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奴》 金玉奴 第1节 金玉奴 作者:岳上飞天镜 文案: 面冷心热上位女x纯情小狗卑微男 [感情向] 1. 贺长情捡回一个小奴隶,为他取名祝允,给他吃给他喝,只为将其炼成自己最忠心不二的刀。 身为一阁之主,贺长情有很多刀,有的快,有的狠,但都不如祝允来得趁手。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出自己很是信任依赖他的样子,然后再看着祝允为她肝脑涂地。 直到后来,祝允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甚至某一次情难自抑的时候还主动抱了上来。贺长情终于恍然惊觉,自己这是玩大了啊。 2. 祝允一直以为贺长情于他只是救他出牢笼的主人和恩人,直到那次贺长情说要将他送给别人的时候,他才明白被主人抛弃是何等滋味。 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贺长情身边的祝允,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黏人。 在看到贺长情的手下给她下药后,祝允毫不犹豫地一匕首捅向了那人,自己宛如明月一般高高在上的主人可不是这种腌臜之人可以玷污的。 [背景向] 一次机缘巧合,贺长情收了一个金玉奴,半推半就学人当起了牧心者。 自此,祝允成了她所向披靡的利刃和坚不可摧的盾,贺长情有意在人前为祝允说话,却不想麻烦接踵而至。 几经周折,二人最终揭露了关于金玉奴的真相。贺长情主动与牧心者割席,只为归还金玉奴该有的尊严与自由。 1.架空架空,架得很空。私设如山,文中牧心者和金玉奴指代两种人,金玉奴是牧心者的奴隶。 2.1v1,sc,he。前期男主单箭头,后期男女主双向奔赴。 3.男主非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女主对他也是很好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美强惨 高岭之花 日久生情 主角:贺长情,祝允 一句话简介:主人的目之所向是我的无上荣光 立意:自由是所有人的最高意志 第1章 坠崖 永治三十四年夏,正赶上梅雨时节。 漫天雨丝缠绵月余,蒙蒙雾气弥漫在山路间久久不化。 一辆马车行驶在泥泞崎岖的山路间,轱辘反复轧在先前的车辙之上,兜兜转转总也不得章法。 早已开线的车帘被人挑起,贺长情的声音透露着几分疲惫:“还没找到路吗?” 驱车的黑衣少年闻言皱了皱好看的双眉,面色愈发凝重:“雾气不散,怕是很难出得去。要不然,先原地休整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贺长情掀开车帘,并没有去搭少年好意伸过来的双手,只自顾自地提着被鲜血染脏的裙摆跃下马车。 “主上,您的伤势……”沈从白望着那一袭略显陈旧的鸦青色衣裙,欲言又止。 “无妨,血早已不流了。” 贺长情用那张苍白双唇说出的话语并无几分说服力,但斩钉截铁的口气,根本不容沈从白有半分质疑。 只见她先是环顾四周,随后径直走向了一块大石,半蹲下来细细地观察并用指头摩挲起上面的纹理来。 他们被巡检司盯上了,那群恶犬就如附骨之蛆,不仅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还设计令贺长情在认罪书上画了押。此行便是拼个玉石俱焚,也定不能让认罪书落到圣上的手里。否则给了圣上端掉鸣筝阁的由头,所有人就都大难临头了。 可天不遂人愿,莫说他们没有拿回所谓的认罪书,单论此时此刻的情形,前有大雾封山,后有追兵穷追不舍,便已是落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沈从白看着贺长情忙活的背影,想帮忙却又无从下手,不禁频频叹气。 许是他的叹息声过于扰人,贺长情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帮手:“小白,你去看看四周的石头,布满青苔的一面是北,相对干燥光滑的一面是南。一定要快,我们等不及雾散了。” 原来主上是在找方向,从方才起就一直手足无措的沈从白此刻有如醍醐灌顶,着急忙慌地应了声,便顺着贺长情手指的方向挨个找了过去。 二人运气还算不错,不消多时便重新寻得了方向。 贺长情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因这一动作,她的目光不由得便从手腕带到了浑身各处。不知何时,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能被血迹洇染大半,便是颜色发深,也扎眼得很。 伤口又崩开了。即便她刻意换了身衣裳,还找了辆农户的马车用以伪装,可现下若是被追上,恐怕反倒成了拖累。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贺长情未做过多思索:“小白,你驭马之术学得如何了?” 沈从白习武满打满算才一年之久,驾车驭马也是半个多月前刚有接触,如今能临时上任驾着马车逃亡已是侥幸。他不解,主上何故如此相问:“可能,八成,也许凑合?” 贺长情挑挑眉,却是抛过去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小白从不夸大吹嘘,你的凑合,那定是十分在行。” 直到贺长情跨上马,二人共乘一骑,沈从白还在心中发虚。 从贺长情的角度看去,前方的少年人背脊紧绷僵直,后脖颈甚至都淌出了一片亮晶晶的汗。 沈从白的能耐有几分,究竟是藏拙还是被掏空了棉絮的枕头,她都心中有数。这般要求,其实就是在赶鸭子上架。但若不如此,她左肩被箭矢射中,浑身多处重伤,根本就无法骑马,再不指望沈从白,等巡检司追来围剿,他们二人可就当真没活路了。 到那时不仅鸣筝阁要完,就连六皇子都会受到牵连。 这里的地形她算不得熟悉,但好在令手下人绘制过此地的地形图:“往东走。要出林子,约莫着只需半刻钟。” “是。”沈从白备受鼓舞,双腿一夹马腹,带人一气奔入了沉沉雾霭之中。 雾气弥漫的山林中,视野受阻,沈从白全凭一鼓作气朝着东边的方向横冲直撞,旁逸斜出的树枝冲着脸颊划来也顾不及闪躲。 就这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将他急促的呼吸全然压了下去,可未有多时,还是杂糅进了旁的动静。 这声音,莫不是…… 沈从白前倾的身子一滞,正要扭头去望,便被贺长情在后背轻拍了一掌:“别回头,他们追上来了。” “好。”沈从白攥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行进的速度即便没有因为回头而分心,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他们是一定会被追上的,这可如何是好? 屁股一阵剧痛传来,沈从白只觉得身上一轻,下一刻他人便从马背上坠落,接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贺长情把力气都用在了踢他的那一脚上,此刻面色白得有些骇人:“我把人引开。你先找地方躲好,一定要赶在他们回京前毁掉认罪书。” 马背上的重量骤减,后面的话都随着一人一马的远去而消散在风里。望着贺长情那后背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便是再犹豫不决,沈从白也只能咬咬牙,先行藏匿起来。 这一路上的狂奔加重了贺长情的伤势,她甚至能在湿气环绕的白雾中闻到一股股血腥味,为本就潮湿黏腻的梅雨季节又平添几分难捱。 即便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也不住地打起摆来,她也不能停,要努力跑得更久一点,再远一些。只要沈从白不被发现,鸣筝阁就还有救。 贺长情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只是她没料到巡检司的人来得这么快,更没算到,前方薄雾之后,赫然出现了一座断崖。 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愈发清晰,每叩击一次地面,就犹如大鼓紧贴着她的耳朵在咚咚作响。 直到一支冷箭嗖地擦过她的裙角,正中马腿,贺长情甚至都没能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刻便宛如被折断双翼的鸟儿,灰扑扑地砸向了地面。 巡检司的人动作迅速,一个个如追风赶月般手握着利剑呈包围之势,将她堵得密不透风。 “小阁主,这下还跑吗?” 人墙火速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便见一长相俊逸的男人从人群中缓步走了出来,只是他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着实令人无法忽视。 这一跌险些将贺长情的五脏六腑给颠出来,她喉头一滚,径直吐出一口血沫:“不跑落你手里,还能有命活吗?呸,卑鄙无耻的小人。” “枉你还是鸣筝阁的阁主,兵不厌诈的道理不懂吗?”男人自说自话,语气中满含着轻蔑之意,“终究只是个小娃娃,能成什么气候!” 成不成气候还来日方长,现在下定论实在为时太早。因为身后的悬崖峭壁,便是老天赐的一线生机。 不跳,被生擒等着自己的不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稍有不慎还会被他人用来要挟六皇子。若跳,就算没有生还的希望,也好过反被掣肘。 这种账,她向来算得清楚。 贺长情抬眼望向了眼前之人:“你不是想知道密信在哪儿吗?” 毕竟是巡检司苦苦搜寻的东西,男人听了不禁露出欣喜之色:“在哪儿?”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但只能你一个人来。警告你,别想耍花招,不然一辈子都休想知道密信的下落。”贺长情摸出了腰后别着的匕首,在众人都未有察觉的情况下,缓缓拔出了刀鞘。 人人都说鸣筝阁背后的主导是六皇子梁淮易,贺长情与之来往密切。只是巡检司苦于没有证据,就算扳倒了鸣筝阁,也未必能彻底铲除六皇子在朝中的势力。 但若是拿到了他们之间互通的密信,那这天可就要变上一变了。 更遑论,贺长情年纪尚轻,往日都不会是他们巡检司的对手,如今孤雁失群,便更不值当被放在眼里。 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只是抬手勒令手下全部都原地待命,自己抬脚走向了贺长情。 贺长情做出脱力的样子,像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你蹲下。” 有密信这样的甜头在眼前,男人格外好说话了一回,见到频频被提出的要求,也并无异议,只提了提衣裳下摆,便凑在贺长情身边蹲了下去。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样短促的时候,男人的肩胛骨被重重一捏,随后他只觉得脖上一凉,锋利的匕首便紧紧地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贺长情镇定自若的声音响在耳侧:“都不许动,不然我就杀了他。” 直到此时,男人的眉心一跳,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他自问巡检司的手段毒辣,什么样的铮铮铁骨一旦落入他们手里,都得吐出点儿东西来。可现下这小女娃,却更是做事头尾不顾的疯子,刺痛的感觉骤然袭来,男人能感觉到自己脖子上已是一股热流涌下。 若刀再扎深几寸,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听她的,都别动!” 贺长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难以为继,眼下局面也不过是仗着出其不意,根本拖沓不得。 她用匕首控制着男人,硬生生带着人往后退了几步:“早跟你们说了,根本没有什么密信。六皇子为人清白,从未有结党营私的行为。” 正说着便是脚下一空,他们已然来到了悬崖边上。那些摇摇欲坠的碎石子,现下已接连滚落了下去。 男人被这一激,瞬间冷汗直流:“贺长情你冷静,你知道若是今日本官死在这里,等着鸣筝阁的是什么吗?” 鸣筝阁创立至今,确实受了梁淮易明里暗里的诸多照拂,但并无朋党羽翼一说。圣上不过是看鸣筝阁有势力壮大的迹象,才一心除掉他们并借机敲打一下冒头的那几位皇子。 如今巡检司背靠皇权,一心揪错又使计陷害,稍有不慎,鸣筝阁便会被打上乱臣贼子的名号。 这里面的利益错综复杂,她自然不会犯糊涂。只是若当真放之任之,鸣筝阁的二心便是板上钉钉了,因此能不能反败为胜的关键还得是看沈从白。 金玉奴 第2节 拖了这群人这么久,想来小白安全了。有他在,抢回认罪书一事也有指望。如此,今日就算真的将这条小命交待在这里,但只要能换得鸣筝阁众人无恙,不让梁淮易因此受到牵连,也死而无憾了。 贺长情微微松了松手。在这一点上,她只是抓个人质借以脱身,还真的没生出过害人之意。 这边钳制刚一松动,就被男人抓准了时机,只见他像条滑溜的泥鳅,趁着贺长情愣神的功夫转瞬就挣脱了桎梏。几乎同时,就在她的对面,立时便有冷箭破空而来。 贺长情本就避无可避,还不等主动纵身跃下,就被箭矢带来的强大冲击力给带下了悬崖。 深不见底的悬崖和被冷箭射中带来的骤痛,贺长情一时之间竟无法分辨究竟哪个更要命。侧头一瞥,是崖间稍显稀疏的葱绿,她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拔出箭矢往身旁的位置去扎。 运气尚可,仓皇之间,居然被她误打误撞插进了树干里。 下坠的势头顿止,贺长情整个人得以挂在崖间的一棵歪脖树上。只是好景不长,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再撕裂,她终因失血过多,再也支撑不住地坠落下去。 最后一丝意识离体而去之际,似乎有遥远的声音飘飘荡荡跟了下来:“派人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2章 金玉奴 天光一点点黯淡了下来,谷底似乎是连月光都无法进入的人间尽头。贺长情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只能借着满天密密麻麻却依旧微弱的星光打量四周。 目之所及,只有一块并不起眼的界碑,凑近了去瞧,便见其上刻着“落星谷”三个大字。 落星谷?传闻中金玉奴的聚居之地,专供给北梧人做他们独有奴隶的隐秘所在。那竟然不是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京都里多得是有钱有闲的达官贵人,他们豢养家奴,平日里流连各大酒肆赌坊,是寻花问柳的常客,混账一些的打死了人都不稀奇,所作所为用荒唐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金玉奴这样稀罕的存在,既配得上他们的身份,也满足了他们总是要处处高人一等的心思。就在数月之前,便发生了件甄姓公子命家奴假扮金玉奴,结果被人当街戳穿的可笑之事。 在北梧,有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金玉奴尚未可知,但遍地都是金玉奴和其主人牧心者的传言。 贺长情也难免听说了一些二者之间的事,只是她一心扑在鸣筝阁上,志不在此,无论是牧心者还是金玉奴并无甚兴趣。不过眼下,有人烟的地方才可疗伤,况且巡检司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无论那落星谷究竟是何等地方,她都要去上一去。 昏迷了这许久,身上的好多处伤口重又结起痂来,好在是不再流血。贺长情拖着沉重的身子,越过界碑,往林子深处走去。 没走多远,眼前的雾气便愈发浓稠,几乎到了无法视物的地步。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雾中有什么呛人的味道,贺长情只是吸了几口便弯着腰身咳起来。 真是奇了,梅雨时节弥漫雾气本属正常,可这里的雾却明显不大对劲。 果不其然,这咳嗽远远只是个开始,贺长情揉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身子的不适终于让她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雾,而是有毒的瘴气。 她当机立断先点了几处穴道,封住了自己的要害部位。贺长情体力损耗过大,此刻又吸了不少的瘴气,一时腿脚发软,干脆靠着林间的大树缓缓坐在了地上。 她为自己把了脉。那脉相虚浮无力,看来身子状况的确不容乐观,值得庆幸的是吸入的那些瘴气眼下还还未有中毒的迹象。 便是要躲开巡检司的追捕,也不能过于心急。此处外有瘴气环绕,内里林木密布,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身心俱疲之下,贺长情索性合上双眼,靠着树干小憩起来。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中她分明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这位贵客?醒醒,莫要睡沉了。” “贵客,是指我?”贺长情的意识还未回笼,但在鸣筝阁里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第一时间摸到了身上藏着的暗器。如若来人起了什么歹心,那她就一刀结果了对方。 来者共有三人,为首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在这群人中颇有威望:“贵客是来谷中挑选金玉奴的吧,这边请!” 看来,有时候捕风捉影的东西也并非是空穴来风。贺长情不置可否地抬脚跟上了面前的三人。只有跟着他们,才能找到出路。 期间,贺长情还不忘了探探口风:“老人家,我看这林子尽被瘴气笼罩,想来不好出入吧?” “容老朽我想想……距离上一位贵客出现至今,应有五个年头了。就是因为落星谷地势复杂且里面的金玉奴特殊,同孝帝才有命,只要能来到谷中并顺利带走金玉奴的北梧人,无论身份高低,也不拘男女,都能成为牧心者。” 同孝帝,那可是北梧的开国皇帝,其人纵横四海的传奇事迹便是放在如今都让诸国闻风丧胆。于北梧人,同孝帝是开疆拓土的神祇,可于他国,便是不愿回忆的灾难了。 老者这几句话里带出来的信息很多。贺长情一时还无法理出个头绪,但很可能另有离开落星谷的法子,就在成为牧心者这一关键里。 且在谷中潜藏几日,待躲过巡检司的追捕,再与小白会合。贺长情暗暗下定了决心,便跟着三人来到了谷中深处。 但见面前的空地上衍生出好几条四通八达的小道,这些小道将各个茅屋连通了起来。那只用茅草搭建的屋子在风中脆弱不堪,有好几处都已变形散架,连大风都难抵挡,又该如何蔽雨遮雪呢? “你们平日就住这里?”破败之罕见,令贺长情瞧了忍不住咂舌。 “贵客误会了,只有金玉奴住这里。我们几个的居所,不在这边。”三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谈到这里,语气明显带上了几分骄矜。 这里终年湿冷,不见天光,空气中也飘散着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就算不是生来下贱的金玉奴,可生活在落星谷底,又能强到哪里去?监守金玉奴的差事,和生来就为金玉奴,这真的有差别吗? 贺长情并不能理解几人的闲适淡然,甚至是乐在其中。 老者打了个手势,便见几个被茅草屋掩映着用来放哨的小土楼上有人打起了鼓来。 一时间,鼓声迭起,充斥在谷中各处。 不多时,贺长情面前的空地上便陆陆续续聚拢来了许多衣着破烂不堪的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憔悴,甚至满身血污。他们挤挤攘攘凑在一处时都没有一个敢抬眼看过来的,像极了待宰的羊群,活脱脱被驯服了的样子。 贺长情的目光自这些金玉奴身上移开,调转到了身边的三人身上。如果是和这群没有尊严可言的金玉奴相比,监管的差事的确又体面又轻松,可谓是香得流油。 没有见过蓝天的游鱼,自然认为在河底中自在遨游便已是登峰造极。 “贵客如何称呼?”老者捻着胡须,低声问道。 “我姓贺。” “贺姑娘便是新到的牧心者,你们有谁想跟她走,就赶紧站出来吧。”老者话只说了一半,那群本还一脸唯唯诺诺的金玉奴便跟变了个人似的,十分不客气地内讧起来。 这阵仗,让贺长情十分头疼:“老人家,这该怎么个挑选法?”她本来并无收人之意,可现下看着,不带走一个还真不好收场了? 说话间,便有一个半人高的孩童被推倒在地,一只又黑又脏的脚并未因他是孩童而有所顾及,几次三番地又踹又蹬,尽数招呼在了他的身上。 三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看够了热闹,才噙着笑道:“这个就要看贺姑娘你了。过往什么样的先例都有,全看个人抉择。” 眼前之景,何尝不是一种人间炼狱。他们本都是最可怜的人,抱团取暖尚且不够,稍稍有一丝生机,便可和往日同吃同睡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但正是这样的地方,才会滋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狠厉。她若拥有这样一个金玉奴,定可如虎添翼。直到此刻,贺长情终于动了将错就错的心思。 至于那群人,可能是受够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难舍难分地缠打在一起,全然不顾昔日情面,场面一度很是难看。不过也总有例外,贺长情注意到,就在人群边缘处还站着几个瘦弱的幼童和妇人,并没有参与其中。 便是贺长情也无法评判,对于金玉奴而言,到底是落星谷里的日子难捱,还是外界那所谓的花红柳绿更危机四伏。她只知道,自己打算入乡随俗,要带走一个瞧得上眼的。 “哪来的小兔崽子,疯了你!”人群中忽然一声暴喝,那人中气十足,这一嗓子震得人耳膜生疼。 贺长情捏了捏耳骨,再抬眼去望时,眼底便浮起了几分诧异。 只见几个打得最凶狠的男人此时通通住了手,不是捂着自己的脚,便是揉着脸颊或抱着胳膊,惨叫成一团。 贺长情看得分明,其中一人的手臂上印上了一个鲜红的牙印,血流如注。这番情景,也不知咬他的人是使了多大的劲。 贺长情的疑问很快便得到了答案。人群中奋力挤出一个瘦削的半大少年,他踉跄着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一步一步虽是艰难,却没有半分犹豫。 不过他身后众人也不肯轻易放弃离谷的机会。那个胳膊上快被咬掉一块肉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操起一块石头,追在少年身后,抬手便朝少年的小腿上猛力砸去:“能出去的只能是我。” 离得近了,那砸在血肉之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贺长情听了不禁觉得牙齿发酸,额角突突跳个没完。 眼见着那块石头又要再次落下,而这一次的目标却是少年的脑袋时,贺长情及时厉声喝止住了:“住手。” 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少年人暂时得救了,但他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此刻只能用胳膊肘代替双脚在地上爬行。 随后他匍匐在了她的脚下,犹豫着探出了只微微发抖的手。他废了那么大的劲,可此时却也只敢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角:“主人,你,你能不能选我?” 谁都没想到会有金玉奴这么大胆,在场者都不由地愣了半晌。老者更是被惊了一跳,着急忙慌地便来替贺长情拍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那手虽然满是伤痕,但骨肉匀称,倒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再加上方才那一出,更让贺长情几乎笃定了就是此人的打算。 只是,还需最后一试。 “无妨。”贺长情打断了老者的阻拦,只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你抬起头来。” 少年闻言,乖顺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很是俊俏清秀的脸蛋,即便现下多了一条又长又深还在流血的伤疤,却平添几分我见犹怜。 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写满了不谙世事,双唇也因紧张而抿在了一起,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无力的家伙,方才可是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紧紧攥着这可以逃出生天的一线光亮。 这种狠劲本就少有,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粗中有细,便是急于表现,也注意着分寸,未曾冒犯于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没,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祝……请主人赐名。”少年很是上道,一口一个主人叫得愈发顺嘴,而后更是将额头重重一磕,人跪倒在了地上。 纵是金玉奴,但只要做了她的人,断然没有再继续落魄潦倒的道理:“从今日起,你就叫祝允。” 这个允字,是她未曾说出口的允诺。 贺长情有所耳闻,金玉奴之所以无法摆脱奴隶的身份,一生一世都尊一人为主,便是受一种名为寒约盟的制约。但倘若有朝一日可以寻得解开这种契约的法子,自己也腻烦了他,她便允他离开,放他自由。 “既然如此,还剩最后一关。贺姑娘,只要你顺利通过,便可签订寒约盟带走金玉奴,安然出谷。” 贺长情松了口气。果然,离开落星谷和成为牧心者有着莫大的关联。 第3章 反击 谷外的阳光格外明媚晃眼,贺长情只是微微仰头看了一眼,便是身形一晃。 祝允眼尖手快地搀了她一把,却在贺长情的目光看过来之前,飞快地将自己的头低了下去。 几日前她还不解,即便落星谷有瘴气存在,但也算不得多么地龙潭虎穴,可为何北梧大陆却几乎从未听说有谁成为了牧心者呢?直到她接受了老者口中的考验,才明白了这当中的门道。 “扶我过去坐坐。”再看到祝允这张脸,贺长情甚至都冒出了点儿悔不当初的意思,不过形势严峻,由不得她沉浸过去,“既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也跟你直言,我进入落星谷是因为被人追杀,如若此后真遇上了生死攸关的险境,我保不了你。” 贺长情紧紧盯着祝允的面容,她以为自己这番刻薄绝情的话一出口,会在这金玉奴的脸上看到幽怨不忿,亦或是懊悔震惊的表情。但是这些,通通都没有。 他似乎接受良好。换句话说,自打离开了落星谷那鬼地方,这祝允就好像变得无欲无求了一般。 也许是因为寒约盟吧,不过事实也由不得他有什么不满。话说清楚了就好。 贺长情朝着祝允招了招手,撑着对方肩膀站了起来,她必须要用最短的时间,和沈从白取得联系。 他们出谷的时机选得不错,没有和巡检司的人马正面碰上,就连梅雨季节的雾都已散得七七八八。沿着东面的方向走,即便是在二人腿脚都不利索的情况下,也只用了半个多时辰便出了林子。 贺长情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打发祝允去附近的农户家中换得一些热饭回来,顺便打探打探消息,看看五日之前这村中是否有外人来过。 “切记,说多错多。你只管说自己路遇山匪,看见那伙人朝着东面离开了,旁的一概不理。记住了吗?” 祝允很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村中走去。 望着祝允离去的背影,贺长情的心头不免浮上一丝愁绪。 虽说用人不疑,可到底她对祝允没有什么了解,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个头脑灵光的。若不是害怕巡检司在村中早早地设下埋伏,只待她一现身就来个瓮中捉鳖,她也犯不着寄希望于旁人。 眼下,也只能默默等待了。 好在,祝允的速度很快,似乎就是几句话的功夫,人便回来了。 金玉奴 第3节 贺长情的嘴角终于有了丝笑意,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继续蹲在了及膝高的草丛里。 等人走近了,贺长情只觉得眼皮一跳:“怎么这幅表情?” “主人,村子里……好像有人跟上来了。”祝允为她带来一个噩耗。 贺长情有点懵。如果祝允是按照她的话术行事的话,那么距离她坠崖至今已有五日,巡检司里的重要人物应该都回京复命了,剩下的喽啰没有那样缜密的心思和面面俱到的手段,理应不至于这么快就惹来怀疑的。 中间莫不成还是出了什么纰漏? 但无论是何原因,事后问责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贺长情无意去追究祝允在这个环节里有没有出差错。她只是一把拽过了祝允的胳膊,勒令对方和自己一起蹲了下来:“别动,别出声。” 祝允倒是个提线木偶,她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多余的废话和行为并不会做。这可就奇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时正是落日余晖,下地的村民们正三三两两地带着农具而归,村间的那条土路上很是热闹。 在这种条件下想要看出端倪,是有些难度的。但很快,贺长情还是锁定了一个身影。那人气质拔群,显然和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但也分明不是巡检司那群恶犬。 贺长情很是松了一口气,拽着祝允起身后又主动拨开了身前的草木:“清清,这儿!” 左清清的眼角眉梢皆是喜色,几个小跑间便来至近前:“主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刚才看这小兄弟说话的口吻,就在猜想是不是您派来的人。还好,我猜对了。” 说着,二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放在了祝允身上。贺长情是在庆幸自己的眼光尚可,祝允的警惕心远胜于一般人,好好调教,日后定可成为一大助力。 左清清则是歪着脑袋打量了半晌,才咦了声:“我怎么瞧着你这么面生。你是我们鸣筝阁的暗哨?” “他是……” 贺长情还没想好措辞,便被祝允抢了先:“我是……主人的金玉奴。” 金玉奴?什么狗屁不通的怪东西……等等,他刚刚说什么,金玉奴! 左清清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因为震惊快掉了下来:“主主主上,你成了牧心者?咱们北梧第一!” 左清清实在夸张,单从谷中老者口中便知,五年前便出了位牧心者,根本不存在什么北梧第一。由此可见,天广地漠,在北梧如此大的疆域中,牧心者绝不是少数。 贺长情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口舌:“别废话了。说正事,小白拿到认罪书了吗?” 左清清嘿嘿一笑,神情是不可抑的自豪:“您都为他主动吸引火力了,他敢不拿到吗?主上放心,认罪书已经销毁。小白和我接头后,先行回京调动人马去了,他让我在这里接应您。” “如此,我便可放心了……”悬着的大石可算是落下了。许是这几日紧绷着的心弦骤然一松,贺长情再也支撑不住,话音未落,人就在左清清和祝允的面前晕了过去。 “主上!”贺长情一身伤情,左清清是看在眼里的,此刻二话不说便将人扛在了肩头,往前迈步时还不忘了侧身冷冷地瞥了眼祝允,“还愣着干嘛?搭把手啊!” 那日被巡检司追捕时本就受了不小的伤,坠崖时中的箭更是雪上加霜,但如若只是到此为止,本也没有大碍。坏就坏在牧心者离谷的那三场考验,险些没要了她的半条命。 细细算起这次遭人算计的前因后果,方知是着实伤到了贺长情的元气。 贺长情的额头滚烫,人也昏昏沉沉地呓语不止。只到温热的米粥被送到唇边,又缓缓流到了肠胃里,她才恢复了些神智:“祝允……怎么是你?” 祝允喂粥的动作蓦然一滞,神色不可控地慌乱起来:“主人……我是您带回来的金玉奴。” “我应是一时烧糊涂了。扶我起来吧。”在祝允的帮扶下,贺长情才挣扎着坐起身来,“左清清人呢,怎么不见他?” “我……我不知道。”祝允惭愧地低下了头。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没有人会把金玉奴放在眼里,左清清去哪里无需向他知会。他但凡有用一点,也不至于在主人问起的时候,只能摇头。 正在说着,左清清便拎着一尾黑色鲤鱼进到了屋里,看样子是替贺长情找东西补身子去了:“你有没有规矩啊?主上问你话,你个金玉奴却一口一个我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你主人?” “左清清你今日怎么这么大邪火。”贺长情的唇色发白,人也瞧着无精打采的,但她还是勉力看向了祝允,“事发匆忙,我也没有跟你提过。从即日起,你在我面前便自称阿允,如何?” 这话别说是祝允听了不妥,就是左清清都愣了,他对此尤为不满:“主上您可别太惯着这小子,他不过就是一个金玉奴而已。” “是金玉奴没错。不过我收他有大用处,不宜张扬。” 便是伤病缠身,可若是贺长情认真起来,她的话,也从不容他们置喙。平常或许可以打闹说笑,但一遇到正事,左清清还是看得懂眼色的。正如此刻,他当即拱手:“是,属下明白。主上伤势过重,属下先找人炖了这鲤鱼。” 左清清走后,祝允又替贺长情细心地掖好了被角:“阿允就不打扰主人休息,也退下了。” “你先别走。”贺长情已经很累了,但是有些事情要是不安排妥当,她总是心内不安,“把这个给这家大婶,就说今日麻烦她照顾,明日我们便启程。我们来过的事情不值一提,便就忘了吧。” 贺长情本就没有什么首饰装扮,现下把耳环都摘了下来,愈显素净,也显得她伤势更重,看着毫无血色。 祝允稍稍有些许犹豫,被贺长情看在了眼中:“我身上自然是有银票银两的,可是村户人家恐怕无法解释来源,只会白白招惹祸端。就这副耳环,你送给大婶,权当买断我们在此停留的消息。” 贺长情已经很小心谨慎了,生怕巡检司的人杀个回马枪,而左清清因为在鸣筝阁多年,少不得和巡检司的人打过照面。她才特意找了祝允这个生面孔来。 却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次日还不待他们整装出发,巡检司的人便来了。 贺长情三人在房中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废物,这都几日过去了,贺长情是神仙,羽化飞升了吗?继续给我去找!掘地三尺,哪怕是腐烂的死尸一具也给我找出来,不亲自鞭笞抽打,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这个声音,贺长情熟悉得很,正是巡检司的头儿。那个一直致力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顽固。 不过眼下从他这义愤填膺的语气和话中的字面意思来看,认罪书的确是被毁了。 “主上,怎么办?”左清清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手心都因紧张而出了一层薄汗,“他们来的速度太快了,我们的人不知何时才能赶到。” 若援兵近在眼前,自然是万全之策。可若是援兵迟迟不来,他们还毫无动作的话,那就只能等死了。 贺长情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家的大婶:“为今之计,我们只有主动出击。” 巡检司的众人得了命,便是心中叫苦连天,面上也不敢表露分毫,立马四散开来。 “你,去给本官弄碗吃的来。”转眼间,这村子里就只剩了韩唯一人。 韩唯的目光很难不被眼前的一大婶吸引,因为此刻她正忙着在自家院里捉鸡拔毛,俨然不出片刻这家就会做出一道口味尚可的菜肴来。 在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能开点荤腥解解嘴馋也是好的。韩唯在数日的烦闷之下,理智出走,全然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村户人家在既不逢年也不过节的时候,为何要对着自家院里唯一一只鸡动手? 而真的等他想到这一点时,这几日害得他乌纱帽即将不保的罪魁祸首便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韩唯终于不用再掘地三尺地找人了,他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往外溢黑血:“你,你,贱人!” “兵不厌诈,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贺长情学着那日韩唯的腔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放心,你的下属我轻易不会动他们的。毕竟,没了你这只鸡头,胡乱扑棱的小鸡崽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你……”不知是大限已至,还是被这话激得,韩唯再也憋不住,喷出一口血。 第4章 送人 嘉丰元年,新皇登基。 外间的大雪犹如搓绵扯絮,寒风怒号声不绝于耳,但屋内却是被地龙烘烤得温暖醉人,连罩衫都要穿不住了。 贺长情不紧不慢地抿了口热茶,看着对面的男人,唇角绽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来。 “妹妹,你看你过得实在艰难,不如就此随我回京,也好方便我和父亲照顾你?” 贺长情将茶盏放回案上,明明动作也算得上轻柔,却还是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声响,像是直直地叩击在了秦知行的心上。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几分不安。 “哥哥说的哪里话。那是你们秦家,并不是我的家。” 他这妹妹是父亲在外眠花宿柳结出来的孽果,从来没有进过侯府,这种出身,确实算得上卑微和伤情。可说这话时,贺长情也只是敛着眉,神色淡淡,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想到有关贺长情的那些传闻,秦知行还是不得不正视起了面前这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少女:“所以你才更要给我们一个机会来好好弥补啊。” “好啊,那就将我和母亲一同接回去。”贺长情点点头,没来由地松了口。 这见杆就爬的贱蹄子,果然是那女人的种。秦知行面色倏地一沉,立马道:“这不行!你是秦家的骨血,那个女人……你生母算怎么回事?” 贺长情一早便预料到了秦知行会是这反应,她其实只是用最省事的方法除去了最麻烦的纠缠。倒是秦知行应该庆幸,他的那张狗嘴今日没有吐出恶臭的言辞,不然她就不会将此事轻轻松松揭过。 贺长情微微侧目,熟稔地吩咐着一旁静默伫立的少年:“阿允,送客。” 被唤作阿允的少年,长着一副天生的好相貌。但比起相貌,还得是那挺拔匀称的身材更为出挑。这种皮相,走在哪儿都无疑是扎眼的存在。 更别提,祝允其人还有一个遮掩不了的身份。 “哟,这就是你养的那个金玉奴?难怪父亲找人给你做媒,你也爱答不理,原来在外面养了这野男人。” 文雅的风骨是伪装不出来的。 眼见着就要被扫地出门,秦知行的话也越说越浑:“不对,金玉奴是最下等卑贱的奴隶,他们算得上是人吗?看不出来妹妹你,好这口?” 秦知行是安定侯府的世子,平日里有关他的风言风语从来不少,比如有人就说这位公子哥是个打娘胎带出来的风流性子,向来荤素不忌。 但流言当止于智者,贺长情一向是不信的。倒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兄长,而是她真的想象不出来秦知行该如何顶着一张儒雅的面皮去做那不耻之事。 单是想一想,就足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过此刻,那双眼睛中闪起了晦暗不明的神色。秦知行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伸出了一只手,迫不及待探向了祝允的脸庞。 贺长情一把将人拉过,拦在自己身后:“兄长请自重。” “一个小小的金玉奴,你也要护着?”秦知行表示不解,但是看着贺长情油盐不进的样子,态度也只能放软,“外面大雪封山,我不逼你回京,可你总得给我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吧。” “这是自然。”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候在外间的下人带路。 望着一行人的背影彻底被雪雾遮掩,贺长情才回身合上了房门:“阿允,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祝允隐在光亮无法照到的角落里,虽不解主人为何说这样的话,但还是下意识点头:“都记得。” “那我们就赌一局。如果你赢了,我放你自由。” 祝允嗫嚅着张了张嘴,双手手心无端生出好多汗来。 金玉奴,真的能有自由吗?离了鸣筝阁和主人,也可以吗?太多的疑问横亘在心间,可是他问不出口,末了也只是习惯性地全盘应下,道一句是。 夜间,整整下了一日的大雪总算歇下。天地仿佛回到了它最原始的样子,万籁俱寂。 祝允起身将大开的窗子合上,回身又开始给贺长情铺绵软的床被。 “阿允,你说母亲真的会没事吗?”烛火来回跳动,发出哔剥的响动。贺长情眨了眨眼,依旧维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 祝允并不知这话该怎么回答,只能如实道:“我相信主人,主人的选择不会有错。” 这世上,每个金玉奴都要无条件服从于他的主人——牧心者的命令。因为牧心者给了他们重生的机会,拿捏着事关生死的命脉。 用牧心者的话来说,能有这样一个绝不背叛,忠心护主的奴隶,当然是一桩美事。但如果站在祝允的角度,他们之间的身份从初遇开始便意味着绝对的不对等。 那么相信一词,从一个金玉奴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又能有几分呢? 贺长情自嘲地笑笑,不准备细究。她盯着烛焰,放空自己:“你去吧,不用铺了,今晚应是一夜无眠。” 主人一夜无眠,那他又怎么能沉沉睡去?祝允道了声是,很是乖觉地绕过屏风,在外间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合衣躺下。 往日他都要替贺长情准备好床榻,才来收拾自己要睡的地铺。今日乱了章程,也不敢擅自僭越,便于昏暗中静静地躺下,只盯着头顶房梁一言不发。 贺长情心事重重,只知道祝允退守在了屏风外面,至于人是睡着还是清醒,她往日都不关心,就更别提此时此刻了。是以,她也并不知道,祝允干脆免了打地铺的这一环节。 金玉奴 第4节 就这样,一主一仆,于晦暗中一坐一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间忽然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跟我走。”贺长情提起桌上的佩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天光熹微,院落之中,新雪覆旧冰,却难掩朵朵红梅风姿,入目的一片纯白中俨然绽放着数不清的红。 而那些不请自来之人,就像簇新衣裳上凭空沾染着的泥点子,污浊又碍眼。 “你若乖乖交出鸣筝阁,我就放了你母亲,秦家也依旧认你这个女儿。否则……”秦知行用匕首抵在贺长情母亲的脖颈上,神情激烈,状若癫狂。 “我偏不。”贺长情的回答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先前是她评判有误,把秦知行比作泥点子都是在抬举他。贺长情攥了攥手中的剑柄,一对好看的眉头拧起,眼眸当中盛满了针锋相对的凛然怒意。 秦知行不曾料到这个野种的脾气堪比茅坑里的石头,他甚至连句威胁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不过,真正占据上风的人还是他才对。 秦知行强自冷静下来,动了动手腕,冰冷的刃便又朝着那血肉之躯逼近一寸:“那今日就别怪我不念手足之情,杀了这女人。” “你大可一试。” 寒风料峭,送来阵阵梅香,那少女脑后垂着的几缕青丝随着风兀自舞动起来。而自从见面伊始便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此刻更盛,竟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秦知行心中打起鼓来,说话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世子,先下手为强啊。”手下人殷切地出谋划策着。 秦知行这才恍然被人点醒。 眼下时机正好,不能再耽搁了。想到这里,秦知行咬了咬牙,手下一个使劲,被磨得泛着寒光的匕首便朝着那截脖颈割了下去。 得手了!秦知行心中猖狂大笑着,他终于可以除掉这恶心的贱人,还顺手将鸣筝阁收为己用。笑意由内心而生,渐渐一路上行,汇聚到了两侧嘴角。 他提了提唇,还没咧嘴笑出声来,下一刻便只觉得手肘一阵巨痛传来。 铮的一声,他的匕首被又一根银针击落,二者相击,甚至都没有片刻的阻滞,那被淬炼得削铁如泥的匕首,便直直地插落在了雪地里。 秦知行张了张口想要发作,但见眼前顿起片片寒光,他不由地抬袖在眼前挡了一挡。只是眼睛可以挡得住,耳中听到的声音却被放大了数倍,那是身后数人在扯着嗓子求救,再然后便是可怖的静。 无暇的琉璃世界里,乍添一串串喷射四溅的殷红血珠。 “你!”秦知行一连道了好几个你字,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那小小身量的少女,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手上却轻松挽起一个剑花,把那把染血的剑钉入了一旁的梅花树干上。 她笑了笑,神态宛如无事发生:“我说了,你大可一试。” “好妹妹,是我不敌你的武艺。”秦知行环顾了一圈自己带来的手下。膀大腰圆的男人躺了一地,个个煞白着脸,连声疼都叫喊不出,不过就是吊着一口气在那儿苟延残喘罢了。 “你不敌我的,又何止是武艺?”贺长情抬起葱白指尖,轻轻敲了敲她脑侧的鬓发。 秦知行不解何意,但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正打算咽下这口恶气,却只觉腹中一阵绞疼。 他的四肢瞬间无力,人软绵绵地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翕张着发白的唇:“什,什么时候,下的毒?” “让我想想,是从你一开始来?又或者是你去而复返的时候?”说着说着,贺长情猛地敛了笑意,恨不得在秦知行的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这都是你自找的。我明明给过你机会,是你妄生贪念,还挟持了我母亲。” “你说,你让我如何待你?”她的眸中似是闪过几分犹豫与不忍,但到底还是无尽的冰冷绝情。 贺长情直起了身子,再没有给这位兄长一个眼神。 母亲此时虎口脱险,迈着根本算不得利落的步伐,朝着贺长情走来,只拍了拍她的手背:“解了他的毒,早点让人下山去吧。” 整整一院的梅花是母亲多年培育所得,又亲手栽种。它们只在冬季盛开,孤高清冷,本身自带毒性,鸣筝阁的人都服下了对症的解药,自是不惧。 至于那些外来做客之人,或是寻常路过,或是驻足欣赏,都不会有事。偏偏只有秦知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耽搁的时候久了,活该中招。 “小心脚下。”贺长情吩咐下人好生将母亲送回去,这才得了空看向身后的祝允,“把解药给他们吧。” “是他让你来的?”贺长情听到自己的嗓音淡淡的,好像在一个说事不关己的话题。 “是谁让我来的重要吗?鸣筝阁本来就是侯府的私产,本世子收回来有什么错?”解药服下,不适的症状稍轻,再加上那女人有言在先,想来他性命无虞,于是秦知行又嘴硬起来。 “那我今天也把话跟你说明白。鸣筝阁当年被安定侯主动放弃,从本质上讲,你们有的不过是这些屋舍院落的空壳,但我想堂堂侯府要的可不止是这些吧?”一想到所谓的生父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算计,贺长情就忍不住冷笑出声,“要我交出鸣筝阁的实权,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杀了我。” 答案显而易见。 不知是不是冰天雪地的寒凉渗进了身体里,秦知行此刻终于颤颤巍巍地发起抖来。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将一地的积雪攥了又攥,却还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余光里,他看到少女的裙裾又近了几分,那道声音就响在他的头顶:“别回去逢人就说我亲缘淡薄。鸣筝阁我给不了你,那就给你点别的,也不枉我们兄妹一场。” “从幼时开始,我便日日习武练剑,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也没有我不敢动的人,所以就连金玉奴都是这世上一等一的。” 少女背人而立,身姿挺拔,说出口的话也一如她人那样斩钉截铁,“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既拿得起,就也舍得下。这金玉奴,给你便是。” 第5章 惊变 “祝允!死哪儿去了?” 回京途中的驿站里,秦知行又在楼上扯着嗓子喊人。 祝允垂下眼帘,掩住心中情绪,不声不响地迈步上楼。 尽管离开鸣筝阁已有数日,但他还是不能适应眼下的环境,面对这位所谓的新主人,他更是不知该作何态度。 “让你来伺候磨叽半天,就没见过哪个金玉奴像你一样。”秦知行正懒懒半瘫着,一只靴子毫不客气地踩在身下的被褥上,“怎么着,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贺长情才是我的主人。”祝允不假思索地开口。金玉奴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把他带离谷底的牧心者。 岂料,只是陈述事实的一番话不知怎么就惹恼了这位贵公子。秦知行一把打翻身边下人托举着的茶盏,愤然起身:“我呸,她都不要你了,你装什么深情!你祝允,不过就是她贺长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秦知行说话时神色激动,不断口吐飞沫,而那盏被他打翻的热茶,也有几滴飞溅而出。不知是二者中的哪个,又或者是两者都有,招呼在了他的脸上。 祝允面无表情地抬袖抹了一把:“我只是在说事实。” 他其实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触动,听了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涩然。他默默地在想,但至少一条狗有了主人,便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好好,真是个油盐不进的狗东西。”秦知行气得在房中来回踱步,“元弋,滚进来!” 话音刚落,便从外面急急忙忙闯进来一人。 那是一个年岁瞧着与祝允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长短不一,不是遮不住这里,就是漏出了那里,更显得他骨瘦如柴,好生可怜。 祝允先前是没有见过此人的,他并不在一众随行人员中。想来是距离着京城近了,侯府新派来伺候的下人。 “今日,本世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一个金玉奴。”秦知行一脚踹在元弋的肩上,像是泄愤又像是故意作践,那簇新的带有祥云暗纹的鞋尖便深一下浅一下地碾着那处。 不多时,鲜红浓稠的血液便汩汩淌了出来,像是奔流的溪水,止也止不住。元弋应该痛极了,只见他蜷缩着身体,像离水的一尾鱼,眼球突出,大口大口艰难地喘着粗气。 祝允张了张唇瓣,他很想像以前出任务那样手起刀落解决这个麻烦,但此刻却罕见地没有勇气站出来。幼时那些不堪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心底,原来在落星谷之外,等待着金玉奴的是更暗无天日的地狱。 “爷,爷……奴的血脏,会脏了您的鞋的。”元弋探出指尖,小心地触了触那只靴子,只是他始终也没有胆量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只是不断用一双泪眼苦苦哀求着。 “晦气!”得了提醒,秦知行才愤愤不平地收回了脚,他很是嫌恶地脱下靴子,摔进了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元弋怀里,“今晚洗干净了,送我房里来。” 本以为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暂时歇下,秦知行的目光在瞥到地上的碎瓷片时却忽地一顿。 只见他勾勾嘴角,一脸坏笑:“看到地上被打翻的茶水了吗?给本世子舔干净。” 明明屋内也算不得冷,但这番话却有着让人如坠冰窟的力量。 祝允听完不由地僵在原地,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从前的几丝傲骨此时居然也荡然无存。 但元弋却不疑有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那些人不加掩饰的嘲讽与讥笑,就那么一口口舔了开来。 —— 得益于元弋的那一出,祝允暂时落得清净。他躺在柴房的干草垛上,耳畔是元弋搓洗布靴的水声,一下接着一下,听来有些烦,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祝允,你也是金玉奴吗?”元弋怯生生地搭话,但手下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 只要看到元弋那张脸,白日里的一幕幕便不断在眼前重现。别无他法,祝允只能别过头去,低低地嗯了声,算作回答。 “真羡慕你,有一个好主人。”元弋手下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终于洗完了,没有那乱人心境的水声,这漫长的夜也变得有了点盼头。但好景不长,祝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元弋发出了如小兽般低低的啜泣声。 元弋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前赴后继地落进木盆里,为了掩饰,元弋清洗布靴的动作愈发卖力。 祝允动了动,将脑袋枕在臂膀上:“她是很好。” 可是她不要我了…… 或许那日主人说要打赌的时候,他就不该应下。只是什么叫做赌赢了,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还不等理出个头绪,他们这间破败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洗好了没?”闯进来四个壮汉,为首之人面带愠色地瞪着他们。 元弋抖如糠筛,一下下摇着头,害怕得好像随时就要晕过去了一样。 “世子传你晚上过去伺候,还不快走?”那四人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彼此对了个眼神,便不由分说地上前将元弋架了出去。 本来还哭得快断了气的元弋听了这话,却像是被抽去一身骨头,竟然不哭也不闹,任由着自己被人带了出去。 祝允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他也每晚伺候主人入睡,却不见是这等情形。到底是什么伺候,能让那四人笑得一脸猥琐,还让元弋瞬间变得心如死灰? 但这些终归也只是他众多不解中的一抹水痕,甚至在他的心底无法留下任何水花。祝允维持着枕着手臂的姿势,缓缓进入了梦乡。 这晚祝允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他似乎总能听到元弋哭喊求饶的声音,那声音凄惨绝望,极具穿透力,仿佛是什么魔音,引诱着他回到了在落星谷的那些日夜。 元弋是被昨夜那四人拖回来的。才短短一夜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元弋像是丢了半条命一样,了无生气。 但他这样子,明显还没死。祝允跟着贺长情拼杀太久,见惯了死人,知道这人还有得救。 他到底还是不落忍,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这是主人特配的金疮药。你忍忍,我给你上药。” “不必了。”元弋将头埋在草垛里,闻言抬了抬胳膊,拦住了祝允的动作,“我……我的意思是,我还是自己来吧,就不麻烦你了。” 祝允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但还是把小瓶塞到了元弋的掌心里:“那个,你给我留点儿。” 同是男人,也不知矫情个什么劲。不需要他帮忙也就罢了,上个药还要把他支出柴房。 祝允抱着双臂斜倚在墙边,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着天色。这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上药能上这么久?哪怕是从前他和主人的那些个苦战,都没有费过这么大的劲。 祝允愿意等元弋,可他们都忘了,卑贱的金玉奴却是不配的。很快秦知行那边传来消息,一行人便又匆匆忙忙地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侯府出行,声势浩大。人马沿着官道一路蜿蜒前行,放眼一望,竟是看不见头也瞧不见尾。 “祝允啊,昨日你也学会金玉奴的待主之道了吧,今晚就换你来伺候。元弋到底还是粗手粗脚了一些,比不上你细皮嫩肉的。”经过昨日一夜,马车内的男人瞧上去更加容光焕发,似乎脾气也温和了许多。 祝允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他想拒绝,但是又深知自己没有立场。他冷着脸没有回声,自顾自地缀在队伍末尾。 金玉奴 第5节 说来也怪,若是换了之前的秦知行,见到他如此态度,想必早是暴跳如雷。可今日,好像格外好说话? —— “吁!世子传令,原地休整。”骑白马的护卫军从队首跑到队尾,再一次传来秦知行所下的命令。 但其实,他们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像这样的命令已经传过不下三次了。 祝允无甚所谓,但这样频繁的休整倒是对元弋这个伤员有些好处。他扶着人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 “祝允,要不然你还是跑吧。”元弋探头打量着四下,见左右无人,他才敢说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话来,“反正你主人又不是他。主人和金玉奴是彼此绑定的关系,当年出谷的时候,你没有喝牧心者以血入酒的寒约盟吗?” “从今日起,她就是你唯一的主人了。” “主仆关系一旦成立,非寒约盟不可转换。” “阿允,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这几日流连在大脑里的种种疑惑,霎时找到了出口,就好像是扑火的飞蛾有了一心一意的奔头。眼中只要有了那一簇光亮,便再顾不得其他。 他就知道,主人是不会舍弃他的!原来关窍竟在这里。主人啊主人,你明明是晓得阿允的,没有您那样冰雪聪明,又怎么禁得住这样的考验呢? 下山这么久,祝允终于卸下心防,展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颜。 元弋明白秦知行是何等的色胚,连他这样的都饥不择食,遇到祝允这样的俊俏儿郎,迟早都会闹出下一个人间惨剧。 元弋瞧着祝允的笑颜,有些微微失神。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遇到祝允他主人那样的,将他养得不食人间烟火,养得比公子哥还温润俊雅。 羡慕归羡慕,但元弋还是好心提醒道:“你先稳住,找准时机再……” “喂!”远处走过来一个身穿玄铁盔甲的男人,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世子叫你去那边的湖接水。” 元弋缩了缩,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几乎是弹起来的:“是。” “不是叫你,是叫他。”言罢,男人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只伸手一抛,一只葫芦便稳稳落在了祝允的怀里。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祝允一改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人脸,闻言只掂了掂手中空荡荡的葫芦,难得好说话了一回:“行。” 金光遍洒,湖面变得波光粼粼,一如他此刻思绪错综的内心。祝允接水的动作不由地彻底放缓,只余一双璀璨如夜星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队伍。 “怎么这么久?” 祝允这一去,足足去了一盏茶的功夫,随行的那些人个个面色不善,看他的眼神仿若在瞧一只案板上的鱼。如果眼神可以说话,那他们无疑是在说:这个金玉奴死定了。 秦知行却还是一脸的笑意盈盈,从来稍有不快便喊打喊杀的人,此时谦逊得跟变了个人一样。如果不是见过他凶恶残暴的样子,恐怕还真分辨不清。 祝允将盛得满满当当的葫芦朝前一递,语气生硬:“世子,您的水。” 他的态度相较昨日,明显恭谨顺从了许多,想来是那招杀鸡儆猴起了效。秦知行满意地眯上了眼睛,却是没有直接接过,而是从被挑起的帘子里朝人勾了勾手指:“你进来,为本世子亲自呈上。” “是。”祝允撩起衣裳下摆,也不多言,几步钻进了马车当中。 侯府的下人们悄悄对了个眼神,都从彼此的眼中瞧出了最是熟悉不过的戏谑之意。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众人心知肚明,于是很快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只有元弋愣在原地,将自己本就伤痕累累的指尖抠得愈发血迹斑斑。祝允糊涂,他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在这个世上,金玉奴甚至都比不上牙人贩卖的奴仆,他们只不过是被人玩弄作践的物件,毫无尊严可言。 元弋是这样想的,所有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金玉奴敢生二心,此前闻所未闻。所以在场者众,没有一人看到祝允登上马车前,眼底稍纵即逝的厉色,更不会有人预料到接下来的一幕。 “你有没有眼色啊,还杵那儿干嘛?”有护卫注意到了跟石化一样的元弋,生怕因这小小的金玉奴而打搅到自家主子的雅兴,于是急着上前将人拉走。 就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内响起了一连串吱吱呀呀还异常响亮的声音。 离马车最近的几人愣住了。 虽说谁也知道是要干那档子事,但是以世子那文弱的体格在黑夜加白日的连战下还能造出这动静,谁来了都得叹一句龙精虎猛啊。 “咱们家世子还真是英姿勃……”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大胆评价的护卫险些咬了自己舌头,“脖,脖子上的血!” 秦知行是被一脚踹出马车的。 只是还不待站稳,那把先前在他胸口划了一刀的匕首便又追了上来。 秦知行右臂一痛,但他根本顾不得身上鲜血淋漓的惨状:“祝允,我我是侯府世子,我爹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你得掂量掂量自己在做什么!” “第一刀,是因为你们出尔反尔,鸣筝阁就不是你们该惦记的。”祝允下颌线紧绷,整张脸美则美矣,就是实在刚直,和他这个人一样,“刚才那一刀,是你没事找事,害我与主人立下赌局。” 秦知行简直欲哭无泪。这个疯狗,你和贺长情的赌局,关我什么事啊! “简直……简直反了天了。” 秦知行闭了闭眼,对于自己当时留下这个金玉奴的行为后悔不已,“你不如直说,你到底想怎样?” 第6章 回归 冰雪消融,天地间于悄无声息中滋生出了几抹春意。 贺长情晨起练剑完毕,额头上刚刚沁出一层薄汗,一旁候着的部下便双手递上了干净的软帕:“主上,擦擦汗吧。” 鸣筝阁不养闲人,每个部下都是层层筛选才得以进入。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任务,若是无事倒可随意安排,并不需留在阁里。 因而一大清早的,林治岁就出现在她这里,明显别有用心。 贺长情对这股子殷勤视而不见,她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呢,什么时候出发?” 林治岁伸出的双手空落落地僵在原地。他望了望手中的帕子,语气难掩失望:“巳时就走。只是……主上您现在身边无人,我实在不放心。” “小阁主,祝允回来了。” 有些人,实在经不起念叨。林治岁甚至没能念出那个人的名字,下人就跑来通传了。 祝允已离开一月有余,现下突然回来,不正是试探主上对其态度的绝佳机会吗?想到这里,林治岁将视线调转了过去。 却见贺长情连头也没抬,语气淡淡:“把他带来见我。” 祝允一路风尘仆仆,人瞧着是憔悴了些许,但对人爱答不理的态度还是不见丝毫改善。 林治岁最看不惯的便是祝允这幅心比天高的样子。和之前的数次见面一样,他一开口,便充斥着针锋相对的敌意:“命还真大,怎么没有死在外面儿?” 贺长情素来治下有方,争强斗狠的不许,同室操戈的不要,独独在祝允一事上是个例外。林治岁能如此咄咄逼人,便是她一直以来的默许所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还站着做什么?” 那道嗓音明显染上了几分怒意。 林治岁勾唇笑笑,只感觉胸口憋着的不畅霎时通了不少。他就知道,主上心里果然还是更看重他的:“你回来也没用,不过就是一下等……” “林治岁。”等不及他讲完一句句的废话,贺长情便催促起来,“就要巳时了,你还不走吗?” “……是。”怎么是在说他?林治岁愣在当场,但骨子里对于贺长情命令的下意识服从还是让他躬身退下。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待到屏退左右,贺长情才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实在让人看不出情绪:“我赢了。” 对于这场赌局的结果,祝允并不感到意外,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赢不了。是以,他一点都不关心贺长情口中的输赢。 祝允清了清嗓子,恭谨地叫了声主人。 许多日未曾开口说话了。没成想,这一开口,嗓子都带上了几分沙哑,别说是旁人,便是连祝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秦知行他……你是如何脱身的?” 这话虽在问他,但主人脱口而出的还是秦知行三个字。 祝允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即便主人再与对方不睦,可说到底他们之间是斩不断的血脉亲缘。 若是让主人知晓了他对秦知行做的那些事…… 祝允的犹豫,在贺长情这里已经等同于某种默认:“出去了一趟,胆子倒是大了不少。问你为何不答?” 祝允紧咬着下唇,终于还是扛不住这种威压,慌乱地将头垂下:“回主上,我,我伤了世子,最后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逼退众人,逃走了。” 贺长情挑了挑眉,有点诧异。 主上?这个称呼其实在她听来并不新鲜,纳罕的是出自祝允之口。这祝允油盐不进,哪怕她以往多次提点让他效仿其他部下跟着改口,他也依旧像个影子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其实贺长情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完完全全忠于自己的金玉奴,而是一把趁手锋利的刀,让其成为鸣筝阁的一大助力。 至于伤了秦知行一事,又没有害了他的性命,给那狂妄自大的小子一点教训,还算是祝允积德行善了。 “秦知行毕竟是我的兄长,你擅自伤他便是不尊我。今日就罚你鞭刑二十。”尽管贺长情对于祝允的这次转变很是满意,但她偏不表现出来,只冷冷道,“自去领罚。” “是。”祝允大抵是紧张过头了,抱拳行礼的双手犹自发着抖。他勉力克制住了这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却压不住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 只要主人还让他回来,只要主人别不认他,别说鞭刑二十,就算是二百……二百的话,会不会有点重了?主人必不忍心。 事实上,鞭刑二十对祝允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他一言不发任由着皮鞭抽打在他的脊背上,当全身被汗水浸透时也就熬了过来。 夜色浓稠,习习晚风吹透了祝允一身的薄衣。 他正跪在贺长情的屋前,漏风的衣裳已然不能蔽体,背上的鞭伤此时也疼痛难忍,逼得他汗流不止。那涔涔汗水不仅滴落在地,还扰得视线跟着模糊起来。 可即便如此,没有贺长情的命令,祝允也不敢起身。他只抬眸望了一眼自己面前紧闭的屋门,里面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 即便身为阁主事务繁忙,但因为鸣筝阁里住着贺夫人,主人几乎从不晚归。只是她和贺夫人的相处比起寻常人家似乎又多了些怪异之处,二人之间实在生分。 既然不会在贺夫人房里多作停留,那这么么晚了,主人又会去哪里呢。这么想着,祝允的思绪不禁越飘越远,到最后竟被他忽视掉了身上那火辣辣的灼烧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说不清是皮肉之痛更难熬一些,还是内心的焦躁不安更加扰人心绪。祝允终于等来了贺长情。 贺长情看到跪在院中的祝允时,脚步明显一顿,随后接过了婢女手中的灯笼,屏退左右:“既然罚也罚过了,就赶紧休息吧。” “是。”祝允闻言身子一动,却未曾料想,久跪的膝盖都已发麻。这不动还不觉,猛地一动,整个人都有如针扎一般。 他踉跄了半晌才从地上站起身来,亦步亦趋跟在了贺长情的身后。祝允心中还思忖着要尽快帮贺长情铺好床榻,却不想被横在身前的一只手拦了下来。 “忘了同你说,从今日开始,你不在这屋睡了。” 这话说得突然,祝允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但他打心底里又是明白一个金玉奴面对此情此景该怎么做的。于是他也只是短暂地愣了下,随后便默然接受了贺长情的安排。 见他不曾言语,贺长情也不多费唇舌,转身往屋里走去,只是这条尾巴怎么就是甩不掉呢? “你跟进来做什么?”贺长情不解。莫不成是她方才的话还不够直白? 祝允眨了眨眼,低眸回道:“往日都是阿允伺候主上就寝的,所以阿允进去为主上整理好床铺就走。” 这一对比,倒显得她不是人了。贺长情感觉凉飕飕的夜风此刻犹如实质,结结实实给了她一巴掌。 或许是无地自容吧,贺长情难得无措起来:“不用了,我自己来,总不能事事都靠你。” 两扇木门就这样飞速地被人甩上,祝允甚至连贺长情究竟是个什么神情都没能看清,就被她关在了门外。 金玉奴 第6节 自他被主人带回来的那天起,这么些年无论主人去哪里做什么,他们都不曾分开过。白日他是她最忠诚的影子,等到了夜晚,他便睡在地板上,做主人寸步不离的护卫。 可如今,他不过才离开一个多月,怎么一切都变了呢?祝允将额头抵在门板上,死活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甚至以他的脑袋瓜,也无法分辨这能不能算作是一件好事。 贺长情歪倒在床上,顾不得心中郁闷,只觉得小腹的坠痛感一阵胜过一阵。 那日秦知行走后不久,她便来了月事,虽说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阁主,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不通人事的女孩。 贺长情无法,只能去请教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哪哪都好,但和她就是亲近不起来。这么些年了,贺长情也努力过,但总是效果甚微。于是到了后来,便也索性放弃了。 那夜她硬着头皮去问,才得知了许多从前不明的东西,以及她干的某些蠢事。 祝允,是万万留不得了。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 贺长情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几口稍稍缓解了腹中凉意后,才得空整理起床榻来。 屋内一豆烛火随着她的动作摇曳不停,贺长情的余光终于注意到外面,那个一直杵着的人影。 那身形,是她亲自挑选又相伴多年的人,就算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有某一刻,贺长情怒火中烧起来。她扯过裙角便朝着门边大步走去,最后却在妆奁旁顿了下来。 —— 门咯吱一声被人从里拉来,那动静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刺耳。但说话的人声音熟悉,在寒夜里莫名带上了安心的温度。 “大半夜的不去睡觉,你要当门神?” “阿允不知要到哪里去。”祝允并非不知,这一间院子除了贺长情的屋子,处处空闲,随便哪里都能睡人。只是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贺长情下令:“还请主上示下。” 祝允的心思,贺长情岂会不知。 今日倒是她疏忽了,没顾上这些:“你就睡我隔壁。有事方便传唤你。” 祝允再次点头称是,整个人看上去都萎靡不振的。不过想想也是,折腾了这大半宿,别说是受了鞭打的祝允了,就算是她都有些熬不住了。 贺长情将背在身后的药瓶递给祝允:“记得上药,明日我检查。” “谢谢主人……”祝允心念一松,险些又忘了称呼的事情,“不,是主上。” 这小子,私吞了她多少好药材都觉不够。每每一看到这些,那喜上眉梢的样儿,活脱脱一见了肉包子的狗。 贺长情也懒得计较,毕竟她堂堂一阁之主,拘泥于这些事岂非显得她小气? “别再杵在这儿了。”贺长情又是好一通安排,确保自己不会被大半夜闪出的人影惊扰了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圣命已下,明日辰时,准时和我出发。” 第7章 回京 “你眼下怎么一片青黑?”歇息一夜过后,贺长情神清气爽许多,即便腹中的不适感时隐时现,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她骑马的英姿。 皇命既下,实在耽搁不得。不然的话,贺长情倒真想休养好了之后再做打算。 祝允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绳索:“没太睡着。但请主上放心,阿允定不会拖您后腿的。” 贺长情闻言只点了点头,也不戳破。毕竟对于一个常年和旁人挤在一处,还只能睡地板的人来说,忽然有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一床一屋,这和天上掉馅饼也没什么两样。 这种情况,换做是谁,都会激动得一夜未眠。 贺长情在马背上回身,指挥着身后众人:“辰时三刻前,必须赶到虚云观。” 马蹄飞扬,数不清的泥点飞溅开来,一队人马在山道上疾速奔行着。 唯有那末尾的马车稍稍掉队,不过走得倒是异常平稳。 车夫想加速赶上,却又想起了贺长情之前的嘱咐,两相为难中不禁急得满头大汗。只有时不时瞄一眼前方为首的女子,见对方都没有动怒的意思,这才能长出口气。 鸣筝阁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啊。昨日他从王府被匆匆借调过来驱车,尽管小阁主只令他驾马车时确保平稳,尽可能让马车内外都一尘不染,但若是顾了这头却忘了那头,追不上大部队,那不还是照样得罪他们吗? 车夫就这样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众人都抵达虚云观之后才姗姗来迟。 “李叔你身子不舒服吗?怎么满头是汗?”众人早于阶前分列两侧,其中一个离他最近的小哥正一脸担忧地望过来。 李叔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我又一会儿你的,最后都把贺长情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 “左清清,你不用管他。他那是自己吓的。” 叫做左清清的小哥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揶揄地看向李叔:“原来是您自己个儿心里有鬼啊。哼,门缝里看人!” 李叔老脸一红,想辩驳什么,无奈人家说得句句在理,一时间也就只剩下了干瞪眼的份儿。左清清见状,笑意更盛,正想继续说点什么逗逗李叔,后脊梁骨却猛然窜起一股凉意。 就是这凉意中怎么好像带了点儿熟悉?嘿,大白天的真是邪了门了! 左清清面带不解地四下一望,就和他家主上恶狠狠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闭嘴。” 左清清见状立马用两根指头捏住嘴巴,示意自己绝不再多话。 “小道长,不知长衡道长打算何时动身?”贺长情的态度绝对算得上恭谨,生怕叨扰了这些方外之士。 “我家三皇子每日卯时起便要打坐参禅,直到亥时才歇下。何时见你们?且等着吧。” 原来竟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贺长情笑意不减:“我等自然是听凭三皇子调度。不过王府早已洒扫一新,听闻京中各位大人送来的奇珍异宝都被堵在府外,就等着三皇子回去亲自查验呢。” 眼前这人虽然也是一身道士打扮,但口吻语气显然是三皇子的贴身下人,果然经不起诱惑。留了句等着,便飞也似地回去禀告了。 “主上,金银财宝对下人有用。可那位毕竟是皇子,看不上这些黄白之物,万一还赖在里面不出来呢?”一旁站着的沈从白想想里面那位的身份,不免忧心忡忡。 “啧,怎么说话呢?祸从口出,你要留心。”贺长情一掌拍在沈从白的肩头,“奇珍异宝是说给那下人听的,前面的王府才是令三皇子动心的存在。” 一个生来便不被认可,空担一个皇室血脉名头的皇子,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他本该有的一切。如今先皇已殁,新皇顾念着手足之情欲要迎他回京,诚意便是昭告天下的长晟王和长晟王府。 三皇子,不会不动心的。 果不其然,那下人回去不过才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三皇子便在左右的簇拥之下现身了。 只见这位三皇子身形清瘦无比,一身宽大的道袍将他整个人裹在其内。风一吹,道袍猎猎作响,仿佛他人都能跟着被吹上天似的。 “本皇……本王身上乏力,贺阁主一直傻站着是打算看笑话吗?”这一开口,真是病比西子胜三分,势比城墙厚三寸。 “王爷请。”贺长情接过长晟王递来的胳膊,将人稳稳当当地搀住。 这是明摆着在刁难人了。祝允在旁没忍住轻喊了声:“主上。” 贺长情一个冷冷的眼风甩了过去,勒令祝允闭嘴。 祝允大多时候不通人情世故,看不明白形势如何,但好在他是个听话的属下。接受到这一信号之后,便也乖乖地避让到一旁。 贺长情能感知到那双紧紧跟随着自己的视线。只能说,祝允太紧张了。 这位长晟王啊,是打定主意要拿他们鸣筝阁撒气立威,更是看出她这个阁主在朝中并无一官半职,倚仗的不过就是圣上恩宠与信任,但伴君如伴虎,哪有什么长盛不衰一说。所谓鸣筝阁,不过就是比那些江湖门派略高一筹而已。 就算事实如此,也证明不了什么。无论是她,还是鸣筝阁,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贺长情将人送到马车上,千叮咛万嘱咐地对车夫道:“李叔,驾车稳当些,莫要颠了长晟王。” 长晟王将一切看在眼中,暗暗思忖起来。这女子倒是有点眼色,懂得审时度势。于她而言,既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却也是一件祸事。有眼色,便意味着不敢轻易翻脸,在天潢贵胄面前岂不是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 无人知晓长晟王的思量,众人在贺长情的安排下整装,即刻朝着京中进发。 沈从白扬了扬手中的鞭子,骑马赶到贺长情身边,低声道:“主上,我怎么觉得这位王爷似乎不怀好意呢?” “不是你觉得,而是事实如此。”其实站在长晟王的角度,那这一切也就合理了起来。不拿他们出气,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沈从白愁眉不展,甚至捏紧了拳头,好似如临大敌:“那难道就任由他欺辱了不成?” “他不敢。” 像是再懒得和他们这群手下多言,贺长情猛地一夹马腹,策马飞奔而去,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沈从白不解,只能向身后的左清清求助:“清清,我我是不是话太多,惹主上厌烦了?” 左清清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人:“祝允你去……” 话音未落,那金玉奴便已如离弦的箭一般骑马冲了出去。左清清感到自己颜面扫地,不禁双颊发红:“他这什么意思,着急表忠心?” 沈从白只耸了耸肩,示意他也不明白。不过祝允作为金玉奴,日日跟在主上身边,理应是最了解主上的。这个时候当仁不让地追上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一气跑出老远,贺长情在一岔路口前停了下来。左右两条道上都爬满了这个时节特有的绿意,生机勃发。乍看之下,确实没有区别,贺长情坐在马背上端详着周遭,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串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这个祝允,来得可真是时候。贺长情的声音不禁冷了下来:“谁让你跟来的?” 主人这是,生气了?祝允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不知说些什么好。 好在紧张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贺长情调转马头:“你去告诉他们,前方山石崩塌,原路不通,我们改走官道。” 眼前的两条岔道都长满了花草树木,一模一样的景致,并无任何区别。主人行至这里也再未有行动,是怎么看出的原路山石崩塌?这些疑惑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祝允并未当回事:“是。” 他真正当回事的只有贺长情所下达的指令。 大批人马在贺长情离开后,依然保持着原速前进,直到迎面有人骑着马疾驰而来,众人才被迫停了下来。 左清清眯了眯眼,认出了是去而复返的祝允:“小白你看,祝允回来了。但怎么就他一个人?” 谢谢,我不瞎。沈从白这个时候不想说话,他只觉得自己更郁闷了。主上未归,岂不是真的在生气?那他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啊! 好在祝允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说前方山石崩塌,主上下令改走官道。 沈从白闻言正色起来,朝着身后的队伍打了个手势:“走官道。” 队伍里的这一小小变动立刻引发了某些人的不满。 长晟王身边的下人挑起马车车帘,语气很冲:“为何突然改道?” 沈从白脸上藏不住心事,如果让他去说明情况,难保不会横生波折。 考虑到这一点,左清清率先下马走到了马车近前:“回王爷,我家主上在前方勘得路况,原定的路段发生了山石碎裂,道路阻塞,若是继续下去恐会有性命之忧啊。” “就是他来传话的?”马车里端坐的长晟王把头凑了出来。这离得近了才瞧得仔细,日光照在他那张血气两亏的脸上,愈显病态,像是下一刻人就要没了似的。 左清清不适地转了转眼珠,为了自己的眼睛着想,索性看向了祝允:“祝允,王爷叫你。” 祝允虽不知何故,但还是不敢怠慢。 “本王听说贺阁主有个养在身边多年的金玉奴,就是你小子?”说着,长晟王还朝他勾了勾手,示意走上前来。 这轻蔑的语气,还有这似曾相识的动作,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但祝允却还是在眼前人的身上看到了秦知行的影子。 莫不成,这些达官贵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祝允抿了抿唇,似是还在斟酌犹豫。 金玉奴 第7节 “本王让你过来!”祝允的犹豫,正好给了长晟王大发雷霆的机会,“你是聋了吗?还是说,就连一个小小的金玉奴都敢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于是乎,众人眼看着那走起路来还打摆子的王爷像是肋生双翼一般,忽然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又是挑开帘子下车,又是飞起一脚踹在祝允的胸口,一连串的动作行如流水。甚至这位王爷在做完这些之后,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质问他们,更是扬言要端了整个鸣筝阁。 左清清被这一幕吓傻了,他边上前扶起祝允边咬牙道:“你说你没事犯什么倔,惹了他,我们几个都要被你害惨了。” “长晟王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啊。” 贺长情在前方路口迟迟等不到人,只好亲自回来请人。她有猜测想必是长晟王故意为难众人,却不想一个落魄王爷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 “贺阁主来得正好,本王有话问你。”长晟王指着面前狼狈的几人,“你平日都是怎么教导下人的?竟纵得他们一个两个都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一方中气十足,另一方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究竟是谁不把谁放在眼里啊。贺长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王爷多心了,他们只是怕冲撞贵人。” “本王原本还觉得奇怪,看到贺阁主你,便也懂了七八分。主子都如此张狂,还怎么管束下人?”说到最后,这长晟王的情绪竟是越发地激动,就连一张没有血色的脸颊都染上了几抹绯红。 长晟王能在虚云观安分守己这么多年,想来也不是一个只会拿人撒气的草包。他这脾气来得蹊跷又持久,但无论背后是什么原因,都不能再无谓地耽搁下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先皇登基,文武百官都尚且晓得报团取暖,面对唯一惦记着您的皇兄,王爷总不能只会使小性吧? ” 这一句话切中要害。只要不是蠢笨如猪,稍稍掂量一番,便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大抵是在她这里吃了瘪,也或许是将那番话听了进去,长晟王一路上难得的没有再闹腾。 贺长情带着众人绕道而行,因为此次走得是官道,路上不仅宽敞许多,还平坦不少。就连驾着马车的李叔,身心都跟着松快下来。 沈从白得了空,隔空指了指身后的那辆马车:“主上,您刚刚用话那么激他,不怕他记恨?王爷存心报复的话,咱们可吃不消啊。” 贺长情压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心眼小的人,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他都恨你入骨。但凡拎得清,他便不会犯糊涂。” “是吗?”沈从白听得云里雾里的,总觉得还是不太对劲。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什么反例,几十名蒙面人便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他们的人团团围住。 沈从白和左清清对视一眼,心中暗道不好:中埋伏了。 第8章 谢罪 对方来势汹汹,且个个武艺高强。 几招下来,沈从白和左清清都有些力不从心,二人背靠着背:“怎么样,你还行吗?” 左清清望了眼不远处的祝允,那小子都在奋战到底,他自然也不能认输:“说你吧。” 鸣筝阁众人显然都未能预料到有人敢在京郊外的官道上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即便是贺长情,面对左右夹击,一时之间也无法突围,只能和对方缠打在一起。幸好祝允始终如影随形,帮她解决掉了不少的麻烦。 相比之下,长晟王那边的情形就要更为棘手一些。鸣筝阁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能派上用场的只有长晟王自己的护卫。 “快带王爷走!” 即便护卫们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将长晟王护在了人墙中央。可敌我差距悬殊,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几息的功夫,人数已经减半。 离长晟王最近的一名护卫即便再是不舍与愤恨,也只能咬咬牙,揽着自家主子抓紧奔逃。 长晟王本就不是习武之人,如今被这么一吓,腿下早已软作一团,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往地上栽一下。 就这样又一次要朝着地面栽倒时,紧紧护着他的那双手却骤然撒开了。一切发生得都太过迅速,长晟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护卫倒在血泊之中,又让明晃晃的刀光从自己的眼前闪过。 许是这帮人只是占了突袭的上风,长久一战便渐渐败下阵来。也或许是因为已经得手,再战无益。一群人有如神兵天降一般忽然现身,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撤退。 “打啊,你不是很能打吗?”左清清杀红了眼,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对方撤退之后,他甚至还有追上去再战的打算。 还是沈从白拽了拽他,声音低沉:“长晟王,出事了。” 这话让众人的心停滞了好几拍。护送长晟王回京,是圣上的意思,但他们却在这中间出了差池。护送不力之罪,也不知要不要掉脑袋。 贺长情探了探长晟王的鼻息,说出了在场者最不想听到的话:“人没了。” 这话立时引起一片哗然,众人都慌了神。这不仅是因为此次失职是鸣筝阁鲜有的败事,更是因为无法向圣上交代。 失职之罪,实在太重,没有人承担得起。 贺长情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还像从前那般安排着:“先带人回京。至于长晟王一事,我自会在圣上面前谢罪。” “主上。”跟着阁里出任务的时候,总是祝允话最少的时候。但能让他有所反应开口的,又总是和她有关。 贺长情若有所思地拍了拍祝允的肩头:“都别担心。” “小白,你先骑快马回京传信,我们随后就到。”贺长情将自己的坐骑留给了沈从白,示意他尽快出发,“一切有我。” 沈从白骑马扬起飞尘,整个人很快消失在陌上的尽头。 “先清点一下伤亡人数。”众人离开虚云观之际,贺长情便已经清点过长晟王的随行人员。如今发生了这等意外,倒是也能有个对照。 “主上,这里没有活口,但人数少了两人。他们应该是趁乱逃了。”左清清松了口气,虽然这种当逃兵的行为他看不上,但总归是少死两条性命。 鸣筝阁众人找了处还算阳光明媚的空地挖了个大坑,将长晟王的那些护卫们就地安葬。 至于长晟王,总归是皇家之尊,是生是死都应该带回京中,由圣上定夺:“李叔,请你务必驾好马车,随我等一起护送长晟王归京。” 李叔哪里见过这种动刀动枪的场面,这半天早就吓没了魂儿,听到什么也只会木讷地点头应和。 若是以往,或许还有旁人可以劝慰几句,不过如今鸣筝阁人人都心事重重,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管这等闲事。 好在李叔人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几十年驾车的功力不减,前方人马一动,他也能即刻跟上。 —— 沈从白从未单独面圣,如今忽然被委以重任,还是报丧这种苦差,他几乎是做好了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准备的。 被蜡烛照到亮得晃眼的偏殿里,少年天子身着一袭明黄龙袍,始终扶着额头,长叹不止。他身边的邓公公则一直弓着腰身,见状连大气都不敢出。 封闭的空间里有着三个大活人,一时间却是鸦雀无声。这氛围,真是要人命。 沈从白紧张得吞咽了下口水,余光里却见久久不动的圣上对他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先退至一旁,等长情带人回来了再说。” 好在,单独面圣这一关算是过了。沈从白如蒙大赦:“是。” 一入宫门深似海,原来这话说得不仅是那些可怜的命薄女,身处皇宫里的每时每刻都变得尤为漫长。沈从白的思绪纷纷扰扰,额头上的汗水也沁出了一层又一层。 终于,外面的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来通传,说是贺阁主带着长晟王的遗体回来了,此刻正候在殿外。 “让他们进来。”圣上石化般的身体终于有所触动。 只见贺长情带着鸣筝阁的几位手下进得殿中。 弗一进殿,众人二话不说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贺长情更是连头也不抬:“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护好长晟王,还请圣上责罚。” 沈从白明白自己摘不出去,更怕因自己的失仪而使贺长情的责罚更重,顾不得其他便也跟着赶忙跪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圣上摆了摆手,径直绕过众人,只迈步朝着被安置在一旁的长晟王遗体走去。 这具年轻的身躯不过刚刚登基,每日披星戴月地处理朝政,浑身上下像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可就在这一瞬间却仿若苍老了十多岁。 圣上朝着长晟王被刺了一剑的胸口伸出双手,颤抖着想要再靠近几分:“可查清楚是何人所为?” “事发突然,属下只来得及安葬了长晟王的那些随从,将长晟王的遗体带回京都。至于幕后主使,还请圣上多宽限些时日,属下一定查清。” “朕只给你们三日时间。查不清楚,鸣筝阁也不用留了。”圣上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忍着满腔怒意下了最后时限。 鸣筝阁众人此刻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即便心里委屈却也只能隐忍,一个个只敢盯着面前的地板发呆,一时间四下里静若寒蝉。 只有贺长情似乎并不受影响,回了个是字,然后做主遣散了众人:“速速去查。” 贺长情作为鸣筝阁阁主,一直以来都挡在众人身前。这些年来,无论是收拾烂摊子,还是出入刀山火海般的险境,似乎只要跟在她的身后,天塌下来都不用发愁。 但他们也早已忘记,贺长情不过是个小姑娘。总会有她应付不来的场景,也总有她都觉得束手无策的一日。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沈从白隔着人墙远远望了一眼,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迈着发软的步伐,在路过贺长情的身旁时顿了下来:“主上,我留下来陪你吧。” “退下。” 她丢给沈从白的依旧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沈从白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到贺长情一脸的不容拒绝,便知道他根本改变不了主上的心意。 更何况,主上遣散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不是不知道。 “小白。”左清清看在眼里,只用力捏了捏沈从白的肩膀,“走吧。” 依言离去的时候,也不知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看花了眼,沈从白只觉得角落里有束烛焰猛地一跳。或许是烛火也被君威所震慑,这么一看,还真有几分应景。 殿外的数百级台阶下,一人被夜色完全掩盖,站在那里和石狮子似的一动不动,只是一双眼眸亮得骇人。 祝允一看到他们一行人从长安殿中出来,便拔步冲了上去,侧身挡在左清清二人面前:“两位大人,主人怎么样了?” 左清清和沈从白算是鸣筝阁里为数不多对他还算客气的人:“还在里面。你可别擅自闯进去,否则害了主上,十个脑袋都不够你赔的。” “我明白。”主人把他们几个都赶出来,自己又怎么能犯蠢闯进去害人害己呢?更别提,他其实只是一个不配进入大殿的金玉奴。 鸣筝阁的那些部下许是还有什么未完的任务,只简单交代了他几句,便行色匆匆地没入了夜色当中。独留祝允依旧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邓公公,你也下去吧。” 打发走了殿中的最后一人,圣上才用拇指抹干净了眼角残留的泪痕:“那些人可都安排好了?” 无外人在侧,贺长情也一改跪倒在地的姿势,只垂立一旁:“圣上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两边的家眷也都会予以照拂,绝不会出差池。” “朕这皇弟啊,投生在帝王家,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说到底,也是朕亏欠于他。”少年天子的龙袍在满室烛光的照耀下频频闪着晃眼的光泽,即便是在诉说无奈,也充斥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旁人都被蒙在鼓里,可贺长情作为知情者是知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的。她喉头一哽,就跟失声了一样。 “长情啊,你与朕也是多年熟识,理应明白朕的这把龙椅不好坐。为堵悠悠众口,这次就只能难为你了。” “圣上放心,属下明白。”贺长情话音落下的同时,却见殿中不起眼的角落里,有道黑色的影子似是动了一动。 那里,是何时多了一扇屏风的?方才只顾着回话还不曾发觉,现下这么一看,还真显突兀。 贺长情正在暗自思忖,却见那屏风之后绕出了一人。看来那道黑影并不是她多心所致,而是殿中果真藏了一位高手。 对方轻功了得,动作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人已走到了她的眼前:“贺阁主,小的送您出去。” “有劳了。”贺长情微微颔首,又朝着早已醉心于奏章的圣上行了一礼,方才跟在那人身后,缓步出了长安殿。 金玉奴 第8节 漆黑如墨的夜色里,殿外正伫立着两人。邓瑛和祝允明明隔着也不算远,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却着实压抑。 即便是贺长情看见了,都忍不住打破这股死寂:“阿允,走了。” “贺阁主,他跟着去怕是不妥吧。”跟出的那人也不知是何身份,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俨然夹带出了强势的威压。 贺长情明白,这人的话,多半是里面那位的意思。 她似乎没得选。 “他是我的金玉奴,不算外人。” —— 长风奔袭,贺长情本就单薄的衣衫此时愈发透风,湿哒哒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脖颈间犹如吐着信子的小蛇。 杖刑于她称不上什么酷刑,但总归也是要受些皮肉之苦的。 她这鸣筝阁阁主,一不是朝廷官员,二不享官粮俸禄。对她的惩处总归是要特殊一些的,既然降不了级,罚不了银钱,又要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这挨板子便是不二选择了。 圣上的决定,她能理解,也自当配合。就是苦了这幅皮囊了。 祝允不知贺长情在想什么,只是站在低处瞧了瞧她虚白的面色,便俯下了身子:“主上,我背您回去。” 将祝允留在身边,为的就是这样的时刻。贺长情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便趴了上去。 三年前,她选中了祝允将他带离落星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小崽子。如今一晃眼,精瘦干瘪的身材居然也变得颀长有力,坚实的肩膀给足了人安心的力量。 “带我去白日事发的林子。”贺长情早已困倦不已,下达了这条指令后,便靠在他的肩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气息扑在祝允的耳后,明明夜风清寒,却不知从哪儿捎带出了一股撩人的热意。 第9章 追封 一匹白马奔驰在郁郁葱葱的郊外密林间,即便前路偶有些沟沟坎坎,速度也只增不减,仿若一支离弦的箭。 而原本一马平川的地势,忽而前方的树梢上出现了十数绺布条,贺长情认出了那是她特意留下的标记,搭在祝允腰身上的双手不由地紧了一紧:“到了,停下吧。” 祝允勒紧缰绳,自己一个利落下马,刚刚站稳便急着来扶贺长情。 二人一前一后顺着标记的指示,来到了那处早被填平的大坑前。 贺长情仰头望了望朦胧的月色,即便深觉大不敬,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今夜之事,不要说出去,哪怕是鸣筝阁的那些人都一个字不许透露。你明白吗?” 关于那些刺杀者的身份,祝允其实有所猜测。如今贺长情如此嘱咐,他心中便也懂了七八分内情,但追本溯源不是他一个金玉奴该操心的事情:“主上放心,阿允只是您一个人的奴隶。” 贺长情和祝允一人一杆铁锹,用了两个时辰才算把大坑挖开,露出里面躺得整整齐齐的十一人来。 “确认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断了气。另外,把一切可能暴露刺客身份的东西全拿走,换上这个。”贺长情从身上掏出几个铜铸的腰牌,递给了祝允。 这样大费周章,明明叫上鸣筝阁众人来办才是最稳妥便利的,但是这等见不得光的行动,还是暗中操办为好。毕竟天家的皇权争斗,牵涉之人越多,越是危险。 她这阁主,有必要为众人的安全考虑。 天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投下一片片斑驳的树影,忙活了一晚,总算是可以收工了。 贺长情揉了揉酸困的双眼,飞身上马后递给祝允一只手:“小白他们应该也有消息了,我们先回鸣筝阁。” 不出所料,经过一夜的分头行动,沈从白和左清清已经带人查探清楚刺客背后的主使,正是昔日太子的旧部。 不过,太子当年拥兵自重,逼宫不成反被先帝镇压。其人倒台之后,这些旧部早已散得散,跑得跑,一晃眼也已经是数个年头过去了,怎么如今好端端地又把矛头对准了一个根本就不受宠的三皇子呢? 沈从白沉吟片刻,还是把心中的顾虑吐露了出来:“主上,您不觉得这些太子旧部来得有些蹊跷吗?” 可不蹊跷吗,这是结结实实扣给太子的一口大黑锅,谁背谁冤枉。但真相往往只会更加残酷,没几个人能平和接受:“人证物证俱在,哪来的蹊跷啊。倒是小白你,是不是最近公事太过繁忙累到了,要不然就回去缓几日?” 缓几日?那这一缓,会不会再也没有以后?鸣筝阁每次出任务给的酬金都非常丰厚,家中小妹还指望着他这份肥差攒嫁妆呢,谁走他都不能走! 沈从白面色一变,显然会错了意,将自己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累,我很好,我还可以连干八十年。” 偌大一个鸣筝阁想要运作起来,实在困难重重。大多数时候,哪怕她并没有威胁人的意思,也要让手下人那样以为。如此一来,才可省去很多麻烦。 “行了,准备准备进宫面圣吧。”只要今日一交差,此事便可告一段落,下回梁淮易若是再给她安排这些棘手的活儿,她也可以适当搪塞推脱一二。 至于这回选择接下烫手山芋,实在是因为他给的太多了。不过,像这种两头不落好的事情,也该到此为止了。 —— 梁淮易的谕旨下得迅速,一上早朝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要追封长晟王为长晟亲王,为弥补其亲族家眷,还要另划良田三千亩,并每年万两的俸银和万斛禄米。 不过谁人不知,长晟王在虚云观中带发修行,并无子嗣后代,其生母当年也只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宫女。他的母族只有一个远在云崖的舅舅,据说那舅舅的岁数比长晟王还要小上许多,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死后追封这种东西啊,也不知受益者到底是死者,还是生者。 不过好歹也算是风风光光给了长晟王一个交代,相信这事用不了多久便会淹没于繁杂的朝事当中。 贺长情自下朝后便一直站在殿中,望着鎏金缠枝莲盖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任凭期间几个小太监忙着上茶和呈奏章,堵了路也未曾挪动分毫。 她的反常,终于还是引来了圣上的注意。梁淮易将奏章一摊,再无心思处理朝事,朝她斜了一眼:“你有事说?” “圣上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吗?” “怎么无缘无故提起这些来?如果朕说不记得,你就会把话都咽回肚子里去?有话就直说。”圣上纳罕起来,贺长情究竟所为何事,她还很少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 圣上与她是君臣之别没错,但同时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贺长情能感觉到,梁淮易没有变,又或者说,变化的那部分本就是天子的底色:“无论谁输谁赢,大家的情谊不变,依旧是彼此好友。” 贺长情的弦外之音,在旁人听来或许是云山雾罩,但对于梁淮易来说,却不难理解。 “他的生辰犯了父皇大忌,要他入皇陵一事,朕也做不得主。”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便是成了天下共主,也不代表着可以视祖宗礼法如无物,“不过到底是亲兄弟,朕已为他另择了处风水宝地,想来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能让一介天子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一种让步,若是再继续下去,便是过犹不及:“是属下多言了。” “等等。”殿外的金光给正欲离去的人镀上了层朦朦胧胧的金边,使得贺长情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了几分虚幻的感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朕变了?” 长安殿外,日光刺目,一如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让人无从下手:“以前你是梁淮易,现在你是圣上,身份不同了吧。不过圣上,接下来的日子,我想歇息一段时间。” 许久的沉默过后,圣上还是松了口:“朕准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贺长情紧绷着的心便也放松下来,连带着步伐都跟着松快了不少。 这份心情很快便渲染到了殿外候着的几人。 沈从白和左清清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二人纷纷向她告了假,一个回去看几日不见的小妹,一个急着张罗自己的婚事。 只有祝允,从始至终地跟在她身边,比任何人都要长久。或许,这就是金玉奴的好处吧。 出宫的一路上都由邓瑛引路。邓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做事沉稳,断不会多嘴多舌。贺长情乐得自在,只问了句今日为何要由他带路? “贺长情!你怎么又进宫了?” 刚刚转过朱红色的宫墙拐角,浓郁的香气便如同这声堪称尖叫的嗓音一同扑面而来,霸道得让人躲闪不及。 看到琼华郡主的这一瞬间,贺长情就懂了为什么圣上会安排邓公公来带路,原来是一早知晓了她会入宫。 贺长情打心眼里见不惯这位咋咋呼呼,总是莫名其妙视她为仇敌的郡主,因而一对上她便也没了往日的好脾气,总是要用言语刺激一下对方才算解气。 正如此刻,贺长情抬袖掩住口鼻,一脸娇嗔地叹气:“是啊,你说我怎么就又进宫了呢。可能应了那句老话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圣上实在想念得紧啊。” 琼华郡主是圣上的表姐,自小便爱慕圣上,从他还是皇子时便追在身后,只是日复一日,妙龄少女熬成了老姑娘,这份感情也总不见开花结果。 倘若是个聪明人,一定会就此收手。可琼华郡主不是,偏生她还是个犟种。谁都看得明白圣上对她无意,只有她自己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还不许别人说破。 “你,无耻!” “郡主郡主,切勿动气,动气伤身啊。”邓公公不由分说地挡在贺长情的面前,尽职尽责地当着他的人形盾牌。 但显然他们都小瞧了对方的杀伤力,即便邓瑛早有提防,也没能防住被刺激到失态的琼华郡主。 她修长的指甲越过邓瑛的肩膀,挣扎挥舞中朝着贺长情划了过来,眼见着就要伤到贺长情的左脸,但那只手却被人当空截住了。 好在有祝允,也幸好他没受伤。 贺长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疯婆娘,你闹够没有!不是所有人都惦记着要嫁给圣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只顾自己痛快。” 这话更是戳中了琼华郡主的痛处。 堂堂一个大家闺秀此刻把规矩礼仪统统忘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话难听便捡什么话说:“不就是掌管着一个鸣筝阁嘛,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啊?告诉你,圣上那只是顾念旧情的抬爱,根本不是器重你。”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琼华郡主的目光又顺带着移到了祝允的身上,不由冷笑一声:“还牧心者呢,我看你和这金玉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一男一女成日里出双入对谁知道在鬼混什么?放眼整个京都,最脏的那个怕不是就是你吧!” 毁掉一个女子最好的方式,便是用这些张口就来的污言秽语去构陷她的清白。贺长情早已领教这些手段,也并不在乎。 反正这些话于她又没有实质性的伤害,琼华郡主这样的好口才,在皇宫内院大放厥词,怕不是才要闺名远播。 贺长情一哂,正欲掉头走人,余光里却见寒光一闪,祝允不知何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还拿着佩刀抵在了琼华郡主的脖子上。 刚刚骂的不是她吗?她都没什么反应,他怎么这么激动! “祝允住手。”她这话还是稍稍迟了些,郡主白皙的脖颈上已经见红了。 对于祝允的莽撞,贺长情是十分头疼的。 但自己的金玉奴,也只有自己来护了:“郡主瞧见了吧,金玉奴也是有真本事的。如果你真的知道何为牧心者和金玉奴,便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来。在北梧,无论一个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只要有实力进入落星谷订下盟约,便都可以成为牧心者,而金玉奴也可借此离开满是瘴毒的谷底,重获新生。郡主不该用你的无知去恶意揣测。” “阿允,走了。”贺长情懒得再同她废话,只朝祝允招了招手,才对邓瑛微微颔首,“邓公公留步。” “你刚刚怎么那么冲动?”直到彻底离开这层层叠叠的宫墙包围,贺长情才开始算账,“没有我的示意擅自行动,该罚。” “阿允认罚。可我,我就是见不得她那么说您。”主人和他清清白白,怎么说他无所谓,但是那么说主人就是不行。 似乎出去了一趟,祝允的心愈发向着她这个主人。看来这一步棋,算是下对了。 宫门之外,一辆富贵华丽的马车正停在路口。车身四周都被丝绸帐幔所包裹,美则美矣,但车前悬挂着的两盏竹雕灯笼,上面刻着的秦字才更加引人注目。 贺长情露出一抹笑:“更能说我的人来了。” 第10章 断绝 马车里的人是专程来堵她的。这么大岁数,为了堵人还堵到了宫门口,真够可以的。 贺长情顿时心情全无,只定定地看着那辆马车,既不说话也不动。 她才刚一现身,车夫老张便火急火燎地撩开车帘,对着里面的人点头哈腰:“侯爷,小阁主来了。” 片刻后,一个一身锦衣华服的精瘦男人在老张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 “侯爷一个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见我?”她这父亲当得实在薄情,自打贺长情有记忆起,见他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看着竟比秦知行那个家伙还要面生。 金玉奴 第9节 如果不是马车上挂着秦家的灯笼,恐怕面对面见了,她都认不出人来。 而一旁的祝允对安定侯就更没有什么印象可言了,他只是紧张地按压着自己手指的关节,觑着贺长情的面色。 “瞧你这话说的。为父来看看你,也有错吗?”秦先望今年也才四十出头,但身子骨却远不如同龄人,走几步便要停下喘口气。 瞧这架势,也不知还有几年活头。 之前她从侯府下人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居然只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果然啊,要论薄情,他们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话要说清楚。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鸣筝阁?”贺长情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谁家父女做成这种鬼样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是世子,后来又是侯爷亲自上阵,鸣筝阁真是荣幸之至。 其实她本来也不是非鸣筝阁不可,鸣筝阁是死的,人是活的,到哪里都可以从头来过。可这父子俩的吃相却是越来越难看,既然如此,她就偏偏要死磕到底,誓不相让。 像秦先望这样能坐到侯爷位子上的,已经鲜少有吃瘪的时候了。可对上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他居然也只有语塞的份儿,可气的是,偏生他还当真如贺长情所言,目的不纯。 “长情啊,我们之间就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或许实在脸上挂不住,秦先望说到激动之处,就连声音都发起颤来,“人来人往的,你觉得好看吗?” 宫门之地,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不休确实不成体统,那些个守门的碎嘴子指不定私底下怎么笑话呢。 回头若是再宣扬出去了,他这安定侯还怎么和同僚共事?就连他那宝贝儿子,都少不得跟着被议论一段时日。 “我的身世拜您所赐,无人不知,要说丢脸早就丢光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倒是您才丢不起这人吧?” 贺长情本来还想再讥笑几声,但在看到男人的满头灰白时,忽而又觉得只逞嘴上之能其实实在无趣。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放他一马:“侯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 安定侯府与别家最大的不同,并不是设计精妙和塑绘细致的亭台楼阁,也不是瑰丽奇绝的山石流水,而是府上清一色的年轻男女。除了老张那个车夫和侯爷侯夫人,满园子似乎再找不出上岁数的人来。 就冲这些下人的配置,便可得知秦知行在京中的那些传闻,果然有根有据。更也恰恰说明了,秦先望的爱子之心,简直深到了纵容的地步。 不过,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贺长情目不斜视地跟在秦知行身后,穿过垂花门,迈入了一间名为闻香轩的书房。 “怎么还带着这奴隶?还不让他赶紧滚出去!” 她就说,秦知行身上的那种下流习气从哪儿学来的,原来是家中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过才刚刚踏上他安定侯的地盘,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拿派头开始压人了。 贺长情面色不变:“我是他的主人,我去哪儿,他就要跟着去哪儿。如果你不想看见他,倒也简单,我走就是。”再说了,她发自内心地拒绝和秦先望共处同一屋檐下。 “罢罢罢,儿女就是父母的债啊。”秦先望频频叹气,做出了自以为的让步。 如果她自小长在这府上,或许此刻还真的会生出一二心虚来,不过眼下这假惺惺的作态,已经无法哄骗到她了。 贺长情怎么看怎么觉得万分讽刺。之所以还耐着性子不走人,只是为了看看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打的什么主意。 很快,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爹,她人来了吗?” 是秦知行的声音,清亮有力,不会再有别人了。 话音一落,秦知行人就冲进了闻香轩中。只见他一袭裁剪合身的紫红劲装,额前还绑着根镶有红宝石的玄色抹额,白皙的脸颊正泛着一片潮红。 不得不说,秦知行的样貌还是有几分可看的,也难怪他人事一件不干,可还是能惹出许多风流韵事。他的脸,功劳应该位居第一。 可惜这张脸偏偏给了秦知行,那这一切就都变成了暴殄天物。 合着秦先望是来给儿子伸张正义的。 贺长情才不允许这两人一唱一和地联合起来羞辱她,还不如先发制人:“哟,哥哥这是从哪里鬼混回来了?满头大汗怎么也不擦擦,像什么话啊。” 这话触了秦先望的逆鳞,秦知行还来不及跳脚,秦先望却抢先一句暴喝,立时气得脸红脖子粗:“贺长情你放肆,还不跪下!” 瞧瞧,好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啊,伤儿子如伤他自己。 “您也喊了我贺长情。既然姓贺,不是你们秦家人,我为何要跪?天地君亲师,你算哪个?”就当她当时在宫门口的心软是喂了狗,根本就是多余。 “祝允,跟我走。”贺长情的隐忍在这一刻终于耗到了极限,她只隔空一抓,也不管拽到了祝允的哪里,拔腿就走。 “安定侯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秦知行无赖的嗓音响在她身后,与此同时,园子里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音,数十个侍卫拔刀提枪,齐刷刷地对准了自己。 秦知行的所作所为,比之前在鸣筝阁时还要嚣张跋扈。 而他之所以敢如此,不过是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谁叫她现在陷在了安定侯府里。反倒给了他们摆自己一道的机会。 望着早已埋伏在四周,此刻将他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府兵,贺长情淤塞的心反而有了一丝豁口。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吧,这世上就没有一个教训是白挨的。 “要干什么?”贺长情从未这么冷静过,方才的火气此刻全熄了下去。 “你养的刁奴,伤了行儿。对此,你应该道歉。”秦先望迈着艰难的步伐好不容易跨过书房的门槛,哪怕人都摇摇欲坠着站不稳了,却还不忘摆出高高在上说教的样子。 “如果我说不呢。”鸣筝阁可不是吃素的,若真动起手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吃亏的只能是安定侯府。 她这状若癫狂的可怕模样,别人不知道,但秦知行是见过的。他深知这个小妹发起疯来能把事情做得有多绝。 哪怕这里是侯府,眼前是任凭调遣的府兵,秦知行还是从心底深处发了怵。 “你我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亲的兄妹,不道歉就算了。但你这金玉奴,伤了本世子,这事总不能算了吧?”他一个世子都主动递了台阶,贺长情这回总该配合了吧。 秦知行这个色胚,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惦记上祝允了吧?贺长情不动声色地将祝允往身后挡了一挡:“你想如何处理?” “你让我亲手扎他几刀以解心头之恨。要不然,就依你当初的诺言,把这个金玉奴给我。”无论贺长情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算亏。 尽管当初是他伤人在前,可金玉奴在北梧是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祝允无法想象,如果自己落到秦知行手里,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元弋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离开主人身边的滋味,他再也不想感受了。 想到这里,祝允第一次牵住了贺长情的衣摆,他的声音低若蚊蝇,但足够贺长情听得清楚:“主人,能不能……别把我给人。” 当时说把祝允给人,也不过是她的驭下之术。她需要确定祝允这个金玉奴留在自己的身边,是迫于形势还是发自内心。如果有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且他真的这么做了的话,那她也不过是少了个影子般的下属。 