撑着头,流苏悬在半空一摇一摇的。 刘婠试着邀请:“老师,我来的时候瞧见城郊的麦子熟了,今年一起去收麦子吧。” 老师望着她,黝黑的眸子中拂过一丝波光,轻轻地叹了口气:“不了。今年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感到疲累。” 刘婠心中浮现出一抹酸涩,说:“想来是今年的栎阳气候不好,等到来年去了长安就好了。我听丞相说未央宫快竣工了,明年就能去长安了。” 阴嫚微微一笑。 刘婠抿着嘴“我还得去跟弟弟说一说今天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 阴嫚:“去吧。” 阳光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停在距离阴嫚一步之遥的地方。阴嫚盯着那一条光束,目光悠长,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阳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到被阳光浸染的韩信。 “你来了啊。”阴嫚的声音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韩信坐在她的对面,说道:“我听说鲁元公主来了,想着你们应该有事单独要说,就晚了一点。” 阴嫚轻笑:“倒也不必那么见外。” 韩信停顿了许久,才问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念及亲情? 又或是后悔自己硬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还是该后悔自己没控制住那泛滥的同情心呢? 如果没有顾念亲情,她何至于卷进权力斗争?如果没有担下公主的责任,她又何必进入汉营?如果没有那份同情心,她又何必放着功成身退的大路不走,非要为普通人挣得一个太平的日子? 没了健康的身体,被中伤,被猜忌,如今更是连自由都要没了! 她就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鹰,终日望着天空,却再也没有翱翔的日子了。 她应该后悔。 她应该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不会。”阴嫚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我从不后悔我做的每一个决定。也许做出抉择后会痛苦,会遗憾,但这些不会动摇我的决心。人生有取舍,我既然选择了我想要的,就要接受失去某些东西的命运。” “那你下次想要失去什么?”韩信目光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个眼神,“内政已定,只剩下外事了。你这一次打算怎么做?” 阴嫚一愣,她没想到韩信竟然猜到了她的下一步。 “韩信——” 第96章 “公主不必再说了。诚如公主所言,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应该接受之后发生的事情。信既然选择跟公主在一起,就意味着信做好了准备。我只想你能开心。”韩信深吸一口气,望着她,“只是我恳求你,别让我一无所知。” 阴嫚回望着韩信,许久后,才握住了韩信的手,轻声道:“也许,我不应该答应你。” “晚了。”韩信回握住阴嫚的手。 阴嫚叹了口气,用空下的手捏着韩信的脸:“你大约就是我的克星吧。” 第93章 初秋时节,气候凉爽。 遥望未央宫,山川浸染,犹如瀚海茫茫。楼阁高耸入天,鸳鸯瓦上浮着一层金光。诸侯们华丽的车驾一辆又一辆地驶入金碧辉煌的宫室。 白色的雾气流淌在青褐色的山石上,潺潺的流水声从雾下传来,时而能看到红鲤跃出云端。颇有瑶池仙宫,秀美飘逸的神韵。 “你当真要如此?” 流水被初晨的阳光染成金色,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一个人影。纤细美丽,犹如一棵兰草,在山岚中盛开着娇艳的花朵。 “为什么不?”阴嫚转过头看向卢绾,“我花了这么多年,精心筹划了这么久,又岂可白白浪费?” 卢绾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疯子,又道:“你要做什么,达成什么目的我不管。但你要记住你当初答应我的事情,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人鬼殊途,你确定你做了鬼能伤得了我?”阴嫚反问。 卢绾变得紧张:“你要毁约?” 阴嫚:“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如此紧张?”她继续说:“我这个人一向信守承诺,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给出的承诺也一定会兑现。燕王您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我这个君子之腹。” 卢绾:“公主要是君子就不会行杀伐之事了。” “君子当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1]。尽吾之所能,延民生之太平。纵为天下所唾弃,亦不改其心性也。”阴嫚轻笑一声。 卢绾看了阴嫚好一会儿,说道:“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一句人话。” 阴嫚挑眉。 “我再问你一次,”卢绾正色,“真的要做?” “生死兴衰,富贵荣华,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一生所求不过天下安宁罢了。”阴嫚望向觥筹交错,丝竹不断的宴会,淡淡道,“况且我本就是向死而生的。” 卢绾深吸一口气:“没想到临老了还要走这一遭。你且安心做你的,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言罢,他便转身离去了。 瞧着卢绾的背影,阴嫚轻笑一声,还是有几分热血的。她整理好衣服走向了热闹的宴席。 未央宫竣工,乃汉朝的一件大事。诸侯群臣齐聚未央宫恭贺刘邦喜得此华丽的宫殿,并献上了各式各样的宝物。 阴嫚刚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陇西郡守献上了一对西域红宝石,红如血,落在阳光下似有流水流动,一看价值不菲。 刘邦眼尖瞧见了她,立刻说道:“阳滋公主你可算来了,大伙可都等着你呢。” “等我?”阴嫚边走边说,“我有什么可等的。” “嗨,还不是想看看你能献上什么宝贝。”刘邦直白道。 “那大约要让诸君失望了。我被胡亥的人打下山崖的时候全身上下也就只有一把棠溪软剑最值钱。”阴嫚淡声道。 刘邦摆了摆手:“朕又不是细致喜欢贵的礼物,稀罕小玩意也是不错。公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窑炉开了。” “看来陛下是早就盯上了我炉子里出来的东西了,”阴嫚打趣,“幸好出来的东西还算能看,要不然可就要出丑了。” 这时一个宫人上前呈上了一支蓝釉如意耳瓶。瓷器外表光滑细腻,光泽流转,犹如黎明时的天空,蓝中带着一点透亮,沉静内敛却不失华美。 “哎呀呀,哎呀呀,朕就说公主总是能做出稀奇的玩意。你们瞅瞅,多好看。”刘邦抱着瓶子不肯撒手,大有一副“朕今晚要抱着瓶子一起睡”的架势。 阴嫚在吕雉的眼中瞧见了嫌弃两个字,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彼此微微颔首。 “原来从一年前就开始折腾窑炉是为了这个。”她一落座,韩信附在她的耳边说道。