而如今,一切结果都是她想要的,就更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 贺长情连眼睛都没眨就拒绝了:“这两种,都不可能。我既然是他主人,就要护他到底,今日有我在此,你们休想伤他一分一毫。至于你要是真想要金玉奴的话,就自己去一趟落星谷,签下了盟约,自然不需在这里和我拉扯。” 祝允悬着的心落了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之前随随便便就把自己送出去的主人,今天哪怕被重重围困,也再没动过那种心思。但不管怎样,这种被坚定选择的感觉,真好。 祝允扯着贺长情衣摆的手愈发紧了一紧,掐得指尖都发了白也浑然不觉。 这边有人欢喜,那边自然有人愁。 秦知行想要的哪里是什么金玉奴。任何他看上的东西以往都唾手可得,在祝允那儿栽了,他就一定要找回面子来:“爹,你倒是帮帮儿子啊!” —— 侯府花园里,各色花朵竞相开放,挤挤攘攘地挨在一起如叠云,似堆雪。 傅念卿人比花娇,可再美的景色,也盖不住她的满面愁容。 等了许久,自家小丫鬟望月终于回来了:“世子他们都在西边的闻香轩那里,不过婢子远远地看了一眼,好像吵起来了。姑娘要不然还是别……”去了吧? 望月劝不住傅念卿,只好小跑着追了上去,继续念叨着:“真的真的姑娘,您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吓人,我们要不然就先回去,改日再来?” 可傅念卿哪里听得进去,她只知道,自己在花园里等了半个多时辰。 当初是他们侯府不厌其烦地登门拜访,她也渐渐对世子有所改观。今日原本约好了的一同去郊外骑马,可是他倒好,把她一抛,竟是不闻不问。 她一定要找秦知行好好问个清楚。 等傅念卿和望月二人赶到时,正撞见闻香轩外对峙的双方,众人的脸色实在难看。看来望月说得没错,即便没有见血,这场面也着实骇人。 “您还不知道吧,您的好儿子,秦大世子他好男风,这么费尽心思地想把祝允要过去,为的还不定是什么呢!”后来她找机会问过祝允那日的详细情况,贺长情这才知道,秦知行是何等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当时还是青天白日,坐在马车里的秦知行就开始对他动手动脚。即便迟钝如祝允,那一刻也骤然明白,元弋遭遇的究竟是什么。 秦先望当然想不到自己儿子还有这种癖好,他只当是行儿喜好一切外表美艳的事物,所以行事才乖张一些,本也算不得什么。但若是……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侯爷的面色一时白一时红的,比六月天还要多变。 而傅念卿原本还对这言论半信半疑,可看到人家父亲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便再也支撑不住,转头跑开了。 见状,望月哎了一声:“姑娘,您慢点跑,当心摔着!” 得益于望月的大嗓门,秦知行的心一看到那道倩影瞬间凉了半截:“念念?你听我解释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贺长情从急急忙忙离去的秦知行身上收回目光。看来,她又坏了某人的好事啊。 “父亲。”贺长情抬眼,郑重其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闲杂人等都走了,那么接下来,她要做一件在世俗眼中看起来是离经叛道的大事。一件她想了很久,却始终犹豫不决的事情。 今日种种,彻底消磨掉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情感。当断不断,从来不是她的性子。 贺长情还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父亲,秦先望在一时错愕中无法回神。但紧接着下一幕,更是让他浑身都跟着抖了一抖,倚着门框直接跌坐在地。 只见贺长情从祝允的身上抽出一把刀,利落地从肩头扯过一绺头发砍了下来:“第一刀,断青丝,从此与秦家再无瓜葛。” 贺长情对着自己的掌心又来一刀:“第二刀,以血明志,往日种种如烟散,纵是相逢也不识。” 咣当一声,那沾了鲜血的刀被她弃如敝履。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贺长情一步步上前,轻弯腰身,将她带血的手掌叩击在了秦知行的手心上:“最后击掌,你我生生死死,再不相干。如违此誓,必遭天谴。” 第11章 软禁 走出好远,血顺着手腕淌下,滴了一路。回头一望,地上的一串血迹触目惊心。 祝允摸便全身都找不到绢帛,只能从靠近里衣的位置上撕扯下来一块干净的布条:“主上,要不还是包扎一下吧。” 贺长情连看都没有看便伸手接了过来,只是扯着布条一头胡乱一缠,便算处理好了伤口。 这番动作把祝允看得眼皮一跳。他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鼓足勇气上前将贺长情的手牵了起来:“还是我……那个,我来替您包扎吧。” 说这话时,他的耳朵尖都克制不住地冒红,又羞又怯的样子简直能滴出血来。 这幅样子看得贺长情不禁轻笑出声:“我怎么感觉你出去了一躺,胆子大了很多呢。” 这要是以前的祝允,是断然不会来主动牵她的手的,至于包扎伤口嘛,就算是有那个心,他也做不来。 人啊,果然都是需要历练的。贺长情对于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万分庆幸。 “包好了。”直到专心致志地做完手上的活,祝允好像才想起来到自己刚刚握着的是什么,只一瞬间就仿佛挨到了被烧红的烙铁,人也慌慌张张地弹到了另一边。 主人的手,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自小习武,不说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但也是天天和兵器混在一起,夏雨冬雪,从不懈怠。尽管指腹被磨出了茧子,但她的整只手掌却是柔软温暖的。 不像他,手掌又大又粗,和骑马时用的那种劣质缰绳有的一拼。用这样的手去给主人包扎,真的不会让她感到不适吗?想到这种可能,祝允汗颜地别开目光,将手不自在地背到了身后。 金玉奴 第10节 这好端端的,是又怎么了?望着祝允嗫嚅的神情,贺长情就知道祝允的胆量暂时只能大到这里了:“你想说什么?” 其实他并非没有心事,只是刚刚一直牵挂着主人的伤势。此刻贺长情这么一问,他是真的有种脱口而出的冲动,是不是不论以后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被丢下了? 话在嘴边兜兜转转,可就是说不出口。 他憋了又憋,将整张脸都憋得通红,最后也只问了些别的:“主人在侯府里那样决绝,来日若是后悔,若是遇到危险他们不帮,主人怎么办。” “可他们并没有把我当家人看啊。” 四年前的那个雨夜,鸣筝阁接了一项委托。 雇主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陆家庄小公子陆子拓,其人一身江湖义气,最是快意恩仇。可这样的人,涉世未深,便也是最好受人摆布的棋子。 陆子拓不知从哪儿结识了一个名叫李文唤的男子,明明两个人也就是萍水相逢,可这傻小子却将对方视为了知己好友。掏心掏肺,掏心窝子地对人家好。 却没想到,这只不过是引狼入室的开始。 李文唤被陆子拓带回陆家庄后,整日里混吃混喝,还几次三番地调戏庄上的丫鬟。 起先陆子拓还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多次出言相劝,又总是尽可能地替下人解围。 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一时心软,终是害人害己。 李文唤愈发地嚣张起来,他甚至将魔爪伸向了陆子拓的姐姐陆子鸢。在陆子鸢险些被玷污清白之后,陆子拓也跟疯了一样,只是武力不敌对方,最终只剁了李文唤的一只手。 多数恶人被小惩大诫后并不会反思,他们只会怀恨在心,然后伺机寻仇。陆子拓就这样被盯上了。 那项委托很是特殊,因为雇主早已不在人世,从始至终都由陆子鸢代为联系,所以贺长情记得十分清楚。 她带着沈从白和林治岁一路追杀,眼见着就要拿下李文唤,却不想被暗中埋伏的人给包围了。 那次她差点丧命。毕竟谁能想到一介不入流的江湖人士,背后能有高人暗中相助。而那暗中相助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安定侯秦先望。 那些早以为随时间变得浅淡的回忆其实愈发深刻,她从来没有一日忘怀过。只是那时她年岁更为幼小,心中的顾虑重重,既迈不出也不敢迈那一步。 今日这寡淡的父女情谊,终是被她亲手斩断了,倒也不值得惋惜。 贺长情苦笑一声,看向祝允的眼神有些许的复杂:“阿允对我,比他们重要,你才是我的家人。所以你会一直保护我的对吗?” 主人说他比秦家那些人还重要! 祝允的四肢百骸充斥着阵阵暖流,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说话声音都比往日大了不少:“阿允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也要保护主上。” 闻言,贺长情一改脸上或深或浅的愁云,笑容明媚起来:“走了,我们今日还要去看沈姑娘。” 她的名下还有一处私产,虽地处京都,但位置偏僻冷清,平日很少过去。当初在那里建造宅子,也只是想着方便母亲日后颐养天年。 却不想一来二去,成了替圣上金屋藏娇之地。 街市上处处人头攒动,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贺长情东看看西瞧瞧,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的身边总是冷冷清清,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烟火气息,可惜平日里总是抽不开身。 “我们去看沈姑娘也不好空着手,帮我挑挑,看带些什么好。”贺长情眼睛都快看直了。但她心里明白,沈慈不过是个幌子,只是她自己想逛逛罢了。 像贺长情这样穿着不俗又异常欢脱的,无疑成了各家眼中的财神爷。 她才刚刚从一卖糖人的小摊前离开,便被路边一个眼疾手快的大娘拉了去:“哎呦姑娘,你看你长这么俊,不涂点儿胭脂增增气色可太可惜了。这款雪里红可是京都今年最时新的款式,姑娘试试?” 女孩子们一看到这些就总是走不动道,即便是自己那不爱红装的主人也不例外。祝允就没什么兴致了,他只乖乖地跟在贺长情的身后,一如既往地打算做好一个影子该做的。 “阿允,你看怎么样?”贺长情照了照大娘递过来的铜镜,却怎么看怎么怪异,一时半刻也拿不准主意了。 贺长情本就生得灵巧娇俏,往日不施粉黛都有点子勾人,如今气色一上来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更浓了。 祝允只看了一眼便心如擂鼓。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慌忙避开贺长情询问的视线:“好,好看的。” 贺长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卖脂粉的大娘倒是一个人乐了起来:“小姑娘你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非要把人家小郎君都搞害羞不可吗?” 她和祝允并不是那种关系。某些有心之人刻意抓着不放也就罢了,现在怎么就连陌生人都开起了这种玩笑? 贺长情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调笑,兴致瞬间没了大半:“就它吧,好看就行。”沈慈爱美,相信她会喜欢的。 贺长情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说到底,沈慈是梁淮易的心上人,人家圣上两口子的矛盾冲突无法调和,便由她这个中间人代为转圜跑腿。但她这又送胭脂又买东西的,倒好像沈慈是她的外室一样。 “再去那边看看。”觉得差不多了,贺长情又到了一家卖首饰的铺子里,挑挑拣拣好一阵。 她虽不知沈慈喜好什么,但硬是买了一套看上去雍容华贵的头面。如此这般,沈慈被幽禁的不满也可淡去几分吧。 “姑娘,这款簪子挺适合你的。”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可不多见,摊主好心选了一款造型别致的欲要赠与贺长情,打算求个长期买卖。 岂料贺长情用手指戳了戳小鸟可上下活动的翅膀,笑着回绝道:“是挺好看的,但不适合我。” 摊主被一噎,愣是半天讲不出一个字来。看不出来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说话倒是很有一套。 不要的话,倒是更好,留下他还能卖个好价钱。 摊主正要把簪子收回匣子里,手上却被人虚虚一拦。抬头一看,是个俊俏的少年人,好像和那姑娘是一起的,只不过方才一直站在后面没太注意。 “你们一起的吧?那这簪子给你也一样。”摊主把银簪又往前递了递。 主人方才戳这小鸟翅膀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虽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收下,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祝允不想错过,哪怕随便留下点什么都好。 他从身上掏出自己仅有的一点银钱,塞到了摊主的手心里:“我不要送的,我想自己花钱买下它。” 言罢,那自顾自说话的家伙便拿走了簪子,徒留摊主在风中凌乱。他看了看今日的战果,又望了望那远去的两个怪人,啧啧称奇。这年头,还有上赶着送钱的? 贺长情走出好远都不见身后有人跟上,便干脆停了下来等人:“你身子不舒服吗?” 祝允不敢把簪子送给贺长情,只努力将它往袖口中藏了藏,才回道:“没有,我我就是有点迷路了。” 就这点前后脚的距离,也能迷路?贺长情有点犯嘀咕,但并未细究。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祝允,说话好的不灵坏的灵。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二人才到了地方。原本早在一盏茶前就该到了,可贺长情有段时日没来,居然罕见地迷了路。 “沈姑娘?你倒是,找个人给带带路啊。”自打这私宅幽禁了昔日的皇子妃,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一应陈设与物什全都是按照沈慈的心意布置的,就连守卫几时当值也是听沈慈的安排,这里的里里外外陌生到贺长情还以为自己进了后宫。 这么鸠占鹊巢,可不是圣上拿点儿时情分说事就可以办到的,是另许了她好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若不是圣上授意,做了她最大的靠山,鸣筝阁又哪里来那么多任凭她调遣的手下呢。要知道按照北梧律法,非有兵权者不可集结超百人之队,若无报备,则视同谋反。单就鸣筝阁的存在,便足够那些朝臣参她一本的。 想到这些,贺长情也就大大方方地认了。吃亏是福,能吃亏是好事啊。 “主上,你可算是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个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女子立刻飞奔而来。 “想我了?才多久没见啊。”贺长情刮了一下徐柔儿的鼻子,别看她表面落落大方,实则此刻心虚得要死。 “哼,你还说呢,都已经整整一个月零八天了。”徐柔儿嘴上说着娇嗔的话语,但脸上笑开了花,连带着看祝允那个金玉奴都顺眼了许多。 居然都一个多月了啊。 嘶,看来是挺久的呢,也不知沈慈会不会因此动怒。若是惹了她生气,可就不大好办了。 贺长情表面打着哈哈,但心思早跑到了沈慈那里去。 一路穿花拂枝,徐柔儿在廊下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沈姑娘每日都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这活儿简直轻松到无趣。主上,你什么时候把我调回去啊?” “改日,改日一定啊。”贺长情推着徐柔儿,把这尊大佛送走。可有谁知道,她即将面临的才是真正的祖宗啊。 在沈慈看来,今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她照旧晨起梳妆,描眉画眼,即便没有他,她也要时刻做到最美,好似只有这样,她的生命才是鲜活的。 她比不上那位贺小阁主,既从不倚仗家族之势,也不必囿于儿女情长,尽管在大多数男子的眼里,贺长情所作所为是离经叛道,可殊不知那只是他们的眼红。贺长情,可当真是位奇女子。 正想着,贺长情的声音就响在了她的身后:“沈姑娘,近日可好?” “我很好,劳烦小阁主惦记了。就是圣上他,怎么样了?”片刻前还是奇女子的贺长情,在这一刻,只是沈慈眼中的信鸽。 而信鸽本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经历了怎样的转变,她只是越发地困惑:“你既然这么担心圣上,为何当初还要行下毒谋害之举?” 第12章 缅怀 祝允轻眨双眼,自觉退到了一旁更远的位置。这可是事关皇家的秘辛,旁人都尤要退避,他个金玉奴就更不合适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沈慈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不然的话,依照圣上对她的宠爱,她也不会一直被幽禁在这里。 直到现在,圣上的后宫都形同虚设。梁淮易的心上人有且只有沈慈一个。 此次也是,沈慈转过了身子,只留给贺长情一个看不透的背影:“小阁主对不住,我不能说。” 贺长情耸耸肩,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只找了处面朝假山的位置翘腿坐下:“我就知道。沈姑娘你其实应该去做巡检司的察子,嘴比蚌壳还严。” “你也适合做察子,身上这股不肯放弃的劲头和他们很像。”沈慈将石桌上的一碟点心往贺长情的面前推了一推,俨然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 这话还挺新奇,贺长情不禁正色道:“这话说得不对。鸣筝阁也是另外一个巡检司,只不过我们不受那么多辖制而已。” 这番剖析,好似推倒了她们之间本就不存在的壁垒,两人很快有说有笑起来,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轻松欢快。 祝允站在原地拧了拧眉,他看不透她们,但不能听的秘密也算是揭过去了,因而也不再避讳,几步移到了贺长情的身侧。 看到他过来,沈慈还做了个请的手势:“祝小哥,你也坐。” 沈慈并不知晓祝允的身份,只见二人整日里同出同进,便以为不过是贺长情的一名得力下属。 贺长情本人不喜欢拿主仆关系说事,所以除了某些和他们有交集的人,这几年在外头,祝允并未感受到太多的对于金玉奴的恶意。 在看到同为金玉奴的元弋,生活在那样的水深火热中时,祝允才深感能跟在主人身后,他何其幸运。 “不用了,我站着就好。”祝允还是知道分寸的,况且他也早已习惯了站在贺长情身后,为她警惕着周遭一切。 “这雪里红你试试,阿允帮忙挑的,他的眼光还挺不错的。”其实花钱置办这些东西,不过就是为了讨沈慈的欢心,以便她尽早把下毒的隐情问出来。此刻嘛,又是无功而返,但买都买了,做个顺水人情也是好的。 “贺姑娘你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沈慈此刻受宠若惊,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都是我的缘故害你时常两头跑,圣命难违,为难你了。” “圣命嘛,无处不在。没有你,也有别人别事,别想太多。”说着,贺长情拈起面前的桂花糕细细品尝起来。 软糯清甜,味道可口,不愧是曾经的皇子妃,就是比她这种粗鄙之人讲究多了:“阿允给你也尝尝。” 一直站立一旁的祝允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觉得唇上一凉,垂下眼睑,便见那葱白纤细的指尖拈着桂花糕已经凑了上来:“我我我自己来就好。” “好吃吗?”贺长情的眼底似有微光闪烁。 祝允被她的指尖无意擦过的唇瓣好似燃烧了起来,食不知味,他觉得自己的味觉大抵是丧失了吧:“嗯。” 贺长情半信半疑地咦了声:“你的表情,可不像是好吃的样子。” 金玉奴 第11节 “贺姑娘,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沈慈知道倘若自己有事相求,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能拿出对方想要的东西。 只有等价交换,才是商谈的前提,只是她不行。但至少赌一次吧。 “什么事,先说来听听。”这难保不是一次得知真相的机会,贺长情当然不能放过,但在那之前,她还是要吊足沈慈的胃口。 “能不能劳你去看看我的妹妹沈怜,也不知她近来怎样。” 这可就奇了。自打圣上登基以来,沈慈就一直被幽禁在此地,据徐柔儿等人所言,这位沈姑娘郁郁寡欢,一开始甚至连房门都不肯迈出半步。 起初他们还担心她会寻短见,几个人轮班昼夜不停地守着,直到后来才发现,沈慈可能只是天性淡泊,整日里连房门都不肯踏出一步。她连爹娘的现状都不曾过问,倒是把她这个妹妹放在了心尖上。 贺长情正在心内感慨着二人的姐妹情深,手腕就忽然被一只大手捉了去。 近日她和祝允的接触未免过多了些,这让她不太自在,刚想板着脸诘问。就听到祝允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主上小心。” 他们的身后,她原先站着的位置,各种菜叶子被人掀上天,扬起了高高的弧度。可想而知,如果不是祝允,现在那堆菜叶子并着其上附着的春泥可就泼到了她的身上。 贺长情咳了声,极力挽回面子:“刚才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没注意。” 买菜的妇人和小贩不知何故而起了口角,你来我往的争吵仍不解气,便发生了刚才的一幕。不过几句闲话的功夫,街上就被他们搞得一片狼藉。 真是,破坏力惊人。 这种场面贺长情一向应付不来,她唯恐惹火烧身,于是一个劲儿地催着祝允:“快走快走,这几日没能好好歇息,我脑壳子好晕。” —— 鸣筝阁总部,林治岁躲着旁人候在了密室内。 他一见到贺长情,便忍不住地喜笑颜开,只是在看到她身后紧跟着的祝允时,笑容便硬生生地僵在了脸上:“回主上,那些死士的家眷已经安抚好后分批送回了老家。只是,真的不用半路截杀吗?” 贺长情凌厉的眸子直勾勾地瞪了过来,往日听来婉转清脆的嗓音此时却比冬日的寒潭还要冰冷:“别动他们。” 林治岁承认,他一直在肖想贺长情,喜欢她那双如秋水般温柔多情的眸子,喜欢她总是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容颜,更喜欢她高高在上时睥睨万般的样子。她对他,有种描述不出的致命吸引。 可每每贺长情发火动怒,他都会打从心底生出一种胆寒。 就好比此刻,林治岁被这么一瞪,心内什么旖旎心思都散得一干二净。他只舔舔自己干燥的下唇,神情愈发恭敬:“属下明白。” “退下吧,我有些乏了。”林治岁是鸣筝阁里她最不放心的手下,其人生性绝情,手段毒辣。这种人用好了自当是如虎添翼,可若是稍有不慎,恐怕便会伤到自己。 他的眼神早已将他暴露,这并不是一个会屈居人下的人。 今日他千不该万不该把心思动在无辜之人的身上。哪怕贺长情一直以来也奉行斩草当除根的原则,但这次情况不同,林治岁还这样想。足见这人终有一日会与她背道而驰,难以委以重任。 总要寻个机会,将林治岁赶出鸣筝阁才行。贺长情暗暗盘算着,随口将人打发走了。 林治岁离开不久,小丫鬟剑兰就在叩门了:“小阁主,药煎好了,要现在送过去吗?” 剑兰是近身伺候她的丫鬟,这些年的饮食起居除了有祝允上心,剩下负责操办的那个人就是她了。只不过以往是主仆二人同出同进便于一起行动,如今贺长情越发懂了男女大防的道理,生活琐事上便渐渐倚重起了剑兰。 小丫鬟剑兰对此自然是巴不得的,于是对祝允的态度也日渐好转起来。 “你把药给阿允吧。我也许久没见母亲了,去看的时候正好带上。”不过在很多事情上,贺长情还是习惯性地依靠祝允,这一点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阁中下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贺夫人素喜安静,小阁主凡事都要亲力亲为,除了那个她亲自带回来的金玉奴,旁人一般无法近身。因而在鸣筝阁中做事,是最轻省不过的。 正如此刻,剑兰身上的担子又松了不少:“那婢子就下去做事了。” 要走到溪泠居颇费些脚力。贺夫人一向喜静,专挑僻静清冷之处,因而当初将鸣筝阁总部搬来这里时,贺长情便将最东边的院子给了母亲,以便她做第一个看到日出的人。 但却不想,这反倒成了一桩麻烦事。一个好静,一个又总是抽不开身,一来二去,本就算不得多么深厚的母女情更是不见增长。 廊下,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探向了溪泠居里紧闭的房门。 说来好笑,她一个不怕痛不怕死,十几岁就做了小阁主的人,每每面对自己的母亲时,这心中总是没底,慌得要命。 “母亲,是我,长情。剑兰把药煎好了,能进来吗?”别看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的问话,可贺长情的声线都在不由自主地发颤。她和祝允对了个视线,在对方的眼神里汲取到了安心的力量。 这个时候,贺长情才依稀觉得,有些时候是自己离不开祝允,而不是祝允需要她这个主人的庇护。 还好这种煎熬总不会太久。贺夫人恬淡的嗓音慢悠悠地响在里侧:“进来吧。” 祝允替贺长情推开房门,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窗棂之下一片夺目的红,比那款胭脂雪里红还要惊艳动人。它像一片轻柔的云彩,又像天边铺排的晚霞,飘逸又柔软,轻而易举地就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 贺夫人正在用金线为那件大红喜服缝制着颗颗珍珠,见他们进来也不抬头,眉目间满是贺长情从未见过的柔情。 不知那秦先望究竟有何好的,便是她这发誓与其老死不相往来的母亲,嘴上说着再无关系,可心底不还是记挂着人家?放着总也好不利落的身子骨不管,满心满眼扑在过往的回忆里,也不知缅怀个什么劲。 许是有母亲这个先例在,贺长情对儿女之情早早没了期许,甚至觉得孤独终老也算是一种上天的垂怜。只要心肠比石头还硬,便不会轻易被贱男人骗了心,依旧是那个潇洒度日的自己。 那红越看越是刺眼,贺长情的面色渐渐转冷,好在她克制力一向可以,并未暴露出心中的不满:“母亲先喝药吧,凉了功效就不好了。” 祝允听话地将药碗呈了上前,期间只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却不想贺夫人还是将话题对准了他。 “小允这孩子,又回来了啊。”那声音还算平和,似乎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在阐述着一件既定的事实而已。 但贺夫人在意他金玉奴的身份,一向不喜自己,他是知道的。夫人会不会,要驱逐他?祝允心慌地瞥了一眼贺长情,如果这是贺夫人的意思,主人还会坚持吗? 贺长情并不知祝允的恐慌与担忧。她只是极力地不让自己去注意到那件未完成的喜服,将话题扯了开来:“已经开春了,就让剑兰陪您多出去走走吧,总闷在屋里也不是回事。” “听你的。”贺夫人的针线活总算是停了,她细细打量着贺长情的神色,半晌才又斟酌着开口,“能不能让你这金玉奴先出去,我们母女二人说些体己话?” 虽说祝允是她信任的人,他们之间堪比夜晚的月与星,但到底还是血浓于水的母亲更为重要。贺长情并未多想,于是转头吩咐道:“阿允你先出去吧,但别走远了。” 果然主人还是很听贺夫人的话的,她对自己的信任始于他一朝一夕的忠诚与陪伴,可是对她母亲的信任却是无条件和与生俱来的。 祝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依言退守在了外面。贺夫人支开他,是要和主人单独说些什么吗? 一个金玉奴在她心里的分量,实在过了。贺夫人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既然已经把他给了秦知行,就应该当做泼出去的水,你现在还留在身边做甚?” 很多时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贺长情的耳朵里,俨然变了味道:“您是不是觉得,我们拿了些屋舍田产,就合该以秦家为先?倘若他们来要鸣筝阁,为了体面与外人的看法,我也应该拱手相让?本来想另寻时机再说的,既然如此,我得告知您一声,我与安定侯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 这孩子,也不知怎的,对她有很深的误解。或许是她这当娘的该反省反省了,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断了就断了。母亲同你说这些不是在向着他们说话。你只扪心自问一点,你抛弃过祝允一次,就真的能保证他不会因此心生嫌隙吗?倘若日后就因为这一点嫌隙,引来了杀身之祸该当如何?暗箭难防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啊。” 贺长情愤怒的火焰因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而熄灭了,她是真的有在思考母亲话中的深意。诚然,母亲的顾虑不是没有可能,甚至是有几分必然的。 但她相信当年在谷中的亲身所感,旁人都会,但祝允不是那样的人。一个人究竟如何,是要用心感受的。 末了,贺长情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不会。” 贺长情就是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可当娘的总是要为子女计之深远:“长情啊,母亲的嘴巴有些发苦,你去把剑兰放在小厨房的蜜饯给拿来吧。” 一段关系总要靠两人的维持,既然说不动她,那就只能从祝允这头下手了。 第13章 请求 廊下,祝允正眼巴巴地望着这个方向,贺长情一出来便和他对上了视线。 “主上……” 她原本没有必要告诉祝允自己的一言一行,可奈何祝允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上去还有点可怜兮兮的:“我去拿蜜饯,你就在这里等我。” 这句话无疑给祝允吃下了颗定心丸,他忙不迭地点点头,缓慢又悠长地呼出口气。 “祝允,你进来。”可惜好景不长,该来的还是会来。 那张金丝楠木雕花的拔步床上,面色略显苍白的贺夫人尽管精神不济,但还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影子。 旁人都道安定侯的外室不过是个出身平平有着几分姿色的女子,但贺夫人的谈吐和眼界又一点都不像传闻中的样子。祝允总觉得,这位贺夫人隐瞒了什么,是连主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夫人。”对上那双眼睛时,祝允总有种自己被看透的感觉。这让他倍感不安,于是索性就在一进门的位置处顿了下来。 可惜贺夫人并不打算就此饶过他,而是冲着他招了招手:“你到近前来,我问你几句话。” 彼时的阳光正透过窗户洋洋洒洒地渗透进屋内,明明温度也算不得高,但还是烘烤着一切物什都在发热。祝允鼻尖冒出了些许汗意。 贺夫人拖着病体正在审视他:“既然当时给了你机会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那是一双没有什么攻击性的眼睛,绝对称得上是慈眉善目,可一旦涉及到了自己的女儿,也会变得凌厉起来。 这话一出口,祝允便明白,贺夫人绝对不像主人以为的那样,对她冷淡寡情。 他喉头滚了一滚,如实回道:“在北梧,鸣筝阁之外,金玉奴就是下等的奴隶,可以被随意打骂欺辱,只有待在主人的身边我才能透口气,才感觉自己像是活着。更何况,更何况寒约盟没解,就此离开只会毒发身亡。” 原来是担心寒约盟发作要了他的小命。的确,牧心者就是靠着这种特制的毒药用以牵制金玉奴,是以这么些年,很少听说有金玉奴反害其主的情况。 但即便还有一丝风险,她都不希望有人能威胁到贺长情:“长情当时把你说给人就给人,你心中就没有怨言?” “祝允不敢。主人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如果说对把他带离落星谷的贺长情都有怨言,那他岂不是狼心狗肺吗?只是从前在没有离开鸣筝阁的时候,他只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个奴隶该做的事,直到现在才懂得了珍惜。 希望现在表忠心也为时不晚。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我该如何信你?”就算祝允真的表里如一,也不如将他趁早打发了来得一劳永逸。 贺夫人这是铁了心地要赶走他。祝允不知该当如何,只觉得光是想想他和贺长情的分离,五脏六腑便都拧在了一处:“请夫人相信祝允,我对主人绝不会生二心,更不会伤害她。请您让我留下吧……让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别赶我走。” 说这话时,他的眼睫都变得湿漉漉一片,水汪汪的两双眼里好像一方蓄满了的池子。如此情态,倒是让贺夫人这个早已年过不惑的人都为之一愣,他这般,倒像极了从前的自己,那个被秦先望骗得团团转,随后又被弃如敝履的样子。 贺夫人沉吟良久,只叹道:“你先起来。长情快回来了,让她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她一个妇人又深居简出惯了,对牧心者和金玉奴的那些事情其实并不了解,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祝允对长情的信任与依赖,似是过了:“让你留下也不是不行,但……” 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是两声短促的叩门声响起,贺长情已经端着盛有蜜饯的盘子回来了。 她甫一进门,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于是蹙眉看了看面色各异的二人:“你们在聊什么?” 贺夫人的面色有一瞬的仓惶,正愁着该怎么将方才的事情给圆过去,就听祝允接过了话茬:“刚刚夫人问我,主人在外可有受伤。” “那你是怎么答的?”贺长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祝允,试图从他的状似镇定的面部表情中观察出某种错漏。 没有人会比她还了解祝允,如果他撒谎势必会心虚,心虚之下就会做出许多无意识的小动作。 “母亲就是想知道你在外的时候有没有危险,可你也不主动提起,就只能问他了。”贺夫人被迫和祝允站到了同一阵营,替他遮掩开来。 贺长情并没有听墙角的习惯,方才也不曾听到任何内容,但是二人眉目之间的神色却已经出卖了他们。她心里清楚,母亲找祝允的谈话决计不会是这些。 不过,既然从未有人将话摆到明面上说破,她也便懒得追究:“母亲只管保重好自己的身子。院子外面我已加派人手,他们昼夜巡逻,断然不会有人来打搅您的清净。” 贺夫人:“人都撤了吧,我与安定侯一家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找上门。你让守卫日夜轮值,反倒搅得我心烦意乱。” 的确,秦家人不会大费周章地上门骚扰,他们只会绞尽脑汁地夺走鸣筝阁。她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使得鸣筝阁上下早已变成铁板一块,只母亲是跳出鸣筝阁外唯一的软肋,这叫她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那就听母亲的。”白费唇舌的事情,贺长情从来不做,很多事情阳奉阴违才是最有效果的。 离了溪泠居,贺长情回身张望了一眼才朝祝允招了招手:“这段日子你多上心,守卫虽撤了,但母亲这里不能缺人。” 以往还顾及着那层父女的事实关系在,如今被她率先撕破脸皮,秦先望颜面扫地,只会愈发地变本加厉。若说鸣筝阁哪里最好入手,想都不用想,必然是被她看重又毫无自保之力的母亲。 金玉奴 第12节 做子女的,万事都可依父母之言,独独只有这一件,她不能听贺夫人的。 看着面前总是乖顺听话的少年,贺长情心念一转,抬手替祝允整了整衣襟,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整个鸣筝阁里,阿允,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帮我盯着溪泠居,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告知于我。” 用人之道,总在张弛之间。至于如何让祝允心甘情愿并且乐在其中,贺长情自问还是颇有心得的。 祝允这边听了她的一番言辞,只觉得自己深受器重,果然满腔欢喜,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石拱桥的一头,有个毛茸茸的脑袋瓜从余光中一闪而过,立时被贺长情逮了个正着:“左清清,你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好事?” “主上,有有人给你送了封请柬。”左清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惊了一跳,心虚更甚。 这可是奇了。左清清性子一向跳脱,不拘凡礼,在她面前都很是没大没小,怎么今日忽然换上了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约莫着,是那请柬背后之人来者不善。 本来还在犹豫,但抓包来得好巧不巧,左清清这回是真得硬着头皮上了。他磨磨蹭蹭地从桥上走下,脖子缩了一缩,双手始终背在身后,说什么都不肯拿出来。 贺长情最是见不得这种拖泥带水的温吞性格,索性一把夺了过来,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胳膊没了。” 朱红色的请柬上排布着几个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看便是出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之手。贺长情快被左清清蠢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心眼就和针鼻儿一样大?琼华郡主的生辰礼,能让你为难成这个样子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可左清清依然畏畏缩缩,那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今日就要上花轿的新嫁娘。 看来,这事情另有玄机:“阿允,搜他的身!” “停停停,我掏出来就是,但主上您得答应我,绝不发火也不能迁怒!”大庭广众的,被个男人摸遍全身叫个什么事儿啊。 此刻对于祝允的嫌弃,完全盖过了对风雨欲来的恐惧,左清清从前襟里摸出了被他捂得带上体温的信件。 贺长情都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打眼那么一瞧,方才的所有疑虑便都瞬间明了。狗爬式的字体,哄得了别人哄不了她,秦知行当真是字如其人,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 “从前怎么不知,我那好哥哥原来竟是一个大孝子。” “额……主上,您别这样,我有点体寒,这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左清清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体寒是吧?我正好有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贺长情勾唇笑笑,“阿允,今晚上溪泠居就安排他值夜吧。” “保证完成任务。”去守夜,总好过被怒火的余威灼烧。这场旷日持久的兄妹大战,看来他是有望躲过去了。 左清清的心思,贺长情能猜透几分,不过是懒得计较。既然母亲那里不能缺人,安排个身手好脑袋灵光,自己还信得过的手下,总是好的。 不过,郡主的生辰宴和秦知行有何关系?为何会和请柬一道送来? 待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扫过其上内容,贺长情的思绪不禁被带回了那日:“原来是为了傅念卿。” 傅家老爷子是当世大儒,有着桃李满天下的美誉,这么些年,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子弟,谁人不想与傅家结交。 得益于耳濡目染的家世门风,傅念卿的才名也在京中一骑绝尘。贺长情曾有幸远远地见过其人一面,那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可京中却很少有关于她样貌的言论传出。可想而知,这位傅姑娘的才学该是何等风采,才能盖过女儿家一向被人所津津乐道的外貌。 秦知行有意于傅家结亲,不知是看中了对方的门庭家世,还是为傅念卿的才华与美貌所倾倒。有一点倒是必须承认,秦知行的眼光不错。 不过,依她看嘛,这二人若当真结合了,那便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贺长情将信笺团了一团,掷到了祝允的怀里:“扔了吧。” 对秦知行的请求主人弃如敝履,但是那请柬却被她捏在掌心里,莫不是动心了?祝允不免担忧:“主上打算去琼华郡主的生辰宴吗?” “有人请,自然是要去的。”琼华郡主没请她不要紧,但秦知行既然把请柬送到了她手上,那这个生辰宴登登门便也不是什么值当得大惊小怪的事了。 秦知行在信中伏低做小,再没有往日那种嚣张跋扈的气焰,不过是为了请她在生辰宴上,当着傅念卿和众人的面多多为他说些好话。 为此甚至不惜,巴巴地派人送来了请柬。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拂了对方的好意呢:“先别声张,那日你同我一起去,有的是好戏看。” 第14章 生辰宴 天光熹微,一夜的寒凉凝结成了露水,在荷叶边上不住地打转,又有几滴从枝头坠下,砸在树下之人的发顶上。 沈从白抻了抻脖子,后半夜守夜的差事这便算是告一段落。尽管是祝允的安排这件事让他心内有些许烦闷,但想到主上对他的信任,以及溪泠居里住着的是贺夫人,便也只能将这些小心思暂且压下。 只是沈从白这边好不容易办完差事欲要回自己的住处,便在鸣筝阁外的街角看到一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身影和他们打过许多次交道了,说熟悉十分牵强,但陌生也绝对算不上。 就是个十分惹人厌恶的家伙罢了。惹不起,还躲不掉了吗?沈从白不假思索地抬起一只手挡在脸前,朝着另一边抬脚就走。 却不想,还是被眼疾手快的秦知行拦了下来:“沈小哥,方便能聊几句吗?” 对方到底还是侯府世子,沈从白即便心内再对此人感到厌烦,面上也得摆出的恭敬样子:“不知秦世子有何事?” “我有话要同贺长情说,麻烦沈小哥你进去传个话?” 沈从白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这话状似是在求人办事,可说穿了却根本没有留旁人回绝的余地,似乎一早料定他根本不敢拒绝。 若换做从前,秦知行还真就靠着世子的身份拿捏住了他,的确他不会也不敢拒绝。 可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想到主上已与秦家断绝关系,此刻的沈从白恶从胆边生,偏偏不肯遂了对方的愿:“对不住了世子,我手下的差还没办完。” 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终于让秦知行认清了鸣筝阁这群人是真没把他放在眼里的现实。秦知行一狠心,也顾不上他往日的威风,当街拦下了沈从白。 “我不管,外人只道是贺长情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可她又不曾和我这个兄长划清界限。”秦知行是真急了,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往外蹦,“你们怎敢替她做主,私下拦我?” 这话真有点六亲不认的意味。便是早知秦知行的为人,沈从白也忍不住向他投去了讶异的眼神。如此这般的无耻,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二人正在这边纠缠不清,便听有人急匆匆地从阁里跑了出来。 来至近前,左清清甚至还在喘:“小白,主上让他进去。” 鸣筝阁上下都知,主上与那一大家子一向不对付,尤其看这个草包世子尤为不顺眼。这回是怎么了?被夺舍了还是被人绑了? 沈从白和左清清交换了个眼神,企图从他那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奈何对方也只是耸耸肩,同样云里雾里的状态。 秦知行也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虽然他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更看重迫在眉睫的急事,于是当即推开挡路的二人,往鸣筝阁里一头扎了进去。 “妹妹!”刚刚绕过影壁,秦知行就在眼前这条石子铺就的甬路尽头看到了自己要见的人。尽管是个背影,但不影响他立马将笑容堆了满脸。 这故意捏着嗓子的动静,着实令人反胃,贺长情甚至能感觉到不知从哪里来的阵阵阴风直往她脑门上吹。从前终归是她见识浅薄,如今才懂得了什么叫做翻脸比翻书还快。 “阿允。”贺长情侧身唤了一声。 下一瞬,隐在暗处的祝允便飞身而去。而秦知行只觉得有什么黑影自眼前一动,一把利剑紧跟着破空刺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就架在他的肩上。 “你你这是何意?”有贺长情在,秦知行便是心中有气也不敢发作。更何况,今日原是他有求于人。 贺长情转身将一物拍在了秦知行的身上,神色淡然,嘴上却并不饶人:“蠢货我见得多了,但上赶着找死的,你还是第一个。” 秦知行只顾着去接怀中那轻飘飘欲要下坠的东西,有种不妙的猜测猛然窜上心头,令他连生气的心思都生不出来:“琼华郡主的生辰宴,你不去?” “我和琼华郡主并无交情,我想不到去的理由。”贺长情故意拖着调子,上下打量起了秦知行,“除非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跑一趟。但雇工尚且都要付工钱,你总得拿出该有的诚意吧?” 片刻后,鸣筝阁的众人齐聚在这一处空地上。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互相打听着是发生了何事。 “我秦知行今日,为我从前的所作所为向……祝允致歉,更向长情妹妹致歉,是我不是东西……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我的错,还望你们谅解。”这声音到后头越来越低,若不是众人亲眼看见了那两瓣唇还在一张一合,定会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秦知行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屈辱,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如今要冲着一个金玉奴低头,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秦知行感受着身旁那些如有实质的目光和不再压低且愈显猖狂的说笑声,感觉人都快透不过气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当场死给贺长情看。 好在此时,他那亲疏不分的妹妹松口了:“三日后,琼华郡主生辰宴见。” 贺长情自然不会认为秦知行是真心悔悟。只是兔子逼急了,尚且还会咬人。更何况是这么一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公子哥呢,再逼迫下去,还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来。还不如就此见好就收。 秦知行眼见着事情办妥,便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他羞愤难当,一路埋着头狂奔,因而在场众人谁都没有瞧见他眼底那一抹不甘且狠毒的厉色。 —— 阴云罩顶,那片片云朵如深一层浅一层晕染开来的泼墨画,占据了整个天穹,但好在生辰宴并未受此制约,依然热闹不凡。 许是这宴会到底是郡主的场子,席间也大多是女子,少了很多男人推杯换盏的身影。因而女孩子们清脆的如铃浅笑,如涨潮的海水,延绵不绝地响在耳边。 贺长情原地逡巡一圈,很快注意到了她此行要重点观察的对象,那位远离人群,孤傲却不显落寞的“未来嫂嫂”——傅念卿。 贺长情微微一笑,没有多做犹豫便慢步上前:“傅姑娘,介意我坐此处吗?” “请坐。”自小刻在骨子里的礼节让傅念卿点了点头。但在贺长情落座后,她又总是克制不住地去打量对方。为什么觉得她这位姑娘好生眼熟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傅姑娘看我做什么?”贺长情对旁人的目光尤为敏锐,毕竟这些细节一向有关她的身家性命,“是不是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傅念卿刻意妆点过的红唇动了动,却始终未能吐露出半个字来,因为对面的女子句句正中她的肺腑,她的确说不出违心的言语骗人骗己。 “不瞒傅姑娘,我今日前来是受人所托。”贺长情打了个响指,也不在乎满园中究竟有多少人被她这一声给吸引了过来,“有个东西,你一看便知。” 祝允顶着园中贵女瞧着他的热切眼神和那些极力压制的说笑声,将那个皱巴巴的信笺呈了上前:“主上,信。” 傅念卿看着贺长情,又瞧了瞧她身边的男人,才终于从自己稍显久远的记忆里寻找到了线索。眼前这位,不正是那日在安定侯府和侯爷断绝父女关系的小阁主吗? 她和秦家关系水火不容,可为什么要替秦知行当说客?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啊?太多的疑惑不解,逐渐攀上傅念卿的心头,而那颗本已决定放下的心,居然又隐隐变得炙热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传言只是传言,而那人还值当有所期待?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乍响,在这种庆贺的日子里分外地不合时宜。几乎所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贵女们,此时此刻都停下了各自的闲聊,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傅念卿也不例外。那一巴掌来得突然又干脆,反倒让她暂时歇下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琼华郡主是跋扈嚣张,但好歹也是堂堂郡主,何人赶在这种日子里如此造次?背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走。”贺长情带着祝允,二人不动声色地跟在了人群之后。 琉璃瓦与金丝楠木等合力造就出的六角亭下,几个贵女彼此缠打在了一起,发丝散乱,珠钗乱飞。 彼时天幕混沌一片,而眼前的场景却比天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气氛凌乱又沉重。 “你要脸吗?那是谢公子给我的!”一个身形高挑,却瘦如竹竿的少女将袖子撸到了胳膊肘的位置,一面掐腰一面骂着。 和她形成鲜明对比,倒在地上的是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女子。人虽然倒地不起,可气势却是半点不输的:“谢公子又没有指名道姓,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明明就该分个先来后到!” 贺长情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她听了半晌,硬是听不明白:“她们说的谢公子是谁?” “应该是京中那位当世小林阶,谢引丞谢公子吧。”回她话的是傅念卿,这个看上去沉迷于经史子集,但其实对男色也颇有研究的才女。 贺长情压了压唇角,再开口时更加真心实意起来:“多谢傅姑娘。” 林阶那可是天下人都震惊的美貌,如今百年过去人都作古了,他的那些画像还流传于市。能有当世小林阶之称,便足以证明,那谢引丞是何等的风姿了。 这等样貌,也难怪几女为她争风吃醋。不过,到底是郡主的场子,闹成这样,真的不怕琼华那个疯子发疯吗? 贺长情尚沉浸在这些问题里,便听那群红了眼的贵女们,将话头引到了身边的傅念卿身上。 “傅姑娘,你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不若你来评评理,谢公子这株花到底是给谁摘的呀?” 理是要说给听得进去的人听的,和头脑不清的人掰扯再多,也只不过是悖逆了他们心中所想,徒增不快而已。 显然傅念卿深谙此间缘由,只紧闭双唇,许久都未有开口的意思。 金玉奴 第13节 可那群贵女哪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时便不依不饶地要求傅念卿给出个说法。 那场面,活像夺了谢公子全部注意的人是傅念卿。贺长情都替她头疼,只好咳嗽一声:“依我所见呢,那花不是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位的。” “你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要说,那花是给你的吧?” 这话可不得了,一出口,贺长情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她也是实在不堪其扰,鸣筝阁的那些手段不是用在这些地方,更不是来对付这些贵女们的。 贺长情揉揉被吵得头疼的脑袋,拉起一旁的祝允就打算往人群外遁。 恰好此时,一光风霁月的俊俏公子,摇着折扇迎面走来:“这位姑娘说得在理。可能是谢某的无心之举,惹了诸位误会。试问依我北梧习俗,男女之间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私相授受呢?” 看来,此人便是那当世小林阶了。只是这人为何不早点出现,而是任由那几个女子为他吃醋吵嘴,又殃及旁人。由此可见,定不是个什么良善的货色。 贺长情嘁了声,再没有看戏的心思。 “哎,姑娘别走啊。”谢引丞做势便要来追。 前方的姑娘有武功傍身,且功力不浅,便是谢引丞发动内功,居然也十分吃力。只是这里是郡主府,人多眼杂,他到底不能使出浑身解数。 正当谢引丞思索着今日不然就罢了,来日总有机会一叙,却见前方的贺长情忽然停了下来。 她调转了足尖,朝着远离人群的回廊看去:“可有听见什么?” 祝允知道这话是在问他,因而不敢有半分迟疑:“好像是女子的叫声。” 直到此时,贺长情终于品咂出了不对劲来。生辰宴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怪事接连发生,可主人家琼华郡主却迟迟未有现身。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贺长情提起裙角就往那个方向赶。好在没有跑出多远,便见一姑娘行色匆匆地从回廊那头冲了过来。 “是沈怜。”沈慈那个总也放心不下的妹妹。那日沈慈拜托她去瞧一瞧自己的妹妹,贺长情嘴上未曾答应,但私下里却是见过的。 显然,沈怜也认出了她。一个瘦弱的娇躯就这样猛地扑进了贺长情的怀里,这力道,这速度,带得贺长情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若不是祝允在身侧贴心地扶了把,贺长情都害怕自己一屁股墩摔在地上。她拍了怕怀里的沈怜,柔声问道:“怎么了?” 只是沈怜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道清原委,只说是自己身子不适。她这样,贺长情若是信了,才是有鬼。 不过她到底也没有勉强,毕竟鸣筝阁的事务已经够多了。 距离由谢引丞和沈怜搞出风波,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了:“郡主到底还来不来啊?” “来吧,毕竟今日可是她的生辰。” 琼华郡主一向喜爱热闹,此次生辰宴更是兴师动众,一早便放出了消息大张旗鼓办的。她一定会来,如果缺席,只能证明是有何事耽搁了。 就在众说纷纭中,琼华郡主终于姗姗来迟。她依旧面施粉黛,精致地宛如画中之人:“对不住诸位,今日是我来迟了。” 这场生辰宴开席得晚,结束得更早,整个过场似乎有人在后面拿着鞭子抽赶一般。贺长情几乎能料定这当中必然有猫腻,不过折腾不到鸣筝阁眼前,便是于她无碍的。 “贺姑娘。”等到人群各自散开之际,傅念卿才将皱巴巴的信笺极力按压平整,眉宇间愈发生出几分不解,“你能告诉我,你今日前来是何意吗?” “我知你与他有缔结良缘之意,也明白姻缘宜结不宜解的道理。我今日是受人之托不假,忠人之事便是他希望你能给他次机会。但以上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这些事情,她似乎本没有插手的必要。或许人家两个,本身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贺长情适时地住了嘴,如果傅念卿是个愿意追寻真实的,她一定会主动相问。 傅念卿攥紧了那张信笺,还是问了出来:“你的真心话是什么?我想听。” “终身大事,傅姑娘一定要考虑清楚了。如果有些人是为了你的家世而来,那么也会有人是为了你的才学或美貌而来,所托非人这种故事往往很多时候都可以避免。” 第15章 诘问 生辰宴结束的当天晚上,沈怜便骤然病倒,一睡不醒。 这病来得如此迅猛,可沈家却是硬拖到了次日天光大亮,府中才派出个腿脚不甚利索的老仆去请郎中。 这原本是旁人的家事,奈何沈慈的身份特殊,便是沈慈之妹,阁中也多得是有心人一直在暗中留意。 这消息便是通过林治岁之口传到了贺长情的耳中:“沈府的事,你继续留心。” 匆匆将林治岁打发走以后,贺长情便陷入了沉思。 昨日在郡主府上,沈怜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居然被吓得一病不起?再结合当时的情形来看,即便沈怜早已六神无主,可还是记得死咬牙关只字未吐,想来那件事关联甚大,且多半与琼华郡主相关。 贺长情原本不愿插手,可人在沈府一病不起,就是另一回事了。圣上对沈慈的宠爱毋庸置疑,而沈慈又一心挂念着这个妹妹。 倘若无事发生那便各自安好,可沈怜出了这等意外,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无论昨日发生了什么,去沈府走一趟总可寻找到蛛丝马迹。想到这里,贺长情立马差人备下了一份礼,即刻带着祝允登上了沈府的大门。 原本走前还有些顾虑,但直到听得沈府的门童回话说沈老爷外出尚且未归,贺长情才心中畅快不少。她甚至险些憋不住笑意:“沈老爷不在也无妨。我是受沈慈姑娘之托前来看沈二姑娘的。” 那日她之所以不肯应下沈慈的请求,不因旁的,实在是沈老爷子气性太足,又老眼昏花。 明明是沈慈蓄意谋害在先,她受皇命将沈慈暂且扣在鸣筝阁里,无论是怪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还是有责怪圣上的狗胆,但论道理怎么怪也怪不到她的头上。 连五岁稚子都能想清楚的道理,可沈老爷子偏偏不行,他不仅迁怒于她,甚至还将她视作了沈家的第一仇敌。 是以,她连上门都很困难。这点小事原本都不足挂齿,只是对方年过半百,又在宦海浮沉数十载,若她因气不过而反唇相讥,或是仗着鸣筝阁压他一头。传出去,反倒成了她的不是。 和沈家的关系,很是棘手。今日也是赶巧,沈老爷居然不在府上,那此时不进,更待何时呢! 沈府的门童自然也是知道自己主子和这位小阁主之间的过节的。眼见着贺长情二人就要硬闯,门童急出了满头大汗:“贺阁主,您不能进啊。没有老爷的意思,您不能进去啊。” “我是来看沈二姑娘,又不是看沈老爷的。再说了,这是你家大姑娘的意思。即便如此,也不能进?”贺长情提着裙角自顾自地闯进了沈府大门里。 便是沈老爷在此,若她真有非进不可的理由,那也是拦不住的。更别提,眼前是个要武功没武功,要胆量没胆量的门童了,简直比一张纸还要脆:“阿允,快点解决掉他,跟我进去。” 祝允望着贺长情离去的背影,便知主人的意思应当只是吓唬吓唬这守门的,于是当即拔剑出鞘,提剑对准了面前之人。 早在门童听到那“解决”二字时,本就算不得多坚定的心志便开始地动山摇,此刻再一看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剑锋,连嘴硬的能耐都没了,立时乖乖地让路到一旁:“您二位请。” 沈怜是庶出,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并不受沈老爷的重视,便是连居所都紧邻着沈府留给外客的厢房,平日里近身伺候的也只有个叫做青竹的丫鬟。 之前来过几次,贺长情不用人引路,便轻车熟路地绕到了沈怜的院子里。 房门大开,青竹正跟在郎中身后说着些什么,看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知沈怜的情形不太好。 青竹前脚刚送走郎中,抬眼就看到了贺长情。与沈府中的众人不同,她倒是没觉得鸣筝阁的这些人是什么恶人,相反小阁主每次来的时候,总会给怜姑娘带些用得到的物件。 这样的人,可不像是什么坏人:“小阁主,您怎么来了?” 贺长情从祝允手中接过临时准备的礼递了过去,脸不红心不跳地问:“我替沈慈来看看沈二姑娘,她这是病了?” 青竹回身望了眼里屋塌上躺着的人,依然一点都不见起色:“从昨日郡主的生辰宴上回来后就这样了,也不知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里面是沈二姑娘的闺房,你就在外间候着吧。”贺长情回身安排好了祝允,才又开口,“鬼神之说,最是莫测。她这病来势汹汹,我倒是有几个土方子,不如让我进去看看。” 病急乱投医的例子适用于绝大多数人,更何况是青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贺长情一试一个准儿。 青竹一听果然喜不自胜,忙把贺长情请进了屋里,只是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哎呀一声凑到了榻前:“姑娘您怎么又把被子踢开了。” 只见青竹取下覆在沈怜额上的帕子,又从一旁的盆里捞了只浸过凉水的新帕子给盖了上去,随后则细心地替沈怜掖好被角。 做好这些,青竹才有闲心同贺长情说起前情来:“姑娘昨夜回来就不大对劲,一个人总是絮絮叨叨地嘟囔什么,看上去像极了离魂之症。” 青竹的这一套动作并不繁琐,麻烦的是沈怜这样子,身边几乎离不了人。每隔一盏茶的功夫,青竹便得重复一遍之前的行为。 而以上这些,都是既治不了本也治不了标,充其量只能帮病人维持现状的无用功。 贺长情对这样的症状有些熟悉,鸣筝阁拿钱办差时,便遇上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人人都道那是疯疯癫癫的离魂之症,而到头来却没有一次说中。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又或者说,你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家姑娘可能生病了?”沈怜这样子的急症,多半是心病。不过具体情形或许和她猜测的有所出入,她还是得问清楚才行。 贺长情镇静的模样,让青竹莫名冷静了下来,她竟然也能尝试着开始思索了:“好像,好像是睡着以后吧。我只听姑娘梦中呓语不止,起初我也没有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做了噩梦,可是后来……” 可是后来,一开始那隐隐约约总也听不清楚的呓语,竟演变成了凄厉又破碎的嘶吼声。青竹是被那几乎变了调的梦话给惊醒的,她战战兢兢地披起衣裳,独自一人来到了沈怜的屋里。 便见沈怜面色潮红,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肌肤之上,那样子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这幅样子,可着实将青竹吓了一跳。 直到现在想来那场面,青竹的心都咚咚跳个没完:“然后我就赶紧去禀报了老爷太太还有姨娘,只是他们说更深夜重,郎中不会来的,好歹等天亮再说。可是姑娘的病哪里拖得起啊,小阁主您有所不知,姑娘一直高烧不止,再这样烧下去,人就是不死也会傻了的。” “我可以上前仔细看看吗?” “可以可以,小阁主您请。”只要一想到眼前的这位出自鸣筝阁,青竹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总觉得她家姑娘定然是有救了。 贺长情掀开软帕,那帕子不过刚刚入手,便是一片火热,看来青竹所言非虚,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她默了默,干脆将手背贴了上去,这一贴方知人的体温居然能滚烫到这种程度。 该说是沈怜胆子太小呢,还是她无意撞见的秘辛过于可怖了呢。贺长情思忖片刻,得不出推断。 “人体有几处穴位,对安神镇静很有奇效。这当中当以内关穴……”贺长情掀开沈怜的袖子,正欲替对方按压穴道用以缓解一二,却倏地一愣。 沈怜手腕上的伤疤好生眼熟,她好像曾在沈慈的腕上见过,同样的位置,甚至同样大小的疤痕,只是那时一晃而过,并未上心留意。 后天受创留下的疤痕,也会在姐妹俩身上有所体现吗?世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但无论这姐妹俩有什么不便言道的故事,都不是她要操心的事情了。 贺长情将那几处阻滞的穴道用内力疏通了大半,方才起身告辞:“找源合堂的何大夫好好开上几味药,立刻便好不大可能,但人至少可以清醒过来。这段时日,还是让沈二姑娘少见外人吧。” “何大夫?那不是京中最……”事儿多的郎中吗?后面的话,青竹不好意思再说。但众所周知,何云琅医术尚且可以,只是脾气古怪,看病救命非要讲究个眼缘。 如果缘分不到,就是你当他面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他也不会纡尊降贵地看上一眼的。这样没有人情味的家伙,就算医术再高湛,谁又愿意请他呢。 贺长情自然明白青竹的顾虑,但她没有解释的必要,只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便要走人:“这点你不用担心,就说是我的安排,一切开销都记在我头上。” 弗一迈过门槛,祝允的脸就险些贴了上来:“主上,您出来了。” 祝允的神色有些许慌张,贺长情只消一眼,便猜出了大概,只是她还有点不死心地发问:“沈老爷回来了?” 祝允点了点头。他明白主人将他留在屋外的用意,所谓不便进入闺房,那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实则是她留了招后手。 防的就是沈老爷的突然袭击。 “我们从后门走,快!”贺长情没有犹豫,反手一把拉住祝允,二人头也不回地往身后的方向跑去。 只是沈老爷似是笃定了今日要来个关门打狗。他很快便领着几个带着家伙事的家丁赶到,火速将这处后院给包围了起来。 “贺阁主,你居然还敢上门来,真当我沈家都是死人吗?” “沈老爷,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二女儿尚在病中,你如此大的动静并不利于病人修养。”面对沈老爷的无理取闹,贺长情自问她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耐心。 岂料,即便是这样的客套有礼,以及她搬出了沈怜这个亲生骨肉,都未能熄灭沈老爷心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火气。 这个父亲,满心满眼只有那个被她软禁在鸣筝阁里的沈慈:“我问你,鸣筝阁打算何时交出慈儿?” 又是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究竟要她说多少次才肯罢休:“圣上何时松口,鸣筝阁何时放人。” “呸!”沈老爷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神情愈发激动,几近癫狂,“休要拿圣上做借口,他们少年夫妻,怎么可能……谁不知道你们鸣筝阁是吃人不吐骨头,有命进没命出的地方。” 金玉奴 第14节 这样的脑子,怎么没有死在朝堂之上?姑且就当他是关心则乱,又不敢记恨圣上,因而必须找个发泄的源头罢了。 贺长情无意与之计较,只朝着身侧之人道:“阿允,我们该走了。” “……好。” 主上念在沈老爷岁数不小又爱女心切的份上,故而一再忍让,可今日沈老爷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可恨。祝允瞧着对方那双眼中泛起的杀意,总觉得此事今日不会轻松揭过。 他人缀在贺长情身后,可余光都用来注视着身后的一众家丁和沈老爷。如若他们敢有什么异动…… 正在思量,祝允就见沈老爷从身旁家丁的手上夺过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便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来。 “主上小心!”祝允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扑到了贺长情的身后,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 两个人贴得太近了,近到贺长情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于祝允身上的热度,也近到那一棒虽未打在她的身上,她却跟着身躯一震。 “沈振!你是真不知道我为何一再忍让,就是不愿与你起冲突吗?”这一棒,彻底触怒了贺长情,“谋害圣上的是沈慈,圣上念着往昔情分所以只是将她禁足在鸣筝阁里。可这些恩宠也好,冤孽也罢,关你沈家何事。往后你若再不知收敛,鸣筝阁不会再替你兜着了。” “阿允,走了!” 祝允被带着往前踉跄了一下。那力道很重,似是连主人都未能察觉到,她捏到他的骨头了。 第16章 委托 “走,带你去医馆。”贺长情如是说道,可脚下却像是生了风,越走越快。 看来这回沈老爷可着实把人气得不轻,祝允的印象里,还很少见贺长情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贺长情独自生着闷气,连将祝允远远地甩在身后都浑然未觉。直到险些迎面撞上一人。 余光里,那人一袭月白色的玉兰锦袍,俨然出身富贵。她猛地刹住步子,又侧身往旁边让了一让。 这是一个含义十分明确的动作,可对方显然是个不识趣的家伙。 那人不仅不躲,反而还跟着她的方向,直截了当地挡住了她的去路:“贺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实在是没法子,天底下多得是不开眼自讨苦吃的人。 贺长情压了压心底的怒气,再一抬头便见到一张绝色俏脸,这一瞬好似明月入怀,冲击力实在过于强盛。不得不承认,这容颜的确不负盛名,是看过一眼便可让人过目不忘的程度。 正是郡主府里,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引丞。 如果没有记错,在郡主府里他们打过个照面,彼此未曾交换名姓,仰赖于当世小林阶的称号,她算是单方面认识了谢引丞。可谢引丞是上哪儿得知她的身份的呢? 这事若是放在旁的姑娘身上,多半只会以为是自己红鸾星动,尤其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俊俏公子,恐怕早就被冲昏了头脑。 只是现如今,面对这种情形的人是贺长情。她不仅不这样认为,恰恰相反,谢引丞的此举让她不得不警醒起来:“你调查过我?” “小阁主别这么紧张,我真的只是偶遇。”谢引丞微微一笑,算是对贺长情的问题不打自招。 一张好看的脸蛋从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降低他人的防备之心。贺长情的态度稍稍放缓了些:“既然是偶遇,那谢公子也没必要挡住我的去路,我还有事。” “阿允,你?”直到此时,贺长情才发现祝允被自己落在了身后。在她与谢引丞交谈的这段时间里,他才算是赶了上来。 “你,你怎么也不喊我……”说来还有些许心虚外加羞愧,祝允是替她挨了一棍,她居然只顾自己忿忿不平,而将伤者忘在脑后。 “阿允能跟得上。” “他便是整日里跟你形影不离的那个金玉奴吧?”谢引丞很是纳罕,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之前宴会上的匆匆一瞥,使得他都没有机会多瞧上几眼,今日倒是赶巧了。思及此,他毫不掩饰地打量起了祝允。 面对这种明显算不上好意的打量,祝允本人倒是还好,毕竟他早已习惯这种露骨的视线。但贺长情却大感此人的冒犯,心中更加不悦:“还说你没有调查我。鸣筝阁的事情,你似乎很是了解啊。” 眼见着事态不妙,谢引丞不得不正色几分,朝着贺长情深深地作了一揖:“小阁主莫要误会,谢某当真没有恶意。只是我有意向鸣筝阁提交委托,便想着尽己所能地多了解一下你们。此举若是不妥,还请小阁主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贺长情即将爆发的怒火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给当头浇灭,一时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过好在眼前这位并不会构成什么危险,是件好事:“早说明你的来意不就好了嘛,拐弯抹角的。先说说看,什么委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鸣筝阁不隶属任何人和任何组织,我有绝对的权力选择答应或是拒绝。” “这是自然。”嘴上这样说着,可谢引丞的一颗心却不禁悬得越来越高,“那个……或许我们能换个地方吗?这里好像并不适合说话。” “你说得对。”被半路冒出来的谢引丞打断,贺长情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另一件要事,“你就在前面那家酒楼等我。我要带祝允先去看伤。” “小阁主你其实有所不知,谢家家大业大,在京中置了好多产业,不若让他去谢家医馆里看看?”谢引丞有自己的心思。他没有把握能让贺长情应下他的委托,而他也注定无法拥有圣上那样呼风唤雨的能耐。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通过这些小事频频示好,加大自己成功的筹码。 “我知道京中有家医馆,郎中医术高超又好说话。更重要的是,如果是我去的话,不收钱,而且也不会欠下人情债。”言罢,贺长情还扭头向谢引丞很是俏皮地眨了眨眼。小样儿,以为施以小恩小惠,她在做决定时便会碍着这份人情而点头答应了吗? 贺长情在看到谢引丞脸上的那一瞬错愕时才心满意足地将头扭了回去,继续在前头带路。只是她转身太快,并未发现一道若即若离,紧紧追随着她的视线。 祝允自然看到了贺长情说刚刚那番话时的样子,那是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才有的神采,夺目绚烂,又天真纯粹。只是主人背负太多,他跟在身边都这么些年了,还很少见过她有那样跳脱的瞬间。 果然谢公子和旁人不一样。 祝允再开口时,嘴巴里不知从哪儿蔓延上来一阵干涩:“主上是要带我去源合堂吗?” “让何云琅给你看看,上点药。”对于何云琅的医术,贺长情是很放心的。毕竟比起用药,此人更擅长用毒。 毒与药虽不分家,但毒远远比药要难以掌握分寸与火候,何云琅就是一个既用毒杀人,也可以用毒救人的高手。这样的人,她自然是想方设法要招进鸣筝阁里的。 来至源合堂的铺面,贺长情却是轻轻撇了撇嘴。青天白日的,不说开门做生意,紧闭店门是又闹什么幺蛾子? “何云琅?”几声叫门都不见应答,贺长情几乎是在砸门了。 就这样敲了片刻,打着哈欠的何云琅才姗姗来迟,嘴里嘟囔不停:“谁啊,大白天的扰人清梦。” “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贺长情没有什么好气地调侃了几句,便带着祝允一前一后挤进了医馆里,“说正事,阿允被人打了,伤在后背。” 鸣筝阁里专治跌打损伤的药物绝不比源合堂的少,是以,何云琅很是惊奇:“快给我看看。” 说着,何云琅便一把拉过祝允,当着贺长情的面开始扯人衣裳。最近这段时日鸣筝阁没有什么任务是专门派给他的,但能让贺长情专门跑一趟,那祝允这伤势一定是很重了。 只是当扒掉那碍事的衣裳,肤色白皙的后背上除了一些往日旧疤,便只有一道新鲜的红印子。何云琅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来:“嗷,所以……所以你不会要跟我说,他的伤是这红印吧?” 贺长情翻看着何云琅新研制出的那些瓶瓶罐罐,寻思着这次可以搜刮些什么回去,随口回道:“不然呢,你还想让他伤多重。” “哼。我算是发现了,你是来顺东西的。”何云琅敢怒不敢言,轻轻嘀咕了一句。外人不知,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鸣筝阁部下,从本质上讲,他和那些在外抛头颅玩命的家伙没有任何区别。 “其实也有一桩事,若是沈怜来找你,你留心试她一试。她从琼华郡主的生辰宴上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我想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贺长情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能向青竹力荐源合堂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里有她的人。 “主上要对付郡主?”那女人的确蛮不讲理,但是毕竟深居闺房,是怎么和贺长情结上梁子的?对于这一点,何云琅很是好奇。 “谈不上对付。只是手上若有她的把柄,想想也不错。”既然已经蹚进了浑水里,那她就一定要有所得。 “好了。”几句话的功夫,何云琅便已经替祝允处理好了伤口,“把衣裳穿好。” 贺长情背对着二人,从药匣子里摸了个小罐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才转过身来:“那我们……” “何云琅!你不是说好了吗?”贺长情在看到衣裳半披半露的祝允时,呼吸不由地一窒,想也不想便紧闭上双眼,“快把衣裳穿好,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何云琅和祝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丝不解。尤其何云琅,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根本就是最冤的那个。 祝允此时也被贺长情的行为带得耳根泛红,他连忙将衣裳穿好,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贺长情:“主上,是我失仪了。可,可是……” “可是什么?”贺长情透过五指的缝隙,看到了外界已经没有什么会威胁到自己眼睛的存在,才恢复到了往日的从容与镇定。 “从前我与您共睡一屋,您也没有……” 要死了,祝允!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说的吗?他不要脸,她还要的!贺长情几乎是飞扑上前,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提它做甚。那个……何云琅,记得我说的话啊!” 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源合堂,独留何云琅回不过神来。如果他没有听错,那是不是说明他们早已…… 冷面主人与娇俏奴隶不可言说的二三事,旷世奇缘啊,话本子里都不敢这样写。 经这一出,何云琅哪还有半分困意,当即店门大开,做起他根本不在乎赚钱的生意来。 —— 临街的一处酒楼里,先到一步的谢引丞找了处极其隐秘的厢房,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房中来回踱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长情和她那个如影随形的金玉奴才来赴了约。 “喝茶吗?他家的天目青顶别有一番风味,就连泡茶的水都是去年谷雨时接的雨水 。” 谢引丞一开口,便知他是个品味非凡且喜好研精致思的人。这种人本应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到底有何难处,能想到找鸣筝阁帮忙? 贺长情难得多了几分兴致:“是什么委托?” 虽然早就听闻小阁主做事雷厉风行,但如此开门见山,还是让谢引丞没有一丝丝防备。他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好半天才道:“是,青州灭门案。不知小阁主可有耳闻?” 何止有耳闻,那青州宋家,上至主子奴仆,下至后院所养的鸡鸭,但凡是个喘气儿的,均惨遭毒手。更过分的是,杀人者用他们的鲜血涂了一整面石壁,硬生生将其染成了殷红血色。 饶是贺长情,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光是想想也不寒而栗:“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谢引丞盯着茶叶在水中舒卷浮沉,思绪渐渐飘远:“结案过于潦草,我有九成的把握,那当中一定另有内情。” 鸣筝阁似乎并没有必要牵扯进来,尤其是要推翻已经落定的案子,简直出力不讨好。 “小阁主,若你能替我查清原委,谢某愿意供您驱策。据我了解,鸣筝阁原先是安定侯赠予夫人的,小阁主若想彻底不受秦家的制约和侵扰,最好的办法就是另寻一处,让他们再无开口的机会。而谢某名下,刚好有这样的地方,只要您能答应走这一趟,我自愿献上,绝无二话。” 第17章 迷香 谢引丞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 到目前为止,贺长情并未从他的身上看出有除了那张脸以外,特别过人的长处。因而他那句信誓旦旦的供她驱策,贺长情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若真的解决了地皮问题,截断秦家父子不断找上门的源头,那可真是替她摆平了件大麻烦。 尽管贺长情也明白,其实那只不过是秦家妄图侵占鸣筝阁的借口。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只要出师无名,他们就没有立场发难。再对付起来的话,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如此的话,那青州便还值当一去。 贺长情临行前安排好了阁中一应事务,再三交代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人,一定要盯牢了沈怜。 沈怜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倘若那日对方也有所察觉的话,那么沈怜必然性命堪忧。只要有一丝这样的可能,那就不得不防。 “另外,我让林治岁也留意着沈府的动向,你们二人可与他交替轮值,但关于沈怜的事不要过多透露。” 沈从白和左清清也不是榆木脑袋,这段时日以来,主上有意削弱林治岁在阁中的存在,安排给他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闲散差事。或许这就是个铺垫,因而此时听了这话,二人倒也不感意外。 只是沈从白依旧思虑甚多:“我听闻北边因去年的大雪受灾严重,至今还有许多难民无家可归,主上此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这是自然。”流民如若不能得到妥善安置,时日一久,必成匪寇。这二者间并无什么明确界限,一旦这些人连基本的生存都是奢望,那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便不足为奇了。 贺长情明白沈从白未出口的深意,只是她也提前向梁淮易打听过,朝廷的赈灾款已经到位,相信安抚民心,开仓放粮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应该不会再出岔子。 —— 一连快马加鞭行进五日,越往北走,便越感荒凉。那种满目疮痍的苍凉感和着陌上的长风,直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金玉奴 第15节 “再往前走个二三十里,便是青州地界了。我劝你们啊,最好别去。”说话的老人身形佝偻,因为走了太长太久的路,现下只能席地而坐,一边啃着包袱里发霉生臭的窝头,一边捶打着早已变形肿胀的小腿。 这一路上,四野尽是枯黄衰败的野草,常常半个多时辰都见不到一个人影。看来这天灾远远比在京都中听来的要严重得多,若不是亲眼目睹,实在难以想象。 赈灾放粮,已经刻不容缓。 贺长情蹲在了几人面前:“你们都是从青州城逃难出来的吗?” 老人身边的妇人爱抚地摸着自家孩子的发顶,满眼忧愁:“是啊,青州城受灾最重,我们乡亲几个实在是撑不住了,不然也不会举家往南边走。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啊,更别提这一路上,要是再遇到个……” 贺长情听了妇人的言语,从身上摸取银两的动作便是一顿:“去宛城吧,那里最近。而且我们一路走来,这附近也只有宛城设有几个施粥铺。” 她思索半晌,转而贴在祝允的耳边说了什么。 未有多时,便见那个冷峻的小公子从他们随行的包袱里摸出一些饼子,主动递了过来。 少女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但听来却仿佛隔了许多层的纱帐,带着些不真实的感觉:“我们身上还有一些多余的干粮,谈不上什么口感,但至少可以充饥饱腹。你们如果不嫌弃,就收下吧。” 哪敢嫌弃。在一个人饥肠辘辘,在世道都举步维艰的时候,若有人能情愿割舍自己所拥有的,不求回报地赠他人一口粮,一碗饭,都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 “收不得啊,收了你们怎么办?”老者脸色一变,心中虽然感动不已,但还是摆了摆手,说什么都不肯收下。 他的推拒并不是在做表面功夫,而是真的用了极大的力气,祝允强行往对方怀中塞了几次,竟然都被挡了回来。 贺长情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帮这一忙的想法:“我们还有口粮,节省些总是不成问题的。天灾当前,你们就别再推辞了。” 天边霞光万丈,无限旖旎。但谁都不知道,霞光落下后,先到的是宁静祥和的暗色,还是长夜彻骨的寒凉。 也不知是在催促他们,还是在劝说自己,贺长情的话意有所指:“前路漫长,还是抓紧赶路吧。” 那一行人中皆是老弱妇孺,饿了多日,又饥又乏,最后还是禁不住她的劝说,将东西收了下来。可即便有了那些饼子,这一路跋涉,或许还会遭到其他流民的哄抢,也不知他们能不能顺利到达宛城。 看着那一群难民渐渐远去的背影,贺长情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一些:“阿允,我们带的吃食还够几日的?” 祝允不假思索地回道:“应该能有半个多月吧。” “嗯?你可不要诓我,怎么会?”听到这个答案,贺长情是震惊的。 虽说他们此次青州之行所带的东西都是经由底下人打点,祝允再三确认过的,可到底带了些什么,又有多少,贺长情心中大致有数。 这一路的消耗,加上方才给出去的那些,半个月还有点可信度。可现在这是明摆着的不可能,祝允应该不至于犯这样的糊涂吧? 贺长情盯着祝允因为心虚而紧紧抿起的唇角,忽然懂得了什么:“祝允你就是饿死自己,给我省半个月的吃食,我也不会碰上一口。” 祝允的脑内好似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瞒不过主人,他的谎话在她眼里是不是真就那么拙劣? “我没想饿死自己……”他继续强装着镇静,扯着自己都不信的慌。 回应他的只有贺长情的一声冷笑。 似是真的触怒了主人,只见她一言不发地跨马扬鞭,独自骑马奔出老远。 这荒郊野岭的,主人要丢下他了吗?祝允是真的慌了神,闷头策马紧紧地追了上去。 之后的一路上再没有停歇,等贺长情找到今夜的落脚处,居然比预计的快了半个多时辰。 贺长情听着身后缓缓向她靠近的马蹄声,便知祝允一直跟着,只是许是怕她生气不敢上前来。想到此,她的心气儿稍平了一些:“半个月不吃东西,是想让我给你收尸吗?” 祝允沉寂的双眸中迸发出一丝火星,再开口时的语气都不自觉染上了几分雀跃:“主上,我……真没想饿死自己。阿允会想到法子的,既不让主上挨饿,又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法子。” “知道你是好心。蠢得要命。”那些口粮只是为了应付意外情况的,她原本也不打算拿来果腹。就像此刻,有了勉强可以一住的客栈,谁会去啃那干巴巴还没味道的干粮。 贺长情跃下马来,打量着他们面前的这家简陋颓败,看上去早已荒废的客栈:“我们今夜就先在他家歇脚,等明日将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再进城。” “这里,真的能住人吗?”毕竟外面看上去,一副随时会塌的样子。 “能不能住,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难道又要我露宿荒野?”贺长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发现自己身上也沾染上了那些锦衣玉食带出来的臭毛病。 只是意识到了,不代表着能够改掉。往好处想,拥有这种臭毛病,可以让她在任何时候都过上相当滋润的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进去吧,里面点着灯呢。” 贺长情迈步走了进去,一面打量着客栈的周遭,一面道:“掌柜,来两间房。” 尽管她还暂时没看到什么人影,但客栈里亮着的油灯证明了这里的确有人:“掌柜!” 在贺长情不知喊了第几声时,二楼才晃出一个清瘦的身影:“二位客官,小店就一间房了。” “你这客栈虽废弃大半,但远远不止一间房。还是你要同我说,其余房间都住满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她不得不佩服。 “爹爹没骗你们。”一个小姑娘从男人身后露了个头,只是到底怕生,说了句话后便又躲到了男人身后。 掌柜则是对此感到十分抱歉:“青州这里闹灾闹得紧,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一来二去也没了拾掇房间的精力和余钱。二位客官若是要住店,我与小女倒是可以把我们的房间让出来。” 贺长情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在了解到事情的始末后,倒也欣然接受。紧接着,她从身上摸出一颗银锞子,放在了身边触手可及的木桌上:“劳烦了。” 既然这父女二人还有营生傍身,那么便需要本钱维持,一颗银锞子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还算是价值不菲却又在尚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其实之前她是有打算给那几个难民一些银两,好助他们渡过难关的。只是后来经妇人提醒仔细想想,一群老弱,身怀重金,在这种情形之下,无异于让他们去死。还不如给些吃食解了当下困境,要来得直接重要。 今日的夜格外的黑,贺长情在床榻之上一个翻身,便沉入了梦乡。而就在她身侧的地板上躺着的祝允,却久违地越睡越清醒了起来。 长久以来,他都和主人共住一屋,只是后来不知何故,他拥有了自己的一间房。 今日旧事重演,他才终于得以确认一件事,原来即便是冷硬的地面,他也是怀念的。 没过多久,贺长情清浅的呼吸声响在耳侧,距离之尽,一度让祝允怀疑,主人是不是要从榻上掉下来了。 借着窗外的朦胧月色,祝允悄悄挪动了身子,翻身面向了早已沉睡的贺长情。 他做金玉奴这么多年了,却几乎从来不敢直视贺长情,每回只能在主人背过身时偷偷看上那么一眼,又或是像现在这样…… 万籁俱寂中,稍微有点声音就会被无限放大。于是,很快祝允就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莫名狂跳,也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动静。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呢?又或许,那根本不是翻书的声音! 祝允眸光一凝,立时凑到了贺长情的床榻前,此刻万般紧急,他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了。 当祝允的掌心覆上那两片唇瓣时,它的主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里面哪有混沌睡意。 他听到贺长情对自己说:“别动,屏息。” 第18章 教书先生 对上贺长情的视线,祝允的身子一僵,有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从心间蔓延上来。 在这种羞耻感的驱使下,他的耳根不由地窜起滚烫热意,可还未抽离的指尖却是一片冰凉。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两种极端的感受,祝允手足无措,就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处落:“我不是……” 贺长情却是一掌拍在他将收未收的手背上,随后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几乎是在用气音告诫他:“小点儿声!有人要进来了。” 主仆多年的默契,让二人只对了个眼神便明白下一步该当如何。祝允攥了攥虚虚垂在身侧的拳头,心一横,便翻身躺在了贺长情让出的半张榻上。 反正,也是临时做戏,况且这也是主人的意思,他委实算不得僭越。可即便心中明白,祝允不争气的心却还是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闭眼假寐的他,心如擂鼓,呼吸也是抑制不住地急促。怎会如此,难以自控? 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房间外暗中窥伺的人发现的。他不能…… 正在祝允胡思乱想,急得满头大汗之际,黑暗中响起了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拉开,下一刻,被月光投下的那道黑影,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屋内。 随着那黑影的靠近,祝允一直作怪的心,反而平稳了不少。至少他此时可以确定,来人不过是一个小小毛贼,不懂敛息,不会武功,并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能力。 那人认定了自己的迷香早已放倒二人,因此动作虽轻,但却粗枝大叶地忘记了再次确认。 祝允躺在床榻的外侧,来人刚有伸手触摸之意,他便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迫使对方面朝床榻的方向跪倒在地:“你谁?” “我……我就是想,想看看你们身上还有没有多余的银子。”小姑娘娇俏的声音俨然带上了哭腔,人在祝允的挟制下,抖个不停。 黑漆漆的四下里,视物实在艰难,但这把嗓子,他们刚来客栈时便已经有所领教:“阿允,放开她吧。她只是想要钱,没有旁的意思。” 从小贼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开始,贺长情就多半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一个人若是穷怕了,那哪怕另外一个揣着白花花银子的人只是从他眼前路过,那非分之想也会在这相交的时刻冒头。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将这份非分之想付诸实际,只有少部分人会将其坐实,就譬如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想偷拿你们的银子的。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揭不开锅了。一路上这北边是什么状况,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圣上不是已经颁了圣旨,下令开仓放粮,让北边多地官员以身作则,带头帮助百姓从而重建各城吗?可如今看来,成效不能说不大,可以说几乎没有。 这里似乎有点猫腻啊。 贺长情起身将屋内的唯一一盏油灯点亮,暖橘色的光立时漫过屋内的大小角落。 小姑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知从何时起,那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你们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爹爹啊,如果他知道我竟然去偷东西,一定会打死我的。” 贺长情将小姑娘扶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我问你两个问题,只要你说实话,我就不跟别人说。从去年年底开始算的话,时日也不短了,朝廷难道就没有发下来赈灾粮吗?” “有啊,可就那么点儿,还不够大家伙儿分的。”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说起话来还不自觉地带着颤音,“青州城每隔五日便会在城中四个角搭设粥棚,所有人都可以去,但是每人只能领一碗,再多了就没有了。而且说是米粥,我从来都没有吃到过米,那粥的颜色和清水似的。” 听到这里,贺长情算是可以笃定了,青州城里的那些父母官一个个都是中饱私囊的家伙。不过她到底不是朝堂中人,这些事情她没有插手的资格。 他们此次青州之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查清宋家灭门惨案,至于这群蒙蔽圣听的官员,待她回了京都,一定当面禀告梁淮易。 “第二个问题,你熏晕我们的迷香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为了让小姑娘卸下心防,那这个问题才是贺长情真正想弄清楚的。 一个开客栈的普通人家,又不是专做打家劫舍的黑店,从哪里搞来迷香这等东西?况且,这迷香的味道特殊,怕是很多武林人士都没见过。 “爹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私塾先生,后来东家倒了,从一堆旧物里翻出来的。” 小姑娘心思简单,话几乎一套一个准。听到这里,贺长情也算心中有数。看来,明日一定要找机会向掌柜问问清楚。 “好了,去睡吧,我们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你。”贺长情说话算话,甚至还主动掰开小姑娘的手心,“这是三两银子,更多的我们也没有了,就当做是给你实话实说的小小奖赏。但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种事情了。” “谢……谢谢姐姐,你们可真是个大好人!”小姑娘捂着银子,心里美滋滋的,只是离开的时候还特地绕到了离祝允最远的地方。 “她还挺怕你的。”确定房门被紧紧地带上后,贺长情回过身来打趣着祝允。 有了小姑娘这一出,祝允终于将方才的心绪不宁暂且压了下去。只是此时贺长情这么直勾勾得看过来时,他四肢百骸里的那种热意就又叫嚣着涌了上来:“阿允……没想那么多,总不能让她近您的身。” 贺长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不能近我的身啊,那你之前在做什么?” “我……”祝允嗫嚅着,愣是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他该怎么说,是察觉到有人欲对他们不利,因而提早一步做出了防范吗?可主人分明更早察觉,他早就没有了正当理由。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正当理由?那时他为何要翻身盯着主人看,为何要侧耳去听主人的呼吸声?祝允很是苦恼,既苦恼解释不清自己的行为,更苦恼给不出贺长情想要的答案。 好在贺长情似乎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打算,她打了个哈欠,终究是放了他一马:“睡了,知道你忠心护主就行了,其余的我不管。” 说完,她还真拉拽着被子,默默躺回了原先的地方。 祝允也像从前那般,一声不吭地躺到了坚实冷硬的地上。他背对着床榻之上的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以后万不可如此失礼了。 这一夜对某些人来说格外漫长。 金玉奴 第16节 祝允原本以为只有他没有睡好,支离破碎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但当他在一楼看到了昨夜的那个小姑娘时,便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 难道掌柜已经知道他女儿干的那些事了? 贺长情将父女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事态能变成这个样子,也是难以预料的。谁能想到这个实诚孩子,非要这么快把那三两银子交出去,不就等着被发现好一顿教训吗? “掌柜因何事动气?”贺长情明知故问,还不动声色地将小姑娘往身后挡了一挡。 “二位客官,是我教女无方,居然让她半夜给你们下迷香,还溜进去……偷,偷你们的银子。”那些个字眼,对掌柜而言很是烫嘴,老脸都跟着红得快要烧了起来。 “那三两银子,是我给她的。掌柜你是教书先生,理应明白育人是个长期过程,只靠棍棒责骂的话,作用不大。” 贺长情自顾自地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喝着祝允递来的热水,并没有注意到掌柜脸上的表情。 她只是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全然不知这话引起了掌柜心中深埋已久的共鸣:“昨夜见您便感觉您不是寻常之人,今日见您的谈吐,心中愈发确定。只是,不知姑娘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是教书先生的?” 他说这话时,眼中分明有对过去光景的憧憬。想想也是,一个自小在书海中长大的人,他又如何能甘愿放下书卷,远离那些书中构筑出的条条框框,而直面冰冷又无常的现实呢? “是令爱同我说的。说来也巧,掌柜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不怕掌柜觉得我冒犯,我斗胆一问,您过去的东家是做什么的?”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既然掌柜起了兴致,那对于她打听消息倒是方便了许多。 “那迷香可不简单。光是里面的用料就很是珍稀,根本不是常人可得。”贺长情示意身边的祝允把东西拿出来。 祝允将小姑娘昨夜用剩的迷香一直带在身上,此刻得了令,便掏出来放在众人面前:“近些年,甚至江湖中也很少见到了。” 掌柜也是没想到一个小小迷香,背后还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 他斟酌许久,掐头去尾讲出了那段往事:“我曾经是青州城里宋家的私塾先生,他家出了那档子事后,我被视作不详,也就落魄了。后来为了养家糊口,便从东家的旧宅中拿了些东西,东拼西凑地换了点儿银两,开了这家客栈。只是谁能想到,后来又遇上了这样的天灾……” 有些时候,世间缘法奇妙,当真是无巧不成书。贺长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教书先生,教的不是别家,正是她想一探究竟的宋家。 而眼前的这个掌柜,便是她为数不多的突破口之一:“掌柜,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第19章 弑主 掌柜听闻这话,立时变得面色铁青:“我?我能同你做什么交易,姑娘还是别拿我寻开心了。” 宋家被人灭了满门,凶手的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也不怪掌柜是这等反应,的确是个人都想极力撇清关系。 贺长情低着头思忖了片刻,如实言道:“我也不瞒掌柜,我们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其实是接了桩委托,他似是很笃定这一案子有蹊跷之处。您既然曾经在宋家做过工,想来也不愿东家阖家枉送性命。如若掌柜知道些什么,事无巨细,烦请告知。” 人心都是肉长的。掌柜自然是心中有所动容,当年事发之时,他正回乡探亲,这才幸免于难,说来又何尝不是受到上天冥冥之中的眷顾:“可已经定案,你们便是再翻出来又……”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掌柜猛地抬眼,目光在贺长情和祝允的身上逡巡一趟,才叹了口气:“便是真如那位所言,确有蹊跷,我也不建议二位插手其中。在北梧地界上,金玉奴弑主,足以轰动举国上下,尹知府为此都丢了官职。” 这话一落地,有如万里晴空下炸出的一道惊雷。贺长情的身形不由地一顿,就连原本摩挲着茶盏的手指都蜷缩在了一起,事情似乎远超她的预料。 怎么连金玉奴都冒出来了? 据她收集到的一些情报来看,宋家灭门案发生于两年之前。外人并不知宋家平常是如何对待下人的,只知道早生出怨怼之情的家奴怀恨在心,许是贪慕钱财,又或许是为了脱离掌控,更可能这家奴一开始就与宋家有着血海深仇,最终做出了杀人越货之举。 只是,谁也不知这所谓的家奴,竟会是金玉奴。 旁人不知金玉奴和牧心者的深层联系,贺长情却是清楚的。有寒约盟做牵制,又怎么会? 如果说先前听了谢引丞的言辞,她还只是有点半信半疑,那么此刻从掌柜这里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贺长情终于生出了满腹疑窦。 她微微抬眼,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一脸土色,身子禁不住发着抖的祝允。 他在怕,他的同类做出了弑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北梧,这比一般叛主更性质恶劣,更为世所不容。他更怕,自己这个牧心者轻易听信了旁人的故事,与他生出隔阂,最终将他抛弃,任由寒约盟发作要了性命。 这个祝允,平日话虽不多,但思虑一向深重,总是想些尚未发生,甚至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来庸人自扰。 贺长情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阿允?你过来坐。” “主上……阿允,站着就好。”祝允此时哪里还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他恨不得拿刀在脸上刺字,以表自己的忠心。 “让你坐你就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贺长情一把拉过浑身僵直的祝允,二人同坐在一条长凳上。 听到了这二人互相对彼此的称呼,掌柜更加认定了眼前之人来路不凡:“姑娘,听我句劝,你们还是别查了。况且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而是真说不出来了。” “不,你知道的。”贺长情的笑意不达眼底,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如果我说我有法子助先生重回青州,创建书院,不知你能不能记起来更多的细节?” 这话若是落在心思敏感细腻的人耳中,多半会有种被威逼利诱的感觉。话虽不中听,但着实切中了掌柜的所思所想,因而那么一点点别扭也就压根未被放在心上。 “这便是你说的交易?” “是。我要知道更多有关宋家,以及那个金玉奴的细节。”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原本打算一早就出发的二人,硬是拖到了巳时才离开客栈。所幸他们昨夜已至青州城外,因此才用了一刻钟左右的功夫,便来到了城里最繁华的地带。 “阿允,你跑一趟,给府衙里的赵明棠带封口信,就说鸣筝阁贺长情前来拜会。”贺长情挑了家视线最佳的酒楼,坐在了在临街的位子上。 这青州城也不尽然如先前的难民和掌柜所言,满街沿路乞讨者是多,可穿绫罗绸缎,喝酒吃肉的人亦不少。就好比此刻,若真是人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又哪里来这的酒楼呢。 贺长情打量了一下四周,若不去看街上的情景,只看这里,定然会被粉饰太平的表象迷了心智。 天灾,灾的是平民百姓和穷苦人家,而不是这些富得流油的商贾贵胄。至于这些富人在天灾中究竟同样遭罪还是大发横财,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贺长情压下心中的思虑,回身叫住了祝允,在他手里塞了块刻有贺字的玉牌:“顺便把这个带去给知府大人。” 赵明棠是府衙里负责管理卷宗之人,当年的宋家一案,一定是经由他手入库的,他比寻常人要了解得更多,因而是最佳人选。 她虽与青州现任知府李直辛有着不浅的交情,但到底李直辛是宋家出事后才匆匆赴任,也未必知道太多的内情。更何况,现下线索尚不明晰就贸然拖人下水,她没有把握。 鸣筝阁的名头响亮,赵明棠听说是贺长情亲至,便急匆匆地撂下手中只做了一半的差事跟在了祝允身后:“这位大人,不知贺阁主找下官所为何事啊?” “去了你便知晓。”祝允的声线和他给人的观感一样,生硬冷淡,不带一丝温度。 这样的态度落在赵明棠的眼中,便是大大的不妙了。众所周知,鸣筝阁虽不直属朝廷各部,但与皇室一直来往密切,是当今圣上的半个耳目。贺长情这个阁主,好端端的放着京都不呆,来青州这样的偏僻地界做什么? 左思右想,赵明棠得出的全是不好的结论。好在这段路算不得长,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死法前,人便已经出现在了贺长情面前。 “赵大人,请坐。” 眼前的姑娘宛如出水芙蓉,虽不是夺人心魄的美艳,但依旧有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味。样貌是好极了的,可瞧着性子绵软,和那些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赵明棠娴熟地扯出一个客套的笑,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多谢贺阁主赐座,就是不知您找下官是?” “既然赵大人如此急切,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要借调两年前宋家灭门一案的卷宗,听闻府衙里卷宗的整理和存放一直是由赵大人主办,故而邀你一叙。” 宋家,那不是早已尘埃落定了吗?上面不许他们传扬,他当年也只在簿册上笼统记了几笔,就算草草了事。本以为随着尹知府丢了官,这事就算彻底过去。 可怎么如今,鸣筝阁却突然盯上了这案子。 赵明棠摸不透贺长情的意思,倒把自己急出了满头大汗:“下官不敢欺瞒阁主,想要借调并查阅卷宗,需要有知府大人的手令。没有知府大人的首肯,别说是卷宗,就是青州城里的任意一件记录在册的案子,下官也万不能吐露出半个字来啊。” 不愧是在官场混的人,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好一手祸水东引。 可京都里,比他灵巧的人多了去了,贺长情还没有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先例:“我与李直辛相识多年,他的手令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之所以没有惊动他,不过是不想给你造成太大的惶恐。我都如此有诚意了,反观赵大人你,却还跟我顾左右而言他。” “下官不敢。”赵明棠为自己片刻之前的有眼无珠倍感痛心,他再也不以貌取人了,这小妮子是真不好糊弄啊,“实在是宋家一案牵连甚广,当年直接害得尹知府丢官入狱。还请贺阁主不要再为难下官,下官……真不能说。” 赵明棠的害怕不似作伪,贺长情托着腮望向了窗外,思绪飘远:“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但如果我说,我一定要查呢。” 额头上的汗彻底凝成了一颗颗珠子,唰地从赵明棠的鬓角边滚落下来,啪叽一声砸在桌面上:“贺阁主,下官出来得匆忙,想去方便一下。” 贺长情这才将视线调转过来,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赵明棠笑。 那笑不带情绪,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着实有几分瘆人。就在赵明棠实在撑不住,险些心虚地将头别过去时,贺长情才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阿允,坐,别可惜了这一桌好菜。”人刚刚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贺长情就招呼着祝允赶紧坐下。 “阿允……就不了吧,一会儿若是让赵大人看到了,不好。”祝允实诚地站在一边,目光虽不断打那些菜肴上飘过,但是人却非常有毅力地一动不动。 “他不会回来了。”贺长情若无其事地夹着菜,只是食不知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贺长情明确表示赵明棠是借故遁逃,祝允也就没有了傻站着的道理。这还是他第一次同主人,面对面地同桌用饭。 祝允看到,贺长情用筷子夹起一道清炒茭白,送至了嘴里,她细细嚼着,整个过程文雅端庄。这些菜,主人都夹过了,他若也去夹,会否太过失礼了。 昨夜和今晨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怎么有脸再…… 想到这里,祝允仓皇地低下了头去,但是干坐着似乎也并不太好,祝允干脆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仰头灌了下去。 一口烈酒入喉,他的胆子莫名跟着大了几分:“我去替主上把人捉过来,打到他说为止。” 祝允很少表露过如此鲜明的情绪,贺长情有点忍俊不禁:“你这是喝多了?他好歹也是朝廷中人,我这回为的是私事,不好滥用私刑。想让他开口,多得是法子,你先替我仔细查查他的家世背景。” 既然无法直接动赵明棠,那就从他身边人开始入手,诱之以利,不信他不上钩。 第20章 舞剑 “姜兄你这行色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去?” 被唤作姜兄的人伸长了脖子四下里张望了一圈,才抬袖掩着口鼻道:“我可只跟你说,切不可出去瞎传。听说前几日鸣筝阁的小阁主来了青州,现下正在望江楼宴请名流,说是要挑选合心意的谋士入阁办差。” 站在他对面的人闻声默了片刻,方才摇了摇头:“可那鸣筝阁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虽说是朝廷的耳目和鹰犬,但到底不吃皇粮,朝不保夕的不讲,名声还不好,近几年得罪人的事儿可没少干啊。” “你觉得不好那就不好吧。”开玩笑,现下望江楼的门槛怕是都要被人踏破,他可没有闲工夫在这里和友人辩出个长短来,“但是切莫出去乱说,知道的人多了,怕是更难入阁主的眼了。” 友人望着姜兄离去的背影,半晌扯出一抹苦笑来。这样的消息怕是早就不胫而走,都不用刻意传扬,那望江楼里定然是人头攒动。 贺长情一出手,便租了望江楼整整三日,放出消息只说是鸣筝阁要在青州广纳贤才,但凡有意者,皆可前来一试。 青州年景不佳,衣食无忧者毕竟是少数,如今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就算无法被选中,能在望江楼里好一顿白吃白喝,也不失为美事一桩。因而,一时之间,望江楼里观者云集。 站在高处那么打眼一瞧,人群中甚至还混进去了好些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以及牙牙学语的稚童。 “阿允,你也下去吧。”厢房里半开的窗被人缓缓关上,只留下了一条细缝,贺长情倚在窗边将那下面的情形尽收眼底。 “是。”祝允换了身新装,人却反而束手束脚不自在了起来。 贺长情特意带他裁剪了身素色新衣,料子自然是没得说的,做工精细,其上还绣有祥云暗纹,十分合身,只是和他往日的风格实在是大相径庭。 这一身,不像是鸣筝阁的人所穿,更不是一个金玉奴该穿的,倒像是那些出身名门的北梧公子们穿的。 但,想到贺长情的计划,祝允也只能将这点不自在强自按压在心底深处。他不能乱了主人的谋划。 “贺阁主。”祝允离去不久,望江楼的掌柜便在厢房之外叫门了,只是笃笃的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明显带着点急切,“小的能进来吗?” 他的声音飘忽,一听便是做贼心虚。明明自己只是嘱咐他盯着点儿人,一旦有任何动静即刻传个话便是,也不是叫他去干杀人放火那为人不齿的勾当,怎么硬是被掌柜做成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了呢。 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请进。” “回贺阁主,小二们都看了,人还没来。”掌柜的收了银钱,一个时辰便来报一次,按说报到现在也算熟稔,可是站在贺长情的面前,这声线还是不由自主地抖得厉害。 “继续让大家盯着,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今日不过是她放出消息的第一日,时日还多,不怕赵明棠的那个堂哥不上钩。 望江楼内外洒扫一新,旧日陈设如今摇身一变,均变成了长桌,一桌足可供三人落座,若是不在乎风雅体面,挤一挤倒也勉强坐得下四五人。但到底位子有限,舒适的地方全都给了那些先到先得的人。 金玉奴 第17节 好在青州城里的传闻不虚,这三日的一应开销都被鸣筝阁包了。那些没有地方落座的人,就算是站着,也可从食碟里自取菜肴点心,祭奠祭奠空了许久的五脏庙。 未时一刻,望江楼里的唯一铜锣被敲响,原本还嘈杂无序的四下里,终于难得的静了片刻。 众人屏息敛声,只看到了自二楼缓步走下的少女,她穿了一身玫红缂丝的软烟罗齐胸襦裙,显得娇俏可人,本就天生丽质的人如今看着愈发肤如凝脂,面色红润。 “那个就是鸣筝阁的阁主?” “看那气度和眼神,应该是吧。” “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你哪只眼睛看到了这小闺女有气度的?” 鸣筝阁从前只是活跃在茶余饭后,如今这样的大人物真实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自然引发了不小的热议,其中也不乏泛酸的恶意。 对于这些歪理邪说,贺长情向来不在乎:“首先要多谢诸位的捧场,这三日里大家尽可敞开了吃喝,望江楼绝不会收取大家的一文钱。但我也要向各位坦白一事,鸣筝阁所行之事绝非泛泛,所以此次选中之人,并不一定会入阁中,至于他的去向,我已另有安排。” “今日呢,我也请来了赵大人做见证。赵大人,这是知府大人平日里最爱把玩的檀木手串,你看看是也不是?”怕是众人不信,贺长情掏出手串后,还不忘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刻意晃了一圈。 那日她命祝允将自己的玉牌带去给李直辛,并不只是单纯的告知对方自己来到了青州城,而是从他手上借来了这足以证明知府身份的一物。 只有如此,她才能快速地在青州百姓眼里博得一定的可信度。 而此刻,忽然被选中的赵明棠才算明白什么叫做交情不浅。难怪他今日会被知府大人点名道姓前来参宴,竟是在这里等着他。只是这贺阁主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是真的看不透了。 赵明棠接过那手串,细细地查看起来:“的确是知府大人的物件。” “有知府大人的信物,大家自当可以放心了。”她几句话就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讲清楚,随后便独自坐在一旁品起了热茶来。 期间神情淡淡,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台上那些跃跃欲试的人,似乎对于结果毫不在乎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并不是真的要收人进鸣筝阁,她这个鸣筝阁阁主自当也不会多放在心上。但无论如何,能得到知府大人的赏识并且留下来的话,也是祖坟冒青烟了。 几乎是贺长情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人们便争先恐后地扑到了掌柜那里。 “掌柜掌柜,我叫姜丝,报个名。” 那位姜丝最先上了台,他襻膊一绑,蘸了墨汁就要作画。众人只看他眉宇之间皆是洋洋得意之色,又瞧他挥笔泼墨如有神助,俨然是大家风范。 想来此人是有点真才实学的,难道这才一开场,第一份殊荣就这么快给了出去?人群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 “画好了,诸位请看,如何啊?”姜丝的声调高昂,显然是对自己的画作十分有信心。 于是众人皆举目看去,想要一睹画作风采,但就是…… 贺长情将唇凑在杯口的动作一顿,也跟着看了过去。墨绿色的身躯,尾羽拖地更又光华不减,她想那应该是孔雀无疑。只是这画功实在不敢恭维,莫说是有辱孔雀在文人眼中的高贵形象,便是普通家禽见了都恨不得扑棱翅膀上前戳破他的画纸。 实在,不搭。贺长情忍着头疼,只故作不解:“恕我眼拙,你这是五彩的矮脚鸡?” 台下众人哄笑一团,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竟是再无一人关心其上的怪鸟是何东西。 “是孔雀,孔雀啊!”姜丝自负才学,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作画,本以为会博得满堂彩,却没想到沦落成了个笑柄。 