一股热气扑在她的脖颈上,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冰凉的流苏贴在了发热的耳垂上。 “你觉得是?”她斜眼。 “想来不是。”韩信说道,“你把手艺传给了封地的黔首,想来是要他们有技艺傍身。” 阴嫚挑眉:“这不是知道?” 韩信轻笑一声没说话。 献礼结束,刘邦便让乐师们奏乐,舞姬们踩着节拍在殿中跳起了响屐舞,裙摆上的小玲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 “此舞是西施为所作,夫差为观此舞特地建造了响屐廊。这个时候跳此舞是不是不妥当?”贯高发出质疑。 “有什么不妥当的?”阴嫚一边倒茶一边反驳,“明明是夫差自己心志不坚定,沉溺于声色之中,怎么还怪上了舞蹈了?一个君王让自己的国家灭亡还是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少把过错推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 她继续说:“再说了,此舞是西子所创又非夫差。西子是为国家奉献自己的女子,她的品行本就为人敬佩,她的舞更应该流传。” 吕雉颔首:“公主所言不错。西子为救母国不惜以身涉险,此舞更是西子的隐忍智谋所现,又岂可被冠上祸国殃民的恶名?” 贯高脸色有些难看。 刘邦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不就是一个舞吗?好看就行,何必引申这么多?” 陈平几人见状也纷纷附和刘邦,将这点不愉快掀了过去。 阴嫚冲着脸色铁青的贯高举起了茶盏冲着他得意地勾起嘴角,果茶的味道极好,茶香与果香揉在一起迸发出一种奇妙诱人的香气,轻轻地抿上一口,酸甜的果味先占据了口腔,待到果味淡去,茶的甘甜一点点涌了上来。 只是今日奉茶的宫人做得不仔细,茶还残留着一点的苦味—— 她放下茶盏,看向不远处的贯高,只见对方一直望着她。眼神中似有敬意,又似有惋惜,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别喝!” 卢绾的一声高喝如惊雷炸起,竟使得乐舞乍停,君臣谈笑声止,所有人纷纷看向了他。 约莫过了一两秒,刘邦指着卢绾的鼻子笑骂:“你这老小子迟到了不说,还嚎了一嗓子,吓了乃公一跳。” 他重重地放下白玉酒杯,故作恼怒:“你今儿个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乃公就重罚你。” 卢绾却生不出跟刘邦嬉笑的心情,他焦急对众人说道:“你们有没有喝果茶?那茶不能喝!” “为何不能喝?”刘盈满脸不解,“这可是上贡的好茶啊。” “绝对不能喝!因为那茶有毒——” 话音未落,阴嫚感到自己的胃如烧灼一般疼痛,钻心的痛硬生生地劈开了她的大脑,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便哇一声呕了出来。没有想象中的酸臭只有铁锈的腥味,她费尽全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红色的一滩。 “公主你怎么了?” 明明听到了韩信的询问,可阴嫚却无法回答他。血水顺着她的唇角滚落,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韩信让阴嫚靠在自己的胸口,焦急喝问太医在哪。 每每皇宫设宴,太医们便会被安排到偏殿等候,以便应对突发情况。这会儿太医们听到了动静飞奔进大殿,一眼就锁定了奄奄一息的阴嫚。 歌舞升平的大殿鸦雀无声,众人被刘邦勒令坐在原位,彼此面面相觑,或是害怕、或是疑惑、又或是带着几分心虚。 当太医将银针从果茶拿出后,银针顷刻间如乌木一般漆黑。 吕雉连忙让太医再探太子和鲁元公主的茶,当银针拿出来的那一刻,众人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银针竟然黑了! 刘邦面色铁青,刚到未央宫的第一天就有人公然下毒,这是要造反吗! “卢绾你怎么知道这茶里有毒?” “启禀陛下,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有人企图鸩杀太子,扶持年幼的皇子上位意图把控汉室天下!” 听到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乃公就知道这事冲乃公来的!”刘邦的青筋几欲崩裂,“卢绾你把事情说清楚了!” “陛下可还记得阳滋公主身份暴露一事?” 一听卢绾说到这,彭越和英布纷纷变了脸色。当初搜罗人证的时候,他们确实顺水推舟了。两人久经沙场对气氛变化最敏锐,一股恶寒顿时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燕王是说两件事有关联?”陈平问道。 “正是。曲逆侯细想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戚氏又如何能用如此之短的时间从全国找到那些证人?” “是谁帮忙?”刘邦再问。 卢绾跪在地上:“请陛下恕臣死罪。此事是臣与赵王、梁王和淮南王暗中支持。这些年来陛下屡屡派人前往诸侯王的小朝廷,令我等心生芥蒂。恰逢此时戚氏找上门,许了臣许多好处。臣一时糊涂答应了此事——” 第97章 “但臣已经幡然醒悟,不愿与其同流合污。这些天一直假意顺从,想找到证据将功赎罪。却不想竟听到几人胆大妄为竟要谋害太子,臣本想阻止却不想被他们发现,关了起来。费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卢绾你休要信口雌黄!”赵王张敖站了起来,大喊道,“我何时参与了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如何解释你上贡的茶水中为何有毒?” “我,我怎么知道!这定是有人陷害!”张敖跪在地上,“陛下您要相信臣,臣马上就要迎娶公主,陛下就是臣父,我又怎么可能谋害自己的父亲呢?” 英布:“没错。卢绾你休要信口开河!” 卢绾从怀中拿出了张、英、彭三人与戚氏的通信:“诸位不会不记得自己的笔迹吧。” 英布看着本应焚毁的书信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咬牙切齿:“卢绾你这小人!” “这,这不是我!不是!”张敖焦急道。 卢绾:“有你赵王的大印,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真的不是!” 这时贯高走上前,说:“我主确实不知道此事。这是我一个人的打算,我原本是不想掺和进来的。但太子身为储君竟对暴秦余孽宽容,妇人之仁实在不配为储君。既然陛下不愿问罪暴秦余孽,罢免太子,那臣就只好便宜行事了。” 他这番话成了诸侯王强有力的证据。 “你放肆!你们都放肆!来人啊,给我打入死牢!”刘邦叫人把这几个诸侯王拖下去。 “我没有!贯高你胡说!卢绾你害老子!”英布大喊。但他的喊声被卢绾和张敖的讨饶声淹没,既是有人听到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而彭越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冲着怒容满面的刘邦喊道:“原来这又是一场鸿门宴,又是一场欲加之罪!我不服,我不服!” 第94章 毒药穿肠可不是说笑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放到了火焰上炙烤。 阴嫚喘着粗气感受着生命从指缝流逝,回望过去,细数点点滴滴。 作为阳滋,我拼尽全力地弥补二世败坏的王族名声。复失地,败匈奴,通西域,足以为秦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作为公主,我为百姓谋得至少二十年的太平日子。外敌,功臣,外戚,诸侯这些威胁稳定的因素都被我修剪了,储君能统御群臣并握有实力强悍的禁军,历史上的那些内乱不会发生。 至于宗亲想要以我为借口阻挠储君继位想也不要想!好不容易建立的稳定局面,我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哪怕是我也不行! 阴嫚靠在韩信的肩膀上,努力地抬起眼皮看向韩信。却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但好在还能听到韩信的心跳,让她有了点慰藉。 这一局请君入瓮她准备了很久,说是等待时机并不全面,其实还有韩信的缘故。是人便有私心,她总是不忍心见所爱被人圈养在牢笼,为人鱼肉。所以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时候。 随着异姓诸侯王的剪除,太子与同姓宗亲的矛盾就会越发尖锐。等到太子继位定会采取措施遏制同姓宗亲的壮大,这些政策一定会引起宗亲不满,但他们一定不敢公然出兵。 一来没有她这个靶子,他们喊不出清君侧的口号;二来韩信与太子关系紧密,与太子为敌必与韩信交手,有谁能有把握战胜这位攻无不克的兵仙? 韩信性情高傲,绝不会被拉拢。宗亲必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韩信,韩信则成了一个孤臣。 太子需要韩信震慑心怀不轨之人,而韩信需要太子的庇护,利益将他们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而韩信年岁又长于太子,自不会面对鸟尽弓藏的结局。 你不再会怏怏不得乐了…… 韩信似有所感,转过头看向正温柔看着他的阴嫚,心中似有某种预感,紧紧地握住那越发冰凉的手。 阴嫚的声音轻轻的,风一吹就会消散:“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从一个高中生变成一国公主,又从公主变成苟延残喘的幽魂。用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这八个字形容自己在古代的遭遇再合适不过了。 如今能够逃离这里,我很是欢喜的。 你会明白我的,对吗? 她殷勤地望着韩信。 韩信抱紧了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只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其中的悲切:“你辛苦一生,好好休息吧。” 心头一酸,黝黑的眸中划过一丝波光,双睫一滴,一滴清亮的泪从眼角溢出,打湿了韩信的手背,洇进了他的皮肤。 “别哭。”韩信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花,“信会很好的。”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靠在韩信的胸前,用着越来越低的声音说:“前路漫漫,望君珍重……” 阳光拨开人群,落在阴嫚的身上。金色的蝶落在她的睫羽上,安静地凝望着,仿佛观望着睡梦中的人儿做了一个怎样的美梦。 韩信看着怀中的人,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冬日,公主伏在书案上休息。他坐在公主的身边翻阅着书籍,恬淡安宁,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日子啊。 “怎么能死呢!不才是喝了一小口吗!你这庸医!乃公命令你救活她!”陛下勃然大怒,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有几分真心的话。 大臣们或是劝慰陛下,又或是泫然若泣,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开心。 也许此刻这大殿中也只有他与皇后母子是真的为公主的离世而感到悲伤,可是再往后的很多年他们会庆幸公主的早逝。 富丽堂皇的大殿突然变得阴森恐怖,眼前的人们也变成了一番模样,好似一个个精致的木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操控,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血腥盛宴。 韩信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抱起了阴嫚,不顾一切地向外走去。 阴嫚颈间的珠串不知为何断裂,染着血的绿松石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深褐色的地板上,迎着莹莹阳光,散发着幽深的绿光…… 枫叶绯红,在秋风中唱起了招魂曲,似乎在为阴嫚送行。 对于死人君王总是格外的宽容,不但以文烈做阴嫚的谥号,还破格追封阴嫚为皇。一切丧仪以天子之礼为准,给予她无限的哀荣。 “末将觉得公主不会喜欢的。”阿桃说道。 “陛下出于多方考量,是绝不会薄葬公主的。哪怕薄葬是公主的本意也不行。”韩信看着阴嫚的陵寝,“但至少能让公主待在她喜欢的地方。” 阴嫚的封地居于栎阳,这里有短暂而又快乐的童年,也有她所喜爱的生民,能归身于此地也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阿桃看向韩信说道:“楚王变了许多。” “是吗?” “是。”阿桃说道,“您以前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即便未曾与您相处,也会知道您是一个有才华的人。现在却如一汪深潭,沉稳无声,让人想到了——公主。” 韩信心头微动,眺望远方:“像她没什么不好的。前路茫茫,低调未必是坏事。” 阿桃笑了一下:“是啊。未必不好。”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公主丧期过后,末将就该跟鲁元公主北上就封了。” 韩信愣了愣,说:“信还以为你会请求留下为公主守陵。” “末将总要为娘子军的其他人着想,再说了末将也不是那种为了旧情就放弃前途的人。”阿桃继续说,“况且公主也不想有人为她守陵,如果她刚刚听到了楚王的话恐怕会说‘守着我一个死人做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要来烦我’这样的话。” 韩信的脑海里浮现起公主说话时的样子,失笑:“确实是公主会说的话。” 阿桃打量着韩信。 韩信疑惑:“怎么了?” 阿桃说道:“从公主去世到现在,楚王一刻也不曾歇息。人是有极限的,您该歇息了。” “事务繁多,信不能休息。” “是不能,还是不敢?” 韩信心里咯噔一声,怔怔地看向阿桃。 阿桃不为所动,建议道:“末将觉得您该哭一场。” 言罢,阿桃便离开了,留下韩信对着陵寝发呆。 哭一场?为什么而哭呢?韩信一头雾水。 暮色渐渐到来,韩信从陵寝返回了住处批阅公务。 夜里外面刮起了东风,将一个匣子吹落在地。韩信起身捡起匣子,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发簪。那是一支被雕刻成梅花的紫檀木簪,是他用心雕刻的木簪。 我忘了把木簪交给公主了。 我竟忘了把木簪交给公主了! 我怎么能忘了把木簪交给公主呢? 韩信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呼吸变得紊乱,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无法自抑。