他灰溜溜地赶紧下了台。 “我杨远之,也劳烦掌柜的给记个名字。” “远之?”听到这个名字,正在埋头狂奔的姜丝脚下猛地一顿,扭过头去一看,还真是自己那位心口不一的友人,于是当即揶揄起来,“还真是你啊,你不是说不好不来了吗?怎么,这是后悔了?” 杨远之最怕的就是撞见姜丝,结果好巧不巧,偏偏还在报名的时候被抓住了:“我,我只是说不好,也没说不来嘛。我回去仔细想过了,这对你我来说也的确是个机会。不试试,就太可惜了。” 像杨远之这样的不在少数,他们嘴上不愿承认自己也有颗上进的心,但实际都铆足了劲欲要在贺长情的面前一展风采。 但是才学亦或是功夫,不仅需要天赋,更要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即便是生来的凤凰,想要遨游四海,也绝不是凭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可成事的。 贺长情看了半日,实在人困眼乏,就在她昏昏欲睡,险些要从椅子上摔落下去的时候,一名小二凑了上前。 “贺阁主,赵明轩来了。”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她摆这么大的阵仗,不过就是为了等他:“我知道了,下去吧。” 贺长情从椅子上直起腰身,抬手整了整自己的发簪,落下时又顺手带到了耳畔。这是她和祝允定下的约定,只要看到她用右手去抚摸耳廓,便意味着时机成熟。 “在下祝允,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今日舞剑……还望阁主,和各位不要嫌弃。”祝允本身就长得仪表堂堂,如今稍一打扮站在台上可谓是鹤立鸡群,俨然就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模样。 “他人长得好好看啊,说起话来也那么谦逊。”台下已有不少姑娘看痴了,甚至更有几个直接放话说是要嫁给这位儿郎的。 姗姗来迟的赵明轩此刻挤在人群当中,听了这话就不由地冷哼一声,不满地自言自语了起来:“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就算会武功也是花拳绣腿,抵得上我一个拳头吗?” 可这话,很快便让赵明轩呆愣当场。不仅是他,望江楼里的所有人一时都看呆了,小小青州城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身手了得,神乎其神的高手? 但见祝允拔出剑柄,一道银白色的弧光便自他凌厉的双眸前迅疾闪过,剑锋扫过之处,习习生风,似又带着虎啸龙吟。而后下腰,旋身,每一个动作都不失力量更又兼具美感。什么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收剑归鞘,祝允也只是气息急了些,他朝着贺长情抱拳道:“阁主,不知我……” 贺长情面带笑容地朝着祝允的方向缓缓走来。 又是一模一样的站位和处境,恍惚之间,祝允好似回到了他们在落星谷中初见的时刻,只是那时他只配匍匐在地,任由旁人践踏,向她摇尾乞怜。 如今时过境迁,她依然是自己高不可攀的一轮明月,可是明月倾洒下的月光却一寸一缕毫不吝啬地将他包裹起来,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温暖。 贺长情的指尖拈了一朵纸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祝公子的身手好生了得。不知可否愿意加入鸣筝阁?” “祝允,愿意。”祝允双膝跪地,伸手接过了贺长情递来的红色纸花,那轻飘飘的纸花落在他的掌心里是那么沉,那么重。 如果,他不是金玉奴该有多好。 没有人理解他心口的酸涩,便是主人也不懂。祝允只能看到,贺长情将视线投向了人群中的一个方向。 主人的计策,就要成功了,真好。 “还有人要试试吗?大家都看到了,我不会食言。”贺长情背起双手,打量着台下众人的神色。 其实她的计策是有一点小纰漏的。祝允的出场只不过是她为了再添把柴加点火,但又有谁能想到,在场众人是真的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才学来。 幸好,有祝允的那一出也足够了。 “我来!” 许多人都被祝允的舞剑唬住了,只觉得自己上去了也是相形见绌,就算先前有想法,现下也歇了这种心思。 因而,赵明轩的这一声立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倒要看看是哪个真的勇士。 “您请便。”贺长情带着祝允退到了一旁,心中不由地紧张起来。赵明轩的那花拳绣腿,但愿一会儿能超常发挥一二吧,不然她要把人塞到知府手里,少不得还要多费些唇舌去歪曲事实呢。 有人憋不住了,主动在台下问道:“大胡子,你会什么啊?” 赵明轩一张被胡子盖住大半的脸憋得通红,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绣花。” 其实他是动过脑子的,祝允那个小白脸已经赚足了所有人的赞美,他若再傻乎乎的展示拳脚,定然会被比得不堪入目。所以哪怕是大男人绣花,只要能压赵明棠一头,也得豁出去了。 先前有人把孔雀画成山鸡都没有此刻这话听来好笑,底下围观之人有好几个笑出了眼泪来。 “在我看来,任何手艺才学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难的是精于此道。壮士尽管放心一试。” 有了贺长情的撑腰,赵明轩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只专注于眼前的活计。 赵明棠拿着全家的家底读书写字,入了全青州最好的书院,后又进入知府府上做了门客。 家中事务是一概不管,通通丢给了他不算,还要总在人前人后,话里话外的贬低他这个堂哥。 如今,他又凭什么不能争上一争呢。 想到这里,赵明轩拿针线的手愈发稳了不少。他以针为笔,以线入画,指尖上下翻飞着,不多时,便绣出了一幅巴掌大的小图。 这么小的布,上面又能绣出什么花样来呢?这几乎是所有人心头的疑问,甚至在没看到那副绣图之前,没有一人看好赵明轩的。 直到,那小小绣图在前排几人的手中一一传阅过去。 众人甚至都不敢使劲去捏,即便知道那只不过是块布,也生怕凤凰活了过来,冲破布匹的阻碍。这么短的时间,是如何做到针脚细密,全然看不出接合之处的? 但令众人愈发瞠目结舌的还是,在那副绣作沿着原路就要送回到赵明轩的手上时,赵明轩隔着数丈忽地掷出一根绣花针,正中那只凤凰的眼睛。 “赵明轩是吧,我记住你了。”贺长情的双眼似有若无地从赵明棠身上略过,看向了赵明轩,笑得眉眼弯弯,“明日你便可入知府府上,虽不知知府大人意欲如何安排,但我以阁主身份应允你,绝不是服侍伺候人的粗活。” “多谢阁主,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也要……” 这些话她听了好多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贺长情故意打趣了几句:“为何非要下辈子报?你大可以这辈子就报。至于报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定。” 其实只要赵明轩进入知府府上,就算是报了她的恩了。 赵明轩有几分惊喜在,贺长情原本以为自己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可替他力排众议,送人入李直辛手下。却不想,人家本身就挺争气的。 只是那点天赋和刻苦,和寻常人不同罢了。 目的达成,贺长情毫不掩饰地盯着一脸错愕,显然还缓不过神来的赵明棠,勾唇笑道:“赵大人果然谦虚,就连你的兄弟都是如此过人。往日他是明珠暗投,现下好了,你们兄弟二人往后便可以一同在知府大人手下强强联合了。” 这算什么强强联合。赵明棠只觉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偏偏他还不能发作:“贺阁主,哪里的话。” 第21章 大火 一道惨白的惊雷闪过,照得漆黑暗夜宛如白昼一样明亮,那满地的血色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扑进了赵明棠的视线里。 他瞬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方才,不是还躺在自己的塌上?怎么一晃眼就来到了一处深宅大院? 细瞧之下,这院落还有几分熟悉,他似乎曾经来过。只是就在他的脚下,横陈着数具尸体,这让他一时片刻,除了惧怕,再无任何余暇去思考更多。 似乎就是这么一会会儿的功夫,浓雾升起,月色也被掩映在云层之后。赵明棠缩着脖子打量四下里,他好像实在无法分辨方向,但又有谁能接受自己与一地的尸体待在一处,于是他鼓起勇气,埋头朝着角门那里狂奔而去。 这是他在浓雾中唯一可以找到的通路,但愿穿过去后就…… 心中越是急切,脚下的步履便越是乱了套。赵明棠跌跌撞撞地前行着,生怕稍慢一步就会被身后的浓雾吞噬,可就在他刚刚转过角门时,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张被血糊了大半的脸。 那人的一双眼中血丝遍布,直勾勾盯着人瞧时,竟有种勾魂索命的压迫感。 能带给人绝对压迫感的,不只有杀人时的眼神,还有烧尽一切的烈焰。 沈怜是被火苗燎起的浓烟从睡梦中给呛醒的:“青竹……青竹!” 从迷迷瞪瞪再到心如明镜,不过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她果然还是逃不掉,好不容易在何云琅手下捡回一条命来,郡主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她死吗? 她并不相信,这场大火会是个意外。只要足足烧上一晚,不,最多只要半盏茶,等到明日太阳升起时,一切秘密都会随着她的意外离世而被埋葬。到那时,又有谁能威胁到琼华郡主呢。 这几日来,青竹夜夜守在身边,绝不会让她出现叫天天不应的情形。现下却不见青竹的人影了,如果不是被郡主的人支开,那么或许,青竹已经先她一步遭了毒手。 整个沈家,除了青竹,又有谁会在乎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呢?沈怜大病初愈的身子在榻上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望着大肆肆虐的火舌干瞪眼。 被火燎烧的痛楚在身上一寸寸地蔓延开来,良久,沈怜的眼角终于淌下一行清泪。或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是她的报应吧。 沈怜紧紧地闭着双目,只是偶尔被浓烟呛到咳嗽不止的动作,证明着这人还尚存一息。 左清清和沈从白也没料到,林治岁只是和他们交接换班的这短短一会儿,沈怜的院子里就是火光冲天。 “你前半夜怎么守的?被人当傻子诓了都不知道!”左清清方寸大乱,一把推开了挡路的林治岁,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间屋子跑去。 金玉奴 第18节 还真被主上说中了,有人盯上了沈怜,想要她死。若让沈怜死在里头,等主上从青州回来,怕是无法交代。总不能将责任全部推给林治岁吧,明明主上已经提前提醒过他们了。 沈从白还算是三人中唯一冷静的那个,他不顾疼痛地用自己的身体去一下下地撞着门:“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这句话让旁边早已看傻的两人回过神来,三人合力,终于是破开了门窗。他们先是用水打湿自己的衣物,随后再掩着口鼻冲进了火场里。 可惜火烧得太久太烈,就连房梁都不知断了几根,整间屋子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化作齑粉的风险。 “醒醒!”左清清一手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手拼命去拽陷入昏迷的沈怜。 “先别管了,把人带出去再说。”沈从白和左清清合力将人扛起,一前一后护送着往门边走去。 屋子里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木,宛如隆冬时节的大雪,扑簌簌地坠个不停。 好在,他们和门口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沈从白心中卸下了一口气,但就是这一口气的功夫,一根燃着火苗的木柱,照着他的侧脸便兜头砸下。 “小心!”林治岁心中有愧,于是在那根柱子轰然倒塌之际,他竟然想也没想地一把推开沈从白,自己被撞倒在地,“走啊!别管我!” 这场景,这表情,他还真当自己是拿了舍生取义的戏码了吗?左清清一把捞过林治岁的臂膀,将人从木柱下拖了出来:“这柱子也没多重,别想着做英雄。” 拼着浑身上下的最后一丝气力,左清清和林治岁一同破出了火光的包围。 “咳……” 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咳作一团,瞧着彼此像炭一样的黑脸,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痛快。 “赶紧看看沈二姑娘,人还活着吗?”林治岁最先爬到了沈怜的身边,试了试她的鼻息,“还好,人没死。但沈府应该已经不安全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 “啊!”赵明棠被那只血脸吓破了胆,后退的双脚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一颗脑袋径直磕在了嶙峋的碎石上。 得益于这一绊一磕,赵明棠挣脱了那光怪陆离的梦中世界。他猛地惊醒,拍着自己的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衣裳都已被汗水打湿,此刻紧紧地贴着肌肤,黏腻湿滑,难受极了。 方才在梦中浑浑噩噩所以辨认不出,此刻醒了,赵明棠才反应过来,原来梦里的场景正是当年遭难的宋家。 这该不会是……宋家人心有不甘,在借着托梦一事来陈情的吧?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她贺长情吃饱了撑的,旧事重提,他平静的生活又怎么会被打乱。 居然还找了她身边的那个祝允做托儿,两人一唱一和地在全城百姓前演了好大一出戏。就连他那个不争气的堂哥,都被贺长情塞到了知府府上,居然隐隐要压过他一头去。 不,其实扪心自问,赵明轩真的已经后来居上,受到了知府大人的青睐。那赵明轩人长得五大三粗,又有鸣筝阁阁主力荐,知府身边不缺博学多才的门客,但是身手好的护卫却没几个。 贺长情,这是在逼他。 一夜无梦,天边刚刚泛出点鱼肚白,赵明棠便拾掇好了自己,匆匆赶来了贺长情暂住的望江楼。 “你这是何意?我要见贺阁主,让开!”赵明棠吃了个闭门羹,气更加不打一处来。 这个叫祝允的小子可真是没眼色,见他来不仅不急着通传,居然还敢拿剑拦他?难道不知道贺长情一直想从他手上借调当年卷宗吗? 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又何必兜这么大一圈子,还把赵明轩刻意安插到了知府身边,不就是为了给他下眼药嘛。 想到这里,赵明棠的态度愈发恶劣起来,竟然直接上手推搡起了祝允:“我跟你说,若是你不赶紧把你们阁主请出来,我可就走了啊。” 祝允多年习武,他不能对赵明棠出手,但也不会任由对方动作,因此只是轻轻瞥了眼矮自己一头的赵明棠,面无表情地拨开了对方的双手:“主上此刻还在歇息,如果赵大人不愿等,那就请便吧。” 确实就像赵明棠说的那样,是他们要卷宗在先,怎么看处于低位的人都会是他们。但赵明棠在知府身边可有可无,如今他一向看不上眼的堂哥都要越过他去,只要赵明棠心有不甘,只要他还想往上爬,局面便注定是完全翻转过来的情况。 “你!真以为我不敢走是吧,好啊,我就走给你看!”做势,赵明棠便一步三回头地往楼梯那边走去。 一步,两步……人都快到了一楼,怎么也不见有人来拦他?这要再不拦他,那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啊。 直到此时,赵明棠才不得不见好就收,舔着脸又凑到了祝允跟前,踮起脚来向一门之隔的屋里道:“贺阁主您一路舟车劳顿,多睡些也是人之常情。下官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其实贺长情早已睡起,此时正坐于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着。她就是要故意晾着赵明棠,等什么时候磨够了这人的性子,才更好谈条件。 “阿允,你进来替我找找先前的那根簪子去哪儿了。” 等了半晌,只等来贺长情唤她的下属的动静。便是心中不满,赵明棠也不敢发作。 祝允闻声有些诧异,主人似乎很少插簪子,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很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主上,什么簪子?” “哪里有簪子。”贺长情用下巴指了指门外,压了压声音,“怎么样了?” “他还在等,表情似乎有点着急,一直在来回踱步。”祝允直到此时才明白贺长情的意思,“但嘴上并不敢说什么。” 要的就是这效果。两人故意在屋内又拖沓了好一会儿,贺长情才踏出房门来:“不好意思赵大人,让你久等了。你这突然造访,是卷宗的事情,想通了?” 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直到真的面对着贺长情,赵明棠才发觉自己一点可以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似乎一早就被这个小阁主拿捏住了:“下官还是要最后提醒阁主一句,当年此事是由上面盖棺定论,翻案难度极大。稍有不慎,便是李大人也会被拖下水。” 她又何尝不知呢。只是若要正大光明地摆脱秦家的牵制,那谢引丞这个盟友就必须拉拢。况且,她不相信一个金玉奴真能做出弑主这样违背寒约盟的事情来,无论是宋家还是金玉奴,都需要一个真相。 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赵明棠:“此案对我尤为特殊,我有非查不可的理由。我贺长情在此立誓,无论是你还是李大人,绝不会受此牵连,一切后果皆由我来担。至于赵大人所求,我也定当尽己所能地满足。” 第22章 卷宗 一进府衙的主院,东西南北四个角上栽种着的参天古树便吸引了来访者的视线。那盎然绿意,调和了些府衙里独有的庄严肃穆,让莫名提着的心都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青州城隶属洵阳府衙,本就在李直辛的管辖范围之内,除此之外,还另有四县也归在了他的名下。 从前只当是京都里的官员分身乏术,却不想地方事务更是琐碎繁杂。 他们绕过正堂,沿着东路前行,见过刻有“公生明”三字箴言的石坊,穿过还算宽敞的甬道。这其中来往者皆步履匆匆,见了面也不过互相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 贺长情心内暗自纳罕,这府衙里竟是比他们鸣筝阁还要忙碌。可他们越是如此,便越显得这方寸之地外的广袤人间愈发讽刺,难不成真的无一人清楚百姓是活在了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吗? 正在思忖着,赵明棠便带二人来至了大堂后的司牍库:“贺阁主,这里便是存放五县县志,以及各年卷宗的库房。府衙里有规定,闲职人等皆不可入内,所以您请在外间稍等片刻,下官去取了来。” “有劳。”贺长情无意窥探更多,也不欲与人为难,反正只要赵明棠取出宋家灭门案的相关卷宗即可。 各个卷宗均被分门别类地置于架上,保存完好,只要有查阅的需求,按照标记抽调即可。赵明棠很快就在书架上找到了当年的卷宗,因为那事实在过于离奇轰动,且上面有人故意压着,他也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再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卷宗被摆放在了很靠里的位置,赵明棠移开外面那些碍事的书卷颇费了一番功夫,随后将东西拿在手里时都不由愣住了。 上面落了许多尘埃,抖也抖不干净,一抹便是一手灰,若不是今日有人提出要翻看,怕是它们真会永远随着时间而沉寂下去。 其实,这对故去之人的确是好事一桩。宋家人,死得太惨了。 若那贺阁主真有本事查清真相,且不得罪朝中大员的话,他也是乐得从旁协助的。只是,谁都知道太难了,毕竟一点活口都没能留下。 赵明棠的动作很快,再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一件信封一样的东西,他双手将卷宗呈上:“贺阁主,有关宋家灭门一案的记载全在里面了。您不能带走,就在这里看吧,完事之后下官还需入库登记。” 就在贺长情正要接过卷宗,并且看到其上灰蒙蒙的一层,下意识想要皱起自己的一双弯弯细眉时,祝允抢先一步开了口:“主上,我先擦擦吧。” 贺长情没有拒绝,只看着祝允细心擦拭的动作也不出声催促:“下回别用自己的袖子。” 祝允应了声,虽不明白主人这一句话是出自嫌弃还是好心提醒,但手上的动作未曾停顿分毫。直到确定上面的灰尘已被掸去,才毕恭毕敬地将卷宗递了过去:“好了。” 打开那尘封已久,犹自带着笔墨香气的卷宗,过去那段旧事便从贺长情的眼前活了过来。 那日正逢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宋府阖家上下欢聚一堂,不仅是隔着半条街的邻里邻居,就连偶有路人从宋府之外路过,都能听到里面人的欢声笑语。 直到二更天时,那说笑不断的声音却骤然安静了下来。从谈天说地再到静得鸦雀无声,快得仿佛就眨了一下眼睛,这可实在奇怪极了。 几个关系相近的邻居觉得好奇,便不约而同地从各自家中出来,凑作一堆,共同凑到了大门紧闭的宋府门前。宋府彼时还是青州城里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只是那时却连个看门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 几人透过门缝向里张望而去,可谁知就是这么一眼,却是让他们浑身的血从脑袋凉到了脚底。 遍地躺着的人浸泡在了扎眼的红色血水里,有的早已动弹不得,没了气息,而剩下的人则是扭成一团,在地上挣扎求救着。 其中,有个姑娘的声音喊得十分凄惨,她只喊了两个字,那就是“小融”。 背对着大门的位置,有一个成年身量的男人正提着一把剑,他动也不动,就定定地站在满地尸海前,正对着那地上哭哑了嗓子的姑娘。 邻居们被这一变故吓破了胆,当即派出几人报到了最近的洵阳府衙里。当夜是佳节,府衙只派了几个差役轮值,但好在听到是事关命案,剩下的那些人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即忙活起来传话调人。 只是到底还是来得晚了些,等府衙的衙役们赶到时,宋府已无一人幸免,甚至就连后院的牲畜也被无情地一刀了结了性命。 由于宋府大门始终闭得严丝合缝,那名叫宋融的金玉奴又提着沾满血迹的凶器,现场再无旁的证据可以证明还有旁人来过,因而这宋融便成了板上钉钉的弑主凶手。 只是,还不待将其绳之以法,宋融便在杀人现场自裁谢罪了。这案子,查也查不清,于是只能就此收尾。 看完这份由旁观者的叙述和衙役们的亲眼所见而记录下来的卷宗,贺长情不仅不觉得当年旧事在脑海中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反而是疑点重重了起来。 谢引丞说得不错,这案子落定得太过草率,多半另有隐情:“谢了,赵大人。” 贺长情将卷宗重又折叠放好,还到了赵明棠手上,只侧目对着祝允道:“我们走。” 这,千辛万苦就为了看一眼卷宗,结果真看完就走?赵明棠感觉不问出点什么来,心里憋屈得紧,于是干脆咬咬牙追了上去:“贺阁主,您看完以后就,就没什么想说的?” “是有。但是府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如若不曾听过我的猜测,那么也就不用担心招惹祸事了,不是吗?” 理好像是这样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赵明棠满腹的好奇心都被人给勾了出来,反倒没了一开始的畏手畏脚:“贺阁主,我这都把卷宗拿出来,人早撇不清了。您就跟下官说道说道,下官保证,绝不多嘴往外传。” 这赵明棠,哪有点儿与年纪相符的稳重样子。不过既然是他自己的要求,那也便无所谓藏着掖着了。 贺长情干脆顿下了步子,一手摩挲着下巴,道出了自己想不通的地方:“卷宗中的记载看似完整,桩桩件件都指向了宋融,但其实仔细想想,从始至终根本无人亲眼目睹,是宋融杀了人。” “可……现场真的没有别人的痕迹。”赵明棠的整张脸都快揪到了一起。他明白贺长情的意思,但没有亲眼见过的人证,也只是因为时机不凑巧啊。 “你先别急着反驳我,这只是第一点。”贺长情抬起手来,示意赵明棠先别急着说话,“第二点,如果宋融真的是心狠手辣的凶手,连牲畜都不放过,事后还用鲜血涂了满墙,那么在没有任何会威胁到他生命的情况下,为何会选择自裁?这不合常理,也是案子中最解释不通的一点。” 这话的确问在了关键上。赵明棠沉吟片刻,讲出了当时众人的推断:“应该是他畏罪自杀吧?毕竟屠戮满门的罪名可不轻。又或许是大仇得报,活着再无挂碍了?” “能做到这份上的亡命之徒,又怎么会惧怕牢狱之灾。”还是说不通,“至于大仇得报,再无挂碍……倒是有可能像你说的那般。” 金玉奴反手杀了牧心者,那么便会受到寒约盟的蚀骨噬心之痛,不出三日一定七窍流血而亡。这个宋融若是起了杀心,便一定清楚自己再无生路,亲手了断了性命免于寒约盟的痛苦。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 若是有人真的去过落星谷,亲眼瞧上一瞧金玉奴出生又生长的地方,便会明白,他们是怎样一群像野草般倔强强韧的人。 如此能忍,只要给点阳光便会用尽全力活下去的金玉奴,怎么可能亲手葬送了自己生的希望。 贺长情心情沉重起来,她希望事实不要像她想的那样子:“赵大人,这个宋融,在宋家时常挨打吗?” “没听说过。”赵明棠摇了摇头,可旋即又反应过来他这说法岂不是从侧面证实了贺长情的推断,于是赶忙找补道,“不过这都是人家的家事,人家关上门来是打是骂,我们外人上哪儿知道去啊。” 贺长情懒得再与赵明棠辩驳,正要告辞,却见祝允也是一脸的沉思:“阿允,你有什么看法?” “主上。”祝允受宠若惊地对上贺长情的双眸,随后又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我也觉得宋融不是凶手。” “哦?何以见得啊?”赵明棠巴不得有人提出新的见解,好将他从方才无法自圆其说的尴尬氛围中解救出来。 贺长情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祝允得此鼓舞,终于鼓足了勇气:“因为那个姑娘死前喊的是小融,并不是宋融。” “你这……什么跟什么,这不是胡闹吗你!” 赵明棠心直口快,虽然嘴上并不留情,但是问的却也是贺长情想说的。 “主人每次生气,都叫我大名的。”对上贺长情也明显不赞同的眼神,祝允一时间慌了神,他只想疯狂自证,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早已改口的主上又被打回了原形,“如果宋融真的做了对不起他主人的事,那那个姑娘在极度气愤的心情下一定是会喊他全名,而不是小融这种……略带亲昵的称呼。” 金玉奴 第19节 亲昵……天呐,他说了怎样的一个词。祝允又羞又怯,匆匆说完自己的推测以后,干脆头也不抬地盯着地面数蚂蚁去了。 “你这个角度,我从未想过。”贺长情点了点头,觉得祝允的话其实也算一个有力的佐证,“行了,既然这样,我们现下就去宋府旧址看一看。” 雁过留痕,总有些蛛丝马迹的。 第23章 青梅竹马 宋家发生那档子事后,青州百姓全都谈虎色变,别说是有没有富绅要接手宋府这样的大宅子,单是连提都不能提。 一晃两年过去,宋宅再无新主,就连它所在的那条街上的邻居都搬得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人了。 不过这对贺长情他们来说倒是大行方便之门,不必担心有人破坏了里面的一应陈设旧物。说不定只要翻找得仔细,还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祝允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入目之处,满是萧条荒凉,即便当年那些故去之人的尸身早已被收殓安葬,空气之中似乎也弥漫着淡淡的难以言明的味道。 贺长情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许是长久无生气所导致的霉味吧,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人总是不舒服的。 “仔细着脚下还有手上的动作,不要乱了这里的陈设。”贺长情一再嘱咐着。即便知道当时衙役们已经搜查过了一遍,但是仍不肯放弃一丝机会。 贺长情和祝允最先绕到了影壁处,也就是据说当年杀人者用鲜血涂满了的那面墙壁。历经两年多的风吹雨打,那些血色早已变得暗沉,深深地嵌进了影壁上的纹路当中,早已不复当初的只需一眼便令人心惊肉跳的程度。 但即便如此,仍可想象到当年事发时是该如何的触目惊心。便是贺长情和祝允这样见惯了死人的,都禁不住移开了目光。 “进去吧。”贺长情拧着的眉头自打进了这里就还未舒展开过。 二人之后又在宋府之中逛了许久,毫无意外地并未发现有什么线索。 最终,贺长情停留在面前的一扇门前。 这里应该是除了柴房那些地方之外,最后一间还未查看的房间了。如果这里也没有线索 ,这条线怕是真的要断了。 没有过多犹豫,贺长情推门而入:“咳,咳。” 这屋子里的味道,除了有久未洒扫的灰尘土味,居然还有股淡淡的馨香,便是隔了这许久的岁月,还能闻到。只是被这两扇木门锁了许久,馨香之中还夹杂着别的气味,早已谈不上纯粹的好闻。 贺长情用手扇了扇自己面前的空气,尽量驱散了些那味道:“这里应该是个姑娘的房间,而且看样子,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 结合卷宗中所提的,那个死前喊出了“小融”二字的姑娘,或许就是面前这间闺房的主人,也是宋家的小姐。 贺长情总觉得,这位宋姑娘和宋融关系匪浅,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便扫到了紧挨着窗棂的书案,上面的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看来还是个喜好诗书的女子。 贺长情走近,待拂去那些泛黄书册上的灰尘,让其上的字迹清晰地落入眼帘时,贺长情的指尖却疏忽一顿。 她挑了挑眉,表情有些许的复杂,她也不知在这一刻,自己心底是诧异多,还是哑然失笑更多一点:“居然是话本子。” 贺长情将面上可见的书册一一翻开来,无一例外,全是各式各样的讲述风花雪月的话本子,看来这位宋姑娘是个狂热的话本爱好者。那些“刁蛮娇妻”、“霸道王爷”、“忠犬护卫”的字眼,让人看了就不禁脸上一热,即便是未通人事的她也不能免俗。 而祝允在另一边也有收获,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贺长情那含羞带怯的神情,依旧直愣愣地将几页纸递了过来:“主上,您看。” “主上?”祝允隔空递出去的几页纸并没有被人接过,这和往常的主人很不一样。 “哦,我一时走神了。”恍惚反应过来的贺长情不大自在地摸了摸后脖,将东西接了过来,“你在哪儿找到的?” 祝允指了指不远处的鸡翅木拔步床:“在枕头底下压着。我想,应该是很重要……至少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未出阁小姑娘的床……你以后最好还是轻易别碰。”随着年岁渐长,从前不曾注意的东西,现在贺长情也格外看重起来,“下不为例。” 言罢,贺长情便从祝允手中接过了那几页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张。 那是上好的宣纸,纸质洁白细腻,即便放了这许多年,也依旧没有褪色泛黄。 其上墨色的字迹娟秀小巧,一看便是出自女儿之手,满页被写得满满当当,几乎再无空隙。而那些字,除了“宋融”再无其他。 看到这里,贺长情可以笃定了,这宋姑娘不仅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她心上的挂念之人居然还是宋融这个金玉奴。 也难怪,她在死前会喊“小融”这样亲近非常的称呼。就是不知二人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而他们的情感又和这杀人案有多大的关联。 “仔细再看看还有什么遗漏,把这些东西能带的都带走。”这间房并不同于寻常女儿的闺房,即便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占了半壁江山,但依旧无法改变这里像极了书房的事实。只要有文字记录,那总能传达出更多更有用的信息。 二人回了望江楼时,日头已经偏西,掌柜早早为他们这两尊财神爷备下了一桌味道可口的饭菜。 但由于心内惦记着查找线索,贺长情埋头扒了几口就匆匆上楼回房了。 见状,祝允也停了筷,他只问掌柜要了一只食盒,将外形精致又足以饱腹的糕点单独放了进去。现在时候还早,依照主人的性子,今夜怕是会奋战到很晚。多备一些,她才不会饿肚子。 “你们,这就不吃了?”掌柜看着祝允也有要走人的意思,心里直接破口大骂,从哪儿来了这样两个暴殄天物的货! 祝允上楼的身形听了这话便是一顿。主人一路走来,总是尽己所能帮衬着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如果她还在此处,也一定会是这个意思:“麻烦掌柜给城里的那些流民分分吧。” “这么快就吃好了?”听到房门打开又被合上的动静,贺长情头也不抬地问。 她依然在快速翻找着那些书册,只是迄今为止,除了得知宋姑娘本名叫宋青璃之外,还没有别的收获。 “嗯。”祝允抿了抿唇,将手里的食盒轻轻放置在了书案的角上。 而后,二人各占据一半书案,在那堆书山书海里开始了漫长的搜寻。 只能说,这位宋姑娘,涉猎实在广泛,这些书册里除了有讲情爱的话本,还有不少记载着民间土方偏方的不入流医书,抛却这些之外,便是常见的女训女戒了。 贺长情奔走了整整一日,本就乏力,查到后半夜时,人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就昏昏沉沉地睡晕了过去。 祝允轻轻在她身边唤了几声,也没得到任何回应,看来主人今晚是不会再醒了。 “主上,阿允扶您去榻上睡吧。”嘴上这么说着,但是祝允伸在半空的手一时间却僵在了原地。 联想近来主人刻意与自己拉开的微妙距离,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并不愿与自己有过多接触。可书案上又怎么会是休憩的地方,若真放任主人在这里睡上一晚,明日必然会浑身酸痛,头脑发胀。 想到这里,祝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不了就是挨一顿责骂。祝允心一横,一手托起贺长情的后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 整个过程当中,无论是迈向床榻,还是为她贴心盖好被褥,祝允都紧张到不敢换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慌张,明明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根本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主人,说难听点,和木头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哦,也不能说一点区别都没有,毕竟哪怕是隔着衣衫,他都能感知到来自于主人身上的体温,以及那柔软的触感。 等再重新回到书案前的时候,祝允抬手捏了捏自己烧红的耳垂,等到身体里那股莫名的燥热彻底降了下去,他才一页一页继续起了他们尚未完成的事情。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光刚刚攀上了贺长情的眼角,她就苏醒了。 糟了,她怎么就睡着了啊。那堆积如山的书册可还没有翻出什么名堂。贺长情自是懊恼非常,气得简直快要捶胸顿足。 不过,身下的触感温暖柔软,还带着她睡了一夜的体温,她怎么跑床榻上来了?是她昨夜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意识,主动爬上来的?还是,祝允做的? 贺长情用掌根捶了捶鬓角,强打起精神来,而后迈着虽不情愿,但还不得不的步伐,挪到了书案前。 “这……”这是祝允做的?这小子,不声不响,干了这么多? 只见昨夜那些早已被她翻乱的书册如今一摞一摞摆放地十分整齐,医书在她左手边的位置,话本在右侧。 而她的正前方,只有两沓薄薄的纸张,其中一沓是宋青璃与人来往的书信。另外的则是几张小像,画法有繁有简,但勾勒出的人物都是毫无二致的样貌。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小像上所画的人应当就是宋融。显然,小像暂时也只能成为宋青璃怀春心思的证据。 但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有了小像,便可以向旁人打听打听那上面所画之人是否就是宋融,看看他们主仆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贺长情翻开另一边的信笺,细细查看起来。超乎她预料的是,与宋青璃互通书信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向她提出青州之行的委托人谢引丞。 这二人来往密切,即便相隔千里,可书信不断,算算前后,倒也有五六个年头了,这何尝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青梅竹马呢。 看到这里,贺长情似乎明白为何谢引丞不惜血本也要查出是何人害了宋家满门,可这旧事过去了两个年头,他怎么如今才想起来? 第24章 来历 宋青璃的闺房中留下的线索不多,无外乎只有她与谢引丞的来往书信,以及几张疑似宋融的画像。 “我今日要到街上去拜访一下宋府当年的旧邻,你确定你可以?”望着祝允眼下的淡淡青色,贺长情难得有了点于心不忍的感觉。 毕竟,若不是祝允一夜没睡,替她整理出这些东西来,她还指不定要再花多少精力呢。 祝允的态度倒是一向很坚定,此时听了也没有半分迟疑:“阿允确定,我可以。” “既如此,我们就兵分两路。”贺长情挑选了两幅画得最为逼真精细的小像,“你只需弄清这画中之人是不是宋融。若能问出他们主仆相处的一二细节,那便再好不过了。” 此时不过一日初始,街上刚刚热闹起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戏声不绝于耳。 祝允拿着小像,当街打听起来。 贺长情则是一一敲响了宋宅附近几户人家的大门,尽管这条街已然空了大半,但总归还是有人居住的。 “婶子,你认识这画中之人吗?”贺长情将小像又往妇人面前凑了凑,想让对方看得更为清楚一些。 “我看看……”妇人的眼神似是不大好,但好在还算是个热心肠的人,当即眯缝着眼睛往前贴了贴。 岂料这一贴,当即将她吓得面色发白,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跟着抖了起来。妇人连连摆手,这一次,却是连贺长情的脸都不敢注视了:“不认识,不认识,脸生得很。” 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平民百姓,便是如此,连撒谎都不会。她越这样,越说明这画中人她不仅识得,还非常熟悉。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眼便可想起。 贺长情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了妇人的怀里:“婶子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不认识吗?” “我我真不认识啊,姑娘你还是别再为难我了。”妇人哆嗦着手,又将银子还了回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已经不知是第几个了,她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人只要一看到画像都是面色大变,紧接着再问什么都是闭口不谈。即便她动用银子,也撬不开他们的嘴。 贺长情无奈地望了望空落落的街道,还有最后一户人家。 思虑再三,最终她还是叩响了木门:“请问,有人在家吗?” 许久,门那头才传来一阵拖沓的声响,听声音,似是在蹭着地走路。贺长情心念一动,看来这里住的应该是位老人家,想来若是愿意开口,她一定会得到更多的线索。 但前提是,对方愿意配合。 “谁啊?”那拖着地走路的声音近在耳畔,随后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响在门后。 “婆婆,我方才路过凑巧捡了一只荷包,是您家的吗?”贺长情摸摸挂在腰间的荷包,瞎话张嘴就来。 “喝水是吧?快进来。”老人家很是热情地开了院门,牵起贺长情的手就往屋里引,“老婆子家别的没有,水是管够的。孩子,尽管放开了喝。” 直到被老人家按着肩膀安置在满是裂纹的小木桌前,贺长情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老人家耳背,将她的荷包听成了喝饱。但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为她一个陌不相识的生人开了门。 未有多久,老人家端着一个边沿破口的陶碗,笑吟吟地向她蹒跚走来:“孩子,水还是热的呢,快喝吧。” 贺长情此刻才算是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如坐针毡:“婆婆快坐。” 她一手接过陶碗,一手搀扶着老人家在自己身旁坐下。那滚烫的水温宛如火苗一样会窜,隔着碗壁,灼在了她的指腹上。 对方如此,实在令她自惭形愧。 金玉奴 第20节 她为了让老人家为自己这个生人开门,编造了一个谎言,专引那些贪财之人上钩,却不想从始至终,老人家压根就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相反,还很热心地端上了一碗水。 贺长情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她似是有点动摇了,她要利用婆婆的好心,从而打探消息吗? “婆婆,您家就您一个人住吗?”还没有做出决定,贺长情只好生硬地别开了话题。 幸而老人家并没有什么防备心,看着眼前的姑娘只觉得万分亲切。离得近了,耳也不大背了:“我家小孙子,去学堂读书去了。” 说着,老人家将贺长情带到了愈发靠近里屋的地方,又从锁着的木箱子里取来了几份书稿。 只要一提起自己的孙子,老人家连音调都是上扬的:“荣儿啊是个读书的料子,学堂里的先生们都这么说。你看看,写得怎么样?” 也不知老人家口中的小孙子如今多大岁数,这些书稿不过是誊抄的古时名篇,并看不出什么文采,如若十多岁还只能是这种程度的话,想来也多半不擅此道。不过这手字,倒是隐隐有点风骨渐成的意思,只是目前来看还是稚嫩了些。 贺长情说不出违心的漂亮话来:“说起先生们,我倒是听说青州从前有位叫杨可寅的,教书授业很有一套,只是不知如今是否也在这所学堂里?” “杨可寅?哦,是那个宋家的杨先生吧。”婆婆早已浑浊的双目亮了一亮,“他还赠了我家荣儿一本诗集,荣儿一直说要是能拜入杨先生的门下就好了。” 贺长情一直记着自己曾扬言要助杨可寅创办书院一事,如今误打误撞从旁人这里听到了关于其人的评价,也不算毫无收获。 而更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位婆婆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宋家避如蛇蝎的人。 “婆婆,我手里有幅画像,出自宋家姑娘宋青璃之手。”面对这样一个心善和蔼的老人家,即便是要问,也要尽量说得更为清楚准确一些,“如果您不介意,能否帮我看一看?” 老人家没有一丝犹豫,只是朝她伸过来只满是皱纹的手:“什么画像啊,老婆子看看认识不?” 许是上了岁数,一时糊涂也是有可能的。贺长情不想带有半分侥幸,于是一再重申起来:“那画,出自青州城宋家,也是杨可寅先生之前的东家。” “老婆子和他们宋府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你拿来给我看看,保准认识。” 见到老人家态度坚决,贺长情才心下稍微松快了些,也不再推脱,当即把小像递了过去。毕竟她的目的,一向明确。 “这画,画得不是宋融那小子吗?” 几经周折,此时终于得到了准确的答案。贺长情心中对于杀人者另有其人的猜测因此愈发明朗起来:“多谢婆婆。” 只是她正欲将画像抽走,却被老人家的一只手给扣了下来,只见那苍老的面容忽而正色了几分,但透出的和善却丝毫不减:“小姑娘你其实不是来借水喝的吧?是来查宋家的事情的?” 看来上了岁数的头昏眼花之人,也未必就好糊弄,心里有时候就跟揣着明镜似的:“是。如果婆婆方便,还请就画上之人再与我多说说吧。”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他们忌讳我不忌讳。老婆子一把岁数,看得多了,瞧人不能说真真的,但也很少看走眼过。外面都说是小融那孩子做的,可我觉得不是,更何况从来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就是他杀的人啊。” 这话,竟和她一开始的想法如出一辙。 “您既称呼他为小融,看来对他印象还挺好的。宋融是金玉奴的事情,您知晓吗?” 事实上,不光是宋家阖府上下都知,便是连青州城的这些百姓都心知肚明。没想到,在如此偏远之地,先前就存在着传言里的金玉奴。而她身处京都,在坠入落星谷前,竟然只当那是传闻。 宋融自小便和宋青璃玩在一处,二人总是形影不离,宋父宋母也常常将宋融挂在嘴上。那时候,许多人都笑称,说是宋家要做北梧第一,也不知是要将金玉奴招赘进府,还是外嫁闺女。当中有些声音很是不堪入耳,说他们丢了北梧的人,居然自降身份,和金玉奴扯得不清不楚。 听到这里,贺长情也算是可见一斑了。宋家如此待人,宋青璃又对宋融渐生情愫,甚至就连邻居都对他印象尚可。这样的人,出手弑主,太没有动机了。 “婆婆,今日谢谢您能同我说这么多,解开了我心中的好多疑云。”贺长情将荷包递到了老人家的手上,讪讪笑道,“其实这个荷包才是我一开始见您的真正借口,现下就当做我的谢礼吧。” 从婆婆这里打听到的消息很重要,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多一些。 其中一点就是宋青璃和宋融年纪相仿,如若真有这样的本事将其收做金玉奴,她怎么从未有所耳闻呢。经由婆婆之口,她才明白,原来这金玉奴是宋父的故友转赠。 据她所知,金玉奴一生一世只会效忠一个牧心者,便是将他带离落星谷的人,这并非是他们生性忠心又或是心怀感激,而是受了寒约盟的逼迫。 想要解除,天下并无此法,但若是牧心者想要转送赠予,还是有法子的。只是这过程,对于金玉奴的损伤自是不必多说,便是牧心者自己,也是着实要吃一番苦头的。 难道说,宋家的灾祸,和宋融的来历有关系? 只是不想,这边才刚有些眉目,京都便又出事了。 事态紧急,祝允甚至还在喘着粗气:“主上,沈大人和左大人来信,说是安定侯带人来阁中闹事了。” 这个老匹夫!她都已经与其断绝了父女关系,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怕是故意趁着她不在,好趁虚而入吧。 若是单冲着鸣筝阁来倒也罢了,只是独留母亲一人对上他们的话,不知又要被折辱成什么样子。 贺长情气得两颊发红:“先去找赵明棠,随后我们便即刻回京。” 第25章 对峙 “本侯说了,让贺苒出来见我。” 秦先望带着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鸣筝阁围了个密不透风。看那阵仗,如若今天不能让贺夫人出来和他见一面,怕是会一直赖在这里。 可就算是真的见了面又能如何,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寻衅滋事的借口罢了。到那时,只会让贺夫人白白受一番羞辱。 左清清拍了拍沈从白的后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再坚持坚持,我去里面找夫人。” 不是要通传安定侯亲至的消息,也不是为了让贺苒出面,只是好歹一定要拦住人啊。如果让贺夫人面对安定侯的发难,那等主上回来,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溪泠居里,剑兰正在廊下紧张地来回踱步,一双手都被搓红了也不自知:“左大人,您这是……安定侯又催了吗?” 左清清摇了摇头,别说是剑兰,就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还能撑多久。毕竟对方可是侯爷,拖久了,对他们愈发不利,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露了怯来:“先别急,有小白在前面挡着,暂时无碍。夫人呢?” “夫人还在里面诵经呢。” 听了这话,左清清反而松了口气。一切如常,那就证明贺夫人应当还不知晓此事,又或是就算知晓但却并不放在心上,依旧处之泰然。 “我进去看看。”左清清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自顾自地朝佛堂的里间露头望去,“夫人,我是左清清,能进来吗?” 贺夫人拨动念珠的动作便是一顿,那双狭长的凤眸终于舍得掀起一条缝来,只是无波无澜,情绪淡淡:“左大人请进。” 左清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却被佛堂正中那法相庄严的金身一唬,气势瞬间弱了不少,就连说话的音量都愣是快低到了尘埃里:“夫人,安定侯在外面闹事,扬言一定要见您。我们几个都在外面拦着,您且放宽心。来这就是和您说一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千万别出去。” “他是侯爷,尔等该怎么拦?” 似是被这一打搅,再没有了礼佛诵经的雅兴,贺夫人将手中的念珠置于蒲团一旁,人则是在蒲团上撑了一把,这才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 许是佛像本就有睥睨众生的威严,贺夫人在身后佛之金身的加持下,居然也多了一份通透练达。左清清在这位一向深居简出的夫人身上,看到了些自家主上的影子。 “若是长情在此,她与当今圣上交情匪浅,又与秦先望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任凭他姓秦的再如何拿着侯爷身份去压,也终归是有所忌惮。可而今,长情不在,你们在他眼中便是螳臂当车。好个安定侯,不过一个鸣筝阁而已,居然也值得他挖空心思惦记这许多年。” “他是算准了时机来的,今日若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绝不会就此离去。”好歹也曾有过夫妻之实,贺苒自问对秦先望此人还算是有几分了解,“你们几个先尽力拖延,给我一些时间好做准备,我今日便会会他。” “夫人,万万不可。”左清清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只好跪倒在地拦住贺夫人的去路,“主上绝不允许您去只身面对,请您一定相信我们,鸣筝阁众人今日就算是拼死,也绝不会让他的人踏足溪泠居!” “我心意已决,不必多言。沈从白那边没有你行吗?快去吧,别在我这里再耗着了。”其实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与秦先望的私情,无端端受了鸣筝阁这么多无亲无故之人的保护与帮衬,如今也受够了。 “是。”左清清犹疑着,拾起披在地上的衣摆,躬身退了出去。方才是他想错了,不是夫人身上有主上的影子,而是女儿肖母,主上一身的胆气与果敢,原来是跟了贺夫人。 只是不知,今日这劫,究竟该如何避过?也不知主上收到信之后几时启程,还有多久才能回京? 左清清满腹心事地离了溪泠居,他不能留小白还有其他的兄弟们在外面面对风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谢公子,这鸣筝阁干你何事?怎么,你也要学别人强出头不成?” 只是,谢引丞怎么来了?左清清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看花了眼。 “嘶,左清清你走路不长眼啊!”他脚下的突然止步,却是让自己撞到了人墙最外围的林治岁身上。 林治岁这人,到底是那日在沈府良心发现了一遭,可事过之后,底子当中的劣根还是暴露无遗。就好比眼下,鸣筝阁遇难,他却只晓得往后退。也难怪,主上有意架空他。 左清清无奈摊了摊手,不愿与其多话,只是自顾自地拨开人群,挤到了沈从白的身边:“谢公子这是来帮咱们的?” “看样子是。” 谢家从前在京都中一直都是名门望族,只是在当年之乱中归于太子麾下,如今圣上登基,自当是一朝落魄。曾经许多与其交好的世家大族纷纷转投他人,但毕竟有太后的娘家这层身份在,势力依然不可小觑。 若是能得这谢引丞的助力,倒是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说不定就能拖到主上回来了。 左清清戳了戳谢引丞的肩膀,用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道:“谢公子,您向我们阁主委托的事可还作数?” 谢引丞当真是风流极了,孤身前来面对着这层层围困,却还面不改色,只见他白玉般的指尖握着一把折扇,缓缓扇着:“如若不作数,我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左清清朝着对方比了个大拇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最近这安定侯日日都来,今日更是过分,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贺夫人。我们大家实在是要扛不住了。” “扛不住也要扛。”这是谢引丞丢下的话,字字掷地有声。 望着那高挑却清瘦的背影,左清清忽地想起主上临行前同他和小白说的话,说外人都赞这谢引丞有着不世出的美艳皮囊,有当世小林阶之称,正是此人可解鸣筝阁的燃眉之急。 那时的他,只当是谢引丞倚靠着家族之势做自己的人情,实则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主儿。如今看来,其人绝非是可以貌相的存在,那一身傲骨,同宁折不屈的文人墨客又有何区别。 主上这一盟友,算是交对了:“谢公子,我看好你!” 这一不速之客的到来无疑是助长了鸣筝阁这些群龙无首小喽啰的嚣张气焰,安定侯整个人都气得发起抖来:“谢引丞,安定侯府的事你莫要插手。否则,休怪我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都告给谢哲。” 这谢哲才是谢家的当家人,别看谢引丞是大房所出,但如今大房早逝,他们谢家的财政大权都被把在了二房的手中。 京都谁人不知,谢哲,便是谢引丞最大的依仗,但同时也是他最大的掣肘之力。 “侯爷对我家的家事怎么如数家珍,连谢某自己都不知,我居然如此害怕我的二叔?”谢引丞将折扇收回,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全然没有被威胁到的自觉,依旧笑如春风,“那就辛苦侯爷,不妨现在就遣人去谢府,告我一状。” 像是没有料到谢引丞竟会如此大胆,本就走起路来都东摇西晃的安定侯,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被手下人扶了一把,怕是会当众闹出笑话来:“你,你怎么敢?照你的意思,你今日是一定要与我为敌了?” 谢引丞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派善解人意的模样:“非也。表面来看,我是在帮鸣筝阁,可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帮侯爷您呢?您当年造下的孽只用鸣筝阁来偿,将亲生女儿丢弃一旁不闻不问,而今看着鸣筝阁大有起色,想要回去控制在自己手上了?可是时机不对啊。” 长相出众之人说起话来总是带有几分说服力,秦先望也顾不得自己心思被当众拆穿所带来的羞愧不忿,只冷冷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时机才对?” “这倒也简单了。我为小阁主另择了处好地方,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很快,我身后的诸位便可收拾收拾搬离此处。到那时,侯爷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鸣筝阁收了回去。既然是迟早的事情,何必非得像此刻这般咄咄相逼,搞得剑拔弩张的呢。传出去,面上无光的还得是侯爷。” 歪理邪说,根本就是歪理邪说!他堂堂的侯爷,看上的怎么会是脚下这片土地,分明就是…… “谢引丞!”这三个字,秦先望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被气得浑身战栗不止,“快,快派人去谢府!” “谢公子?”左清清的心都快要被揪起来了。谢引丞方才那唇枪舌战的样子实在痛快,但是过于刚直,惹恼了安定侯,他谢引丞岂不跟着倒霉? 这边几乎所有人都为谢引丞捏了把汗。但看那俊俏公子却还是只顾着把玩他那把破扇子,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与二叔近来是疏远了些,是该有人向我去替他通个气传个话。安定侯,您既如此不见外,那我也与您聊聊世子如何?” —— 这一路上,快马加鞭,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贺长情和祝允才算是赶回了京都。 “小白,清清!”还未下马,贺长情就一直唤着二人。这一次,实在耽搁太久了,怕是母亲…… 只是,鸣筝阁前那个与沈从白左清清谈笑风生的人是,谢引丞?他怎么会来?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吁!” 贺长情将手中的缰绳抛给了凑上前来的左清清,捏着对方的胳膊就问,“怎么样了?安定侯没有做什么吧?” “什么事都没出。您都不知道,这谢公子可是天降神兵啊,他拿住了秦知行的把柄,三言两语就逼退了安定侯,我们这回可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谁也没能想到,当初是谢引丞主动求她办事,如今她什么都没查出来不说,反而鸣筝阁都是在他手上才得以保全下来。 这叫她,如何面对眼前这人呢?贺长情生平第一次臊红了脸,朝着谢引丞福了福身:“多谢谢公子,我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居然还得让你劳心。” “小阁主哪里的话。我早先便已说过,谢某愿供你驱策,只是不知……” 金玉奴 第21节 贺长情明白他要说什么,只是有些话让别人问出来可就没意思了。于是她当即截断话头:“我目前有些眉目,谢公子放心,我这就动身,一定查出谋害宋家的真凶。” 第26章 装疯 “主上,您可能还不能即刻动身。”左清清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变得无比干涩的唇,“沈怜日前出了事,有人蓄意纵火,想要烧死她。” “不过人没事,已经被我们救下来了。只是本想给沈二姑娘另外安排住处,但沈大人不同意。”眼见着贺长情面色大变,沈从白急着从旁补充,“清清说话大喘气,主上您大可放心。” 早觉得沈怜的反应必然是心中有鬼了,当时也不过是多个心眼以防万一,谁能料到,还真有人来取她的性命。 这沈怜,到底是撞到什么不该她看的东西了? 看来,她的计划得变上一变了。趁着谢引丞还在,贺长情朝着对方再次行了一礼:“谢公子,请允许我处理完沈怜的事情再出发。不过我可以先派手下赶往青州,继续探查。” “小阁主不必心急。这宋家一案,早已搁置两年,若不是我如今从二叔手中夺得掌家大权,也不能向鸣筝阁交付委托。”谢引丞旋即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招了招手,“小阁主,家中事多,谢某就先行告辞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马车左右两旁本该挂有谢家标识的灯笼,如今早已变成了“平安”与“喜乐”。在北梧,无论是官宦人家,还是皇商富豪,皆以家族为基,谁也脱离不了背后的一族姓氏。而今,谢引丞的马车却没了可以象征着谢家的标志,足见他在谢家中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甚至是达到了一人独断的程度。 “难怪,我就说今日这谢公子怎么说话那样硬气?一点也不像是激将法。”左清清此刻才恍然大悟,心中不由地佩服起谢引丞来。老天可真是偏爱一些人,既给了他们过人的样貌,还赋予了他们别样的聪慧。 谢引丞是如何在谢家彻底站稳脚跟,并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贺长情并不关心。她甚至也没那么关心秦先望是如何被逼退的。眼下需要她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贺长情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林治岁呢?小白,你和林治岁带着手下的人去趟青州,到那边以后去洵阳府衙找一个叫赵明棠的人,他自会告诉你们该如何入手。至于清清,你继续留在阁里以策万全。” 左清清掰着指头一一记下了。不得不说,主上的头脑就是比他要灵光多了,这么多麻烦事儿,她也能从容不迫地做出周密的安排,可就是漏了些什么吧? 左清清支吾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主上,那您呢?” “不是你跟我说的,沈怜出事了?那我当然得登门拜访。”这一次,险些闹出了人命,可由不得那沈振再推三阻四了。 贺长情回了趟溪泠居,向贺夫人报了平安,直到亲眼见到人没有受了惊才安心离去。 至于沈府,往日那些见她如见洪水猛兽的丫鬟下人,哪里还有昔日的模样,此时一个个都恨不得把笑容刻在脸上。 这倒是让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的贺长情愣了一回。即便是小白他们救了沈怜一命,可按沈怜往日受到的待遇来看,也不像是会被重视的。 沈振他那样恨自己,这是忽然改了性? “沈老爷呢?”贺长情来了沈府几次,今日还是第一次大大方方又毫无负担地从大门而入,再也不必担心会被忽然杀出的沈振给劈头盖脸地责难一顿。 祝允跟在她身后,不由地也壮起了几分胆,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四下里来。 门上的下人弓着腰笑道:“回贺阁主,我家老爷有事出门了,但他临行前嘱咐过了,说若是您来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万不可怠慢了您。” “哼。”这一声冷哼是从祝允嘴里发出来的,只见少年侧着头,淡漠的神情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不满,“以前可没少怠慢。” 祝允很少在人多的场合发表自己的看法,仅有的几次,都是因为她,这次倒是也不例外。但贺长情还是觉得新奇,也不知这小子是故意为之,还是口无遮拦。 不过,看着这群人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实在叫她心里痛快。有些话,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合适说出口,可若换个人来说,就没这些顾虑了。好像她长久以来憋着的一口气,因为祝允这个看似不识大体的举动,有了个出口,瞬间顺畅了不少。 “我不管沈振是忽然想通了,还是打算讨好我以期换取沈慈早日归家,但我今日来是为了看二姑娘的。”贺长情昂了昂下巴,“既然说好了不怠慢,那么就带路吧。” 多日不见,沈怜的院子愈发破落不堪,到处都是大火烧焦后的痕迹。往常来时,还总能看到那个叫青竹的小丫鬟在忙前忙后的身影,可是今日愣是寻不到她人。整个院中,静得怕人,竟是比雨夜当中的破庙还要阴森。 贺长情眉头一拧,自是想到了一种更为糟糕的可能。那青竹对沈怜忠心耿耿,沈怜如今遭此大难,她是断不可能弃主而去的。可眼下不在,多半是已遭不测。 “沈二姑娘。” 贺长情只用了个眼神示意,祝允便心领神会,守在了外间。 现在谁也不知沈怜得罪的究竟是何人物,但对方既然能在沈从白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潜进沈府大院,纵火烧了沈怜的院子,就知这帮人必然身手不凡。 保不齐,整个沈府都已不安全了。 祝允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向了腰间藏着的匕首,侧耳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沈怜的高烧是退了,人也一早清醒了,只是在烈日当空的时辰,整个人却裹着被子窝在墙角,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这是,疯了? 贺长情往前半步,仔细打量起来:“沈二姑娘,我是贺长情,你姐姐找我来看看你。” 沈怜的几缕碎发早已被汗水打湿,此时正黏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为这张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蛋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任谁看了这样的一幕,都只会悲从中来,心痛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可是,沈怜的鬓发显然被精心打扮过,一支雕有芙蓉的碧玉簪子穿过她的发髻,离得近了,还能闻到她的发丝上散发出的桂花头油的香气。真正的疯子还会做这些吗? 贺长情缓步走到了沈怜的面前,蹲了下来:“沈二姑娘,我的人在大火中把你救了下来,这事你可还记得?” 许是那个火字刺激到了她,本来还算心绪平稳的沈怜忽然像是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猫,惊恐大叫一声之后,便猛地一把推开了眼前挡路的人。 这一把,也不知是使上了多大的力气,纵使是贺长情在有所防备的状况下,居然也蹭了一屁股的灰。 “阿允!” 祝允跟了贺长情多年,自是与她有默契的,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吩咐,他也早已烂熟于心。只见他手中寒芒一闪,那把匕首就正对上了沈怜的咽喉:“沈二姑娘再上前一步,性命不保。” 沈怜的身子似有片刻的凝滞,随后才大呼小叫地继续发起疯来。疯狗是没有理智的,还未收手的祝允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沈怜抱起他的胳膊,对着手腕内侧,不由分说便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绝对称不上是娇气,但这一口,立时令他鲜血直流:“主上……” 对上祝允的视线,贺长情已经可以完全确认,沈怜是在装疯卖傻。如若先前还只是有几分怀疑,可刚刚沈怜片刻的犹豫,几乎是将她的怀疑坐实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只能是揭穿沈怜拙劣的表演了。 “过来!”贺长情一把扣住沈怜的右肩,将人扳向了自己。 随后,贺长情又将沈怜头上的碧玉簪子一把拔下,正对着她的瞳孔刺去。 这一招,足以让沈怜所有的伪装溃不成军。果然,在见到沈怜一缩脖子,紧紧地闭起双眼时,贺长情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而那簪子距离沈怜的瞳孔只有不到一指宽:“沈二姑娘,我就知道你没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沈怜确有些过人之处,怀揣着那样大的秘密,又经历过一次谋杀之后,居然还能像现在这样,倔强地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惜,她的聪明用错了地方,只能是真正的愚蠢。 “青竹是不是已经没了?”贺长情双手把着沈怜的肩膀,迫使对方一双眼只能看向自己,她一字一句道,“沈二姑娘你不妨仔细想想,你既然已经看见了不该看的事情,被人盯上,上次失手,难道他们不会再有动作吗?” “只要我疯了傻了,那或许……或许他们就不会再对我下死手。”沈怜扯起一抹苦笑。纵然贺长情说的这些她也不是没想到过,可是还让她怎样,她又还能怎样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知道,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固的。”更难听且恐怖的话,贺长情还远没有道出口来。只要是想,即便是死人,也多得是法子从他们的尸身上挖出点儿想要的东西来。 但是同沈怜,言尽于此,也足够她明白其中利害了。只要她还不是太蠢,就知道该当如何才能有一线生机:“和盘托出,有鸣筝阁在,你还能活命。” 鸣筝阁在外人的言语中,自然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可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些虚虚实实终归是无从验证。对于贺长情说的这一点,沈怜只要一想到那日的大火,便不得不信。 良久,她才怯生生地向祝允低声央求道:“麻烦你一定守好外面,我怕有人听到。”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贺长情将门窗复又检查了一遍,才给沈怜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那日在郡主的生辰宴上,我因一时腹痛便打算独自离开,却不想撞见了郡主与人在柴房密谈。密谈的内容,我其实真没听清多少,只隐隐约约有些字眼,大概是桑城的什么金矿。我当时就觉得,这不是我该听的,所以我就想走,但可能是乱中出错,动静还是太大,被他们发现了。” 桑城,此前从未听说过有金矿。想来是最近才被开采出来的,这琼华郡主倒好,故意隐瞒不报,看来是想私自独吞。 这等胆大包天之举,一旦被发现,便是欺君之罪,也难怪郡主不惜一切都要除了沈怜。 “小阁主,我知道的都和你说了,你们能确保我的安全吗?”随着秘密被亲口说出,沈怜心底的慌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第27章 君为臣纲 “同你家老爷说,有人欲对二姑娘不利,人我就带走了。若想见她,派人到鸣筝阁传个话便是。”贺长情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带着祝允和沈怜一同踏出了沈府的大门。 事实上,从那日大火能在短时间内如此猖獗,事后沈振也不情愿小白他们将人接走这两件事上,便能看出,沈怜这个庶女在沈振心里怕是一文不值。 如今她亲自将人接走,沈振想来会卖几分薄面。毕竟从今日沈府众人对她的态度来看,那些话,沈振是听进去了的。在这位父亲的心里,沈慈的安危与自由才是头等大事,自己若只是把沈怜带回鸣筝阁,对他没有半分妨碍。 而他,更是犯不着与鸣筝阁再度交恶。 贺长情将人带回了鸣筝阁中,就只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沈从白和林治岁便已带人离了京都。 左清清正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主上,我向来都和小白一起行动,怎么这次换林治岁了?我承认,那日是他救了小白一命,可是您也不能因此拆散我们两个啊。” 在左清清的眼里,贺长情忽然对林治岁委以重任,还命其和沈从白一同前往青州,那想来是对林治岁在这段时间的表现很是满意,也或许是直接改观了。一码归一码,那林治岁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那日大火之中的确是承了对方的情。 理他是都明白的,可就是对于这样的安排感到心里不舒坦。 左清清就是一个小孩脾性,即便入阁办差这么多年了,那点毛病也没能改掉。和他说话不能总靠着讲理,要顺着毛夸,就和哄小孩子一样。 贺长情自觉,她对手底下这些人还是很有一套的:“那我问你,是青州城里的事情重要,还是留守鸣筝阁重要?” 这两样事情可一点可比性都没有,因而左清清回答得利落干脆,直说当然鸣筝阁最重要。 “那就是了。你和小白若都去了青州,鸣筝阁里谁替我坐镇?至于林治岁呢,目前来看,他做事还算稳妥,有他跟着小白从旁协助,我也可以放心不少。” 主上对他用上了“坐镇”二字?那一定是极其相当重视自己了!左清清瞬间将那点不能和沈从白同去的别扭和遗憾忘到了九霄云外,只顾拍着胸脯一再保证:“主上放心,鸣筝阁有我呢。” 左清清撂下这样一句话,便乐呵呵地从他们面前跑没了影儿。 祝允在一旁将这些尽收眼底,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曾几何时主人同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她说自己是她最信任的人,是她的家人。 这话,和今日对左清清说的,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原来,在主人的心里,他们竟然都是一样的吗? “你愣着干什么?”贺长情甫一回头,便看到了祝允双眼发直的模样,于是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啊,我……我在想沈二姑娘说的那件事情。”祝允这话说得心虚,连羞红了双耳都不自知。 贺长情自是发现了祝允没有讲实话,但她也浑不在意,她还没有独断专治到要清楚每一个手下的内心想法。她只凝了凝神:“沈怜所说的事情如若是真的,那我需得尽快进宫面圣。可话又说回来,她没有道理撒谎。” “主上,阿允有个可能有些僭越的想法。”祝允其实并不想让贺长情进宫,一点都不想,“能,能说吗?” “我何时不让你开口了?有想法的话,就说来听听。”贺长情十分头疼,她到底在祝允心里树立了一个怎样凶神恶煞的形象,怎么连句话都要犹犹豫豫地不敢开口? 这边贺长情还在反省自己过往的言行是否有出格之处。余光里,却见祝允二话不说跪在了她的面前。 “你做什么?”这一跪,跪的不是硬邦邦的地面,而是她脆弱不堪的心口。 “主上您能不能,不要进宫?”祝允发狠地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唇都见了红也没有松口。 “总得有个理由吧。”贺长情将心头泛起的一点不快强行压了下去,只定定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祝允。他没有资格去置喙自己的决定,况且祝允本身也不像是无理取闹之人,忽而做出这样的举动,想来是事出有因。 “那时圣上想要除掉长晟王,又不肯背上弑弟的骂名,于是就借了主上的手。可如果真的处理不当留下了把柄,那主上就会被推出去顶罪。圣上他,可能并不在意您的生死。”那些个隐秘,他从来不认为和自己有关,他更不配知晓,即便无意窥探到了什么,也一直识时务地选择了缄默不言。可若是再有一次,主人选择铤而走险,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相识数载,贺长情一直知道,祝允为人聪慧又心思剔透,他看透了很多却选择难得糊涂。就是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她的金玉奴,成为那把如臂使指,最锋利的刃。可如今,贺长情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样大胆露骨的话,会从他祝允的口中说出来。 “啪”地一声,在贺长情自己都还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将一巴掌甩在了祝允的脸上。 这一掌,将祝允的上半身打得歪倒在地,也让贺长情浑身战栗不止:“祝允你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要命了?” 祝允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耳畔嗡鸣不止,挨了一掌的半边脸也是火辣辣地灼痛一片。他抹了把嘴角溢出的鲜血,勉力睁了睁双眼,才看清了贺长情的轮廓:“阿允,阿允知道,可我就是不想看着您去冒险。您拿圣上当国君,当儿时挚友,可是他呢?他连您的性命都可以不顾……” 这话,真是越说越过分。若是今日还有第三人在此,祝允早就死透了。 金玉奴 第22节 贺长情又气又急,心内只想着让他赶紧闭嘴,一只手就这样掐上了祝允颀长的脖颈:“都是我往日对你纵容太过,这才让你什么话都敢说。你知不知错?” “唔……”望着贺长情通红的眼眶,祝允的眼角滚落下来了一颗泪珠:“阿允……没,没有错。” 眼见着痛苦的神色渐渐攀上了他的脸孔,可那双眼中依然是固执决绝,贺长情骤然松开了手,慌张将视线别开:“冥顽不灵。既如此,就罚你在阁里好好思过,哪儿都不许去。” 她方才,险些动手杀了祝允。意识到这一点的贺长情转身欲要逃离,却不想双脚一滞。 是祝允不依不饶地环上了她的双腿:“如果主上今日一定要去,那就先打死我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被这一激,心中仅存的那点愧疚荡然无存,贺长情的胸膛起伏不定,几乎要背过气去。她最厌恶胆敢威胁她的人,而今日这个人居然变成了祝允。简直可笑可恨! 正要发作,隔着薄薄的衣衫,祝允紧紧地贴了上来,一颗脑袋无意识地蹭着她的裙角:“求您,别去了。” 这个臣服示弱的动作,成功取悦到了她,也将贺长情胸口的那团怒火稍稍浇灭些许,但她认定的事情,永远不会为旁人的一句话而更改。 “你松手。”贺长情无视了他,硬是拖着人往前走了几步。只是这几步,走得实在艰难,这个祝允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又尝试着挣扎几番,贺长情叹了口气,彻底败下阵来:“先起来。” 贺长情将人扶起,故意避开了祝允想要在她脸上探究出什么的滚烫视线:“如果我选择隐瞒不报,那么琼华郡主杀心已起,我们救得了沈怜一时救不了她一世,圣上会因为沈慈的关系爱屋及乌,届时难脱干系。若选择上报,圣上当会为大局着想,念在鸣筝阁有功,那么还有一线生机。即便是因此招惹了某些权贵,他们也无法明着动鸣筝阁。” 若是玩暗箭伤人那一套,鸣筝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最后,我要提醒你。君为臣纲,圣上要什么,刀就做什么。旁的,容不得你多嘴。”在她眼里,圣上是圣上,梁淮易是梁淮易,即便二者是同一人,那也不可混为一谈。显然祝允他,不曾看明白这微妙的区别。 话说三遍淡如水,权衡利弊的话都已经摊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如果祝允还要阻拦她,那也不能怪她做个恶主了。 贺长情依然转身要走,她试探着迈出一步,那股莫大的阻力倒是消失了,只是依旧牵带着不轻不重的什么。 祝允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角:“既然主上心意已决,阿允自当追随。君为臣纲,主为奴纲,这一次就让阿允去进宫禀报吧。若他们问起,我也只管说,是我自己无意中听到的,主上毫不知情。” 反正,金玉奴的命一点都不值钱。如果能以此成全主人心中的君臣之礼,那才是最值当的事情。 第28章 面圣 “我既是你的主人,那万事当有主人在前,哪有让你去扛的道理?”祝允已有了先前那样疯的举动,这样的话再放到此刻来听,也就见怪不怪了,“这样蠢的做法,你想也不要想。我现在就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乖乖随我一同进宫面圣,你就在旁看着,什么话都不要说。二,从今日起,禁足鸣筝阁,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离开。” 她看似给了两个选择,但实际上祝允只能选一个:“我选一。阿允要和主上,共进退。” 好个共进退,这才是她想听到的话。既然当年是她将人从落星谷里带了出来,那么她就有责任确保祝允的性命无虞。最起码,只要她在一日,祝允便不能有事。 “那可说好了,别让我发现你还想耍什么小聪明。”即便这小聪明是为她而耍,只为护她而存在,那她也不需要祝允如此的牺牲。 —— “贺阁主,这是发生了何事?您怎么漏夜进宫了?”邓瑛对于贺长情的忽然出现,虽有惊奇,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人引至了长安殿殿外。 “还请您在此处稍事等待,待老奴进去通传一声。”邓瑛迈着小碎步,忙不迭地进殿通禀去了。 圣上可还真是勤勉,此时最早也是子时三刻,却还能挑灯夜战,扑在堆积如山的国事上一心操劳。在这一点上,他登基前后倒是并无二致。 贺长情这边尚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当中,便见邓瑛去而复返,朝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贺阁主请。” “有劳邓公公了。”心内装着事,贺长情的脚下便不禁行步如风,她甚至没能顾上身后默默跟着的祝允。 好在祝允是个心思活络的,他一如往常地抬脚就要跟上,但却被抢先一步的邓瑛给板着脸拦了下来:“金玉奴不得入内,你在此处等着贺阁主便是。” 祝允什么话都没有说。心内除了骤然划过的失落,更多的是焦躁难安,难道他只能在外面眼巴巴地干等着吗? 不行,他跟了一路,绝不能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被人阻拦下来。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有如百爪挠肝,祝允心一急,便昂着脖子喊了声:“主上!” 夜半的深宫,万籁俱寂,连衣物摩擦的声音都可听得一清二楚,更遑论是如此中气十足的一嗓子。 邓瑛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哎呀呀地直叫着,而后更是做势要来捂祝允的嘴:“长安殿外不得喧哗!你想死,咱家可不想!” 一向沉稳的邓瑛竟还有如此的一面,可叹当真是伴君如伴虎,贺长情也算是开了眼了。她几步折返回来,主动求情道:“邓公公,他也是个人证,就让他跟我进去吧。” 邓瑛的一双眼在二人的面上来回打量了一遭,最终叹了口气,只摆摆手:“罢了罢了,那就一同入内。” 谁叫这位贺小阁主同圣上是儿时故交,连带着她身边的这个金玉奴都似乎大有跟着鸡犬升天的意思。 “圣上,人到了。”邓瑛垂手行了一礼,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殿外。 方才有邓公公在此,贺长情挂虑甚多,便不好放开手脚,此刻借着幽微的烛火那么一瞧,她可算是明白他们这位勤勉的圣上在大半夜熬着通红的双眼是在干什么了。 “您何时沾染上了下棋这样的喜好?”话虽如此,但贺长情还是凑到了近前,静静打量着棋局。 黑子也好,白子也罢,皆是圣上在自己同自己对弈。虽然乍见之下只觉得此举无趣乏味,但仔细想想,总比旁人提着心在做戏哄他要强上千百倍。毕竟同天子下棋论道,该赢还是该输,终究是道千古难题。 “注意你的措辞,这又算不得什么恶习,何故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沾染了呢。”圣上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但面上神色未改,显然不打算追究,“你深更半夜地进宫,出了大事?” “回圣上,属下确有一事要禀。不过您确定听了之后,还有心思执棋落子吗?”她是真怕圣上一气之下,将棋子捏成齑粉,再把棋盘给掀了。 “朕下朕的棋,你讲你的,有何关联?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有话就直说,朕受得住。” 别看他面上风轻云淡,可执棋的手已经不可控地开始微微颤抖了。贺长情抿了抿嘴,这才没让那点笑意浮现出来。 贺长情啊贺长情,现在是笑的时候吗?你要告发的是人家圣上的至亲表姐,稍有不慎,玩完的那个人可就是你了!想到这里,贺长情的一言一行愈发恭谨起来:“其实这事说来话长,属下就先挑重要的来讲。日前沈怜姑娘撞破一桩秘辛,于是对方蓄意纵火,意欲杀人灭口。” 啪嗒,圣上的指尖一松,已是一颗棋子落回到了棋奁里:“人死了?” 今晚要说的话她才起了个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已经这么大反应了?贺长情的心中很是捏了一把汗,但同时更是庆幸没让沈怜出了事,那她的小命可真赔不起:“那倒没有,被小白他们救了下来。属下想说的其实是这场大火的背后主导之人,正是……” “是何人啊?你要急死朕了!”圣上就近抓起一把棋子,全丢回了棋奁里。贺长情这番一波三折的话,算是彻底搅了他的兴致,但也在别处激起了他更大的兴趣。 “此人是圣上您的表姐,琼华郡主。”胃口钓够了,也给圣上留足了准备的时间,贺长情眼一闭,跟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据沈二姑娘所言,在郡主的生辰宴上,她无意中听到了郡主与府上人的密谈,事涉桑城金矿。也正因此,她才招到了杀身之祸。” 最关键的几个字眼,贺长情并没有主动提及。梁淮易又不是个傻的,点到即止就可以了。若是由她说出那好似盖棺定论的一词,那才是真的找死。 “圣上,当时阿允也在一旁,他可替我作证。”贺长情回身扯了扯祝允的衣角,柔声问道,“我说的可是真的?” “主上所说,句句属实。”为了力证这话是可信的,祝允还配合地重重点了下头。 他们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登时让圣上的面色凝重起来。 若是圣上能直接暴跳如雷,倒也算是变相地给了一颗定心丸。但这一沉默,便叫人捉摸不透了,贺长情的心中不住地打起鼓来。 良久,贺长情的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拨弄棋子的清脆声响:“长情,你陪朕下会儿棋。” “是。”这一招,贺长情也属实是摸不着头脑了,直到她端坐在梁淮易的对面,才忽而想起来了什么,试探着道,“圣上,我不擅围棋之道,要不然我们换五子棋可好?” “那便依你。” 她确与寻常闺阁之女不同,在琴棋书画上没有什么造诣可言。只是此刻提议换成五子棋,还是有着更深一层的考量在,这样至少她可以做到不用太全神贯注,随时从棋局之上抽身。 二人各执黑白两色的棋子,一时无话,只对着棋盘下了起来。 “朕登基未满一年,根基尚且不稳,其实朝野内外那些人的小动作朕不是不知情,只是不能轻举妄动。” 随着话音的落下,黑棋率先连成一线,圣上将掌心中多余的棋子尽数抛在了棋盘之上,望着那些打转的棋子,他兴致缺缺:“方才朕一直在想,其实郡主一事,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契机。” 契机?这话可是从何说起,贺长情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是仍旧不敢置信,于是只佯装着不解:“圣上不生气?那可是您的表姐,却私自瞒下了金矿的事情。” “朕为何要生气?”梁淮易却是露出一抹像极了蔑视的轻笑来,“说来朕还得好好感谢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是她给了朕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并且还不用担心这只鸡会反扑。” 这神色,可不像是强颜欢笑。从前她只当圣上对琼华郡主并无男女之情,但二人自小一处长大,感情甚笃自是毋庸置疑的。可如今看来,事实恰恰相反,一切需得推翻重论。 望着梁淮易那张越发陌生的脸孔,贺长情头一次打心底深处滋生出一股不寒而栗来。真不知是天家向来淡漠,连带着对自己的至亲都是如此,还是他梁淮易尝到了权利的滋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为求生存而活得战战兢兢的六皇子了。 “你不用这副表情看着朕,朕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想法。只要是没有起歪心动邪念的忠君之臣,朕永远不会动他;反之,若他将算盘打到了朕的头上,无论是谁,祸延家族都是有可能的。” 从前的梁淮易,可说不出这样狠绝的话来,反观如今的圣上,当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风范了。 “你这个金玉奴有趣得紧,怎么你几次三番进宫他都要跟着?”说够了朝堂的那些事,圣上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到了贺长情二人身上,也不知当真是随口感慨,还是颇有些言外之意,“他日日黏着你,倒是比邓公公跟在朕身边的时日还要久些。只是长情啊,有句话朕不得不说,主仆之间,其实和君臣之道并无两样。” 第29章 抄家 瑄亲王府前的长街上,今日格外冷清,只有西风打着旋儿,将早早堆积在一旁的落叶吹散开来。平常络绎不绝的府门前,此刻却是乌压压的一片,有眼尖之人发现,那些人是从宫里来的,身着玄铁盔甲的禁卫军。 这可真是奇了。众所周知,自北梧开国以来,禁卫军一直都是圣上亲卫,寻常百姓本无缘得见。今日怎么会跑到了瑄亲王府的大门口,难道是这府上的人犯了事? 一传十,十传百,事情尚未有个定论,民间已是流言四起。 “芙蕖,外面那些禁卫军可走了?”原本还斜倚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品尝着新鲜荔枝的琼华郡主,现下早已没了作乐的心情,只有一脸的面如土色,昭示着她极为不安的内心。 “婢子已经差人去看了,他们马上就过来回话。”芙蕖亦是惶恐不安,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着,生怕一会儿没见到回话的下人,反而先看到那群活阎罗。 可世事有时总要朝着人所期冀的相反方向去发展。 不出片刻,一群黑压压的禁卫军便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那气贯长虹的模样,竟是直接在他们亲王府里翻身做了主人。 若是换作往日,琼华郡主必然是怒气冲冲地上前与他们好好理论一番,必要时还要拿出郡主的身份去训诫这群以下犯上的不速之客。可是现如今,来人是宫里的禁卫军,这世上唯一能调动得了他们的只有皇宫里的那位九五之尊。 圣上,好端端地怎么会派遣禁卫军来?瑄亲王府里现如今只有她一个管事的人,这明摆着的是冲她而来的啊。 莫不成是金矿的事情,兜不住了? 都怪手下那群废物,一个小小的沈家庶女都解决不掉。早知那沈怜留着迟早都是祸患,只是没想到,一切会来得如此快。 “芙蕖,快。”趁着禁卫军还未搜查到这里,她要尽可能地销毁手中的账本与一些来往信件。或许只要毁得足够快,他们拿不出足够的证据来,她就可以不被问责。 毕竟,圣上可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弟,那些年在宫中,谁人将六皇子当回事,还不是多亏着她多加照拂,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想到这里,琼华郡主的手脚愈发麻利起来,就连被火盆里燃烧着的火苗燎到了裙角,都全然顾不得。 “郡主,这是?”即便是贴身伺候的芙蕖,这些年都不知郡主私下里做的那些生意。 “别问了,快烧。” 二人将箱笼一一打开,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藏于夹层里的,全都一股脑地掏了出来要往火盆里扔。 恰是此时,紧闭的房门被人一脚破开,二人尚未做出反应,便见一只宽大的斗篷扬起,重重地将火盆掀翻在地。 数人立时围了上来,将那大火扑灭,又当着二人的面,捡拾起那一地狼藉。 这一瞬间,琼华郡主只觉得自己好蠢,如若不是她主动打开箱笼取出那些要她命的东西,或许他们还要费些力气才能找到。如今和白白拱手相送,又有什么区别。 “还不快快将人拿下!”随着一声令下,琼华郡主只觉得自己的两肩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铁钉洞穿了她的躯体一般。 娇弱的女娘哪里禁受得住如此对待,琼华郡主顿时冷汗涔涔,只白着一张脸,瞪着眼前之人:“杨国忠,你放肆!”即便已知自己无路可走,但骨子里的倨傲,还是令她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是已故瑄亲王的唯一女儿,是北梧身份尊崇的郡主,怎么可以沦为一个阶下囚! 而那被唤作杨国忠的禁卫军统领,从始至终只冷脸相待:“圣上有旨,特命我等前来搜查郡主私藏金矿一事,而今人赃并获,就请郡主随我等走一趟吧。” 禁卫军说话办事向来不留情面,如今中饱私囊和欺君瞒上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再无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 不多时,挤在瑄亲王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便看到了眼前这令人唏嘘的一幕。 只见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琼华郡主如今镣铐加身,气派非凡的瑄亲王府说倒便倒,而如金山银山一般殷实的家产也被尽数抄没。 金玉奴 第23节 原来,从高高在上再到坠入泥淖,有时就是天家一句话的事儿。 直到禁卫军在两扇厚重的大门上贴上了封条,又浩浩荡荡地朝着宫里的方向行进远去,有人才晃过了神来:“我的个亲娘嘞,这郡主一介女流能犯什么大事?怎么就被抄家了?” 琼华郡主被抄家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是在民间,就是朝野上下都为之震惊。而直到圣旨降下,细数琼华郡主所犯罪责,又将其贬为庶民,择日发配回原籍,众人才算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京都中的那些官员,除了扼腕叹息与怒其不争,更多的则是宛如惊弓之鸟。毕竟就连与圣上沾亲带故的琼华郡主,一旦触及根本,都照旧捞不到一点好处,更遑论是他们这样的臣子呢。 朝堂之上,一时间人人自危,日日谨小慎微。如此一来,圣上当真达成了他杀鸡儆猴的谋划。 “长情你此番当立首功。” 圣心大悦的梁淮易私下里是这样同她说的。 贺长情听了,心内却是五味杂陈,于是含糊应了几声,便退出了殿内。只是她独独忘了,琼华郡主并不是孤身一人,就在这皇宫之内,她还有一个要好的玩伴,便是宁昭公主。 “公主。阁里还有事,我就先行告辞了。”贺长情规规矩矩朝人行了一礼,想到二人那样的关系,唯恐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看来还是不要多言得好。 “站住。”宁昭公主几步绕到了贺长情的身前,意有所指地道,“贺阁主还真是贵人事忙,连同本宫说句话的功夫都抽不出来,却有闲心去管琼华姐姐的事儿。” 像这样打抱不平的事件,在宫里其实并不多见,但是若是宁昭公主,便实在不足为奇了。当年那场夺嫡之战,独独不被战火所蔓延伤及到的,便是这个女儿身的公主了。 梁淮易对他这个皇妹,也甚是宠爱。同她起纷争,并不是明智之举。 贺长情微微颔首笑道:“公主您说的哪里话,只是恰恰不巧而已。” “哦?既是不巧,那么我正要去见皇兄,早听贺阁主一身好武艺,连寻常男子都不是你的对手。不如就让皇兄下旨,让你来宫中陪我几日,好好传授几招,如何?” 传授是假,怕是拐到她眼皮子底下,故意为难出气才是真吧。无论如何,圣旨是由圣上来下,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必要给出过于绝对的态度:“一切听公主的。” 她这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样子,可实在可恨。宁昭公主的笑意都险些挂不住了,她越过贺长情,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少年人来:“宫里一向冷清,不如贺阁主进宫时,把他也带来吧?” 后宫里的那些手段也同样名目繁多,她倒是并不畏惧,无论宁昭公主准备了多少花样来对付她,贺长情都有信心可以全身而退。可宁昭公主却偏偏要将第三个人牵扯进来…… “公主殿下。”正是僵持不下,邓瑛从殿内缓步走了出来,“圣上有请。” 邓瑛可是宫中的老人了,又一向最得皇兄信任,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宁昭公主,也少不得要卖几分面子给眼前这位。 “主上……”祝允望着及时赶来解围的邓瑛和公主远去的背影,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公主开口,他们不得不从吧?躲得了一时,还真能一直推诿搪塞下去吗? “先回去再说。”这宫里,今日再不能多待。 —— 圣上对宁昭公主的宠爱确实不掺杂私念,只是他也到底还记着自己的这位旧友,并未降旨,只是打着同她商量的旗号。 “就遂了公主的意思吧。”这心结迟早得解开,拖久了对谁都没有益处。贺长情主动应了下来。 入宫的前日,她托左清清去了一趟谢家,将谢引丞给约了出来:“谢公子,京都这里我暂时抽不开身,不过我已派人前往青州,寻着之前的线索继续探查。你尽管放心,一有消息,鸣筝阁定会立刻告知。据我目前已掌握的部分情况来看,这案子虽不是那叫宋融的金玉奴所为,但与他应该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贺长情将她在青州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写在了纸上,交付到了谢引丞的手中,她一直想和谢引丞当面聊聊,却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不承想,这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我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贺长情屏退了左右,手指不断摩挲着茶盏的杯壁,几度想开口,却又总是张不开嘴。 “谢某本以为经过那日侯爷大闹鸣筝阁一事,我已与小阁主交心。怎么,在小阁主的心中,我是一个不值得交换秘密的人?”谢引丞蹙着眉头,貌似很是纠结苦恼的样子。 即便知道他这副神情是有相当一部分夸张的成分在,但贺长情还是不禁臊红了脸:“那我便直说了。你与宋青璃宋姑娘可是……那种关系?” 如若不是,那她可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驱使谢引丞与宋青璃书信来往多年,且蛰伏两年,一朝大权在握,他便立刻千方百计地寻人替宋家查清原委。可若是,那谢引丞可知宋青璃对宋融的那些少女情怀? 第30章 规矩 未料到,谢引丞听此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观他神情,可谓是坦坦荡荡。 “青璃爱看话本,更爱写话本。多年之前,谢某无意中曾拜读过她的作品,读来觉得甚是有趣,于是便起了主动结交的心思。后来,我们二人一直以书信相交,彼此虽从未谋面,但我私心里已早已将她引为了知己好友。” 可惜那时,谢引丞在谢家好似寄人篱下。在二叔一房的掌控之下,他即便有心为宋家奔走,终究也是处处掣肘,既无人可用,也疏通无门。 “这一拖,两年过去。若不是拜托了小阁主,这案子怕是……到了最后也只能草草了却。”人果然还是吃一堑长一智,若不是宋家出了那档子事,可能直到如今,他还是那个靠着二叔过活,空有虚名的谢引丞。 “这案子,我定会全力而为。”至于再多的话,更像是种虚无缥缈的承诺,说多了贺长情只觉得心虚。 —— 烈日当空的时辰,贺长情的额头被逼出了一层薄汗:“几位嬷嬷,公主何在?既说了要传授武艺,人却迟迟不现身是几个意思?” 她一早便知晓了宁昭公主的心思,只是即便是挟私报复,也该懂得适可而止。这宁昭倒好,生怕旁人不知她是个惯会仗势欺人的公主,堂而皇之地在这深宫之中,替已是罪人的琼华郡主出气。 将她撂在这后花园里,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贺长情的眼前除了有几个教习嬷嬷在晃悠,本尊硬是连人都不肯出现。 “小阁主莫怪,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您若是学不好规矩,在贵人们面前失了仪,有损的不还是皇家颜面吗?”这伶牙俐齿的嬷嬷摆出一副笑模样,话说得也无可挑剔,似是处处为她着想。 可殊不知,越是这种惺惺作态,就越是令人作呕。贺长情最厌恶的,莫过于这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刁奴。 她倒宁愿对方不肯给个好脸,那她至少还能痛快对峙一番,总比受这样阴阳怪气的邪火要强上许多:“鸣筝阁事务繁忙,圣上只给了我三日。时间紧迫,既然姑姑们也说了要学习规矩礼仪,那不如就速速开始吧。” 只见那三名嬷嬷互相对了个眼神,便回身在凉亭下的石桌边鼓捣起什么来。看样子,这是冷板凳给她坐久了,终于要上家伙事了? 贺长情背着手,也几步凑了上去,将那几人吓了一跳不说,还故作惊讶地问:“哎呀,三位姑姑,我忽而想起一个很是严峻的事情。与我一同入宫来的我那小奴隶呢,三位为何只教我学习规矩,却把他远远支到了一旁?” 她这一嗓子,用了远超往日数倍的音量,将几人都吓得虎躯一震。其中身形最是高挑的嬷嬷捂着自己的胸口,缓了好半天才冷着脸道:“那奴隶是男人,自是没有机会面见公主的,因而他也无需学习这些。公主殿下只是想让他同宫中的侍卫切磋切磋,小阁主还是管好自己吧。” 好个切磋切磋,分明是拿祝允开刀,反复羞辱于她。即便心中多有不忿,但贺长情面上未曾表露,反而是学着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只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 “第一步,就从叩礼开始学起。”三个教习嬷嬷各自忙活开来,又是给她备下了软垫,又是不知从哪里取来了戒尺。 宫中礼仪繁多且琐碎,放着旁的那些不学,却偏偏挑了最是磨人的叩礼,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好啊,那就请三位好好用心教上一教。”贺长情掀起下裳前片,双膝次第屈跪而下。无论是双手交叠的姿势,亦或是需得挺直的部位,她都做得堪称完美。 本以为这外室所出的贺长情没有侯府教养,小小年纪做了鸣筝阁阁主,日日只同那些举止粗俗的男人厮混一处,定与乡野丫头无异。既是受了宁昭公主的指派,对付区区一个粗鄙丫头,还是简单得很。 可看着此时此刻的贺长情,三人却是齐齐犯了难。这可该如何是好,硬要挑出本不存在的错处吗? “你去!” “不不不,还是你去。” 三人很快生了分歧,竟是谁也做不来这恶人。可是宁昭公主也是下了死命令的,若是让公主不得痛快,那她们往后在这深宫之中还有出头之日吗? 百般纠结之下,动作快于想法,啪的一声,那名操持着戒尺的嬷嬷,已是朝着贺长情的后背打了一板子下去。 这一打,让嬷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但也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即便内心慌得要命,可面上也能装得像模像样:“你,你动作过于僵硬,空有其表,反倒丧失了仪态的魂。” “嬷嬷说得是。”贺长情听了这般诡辩,实在是自愧不如。也难怪人家是在宫里混的,那嘴皮子功夫都可以去和朝堂上的言官大战三百回合了,“我自知自己天资愚钝,那不如就让您三位,好好演示一番。” —— 宁昭公主本想着从那个名叫祝允的金玉奴身上下手,因而特意示下,让宫中侍卫好好教训一番那卑贱的奴隶,必要之时也不介意整死对方。 可是当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移步到观景的桥头时,却看到那几个平日里自诩身手不凡的侍卫躺了一地,个个面露痛苦之色,口中呻吟不断。 至于那个祝允,则是立于几人的中央,正慢条斯理地整着护腕,俊俏的小脸上别说伤痕,就是连一点污渍都未能沾染上,依旧和那日见到时一样,颇为丰神俊朗。 见此情景,宁昭公主愈发气得牙痒,凭什么她贺长情身边就连一个金玉奴都是如此卓尔不凡,他又凭什么只是一个金玉奴!意识到自己这些羞于启齿的心思,越发地让宁昭公主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无妨,一个奴隶还入不得她的眼,若是能让贺长情吃个哑巴亏,那才是真正的大快人心。 “走了!本宫倒要看看贺长情的规矩学得如何了?”言罢,宁昭脚下快得好似生风,带着一干人等,又风风火火地赶去了贺长情和三个教习嬷嬷所在的凉亭里。 那三人,可是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在宫中既有资历又有威望的老嬷嬷,遇上她们,任凭贺长情手眼通天,不也得乖乖认栽。 只是下一刻,宁昭公主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说好的教习嬷嬷,各自还都带了戒尺来,可如今这戒尺怎么反倒跑到了贺长情的手里? “手伸出来。”贺长情弯着腰身,一只胳膊肘撑在膝头,正拿着戒尺欲要打在三个嬷嬷的掌心之上,“学艺不精,这个动作也不对。” “贺长情!” 听这气急败坏的声音,还真是让人身心舒爽。在高高举起,又要重重落下的手掌劈来之际,贺长情只微微侧身一让,便让宁昭扑了个空。 若不是那三个老嬷嬷眼疾手快,宁昭公主可就要和冷硬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了。 “你怎么敢?她们都是本宫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啊,你居然敢如此折损皇家颜面!”人不能,至少不能一直吃瘪,两头吃瘪!宁昭公主气得眼前一阵阵发起晕来。 “公主此言差矣。若是她们本身就对宫中礼仪认识有误呢,那请问,找这样的人来规范约束底下人,到底是谁在折损皇家颜面!”虽说有理不在声高,但如若能亮一把声音洪亮的嗓门,很多时候更能将对方震住。 果然,这一回换了宁昭公主的气势弱了下去:“她们有何错处?都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你可莫要信口开河。” 贺长情抬手一一指了过去:“都说我空有其表,没有魂在。可是这膝盖不弯,手臂举不起来,还有这脑袋垂不到位,她们连像样的表面功夫都做不到,还如何教人?” “你们三个,还不快些下去,别站在这里丢人现眼。”宁昭公主一时羞红了脸,竟也将最开始的怒气冲淡了许多。 贺长情将戒尺塞在了离着自己最近的一嬷嬷怀里:“劳驾带走。”这一遭,也算是她误打误撞。毕竟三人占了岁数的劣势,人老了自然动作有所走形,本就禁不住过多挑剔。怪就怪,是她们挑刺在前,她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公主怎么不说话?不是要学习武艺吗?我此刻正好有空。”说了这半天贺长情也有些口干舌燥,干脆去到一旁的石桌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她的不卑不亢,以及身上那股泰然自若的劲,倒是让宁昭公主大开眼界,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面前的人来。 “本宫是故意来迟的,贺阁主也不生气?”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贺长情的神色,只要贺长情的脸上浮现出哪怕一丝怨怼不甘来,自己或许都不会如此迁怒于人。 她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桑城金矿一事,确确实实是琼华姐姐有错在先,她只是看不惯总是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贺长情,似乎任何人都可以不被贺长情放在眼里。 皇兄允她建立鸣筝阁,还不必依附于皇室一脉,这样的大权旁落,皇兄是怎么敢的? “既然公主主动提及生气,那我们也就不要兜圈子了。我向圣上禀明桑城金矿的事情,于公,我身为北梧的民,既然知情,那就不得不言;于私,我与郡主并无交情,反倒是郡主意欲灭口之人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公主为何要迁怒于我?” 这字字句句地逼问,都将宁昭公主问得哑口无言,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好生无理:“本宫……与郡主私交甚深。本宫既不是皇兄,亦不是大臣们,只是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所思所想只想着自己的闺中密友,也没错吧?” “那就对了。身份不同,看到的东西便也不同。我不指望公主能理解我,但也请公主莫要为难于我。”贺长情喝够了那几个老嬷嬷备下的粗制劣茶,便站起身来,“圣上发话了,让我三日后便送郡主回其原籍,既然公主也无心习武,不如我们就各退一步。” “诶!”宁昭公主想叫人,却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贺长情消失在视线当中。她苦心设计的好些手段都没能使出去,一拳砸在了棉花上,结果到头来自己却是被训了一顿? 她被拂了面子,理应是该愈发生气的,可是在贺长情那好一番长篇大论之下,她这气却没有了由头,只好独自喃喃着:“下回你最好不要再动本宫身边的人,否则……”否则真不能饶了你! 第31章 原籍 “掌柜的, 帮我把你店里的云片糕、荷花酥还有八珍糕都包起来。”临行之前,贺长情特意绕道来到了京都里赫赫有名的点心铺子云香居。 她一早就派人打听过了,云香居里的这些糕点都是琼华郡主往日的最爱, 如今要被发配回桑城,若在口腹之欲上能尽量满足她一些,想必这路上也可以省去些麻烦。 其实贺长情始终不解, 京都里放着那么多大小官员不用, 梁淮易怎么偏偏选中了自己?说是同为女子, 路上有她照应, 琼华郡主也可以少受些罪。可是他莫不是忘了,琼华郡主私藏金矿,从中牟利一事可是经由她口捅出来的, 这一路上, 日日朝夕相处,琼华郡主不得烦死她? 当然,贺长情也很烦这位娇滴滴的郡主就是了。如今这郡主身份不再,与庶民无异, 怎么还认不清现实?整日里拿腔拿调的。 “主上,我帮您拎。”看着贺长情两手挂满了细麻绳, 她整个人都快被那些油纸包给埋了进去, 祝允赶忙上前将所有的东西都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怎么买这么多?能吃得完吗?” “不过就是为了堵她的嘴而已。”对于贺长情来说, 路上能清净一些都是好的。 金玉奴 第24节 贺长情将几包包好的点心隔着马车车帘塞了进去:“肖静月, 这些都是按你的口味买的, 此去桑城, 一路上定然比不得京都繁华自在, 还望你能早做准备。” “本郡主不吃!别以为用这些穷酸破烂就能打发讨好了我!” 马车之中, 肖静月气鼓鼓地将那些点心盒拆了开来,又泄愤一样地一股脑地扔了出来,无论是包装还是糕点,全都招呼到了贺长情的额头上。 贺长情将一口恶气压了又压,才没有当街同人叫嚷起来,任凭她功夫再高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对着这个落魄的郡主动手不成? 她只抬手抹了一把脸颊上沾染着的点心碎渣:“有几点我要与你说清楚。从今往后再没有琼华郡主,只有庶民肖静月,你别总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平白招惹不快。还有,你说这些是穷酸破烂,可上面的标记是云香居,按照你的意思,那你往日也一直是吃这些破烂了不成?最后,我贺长情从前不需要讨好你,现在往后更不可能。鸣筝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本不需要给你买这些,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们走。”贺长情这句话是冲着驾车的车夫和祝允说的。 车夫赵青峰也是自己人,只是腿脚早先出任务时落下了病根,如今只常年在阁中驾车养马。胜在知根知底,用来可信。 “那个。”祝允先是抬手虚虚拦了一下她,随后又从身上摸出一方干净的素帕,一一替她细心拂去了那些残渣,“主上,您的头发上……还有。” “我自己来吧。”贺长情还不习惯有人同自己贴得如此相近,于是便一把将帕子夺了过来,胡乱擦拭了几下,“不过我倒是忘了,你从前身上可没有这如此讲究的东西,什么时候带上的?” “也就是这几日。阿允怕再发生沈府那样的事情,如果有人要对主上不利,干净的手帕好歹能为您……还请主上恕罪,阿允不是要咒您受伤,我只是,我只是……”说到后来,这祝允自己便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诚惶诚恐得不成样子。 “你啊,太过谨小慎微了。”贺长情将人扶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关心则乱,我知道你没有坏心的。” 桑城距离京都算不得远,是以只是马车那样缓慢的脚程,他们用了不过五日便到了地方。 马车之外,贺长情敲了敲车壁,问道:“肖姑娘,家中可派人来接应?” 路上耽搁的时日稍久,足以令人想通许多,譬如眼下之处境。肖静月虽仍旧心气不平,但好歹说话没有那样冲了,勉强也能做到有问必答:“家中尚有几个叔伯在,只是他们上岁数了腿脚不利索。肖府坐落在青红巷的巷尾里。你们若是方便,把我带到那里即可。” “好说。”贺长情抬了抬下巴,让赵青峰将马车往青红巷的方向去赶。 赵青峰许久未曾离京,这一次却是托了马车里那位倒霉郡主的福,一路上都激动不已:“主上,你们看这桑城,倒是另一种风貌啊。” “把她好生送回家后,就留你在这桑城多待几日再走。”反正她和祝允,若无意外,应当待此事了解后便要赶往青州。赵青峰腿脚不便,跟着也是无用,回京倒是也不急在这几日。 只是贺长情没想到,她的一句随口说说落在赵青峰的耳朵里,却被会错了意,他讪讪陪着笑:“其实倒也不必,事情一了,属下就即刻回京。” “怎么和你说不通呢?我是说,允你在外多逗留几日,不必急着回去。”况且阁里有左清清在,她很放心。 这厢好不容易将赵青峰给宽慰好了,转头马车却被人给当街拦了下来,贺长情打量着面前几个衣着富贵,但行为举止却很是流里流气的人:“你们是何人?” “我们?我们是这桑城里的首富肖家,看在你们几个外乡人也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份上,这样吧,方才你们的马车无意冲撞了我家公子,就赔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两?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赵青峰一下没控制好自己的大嗓门,直接叫出了声来,“要钱没有,你们还不如当街去抢!”等等,这行为本身不就是在抢吗?可还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啊!瞬间赵青峰也不想在外晃悠了。 “主上,这几个怎么办?”祝允也捏紧了拳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这就冲出去将几个人收拾妥帖,保管他们再也污不了主人的双眼。 贺长情此时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这几只拦路虎上。诚如他们所说,肖家是桑城里的首富,富到了几近在街上无理取闹,百姓们甚至都没有一个敢往这边看过来的。 圣上还担心他这表姐被发配回原籍后吃苦受罪,可现下看来,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享受她高人一等的日子罢了。 贺长情耐心全无,只侧身冲着马车车帘里的人叫道:“别在里面装睡了,你的兄弟大老远跑来接你,不露个面不合适吧?” 肖静月无法,只得顶着烧红的脸下了马车,在肖家一众诧异的眼神中别别扭扭地开口:“康儿别胡闹,赶紧归家去。” “姐!你怎么,怎么忽然回来了?”肖林康身上的无赖气息可算是散了个七七八八,转脸又换上了一副狗腿子的样儿,恨不得贴到肖静月的身上,“你早说啊,要知道是你的人,我不就不拦了嘛。” “他们,不是我的人。”肖静月感觉这一条街上那些探究的目光有如实质,都快戳断她的脊梁骨了,“康儿,有什么话回家再说,我们先走。” 终究是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错,想必肖静月心底深处也是知晓自己不冤的。考虑到圣上最终还是顾念了一遭往日情分,贺长情也不介意替肖静月保全一回面子,于是她拍了拍赵青峰的肩膀,低声嘱咐着:“走吧。” “别啊,这不是正好儿有马车吗?”可肖林康是个实实在在的蠢货,看不清形势也读不懂眼色,人还不依不饶了起来,“喂,你们几个还杵这儿干嘛?这么远的路,就让我姐一个人走吗?当心回头我让我姐把你们全都发卖了!” 贺长情简直要被此人蠢到发笑:“肖静月隐瞒金矿不报,从中牟利一事已东窗事发,圣上龙颜大怒,因此将她贬为庶民,发配桑城。我这么说,你们可懂了?” “姐……她,她说的是真的吗?”肖林康可受不了这番打击,登时便在原地连连后退了数步,口中不停喃喃自语着,“不不会的,我姐可是郡主啊,纵使真的有什么过错,圣上也不能如此对她啊。” “天子犯法,尚且都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肖静月只是一个郡主。还有,你们肖家从此便不能入仕了,如果还想维持现状,那就老老实实做点买卖营生吧。像今日这样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事儿,没人再会为你们兜着。” 实话总是逆耳的。肖静月不去怪肖林康这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蠢货,却只恶狠狠地瞪着她。而那肖林康则更是个不识好赖的家伙,见赵青峰驱使着马车就要离开,竟发了疯似的朝他们扑了过来。 不过有祝允在,寻常人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只见祝允飞起一脚,踹在肖林康的胸膛之上,人便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滚。” 别看祝允在自己的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好似没有脾气,可在旁人眼里,这人狠话不多的形象,简直等同于凶神恶煞了。 处理了肖家那群人,三人便沿着进城的方向原路返回,期间贺长情独自坐在一旁,也不说话,看着心情很是不佳的样子。祝允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又懊恼于自己的笨嘴拙舌,最终也只好作罢。 “主上,今日好像是到花灯节了。”好在此行还有个赵青峰,为人粗糙了些,心思早飘到了人潮汹涌的街市上。 难得出来一趟,又恰逢佳节,若是还拘着手下人,实在忒不讲人情了些。贺长情笑笑:“今日就都不必跟着我了,一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都去松快松快。” 赵青峰将马车停好,自是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人一早跑没了影。 “你跟着赵大哥,去玩吧。”贺长情却是兴致寥寥,只想匆匆将人都从身边打发开来。 “阿允哪儿都不去,我只想跟着主上。”主人这低沉的心情来得可委实奇怪,祝允哪敢单独走到一边去。更何况,他也确实想不出来没有了贺长情在身侧,自己还能做什么。 “今日既是花灯节,那你就去街上给我寻一盏灯来。”贺长情托着腮,声音和思绪一道飘忽起来,“我要这天上地下最最特殊,只有我有,旁人没有的花灯,你能找到吗?” 第32章 花灯 “我一定会找到的。”即便他不知, 主人指的到底是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于他,就这样兴冲冲地走了。贺长情鼻头一酸, 忽然觉得自己怪不是个东西的。 这世上的物件啊,哪里有什么天上地下只此一件的,就是换个傻子来, 都知道那话不过是她为了将人打发走而信口胡诌的。 不过信不信, 祝允都已经动身了, 她的身边也久违地清净了下来。 就连叔伯这边的兄弟都尚且知晓护着自己的姊妹, 可反观她呢,身边总是亲缘淡薄,无人相护。 虽然贺长情心底深处明白这一切并不该归因于她, 至少不能只归于她一个人的错。但没有人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智而不被情感左右, 无人的夜半时,她偶尔也会扪心自问,莫不成是她做错了?所以才沦落到一个父兄设计,母亲冷淡的局面? 今夜可真是借了花灯节的光, 支开身边仅有的寥寥几人后,是她难得的放纵。贺长情随便找了家临街的酒馆:“你们这里最贵最烈的酒是哪个?” 贺长情出手阔绰, 断然让掌柜的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在这难得的花灯佳节里, 放眼望去都是结伴出行的, 像这样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实在少见。 掌柜将打好的一壶酒递过去时还顺带着犹豫了一下:“姑娘, 这是我们家最烈的酒, 你可得悠着点喝啊。或者先吃几口菜垫垫也行, 不收你钱。” “多谢掌柜的好意。”话虽如此, 但贺长情只拿起桌上的酒壶便溜达着走远了。 —— 祝允几乎绕遍了全城, 所过之处遇到的小贩和行人, 他们手中提着的花灯无论是款式还是花色,都被他刻在了脑海里面。 都太寻常了。根本不是他要找的绝无仅有的花灯。 “小哥?来来来!”恰是此时,一个小贩隔着人山人海朝他招了招手。 “你不就是今日在街上暴打肖林康的那个少侠吗?”小贩待他很是热情,说着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小矮凳来,“我看你在街上不停转悠,是要买什么还是找什么人?有难处你就吭个气,我帮你啊。” “有独一无二的花灯吗?我想把它送给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祝允本想纠正小贩对他的称呼,可是听到后头,又觉得什么都比不得花灯的消息来得要紧。 “独一无二?”小贩稍稍顿了会儿,方才叹道,“你是说,你要自己亲手做吗?那倒也行,虽然现在夜都深了,但你要是快得话,今晚也能送出去。” 这年头,为博心上人欢心的招数可谓是层出不穷,那些亲自动手的公子们也不少见,小贩想都没想,便开始替祝允张罗起制作花灯所需的东西来。 亲自动手制作出一盏花灯,那还确实是世间仅此一盏,可是主人真的会喜欢吗?