积压已久的悲痛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他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攥紧木簪,无声地哭泣。 外面下起了大雨,好似也后知后觉地感到悲痛。 就是在这一场瓢泼大雨中,一群人出现在了阴嫚陵寝前。定睛一看,人群中有两人正是当日在齐国那对奇怪的母子。 第98章 只见妇人咋舌:“臭丫头,你跟你兄长一样,倔劲儿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让我弄清楚怎么回事,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又对着身边人说道:“传言有疑,我等今日务必到达墓室一探究竟。” “夫人放心,我等一定探清公主生死。”一人抱拳。 “那便有劳诸位了。” 说干就干,一伙人大刀阔斧地挖坟。 第95章 朔风肆虐,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似银白色的蝶飞舞在空中,覆盖在松柏上,铺满了整个大地…… 在天地融入纯白的时候,唯有室内投射出一点别样的色彩。 傅山炉溢出带着香气的白烟被信灯上的光染成了暖黄色。茶炉上放着茶炉,咕噜噜的沸腾声在屋内响起,韩信握着手柄,拎起铜壶,将滚烫的水浇在茶盏上,温杯后开始投茶、注水、洗茶,再泡茶出现淡褐色的茶汤,韩信才将茶盏里的茶汤分到小茶杯中。 陈豨看着眼前七分满的茶杯,眉头上挑:“看来楚王在茶艺上得文烈皇的真传。”他拿起茶杯,不由得感叹:“若是再倒数几载,本侯是一定不相信楚王会对这种繁琐的礼仪感兴趣。” 韩信抿了口茶:“人总是在变的。” 陈豨闻言附和:“是啊。人都在变。”他看向韩信,意有所指:“不知楚王与当年相比变了多少?” “不知道。”韩信放下茶杯,“但总归是向好的地方变化。” 陈豨抿了口茶,赞叹:“好茶。” “文烈皇亲自摘取炮制的,自然是好茶。”韩信抬眸看向陈豨,“阳夏侯若是喜欢,本王可以送阳夏侯几包。” 陈豨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是文烈皇的东西,理应由楚王所有。” 韩信笑了笑没说话,而是给自己续了杯茶,继续悠然自得地品了起来。这副既不赶人又不主动询问的态度,让陈豨不禁感叹楚王和当年那个年轻人不同了。 “陛下已经下旨了。”陈豨敛去了笑容正色道。 韩信颔首:“本王知道。” 距离未央宫事发已经三个月过去了,事情也有了结果。 贯高毒害王储视同谋逆,秋后问斩。赵王束下不严,褫夺王爵,贬为侯。 梁王彭越何淮南王英布与戚氏勾结,念在曾立下汗马功劳,故而只是褫夺王爵,幽禁于长安,不伤及性命。 燕王卢绾虽有参与但迷途知返,陛下欲赦免其罪。但卢绾心中有愧,自请废去王位留在长安。 也就是现在的诸侯王中只有韩信和吴芮这两个异姓王了,不过韩信比吴芮特别一些,他手里还握着楚国的兵权。 “楚王就不怕吗?”陈豨问韩信。 “怕什么?”韩信看向陈豨,“本王问心无愧,遵奉旨意行事,有何可怕?” 陈豨看了韩信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还真是厉害。”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陈豨继续说道:“一场生死换来了朝局大变,既让太子羽翼丰满,又保了楚王你的青史留名。”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本侯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情,只觉得庆幸。若是本侯自请为代王,这辈子恐怕和你们一样于这长安享受余生了。” “你可以假意顺从,然后在代地自立。”韩信唇角上扬。 “然后做太子的垫脚石?”陈豨也给自己续了杯茶,“本侯是喜欢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但不代表本侯会为了这些身外物送命。楚王,想要设计本侯,你恐怕还需要跟文烈皇多学一段时间。” 韩信也不恼:“看来阳夏侯找到出路了。” “楚王就不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鲁元公主见了本侯。”陈豨想起了那次会谈,鲁元公主那张年轻的面孔,在灯光的照射下变得晦暗不明。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但让人不禁感到心惊。 陈豨不得不承认,鲁元公主绝非普通的小孩子,她已经是一只能震慑百兽的猛虎了。 学生尚且如此,老师只会更加可怕。他不禁询问韩信:“你说她若是身体康健,陛下还能如此顺利地夺取天下吗?” 韩信想了想:“或许能,或许不能。你我都未亲眼见过,下不了决断。” “我觉得她若是身体健康,绝不会甘为浮木。”陈豨看向燃烧的炭火,“虽从未与她深交,但从她的行事作风来看,她不会是一个屈居于人下的人。” 不屈居于人下吗?在陈豨离开后,韩信望着炭火发呆。 公主某些时候确实桀骜不驯,但说她有颠覆天地的野心却又有些夸张。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一个稳定,能让黔首们安心生活的稳定。 但直觉告诉他,公主追求的不仅仅是稳定,还有更深的目的。 会是什么呢? 自宣泄过后,韩信便一直思考公主在追求什么。为此,他请陛下将公主的住宅赐给自己,好让他能在公主的藏书中寻找到答案。 不过自己大约是太愚笨了,翻阅了大半的藏书,却总是总结不出公主想要什么。于是,他便留在藏书阁中一边整理兵书,一边翻阅其他藏书。 整理兵书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在很久之前就有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整理,如今大局已定,他也终于有时间静心著书了。 说起来,留侯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美称,或许信应该去找他一同完成此书。 思绪翻飞间,他翻到了《太公》。这是后人根据吕尚所作《周书》所编纂的一本书,记载了吕尚用兵之法。他对阴符很感兴趣,一直想以阴符为基础做出一套独属于汉军的指挥方式。 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有大胜克敌之符,长一尺;破军擒将之符,长九寸[1]…… 读到这,韩信灵光一现。他连忙取出公主所作的农书,心跳如雷,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别乱想,这或许只是个巧合。 不,公主曾说过《农书》是她的宝物,这里一定暗藏玄机。 但公主不曾熟读兵书…… 公主一直跟着大公子学习,但真没有接触兵书? 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韩信翻开了《农书》。入目的是公主棱角分明的字,相较于其他书籍,公主所著二书,包括之前大公子的那本《法典》都是带着句读的,便于翻阅者阅读。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三本书的序言部分。这些文字组成的语句长短不一,这不是普通书籍的那种长短不一,而是按照某种规律进行排列。 我一定是疯了。韩信想。 虽然这么想着,但韩信还是按照阴符的方式选取句子中的文字,把它们抄写在纸上。 当一个个文字被提取出来,连在一起后,竟然真的组成了一篇语序通畅的文章。 不同于此时的行文习惯,文章的话采用了一种更简单,且能准确表达笔者的志向的方式。 【能发现这篇文章的你,想必将此书反反复复地阅读了许多遍吧。