她会不会嫌弃? 祝允不自觉地将手探向了自己的衣衫,那里还有一支他未能送出的簪子,主人戳动小鸟翅膀时露出的会心笑容他还记得。若是能再看一次,就好了。 “小哥,东西都齐了,你还不开始吗?”小贩伸手在祝允眼前晃了一晃,替人心急起来,“你这要是再不动手,怕就来不及了。” “她,会喜欢吗?”祝允愣愣地看向小贩,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她是高不可攀的月亮,而我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奴隶。收我的东西,怕是都会污了她的手。” 你这问题,应该去问那个月亮,而不是问我做这样小买卖的。小贩很是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给祝允递上了几个竹片:“你送了,人家或许就喜欢了。” 等祝允手中多出了一盏兔子花灯时,已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好在今日街市上很是热闹,都月上中天了,还是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路人。 祝允并不敢停,一路跑着回到了他们分别时的地方,只是哪里还能再见到贺长情的身影。也是,她没道理会一直等在原地的。 他按之前的约定,提前回了住处,但客栈之中也只有一个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赵青峰。 主人能去哪儿呢? 祝允最后在一座廊桥桥头看到了抱着膝盖坐在阶上的贺长情,她的脚下是散落了一地的酒壶,也不知一个人独自喝了多少。 花灯节是有什么喝酒的习俗吗?赵青峰这样,主人也这样。 “主上,阿允无能,未能找到您要的最最特殊的花灯。”他犹豫再三,还是将手里的兔子花灯呈了上前,毕竟这也是自己辛苦了一晚上的成果,他不想让它再像那支簪子一样永远见不得光了,“这花灯是阿允亲手做的,不知……能不能勉强算?” 等了好久都不见贺长情有所反应,祝允这才意识到可能是贺长情早就喝醉了:“主上?” 她醉倒的样子也很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味,不哭不叫,不吵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环膝坐着,仿佛是浸满了心事的一汪湖水。 可那湖水太深,他总也看不透万中之一。 祝允提着一口气,轻轻坐到了与她有着一拳之隔的旁边,又将兔子花灯放在了脚前,一下一下地戳着兔子耳朵。 罢了,若是待会儿主人再清醒不过来,他就只能再冒犯一次,将人背回客栈里了。 他这边刚刚做出决定,下一刻便只觉得腰间垂下的衣角一沉,低头看去,原是被人踩在了脚下。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没看到你们。”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嘴上道着歉,可脚下却未有多做停留的意思。 “本来就窄,还偏偏坐在阶上挡路。”与他们侧身而过之后,书生自言自语的抱怨声便传入了祝允的耳朵里。 他收回目光,又朝着贺长情所在的位置往里挪了一挪:“主上,夜深了,我们要不要回去?” 可想而知,这一句话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祝允只好手握着兔子花灯的把手,继续陪贺长情坐在桥头这里。 这一坐,吹着晚间的习习凉风,祝允身上竟然也弥漫起了股昏沉睡意。若不是贺长情忽然滑落在他的肩头,他想,今夜也许真的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主……主人?”比起主上,他还是更喜欢主人这个称呼,因为只有主人才是将他和鸣筝阁所有人得以区分开的唯一法子,似乎也只有这两个字,才能证明他对她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是远比旁人要更亲近的。 可这些,他从不敢表露分毫,只有在主人没法注意或者听不到的时候,他才能放肆来上这样一声。甚至只要是嘴中念上一下,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餍足。 主人是有什么伤心事吗?就连在睡梦中,眉头也不得舒展。祝允瞧得入了迷,便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手去替贺长情抹平那微微皱着的眉头。 恰巧也是此时,半空中忽然噼里啪啦炸响了一串烟花,各色火光交相辉印着,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花团锦簇。 烟花声响巨大,宛如夏日雷鸣,既盖得了在场众人的欢声笑语,也遮得住旁的嘈杂声响,可却独独无法压下他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你们看,是烟花!” 源源不断的人流朝着桥头涌了上来,谁都想更进一步看到最为璀璨绚烂的烟花。一时之间,他们所在的石阶便成了众人的必经之路。 祝允眼疾手快地起身,凭着自身与栏杆之间形成的一方小小天地,而将贺长情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可人潮汹涌,不是他自己的一具躯体就可以轻易抵挡得住的。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急着去占据廊桥上最佳的观景点,竟是不管不顾地推搡了开来。 祝允脚下一个踉跄,被那股力道掀带着就往前倾了下去。他死死攥着一切可以攥的东西,才没有让自己的身子压到了贺长情的身上。 金玉奴 第25节 只是他的唇终究还是擦过一片冰凉,正贴在了贺长情光洁的额上。 这一吻,似是很轻,因为他根本不敢往上面施加任何的力道;可似乎也很重,因为它是身后好几双手的共同杰作。 他该退的,主人不是他能冒犯的,这些祝允都通通清楚,可不争气的双脚就是动弹不得,唇下贴着的那片肌肤似乎也带着让他颇为留恋的温度。 祝允僵在原处,心内早已焦灼不堪,此刻脑内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若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是他忘了,好运从来不会眷顾他。贺长情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她口中嘤咛了几声,随后便蓦然睁开了那合了许久的眼帘。 那眸里哪还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片清亮,亮得骇人。 祝允差点没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他简直都要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我,我不是故意要……” 可谁曾料想,贺长情却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地往他身上靠了过来,发丝若有若无地挠着他的喉结,而那双纤纤玉臂便正搭在他的肩上:“困……” 还好,主人的酒还没醒。祝允极力躲开她那灼热的呼吸,嗓音沙哑了不少:“阿允扶您回去。” 第33章 暗桩 宿醉所带来的迟滞后果便是, 贺长情今晨清醒后,头还一直在隐隐作痛。 祝允为她端来了一碗刚刚熬好的醒酒汤,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入微, 只是今日似乎人变得更为沉默了些。 贺长情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向他递过去一个眼神:“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阿允在桥边找到了主人,之后便把您背了回来。”随着这话音的落下, 祝允便是神色一变, 又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允深知自己以下犯上, 实是不该,还请主上责罚。” “你别动不动就跪,地上凉, 快起来吧。”若说以下犯上, 那那日他抱自己去床榻之上在她看来才更为冒犯,那时她都不予以计较。昨夜之事,相比之下实在不值一提。祝允这是又抽哪门子疯,贺长情发现她有点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祝允低低嗯了一声, 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滋味:“主上,青州来信了, 沈大人他们查出了一个叫余初鸿的男人。” 贺长情接过了信件, 细细查看起来。鸣筝阁势力以京都为中心, 这些年在北梧各地都有遍布, 除了北地因太过偏僻寒冷, 一时还未能深入。但既然现在青州有所需求, 这条线便也搭建了起来。 是以, 沈从白一早便知她押送着琼华郡主肖静月来至桑城的消息, 而她也能及时知晓那边的动向。 沈从白和林治岁沿着赵明棠给出的方向继续查了下去, 可这条线索很快便断了,放眼整个青州,竟无一人知晓当年究竟是何人将宋融带来了宋家。因为早在十多年前,宋家才举家搬迁到了青州定居。 但至少,这是一个突破口。沈从白在信中提及,这宋家原是江湖名门,后来不知何故才选择了退隐,来到了青州那样的小城。 宋家惨遭灭门之后未有多久,江湖上一个臭名昭著的飞贼余初鸿便也跟着销声匿迹起来,时至今日,都再未有此人的半点消息传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呢,这余初鸿越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越能证明宋家的事情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当年人人都以为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家贼的宋融作祟,并未有人深挖至此。 “主上要出发吗?阿允去为您打点行装。”祝允现在有些没脸见她,哪怕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还记得,他的唇上似乎还粘黏着昨夜的温度。 祝允此时满脑子想的只有逃离这里,似乎看她一眼都是他的大不敬。 “我们不去青州,去琅仪。”青州暂时有沈从白和林治岁二人在,那么有她没她都一样,还不如从这余初鸿的故乡琅仪入手。 无论余初鸿现在是死是活,又人在何处,去趟琅仪总是聊胜于无的。 赵青峰得了贺长情的松口,也不急着回京,反倒是在桑城乐得自在:“主上,真不用我送你们过去?” “我们两个一人一骑,脚程还快些。你顾好自己,别老喝酒犯了伤病就是。”贺长情在桑城选了两匹快马,便同祝允一道离去了。 琅仪城内,街道两边店肆林立,旌旗飘扬,远看是色彩碰撞的水墨画,近看便是充满了烟火气的人山人海。 不得不说,京都之外,还能有如此热闹繁华的景象,琅仪城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只不过贺长情并没有逛街的心情,此行她只为了余初鸿而来。 二人纷纷翻身下马,一路朝着闹市区的方向行去,直到了一家名为“多宝当铺”的门前才停了下来。 多宝当铺?祝允只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可是搜肠刮肚一番,也实在没有任何头绪。 而直到跟着贺长情进入店中,看到她将刻有贺字的玉牌交给了当铺的伙计时,祝允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间当铺便是鸣筝阁开在琅仪的暗桩。似乎很久之前,主人是跟他提过一嘴的。 “麻烦你给看看,我这玉牌价值几何?” 多宝当铺的生意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伙计即便没有刻意躲懒,也是日日清闲。因而此时他只是懒懒地伸手接过,原本都无甚指望,但当那玉质温润的玉牌躺在他的掌心里时,其上的贺字不由得让他眼前一亮:“您等等,我这就去找东家问问。” 伙计一早便知,多宝当铺的生意兴隆与否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工钱,就因它是鸣筝阁的暗桩,一切好赖都有总部兜底。只是他来这当铺里做工也有数个年头了,却从不见有东家口中所说的那些大人们来过。 他还以为,这暗桩早就变成一个了有名无实的摆设。没承想,今日还真出现了拿着贺字玉牌的人,伙计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跑到后院,将当铺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给了东家。 不出片刻,一个身形瘦削,看上去样貌平平无奇的男人便出现在了贺长情和祝允二人面前:“您就是小阁主?” “正是。我今日前来……” 一语未毕,便见这当铺东家掀开了衣裳下摆,做势就要跪下,贺长情不禁赶忙上前将人搀住:“不必行如此大礼,我来只是托你们打听一人。” 余初鸿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但冷不丁地被人提起,当铺东家还是有几分印象:“他家就在城南一个破屋里,好久之前还时常有人来上门寻仇,不过这几年倒是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这个音信全无,指的不仅仅是余初鸿本人,还有那些因他销声匿迹而不得不放弃追踪的江湖仇敌。可想而知,那破屋里应是许久都没有人回去了。 即便早已想到了这个层面,但贺长情还是不肯放弃:“带个路吧,我们就去余初鸿家。” 城南的屋舍要萧条冷清一些,人烟也明显稀少许多,逼仄的巷子里很久都没有生人来过,他们一行三人几乎是被那些半是探究半是防备的目光跟了一路。 终于在绕过一个转角时,彻底隔绝掉了那些目光。面前的屋舍外墙斑驳,杂草丛生,似乎整个屋子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主上,您真的要进去?”还只是站在屋外,当铺东家就感觉自己的嗓子痒痒的。他这样的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华,打京都远道而来的小姑娘呢。 贺长情点了点头,她不仅要进,还要带着祝允一同进去。当铺东家见左右都劝不住,也只好用袖子掩着口鼻,跟了进去。反正也就这一遭,阁主都亲临了,面子上的功夫也是不得不做的。 余初鸿的家里实在不大,人有没有在只消一眼便可以看个清楚,断然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无论是屋内的床榻桌案,还是院子里的水缸,全都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看来再找下去,暂时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贺长情将目光放在了当铺东家的身上:“有消息及时告知于我,这几日我应当都会留在琅仪。” —— 夜色降临。当铺东家做东,为贺长情和祝允挑了家琅仪城里的上乘客栈:“主上好不容易来琅仪一次,就让小的略尽一点地主之谊吧。” 看着那一脸算不得十分自然的谄媚笑容,贺长情虽不待见此人,但也着实没有必要放着好意不收:“此次虽不是什么秘密行事,但还是莫要出去乱传,尤其是你铺子里的那些伙计,回头记得都叮嘱他们一下。” 对面自然是心领神会地再三表示他们这帮人的嘴都很严实,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 确保一切都安排好后,贺长情才在自己的房间里歇了下来。 她半躺在床榻之上,盯着房梁缓缓出着神。没想到青州的这个宋家一案,背后居然会这么难查,明明有好几次都已经抓到了些什么,可一到关键时刻这路便又走不通了。 正是辗转反侧,这间房的房门便被人叩响,贺长情打滚的动作不由得一顿,她伸长了脖子问:“谁啊?” “主上,是我。” 倒是她太钻牛角尖了,有一瞬间,居然把祝允这个一直跟着的小尾巴都给忘到了脑后。 “大晚上的不睡?”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贺长情拉开房门后还是侧身将人让了进来。 “我看您一整日都没有怎么进食,所以特意做了点夜宵。主上,要尝尝吗?” 也真是奇了。明明眼神里是种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殷切期待,可是人却恨不得和她离上几丈远。怎么着,她是能吃了他不成吗? “你放在那儿,过会儿我会吃的。”祝允还算有点厨艺,这么多年跟着她走南闯北的,便是块朽木疙瘩也早该练出来了。但贺长情心情郁结,当真是半点胃口都无。 “……是。”祝允应是应了,可是离去的时候却总是频频回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主上您昨夜喝醉的酒,现在醒了吗?” “都多长时间了,早醒了。”听他这么问,贺长情先是忍俊不禁,随后才将祝允细细打量起来,“你过来,你今日很不对劲。” “我,我没事。” 这个祝允倒好,喊他他不进,甚至还有倒退的意思。 贺长情故意拧起双眉,佯装生气道:“祝允!” 往日这一招可真是百试百灵,就像祝允之前自己说的那样,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 可此刻的祝允只一味地低眉垂首,到了最后甚至有夺门欲逃的征兆。贺长情无法,只好上前一手撑住门框,一手去扳正他的身子。 “嘶……”祝允的喉间溢出一阵难耐的声响,虽然那声音很细很轻,但由于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过于接近,尽数落到了她的耳中。 “我看看。”贺长情这一回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她牵起祝允的手,果然见那手背上新添了一道烫伤,“受伤了也不说,你想干嘛?” 她从随行的包袱里取出了药膏,用小拇指轻轻蘸取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膏体替他涂抹着:“这是何云琅的独家秘药,涂上它你明日,不,一会儿就不会再疼了。” 烛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的面庞,祝允心虚又贪婪地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我其实,早不疼了。” 贺长情听了这话却是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唇齿间似是露出了些笑音:“不疼,不疼,你是铜人还是铁人?祝允我可跟你说,你休想瞒过我的眼睛,雁过尚且留痕,更别提是你小子肚里装的是什么蛔虫。” 等等,雁过留痕?贺长情原本还混沌一片的脑内忽然清明了几分。 武林这些年一向安稳,很少有什么牵扯到人命甚至会在京都权贵中引发注意的事件。如果说那些事件不是巧合,是不是和宋家一案就有了联系? 第34章 泥人 “小白, 信上说了什么?”林治岁见沈从白面色愈发凝重,实在捱不过心中好奇便凑了上前,主动伸长脖子去瞧。 “主上说, 让我们多查查余初鸿同陆家庄,还有李文唤的关系。至于琅仪,暂时还没有余初鸿的踪迹, 他应该许久未曾回去了。”这案子查到现在, 可谓是处处碰壁, 但愿主上新提出的这条线索是能挖出些什么来的。 这厢二人还在面对面地发着愁, 他们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多年来隐秘的行事早已让他们养成习惯。沈从白当即将信件对折起来,藏于衣襟之下后才给林治岁去了一个眼神。 好歹共事多年,二人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林治岁立马会意, 于是几步走到了门边, 也不急着开门,反而是侧身问道:“是何人在外面?” 外面的声音很是熟悉,正是这几日里天天同他们见面的人:“两位大人是我,赵明棠啊。” 在沈从白和林治岁二人的眼中, 他们这临时组建的队伍总归是要比一盘散沙强上许多,因此这赵明棠倒也勉强算是个自己人了。于是二人当即放下了戒备, 将人让了进来。 “赵大人有事吗?”沈从白只道是这赵明棠发现了什么值得探寻的线索, 因而也顾不得方便与否, 便跑过来同他们通气。 赵明棠干笑几声, 话还没出口, 两只手先局促不安了起来:“那个, 其实也没什么。下官来就是想问问, 之前阁主答应下官的那事儿, 何时才能……” 有些话不必说透, 说透了就没意思了。赵明棠适时的停顿,已足以让二人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原来并不是为了分享线索来的,只是一心惦记着他的前途。 沈从白看着赵明棠那一张久经世故的脸,不由地苦笑一声。 “你这家伙。”比沈从白还要按捺不住的人是林治岁,只见他一把上前攥起了赵明棠的衣领,两张脸贴得不能再近,“案子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你现在就要来讨要赏赐!我们鸣筝阁的人看上去,很蠢是吗?” 纯粹就当他先前瞎了眼,居然还将赵明棠视作了半个自己人。沈从白拍了拍林治岁的手臂,示意他将人放开,这才又看向了赵明棠,淡声道:“主上她言出必行,既答应了赵大人,那一定就会说到做到。只不过万事都讲究个有始有终,赵大人这段日子也万万不可松懈才是。” 赵明棠其实是有些害怕贺长情的,因而这些话他也不敢在其人面前当面问出口。但她手底下的人可就不一样了,既可以打探打探这贺阁主的为人究竟如何,也可以变相催促一番,简直两全其美。 达成目的的赵明棠听了这话,果然神情为之一松,拍着胸脯一再保证道:“二位大人放心,有什么消息,下官一定第一时间过来通知你们。” “也别等什么第一时间了,现在就有个事儿需要赵大人配合着去查。”林治岁将贺长情信中所言掐头去尾,挑拣了些告诉给了赵明棠,“记着,要想让我们践诺,鸣筝阁安排的每一件事都得好好干。” 本以为这一查,又要前前后后耽误好些日子,最后还得无功而返。可没想到这一次,倒还真顺着贺长情给的线索让他们摸出了东西来。 “宋家和陆家庄祖上曾是姻亲?”听到这一消息的沈从白,顿时觉得自己的脑瓜子一阵嗡嗡乱响。 金玉奴 第26节 那时陆子拓已被李文唤残忍地杀掉,是由陆子鸢代弟一直在与鸣筝阁联系,为了替弟报仇,更为以绝后患。本来以鸣筝阁的实力,除掉李文唤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偏偏安定侯插手其中,屡坏好事,还差一点让主上葬送了性命。 那一次形势危急,直到现在想来,都是沈从白和林治岁心头的一根刺。 谁能料到,在这地处偏远的青州,看似身处江湖之外的宋家,还和陆家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在。如此说来,那宋家一案的幕后之人会否和李文唤有关系呢? 沈从白将他们的发现事无巨细地写进了信中,传递给了尚在琅仪城的贺长情。同时又动用鸣筝阁设在各地的暗桩,着手查起了余初鸿的关系网,尤其是他与陆家庄以及李文唤之间的联系,那才是他们要调查的重中之重。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贺长情和祝允这边。 “阿允,我们得再去余家一趟。”她之前的猜想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经过沈从白他们的一番调查,更是佐证了那些状似荒诞,但实则正在一件件应验的猜测。 这一次,贺长情没有再去找多宝当铺的人来,而是和祝允一同趁着夜色,摸进了余家。 “主上,我们要找什么?”祝允虽然旁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对于他们要找什么东西,一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要问具体找什么,怕是只有余初鸿本人才知晓了。贺长情手中翻找的动作不停:“看看有什么能证明他和别人往来的物件,你若是有拿不准主意的,再来与我一同商量。” 这屋中的一应陈设物什,和那日来时的别无二致。贺长情借着烛光去望时,心便已凉了半截。 那日三双眼睛都未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更遑论是今日了呢。 她的指尖在无意中蹭着桌面滑过时就沾上了些许的灰尘,贺长情只是习惯性地捻了一捻指腹,心下便涌上了几丝困惑。这感觉,不对。 从房中堆积的尘埃厚度来看,不应该只有指腹上这薄薄一层,可方才用余光一扫而过时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发现。 莫不成是这片地方,就在近期有人来过?贺长情唯一可以想到的解释便是,有人来过这里,许是翻找东西时掀带起了风,因而才吹散了桌面最上方的尘埃。 事实就是,尽管近期只有他们来过此处,可贺长情并未主动翻找过任何东西。她既不曾有过这样的动作,那么祝允和当铺东家便更不会自作主张了。 自打方才一进屋开始,她便只从门口的位置往里一寸寸探寻过来,更是没有机会去扰乱桌面的布局。 “阿允,你过来看。”贺长情索性站住不动了,等听到祝允近在咫尺的衣物摩擦声和呼吸声响在自己的耳侧时才开了口,“这桌子上,是不是有人动过?” 祝允循着她手指指的方向望去,乍看之下,和之前所见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主人既然这么问了,那一定是有所不同的。祝允哪怕是怀疑自己的眼睛,都不会觉得是贺长情的判断失误。于是他用手背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恨不得贴到桌前去看。 这一看,似乎过了很久,久到贺长情都要转身去别的地方时,祝允有了发现:“主上,您看那里,是不是多了两个摆件?” “什么摆件?”贺长情绕到了桌前,赫然发现桌上多了两个巴掌大的泥人,它们应当便是祝允口中的摆件。只是说是泥人,实在太过抬举了,它们做工粗糙,四肢和身子连在一处完全无法区分,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人形。 贺长情需要确定不是她的记忆出了差错,于是她看向了祝允的双眼:“那日,你可曾见过这两样东西?” 满室无风的四下里,只有一豆烛火因他们的动作和呼吸而微微摇曳着,为本就隐秘的氛围添上了几分暧昧。祝允的呼吸也因此变得滚烫起来,他甚至不敢直视贺长情的双眼,于是只好低着头回道:“没有,我……没见过。” 他的迟疑落在贺长情的眼中,便是思考过后的合理表现,反而让她更笃定了一件事。 就算余初鸿这些年没有一直潜藏在琅仪,可近日来,他一定回过家中,不然莫名其妙多出的两个小泥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贺长情这样想着,伸出了手指点了点那俩泥人的脑袋,触感干涩,甚至有点硌手,想来不是才刚刚诞生的作品,而是有了些年头的。 “你说,这两个泥人捏的是谁?会是余初鸿和另外一个人吗?”贺长情这话像是在问祝允,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总之是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的。 因为此时此刻追究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在方才,她摸到泥人的脑袋时,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的表面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是被主人悉心呵护着的,对余初鸿很重要的物件。 余初鸿有家不回,放着乱糟糟的屋子也从不收拾,但却如此看重这两个丑八怪一样的泥人,连一点尘埃都不舍得让它们沾染上。这便足以证明在他的心中,泥人代表着的背后之人非同一般。 “阿允,速去传我令。在琅仪的所有人,即刻全部出动,挖地三尺也要把余初鸿给我找出来。” 终究是余初鸿百密一疏。任何心上惦念着的人和事,都会是一个人的软肋,而一旦有了软肋,便等同于把自身的性命拱手交出,任人宰割。 第35章 情动 夜半, 多宝当铺当中灯火通明,无论是东家还是伙计都忙得不可开交。 “召集所有人手,快!”东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别看他现在指挥起来井井有条,但其实胸腔当中的那一颗心还在咚咚狂跳。 就在片刻之前,尚在睡梦中的他, 被忽然破门而入的祝允给扯了下来,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样一个任务。据说是主上笃定了余初鸿就在琅仪城里, 这才不惜出动早先排布在城中的所有人, 可以说是刻不容缓。 “给你们五日时间,就算把整个琅仪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余初鸿。”贺长情另外挑了几个看上去文弱一些, 估计走不了几步就会气喘吁吁的人, “你们就别加入寻人的队伍了,只需负责查清楚,余初鸿在琅仪可有什么挚友玩伴。一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我。” 琅仪城中的众人懒散惯了, 无论是腿脚还是脑力,都明显比不上京都那群人, 但终归是多个人多份力, 总比她和祝允挨家挨户地去查要强, 那才是跑断了腿都不见得能有收获。 “我们也走。”看着各路人马在当铺东家的指挥下有序推进着, 贺长情自然也坐不住。 “主上, 您还是歇息吧。阿允一个人去查就行了。”看着这几日里贺长情成宿地操劳, 再加上不久前又大醉一场, 祝允实在替她担心。其实该怎么做, 主人方才于人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他不明白,为何她一定要坚持亲力亲为。 “我没事,撑得住。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能亲自去,我躺着也是干瞪眼。”贺长情想都没想,便拒绝了祝允的提议。 “我知道……”他自是知道主人心思的,他也明白主人定然不会答应他这一小小请求。可即便是偶尔的一次,他也想做点什么,只为换取她能稍稍轻松一些,即便这样,也是奢望吗? 但如果,如果他受了伤生了病,她是不是就会留下了,哪怕只是片刻,也好。这还是祝允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只是一个金玉奴,主人怎么肯为了他放弃一贯的坚持?即便心内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可这种孤注一掷的想法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阿允,你神情怎么不大对?”望着祝允逐渐泛起绯色的脸颊,贺长情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这个祝允,什么时候出岔子不好,偏偏要这么赶巧吗? “主上,我……我好难受,您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天知道这话有多么难以启齿,可祝允也就这样没羞没臊地说出口了。只要能让她留下,不就是扮可怜博同情嘛,也没什么的。 祝允大抵是真的难受得紧,脸蛋上的那两抹红云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蔓延到了脖颈间,甚至还有一路往下的趋势。 贺长情忙从他衣襟处收回了视线,再往下看就不合适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这样了?”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祝允这次的发作。眼前的人似是痛苦难耐,一只手胡乱扯着衣裳,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硬是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道道红痕。 “别抓。”贺长情伸出手来控住了祝允毫无章法的动作,额上都不由地被逼出薄汗来,“我先去给你找个郎中过来看看,别急。” 他明明就是装病,哪里可以让郎中过来亲自揭发呢? 祝允不禁又急又怕,竟是一下攥住了贺长情的手腕,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像是被烧着一样地弹开:“主上,我,我休息休息就好,您可以就在这里陪陪我吗?” 自从收了祝允在身边,他一直勤勤恳恳,一言一行并未有半点逾越之处,她自然是打从心底里怜爱的。如今这点小小要求,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即便贺长情心中再急,也还是要讲人情的。 她叹了口气,扶着祝允在床榻之上躺好,替他细心地掖着被角:“阿允,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这话立时令祝允脸色一变,他赶忙为自己辩白起来:“主上,阿允对您绝无二心,若有朝一日胆敢背弃于您,就让我不得好死。” “不是说这个。”祝允忠不忠心,会不会加害于她,她还能不知道吗?只是最近祝允的行为很是奇怪,实在叫她捉摸不透:“你最近是不是有在刻意避开我?” “阿允,没有。”主人心细如发,果然还是察觉了。可即便事实如此,他也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便必须要为他的行为给出一个解释。这可让他如何开口呢?说自己不知何时起一见了她就会心跳如雷,可若是不见心中就百爪挠肝到酸涩肿胀的程度吗? 不,这些话不能让主人知晓,他应该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只有做到这些,或许才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跟着她,留在她的身边。 祝允倔强起来,也是颇有气性的。 “你既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只一眼,贺长情便知祝允这小子是在诓她,但就现阶段而言,她只需要确定祝允的忠心不二就足够了,“睡吧。” 祝允身子一向硬朗,如今无伤无痛的,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贺长情心中默默算计着,只要祝允睡着了,她再去也是一样的。 “主上,您也上来歇歇吧。”祝允将身子往里挪了挪,主动让出了半张榻来。 “男女有别,懂不懂啊。我都不让你和我共处一室了,你却还想让我和你一起同塌而眠?”贺长情一时无语,“我在你隔壁歇会儿,有事叫我。” “主上。”祝允挣扎着将上半身撑了起来,盯着贺长情的背影,声音发虚,“您该不会要走吧?” 贺长情的身子一僵,嘴硬道:“不会,你想多了。”但该说不说,她总自诩是最了解祝允的人,却忘了,早在朝夕相处的过程里,祝允也变成了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这种被人戳破心思的感觉实在尴尬,贺长情索性打消了独自探查的想法,在祝允的隔壁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好在琅仪城的手下办事还算靠谱,仅仅只是一夜过去,虽不能直接查出余初鸿的下落,但从城中的几位老人口中得知了余初鸿在幼时的确有一个形影不离的玩伴。 想来,那泥人捏的就是他们二人。 “全城可戒严了?”只要琅仪各处城门都严加管控,那么捉住余初鸿只是早晚问题。昨夜事发匆匆,贺长情只命当铺东家带着她的玉牌去了琅仪县衙一趟,更多的还未叮嘱。 “主上放心,已经和县令大人打过招呼了,要出琅仪城必要通过层层关卡。别说余初鸿,就是一只鸟没有正当理由,它也出不去。” “别影响了正常百姓出入就好。”说到底,她在朝中并无一官半职傍身,若是搞出的动静大了,难做的还是圣上。 这回戒严,一晃便是三日,余初鸿从未出现在城门附近,甚至就连城中埋伏着的那些探子也没能见到其人踪迹。 但好在沈从白当日传信于她的同时,便已经先行调动了鸣筝阁散落各地的暗哨,因而这三日不仅不能说没有收获,恰恰相反,贺长情通过这些零碎的消息,逐渐拼凑起了宋家灭门案的始末。 李文唤当年被他们一路追杀,走投无路之下曾向宋家求救过,许是因为宋家和陆家祖上是姻亲关系,所以对于李文唤的求援一直置之不理。 被鸣筝阁盯上的人,从来没有过死里逃生的例外。即便当时有安定侯插手其中,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迟了李文唤的死期。 李文唤一死,陆家庄大仇得报,于宋家亦是毫不相干,但这却激怒了与李文唤有旧的余初鸿。于是余初鸿另觅时机,潜入宋府将其灭门,宋融在这当中,应当只是一只替罪羊而已。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可以推断出的大致便是如此,只有一事贺长情依旧不明,那就是为何当时李文唤独独选择了向宋家求救呢?宋府能有那种世所罕见的迷香,的确说明他们在江湖上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但若仅仅只是如此,似乎也是说不通的。 除非,李文唤向宋家求救,多半是他笃定了宋家会在与陆家交情不浅的情况下,仍然会施以援手。能造成这种情况的无非就是对方被他拿捏了软肋,亦或是他自恃有恩于人家。 思来想去,也就和宋融的来历对得上了。宋融起初是李文唤送给宋家的,因此在生死存亡之际,他才妄想以此挟恩图报。 整件事情纵然会有所偏差,但想来大差不差,也就是如此了。更多的细节以及出入,还得等抓到了余初鸿才能得到证实。 有时运气来了,可真是挡也挡不住。 这边贺长情才刚刚理清了这里头的思绪,当铺东家便来回禀了:“主上,人抓到了。原来这厮先前一直流连在青楼里,今日身上一个子儿都不剩就被人给赶了出来,难怪我们的人始终没他的消息。” “不怪你们,毕竟我们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好在守株待兔是有效的,也不枉大家辛苦这几日了。”贺长情向来待下宽厚,就像此时,不仅大手一挥犒劳了众人一番,还另外赏了每人十两纹银,“把人给我带来,有些话我要当面问问清楚。” 第36章 翻案 “好冲的酒味儿。”余初鸿刚被带至近前, 那股刺鼻的味道便熏得贺长情头脑发昏,“阿允,去开窗。” 直到所有窗户被打开, 外间的清风灌入屋内,才算是驱散开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贺长情坐在上首的位置:“余初鸿,宋家满门可都是你杀的?” 要不是那些零碎的消息全都指向了余初鸿一人, 她还真的很难相信, 眼前这个喝得烂醉, 不修边幅的男人会是那样一个杀人如麻, 且有缜密心计嫁祸给他人的罪魁祸首。 乍一听闻有人提起当年旧事,余初鸿醉醺醺的眼眸里便闪过了一点光亮:“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都到这个时候了,狡辩也是无用。”贺长情将那两个泥人扔到了跪着的男人怀里, “你觉得, 你能一直瞒下去吗?” 当年那事,那个叫宋融的无疑就是最好的顶罪之人,他自认处理得毫无破绽,便是留下些线索, 也很难查到他的头上。更遑论,他这些年小心翼翼, 便是回了琅仪也甚少回家, 怎么还是会被人盯上? “你们到底是谁?”待余初鸿看清了自己怀里的东西, 当即便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这群吃饱没事做的人是从哪儿跳出来的。 “其实要是细论起来, 你最先寻仇的不是宋家, 应当是我。” 这小姑娘年纪尚轻, 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镇定与气势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练就, 再说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正是……难道他们就是鸣筝阁的人? “好啊, 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居然还主动找上门来!”她这话说得没错,鸣筝阁才是真正害死李文唤的凶手,真要寻仇,也应该先冲着他们鸣筝阁去。余初鸿双眼通红,当下便要挣扎起身,只是本就因醉酒而腿脚发软的他连半步都还没能迈动,便被身旁的左右二人给扣着肩膀一把压了下去。 金玉奴 第27节 “老实点,别动。”身旁之人死死地捏着余初鸿的肩膀,语气不善。 见此情形,贺长情却是朝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将人放开:“别拦他。余初鸿你若是有种,大可以现在就来,杀了我好替李文唤报仇雪恨。” “主上。”看到贺长情的这一动作,祝允不禁拧紧了眉头。他当然不是怀疑以主人的功力对付不了一个醉鬼,也不是不相信自己护不了她。只是若余初鸿当真发起疯来,主人少不得会受些伤,他并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 不过幸好,祝允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不知为何,他们将人松开后,之前还愤慨激昂的余初鸿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我其实最看不起你这种人。”贺长情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来。 倘若方才余初鸿真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那她心里还敬他有点血性。可惜的是,说到底这人也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杀李文唤的是鸣筝阁,宋家最多就是个见死不救。可你倒好,不敢招惹鸣筝阁,就去欺辱弱小,屠他满门,末了还不忘将罪名甩得一干二净,尽数推给一个本就无人在意,无处申冤的金玉奴。” “我呸,那金玉奴也不是个好东西。弃主之徒,日日只顾着和宋青璃鬼混,心早长歪了。我要替李文唤报仇,他不仅不帮还反过来护着他们,那我杀了他,也是替天行道。”许是心虚,余初鸿绝口不谈向鸣筝阁报仇之事,只一口咬定了宋融,好似拦着他便已是犯下了滔天罪恶。 “行,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就好。”想来那背负一身骂名的宋融此刻也该泉下有知了,“你在逃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 —— 洵阳府衙里,李直辛屏退左右,为面前的贺长情添上一壶热茶:“小阁主,能否让这位小兄弟先行退下?” “你知道他的,不是外人。但既然李大人这么说了,阿允,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李直辛与她交情匪浅,看他这把岁数却因赈灾款被层层克扣一事而坐立难安,贺长情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那日回京,她上报了琼华郡主私藏金矿一事后,便跟圣上提起过这一路的见闻,李直辛作为五县知府,自然会被牵涉其中。她了解李直辛的为人,相信他只是蒙在鼓中,也跟圣上再三担保。 但为李直辛说话归说话,她又怎么能操控得了梁淮易这一国之君的想法呢。 待屋内只剩下贺长情和自己,李直辛才长出一口气:“是我失职,居然让青州几城的灾祸绵延至今,也不知圣上打算如何惩治我等。” “李大人,我觉得你尚且不必过于忧心。既然圣上只下旨严查这当中昧下赈灾银的官员,又重新派了人来督办放粮,那么此事应当不会问责到你的头上。不然的话,你我此时也不会坐在这里谈话了。”贺长情指了指李直辛的乌纱帽劝他放宽心,而后才起身作了一揖,“李大人,此事是我对不住你,长情在这里同你致歉。” “快请起,快请起,你可莫要再说了,真是折煞我也。你叫我这老脸该往哪里去搁。”李直辛心中很是愧疚难当,自从来到这严寒之地,他的旧疾愈发严重,很多事情不曾亲力亲为,这才给了手下人瞒天过海的机会,“我也想好了,此事一了,我便上书,请求圣上恩准我告老还乡。” 既然已无法胜任,那还不如早早地退位让贤,既为后来者让路,也免去己身来日之烦忧。李直辛这招,还算进退有余:“李大人既已有对策,我就不再多言了。不瞒你说,我此番前来,其实是另有一桩要事。” 先前祝允带着贺长情的玉牌来找李直辛时,他便已大致知晓了贺长情此行的目的,如今多日未见,忽而造访,想来是宋家的案子已有了眉目。 “把人带进来。”贺长情吩咐着外面候着的众多手下,不多时,便见他们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难道就是害了宋家的凶手?”李直辛打量着余初鸿的眉眼,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满手血腥之人啊。 “此事说来话长,李大人还请坐下,听我缓缓道来。” 宋家被灭门一案两年前便以其惨象而震惊举国上下,当时牵连甚广,诸多官员因此被罢黜贬谪。本以为随着时间推移,这事早已被众人淡忘。 但不想,两年之后,贺长情又将它翻了出来。一时之间,整个北梧,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皆在议论着此事。 贺长情这边前脚刚一回京,后脚就被梁淮易一道诏令给召进了宫中。 “圣上。”贺长情自是摸不透梁淮易的圣意。他还从未这么急着传唤于她,多年熟识的经历告诉她,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长情,你知不知道,现在朝中上下对你都颇有微词。”说着,圣上就将一摞奏折甩在了贺长情的面前。 力道算不得大,但这一动作也足以说明,圣上又动气了。只是她不明白,她调查她的冤假错案,碍着了这些大臣们什么事?犯得着还特意上书,告她一状吗? 贺长情跪在梁淮易的面前,态度自是十分恭谨,可出口之话仍旧带出了几分往日的固执与倔强:“属下不知,还请圣上言明。” “章相带头上奏,说你视礼法皇权于无物,擅自推翻定案不说,还动用了青州县衙乃至洵阳府衙之力,只为私自调查替金玉奴翻案。长情,对此你有何要说的?” 章祁知?怎么会是他?这些年章相在朝中早已式微,这不仅是他不得圣上的欢心,还是因其大有退隐之意。一个无心宦海的年过半百之人,怎么会特意为这等小事上奏? 再者言之,什么叫替金玉奴翻案?从始至终,那宋融不过就是一个替罪羊和倒霉蛋,先是被余初鸿利用,死后也不得安生,后来又因青州那帮人实在拿不出确凿证据而草草了事。 更有意思的是,宋融的真实身份早已被压下,外人只会当他是一个普通家奴。若不是随着此番翻案,所有北梧人都不会注意到宋家还有一个金玉奴。 这其中的诸多不通联系起来,倒是和赵明棠的言论对上了。他先前总说,上面有人在压此事,看来这上面的人就算不是章相本人,至少也和章相的所思所想一致,他们并不想让金玉奴弑主的消息传出。 可就是不知,金玉奴弑主,碍了他们什么事?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圣上,属下有话要说。”贺长情再次抬眸,眼神一扫之前的混沌迷茫。 她这番神情,显然是有不便为外人所知之事,梁淮易自是看得出来。 那章相再是上奏,奏疏中所言为何他皆不在意,因为他知晓贺长情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身为天子,被群臣逼迫,委实恼火:“邓瑛,你先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进来。” 第37章 上青云 “我在青州一带行事从未调动过任何衙役, 只是和管理卷宗的赵大人以及知府李大人就宋家一案有过多番往来。这些事还算隐秘,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章祁知为首的这些官员们,在已有的事实之上添油加醋, 正是这种真假参半的上奏,使得她百口莫辩,不过同时也暴露了他们的用心不纯。 她不过就是推翻了一个落定的灭门惨案, 这当中, 究竟是触动了谁的利益? “私自推翻定案, 是属下的不是, 还请圣上责罚。”抛却那些人的故意为之,剩下的这一部分确实责任在她。贺长情此番进宫,甚至都没想过可以全身而退。即便圣上是梁淮易, 她也不能指望对方徇私。 “若是朕真铁了心要怪罪于你, 便不会让你此时单独见朕。这案子有何特殊之处,还值当章相特意来参你一本?”圣上用指尖不断敲击着面前半开半合的奏章,沉吟许久。 看来这是,不与她计较了? 贺长情拱了拱手, 方才继续回道:“回圣上,您一直忙于朝政大事可能不知这其中细节, 能让诸位大人如此关心边陲小镇的一举一动, 许是因为那名金玉奴。” 说到这里, 无论是贺长情, 还是梁淮易, 都发现了当中的蹊跷古怪之处。圣上一挑眉, 难得被勾起了些兴趣:“说起金玉奴, 你身边的那个祝允不就是吗?那年你在谷中, 究竟有何见闻?” 彼时, 圣上还只是六皇子,巡检司一心要坐实她与六皇子勾结这一无证之罪,几番周旋之下,她跌落悬崖,侥幸大难不死,还误打误撞找到了通往落星谷的路。 那谷中众生,天生被瘴气所困,若是没能遇到肯带他们出谷之人,终其一生便只能困死谷中。至于那些负责看守的北梧人,似乎也是未曾见过谷外的风景,即便落星谷中难以得见天光,他们也甘之如饴。 “说来也怪,整个北梧上下竟无人知晓这些金玉奴的来历。”在北梧的土地上,金玉奴是天生的贱种,他们是生是死,从何而来又要去向何方,无人在意,更不会有人细究。要不是今日被章相等人一通胡搅蛮缠,贺长情甚至从未想过这当中会不会有隐情。 “金玉奴一事,暂且放放。章相他们联合上书,所以这一回,朕也少不得要做做样子,好堵群臣之口。长情你多担待着些。” 贺长情听到这里,才不得不佩服圣上这高深莫测的帝王话术。难怪先前他说的是“怪罪”,而非“责罚”,原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此劫啊。 “任凭圣上处置。但长情尚有一事求您,请圣上恩准。”该来的总是会来,得亏她今日入宫面圣时刻意寻了个由头将祝允早早支开,不然的话,又得面对着那双委屈巴巴的眼睛了。她近日,可还真是拿祝允没招。 昔日好友如今在自己的面前谨小慎微,此刻又因他的一句话而长跪不起,圣上迟疑片刻,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是何事?别动不动就跪。” “请圣上下调令,属下想要李直辛李大人身边的赵明棠。”赵明棠这人心眼比针尖还小,那时她不过刚做出口头允诺,结果不出几日,人便急不可耐地找上了小白他们。不过也正因如此,这样的人才更好掌控。 她既然答应了要送人直上青云,那自然要言而有信。眼下,她正好有个一石二鸟之计,只要圣上点头应下,她便可将人安插到秦先望的身边,成为他们鸣筝阁的内应。 “你要来赵明棠何用?如果朕没记错,此人只在洵阳府衙里管理卷宗,无甚长处,委实算不得什么能人。” “正因他才智平平,属下才要让他入京。也只有这样好掌控,且有点小聪明的人才能成为自己人。”一直以来都是贺长情在被动迎击,如今这赵明棠既然上赶着送上门来,她何不顺水推舟,既满足了赵明棠的诉求,还能让其成为自己的助力,“属下要把赵明棠安插在安定侯的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贺长情的身世,一直是她心头最深最利的刺。即便一早就脱离侯府随着贺夫人生活,又独自支撑起了鸣筝阁那样大的摊子,可她还是不能轻易放下这些芥蒂。 至于她那生父安定侯,年轻时便是个风流成性的浪子,一朝糊涂有了贺长情,父女之间比仇人还要敌对。少时他这个局外之人,还曾想着在中间调和一二,谁承想,安定侯却是步步紧逼,半点不记挂着他这个女儿。 他这样的外人看了都难免心凉,更别提是贺长情这个亲生女儿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表面上梁淮易作为君主只持中立,但私心里自是更偏向贺长情一些:“安定侯毕竟为官多年,他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粒都多。你把赵明棠调到京都,他又怎么可能顺你心意乖乖让人进府?朕劝你,谋定而后动,切莫只贪一时之利。”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圣上登基之后,不光是心眼在变多,口才也明显见长。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担忧,实在多虑了:“圣上放心,我有一计,关键还在穆国公。” 这穆国公自来便与安定侯不对付,二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敌。若她直接将赵明棠带进鸣筝阁,那他就与旁人无异,这一步棋也会直接作废。 但如若只有她知晓赵明棠的身份,在其人进入京都之前,便给他安排好了去处,那秦先望就是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赵明棠会与她有关联。至此,这计划便算成了一半。 听了贺长情的谋划,圣上才想起,穆国公世子顾清川那时最爱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若不是贺长情总对人家冷冷淡淡,害得顾清川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们也不至于再无往来。那时的她,可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需主动求到人家头上吗? 如今她的计划,可谓是千难万难,顾清川第一难。 真不知这父女二人之间的争斗何时才能罢休,圣上算是体会了一把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无力感:“朕不管你们之间如何斗,万不可再让群臣拿了把柄,届时要是参到朕的面前,朕可不再保你。” 其实,你现在也没有多保我吧?每回都是嘴上说得好听。贺长情心中腹诽不停,可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分毫的:“圣上放心,这只是我与秦家之间的私人恩怨,绝不多做牵扯。便是穆国公,我也会与他们说清的。” 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顾清川不肯出手相帮,那她大不了再去找别人就是。但是赵明棠这颗棋子既然已经到手,那她一定要让他去到该去的位置上。 “主上,这什么情况啊?”还未出得宫门,便见左清清和祝允站在一处,朝她奋力挥舞着双臂。 看来,圣旨已经到了。圣上甚至在还没有见她面时,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好在左清清如今人也沉稳许多,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否则宫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被有心之人拿去说事,她就是罪上加罪。 贺长情回身朝邓瑛行了一礼:“邓公公,还请留步。” 等三人终于远远地将那静伏的深宫巨兽甩在身后,左清清才按捺不住起来,只见他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后脖:“为什么圣上把我们鸣筝阁封了?” “是暂时。”贺长情不得不出言纠正道。 “就算是暂时,那不也是封了嘛。”主上真有必要咬那个文嚼那个字吗?圣上又不是顺风耳,他们背后就算是痛骂几句,也安全得很。 “正好,你们可以名正言顺歇息几日了,不欢喜吗?”贺长情对此却是并不接招。在她看来,左清清和沈从白相比,终归还是太任性随意了一些。殊不知,祸从口出。 “主上!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那之前……之前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啊。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可太要命了,哪个好人能受得住比她还高的大男人嗲声嗲气地说话啊。贺长情反正是做不到:“我同阿允还有事,这样,你先回去。小白和林治岁他们也累了一路,今儿个左右也是无事,你们几个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提起沈从白,在左清清这里十次当中有八次都是好使的。果不其然,左清清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就将鸣筝阁被封一事抛到了脑后,屁颠屁颠地从贺长情二人的视线中跑远了。 “母亲怎么样了?身子还好吗?”做戏不忘做全套,贺长情还记着自己之前支开祝允用的理由。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她一早知晓的。要是母亲真是身子抱恙,都不用派祝允去看,剑兰自然就会来禀报了。 “主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鸣筝阁被封,主人一派淡然,不仅不心急,反而还忙活起旁的事情来。祝允郁闷地发觉,自己好像有点跟不上主人的步调了。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贺长情便已挥舞着缰绳,朝着京郊的方向疾驰而去:“去顾家军营,见一个老朋友。” 第38章 示好 京郊之外, 有片广袤无垠的平原,视野开阔,又靠近河流。即便贺长情此前从未来过, 但找到顾清川带兵驻扎军营的准确位置也并不算难。 只是,想要靠近顾清川所在的军帐可就难了。 “没有将军命令,一律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先是拒马在前, 又有小兵提枪格挡在后, 诚如面前这人所言, 军营确实不是一般人该来的地方。 “劳烦向顾将军通传一声, 鸣筝阁贺长情前来求见。”她确实同顾清川多年未有往来。只知他当年离京学艺,后又代父整军,平常若无诏令或者国公府上无事, 人多半是不会多在京都逗留的。 “鸣筝阁的贺阁主?”贺长情的名头格外响亮, 应当不会有人冒充吧,小兵半信半疑地将祝允递给他代表着贺长情身份的信物收下,“那你们在此等待片刻。” “多谢。” 贺长情将缰绳回身递给祝允,自己则翘首以盼着好消息传来, 只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推移,迟迟不见有人出现, 她心中倒是打起了鼓。若那顾清川心眼小上一些, 记恨那时的自己, 那这一遭也不排除会有吃闭门羹的情况啊。 午时的阳光最是毒辣, 军营这样的开阔之地又没有树荫可遮凉, 不多时, 贺长情的鬓角便已见细汗。 “主上。”祝允忽然在身后唤她, 随后双手捧着一片荷叶递到了她的眼前, 里面赫然正盛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清水:“喝口水吧。” “我都没发现你人刚刚不在。”贺长情最喜欢祝允的一点便是心细, 有他在,万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她笑吟吟地仰头灌下好大一口,早已干得发痒的喉咙瞬间好受许多:“还好有你,不然还没等见到顾清川,我就得被晒成人干。” 贺长情喝完还十分餍足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角,站在她对面的祝允想不被吸引视线都难。 金玉奴 第28节 只见那一双红唇被水汽润湿,更比往日旖旎万分,实在勾得人心痒难耐。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要叫嚣着破壳而出,最近这种感觉愈演愈烈。 但好在,他一向善于忍耐,况且牵动他心肠的人不是旁人,是那个他一向尊之重之,敬之爱之的主人,他愿意押上自己的所有理智来换取一次又一次的清醒。 只要,能这样陪着她,永永远远下去就好。 只是还没等他沉浸在这一份不可言说的酸涩与独享的甜蜜中更久时,他们苦等不来的顾清川却是终于露面了。 “贺长情?真的是你!”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高挑俊俏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地向着他们跑来。那一头墨玉般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随着顾清川的动作而在风中不住地划出一道道弧线,恰是春风得意的最好年华。 不过,若是仔细去看不难发现,顾清川的发尾还湿漉漉地黏着颈侧。显然这人是沐浴梳洗过一番,方才出来见客的。也难怪会让他们等了这么久。 先前还担心,顾清川会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不快而对她心生龃龉,眼下看来,小心眼的人倒是她了。 幼时的顾清川就是因为为人太过热情,让贺长情无力招架。没想到,一别经年,这顾清川大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贺长情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眼看着那少年郎张开的怀抱朝着她一寸寸逼近过来,她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慌张,只下意识侧身一步,避让开来:“顾……顾清川,许久未见,你居然还记得我啊。” 顾清川扑了个空,不过面上却未有什么失落:“我怎么可能忘,倒是你,不声不响就与我断交。我都摸不透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厌烦了我还是我得罪了你?这些年,你小阁主的名头越来越响亮,本世子都不敢找你。” 原来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嗔怪的。她果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贺长情干笑着指了指军营:“我们来都来了,能进去坐坐吗?” 这一个我们可是不得了,顾清川像是才注意到了祝允的存在,抱着臂膀,语气很是讶异:“这是,你那个金玉奴?看着倒不像是奴隶,穿衣打扮光鲜亮丽的。你如果说他是京都里谁家的公子哥,我都信。” “总不能让他穿得破破烂烂,出去了丢得不还是我的面子嘛。”贺长情就不明白了,祝允好歹也是一个能蹦能跳的大活人,穿得干净整洁一点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家,这一点子不痛快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嗓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小扣你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军中机密,就是想和你叙叙旧,顺便商量件事,成吗?” 便是她不开这个口,他也断然没有让人站在毒日头底下暴晒着的道理。更别提,她叫自己“小扣”,她分明是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顾清川大喜过望,立即将二人迎进了自己的军帐当中。 军帐之中,朴素无华,除了入夜歇息的床榻和便于处理军事的书案,便是那被擦得锃亮的银色盔甲与一柄长枪。一切从简到了随时随地可以拔营出征的地步。 岁月可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少时那个三天两头就会把饭碗扣一桌子的小扣,如今摇身一变,做起将军来倒是有模有样,认真得很。 “顾世子,当真有乃父之风。”如果说先前的那些话是她在故意奉承,是在指望顾清川可以顾念着一点旧时情谊,那此刻这些话方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你怎么又叫我世子了?这称呼显得你我之间很是陌生,我不喜欢。”顾清川就那么拖着下巴,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贺长情看,好似要用这短短几眼就将他们中间缺失的数年给弥补回来。 同为男人,那双眼眸深处蕴藏着的情愫,祝允第一时间就看明白了,他将心中的燥火和没来由的失落压了又压,才没有在人前发作出来。 其实顾清川并非一个只知靠着祖辈庇荫过活的纨绔,他长相英俊又家世极好,真的不失为一良配,如若主人也对他有意……可是,可是后面的事情祝允根本不敢想象,单是别人看她一眼,都令他心中难受得紧。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而已。 顾清川的眼神越发直白热切起来,贺长情全部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顾清川,我们开门见山吧。我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 “你说。”顾清川笑意盈盈的,倒是对贺长情忽然冷下来的反应一点也不恼。不仅不恼,他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你和我根本用不着那么见外。” “少时是我不懂事,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热络的示好,总想着逃避。所以,对不住了。”要不是为了在安定侯府里埋一个暗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顾清川低头。 无妨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时都可以豁出命去,这点小事一点都不为难。贺长情在心中不断这么告诫着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接受我的示好了?”岂料,这话落在顾清川的耳中,立时便被解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贺长情虽未有过此类经历,但还不至于是个木头疙瘩,秉承着看破不说破的保身原则,她胡乱打着哈哈:“我知道你同那时一样,不过就是想……” “不一样,早不一样了。我那时甚至对你也不是单纯的示好。” 顾清川的斩钉截铁与不留余地,彻底截断了贺长情的话头。这样直白又难缠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我们言归正传吧。那个,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安插一个人到国公府里。我有把握,此人会是扳倒安定侯的重要棋子。”她是想得到顾清川的帮助不错,可是天底下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 国公府什么都不缺。 但如若可以扳倒安定侯,倒是他们双方可以合作的基石,就为这一点,贺长情才觉得有希望一试。只要,顾清川不会太过憎恨厌烦于她。那他,似乎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顾清川连眼睛都不眨,就一口应了下来,“待此人进入府里,我就让父亲故意在人前褒奖赏赐于他,这样安定侯瞧了,定会想方设法把人要了去,又或者就借机将其变成他们秦家自己的人。殊不知,其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此一来,他便是你鸣筝阁的内应了。” “顾世子果然聪慧,我都没有挑明,你就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一点好处,顾清川正经起来,还是很靠谱的,“不过国公爷那边,可能需要世子多费心一些了。” 穆国公与安定侯确为政敌,二人明里暗里较劲多年,只是谁也不能压谁一头。除了有他们势均力敌的原因在内,其实最主要的还得是穆国公为人古板,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纯臣。 他既看不上朝中那些抱团的官员,也不屑做那些与人结交之事。此次她的提议,在穆国公眼中许是小人行径,与坑蒙拐骗那种不入流的行为毫无二致。 所以,这顾清川是应下了,可国公爷呢? 第39章 地契 入夜, 凉风习习,穆国公正揉捏着他酸困的双膝,那疼痛好比有数千万只蚂蚁在由内向外地啃噬, 令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这副身子骨,真是眼见着越老越不中用了。 只是稚嫩的独子尚未长成参天大树,任凭谁都不肯放心就此离去, 总想着在这人世再多留几日:“老姜, 明日你再去源合堂一趟, 务必要把何大夫请来。” 名唤老姜的仆人闻言面露难色:“之前何大夫总是借故推脱。不过老爷放心, 老奴明日天一亮就去堵源合堂的门,说什么都要把何大夫请回来为您看诊。” “这天儿眼见着就要一天天凉下来了。老爷,要派人去给世子传个信吗?”老姜双手交叠着垂立在一侧, 双眼中满是担忧。 提起顾清川, 穆国公便是一急,只用拳头抵着唇咳了几声,连连摇头:“我这都是老毛病了,他回来也是无用, 你们别去军营里打搅他。” “是。” 谁知老姜这边的话音一落,庭院内就立马响起了那个他们日思夜想的声音:“爹, 儿子回来看您了!” “是世子!”老姜心内一喜。暗道不愧是亲生父子, 果然心连心。老爷这边身子刚出了些问题, 世子就赶回来了。 “老姜, 快, 扶我起来!”嘴上说着不许下人去打搅顾清川, 可宝贝儿子自己跑回来便是另一回事了。穆国公膝上的疼痛霎时去了大半, 人由老姜搀扶着, 迈着并不利落的步子迎了出去。 “爹!你怎么还出来了?外面风大天冷, 你的腿受得住吗?”顾清川一把将人揽在自己坚实的怀里。这一揽,他才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下护着的人几乎全是骨头,都不需十分用力就已经很是硌手了。 才有些日子不见,怎么能清瘦至此?顾清川喉头一哽,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这儿子做得可真是差劲,当爹的深受这般病痛折磨,此前他还一直未能察觉,只当是多年的老毛病犯了。 “你大半夜的回来,可是军中出了事?”穆国公并不知顾清川的自责,只是眉头一拧,内心深处涌起了深深的不安。圣上如此信任顾家,连兵权都给了他们。可若军中一旦出了岔子,那所有的皇恩与信任便会化成悬在他们顾家头上的一把利剑。 说话间,父子二人已进了书房。 顾清川用眼神示意老姜退下,自己则扶着穆国公在一旁坐下:“军中有儿子坐镇,倒是无事,是旁的。爹可还记得,贺长情?” “不正是那位鸣筝阁的阁主?”京都里凡是在朝为官者,谁能不知,想没有印象都难。穆国公也不否认自己对于这位后辈的欣赏:“那小姑娘着实不易,我瞧着圣上对她也极是信任,尽管鸣筝阁明面上并无实权,但朝中内外还无人能撼动得了他们。你这冷不丁提起她,倒让我想起一事,你小的时候,不还总喜欢跟在人家身后乱跑?” 他这父亲,一把岁数了打趣人的心思却是不减,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顾清川挠了挠发烫的耳朵,心不在焉地低语着:“我现在也喜欢跟在人家身后乱跑。” “你说什么?”穆国公的岁数大归大,可耳力不减当年,即便只是一声嘟囔,也被他听去了大半,“小川,那种姑娘,可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听为父一句劝,趁早收心,可别等回头泥足深陷,那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也从未奢望,自己可以驾驭贺长情,若是对方愿意,那掉个个儿,让她来驾驭他也未尝不可。 不过这些暂时都按下不表,他今夜回府是要与父亲商量正事的:“爹你想哪儿去了,儿子暂时还没想那么多。我提贺长情是因为她今日来军中找我了,她想在咱们府上安排一个名叫赵明棠的人,此人之前在洵阳府衙里专司管理卷宗之职。” 看着自家儿子那滔滔不绝的样子,穆国公的头皮却是阵阵发麻,就连膝盖上的疼都像是要卷土重来。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分明就是一被美色所惑的糊涂蛋。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挑重点说。” “哦。”顾清川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自顾自地继续着他自以为是的谋划,“其实就是做一场戏,安定侯若是瞧了,定会想方设法把赵明棠变成他那边的人。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你就是把为父架在火上烤。”穆国公大抵是真的气得不轻,一口气没倒上来,咳得自己满脸通红,“顾清川啊顾清川,为父早早跟你三令五申,不要参与朝堂争斗,不要搅弄其中,可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可是爹……您不是一直与那安定侯不和吗?为什么就不肯抓住这次机会?儿子不明白,这又不是结党营私,您究竟在顾虑什么?” 顾清川实是不理解,他之所以会一口应下贺长情的请求,绝不仅仅是那点私心在作祟,这分明也是在帮他们国公府除掉那根眼中钉。可父亲为何总是这么固执己见,抱着他那点清高而不懂变通呢? “我看你是被那贺长情迷了心智,她把你当傻子利用,你还真就上赶着把自己给送过去?”穆国公撑了一把面前的桌案,也顾不得膝上的疼痛就直起身来,“我也不与你多话,若是还不知错,就去祠堂罚跪吧。” 顾清川原本的性子就吃软不吃硬,而今在军营中磨炼几载,更是养成了一身铁骨。他不服气,更不乐意就此低头,只闷声应道:“跪就跪。但是爹,我不是那种任由女人捏扁搓圆的人,我是真心觉得贺长情的提议可取,所以才应下来的。” —— 贺长情自是不知,在她找完顾清川的当晚,对方就匆匆赶回了国公府里,被穆国公劈头盖脸痛骂一顿不算,还被罚到了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待到次日天光大亮,忙活了好一段时日的贺长情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此刻人也神清气爽许多:“走吧,别让谢公子等久了。” 祝允深知,对于这一次谢引丞的邀约,主人十分重视,因而即便心中有些许的不愿,他也并未多言,只拔腿跟在贺长情的身后。 “小阁主,这里!”谢引丞的喜悦溢于言表,还隔着人群便朝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折扇。这幅样子,和他往常的端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明里暗里说不清的目光。 而直到他们在谢引丞提前订好的雅间落座后,对方的笑意依旧半分不减。贺长情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着面前那如画的容颜:“谢公子,心情不错?” “这是自然。”宋青璃的死挂在他的心间,萦绕了两年之久,现下心事既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小阁主,这张是地契,谢某已经为鸣筝阁操办打点好了一切,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带手下人搬过去。” 这张地契,得来不易。不易的不仅是她为此做出的努力,更是背后牵扯出的一长串旧事和内情。有好些关于金玉奴的谜团未解,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贺长情的心中只有感激之情:“谢公子,请受我一拜。” “小阁主别。”谢引丞伸手就要去扶人,却不想动作过于忙乱,反而带倒了面前的茶盏,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他这样有名的美男最是注重细节,可现下却顾不上那些:“你于谢某有大恩,可谢某对鸣筝阁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我说过的,甘愿供您驱策,现下这话也还作数。” 若是往日,贺长情听了这话定然是欣喜非常,毕竟多个拥趸绝不是坏事。可是今日,她却并未搭话,只是扭头吩咐着祝允:“把那些信都拿出来,交给谢公子吧。” “是。”祝允打开自己抱了一路的匣子,将那些泛黄却依旧平整的信笺好整以暇地递到了谢引丞的面前。 “我想,斯人已逝,但若这些物件能留给生者一些念想,宋姑娘在下面也一定是欢心的。” 说实话,贺长情很是羡慕谢引丞与宋青璃之间的感情。不谈风月,不论情爱,他们甚至连彼此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已经是以心相交的知己好友了。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真挚,不掺杂任何情欲与目的的情感吗? “小阁主还真是……”谢引丞微微侧过了身去,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贺长情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男人微微弯曲着身子的后背在轻微抖动着,那抬袖拂面的动作怕不是在,抹泪? 谢引丞,还真是个性情中人。贺长情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就着嘴里的筷子兀自愣神。 “抱歉,是我……失礼了。”谢引丞再次转过身来时,并不见有什么哭过后的痕迹,只有一双眉眼在对上那些信笺后是说不出的温柔,“多谢小阁主,还能替我留下这些东西来。” 不得不说,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也难怪会有顾影自怜一说。贺长情的贝齿无意识咬着筷子头,诚实地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正当贺长情沉浸在这美色当中,不可自拔时,包厢之外却是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声声堪比叫魂的喊声。 “念卿,念念,卿儿?” “你听我解释啊,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这名字听来似是有点耳熟,还有这声音的主人,怎么听来那么像她那无赖兄长? 贺长情这边还没能完全确定,就听那声音又指名道姓起来:“你别听贺长情那小妮子胡说八道,她就是见不得我好!用心可不是一般的险恶啊!” 嘎嘣一声,贺长情一个不慎崩了牙,当即捂着腮帮子,疼出了泪花:“痛痛痛!”这该死的秦知行,她不过就是用顿饭,居然也能听到他的污言秽语。 第40章 神女有意 “主人, 你没事吧?”一个情急之下,祝允忘记了改口,直接将内心深处的隐晦心思脱口而出。 金玉奴 第29节 他跪在贺长情的面前, 微微仰头望着她,满眼担忧,明明想做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做起。他总不能上手掰开她的嘴吧?就算掰开了, 可然后呢? “我没事。”贺长情摆了摆手。比起意外导致的牙痛, 她现在满心满眼的火气才更要命。 “这个秦知行, 我看就是欠揍。”贺长情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动作比语速还要快,还没等祝允和谢引丞反应过来,人便已冲出了二楼的雅间。 贺长情和秦家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 京中无人不知, 哪怕她已和安定侯断绝了父女关系,可这一时半会儿,双方还是无法做到真跟陌生人一样。 尤其是那秦知行,也算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和滑头。对上他, 贺长情虽不至于落了下风,但心中难免也会生出不快, 白白浪费了今日的大好心情。 此事若是由自己出面, 岂不是也算间接报答了一回?想到这里, 谢引丞伸手虚虚拦住了贺长情:“小阁主先别动气, 不如让谢某去试试?” 谢引丞的态度诚恳, 并不像是随口一说, 对上对方那双深邃又明亮的眸子, 贺长情的怒火也算是淡了下去:“那就麻烦谢公子了, 我其实并不愿与他当面纠缠。” 若非必要, 她是真的不想与秦家的人再有半分瓜葛。今日,也不过是秦知行出言不逊在先,况且傅姑娘一介弱质女流,面对秦知行的死缠烂打,哪里能轻易脱身呢? “阿允,我们先退回去。”贺长情目送着谢引丞下了楼,自己则是头也不回地伸手就往后一捞。 她本欲拽起祝允就走以免被秦知行看到,徒生是非。却没想到,这一捞直接捞到了祝允的手心里去。 少年宽大的手掌散发着滚烫的热意,他似乎往紧握了一握:“主上……” 紧接着,就连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灼热,贺长情能感觉到随着他的吐息,好些热气就那样横冲直撞地喷洒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这个距离,这个温度,不妙,十分不妙。 贺长情受不住地用胳膊在二人之间抵了一下,顺带将祝允推开一些后才道:“先回去。” 她方才,怎么好像看到了祝允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莫不是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祝允也春心萌动了? 贺长情哪里再敢细想下去,只扒着门框,死死地盯着楼下的动静。 面对秦知行的纠缠和好事者的围观,傅念卿恼得无地自容,可面上又不得不装出十分冷静淡然的样子来:“秦公子,你自重。” 她不能露怯,若是露怯被秦知行看去,对方只会变本加厉,那这桩婚事可就更加难退了。 只是傅念卿不知道的是,她这种不痛不痒的警告在秦知行的眼里何尝不是一种欲拒还迎呢? 秦知行只觉得自己还有戏,也不管周围人来人往的眼神,做势就要来拉她的手:“念念,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做那些撩逗女人的事儿。那全是外面的谣传!” “秦世子。”秦知行还没有如愿以偿地摸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就被一只半开的折扇给挡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你对姑娘家动手动脚,这便是你说的没有撩逗女人?你这不是在身体力行地证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吗?” “是谢公子!没想到他不仅长得相貌堂堂,为人也那样正派。” “对啊,经谢公子这么一点拨,那秦世子说的话好像还真是站不住脚。” 谢引丞一出现,周围百姓们口中的风向就变了。即便原先就有些不满的,但碍于秦知行的身份也不敢多言,不过眼下有人出头,那情形可就不同了。 一时间,四下里吵吵嚷嚷的,乱得不成样子。 秦知行当惯了侯府世子,哪里受过如此的侮辱,于是昂着脖子气势更盛,“谢引丞是吧?你不是素来就有风流倜傥的美誉吗?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让你爹娘都认不出来你,我就不姓秦。来人,给我打!” 至此,秦知行先前在傅念卿面前苦心伪装出来的面子里子,算是彻底崩塌。这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能说出如此难听之话的人,终于和京中的那些流言渐渐吻合起来。 傅念卿苦笑一声,既为过去有眼无珠的自己感到不值,更为今日这场闹剧而惭愧不已:“谢公子,多谢你,但是此事你无需卷入。让我与他说几句吧。” “秦世子若是能说得通话的人,那这些人也就不必围上来了。”侯府那些家仆此时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其中有不少都拿着家伙事,似是完全不怕把事闹大。 傅念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小脸煞白着还在硬撑:“秦知行,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犯不着牵扯旁人。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种激将法大多时候都是会起点作用的,但傅念卿显然低估了秦知行的嚣张跋扈与没脸没皮:“等你嫁给我,就无所谓看不看得起了。” “哕。”楼上的贺长情抚着胸口做呕吐状。秦知行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是怎么恬不知耻地说这种话的,他这行为不正是那些当街调戏民女的地痞流氓会做的吗? “都给我上。” 那些家仆随着秦知行的一声令下,便争先恐后地朝着谢引丞扑了上去。 这场面若是换做寻常人等,早就吓得抱头鼠窜,或者直接讨饶了,但看谢引丞站得昂首挺胸,面色未改,一看便是个胸有成竹的练家子。区区几个家仆,还入不了他的眼。 “这谢公子还真有……”贺长情赞赏的话还没能说完,就见谢引丞用来护脸的折扇轻易被人抢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掰成两半。 秦知行随后一脚碾在碎裂的扇骨上,口气轻蔑:“就你这样,还敢拦我?” 原来,谢引丞真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啊,那他没事学别人强出什么头?贺长情眼前一黑,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得她当面迎战。 “秦知行,你发什么疯?”贺长情顺手操起二楼走廊的一只白瓷花瓶掷了出去。瓷瓶落地发出的清脆破裂声,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都为她侧目。 本来场面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偏向秦知行的这一方,但由于贺长情的忽然插手,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旁人还没说什么,秦知行却是反应最大的那个。他指着贺长情,两片嘴唇哆哆嗦嗦个不停:“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痛骂我这个小妮子坏你好事的时候。”她同祝允一前一后下了楼,随后又将谢引丞和傅念卿一齐护在了身后,“你大可以继续闹下去,只要不怕整个京都都传你的笑话,尽情去。” 有这样一个儿子,安定侯府早就没有什么面子可言了。若是秦知行能靠一人之力搞垮侯府,那也算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我说不过你这泼妇,你等着!”秦知行打心底深处是惧怕贺长情的,面对着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妹妹,他最大的能耐也只剩放点狠话了。 “我们走!”秦知行扫兴地摆摆手,正欲带着手底下的一帮人遁逃,却不想脚下被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一绊,而后竟是在身边人的惊呼中,一头撞到了酒楼大门的门框上。 世子丢了这样大的人,侯府的下人又怎能不替他出头?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当即就朝着那只不安分的脚的主人走来,不由分说便上手使劲推了一把:“你谁啊,活腻歪了是不是?” 这一推的力度绝对不小,可是却也未能撼动祝允分毫。看着眼前面色冷硬的少年,男人回想起刚刚上手推搡时的那触感,气势彻底弱了下去:“故意的吧,你得向我家世子道歉!” “阿允?”祝允是什么时候过去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祝允很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贺长情笑着将几缕头发撩到了耳后:“你跑那么远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祝允再次转身的时候,哪里还有片刻之前的厉色,依然是往常乖巧听话的神情。 “世子,他们……怎么办?”下人们一左一右将秦知行扶了起来,挨个替他检查着身上的磕伤碰伤。 “怎么办,怎么办?还嫌我不够丢人吗!走啊!”秦知行怒不可遏,在那些人的脑瓜顶上一人赏了一巴掌。随后,好像是身后有恶犬在撵人一般,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可算是,把这位瘟神送走了。 “谢公子,刚才……”一回头,贺长情的话僵在了嘴边。 傅念卿和谢引丞不知何时面对面地站在了一块。 面红耳热的姑娘双手捧着扇骨,脸上是说不出的含羞带怯:“谢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仗义执言。只是可惜了这把好扇,不如交给我,待修好之后,一定亲自送到贵府。” 谢引丞虽不至于像傅念卿那样将情绪都写在脸上,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双眼始终不敢直视对方:“就一把折扇而已,傅姑娘不必客气。” 好一出才子佳人,假以时日,这京都里最负才名的女子和当世美男说不准还真的可以修成正果,可惜她对做红娘既没兴趣也不擅长。贺长情默默吞咽了口口水,只扯着祝允的衣襟,迫使对方低下头来:“我们走,小点声。” 二人前脚刚走出酒楼,略略领先贺长情一步的祝允便将一只胳膊横到了她的面前:“主上,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第41章 英雄救美 “继续往前走, 别停。”贺长情也注意到了,那些暗中窥伺着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只是不知, 是何人派来的呢?如今尚在天子脚下,他们便敢如此行事,想来背后之人的身份定然非比寻常。 二人一路无话, 也不知走出多远, 那些暗中追随的目光仍旧不减分毫, 只是既不上前也不离去, 实在让人难以捉摸他们的目的为何。 “真是该死。”贺长情最是厌烦这种拖泥带水的行事方式,好似在拿着钝刀子拉肉,实在折磨人。要杀要剐, 还不如直接冲着她来。 祝允将她的一切烦躁不安看在了眼里:“主上, 有我在。” 贺长情没有应声,毕竟有没有祝允在,都是一样的。她现在就希望,那群不怕死的家伙可以早早现身, 无论对方是什么来头,她都一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又转过一个街角, 有个沿街兜售糖葫芦的小贩主动凑上前来与贺长情搭话:“姑娘要买吗?一文钱一串。” “一文钱?这么便宜!”有没有搞错, 京都里的物件样样都贵, 哪怕只是一串最普通不过的糖葫芦, 最少也要被叫卖到五文钱。 贺长情完全被这莫名的低价吸引, 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 就在她旁边的摊位上, 屠夫提起菜刀, 正朝着她这里缓步逼近。 “主上小心!”祝允飞出一掌, 不仅将屠夫的手臂震得发麻,就连对方手里的菜刀也被击落了出去。 自打方才起,他就感觉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神怪怪的,果然不安好心。 “主上你……”没事吧?祝允回身,一句话就这样僵在了嘴里。 熙熙攘攘却又无比宽阔的长街之上,顾清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莫不成,方才那一路尾随的视线里也有他一份? 但眼前的形势显然根本不容祝允思及太多,因为顾清川的那双手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揽着主人的肩膀! 顾清川的一张俏脸上眉目含情,直勾勾地盯着怀中的人问:“你没事吧?” 可惜他的一腔痴情只能错付,贺长情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小姑娘秀眉一拧,当即便从顾清川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我没事。倒是你,怎么忽然出现了?” 怀里的温度霎时抽离开来,顾清川的心里也不免空落落的:“我爹答应了。只要赵明棠进京,我随时可以去把人接到国公府上。” “穆国公,答应了?”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啊,顾清川是怎么说服人的?不过想想也是,穆国公就顾清川这么一个儿子,参照秦先望对秦知行的宠爱程度,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事实确实同贺长情猜测的一般无二。原本还气得辗转反侧了一夜的穆国公,看着跪在祠堂当中,眼下一片青黑的顾清川,终是不落忍,破了这次例。 但能让穆国公破例,最重要的还并不是心疼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顾清川,而是这一提议说穿了和他所坚持的那些底线,并不十分矛盾。 贺长情的这根心弦算是松了一松:“多谢顾世子,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你怎么又叫我世子!”顾清川的嘴上虽然这样嗔怪着,可心底里大抵是十分受用,最起码他上翘的唇角就已经出卖了他。 我倒是想改口啊,可现在实在是叫不出口。贺长情无奈之下只能扯出一个笑:“下回一定。” 好在顾清川这边也是行色匆匆,留下这一口信之后便匆匆赶回了军营。 “主上,您不觉得顾世子的出现很蹊跷吗?”祝允的话冷不丁地响在耳侧。 “你……被人夺舍了?”贺长情盯着祝允眯了眯眼睛。这话,是祝允能说出口的?他什么时候在背后这样说过别人?这显然是带了点暗戳戳针对的意思啊。 “主人这边刚刚遇险,他就出现救人,太巧了。”之前在青州,宋青璃的话本子里写得清清楚楚,这一招应该叫做英雄救美,是古往今来人们最钟爱的桥段之一。以顾清川对主人的那些心思,能使出这一招来,一点也不奇怪。 认清了这一点的祝允嘴一瘪,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未能意识到,他已将心情不佳写了满脸。 不知为何,祝允每一次露出这种表情都能成功地取悦到她,让她难免生出了些逗弄人的心思:“此言差矣。救我的人,不是你吗?按照你这个说法,排这一出好戏的人难不成是你?” 祝允的心在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处,方寸大乱使得他全然没有听出这话语里的揶揄之意,他只慌忙为自己解释:“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好了,知道不是你,同你开玩笑的。”贺长情笑笑,头也不回地越过祝允向前走去,“也不是顾清川。我猜能有这样的闲心还这么蠢的人,只有他一个。” 贺长情在一处贩卖小玩意儿的摊位前停了下来,将一只丑得奇形怪状的面具拿在手心里掂了一掂:“店家,借你东西一用,银子问我身后的这位小哥要。” 还没等店家应下来,便见面前这位看上去很是柔弱的小姑娘眸色一凝,下一刻,她手中的面具便被猛地扔了出去。 面具砸到他们斜对角的一个小摊上,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立时倒得倒,碎得碎,单听那噼里啪啦的一连串声响,就很是让人肉疼。 不过,旁人的肉疼最多不过是内心层面,真正肉疼的却是另有其人。 只见那摊位之后,一个抱着自己脑袋的男人发出嗷呜的一声,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贺长情你个天杀的,当街谋杀亲兄啊。” 祝允付了银子后,也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在当场。原来主人早发现了是谁在策划着这一切,只不过没有立时拆穿罢了。想想片刻之前的自己,还言之凿凿地说是顾世子可能参与其中,现下他想一把扇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你派人跟踪我,还安排人声东击西用菜刀砍我,不是你先起的杀心?”贺长情连一句废话都懒得再说,只嫌恶地别开双眼,“不想死,就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金玉奴 第30节 秦知行的全部能耐,或许也只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真到了对上贺长情的时候,他也只能默默咽下心中的不平。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更是赶忙招呼着手下人逃之夭夭。 秦知行的这一出虽是烦人得紧,但终归没能在贺长情心中留下什么痕迹。她满心满眼只沉浸在未来对赵明棠如何安排的构想中,连他们什么时候回到的鸣筝阁都没发现。 还是面前忽然晃出来的一粉嫩身影,将贺长情的思绪拉了回来:“沈二姑娘?” 随着琼华郡主被贬出京都,再没人能威胁到沈怜的性命后,原本那骨瘦如柴的身形倒是日渐圆润起来,整个人瞧着也再不复从前的那般形容憔悴。 还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无论怎样,都是好事一桩。贺长情熟稔地与人寒暄着:“沈二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都亏了你们,源合堂何大夫的医术那可真是顶好的,别的大夫拖拖拉拉总也治不好的,他几服药下去药到病除。” 何云琅是有那个本事,若是没有交情,把他惹烦了的话,药到命除也不是没那个可能。贺长情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个醒:“但何大夫只喜欢疑难杂症,沈二姑娘既然痊愈了便不要总去找他,不然他可能反倒心生不快。” “我懂我懂,青竹之前屡屡找他总是吃个闭门羹。”提到青竹,沈怜那张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不过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想正式向小阁主道谢的。若不是您多次规劝引导,我此刻估计就是乱葬岗上的一具尸体了。” 她这话,旁人听了许是不解,但亲眼见过沈慈沈怜二姐妹在沈府待遇不同的贺长情,却是无法昧着良心劝解对方。 毕竟这世上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也不是所有的血亲都会无条件地爱护庇佑彼此。 不过提起沈府,贺长情纳罕起来:“沈老爷今日,肯放二姑娘出门了?” “自郡主一事后,父亲待我宽厚了许多。又加之他心中有愧,自觉无颜面对小阁主,只是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姐姐。”说到这里,沈怜紧张地舔了舔下唇,见贺长情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方才开口继续道,“其实我今日前来,除了是真心实意想向小阁主您表达谢意,还是得了父亲的嘱托。” “如果鸣筝阁方便的话,不知能否可以让我见姐姐一面?” 沈怜提出要见沈慈一面,其实是在贺长情的意料之外的。 很久以前,她便察觉出了这姐妹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沈慈被幽禁在鸣筝阁的私宅多少个日夜,向来只有这姐姐提出让她去看看妹妹的请求,却不见妹妹过问过一句姐姐的近况。 沈怜主动提出见面,还是头一次,即便是借着沈振之名。 她倒要看看,这沈怜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贺长情朝着沈怜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你们姐妹的感情可真是令人艳羡,既如此,那我们这就出发吧。” 第42章 春宫 月上柳梢头, 夜色如水般氤氲开来,仿佛给天地万物都披上了一层薄纱。今夜天气正好,不冷不热, 偶有清风拂面,带给人无比惬意的快感。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样的夜色。 “小阁主, 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沈怜就近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来。 “快了。”贺长情冷静自持的声音响在沈怜的前方, 人却是步履不停。 “可是这已经是你第七个‘快了’。”沈怜终日待在闺房, 几乎没走过远路, 这猛地一下子,还真让她有点吃不消。 贺长情借着月色扭头一看,还真是, 只见沈怜早已是香汗涔涔, 一张小脸红得仿佛在油锅里滚过一遭似的。倒是她一时疏忽了,这没有练过几天的拳脚功夫,便是个男人过来,想要跟上她和祝允的步速, 也是有些难度的。 想到此,贺长情讪讪一笑, 放慢了脚下的步子:“这回是真的快了。” “那, 我们为什么不坐马车?”这话, 沈怜憋了一路。起初是担心贺长情觉得自己娇生惯养, 连几步路都走不得, 后来则是追都追不上, 眼见着与前面二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沈怜不禁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光是跟上二人, 便用了她几乎浑身的气力。 “沈慈姑娘毕竟身份特殊, 知晓此事的人应当越少越好。再者言之,沈二姑娘你瞧瞧这四下里,处处都是草木山石掩映,马车如何使得?” “不好意思,我没想那么多。”到底还是被贺长情嫌弃了,沈怜的视线甚至不敢再往那边看去,只咬牙强撑道,“说话的这会子我也缓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走吧。” “无妨,先歇息一会儿。”这本也不是个急事,贺长情找了处还算光洁的大石,将它让给了沈怜,自己则是走到了不远处正背对着她们二人的祝允身后,“阿允,你在做什么?” 从方才起,他便背对着人,也不知一个人独自鼓捣着什么。 “主上,我,我给您把这块大石擦干净了。您坐。”祝允单手指了一指他身边的那块石头,可话虽如此,他的另一只手却始终背在身后。 “你若是累了,便自己坐。”这个祝允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往常一起出门时她何曾抱怨过苦和累,他理应知道自己是什么体力的,“还有你,手里藏着什么?” 祝允鬼鬼祟祟的心虚样子,早被贺长情看在了眼里,只不过她先前懒得搭理,现下得了空,越看这行为,越觉得碍眼就是了。 “是……是,其实就是一个……”祝允犹犹豫豫着,把自己的脸都憋红了也硬是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好像那是一个会令他很难为情的东西。 “我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当得你这么遮遮掩掩?”贺长情绝不会过多干涉手下人的言论与行为,但若是明显欺瞒于她,她的眼里也绝对揉不下沙子。更别提,这个人还是和她形影不离的祝允了。 贺长情再没有耐心等祝允的解释,于是一把将人扳了过去,又从他手里将东西夺了过来。本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却没想到就是一支簪子,贺长情快要气笑了:“原来就一支簪子,你也……” 慢着,这簪头上的小鸟很是眼熟,不正是上次他们来看沈慈时,她曾经看上过的那支发簪吗?只是她一向不喜旁人揣测自己的喜好,当时也就没有买下而已。 “这东西,怎么在你手上?”事态朝着她从未预想过的方向发展起来,贺长情甚至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溢上心间。 浓浓夜色下,没有人能看到祝允的耳朵几乎红得要滴出血来:“主上,主上应该喜欢,所以阿允就买下了。” “买下来却不送给我,就一直偷偷藏在身上?”贺长情的不快一扫而空,甚至还有兴致把玩起那双小翅膀来。 “我,我不知道主上会不会喜欢,不敢贸然送出手。”事实上,若不是方才为了替主人擦拭大石表面,想让她同沈怜一样好坐下松松腿,那支簪子也不会恰好从衣襟里滑落。 没想到就只这样一捡,就被主人抓了个正着儿,还惹恼了主人。 “喜不喜欢都是我们家阿允的心意,我看上去那么不讲人情吗?”贺长情笑吟吟地将簪子伸到了祝允面前,见他没有反应,还往前递了一递,“我自己看不到,你来替我簪上吧。” 好在因祸得福,她不仅没有生气,甚至看上去还很欢喜的样子?她甚至,第一次同自己这样亲昵地说话。祝允压下心中全部的雀跃和慌乱,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贺长情身后,将那支仍旧带有自己体温的发簪插入了她浓密乌黑的发髻里。 往日里主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穿着打扮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可即便那样都掩不住她过人的容貌。而她只要像此刻稍稍那这么一打扮,便映衬得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好看吗?”贺长情毕竟也正值少女怀春的时候,没有是谁是不爱美的,她自然也不例外。 她这一侧头,祝允才发现自己居然同她贴得如此相近。一瞬间好像有块烙铁烫在了他的喉间,让他失了声一般,好半天过去,他才低低地嗯了声。 “小阁主,你们在干什么?”沈怜歇息够了,在那边唤了半天都不见有人搭理自己,索性主动走了过来。只是她没想到,她此时的出现好像不太合适。只是来都来了,少不得要撑着头皮问问:“那个,我们走吗?” 诚如贺长情所言,他们这一次是真的快了。在沈怜还没来得及再一次叫苦叫累的时候,一座宅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奇怪,沈慈和徐柔儿她们都睡得这么早吗?”按照他们的脚程来算,此时最多不过才戌时末,怎么偌大一间宅子,处处漆黑,连半个人影都没能见到? 贺长情的心中顿生出了不妙的预感,连带着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地快了起来。 “不对。”三人一路绕过回廊并几处厢房,只见四下幽静,说是废弃的荒宅恐怕都有人信,“沈慈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自打这念头浮起,贺长情就再也无法镇定了。虽说是圣上下令幽禁的沈慈,但他二人夫妻一场,圣上迟迟不对这个下毒谋害他的女人做出实质的惩罚,便说明了是旧情难忘。 这样的情况之下,若沈慈真出了个什么好歹,她不得被梁淮易扒掉一层皮吗? “主上,里面有声音。” 祝允抢先一步来至了沈慈的房门外,在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动静传来时,他的神情便为之一松,不过很快他的面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贺长情和沈怜几步走至近前,都不待祝允回话,她便懂了为何祝允会是这样的表情。 只听屋里有细微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间或夹杂着难耐的闷哼。听到后面,甚至演变成了女人尖锐的叫喊声。 贺长情并不清楚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明白,沈慈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她绝对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 于是贺长情伸出两只胳膊,将沈怜和祝允二人往后推了一推,抬起一脚便踹开了那两扇形如摆设的门板。 长风直直地灌入屋内,惊起了床榻之上那一双交颈相依的鸳鸯。 只见沈慈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下半身几乎不着寸缕,好在上半身还穿着一件赤色肚兜,虽说半褪不褪的只虚虚挡住了胸前那片风光,但总归是没有完全地暴露于人前。 祝允只看了那么一眼,险些没有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肾给吓得跳了出来,他接连道了几声抱歉,随后便十分自觉地退到了屋外。 而贺长情顺着床榻之上的狼藉望去,便见那一床锦被高高鼓起,赫然包裹出了一个人形。 便是再不通人事,亲眼撞见这一幕,该懂的也便懂了七七八八。贺长情顶着自己烧红的双颊,怒视着同样受惊不小的沈慈,问道:“你这样做,对得起圣上吗?” 偷情是一回事,可被当众捉住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多数是既有贼心又有贼胆,幸运的是,他们不必承担外人的指指点点,似乎只要享受那一点悖德的快感便足以令他们放下一切良心与伦常。可后者便要面临着许多指责与发难,重压之下,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住。 沈慈将身前的被子紧紧攥在掌心之中,用以遮掩着自己半裸的上身。此时她早已顾不得什么脸面与体统,只睁着一双泪眼,央求着贺长情:“小阁主,你能否,能否先行出去?允我穿上衣裳。” “这屋里现在只有我和沈二姑娘两个女子,你不用担忧什么。”贺长情只觉得好笑,既然当初敢做,那又何必事后怯懦,做出这幅委屈可怜的样子来?让人看了无端窝火。 “我今日便要看看,看与你私通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贺长情说做便做。她几步上前,不带一丝犹豫地一把掀开了那带着二人体温的锦被,露出底下那不堪入目的旖旎春光。 一个光着膀子,白花花的男人就这样闯入了她的视线,但令贺长情肝胆俱裂的是,这张脸她居然认识! 她不仅认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此人还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这一发现,让贺长情直接傻在了原地,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圣,圣上!怎么是你?” 第43章 撞破 贺长情只觉得自己双腿一软, 待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她一步,跪倒在地。 这世上, 还有什么是比撞破圣上的床笫之欢还要可怕的事情吗?更要命的是,她刚刚还不由分说地一把掀了人家俩人的锦被,将那欢好的场景捅了个透, 可谓是一点面子都没给留。 如果狠厉至极的目光能杀人的话, 贺长情觉得自己恐怕已经被梁淮易给凌迟几千刀了。 见到贺长情都如此情状, 沈怜也身形一晃, 血色全无地跟着跪在了后面,只剩一张嘴不停嗫嚅着:“民女,民女不是有意的。” “贺长情啊贺长情, 你让朕该如何说你才是!”圣上捏着眉心, 好半天过去,才红着一双眼眸向她望了过来,也不知是羞恼的缘故,还是大动肝火所致。总之, 脸臭得堪比灶台里的黑炭:“下回进来,能不能先叩叩门?” 所以, 重点难道是她没有提前叩门?而且听这话的意思, 还能有下次? 这倒是, 大可不必。 贺长情再也没有这样的肥胆了, 她并起三根手指, 在梁淮易和沈慈的面前发起誓来:“属下发誓, 今日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什么都没听到。” “你们都先下去。”圣上此刻整个人都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 只留了一颗脑袋在外面。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做法, 本就让他分外憋屈,偏生平日里看着聪慧伶俐的两个人今日倒成了个木头桩子,只会杵着不动。这一切都令他胸中的一团无名火更甚,最后的话竟都是喊出来的:“朕要更衣!” “是,属下告退。”贺长情当即给沈怜去了个眼神,二人一齐退出了屋里,并且还很贴心地为里面的人带上了门。 做完这些之后,贺长情才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险,太险了,若不是圣上不是那弑杀之人,又有点儿时情分兜底,就凭着她今日这样的莽撞,早死八百回了。 “主上,你怎么样?”外间的祝允早就等得心急如焚,偏偏当时的情景,他是最不应该留下的那个。而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祝允隔着门板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这奸夫若是旁人还好说,以主人的身份和才智,相信处理起这些事来也算游刃有余。 可谁能想到,做那种事的人居然是圣上!祝允很是为贺长情捏了把汗:“圣上他,没迁怒您吧?” 贺长情听了这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这问题,她答不上来。方才暴怒下的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可等圣上回过神来,还不定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 为今之计,也只好见招拆招了。 “沈二姑娘,你姐……”贺长情未出口的话顿在嘴边,脸上的神情旋即被一抹狐疑之色占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啊,有吗?”沈怜抬起两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明明整个人都心不在焉,却还死不承认,只道,“我没事,就是还没回过神来。” 真的只是没回过神?沈怜虽是一个闺阁女子,在面对这样突发事件的时候无法和他们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相提并论,可刚刚才经历了那样的事,不应该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吗? 至于其他情绪,沈怜一时能顾得上吗? 若是换作旁人,给出这样的理由,贺长情说不定就真的信了。可沈怜当时在得知琼华郡主私藏金矿之后,即便几次三番陷入生死存亡的困境,她依旧死咬着秘密毫不松口,到最后甚至还想出了装疯卖傻这样的计策来。 这样的人,胸中的城府早就超出了寻常人。 金玉奴 第31节 沈二姑娘,身上的秘密可真是多。贺长情收回了打量对方的视线,无论沈怜心中装了多么说不得的故事,她都暂时无意探究。 一切,都要等里面的二人穿戴整齐以后,才能有个定论。 但愿苍天垂怜,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今日倒了血霉遇上这样的事。单论自己说不准会长针眼就已经很令贺长情难过了,现在又因为当今圣上掺和在里面,她还得平白无故多担一个掉脑袋的风险。 遇到这样的事,圣上他们是受惊不小,可她又该找谁去说理啊。 贺长情从未有这么心烦意乱的时候,她的闷闷不乐全都写在了脸上,自然也吸引了祝允的全部注意:“主上,您别担心,圣上应该不会……同您计较的。” 可这话,祝允也说得实在没底。在他的记忆当中,圣上是一个还算公正的明君,可即便是这样的好人,利用起臣子们来也是毫不手软。 那时他利用主人去除掉三皇子,可曾有替主人的性命着想吗?再到那么多次有人弹劾主人,圣上也总是只说他的为难之处,从来没有替主人真正解决过什么。 这样的圣上,如今又被他们亲眼撞破这种说不得的隐秘私情,主人当真可以全身而退吗? 祝允愤恨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他才想出一个根本算不得法子的法子来:“主上,圣上若是要罚您,您就都推阿允头上吧。就说,就说是我踹开的门,是我非要进去查看屋里发生了何事。” “没用的。”贺长情心中的忐忑有如实质般凝结在了脸上,半晌过去,她只剩脑袋还能勉强维持着思索,“下人犯错,主子为难。金玉奴做错事,也都是牧心者的失职。况且无论是你还是我,亦或是别的人来,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没用的,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今晚的这一件由荒唐情爱为开端的事件,或许本就无解,而她也只能将其归结为时运不济。贺长情闭了闭双眼,第一次打算就此认命。 也恰是此时,三人背后的木门传来吱呀一声的轻响,动静算不得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特别清晰。 贺长情回过身便见是沈慈,人不由得一愣。 面色潮红,仍带着动情痕迹的沈慈此时只着了一身轻薄纱衣,勾勒得她本就曼妙的身姿愈发地玲珑有致,尤其是腰窝那里更是不盈一握。 贺长情甚至觉得,也不能怪圣上偷偷摸摸地前来与人私会,她若是男人,也定会对这样的妙人念念不忘。 “小阁主,妹妹,还有祝小哥,圣上让你们进去说话。”说着,沈慈一边拢着被夜风吹开些许的外衫,一边往旁边侧过了身子。 看来,圣上是刻意支开了沈慈的。没有沈慈这样的枕边人为他们说话求情,还在气头上的梁淮易岂不是更难收敛? 贺长情的心都凉了半截。 不过凉归凉,她进屋后的一切都力争做到完美,让圣上无错可挑。就连祝允和沈怜都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再无任何遗漏。 “唤你们三人进来,是为两件事。第一,鸣筝阁即日解封。第二,沈怜你相中了京都哪家公子,无论是谁,朕这就下旨为你赐婚。”得到滋润,又冷静许久的圣上看起来心情颇好,不仅恕了他们的无礼之罪,甚至还悉心安排起日后的事来。 但贺长情明白,这其实不过是另一种让他们闭嘴的手段而已。可能是这事梁淮易本就做得不地道,又着实不想闹大,心虚之下,居然退而求其次,通过这种方法来确保消息的不会外传。 贺长情对梁淮易使在她身上的那些弯弯绕感到心灰意冷,但同时又分外庆幸,这样好歹是不用去死了。 “属下,叩谢圣恩。”她向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圣上都主动退了一步,还递过来个台阶,她不赶紧应下那才是真的犯蠢。 只是贺长情没有想到,就在她的身边,还真有一个蠢到如此境界的人。 沈怜跪在地上,一改今日的格外沉默,只摇着头,隐隐啜泣起来:“我不要,我不想要赐婚。哪怕那个人是谪仙下凡,我也不要。” “沈怜!你糊涂了?”贺长情拼命给人使着眼色,可沈怜却像是瞎了眼一般,根本接受不到。 从前也没发现这个沈二姑娘有常伴青灯古佛的志向啊,如今却是眼睛长在了头顶上,连谪仙下凡那样顶好的人物都入不得她眼了? “你慢慢挑选,有了意中人再告诉朕,朕替你做主就是。”圣上根本不吃沈怜这娇滴滴的一套,他决定了的事情,便是有山川湖海阻他,他也要想办法炸出一条道来,“你先下去吧。还有你,那个叫祝什么的金玉奴,朕有话要与贺长情单独聊聊。” 圣上金口都开了,那二人自是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一瞬间,屋内只剩下了她和圣上。 烛火衬得梁淮易的侧脸柔和了几分:“朕与阿慈本就两情相悦,从前还是六皇子时,朕便发誓此生只有她一个女人。” “您并未食言。”虽说身为天子,开枝散叶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任务。但好在,梁淮易到现在都为沈慈守身如玉。 “朕也知晓,下毒谋害之人并不是她。” 听到这里,贺长情终于没能忍住抬起头来:“既然您放不下,也明白不是沈慈姑娘下的毒,那为何不将她迎回宫中?您二人还,还跑这里来……”一解相思之情。 你们这干的,是人事吗?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 第44章 暴露 “哪有那样简单?” 又来了, 一模一样的话术和开头。这话,圣上说得不腻烦,她耳朵却是听得要磨出茧子了。 翻来倒去的, 但不外乎就是:皇位不好坐,要权衡各方势力,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 “朕的后宫并非只是朕一人的, 事关任何一位妃嫔的册封和废除都要受到朝臣们的关注。如果将沈慈就这样迎回宫中, 不知要受多少口诛笔伐。” 得, 这回新奇多了。但是什么叫不是你一人的后宫, 难道你的宫闱秘事,外臣也能有幸加入?这世上真能有如此**之事吗? 贺长情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连她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一直以来秉持着君臣纲常的她, 已经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她是真的很想问问,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难道以后我这私宅,就专供给你们两个兽性大发时作乐享爱用的了吗? 贺长情几度张了张嘴,但是如此大不敬又色胆包天的话, 她问不出口。 好在,圣上大抵也觉得这样不是个长久之计:“这几日你若是得了空就抓紧查查, 看下毒的事到底是谁做的。只要还了沈慈清白, 朕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她迎回后宫。你这私宅, 自然也就清净了。” 前面的那些话, 贺长情自是不用旁人耳提面命。只不过这圣上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不得了, 她是不是可以认为, 只要她一日查不出个结果来, 只要他兴致来了, 便会专程赶到这里来与沈慈云雨一番? 长期以往, 那这还得了!贺长情的额角突突狂跳:“圣上放心,属下一定尽早查出结果,还沈姑娘一个清白。” 好说歹说,发誓一般地立下军令状,总算是送走了圣上。可自打那档子事被捅破后,圣上和沈慈两人却是如入无人之境,临了临了还当着他们三个的面紧紧地抱着互相啃了一回。 贺长情忍着发热的面颊,侧过了头去,却见祝允的情况比她还要严重几分:“你没事吧?脸红成这个样子?” “我……没事。” 得,声音嘶哑低沉,和他红得好似熟了一样的脸蛋,简直绝配。说到底,祝允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平日里无情无欲也就罢了,今夜亲眼目睹了这些,又怎么能要求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呢? 