我或许应当称你为有缘人。】 公主料到了有人能发现?韩信疑惑,她怎么会知道? 【有缘人,你觉得君王领导的太平盛世会持续多久?】 韩信心中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看来公主也知道太平不会一直存在。 【人因利而聚,也因利而分。诸侯因反抗暴政而与周天子推翻殷商,又因国土不大,财富不足与周天子分崩离析。】 【人有贪欲,犹如巴蛇,吞象而不足。诸侯以强凌弱,发动战争,使得天下纷争百年而不得停歇。你我因几个人的欲望而被迫妻离子散,尸骨无存,这难道公平?同生于天地之间,为何我们就要如牲畜般被君王所奴役?】 读到这韩信瞬间睁大眼睛,震惊席卷了他。可是荒唐之余,他又不免好奇接下的话。 【你或许觉得我是在妖言惑众,但请你仔细地想想。女娲捏土造人时有说过谁生来是帝王,有谁生来是奴隶吗?】 【人天生有贵贱之分不过是王公大臣欺骗你我的把戏罢了。他们靠着谎言窃取了属于你我的权利,掠夺了你我的财富,垄断了你我本该拥有的学识,将你我变成只知吃喝不会思考的愚人,好让你我像牲畜一样不会反抗,任由他所宰割。】 【站起来反抗吧!你我生而为人,本就享有追求自由与幸福的权利。让你我联合起来,推翻君主,建立一个只属于万千生民的家园!】 【如果你认同了我的话,并为了这个目标而不懈奋斗,那么你就是我的同志。一人之光犹如萤火难以照亮整个时代,可若是萤火聚集在一起终可睥睨日月之辉!】 【实现目标漫长而有危险的过程,你我会遭遇许多阻碍,数不尽的失败,甚至还要流血。但我相信,只要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前进,我们将拥有越来越多的同志,也终将建立成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实现共同富裕的国家!】 这就是你的最终追求吗? 欲天下大同,必先推翻君王。 第99章 读完此篇后,韩信心中的震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诉说的情感,认同和震撼都不能准确地形容这种情感。但这种情感就像一簇火苗,引起了燎原之火。 他能想象到公主读出这段话的样子。神态自若,但眼睛里写满了坚定,即便斧凿加深犹不改变。 可是这么做值得吗? 人们不会记得的。 “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又不是为了被别人记住才做这些的。”阴嫚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不过我觉得这世上更多是有良知的人,你说对吗?韩信。” 韩信想起了不远万里从河南四郡赶来祭拜阴嫚的黔首,你好像总是无所不知。 他将文章放进了火焰中,但如你所言,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危险的过程。黔首们尚在蒙昧中不能理解你的苦心。 与其拔苗助长,遭遇灭顶之灾,倒不如再等一等。等到越来越多的黔首能够思考的时候,书的秘密自然会破土而生。 韩信看向天空,信会让这本书流传下去的,毕竟信也想看看天下大同究竟是什么样的。 第96章 秋收之际,小麦饱满,麦芒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泽。站在田埂上,看着如汪洋一般浩渺无垠的田野,呼吸着带着泥土和小麦的清香的空气,人的心中是无尽的安宁。 麦浪翻滚露出了一个个黑点,时而有银色的亮光闪过。凑近一看,原来是正在秋收的农人。 他们戴着黄白色的草帽,挥舞着锋利的镰刀,将沉甸甸的小麦放倒。身后的妇人们将小麦收集成捆,放到打谷机脱粒。细小的茎草在击打中飘起,打了个旋,又无力地飘落。老人们挑着扁担,带着孩子们来到田埂,招呼年轻人来吃饭。 扶苏支起腰,擦了擦汗,对着身边人说道:“先去吃点东西吧。”看了眼天上又圆又亮的太阳后,又道:“过会儿日头应该更足了,我们先去找个阴凉地方避暑。别还没秋收完,自己先倒了。” 农人们纷纷点头。 瞧着兄长有模有样地安排,阴嫚调侃:“没想到你还挺懂的。” “别小看我了。我好歹也是在上郡待过的。驻军在外免不得要屯田,几十万大军要一直靠朝廷补给,不得拖垮朝廷?”扶苏看向阴嫚,“在军队屯田的事情上,你肯定比不过我。” 阴嫚撇撇嘴:“切。我虽然少有屯田,但可不代表没屯过田。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改良屯田政策?”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扶苏伸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你又把我的头发弄乱了!”阴嫚气鼓鼓道,“不行,我也要弄乱你的!” 扶苏向后一跳:“我才不要。” “你给我站住!” “傻瓜才站住——” 在田野上,两人追逐打闹,那笑声带走了农忙的疲惫。 “夫人你看,公子和公主又闹起来了。”妙人布好菜后,笑着对芈夫人说,“一会儿啊,肯定又要找您断官司了。” 芈夫人按着太阳穴:“这两个讨债鬼,一刻也不让我清闲。” 说着,阴嫚就跑了过来。她挽着芈夫人的胳膊,指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控诉:“阿母——阿兄欺负我。” 妙人给了芈夫人一个“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眼神。 芈夫人无奈叹气。 “唉唉唉,你怎么还找外援?”扶苏坐在芈夫人的右手边。 阴嫚冲着扶苏吐着舌头:“我这叫有智谋。” 扶苏小声嘀咕:“我看你是狐假虎威。” “你说什么?”阴嫚眯起眼睛。 扶苏立刻改口:“说你聪明伶俐,智谋超群。” 阴嫚心满意足:“这还差不多。” 扶苏无奈叹气,看向母亲:“阿母,我看她这个刁蛮任性的性子,恐怕是砸在手里嫁不出去了。” “呵。我要是因为刁蛮任性嫁不出去,那你就是因为坏得冒泡娶不到夫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形单影只,我都替阿母愁。”阴嫚嘴不饶人。 扶苏仿佛胸口中了一箭,捂着胸口,半晌没缓过来。 阴嫚哈哈大笑。 芈夫人失笑,伸出食指,点了点阴嫚的额头,又点了点扶苏的脑门:“你们两个啊,真是一刻也不老实。快吃饭,一会儿凉了。” 净手擦干后,阴嫚才拿起一块糖饼吃了起来。母亲做的糖饼外酥里嫩,尤其是咬到饼芯的糖水后,更是甜到人心里。 不过,我有将制作白糖和饼的法子告诉过母亲吗?阴嫚眨巴着眼睛。 “怎么了?”芈夫人疑惑,“不好吃吗?” “好吃!”阴嫚立刻回答,“只要是阿母做的都好吃。” 扶苏感叹:“你还真有做佞臣的潜力。” “你说什么?” 阴嫚一记眼刀飞去,吓得扶苏缩着脖子举手投降。 夜里,她看着漆黑一片的外面心道,要是有月亮就好了,这样就能把麦子铺好了。 老天像是听到了她的愿望一样,微风一吹,竟然真的有了月亮。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亮亮的。 她将麦子铺在地上,自己坐在廊上盯着麦子发呆。月光如水,疏影摇曳在银波中。看着自己光滑细腻的手,阴嫚觉得怪异,她总觉得手上少了点什么,而且常年务农的手怎么会如此细腻呢? “在想什么?” 她扬起头,只见兄长站在她身侧。月光下,他身形颀长,眉清目秀,相较于白日里的不着调,此刻的他颇有温润公子的模样。 “没什么。”阴嫚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扶苏坐到她边上:“来看看你。” “看我?”阴嫚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天天都能看到?” 