贺长情觉得自己要难得糊涂一些,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看向沈慈:“沈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过几日得空,再来看你。” “小阁主,能否让我同怜儿借一步说话?”这一夜实在精彩纷呈,折腾到此刻,沈慈已经很是疲惫,但她还是将自己妹妹的异常看在了眼里。 经沈慈一提,贺长情也终于想起他们此行最初的目的,即便归心似箭,也只好笑着道了一句请便。 这边沈慈欲要牵起沈怜的手,却被自家妹妹给躲了开来,她的纤纤素手扑了个空,一时孤零零地僵在了半空之中:“怜儿?你跟我进去,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沈怜到底还是拗不过沈慈,一只手被紧紧地攥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手虽是牵起来了,可沈怜却仿若秤砣一般,半步都不肯挪上一挪。也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气,没控制好力道的沈慈反而被身下的门槛绊了一脚,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 幸亏有贺长情及时捞了一把,才没让人摔下去:“仔细着脚下。” 直到此时,贺长情也看出来了,这姐妹二人的关系可不仅仅是简单的不和,分明是闹起了别扭生了龃龉。沈慈还好,可沈怜便是当着外人的面,都恨不得把“离我远点”这四个大字写到脸上。 只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一行三人踏入这座宅院后的行径从一开始便是直奔沈慈的屋子而来,再之后发生的便只有那一件事情了。 沈怜忽然的改变,是在她目睹了沈慈和圣上情难自禁的欢好之后。也就是说,沈怜极有可能和沈慈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小阁主?”沈慈见贺长情攥着自己的腕子久久不肯松手,不禁轻轻挣扎起来。 “啊,抱歉。”就在贺长情收回手的刹那,一个早早被她忘却的疑点重又浮现起来,因为就在沈慈的手腕上,那个伤疤,再一次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沈慈和沈怜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就在她们身体的同一处位置甚至都有一个那么相像的疤痕,这绝不是什么巧合。但看二女的神情各有各的古怪,贺长情便是想顺着这疑点问下去,也明白今夜绝不是合适的时机。 “沈二姑娘,我们在外面等你。” 留下这句话后,贺长情便带着祝允去到了东面厢房的方向。如果她没猜错,徐柔儿多半还在装睡。 其实,徐柔儿还是挺聪慧的一姑娘,明白审时度势,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若她是徐柔儿,面对这样为难的事情,估计也只能装作浑然不知。 咣咣几下敲门声乍响,将屋内缩在角落里的徐柔儿给吓了个半死,她颤着声音道:“睡,睡着了。” 贺长情失笑,方才还在心中夸过她一番,没想到这么快就不灵了。人都睡着了,还能回话吗? “是我,贺长情。你真睡了啊?” “主上!”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徐柔儿就光着脚咚咚几步跑来,拉开房门后一把将贺长情抱在了怀里,“您可算来了。” 天知道,今夜的徐柔儿有多煎熬,醒是不敢醒的,可睡又睡不着,她在榻上数了约莫有几千几万个数,每回都是莫名其妙断在中间又得从头来过。还以为就要这样闭着眼假寐到天明,却不想主上突然来救她于水火了。 贺长情替她整着额前的碎发,安抚道:“你很机智,若是还有下次,你就只管在屋里老实呆着便是。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圣上已经下令,只要我们尽快查出原委,沈姑娘自然也就回宫了。” 徐柔儿在见到贺长情后就心安了许多,被自家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后背,居然也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贺长情替人盖好被子,方才退了出来,轻声唤着等在门口的人:“阿允,走了。” 本以为他们在徐柔儿这里耽搁许久,那边沈怜估计早已等得不耐烦,可当贺长情二人去而复返,却见那扇屋门依旧掩得严丝合缝。 贺长情等得百无聊赖,只想随便找人说说心里话:“阿允你说,沈怜是不是也喜欢圣上?” “沈怜,喜欢圣上?”祝允的两只大眼睛登时瞪圆了,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不过眼下经主人这么一提点,他才觉得很多过去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点似乎都连通了。 “你怎么重复我的话?”贺长情顿感无力,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发问,“你也是男人,那以你的视角看,圣上对沈怜,有那个意思吗?” 姐妹俩为了他争风吃醋,梁淮易到底知不知情。 若是他知情,那他日日挂在嘴边的深情专一岂不宛如黄土般可笑低贱;可若是他不知情,为何在与朝臣博弈之时表现得胸有成竹,一面对这些情情爱爱,却迟钝得好比顽石一块。这样的梁淮易,还是那个让众臣都忌惮不已的君主吗? 贺长情从前只当梁淮易是皇权难掌,所以难免沾染上了些帝王权术的底色,可是最近接二连三的事件接踵而来,让她越来越看不清圣上了。 她迫切地想从第三个人的嘴里,听到些什么,佐证也好,推翻也罢,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这个倾诉的对象,只有祝允一个人。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祝允完全抓错了重点:“主上心里,阿允也是男人吗?” “难不成你觉得,你是个女子?”这世界大抵是疯了,不是她眼睛瞎了,就是祝允的脑子傻了,他居然连这问题都能问得出口。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至少此时此刻的祝允,令贺长情再无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她干脆抱起胳膊来,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去了。 贺长情还并不知,就因她这一句答案最是明显不过的反问,便在祝允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主人的眼里,身为金玉奴的自己,是同那些北梧男子一样的?他们都是一样的,那是不是说,他这罪不可赦的妄念或许也是情有可原的?那有朝一日,她的心里也会生出哪怕一丝丝的异样吗? 思绪愈发地泛滥成灾,祝允的心中前所未有地冒出了许许多多大不敬的念想。就在他想开口再要求证些什么的时候,屋里却传来了一声暴喝,随之一同响起的还有杯盏溅落满地的声音。 “够了!不用你假好心!” 夺门而出的沈怜,看到贺长情二人竟是连停也没停,毫不犹豫地越过他们头也不回地一头冲进了夜幕之中。 她们到底聊了什么?能让沈怜在人前连片刻的伪装都做不到了? 曾经看似扑朔迷离,一点线索都没有的谋害圣上的下毒者,如今正一点点暴露了她的马脚。 或许他们,很快就可以揭开真相了。贺长情不禁勾唇笑了起来:“阿允,快把人追上。” 第45章 春梦 “沈二姑娘。”想要追上沈怜, 对贺长情来说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金玉奴 第32节 就算沈怜埋头奔跑在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可她那柔弱惯了的身子也注定跑不了多快。 祝允只长腿一迈, 便脸不红气不喘地将沈怜的前路给拦了下来。 “沈二姑娘与你姐姐,吵架了?”贺长情看着异常沉默的沈怜只留给她一个略微发着颤的背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沈怜该不会是哭了吧? 她打打杀杀还算是一把好手, 可哄人是真的不在行。若是待会儿沈怜哭成了梨花带雨, 那她还能板着脸逼问吗? 纠结片刻, 贺长情只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人一样地道:“恕我直言,沈姑娘待你并无二话。我想不通姐妹之间, 究竟是因为什么可以闹到如此?” 既然不擅长哄人, 那就不如不哄,权当是自己心思粗糙,什么都没发现好了。反正沈怜也不是她的谁,她根本没有必要小心翼翼照顾着沈怜的情绪。 贺长情只知道自己被折腾了这一夜, 是真的很累了。她现在只想抓紧一切机会,查出些值当的线索来, 可以早早交差。 “你当然不会懂了。你是高高在上的鸣筝阁阁主, 想要什么没有, 还用得着死乞白赖地去争去抢吗?” 这话听得贺长情心头一哽, 而后更是一口气堵在胸口, 既上不来也下不去。合着她就是多余一问, 这沈怜伶牙俐齿, 哪里像是受了委屈?如今, 倒是她给自己委屈受还差不多。 贺长情一扁嘴, 也痛快不起来了:“我……” “你住嘴!主上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岂容你在这里肆意诋毁!” 但贺长情忘了,有一个人,比她自己还听不得别人说她的不是。祝允眼底泛起些血红,手里握着一把散发着阵阵寒光的匕首,对准了沈怜的咽喉。 “小阁主,是我,是我一时口无遮拦,但你要相信,我真是无心的,我没有任何恶意。”被刀剑相逼,再硬的脖子都会懂得低头,更何况是一个根本没有见识过什么险恶的姑娘家呢。 沈怜回过神来,紧紧攥着贺长情的衣袖,都不用祝允真的做些什么,几点泪意已在她的眼眶中不住地打起了转。 “阿允,你别这么激动。”贺长情巧妙地躲开了沈怜的纠缠,几步上前搭在祝允的手腕上,用上了些劲才把他的手给按了下去,“不要动不动就动刀动剑的,你这样会吓坏别人。” 主人的指尖还算温热,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夜风裹挟着的凉爽,可他只是被那指腹轻轻一点,手背却像是被点燃了,滚烫得要命。 祝允慌忙地别开了些身子,他担心主人就此察觉到了他的反应,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愈发地卑贱。 两个人挨得极近,祝允退半步的动作自然无所遁形,但这些反应落在贺长情的眼里却是正正好。这说明,祝允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天色不早了,先送你回去。”贺长情放弃了再从沈怜身上打听线索的想法。 估计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多。但至少从刚才沈怜那一段反唇相讥中,可以侧面证实,这当妹妹的很是嫉妒沈慈,凡事第一想法都是都去争去抢。 那么,和姐姐争男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况且,那男人可是九五之尊,天下女子千千万,不说全部,但应该很多人都会有那样的肖想吧。 至于沈慈,她放着宫中的荣华富贵与尊崇妃位不要,心甘情愿地被幽禁,除了是想护着某人,贺长情再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缘故。 看来突破口还是在沈慈的身上,待回头想个法子诈诈沈慈,或许就能明白谋害圣上的始末了。 —— “今夜早点歇息,我们明日还得再去一趟。”回了鸣筝阁,贺长情打着哈欠向祝允嘱咐了一遍,便摆摆手回了自己的房间。 如今整个鸣筝阁已经搬到了由谢引丞精心挑选又建造完全的新地方,虽比不得原先的那处繁华热闹,但格局还是和以前的大同小异。 贺长情仍旧保持着旧例,将自己右手边的屋子特意划给了祝允,为的就是若有个突发状况,他们二人也可以随时出发。 夜半,祝允瞥着窗外清晖的月色,睡意全无。 不知怎的,只要他一合上眼皮,脑海之中就全是今日无意撞见的那个场面,明明他也没看到多少,明明他第一时间就退避开了。 可为什么看不到的场景,似乎也因为那时听到的动静而变得鲜活起来,难道他还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吗? 祝允翻来覆去,平日里那每每伴着他入眠的月光,此时反而成了最搅人睡意的存在。他实在是无法忽视身上的燥热难耐,尤其是平日里根本不会注意到的某处。 但若只是这些也就罢了,最让他恼火的是,除了圣上和沈慈的那档子事不断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重演,他一闭眼还总能想起主人的脸,听到主人的声音。 主人,怎么能是他可以亵渎的存在?祝允死死攥着身下单薄的被褥,几滴泪花都被迫从眼角处溢了出来,这种说不得却又分外渴求的感觉几乎让他羞愤欲死。 但好在,长夜漫漫,再是难捱,也总有结束的那一刻。 “主上?” 不知何时,祝允置身在了一片浓稠的白雾里。虽是视线受阻,但并不妨碍他可以认出来这是哪里。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已经回到了鸣筝阁吗?怎么一晃眼,又跑到了那个私宅里? 祝允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独自在大雾中摸索着前行。他沿途经过了许多个房间,但是房门被人从里锁上了,无论他用多大的劲去推都纹丝不动,而且好像主人并不在这附近。 直到,有男女嬉笑打骂的声音响起,祝允前行的脚步才顿了下来。那声音绝对算不得大,但因为夜色独有的静谧,便也显得极具穿透力。 鬼使神差之下,祝允走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间唯一没有关门的屋子,祝允没有多做思索便踏了进去。只见朦胧的月色将床上一双人影勾勒出了暧昧的轮廓,似是夏日皮肤上流出的汗液,黏腻又湿滑。 祝允实在喜欢不起来这气氛,不禁拧起了眉头:“对不起,我走错了。” 就在这时,女人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些动静,随后更又情难自禁地转过了头来。 她似是看不到祝允,只一心沉浸在身上男人给她带来的欢愉里,明媚的五官写满了放纵后的快意。她的五指深深地插入男人的发丝里,又情难自已地摩挲着男人的面部轮廓,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主人?那那个男人呢,他是谁!祝允的心骤然一紧,好似无形中有只大手牢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力气大到似乎只要一用力,随时就会将他捏得粉碎。 祝允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他想冲上前去制止,去推开他们二人,但是他没有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没有那样的立场和资格。 他好像,只配在这光也照不到的地方,阴郁地旁观着一切,任由他们静静地发生。 祝允从来都没有这么伤心过,一片泪眼婆娑中,他拼命想知道却又没有勇气亲自去揭晓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只见那男人忽然将贺长情拦腰抱起,二人换了个方向继续着他们未完的事情。这一次,正面朝着他。 祝允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原来那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 “阿允!祝允!”贺长情在祝允的屋外不断叩击着门板,语气越来越急,“你怎么还没醒?没事吧?” 日光驱散了夜晚的湿冷阴暗,也将祝允从那荒诞不经的梦境里彻底唤醒。 祝允顶着胀红的脸颊,正起身半躺在床榻之上,看着那一床狼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不仅在梦里臆想了自己和主人的不可言说,还在梦外遗留下了梦里春风一度的证据。 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耻下流!是主人将他从落星谷那样的人间地狱带了出来,给他吃给他喝,让他有衣裳可以穿,活得体体面面像个人一样,但他却在梦里,将她浑身看了个遍,摸了个够! 祝允真是恨不得亲手掐死自己,于是他抬起手掌,重重地在自己的侧脸上落下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声音实在太大了。不仅将祝允自己打得嘴角出血,甚至还惊动了外面的人。 贺长情拍打门板的手更用力了:“阿允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撞门了!” “别……”他不能让主人就这样进来,进来看到这样荒唐又狼狈的自己。 如果真的看到了,那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啊。祝允既不想看到她为难,又不敢看到她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望来,他努力压着自己的哭腔:“主上,我没事……给我点时间……我,我马上就好。” “你说什么?”贺长情趴在门板上听了又听,只依稀听到祝允这小子在说自己没事。真是天大的笑话,要是真没事,怎么会把自己关在房里这么久! 看来只能是破门而入了。贺长情在原地扭了扭自己的手腕脚腕,正要蓄力用身子撞开紧闭的门板,左清清便跑了过来:“主上,秦知行在外面闹事。” 第46章 归还 贺长情大骂一声晦气, 随后便跟着左清清,二人一道走远了。 听到屋外重归平静,祝允一颗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才重重地跌了回去。他先是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细密的汗水, 随后又囫囵着滚下了床榻。 时间可不等人,他得即刻着手收拾眼前这早已不堪入目的被褥。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感谢秦知行。如果没有秦知行的忽然出现,真不知待主人闯进这屋里, 看见这一切, 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却说鸣筝阁外, 秦知行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一身浓重的怨气挡都挡不住,简直是到了神憎鬼厌的地步。 贺长情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可是当她怒气冲冲地对上了秦知行的这张脸时, 那火气却悄无声息地化为了困惑。这怎么了这是?这副表情, 倒好像自己与他有着夺妻之恨,杀子之仇一般? 还不等贺长情开口,便见秦知行指着她的鼻子,开口就是一顿控诉:“贺长情, 你赔我娘子!” 什么娘子?她什么时候欠了秦知行一个娘子?就算是真的欠吧,可退一步讲, 秦知行什么时候有的娘子? 等等, 秦知行口中的所谓娘子, 该不会是指和他有婚约的傅念卿傅姑娘吧?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 居然被他说得煞有其事。 想到这里, 贺长情的心里不由地生出一阵恶寒:“秦知行你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水晾晾干再说话。傅姑娘与你退婚, 那是你二人的事情, 与我何干?” 她从前是知道秦知行的脸皮堪比城墙厚的, 只是没想到, 居然能厚成天穹那般,戳都戳不破。 “要不是你那日在府上胡说八道,让她听去,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吗?”傅家前日里大张旗鼓地前来退婚,任凭他们说破嘴皮子都不为所动。这可倒好,经此一闹,不仅扫了侯府的脸面,更是让秦知行的名声都彻底毁了。 即便傅念卿再三重申,说那时在郡主的生辰宴上,贺长情的确做了一回他的说客,表明了此事与贺长情并无相关。可即便如此,仍然未能抹平秦知行心里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怨念。 毕竟,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总要有个人为此买单。秦知行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因而只能将矛头对准了贺长情。 “懒得与你多说。”贺长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之又命沈从白来至自己的身侧,“小白,你去把旧址的地契取来。” “是。”沈从白离去的时候,一双眼似是若有若无地瞪了一眼秦知行,其中饱含着不屑与嘲讽。 秦知行被瞧得登时火冒三丈,可看着贺长情一脸的冷硬,这气便也只能窝囊地尽数咽了回去。他自觉十分跌面,这贺长情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也就算了,怎么连她手底下的人都这样狗眼看人低呢?他可是侯府世子啊! 呸,不愧是一窝里长出来的杂毛鸡,真是坏得流油,贱都贱到了一处。 不多时,那沈从白去而复返,将一张地契重重地拍到了他的怀里。 这一拍,也不知用了几成的力道,秦知行被拍得原地倒退了半步,胸口隐隐作痛:“这,什么玩意儿?” “别装了。你既然能寻到这里来,是一直在监视我们吧。”贺长情神态自若,她只要一想到待会儿秦知行吃瘪的样子,便实在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之色,“自今日起,我与你们秦家便是真正的两不相欠了,你手上的便是从前侯府赠予我们母女二人的鸣筝阁地契,拿回去吧。” 鸣筝阁的地契?秦知行盯着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顿时有如握了个烫手山芋。 草率了,他只想着管贺长情讨要说法,于是瞒着爹独自找上门来,如今这地契都被贺长情硬塞了回来,岂不是坏了他们父子的大计? “谁,谁要这破地契……”秦知行的额角渗出了汗来。以往还可以仗着贺长情死赖着他们秦家的地皮说事,可如今她傍上了谢引丞那厮,谢引丞这狗腿子又是买地又是盖屋,直接让贺长情有了将地契还回来的底气。 这地契一旦跑到侯府的手上,于贺长情毫无损伤不说,反倒让他们彻底失去了霸占鸣筝阁的借口。真是,好一招毒计啊。 “诶,你这话说得我就不乐意听了。”贺长情心里简直快要乐出了花来,可面上却还要故作深沉地摇摇头,“以前呢侯爷私德有亏,一心想补偿我们母女就划了那片地出来,不过地契终究是你们的,拿在我手里算怎么一回事啊。如今鸣筝阁也有了新出路,我当然要悉数奉还,不然传出去的话,人家还当我贺长情是个霸占不还的强盗呢。” 贺长情这话,乍一听似是在数落她自己的不是,可一字一字都像把小刀一样,直插人的肺管子。于情于理,都是安定侯府不占上风。 这可该如何是好? “主上!”秦知行正是骑虎难下,那个叫林治岁的家伙又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赶了回来,看到他不仅不知避让,还一肘子怼在了他的后腰上,“别挡路。” 秦知行嘶了声,这一肘击顿时令他疼得脸色惨白。就在昨儿个,他因为被傅家退婚心中实在憋闷,于是专挑了处好地方去喝花酒,不想一时纵欲过度,伤了元气。他本就不大爽利的身子,又怎么禁得住习武之人的一肘! “你们别太过分了!” 秦知行的咆哮并没有人在听,只见那林治岁附耳同贺长情说了什么,他那该死的妹妹便一改看好戏的神情,眉开眼笑起来。 “可告诉给顾清川了?我们的人不要直接和赵明棠见面,一切都先交由国公府即可。” “是。”林治岁拱了拱手,片刻不停地又转身朝着方才进来的方向大步离开。 人必然不可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故而这一回,秦知行学聪明了,他清咳一声,不大自然地侧身半步,给林治岁将路让了出来。 但是这姓林的也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故意为之。明明他都纡尊降贵地给让开了,在错身而过的时候,林治岁还能撞上来:“不好意思,世子爷你这块儿也太大了。” 金玉奴 第33节 居然敢骂他胖!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知行一下没绷住,整个人眼前一黑,若不是有下人搀扶着,恐怕早摔倒在地了:“贺长情,你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闹吧闹吧,最好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那才叫个痛快呢。贺长情故意捂着自己的心口,一脸伤情:“天地良心。鸣筝阁占的那块地皮原本就是安定侯补偿给我们母女两个的,我如今都主动交还于贵府了,怎么还能被世子爷指着鼻子骂欺人太甚呢?” 祝允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便见到秦知行被气得面色苍白,贺长情故意捂着胸口佯装委屈可怜的场景。 看来,秦知行依旧不是主人的对手。她没事就好。 贺长情抹了一把并无泪水的眼角,注意到了来至身边的人:“你没事吧?” “阿允没事,谢谢主上关心。” 祝允低垂着眉眼,和往常一样,看上去永远那么乖巧听话,是以贺长情也不会多想。 “小白清清,送客。”本来还想着何时去安定侯府与秦家的人算算清楚,如今这秦知行不请自来,倒也免了来日的麻烦。 眼看着秦家那帮人被沈从白和左清清驱逐出门,贺长情才扭头对祝允道:“我们也走。” 她还记着今日的计划,只是被秦知行耽误了一些时辰,但好在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二人赶到那处私宅时,还不到巳时,沈慈正倚栏出神,眉宇间时而有化不开的柔情,时而又浮上几抹愁云。 一个人的情绪如此多变,多半是因为心事太重,又无法自我排解。或许,还真的和沈怜有关? “沈姑娘。”贺长情拾起裙摆,坐到了沈慈的身边。 “小阁主。”刚刚经历昨夜的那事,沈慈一时还无法面对贺长情,两人间本以为早不存在的隔阂,就这样重又耸立起来。 “沈姑娘可知,昨夜圣上逼我立下了军令状?”无中生有尚且是常用的手段,而对于本来就是事实的,更要添油加醋,贺长情摆出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若是再查不出下毒谋害圣上的人,别说是沈姑娘永远回不了宫,便是我和祝允,乃至整个鸣筝阁都得遭殃。” 言罢,她还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向了祝允。 祝允自然明白贺长情的深意,于是忙不迭地点头:“主上昨夜一晚没睡,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好家伙!祝允撒谎撒得浑然天成,他什么时候瞒着自己偷偷练的?贺长情本意只是想让祝允附和一下而已,没想到他直接给自己添了一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了。 贺长情在沈慈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给祝允比了个大拇指。 眼见着沈慈的表情不再是一开始的淡然疏远,贺长情便明白,她应是有所动摇了。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个大概,是沈怜做的,对吗?”贺长情的两颗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沈慈不擅伪装,只要自己这猜测无误,她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第47章 真相 在听到“沈怜”二字之后, 沈慈白玉无瑕的脸上便浮现出了一股慌乱之色,那是种心事被人戳穿的恐惧和不知所措的无力杂糅在一起的慌乱。 她该是想不通,自己千辛万苦护下的人, 哪怕受了再大的屈辱都死守着的秘密,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一个外人看去? 只是,沈慈忘了, 在这世上, 向来是孤掌难鸣的。她有心替沈怜遮掩, 可沈怜却未必承她的情。 “我猜对了, 是吗?”贺长情决定再推一把,于是继续说道,“你是因为沈怜在沈家不受待见, 所以觉得亏欠于她?还是说, 你们都爱着圣上,你这个当姐姐的甚至有心相让?” 这一连串的逼问终于奏效,从沈慈这张蚌壳一样的嘴里终于泄露出一丝缝隙来:“不,我不会, 我不可能把圣上让给任何一个人的。小阁主你不懂,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让, 唯独情爱不能让, 也让不了。” 贺长情暗自咂摸了一下这话中的深意, 只觉得有些许的烦闷。 她自然是不懂的, 毕竟她整日里为鸣筝阁操碎了心, 又一心扑在和秦家父子的争斗上, 哪里有心力与哪个男人走近? 似乎对她有点意思的也只有那顾清川, 但贺长情实在对此人无感, 连维持二人现下的交情, 都让她焦头烂额。 只是,事实归事实,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一语道出,可着实让她跌面。贺长情兀自念叨着:“我也不是不懂,迟早会懂的。” 耳畔传来沈慈的一声浅笑,待贺长情抬头对上对方的目光时,那张脸便又正色不少:“父亲待她不好,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 合着,基于以上两点的猜测,就这样被沈慈全盘否认了?贺长情还来不及失望,便又敏锐地抓住了一点:“但是你没有否认我说是沈怜下的毒,所以真是她做的?” 事已至此,瞒是根本瞒不住了。沈慈避开了些贺长情的灼灼目光,心里直打鼓:“那其实也不是什么夺人性命的剧毒,只是带有催人发情的药效。” 即便此刻提起,沈慈心内都一阵阵的后怕。她既怕沈怜捅出天大的篓子,害了自己不说,还将整个沈家拖下水,又怕当时梁淮易真的着了道与沈怜发生了什么。 她想,她其实一点也不大方。 明明她爱上的那个人是北梧顶顶尊贵的男人,为皇家一脉开枝散叶是他要承担的责任,他的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可她,还是无法想象若真的有那一日,看到他与旁人袒胸露乳地做着那最亲密的事情,自己该当如何。 光是想想,沈慈的心便疼地呼不上气来。 贺长情自是不知沈慈看似冷静淡然的外表下,另有一番缠绵心事。她只是抬了抬自己因为过于讶异而张大的嘴巴。这个沈怜,真是胆大包天,把主意都到圣上身上了。 “小阁主,你会把此事禀报圣上吗?”沈慈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了贺长情的衣袖,眼中是浓浓的担忧。 贺长情挑了挑眉,投过去一个“不然呢”的眼神。就算是心怀侥幸,也不是这种怀法。她不禀报圣上,那这事就没有终止的一日,圣上迟早会把怪罪之心归在鸣筝阁头上,届时她也自身难保。 “不过圣上他如此宠爱你,在你不顾一切地替妹顶罪时,他尚且都顶着朝臣的重压保下了你。沈家应当是不会受到牵连了,至于沈怜……”自作自受的人,只能自求多福。 后面的话,贺长情没有说出口,但沈慈心中早已明白。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她自请出宫,自我放逐在这远离皇宫之处,为的就是替沈怜争条活路。 她自以为,只要她不说出去,就没有人会知道究竟是谁给圣上下的毒。至于圣上,平日里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她,又怎么会狠心要了她的命呢? 就这样下去,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沈慈不得不承认,她不仅有赌的成分,还在恃宠而骄。只是现如今,娇纵也该有个度,这眼看着就要把他人全都带累,沈慈的心中也也不可避免地摇摆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问,或许有些冒犯。但如若沈姑娘方便,还请如实相告。”贺长情指了一指沈慈被衣袖盖住的手腕,“我曾在沈怜的腕间见过一个与你这里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疤,该不会只是巧合那样简单吧?” “这,这是我的家事,恕我不便告知。况且,这和圣上要小阁主查的下毒一案,没有任何关联吧?”沈慈极不自然地将袖子往下拽了一拽,像是尤不放心,还顺带用另一只手捂在了上面。 就知道沈慈不会轻易开口,只是让她道出谋害圣上的背后之人便已如此费劲,那伤疤的由来又怎么肯告诉她。 罢了,只要能查出下毒一事的始末,于她而言便已是足够:“这里风大,万望沈姑娘保重身子。阿允,我们走。” 此次进宫,述清原委,沈慈不日就会被迎回宫中,那时她便再也不是被困在私宅里不见天日的沈姑娘,而是后宫中唯一的娘娘了。 —— “回圣上,是沈怜做的。” 此言一出,圣上还没说话,一直垂首静立的邓瑛却最先抬头朝贺长情和祝允所站的方向看了过来。能让一向沉稳的邓公公都如此反应,可见沈怜下毒的事情足够令人大吃一惊。 其实说来也怪,沈怜和圣上的关系,放在寻常百姓家,便是妻妹和姐夫,纵然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联系,但也免不了经常的见面。 可,他们不是寻常人家啊。 圣上身处皇宫,沈怜这个不受重视的庶女连沈家大门都难以随意出入,怎么有机会下的毒? 贺长情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她的猜测出了问题?又或许,沈慈此人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甚至比她那妹妹还要棋高一着,这些不过是她的另一个谎言? 可看着面前不为所动的梁淮易,贺长情心中终于像面明镜一般敞亮起来。不是她的猜测出了差错,也不是沈慈身怀更多的秘密,是圣上,他兴许早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肯亲自戳穿,不肯做这个恶人。 帝王,真真是可怕得很。 贺长情不动声色地搓了搓自己的臂膀,面上依然维持着先前的淡然,只不声不响地等着圣上做出决定。 良久,圣上调转视线,看了过来:“朕知道了。邓瑛,即刻拟旨,三日后宫门大开,庆嘉妃回宫。” 为什么,只字不提对沈怜的处置?这个梁淮易,果然心虚,莫不成最先放不下情情爱爱的人,反倒是他? 好个脚踩两只船的家伙! 许是贺长情不满的眼神太过直白,圣上揉着眉头,难得有闲心解释起来:“你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朕,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沈怜她当年救过朕一命,此次下毒之事就算她功过相抵,且饶她一命罢了。” 救命之恩?圣上和沈家这两姐妹的关系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贺长情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头皮发麻,纵观目前的局势,还是得溜之大吉:“若圣上无事,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贺长情拽起祝允的胳膊就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任凭邓瑛在身后叫哑了嗓子都无动于衷。 她算是发现了,谁和皇宫中的这些贵人走得近,谁就倒霉,平白惹得一身骚。从此以后,若不是梁淮易点名道姓要她进宫面圣,她绝不会再踏足这金碧辉煌的巍峨宫宇半步。 贺长情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 鸣筝阁中,左清清忙着为人斟茶,一见贺长情回来便兴致冲冲地凑了上来:“主上,有贵客到访。” 贺长情也是着实没能想到,左清清说的贵客是眼前这位:“顾清川,你怎么来了?” 顾清川真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人,自那日她主动去军营走了一趟,这几日总是能在各种场合和他一再相遇。 “怎么样?惊喜吗?”顾清川依旧是那样的笑靥如花,待人热情。 “还行。”贺长情不想扫兴,但也实在说不出那种违心的腻歪话来,只能这样敷衍着,“那个,你找我有事吗?” 顾清川屈起手指挠了挠鼻梁:“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如果没事,我怎么好意思来找你。赵明棠已经由我爹安排好了,他说,他想见你。” 赵明棠还算是个聪明人,突然的飞升之后没有立马得意忘形,而是紧紧地抱住她这个大腿,以期获得更长远稳定的利益。如此,倒是省心很多。 贺长情带着祝允,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茶楼里约见了赵明棠:“我也不与你兜圈子,我把你从青州调到京都,并不是为了让你给穆国公一家做什么门客谋士。这一点,你很清楚吧?” 当然清楚了。他前脚刚进国公府,穆国公他老人家便板着脸跟他说要摆清自己的位置,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尽管和自己想象的平步青云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搭上京都里的达官贵人们了。 这是赵明棠做梦都会笑醒的程度:“小的清楚,小阁主放心,从今以后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行了,你先别忙着拍马屁。”贺长情将自己的视线从不远处守在门口的祝允身上收了回来,“进入国公府只是第一步。我要你想方设法地讨得国公爷和世子的欢心,越招摇越好。” “就这么简单?”赵明棠掏了掏耳朵,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人既然进了国公府,当然会不遗余力地扎根,讨主人家的欢心,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当然不止。但目前,你只需要知道这么多。这期间若无必要,你不可找我,若是实在情急,就先托顾清川传话。”顾世子啊,先对不住你了,待我扳倒秦家,一定会多多地补偿于你。 第48章 皇妃 赵明棠听得云山雾罩, 虽然依旧不明白贺长情要做什么,但还是满口应了下来。 毕竟贺长情的手段,之前在青州他就有所领教, 若是可以借助鸣筝阁的势力,在京都里占据一席之地那便是指日可待。只要是于自己有利,就算被人当成傻子蒙在鼓里使唤, 又有何妨呢。 “对了, 青州的问题可有缓解?”临行前, 李直辛说待事情了却便要告老还乡, 如今一晃已是多日,她倒从未听圣上提起过此事。 朝政一事,终究不是她该胡乱打听的。因而, 即便心中再是挂虑, 贺长情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明显。思来想去,赵明棠此时的出现倒实在是赶巧了。 “知府大人已配合着钦差大人将府衙里上上下下查了个遍,赈灾粮也全数到位,赶我出发前, 大家伙最起码都解决了吃不饱的问题。小阁主,你啊就是太操心了。”一提到这些, 赵明棠便眯起眼睛笑个没完, “这世道, 敛财的奸佞小人不少, 可实实在在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也多得是。” 或许, 这赵明棠将来也会是一个好的为官者呢。贺长情托腮静静地听着赵明棠的赘述, 一点也不嫌聒噪, 仿佛只是通过他的语言描述, 便已经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那种久旱逢甘露的欣喜若狂。 “我走前, 拜托你的那事,办成了吗?”贺长情心中始终惦念着杨可寅这位教书先生。她应了杨可寅要助他重建书院,可当时走得匆忙,便将此事托付给了赵明棠。 “说起杨先生啊,小阁主你给我的那些银两其实充其量就是起了个锦上添花的用处。”说了这许久,赵明棠终于感觉到了口干舌燥,他一边品咂着热茶,一边道,“他本来就有真才实学,邻里也都看重他。我拿着那些银两说是要筹建书院,百姓们一听那可真是一呼百应,各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现在谁家但凡有孩子的,都送去那里读书了。” 如此这般,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难的永远不是平地起高楼,也不是筹措出黄金白银,而是民心所向。 “此事多谢你了。”虽说二人如今也算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杨可寅的事情是她一人应下的承诺,实在不能混为一谈。贺长情向不远处守门望风的祝允招了招手:“阿允,把画拿出来吧。” 金玉奴 第34节 祝允上前,将一直存放在檀香画匣里的一卷图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了贺长情。 贺长情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向赵明棠介绍起来:“你初来乍到,想必在京中行走不会十分方便。这夜宴图是傅云鹤傅老爷子的真迹,京中贵人向来喜好附庸风雅,几乎无人不爱。现如今,我还不能让外人知晓你与鸣筝阁的关联,因而能给你的有限,还望赵大人莫要嫌弃。” 都说拿人手短,原先赵明棠还可以说服自己,他与贺长情不过是互取所需,如今小阁主如此大方,倒搞得他没来由得慌里慌张起来。 赵明棠摆了摆手,推拒道:“这……小阁主这太贵重了,真不用。” 只要是有心人,进京以后稍稍打探了解一番,便不难知晓而今最时兴的布料款式是什么,哪家酒楼的饭菜最是美味可口,以及在高官显爵中那些最为风靡的东西。 赵明棠听说过傅氏合家的名气。傅云鹤如今岁数上来了,早已封笔,若是能有这位老爷子的一副真迹在手,当真足够他结交显贵了。 如此大礼,他赵明棠何德何能,实在受之有愧。 贺长情将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却仍旧坚持:“等你有需要的时候,便知道你用得上了。”自以为是的骨气最是无用,等来日赵明棠达成所愿了,说不定还会感激他今日的行为。 不用贺长情多说,祝允一把掰开赵明棠的双手,将画卷连同画匣都塞到了他的怀里:“拿着。”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赵明棠捧着那画匣,明明也没什么重量,但他却觉得自己抱了个大石头。 完了完了,他被一幅画吃死了,以后莫不成还真的得被贺长情予取予求吗? —— 圣旨来得很快,像是一刻都等不得。连同圣旨一同来的,还有十几名带着好几整箱首饰衣裙的宫娥。 一时间,贺长情的私宅里进进出出,很难有下脚的地方。这倒好,一道圣旨下来,这里彻彻底底成了他们的地盘,对此,贺长情也只能扶额苦笑。 祝允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显然会错了意:“主上别难过,如果您也想要钗裙,阿允身上还有钱。” “你那点钱,够做什么?”非是她看轻祝允,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统共也就没给祝允多少。毕竟平日里,他们二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委实没有太大的必要。 不过等祝允将他多年积攒的银钱拿出来时,贺长情却是被惊了不小的一跳:“这么多,你难不成去偷去抢了?” “阿允的,都是主上的。”这话说得有歧义,祝允故意没有说全,好像只要在这些字眼上耍耍心机,就可以和她无限贴近。不过他到底还是害怕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被她看了去,于是又笨嘴拙舌地弥补着:“只要主上想花,随时都可以拿去,阿允无怨无悔。” 贺长情听了这话不禁笑出了声来。祝允到底是没有深入过人间烟火,他攒的那些足够庄户人家整整一年的吃穿用度了,也能买上几支簪子,扯几尺布料,但若是能达到他口中给自己随时拿去花的地步,那还真是想得太美。 “你还是太低估新衣服新首饰对女子的吸引了。”贺长情站在庭院中,再次被那些忙碌的身影晃到了眼睛,“不过那些东西,我想要了自然会买。我叹气不是因为这个。” 没关系没关系,最多再忍两日,嘉妃就会被接回宫中。到那时,这里就清净了。 宫娥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费尽心思地在为沈慈挑选衣裳和首饰,搭配着足以惊艳四座又不会过于张扬的妆容。唯独只有沈慈自己,寂寞于人群之外,像朵孤芳自赏的寒梅。 贺长情问她,马上就可以回到宫中享荣华富贵,还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相伴,为何还是不开心? 沈慈幽幽地吸了一口气,勉力挤出了一个客气的笑容来。她什么都没说,可是那双布满忧愁的眼睛却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了她。 贺长情是无法理解沈慈的冥顽不灵的,毕竟在她眼中看来,沈怜那是咎由自取,况且圣上顾念着旧时恩情,根本没有惩罚她。都到了这个份上,沈慈,哦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嘉妃娘娘,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日子就在沈慈的愁眉不展中转眼即逝。 这日,长长的仪仗队铺满宅子外的林间,嘉妃顶着一身的凤冠霞帔,由宫人牵引着,登上了专为她准备的华盖马车。 其实,这样泥泞又崎岖的林间,并不适合通行马车。贺长情忽而有些心疼那些宫人,来时就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如今回去还要护送着圣上的心头爱,慢不得颠不得,别说多受罪了。 “阿允,我们也回去吧。”圣上对沈慈的爱可真是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虽然位分只是妃子,可一切都按着皇贵妃的规制操办不说,今晚还在宫中举办宫宴,诸多朝臣都会携家眷前往,只为共同庆贺这场宫廷喜事。 这样热闹的场面,贺长情并不愿意凑上去,只是圣上特意点明了她不能缺席。还能怎么办,得亏她身边有个心灵手巧的剑兰,只要捯饬捯饬,不要太过落后于那些贵女们,别丢了她小阁主的脸就行。 贺长情本没有抱多大指望,可是当剑兰为她梳妆打扮一番后,看着铜镜中那个含羞露怯的少女,贺长情不禁张了张红唇:“这,真的是我?” 剑兰捂嘴笑着:“小阁主你本来就很美啊,就是您平日不爱笑,脸蛋也清汤寡水的,看着不太敢让人亲近就是了。” “我们小剑兰嘴可真甜。”不管了,姑且就当做是在夸奖她天生丽质吧,贺长情轻轻拧了把剑兰脸上的肉,“走了。” “阿允,你还在愣着干嘛?”一开房门,贺长情被早早候在门外,一声不吭的祝允给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红着脸庞,明明一早就偏过了脑袋,可一双眼却还时不时地向她这边瞥来:“主上今日好美……不对,阿允说错了,应该是主上每日都好看,今日尤甚。” 主上头上的那些发钗个个都充斥着珠宝的华贵之气,可即便如此,她还簪着他送的那支,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小鸟发簪。 这真的不由得他不多想,祝允清咳一声,赶忙移开了自己愈渐滚烫的视线。他不能再这样继续偷看下去了,心,好像要跳出来了。 对于剑兰和祝允毫不吝啬的夸赞,贺长情十分受用。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们一个两个的,嘴上都抹了蜜,尤其是祝允,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有个姣好的相貌,若是能得到他人由衷的赞美,那就更好了。 贺长情的嘴角翘起就下不去了:“你想个赏赐,等宫宴回来,记得找我来讨。” 第49章 心意 太初池边, 花灯如昼,人影交错。晚风迭起,便送来香风阵阵。 毫不夸张地说, 贺长情还从未在同一时间见过这么多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脸生的,居然绕路, 也要同她主动打招呼。 许是真的仰赖了鸣筝阁的名声吧。贺长情维持着自己微微上翘的嘴角, 倒也能与人寒暄几句。 祝允跟在她的身边, 一早便发现了贺长情的不耐, 于是伸着脖子打量了几圈后,才算是找到了地方:“主上,您的位子在那边。我们要, 现在过去吗?” 贺长情与眼前之人点了点头, 微微偏过了些身子,从齿缝间挤出了两个字来:“当然。” “诶,小阁主?”男人一张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看着四下里若有若无朝他投来的揶揄视线, 顿时羞赧不已,好在自己一招祸水东引使得是出神入化, “家父过会儿再去向你敬酒啊。” 忽然被点名的户部侍郎, 此刻真恨不得撕碎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我生你这样的儿子, 还不如生个酒坛, 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爹, 你醉了。”男人揉了揉被拽红的耳朵, 更觉丢人。过往这招也是百试百灵的, 谁能想到这宫宴还没开场, 老爹就醉得直说胡话。 他们这样互相伤害, 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贺长情并未理睬身后的嘈杂,只一心奔着祝允指给她的方向走去。毕竟只要一落座,便可避免大部分无谓的干扰。 只是等到走到近前,贺长情脚下的步子却生生地顿住了,这宫宴的位子究竟是谁给排的,怎么把顾清川排到她对过了? 少时贺长情当了一回冷心薄情之徒,就是因为此人实在难缠,如今长大成人了,顾清川更是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包括因赵明棠,他们之间不得已有的牵连在内,这最近见面的次数多得是不是有点离奇了? 不过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回可是她主动招惹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顾清川虽与周围人推杯换盏,但始终兴致缺缺,旁人说了一箩筐,他也不见得能回上两三句。可自打贺长情朝着这边走来,顾清川便注意到了,一双眼紧紧地追着人瞧。 就在贺长情觉得自己有点如芒在背,生怕那人一个猛子扑到面前时,却见顾清川只是勾着唇看她笑,半晌既不做声也没动作。 可能,是知晓今日宫宴人多眼杂,到底还是顾忌许多吧。贺长情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她微微仰起头来看向了祝允:“阿允,我要吃那个。” 没有人比祝允用起来更顺手,哪怕只是一方桌案,贺长情只需探着身子伸长了胳膊去够,她也要靠着祝允给她拿。毕竟,被人伺候的日子,是真的舒服。 从方才起,祝允眉间那恨不得冻死人的冷意便一直盘桓着了,只是在贺长情眼巴巴地温声和他说话时,那冷意才不知不觉地尽数融化。 祝允克制着自己心头猛烈的跳动,像个尽忠职守的下人那样应声:“是。” 只是他的指尖刚探上了那白玉盘的边沿,下一刻,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给狠狠地一掌拍开。 二人一抬头,便见顾清川忽然来到了近前。不仅如此,只见他把盘子护食一样地护在了手里,眉宇间带了点诱哄的感觉:“这个味道其实一般,我那桌还有个更好吃的,你要尝尝吗?” 真是说瞎话不打腹稿。贺长情摇摇头,神色不由地认真起来:“你可别再诓骗人了,宫宴每人每桌皆有定例,怎么可能有差别?” 男人的身躯又往前进了几寸,一呼一吸之间吞吐出的气息似乎已经将贺长情的整张面颊都包裹起来。 几杯薄酒下肚,顾清川的黏人劲更胜以往,他只痴痴地笑着:“那,我有话要同你说。就我们两个人,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这个距离,还算不上冒犯,可也足够让贺长情浑身不适了。 借一步说话就借一步,难道她还能怕了这半醉不醉的人?就算是完全清醒的顾清川,只要他有任何的不轨之心,她也定要让他悔得肠子都发青。更何况,以贺长情对顾清川的了解,这人也就是嘴上的把式,其实内心深处还算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贺长情板着脸站起身来:“你前头带路。” 她这不过刚刚应下,祝允却按捺不住了。也不知怎的,他居然不顾着主仆之仪,一把攥住了贺长情的衣袖:“主上,您别……” 不行,那日他不过才说了几句顾世子出现得蹊跷,主人便看了出来。她定然不会喜欢搬弄是非,在背后说人不是的人的。 祝允舔了舔发干的唇,意有所指地道:“顾世子喝多了,阿允怕您孤身一人的话……” “那,你就远远地跟着,别让顾清川发现不就行了?” 晚间的清风带了池水的潮气,也将贺长情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味带到了他的鼻间,将人熏得醉醺醺的。 少女踮起的脚尖,附在他耳边近乎于迁就的命令,还有那总是分辨不清是发自内心还是敷衍糊弄的笑容,无一不在他的心田跳跃起舞。祝允的魂儿都跟着飞了,他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像往常那样一口应了下来。 顾清川则很是懊恼地挠了挠后脑,他并不知贺长情和那金玉奴说了什么,但见那男人一脸动情的死样,他就心中堵得慌。 好在贺长情没有反悔,见他没有反应,反而还催促起来:“带路啊,不然一会儿宫宴都要开始了。” 顾清川一步三回头地瞪着祝允,见那人迟迟没有动作,方才长吁一口气。 太初池上的水榭掩映在苍翠绿意之中,而今夜的绝大多数人又都聚集在岸上,此时可谓是占尽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月色溶溶,水声潺潺,再加上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 “贺长情,我的心意,你究竟知不知晓?”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顾清川的双眼湿漉漉的,像是暗夜里的星子,又亮又闪,“我从小时候就爱慕于你了,不然怎么那么不要脸地天天跟你屁股后头?别人都背地里笑话我,说我扶不上墙,说我一点都没有男子汉的样子,但这些我都不在意。” “我只想要你一句话,你,答不答应?”这话说到后面,尾音似是都染上了哭腔。 别来这招吧,我真的不擅长哄人。贺长情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退,眼神坚定得仿佛要做死士:“我知道,但我拒绝。” 这话,铿锵有力,简直比顾清川当年刚去军营里的习武场受的磋磨还要难以忍受。他掰着指头,不可置信地数了一遍又一遍:“七个字,就七个字,你就把我打发了?” “顾清川,我若是明明对你没有感觉却还不拒绝你,吊着你,那你能乐意吗?”贺长情突然就后悔了,早知道顾清川是在这里等着她,刚才就不该答应跟他出来,“赵明棠的事情,算我有求于你。今日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为当年的事情向你道个歉。是我辜负你的心意了,但你若是不介意,我们就各退一步,做彼此的知己好友,怎么样?” 顾清川背后的国公府一脉实力雄厚,他自己也品行端正,能结交这样的人,一点也不亏,最要紧的还得是,一个朋友之名便可以把他时不时冒出来的骚话给堵死。贺长情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临场发挥。 水榭靠近岸边的另一头,祝允紧皱着眉头。这里离水上太远了,以至于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到顾清川的嘴巴似是一张一合地说了什么,主人则是一退再退。 这个顾世子,究竟说了什么?又有什么好说的,能说这么久? 毕竟是嘉妃回宫的日子,祝允也一改往日的一身黑,穿了身精干又亮眼的湖蓝色衣裳。此时他身姿挺拔地立在夜晚的池边,远远一见,比起京都里的好些翩翩公子也不遑多让。 “公主?”宫娥低垂着眉眼,提着宫灯一直在为宁昭公主引路,只是身侧那影子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那是谁?”似乎很是眼熟,但自己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此人,“你去,把他给本宫叫来。” “是。”宫娥将灯笼就近留在了地上,用以为公主殿下照明,自己则是摸黑提起了裙摆,一路小跑过去。 “喂,公主殿下叫你过去。”宫娥的语气明显算不上有什么善意。 又是宁昭公主?祝允对这位脾气不好的公主委实印象不佳。毕竟是琼华郡主犯了大忌在前,受到圣上的惩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位公主殿下不识大体,只顾着为自己的闺中密友出气,使计逼得主人进宫不说,还故意为难主人。 想到这里,原本还打算转身的人索性彻底站住了,只留给宫娥一个无情冰冷的背影。 “和你说话呢,聋了?公主殿下叫你过去拜见!你要是不去也行,哼,自有你好受的!” 这里毕竟是皇宫,闹得太僵,只能是给主人惹麻烦。祝允遮起眼底的嫌恶之色,转身跟在了宫娥之后。 等到宫娥带着人去而复返时,宁昭公主不由地呼吸一紧。她只是觉得这人眼熟,却并没想到会是那个一直跟在贺长情身边的金玉奴。 金玉奴 第35节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金玉奴也会有落单的时候?此番若不好好羞辱他一番,怎么出在贺长情那里受的恶气! 宁昭公主几步上前,细细地打量着祝允的眉眼。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模样真是好生俊朗,好似出自丹青大师的笔下,甚至比那画作还要精致:“跪下。” “本宫让你跪下!”在这宫里,太后是她的生母,圣上是她的皇兄,又有谁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一个在北梧人人都可唾弃打骂的金玉奴,却是和她唱起了反调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宁昭公主气血翻涌上来,连声音都陡然高了许多:“你若是不跪,本宫就去找贺长情,让她跪!” 真是,卑鄙无耻!拿谁说事都可以,可她偏偏挑了主人下手。更让祝允感到愤怒却又无力的是,面对旁人的威胁,他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只能一再让步。 祝允抿着唇角,两个膝盖一弯,便当着宁昭公主的面重重地跪了下来。这里的小径是由鹅卵石铺就的,即便穿着皂靴都会觉得硌脚,如今他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和用血肉之躯直接往上撞也没什么分别。 祝允的唇色都白了几分:“公主,求您别去找我主人。” 这幅我见犹怜的样子,还真是勾人。宁昭公主在这一刻忽然就懂得了为何那些男人们都只喜欢娇滴滴的女娘,原来和她眼下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她不由得探出指尖,摸上了祝允的脸庞。单是这样摸上一摸,那光滑细腻的触感便激得她浑身战栗,有种不可言说的羞耻与兴奋在她的四肢百骸间疯狂游窜起来。 贺长情居然有如此艳福,平日里还装得不解风情,真是不知廉耻。 宁昭公主的指尖欲要继续游走,只是下一刻,那金玉奴却面带嫌弃地偏过了他的头去,好像被她这尊贵的公主碰上一碰,是遇到了什么极恶心的事情一般。 宁昭公主气不过,于是一把捏住了祝允的下巴,迫使他昂起头来直视着自己:“本宫瞧你也有几分姿色,莫不成就是凭着这张脸,一直勾搭你那主人?” “不许你,侮辱主人!”本想着委曲求全就是,可是这宁昭公主却是越说越过火,也不知安了什么心,还妄图攀咬主人。祝允眼底不受控制地酝酿起杀意来。 只是他的杀意到底是抵不过皇家威严的。只听啪地一声,宁昭公主的一巴掌甩了下来,祝允的脸上立时便是一片红痕。 “你在做什么?” 贺长情的声音不期然地响起,倒让宁昭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第50章 当众发难 贺长情出现得太突然了, 宁昭公主罕见地结巴起来:“你,你管本宫,你谁啊!” 宁昭不过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而已。若是自己身后也有人如此撑腰, 做什么事情都有兜底,或许她还能做得更嚣张跋扈一点吧。 贺长情敛去了眸底的不忿,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我自是管不了公主殿下, 但公主殿下动我的人, 是不是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呢?”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这句话放在此情此景之下的她们二人身上是行不通的。宁昭既不是一位君王, 没有这样的资格辖制旁人,金玉奴也有且只需听一人的。 确实,无论从哪方去考量, 都是宁昭缺理。因此, 她很快便不说话了,唯有一双大大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昭示着她的心虚。 “阿允,还跪着做什么?”说着, 贺长情朝地下的人伸出了手,也不管祝允还有没有牵她手的胆量, 便将人一把拽了起来, “走了。” 贺长情的步子迈得很大, 一头的银簪流苏因她身子的晃动而在风中不住地碰撞在一起。那清脆悦耳的声响, 像是清风绕过檐下风铃, 非但不聒噪, 还有种抚慰心灵的感觉。 看着贺长情的背影, 祝允没来由得慌作一团, 他张了张嘴, 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上,您可是生气了?” “没有。” 她的回答言简意赅,甚至根本听不出什么语气来。 即便听到了令人放心的准确回答,可祝允的内心依然悸悸个没完。 主人会否因此厌恶于他?他怕极了自己的这个猜想,于是几步小跑上前,出现在了贺长情的眼角余光里:“主上,我,我不是故意要让公主罚的,是不是给您丢脸了?” “罚?”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贺长情的步子终于顿了下来,她盯着祝允的脸庞,说出口的话比寒冬腊月的天还要冰冷,“她那可不是罚你。” 祝允低着脑袋,闭了闭眼。完了完了,主人果然生气了,她说不生气的那话都是假的。也是,自己只是一个金玉奴,前脚刚一进宫,后脚便冲撞了贵人,惹得主人不快本就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只是若细细一想,不仅是他自己罪大恶极,那公主也不是什么…… 这边祝允还陷在自责与懊恼中不可自拔,下一瞬只觉得贺长情的手心贴了上来,冰凉的温度刚好覆盖住了那挨了巴掌的部位,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被压下去不少:“主人?” “是不是很疼?”贺长情很是心疼地摩挲着那里。 她收了祝允在身边这许多年,若不是那次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冒犯了圣上,自己也是气急才甩得那一巴掌,不然的话,她根本不会动祝允一根手指头。宁昭公主却说打就打,想骂便骂,她是怎么敢的? 祝允敏锐地察觉到了贺长情心中正在酝酿的暴风雨,蓦地竟升腾起了几分不应该出现的喜悦之情。 主人这分明是在心疼他。 而本来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不疼”,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祝允便撇着嘴角,声线一软:“公主的手劲挺大,阿允到现在都有点缓不过来。” 她其实本也只是乍看之下无法平和地接受,于是就那么顺嘴一问。毕竟鸣筝阁哪个不是血雨腥风里拼杀出来的?祝允往常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曾挂在嘴上,他甚至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默默处理伤口。 曾几何时,贺长情还以为他是一个不知疲倦,永远不会疼痛的铁人。 就是这样的人,此刻却在自己面前大吐苦水,还能是为什么?一定是宁昭将对她的不满,全部发泄在了祝允的身上! “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找回公道!”贺长情的眼眸里亮晶晶的,像是淬了一把火。 祝允从来都不怀疑她说的。既然主人能说出这话,那无论多难,也不管会付出什么,她也一定会做到。 可,对方是公主,是圣上的亲妹妹。主人若是为了他去得罪皇家,实在不值得。 祝允心下一急,便伸手捉住了贺长情的手腕:“主人别去。阿允挨些打,本也没什么的,您没必要为我冒险。” 看来是真受了不小的委屈。不过就几句话的功夫,早已改口的人便原形毕露了。这是今夜,她听到的第二声主人。 贺长情掰开了祝允的手指,并没有戳破他:“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就别管了。” 宁昭是公主,今夜的宫宴又是为了迎接嘉妃回宫,是圣上尤其在意的喜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当然不会选择和宁昭硬碰硬。来日方长,还多得是机会。 “何云琅的药膏还有得是,等回了鸣筝阁我就给你上药。一会儿的话,你就先忍忍吧。”贺长情一再保证就算今夜的宫宴结束得晚,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提早离席,带祝允离开。 殊不知,其实她的保证在祝允眼里本就没有必要。只要但凡她展露出一丝一毫的关心来,都足够祝允像吃了蜜一样地甜。 只不过,这样的甜多多益善,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吧。祝允极力克制着自己上扬的嘴角:“是阿允不好,害主上担心了。” “快开始了,我们先回去再说。不然若是给了有心人借题发挥的机会,又要折腾。” 而后,二人沿着池边的小径一前一后地走着,由于四下里一时间只有风吹动水面引起的水声,气氛因而显得异常平静。 就在祝允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有关顾清川的事却苦于没有借口的时候,顾世子就忽然出现在身后,并唤了他们一声。 对于顾清川此时的出现,贺长情是很讶异,甚至是颇为费解的:“顾世子,我们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这怎么刚刚消停了没一会儿,顾清川就又追上来了? “你是同我说清楚了,可我也明确向你表达了我的真实想法。你可以拒绝我的话,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拒绝你?所以,你不能阻止我追求你这行为。”顾清川环顾了一下四周,末了还十分应景地耸了耸肩,“况且这路就一条,你总不能让我跳到太初池里,游过去吧?” 明明知道这顾清川是在强词夺理,可奈何他这话一时半会真的无法反驳,于是贺长情也只好接受了对方一路同行的提议:“都快走几步吧。” 也不知在他们刚刚分开的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里,顾清川是怎么想出这一套说辞来的,竟是将她说得哑口无言。 得以让贺长情松口气的是,这顾清川也算有分寸,见她没有这种心思便不再死缠烂打,当真就像他说的那样,几人搭伴走个路而已。 不过好景不长,宴席当场又出事了。 只见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人围聚在一起,大说大笑,更有甚者还勾着肩搭着背,那场面混乱不堪,犹如误入了什么吵吵嚷嚷的闹市区。 贺长情有一瞬,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不然压根都没有办法解释眼前的一切。 “阿允,你使劲捏我一把。”她将手掌伸了出去,“你没听错,我就是让你捏我,别下不去手。” 祝允虽不明就里,但对于她的话向来有求必应,于是伸出几根手指,在她的掌心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一点都不痛,但是却足以让贺长情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的事实。她踮着脚尖往人群中央瞥了好几眼,却依旧满腹疑虑:“那是谁?” “是章相的义子,章远安。”顾清川的声音响在耳侧,那是种情绪没有起伏,近乎于冷漠的语气。 是以,再次相见多日的贺长情这回都没有忍住,侧目向顾清川望去。 她的眼神过于热烈,像是一种明晃晃的责怪。顾清川实在捱不住这种煎熬,于是不得不正色起来:“前几日章远安也带回来一个金玉奴。长情,我知道你对金玉奴的感情远非常人能比,但这一次,你能不能不要插手?” “他是章相的人。如若真逼急了,圣上也没法为你说话。” 章相只是岁数渐大,大有放权之意,但这并不代表着是个人都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折腾。 章远安尽管只是个义子,但在章家的待遇却一点都不低。别说是自己这样没有官职的女子,便是真的有官爵傍身的朝廷大员,也不会轻易开罪了他去。 顾清川说得不错。看来他早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乳臭未干,只知道黏着女孩跑的臭小子了,可惜的是,她还是那个她,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远安,一会儿让他也舞一曲呗?刚好给嘉妃娘娘接风洗尘了,也让我们大家都开开眼啊!” 一些纨绔子的笑声越发放荡,全然没有一点深处皇宫内院的警醒。贺长情也算是发现了,他们这是在把人当猴子耍,多歹毒啊。 “章公子!”贺长情甩开了顾清川和祝允一左一右欲要来拦她的手,“今日是嘉妃娘娘回宫的大好日子,你却在这里聚众闹事,寻欢作乐,不觉得这样过于放肆了吗?” “放肆,放什么肆?”章远安眨了眨眼皮,又一脸无辜地看向四下里的一双双眼眸,好像真的没反应过来贺长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格外好笑,“金玉奴是我北梧人的附属,是牧心者的奴隶啊,本来就是为专供我们取乐而生的。贺阁主你莫不是被金玉奴迷惑了心智,昏了头,自己丢人败兴不说,现而今还来管旁人的好事了吧?” 第51章 王法 所以, 只是与世俗众人的做法不同,便要承受这些无端的揣测与故意为难了吗? 贺长情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些话了。可是天地良心, 她和祝允清清白白,不过就是主仆关系,当主人的既然享受着金玉奴绝对的效忠, 那必要时候选择站出来维护一二, 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究竟是她这样的人太过离经叛道, 还是这个世道根本容不下金玉奴这些人群? 自打这样的念头萌生以来, 便一直萦绕在贺长情的心头。只是现下的局面,根本不适合她再纠结这些太过深远的问题,于眼下的困境, 毫无助力。 “我不与你在这里做无谓的争辩, 圣上与嘉妃娘娘马上亲临,你们觉得这种市井场面好看吗?”皇家最重颜面,几个当朝权臣的子弟聚众吵闹,实在不成体统。即便曾经的六皇子愿意忍让, 可梁淮易如今圣上的身份也不由他轻描淡写地就此揭过。 “这不是还早,距离宴会开始至少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人群中, 有个身形丰腴的年轻男人暗自咕哝着, 声音算不得大, 但落在贺长情的耳中却意外得清楚, “用得着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吗?” 都说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鸣筝阁这些年因为圣上信任的缘故而在北梧名声大噪, 莫说是那些平头百姓, 便是许多朝臣都不敢轻易驳她的面子。 眼前这人说话虽不中听, 但还是有些魄力与胆量在的。贺长情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只是这一打量,才发觉实在是眼生。 京都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吗?她怎么印象全无? “我是善意提醒你们。听不听,全在诸位。于我,自是不会有半点损害。”贺长情将目光从章远安和男人身上收了回来,带着祝允回到了席间。 其间,纵是有些不善的眼神,可经贺长情一提醒也不得不收敛起来,没有了带头闹事的家伙,这场闹剧自然只能惨淡收场。 顾清川见那些人再不敢同贺长情叫板,一颗提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只是他到底出不了这口恶气,于是用肩膀狠狠地一撞那年轻男人,语气凶狠:“好狗不挡道,让开!” 顾清川仗着他穆国公世子的身份向来嚣张,人又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出了不同于京都中所崇尚的矜贵气质的那种武夫做派,一般人还真没有几个敢招惹这疯狗的。 一时间,众人的兴致没了个七七八八,有人干脆张罗道:“散了,散了。” “阿允,你坐。”贺长情用眼神示意祝允到自己身边的位子坐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给我斟酒。” 一直以来,贺长情也觉得主仆有别。只是若关起门来,太过拘泥那些繁文缛节,做起事来倒是碍手碍脚的,只要确保出门在外,能拿出她作为牧心者应有的派头和气势就是了。 因而,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在人前,以祝允的身份会配和她坐到一处。 就算今日是沈从白和左清清在此,她也不会大方到往旁边一让,让他们与她同桌而坐。 金玉奴 第36节 只不过是被章远安等人激出了她的一身反骨。不是自以为是吗?那她就偏偏要和这群人作对,好好杀杀他们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威风。 “主上,阿允站着就好。”主人的视线刚好被自己的肩背堵住了,或许她并未能察觉到章远安那恨不得把他剥皮入腹的眼神,祝允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泛起冷来。 贺长情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一双眼睛便对上了不远处紧紧瞪着他们的章远安:“有我在,你怕什么?坐!” 原来,主人是故意的,她非但看出了章远安的不怀好意,还刻意做出在那些北梧人眼中看来格格不入的举动。只是,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她是在为自己说话,为章远安的那个金玉奴打抱不平吗?还是说,主人是在为金玉奴挺身而出? 可她,不是牧心者吗?牧心者和他们自古便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主人差使奴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怎么会有例外? 想到了这种可能的祝允再次看向贺长情时,眼神都不由地变得复杂了一些。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还尚未能意识到的钦佩与崇拜。 他小心谨慎地在贺长情身畔坐下,声音低若蚊蝇:“谢谢主上。” 尽管世事不会因为一人的仗义执言而发生任何的改变,金玉奴卑贱的烙印也早已和着血肉,深入骨髓,但能有这样的人肯说上一句话,他们的处境就会好上许多,但凡少受一些罪也是好的啊。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如他这般的好运。他找到了这么体恤下属,爱惜手下之人的牧心者做主人,章远安今日带在身边的这个金玉奴,或许也因主人的一句话而得以少受些苦难。 但他们毕竟都只是少数。 更多的金玉奴会被困在落星谷谷底,日日受尽瘴毒之苦,或许活不到四十岁便会魂归天地。侥幸跟着牧心者离开落星谷的,会像那时的元弋一样,过上不人不鬼的日子。 也不知元弋现在还好吗?遇到那样的主人,会不会早已被秦知行磋磨致死? 就在祝允陷入在脑内混沌一团的思索时,余光里却见章远安忽然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章远安是刻意避开了贺长情视线范围的。巧合的是,贺长情身边恰恰还围了几个叽叽喳喳,正拉着她扯闲篇的贵女。 这明显是冲他而来的。可就算祝允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已经是有些晚了。好在他在鸣筝阁中受训多年,章远安的这点谋算还伤不了他。祝允反应及时,虽是挨了一掌,但不痛不痒,没受到什么实质伤害。 “宫廷之内出手伤人,你眼里还有王法吗?”待贺长情反应过来,出手在祝允身后扶了一把时,也已经是着了他人的道了。 “贺阁主!”章远安的声音比贺长情还要大上几分,恨不得把所有人的注意全都吸引到他们这边,“你说话可要仔细。什么是王法,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哪一点违背了北梧的王法?” 顾清川也是没想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场景还是发生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不着声色地挡在了贺长情的身前:“章公子,消消气,你上回托我打听的那事有眉目了。不过,这里好像不是说话的地方啊。” 也不知这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看起来今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章远安在听到顾清川的这番话后,居然暂时放弃了与贺长情的对峙。 无论如何,麻烦可算是走了。贺长情拧着细眉,看向祝允:“你怎么样?” 其实祝允也没受多重的伤。章远安似是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但他闪躲及时,所以那力道便显得还不如宁昭公主面对面的一掌来得迅猛。 看着贺长情对自己担忧的神情情真意切,祝允那点小心思顷刻间又如雨后春笋般不可收拾了起来。 于是从贺长情的视角来看,往日里抽刀拔剑都从不犹豫的祝允此时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听到她的问询之后,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回话,只颤颤巍巍地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到底还是有着清醒的理智在,于是一瞬的错愕过后,祝允便往她的身边挪了一挪:“……还好。” 什么还好啊。章远安这个野蛮人,在皇宫里都敢如此嚣张跋扈,看把人都给吓成什么样子了!章相义子是吧,她记下了。贺长情在心中默默记了一笔,打定了注意要让此人为自己的所言所行付出代价。 只是,令贺长情没想到的是,章远安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与她作对到底,誓要把恶心人的这一歹毒心思贯穿在整场宫宴的始末。 一盏茶后,圣上牵着沈慈的手,二人相视一眼,含情脉脉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同落座。 如此显然又用心的布局,便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圣上是在变着法地明示众人,嘉妃虽为皇妃,制同皇贵妃,可他身旁那属于皇后的位置也只能是留给她的。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阻挠,一时无法宣告天下罢了。 席间自是一片欢声笑语,仿佛片刻之前由金玉奴牵引而出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粉饰太平的碎裂便在章远安去而复返之后:“圣上,臣日前得了一个金玉奴,此奴能歌善舞,不如就由他来替微臣为嘉妃娘娘的回宫献上一份心意如何?” 此人贼心不死,居然还惦记着这回事。只是他偏偏是在圣上面前提出的,她若是发出什么反对意见的话,难保不会惹得圣上对她颇有微词。况且只是一支舞曲罢了,想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过分之处? 贺长情把玩着手里的酒盅,决意还是先按兵不动。 不过很快,贺长情就后悔了。 只见那金玉奴戴着流苏面纱,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裙,摇曳着腰肢在众人面前舞了起来。那金玉奴明明就是个男人,便是比寻常人瘦弱了些,章远安也不能刻意将人打扮成目下京中最时兴的舞娘装扮吧? 贺长情索性别开了头去,她还是无法习惯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穿得如此暴露。实际上,不只是她,在场的许多贵女以及宫娥都感到了些微的不适,一时间气氛很是玄妙尴尬。 也不知章远安这么做,到底为的是什么,真就只为讨好嘉妃娘娘吗?可依照贺长情对于沈慈的了解来看,她不会喜欢的。 “主上,您看那金玉奴身上的刺青,好像有古怪。” 第52章 以奴为乐 “能有什么古怪?”嘴上虽是这样说的, 可贺长情还是忍不住侧目望了过去。 只见那金玉奴瘦弱的四肢上,以及轻纱遮盖不到的地方,遍布着大片的刺青, 不仅有花鸟鱼虫,甚至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图腾一样的东西。 方才光线昏暗, 再加上贺长情故意偏开了头去, 这才致使她一直都未能发现。也是直到此刻, 贺长情才明白章远安为何一定要坚持让他的金玉奴在圣上和嘉妃娘娘的面前献舞。 说什么庆贺嘉妃回宫, 聊表心意都是假的,于人前炫耀彰显他的不凡也不是章远安的主要目的。他是要以这种方式,羞辱践踏一个人的自尊, 越是看着金玉奴低到尘土里, 或许才能满足他内心中的那些黑暗龌龊。 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般地抬眼看向了高台之上端坐着的梁淮易,只是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她的一双手甚至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圣上似是也很惊诧, 只是他稍抬着眉梢,朝她投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们相识日久, 贺长情岂会不知他眼中的深意。千言万语, 只能说, 章远安目前的行为还远不到让圣上喊停的地步。 也是, 毕竟梁淮易早已是一国之君, 他不需为金玉奴这类人群考量, 他更应该做的是制衡百官, 以及如何给北梧子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很显然, 绝大多数人对于金玉奴的存在还是颇感新奇的, 此人又舞姿尚可,应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被扫兴。况且那昭示着耻辱的刺青又没有刻在他们的肌肤之上,自然无甚所谓。 看来指望圣上怕是不行了。 贺长情又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沈慈身上。她还和旧时一样,便是成了妃子,也依旧是那样的温婉端庄,看起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除了她眼中的那个男人。 “主上。”祝允将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犹豫许久,哪怕明知不妥,但还是大着胆子,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贺长情藏在桌案之下的手背,“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金玉奴的处境,无人可解。连圣上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哪怕章远安的做法真的引起了旁人的不适,又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不是呢。毕竟章远安的背后是章相,很多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章相的授意。 祝允只是不想看着贺长情陷入在这种无力与为难的拉扯之中心烦不已。旁人的事情,就应该由他们自己自求多福,自行解决,与主人有什么相干。 他想了许久,似乎也只有提前离席这一个办法。于是祝允揉着胸口,声音闷闷的:“方才挨的那些打,现在好像发作了。” 祝允已经为她想好了所有的借口,贺长情也明白,她现在只需点一点头,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看着那金玉奴摇曳生姿却又分外别扭的动作,贺长情最终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章公子,今日宫宴上可还有不少尚未嫁人的女娘,你让一个男人露着半边身子在这里又跳又舞的,于礼不合吧?” “别急啊,好戏才演了一半。我敢保证,今日在座的诸位绝对会大饱眼福。”章远安并不搭话,只是直起身子当着众人的面为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他到底想做什么?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另有幺蛾子? 莫说是贺长情,就连邻桌的一些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被章远安这一句话吊足了胃口。 这个时候,若还是铁了心地要给章远安找麻烦,就是明摆着和众人对着干了。贺长情无法,只能闷声坐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本以为那酒是章远安倒给自己要饮的,却不想,他大手一挥,那酒水便一滴不剩地被泼溅出去 ,不偏不倚,全洒在了那个金玉奴的身上。 也不知那酒水有何问题,只见金玉奴倏忽顿住了自己下腰躬身的舞姿,即便是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再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奇怪,太奇怪了。 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原本黯淡一片的刺青居然发出了亮眼的红光。 此时夜色浓厚,即便有宫灯照亮四野,也无法与白日相比,身上发着红光的金玉奴在这一刻无疑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 “章兄,好手段啊。”有与章远安相熟之人,暗中压低了声音向他提前道喜,“就你这一套下来,圣上和娘娘定会重重赏你。等你回去了,章相定然也会对你赞不绝口。” 人前嚣张不已的章远安,一听到章相,反倒谦逊不少:“我并无旁的所求,只要义父能满意便好。” 只是很快,一片喝彩叫好声中便有了些微倒吸凉气和暗含不解的声音。因为在场众人全都亲眼看到,那金玉奴因为那杯泼在身上的酒而被激出了痉挛之症,整个人抖动个没完便也罢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有如被滚烫的开水灼烧过一般,红得骇人。 只是这些不同的声音大多被淹没在权贵们的玩乐取笑当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贺长情却是听得清楚,看来不是所有的北梧人都像章远安和秦知行那样,完全不把金玉奴当回事。这让她心中稍安,至少异类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所谓权贵们。 巧得是,恰巧上来一个宫娥欲要为她布菜,却不想被疼到倒地不起,面目狰狞的金玉奴给吓了一跳。整个人霎时间抖如糠筛,手中一个不稳,甚至还将汤汤水水扣了贺长情一身。 宫娥应是吓坏了,着急忙慌地跪在她身前,口中央求不停:“小阁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这小宫娥倒是给了她一个再次向章远安发难的机会,贺长情欣喜都来不及,当然不会与一个本就无辜的宫人为难。 因而在宫娥眼中看来,这小阁主根本不像外界传得那样,不仅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相反还脾气温和,待下宽厚。她甚至还会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宫娥默默地退守在一旁,一双眼却时不时地觑着贺长情。便见这位小阁主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公然指责开了章相的义子:“章公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大家伙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在座的有不少贵女妇人,她们的日子早被闺阁与家族所填满,没有历过风雨,也未有什么见世面的机会,因而胆子也要小上许多。其实,她们中的好些人都早已颇有微词,只是不敢吭声罢了。 贺长情此举,倒是顺了她们的心思。一些家世显赫的少女们便纷纷附和了起来:“是啊,这算什么好戏,明明是惊吓还差不多。” “在下下在这金玉奴身上的毒乃是世所罕见,原意只是想博个彩头,但他自己身子骨太过柔弱,满堂彩没博成,竟然还冲撞了各位。我代他向诸位致歉了。”嘴上倒是说得好听,可章远安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可一点没有觉得抱歉的自觉。 贺长情见了便是一阵作呕。 “圣上下旨举办宫宴本也只是出于为本宫庆祝的私心。而今章公子的这一出,心是好的,可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事与愿违了。”就在贺长情以为今晚还会在这种无趣的热闹当众无尽度过,沈慈却忽而开口,还同她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只能说,不愧是住在她私宅里许久的人,近朱者赤,如今嘉妃娘娘应该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有了沈慈帮着说话,贺长情底气也足了许多:“章公子你如此罔顾他人,惹得嘉妃娘娘不快,还不把那金玉奴带下去吗?” 至于解毒,那是章远安作为牧心者的私事,贺长情便是有心,也无力将手伸得那样长。 章远安自是没有想到,一向看起来柔柔弱弱,随遇而安的嘉妃,还有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一面。要知道,这嘉妃娘娘可是圣上目前唯一的女人,宠她宠到了公然与太后生出嫌隙也浑不在意的程度。得罪了她,和得罪圣上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就因这样一句话,将章远安的计划全盘打乱,原本还意气风发的人,此时明显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他不知该当如何的时候,圣上又冷着脸,添了最烈的一把火:“嘉妃说得是,朕没有这样以奴为乐的特殊癖好,相信诸位爱卿也不会有例外吧。下回莫要将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再拿到朕的面前来现眼。” 咯噔一下,章远安悬着的心好像瞬间不跳了。他是不是把事情给办砸了,被圣上如此痛批还是小事,关键是回去以后他该如何向义父交代? 都怪贺长情,若不是她屡屡作对,又何至于引发了圣上与娘娘对他的不满!想到这里,章远安瞪向贺长情的目光里都满含着杀意。 无妨,他还有最后一招,是特意留给贺长情的小惊喜,定叫她和她那金玉奴有来无回。 第53章 信号弹 圣上都开了口, 章远安自然再难坚持,于是只好臊眉耷眼地命人将早已脱力的金玉奴给一左一右架了下去。 贺长情分明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几名宫娥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 这场闹剧可算是结束了。她似乎也失了在此间停留的兴致,疲惫感瞬间袭来。 “圣上,属下身体不适, 就先行告退了。”贺长情朝着高台之上的二人作了一揖, 也不管后续如何, 就带着祝允提前离席。 在这一点上, 梁淮易还不会强迫她这个昔日挚友。贺长情郁闷地发现,他们之间不知何时起渐行渐远,似乎也就只剩这点情谊了。但好在, 她能够做到来去自如, 不必强颜欢笑,已经比这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要强上数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贺长情和祝允在宫门处领回了身上常年携带着的武器兵刃。宫中规矩便是如此,一切都要为贵人们的安全让路, 因而他们每每入宫都得在宫门处卸甲缴械,贺长情本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今日一一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 贺长情却隐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的东西, 对不上了:“你没有带信号弹吗?” 金玉奴 第37节 其实问这话的时候, 贺长情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祝允跟了她许久, 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尤其是在她明确提出需要格外注意的事项之后, 还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出门时, 阿允特意检查再三, 确实是带在了身上的。可为何现在却……”祝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 不由地急出了一脑门的汗来。 如今鸣筝阁不比原先,本就地处偏僻,又树敌良多的他们,一切行事都得小心为上。主人命他每每出门身上都要至少备上三颗信号弹,防的就是若有个突发状况,他们还可以及时向阁中众人求援。 可现如今丢了什么不好,偏偏弄丢了传信需要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问题的? “之前上缴时,阿允未曾留心信号弹还在不在。不过先前在路上,有位醉酒的公子撞了上来,不知是不是那时……”此次参加宫宴要筹备的东西太多了,他身上杂七杂八防身用的暗器亦是不少。没成想,就是疏忽了这一回,就能埋下如此大的祸患。 祝允对此愧疚不已,想着尽力弥补却又无从下手。无奈之下,他只好将目光放在了贺长情的身上。主人不光是他,也是鸣筝阁的主心骨,有她在,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只是,任何的逢凶化吉靠得是绝对的实力,而非无能为力之下,时有时无的好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暗亏,她已经吃得够多了。 贺长情也没有法子,她只能将其余的兵刃一一收好:“先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得赶紧走。” 她并不相信是在宫门处发生的意外,一来,宫人们没有那样大的胆子,他们不敢做手脚。二来,深宫之中处处守卫森严,便是旁人故意为之却也难如登天。 那信号弹,约莫是在半路被人给偷去了。怎么会那样巧合,他们出门参加个宫宴,信号弹就能被人给寻机拿去。想来,那背后之人在今夜一定会有大动作,因而才早早地断了他们与鸣筝阁联系的法子。 二人再不敢停留,离开宫门后便直奔着鸣筝阁的方向而去。 既然已对身在暗处的敌人有所猜测,那宁愿多费些波折,也要尽量确保沿途的安全。贺长情放弃了近日来自己早已熟悉的原路,改走了最繁琐的路径。 这一路会途径多位朝中大员的府邸,且他们之中多半都与她有所交情,贺长情有几分信心他们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一来,若是当真半路遭人截杀了,她和祝允也能第一时间找到藏身的地方,不至于与人对峙僵持,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月色清寒,照得脚下的石板路透出森然冷意。 贺长情猛地刹住了步子:“前面没路了,往西南方向走,我们得去谢府。” 谢引丞并不在朝为官,他府上的家丁定然不如其他大人们的那般训练有素,但也聊胜于无。谢府已经是这个方向所能指靠上的唯一一个大户人家了。 那种不好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贺长情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必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避免与他们正面对上。 可世事偏是喜爱与人作对,纵然贺长情一早做出了打算,却还抵不住命运同她开的玩笑。 逼仄的巷子口深处,十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看起来像是埋伏了许久。 “主上,我掩护,您快走。”祝允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将贺长情挡在自己的身后。 一切都如主人所猜测的那般,这群人的确是有备而来,甚至连弩箭都用上了。看来是不除掉主人,誓不罢休。 纵然他们以少敌多能侥幸获胜,可对上弩箭,恐怕非死即残。如果二人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祝允只希望那个人是他。 “别傻了,后面也是他们的人。”事到如今,贺长情却是出奇地冷静,就好像一个前有狼后有虎只顾着仓皇奔逃的人,忽然被逼至了悬崖边上,倒也无需再担惊受怕了,“我们被包围了。” “阿允保护主上,定不会让您出事的。”祝允打量着四周,正在思忖着从何处才有机会突破重重屏障,下一刻,便觉得自己肩上一重。 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示意他侧身一步,自己则是定定地看向了这些黑衣人:“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面,即便今日我们二人不幸殒身在此,凭鸣筝阁的手段,也有的是法子查出你们的家人老小。况且,前面便是谢府,我们并非孤立无援。所以,你们当真要动手吗?” 想来这些人是京中某些官宦人士豢养的死士,从他们的嘴中无法套出任何线索,这样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没有家人朋友,也无从查起。 但只要人活着,总是有些挂念的。这数量庞大的死士,总不能个个都是脱离狼群的孤狼。据她所知,京中还无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募集这样多能够上如此严苛标准的人手。因而,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便值当她押上全部搏上一搏。 只是这一次,贺长情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背后之人。 “别听她的蛊惑,动手。” 随着打头那人的一声令下,身前身后数十个黑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把长刀,朝着他们二人飞身而来。 贺长情和祝允并肩而战多年,早有默契,因而二人调转身位,互相将后背靠在了一起。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和对方,最起码不用担心后背什么时候被人捅上一刀。 贺长情的声音从祝允身后传来,一如往常般从容不迫:“不要恋战,找机会。” “是。”祝允紧握着的匕首早已被汗水打湿,但听到贺长情的声音,心中的慌乱无措才被勉强镇压了下来,“阿允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助主上突出重围。” 这是显然又会错意了。 贺长情拔剑出鞘,弯腰一躲,旋即抬手便刺中了面前一人的咽喉,血流霎时喷将出来。 贺长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声音愈发坚定:“我的意思是,一同去谢府。没我的命令,你不许死。” 同去同归,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生共死吗?祝允压抑着内心深处不合时宜的雀跃,用匕首扫过了面前几个黑衣人的小腹,那割痕深入内里,直接让那几人命丧当场。 贺长情和祝允二人的身手在江湖中都算是排得上号的,不然也不会有以一敌十的底气,只是对上弩箭这样超越人力的存在,便不够看了。 这群黑衣人显然是长期训练出来的队伍,默契与武力绝非是一蹴而就的结果。 他们分工明确,前行者是吸引火力的大部队,在贺长情和祝允被前仆后继的同伴们折腾得无暇分身时,便是暗处释放冷箭的最佳时刻。 月色下,弩箭的箭矢闪烁着寒芒,被人悄悄对准了缠斗其中的贺长情。 扣动扳机,一支箭矢便破空射出,正对着贺长情的后脑而去。 “主上小心。”主人说得对,他们绝不能恋战,拖久了对他们一点益处都没有。祝允的一颗心其实并不在对付这些黑衣人上,而是在暗中盯着那些拿着弩箭的家伙。 只是他看到是看到了,也及时将暗器放出,放倒了碍眼的暗中伤人者,只是他所能做的实在收效甚微。慌乱之中,站在贺长情身前的祝允只来得及抬手用匕首挡了一下,弩箭的一击过于强悍,他的虎口都被震得一阵酸麻。 眼看着,那箭矢便要正中他的胸口,祝允甚至都闭紧了双眼,准备赴死。没有谁的血肉之躯,可以抗得过飞速而来的弩箭,他不是不愿认命,只是放心不下他死后要一人面对这一切的贺长情。 主人,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贺长情能不能安然都是后话了。祝允只感觉自己被人大力一拽,那如流星迅疾的箭矢堪堪擦过他的胸口,射歪了一些,正中在左肩上。 一阵剜肉蚀骨般的剧痛传来,祝允感觉左肩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上的疼痛令他一瞬白了唇,甚至呕吐感都随之翻涌而来。 但,那又如何。他活下来了,这就意味着,他还可以和主人并肩作战,至少还能为她再挡一次那该死的弩箭。 “你个傻子,还有闲心笑?”都什么时候了,若不是方才她及时将人拉了一把,恐怕这回祝允都该去地底下找阎王爷报到了。 她救得了祝允一次,却并不一定次次都能从弩箭之下抢人。难道今日真的要她葬身于此吗? 就在贺长情愁眉不展之际,身后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忽然插了进来:“小阁主,你们快上马车!” 第54章 淬毒 此地距离谢府尚且还有一段距离, 即便贺长情早已有所预料,却还是不敌对方敌在暗的先天优势。 别说是顺利求援,就是该如何突破包围, 都是一大问题。而谢引丞的忽然现身,则是直接为他们跳过了这一棘手的问题。 她就知道,自己命不该绝。最起码, 不该断在这一场不明不白的算计里。 谢引丞掀开了马车车帘, 从里伸出了一只骨肉匀停的手来:“来不及了, 快上车。” “你这手, 人能抓住吗?”贺长情是很感谢谢引丞的仗义,可他似是怕急了,说几句话的功夫便手一缩, 只颤颤巍巍地留下几根葱白的指尖在风中又抖又晃着。 如果不是练家子, 可能还真没法精准抓住这救命稻草。 “阿允,你先上去。”贺长情转身捞了身后的祝允一把,在她和谢引丞的合力之下,才算是成功转移了伤员。 祝允此时已是疼得冷汗直流, 整张脸都白得吓人,也顾不上和贺长情做无谓的谦让, 便听从了她的安排。反正, 依主人的性子,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 她就一定要做殿后的那个, 不亲眼看着伤员得到妥帖安置, 她定然不会放心。 因而这个时候, 只有他确保自己无恙, 才能让主人没有后顾之忧。这样一来, 才能给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马车被车夫驾得左摇右晃,车内颠簸非常,最后还是靠着谢引丞揽着祝允的双肩,他才不至于跌了下去。 将祝允扶着靠在马车车壁上,谢引丞才忧心忡忡地抬眼看向了车帘那里:“小阁主,你不进来吗?” 下一刻车夫也被塞了进来,车帘之外,贺长情的声音算不得大,却足够三人听得真切:“大伯,你也去车里躲着吧。我来驾车。” 有了马车,那赢的把握便从零变为了三成。贺长情有信心带着马车里的三人一起冲出包围圈,只是可能唯一对不起的便是这匹马了。 她半蹲下来,拽着缰绳快速在人群中冲过,四条腿的动物一旦发起力来可远不是人可以比得上的。 大多黑衣人被发疯似的马冲撞到一边,躺在地上挣扎成一团,偶有几个不怕死的居然跃上了马车,欲要同贺长情同归于尽。 不过这些不成气候,贺长情还并未放在眼里。她只从怀中摸出几只飞镖,挥手一掷,数名黑衣人便应声倒地。 借助马的外力,贺长情一改此前的境地,一路所向披靡,只是暗中对准他们的弩箭仍不敢掉以轻心就是了。 “你们几个。”寒芒在眼角余光中熠熠生辉,贺长情抬手向后叩了叩车壁,沉声提醒,“都趴好伏低,不要动。否则被射成筛子,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祝允自是有经验,贺长情并不担心他。只是马车里的谢引丞和车夫,一个是手不能提的弱质书生,一个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无论是哪个,都没有见识过即将到来的风雨。 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枉送了性命。 “谢公子,今日拖累了你们,实在对不住。”贺长情攥着缰绳的手心里微微汗湿,此时此刻,她手上还多了两条人命,今日绝不能死在这里,“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将二位安然送回府上。” 以这马的速度和离谢府近在咫尺的距离,若是能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也不是不能做到。 “良叔德叔,快开门!有人追杀你们家主!” 别看平日里谢引丞温文尔雅的,却没想到,这人这么有爆发力。全神贯注在盯着对方弩箭的贺长情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干嚎震得耳鸣不断,就连被缰绳抽打得似乎早已用尽全力的马都攒出一股劲来。 “别让他们进去!” 夜空之下,又是嗖嗖声一片,便见数支箭矢齐齐射来。值得欣慰的是,对面的背后之人应当和军中关系较浅,能搞来的弩箭数量并不多,不然纵使是再多来几个帮手,他们这一行人今日估计也是插翅难逃。 马车还未赶至近前,谢府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拉开,两只白花花的脑袋怯生生地钻了出来:“家主,这是怎么了?” “先都进去。”马车还未停稳,谢引丞和车夫就忙不迭地架着祝允下了马车。而此时受了箭伤的祝允已经疼到人事不省,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整个人几乎全靠着谢引丞在撑着:“小阁主,麻烦你走在最后,不然我等恐怕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 “这是自然。”这个时候,除了她殿后,也没第二个合适的人了。好在那群黑衣人在眼见着他们进了谢府之后,便明显忌惮了起来,之前穷追猛打的行动骤然变得迟疑不前。 看来,对方想要她死不假,可远不至于到了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他们正是还不想闹得满城皆知,因而才在去宫宴的路上偷了与阁中联系用的信号弹,只为暗中除掉她。还好铤而走险,事实证明,选了这条路是对的。 两扇大门被良叔和德叔合力关上,在拴上门闩的那一刻,众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口气来,唯独贺长情眉间的忧色半分未解。 她轻轻拍打着祝允的侧脸:“能听到我说话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即便外面的黑衣人不会攻进来,但也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此离开,这个时候出去找大夫,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祝允的伤耽误不得,再这样拖下去,能不能有命活都还是两说。贺长情决定自己上手:“谢公子,你府上可有什么治外伤的药还有烈酒纱布,我得看看能不能帮他把箭拔出来。” “这些东西,府上都有,小阁主尽管放心。但我看他那箭伤,怕是不能直接拔吧。”谢引丞抬手唤来了一旁的良叔,“快去把二叔请来。” “小阁主,谢某二叔在医术一道上也算略通一二,有他在,哪怕能为你打个下手也是好的啊。” “既如此,就有劳你们了。”这么些年,他们有多少次都与死亡擦身而过,什么受伤中毒都是在所难免,但是处理起这样严重的箭伤来,贺长情还是第一次。 其实她心中并非十分有把握,但若是有人能从旁协助,自然是极好的。 “先把人带到厢房去,都看着点,别牵动了他的伤口。” 唯一庆幸的是,那箭伤并不是贯穿伤,否则此时真就要麻烦得多。 贺长情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祝允的衣裳,裸露出那片鲜血淋漓的皮肤,只是本该是鲜艳的红色,此时却变为了浓稠暗沉的黑色。 “怎么了?”贺长情的神情似乎不对劲,这让谢引丞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们在箭上淬了毒。”真是心狠手辣,这是铁了心地取她的命。若不是祝允替她挡下这一箭,此时躺在榻上生死难料的可就是她了。 若是此时何云琅在这里就好了,哪怕是世上最奇怪最偏门的毒药,他都有得是办法。 金玉奴 第38节 正在思忖着,厢房外便是一阵骚乱。一个不修边幅,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中年男子挤了进来:“让让,让让,听说这里有人中了箭?” “二叔你来得正好,快给看看。我这位朋友不仅中了箭,箭上还淬了毒。” 谢二叔来得及时,连脚下的鞋跑丢了一只都似浑然未觉。只见他先是翻了翻祝允的眼皮,又用拇指尖沾了一点箭矢边的血迹仔细嗅闻起来。 整个过程看起来煞有其事。 贺长情主动让到一旁,盯着谢二叔的侧脸问道:“您可有解法?”有时候,越是这样看起来不着调的人,越是不世出的高人。或许这位谢二叔就是那种高人呢? 更何况,现下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希望眼前这位有着在世华佗的神力。 过了不知多久,谢二叔才缓缓摇了摇头:“这毒很少见,我之前看的那许多医书都没有记载,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一时半刻也不至于毒发。当下最要紧的还得是,尽快为他拔箭。” 谢引丞听得心惊肉跳。他知晓自己二叔年轻时也喜好混迹江湖,见多识广,这才想着把人喊来帮忙,但是他一个连京都都没出去过几遭的读书人都明白,中箭之后万不可随便拔箭,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血尽而亡。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张口就要拔箭:“那个……二叔,小阁主,以我浅薄的阅历来看,如果拔箭拔得不当,他可能当下就不行了。你们,要不要再思量思量?” 贺长情又何尝不懂谢引丞的意思。只是,祝允不比旁人,他身上既有寒约盟,又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箭头留在体内,真不知他能不能熬得住。 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贺长情决定先把能做之事都做了:“谢二叔,你帮我压着他,我先把箭杆拔断,至于箭头……之后再说。” “箭头也有办法取出。”谢二叔言之凿凿,看上去信心满满,“我在医书上见过,前朝便有人试过这法子,绝对可行。” 第55章 失踪 真的能有办法?贺长情心里直犯嘀咕, 不过眼下形势危急,她还是很愿意虚心求教的:“敢问谢二叔,这法子是什么?” 来不及解释许多, 谢二叔回身嘱咐着在屋外等着伺候的下人:“赶紧去后厨看看,可还有淘米水?” 淘米水?那和拔箭有关系?怎么看都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东西啊。 可能是贺长情的眼神太过困惑,谢二叔看向她后明显一愣, 之后才想起要解释的一茬来:“前朝有人中箭, 那军医便是用的此法。用淘米水灌注伤口, 这样一来, 伤口便会发痒难耐,等箭头在体内松动了,自然就好取了。” “原来如此。”听上去真的是很神奇, 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管不管用。毕竟, 如若真的有医书上说的那样玄妙,为何没有流传下来? 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总比上手硬拔要强, 贺长情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没有把握就乱来的情况下,那便是害了祝允。 良叔和德叔很快去而复返, 二人手上都端了一小碗的淘米水, 面色不算太好:“我们去晚了, 后厨的小丫头已经倒得差不多了, 紧拦慢拦也就剩这点儿,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毕竟谁也不曾料到, 淘洗过米粒的水有朝一日还会另外有它的用处, 若不是良叔德叔去得快, 这半天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谢二叔凑过去瞅了一眼, 方才点点头:“够了够了,不用太多,但凡有点儿就可以。” “谢公子,谢二叔,劳烦你们二位帮我按着些人,别让他乱动。”如何把箭头从体内去除都是后话了,有办法便好。 贺长情放下心来,着手起了眼前的事宜。她先是将之前沾染了血污的剪刀细心擦拭干净,又在火上来回过了几遍后,才对准了箭杆。 “小阁主,你手别抖。”谢引丞越看贺长情的动作越觉害怕,于是微微别开了眼去,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于他而言还是过于刺激了。此番被赶鸭子上架,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总不能看着人死在面前吧。 人家是出于一番好心,贺长情原本并不想吭声的,可没想到的是,谢引丞反而还倒打一耙起来。听了这话,她不禁抬头觑了眼谢引丞,正色道:“不是我抖,是你在抖。你再这么抖下去,我就要剪歪了。” “德叔,你力气大,这种事还是得你来。”虽说谢二叔如今被夺了权,可面对生死攸关这样的大事还是颇有着几分魄力,关键时刻当断则断。 “行,德叔你上。”谢引丞巴不得有人替他说这话,随即便如释重负般地让到一旁,自己个儿则是躲到个角落里,想看又不敢看地时不时往他们这里瞄一眼。 德叔一上手,贺长情明显感觉到了祝允左右两边都被人稳稳地控住,饶是她失了手,不慎戳中了痛处,祝允也不会因为胡乱挣扎而导致伤势更重:“把住了,我要开始了。” 剪断箭杆本就没有什么难的,这种活儿就讲究个胆大心细,外加还要手脚麻利。贺长情一箭刀下去,那沾血的箭杆便从祝允的身上滑落,咣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乎屋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这都不过只是个开胃菜而已,真正难的还在后面:“谢二叔,灌注伤口的事,还是麻烦你来吧。” 诚然,贺长情并不想将祝允的小命系挂在他人身上,可她的确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贸贸然上手的话就怕有个闪失。她不能拿祝允开玩笑,即便对方只是一个金玉奴,她也没有那样的狠心:“我还是,不太懂该怎么做。” 这一晚,谢府厢房里的蜡烛几乎燃了一夜,人影幢幢,好不热闹。 幸运的是,谢二叔的医书没有骗他,用淘米水灌注伤口致使其发痒松动的确是个妙法,尽管贺长情依旧想不明白,为何没有流传下来就是了。 “明日一早,我就带他离开。今夜,辛苦诸位了。”她要谢的不仅是谢引丞和谢二叔这些人,更有忙活了一整夜的下人们。 祝允能捡回一条命来,在场的众人全都功不可没。 “小阁主不要见外,你替阿丞解了心结,我们谢府能帮到你也是荣幸。”谢二叔摆了摆手,示意贺长情无需放在心上。 说来也怪,不是说谢引丞积蓄实力,韬光养晦多年才一举夺了他二叔的权吗?照理来说,谢二叔应该和谢引丞这个现任家主不对付才是啊。可是单看谢二叔的言行举止,和这一晚的劳心劳力,根本不是伪装就能做到的。 一个人,究竟是表面功夫,还是真心实意,用心感受其实是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的。看来,谢二叔应当很是关心自己的这个侄子才是。 又或许,谢引丞的夺权,本就是这谢二叔计划的一环呢?看上去,谢二叔其实是个用心良苦的长辈。 贺长情并没有在谢家的家事上多做思考,她只是回身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祝允,随即又移开了目光:“如果毒明日还不能及时清除,我怕他胳膊就要保不住了。” 她说话的声量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谢引丞几人悄声商量,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恢复清醒的祝允,在她转身看过来的一刹那,闭紧了双目。 贺长情说的那些话,全被祝允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去。尽管他表面不动声色,之后又在合适的时机缓缓清醒过来,可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密密麻麻地痛成一团。 如果缺了个胳膊,那他岂不是形同废人?那样的话,自己这个金玉奴会不会毫无价值?毫无价值,甚至身体都有残缺的金玉奴,是一定会被牧心者弃如敝履的。 他不想,也根本不敢想象那一日的到来。即便他内心深知贺长情的为人,知晓主人一定不会因为这个就抛弃了自己。可以残废之身跟在主人的身边,不仅再也无法为她分忧,危难时刻更是无法替她挡灾,终究活成个拖累。 既是拖累,就该自觉主动,悄无声息地离开才是。 这些内心的酸楚与好不容易做出的决断,祝允未曾表露分毫。他不能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那样主人一定会大骂他胡思乱想,然后再勒令他留在身边。 可就算勉强留下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对他们关系的恶意揣测已经够多了,从前他还可以仗着金玉奴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赖在她身边。可以后呢? 更别提,时日一久,主人一旦发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会对他有多失望。他不敢看到贺长情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所以在那之前,还不如远远地躲开,哪怕寒约盟发作,他也认了。 “你身上还在发着热,把这碗药喝了吧。”贺长情将谢府所剩不多的药材搜罗了个遍,才熬出这一碗寡淡的汤药来。没办法,聊胜于无,总不能这一晚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地等着。 方才谢府门上的小厮来报,透过门缝他们看到那些黑衣人还未离去。看样子,不到天亮,他们怕是不会放弃,非得等到天光大亮,再也无法动手时才肯死心。 她到底是开罪了什么人,值得如此不惜血本地谋害于她? 贺长情趴在祝允的榻边,一边守着人,一边克制不住地思忖着这个问题,人便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还是第二日谢引丞将她唤醒,贺长情才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望着空空如也的塌上,贺长情心中立时就有了不妙的预感。她赶忙一把掀开被褥,手往上面探去,一摸,果然半点热气都无:“祝允人呢?” 谢引丞皱着眉头,吩咐身边的良叔即刻将府上所有的下人都调集到一处问话。不过很显然,历经整整一夜的人仰马翻,府中下人谁都没有发现祝允是何时离开的。 谢引丞顿感头疼不已,他还说自己有了报恩的机会,可现下人都丢了,还算报哪门子的恩:“小阁主你别急,或许,或许他只是出恭去了?又或是在屋里憋久了,出去走走?” 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信。 贺长情摇摇头,放弃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可笑念头:“可能是他听到了我说的话,担心自己成了废人,所以天不亮就已经离开了。” 这个蠢货,自己的箭伤未愈,毒素还未清除,拖着这幅身子瞎跑什么,这不是找死吗?更何况,金玉奴原本就是不能离牧心者太久的,他就未曾想过若是寒约盟发作了,该当如何吗? “谢公子,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贺长情思前想后,或许只有一处地方,祝允有可能在那里。 