扶苏又问:“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有你和阿母在,我当然开心了。”阴嫚看向扶苏,“怎么忽然这么问?” 扶苏看看者阴嫚:“小妹,你真的不知道吗?” 阴嫚抿着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随心而动的时间季节,不该出现却出现的糖饼,还有三十岁的母亲和三十岁的兄长,处处诡异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 “你真讨厌。”她说道,“让我多待一会儿不好吗?” “可是你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儿。”母亲出现在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头,“你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阴嫚叹了口气。 “如果实在不喜欢那里,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扶苏说道。 “还是不了。”阴嫚拒绝,“每天跟你吵架也挺没意思的。” 扶苏被气笑了:“你这丫头。” “欢儿。” 阴嫚握住母亲的手:“能活着谁会想去死呢?若是还有其他办法离宫,我一定不会如此。如今有幸再活一次,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芈夫人欣慰:“你能有此心态,母亲很开心。” “母亲放心,我下次来肯定七老八十再来。”阴嫚冲着扶苏眨眨眼睛,“记得在下面保佑我和嫂嫂,否则等我下来要你好看。” “你就知道折腾我。不过——”扶苏笑了一下,“我会好好答谢你的。记得代我和母亲向她问好。” “知道了,知道了。”阴嫚笑了起来。 银白色的月光越来越亮,直到最后将所有的一切吞没。 阴嫚再次睁开眼睛,入目的是褐色的屋顶,她艰难地移动脖子,一股酸痛感扑面而来。 这熟悉的感觉,阴嫚心道,看来又要复建了。 “阿母!小姑姑醒了!”少年清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不一会儿,一位样貌淑丽的妇人走了过来,坐在她的身边,让人给她把脉。 老者上前给她把脉,约莫过了几分钟,老者松开了自己的手腕,对妇人说道:“夫人,公主已经没有大碍了。” 妇人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衡儿,送送夏太医。” 一老一少走出后,屋里就剩下了她们姑嫂二人。看着嫂嫂板着的脸,阴嫚有些心虚。 不知过了多久,嫂嫂说道:“我要是没让衡儿盯着你,你这次打算跑去哪?” 自打从韩信口中推测出是兄嫂来救她的,她就知道自己坠崖后是被兄嫂救了。之所以没相认,是因为兄嫂和侄子的身份比她还特殊。如果他们母子暴露在刘邦,或者任何人面前,好一点是跟义帝一个结局,坏一点是当众处死。 所以那时不是不想认,而是不能认。 “小姑还知道给我们娘俩留几张皮子,真是有心了。”嫂嫂阴阳怪气。 阴嫚:“……旧愿不解,总是难以安寝。” “啊,然后差点把命搭进去。”嫂嫂怒视她,“要不是我留给你的药里和有犀粉[1],加上你没喝多少鸩毒,还有我及时带人把你挖出来,你现在确实可以永世长眠了!” 阴嫚:“……”嫂嫂的嘴巴还是这般毒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嫂嫂估摸着水温差不多了,扶起她给她喂一点水润喉。 第100章 “多谢嫂嫂的救命之恩。”阴嫚冲着嫂嫂笑了一下,“阿兄和母亲让我给你带好。他们在大司命那里过得不错。” 嫂嫂挑起眉头:“这算是因祸得福了。” “是啊。因祸得福了。”阴嫚笑道, “醒来以后要做什么?”嫂嫂口是心非,“你要是还要冒险,我肯定不管你了。你不要小命,我和衡儿还要呢。” 阴嫚轻笑一声:“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疯了才再入狼窝。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想隐居,然后安安静静撰写书籍。” 嫂嫂疑惑:“《农书》《医书》还不够你折腾,还要写什么?” “《自救手册》啊。虽说现在太平了,但免得会遇到天灾人祸。有了这个手册,黔首就算遇到了也有个自救办法。”阴嫚说道。 嫂嫂咋舌:“跟你兄长一样,总喜欢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阴嫚笑了起来。 “没心没肺。”嫂嫂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她,“你和那个楚王要怎么办?” 阴嫚愣怔。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嫂嫂说道,“那小子是真的喜欢你。你真打算就这么跟他断了?” “嫂嫂这会儿又不怕被牵连了?”阴嫚打趣。 “少打岔。”嫂嫂认真地看向她。 阴嫚深吸一口气,说道:“嫂嫂也该知道,世间事并非只靠喜欢二字就能圆满。一个前朝公主和实力最强的异姓诸侯王结合,刘汉的皇帝会安心吗?前朝遗贵不会蠢蠢欲动吗?” “我既不想成为发动战争的借口,破坏黔首安稳生活,也不想惶惶不可终日地过完一生。所以嬴阴嫚必须死,永远地消失在众人面前。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再见了。” “只要做好准备,未必不能再见。”嫂嫂劝导。 阴嫚摇了摇头:“人总抱有侥幸,殊不知凡事只要做了就必留有痕迹,真相总有公之于众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让所有人尽可能地圆满,不想因为私心害毁了所有的努力。” “人生并非只有情爱二字,还要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她微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2]。” 嫂嫂看了她许久,才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清醒的可怕。活着,还是糊涂点好。” “糊涂过。”阴嫚望向满月,“也留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值得满足的了。” 嫂嫂摇了摇头:“你想如何就如何吧。我啊,也只希望你的余生能快乐。” “谢谢嫂嫂。” “别以为这样我就忘了你这丫头的不辞而别。” “啊——” 嫂嫂见她露出苦瓜脸,扑哧一笑。阴嫚也露出笑容,大家都要好好的才是。 汉高祖十二年,帝崩,百官奔丧。 未央宫中挂满了白幡,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下更加诡异了。 刘盈召见了韩信,说起了今日奔丧时,齐王提议让被贬去蜀地的刘如意回来奔丧。 “其实大兄说得不错,出于孝道三弟却是改回来。吾若是阻拦,恐怕会有损名声。可是三弟若是回来免不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楚王以为吾该如何?” 韩信如往日一样一针见血:“名声不如实际来得重要。臣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今礼崩乐坏,不复从前。若还记挂礼仪道德,那么只会步入宋襄公、楚怀王之后尘。” “如果齐王极力请求呢?” “太子。您可以宽待宗亲但不可放纵。放纵生骄横,届时麻烦丛生。”韩信直奔主题,“所有人都知道先帝已经厌恶蜀侯母子,几乎明示天下他与蜀侯母子死生不复相见。