事不宜迟,确定谢府门外已经没有对方的人在蹲守后,贺长情立刻赶往了源合堂。 祝允的情况,约莫在整个京都里,现在只有何云琅能解了。又加之,何云琅也算鸣筝阁的一份子,即便人的性情再古怪又能如何,他定然会出手相助。 第56章 下落 源合堂外, 贺长情一下下地叩击着紧闭的两扇木门,只是任凭她怎样叩门,里面都鸦雀无声, 简直跟没人在一样。 别人或许不知,会放弃,可贺长情却是了解何云琅的, 他一日不研制出天底下最毒的毒药, 便哪里都不会去, 只会留在铺子里。 到了最后, 连声的叩门几乎演变为了砸门。何云琅有理由怀疑,若是他再不去给人开门,下一刻, 贺长情能把源合堂给整个掀了。 “你先在这儿躲着, 别出声。”何云琅嘱咐了好一通后方才起身,火急火燎地就要去开门。 只是人才刚迈出半步,便觉得腕上一紧。 低头一看,就见早已面色发白的祝允, 此时勉强攥着他的手腕,声音有气无力地哀求起来:“别和主人说, 我在这儿。” “还用你说?你们主仆两个一天天的, 尽给我找麻烦, 非得把我折腾死才安心是吧。”何云琅虽然嘴上嫌弃, 但还是很细心地扯过自己晒药用的棉被盖在祝允的身上, 又将一捆捆干草药堆在那棉被周围, 确定将人藏好后方才离去。 “何云琅, 祝允来找你了吗?”甫一开门, 贺长情就一步逼至近前, 什么也顾不得便要埋头往里冲。 晨风乍起,还带着积淀了一夜的寒凉,就这样跟着贺长情一并进了屋内,何云琅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摩挲着手臂,一脸被人惊扰过后的不耐烦:“主上一大清早的就来找我,做什么?” 何云琅揉着惺忪睡眼,衣襟又半敞着露出里面的肌肤来,显然是刚刚被她吵醒的样子。见状,贺长情的心便凉了半截,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祝允有没有来你这里疗伤解毒?他失踪了。” “祝允?他没来啊。”何云琅跟在贺长情身后进了铺子里,许是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又稀罕,他的语气也不免染上了几分焦急,“发生什么事了?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失踪了?” “一两句话同你解释不清。”贺长情边翻找着那些药材和各类瓦罐,边心不在焉地道,“大致就是昨夜遇刺,祝允为护我中了毒箭,箭虽然在谢家二叔的帮助下顺利取了出来,可是毒解不了。” 这个祝允,到底怎么想的啊。明明只需一晚,她就会带着人来找何云琅了,解毒的事情自然会迎刃而解,又何至于搞这么一出? 贺长情跟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随后又站在原地打量了一遭这毫无异样的铺子,终于是放弃了:“他要是来找你,即刻通知我。” “那是一定,主上慢走。”何云琅忙不迭地将人送走。但看着贺长情风风火火地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他心中还怪七上八下的。 祝允承诺他,只要不告诉贺长情他藏身在源合堂里的事情,只要毒一解,他就愿意做自己的药人。 天知道,要在天子脚下找一个长期愿意配合的药人有多难,既用不了强,钱财又使不太上劲。可要研制出天上地下第一毒的毒药,总不能一直用家禽来试药吧。 祝允的出现,可算是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就算联合起来诓骗的人是贺长情,但只要他演技精湛,和祝允配合到位,便是贺长情也未必就能看得出来。 事实证明,因为担心祝允的主上在方寸大乱之时没了往日的冷静与细心,确实没能发现端倪。 可难保她不会杀个回马枪来。若是被主上发现了他偷偷藏起了祝允,这可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不行,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解毒,保下祝允的胳膊。这之后,便是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不愉快了,又干他这个妙手回春的大夫什么事情? 最不济,功过相抵,贺长情也怪不到他头上。 说干就干,何云琅即刻挪开那些一捆捆的药材,替祝允掀开憋气的被子:“我把人哄走了。这样,我先替你试一个解毒之法,但不能保证立马起效,而且可能会让你有万蚁钻心之痛,你能忍得住吗?” “全听何大夫的安排就是。”祝允咬牙应了下来,而后说完这句话人便疼晕了过去。 “我看你小子真是找死。”除非从此不再相见,不然依贺长情的性子,这祝允回去以后且有的好受呢。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何云琅当日便差药铺的其余人照常抓药看病,为的就是不让贺长情那么快地起疑,他自己则是一心扑在了熬制解药一事上。 至于贺长情,她实在想不到放眼京都,除了源合堂,祝允还能去哪里。与其自己这么毫无章法地瞎找下去平白耽误功夫,还不如尽早回鸣筝阁调人来得更快。 因而,整整担心了贺长情一夜的沈从白和左清清还没彻底放下心来,便被派了出去找人。 “每一条街道,你们都要找仔细了。哪怕大张旗鼓一些,也没问题。”她就是要故意让全城人都知晓,鸣筝阁的阁主昨夜遇刺,而金玉奴为了护她险些丧命。 闹得越大,那背后之人一时半刻才不会再敢有所行动。无论如何,敌在暗的这种局面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被动了。 金玉奴 第39节 街市之上,行人如织,傅念卿正带着自家婢女在书画铺里采买,门口却乌泱泱地挤进了一队人来。 个个身强力壮,看上去便十分不好惹。 望月咽了口口水,着急忙慌地将傅念卿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姑娘小心,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打头的人是左清清,他时刻记得临行前贺长情的话,此时恨不得敲锣打鼓。有人主动搭茬,当然得贴上去。 于是,左清清干脆将手中的画纸一抖,露出画上画着的俊朗少年来:“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这是小阁主身边的那位?”傅念卿不由地为之一愣,看着左清清几人的眼神明显带上了几分防备,犹豫再三,傅念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可是犯了事?” 回想她与贺长情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一直都跟着贺长情,想来也算是小阁主的左膀右臂。 贺长情拉她出水火,因而就算是她的身边人,傅念卿心想,自己也要尽可能地多出份力:“小女虽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他是贺小阁主的身边人,几位开罪了鸣筝阁的话,会否为自己带来麻烦呢。” 出门找个人,还能平白无故被误会。左清清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我们就是鸣筝阁的人,找他又不是为了抓人。昨日他与主上在谢府门前遇刺,他护主心切就中了毒,现在已经失踪了。” “谢府门前?”傅念卿的指尖一松,手中一把折扇就此坠了地,她整个人都变得怅然若失起来。若是小阁主的身边人都能中了毒,那谢公子那样的文弱书生岂不是更大事不妙? 这一下,傅念卿也没有心思再挑选谢礼了,当即冲身边的望月道:“我们现在就去谢府看看。”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掌柜的心疼得直拍双腿,心痛不已:“这可是大师的墨宝,你们就算看不上也没必要扔了吧。” “望月。”傅念卿这才发现是自己关心则乱,险些添了笔霸王账出来。 那折扇也不知采用了什么材质,据说是水泼不湿火烧不坏,这样无意一摔,当然无伤大雅。傅念卿来不及惊讶,只把折扇收于怀间,将银两给掌柜留下后,便携着望月一道走远了。 “不是,这叫个什么事。”左清清被傅念卿搞得莫名其妙,索性追了几步出来倚在门边,“所以,你到底见没见祝允啊?” “未曾见过。”走出好远的傅念卿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些许带着歉意的笑容,“不过若是有消息,小女一定遣人通传。” 行吧,能有这样一句话,也算没白和人聊了一遭。 左清清这边未有进展,另一边的沈从白也十分头疼,不仅是因为他绕了几条街都没见到祝允的半个人影,还有一个在旁絮叨不停的林治岁。 “你怎么话这么多?”终于,沈从白忍无可忍,被迫顿下了步子。 沈从白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林治岁全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把人惹成这样,不自觉地声音都低了不少:“我就是和你说几句。你不觉得,主上对那个金玉奴也太放在心上了吧,既然中毒了还偷跑出去,就该留他自生自灭才是。” 他的一腔苦水急需找个人倾倒一番,但没想到的是,任凭他把嘴皮子都快磨穿了,沈从白的反应也是淡淡的。 憋了一路的郁闷在此时化作了怒意,林治岁不满地啧了声,用胳膊肘顶了下沈从白:“和你说话呢,怎么个想法你倒是也说说啊。” “你话真多。”沈从白缓缓将视线对了过来,盯着人只留下了这四个字,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带着祝允的画像走远了。 要死要死,鸣筝阁里的好兄弟怎么全都倒戈了?难道他们都没有觉得那个祝允很是烦人吗?那就是一个惯会装可怜,博同情的贱人! 林治岁再无法同沈从白共事,独自一人找了个酒馆买起醉来。 今日的街上几乎全是鸣筝阁的人,秦知行吃个酒都不自在,干脆派出人去:“去打听打听,看他们都在忙活什么。” 第57章 同盟 秦知行派出的下人很快便赶回来回话, 说是鸣筝阁众人是在奉贺长情的命,在全城搜寻祝允那个金玉奴的下落。 听闻此言,秦知行险些没被逗乐:“我早看她和那金玉奴眉来眼去了, 不过就是个下等奴隶走失,看把她急得如此兴师动众。”她手底下那些人,居然也就由着她胡来吗? 还没等秦知行问清个中细节, 眼角余光便扫到了身旁一个喝酒如灌水的男人。那男人名叫林治岁, 是上次在鸣筝阁里故意撞他的那个, 秦知行近日每每想起此人便气得牙根直发痒。 不过说穿了, 他只不过就是贺长情的一条狗,狗如此狂吠,不也是受背后之人的撺掇吗?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 还犯不着和条狗斤斤计较。 看他说什么来着, 贺长情如此耗费人力,定然会引发一些人的不满。眼下不就正好有一个吗? 想到这里,秦知行勾了勾唇角,主动坐到了林治岁的身边, 与人勾肩搭背起来:“一个人?” 林治岁喝到两脸酡红,闻言才懒懒抬头看了一眼来人, 只不过刚刚看清是何许人也, 下一瞬, 一声不屑的讥讽便从嗓子眼里崩了出来:“滚!” 秦知行不仅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还被人当众给辱骂一番, 登时火大得拎起了林治岁的衣襟:“谁给你的狗胆, 与本世子这么说话!想找死是不是!” “那你就杀了我。”林治岁眼一闭, 还真有点从容赴死的意思。 他这幅样子, 反而是让秦知行的一腔怒火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总不能, 当真动手打死一条人命吧?到那时,他安定侯世子的名声更臭,京都里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和他缔结良缘?便是爹,也得被他给拉下水来。 更何况,他主动找这个林治岁是为了离间贺长情的身边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对,一定要忍住。 秦知行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伸手替林治岁将衣裳上的褶皱抹了抹平,挤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来:“林公子好大的火气,来,坐下喝酒。今日你喝多少,全记在本世子账上。” 林治岁喝了不少冷酒下肚,此时醉意翻涌起来,但还是保留了一丝清醒:“你能有那么好心?” “当然不,本世子与你闲谈几句。”秦知行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与鸣筝阁众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现在开始改性装温良已然是来不及了。还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方便。 很快,一坛未开封的梨花酿被送到了桌上,毕竟吃人嘴软,林治岁的态度也不像先前那样冷硬了。 他只是一碗碗地仰头喝着酒,拿身旁的秦知行当空气一样,不予理睬。 秦知行也不恼,一条腿屈起踩在长凳上,无赖般地吹了声口哨:“我看外面全是你们的人,听说是在忙着找那个金玉奴?你怎么不去,在这里喝酒躲懒?” 这话一下戳中了林治岁的痛处,只见本就面色不善的人脖颈一侧忽然青筋暴起,而后竟是操起手中的瓷碗就一把摔在了地上。 瓷碗和地面相接触的一刹那便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无数片碎片骤然飞溅到四周,其中一片还在秦知行的侧脸上刮过,留下了一条血痕。 天杀的蠢货,就知道拿死物摔摔打打!秦知行简直要咬碎自己的一口银牙。他觉得自己当时低声下气地去求傅念卿时,都没能拿出如此刻这样的好脾气来:“想来你也看不惯那个金玉奴。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主上视你为仇敌。做交易?你想都别想。”林治岁伸出手来在桌上撑了一把,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可是人还没站稳,就被秦知行的人给拦了下来。 “一口一个主上,叫得好生亲热。可我看贺长情对你也没有很重视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长情信任的除了那个金玉奴,在鸣筝阁里就只有沈从白和左清清,他林治岁怕是连人一个正眼都得不到,“我秦知行别的本事没有,但对付女人自认还是有几招的。你,要不试试?我保管就只一次,让她对你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词语,有时候,甚至还是一个充斥着侮辱性的词汇。秦知行这样说,简直是把那些龌龊心思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当真是,卑鄙无耻。林治岁明知道这或许是一条不归路,可他还是拒绝不了自己内心深处对这诱惑的向往,他一点点地转过身子,看向了对方:“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啧,白日宣淫,这可不好啊。”嘴上是这么说的,可秦知行还是一脸坏笑地贴到了林治岁的耳边,“我有密不外传的神药,待你寻到合适时机把她一个人哄骗出来,到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还怕她不把你当回事?到那时,软玉温香在怀,甚至就连鸣筝阁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秦世子,当真阴毒。”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可亲耳听到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治岁猛地吞咽了口口水。他不得不承认,这法子真是为人不耻的下三滥,但如若能一招取胜,其实倒也值得一试。 “无毒不丈夫,能成事就可以。”秦知行看出了林治岁眼底的心动,主动伸手和对方握在了一起,“如今,我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事成之后,人和鸣筝阁都归你。作为报答,我侯府在有需要时找你,你不可推辞。” 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感受到了贺长情对他的刻意冷落,连带着鸣筝阁的其他人似是都听到了什么风声,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疏远于他。 眼下,和秦知行这样的人结成同盟虽是与虎谋皮,但却是解眼下困局的一个可行法子。林治岁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应下来。 —— “傅姑娘,您是来找家主的吧?这也是不赶巧了,他刚出门。”良叔没想到会在府门口遇见傅念卿。这位京中才女,最近似乎很爱来他们府上找家主,家主也总是与其相谈甚欢,因而良叔不敢怠慢。 既然已经出门去,想来是没有什么大事了。 傅念卿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将怀中的折扇递了出去:“还要劳烦良叔代我转交,就说之前幸有谢公子为小女说话,我一直感激在怀,近日搜寻许久才终于得了这把宝扇。还请他莫要推辞,一定要收下才是。” 谢引丞也放心不下祝允,因而前脚那位贺小阁主刚刚离去,人便带着德叔去了自家医馆,想的是就算找不到祝允的踪影,但若能找人问清那毒的解法也算是救人一命。 良叔将昨夜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末了还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人,京都里就敢动手,还好那个小阁主机敏,找到了谢府门前来。要不然啊,今日一大早京都里可就要闹翻天了。” 鸣筝阁那是什么地方?名头响亮,京中的诸多官员都要卖他们几分薄面。小阁主更是与当今圣上关系匪浅。纵然他们这些年因为明里暗里触动了不少人的根基,遭人嫉恨,但是如此明目张胆敢闹到台面上来的,还是第一次。 想必这回贺长情碰上的,是个硬茬。 “傅姑娘?您这,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良叔是谢府上伺候的老人了,察言观色对他而言早已得心应手,因而他一眼便看出了傅念卿的神色不对。本想就此含糊过去,没有必要非得问出个究竟来,可说到底昨夜那事都和谢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良叔放心不下,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劳烦良叔操心了,我没有话要说。”傅念卿将沉重的心绪尽数压了下去,只带着望月匆匆作别,“折扇的事就拜托良叔了。家中还有事,我和望月就先行告辞了。” 有很多话,无法开口,更不能说与旁人听。这便像是那个忠义两难全的千古难题一样,怎么选都有它的道理,但同时也都有躲不开的弊端。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回的事件其实便是个教训,若是个聪明人便应当学会早早地退步抽身。 可做人又不能只计较利益得失,贺长情对谢引丞有恩,因而谢公子为偿还恩情,也不惧自身安危地插手其中。 而她呢,则更是如此了。小阁主当时明明应了秦知行的请求,原本没有必要在她面前揭露秦知行的真面目的,可她怕自己误入迷途还是这么做了。之后秦知行纠缠不清,又是小阁主主动站了出来替自己说话。 这样的人若是惹上麻烦,又如何让她划清界限,早早地置身事外呢? “望月,我们先回府一趟。”本来出门打算将折扇赠予谢引丞后就去庙里上香的傅念卿临时改变了路线。 如若她能说动祖父出面,那是不是当别人想要对贺长情出手的时候,也会顾及一些傅家的面子呢? 第58章 病倒 金光遍洒, 给庭院中刚刚被浇灌过后的草木勾勒上了一圈柔边,其上的露珠也在这样无边的光景里熠熠生辉。 酸枝木躺椅上的老人眯了眯眼睛,像只狸奴一般舒服地打起了盹, 任凭庭院里的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着洒扫除草,自己则是再也不肯分出半个眼神。 直到,自家最是受宠的那个小孙女蹑手蹑脚地走近。 犬尾草在傅老爷子的鼻孔里钻啊钻的, 惹得他鼻间一阵阵的痒意上涌, 最终在阿嚏一声后, 人才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卿儿, 这么大人了,别胡闹。” 傅念卿将犬尾草扔至一旁,半蹲在傅老爷子跟前, 替他捶着双膝:“祖父, 卿儿有一事不解,想来征求深明大义的您的意见。” 傅老爷子哼哼一声,嘴上说着别给我戴高帽,可心底里还是十分受用的, 于是掀开一条眼缝:“先说来听听。” “您不是一向支持我与秦家退婚吗?”提起这个,傅念卿便有些心虚, 那时也是她犯蠢, 被秦知行哄骗得团团转就也罢了, 可居然连祖父的劝告都听不进去了。 傅老爷子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他不明白, 明明已经和秦家退了婚, 为何自己这个小孙女忽然提起此事。 总不能是对方反悔了吧?想到这种可能, 傅老爷子不禁急得面色发红, 人也从躺椅上直起半个身子来:“他们侯府又来纠缠了?” “并不是, 您稍安勿躁。”傅念卿扶着人再次在躺椅上躺好,看着傅老爷子的情绪重归平静后,方才开口,“卿儿是想说,当初还多亏了鸣筝阁的小阁主,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然我至今都要被蒙在鼓里,他日若是真进了安定侯府的门,怕是悔之晚矣。祖父不是常常教导于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傅老爷子哦了一声,便已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老人家捋着白色胡须,老神在在地道:“那你的意思是,这位小阁主现在遇到难处了?” “昨夜就在谢府门前,小阁主和她的手下遇刺,那手下为了护她身中毒箭,到现在都生死未卜。”这些事情,腿脚早已不便的傅老爷子不出谢府大门,自是不会知晓了。 傅念卿如若不把事态描述得严重一些,怕是他都未能意识到贺长情如今的处境该是多么严峻:“不过,京都之内就敢对小阁主那样身份的人出手,卿儿又怕那背后之人不是我们傅家惹得起的。” “你果然长大了。”这个卿儿,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末了只说了一句或许会惹上麻烦,可见她心中早已做出了决定。 懂得权衡利弊,却又不只囿于其间,一切行迹都从心而出。这才是他们傅家的子孙应有的样子。 傅老爷子哈哈笑了几声,大手一挥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如若我傅云鹤是个畏手畏脚的,几十年前便来不了京都。况且助人有得是法子,也未必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境地。这事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交给祖父来办。” —— 顾清川火急火燎地赶到时,正碰上臭着一张脸,独自喝着闷酒的贺长情。 他几步上前,劈手夺过了那只酒壶,沉声问道:“出了这么大事,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 贺长情不为所动,像是没察觉到他人一样,没了酒壶,喝不了酒便干脆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发起呆来。 金玉奴 第40节 看她这反应,顾清川便知自己是拗不过人的。于是叹了口气,在贺长情的对面坐了下来,语气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你人怎么样?没受伤吧?” “我没事,但祝允他就不好说了。”贺长情托着腮的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抖了一抖,明明心里担心得要死,可嘴上却是没好气,“私自远走,毒发也是他活该。” 祝允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更何况,京都里的大街小巷,如今哪里没有他们鸣筝阁的人?他除非是个瞎子,是个聋子,不然根本不会不知情。 顾清川的喉头滚了一滚,问出了他最不想问的那句话:“你很在意他?” “他是我的金玉奴,我能不在意吗?”贺长情只觉得顾清川的这飞醋吃得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往日里她或许还能耐着性子同人解释几句,可是眼下,她是真没有这样的心思。 在顾清川的眼里,他这一句话可把小姑娘气得不轻。一看对方的小脸鼓成一团,顾清川顿时心虚得汗流浃背:“你别恼啊,我就是随口问问。你没事就好,祝允的事我这就去派人四处打听,一有消息马上联系你。” “辛苦你了。”鸣筝阁的人手终归是不够,但若能发动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或许就能找到祝允的行踪。哪怕她要再一次欠上顾清川巨大的人情,她也不得不这样做。 这个死祝允,欠她的要用什么来还! 不过这些不满和如何发泄都是后话了。就算祝允偷偷跑出去,找神人解了毒,但寒约盟可是有时间限制的。 一旦发作,只能等死。 世上怎会存在如此阴损的毒? 很久以前,贺长情便有了替祝允解寒约盟的想法,不然她也不会收了何云琅进鸣筝阁。只是那人性情实在古怪,不能寻常视之,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源合堂里,还真是劳心劳神。 数年过去,何云琅研制了不少药物出来。这当中有疗伤救人的神药,也有不少被她拿去问讯让人开口的奇毒,可偏偏就是这寒约盟的解药和他自己最想做出来的天下巨毒,总也不成功。 一晃经年,人都在京都里扎根了。 贺长情想事情想到脑壳作痛。她是真的想不明白,除了源合堂,祝允又能去哪里呢? 不过至少,她不能因为一个祝允就方寸大乱。鸣筝阁里还有很多事在等着她去做,就比如当务之急,她就一定要挖出暗害她的幕后凶手。 此人不除,她便日日不得安寝。 贺长情命人将沈从白叫了回来:“祝允还是没消息,是吗?” “是属下无能,暂时还未能找到祝允。”沈从白单膝跪在地上回话,只是话说一半,忽然抬起头来,犹豫着道,“此外,林治岁在寻人的过程里,独自跑了。” “随他去吧。”林治岁的心早已不在鸣筝阁里了,只是到底曾经出力不少,让她就这样一脚把人踹开,实在不讲道义。 只要掀不起大风浪,鸣筝阁里多养一个人又能如何呢?只待慢慢寻了时机,挑出错来,再将人赶走就是。 “从今日开始,你不必再查祝允的下落了,此事都交由清清便是。你去想办法查查,看京都里究竟是何人在豢养大批死士?几处军营里还有兵部,他们的弩箭可有缺漏或是替换,若有,又是被谁给流出去的?” 说着,贺长情从身前的桌案上取出那枚箭头,递到了沈从白摊开的手掌里:“这箭头我也看过了,并不是一般兵器,上面的制样和纹路特殊,绝对出自军中。你去仔细查查,只要有一丝消息,都速来回我。” “是。”沈从白郑重地将箭头收好,人也不多言,即刻带了一队人就匆匆离了阁里。 望着沈从白的最后一抹衣角也消失在视野中,贺长情从昨夜便开始忧虑不安的心终于稍稍落定了一些。别看她经营鸣筝阁这许多年,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但真正能令她全心全意信任又有惊世之才的,身边不过就一个沈从白而已。 有他在,不知能替她省多少心。 贺长情揉了揉酸胀不已的额角,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未能好好歇息,不是身体上疲于奔命,就是心中顾虑重重。而直到此刻,将一切都安排下去后,那困意便如山倒般压了下来,再也无法强撑。 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沉,人便昏死了过去。 “小阁主?” 是剑兰的声音。 贺长情觉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挣扎了好久,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拿来调动眼皮,她才找回几分清醒:“剑兰,我这是怎么了?” 她分明记得自己刚刚才和小白说完没多久,怎么再一睁眼,人就从竖着站变成横着躺的了? “你这是急火攻心,还饮酒,所以一下就病倒了。”剑兰还未回话,便见贺夫人端着一碗飘着袅袅热气的药走到了她的榻前。 贺长情没想到母亲会来,还端了一碗药要亲自送到她的面前,这让她很是受宠若惊:“母亲……” 贺长情想要起身行礼,这才发现,什么叫做急火攻心。原来便是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些民间传说里说的那般,被精怪吸干了身体里的精气一样,酸软无力。 “因为一个祝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贺夫人用勺子不断搅弄着汤药,又替贺长情吹着热气,“依我看,你就应该早早地把他赶出去。什么金玉奴,不要也罢。” “母亲,我不是为了他。”最起码,不止是为了他。她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呢?恐怕说再多都是徒劳。 果然,贺长情心头刚刚浮现出这样的想法,耳边就传来了贺夫人质疑的话:“这话你自己信吗?孤男寡女,成日里一起进进出出,我看他就对你绝不止主仆之情那样简单。你敢说,你对他一点额外的感情都没有吗?” 第59章 鉴宝会 啪嗒一声, 贺长情的眼角处滚落下了一颗泪珠,顺着她的侧脸一路下滑,直至滴落在了枕畔。 她知道自己与母亲算不得亲缘深厚, 但也没想到这最伤人的话有朝一日也能从母亲的口里说出来。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说她和祝允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她听过几次,也可以自嘲地一笑而过。可这个人, 唯独不能是母亲。 贺长情没有回答这问题, 而是翻了个身子, 面朝着墙壁哑声道:“我累了, 母亲请回吧。” 其实早在脱口而出的瞬间,贺夫人就后悔了。刚生下贺长情的时候,她还没学会该如何做一个母亲, 那时她又过分沉湎在被秦先望背叛所带来的伤痛中, 实在是亏欠这个女儿良多。 而到后来,心结渐渐放下,她也打算对贺长情弥补一二的时候,贺夫人才惊觉, 自己那个女儿早在无人处如野草般疯长,不仅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还一个人挑起了鸣筝阁的大梁, 早就不需要她这个母亲了。 如今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无论初衷为何, 在贺长情的心里, 或许都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批判, 而非是出自一个母亲的真心关爱。 “那你, 好好休息吧。”贺夫人敛起所有情绪, 只朝着剑兰招了招手, 二人便一同退了出去。 屋外,剑兰朝贺夫人福了福身,压低了嗓门道:“夫人,小阁主她只是身子不舒服而已,您千万不要多想啊。” 木已成舟的事情,还纠结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事说来还是要怪自己,贺夫人只忧心忡忡地嘱咐了一通:“她这病来势汹汹,你多照看着点儿。一日里,你至少需得向我回禀一次。” “是。”剑兰再次福身,又跟了几步方才送走了贺夫人。以她一个外人的视角来看,贺夫人对小阁主似乎也是很关心的,真不知她们母女二人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贺长情这一病,远比想象中的来得猛烈,她足足躺了五日才恢复了些气力。 何云琅中间来过,开了几副药方,说她这是气血两亏,表面看似是一时的急火攻心,但实则是多年的忧愁郁结所致,只不过有了这次的诱因,才一下发了病症。 因而,何云琅一口气在药方中多加了十几味药材。说是一定要让她趁机好好将养身子,否则拖久了,便是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将来人老了,可就要缠绵病榻了。 缠绵病榻这个词,是个人都会被吓得不轻。贺长情也不敢大意,当真乖乖在榻上安安稳稳地躺了几日。 “剑兰,扶我出去走走,我得透口气了。”只是等熬到第五日,贺长情终于是耐心告罄,要知道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痛苦程度不亚于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眼看着小阁主这几日里面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剑兰也便放下心来,扶着贺长情,二人一同走到了回廊上:“小阁主,婢子斗胆想劝您一句,何大夫让您静心少思,要常常心中愉悦,这病才能好上大半呢。可您看您,愁眉不展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根治啊?” “有吗?”贺长情抬手抹了抹自己的眉心,自己表现得真有那样明显? 可话又说回来,一晃五日了,幕后之人没有挖出来,祝允也依旧没有下落,这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她的心头,除非是失忆或是即刻蹬腿死掉,否则她又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呢? “你不是我,又如何能知我的心事呢。”贺长情倚栏远眺,心中非但没有因剑兰的这一句话而得到些许慰藉,反而是忧愁更甚。 不知怎的,贺夫人那句“你对他一点额外的感情都没有吗”忽然萦绕在剑兰的心头。看小阁主这样子,明显是把祝允放在了心尖尖上,难道真的是对一个金玉奴动心了? 可这话,贺夫人都问不得,她一个婢女就更没法开口了。 剑兰无法,只好上前替贺长情揉捏起双肩来:“剑兰蠢笨,解不了您的心结。” 贺长情闻言也拍了拍肩头上剑兰的手背:“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人的思绪就像天边的云彩,时而舒展,时而打卷,终究也没个静止不动的时候。又这样一连过了三日,总算是有件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事情传到了贺长情的耳朵里。 “剑兰,为我梳妆打扮。”贺长情的嘴角终于绽放出了一丝笑容。 没想到,赵明棠的动作如此迅速,已顺利在国公府里站稳了脚跟,如今穆国公在外甚至会时不时地提一嘴赵明棠的存在。那样古板顽固的老头儿,哪里会肯这么上道得帮她做戏?显然是对赵明棠此人十分满意。 虽说贺长情是提前同顾清川打好的招呼,所谓受主家信任的门客不过就是逢场作戏,可这一招终究是个慢棋,急不得。她原没有指望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的。 没有期望,这样突如其来的便就成了惊喜。 这赵明棠办的鉴宝会,她便也前去凑个热闹好了。 鸣筝阁外,一辆马车早已备好,贺长情像往常那样缓步上前,只是在看到车夫是左清清后明显愣了一下:“怎么是你,赵青峰呢?” 这个赵青峰,该不会是从桑城回来以后,把心玩野了吧? 贺长情的这一沉默可是不得了,左清清当即想到了主上怕是怪错人了,赶忙解释起来:“主上可别责怪赵大哥,是我硬抢了他的活儿,这不是怕再有个什么意外,他护不了您嘛。” 青天大白日的,她要去的鉴宝会又在京中尚云楼举办,还没有人胆敢有这个胆子闹事。 不过有心防范总是好的,贺长情没有拒绝:“既如此,今日就换你来吧。不过找祝允的事情你安排好了没?可别因为陪我去尚云楼反而把找人的事给搁置了。” 祝允祝允,又是祝允。这几日里他也算是发现了,这个祝允才是主上的宝贝疙瘩,一刻不见,主上就想念得紧。更别提,他们是好多日没见,这加起来不知道得有多少刻了吧。 “安排好了,他们一刻都不敢懈怠,保管到时候给您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左清清指天发誓,一再保证他绝对没有偷懒,“您就放心坐我的马车走吧。” “那你带路。”贺长情钻进了马车里打了个响指,即便隔着车帘,那道声音也是异常清脆响亮。 尚云楼并不是京都里赫赫有名的那几家酒楼,只是占了个地广位置佳的便宜,赵明棠把鉴宝会的地点定在这里,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的。 傅云鹤的墨宝,绝对配得上这样的场面。 只是待贺长情照着酒楼小二的指引,来到了尚云楼的大堂时,还是不免被眼前的布置给惊到了。 “主上。”左清清用手虚捂在自己的嘴前,环顾了一圈后压低了嗓音,悄悄问道,“您什么时候还给了赵明棠这些?不是只有那幅夜宴图吗?” “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不是,我就没给过他这些东西,难道是……” 一个刚来京都的青州人士,在无亲朋倚仗的情况之下,才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便搜罗了这些宝物,如果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那就一定是抱到了大粗腿。 这个大粗腿,照理来说应该是她的。可她由于担心被安定侯府的人提早察觉出端倪,因而也只给出了一幅傅老爷子的墨宝。 剩下的这些,无论是碧玉雕成的白菜,白玉制成的梅花盆景,还是旁的珍珠玛瑙,今日在场的一应珍宝,统统和她无关。 难道是穆国公所为?可真要是那样,事情就不是遂了她的愿那样简单了,那简直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穆国公该不会看上了赵明棠,真要将人给扣下,做他们国公府的幕僚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真是……荒诞不经。 贺长情本就没有大好的身子此时禁不住这等刺激,当即就打起摆子来,幸而左清清眼疾手快,赶忙在她身侧将人扶稳:“主上?我带您到旁边坐。” “主上,您好些了没?”左清清用两只手上下扇风,急得好比热锅上的蚂蚁。 “暂时无碍。”但如若穆国公真有那个打算,那她这些算计还真是付之东流了。贺长情都怕自己到时会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 就在贺长情考虑着该如何稳定心神时,一个本该在京郊外军营里的人却忽然出现在了尚云楼中。 顾清川?换个思路想,如果这些宝物不是穆国公赠予赵明棠,而是顾清川拿来给赵明棠充场面的。应当更能说通一些。 好在,顾清川隔着人流,朝她这边眨了个自以为是的眼。 迷不迷人,贺长情是感觉不到了,但最起码她的心中稳当多了,安心得很。 顾清川大步流星地走到被人群簇拥着的赵明棠身边,长臂一揽,将人勾到了自己怀里:“怎么样?本世子给你操办的这鉴宝会如何?” 大堂内的众人依旧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暗中打量着二人。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赵明棠此前可是闻所未闻,如今不知怎的,前脚刚进国公府,后脚就被重视成这个样子。 金玉奴 第41节 惊讶、艳羡皆有,但更多的则是嫉妒。 “小世子您这可真是要折煞赵某了。青州百姓只要收到今日鉴宝会所得的这笔银子,定不会忘了你和国公爷的大恩大德的。” 哟,原来还是个心系故土的热心肠。 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里暗含了太多消息,贺长情一边暗中观察着在场者的神色,一边看向身旁的左清清:“你看他们两个人的这场戏,演得如何?” 第60章 真伪 “啊?他们是在做戏?” 很显然, 左清清作为一个看戏的不那么合格,他还摸不清眼下的状况。好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人学会了不动声色, 没有在这种场合里扯着个嗓子给她叫喊出来。 贺长情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座:“你坐下,挡着后面人了。” “不好意思啊,对不住。”闻言, 左清清还好声好气地回首冲身后的那几名公子抱了抱拳, 殊不知在许多人的眼中其实并不想与他们鸣筝阁扯上半点联系。 他们来得应是早了许多, 左清清都快把小二端上来的一盘瓜子嗑完了, 都没见到他们要等的半个人影。也是实在憋不住了,他开口问向身边的人:“主上,您说秦家的人会来吗?” 万事没有绝对, 这尚未发生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贺长情只得低声道:“应该会吧。秦先望不常出门, 可秦知行惯爱凑热闹。更何况他们安定侯府素来与国公府不对付,赵明棠的排场如此之大,他们一定听到了风声。” 正说着,便见小二弯腰弓背着请进了一个身着绯色烫金云纹圆领袍, 束着镶玉鎏金冠的公子来。那公子甫一进门,便叫嚷起来, 又是鼓掌又是大声叫好, 生怕旁人不知他的到来。行事做人如此张扬, 不是秦知行, 又是谁呢。 人, 果然还是来了。 贺长情装作没看到人一样, 依旧从面前的瓷盘里捏了一小块芙蓉荷花酥放到了嘴里, 吃完还不忘了与身边的左清清点评一二。 可有些人啊, 你不去招惹他, 他便浑身不自在,非得上前找顿骂才肯罢休。 秦知行走至近前,踹了下他们的桌脚:“怎么?祝允那金玉奴还没找到?” 左清清听得浑身经脉一阵狂跳,他偷偷往身侧打量了一眼。近日主上因为祝允的事情心乱如麻,偏偏还有人在她伤口上撒盐,秦知行这货一激,他是真怕主上再气出个好歹来。 可超出他想象的是,贺长情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完全没听到这话。 无论怎样,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没有再生出什么枝节就是好的。左清清起身,干脆横出一只胳膊,将想要再进一步的秦知行给拦了下来:“秦世子,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秦知行大抵是命里犯贱,明明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可每一次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开口,便是语气欠揍的那副样子:“金玉奴不跟你了,你转眼就又勾搭上一个。可以啊,换男人就跟换衣裳一样简单。” “嘿,我这暴脾气。”这是什么污言秽语,很难想象这种话是出自一个官宦之家的世子之口,连左清清这样没读过几本书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只见他三两下撸起衣袖,一拳招呼上去:“你嘴是不是啃过粪!我今日,今日非得拔了你的舌不可。” “贺长情,你不管管你手下?唔……”秦知行的脸被打得歪到一边,再也没有了片刻之前的嚣张。 这秦知行非得挨了几拳,才能想起来她与左清清是阁主和部下的关系,而非他心中的那些苟合男女。 看来,不是那些歪心思的人错看了她和祝允。而是这世道大多对女子苛刻,只要看着她们与哪个男人走得稍近一些,无所谓青红皂白,便会立马编排出一连串甚嚣尘上的情节。 “清清。” 秦知行的眼底亮了一亮,他就知道,这么大的场合闹起来,贺长情也一定觉得是丢人的。只是他还没能掸掸衣裳上沾染着的尘土,就见贺长情的视线从他们这边移开,口中淡淡吐出几个字来:“打得好,继续。” “得令。”而后,左清清竟是将他的衣襟拎起,又照着打了几拳。 这边秦知行挨了几拳过后,他那些站在一旁的随从似乎才从这种错愕中回过神来,一堆人上前硬是将二人给拉了开来。 也是此时,众人差不多全都落座,鉴宝会如期举行:“感谢诸位的捧场,赵某有幸受到了国公爷的青睐,这才收了这些宝物。不过我人在京都,吃住都在穆国公府,也没有什么用得到银子的地方。最近听说老家青州的灾祸得以稍缓,赵某不才,却也想为乡亲父老做些什么。今日宴会所得,赵某将悉数送至青州百姓的手上。” 都说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赵明棠精心捯饬过一番后,别说,站在这样的环境里,还真有点那功成名就的意思。 不过在京都要想有一席之地,单单是做表面功夫可不行,很快便有人对赵明棠此前放出的消息提出了质疑。 “敢问,你口中说的那幅夜宴图何在啊?我们大家伙可都是冲着傅云鹤的墨宝来的,该不是没有吧?” 傅老爷子书画都是一绝,只是正如他当世大儒的名头一般,亲自挥就的名篇名句是多,可流传下来的画作却是屈指可数。 当年一幅仙鹤献寿图惊艳寰宇,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也都再未曾见过傅云鹤的其他画作,是以在座众人很难相信会有真迹就这样横空出世。 再者言之,便是穆国公当真有这等私藏,会大大方方地给一个府上新来没多久的幕僚吗?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他们今日来此,便也是冲着这偌大的噱头来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探探虚实再说。 “诸位请看。”随着赵明棠步调的移动,他身后的红绸也被人一把拽下,而那万众期待的夜宴图便这样展露了真容。 只见花烛高燃的宴会之上一片觥筹交错,在场众人皆神态各异。宴席之上满面笑容的宾客们明明只是画者笔下不可动的死物,却有种令人身临其境的魔力,仿佛那欢声笑语就响在耳侧;起舞的舞女们身着轻盈的华服,足尖点地,下一刻更是要冲破画纸一般。 更为精妙的是,就在推杯换盏的饮酒者里,有位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公子,他斜着一双醉眼,眉目间流转着的欢颜颇具感染力,仿佛与他谈笑风生的人便是画卷之外的观画者。 此画一出,当即听取哇声一片,四座都跟烧开的水一般沸腾了。 如此画技,纵使不是傅云鹤的真迹又能如何?能有幸目睹一番,便已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地被敷衍过去,当下就有人穷追不舍地问道:“这画的确惟妙惟肖,称得上是举世无双的佳作。可是赵公子你又如何证明,它就是出自傅云鹤之手呢?” 这个问题,早在贺长情送画之日,便已经同他说得十分明白了。赵明棠笑容不减,正要一一为众人指出,便见自己的眼角余光里绕出了一个女子。 傅念卿款步上前,即便面对着诸多明晃晃的视线也并不露怯,反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答:“各位,小女傅念卿,想必大家也对小女的家世有所耳闻吧。既如此,不如就由我来为大家一辩真假。” 这怎么,和他想得不一样?赵明棠自然是相信贺长情的,只是这半路杀出个傅云鹤的亲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敌是友,该如何得知啊? 赵明棠一时拿不准主意,不由地在台上将求助的目光向贺长情投了过来。所幸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傅念卿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身上,没人察觉到赵明棠的异常。 贺长情不动声色地扯过耳后一缕头发,百无聊赖地理了一理,神情淡漠,仿佛台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意思,是让他安心的意思吗? 赵明棠不解,只能强行自我安慰,应该是了。这小阁主还有闲心理头发,应当侧面证明眼下的事态还尽在掌控吧?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明棠回神,侧身一步将身旁的空地让了出来:“傅姑娘请。” “祖父作画与落笔写字不同。这第一不同便是在落款的章子不同,诸位可还记得那幅仙鹤献寿吗?红章上的鹤之一字,缺少一点,为的就是与名字避讳,从那以后,凡是画作,皆用此章。” 离近的人打眼那么一瞧,果见落款之处的红章上,那鹤字少了一点。 傅念卿一边将众人察看画作的地方空了出来,一边继续道:“这第二不同便是祖父的作画习惯所致,一幅画往往比一幅字要用上更多的心力打磨。祖父偏又喜好面食,因而午后常常困倦却又不舍懈怠光阴,于是就用木框绷紧了绢纸,站着作画。提笔悬腕的角度和力道不同了,笔锋自然有所差异。” “因而,小女敢担保,这幅夜宴图确为祖父真迹。且是祖父在我十岁那年,当着小女的面亲手所画。” 瞧瞧,人家亲孙女都站出来验明正身了,且说得清晰条理,又有谁能再说出半个质疑的字来? 赵明棠彻底松了一口气,朝着傅念卿作了一揖:“多谢傅姑娘肯为赵某说话。” “言重了。小女听说今日尚云楼的鉴宝会上有夜宴图,本着不好让祖父心血埋没的念头这才特此前来,并非是为谁说话。”傅念卿说话滴水不漏,早早断绝了有心之人的攀扯。留下这样一句解释后,便一刻不停地下了台。 她脚步匆匆,像是另有要事。 “小阁主。”于是在一些有心之人的眼中,这位出尽风头的大才女驻足在了贺长情的案前,“祖父听说了你的事迹很是欣赏,因而特意举办了家宴,不知能否赏光一叙?” 第61章 恢复 “我?”饶是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贺长情, 这下子也摸不清是什么状况了,但旁人盛情相邀,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短暂的讶异过后, 她便应了下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是她往日与傅家并无私交,傅老爷子又深居简出,近年以来便是他的那些得意门生也很少有上门叨扰的。到底是什么契机, 能让傅家的家宴邀到了她头上? 贺长情绞尽脑汁, 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也是自己与傅念卿曾经的那几次交集。难道是傅念卿在背后做了这只推手?可是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尚云楼里真的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好场所。方才赵明棠险些露了马脚, 这是贺长情未能事先预料到的,而即便到了那样的时刻,她也并不能给予赵明棠过多的提示。 再然后便是此刻, 贺长情很想问问傅念卿, 这傅家家宴是个什么情况,但她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周围人对于她们这里的关注。 以她前几日遭到的埋伏来看,还是尽量少给别人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为好。一切,都先只能按下不表。 除了傅云鹤的那幅夜宴图, 尚云楼里今日还有几件还算珍稀的宝物,因而在外人眼中看来, 赵明棠举办这鉴宝会的目的已然达成。 “赵公子, 你开个价吧。” 在场中人的绝大多数都有着非富即贵的显赫门庭, 没有谁是缺金少银的, 只是恰恰因为大家都不差那几个子儿, 这本就说好了只供品鉴的夜宴图反倒成了他们争夺不休的中心。 几番竞价过后,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今日赵公子你办这鉴宝会也只是为了让我等开开眼, 但是我肯出黄金万两, 只为换取这一幅傅云鹤老先生所画的夜宴图,不知赵公子可愿相让?” 赵明棠这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这等阵仗。若不是他的目标绝不止眼前的这点蝇头小利,恐怕此刻还真要点头应下了。 他猛地吞咽了下口水,强逼着自己移开视线:“恕我不能答应。今日尚云楼里除了夜宴图的所有,大家看上了都可随意出价,赵某绝无二话。” “清清,我们走。”之后的事情如何发展,贺长情那是一点都不关心。反正今日借着这样的由头,赵明棠是出尽了风头,想必京中再无人不知晓国公爷是如何地器重于他。 假以时日,再让顾清川他们那边配合着来一场互生嫌隙的戏码,秦家父子这样惯爱坐收渔利的家伙还不得乖乖上钩吗? 回了鸣筝阁里,这段时日都按时按点上门的何云琅便已经在等她了。 只是原本还笑着的人,在看到她在左清清的陪同下一同进了门里来的时候,却倏地变了脸色:“小阁主谁允许你出去乱跑的?身子还未大好,你这要是再出个好歹,谁担得起?” “我的身子,自己有数。”贺长情心头其实还是有点发虚的,为了堵住何云琅接下来的絮叨,她赶忙将自己的手腕伸了出去,“既然你来了,给把个脉吧。” 联想到今日贺长情在尚云楼里那脚下发虚的样子,左清清心中暗道大事不妙,赶忙将话头接了起来:“何大夫,我可以作证,主上她近日真的好多了。今日一口气走了半条街都不带喘……” “安静,你吵到主上的脉象了。”何云琅属实心疼了一下自家主上。以前她身边跟着的那个祝允话不多倒还好,最近人躲到他的医馆里解毒,害得主上身边顶替来了左清清这么一个话痨。就算人不被吵得心烦意乱,这病也要被吵得愈发严重起来。 不过,从脉象来看,主上基本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倒省得他三天两头就得往鸣筝阁里跑一趟,最重要的是,他的双耳终于不用再受到某人的摧残了。 “习武之人就是底子好。”何云琅收回了把脉的手,“这才几日,主上的症状便已大有缓解,药可以停了。”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我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 命左清清将何云琅送走后,贺长情才卸下她在人前的伪装,肩膀一塌,没走几步,人就倒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 虽说在何云琅的相助之下,她是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可是近日阁中事务繁多,她早已是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这才刚把闲杂人等都给支开,人就没了气力,贺长情竟是连锦被都没来得及掀开,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是一个接一个地做,尤为诡异的是,这梦境还和现实无限贴合。 先是梦到梁淮易与她反目成仇,那夜宫宴结束后埋伏的人竟全是他派来的。而东窗事发后,她跑去质问梁淮易,对方给出的答案也是十分地始料未及。 原来,在她眼中这么多年自己赖以信任的扶持,落在梁淮易那里就成了他的掣肘。而他一个九五之尊,其实并不甘心有鸣筝阁这样不完全受他控制的存在。 贺长情并不明白,既然看她如此碍眼,大可以直说,勒令她就地将鸣筝阁解散就是。以他一个天子的金口玉言,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梁淮易偏偏,不声不响地起了杀心,要置她于死地。 多么地荒诞可笑啊。 可梦中的贺长情就是难过至极,甚至没忍住当场就呜咽了起来。这一哭,大抵很是伤怀,竟是将她从梦境中拉了出来。 窗外月色清晖,照得贺长情湿润眼角处的泪滴还有点晶莹剔透。她兀自翻了个身,又沉沉睡晕了过去。 而这回的梦境,则更是直接在她的心口插了一刀。 日子一天天地照过不误,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升又月落,那失踪多日的祝允终于有了消息。 只是,待贺长情赶到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一张被草席潦草裹着的尸身。 祝允也不知死了多久,被沈从白他们带回来的时候,尸体都腐烂发臭了,现下就这样放在众人眼前,直熏得人头昏脑涨。 金玉奴 第42节 沈从白还在试图开解于她,说这尸体面目都有些模糊了,或许并不是祝允,只是恰巧穿了相似的衣裳呢?又或者是祝允出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奇遇,在别处另有生机也未可知啊。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尸身的身量,还有左肩上的箭伤以及毒发后皮肤暗沉与溃烂的样子,不会再有别人了。 将众人全都遣散之后,贺长情像是没了骨头一样,跌坐在了那张草席旁边,情难自抑地啜泣起来。 即便她在心头千万遍地告诉自己,但凡是个人便会有死的一天,更何况入了鸣筝阁更要做好这种准备,这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况且是祝允擅自做决定,错过了解毒的最佳时机,如今身死也是他咎由自取。 可她还是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 原来,这个金玉奴早和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那么地割舍不开。 天光大亮,还是剑兰见往日一向早起的贺长情久久没有动静,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几次叫门无果后,剑兰只好推门进来,轻轻拍醒了她:“小阁主,您没事吧?” 贺长情勉力睁了睁两只哭肿的双眼。没见到什么草席裹尸的凄惨场面,反而是剑兰那担忧不已的神情:“我这是,才睡醒?” “是啊,小阁主您睡糊涂了?这都快巳时了。婢子看您半天不起,害怕是病情反复,所以这才大着胆子进来叫您的。还望小阁主恕罪。” 原来是虚惊一场的梦啊。只是这梦的背后,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预示着什么深层含义?贺长情根本不敢细想。 只简单梳洗一番后,贺长情便带着剑兰上了街。昨日傅姑娘的邀约来得突然,傅家家宴也举办得匆匆,害得她只有白日这短短几个时辰做准备。 本想着上街采买一些稀罕物件,可她和剑兰来来回回逛了好几圈,发现那些东西大多是些俗物,怕是入不了傅云鹤的眼。 “回阁里。”无法,二人又折返回了鸣筝阁。 贺长情记得,就在鸣筝阁的密室里,倒是还有些奇珍,甚至是延年益寿之物,用来在傅家家宴上赠予傅老爷子倒是再合适不过。 “奇怪。”只是好一通翻箱倒柜之后,贺长情几乎翻遍了密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记忆里的那株据说七百年才长成的火灵芝。 贺长情明明记得,她亲手将那东西锁在了东面百宝架最底层的那个暗格里,可现下那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火灵芝又不会长了腿自己跑走,唯一能解释的理由便是,有人趁她不注意偷偷潜进了密室当中,将火灵芝给偷走了。 而贺长情又没有隔三差五清点库存的习惯,或许便是这样的疏漏,给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钻空子的机会。更有可能,火灵芝的丢失还不是个例,再晚发现几日,她这密室说不定都要被人蛀空了。 密室这种地方的存在,本身就极其隐蔽。莫说是外人,即便是在鸣筝阁里,也根本没有几个知情人。除了她愿意信任,且绝不可能监守自盗的沈从白和左清清,那又会是谁呢? 第62章 家宴 不过眼下还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如果贺长情再不能找到一件合心意的贺礼,便就要两手空空地前去赴宴了。 好在即便是有人当了这个家贼,密室里可供容纳各类物件的空间也多得是, 他既搬不空,也尚且没有那样明着来的胆量。 贺长情退而求其次,另挑选了三朵品相尚可的雪莲花。幸好她有先见之明, 将何云琅又哄又骗地收到了手底下, 否则没有何大夫偶尔献殷勤送来的这些稀奇罕见的药材, 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渡过这关。 “主上, 真不用我们陪你吗?”左清清最近真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恨不得贺长情走哪儿都跟着。 不过这一次, 贺长情拒绝了沈从白和左清清的好意, 只让赵青峰一人驾着马车送自己去傅家。 毕竟傅姑娘都说了,是家宴。况且那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之人,她若是带着鸣筝阁的手下前往,难保不会让傅家人觉得她过于小题大做, 一腔好意反倒结了怨。 “赵大哥,傅家门口把我放下后, 你在附近找个地方等我。若有状况, 看我消息, 见机行事。” 虽说贺长情还摸不准此次家宴到底是何用意, 但以傅念卿的人品, 断不会行对她不利之事。 不过想想埋伏暗杀她的那帮人, 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盯上了自己呢。即便是一次寻常家宴, 又有各位大人们在, 有些事也不得不防。 “小阁主, 请随婢子这边来。”门上的望月不知等了多久,一直伸长了脖子在望,此刻一见贺长情下了马车,便一路小跑着过来。 贺长情对眼前的这个小圆脸有点印象,似乎是傅念卿的贴身丫鬟,于是弯了弯唇角跟了进去:“不知如何称呼?” 像是没有想到有人会刻意问一问她叫什么,望月明显愣了一愣,方才回话:“婢子叫望月,名儿是我家姑娘取的。” “望月姑娘,此次你家的家宴,还有请旁的客人吗?”贺长情跟在望月的身后,借着月光和几处微弱的烛火光芒打量着傅家家宅。 “回小阁主,有的。听我家姑娘说,今日受邀前来的还有好多老太爷的得意门生。” 望月许是没注意到,她在说这话时,因常年伺候人而早已习惯性弯腰驼背的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想来,傅云鹤的那些得意门生中有不少当今的朝廷大员。 光是据贺长情所知,翰林院和六部之中,便有不少人都是少时跟着傅老爷子求学问道过数载的学生。更别提那些害怕圣上疑心他们结党营私,宁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与傅云鹤不相往来或是多有避讳的官员了。 这边,贺长情还在兀自思忖着这场家宴到场的会是哪些人。 下一刻,只觉得有个分外浑厚低沉的嗓音顺着风向,迎面飘进了她的双耳里:“小阁主,别来无恙啊。” 贺长情抬眼望去,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孔,她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蔓延上了一股凉意。 章相,怎会在此? 不久前,就在为迎回嘉妃而庆贺的宫宴之上,她在众人面前与章远安争锋相对,驳斥的可是其人背后那位义父,这位章相的面子啊。 如今傅家的家宴上,章祁知出现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总不见得,傅云鹤年轻之时就收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学生吧? 这未免太离奇了些。 但不管章相出现在此意欲何为,表面上的功夫总不能让人寻了错处。贺长情与人寒暄起来:“多日不见,章相身子骨可还好?” “有劳小阁主记挂了,一切都好。” 明明刚闹了一场满城皆知的不愉快,可无论是贺长情自己还是章祁知,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那档子事,就好像章远安那日的颜面尽扫从未发生。 贺长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由下人们带着路,继续往院落深处走去。 这章祁知素来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只是近来岁数渐大,诸事有心无力,那种心思才不得不淡了些。可她当时与章远安闹得那般难看,当义父的章祁知怎会不怀恨在心,更又寻机报复呢? 可眼下这般,做出这幅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来,又是给谁看的? 好在这诡异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望月将他们带到地方后便行了一礼:“章大人,小阁主,到了。” 便见眼前的厅堂之外,两盏红纸糊成的灯笼正被一左一右地高悬于屋檐之下,为暗夜添了几抹暖意融融的光亮。 厅堂里众人欢聚一堂,时而便有谈笑的声音传来。贺长情提了提裙摆,正要提着自己备下的礼物进去,便见三个走路尚且不稳的幼童从里间嘻嘻哈哈地嬉戏追赶出来。 为首的那个一个不察,正冒冒失失地撞在贺长情的膝盖上。 雪团子一样的小人儿吃痛唔了声,可揉了揉额头后学着大人的模样,中规中矩地朝她作揖行礼,口中还念念有词起来:“是我莽撞,冲撞了……仙女姐姐。” 这句仙女姐姐来得可委实突兀。毕竟谁能想到,在这最重礼仪的诗书之家教出来的孩子自小知书达礼,可便是如此的循规蹈矩,却偶尔也会展露出稚气未脱的一面。 这小孩儿,还当真有趣:“没把你撞疼吧?” “阿秋!带弟弟妹妹们去玩吧。”不多时,傅念卿跟在三个孩子身后慢步踱了出来,只见她蹲下身子,神情温柔地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发顶,“厅堂里今夜全是客人,没有事情的话就不要再进来了。不然,太爷可是要生气的。” 阿秋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左右两边各牵起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三个幼童就这样一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只是那阿秋忽又想起了什么,跑出老远的身子一顿,回过头来看着贺长情:“姐姐,刚刚我不是有意的。” “知道了。”便是没和小孩子打过什么交道的贺长情,此时看了这场景也禁不住心头一软,于是旋即露出一抹笑来。 “二位,里边请。”傅念卿适时出声提醒,将二人引进去的同时,还不忘嘱咐着望月,“望月,去催催厨房,看祖父的汤好了没。” 甫一进门,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的满室忽然安静下来,静得贺长情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还是说,她不受待见?不能吧,她又不是不请自来,不是傅老爷子的邀请吗? “诶呦章相,那股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礼部尚书李攸之最先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地将自己的位子让了出来。 众人一阵客套,方才各自落了座。可显而易见的是,自打这章相造访,之前那和睦松快的气氛便一扫而空,就连众人的笑容都不由地僵硬起来。 原来,不请自来的人是章祁知。 这下可有意思了。一个是并不喜热闹,门生遍布却又不肯让自己学生上门看望的大儒,一个是曾经搅弄朝堂风云而今却备受圣上冷落的当朝宰相。这两个人,人前人后似乎都没有什么交集,章祁知这么上赶着是想做什么? “小阁主,请到老朽这边来坐。” 出乎预料的是,傅云鹤对她很是热情。贺长情此时此刻的反应说是受宠若惊也不为过了,只是她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到过傅云鹤的青眼。 半信半疑间,贺长情礼数周到地坐在了傅云鹤的身侧:“傅老先生,这是我特意挑选的雪莲花,最有助于滋补养身,还请您笑纳。” “家宴而已,无需带这些。” 和想象里的不同,原以为年少成名的傅云鹤一路顺风顺水,半生都是被人捧着走过,这样的人骨子里一定是骄矜不凡的。可恰恰相反,傅云鹤不仅没有拖大拿乔的臭毛病,为人还十分谦和,当真应了那如沐春风四个字。 “小阁主这些年将鸣筝阁治得井井有条,前段日子又在青州替人平反。老朽听闻了这些事迹,其实很早之前想与你结交一二了,只是苦于出师无名。后来卿儿说有幸得你仗义相助,这不,老朽就做主将你请来了。” 像是知晓她的心声,又像是要跟众人宣告她这位客人的与众不同,傅云鹤甚至很豪爽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和她倒像是什么忘年交一般。 说者都有引荐的意思,听者则更会往心里去了。在座的那些朝廷官员们,都纷纷向贺长情投来了打量的目光,其中也不乏些直白的赏识与赞同。 她在京都里这么些年,和在场中人大多都打过几次照面,可远远谈不上有交情的程度。便是细水长流的相识,都比不上他们授业恩师的一句话来得有效。 不过这些人中,倒是有个例外。 章相把着杯盏,唇角边是耐人寻味的笑容:“傅老先生,我与你相识将近四十载,还从未见你待人如此热络过,莫不是,有求于贺小阁主?” 好嘛,原来这两人不仅是没有什么交情,暗中还不甚对付。只不过,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又何至于把那些不和放到明面上来撕。 这章祁知,今日怕是冲她来的。谁与她走得近,他便要亲自现身敲打一二。直到此刻,章祁知的目的图穷匕见,贺长情反而还安心起来。 最怕的不是来自于敌人明晃晃的恶意,而是那些披着与你为善的皮,背地里却行着谋害性命的伪善之人。 “便是真的有求于人又有何妨?鸣筝阁行得是除暴安良之举,虽手段狠厉了些,可是非黑白向来断得清楚。这一点,不比某些人要强上百倍吗?”傅云鹤也不退让,说起话来态度强硬。 酒过半巡,贺长情也算是明白了这家宴为得是什么。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确确实实与她相关。 应该是傅念卿的缘故,不知傅姑娘说了什么,能让一向喜欢安静的傅老爷子召集众人,只为摆明他们傅家的立场。 想来,是傅念卿也听说了那夜遇险的事情吧。 散场后,贺长情拉着傅念卿的手道谢:“你本不用做这么多的。我担心,将傅家拉下水。” “小阁主你可千万不要挂怀。这是祖父和我一致的决定,今日把各位大人们请来,一来是为了做个见证,表明我傅家是愿与你,与鸣筝阁站在一处的。二来,也是向他们寻求庇护,鸣筝阁便是再手眼通天,也架不住那些暗箭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滋味她已经尝过一次了。而仅仅只是一次的不慎,造成的后果便不是她能承担得了的。 贺长情同傅念卿告了别,按照与赵青峰先前的约定,找到了傅府附近的巷子里。 自家的马车旁,一个溶于夜色的颀长身影,就那样撞入了贺长情的眼帘里。 第63章 冷战 这个身影曾经与她日夜相伴, 好几次午夜梦回之时都是他陪在自己身边,更是近日以来,几乎夜夜造访她梦境之人。 贺长情设想过数种自己与人重逢的画面, 却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祝允他,真的回来了吗? 金玉奴 第43节 贺长情还没能理清自己纷繁复杂的情绪,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过去的, 话便已经脱口而出:“你的毒, 解了?” “回主上, 毒已经……” 祝允一句话还没说完, 便只觉得自己胸前一凉,低头一看,便见贺长情扒开了他的衣裳, 露出他肩头的伤口来。 那伤口还没能完全痊愈, 依旧残留着狰狞的创伤模样,落在白皙洁净的肌肤之上,在月色下泛着似有若无的光泽,像是白布上无意滴上的血滴, 又像是雪地中的一朵红梅,丑陋又惊艳, 让人怜惜的同时又更想蹂躏践踏。 这段时日以来隐忍不发的情绪全部在这一刻决堤, 贺长情眼圈一红, 照着那伤口便狠狠地咬了上去。 “唔。”祝允有些吃痛, 双眼也不由地睁大了几分。他完全没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主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居然会率先打破他们之间那种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 但始终隔着一层窗户纸的距离。 他吃痛又讶异, 但他更舍不得推开, 心中竟然升腾出一种近乎于迷恋的狂喜。于是祝允只好敛着眸子,看着贺长情的一脑袋青丝在风中微微扬起勾人的弧度。一开口,他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低沉喑哑:“主人。” 咬够了,结痂的伤口出血了,唇齿间也尝到了一丝腥甜,贺长情这才愤愤不平地松了口。 一缕银丝从贺长情的口中牵扯出来,而另一头正摇摇欲坠地攀扯在祝允的肩头。 贺长情镇定自若地用手背擦了一把,随即定定地望向祝允,语气不善:“你不是很有主见吗?自己一个人偷偷跑走,现在又回来做什么?怕寒约盟发作?你当我鸣筝阁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有当我是主人吗?” 她的一字一句皆是对他不满的控诉,一连串地问完这些话后,她甚至整个人都在气得发抖。 祝允无措地抓了抓身上的衣料:“主上,我不是……只是那个时候我怕自己就那样死了,怕我变成废人。我不想拖累您,不想成为您的累赘。” 又来了,口口声声说担心自己成了累赘。可是他远远地躲开,她就不会担心了吗? 贺长情被气得胸脯起伏不定,抬手猛敲着马车的车壁:“赵青峰,走了!”她一早就知道,赵青峰怕她见了祝允后动怒,唯恐惹火烧身,此刻应该是躲在了马车里。 果然,随着她话音的落下,赵青峰从马车车帘里探出个头来。 近日鸣筝阁里只要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主上的心情不佳,而导致她这一切反常的罪魁祸首偏偏又出现在了眼前,赵青峰哪里敢凑到一边看热闹。 不过现下被点名道姓便再也装不得死了,赵青峰讪笑几声,伸长了手臂便要去拉拽缰绳。只是他刚颤抖着手去攥住了缰绳,一个驾字还没喊出声来,就被祝允胆大包天的动作给震慑住了。 只见祝允一把从身后环抱住了贺长情,一颗脑袋虚虚地贴在人的颈侧。明明是他将人拥在怀里,可嘴上却说着哀求的话:“主人,别……阿允知道错了。” 这是一个奴隶该对主人做的吗?这简直是活腻歪了吧!赵青峰的脑内已经开始出现祝允被一掌开瓢的画面了,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口水,又默默地钻回了马车里。 祝允也被自己的动作给惊了不小的一跳,不过看起来贺长情暂时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也就将错就错了。 主人身上淡淡的香气随着他的这一动作而立时萦绕在了他的鼻尖处,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那种独属于贺长情的气息给包裹住了。 即便知道这样是大不敬,可他还是忍不住地贪恋着那一点点的温暖。 祝允将头埋得更低,却又始终恰到好处地留着空隙:“您怎样罚我都可以,我这回说什么都不会走了。求您,再给阿允一个机会。” 他知晓自己此次回来一定会面临着贺长情的问责,但他心里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无论主人如何打他骂他,他都要死死地跟在她身边。 只是,看着贺长情对他发火生闷气的样子,祝允才后知后觉地懂得,哪有什么万全的准备。他所有的打算,只要一遇到她便统统地溃不成军。他就是世上最愚蠢最不会哄主人开心的那个傻子! 贺长情的脑瓜都要因为祝允的这个动作而炸开了。怎么才几日不见,这个祝允就敢以下犯上了? 她顶着烧红的双耳,一根一根掰开了祝允的手指头,又转过身去甩了对方一个巴掌:“别碰我。” 这一巴掌,熄灭了祝允心底因为情动而愈烧愈旺的火苗,也熄灭了他好不容易鼓足的那些勇气,但也不是白挨的。 因为贺长情斜了他一眼,虽然依旧没什么好气,可到底还是松了口:“上来。” —— 鸣筝阁外,左清清急得来回踱步。 一旁的沈从白都要被他给绕晕了,可偏又不能提,因为一提左清清就会化身为炸毛的猫,冲他又是亮爪又是嚎叫的。 况且,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左清清的心境。这么晚了,主上前往傅家还未回来,便是她身边还有老赵陪同,可老赵那个身子骨,有他没他都一个样。不,准确的说,有了老赵,关键时候还得害主上分心。 二人彼此对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感到了心急如焚的情绪。 直到,街口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轱辘碾在地面上那种特有的吱吱呀呀的动静,左清清和沈从白心口悬着的大石才咣当一声落了地。 “主上,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去傅家找了。”左清清立马飞奔上前,朝贺长情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方便让人搭着下车,“您……” 人回来是回来了,可就是,怎么面色不大对劲?左清清心里咯噔一声,开始下意识反思起自己方才的话是否有哪里惹了主上的不快。难道说,是他那句要去傅家找人? 只见贺长情钻出车外,可那马车车帘却并未落下,直到又被一只手撩起,之后紧跟着出来了一个熟悉到不行的面孔。 左清清眼皮突地一跳,这一刻,他可算是明白贺长情的脸色为何能那么难看了。 虽说主上这几日里一直挂念着祝允,可毕竟是祝允擅自出走在前,现在人也确定没事了,依主上的性子,不得气个三天三夜? 这个祝允还真是个烫手山芋,人在碍眼,回来了还要连累着他们说话也要变得小心翼翼的。左清清觑了一眼贺长情的脸色,嘴一扁,干脆彻底做起了哑巴。 “主上,您今日没有再头晕吧?”倒是沈从白,在某些方面向来是个勇士。他既担心贺长情的身子,便不会顾虑旁的,哪怕碰上一鼻子灰,想问也就问了。 贺长情摇了摇头,即便心中窝着一团火,可经过了在马车上好半天的冷静,至少也不会对着旁人:“没事了。何云琅的医术还是……” 夸赞的话就这样卡在唇边,贺长情意识到了什么,不禁声线一冷:“祝允,你的毒是何云琅解的?” “回主上,不是何大夫。”早在回来之前,祝允就知道,主人是一定会问起他是如何解毒的。可恩将仇报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况且又是他逼着何云琅伙同他欺瞒主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一口咬死了此事和何云琅并无关系。 可他又说不出更多欺骗贺长情的话,因而这句否认怎么听怎么干巴巴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放眼整个京都,除了何云琅,谁还有这个本事?这几日里,鸣筝阁派出寻人的人手就没有断过。若祝允真的藏身在了寻常的药铺医馆里,她又怎会被瞒得一无所知。 可若是旁的什么能人异士,多是背靠着官宦士族,他们识得祝允金玉奴的身份,别说出手相助,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很好了。 所以即便祝允再否认,也更改不了这个事实。更何况,前脚何云琅才从鸣筝阁离开,自己从傅家出来时,便在马车处看到等了多时的祝允了? 鸣筝阁里的众人自是知晓她的行踪的,可没有她的意思,无论是谁,都绝不敢透露半个字给祝允。思来想去,这个走漏消息的人只能是回了源合堂后的何云琅。 好个祝允和何云琅,两个人里应外合,竟是把她耍得团团转! 贺长情不由地冷哼一声:“祝允你长能耐了,现在说谎都能说得面不改色。” 许是因为心虚,祝允也再没有回应过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脑袋一低,继续紧跟着她前行的步伐。 他不吭声,而贺长情也打定了主意再不理他,于是只转身嘱咐着身边的二人:“小白清清,你们两个去密室清点一下库存,列个单子给我。我倒要看看,究竟少了多少东西。” 虽说这些身外之物,她一向不放在心上。手下人谁要是有个紧缺的或是立了功,她也从不吝啬。 只是不告自取,便是偷,胆敢偷到她头上,还真当她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吗?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这家贼抓住,好好惩戒一番,再将其从鸣筝阁里赶出去。 第64章 同游 这一夜, 真是不得安宁。 沈从白和左清清带人挨个搜查,最终揪出了一对无处可去,只好一直暂住在阁里的兄弟。 “主上, 这些都是从他们屋里搜出来的。”左清清指了指地上有如小山高的赃物,气得舌头都险些没捋直。 “苏杭苏楠,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连火灵芝都敢偷, 贺长情原也没有指望这家贼会手下留情什么的, 但是偷成一座小山这样的程度, 却也是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此之前, 贺长情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被她碰上,简直荒谬到令人忍不住地发笑。 她站在台阶上睥睨着二人:“当年你们上京寻亲, 岂料京都的叔父不肯认下你们。我记得, 还是林治岁为你们两个求得情吧?” 鸣筝阁的存在,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一向都挺令人仇视的。可越是如此处境,就越要提防外人, 以免让有心对付他们的人安插进了细作。 苏杭苏楠这样的外乡人,长途跋涉而来, 京中据说是唯一亲戚的叔父也不愿与他们相认。光这一点, 在贺长情这里就等同于来路不明。 她可以帮扶, 也可以救济, 但就是不会将人留在眼皮子底下。 但那时的林治岁却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二人的遭遇像极了他的曾经, 他甚至为此求情求到了她的眼跟前。 再加之, 当时苏杭苏楠又的确年龄尚小, 想要在京都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生存, 若没有个落脚之处,那就和将他们扔进乞丐堆里没什么两样。 任凭没有谋生之力的二人流浪在街头巷尾,想想确实很是残忍。贺长情最终破例将他们留了下来。 好在这么些年,二人一向听话懂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也从来不做。贺长情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两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家伙,暗地里却干了这些事情出来。 但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听之信之,苏杭苏楠在阁里难挑大梁,也许是背后另有人也说不准呢:“你们两个,是否是受林治岁的指使?” “回主上,是我们两个被猪油蒙了心,和林大哥没有关系。”苏楠当即否认。 “之前有次林大哥叫我们两个去打扫密室,我们也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世面,所以当时见钱眼开,一下没把持住自己。再后来,我们……见阁主您没能发现,所以才越来越胆大,偷得也越来越顺手。”苏杭整个人趴伏在地上,不断磕着响头,口中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 看起来,好像真的知道错了一样。 “若不是今日被捉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收手?”苏杭所说的话真假暂且不论,但若他们真有他们表现出来得那样重情重义,又怎会做出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来呢? 不过至少,这二人对林治岁还是没话说的。为什么,真就是因为那时林治岁替他们求了情,他们便铭刻感怀至今?那么,对于她自己这个最终松口,给予了他们落脚之地的恩人,却为何大变样了呢? “往日我这个阁主待你们也不薄吧?其实你们给出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我再给最后一次机会,若你们说出是受何人的指使,那一切既往不咎。否则,逐出鸣筝阁,永不再用。” 非是她要挑拨苏杭苏楠两兄弟和林治岁的关系,而是她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个林治岁,最近不安分的是不是太明显了一点? 岂料,贺长情这边都摆出自己愿退一步的态度了,那两兄弟却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般地只说是他们自己的错。 危难之际也依旧不肯道出他们同林治岁的关系,倒也是两条汉子。不过她这里庙小,实在是容不下这样的两尊大佛。 “小白,把他们的东西收收,送人离开。”眼不见为净,贺长情干脆闭了闭眼,“我困了,完事之后无需回禀。” 左清清和沈从白得了令后便一左一右架起了苏杭苏楠,几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尽头,这处庭院又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哦不,除她之外,几步开外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会喘气的人儿。 贺长情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祝允,只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主上……”祝允欲要再跟,却被贺长情忽然甩上的两扇门板给拦了下来,他一时没刹住步子,挺翘的鼻子被撞个正着儿,顿时疼得他淌出了几滴泪珠。 回屋后的贺长情尽管还在生气,但许是亲眼确认了祝允的安然无恙,整个人心中一空,很快便沉入了梦乡当中。 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她甚至都不知道屋外的祝允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只知道再一睁眼便已是天光大亮,晨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时还有点刺眼。 贺长情将手臂搭在眼前,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从榻上起身,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 岂料,门一开,外面坐着的人便朝她抬起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眸。那神情,看上去可把他给委屈坏了:“主上。” 祝允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明明沾染了一夜的寒凉湿气,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无精打采的,但当祝允看到她时却还是眼前一亮。他该不会一直没有回去,就在门口这样守了一晚上吧? 不过苦肉计对她是没有用的,贺长情不理不睬,直接迈步越过了祝允。 祝允原本也不敢妄想在他犯了这样的大错后,贺长情可以这么快地消气。 只是没想到之后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主人对他的态度冷漠非常,简直就像看不到他这个人一样。 但若只是这样,让他永远做她的跟屁虫,不要赶他离开,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主人和鸣筝阁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笑几句,甚至就连林治岁都可以得到她的笑脸相待。 唯独,只有在看到自己时,主人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脸上就会瞬间冰冻三尺。 金玉奴 第44节 这种感觉可太折磨人了,就好比有人拿小刀一块一块剜着他的血肉,又好像是把他的整个人都扔到了油锅里反反复复地煎。 原来,这种心痛的感觉,并不比他那几次梦到自己和主人在一起做着不可告人的羞愧之事要好受多少。毕竟那些梦只要他不说,便无人得知,他可以装一辈子。可是眼下,他到底该怎么做才是? “主上,秦知行邀了赵明棠在城外的寒露寺见,那边山上的瀑布据说很是不错,要不然咱们几个顺道一同去看看?”说起来,这还是林治岁的提议。 原本左清清也是懒得应下的,但是主上的状态的确有目共睹,就连小白都觉得,她确实有必要出门散散心了。 他倒也没那么体贴,不是变着法地哄女人开心的那种人。只是主上心情不佳还是其次,可关键是她一沉着个脸,鸣筝阁里都跟着遭殃啊,终日里死气沉沉的。 这几日里,左清清说话都找不到人,心肺都快要憋炸了。况且,林治岁毕竟也和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了,虽说很多时候他的做法都有点太过偏激狠辣,可人是没什么坏心的。 大家,都是为了主上和鸣筝阁好嘛。 左清清怕贺长情不同意,还特意隐去了林治岁在这当中和他说的那些话。 “你们安排吧。”贺长情点了点头,也未多想便应了下来。 —— 秦家人的动作很快,还不待贺长情再推波助澜一把,他们便立时盯上了赵明棠这个初来乍到京都的国公府幕僚。 可毕竟把握不住赵明棠这人的心性如何,便是以利诱惑,也得讲究个徐徐图之。 秦知行应是考量到了私自约见别人家门客的这种事情传出去会为人所不齿,因而特意将二人首次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清源山的寒露寺中。 清源山本就处在京城之外,加之又山势陡峭,即便山中有个寒露寺可供游人歇脚,可既不灵验,也没有像旁的寺庙那样令人耳目一新的古迹。因而在京都,一般可没有几个人愿意特地去一趟的。 此时是深秋时节,便是清源山上那滔滔不绝,犹如天河水倾坠而下的瀑布奇景,都很少再有人慕名而来了。 贺长情和手下几人一路走来,都没能遇到个茶寮,足见这地方有多偏僻多冷清:“就把马都拴这里吧。再往上,怕是不好走了。” 沈从白和左清清依言找了个树桩子,开始 将各自手上的缰绳打结。便是落后他们几步,始终与众人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的祝允,都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做着手中的动作。 唯有林治岁,今日也不知发什么魔怔,一有机会就往贺长情的身边凑:“主上,秦知行的人怕是就在寒露寺附近,我们这一大波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过去,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吧?” 贺长情闻言,没忍住扭头望去。这个林治岁说得自然不无道理,可是在场的,包括非要死皮赖脸跟来的祝允和他,一共也就四个人,哪来的一大帮人? 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自己又一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阁主,岂有不应的道理啊? 于是,贺长情的下巴抬了抬:“既然这样,你和那边那个一队,我和小白清清一起。” 第65章 中计 “啊?别啊, 主上。” 这怎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林治岁急得直打结巴:“主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和他不对付。” 贺长情斜睨了眼身后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祝允, 一句“我也和他不对付”就这样默默地咽了回去。 有句老话说得好啊,恶语伤人六月寒。如果她只图自己的一时痛快,反而伤了祝允的心, 那日后定然有她后悔的时候。 默了几瞬, 贺长情勉为其难地退了一步:“那小白, 你和祝允一队, 负责在外围接应,以策万全。” 沈从白为人知进退,识大体。有他在, 既不会像林治岁那样咄咄逼人, 处处为难祝允,也不会和左清清似的,万事只顾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有时嘴上没个把门儿得罪了旁人都没能察觉。 在她暂时还并不想和祝允说话的情况下, 贺长情想不到有比沈从白更好的人选。 沈从白当然明白自家主上的用心,当即应了下来:“主上放心, 但你们也要小心行事, 有事及时唤我。” 秦知行那个草包, 本就是为拉拢赵明棠而来, 身边都未必多带了几个随从, 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 她最多也不过远远地看上一眼, 反正有顾清川这个传话人在, 她也不会错漏掉任何重要的消息就是了。 沈从白实在多虑了。 不过这些话, 贺长情未曾出口,她只是温声笑道:“去吧。” 又来了。主人对他们都能露出会心一笑,可是一对上他却总是冰得要死。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祝允,闷闷不乐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半晌都不肯挪步。 最后还是沈从白抬手一捞,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才把人带走:“看也没用,走了。” 一行四人就这样分成了前后两队。 左清清向来是个话痨,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就没停过,而林治岁今日不知何故有些反常,话比起左清清来说只多不少。 贺长情被这两人吵得心烦意乱,索性快走几步,将二人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主上落单了。这个机会,当真是来之不易。 林治岁回头偷瞄了眼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的沈从白和祝允,又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侧的左清清。 他将手缩进了自己的袖口当中,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个纸包,胸腔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咣咣乱跳起来。他从未这么笃定过一个目标,成与不成,全看今日了。 左清清和那个金玉奴倒是不足为惧。只是身后的沈从白不是个善茬,他得想个什么法子把人调开才是。 就在东坡的那片林子,那里有秦知行提前派来与他配合的人,他只需要想方设法地把人先引过去。后面的计划,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了。 “诶?左清清,你不是一直说想抓獐子?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你要不然去那边找找?”憋了许久,林治岁只找到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 但愿左清清信了……林治岁紧张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慌乱得手足无措。 若是左清清这个时候调转视线看过来,一定会发现林治岁拙劣的谎言,可惜他并没有。他只是当即啊了一声,眼底一亮:“你去前头跟好主上,我去去就来。” —— 清源山的瀑布被层层密林掩映其中,越往高处走,脚下的路便越发难行。 贺长情中途踩在被溪水溅湿的巨石上,脚下还打了好几次滑。 她往后一仰,险些没有栽下去:“阿允!” 回应她的只有空谷流水,以及风过林梢的飒飒之声。贺长情这才想起,往日和她形影不离的人,此刻不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吗? 入秋了,就连溪水都是这么地寒冷刺骨,贺长情只是沿着溪边这么一走,便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颤栗不断。 她忽而便有些后悔,自己可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跑来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清清,左清清?” 连声叫了许久,都不见左清清有反应。 贺长情的眼皮猛地突突一跳,也顾不得自己被水打湿的衣裙,赶忙回身看向身后:“左清清他人呢?” 好在跟丢一个,但是林治岁还在。只是,林治岁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此时扶着膝盖还在喘粗气:“主上,我也不清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散了……”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不是在一处的吗?这也能走散?”其实这清源山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危险,此前也并未听闻有野兽出没伤人的例子,可没来由地,贺长情就是觉得左清清的离奇失踪充满着古怪。 但愿不是有人在故意为之吧。 两人这边的动静,被瀑布的唰唰水声压下去不少,但是对于同样置于这片山林中的旁人,还是依稀能听到些什么的。 沈从白和祝允对视了一眼,二人什么都没说,只拔腿就朝着贺长情这边飞奔而来。 但见主上和林治岁,一个立在一块还算平坦的巨石上,但神色紧张,一个则是扶着膝盖弓着腰身,脸上满是细汗。 这一看,便知道是出了事。沈从白不见左清清的身影,心中便已经知道了他们这样的反应多半是与左清清有关:“发生何事了?” 林治岁扭过头来,咽下一口唾沫:“左清清,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的?”沈从白很少有表露出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时刻,他此时此刻紧紧地盯着林治岁,像是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盯出千百个窟窿眼来。 面对沈从白的质问,林治岁心虚地腿肚子都在发抖。可是做都做了,如果不坚持下去,等待他的便只会是万丈深渊。 于是他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虎口:“他说是看到了什么獐子,然后我一个晃神,怎么都找不到他人了。” 獐子……左清清一向性子跳脱,若是真看到了什么獐子,倒的确有可能独自跑到一边。但是那么大一个人,说没影就没影,始终和他同行着的林治岁,就真能什么都没看到? 像是上天也听到了沈从白心中的疑惑,恰在此时,山林的另一边,忽然爆发出了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他们好歹也在鸣筝阁里共处这么多年了,几乎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声音是属于左清清的。 “快,去救人。”贺长情提起湿漉漉的裙摆,说话间就要从巨石上跃下。只是越是心急越要出错,她个习武之人居然能将脚踝给崴了。 “主上……”祝允作势就要往她这边冲来。比起什么左清清右清清的,他还是更担心主人。 情势危急的状况下,贺长情也早把自己的那些气性抛之脑后,她只冲祝允摇了摇头,宽慰着对方:“我没事,你们先去找人。” “主上,我们去去就回。”沈从白明白两头都耽误不得,与其有时间在这里推来推去,还不如快去快回得好。 贺长情的功夫不亚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即便是崴伤了脚踝,一般人也绝对无法近她的身。更何况,这空落落的山上,除了他们这几个,哪来的旁人? 因而,一向做事谨慎,恨不得多留好几条退路的沈从白也就没有多想,只带头和祝允等人往尖叫声响起的方向赶了过去。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贺长情松了口气。她半蹲下身子,探着大石的边欲要找个平地慢慢地挪下去,却不想被去而复返的林治岁给搀住了。 “林治岁,你不去找人还在这里干什么?我这边不用你。”贺长情压下了心底的嫌恶,将林治岁伸过来的手一把甩了开来。 林治岁抓了个空,他搓着自己的指尖,一抹压不住的笑容就那样浮了起来。以前的自己也真是奇怪,只是被贺长情那么一瞪,居然就能吓得六神无主,其实而今回想一下,她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娘而已。 女人,在男人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所谓的一切动怒与挣扎,不过都是调情而已。 林治岁的反应太奇怪了,再结合左清清莫名其妙的失踪,贺长情这半天也看出了端倪。 即便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她也不能露怯。有些祸事,不是怕,不是求饶认怂就能躲过去的,而那样只会让对方更加地肆无忌惮。 所以虚张声势也好,自我欺骗也好,贺长情依旧瞪着人,语气未有一丝放软:“我让你们都去找左清清,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主上怎么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林治岁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即便被她一掌推开,也依旧笑容满面,“属下也是担心您的安危啊。” 贺长情只觉得面前这人分外可笑。他凭什么认为,将沈从白他们三个都支开,自己就拿他没法了的? “主上觉得,属下难道会没有准备就硬来吗?” 伴随着林治岁的话音落下,贺长情只来得及看到,他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然后对着里面猛吹了一口气。 下一刻,那里面的白色粉末便有如春天无处不在的柳絮,直直地飞扑向了她。 即便贺长情早已有所预料,及时地屏住气息,也已经是有点来不及了。 糟糕,居然着了他的道…… 第66章 催情 凭着最后一丝意志, 贺长情又紧咬着自己的舌尖来保持清醒,这才没有立时中招。 可对上林治岁的一脸坏笑,即便她的内心再不愿意承认, 她都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可,但凡还有一丝机会, 她就不会乖乖地坐以待毙。 贺长情极力推开要来阻拦自己的双手, 即便脚下绵绵软软, 完全使不上劲, 也硬是往前走出了好长一段距离。 “这个秦知行,不是说是神药吗?”贺长情的不受控,令林治岁心底划过一丝慌乱, 看着手中那纸包里已经所剩无几的药粉, 他不禁抬头环顾了一圈四周。 金玉奴 第45节 必须要快,秦知行的人定然不是左清清的对手,再加上沈从白他们又都赶过去帮忙,如果不能尽快, 待他们几个回来,形势可就要大变天了。 想到这里, 林治岁心一横, 几步飞身上前后, 二话不说就将那沾有粉末的纸包朝着贺长情的脸扣了上去。 若论平时, 就林治岁的这几招花拳绣腿定然不会被她放在眼里, 可现在的贺长情与任人摆布的傀儡也没什么两样。 林治岁的那些药粉悉数被她吸入鼻间, 只一瞬间, 她便觉得自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四肢软得好像刚刚出水的面条。 却说沈从白和祝允, 一前一后顺着声音赶到之时,就见左清清身边早已躺倒了好几个人。 “怎么了?”沈从白看着地上那一个个恨不得扭成蛆的男人,不明白为什么方才左清清可以喊成那种鬼样子。 “没事啊。”偏巧左清清还一点都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他只指了指地上的几人,“是林治岁同我说,这里有獐子,结果我过来的时候就被这几个从林子里突然跳出来的人给吓了一跳。你们也都知道,我最禁不得一惊一乍。” “他的话,和林治岁的对不上。”祝允拧紧了双眉,如果这个时候他还猜不到这一切都是林治岁的诡计,那他真就白跟着贺长情混了这么多年了。 长久以来,尽管主人是一阁之主,可她姣好的面容还是明里暗里吸引了不知多少男人的目光,林治岁便是其中之一。 很早的时候,祝允就看得出来,只是那时林治岁还只敢暗中窥伺,今日也不知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竟是能让他付诸了行动。 祝允再不敢停留,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和沈从白他们对上,人便仓皇按照原路返了回去。 “主上出事了。”看着祝允瞬间失了血色的脸颊,沈从白也反应过来,他懊悔地扫视了一眼地上的众人,暂时放弃了和这些喽啰算账的打算,“左清清,快走。” 左清清不是个傻的,早在这伙人将他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就有所猜测,会否是林治岁欺骗了他?只是,毕竟也算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他不愿意把人往坏里想。 可再看看现下沈从白和祝允的反应,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左清清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来了。” 二人正要转身离开,却不知那地上早已挣扎着动弹不得的几个男人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窝蜂地拥了上来,将沈从白和左清清的双脚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即便那些人一张嘴都是满口的鲜血四溢,可依旧不肯松手:“你们不许……不能走。” —— 祝允这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斗,甚至不久前刚换上的新鞋都因此磨开了线。即便如此,他的步速也未有丝毫减慢。 如果,主人真的出了事,那他拼了这条命也要将林治岁给碎尸万段。 祝允并不知此时的自己眼底猩红,看上去比起兽性大发的林治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只知道,等自己赶到时,溪边的一块巨石上,男人正压在贺长情的身上。 林治岁口中污言秽语不断,伴着令人作呕的奸笑之声,那一双手更是像赶也赶不走的苍蝇,从贺长情的脸上开始一寸寸地往下游离着。 好在,两个人都衣衫未褪,似乎还远不到当日圣上和沈慈的那种程度。 “林治岁!”祝允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到理智全无,恨到双手双脚全都不听使唤。 他只飞快从腰间抽出匕首,对着林治岁的后背就捅了进去。这一刀也不知到底捅到了哪里,但是深入骨髓,林治岁当场便断了气。 片刻之前还生龙活虎,欲行不轨之事的男人,此时却好像屠夫案板上的猪肉,任人宰割。可祝允却好像并未发现林治岁的死亡,只依旧用那把满是血污的匕首,一下下地捅着对方。 直到贺长情在身后唤了他的名字,祝允才找回了出走的理智。他咣当一声将匕首扔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人半扶在怀里:“主人,你怎么样?” 他这是个废话。因为都不用贺长情去答,光是用眼睛都看得见,贺长情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见状,祝允不禁急出了两眼泪花:“主人,他对你下药了是吗?” 贺长情的小脸泛着潋滟的潮红之色,呼出的每一个气息都是那么地灼热滚烫,她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孔:“阿允……” 中了那种催情的媚药,便是铁板一块都会顷刻软成一滩烂泥,是以,贺长情并不知道她这一声呼唤,在男人的心中会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祝允迫不得已弓起了腰身。他不能,至少不能当着主人的面被发现……不然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再跟在贺长情的身边。 “你怎么离我那么远……”没想到,贺长情对此却很是不满。她一把掐住了祝允的下巴,使得他的双眸只能望向自己,再也无法胡乱移开。 那药已经开始起效了,便见贺长情的衣衫凌乱,雪白的锁骨也露出了一些。祝允注意到,就在贺长情的耳垂那里,有破皮见红的痕迹。 祝允并不记得,近日主人有受伤,还伤在了那里。想来一定是林治岁欲要用强,主人又誓死反抗,那人气不过才在两相撕扯中留下的。 这个挨千刀的恶人,凭什么敢对主人动粗,甚至还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那丑陋瘆人的伤痕。就是杀林治岁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祝允眼底一暗,浓烈的情绪开始翻滚,甚至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胡乱地游窜起来。 许是受那不受控的情绪蛊惑,祝允竟然不自觉地贴到了贺长情的身前。他眼睫微微颤了颤,轻轻地含上了那小巧玲珑的耳垂,而后又贪婪地吮吸了几口。 真不知道中药的,到底是谁……祝允心中暗暗嘲讽了自己几句。 恰是此时,沈从白和左清清寻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似乎很是急切,“主上”那两个字从未间断过。 “带我走,别让他们……看到。”贺长情为数不多的清醒全放在了这里。即便她并未与人发生任何,可是现下这幅放浪不堪的样子,她光是想想就已是羞愤至极。 “好。”慌乱别开视线的祝允来不及收敛自己卑劣的心思,只将人打横抱起。不过这一抱,他才发现,主人身上的温度热得烧人,而那身躯更比从前娇软不知多少倍。 他只是这样隔着衣衫将人抱了起来,她便克制不住地贴了上来,毫无意识地蹭着他的胸膛,像只饿极了就变得极度黏人的小猫。 祝允一步一步走得很是艰难,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瀑布之后,被他找到一处山洞。 这山洞坐落在高处,可将低矮地势上的一切一览无余。祝允看到,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人查验了林治岁的尸体,随后又分成了两路,继续在那附近搜寻起来。 一时片刻,他们应该找不到这样隐蔽的地方来。而且即便左清清想不到,沈从白在看到林治岁的尸身后,应该可以想到是他做的吧。主人和他在一起,不知能否让沈从白安心。 “阿允,帮帮我。” “主人,我该怎么帮您?”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祝允听到自己费力吞咽的声音,心中半是鄙夷自己,却又半是说不上来的心潮澎湃。 他唯恐自己像方才那样行了僭越之事,故而不敢太靠到近前,可又不敢让中了媚药的贺长情独自面对,于是祝允强行压下自己心头的躁动,半蹲在贺长情的身侧。 此时贺长情已经十分难受了。她每一次眸光流转都是情潮涌动,香汗涔涔而下,打湿了衣裳似都没有要止下的意思。 而最糟糕的是,山洞中不比外面开阔明朗,在这幽暗又逼仄的空间里,祝允察觉到了他的血脉偾张,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鼓起的青筋化作鼓点,一下又一下强有力地敲打着他的肌肤。 “帮我……”贺长情柔若无骨的手探上了他的腰间,兀自摸索起来。 “您真的要我……帮您,解毒吗?”祝允咬了咬下唇,他不想做趁人之危的事情。而且,他这样卑贱的污泥怎配让明月坠落其间。主人那样骄傲的人,清醒过后一定是无法面对的吧。 她对自己全部的冲动,不过只是药物在作祟。都到这个时候了,祝允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所谓的冷静。因为忍得难受,他的额间开始渗出大片冷汗。 “快点!”贺长情觉得自己的耐力已经忍到了极致。她不明白,她只是想让祝允掏出匕首来给她拉几道口子放血,好用这种痛楚来缓解一二,怎么他都能犹豫这么许久。 主人的命令,自然是不能违抗的,况且他心中亦是……祝允低低地嗯了声,红着脸开始一点点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裳。 “你怎么,还没好?”贺长情生怕稍有个分神就克制不住做下了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因而,她几乎全程都闭着眼,将头别到了一边。 她并不知道祝允在做什么,耳中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祝允摩挲衣裳的动静。 第67章 解毒 真的要这么久吗? 贺长情的虎口都被自己扣出了血珠子, 仍然不见祝允给她递过来一把锋利的家伙事。再这样拖下去,她怕是就要忍耐不住了。 不得不说,林治岁搞来的这药粉当真威力无穷。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像被点燃了, 要不是多年常在生死边缘磨炼出来的意志力惊人,她还真想看见个男人就扑上去。 尽管扑上去之后要做什么,她并不十分了然, 可是来自于身体深处的那种火烧火燎的难受, 令她迫切地想要找个人填满自己。 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血肉和骨头, 贺长情是当真难以忍受:“祝允!你, 你好了没?” 山洞里晦暗一片,只有外头的天光得以洒进来些许,是以视物并不是很方便。 贺长情挣扎着掀开一条眼缝, 便见男人不知何时褪去了衣裳, 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还泛着因为汗意而独有的光泽。 一滴汗珠沿着他身上的沟壑一路向下,尚未风干,另一滴便又紧随其后, 直至汇成一条条小溪流。看上去,当真是诱人极了。 这些非礼勿视的东西就这样横冲直撞地进入了她的视野里。 “你, 做什么?”贺长情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紧绷着的那根名为理智的琴弦, 在这一刻似是崩裂了。 祝允这是在, 勾引她?他明知道她此刻……处在什么样的水深火热中, 还要这样做? 贺长情这一瞬的震惊还未压下去, 下一刻便被祝允抱了满怀, 男人坚实的胸贴散发着灼人的热意, 微微发着抖, 好像要把她也融化一般。 祝允并不知贺长情的心思, 他只急出了满头大汗。一开口,似乎还带着些哭腔:“主人,我,我不会……” 他可真是百无一用。那日亲眼见了圣上和沈慈的云雨场面,又在梦里反复重温过不知多少遍,可真要上了,祝允才发觉他竟一窍不通。 祝允身上烫得厉害,可他只有最本能的贴紧贺长情的动作,他疯了般地想把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要和她无限交融在一起,可他竟不知,到底该从哪里着手。 祝允快要急哭了。不仅是因为他整个人好似一团火球,想找发泄的出口又找不到,更是因为主人快要熬到极限了,她身上已经出现了好多抓痕。明明是个男人就能做的事情,可有他在身侧,却什么用都不顶。 “匕首!我让你掏匕首!”许是被祝允的蠢笨气急了,一股热流突地涌上大脑,贺长情先是推开男人,随后便再也压抑不住地扯开衣襟。 内里春光露了大片,可她的眼中却还难得的保留着一丝清明,“今日就算是死在这里,我……我也不会,同人欢好……你要不然就杀了我,要不然就想法子带我下山……解毒。” 原来主人是这个意图。方才她在自己的腰间摸索,想来也是为了寻找匕首,不过他之前杀林治岁的时候就已经扔到了地上,现下哪里还有…… “主人,得罪了。”祝允伸出手来想替贺长情先将衣裳穿好,但是她大抵是真的烈火焚身,整个人极不安分地扭动起来,一遇到外来之物,便宛如顺杆爬的小蛇,轻易地缠绕上来。 在得知贺长情并没有要同他水乳交融的意思后,祝允便不敢再看她的脸了。她是那样地坦荡如砥,可他却那么地下流卑贱。 祝允先是抽出自己的手臂,随后又用手刀将人打晕:“主人,我这就带您下山找何大夫解毒。” 晕过去的人果然安分多了,看上去就好像陷入了一个悠长又香甜的睡梦里。祝允定了定心神,好半天才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忙不迭地替人将衣裳穿戴好。 主人定然是不想她这幅样子被更多人看到的,因而祝允背着贺长情一路下山的时候,特意选择了避人的小道。 他明白清源山上不会有多少来往的闲人,可万一呢,但凡被人看去,不知要惹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一溜烟小跑,前方视野里却忽地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祝允猛地呼吸一窒,想也不想地赶忙躲到了身旁的树林里。这个时候,即便是沈从白和左清清,也是少见为好。 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人碰了个头:“怎么样,找到了吗?” 左清清煞白着小脸,早已不复往常的笑容:“没有,不知道去哪儿了。”如果主上真的有个好歹,那罪责不说全在他,但也和他有着天大的关系。若不是他轻信于人,又何至于让大家落到眼下这么被动的局面。 “你别东想西想的吓唬自己,有祝允在,应该没事。”嘴上这么说着,可沈从白哪里放心得下。他想不通,祝允倘若真的救了主上,又为何不想法子与他二人联系呢? 清源山就这么大,半天都找不到人,只能是在刻意避着他们。沈从白想不通,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的道理谁都懂,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祝允不向他们求助。 —— 下山途中,祝允一路背着贺长情,半步都未曾歇过,直到敲开了源合堂的门,他才得以松了口气。 “怎么又是你?”何云琅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贺长情趴在人的背上一动不动,一脸奇异的潮红之色,“主上她这是,中毒了?” 看这样子,还不是一般伤人性命的毒药,恐怕是那种催人发情的下作之毒:“快,把人带进来。” 何云琅将人让了进来,又将源合堂的其余人等打发回了家,方才带着祝允进了里间避人的地方,放下了遮挡用的竹帘:“先把主上放上去。” 何云琅又是把脉,又是掀开贺长情的眼皮仔细观察着,折腾了好一番才点了点头,说这药自己能解:“这药药效虽狠,发作得又快,但并未采用什么珍奇药材,解毒倒是不难,幸亏你来得及时。” 在何云琅察看的这整个过程当中,他频频望向祝允,不知是何用意。终于在他边配药,边再一次看过来时,祝允没忍住,问道:“何大夫为何总是看我?可是有不妥的地方?” “我就是觉得奇怪。说几句实话,你可别不乐意听。”何云琅的目光顺带着从祝允移到了贺长情身上,“这药效实在强劲,下药之人定是铁了心地要败坏主上的名声清白,便是铁打的身子骨都受不住。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真什么都没做?” 金玉奴 第46节 “当然什么都没做。主人让我给她放血,只不过我弄丢了匕首,无奈之下只好将人先行打晕,然后带到了你这里来。”至于那些他会错了意,结果自己根本不会的事情,祝允烂在了肚子里。 岂料何云琅听了这话,打量他的眼神愈发露骨:“我就没见过几个中了媚药,还能强行保持清醒的人。别不是,你不行?” 一提起这茬,祝允便羞红了脸。他一改往日的低眉顺眼,只低声呵斥起来:“这些事,你休要打听。” 只是呵斥是呵斥完了,可祝允的心底里却怪不是滋味的。他的无能,原来就连何云琅这个外人都看在了眼里。 祝允将偷偷打量贺长情的目光收了回来。不过幸好,他还不通那起子人事,否则的话,万一真毁了主人的清白之身可怎么是好啊。 何云琅的动作很快,喂贺长情服下一粒丸药后,便拍着手上的药渣子道:“好了,等人清醒过来就行。不过这媚药不简单,主上她又一直忍着未与人欢好,早已经伤及根本。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得多上心照顾。” 祝允一心扑在贺长情的身上,即便没有何云琅的这些叮嘱,他也不会大意:“谢谢何大夫。” “我炉子上还有药,这里靠你了。”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何云琅便匆匆离开了。 方才他们进门似乎并未闻到什么药味儿,祝允并不确定,何云琅这句话是否只是一个借口。但无论如何,都与他没关系了。 祝允抬手,开始擦拭起了贺长情微微汗湿的额角。想来那药,让她忍得很辛苦吧,不然怎么会流这么多汗? 甚至就连在睡梦中,那些汗都汇聚成滴,沿着她的额角一路下滑,淌过鬓角,又流到浓密的青丝里,偶尔一些晶莹水珠,还俏皮地滚到了她的耳廓上。 耳廓……祝允的目光再一次被贺长情耳上的伤痕给吸引了过去,不同于第一次见到时的气愤,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还滋生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羞涩。 他们居然,有了肌肤之亲。 就在祝允想入非非时,贺长情却是缓缓睁开了双眼。潮红和热意褪去,她的眼睛又变成了往日清亮的样子:“……阿允?” “主上,这里是源合堂,何大夫已经把毒给您解了。”祝允一直蹲在她的床榻旁边,说这话时微微仰着头,自然而然地露出了颀长白皙的脖颈。 “嗯。”此时意识回笼,贺长情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山洞中二人那欲拒还迎的诡异氛围,以及祝允含住她耳垂的事情。她还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谈不上厌恶嫌弃,她只是心中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更别提,在看到祝允大片敞着的肌肤后,她就更不能直视他了。贺长情所幸别开了头去,眼不见为净,只要看不见,那些古怪的念头便不会一直骚扰她。 贺长情的神情冷淡,落在祝允的眼里则演变成了一种天塌地陷。他怕极了自己被她厌烦,于是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是阿允以下犯上,请主上责罚。” 眼角余光里,那双纤纤素手朝他伸了过来。祝允认命地闭了闭眼,罢了,死在主人的手上也算是另一种得偿所愿了。 第68章 心结 预想中的巴掌或是其他的惩罚久久未至, 祝允的眼睫却颤抖地厉害,犹如狂风骤雨中被打湿翅膀的蝴蝶。 “有话站起来说。”贺长情想要扶人起来的手不尴不尬地在半空中顿住。