齐王担心蜀侯有违孝道,难道就要太子违逆孝道吗?” 是了。韩信说得不错。齐王念着蜀侯,怎么不念着吾呢?而且这只是投石问路。倘若此时退了,日后怕是要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不过要怎么敲打敲打这些同姓诸侯呢? “太子,臣长居于长安,楚国内务尚需人来打点。还请太子多点官员前去理事。” 刘盈明白韩信的意思,加强老师的渗透法,令诸侯无法形成自己的力量。 他打量着韩信,对方坐得笔直,即便穿着丧服也难掩其贵气。他不禁感叹,若不是楚王身份特殊,想必提亲的人家要踏破楚王府邸了。只可惜——天下颜色在楚王心中不及老师。 夜色似乎带着魔力,会让故人的神韵出现在生人身上。刘盈想,楚王与老师待得最久,也最了解彼此,所以也越来越像彼此了吧。 许是爱屋及乌,他对韩信的身体情况也上了心。 “听闻楚王旧伤复发,今日身体如何?” “谢太子关心。”韩信说道,“已经压制了。” “压抑总归是暂时的,你要想办法拔除才是。老师一走,吾身边可信任者寥寥,可不能再没了楚王。” “生死有数,难以强求。但臣会坚持到太子不需要臣的时候。” 韩信望着满月,等到了那个时候,信也能脱离牢笼,没有任何顾忌地去见公主了。 第97章 【完结】 盛夏天气炎热,连一向最吵闹的知了也住了嘴,躲在阴凉处。 农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纷纷拿出自家酿的浊酒,跟同伴们分享,品一品谁家酿得最好,顺便讨几个酿酒方子,等到秋天自己酿上一壶好酒。 “要我说当今陛下可真是个好人。要不是他解除了禁令,咱们哥几个今天可没酒喝。”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抹了把嘴感叹。 其他人纷纷赞同。无论是前朝还是高祖的时候,民间都是不能酿酒的,要是被人发现,那可是要挨板子的。如今陛下开恩,不但减了税还允许他们酿酒,这怎么不算大好人呢? “那你们知道以前为什么要禁酒吗?”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问道。 “不就是怕喝酒误事,难道还有别的?”黑皮汉子看向说话人。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中年人见其他人纷纷看向他后,才捋着胡子慢悠悠地继续说,“前几年战事不断,黔首流离失所,良田被毁,使得粮产大减。你们想啊,粮食本来不多,还都被拿去酿酒,那咱们这些在前线的士兵还吃什么?拿什么打仗?” 黑皮汉子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今年粮草充足,所以咱们才能酿酒?” “正是如此。”中年人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黑皮汉子笑道:“没想到李老三你懂得还挺多。” “那是。”中年人抬起下巴,宛如一只得意洋洋的公鸡。 “切,”一个年轻人发出不屑地嗤笑,“李南你不过是把徐女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好显摆的?” “嗨呀,我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这确实是徐女子的话。”黑皮汉子指着中年人,“好你个李南,竟然作弄我们!” 被戳穿的中年人顿时满脸通红,但硬着嘴巴维持面子:“那又怎么样?徐女子的话只有我和小山这个臭小子记住了,你们都没记住!”说到这,他又骄傲了起来。 徐女子就是本乡的女官,负责帮助农人解决耕作中遇到的问题。原本他们是不服气的,想着自己种了这么多年的地,难道还需要别人教着?可结果当徐女子解决了里中常年缺水的问题后,他们是真的服了。 而且徐女子还教他们认字,说若是她离开了,再遇到问题,大伙还能去翻翻她留下的《农书》找找解决办法。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讲一些男女老少都喜欢听的稀罕事。 黑皮汉子摸了摸脸:“我那不是光顾着想吃什么了。” “你就知道吃。”中年人面露嫌弃。 “我也好奇。听徐女子说朝廷已经备好了一些种子打算选一些地方耕种。”年轻人说,“她还说要是咱们乡今年要是还能丰收的话,应该能分到些种子。” “真的!”黑皮汉子激动,“那可太好了。将来种好了也能跟邻乡的二狗炫耀一番了。” “出息。”中年人笑骂,“不过咱们能分到什么种子?” “我猜应该是石榴吧。” 女声插了进来,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妇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乌黑的头发压在草帽下,粗布麻衣也被她穿出了绫罗绸缎的感觉,尤其是那漂亮的脸蛋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好看的人总会让人格外的宽容,农人们早就将被偷听的不快抛之脑后,询问起什么是石榴了。 阴嫚解释:“一种生在安息国的果子。剥开皮,果实如一颗颗珍珠堆积在一起,落在日光下又似上好的红宝石。味道酸甜可口,果汁饱满。” “那可真是个好东西。”黑皮汉子点了点头,又问,“对了,女子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阴嫚笑道,“我听说石榴喜阳,以排水良好的夹沙土栽培为宜。里中不是正好有一片沙地,刚好可以种在那。” 黑皮汉子恍然大悟。 “哎?女子你知道这么多,想必也是朝廷下来的女官吧。”年轻人指着阴嫚腰间的竹条刻刀,“你这打扮跟女官们很像。” 第101章 阴嫚笑着摆手:“男子说笑了,我就是个行商。刚才说的内容不过是听去过西域的同行说的,算不得知道得多。至于腰间的逐条刻刀,不过是我喜欢记录罢了。” “我一听女子说话就觉得你是个读书识字的,既然能读书识字,怎么不当女官呢?我听说朝廷现在还招人呢。”中年人说道。 阴嫚摇了摇头:“我身体不算好,只怕没人要。” “那可不一定。已故的文烈皇虽然身体不好,不也定天下收复了河南四郡。”年轻人说道,“徐女子跟乡里的女子们说过,不要自轻自贱,凡事都要尝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我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女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正是朝廷所需要的。” 阴嫚轻笑:“男子真会说话。” “我可是实话实说。”年轻人说道。 中年人调侃:“呦呦呦,我还不知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这么会安慰人。” 中年人的打趣令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年轻人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你别乱说!”不过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阴嫚身上。 阴嫚眉头上挑心道,我这是惹了朵桃花? “小姑姑你又乱跑。”一个青年男子一边抱怨一边小跑过来。 待众人看清他的容貌后,又不禁一愣。这男子模样清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能出人头地的长相。要不效仿吕父嫁女,给自己家博个前程? “新到一个地方总要了解风土人情嘛。”阴嫚笑了一下,又问大侄子步衡,“你和你姑父安排好住处了?” 