她现在完全无法直视祝允,只要一看到他, 整个脑子里便被塞满了他二人的荒唐行径。 她做出那些行为还尚有合理的解释,是中了林治岁设下的圈套,被人下了媚药所致。可祝允呢?他又没有中招, 为何会……一再失控呢? 贺长情抬手揉捏了下自己被人咬伤的耳垂, 现在已经有点发热了, 就在这里, 祝允他……亲了上来。他亲也就算了,可他甚至还不要脸地吮吸了几下。 别看她风里来雨里去,杀起人来都不带眨眼的, 可说到底, 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啊。何时与男人那样亲密接触过?这,光是想想便要羞死人了。 推己及人,贺长情瞬间了悟了当日沈慈被他们撞破在床的尴尬与难为情。 她清咳了几声,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随即瞪向了祝允:“今日我与你的事, 一个字都不要传出去。否则,我就亲手杀了你, 知道吗?” 贺长情身上的药效已过, 可说这话时一张愠怒的小脸犹自带着羞红的颜色, 像极沾了一夜露水, 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祝允不由地看痴了几分, 一时忘了回话。 他这样的态度, 还有丝毫不加避讳的视线, 使得贺长情愈发恼怒。她实在气不过, 便拎起拳头捶打在了祝允的胸前, 语气有点凶地骂了起来:“我与你说话,你聋了吗?” 这力道,明明也算不得多轻,甚至捶得祝允往后退了半步。可不知为何,他偏生从心底里冒出许许多多歪七扭八的枝杈,就像雨后的春笋,似乎只需一夜,便肆意疯长起来。 他再不敢看人,只低声应道:“回主上,阿允知道了。阿允绝不外传,若有半个字的泄露,就让我的寒约盟即刻发作,不得好死。” —— 回了鸣筝阁时,已是半夜。 左清清托着个下巴,神情郁闷地杵着坐在门前,不知当了多久的门神。 远远地一见到贺长情二人,他人便猛地弹了起来:“主上?你们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们都……” 贺长情很想像以往那样笑着摆手说没事,或是插科打诨般地将这个话题给绕过去,但是这一次遇到的事情显然远超她的承受能力。以至于,她到现在都后怕得浑身直冒冷汗,完全无法大方又坦然地面对。 半晌过去,贺长情也只是深吸一口气,皱着眉看了看左清清身后:“小白人呢?” “小白带着人搜山去了,让我先回阁里等着,他说主上或许早不在清源山上了。”左清清很是为贺长情他们捏了把汗。现下看到人也安全回来了,身上的疲乏感瞬间犹如潮水涌了上来。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既然主上回来了,那我去找人给小白他们传个信。” “对了。林治岁的尸体,你们如何处理的?”而今回想一下,她很久之前便察觉了林治岁此人并非善类,也早萌生出了将人赶走的打算。可偏偏是那妇人之仁,拖沓至今,险些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若不是祝允……她还真不知等待着她的会是些什么。贺长情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这一切都被祝允看在眼里,他知晓她心中的所有忧惧不安,也明白她不愿再提起此事,因而他只是说:“起风了,主上,我们赶紧进屋吧。” “派人传信的时候顺便告诉小白,就说是我的意思,把林治岁的尸身丢到城南的乱葬岗。”丢下这样一句话,贺长情便在祝允的陪同下头也不回地往庭院里走去。 “主上……”左清清俨然是被这话给吓傻了,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属下这就去办。” 主上向来优待他们这些手下人,从前若是阁里的谁因故身亡了,主上风光厚葬不说,还要给其家人一大笔银两,非得妥善安置好他们每一个人不可。就算偶有些心术不正的家伙,主上也多半是将人驱逐出去,自此不闻不问,权当陌路。 她能以一个女子之身,还是如此年纪便坐稳鸣筝阁阁主的位子,不仅仅是因为有圣上的相助,更多的是因为她待下宽容有度。不光是自己与沈从白,阁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真的对她心悦诚服。 像狠下心来将人扔到乱葬岗的,林治岁还是头一例。尤其还是那城南的乱葬岗,据说那里时有大批量的豺狼野兽出没,血肉之躯进去未有多久便会尽数化为森森白骨。 这得是什么样的滔天恨意啊。林治岁到底是触怒了主上怎样的逆鳞? 这些疑问横亘在左清清的心头,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的疑问了。况且,左清清有感觉,这疑问的背后或许是他无法面对的残酷人性。 月色清朗,引得一团团的云彩围绕在它的周围,光华时而明亮又时而黯淡,像极了贺长情这纠结不堪的心境。 “阿允,今日谢谢你。”贺长情欲要推开屋门的手一顿,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得道这个谢。 “这些都是阿允应该做的。”祝允听了这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是她的金玉奴,而她是自己唯一的主人,主仆之间何曾要用上谢之一字。她到底,还是要和他这么生分吗? “此次你帮了我,就抵消你之前骗我的事情吧。”贺长情飞快地把面前的两扇房门推开,像只滑溜的小鱼儿一样钻了进去。 若不是祝允一直紧跟着人,与贺长情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他都要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所以,方才主人的意思是,原谅了他一个人不告而别的事情了? 虽不知在发生了今日这些事情后,他以后要如何面对主人,亦不知主人是否会躲着他,但好在之前他一个人偷偷躲起来解毒的事情算是因祸得福,就此翻篇了。 连续困扰祝允多日的心结,这下子也被贺长情亲手解开。 更难得的是,贺长情一度以为,因为林治岁的背叛而导致她早早布下的赵明棠这步棋算是废了,可神奇的是,两日后,顾清川以有好消息要说的名义将她约了出来。 她目前和顾清川唯一的联系也只有赵明棠这一人了,想也不用想,多半是赵明棠成功进入了安定侯府里。 看着面前袅袅升起的缕缕白烟,贺长情还未喝茶,便已经闻到了茶香,不过她现在完全没有这品茗的高雅心思:“别卖关子了,你找我来到底是何事?” “两日前,秦知行约见赵明棠去寒露寺一见,你猜是怎么着?”顾清川多日不见贺长情,心中委实想念得紧,恨不得一句话拆成八百句来说。 可他显然不知情,那寒露寺现如今就是扎在贺长情心口的一根刺。一听这话,贺长情的脸瞬间黑了不少,但她依然还保持着为人的客套,毕竟这又不关顾清川的事:“顾世子,能否先挑重点的讲。” “重点就是,秦家把人接走了。”顾清川眨巴了眨巴眼,顶着一双无辜又清亮的眸子向她看了过来。不知怎么,他感觉贺长情的神情很是不自然,像是积蓄许久的阴雨天,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一场急雨似的。 虽说他内心是很想与人亲近的,可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贺长情本人愿意。他不想做任何强迫她的事。 毕竟,谁叫他自小便尝到了情情爱爱的苦呢。强扭的瓜的确不甜,顾清川在这一方面深有体会。只是他这人固执得很,不强扭不代表着不会死缠烂打。 “你这……未免也太重点了点儿。”贺长情抚摸茶杯杯口的指尖忘了抬起,滚烫的热意顺着杯口瞬间窜了上来,烧得她嘶了一声,“赵明棠有和你说什么吗?比如秦知行有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我也不瞒你,就在他们见面的那天,我手下人要下毒害我,我怀疑他早已与秦知行串通一气。” 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林治岁,或许便是害她一切努力付之东流的罪魁祸首。不过真要是到了那无法挽回的份上,她也只能乖乖认栽了。 早在心里做好准备的贺长情不禁垂下了眼帘,心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一把刀在她的脑袋顶上悬而未落,谁也不知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直到她听到来自于对面人的一声惊疑:“谁啊,下毒害你?那你现在怎么样?” 见她半晌都没有反应,顾清川才想起此刻的贺长情最想听的应该是什么,于是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尽量克制着语调道:“赵明棠这边一切顺利,别说是走漏了风声,秦知行根本没有起疑。” 是她想多了?那日林治岁的下药与秦知行约见赵明棠其实只是一场再巧不过的巧合?还是说,林治岁在色向胆边生的时候还残留了那么一丁点的良心,没有把她的谋划给捅了出去? 第69章 铘阑之毒 “主上, 您找我有事?”左清清乌黑着眼圈,一看就是一连几日都没能睡好。 平日里看起来最是没心没肺的人儿,也不知心事重重的是在想什么。 贺长情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 给人赐了座位:“你从前与林治岁关系尚可。我且问你,那日去清源山的时候,又或者是之前, 他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那可太多了, 事后回想起来, 林治岁那人简直就是个从心眼里长出来的家伙, 与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居然都充满着算计。 左清清当即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是属下失察,没能将林治岁的阴谋诡计及时发现,甚至, 甚至还自以为是地替他遮掩, 不然也不会害得主上受此一难。” 说着,他还抬手照着自己的两颊轮番扇了好几巴掌。 “别打了,住手!”无恶不作的坏种固然可恶,但自以为是的蠢人也很是要命, 这两种人贺长情都看不上眼。 不过至少在她的眼里看来,左清清至多不比沈从白那样脑子灵光, 但也远不至于到了蠢的地步。 更何况, 别说是左清清了, 便是她这个当阁主的, 也不总是能事事未雨绸缪。这不, 这次就在林治岁的设计下, 阴沟里翻了船。 “你近日歇息不好, 就是因为这些?”贺长情哀叹了口气, 扶着人站起身来, “我问你这些并不是要治你的罪。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了解我的。发生过的事情再怎样追究都毫无意义,我只是需要排查,看看赵明棠这颗棋子究竟还可不可用。你把那日林治岁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是。”左清清细细回想起来。 只是这不细想还好,仔细一想,左清清才发现,其实林治岁早就露出过马脚,只怪他粗枝大叶,竟然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就说派去盯梢秦家人动向一事,主上并非单单指派到了他林治岁一人头上,可他却显得特别热衷于此事。秦知行约见赵明棠的这一消息,最初他们便是经由林治岁之口得知的。 想来,是不是那会儿林治岁就计划着在清源山上支开他们几个,好伺机对主上下手了? “是林治岁率先说秦知行约了赵明棠在寒露寺见面,也是他提议说清源山上的瀑布很是壮观,刚好可以让主上您散心。我那时想着他本来就屡次惹您不快,苏杭苏楠又闹出了吃里扒外的丑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了,总不能有坏心吧,所以就没向您说清这里面的原委。” 原来,这便是左清清口中的替他遮掩,她还当是什么事呢:“那他是如何将你支走的?你被支开以后,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提到这个,左清清便愈发羞愧了。如果说之前的话术说一半藏一半是为了主上的心情以及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而考虑,还算情有可原。可他被人支开这一回事,归根结底的确是他的失误,再也赖不到旁人头上。 左清清垂着脑袋,顶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道:“是我听林治岁说,林子里有獐子,一时玩心大起,就独自跑到了一边。我走之前还特意和他交代过,让他跟好主上您,却不想那才正中林治岁的下怀。” “后来呢?”在左清清离开之后未有多久,贺长情也发现了他人不在身边,她那时还张罗着几人一同去找。只是林治岁故意拖延时间,与大部队脱离之后才彻底暴露了他的意图。 “后来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过去以后,獐子没看到,倒看到好几个埋伏着带着家伙事的男人。再之后,小白和祝允就来了。祝允最先发觉的不对,他当时就折返回去了,我和小白慢了一步,谁想到就被那群人给缠住了。那群人没有受过什么训练,功夫一般,就是实在难缠,害得我们一时无法脱身。” 难怪都说,亲近之人背叛所带来的伤害,要远比敌人来得致命。这左清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也就那点爱好了,但就这一点特殊便被林治岁拿去轻易利用了一番。 “你先下去吧。把阁里其他人都召集过来,但先别说我要找他们做什么。”看来从左清清这里能得到的消息终究有限,她得进一步扩大范围。 也还好,林治岁尸身一事是由沈从白带人料理的,距离事发虽已过了几日,但绝大多数人都还没从林治岁暴毙又被她下令扔在乱葬岗的连环震惊中缓过神来。 此时召集众人问话,她就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是真有人有了二心,这么短的时日,他们也没法对上严密的口径,如果这个时候不出手,恐怕再往后就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金玉奴 第47节 “是。”从林治岁那里得来的教训已经足够了,左清清再不敢有什么画蛇添足的想法。便是这回主上不开口叮咛,他也绝不会多嘴。 不过,主上旁边这祝允又是个什么情况?他不是因为不打招呼,私自跑走找人解毒一事而被主上冷落多日了吗?可为何今天两人之间看起来冰雪皆融,关系倒像是回到了从前,不,应该说是更胜从前。 左清清的心头掠起一丝困惑,不过一个金玉奴而已,终究不会在他心底留下什么痕迹,未曾深想,左清清便退了出去,只忙着叫起人来。 许是抱着戴罪立功的想法,这一次,左清清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所有人便都齐聚在了鸣筝阁的校场上。 人数众多,从贺长情的角度看去,是乌压压的一片黑。别看这样的声势浩大,但硬是静到了连一根绣花针掉下都落地可闻的程度。 很好,要的就是他们这个反应。贺长情颇是赞赏地看了眼左清清:“这次做得不错。” 许是受到了她这句话的鼓舞,左清清笑嘻嘻地凑到了贺长情的身边,用一只手掌挡在脸前,低声禀告着:“主上,徐柔儿等人也在来的路上,您就放心好了。” “你把我那私宅的人也都叫来了?”贺长情有点惊诧,甚至还有点眼前一黑。怎么说呢,其实,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 但既然都在来的路上了,也不怕再热闹一些。既然要查,那她就好好肃清一下鸣筝阁这多年的积弊。 “诸位,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林治岁被我下令丢在了乱葬岗的决定,但至于我为何这样做,这一段时日以来,大家各有猜测,我却从来都没有说明白过。今日就借此机会,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摊开了揉碎了,说与你们听听。” “主上?”一听她这恨不得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给倒出来,祝允本来看上去不起涟漪的眼眸里顿时盛满了局促不安。他不明白,主人这难道是要在众人的面前自揭伤口吗? 像是感知到了他心中的惶恐,贺长情却是扭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但祝允对这笑容背后的含义却是清楚的,主人这是在让他不要担心。那也就是说,一切还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尽管祝允依旧猜不透贺长情想做什么,但接收到这一笑容后,他的心也跟着落定了下来。 “林治岁与奸人勾结,在清源山上支开沈从白等人,只为伺机下毒谋害于我。我运气不佳,还差点被他得了手。对付这样的家伙,你们说,该不该杀?” “那自然是该杀的!” “胆敢谋害主上,吃了他的熊心豹子胆了吧!” “看不出来,平常人模狗样的,但是是个蛇蝎心肠啊。” 一时之间,底下吵嚷一团,但无一例外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从面部神色来看,倒是没什么异常的。但这也不排除,这里面有得是机智且善于伪装的人在明哲保身。 她需要在众人的情绪之上,再添一把火:“沈二姑娘险些葬身火海,苏杭苏楠两兄弟监守自盗,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之所以不动他不过是记着往日的情分。可面对这样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妄图谋害他人的奸佞小人……小白,你来说说,依照我们阁里的传统应该如何?” 沈从白是这阁里与她最有默契的手下。往往她不曾出口的意图,只需递一句话,他便能立即心领神会,就好比现在这样。 “依照惯例,出卖背叛鸣筝阁之人,挑断手筋脚筋,一律逐出阁中。要对同伴不利者,一经发现,即刻处死。若是对主上动了杀心,从即日起,会由我和左清清为其强行灌下铘阑之毒。此毒每过一个时辰便会腐蚀一寸经脉,不出三日便会穿肠肚烂,直至脏腑衰竭而死。” 铘阑由于没有详细的配方流传下来,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据说这毒是没有解药的。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或许还不会信。 可偏偏京中名医何云琅如今也是阁主的人,其人有着近乎于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之术,下一点区区的让人穿肠肚烂的毒药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人听了面色一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腿肚子发抖了。 贺长情的目光一一从他们神情各异的脸上移过。眼下的局面和她想象的所差无几,别看她渲染得如此可怖,但只要是没有异心的,其实完全不必忧心。 因而,坦坦荡荡者才是绝大多数。 “你们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我相信大家断然不会像林治岁那样,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为了鸣筝阁的长远考虑,我决定从今日起,鼓励揭发,一经查实,未有虚报的,赏金百两,即刻跃升三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人贪恋钱财而刻意中伤污蔑他人,鸣筝阁也留他不得。” 此话一出,才犹如水入油锅,反响强烈。 贺长情勾了勾唇角。如此一来,利也抛出去了,隐瞒或是有害人之心的后果也亮明了,如若真有知晓林治岁更多内情的,定装不了多久。 第70章 云崖新客 从贺长情那私宅赶来鸣筝阁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了, 这边的一大箩筐话都说完了,徐柔儿才带着其余人姗姗来迟。 “主上,王书誉在外面, 说想要见您。”徐柔儿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脸累极了的样子。 “谁?”贺长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怎么对这个姓王的毫无印象, 她认识这个人吗? “就他说自己是长晟亲王的小舅舅, 从云崖来的。”那个叫王书誉的家伙看上去还没有自己岁数大, 看上去倒是打扮得光鲜亮丽, 但实际上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徐柔儿忍不住嘟喃起来,“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长晟亲王的舅舅?他不是因为长晟亲王的死而在云崖过上了滋润的好日子了吗?大老远, 跑到京都做什么?尤为令人想不通的还是, 他甚至专程找到了鸣筝阁里,点名要见她。 总不能是……发现了什么?可是她做得很是隐蔽,至今便是连沈从白和左清清都未能知晓里面内情。外人,更何况还是一个远在云崖的陌生之人, 又上哪儿去看透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短暂的惊疑过后,贺长情重又冷静了下来, 只见她眉头一扬:“远来的都是客。柔儿, 你去把人叫进来吧。” 把众人全都遣散之后, 贺长情命剑兰烹了一壶好茶, 自己则是带着祝允提前候在了会客的厅堂里。无论王书誉此行是何目的, 明面上她的行为都不能落了人的口舌。 未有多时, 便见徐柔儿领进来一个半大小子。 对方的面容嫩得仿佛能掐出水,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亦在光明正大地打量于她。这王书誉看上去,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龄。果然,当舅舅的居然比自己的外甥还要小。 贺长情权当没有看出这机灵鬼的心眼子,只堆起满脸笑容,主动迎了上前:“不知这位贵客远道而来,该如何称呼才是?” “叫我书誉就好。”王书誉点了点头,自打他一踏进屋里,便一直板着张脸,好像真成了个饱经沧桑的小大人,“我此次前来叨扰,不为别的,是想代阿瑜亲自谢过鸣筝阁的各位。” “不知这位阿瑜,是?”最烦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人了,你不说阿瑜的大名,我能知道是指谁吗?就算贺长情猜到了一些,约莫着王书誉口中的这个阿瑜就是已故的长晟亲王,但她也不打算表现得这么了悟。 她才不信有人千里迢迢来至京都,真就为了什么登门道谢,王书誉这一招极有可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索性她也就装得糊涂一些,让这位的幺蛾子无处可发。 只是,她实在低估了王书誉。 其人有着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绝佳心态,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神情哀痛:“阿瑜便是我亲生的外甥,那个可怜的,惨遭乱党所害的长晟亲王。” 贺长情当即便喉咙一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节哀”二字。 呕,贺长情险些没被自己给恶心透了,她可真是虚伪透顶。可有什么办法呢,原本那些早应该随着岁月长河的流逝而被彻底掩埋的秘密就应该做好它的本分,它的结局注定只能永远不得窥见天光。 可偏偏,苦主找上了门来。老天就一定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手上添了这样一条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人命吗? 最终还是王书誉自己打破了这死寂。他抬起手背,擦抹干了眼下的泪水,用力挤出一个笑容,道:“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了。我带了些云崖的风物特产,上个月刚摘下的云崖红茶,这便日夜兼程地赶来,想着给鸣筝阁的诸位尝尝味儿。”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贺长情与人推拒起来。这非是她含蓄的一种表达,而是来路不明,尤其是还会入口的东西,谁敢要? 况且,如果她是王书誉,便是不知内情,从道听途说的状况来看,也不会觉得鸣筝阁对长晟亲王有什么恩情。他们不过是听命办差罢了。 尤其是如今王书誉得了亲王死后追封的荫蔽,在云崖当地已是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地头蛇。他没有道理啊,犯不着来到这毫无根基的京都,与鸣筝阁扯上什么联系。 越是反常,这里面的门道才越是多。哪怕对方的年纪和自己相仿,甚至看上去还要更小一些,贺长情也不相信,王书誉的目的真就像他本人说的那样纯粹。 于是,她摇了摇头,也学着官场上的那套说辞:“鸣筝阁也是职责所在,实在担不起你的这份情意,你便拿回去吧。” “不过想来书誉你也是第一次来京都吧,这几日,不如就由我手底下人带着你四处逛逛?”像是生怕被王书誉拒绝,从而再生出什么枝节来,贺长情还飞快地给一旁的徐柔儿递了个眼色,“柔儿与你年纪相仿,想必一定很聊得来,就让她代我,代鸣筝阁一表地主之谊吧。” 实在是四下里无人可用,她还把沈从白和左清清也给支开了。至于祝允嘛,他为人性情寡淡沉默,实在适应不来这项任务。想来想去,也只有徐柔儿这个直肠子最适合了。 但令贺长情没想到的是,徐柔儿的直肠子今日直接跃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只听她啊了声,随后露出了一脸的不解:“主上你不也和他年纪相仿吗?怎么把自己说得好像很老一样?” 她错了。徐柔儿不仅是直肠子,某些时候还很缺心眼。 贺长情眨了眨眼,用俏皮的语气笃定道:“阁中事务催人老,别看我样貌同你们一般无二,但我心中很是沧桑,早玩不动了。乖,带着书誉多走走多看看,让他好好欣赏一下京都的风土人情。” 贺长情都把话说这份上了,王书誉自然也没有异议。而徐柔儿又一向最是听贺长情的话,于是她点头如捣蒜,欢欢喜喜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目送着两个少男少女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贺长情回身低声嘱咐着祝允:“这几日里我身边不用你,你只管跟着他们上街去,别被徐柔儿发现就行。若有什么异样,回来报我。” “是。”现下对主人最大的威胁也被他亲手铲除了,阁里还有沈从白他们在,祝允也便没有再坚持黏着贺长情留下。况且他想,他也是时候需要自我冷静一下,不然一看到主人就克制不住地脸红心跳算怎么个事啊。 他要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从此以后的朝朝夕夕和岁岁年年。 —— 而直到真的跟着徐柔儿和王书誉上了街后,祝允才依稀觉得,会不会主人那句“早玩不动了”根本不是什么推拒的措辞。因为徐柔儿连带着那个王书誉,他们真的是很精力旺盛,一点都没觉得累的样子。 徐柔儿平日里就替贺长情掌管着私宅,以前嘉妃娘娘还在的时候,她要时刻照顾着人家的衣食起居,又得调度大量人力轮换值守着用以确保对方的安全。即便后来嘉妃娘娘回了宫,也依旧有很多重新整理排布的活儿在等着她忙。 今日倒是借了王书誉的光,徐柔儿这一出来放风透气,就好比脱缰的野马,放纵得没有章法了。 王书誉几次三番想出口喊住人,可惜徐柔儿并不给他开这个口的机会,反倒是大大咧咧地一把将人带到了旁的一个摊位前:“你看你看,这是京都里有名的糖画,没见过吧?” 不就是糖画吗?哪里没有?京都的人都这么自命不凡吗? 王书誉黑着脸挣了几下,才好不容易从徐柔儿的手中挣了开来,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自己被攥疼的手腕,故意说着反话:“没见过没见过,你们京都的人一个个都成精了,我个破落户怎么能见过?” 他就是要刺一刺这个叫徐柔儿的,不要因为他是云崖人就看不起他,谁又比谁高贵呢!他就不明白了,怎么会有姑娘长得这么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而且还浑身上下一股子用不完的蛮劲的? 徐柔儿并没有听出来自王书誉的阴阳怪气,她甚至还很心疼这个从云崖远道而来的小可怜,居然连糖画都没见识过。纵然如今守着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到底是不完整的一生啊! 徐柔儿十分仗义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也不知她用了多大的劲,甚至能拍出咣咣作响的声音:“今日我就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间日永升。走啊!” 话音未落,二人便一道汇入了更加汹涌的人潮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的那条小尾巴。 祝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脚下步履未停,心中却是忍不住地暗自纳罕起来。京都里,什么时候来的人间日永升? 那是什么,他怎么从未听说过?该不会是徐柔儿自己杜撰出来的吧? 祝允一路跟着前面二人,来到了一处彩楼前,楼上各色花布招摇,清脆铃声不绝于耳,俨然一股靡靡之风。 “公子,进来玩啊!”有身形丰腴的中年女子,一看到他后便远远地挥舞着手中的帕子。 这群人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股子明晃晃的勾人意味,都让祝允感到了由衷的不适,他甚至生出了逃避的想法。 可,徐柔儿已经带着王书誉进去了。主上交代过的,让他跟着二人。 想到此,祝允攥了攥拳头,迈步跟了进去。 第71章 翠芜楼 “喂, 徐柔儿,这就是你说的人间日永升?”甫一进去,王书誉便被扑上来的莺莺燕燕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没有搞错啊, 他如今不过才一十五岁,连加冠之礼都还遥遥无期,这个疯女人就敢带他来这种地方? 王书誉气到浑身颤抖, 嘴皮子却利索得令他自己都惊讶:“你信不信, 我现在就去告诉你们阁主, 说你带我不学好!” 岂料, 那徐柔儿听了反倒是瞪大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甚至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你有病是不是?果然, 人心脏的, 看什么都是脏的。我有说来这里,就一定是为了你们男人那些破事吗?” 搞不搞笑。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带男人来青楼寻乐子,王书誉怎么一天天的尽想美事了呢? 王书誉立在原地, 拍掉身上的那好多只手后,语气总算是平和了一些:“听你的意思, 这里不是青楼?” 他倒要看看, 徐柔儿还能狡辩出什么。如果不是青楼, 怎么解释那些快缠到他身上来的女人! “是, 倒也不是。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你可千万别跟我家小阁主说啊。”说着, 徐柔儿还将双手合十, 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很是虔诚的姿势, “求求了。” 不得不说, 看着身量如此高大的人对着他低声下气,王书誉心中很是畅快,于是他大手一挥:“罢了罢了,既然你诚心道歉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总得说清楚吧?” “不好意思了,各位姐姐。我这个弟弟呢,他岁数还小,不是去后堂的。”徐柔儿向着身边的那些姑娘们赔起笑来,同时又不忘了自己身后刚刚跟上来的几个男人,“嘿嘿,我也不是去后堂的。” 这话一说完,那些人方才朝他们见了一礼,三三两两地散了。 金玉奴 第48节 见此,王书誉才如蒙大赦,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不禁为这里的店家操起心来:“但是就放他们出来直接在前面晃悠的话,真的不会把其他客人都给吓走?” 徐柔儿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用一种直勾勾又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 又来了,就是那种京都人高高在上,总觉得别人都是乡野村夫的那种高贵感,它又来了! 可偏偏,王书誉这次不想再配合了,他将一口牙咬得嘎吱乱响:“你要是再这样,我真就立刻马上,就去告诉你们阁主!” “得,我的错。翠芜楼呢,一般人他也没那个财力,来不起。至于来得起的人,什么没见过,只分想不想就是了,所以热情好客一点不会吓跑谁。只要和他们说清楚就好了。”徐柔儿像江湖儿女那样朝王书誉作了一揖,随后又抬手招呼来一个小厮,“今日有什么新鲜的?” 那小厮也不知同二人说了什么,随后便带着徐柔儿和王书誉去到了二层楼上。 原来,京都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祝允一时愣在原地,思绪渐渐有些飘远。他甚至不禁在想,若不是这些年主人被阁中事务所累,也多得是机会来这里消遣散心。 只是这念头才刚一浮起,就被祝允狠狠掐灭了。不,不行,这里不光有女子,甚至还有衣衫半挂的男人,怎么能让这些男人去勾了主人! “这位小哥,您来这里是?”方才徐柔儿和王书誉争执的声音实在过大,倒让这里负责接引的小厮一时拿不准客人们前来的心思了。 就比如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俊俏但又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郎君,他来这里既不像是喝花酒寻乐子,也不像是来排闷的。 “那个,我就随便看看。”祝允昂了昂下巴,偏开自己的视线。从他这个角度往上看,视野已是十分受阻,他也得上到上面才是,“二楼有什么?” 这人一看,便是个样样不通的生瓜蛋子。若是京都里的贵人们,早就对这里熟得跟自己家一样了,偏偏只有他,对翠芜楼陌生得很,身边还没个人作陪。但看穿着打扮,倒像是只肥羊,宰一宰,定是肉得直流油。 哪怕是一锤子买卖,也值了。想到这里,小厮的态度愈发恭谨起来,引着祝允迈上了台阶:“二楼里是各个连通着的雅间,近日我们翠芜楼里新搞了一个仙人飞天,贵人们在此都可体验一把。” 仙人飞天?花架子还真是多啊。祝允忽然就懂得了,为什么徐柔儿要带着王书誉来这里。尽管这翠芜楼是个饱受争议的地儿,但也确实是别处不能比的。 “您请坐,要吃什么吗?”小厮紧紧地盯着祝允的荷包,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抠下来贴上去。 这样直白的眼神,祝允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拧着眉毛,将手一把扣了上去,隔绝了小厮的视线:“一杯热水就好,谢谢。” 他的钱,都是主人给的。要花的话,也要一笔不少地全花在主人身上。像是之前他买的那根簪子,主人就很喜欢,再过三个多月,便是主人的生辰了,他要攒很多很多的银钱,送给主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可不能花在这些小事上。 看着祝允愈发坚定起来的神情,小厮这才算是信了,眼前这人没有在开玩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面部表情离开的。 这么抠门,也学别人出来寻欢作乐?不行,今日说什么,也要把他浑身上下都给掏空才行。 小厮噔噔几下窜到了后堂,请来了楼里最漂亮妩媚的姑娘:“昔芷姐姐,楼里来了个脸生的大肥羊,就是钱袋子捂得实在是紧。要不然,您给看看?” 彼时昔芷还正在对镜描眉,一听小厮这话,倒生了几分兴趣:“这可奇了,都来了翠芜楼了,还能不留下几个子儿?我得去见识见识。” 祝允左等右等,等不来一杯水。他又从中空的木窗格子里暗中观察着徐柔儿和王书誉,那边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正当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个穿着百蝶穿花粉色纱衣的姑娘走来了:“公子,您要的水。” 她身上不知涂抹了多少胭脂香粉,人还未走近,便已将祝允熏得脑壳发晕。 在昔芷的眼里,这位公子的面皮是她在翠芜楼中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好看,即便不为了掏空他的钱袋子,单是冲着这张脸,她也要想法子将人搞到手。 于是,水蛇一般灵巧的姑娘扭着细腰,朝祝允款款而来。祝允却是因为她的靠近而愈发烦躁,在那股香风袭来之前,他正要开口喝止,却不想,昔芷比他动作更快,只软着身子哎呦一声,便朝着他扑了上来。 不过这点手段是无法近祝允的身的,他一个闪身便及时躲到了一旁。 昔芷扑了个空,人趴在地上,发髻上的簪钗掉了一地,却不想那男人还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只冷着面孔质问她:“你做什么?” 昔芷顿时羞红了脸庞,她还从未在男人身上如此狼狈过:“奴家只是想给公子送杯水,顺道捏捏肩,好为您解解乏啊。” 祝允也不是个傻的。他算是看明白了,此女八成是将他当成了那起子眠花宿柳之人了。和她再说些什么也是白费口舌,还不如将事做得再绝一些:“我不喜欢女人。” 昔芷抚着胸口,心头虽然依旧不是滋味,但是好歹没有先前那样憋闷了。看来,她依旧对男人有着无边魅力,不过是眼前这个小白脸的口味独特:“既如此,公子慢坐,奴家退下了。” 她匆匆拾起一片狼藉,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见那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这层楼的拐角,祝允长舒出一口气,这种地方,也亏徐柔儿想得出来,简直是步步危机,进了狼窝。 祝允再次转过头去,看向了徐柔儿和王书誉那边。只见徐柔儿鼓着掌,嘴中说着什么,王书誉的腰间则是被粗粗的麻绳捆绑起来,整个人正在被一点点地拉着升高。 一时间,似乎整个二楼都能听到王书誉恐怖的哀嚎声:“不玩了不玩了,放我下去!” 祝允按了按自己乱跳的眼皮。怎么看,这王书誉都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不像是有什么心机的,和徐柔儿凑在一处,倒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主人这次,应该是思虑过重了。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只要是贺长情的嘱咐,祝允一向都挂在了心尖上。于是他只是胳膊肘杵在桌上,用掌根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二人的动向。 直到,再次有人出现打断了他。 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行似弱柳扶风的病弱美男子,衣裳半披半露着,比方才的那姑娘还要大胆。最起码,人家没有不好好穿衣裳啊。 片刻之前,祝允自己说过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陡然炸开,是因为那句“我不喜欢女人”,所以才把他引过来的吗? 只这短短的功夫,祝允的脸色便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不过更多时候他都是板着张脸,看起来就很是不好惹的样子。 “公子,听说你喜欢我这样的?”男人不要脸起来果然天下无敌,这种不害臊的话也便直接脱口而出了? 祝允没有理睬对方,却换来了男人的得寸进尺。这家伙,竟是径直坐在了祝允的对面,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可倒好,这下子是彻底看不到徐柔儿和王书誉了。祝允不得不正色几分,问向来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72章 初学 “只是, 想让公子开心。”眼前的男人笑容不减,自顾自地为他斟起了酒来。 这群人,可真够难缠的。 祝允挠着头, 第一次觉得自己抓到了烫手山芋。憋了许久,憋得他脸色通红,祝允依旧给出了那个用烂了的借口:“我, 也不喜欢男人。” “公子不喜欢女人, 也不喜欢男人?”男人压着低低的笑声,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将斟满了酒的酒盏推到祝允的面前,“世上可没有这样的人,之所以不喜欢, 还是不懂里面的好。一旦公子尝到了这其中的滋味, 想停还停不下来呢。就怕公子你到时候变得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你说的什么屁话。”便是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这种类似于侮辱的打趣。更何况,祝允自认他只是一个没读过书的粗人, 哪懂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只是觉得,男人这话, 实在入不得耳。 对面的人见祝允发了火, 却也不惧, 只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来:“看起来, 公子你怕不是, 还是个雏儿?” 这话误打误撞, 戳中了祝允的心坎儿。他不由地又想起了那日在山洞中的事情, 哪有男人在面对心爱之人的时候, 衣裳都脱了, 人都抱在了一块,结果最后却什么都做不了的? 那日什么都没发生,除了因为主人有着惊人的意志力,还是因为他……有心使不上力。 鬼使神差中,祝允的喉结滚了一滚,他侧目看向了男人:“你懂吗?” 祝允如此坦荡,反倒让男人看好戏的表情一下僵住了,过了许久,男人才斟酌着开了口:“我……肯定懂啊。但你这,什么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就话赶话正巧问问。”自己刚刚也是昏了头了,病急乱投医,都在瞎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还真要在这里学了那些勾人的手段,就为回去等待着永不会发生的一幕?不行,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 可人心又哪里是他掌控得了的。祝允一面觉得自己实是不该,光是有这样的想法都已是对贺长情最大的亵渎,可一面又忍不住地浮想联翩,心底里有个暗戳戳的声音在不断地蛊惑引诱着他。 就问一问,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的吧?万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万一呢? 祝允的纠结为难,全写在了脸上,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这是被良知和情/欲左右裹挟着,无法做出决断。可这种事情嘛,但凡有那么一点苗头,便证明当真是心动不已,挡是挡不住的。 男人很是贴心地往他跟前凑了凑,压低嗓门,慢悠悠地道:“我有很多压箱底的秘籍,二十两,成交吗?” 二十两,几乎快要掏空祝允了。这些年,他跟着贺长情几乎没有要用到银钱的地方,在没有消耗且源头稀缺的情况下,居然也攒出了五十两的数目。 可如今就为了买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所谓秘籍,就要花上这许多……真的能吗?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男人留给祝允三本足有半指宽的画册,离去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啊,包看包会。” 而直到祝允将那些东西捂在了怀中,耳根子蔓延开来的红晕就像天边聚集许久的火烧云,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他这还真的是,昏了头了。 好在昏头的祝允,没有错过贺长情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十分警觉地盯完了徐柔儿带着王书誉在街上闲逛的全程,只是毫无收获。 “知道了。”原本也没指望就凭这一次的跟踪就可以得到什么消息,更别提,这一回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从门缝里看人。贺长情整理着衣裙,只淡声道:“你随我去一趟宫里,今日这个情况,有必要跟圣上知会一声。” 经过先前的几次感悟,即便贺长情心内不想承认,可她的行为也已经是与梁淮易日渐疏远。非是她有多么地忠君,而是王书誉这人和长晟亲王关系匪浅,长晟亲王的离世旁人不知实情,可她和圣上却是无法脱清关系的。 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此次王书誉进京当真别无所图。 不过,只要将此事禀报给圣上,就算日后出了岔子,也怪不到她的头上。 贺长情心中这么计算着,便连夜带着祝允入了宫。 长安殿外,贺长情来回踱步。都这个时辰了,圣上不在里面批阅奏章,还能去哪儿?若是邓瑛在,她还有人可以一问,可偏偏圣上今夜把邓瑛也给带去了。 殿内的烛光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偌大的空间里却空无一人,只有殿门外留了三五个值守的小太监,问他们,他们也只摇头回说不知。 “主上,夜凉,披点儿吧。”祝允随身带了一件绛纱洒金披帛,说着就要抖搂开来给贺长情披上。 贺长情倒也不拒绝,任由祝允为她理好后,方才开了口:“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且去别处看看。” 这深宫内苑,并非处处都是他们去得的地方,带上祝允则是更为不便。贺长情既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因为多跟了条小尾巴而行事多有束缚。 这是她思虑几番的决定。 这祝允,近来好生黏人。尤其是经过山洞那一事后,看她的眼神时常带着亮晶晶的光芒,璀璨耀眼,不容忽视,就好像从前还有所顾忌的感情猛地缺了个口子,竟是再也藏不住一点。 贺长情打定主意要做一株绝不会耽于美色的铁树,但却不自觉地开始分给他更多的关注。 若说从前的关注,只是因为更好地拿捏掌控祝允,可是现在的关注,则是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贺长情注意着自己的语气,与人好商好量着,但自己的这句话还是让他眼前黯淡了几分,还好他一向识得大体,不是拖她后腿的人。 祝允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应声道:“主上放心,阿允就在此处等您。” 行吧,有他这句话就行。贺长情一把将披帛摘下,再次塞到了祝允的怀里。 此时星子高垂,但因为乌云罩顶的缘故,使得深宫处处都是一片漆黑。贺长情从宫人那里借了一盏八角宫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缓缓前行着。 只是刚走出不久,她便后悔了。 这个时候,勤勉的君主会坐于案前为天下大事殚精竭虑,可君主也是人啊,如今沈慈回宫了,依照他们二人那个如胶似漆的腻歪劲,保不齐是又凑到了一处。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她怎么愚钝到现在才想通。贺长情猛地顿住了步子,不行,她不能那样不懂事。 今夜不方便,改日再来就是。 “老臣是为了北梧大业计!” 月黑风高时,正是一切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的夜。贺长情无意听取他人见不得光的密谋,是这些话硬要钻到她耳朵里的。 但无论她愿意与否,都已经被迫牵扯其中了。贺长情呼吸一紧,赶忙摘下灯罩,一口气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没有了光亮会暴露她的位置,贺长情屏气凝神着就近掩藏于树影当中。 便听方才那道浑厚却又明显压着的嗓音继续道:“这么做,也是为了梁氏一脉的皇权稳固啊。” 提到了皇权,又自称老臣,难道说圣上也在这里? 贺长情不由地将身子往外探出一些。虽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如果是问心无愧的正事,何不正大光明地放在朝堂上说?偏偏选在深夜时分,于无人处私下密谈,用头发丝想想都知道,这里面指定有鬼。 “你说的利害关系,朕都知晓。”良久,另外一人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圣上也在。 金玉奴 第49节 贺长情攥着提杆的力道不禁渐渐收紧。如果这两个人里,一个是圣上,那么另外一个会是谁呢?那道浑厚的嗓音,她似乎不久之前,在哪里刚刚听过。 可是,世上的人这么多,她又怎么可能光凭一道声音就识出对方的身份。 “你先退下吧,此事容朕再想想。” 二人最终也没能就深夜密谈一事得出个结果。 只是,圣上都开口了,臣子万没有不从的道理。那道声音低低地响起,听来有些发闷:“是,老臣先行告退。” 贺长情将身子一矮,完全地藏于树木花丛之中,唯独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凉亭。 便见凉亭中,一个走起路来明明已经十分不稳,却还仍要固执地保持着挺立姿势的怪异身影,晃入眼帘。 那种躯体上无可回转的老去,和又不肯服输的倔强统统体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便会充斥着肉眼可见的不协调。朝中上下,老古板不少,但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却是屈指可数。 就在前不久,贺长情在傅家家宴上便见过一个,就是那位不请自来的章祁知章相。 今日实在不巧,她与章相又见面了。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她单方面见了章相。这个带头上书参她一本的老头儿,究竟在动什么歪脑筋? 若是以前,她或许现在即刻就会冲出去,当面问问梁淮易,看那老头儿又在憋了什么坏水。 可是此刻,贺长情刚刚迈出的步子在犹豫片刻后,收了回来。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章祁知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二人在这里相谈,显然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晓。章祁知口中的事关北梧大业和皇室一脉稳固的秘密,或许根本不是她能插手,随意问询的。 贺长情将宫灯的提杆换了只手拿,正要将自己早已微微汗湿的右手手心贴在身上抹抹,便听凉亭里,梁淮易的声音陡然响起:“还不出来吗?” 第73章 谎言 贺长情心内咯噔一声, 本来四平八稳的一颗心脏瞬间震如擂鼓。 梁淮易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下,她自打发现了这附近有人密谈就一直屏息着,照理来说, 是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的啊。到底是什么时候疏漏的? 思忖犹疑间,贺长情的额间便沁出了些许的薄汗。她咬了咬下唇,决意还是要相信自己, 先按兵不动, 观察观察再说。 “朕早知道你在那里了。” 岂料, 梁淮易今日像是偏生要与她作对到底, 一次次地相逼。贺长情挪了挪步子,刚要从树后转出来,便听到了一个动听的女声缓缓开口:“臣妾来得稍晚了些, 并没听到什么。” 原来, 是在说嘉妃娘娘啊。 贺长情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顺手拎起衣襟来扇了扇风,别看现下深秋时节天气寒凉,可方才的危急情势硬是将她逼出了浑身的汗来。 便见那二人倚靠在了一起, 月色为他们勾勒出一个极尽温柔的轮廓:“就算你全都听到了,朕也不怕。因为你始终都是站在朕这边的, 对吗?” 贺长情无意再听这二人的互诉衷肠以及圣上永不会止歇的试探, 干脆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 拎好宫灯, 借着夜色的掩护, 匆匆逃离了此地。 她这一路走得轻盈又飞快, 有些时候像道迅疾的风, 若是正巧落到了有心之人的眼中, 便只能捕捉到一地晃动的树影, 但大多时候,这道风便是来无影去无踪。 贺长情再次赶回长安殿时,便见如先前她离去时的那般样子,邓瑛也还未归。只是不知,这邓瑛是否一直跟在梁淮易的身边,那时的自己和凉亭还尚有一段距离,是以着实看不太清。 “主上,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祝允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方干净的帕子,犹疑着探上了她的额间。 祝允的指尖带着秋日夜晚特有的清爽,只是偶有些肌肤相触便是凉丝丝的,好生舒服。贺长情眯了眯眼,任凭对方为自己揩试起来:“你记住了,我从未离开过长安殿,一直与你在这里候着。至于更多的,回去再告诉你。” “好。”祝允的手指头甚至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忍着心底一浪高过一浪的羞涩,目光却又明目张胆地开始细细描绘起了贺长情的面容,远山含黛的细眉,亮如星辰的双眸,还有高挺精致的鼻以及水润饱满的红唇。 这些无一不在他的心头点起了一把把的火,烧得他里外焦黑一片,心跳得宛如冬雷阵阵,祝允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轻抖:“擦好了。” 贺长情眨了眨眼,将祝允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看他这样,她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些逗弄人的心思,于是刻意将手背在身后,逼近到祝允的眼跟前:“谢谢阿允,阿允真好。” 她早知道这小子禁不起逗弄,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敏感。祝允本就泛红的耳根因她这一动作简直跟用烙铁碾压着烧过一般,他一边忍不住地偏开视线,一边又频频地偷偷回望着,嗫嚅许久才硬是挤出一句不连串的话来:“这些……都是阿允,应应该做的。” 贺长情觉得好笑,于是又踮着脚往他的耳廓上吹了一口热气,随后,笑得更是开怀。她好像,忽然发现了祝允这人身上的好玩。 “主上您……”祝允的眼中有诧异,有羞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被调戏过后欲拒还迎的乐在其中。 明明自己也是欢喜的,可碍着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及她曾经说过的男女大防,祝允还硬要装成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别扭呢。 他这样的反应,成功取悦到了贺长情。 也是此刻,贺长情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臭男人在逛完了青楼喝完了花酒之后,还要去调戏良家妇女。只是她远没有那样恶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快感,似乎也只仅限在面对祝允的时候。 至于那日山洞中的事情,如今也变得好像没有那样难以启齿了。既然已经成了既定事实,那一味躲避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天知地知,只有她和眼前的祝允涉及其中,索性放开一些。 毕竟,逗弄人真的很有意思。贺长情好像爱上了这个自己新探索出来的发现,誓要把人逗得恼了不成:“阿允,你怎么不看我?主人的话也不听了吗?” 晚归的圣上,撞上的便是这样一幕。 “咳咳。”最终还是圣上的一声轻咳,打断了这暧昧不清的氛围,将祝允从这种说不清是否愿意更加沉沦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来了多久了?” 贺长情这才回身站好,微微笑道:“也没多久,属下有事要禀。” 邓瑛依旧不在,就长安殿的这些小宫人,能被派在殿前伺候就绝对不是那等嘴多之人,只要她先把话头抢过来,不给梁淮易问话的机会,那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便见圣上果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支开身边众人:“有话随朕进来再说。” “容属下斗胆一问,今日怎么不见邓公公?”这太奇怪了,自从圣上登基以来,这位心腹大监便时时刻刻跟着他,足见圣上对此人有何其信任。 以往她那么多次事态紧急中的入宫觐见,也都少不了邓瑛在一旁引路,今夜这圣上都回了长安殿,他一个太监却迟迟未见人影,未免太不合理了些。 “邓瑛被朕派去盯着太医院了,那起子混账配个药都配不好,嘉妃这几日总是吃了吐吐了吃,没完没了的,人都快瘦脱了相。” 圣上这番话说得可谓情真意切,贺长情甚至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咬牙切齿。她完全有理由怀疑,若是那帮太医们再没有法子调理好嘉妃娘娘的玉体,他日人头落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他们二人,可真是这皇宫内院里,难得的伉俪情深啊。 这一问,属实是她多余。贺长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方才说起自己此行的正事:“禀圣上,长晟亲王那位远在云崖的舅舅王书誉,日前入京,且还跑到了鸣筝阁里。” “王书誉?他来做什么……还去找你?”圣上眉目一凛,当中蕴含着的冷意瞬间迸发了出来,“那个什么允,你且退下,朕有话同你主人讲。” 贺长情侧身朝着祝允点了点头,示意人退下。即便祝允的头脑还算有点机敏,当时就已经发现了她和圣上的好大一出戏,可圣上不知情,将他留在这里,只会是君王眼里分外碍眼的存在。 更何况,相信现如今的梁淮易君心多疑,若是被他知晓了自己那些伎俩被祝允一个小小的金玉奴看在了眼里,祝允还能有命活吗? 让他退下,的确是对祝允最好的选择。 厚重的殿门被外间的宫人合上,四下里静得骇人,贺长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照王书誉的说法,他是特意来谢过鸣筝阁当日对长晟亲王的照拂的。属下并未受他的谢礼,但请圣上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下去,有人盯着他,若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鸣筝阁即刻知情。” “王书誉消息闭塞,成不了气候,暂且不用对他太过上心。若有异动,再来禀朕。” 王书誉的岁数的确很小,人又一直呆在云崖那样的小地方,也难怪入不得圣上的眼了。可不知为何,梁淮易越是这样的态度,她的心中便越是不安。 那王书誉一日不离京,自己心中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便无法放下。 “是。”不管了,冤有头债有主,他日若是因为弑弟而遭反噬最狠的人,又不会是自己。她贺长情不过就是一个听凭君命的刀罢了,若真有那报应来到的一日,她乖乖认命就是。 走出殿门,一个熟悉的身形从甬道上缓缓走来,灌了一路的夜风,正是邓瑛。 他弓着腰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过分谄媚又不显得轻慢:“小阁主,老奴送您。” “有劳了。”和宫里的老人打交道就这一点好处,便是看人下菜碟也会被他们做得游刃有余,总不会让人明面上在心中落了不快。 绕过一排排朱红的宫墙,直到那长安殿的屋檐都被层层遮挡得再也看不清面貌,贺长情才有了些兴致,与人闲聊起来:“近日嘉妃娘娘胃口不好吗?怎么总是吃了吐的?” 好歹沈慈都在她的私宅里住了那么久,说一点也不关心自然是假的。只是如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娘娘,自己这样的身份,后宫都不便进入,再想得知对方的消息,也只有从宫人这里多多打听了。 贺长情发誓,自己原本真的没有要试探什么的意思。 可是,做事细致,承袭了宫中一贯沉稳风格的邓瑛,在听到她这话后却是明显迟疑了下,随后方才点头道:“是啊,天气转凉得太快,嘉妃娘娘身子骨弱一时适应不来,圣上这才命老奴多照管着些。” 梁淮易啊梁淮易,枉我将你视为知己挚友,即便你干了弑弟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情,屡次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我也不曾有过二话。 却没想到,到头来,你能瞒我如此之多。就连身边的太监被你派去干什么,你都不肯说上句实话。 贺长情迎着无边秋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冷得要死:“邓公公就送到这里吧。往后的路,有阿允陪我。” 第74章 来源 “主上, 您心情不好吗?”二人将一地碎落的月光踩在脚底,祝允就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贺长情身侧微微落后一些的位置。 或许主人不知,从他这个角度来看, 他们的影子是并肩而立的,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亲密感。 祝允悄悄地将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指翘起一些,影子便刚好可以够到贺长情的手掌, 这样看起来, 有种他们手牵着手的错觉。 如果不是虚幻的影子, 而是真真切切地牵上了那片温热, 不知道能否传递给她一些温暖的力量,好让主人不要继续沉浸在不知何故的哀愁里。 “嗯,我是心情不好。”这还是贺长情头一次和祝允说这么多, 而且全是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因为我发现,有个我很看重的人,满口谎话,这让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与付出就像个笑话。” 很看重的人, 指的是圣上吗?从主人入宫到现在,似乎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人, 她情绪急转直下的开始, 似乎就是因为邓公公说的那些话。除了圣上, 祝允再也想不到还能有谁。 即便祝允猜到了一些, 可他也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口, 那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触碰的雷池。想了半晌, 祝允很真诚地提出自己的建议:“那就不要再看重那个人了。” 既然他都对她不好了, 那为什么主人还要将他视作故交好友呢?一颗真心, 总要放在能有同等回应的人身上才行。比如就像他这样的人。 只是, 那个人,能是他吗? “主人……”祝允忽地顿下了步子,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忽略掉了心底那种闷闷的不快,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您能不能,看看我?” 他不想主人的眼里再有其他男人了,什么圣上什么顾世子,甚至还有左清清沈从白他们,谁都不要再来了。 可是他不敢,他该以什么资格说出这等自私至极的话来。他只求,主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可以捎带上自己,就这样,都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幸事了。 —— 祝允悔死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说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怎么忘了呢,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金玉奴,怎配肖想牧心者。主人不予回应,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即便心内像揣了块明镜,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祝允心中还是一片酸楚,他的眼眶甚至都发起涩来。 二人就这样一路无话,离了皇宫,回了鸣筝阁,走过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廊下,最终停了下来。 “你说,让我眼里有你?”贺长情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祝允瞧,脸上是一种像极了戏谑,又带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 祝允慌极了。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两只手慌张无措地将身上的布料抓了又抓:“是……阿允僭越,是阿允大胆,我……我痴心妄想。” 贺长情随即一愣。她只是好奇一向内敛的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来的,没有什么逼问的意思。但是怎么就把人能逼成这样? 看着祝允急得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贺长情终于还是不忍心了:“我怎么可能心里没你呢?看你是吧,喏,现在看着了。” 人又不是石头做的,形影不离也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半点感情没有呢?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现如今也一定是割舍不下的。更别提,是一个能跑能跳,会说话的活生生的人了。 贺长情这么想着,又恢复了往日里自己镇定自若的样子。她用手抬起了祝允的下巴,见这人的脸蛋子上依稀还挂着点泪痕,不耐烦地道:“说就说,怎么还哭了?你再这样,我可转头就去找别人了啊。” 这话果真管用。祝允立马停止了那种抽泣,只是依旧用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贺长情甚至在想,如果祝允也像狗一样有条尾巴,估摸着此刻早就摇起来了。 金玉奴 第50节 “祝允,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忽然间,那种逗弄人的想法重又席卷上来,且占据了贺长情的整个心田。她干脆改用一根手指挑起祝允的下巴,逼着对方直视自己:“你是不是,喜欢我?而且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你想清楚了再说话,你的眼睛可骗不了我。”可真当问出来那话了,贺长情才猛然心口一坠,她是不是自己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近日是怎么了?很多所思所想,竟是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贺长情微微瑟缩了一下,刚想收回自己的手,下一刻,手心之上便紧紧贴上了一片温热。 那是祝允将他的侧脸贴在了自己的手心当中,并且还无意识地蹭了几下。他就用他那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她,脸颊是滚烫的潮红:“喜欢的……阿允早已立誓,我的身我的心都是主人一个人的。” 贺长情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直接愣在了原地。她只是想逗耍一下这个人,怎么他还真就承认了呢?这和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谁能来告诉她,现下应该怎么办? 贺长情感觉自己的掌心骤然升腾起了火辣辣的灼烧感,她再也顾不得祝允的那些眼神和动作,一把将手给收了回来并且背在身后:“你住嘴,我不想听。” 祝允惆怅地垂下视线,任由纤长又弯曲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他还是,惹恼了主人。可是,明明是她问的啊,而且还让自己不要说假话,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羞没臊又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她却翻了脸。 主人的心,真就是海底的针,让他总也捉摸不透。 又来了,祝允又摆出了那种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模样。但这一回贺长情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再哄人了,否则这货尝到了见竿爬的甜头,以后还得了吗? 贺长情像下命令那样:“你困了,快回去睡吧。” 可祝允的眼眶却不知从何时起红得过分,他哑着嗓音,执拗地道:“我没困。” 贺长情顿时气结。好小子,现在就敢跟她叫板了是不是? 她故意瞪着祝允,刚要劈头盖脸教训几句,沈从白却从院子那边的垂花门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小白?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贺长情很是惊讶,一时都忘了她同祝允之间的那种旖旎气氛。 沈从白有小妹要照顾,这个时辰,他不应该在家陪妹妹的吗?忽然来到阁里,一定是有要事发生了。 “回主上,箭头的来源查出来了。” 没想到,时隔多日,就在贺长情以为这事只能不了了之的时候,转机出现了。她眸中瞬间亮了起来,问向了沈从白:“是谁?” “是礼部尚书,李攸之。”虽然答案很荒谬,可这是事实,由不得沈从白不信,“我们在李府后门处发现了硝石粉的痕迹,接连蹲守几日后,便见有人新运送来了一批弩箭和火药,只是量很少。属下借机看过了,那弩箭和您给我的箭头,材质纹路,样样如出一辙。” 一个礼部尚书,哪里来的这种关系?府邸里还囤积弩箭和火药,若是被人捅出去,即刻便可定个蓄意谋反的罪名。 没人会吃饱了撑着做这些事,除非是心里有鬼。 不过自己对于李攸之此人更多的猜测,沈从白并没有说出口。对他们来说,当务之急是查清楚他们为何要对主上动手,而不是这个臣子是否真的有谋逆之心。 “怎么会是他?”那日在傅家家宴上,李攸之对待傅云鹤可谓是殷勤得紧,完全超出了一个学生对待自己恩师的正常态度。说难听一点,知道的看得出来他们是师生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傅老爷子是拿捏了他的什么软肋呢。 也就是这样的李攸之,是当时全场唯一一个敢对章相的不请自来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的人,尽管他的阴阳怪气是被过度谄媚所包裹着的。 但是,不难看出,李攸之是站在傅云鹤这边的,而绝对不是章祁知的人。等等!谁说当面给人难堪,就一定是互不对付呢?眼见就真的为实吗? 如果说,李攸之是故意摆出与章相不对付的假象,从而迷惑旁人的呢?谁说结党营私,就一定得在明面上抱起团来,或许恰恰相反,有人在明面上互取所需,那也有人需要在暗处故意唱反调,只为掩人耳目。 想通了这种可能性后,贺长情反而松下了一口气来。 如果没有那场家宴,没有李攸之过于冒头的反应,她或许还真想不到章祁知的身上。可偏偏,他太鹤立鸡群了,这不是为了褒扬李攸之的才学或是旁的什么,而是指他表面上的行为,出面带头,想不让人注意到都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没有李攸之这人,她也迟早是要查查章祁知的。毕竟,章相已经对她展露出了明晃晃的恶意,他还与圣上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谈。 贺长情想,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现如今,李攸之亲自把这机会送了上来,她哪里有不接受的道理:“小白,派人查查李攸之私下里,和章相到底有无往来。” 第75章 致歉 沈从白携着一身风霜而来, 又裹着一袭寒凉飞速离去。 方才沈从白还在时,贺长情完全沉浸在了对李攸之一事上的思索,现下人也走了, 她才感受到了来自于自己对面那愈渐灼热的视线。 糟了啊,她怎么把祝允给忘了。 “我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贺长情板起脸来, 用不快代替着心内的羞赧无措。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切好像从林治岁下药那天开始就变了。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从祝允身中箭毒又独自出走的时候, 她就已经感觉到了祝允对自己的与众不同。 但,她怎么能够呢?如果真的任由这样的心思肆无忌惮下去,岂不是坐实了外界那些对她和祝允关系猜测的风言风语, 平白让那些闲得没事做, 只知嚼舌根的恶人看了笑话吗? 不行,她贺长情绝没有那么容易屈服!想到这里,她的心硬了下来,转身, 推开房门,又重重地一把带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被她做得行云流水, 不带一丝犹豫。 至于祝允, 他的恼怒向来无人在意, 在她的面前更是没有被正眼看上一看的份儿。他就好比是一块干涸许久, 裂着无数条大缝的土地, 只能日复一日地期盼着苍天能否有一点点心软, 为他降下一场甘霖。 能不能降, 什么时候降, 全然不由自身。 祝允在萧瑟的秋风中收拾起自己狼狈窘迫的心,默默回了贺长情隔壁的那间房。他只能宽慰着自己,往好处想,主人对他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不是吗?她今日已经对他说了很多软和话了,是他得寸进尺,想要的太多了。 祝允简单拾掇好自己,又铺好床铺,这才平躺上去,闭着眼消解起了一日的困乏。只是他还暂无困意,翻来覆去,余光终于落到了枕头一旁。 这是在翠芜楼里,自己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三本画册,据说里面有传授男女之道的具体做法和过程,就没有谁是看了过后还开不了窍的。 本着物尽其用,绝不浪费的想法,祝允翻开了那些画册。这不翻还好,一翻祝允才晓得当中的玄妙之处,原来自己那日就差一点点。不得不说,男人有些时候在那些方面,真的是会无师自通,便是他这样的蠢蛋,都会遵循本能去贴近心中所爱之人。 但见画中的两个小人活灵活现,只是稍微那么略过一眼,便是让人面红耳赤的程度。祝允看得小腹灼烧得厉害,干脆一把合上,再次压回到了枕头底下。 睡了睡了,明日他还得继续想法子跟上徐柔儿和王书誉呢。他不能辜负主人对自己的期待,只有尽心尽力完成好每一件贺长情交代给他的任务才是他此生活着的唯一目的。 就这样一夜无梦。 次日,贺长情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绵绵声给吵醒的。她推开两扇木窗,泼天的雨水便前仆后继地灌进了屋内,直激得人打起了激灵。 “剑兰,你来。”贺长情朝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剑兰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小阁主,有事吗?”剑兰顺手舀起院中水缸里的一瓢水,洗净了双手后才来至近前。 “那个,你去旁边叩一下门,看祝允起来了没有。”祝允的习惯数年如一日,无论她什么时辰起来,他都会一早候在门外。 像今日这样,不见半个人影,实在奇怪。该不会是昨夜自己的话说得太冲,把人给惹恼了吧? 但,她毕竟是一阁之主啊,还是金玉奴的主人。要她去低头认错,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还好有剑兰这个中间人。贺长情望向剑兰的眼神都不由得带了点儿恳切的意味。 “是。”小阁主这是怎么了?剑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拐去了隔壁。 很快,人便回来了,只是面色有点不自然:“他人不在。” 人不在?贺长情这才想起,自己让人盯着点儿王书誉的事情,那想必是一大早出门办差去了。既然还记着任务,那一定是没有把她的重话放在心上。 小狗嘛,忘性是很大的,回头再借机哄上一哄,就会跟没事人一样了。贺长情的心内稍稍落定了一些。 “去把左清清叫来,让他同我一道去拜见章相。” 既然章祁知都跑到了圣上的面前搞那套见不得光的密谈,又屡次针对于她,那她自然也不能总是被动防守。 无论李攸之的背后,究竟是不是章祁知在作怪,她都得去亲自拜会一番,看看这章相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左清清则是对此表示不解:“主上,您就让小白先去查呗,等有了动向了,我们再出手也不迟啊。” 她之前也是那样以为的。 依鸣筝阁的实力,只要细细防范,她不至于再一次落入暗中之人的陷阱,还毫无招架之力。至于章相,参她一本也好,跑到傅家去敲打旁人也罢,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谁叫人家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贺长情原本就暂时没有蜉蝣撼树的打算。可偏偏圣上与参她一本之人有着不可说的秘密,还在邓瑛一事上有所隐瞒,这一桩桩一件件委实刺痛了她。 或许,她便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吧。若是谁胆敢欺瞒于她,那她就一定要挖出来这些秘密,看看章相暗地里到底有什么谋划。 不知为何,贺长情总觉得,章相的秘密会和金玉奴有关。 “就怕拖久了,夜长梦多。再说了,我们此去,明面上只是为了道歉,又不会起任何冲突。” 贺长情这么一说,左清清就更想不通了。什么什么?道歉?道什么歉?那老头儿老眼昏花,放任他义子在宫里对主上出言不逊,又跑到傅家当着那么多大人的面说些颠三倒四的疯话,到底谁该给谁道歉啊? 只是还不待左清清问上一问,便见贺长情递给他一个彩绘漆盒,温声一笑:“走吧,去了以后管住自己的嘴,不该说的别说。” 左清清掂了掂手中盒子的重量,不禁心下一惊,虽然他能隐隐约约体会到主上的用意,不过做戏要不要这么实诚啊,居然连礼都备下了:“主上,您能不能,别这么大方?” 不是他抠门得要死,也不是这点东西鸣筝阁里没有,实在是对方不配啊。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贺长情一边弓身上了马车,一边淡淡回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更何况,这点表面功夫,不值几个钱。即便是道歉,我们鸣筝阁也要体体面面地去。” 最后这句话,一下戳在了左清清的心坎上。可还真是这个理儿,哪怕是先低头,他们鸣筝阁出去也要当最体面的人。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左清清。他坐在马车车帘之外,还心情颇好地催了催赵青峰。 很快,马车就停在了相府的正门之外。赵青峰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门上的下人:“主上,我就在外头等你们,有事唤属下。” 贺长情掀开车帘,便见到同样一脸担忧的左清清,他们两个这表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心吧,我有分寸。” “老赵有我,你放心啊。”左清清无奈地拍了拍赵青峰的肩膀,即便他的心中也为主上叫屈,可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他们都知道,贺长情骨子里是一个自卑又自傲的人,她豁得出去又舍得下一切,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无懈可击,令人安心的阁主。 但若真的了解她的那些过去,知晓她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便会知道,外表的盔甲有多么坚硬,内里的骨肉便是多么地脆弱。 让这样一个骄傲到极点的人,低声下气地去为子虚乌有之事道歉,这和拿钝刀子磨肉也没什么区别。 但愿他们此行,能有所收获。 贺长情和左清清说明了来意后,便由下人引着进入了章相府中。 或许是他们来得突然,打了个对方措手不及,又或许是章祁知压根就没把贺长情和鸣筝阁放在眼里。这府上众人,该干什么的依旧在干什么,一点都没分给他们多余的眼神,就好像没有看到这两张生面孔一般。 贺长情对此却似乎很是感兴趣,她叫住了前面引路的小丫鬟:“府上这些护卫,武功都这么高强吗?看起来,和我们鸣筝阁的人都不相上下啊。” 章相在朝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连带着相府的下人都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小丫鬟闻言,只昂着脖颈道:“当然武功高强了,这些又不是护卫,那可都是我们相爷养……” 祸从口出的这一瞬间,小丫鬟死死地捂紧了自己的嘴巴,她回过身来冲着贺长情二人笑道:“婢子嘴欠话多,您二位可别嫌烦,这边请。” 即便这丫鬟已经在刻意弥补方才的过失了,可说出口的话便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来。 说者有意炫耀,听者更是有心。贺长情和左清清对了一个眼神,心下有了些猜测。这些在庭院中练武的如果不是护卫,那就是章祁知豢养的私兵,或是高价请来的某些江湖人士了? 一个文官,在自家府邸里养这么一支队伍,用心果然不纯:“章公子可在府上吗?我今日,是专程来见他的。” 第76章 水井 “公子出去会友了, 还请二位稍等片刻。”许是心虚,小丫鬟的态度比之一开始简直跟换了个人一样,她将二人让进厅堂之内, 还十分热情地上了两盏热茶来,“婢子这就去请相爷。” “有劳。”看来那群练功的人在相府里是不可轻易为外人所知的存在,不然这小丫鬟也不会跟踩住尾巴似的, 一下子变得这么知礼。 不过说到底, 对方也只是一个跟着主人家的眼色行事的丫头罢了, 贺长情犯不着与人为难。 “主上, 我看他们相府气派非常,连带着府中下人,都恨不得鼻孔朝天。底下人都这样了, 一会儿章相来了, 还不得对我们两个更过分?”这些话,也是等四下无人了,左清清才敢说出口来。 金玉奴 第51节 “先忍着吧。”贺长情对此,亦是有着不小的担忧。只是她的担忧并不是担心章祁知给她难堪, 而是左清清这张没有把门的嘴。 未有多久,章祁知便迈着他算不得利索的步伐进了厅堂当中:“哎哟, 小阁主, 有失远迎。” 这等走起路来与众不同的姿势, 的的确确就是昨夜宫中的那个人, 看来她没有认错人。 贺长情的心内因此更是冰凉一片。这不恰恰说明, 圣上当着她的面压下了章相对她的不满, 可转过身来却在背后背弃于她, 反而要与对她不利的人合起伙来。 不过还好, 她早已知道了不是吗?此刻所见, 只不过是没有了再自欺欺人下去的理由。 贺长情站起身来:“未曾递上拜帖便上门叨扰,是长情的不是,还望章相莫要见怪。” “我们之间,无需多礼。我还以为自上次傅家一别,我与小阁主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呢。” 呸,狗屁的共识,要与她撕破脸皮的共识吗? 贺长情笑不出来,如果有面镜子,她觉得上面一定可以照出自己眼下十分僵硬的神情:“有些情谊再是深厚,可也是需要说出来的不是吗?我此次前来,是想向章远安章公子致歉。但听府上的丫鬟说,他外出了,所以这份礼还麻烦章相代为收下。” 话毕,贺长情给身旁的左清清递了个眼神。 便见左清清打开那只彩绘漆盒,露出来里面的一株红珊瑚。 “犬子若是在此,看到了这珊瑚定会欢喜。小阁主,用心了。”从他们进来开始,章祁知的笑容便始终浮于表面,直到此刻才有了那么点真心的意思。 这老匹夫,不仅为人老奸巨猾,而且还是个护犊子。此情此景,当着外人的面,做戏一般地说几句章远安的不是,很难吗? 贺长情心中窝了一团火气,只是面上不显:“昨夜戌时,我去宫中觐见。只是等了许久,既不见圣上,也不见邓公公,于是我便问了宫人,章相猜,他们说什么?” 章祁知不愧是在朝为官的老人了,一向宠辱不惊,便是听到自己这明晃晃的试探也面不改色,只是眼皮无意识抽搐的那几下,还是说明了太多问题。 这便已足够了。 贺长情还不想把自己和鸣筝阁那么快地置于风口浪尖上,于是继续接道:“宫人们嘴严又胆小,莫说是我,便是章相去问,他们也不敢吐露圣上的行踪。只不过后来,圣上回了长安殿,我才知原来是去见了嘉妃娘娘。看着他们如此恩爱,想来朝中各位大人们倒是不必再担心皇嗣一事了。” 如果说贺长情上门道歉,是为了消弭与他的恩怨,好为她在京中行事扫清障碍,那还说得过去。可同他说这些是何意,难不成是在炫耀圣上和嘉妃娘娘都站在她那边吗? 果然还是太稚嫩了。没有利益当前,那点旧时情意和小恩小惠自然很是管用,可一旦伤及根本,亲兄弟亲父子都会翻脸,更别提是她一个无所倚仗的什么小阁主了。 看来,这贺长情并不如外界所传那般厉害,只是个拎不清的糊涂人罢了。章祁知卸下心防,不甚在意地附和了几句: “圣上与嘉妃娘娘恩爱如此,小阁主功不可没。” “章相,阁中还有事,我们就先行告辞了。”贺长情朝人微微颔首示意,扭过头的瞬间却对着身侧的左清清挤了挤眼睛。 主上她,眼睛不舒服?不对,肯定不是。 左清清挠了挠头,一时摸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他,主上这绝对不是身子不舒服,只是他蠢笨至极,实在不知该怎么配合于她。 贺长情也是没能想到,带左清清出来居然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还不如祝允好用呢。情急之下,她索性别过身子,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拧了一把左清清胳膊上的肉。 贺长情这一把,着实手劲有点大,左清清立时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 这个左清清,叫声堪比一头驴,看着实在是有点假。贺长情硬着头皮道:“他身子不舒服,敢问府上茅厕在哪里?” “来人,带他们去。”章祁知却不计较这些,只是不耐烦地吩咐着外间的下人赶紧把人带走。 想来,章祁知也不是不知道这里面有诈,他只是不在乎罢了,骨子里下意识觉得,他们还不配他过于防范。 二人由府上的小厮引着,接连转过几个转角,一路直奔宅院的东隅而去。 期间左清清几次想要开口问问贺长情计划为何,余光一瞥,却看到了紧跟着他们的五六名身穿短打劲装的壮汉,个个长得满脸横肉,脚下不带声响。 如此看来,只怕这些打手的功夫不会在他之下。那些话,左清清也只好默默地先咽回了肚子里去。 既然无法借机问清,还不如先把眼下的戏做出个样子来。于是左清清一路捂着肚子,口中哎呦哎呦叫个没完,任谁一看,都能看到他脸上憋得通红的狰狞表情。 带路的下人不疑有他,腿脚更是快了些:“二位,到了。” “你们在外面等吧。”贺长情故意将话音提高了一些,不只是说给眼前的小厮听,更是说给不远处的那些打手听,“他一大早就在闹肚子,可能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旁人出恭,自己却跟个流氓一样的看着,怎么想怎么古怪。更何况,这里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只要他们将唯一的出入口守住,还怕这两个人闹翻了天不成吗? 因而,一直捏着鼻子的小厮一听这话,脸上旋即绽放出一抹笑来:“小的在外面等,有事您就叫。” 看吧,把他支走,他不仅回不过味来,甚至还会感谢自己呢。贺长情眼瞅着小厮离开的时候朝那些不远处的打手比了个手势,一众人便守在了方才来时的小道上。 看那架势,真的像看守囚犯一样。 “你多在里面蹲会儿,便是与我打配合了。”贺长情看了看一脸疑问想要开口的左清清,及时打断了他。 现在可不是解释那么多的时候。 贺长情活动了一下手脚腕,运气一跃,欲要翻到围墙之上。方才她便看过了,相府的下人如此放心给他二人独自呆着的空间,不仅仅是因为茅厕之中味道冲鼻,还是因为四面围墙都布满了湿滑的苔藓。 便是轻功在身,想要一举过去也不是什么易事。贺长情试了两次,才顶着额间的一层薄汗跃到了围墙之上,只是当她准备跳下去时,脚下一个打滑,径直朝着对过的地面便栽了下去。 栽倒的一刹那,贺长情心内居然只有庆幸。得亏是翻过来了,这要是栽到茅厕那边,她得嫌弃死自己。 “公子最爱的杏仁酪买到了吗?” “回春熙姐姐,往常总去的那家打烊了,是在另一家买到的。” 相府家大业大,处处都是小厮丫鬟,贺长情顾不得身上的那些微痛意,即刻爬了起来躲闪到一棵大树之后。 他们自厅堂出来后,贺长情便一直有在留心相府的布局,只是任凭她再怎样眼观六路,终究也只能看到偌大府邸的冰山一角。 既然无法急于求成,就只好改换一下法子了,虽然这法子还挺不齿的,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贺长情待那两名小丫鬟走远后,便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又走了几条弯路,最终摸到了水井旁。 她环顾一圈确定自己周围并无第二个人在,才从身上摸出了一只葫芦瓶来。手底下养着一个绝世神医的好处便在于此,她可以随时随地地心想事成。 看着宛如碎雪一样的药粉从手中的瓶口飘然而下,贺长情莫名生出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许是许久没有做过这种偷鸡摸狗上不了台面的事了吧。贺长情这样安慰着自己,手下的动作却一刻不停,她将药瓶收好,又用袖口将井沿的那些白色粉末一一抹掉。 确保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后,贺长情才按照来时的路线返了回去。 —— “救命啊……”左清清捏着鼻子,两只大腿抖个没完。也不知道主上躲开那些人到底去做了什么,这人要是再不回来,他或许就成了史上第一被熏死的人了。 就在左清清快要支撑不住,觉得自己要和这里合二为一的时候,眼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好了,出来吧。” 贺长情扶着左清清,二人一道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分明在那些下人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嫌弃。 “你那什么眼神啊?”左清清心直口快,直接便把不满脱口而出。 “行了,别多话。”别看相府的这群人现在嚣张极了,可等到晚间的时候,自有他们的好受。那时她便带人潜进府邸,定要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第77章 误打误撞 “啊?”左清清咽下口里的最后一口肉饼, 险些没被噎过去,“所以主上,你给人家相府的水井里投了毒?” “话别说那样难听, 那药粉只会让人四肢乏力,继而昏昏欲睡罢了。”贺长情命人摆了一桌宴席,说是要犒劳一下这几日里操劳的众人, “按时辰来算的话, 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吃完就去。” “原来是鸿门宴啊。我就说, 主上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请我们吃这顿饭。”左清清边灌了一口酒,边开着玩笑。 “去。主上什么时候少了你的,这话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啊。”尽管是玩笑话, 可沈从白还是面色一变, 用胳膊肘怼了一下旁边的人。左清清向来便是这样,没有什么坏心就是口无遮拦,他和主上懂得,但是若是让旁人听去, 又不知会解读出多少种意味出来。 “你们就当我别有用心吧,但是这回,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虽说水井当中已被我下了药, 可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你们谁要去谁不去, 我这次不强求。”贺长情举起碗来, 遥遥向众人一敬, 随后仰起脖子饮尽, “诸位想好了再决定。” 这次和以往的情形都不相同。以前就算敌人是像章祁知这样的大人物, 背后也多半是圣上授意, 有人兜底自是无所畏惧。可现如今,天虽不至于是坍塌了下来,却也是风云巨变,早不复往昔了。 贺长情还拿不准在圣上的心里,章祁知是什么样的存在,对他又有着几分信任和几分敷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一退再退,万般忍让,可要想不再受制于人,将对准她的暗箭一一拔除,只一味退让是治标不治本的。 她要去涉险,但她不能以阁主的身份强制要求所有人都加入进来。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是她脑子一热,但她很少有如此任性的时候。 贺长情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让从小一起长大的梁淮易都能对她隐瞒至此。 “主上,你知道我的,我要一直跟着你。”生生死死都要,一直在一起。 祝允是最先表态的那个。 贺长情很是感动。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牧心者,就把金玉奴的生死漠然置之,如果今日祝允但凡有丝毫半点的犹豫,看在他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她也不会当个冷漠无情的主人,硬逼着他跟自己去蹚这趟浑水。 但,这是祝允自己的决定。贺长情的唇角还没来得及弯起,手背上却忽然罩下一片温热。 她顺势低头看去,便见祝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握了上来,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祟,总之是将她激得眼皮乱跳。 贺长情下意识地甩了开来,侧着身子坐得离祝允远了一些,视线无处安放,她便只好盯着眼前的众人看。 结果视线刚刚挪过去的霎那,沈从白竟是当着她的面,直接将面前的一只碗摔得粉碎。 这碗仿佛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了她的心尖:“小白你……” 沈从白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边又是咣当数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属下愿誓死追随主上!” 众人都被沈从白的豪气干云所鼓舞,一时间,明志呐喊的声音响彻云霄。 夜半子时,贺长情先让众人埋伏在相府周围,后又派了十数人先行探路:“进去之后,一切小心为上。我们此行只为查找来往信件与重要线索,还是谨记莫要打草惊蛇。若发现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赶紧撤出来。” 贺长情化身为暗夜里的一只飞鸟,所过之处除了惊起一片树影婆娑,再无其余怪异之处。 只是,无论她是在平地疾走,还是往高处闪转腾挪,她的身后始终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人,那寸步不离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她的影子。 可是人怎么会有两道影子呢?贺长情迫不得已顿了下来,斜睨着祝允:“你跟着我做什么?分头去找啊。” 祝允在原地眨了眨他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其余各处,都有沈大人他们在,他们都两两一组。” 好家伙,这个祝允,还学会拿她的命令来压自己了。可偏偏,为了以防出现意外而致叫天天不应的局面,两至三人一组是最为合理的安排,鸣筝阁的其余人都是这样做的。 她这个阁主,是铜筋铁骨还是天神下凡,就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说自己不需要呢。贺长情干巴巴地道:“那你就同我一起,不过动作要轻点,虽说药效未退,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白日里,贺长情有刻意留意章祁知来的方向,也是那个方向,有最多儒生打扮的男子在来来往往。她敢确定,那里就算没有密室,也定会存在一个书房,是最有可能藏着章祁知和章远安秘密的地方。 只是她眼下照着那个方向找了许久,却没能得到一丁点儿有用的线索。 相府这么大,就算是个大致方向,但若没有具体的指引,就这样一间间找下去,也依旧难比大海捞针。 “我们进去看看。”贺长情推开眼前的木门,吱呀一声在漆黑的暗夜里骤然响起,发出了令人牙齿泛酸的动静。 几乎是在这推门的一瞬间,贺长情就笃定了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任何的收获了。这老旧的门窗,以及屋内那股混和着尘土的陈腐气味,无一不在宣告着来人这里是一处废弃之地。 “我们走,这里没……”贺长情刚要抽身离去,耳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串明显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脚步声,“有人。” 贺长情攥起祝允的手腕,二人就地掩于屋门之后,此时两扇门板间尚有一隙,借着天边惨淡的月光,贺长情紧盯着外面。 一个瘦削又高挑的男人,穿着一袭月白衣袍,是清雅淡然的身姿,但是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竟是连条直线都走不出来。 贺长情认出了来人,正是白日里未曾见过面的章远安。 到头来终是百密一疏。她怎么就给忘了,小丫鬟一早便说过的,章远安出去会友了。只是她自作聪明地以为,章远安会友定然不会耽搁太久,因而没有把这项可能的错漏算在里面。 金玉奴 第52节 谁能料到,他竟是此时才回。 章远安走至这边房檐之下,两条腿被台阶一绊,跪在地上,而后他翻过身来,仰天长舒一口气,一动不动像是迷迷糊糊给睡了过去。 好狗不挡道,章远安却把他们的门给堵得死死的。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出去了。 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远远地从门边躲开。二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屋门这边,退守到了里屋更为安全偏僻的地带。 许是百无聊赖,贺长情也只好翻腾开了桌案上的一应物什。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她的手指在那些书册之上游移着。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才能攒下这些灰来。堂堂相府,别看外面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但内里却居然能留下来这样一间闲置的屋子,也不知道府上养那么多下人是做什么使的。 贺长情搓了搓指尖上沾染着的尘土,嫌弃地撇了一下嘴角:“还是我们鸣筝阁的下人勤快,就不会像他们这相府一样留这么多偷懒懈怠的活儿。” 不怪主人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实在是这伙下人未免太过分了些。祝允刚要点头,却见贺长情原本还兴致缺缺的表情忽然有了些变化,她只皱着眉头,语气也一改方才的随意:“阿允你说,一个行将就木的宰相在任何时候都死要面子,他能允许自己的府邸里出现这样藏污纳垢,有辱斯文的地方吗?” 祝允即刻会意,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对方这样做为的是什么:“主上您的意思是,这屋子他们是故意不扫的?” “嘘,你声音太大了。”贺长情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前,几乎在用气音说话,“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活动的暗格。我怀疑这里面藏着密室。” 二人立刻顺着墙壁开始一寸寸摸索起来,只是这屋子虽然不大,但却是五脏俱全。有桌案,屏风,还有百宝架,方才只当它是暂避之所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眼下需要了才觉得眼花缭乱。 贺长情屈起指节一下下地轻叩着墙面,好在未有多久,指下在触及到某处时就发出了那种她最是熟悉不过的中空的声音。 看来就是这里了。贺长情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砖块往里按压了一下。 果见那砖头被推进之后,密室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而开,露出里面一条狭长又无比幽暗的通道。她可真要感谢章远安了,若不是他,他们也不会误打误撞在这里驻足下来,更不会发现这间被人苦心藏起来的密室。 贺长情矮身往里钻的动作一顿,她回过头来低声嘱咐着祝允:“你就留在外面帮我盯着,若是有人进来,及时向我传信。” 第78章 镜中人 悠长又逼仄的密道, 火折子发出的一簇光亮便是贺长情所能依赖的所有光源。 在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后,眼前的一切终于豁然开阔起来。 面前是一排排堪比两人之高的书架,其上摆放着数不清的书册、画卷以及竹简, 配合着章祁知这位文官的身份其实是刚刚好。 可若只是寻常古籍书册,又何至于专程开一间密室来存放,这当中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贺长情不敢再继续耽误下去, 只一个个架子找了过去, 幸好这章祁知也觉麻烦, 他甚至很贴心地在每个书架上做了标记。 循着标记, 贺长情在一处标有特殊记号以及几个堪比米粒般大小的字前停留了下来。看着那足够令她瞎了一双眼的小字,贺长情不禁产生了几丝困惑,什么叫做“镜中人”? 贺长情随意抽出一本册子来大致翻了一翻。里面皆是一些精美诡谲的图案, 莫说是那些复杂精细的画面, 便是只用寥寥数笔也已被画者勾勒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看起来像是山海经一类的东西,又像是记录着的一场场无边怪梦。 总之,不是凡世该有的样子。 即便贺长情的心底深处已经被镜中人三字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可时间紧急,她也不能对着这种谜语胡乱联想。 贺长情赶紧将书册收好, 只是正要物归原位, 目光却被一旁一本崭新的书册给吸引了去。 旁的都有翻看的痕迹, 甚至有的卷边有的破损,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 这样簇新的便显得尤其地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或许就是突破的口子。贺长情抱着不敢遗漏的想法, 拿起书册, 只是还不待翻开, 便见从夹层里面滑落出了一张纸条: 同见羲和长驱鞭,孝皇曾为阴阳通。金华玉彩流光转,黄粱终是纸上浅。但惜良辰借以眠,北神垂佑赐长安。 这什么意思?诗句中的孝皇,指的可是那位北梧的开国皇帝——同孝帝?这前两句看上去,似乎还有点藏头的意思呢。只是看起来,怎么带了点神仙鬼怪的色彩? 想不通,着实是想不通。 贺长情急急忙忙折返出去,让祝允翻出了纸笔,又独自返了回来对照着纸条,将其上的字句一一誊抄了下来。像这样文绉绉又故意含糊不清的东西,不是她所擅长的,还不如带出去,回头找谢引丞或是傅念卿诚心讨教一番,到那时,一切疑惑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做完了这些,贺长情原封不动把纸条夹了回去,将一切归位。这个名为镜中人的书架可真是诡异非常,画是神神道道的,字是隐晦的曲笔写法,料想和她所查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贺长情讲誊抄好的纸张折了一折,塞到了自己的腰间,随后又去了其他地方寻觅可能的线索。 好在苍天待她不薄,章远安应是彻底睡熟了,毕竟这半天都没能发现她已找到了密室里面。 贺长情索性更放开了手脚,最终在角落的一只半开的红漆描金芍药衣箱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章祁知,果然鸡贼。 难怪她翻遍了密室的里里外外,都没能找到任何他和朝中官员来往的密信。若不是相信雁过留痕,再加上章祁知年轻之时就不是那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类型,她还真要败兴而返了。 翻开账簿,里面赫然是相府的一笔笔进账与出账,一眼看去,似乎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账本而已。但若是细心观察,却也不难发现,几乎每隔十几页便会有一面满载着人名的插了进来。 这些人名,好多都是当今在朝为官的各位大人们,从文官到武官,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一些被贬谪离京的地方官员,居然都与章祁知有过来往。 贺长情的食指指尖一一从那些人名上划过,只是不知他们名字底下的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只是为了混淆视线而胡乱编造出来的吗? “主上。”还在贺长情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祝允也进到了这间密室里来,他尽量压低着嗓音,也不知是害怕被相府的人发现,还是担心惊扰了贺长情,“天就要亮了。沈大人他们那边好像查出来了什么,问您这边好了没有。” 一夜居然就要这样过去了。贺长情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再等我片刻,我找个名字。” 现在不是探究这些数字背后意义为何的时候,贺长情急速翻着书页,终于在倒数几页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李攸之的大名。 她就知道。合着这俩人还真的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啊,把好多人都像个傻子一样给骗得团团转。 当然,她没资格说别人,最傻的那个还得是她。贺长情将一切收拾完善,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后,方才起身同祝允离去。 台阶上,章远安的鼾声依旧正浓,在一身酒气的协助之下,他这一觉全然不受外物的影响。 可还真是个酒囊饭袋,就连外人翻进了自家院中,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摸到了他义父的密室里呆了整整一晚,他都全然不知。 这样的儿子,要他何用。 贺长情无声撇了撇嘴,看着地下躺着的章远安越发碍起眼来。 院落那边,左清清奋力朝他们招了招手,待人走近后方才敢放出点儿音量来:“小白在一间空着的卧房里找到了一幅剪纸,剪得很有特色,可能是国公爷的手笔。主上,要去看看吗?” 京中人人皆知,穆国公有一特殊爱好,便是剪纸,只是他到底没有正儿八经拜过师傅,向来都是私下里自己钻研。因而,多年过去了,爱好只是爱好,经由他手下剪出来的作品不能说一塌糊涂,但总归是画虎类犬,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罢了。 如此有指向性的物件,偏生又出现在了相府当中,总是让人不由地联想到了穆国公。莫不成,这二位也有着私交? 贺长情胡乱点了点头:“你带路。” 天色已经不是那样浓稠的黑了,沈从白明白,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若是主上还没能赶过来,可能就得就此作罢了。 左清清带着贺长情二人赶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只见一向还算沉着冷静的沈从白立在空地上,急得来回踱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不断地摩挲着。 “小白,快带我去看看那剪纸长什么样。”贺长情三步并作两步走,同沈从白一同进了那间卧房里。 “就是它了。”沈从白指了指墙壁上的一幅红色剪纸。但看那上面,河边孩童嬉戏,有捞鱼的,有撩水玩的,更有在不远处放风筝的,俨然是童趣盎然的作品。 雪白的墙上挂着的一片红,这样的色彩搭配十分具有冲击力。贺长情不禁眨了好几下眼,才艰难开口:“剪得的确是欠些火候,尤其是人的轮廓都走样了,不过倒能勉强看出剪了些什么。” 沈从白若有所思地盯着贺长情的侧脸瞧了许久,终于不确定地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主上觉得,会是穆国公吗?” “这,不好说。”在她心中,穆国公是清廉且正直的好官,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不与世俗为伍的清流。因为过于独善其身,反而显得其人在很多时候都和这个世道不甚相配。很多人都觉得他这样的人过于假了,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庙里供奉着的神像那样无欲无求。 对此,贺长情的态度却是一向鲜明。他们不能因为自己被满身的欲望所支配,就说这样清清白白的人不存在。 也是因为她打心底里看重这样的人品,那时才想到了顾清川,继而把赵明棠这颗棋子借由国公府安插下去。 即便眼前看到了这样的场景,贺长情也更愿意相信自己记忆里所认识的那个人,而不是凭借着所谓物件就去臆断一个人:“改日想办法登门去查看一下,一切自然明了。” “看这卧房的陈设华贵又不失风雅,应该是章远安的地盘,我怕他酒就要醒了,快走。”贺长情和沈从白对了个眼神,二人便匆匆退出了这间卧房。 众人回了鸣筝阁时,天边刚刚浮起一抹淡薄的金光,夜色终于因太阳的如约而至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昨夜辛劳了一晚,虽说有好多线索都需要她后期去一一比对,寻人查证,但总归是收获颇丰的。 贺长情懒懒伸了个懒腰,正欲去补一觉,便见徐柔儿一脸颓丧地进了鸣筝阁。 “怎么了这是?”贺长情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打云崖来的王书誉,“可是王书誉欺负你了?” “王书誉他……”徐柔儿实在笑不出来,苦着脸扁着嘴,看起来十分伤心,“他就要回云崖了。” “什么时候?”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姑娘可能还是见人见少了些,偶然遇见一个得心意的,便如此放在心上。 “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我来,我来就是想问问主上,要不要去送一下?” “这么突然?”这王书誉急匆匆得来,来了就要登门拜访,现下又要着急忙慌地走,她再得到其人的消息,便是要打道回府了? 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 第79章 牌位 城门之前, 两个小儿女正依依不舍。他们如此,反倒对比得一脸凝重的贺长情格格不入。 贺长情敏锐地感知到,徐柔儿她这反应恐怕是春心萌动了。 “主上, 你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回去休息?”临别之际,远行的顾着与亲朋道别, 送行的眼中则只有面前之人。倒是祝允, 依旧一颗心全扑在了她的身上。 贺长情摇了摇头, 只回了无妨二字。可惜祝允并不能时时刻刻做她肚子里的蛔虫, 并不晓得她内心深处的忧虑。只能说,但愿是她小题大做了吧。 “小阁主,告辞。”分别的最后时刻, 王书誉终于想起了送行之中还有着她这位阁主, 难得纡尊降贵地朝她拱了拱手,随即便偏开了视线。 贺长情冷眼看着,他对自己这态度远不如对徐柔儿热切。当然了,徐柔儿一直陪着他同吃同玩, 二人之间的关系定然是突飞猛进。她当然不会愚蠢到与徐柔儿对比。 但也不至于,对她这么冷漠, 冷漠到了连个告辞的话语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吧。 贺长情记得自己并未惹他, 难道真的是因为长晟亲王的关系?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 也不论是否是她想多了, 王书誉这个仅仅只是在她眼前晃一晃就令她倍感不安定的人, 可算是要走了。 本着好聚好散的想法, 贺长情弯唇一笑, 主动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布匹?一车车的, 拉到云崖去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吧。” 祝允顺着贺长情的目光抬头一看, 这才发现,可不是嘛,王书誉带来的那些人足足拉了五辆板车,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居然愿意大老远地跑到京都来进货。 王书誉对此倒是无甚所谓,耸了耸肩的模样非常符合他如今财大气粗的身份:“京都的锦缎刺绣举国闻名,云崖那样的小地方自是没有见过。既然都走了这么一遭了,不带点回去也太说不过去了。” “几位,告辞了。”像是再也懒得和他们多说上一句废话,王书誉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只直勾勾地盯着徐柔儿瞧,“你要和我一起去云崖吗?我们云崖有山有水,一到秋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红,保管是你在京都没见过的风景。” 不得不承认,这王书誉谈起未来来的确有一手。 可显然,徐柔儿并没有被他打动。又或许是被打动了,只是京都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得下的:“你有机会,一定要来京都找我啊。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游山玩水。” 二人又是你来我往地话别了好久,最终王书誉一扬手,带着人缓缓地从城门之下走远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贺长情总觉得,在王书誉转身挥手的那一瞬间,他的眼角似有晶莹的泪水闪过。 “柔儿,你没事吧?”收回视线,徐柔儿一脸伤情落寞的表情落在贺长情的眼里,看得她不禁心中忽地一阵揪痛。她是不是那日,就不该让徐柔儿陪着王书誉一道? 好在徐柔儿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独自缓了会儿后,便冲着她扬起一个笑容来:“主上,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忙。” 她这样,信了她没事才是见鬼。不过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无法治愈的,更何况她和王书誉之间,连露水情缘都算不得。或许只是少男少女对彼此有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好感,只要时日够久,最终是会放下的。 金玉奴 第53节 ——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都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当中整日里都泛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 贺长情不知怎的,生了好大一场病,甚至病到下不了床。 赵明棠那边就是在这个时候传信约她一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贺长情无法,只好派了沈从白前去见面。 榻上的人白着面孔,咳得肚子都在疼,却还是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小白,还没回来吗?” 祝允重又打湿了一条帕子,给贺长情换额上的帕子时,手下动作不禁一顿,低低地回道:“还没回来。主上放心,沈大人一旦回来,肯定会即刻来找您的。” “……那我就,放心了。”这病可还真是来得迅猛,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老话,贺长情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身上也提不起一点劲来,“他回来叫我,我先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贺长情再睁眼时,整个屋子里都是昏暗一片,她的余光扫到,就在桌边,坐着一个人影儿,似乎在同祝允说着什么。 她的指尖动了一动,刚想叫人,嗓子里却是蔓延上了好一阵火辣辣的灼痛,话音出不了口,废了好大的力气,却只能是一声闷哼。 “主上。”但即便只是轻微至此的闷响,也足够祝允听到了,他立刻飞奔上前,一把抓起了贺长情的手,紧紧握着,“你醒了?好受些了吗?” 怎么可能好受。尤其是你一抓我的手,温度还那么烫,就更好不了了。贺长情挣了挣,但是由于力气太小,反而是像病痛中的撒娇,一时之间反被祝允牵得更紧了些。 算了算了,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来更过分的事情了。贺长情抬了抬眼,看向了一边的沈从白:“他,说什么了?” “赵明棠说安定侯每日都在背着人服一种名为生机丹的药,他怀疑里面有北梧的违禁品,因而特意偷出来了一颗,让我呈给主上。”沈从白说着,便打开手中的匣子,里面正安然摆放着一颗丹药。 “找时间拿给何云琅,让他看看里面有什么。”贺长情很是欣慰。谁能想到,不枉她如此煞费苦心,赵明棠这颗棋子算是下稳了。 “另外,他还……”不知想到了什么,沈从白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啊,吞吞吐吐的。贺长情哪里见过沈从白这个样子,不禁心中一紧:“赵明棠还怎么了?你有话就说,我受得住。” 沈从白一向果决,但是此时此刻却罕见地犹豫起来。只见他躲开贺长情的注视,语言也变得词不达意起来,磨叽了许久,才猛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还有就是……不过倒也不是什么把柄。主上,不然等你身子恢复了再说。” 他这三缄其口的样子,是明摆着有事瞒着自己。贺长情不得不重视起来,故意厉声一问:“到底什么事?你别让我发火。” 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候得到的答案其实并没有那样尽如人意。主上她这又是何苦呢。 沈从白硬着头皮道:“秦家祠堂里,有一个牌位,上面有夫人的八字。” 活人进祠堂?这个秦先望到底想做什么?贺长情的喉头滚了一滚,她听到自己的嗓音仿佛吞了炭火一般地无比沙哑:“哪位夫人?” 或许是她想错了呢。安定侯府有侯夫人,或许便是众人眼中那位名正言顺的,秦先望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夫人。又或者是秦先望这些年依旧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出了那么多风流债中的某位也说不定呢。 贺长情自认,她已经安抚好了自己心中那些将起未起的波澜。 可接下来沈从白的一句话却是直接给她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沈从白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一开口,声音嘶哑得怕人:“是主上您的母亲,贺冉贺夫人。” 她最不想听到的,还是来了。活人进祠堂,这是要用活人的生气和福报来供养秦家那些早已逝去的先祖啊,其心何其歹毒。 “主,主上,你怎么样?”沈从白跟了贺长情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他甚至觉得,如果主上没有这突如其来的病在身,此刻保不齐早就提着剑带着人,杀进安定侯府了。 “主上。”祝允对她的担心更是溢于言表,他紧紧地扣着贺长情撑在榻上的手腕,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您别急,我这就去替您砸了他们秦家的祠堂。” 他这话,绝不仅仅是过了一把嘴瘾,而是真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你站住。”原来,人真的气急了,并不会大吵大闹。 最起码,在这一刻,贺长情觉得自己无比的冷静:“先让何云琅去查那药,如果是真的采用了违禁的药材,我定要让他秦先望身败名裂。” 气急败坏之下的报复与行动,永远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越是不能心急。轻易不出手,但只要一出手,她就要一击必中。 不仅如此,她要的还不是秦先望一人得此恶报,她要让整个秦家人都做秦先望的陪葬。那群豺狼饿虎,凭什么逍遥过此一生,这世道说到底还是要讲究个天道循环的。 “小白,你这就去源合堂,即刻把何云琅给我叫来。”她已经等不急改日让沈从白把那一枚丹药送过去了,直接把何云琅叫到鸣筝阁里,不管什么样的结果,她现在就要,“另外,有关秦家祠堂里那个牌位的事情,不要让我母亲知道。” 