步衡对于自己凭空冒出一个姑父的事情并不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些习以为常。不用想,肯定是又有人对姑姑芳心暗许了。 哎,本朝民风开放,年轻男女们更是大胆。一路走来,他们一家子遇到了不少大胆示爱的人。为此准备了一套应对说辞,遇到对长辈的爱慕者,就说父亲和姑父尚在,遇到他的爱慕者就说他守丧。 不是不想说实话,只是说了实话,反而遭遇对方痴缠。为了双方的体面,只好说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 “早就安排好了。一回身的功夫小姑姑你就跑出来了,姑父着急坏了。”步衡做出急切的样子,“快走吧,别让姑父等急了。” 阴嫚对着农人们告别:“我夫还等着我就不聊了。咱们有缘再见。” 她和大侄子刚走出一里,身后就传来农人的调侃声。大约是笑年轻人看上了有夫之妇,阴嫚在心里给年轻人道了个歉。 “姑姑你说咱们日后要不要戴个面衣出门,省得引来麻烦。”步衡说道。 “本朝民风开放,你遮住了脸岂不更引人注意?”阴嫚眼珠子一转,“不过可以在脸上抹一把灰,黑黢黢的一团,谁也看不出来。” 步衡打了个冷战:“还是不了。若是弄脏了衣服,阿母要教训我了。” 阴嫚扑哧一乐。 “对了,你知道你阿母,我嫂嫂去做什么了吗?好端端地,竟单独北上了。” “你们大人的事情,我这个小孩子又怎么会知道。”步衡耸了耸肩,“所谓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小姑姑你就安心等着阿母回来吧。” 见步衡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阴嫚伸出手捏住了步衡的耳朵:“臭小子你敢在我面前卖关子,如实招来,否则今晚没有饭吃。” 步衡歪着身子讨饶:“姑姑饶命,姑姑饶命。我真不知道,阿母只说要我跟着你,别的我真的不知道。” “真的?”阴嫚眯起眼睛。 “真的。”步衡小鸡啄米。 阴嫚松开手:“姑且信你一次。” 步衡捂着耳朵:“小姑姑你的手劲也太大了,耳朵都要被扭掉了。” “小馄饨怎么样?” “好!我这就去烧火。”一听到有好吃的,步衡也不抱怨了,屁颠屁颠地去准备柴火做饭了。 阴嫚摇了摇头,多大人了还这么贪吃。 自从苏醒后,她休养了半年。嫂嫂看她身体恢复得不错,所以才在去年带着她出来散散心,顺便做些小买卖。 虽然汉朝的政策依旧是重农抑商,但相对于前朝和汉朝初期,刘盈执政期间对商人的限制也没有那么多,在这个时候做点小买卖也不错。 阴嫚在民间的五年能感觉到百姓们的日子是蒸蒸日上的,这说明刘盈已经能出师了,她这个老师很欣慰。 只是——她看着在灯台中摇晃的火焰,也不知道韩信怎么样了。她听从长安来的商贾说楚王的旧伤时有发作,刘盈曾寻找医师为楚王诊治。 说不着急是假的,只是她现在也没找到能根治韩信伤病的药。 你可千万要长命百岁。 只是事与愿违,楚王薨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大江南北。 阴嫚听着隶臣宣读告示,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死掉了,他死掉。 也许她应该为韩信感到高兴,相较于她所知晓的、那个悲伤的结局,这已经很好了。又或者为他逃离权力斗争的漩涡而开心。 可是—— 可是我还是很难过。纵使知道生死难违,但她还是觉得不甘心。明明她这个孤魂野鬼都能够还阳,得几天太平日子,为什么他不能拥有呢? 眺望向远方却只能看到一大片模糊的色块。微风拂过,一滴晶莹的泪从脸庞滚落。 她站在郊外的空地上,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天空的蔚蓝与夕阳的橙红碰撞在一起,将白色的云朵染成烟紫色。 “公主。”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阴嫚一愣,她猛地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站在这里的人。 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洒下金色的光束,让一切披上一层薄纱,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 韩信望着阴嫚,激动让他忘记了呼吸。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死前的一场梦。 这些年他越来越体会到了公主的心情。每一天都要斟酌自己的言辞,小心地维持着自己与陛下的关系。越是做到极致,就越觉得自己当年请高祖立自己为齐王是有多冒险。 如果没有公主的暗箱操作将自己与太子联系在一起,想杀他的人恐怕会更多,说不定他现在都已经化作黄土一捧,也将以一种他最不齿的方式留在史书之上。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公主帮他扭转命运,可他却无法报答她的恩情。懊悔和遗憾总是让他良心不安,渐渐地,这股负面情绪化为刺向他的一把刀,勾起了他的旧伤。 这旧伤是当年在邯郸时为救公主所受的,那是公主的“请君入瓮”,而他是不速之客。 有时候他庆幸自己的擅自闯入,至少他把这余毒留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留在公主的身上。否则公主旧伤未愈,又添新毒,再劳心劳力,怎么可能撑到大局已定的时候? 这或许就是他为公主做得最重要的一件事——让她完成自己所有的心愿。 韩信想起了自己病重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被移开了,自己终于能好好地喘一口气。 他望着从外面射进屋子里的光,想着公主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那抹笑。也许,那时的公主也是如此,她终于自由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自己会跟公主在九幽重聚,却不想竟然是在人间重逢。 他和公主凝望着彼此,眸中带着波光,谁也不敢先出声,生怕惊醒了这美梦。 不知对视了多久,公主张开手臂,冲着她笑道:“久别重逢,难道没有一个拥抱吗?” 这一刻,迟到已久的喜悦与激动终于占据了韩信的心房,他快步上前抱住了公主。他想,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跟公主分开了,永远也不会! “咳。两位不如回家再继续抱着?”嫂嫂打趣道,“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看了。” 拥抱中的两人这才想起来这是在外面,而且傍晚正是农人们耕作的时候。阴嫚偷偷地瞄了一眼,发现了不少八卦群众。 她的耳朵有点热。 再看韩信,就连夕阳的余晖都盖不住他脸上的红晕。 阴嫚看向嫂嫂,在看到韩信和兄嫂一起出现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韩信的金蝉脱壳少不了嫂嫂的帮忙。她轻声道:“谢谢。” “我说了,我希望你余生开心。见你这么牵挂他,嫂嫂自然要让你拿来了。”嫂嫂十分豪爽,“走吧。回家吃吧。” 步衡:“阿母,经你这么一说也太像抢婚了。” “老娘乐意。臭小子,回家烧火去……” 看着吵吵闹闹的嫂嫂和大侄子,阴嫚冲韩信笑了一下:“日后可有你受得了。” 韩信:“甘之如饴。” 阴嫚嫣然一笑,拉起了韩信的手:“回家吧。” 太阳已经落下,各家各户点起了灯。而这千千万万的灯火将照亮无数人归家的路途…… 第1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