第80章 鬼嵬花 如墨一般洇晕开来的夜色降临。 何云琅由于误吞了自己配制的药丸, 毒性发作,正伏在床头大吐特吐。 沈从白赶到源合堂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他捏了捏鼻子, 虽是不大情愿,却还是走了上前:“主上找你。” 何云琅感觉自己的胃里此刻装了一条大大的蛟龙,它还正在翻腾地忙着闹海。听闻这话, 那蛟龙更是作起祟来, 搅得何云琅又是哇的一声:“你……你们也太会折腾人, 呕……就不能, 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你吃了什么东西,这么恶心!”看着何云琅张大嘴狂呕的样子,沈从白严重怀疑下一刻就会喷溅到他的鞋上, 干脆立时远远地躲了开来。 但有关于何云琅的请求, 他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看起来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行,主上找得急。你这就爬起来穿衣裳,随我快去快回。” “老子真是欠了你们的, 没事入什么鸣筝阁。”何云琅骂骂咧咧地在榻上动了一动,可惜身子实在不爽利, 于是双脚一蹬, 索性装起死来, “不是我不给主上面儿, 是我真不行。我保证, 明日, 明日一大早, 只要我身子一好, 我立马就去鸣筝阁行不行?” 何云琅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是诚恳了, 却没想到遇上沈从白这么一个不知变通的家伙,对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点都没有要通融的意思:“不劳烦何大夫自己走。” 话音落下的一刻,沈从白也不嫌脏了,弯腰一提,将何云琅像扛麻袋一样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我真是服了!你肩膀怎么那么硌,我有点恶心。”作势,何云琅又开始发出了熟悉的哕声。 “你要是敢吐我身上,我卸了你的下巴。”沈从白铁青着脸威胁了一句,随后心有余悸般飞也似地回了阁里。 “沈大人,你怎么了?”祝允始终守在贺长情身侧,可看着忽然迈进门来的沈从白身上还扛着一人,却着实被吓了不小的一跳。 “何云琅吃错了药,身子不舒服。”说着,沈从白上前几步,将人往屋里的凳上一丢,“他走不动道,主上,我就把他扛来见你了。” “对不住,我若是知道你身子不适,也不会大晚上的劳你过来。”尽管她的事很急,可她也不至于是个无底线盘剥底下人的阁主,贺长情听了来龙去脉后心虚起来。 “主上,是我把他强行带来的。有什么不妥的也都怪我,您别放在心上。”何云琅这人常在生死边上徘徊,今日敢瞎吃药,明日就敢服毒。谁也没法保证他每一次都能安安稳稳地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像今日这般吐到浑身脱力,谁知道还有命活到明日不。 不抓紧把人带来,要是等何云琅小辫子一翘,主上这苦心布下的局可就白费了。沈从白的这些心思没有说与任何人听,否则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以为他不盼人好呢。 他其实不是不盼人好,只是为人阴暗一些。这些年他一直都伪装得极好,亲近如左清清,信任如贺长情,但他们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心思如海的他。 “何大夫,麻烦你给看看,这丹药是由什么制成的。”接受到了贺长情递来的眼色,沈从白将那粒丹药掏出来放在了何云琅摊开的手掌心里。 “看这颜色就不大对劲,算你们找对了人。”何云琅看着桌上和脚边被他们提前备出来的碾槽舂桶和各色工具,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这药是从谁那儿拿来的?也值得这么大阵仗。” “等你把里面的各类药材都找出来,我再告诉你。现在先保密。”尽管何云琅的医术有目共睹,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想存在有一分一毫的侥幸,若是让何云琅提前知晓了这药的来历以及对她非比寻常的重要性,也许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她贺长情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非是被刻意引导之下的谬误。 “行,有意思,有挑战。我的肚子好像都没那么疼了。”这话可不止是说说,何云琅是真的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了许多。 后半夜,贺长情终于从何云琅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展开宣纸细细地查看起来,连屋子里那股难闻的味道都自动忽略了。 沈从白却是忍得快疯了,他狠推了一把何云琅:“你不是说你好了吗?怎么又吐?” “中了毒,哪有那么快好。”何云琅见嘴硬不过,索性一下从位子上弹起,凑到了贺长情跟前,给她在纸上指起来,“主上你看这个鬼嵬花,是京都一直以来的违禁药材。它虽有止痛的功效,但致幻的能力亦是不容小觑,据传,曾有人在服用了这花后在睡梦中将自己用枕头闷死。” “但若仅是致幻倒也还好,毕竟我北梧地广人多,多得是心性坚定者。这花能被列为违禁之物,更多的还是因为只要一旦沾染上便会上瘾着迷。”像是生怕贺长情不懂这其中的厉害,何云琅还还又专门补充几句。 “你也说了,北梧多得是心性坚定者,也未必是个人来就会上瘾着迷吧。”贺长情对此,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却不想,何云琅一听这话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给她这个阁主面子:“哎呦,我的主上哦,你也太小看这鬼嵬花了。它的这种上瘾,你只要沾上一点,不再续的话,不出三日皮肤就会生疮发烂,五日之内好比百爪挠肝,能活活把自己抓死。” “你要这么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鬼嵬花会被禁了。”看来这鬼嵬花本身不仅效用诡异,同时还是一个巨大的销金窟。若非家底深厚,谁能吃得起这样的东西。 “是这样。况且这种东西长期服用,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其实不光是鬼嵬花,这丹药当中还有好几味药材都是平常不易寻得之物,也大多上不了什么台面。”别人对这些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何云琅就不同了,他搓了搓手,难掩心动,“现在主上能说了吗?这是从谁那儿得来的?” “安定侯,秦先望。”记得她最后一次见秦先望还是对方特意守在宫门前,将她诓骗回了安定侯府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给他那心尖尖上的儿子致歉,她一气之下与对方断绝了父女关系。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贺长情也一点都不曾后悔,她的心中只有无限的痛快。不过那时候见面,秦先望就已经瘦脱了相,每走几步路就要喘上好久,想来用这丹药吊命也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阿允,你去把剑兰叫来,让她为我梳妆。”又熬了一夜,贺长情感觉自己仿若行走在万丈悬崖之上,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但她唯恐夜长梦多,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还是有必要得进宫一趟的。 梁淮易有事瞒着她,但总不至于在她和安定侯一事上还有所偏颇吧。这点信任,贺长情觉得,她还是要有的。不然,辜负他们之间情谊的人可就不仅仅是梁淮易,也要多一个她了。 “主上,您不考虑先睡一觉吗?反正安定侯一时也不会长腿跑了。”祝允非是想忤逆于她,只是看着贺长情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心中实在不是滋味。急起来,他也就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了。 不过,主人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一次好像也是这样,祝允见贺长情似乎依旧不为所动,不禁将求救的目光投到了沈从白的身上,“沈大人,您说呢?” “主上,祝允说的在理。您不能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甚至就连吐了整整一夜的何云琅此时都将头点得飞快,他揉着自己搅在一起的肚子,也跟着劝了几句:“主上,你这身体方才大好,现在又患了伤寒。再不好好休养,将来定有你后悔的。到那时,你可别来找我,我治不了。” 贺长情抿了抿唇,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可人却挣扎着从榻上要下来。 祝允见状,赶忙将双手往前一伸,好让她可以将全身的力气都挂靠在他的身上:“主上,您就非要去吗?” 一滴热泪从祝允的眼眶里滚下,啪嗒一声正巧砸在贺长情的手背上,她没忍住,缩了一缩:“我是要换个地方睡。” “不是,为什么要换个地方睡?”何云琅挠了挠头,觉得这个事情的走向越发离奇起来。 托何云琅的福,面色白了许久的贺长情此刻脸上终于多了点血色。满屋子的酸臭味道,即便收拾干净,一时半会儿也不是个睡觉的地儿。这个何云琅,就非要让她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嘛。 没意思,好没意思。贺长情咬咬牙,也豁出去了:“你自己干的好事,还问我?这屋怎么睡!” 合着,合着是嫌弃他啊。何云琅瞬间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就说,我就说等我明日好了再来,是你们非要让我来的。现在来了来了,又开始卸磨杀驴了是吧?” 后来还是靠着沈从白半哄半绑,将人带回了源合堂里才得以清净的。 补了好长一觉的贺长情再一睁眼,身上乏意顿消,似乎就连风寒都好了大半:“剑兰!” 她刚开口想要唤剑兰进来,便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长情,我能进来吗?” 怎么是顾清川?他不是一个不知礼的人,尤其是长大之后再见面,虽然仍旧有点小时候腻歪人的劲儿,但总归不是擅闯女子闺房的浪荡之徒。此刻忽然前来,难道是出事了? 第81章 造反 “出什么事了?” “云崖起兵造反, 圣上命我带军前去平叛。” 都不用贺长情开口去问,二人刚一见面,顾清川就将自己的来意迫不及待地全部诉诸于口。两人的声音彼时一同响起, 虽稍显混乱,但并不妨碍她听得一清二楚。 云崖,造反?贺长情听了不由得眼前一黑。她这段时日以来心中总是七上八下, 生怕王书誉来者不善, 好不容易把那人熬走, 却没想到该来的终究会来。而最无奈的是, 事实远会比她担心的还要糟糕千倍万倍。 “造反者是何人?可是一个叫王书誉的?” 顾清川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回应了贺长情的这一疑问:“我来就是想同你说,事急从权, 赵明棠那边我可能暂时无法替你传话, 即刻便要带顾家军动身前往云崖了。” “赵明棠是我的私事,云崖之乱是国事,我分得清轻重。”贺长情不好意思说的是,她已经麻烦了顾清川许久, 便是他还愿意当中间的这个传话人,她也不能再麻烦对方了, “不过有句话, 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一般这么问的人, 就已经是打定主意要问了。”顾清川抱臂, 没忍住揶揄了她一句, “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么见外过,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信任一旦分崩离析, 怀疑的种子就会随之埋下, 且一直生根发芽。即便贺长情总是想方设法地把冒头的新芽一一斩断, 可在地面之下,那些她看不见的根茎却在越扎越深。 朝中有镇国大将军袁成志在,为何圣上会派顾清川这样一个顾家世子上阵?他难道不知道顾清川是国公爷的独苗吗? 金玉奴 第54节 贺长情艰难措着辞,生怕让顾清川听去了她言语中的端倪:“圣上,怎么想到派顾家军前去平叛了呢?你此前可从未真的有上阵杀敌过啊。” 顾清川确实没听出她言语中对圣上此举的些许不满,他还是个孩子心性,闻言哼了一声:“你不信我?袁大将军虽然勇猛无敌,可北梧总归是要后继有人的,圣上赏识我,自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了。”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和一个完全忠君信君且怀揣着满腔热血,只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郎君,着实是没什么好说的。况且,也不排除是她本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千言万语堵在她的喉头,最终贺长情也只挤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顾清川,此去危险重重,可能远超你的想象。你可千万保重,遇事莫要逞强。” 遇事莫逞强?他便是为了平定叛乱而去的,乱臣贼子一日不肃清,他又怎么能班师回朝?不过贺长情的意思嘛,他懂,到底是要分别了,这是患难见真情啊。 顾清川得意地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放心,你就在京都安心等我的好消息。” 君命不得延误,顾清川与贺长情告别后,便匆匆出了鸣筝阁的门,与候在城外的顾家军赶去会合了。 “主上,顾世子他为人聪慧又武功高超,不会有事的。”祝允将贺长情的担心看在了眼里,虽心中酸酸的不是滋味,但到底懂得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不是他乱吃醋的时候。 “顾清川他确有本事在身,就算缺少经验,但只要不逞强好胜,总不至于丢了性命。是以,我现下倒并不担心他的安危。我只是在想,从京都回去之后,这王书誉就急不可耐地带兵造反,那他来京都的目的可就更值得探究了。”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她不是没有防备。早在王书誉现身来至鸣筝阁的时候,她就特意派人盯紧了对方的行踪,明着有徐柔儿陪同出行,暗中还有祝允随时跟着。 就这样,还能让这人钻了空子吗? “主上,我和小白一同陪您进宫。” 贺长情还在这边思索着是究竟哪个环节给了王书誉可乘之机,左清清便同沈从白一道进来,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一人进宫面圣。 几人都心知肚明,贺长情欲要状告安定侯,是家丑私事不假,可同时它也更是牵动朝堂的大事。虽说有实打实的证据在手,可要推翻根基深厚的侯爷,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到最后恐怕扳倒安定侯不成,还会把鸣筝阁给搭进去。 “我知道大家的好心。不过计划有变,安定侯私藏鬼嵬花一事,只能暂且搁置不论。”即便贺长情心内再急,可十几年都忍得等得,她还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圣上面前去现眼。 只是,即便她早早存了心思想要规避开来,可事情却是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邓公公,你怎么来了?”看着邓瑛神色匆匆,再不复往昔从容的模样,贺长情心内便差不多有了论断,这约莫着是圣上在因王书誉的事急召她入宫问话。 “小阁主,王书誉在云崖起兵谋反了。圣上催得急,更多的话,容老奴在路上再同您细说。” 王书誉造反一事,贺长情和祝允已经经由顾清川之口知道了个大概,但是沈从白和左清清不知,二人一听这个消息,全是面色大变。 左清清侧身凑到了沈从白的跟前,悄声问道:“王书誉不就是之前来咱们阁里的那个,好像还是长晟亲王的舅舅?” 长晟亲王由于他们的护卫不当而被奸人所害,这个王书誉记恨上他们鸣筝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前几日忽然造访,只说要道谢什么的,这里面可谓是疑点重重,沈从白想了许久也想不通。 主上也有此疑惑,因而才派了人暗中盯着。但是谁也不曾料到,即便早就事先做出了预防,却还是着了王书誉的道。 沈从白和左清清对了个眼神,两人几步追了上去:“主上,我们同您一起去。” 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恐怕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贺长情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邓瑛,还好邓瑛聪慧又不是那等刁难之人,见状也不多言,只忙不迭地继续往前走着:“几位还是快随老奴来吧。” 进得了长安殿中,便见殿内好生热闹。除了面色如土,一时气得只顾着捶额的梁淮易,底下还站着章相,穆国公和六部尚书等人。 这回由王书誉带来的祸患,的确是自圣上登基以来,遇到的头等难事。他这样的新君感到焦头烂额,也实在正常不过。 “鸣筝阁贺长情叩见圣上。”这梁淮易见她到来也没有屏退众人的意思,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人前向她兴师问罪了。贺长情不敢逾礼,一叩一拜都做得愈发无可指摘。 贺长情都这样了,足见这事若是处理不当,别说对付安定侯那老贼,他们几个就得当场人头落地。沈从白和左清清即刻跪倒在地,恨不得把头都钻到地底下。 至于祝允,得了邓瑛的提点,只远远地跪在大殿之外,虽不能上至近前来,但好在能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贺长情,朕问你。王书誉前来京都,究竟所为何事?” 圣上用的明明就是质问的语气,尤其是他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此情此景,说不心寒自然是假的。但贺长情更明白,如果今日在大殿之上,她拿不出合理的解释,那才是真的祸到临头。 可,有关这句问话的答案,她又该如何回答呢?贺长情垂下眼帘,语气居然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抖:“属下不知。” “朕跟你说过了,让你时刻注意王书誉有无异动。若有异动,即刻来禀。”像是气到极点,圣上几步逼至近前,明黄色的龙袍投下的光影就那样晃在她的眼前,刺眼的亮。 以及那刺耳的言语,宛如一柄柄飞刀专门照着她的命门扎来:“可你呢,让他回了云崖不说,还让他积蓄实力起兵谋反!你把朕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不成吗?” 天地良心。当日是她担心其中有诈,漏夜前来向他禀报,但他的态度却不冷不热,压根没将王书誉放在心上。现下出了事,她是有错在身,可他这当天子的,居然就这样一股脑地把罪责全都推在了她的头上?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是她贺长情的,还是他们梁氏一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当了十几年的至交好友,而直到今日,她才算是看清了梁淮易一二。 面对一国之君的诘问,谁能不怕。只是怕归怕,但贺长情自小就有点执拗在身上,偏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梁淮易让她下不来台寒了心,那她又为何要老实开口。 贺长情横了横心,闭紧嘴巴不吭气了。 “怎么,不服气?”圣上的胸口正剧烈起伏着,但是撒了刚才那么一通邪火后,好似情绪又稳定了许多,“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且想想,王书誉这几日在京都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异常?这对奔赴前线打仗的将士很重要。” 是啊。如果她能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顾清川在云崖就可以多知己知彼一点。可,到底哪里有异常呢? “圣上,事发突然,小阁主一时想不起来也是人之常情。”穆国公迈着他有些虚弱无力的步伐,挡在了贺长情的身前,“不若请她到偏殿里。也许心静了,头脑也更活络些。” 第82章 离心 穆国公依旧如众人口中的那般, 从不偏颇藏私,待下温良。 贺长情自认看人无数,但她真的看不明白了, 究竟是在相府里看到的那一幕背后所代表的为真,还是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长辈是真。 但最起码在这一刻,她私心里已经将他同章远安房中的那一幅剪纸断得干干净净的了。 “也罢。”穆国公这样的老臣说话, 圣上还是得卖他几分薄面的,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 他终于松了口, “你们几个,都到偏殿去给朕仔细想想。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什么时候回去。” “是。”贺长情表面恭谨, 但到底没忍住在心中直翻白眼。那看来从今日起, 她是要做好在长安殿中长住的打算了。 沈从白和左清清扶起在地上长跪不起的贺长情,三人也不敢多话,只一道进了偏殿里。 偏殿之中,只有彼此相熟的他们, 但由于终究只是一墙之隔,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也依旧不曾减淡半分。若是侧耳细听, 也不难听到外面圣上和各位大人刻意压低过了的说话声。 确定他们现下所处还算安全, 一时半刻并不会有人突然闯入后, 左清清才张了张口。只是刚想说什么, 余光便瞥见祝允也被人给带了进来。 许是三人齐齐看过来的目光太过热切, 祝允立刻便明白了他们的询问之意:“是邓公公看我跪得辛苦, 特意和圣上求情。圣上开恩, 这才允我进来陪主上……还有两位大人的。” 很好, 此行一共才来了四人。现在四人全部陷了进来, 说是把偏殿留给她好好理清其中线索,但这不就是变相的软禁吗? 这个梁淮易! 贺长情这口怨气难消,且在心中越聚越多,既无法释放,索性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只是她明显低估了自己对于怒火的掌控,掌下力道没收好,咣当一声声响即刻满室皆闻,就连案上放置着的茶盏都跟着抖了一抖。 茶盏一抖还不要紧,可茶盖看着就要往地上摔去,沈从白不禁心下一惊,眼疾手快地将茶盖接住,心有余悸地压低了声音:“主上,小心隔墙有耳。” “是啊。主上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教我们的,现在自己个儿都忘了吗?”左清清一脸的做贼心虚,边说还边做了个抹脖的动作,“这里可是皇宫。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 尽管他们二人有些谨慎过了头,但说的不无道理。她还不能让梁淮易知晓,她的心中已经滋生出了诸多对他的不满。 “罢,我想便是。”圣上此举虽是强人所难,可说到底也是为前去平定叛乱的顾家军有益,眼下可不是她计较太多的时候,“小白清清,你们也……算了,阿允,还是你来,你也仔细想想那几日你跟着王书誉和徐柔儿,到底去了哪里,又见了哪些人。” 两人并未去过什么特殊的地方,无外乎就是上街买东西,又或者是去京郊附近闲逛,要说算得上奇特的便只有一处,就是那个翠芜楼。 虽说徐柔儿当时低声下气地再三向王书誉说软话,为的就是不让主人知晓此事。 可是如今情况又不一样了,再隐瞒下去,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更别提,自己只是贺长情一人的奴隶,原本无需为他人操心:“回主上,徐柔儿带着王书誉去过翠芜楼,那楼不仅可以喝花酒听小曲,还有许多其他的消遣。” “翠芜楼我知道,暂时别去管它。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吗?”贺长情虽从未去过,但据说翠芜楼背后的东家和太后有关,且他们在京都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要有问题,先皇还有当今圣上早就将其查抄了。 那如果连翠芜楼都不是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这王书誉是何时何地干了何种与谋逆相关的事了。祝允摇摇头:“没有了。” 王书誉出现的这段时日里,徐柔儿日日向她回禀,她也确实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记得他告辞的那日,问柔儿要不要同他一起去云崖,我那时只当这是小儿女之间的难舍难分。现在想想,应该是王书誉一早有了反叛的打算,他知晓自己这一走于二人就是永远地分别,所以才动了将人一起带走的心思。” 如若徐柔儿因一时心软真跟他走了,云崖一反,无论她心内愿意与否,多半也只能和王书誉共上一条贼船了。 “主上,那些锦缎。”得了贺长情的提醒,祝允觉得他应该是抓到了什么,只是自己的脑子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总是找不出那个线头来,“是不是有问题?不然他大老远地跑来,真就是为了把那些带回到云崖去吗?” 无论是进货好拿回到云崖去赚这笔费力倒腾的钱,还是带给云崖的亲朋好友留作纪念,王书誉给出的理由的确很是牵强附会。 当时的贺长情便是半信半疑,只不过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并不想继续追问下去。而如今,似乎除了这一条线索,他们也挖不出更有价值的了。 —— 京都里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身着玄色盔甲的士兵,他们步履匆匆,个个提着刀枪。遇到绸缎庄或是成衣铺,只要但凡是和丝线布料生意有关的店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冲将进去,又打又砸,全然不顾店主人的哀求。 “主上,我们难道就由着他们这样闹,不去帮忙吗?”四人从宫中回来的一路上,已不知看了多少个像这样惨遭破坏的铺子了。贺长情没有下令,小白也不说话,可左清清却捱不住耳中听到的那些祈求哭嚎声,没忍住开了口。 “你掺和什么?”贺长情猛地刹住步子,回头看过去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几分她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愤懑,“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听命行事,功也好,过也罢,一切自有圣上惩处。鸣筝阁已因为王书誉而被牵连其中,这个时候,恐怕我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清清,先别说话了。”沈从白看着左清清仍旧还想据理力争的样子,赶忙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主上自有决断,你我只要听从便是。” 这一次进宫面圣,即便是他这样一个手下都看得出来,圣上伤透了主上的心。从今以后,圣上若想再让他们鸣筝阁像从前那般卖命,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拒绝圣上的皇命所造成的后果又会是怎样的。沈从白不敢细想。为今之计,还是先平了主上的怒气,不要再生波澜才是,至于鸣筝阁日后的处境,相信假以时日,主上自己就会想清楚的。 这一点,沈从白向来信得过贺长情。 “没我的命令,鸣筝阁近日暂停所有行动。若有不得已为之的,都先向我请示过后再说。”非是她胆小怕事,只是君心难测,如今有人叛乱,这燃眉之急一日得不到解决,难保圣上不会哪一日一个心气不平就迁怒到鸣筝阁头上。 京都里这样动辄打砸的风波足足闹了三四日才渐渐歇下去,也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查到蛛丝马迹。 但贺长情已经打定了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再不主动多管闲事了。 就这样日日呆在鸣筝阁里,贺长情都快呆得发霉了,一封请柬却送到了她的手中。 “主上,里面都说了些什么?”这段时日以来,祝允日日向何云琅讨教各类药草的名称以及用法,回来之后又绞尽脑汁地钻到后厨去独自鼓捣,想要用食补之法替贺长情固本培元。 效果不说显而易见,但这面色看上去却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相信只要长久地坚持下去,主人日后再有个身子不适也不用喝那些苦兮兮的汤药了。 贺长情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泛着红润的光泽,也不知那请柬中写了什么,主人自从拿到手后便弯唇笑得停不下来。她许是不知自己笑得有多好看,但仅仅是侧面看过去的这样一个笑颜,便叫祝允看得神魂颠倒。 她张了张嘴,似是说了一连串的话,可祝允只听到了定亲二字。 “喂!”贺长情刚一抬头,便看到了祝允这幅痴痴呆呆的样子,“你听到了吗?我说,傅念卿和谢引丞两个人要定亲了!” “听,听到了。”这句话,几乎是贴着他在说了,祝允想不集中精神都难,“那主上,你要去吗?” “去啊,当然得去。他们二人于我有恩,为了帮我也都曾身处险地。”贺长情很是珍视地抚摸着那纸请柬,“这两个人呐,才女配佳人,如今能缔结良缘,当真是老天开眼。” 不过,他们是怎么走到了一起的?怎么此前一点信儿都没有听过呢?待定亲宴的那日,她定要好好审审那二人。 贺长情的喜悦不似假装出来的,倒好像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欢喜。那是不是说明,主人对谢公子没意思? 祝允压了压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谢公子那样一个举世无双的郎君,如今同傅姑娘在一起了,是不是京中会有很多姑娘们伤心啊?” 第83章 定亲 祝允不敢直接打听贺长情对于谢引丞的态度, 因而才拐弯抹角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将心思隐晦地用京中所有姑娘们会否伤心这样的问话来遮掩,总不会被发现了吧。 他有些忐忑,时不时地瞄着贺长情脸上的神色。 金玉奴 第55节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 贺长情就坦然多了,她甚至还冷哼了一声:“谢公子举世无双不假,可傅姑娘也不差啊。也只有这样的两个人, 才算相配。况且, 即便没有傅姑娘, 谢公子也断然是看不上旁的那些姑娘们的。” 非是她在心中看低了京中的各位闺阁千金们, 而是这男女之事只讲究一个两情相悦。如若谢引丞真的对她们有意,也就不会耽搁这么些年都没有下文了。 主人的确将谢引丞看得很重,可是听这话里的意思, 傅念卿在她的心中似乎也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这两个人, 难道是不相上下的吗? 那是不是也就说明,主人只把他们当成了朋友? “主上,你……”祝允还想再试,可是笨嘴拙舌的自己好像一瞬间失了语, “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喜欢那两个字好像烫嘴一样, 祝允死活都说不出口。况且他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如果真把它那样直白地问了出来, 主人一定会恼的。 “吞吞吐吐的,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可惜言语总是覆水难收, 即便后面的话未曾出口, 已经问出来的也已经是被贺长情抓住了蹊跷, “我猜你是想问, 我对谢引丞有没有意思?” 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就这样被忽然一把揭开, 祝允霎时羞赧起来,他急急忙忙地错开视线,却不知自己从脖颈开始一路蔓延至耳朵的烧红早已出卖了他。 贺长情玩心再起,她是真的很喜欢逗引戏弄祝允,只要看他像个小媳妇一样半推半拒的,自己这心中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窃喜。 于是下一刻,祝允只感觉到一根微凉的指尖挑起了他的下巴,在打着圈地慢慢摩挲着他:“怎么?你不想让我对别人动心?” 祝允费力地吞咽着口水,感受着来自于对面之人的抚摸。虽然他很是鄙夷自己,但他的心头却是暗喜多于羞愧,恨不得让她的手指踏遍他身上的每一寸角落,只是尚存的一丝理智还在拼命唤醒他:“不,不想。” “我的心,我爱对谁动就对谁动,要你多管闲事。”贺长情的指尖缓缓上移,开始细细地描绘起了祝允的唇形。不得不说,他这人的面皮生得实在是好,即便是这两片唇,都是那样的水润有弹性,让她爱不释手。 “主人,别……别摸了。”大事不妙,祝允又有那种感觉了。他不能再让主人这样继续下去,否则一旦被发现,他还有什么脸再跟着她。 他后退了半步,想不着声色地将身上的变化掩盖起来,可不想贺长情却是不依不饶。他退半步,她就跟半步,他躲开一些,她就更要逼近到身前来。 祝允被地上的凳腿一绊,才发觉居然已是退无可退,他整个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瞬竟是直接跌坐在了那一方凳上。 贺长情则是趁势一压,刚好坐在了他的双腿上,将祝允死死地压在凳上:“阿允你学坏了,主人同你说话,你却支支吾吾的。你自己说说,这像话吗?” 他们两人的姿势实在过于暧昧。祝允动了动身子,可惜贺长情的武功远在他之上,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那他也就只有无可奈何的份儿。 祝允伸出两只胳膊,小心地将贺长情虚虚地环在自己胸前,以防人一个没坐稳就掉下去:“还请主上,莫要再拿阿允寻乐子了。” 寻乐子这三个字成功刺激到了贺长情,只见她一双眼眸往起眯了一眯,语气刻意放缓了许多:“你认为这是寻乐子?这才哪到哪,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寻乐子。” 祝允来不及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襟被人挑起。身前一凉,随即一只滑溜溜的像只小鱼一样的手就游了进去,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到处点火作乱。 “主人……”他已经要神智错乱了,主人主上的称呼再也不受他的控制。他甚至,心中第一次对贺长情生出了一些不满的情绪。 不,还不是不满,他好生气。祝允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贺长情这只是拿他寻开心,又或只是简单地在惩罚他的不敬。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明不明白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做这些挑逗和触摸之举,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无情无欲的石头,也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他只是一个,只是一个会动心也会难过的人啊。 “阿允?”直到看到了祝允眼中闪烁着的泪光,贺长情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一遭怕是玩过火了。尤其是她身下压着的地方,祝允的燥热难耐,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衣裳,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于她,此次是她出格了。 贺长情也无法解释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就当是被路过的什么妖魔控制了心神好了,她此时此刻只想赶紧逃离这里。于是她拎起祝允被自己扯得皱皱巴巴的衣襟,替人勉强抚平后便要起身逃走。 可早已被她扰得心绪不平的祝允哪里肯放她走。贺长情只觉得自己被燃烧着的滚烫物什给禁锢住了,男人有力的胳膊从后环抱住她的腰身,有棱有角的下巴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搁在她的肩头,上下一齐发力,硌得她好生不自在。 “主上!”贺长情挣扎了几下,还未开口斥责于他,左清清便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同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左清清险些没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一只手指了指二人,旋即反应过来什么,又用另一只手拍掉了它,改成指向身后的方向:“那个谁,找您。主上您还是,额,得了空就快去看看吧。” 留下这句话,左清清就跟逃难一样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这个左清清,就不懂得替她分忧吗?看她这当阁主的身陷在这里,自己居然还跑远了! 不过好在,因为他没头没脑地突然闯入,让祝允对她的挟制稍稍松懈了一些,只是这样一个不易察觉的契机,贺长情便脱开身来。 她回头瞪着祝允,早已分不清自己心内是羞是愤:“你放肆!” “是阿允放肆。”祝允低了低头,虽然在二人分开的一刹那他的理智便已回笼,但他还是有着满腔的委屈,“可主上您就,不过分吗?” 这一荒唐之事的起因,好像是在她身上。贺长情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等我回来再说。” 她感觉自己像极了那些去青楼喝花酒的臭男人,用完了便如丢弃衣裳般地将人丢在一旁。难不成,她还真是得了秦先望那老不死的真传? 打骨子里对秦先望的厌恶生生让贺长情止住了落荒而逃的步子,她定了定心神,方才一步步走至祝允的身前。 “等我回来。”贺长情捧起了祝允的脸,那里一片滚烫,烧得她几度想要逃离,不过好在她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祝允伸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那片衣角带起一缕风,像道没有实质的影子,齐齐从他手边离开了。 她方才说,要给他一个交代?祝允一边没出息地期待起来,可一边却又忍不住地回想起二人相处时的情境来。原来主人是吃软不吃硬的,只要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惨状来,她是不是就会心疼自己?是不是就会永远狠不下心来拒绝自己? 临水的一处凉亭中,傅念卿正趴在围栏上朝水里扔着鱼食,一见贺长情向这边走来,她便提起裙角主动迎上前去:“小阁主。” 离得近了,她方才发现贺长情的脸色不太对,似是泛着奇异的潮红之色,可又带着点儿说不上来的难堪之情:“你怎么样?是身子不适吗?” 哪里是身子不适,她现在是心中不适,一想到回去之后又要对上祝允那眼巴巴的神情,她就慌得心中直打鼓。 贺长情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并未回应她这个问题:“你和谢引丞是怎么一回事?快同我说说。” “谢公子在京中颇受姑娘们的追捧,小阁主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前只当这样的人与我相去甚远。其实说起来,我们能结缘还是因为你。记得那日秦知行发难,是你与谢公子为我出头,他虽然没有武功傍身,看上去就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但是路见不平的勇气仍然让我为之心折。” 后来,傅念卿又说了许多。 贺长情有些诧异。她以为世上所有的男女之情无外乎都可以用两情相悦来概括,却不想这里面的门道竟也是那样多。 照傅念卿的说法,是因为女追男隔层纱,是她的不懈才让谢引丞的眼中有了自己,进而促成了这段良缘。 贺长情歪了歪脑袋,想说些什么为这段来之不易的姻缘再添添砖加加瓦:“虽是你追的他,但是他那样的人若是不愿,谁也强求不得。想来谢引丞定然也是十分爱惜于你的。” “小阁主你不必宽慰我,我都懂。”他二人总是以诗文会友,情爱便是滋生于这一来一往之间。谢引丞想什么,她想,世上没有比她更了解的人了。 他们的感情,无需旁人肯定,只要她坚信他坦诚,便是最好的。 贺长情见傅念卿如此坚定,便明白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她缓缓将视线移到有些刺眼的水面之上,心中跟着水面不禁泛起阵阵涟漪。 如果说女追男隔层纱,那是不是男追女就真的隔座山呢?祝允对她的那些心思一点都藏不住了,偏生她狼心狗肺,视而不见也就算了,还总是仗着他对她的那些温情而肆意招惹挑逗于他。 好像,是太过分了一点。 “小阁主?你怎么总是屡屡走神?你以往可不这样啊。”傅念卿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是啊,她以往可不这样,她不是那样耽于儿女情长的人。更何况,她如今还有许多正事要做。 贺长情从身上掏出了那日她在相府中誊抄好的纸条:“傅姑娘帮我看看,这些诗句是什么意思?” 第84章 约法三章 贺长情不敢出声, 生怕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打断了傅念卿的思索。 而直到傅念卿放下纸条,并向她看过来时,贺长情才敢开口相问:“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想法?”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并不能算是一首诗。不过从字面意思看,它是在歌颂同孝帝的劳苦功高, 但又并不仅仅是歌颂那样简单, 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贺长情被吊足了胃口。有傅念卿这位京中才女开口, 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最起码这证明她之前猜的也和实际情况差不多,诗里的主角便是那位开国皇帝。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表述这诗带给我的感受。我就尽量说上一说,你也不要太在意我的遣词造句。”傅念卿揉了揉眉心, 措辞措了许久, 方才缓缓开口,“倒像是一种蛊惑人心,类似于还算用词柔和的檄文,但目的又绝不只是单纯征讨对方。” “你看这里的‘北神’, 指的应当便是我们北梧大军。”傅念卿说这话时感觉到了几分毛骨悚然,声音越来越低, 但还在耐心地给贺长情讲解着她对于这首诗的理解, “不知当年先辈们攻打的究竟是什么人。这通篇都写满了……” 后面的话, 傅念卿没有再说。她们就是北梧人, 有些东西心知肚明即可, 说出来便是世所不容。 不过这并不影响贺长情的心领神会。其实, 通篇都只写了一句话, 那就是:北梧大军压境, 对方应该感念这些打北面来的天神, 是他们赐予了对方长乐安宁的生活。 想想,他们这些先辈还挺不知廉耻的。贺长情无意再去纠结北梧这天下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得来的,毕竟木已成舟,况且她也算是既得利益者,感慨多了不免显得虚伪。 她只想知道,这两方阵营里,除了已知的北梧人,另一方究竟是谁?会不会就是指金玉奴? “小阁主,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傅念卿一脸担忧的样子,她主动伸出手来握了握贺长情冰凉的指尖,“我觉得,这诗还是不要外传为好。如果可以,你也不要再掺和了。” “你放心,我有分寸。这诗至今为止,我也只给你一人看过,而且还是以讨教为主,里面的内容你看过便忘了吧。”要不然说是心有灵犀呢,贺长情原意是想等这几日京中乱哄哄的风头过了,她再登门前去拜访。却不想,傅念卿因为她和谢引丞的事情,反倒是不请自来了。 “不过还有一些字句,我需要回去再仔细斟酌斟酌。这样吧小阁主,如果有任何发现,我再来找你。”傅念卿又从头到尾将那诗读了几遍,便尽数记在了脑子里,“我都记在了心里,这下便彻底杜绝了外传的可能。” “多谢傅姑娘。”贺长情起身,又诚心向对方行了一礼,“这事无论成与不成,你还是要先以自身安危为重。如若有人盯上了傅家,即刻传信告知于我,同时鸣筝阁这边也会派人在傅家门前巡逻,请你放心。” 送走了傅念卿后,贺长情没了可以说话的人,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毫无征兆地咣咣乱跳起来。 这里事情一了,岂不是意味着她就要回去面对祝允了? 纠结犹豫片刻,贺长情咬了咬唇,还是转身照着原路返回去了。很多事情可不是能躲开的,尤其是祝允这人,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都快活成了她的影子,又怎么能够是轻易草草了却的呢? 只是没想到,她才刚一下定决心准备回去面对,却在转身之后被眼前的那张于她而言最是熟悉不过的脸给吓得险些忘了呼吸。 贺长情这回可是被吓得不轻,当即抚着胸口恼道:“你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人后面做甚?吓死我你就满意了吗?” 她这说的是什么话?天上地下,最不希望她出事的人就是自己了。祝允扁了扁嘴,哑着嗓子委屈道:“阿允刚刚,叫了好几声主上了,是您没听见。” 叫了自己好几遍?有这回事吗?她怎么岁数不大,耳朵就先背了? “回去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开玩笑,有左清清那个大嘴巴在,说不准这阁里现在多得是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即便他们要把话说清楚,也决计不能在这里。 贺长情埋着头在前面快速带着路,祝允就那样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二人一路默默无语,期间还有数片落叶掉了二人满肩,又因他们带风的步履不停而飘飘荡荡地归入了泥土里。 贺长情将人带进了一片幽僻的竹林里,方才停了下来。 “主,主上。”祝允还记得不久前,贺长情答应给他的承诺,许是他期待得急了,此刻倒是从心中生出了莫大的勇气,“您,想对阿允说什么?” 哎,这个男人啊,怎么就一点耐心都没有呢。有什么话不得等她在心里编排编排再说,哪有催着人家说的。 罢罢罢,有什么话是比当时杀第一个人还难的吗?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不怕! 想到这里,贺长情猛吸了一口气,面朝着祝允转了过来。却没想到,这一口气吸猛了,游刃有余没表现出来,倒显得她那么丢人现眼。 贺长情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祝允瞧着她小脸憋得通红的模样,一时也忘了自己跟来是为了什么,赶忙拍着贺长情的后背替人顺起气来:“主上,我替您去拿水。” 拿水?那他岂不是要走了吗? 不行!自己这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现下还有,再过一时片刻可就不一定了。 于是贺长情抬手攥住了祝允的手腕,不让人随意走动:“你听我说,我仔细想过了。” 贺长情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也不知是因为那口没倒上来的气给憋的,还是因为女儿家谈到这些事情时的羞涩给臊的。 祝允只望着她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心中好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他的紧张肉眼可见。 好吧,这才公平一点,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紧张。 贺长情一一松开了自己攥着对方的指尖:“嗯……你是对我有意吗?我指的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祝允忙不迭地将头点了。虽说他爱慕之人是自己的主人,他们两个比起来应该一个是癞蛤蟆,一个是天鹅,原本根本不搭边的。但这些心事的确缠了他许久,在这件事上,他说不了谎,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你说话,别光嗯,也别光点头。”贺长情却是对他的反应尤为不满,一定要从他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 祝允忍着身上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烫意,彻底豁了出去:“是,阿允日日思您想您,就连梦里……也,也都是你。” 他怎么,那样直白啊? 金玉奴 第56节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话她听在耳中,其实是很受用的。贺长情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了对面:“那我便勉强同意了吧。” “同意,什么?”怎么主人的这个答案,和他想的似乎不大一样,为什么他有点听不明白了呢? “笨。我同意你对我有不纯粹的,超出主仆之外的情谊。这样说,你都还不懂吗?”哼!简直是对牛弹琴,难为她还主动低头和他说这些! “谢,谢谢主人。”祝允仍旧不太明白,主人给出的这个同意的范围在哪里。但是最起码目前听起来,应该还是值得他高兴的吧? “你怎么还不懂!”贺长情一看祝允这傻呆呆的表情,便明白这小子可十足是呆头鹅一只! 气急败坏的她踮了踮脚尖,一把勾住人的脖子压下来,将自己的半张脸凑了上前:“就这个意思,我准了。” 彼时阳光正好,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全数侵占了祝允所有的感官,他看到她脸上细小可爱的绒毛也被镀上了一层泛着金光的轮廓。 他感到自己嘴上痒痒的。 原来情动之时,很多事情是不用说透的,只需对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是怯懦迟滞如他,也同样可以心领神会。 他低头吻上了那光滑沁凉的侧脸,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这一吻便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懂了吗?”贺长情放下了自己的胳膊,明明心里羞得要死,可还是端着做主人的架子,故意昂着头看他。 这一吻,和上次主人中药时,他情难自禁又自作主张的吻明显不一样。祝允的心里忽然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花,他勾了勾唇,笑意怎么样都压不下去。 “但我们要约法三章。”强撑着的勇气是支持不了她太久的,贺长情背起手来,故意将视线放在了原处,“我只是允许你对我动心,但我并没有说我也要同样待你。所以,我不会对你做……做刚刚那样的动作的,你不能催我,更不能逼我。” 余光里,祝允湿漉漉的眼眸一直盯着自己,像极了不谙世事的林间小鹿,贺长情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揪住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老这么可怜兮兮又意有所指地看我!” 她不会对自己做这些亲密的动作,但是自己却是可以的吗? 这话像是让祝允中了什么魔,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将贺长情的手牵了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侧:“阿允,这样做是可以的吗?” 第85章 变节 祝允的脸像是冬日里的一碗热粥, 若是隔着碗壁去碰便还只是触手可及的温暖,但他将脸贴了过来,那就是将她的手直接伸进了冒着热气的碗里。 那温度, 烫得厉害,甚至在她的心尖都烫出了一个个小燎泡。她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啊。 贺长情倏地将手收了回来,双眼不自然地眺望着远方:“尽管我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也不要太过分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别总动手动脚的。” 贺长情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妄图以这种威压来吓退祝允。却没想到, 祝允却像是只听到了前半句话,都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整个人便径直贴了上来。 祝允的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他就知道, 他没有会错意!主人的心里是有他的。那么,即便让他眼下去死,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贺长情感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在贴着自己的颈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少年的气息愈渐急促起来。祝允像是在做什么保证,可说出口的话和他的行为却是自相矛盾:“主人, 没你的同意, 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 “那你就松手, 别抱着我。”贺长情故意将脸板起, 做出很是气恼的样子来回瞪着他, “我现在可还没有同意呢。” 太快了, 他们的进展太快了! 她只是一时心软, 打算只给祝允一点甜头尝尝的, 可是他却这样又贴又蹭, 甚至凑在她跟前乱喘个什么劲!他哪里还是自己以前那个乖顺听话的阿允,倒像是个在荒漠中渴了许久的旅人,她都担心自己下一刻会被人给喝干血吸尽髓。 他的爱意这样汹涌,反倒让贺长情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真是没出息。想她一个连死都不怕的鸣筝阁阁主,如今居然也有了软肋。 不过幸好,祝允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至于真的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听闻这话,便是再不舍,也还是乖乖松了手,可那一双璀璨如夜星的眼睛却有如实质地在她身上流连忘返着。 之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是这样。 祝允看她的眼神明显变了,又深情又直白,是那种独属于恋人之间的依恋。 可他到底还是拘谨的,因而在她每每被那种无声的眼神侵扰到烦不胜烦,准备瞪回去的时候,便见人早早地移开视线,只是耳畔的烧红和嘴角的笑意,早将他给暴露了个彻底。 可惜的是,再怎么藏,一切也都晚了。祝允这些眼神和行为,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好几次他来不及收的动作,都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懂我懂,不打扰你们了。” 就好比眼前这次,左清清自以为很有眼色地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他到底懂了什么啊!贺长情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知自己是在气祝允的不懂克制,还是气左清清那一脸的了如指掌,亦或只是自己的这种别别扭扭。 “跟你打个商量。”这夜,贺长情主动敲开了祝允的房门,但却说什么都不肯进去,只站在外面吹冷风,“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表情?太明显了。” “收,什么?”这几日里,祝允自以为已经很小心谨慎了,他甚至都不敢朝贺长情的方向多瞥几眼。唯有几次被逮个正着儿,也是自己多沉迷了会儿。 但他敢对天发誓,他这个人全部的耐力都用来克制这几天里自己的面部表情了。主人允许他能亲近一些不容易,他不想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闪失。 别说是她暂时还对自己存有防备,顾及着许多,就是她不松口,他也要想办法长长久久地赖着黏着她。 “你的眼神太露骨了。鸣筝阁,他们都看出来了。长此以往,他们光惦记着拿我取笑,还怎么听我的话!”贺长情羞恼地直跺脚,祝允对她的那些含羞带怯的表现,会直接让她丧失了在人前数年如一日的威严肃穆啊。 原来是因为他们主仆身份的天差地别。也是,自己这样的金玉奴在整个北梧都抬不起头来,光是和他这样的人有任何情感上的牵绊,传出去都会贻笑大方的吧。 这事怪不得主人,一点都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为何偏偏让他托生成一个金玉奴呢。祝允强打起精神来,但出口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若蚊蝇:“阿允明白了。” 明白个鬼啊!一看祝允的这幅样子,贺长情便知道他是又会错了意。这半天,保不齐在心里如何贬低自己呢。 她有些心疼,也顾不得自己要与人保持距离的决定,径直上前捧起了祝允的脸颊,手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几下:“我很郑重地告诉你,我没有嫌弃你是金玉奴。你想想,如果我是一个整日里只知道情情爱爱和嬉皮笑脸的主上,手底下那些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听我的吗?” 祝允闻言,当真认真思忖起来。良久,他才摇了摇头,但是却用着不确定的语气道:“应该,不会。” “哪有什么应该。”贺长情觉得好笑,抬手刮了一下祝允的鼻子,“是,确实不会。” 女子立世难啊。曾经她将鸣筝阁组建起来难,后来他们经历的每一次风浪都难,哪怕是如今,也未曾有一日轻省过。 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暗中窥伺着的虎狼的利爪和尖牙还没有一一拔除,不敢就这样松懈下来。哪怕身旁有沈从白和左清清这二人会一直陪着她坚定地走下去,可她也不敢赌。 “主人,您没有骗我吗?”祝允的眼底重又绽放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像极了暗夜里忽然盛放的烟花。 面前这人长着这样一张魅惑人心的脸蛋,自己以前是怎么做到心如止水的?贺长情都不得不佩服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她用拇指摩挲着他半张的唇,细细感受着上面的每一道纹理:“我要骗你,从今以后就做一只只会汪汪叫的小狗。” 少女的每一字每一句听来都是那样真诚,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都幻化成了月色下勾人摄魄的妖精。待祝允反应过来时,自己就又做出了逾越主仆之礼的行为。不过,应该没什么的吧?主人,可是一早就应允了的。 他和她之间只差着一点点距离,近到他能毫不费力地看清她脸上的每一根细小绒毛,也能看清她逐渐飘红的面颊,甚至听到他们二人不知是谁乱了的急促心跳。 他听到自己哑着嗓音问:“可以吗?” 主人应该是点了点头的吧。可惜祝允紧张到了整个大脑都在瘫痪,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一幕,还是幻想出来的。 等到他顺着心意的蛊惑真的要贴到了那片唇的时候,他才清楚地看到了贺长情唇角处那抹上挑的弧线,而后,她竟是一偏头,躲了过去。 祝允扑了个空,瞬间脸色更红了。他为他的情不自禁而感到惭愧,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男人的好色是会刻在骨头里的吗? 还没等他这边唾弃完自己,贺长情就笑盈盈地勾着他的下巴,迎面再次凑了过来。 她才不要轻易满足祝允呢,即便他们两人之间是要有些亲近非常的动作,也得是先取悦了她才是。 少女的贝齿轻启,一下下咬在了他的下唇唇肉上,可是她的力道时轻时重,那感觉犹如隔靴搔痒,不仅未能缓解他心中的燥热,甚至还在他的胸口里点了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勾起了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欲望,又在他的唇上无视一切地嬉闹撒欢,可就在他要做出回应的时候,她却跟没事人一样地抽身离开了。 不仅如此,贺长情还很正经地告诫他:“不要乱来。” 主人,当真是坏得很。 —— 顾清川这一去,再无音讯。 而就在包括贺长情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解决一切,班师回朝的时候,一桩自云崖来的消息却快马加鞭地被传回了京都。 是夜,沈慈裹着厚重的石青色缂丝披风来至了鸣筝阁中。 后宫的娘娘能迈出层层宫门,又不带任何的婢女随侍,光是站在她的面前,便实在不可思议。 贺长情有些受宠若惊,却仍旧不忘了该有的礼数。她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后方才看向来人:“见过嘉妃娘娘。嘉妃娘娘深夜来此,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不是宫里,小阁主千万别这样和我见外。”沈慈先是这样说着,随后又同她使了几个眼色。 贺长情叶也算和沈慈十分熟悉了,岂会不解她的深意,于是当即屏退了众人,拉着沈慈在一旁坐了下来:“到底怎么了?” “圣上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而今朝中除了几位肱骨大臣,还无人知晓。但我想,你与顾将军也算青梅竹马,这才特意寻了机会溜出宫来,只为传信告知于你,不论怎样,你也好早做打算啊。” 话都铺垫到了这里,贺长情哪里还不知道是顾清川出了事。她的面色瞬间白了不少:“顾清川他……” “他们都说,顾将军变节,投靠了王书誉。” 第86章 圣心 “这不可能!”贺长情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顾家满门忠烈,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你先别急。”沈慈将人拽回在原位坐下, 屏气凝神道,“我深夜出宫来与你说这些,就是担心你会是这样的反应。若是他日有人告诉你这些, 你可千万要稳住。否则, 救不了顾清川不说, 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日谁会告知她这样的消息?无外乎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顾清川通敌的罪名坐实,一经传扬便是天下皆知,二便是由圣上亲口说与她听。 难道说, 沈慈此番前来, 其实是梁淮易的授意?贺长情拧了拧眉,她虽不愿将沈慈的一片好心添加上这许多揣测,但是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不由她不这样想:“圣上呢?他是怎么想的?” “圣上应该也是不相信的吧。不然,他也不会暂且压下这些了。”沈慈并不知贺长情的玲珑心思早拐了好几个弯, 看似是在打听,其实是在试探于她, “我们二人虽两心相通, 但我说到底也只是一名后宫妃嫔。后宫无法干政, 圣心难测, 很多时候, 我也不解其意。” 她这话, 倒是真心实意。 退一万步来讲, 沈慈在她的私宅里住了那样久的时日。其人是什么样的品性, 贺长情还是有些了解的。这样一看, 沈慈与圣上合谋来暗暗算计她的可能并不大。 可就连宁昭这样生来就带泼天富贵之命的公主都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足以见得深宫内苑就是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沈慈孤身一人入宫,身边何曾有过什么心腹,就算有几个全心全意听命于她的宫婢,也断然没有能耐能让她离开重重宫门。 可现如今,活生生的沈慈可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或许便是圣上暗中推波助澜的手笔,也未可知啊。 这一遭,她算是真的懂得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只是,圣上他到底是何意思?难不成是想借着顾清川所谓的通敌,再来试探试探她有没有与人勾结吗? 为今之计,可该如何是好? “小阁主,你怎么了?”沈慈有些惊讶于贺长情忽然的沉寂。这个方才还火急火燎,心急如焚的姑娘,怎么忽然就变得心事重重了起来? “嘉妃娘娘,我可以信你吗?” 贺长情注视过来的眼睛亮晶晶的,那双眼眸虽不会说话,却分明闪烁着希冀的光彩。 虽不知她为何会问出这番话来,但沈慈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尽量让对方卸下心防,相信她确实是一个可信之人:“当然,我出宫来为的就是向你报信。有什么顾虑,你但说无妨。” “娘娘有没有想过一个事情。宫门重重,守卫森严,您是如何脱身,且我们讲了这许久的话,宫中居然都没派一个人来请您回宫吗?”贺长情这话虽没有点名道姓,但也与直截了当地提起某位没什么区别了。 沈慈一向是个聪慧之人,只是背后利用她的人是心中所爱,即便有些疑惑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去想罢了。现下经贺长情这样一提点,一张唇立时便无措地翕动了几下:“你,你的意思难道是……” 看吧。沈慈的心中,不是没有起过疑。只是追根究底,爱之所深,所以就连明明察觉了什么都愿意被其蒙蔽。 若搁往日,贺长情是断然不会做这个恶人的。可眼下情势危急,顾清川变节一事还不知要如何处理,圣上却还想借用此事来试探对付于她。 金玉奴 第57节 她只能安慰自己,趋利避害,也是人之本性罢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是有人故意为之的结果。” 至于那个“有人”是谁,不用她明说,沈慈也能想得明白。 “娘娘是圣上的枕边人,还请您为我指条明路。”时至今日,贺长情可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些战战兢兢的臣子之心了,她利落地起身,跪下,动作一气呵成,“依您之见,我眼下该如何做?” “小阁主快快请起,你容我先想想,先想想……”贺长情的这些话太突然了,沈慈一时间有些方寸大乱。 她缓了许久,才试着逐渐剥丝抽茧起来。 除了千里迢迢赶来报信之人和她自己这个枕边人,京都里知晓此事的,目前应当只有章相和袁大将军。看来,圣上还算有心隐瞒。 即便今日自己能顺利出宫,真的是他在背后的授意。 可想来,无论是圣上没有在朝堂之上明言顾清川变节,还是没有一道旨意就将人召入宫中觐见问话,足以见得他还没有信了顾清川会反叛,至于要对贺长情不利就更无从说起了。 只是,小阁主同顾清川的关系匪浅,这让为君者不得不防。况且,鸣筝阁在京都拥有着非比寻常的实力,如今这样大的摊子却又不能全然归于他的掌控,圣上怎可安心。 这些,旁人不知,就连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的贺长情都被蒙在鼓里,可沈慈却是看得十分通透。 他之所以迟迟未有动作,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罢了。但与帝王谈情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小阁主,据我所知,目前朝中除了章相和袁大将军还没有人知道云崖那边的情况。如果,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沈慈喉间一哽,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圣上也只是想试探试探你。我觉得眼下最为妥当的法子,还是权当不知情的好。你只需要在心头多多警醒,切勿冲动,别把自己搭进去才是。” “娘娘说得在理。”贺长情也是这个打算,只是这层窗户纸如若一直不被捅破,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圣上按捺不住了,这法子可就不是什么万全之策了,“可如果圣上召我进宫,直截了当地问起此事,又该当如何呢?” 做任何事前,总是要尽己所能地未雨绸缪,做最坏的打算。便是贺长情不愿面对这样艰难的处境,可她也不得不想到这一茬。 谁料,听闻此言,沈慈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依我对圣上的了解,他不会直接提我。这样做,便是亲口承认利用欺瞒于我,他不会做。不过你的顾虑也不无担心,圣上大可以跳过我去,直接逼问于你,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也只好承认了。”如若真的走到那一步,那梁淮易便是连他们之间勉强维持的最后一点信任都要弃之不顾了,“无论如何,娘娘今日的大恩大德,长情都无以为报,请先受我一拜。” 贺长情没有说的是,如果真的要由梁淮易撕破脸皮,那她也不会再做他无往不前和忠心不二的刀。这样的君,实是不配。 送走了沈慈,贺长情失魂落魄地回了屋里。 一片漆黑的四下里,未掌片灯,祝允进来的时候还是依靠着外面的月光才依稀看清了在床头坐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有些担心这样的贺长情:“主人,你还好吧?” 从他们袒露心迹的那一夜开始,他就彻底将口改了回来。什么主上,他才不要这样同外人没有什么两样的称呼,主人就是主人,是他唯一的心上之人。 “你信吗?顾清川会通敌反叛?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冷静下来细想想,贺长情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什么误会,许是有人合谋暗中陷害于他也说不定呢。 可怜穆国公一把年纪,自己儿子在千里之外的云崖被人污蔑成乱臣贼子,他却还被瞒得跟个什么似的,连知情的权力都不能有。 祝允看得心中阵阵揪痛,他几步走上前去,跪在贺长情的面前,将头轻轻搭在贺长情的膝头:“主人永远不会看错人。” “啧。”她现在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有人站在她的同一边,而是能实实在在地辨析一下。祝允这样的,算什么啊。贺长情抖了一下双腿,将人的脑袋瓜子给抖了下去:“你好好说,你觉得顾清川是什么样的人?” “顾世子他。”祝允重又将脑袋搁置了上来,并且说了几个字后还将头埋在了她的腿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震得她腿上也跟着麻麻的,“热心肠,讲义气重情义,这样的人不会背叛圣上,更不会背叛北梧。” 是啊,连金玉奴这样的外人都能看清的东西。梁淮易一个北梧君王,却不想着派人查清楚,反而还借此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如若不是他动了歪心思,如若他还能像从前那样单独将她召进宫去,亲自将心头的困惑不安一一说与她听。那么无论是为圣上这边着想,还是要替顾清川查明一切,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想方设法地替人平反。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龟缩一旁。 贺长情不得不承认,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一往无前。很多时候,她并不敢首当其冲地站出来,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要和和世间不公对抗到底。 毕竟在那之前,她要确保自己和身后鸣筝阁的无恙,更不能将母亲和这一众护她信她的人给拉下水去。 就这样吧。也许再过几日,圣上的疑心消了些,她就有法子替顾清川转圜一二了。 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一样地过。 贺长情几乎日日都食不知味,终于在五日后的一大清早,鸣筝阁里收到了宫里的传信,圣上要召她进宫。 第87章 死讯 “主上, 要不要我们与你一同进宫?”沈从白和左清清一致决定要与贺长情同进退。 可是这一次,别说是他们,就连贺长情日日恨不得当个香囊一样挂在腰间的祝允, 都被她驳回了想要跟着一起去的请求。 上次四个人身陷长安殿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贺长情这一次实在不愿再旧事重演,因而硬是冷着脸把三人都给唬退了。 望着贺长情渐渐远去, 差点就要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 祝允攥了攥双拳, 还是没忍住一口气给追了出去:“主人, 我和沈大人他们都不一样,你就带我去吧。” “你们,没什么不一样的。”贺长情顿住了脚步, 却狠着心未曾回头, 声音听来是超乎自己想象的沉着与冷静,“都是人,有血有肉的,别和我来蹚这一趟浑水了。” 祝允在贺长情看不见的后方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呼吸有点急:“主人,可我……” “小白清清, 你们把祝允带回去。”她就知道此风不可长, 因为自己近日来给了点好脸色, 祝允这下子更有了黏人的理由, “千万别让他跟来。” 留下这话, 贺长情的脚下就跟生了风一样, 恨不得从祝允的视线里瞬间消失。 而沈从白两人的手掌像是生出了倒刺, 一扣上他的肩膀就跟扎进了骨头里一样, 祝允挣了几下都是在做无用功:“二位大人, 你们也不想主上一个人去面对吧?不如放我去……” “去什么去。你不去,我们不去现在就是对主上最大的帮忙。”左清清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的话,主上还要分心。更何况,圣上只召见了主上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引得一旁的沈从白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怎么还没见你有这样的觉悟。” 他们不是不懂,只是还心存侥幸。直到贺长情阴着脸发了火,他们才不得不正视起可能遇到的险境。静下心来想想的话,确实还是不要去添乱了:“这不是,被主上凶了嘛。” 左清清咧嘴笑了几下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又故作凶狠地直直瞪着祝允。 瞪到最后,祝允终于泄气点头了。 但是这人犯起倔来又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说什么都要跑到宫门外去守着,还说这样的话,他就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主上平安归来。 沈从白和左清清被央求得没法,最后还是黑着脸松口应了下来。 —— “薛公公,请问往常宫里来人都是邓公公,今日怎么,换了您来呢?”这一点看似与她没什么相关,可是贺长情就是莫名地觉得,这或许和圣上对她如今的态度有着密切的联系。 邓瑛没有亲自前来,会否不是巧合,而是……后面的事情,贺长情不敢再想。 她只略微抬了抬眼,看向了自己身前的这个小太监薛福。 薛福初入皇宫不久,还没有染上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习气,他顿了顿脚步,回身朝着贺长情作了一揖,方才道:“回小阁主,奴才也不知。邓公公事忙,而且又只受圣上的派遣,我们这些底下人不敢多嘴去打听。” “谢谢薛公公。您也不必多心,我就是随口一问。”贺长情尽力抿出一个笑来,但愿不是她猜疑的那个原因吧。 进了殿内,还没来得及行礼,贺长情却是身子猛地一滞,瞬间犹如五雷轰顶般地蹙紧了眉。 谁能想到,大殿之中不仅有圣上,就连邓瑛也垂立在一旁。 邓瑛明明没有被派出去办差,他一直就站在圣上身侧,可圣上却一改往常,只叫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太监。 这还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怕什么来什么。 缓了片刻,贺长情压下心头的风雨大作,像无事发生一样地行过礼:“不知圣上传属下前来,是因为何事?” “顾清川。”圣上看起来不悦,脸色阴沉得像是积蓄了一场暴雪,薄唇轻启,便轻易吐出了这个贺长情近日来屡做噩梦的名字。 只是谁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那一双犹疑的眼睛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不断打量着她。 他竟如此坦率吗?可他们身份的悬殊便注定自己只能回答得如履薄冰,她必须得把话说得含糊不清一些。 贺长情低了低头,借此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来:“请恕属下愚昧,顾清川他可是出事了?” “云崖一战,他通敌反叛。昨夜急报,顾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 “什,什么?”贺长情干张了张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来,她只听到自己耳中嗡鸣一片,整个世界都似乎跟着天旋地转起来,“人死了?” “小福子,快,扶一把。”邓瑛的眼神一变,偷偷觑了一眼圣上的脸色,见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立马指挥着薛福赶紧将人搀扶住。 幸亏这薛福也是个反应灵敏的,他眼疾手快地将人搀住,才不至于让贺长情在殿前失仪。 贺长情如此大的反应,终于是让始终憋着不曾发作的圣上升腾起一股怒气。 便见梁淮易双手一撑,从龙椅上起身,步子迈得十分沉重,最终停在了她的眼跟前。 他的声音听来冷得像是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朕竟不知,你与顾清川的关系好到了这份上,他死了,你倒是如丧考妣。朕问你,他与乱党勾结一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贺长情现在满脑子都在回响着那句“死在了云水坡”。几日之前,还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如今竟也变作了荒野上无人关心的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她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整个人只喃喃自语着,全然没有听到梁淮易在问什么。 这个态度,只会让圣上愈发龙颜大怒啊。邓瑛再也站不住了,他一手托着拂尘,几步迈下台阶,站在梁淮易身后唤道:“小阁主?小阁主!圣上问你话呢!” 邓瑛一迭声的呼唤,总算是把贺长情出窍的魂儿给拉了回来。她舔了舔骤然干涩下去的唇,叩首在地:“属下一时晃神,还请圣上责罚。” 谁人乍听这样的消息,或许都会有片刻的失神,梁淮易只能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与顾清川,有没有勾结?” “圣上,为何会这样问?”一股名为荒谬至极的情绪忽地在她心中生出枝丫来,贺长情只觉得面前之人凉薄寡情到令人发笑。 她从前是瞎了眼吗?居然能将这样冷血冷情的人当成至交,并且还要为了成全他的美名,而将一切染血之事尽数揽在自己身上!贺长情现在悔得只恨不得拿刀给自己捅上几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与从前的自己给剖离开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圣上亦是气结,不断地揉着胸口,面色难看至极,“你与顾清川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朕不知道。他远去云崖,名为平叛,结果却带着顾家军与王书誉合谋,怎么,朕连问都不能问了?” 这样的人,真的能当了一国之君?还有点脑子吗? 贺长情不禁冷哼一声:“回圣上,您误会了。第一,是我拜托顾清川在前,意在借顾家之势为自己在安定侯府中安插棋子,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涉及朝廷的任何谋划。第二,长情斗胆一问,顾清川与人合谋,您是亲耳所听,是亲眼所见吗?如若没有,凭什么就认定了是他背叛北梧,背叛了您?” “听你的意思,是觉得朕昏聩冤枉了他不成吗?”贺长情锋芒毕露,一字一句说得有如拿针在戳他的脊梁骨。普天之下,哪再找得出第二个人来敢这样同他说话!若不是他身子骨一向硬朗,梁淮易都觉得自己能吐出一口老血来。 贺长情定了定神,从唇齿间挤出一字来:“是。” 殿内明明只有他们几个人,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四周却全都是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当了几十年内臣的邓瑛也不曾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他双手都跟着颤了起来:“哎呀呀,小阁主,你是急得说开胡话了呀!还不快同圣上道歉?” “邓瑛!你今日话太多了!”圣上一个眼刀飞过去,当即将邓瑛骇得噤若寒蝉。 待处理好这个分不清天高地厚的太监,圣上才转回身来,继续怒视着跪在他身前的人:“贺长情,你太让朕失望了。” “您也很让属下失望。” 她说什么?便是,便是他从前还未登基,只是寄养在那时的皇后名下的一个六皇子时,都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如此大放厥词。 梁淮易抡起了胳膊,照着那张精致小脸就劈下了一耳刮子。脆生生的响振聋发聩,震得他的掌心都在阵阵发麻,可地上的人仍然固执地一声不吭,她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变上一变。 脸上火辣辣的疼传来,想也不用想,此刻那里一定是惨不忍睹,丑到极致。可贺长情却愈发将背挺得直了些:“请圣上看在属下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的份上,最后允我一事。” 第88章 托付 “还请圣上下令, 迎顾清川的尸骨回京。” 金玉奴 第58节 就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却再次将一旁的邓瑛给震得浑身战栗不止。贺长情此举,在他的眼里这会儿也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 明明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 明哲保身的道理她向来都把握得很好,可怎么也会有如此冲动糊涂的时候啊? 邓瑛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但将上半身挺得笔直的贺长情,随即又移开了视线。他在宫中战战兢兢几十年了, 却还是第一次对着旁人生出了几分叹惋之情, 既为自己曾经的欣赏与优待而感到后悔, 又为贺长情随时可能的陨命而倍感不值。 要怪只能怪, 天意弄人啊。再是精巧的人儿,都玩不过天命。 邓瑛闭了闭眼,竟是有些不忍再看。 很快地, 他就听到圣上的暴喝近在咫尺:“人勾结逆党, 你却还要朕迎他回京?想都别想!” “那圣上会如何待穆国公?”祸延家族的事情,历朝历代还少见吗?可穆国公刚要经历丧子之痛,就又要接连面对牢狱之灾和众口铄金的诋毁吗? 贺长情的心中实在不落忍,故而宁愿冒着被治罪的风险也要一再追问。或许她的追问, 在此情此景中,俨然变成了一种逼问吧。不过, 她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穆国公乃我北梧的肱股之臣, 朕不会动他。” 良久, 她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虽不知圣上此言是真实的心中所想, 还是迫于无奈之下说与她听的保证, 但无论如何, 他也算是应了。 贺长情稍微松快了些。 她微微仰起头来注视着这一袭明皇龙袍的九五之尊, 往常她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要谨小慎微, 要克己复礼, 可而今闹到这份上,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唯独剩了一腔麻木:“君无戏言,还望您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贺长情!”梁淮易眼睁睁地看着她直起身子,又一步步地踏出殿门,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华中渐渐走远,自己的心中就那样跟着坍塌出一个空洞来。 原来旧人也可以像指尖握不住的沙粒,他越是要攥紧一分,便会流失得愈快愈多一些。 他忽而便有些后悔,是他亲手将自己最信任的人给推远了。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人之间生出了这无法填补的缝隙,又在不经意间越裂越宽,越变越深的呢? 或许是他选择和章相站在一起的时候,也或许是他患上了一种名为担忧功高震主的疑心病的那日,又或许只是他登基为帝的那一瞬间,一切就都注定了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其实,他也真的不是她骂的那样昏庸无能的吧?他只是,行动地稍迟了些。他明明在得知顾清川的死讯后,便派袁成志前往云崖平叛,要其人在清剿逆党之余,再彻查一番顾清川变节的始末。 只是这贺长情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他作为一国之主,又怎能容许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在殿前痛数他的不是! 罢了,有些人她注定只能一知半解。 —— 贺长情就那样顶着一记鲜红又显眼的巴掌印,跌跌撞撞地穿过闹市,任凭那些嚼舌根的声音如风刮过,只是半点都不曾在她的心底留下痕迹。 她不言不语,可是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人却是心如刀绞,祝允上前轻轻捏住了她的袖口:“主人,是他打的,对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心中早已不言而喻。这么不敬的说法,放在以前,贺长情铁定是不干的。可是今日她却只默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他既扇了您一掌,我就……” “你就什么?那位是你能惹得起的吗?”这个祝允,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心思也都敢动。 “我原是不配的,可是为了主人,一切不行也都得行。”祝允暗自握紧了拳头,心中竟是下定了决心。 这样以卵击石的说法,贺长情自是不信的。她只催了催人:“别说大话了,且随我回去整装一番。” 圣上没有答应,那也无妨。她有手有脚,这就自去云崖把人给带回来。 贺长情脸上的巴掌印可实在骇人,左清清和沈从白一见,脸上刚浮起来的笑容便僵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左清清尤其急得上蹿下跳:“好端端的一个人进了宫,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子了?” 多说也是无益。更何况,若是在背后说了那位的不是,来日若是被他知晓,细细清算起来,岂不是又要埋怨数落于她? 贺长情摇了摇头,避而不谈自己脸上的伤:“你们替我备匹快马,再多备些干粮,我这就要起身前去云崖。” “去云崖?”沈从白眉头一拧,心中暗道不好,“可是顾将军他那边?” “他,客死异乡。我打算去把人带回来。”至于那些与人合谋以及被冷箭穿胸而亡,她提了,许是牵累他们。她若是不提,待圣上昭告天下,放眼北梧上下,又有谁会不知情呢? 她又何必,再做那个多嘴多舌之人。 “小白,你过来,我有话要单独说与你。”贺长情将沈从白叫到了一旁,避着人压低了声音,可语气听来却是有商有量的,“我且将鸣筝阁交给你。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万般疑惑,但恕我现下还不能全部说给你听,鸣筝阁也好,我母亲也好,眼下就全托给你照管一些时日了。” 跟了贺长情许久,刀山火海里蹚过,尸山血海也踏过,可沈从白还从未有见她如此难为情的一面。 这回一定是发生了塌天的大事。 但他也知晓在这个时刻,自己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顺了贺长情的心意,替她料理好这些杂事,以使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主上你放心,小白不问便是。但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自己。” “贺长情,在此谢过。”说着,贺长情竟提了提衣裙,朝着沈从白拜完就要跪倒在地。 “主上你这是做甚?”沈从白一个情急之下,竟也忘了男女有别,两臂上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人捞起,没让那两只膝盖沾上地面。 二人贴近的那一瞬间,贺长情的声音再次钻进了他的耳中:“必要时候,你就说已与我决裂。保全自己,保全大家才是重。” “……是。”沈从白应下时,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从后脊梁骨开始窜上来一阵阵的冻人寒意,直冻得他整个脑瓜子都在发麻。 “行了,去收拾吧。”她微微一笑,抬眼却看到了离自己只有着三五步之隔的祝允。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太对劲,像是生了气,又像是凭空在与自己较劲,撇着嘴脸色还是微红的。 贺长情朝对面招了招手,祝允就屁颠屁颠地抬脚跟了过来:“你不开心?” 那沈从白方才都要抱上她了,他能开心吗?可是沈大人那样做又是事出有因的,若是让主人直接跪倒在地上,沾一身脏,那就更是不合适了。 想到这里,祝允的脸色稍缓,刚想嘴硬说自己没有不开心,却听贺长情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开心,我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哄你了。” 祝允随之就是一愣。他是在满心满眼地为她打算计较,可她一张嘴却是冒出来这么一串冰冷的话来。但好在,主人也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快了,不是吗? 主人如今被人扇了一巴掌,心情已经很是糟糕了,他不能继续添堵才是。 都不用贺长情开口去哄人,祝允已是将自己哄好了。他继续眨巴了眨巴亮堂堂的双眼,心中开始打起腹语来,方才听主人说她要去云崖,可是只字未提带人的事情,他要想个办法让她带上自己。 祝允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便感觉自己指尖一热。他低头望去,便见贺长情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毫不掩饰与自己的亲昵。祝允的心尖好像被人强行灌了融化了的蜜糖,瞬间蔓上丝丝缕缕却齁得过分的甜。 他悄悄握紧了那片温热。 “我要去云崖把顾清川的尸骨带回来,可圣上听信了顾清川变节的消息,所以即便是把人带回来,可能会面对的也是吃力不讨好,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这些后果你知道吗?” 祝允的目光还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流连着,但耳中听得分明:“阿允早说过了……” 贺长情捏了捏掌心中的几根指尖:“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与我同去,九死一生,但若不去留在阁里,小白他们自有法子保住你。至于寒约盟的解药,这些年何云琅一直在做,相信以他的医术,也是早晚的问题。” 她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祝允又有什么听不懂的。忽而一股委屈涌上心头,竟直逼得他鼻头泛酸:“主人心里,我就是那样贪生怕死吗?您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不能这么始乱终弃!” 这个祝允,怎么就与他说不通呢!甚至还乱用成语,那始乱终弃是这么用的吗?倒好像,她成了个负心薄幸的薄情郎一样。 贺长情索性丢开了手:“不是说你贪生怕死,是我的私心,不想让你去涉险。但如若你想好了,即刻收拾好包袱,这就随我一同快马加鞭地赶到云崖,我也没有二话。一路上有人逗趣解闷,我还能不高兴吗?” “我没什么好收拾的。”祝允的面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他舔了舔唇,一把牵起片刻之前贺长情收回去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我就自己一个人了,主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您不用问我的意愿的。” 第89章 同路 沈从白与左清清打点好一切, 牵着马匹就要送人出城。 “快回去吧。”贺长情从沈从白的手中接过缰绳,“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主上所说,属下皆铭记于心。”只是总不能, 让他连送人都不来送了吧。沈从白提了口气,这才将一双眼睛对了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我说的那些,即刻就要生效。你们与我越是疏远, 越是对你们好。”话毕, 贺长情便对一旁的祝允使了个眼色, 二人各自上马, 而后便在道上扬起了一路的飞尘。 “小白,主上刚才那堆话什,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要疏远他们?左清清这才意识到, 那会儿主上将小白叫到一旁, 嘱咐的是什么。 “更多的,我也不知情。但既然是主上的意思,你我只能遵守。从即日起,让在外的兄弟都小心些, 办完了手上的差事,暂且都回来。” “行。”左清清也不多话, 二人当即一拍即合。 —— 这一路, 他们只顾着策马赶路, 就连马都跑死了一匹。 无法, 贺长情只能弃了小道, 改走官道, 在马贩子那儿另挑了两匹高大健壮的骏马。 “哎呀姑娘, 你这马可是匹好马啊。”马贩子搓了搓手, 在得到贺长情的应允后, 才敢上手摸了摸,“怎么要买小的这里的?我们这是矮子里挑高个儿,实在没有能比得上您这一匹的。” “马再好,路跑远了时候久了,也是后继乏力。何苦再害了它的性命。”早在自己那匹马死在了荒野丛林里的时候,贺长情便动了找个好人家代为照管的心思。 只是找了许久,居然愣是没能在一路上找到个合适的,费了许多劲,偏偏绕到了官道上,才算是找到了个合心意的。 “这袋银子你且收下。若一月之内我还没来,麻烦你再替它寻个好主吧。”贺长情依依不舍地最后顺了顺那马脖子上的鬃毛,才又转身看向祝允,“赶路要紧,我们走吧。” “姑娘,公子慢走啊。”马贩子将两袋银子紧紧地捂在怀间,脸上快笑成了一朵花。 二人一齐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来就要出发,恰恰也是此时,身后空荡的林间却好像传来了一连串的马蹄声。 “等等,先别动。”贺长情骑在马上,侧耳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这阵仗,可绝不是十几个人或是一伙商队人马能发出来的啊。听声音之响,声势浩大。听声音之齐整,行进不徐不疾,显然是训练有素。 怕不是什么军队。从他们身后的方向赶来,难道也是京都来的? “阿允,先下马。”贺长情和祝允急急忙忙地将马牵了回去,二人暂时躲在了院子里。 好在这院落实是宽敞,马厩远在一旁,马匹虽时而嘶鸣时而咀嚼着干草,但听来却并不觉得烦扰。 更何况,她如今还不想暴露行踪,藏身在这里又何尝不是一种上苍助力呢。 便见过了半晌,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一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武装的盔甲在白日的阳光下泛着晃眼的光泽,一个个神情严肃,除了行路与衣料摩擦的声音,居然再没听到别的声响。 但见几面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红底旌旗上,一个个龙飞凤舞的“袁”字冲撞进了视线当中。 是镇国大将军袁成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此? 稍一思忖,贺长情便也想到了其中关窍。无论顾清川变节一事的实情究竟为何,顾家军都是不敌对方的了,那么圣上一定会再派人赶至云崖平定叛乱。 而纵观朝廷内外,如今是再也找不出除了袁成志外的第二个人选了。想来她这是,一路抄近道又快马加鞭,反而走在了大部队前头? 算日子,约莫着这镇国大将军和她是前后脚离的京。这个梁淮易可真成,非要等到火烧眉毛了,真的没法子可用才肯再急匆匆派人吗? 贺长情的身形在院中蹲得更低,回首冲身旁的祝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虽说袁成志行军定然不会还心细如发地时时注意着周遭,但她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二人相携着蹲在一处,只留了一双眼睛观察着外面。 “将军,我们要不要歇歇脚?这天色看着可不大好,乌云越聚越厚,瞧着怕是要打雷下雨。” 可是偏生有好事者要与她作对。贺长情听了这话一个心急,连指甲掐进了祝允的掌心之中都不曾发觉。 不过后者一向都不抗拒与她的接触,别说是无意把指甲掐进了手心里,就算是要拿蘸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他都不会吭上一声。 祝允干脆反手握紧了贺长情微凉的指尖,意在通过这种方式使得她能放松下来。 祝允的这一握,倒是令贺长情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她在情急之下只记得让他二人掩藏好自身,但是却忘了就在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马贩子啊。 金玉奴 第59节 若是那马贩子兴之所至,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岂不是把袁成志的注意都给招了过来? 想到这里,贺长情张了张嘴:“大……” 大哥!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就因她的一个小小疏漏,那马贩子双手对插在袖中,已是跑到了道旁。 跑过去便也罢了,这人还自言自语了起来:“嚯,要不说是朝廷的军队呢,一个个好生威风。” 好在袁成志并未搭话,他只是抬头觑了眼天色,神情未变:“五里地外便是驿站,让兄弟们都加点儿紧,到了前面再说整顿歇息的事。” 贺长情抹了把额间并不存在的汗,虽说方才马贩子的那一出并不至于惊出她一头冷汗,但也是十足令她紧张了好一会儿。好在此刻因为袁成志的这句话,自己身上瞬间舒服多了。 贺长情微微动了下身子想换个姿势,之前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左腿上,现下有些麻得厉害。 谁知,就在她改换姿势的这短短一会儿,那马贩子便又开始多话了:“这马倒是有点意思,比方才那两人的都不差。要是都能贱卖给我,回头再转手那么一卖,岂不赚得流油?” 贺长情听了这话,暗中啐了一口。人为财死,这马贩子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一下就给原形毕露了,还亏自己之前以为卖马识马之人就会爱马呢,原来也是些贪财之辈。 他这话,不仅贺长情听了觉得刺耳,袁成志的身边人也听得不自在。 便见一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小将在马背上斜斜地瞪了过来,用马鞭指着马贩子喝道:“胡说什么呢!知不知道这位是谁?打主意都打到我们将军身上来了?” 北梧的将军可多了,大到镇国大将军,小到戍边的将领,可没有一个是自己这种布衣惹得起的。 马贩子捂了捂嘴,这才反应过来了自己怕是早已祸从口出,立马掌嘴不停:“小的的错,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他这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可袁成志也没有放过他,只见他抬起右手来做了个勒令众人停下的手势。 贺长情心中暗道不好! 她四下张望了一圈,离他们最近又可以借以遮挡的,就只有斜后方的一处干草垛了。 再来不及思考旁的,贺长情一把拽起祝允,也顾不得自己是抓到了哪里,带着人就往干草垛后钻。 也就是这电光火石的功夫,几乎他们刚刚藏好,后脚袁成志便带着人走进了这间院子里。 “你方才说,这里还有好马?” 这个马贩!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只当他多嘴提起他们二人,却不想话多至此,还把袁成志给引了进来。 贺长情的眉间染上几抹戾气,她愤愤地瞪着院中的那伙人。便见袁成志朝着他们留在这里的骏马走了过去,一双手摸了又摸,半晌才赞道:“的确是好马。可也是奇了,马在这儿,你方才说的那两人呢?” 贺长情想捏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千小心万小心,可她居然忘了提醒马贩子一句,不要同人提起他们还在这里。 袁成志并未有要离去的意思。即便这会儿林间已经刮起了阵阵阴风,风中还夹杂着些许枯黄的残枝败叶,任谁一看都知不久将要落下一场雨来。 可他倒如闲云野鹤一样,开始在这院中闲庭信步起来。 罢了。她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圣上更是没有下了通缉令,她又何必遮遮掩掩,如此见不得光呢。 贺长情顺了顺自己略显凌乱的发丝,慢条斯理地从草垛之后走了出去:“袁将军,是我。” 祝允见状,也慌慌张张地跟了出去,站在了贺长情的身后。他不言不语,依旧如从前那个忠实的金玉奴一样,本本分分,是以并没有外人注意到,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贺长情的手背瞧。 就在那里,有一道新鲜血痕,是方才主人起身之时**草所划伤的。 “你是,鸣筝阁的阁主,贺长情?”肉眼可见,看到是他们二人后,袁成志的戒备心放下了不少。 “好眼力。我只与袁大将军有过几面之缘,您便能一眼认出我来。”这话可不是一味的奉承。推己及人,若不是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以及旗帜上的袁字,她还真不能这么快认出是何人来。 “小阁主不在鸣筝阁里坐镇,怎么出现在了这里?容我多嘴一问,这可是要去云崖?” 果然,这袁成志就是奔着云崖去的。既然都碰面了,想来之后也是避不开的,还不如坦率一些,若是到了云崖之后,能有机会借他的势也是好的:“不敢欺瞒将军,是有些私事。” “那还真是巧,那不如就与我们一同上路如何?”武人大多时候都是直肠子,心眼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想到什么便也说什么了。 贺长情瞥了一眼身后的祝允,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人一骑,比行军那般龟速不知要快上多少。她能等得,可顾清川的尸首怕是等不得。 贺长情正犹豫着要开口推拒,便听袁成志哈哈笑了几声:“小阁主这么行色匆匆,可是为了顾清川?既如此,我也就与你直说了吧,圣上有令,命我等清除逆党之余,再力查顾家世子的变节一案。” 秋风打着旋儿送来刺骨冷意,撩起贺长情额间的碎发,却也把袁成志的言语送进了她的耳中:“云崖动乱,你若是与我们一路,还能互相有个照应。至于那顾世子究竟是被冤枉的,还是确有其事,小阁主也不必费心再去打听了,岂不便宜?” 第90章 进城 贺长情笑道:“确实便宜。不过大军行进缓慢, 那边的事怕是耽误不得。” 难得圣上还有点旧时的眼明心亮在,这下子总算惦记起了派人去查查顾清川的事儿了。只是人死如灯灭,没有活人的生气在, 一具干巴巴的躯体无处停放又无家可归,岂不只能曝尸荒野? “总不差这一两日吧。况且,眼下天气凉爽了, 一时半刻不会有问题的。”袁成志一脸的憨相, 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去, 全然是为人着想的做派。 诚然, 他这话说得在理。 只是,她要为顾清川收尸,为的是成全朋友之义。顾清川如今又被误会与逆党勾结, 袁成志便是再有一颗赤子之心, 那也先是人臣。圣上都没有言明顾清川的事情有端倪,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主意呢? 至于她自己,本人一向与袁大将军无甚私交,他却这样苦口婆心地在这里费着这些口舌, 就为劝她一同上路? 诡异,好生诡异啊!俗语都说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袁成志太上赶着了, 便立时显出了他的动机不纯。 贺长情压下心头的困惑不解, 面上却还是秉持着自己那客套的笑容:“多谢袁大将军的好意, 只是我们二人一向散淡逍遥惯了, 若是一路同行, 怕是反倒乱了军中的规矩。” “阿允?别愣着了, 我们快走吧。”言罢, 贺长情朝身后的少年人招了招手,便见众目睽睽之下,那面皮俊俏的人就主动伸了手来牵住了她。 姑娘家到底是面皮薄,红着脸错愕着挣开了,而那叫阿允的少年人松是松开了,可人却是贴得更紧了些。 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拉拉扯扯的,把个大老爷们袁成志看得眼皮狂跳,整日里风吹日晒的黑色面皮都发了红。 他可听说了,这鸣筝阁小阁主最喜带着她那个金玉奴,两人几乎成日里形影不离的。如今贺长情身边又只带了那一个人,岂不是说阿允就是那个金玉奴?而当主人的牧心者却又同金玉奴厮混到了一起! 这可真是有史以来,北梧最最荒谬的事情!若是让章相知道了,定然鼻子都会被气歪。 经这么一出,袁成志存了看笑话的心,倒也把叫上贺长情同路的事情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 “主人,你等等我!”祝允再次夹了夹马腹,看着贺长情头也不回地只顾策马狂奔的背影,他的心中顿时六神无主起来。 主人她,这是生了自己的气?气他在人前不懂分寸,只顾着自己痛快便做了那些于礼不合的动作吗? 可他漫漫长夜都忍得,又怎么会忍不了短短的一时一刻。他只不过是心疼那手背上见红的伤痕,想替她包扎而已啊。主人却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还独自骑马跑得那样远,是想丢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吗? 祝允咬紧了牙关,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追上前面那道身影。可惜他的驭马之术比起贺长情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即便用尽力气,也始终隔着好长一段距离。 直到他们拐上林间小路,远远地将官道甩在了身后,贺长情这才渐渐放缓了速度,任由他自身后追上:“主人,你……在生阿允的气吗?” “接下来的路,我们还是只走小道,别往官道上走。”贺长情说这话时,情绪平稳,唯有胸脯在微微起伏着,不过那也只是赶路赶得急了所致。 看上去,倒没有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祝允挠了挠头发丝,有些不解:“您不生气吗?” 这回可是轮到贺长情不解了,她嗤笑出声:“气什么?气你刚才在人前对我不敬?又不是头一回了。如今大事当前,谁还顾得上那些。你看那袁成志,磨破嘴皮子也想让我们和他同路,若当真遂了他的愿,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至于进了云崖,偌大一个城中人满为患不说,如今还被搅和得乌烟瘴气,躲着些走总不至于惹上一身骚。 “主人,你手伤了。”见贺长情完全沉浸在一腔思绪里,祝允也不好打断。待她说完,眉头也舒展开来,他方才从随行的包袱里取出了药膏和细布。 受伤?贺长情挨个看了看两只手掌,这才在左手手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了那道新添的伤痕。 还当是什么呢。祝允说得再晚一些,怕是都要愈合了。贺长情是真的很想大手一挥,说不碍事,可看着祝允近乎哀求的眼神,她终究还是心底一软,将手递了过去:“随便包一包吧,赶路要紧。” 不出两日,贺长情和祝允二人就赶到了云崖城外。 午后阳光正盛,遍洒下来的金辉给这样一座城池添了许多鲜活气,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 “我们先想法子进城吧。”而今城中依然是王书誉的人坐镇,贺长情远远看着,城门那里只许进不许出。便是如此,想要进去都很不容易。 “不如我们就乔装打扮成来云崖做买卖的商人。利器兵刃先随身藏起来,或是暂且置在城外一个安全的地方,待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出城来拿。”祝允顺着身边骏马的鬃毛,装作与人闲聊的样子,顺道提议了一番。 “眼下的形势,只怕进去了,一时再难出城。刀兵也不能带在身上,不然光是搜身那关都过不了。我们只要把顾清川带回去,其余诸事,都别多管。”贺长情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还有腰间特制的束腰,幸好她早有准备,“进城以后,你跟紧我,别走散了。” 一头钗簪在光下散发着一闪一闪的光亮,即便它们个个暗藏玄机,可贺长情还是留了空地,戴上了他送的那只簪子。 祝允看清之后,白皙的面庞当即攀上几抹可疑的红云。不过眼下贺长情的心思全然放在了城门那里,并未发现他这里的细微变化。 二人收拾齐整后,方才牵着马匹排到了长长的队伍当中。 “大哥,你们来云崖都是来做什么的?”如今云崖城里乱作一团,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进城就先得搜身,出城则更是想都别想。可即便如此,城外的队伍依旧排得一眼望不到头。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穿的粗布麻衣,扛着扁担的那处衣裳磨开了线都未能来得及缝上一缝。贺长情注意到,就连他的手指甲里都是长年干活所留下的污泥,一看便知生活得十分不易。 当然,莫说是他了,放眼望去,这些排队的百姓一个个愁眉苦脸,显然都没能好到哪里去。即便她和祝允特意换了身便于出行的简单衣衫,可放在这里都是十分扎眼。 大哥抹了把脸,脸上的焦躁稍微被冲淡了些:“我就是这云崖的人,大家伙都是。看你们脸生,难道是外乡人?” 贺长情听了这话,缩在袖口的指尖都没忍住微微抖了一下。如果他们都是云崖人的话,那待会儿进城可就难上加难了:“是啊,我们来做生意的。不过大哥,我看这进城的人多,可没有一个能出来的。你们这是出来了,怎么又要回去?” 好在他们排在队尾,离着城门处的那伙官兵尚且还有段距离。大哥歪了歪身子,见无人注意这里,方才扭过来道:“妹子,听我一句劝,这云崖不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们快走吧。” “千里迢迢的,来都来了,无论成与不成,总得试试再说吧。”贺长情从前方收回视线,这大哥听话只听一半,她也只能把自己的问题再问一遍了,“听您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云崖现在可不是个好地方,怎么大家伙走了还要回去?” “哎,还不是打仗搞的。城里王将军发话了,每家每户,每日里都要至少出一人,男的就去北边的矿山开采搬运,女的就去南山上砍竹子伐木头。每日天还不亮就得出门,干得慢的,日落都不一定能回来。苦啊。”大哥说着,还将滑下来的扁担又往肩上提了一提。 贺长情看到,筐子里被黑布遮挡着的正是一块块矿石。 难怪这里排队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大包小包,贺长情先前还没当回事,只以为是进城的外乡人同他们一样带着的是包袱而已。 如今一看,原来是王书誉干下的好事。谁能想到,他还小小年纪,却已有了如此劳民伤财的恶毒谋算。 贺长情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祝允,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这些百姓们带着的东西是些什么。他面色冷硬,半天不发一言。 “阿允,你找找我们还有没有什么散钱,别拿银子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的形势,只希望待会儿那些官兵里有几个贪财的,只要能买通人,便不愁进城了。 由于这长长的队伍都是被派出去做工的百姓,搜查自然也就严不到哪里去。很快,就排到了他们二人。 “你们的东西呢?”拦下他们的小兵粗声粗气,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 “我们是外乡人,来云崖是做生意的。”贺长情抿了抿唇,俨然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 “做什么生意!没生意给你们做,快滚!”这半天,几个官兵也看出了他们脸生,是这几日里从未见过的。因此,吵吵着就要来赶人离开。 眼见着有不规矩的手就要碰上贺长情,祝允抢先一步迈出,将贺长情挡在自己身后,这才掏出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几串铜钱:“几位大哥,麻烦通融通融。” 那些铜钱不算什么天降横财,可也足够他们吃壶好酒的,没人会与银钱过不去。几个小兵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把他们随着带着的东西一一搜查了,这才放了人进城。 若说有哪里不顺利的,也就是他们被扣下的两匹马了。骏马在两军交战之时亦算是不可多得的资源,他们牵马进城,就好比是羊入狼群。 总之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能舍点身外之物,以换顺顺当当进城,那也不算白白浪费。 贺长情唯一庆幸的是,幸亏把他们的那匹马留在了先前的马贩子那儿。 “主……” “嘘。”贺长情从身后隔空抓上了那只手腕,“这里比我想的还要严峻,先别回头,往前走。” 金玉奴 第60节 只是,这城里如今被战乱害得处处民不聊生,吆喝叫卖的那是一个都没,大街上偶有些晃荡的闲人,也是看着城楼门那里,神情莫测。 太阳光斜斜地自他们头顶照下,在脚下投出一片阴影。就在他们两人的影子上方,有个人形的黑影正在空中来回晃悠着。 那是…… 第91章 鞭打 贺长情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是什么鬼魂现身, 若是放在大黑夜里,她或许还会被吓一跳。 可是眼下是青天白日,哪有什么怪力乱神。 贺长情怔了怔, 一寸寸地僵硬着转过了身子。 城门楼下,吊着一个只着一袭素白里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 身上好几处鞭痕淌下的血迹直直地洇透了衣衫。那本该鲜红的血迹如今不再鲜艳, 甚至发起暗来, 变成了一种死气沉沉的棕褐色。 这在秋风里正兀自晃悠着的, 不是旁的,便是她这几日恨不能日夜兼程赶来相见之人。 “顾,顾……”是顾清川。贺长情一时失声, 只有眼眶发热, 好像有什么东西几欲夺眶而出。 这凶手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如此冷硬? 人死便死了,可还偏偏要再添一把烈火,将顾清川的尸体吊在城门口示众,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 不仅忍受着一日又一日的风吹日晒,还得受这许多明里暗里的宛如刀剑一样的视线。 贺长情忽地就好后悔, 心内的五脏六腑都揪扯在了一处。 若是早知, 早知会有今日, 她就不做那明哲保身的打算, 豁出去也要在一听到所谓的变节的风声时就赶到云崖来, 那么或许顾清川便不会死。 不, 若是早知道, 顾清川与她告别那日, 她就一定会拦下要带兵出征的人。 可现在说这些, 又有什么用呢。人,终究还是死了。 贺长情忍着鼻头的酸涩,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阿允,我们……我们走。” 她没想到,他们一进城就找到了顾清川的尸首。可是贼人其心可诛,偏偏将他的尸身悬挂在这抬头便见之处,如今云崖是对方的地盘,要想把人安然带走,她还得另想法子才成。 祝允虽同顾清川没有什么往来,还私心将对方视作假想敌,可见了这样一幕,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嘴里苦得像是生嚼了黄连。 连他这样的看客,心中都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可想而知,与顾清川有着儿时情谊的主人得难过成什么样子。 老天可真是不公,他们这一路就奔着顾清川而来,却在刚刚一进城就给他们上演了这样血淋淋的一幕。况且那顾世子光风霁月,又从不以权势压人一头,光是这份胸襟就已经强过世上很多人了。可偏偏,就连这样好的人也会无端丢了性命,可见是天妒英才,这才让他遭此大劫。 祝允心头想了很多,直到贺长情在旁又催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只是他这边偏了偏头,刚要应声,目光就被不远处一个挎着菜篮子,坐在地上的老人家给吸引了过去。 “主人,你看那边。”祝允用眼神示意贺长情顺着自己的视线看去。 便见那菜篮子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白菜帮子和破洞的烂菜叶子,老人家虽然是摔倒在地的姿势,可是一双眼睛却和他们一样同样望着城门的位置。 街道之上并无行人往来,可老人家却像是做贼一样地怕被人发现,好半天见四下里没什么人看过去,才敢偷偷抹泪。 所以,这位老人家是在为顾清川伤心吗? 贺长情和祝允走了过去,替老人家将一地的菜叶收拾干净,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篮子里:“老人家,那城门楼上挂着的……” 贺长情不敢直接相问,唯恐招惹上暗处盯着他们的人,所以说到关键之处也就适时停顿了下来。 如果眼前之人是真的在为顾清川的死状或伤心或感慨,那么总能透露点儿口风出来吧。 “小点儿声。”老人家的眼睛里写满了畏缩和胆怯,她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凑到了二人的身前,“你们是外地来的?” 两人点了点头,贺长情并不打算隐瞒,只回了一个是字。 “你们跟我来。”像是怕他们二人不肯跟上,老人家弓着腰走出去几步后,还又招了招手,“来啊,随我来。” “主人,要跟上吗?”自打他们一进这云崖城来,祝允就浑身不自在。那些除普通百姓外明里暗里不怀好意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二人盯成个筛子不可。 “走。”这云崖一时怕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且这个地方一抬头便能看到死状凄惨的顾清川,贺长情并不能保证自己再呆下去,会否露了马脚。不论怎样,都得先离了这地才是。 老人家在前头领着路,三人一起钻进了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七拐八绕的,最终在一户楹联褪色的人家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家,你们两个先进来歇歇脚吧。” 贺长情和祝允两人也不推辞,径直跟了进去。最起码在他们眼里看来,这巷子幽深狭长,且处处都是市井的烟火气,比那城门附近的人间炼狱可是要强上百倍。 “老人家,方才在街前,我不好多问。”落座之后,贺长情方才开口,“看您神情忧伤,是在为城门楼上挂着的那人垂泪吗?” “是。那孩子可怜呐,明明是朝廷派来平叛的将军,被姓王的那起子天杀的害了性命后还要悬挂在城楼上,日日受人鞭打。” 日日鞭打?贺长情猛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边的祝允,见对方的眼底也是闪过一丝惊愕后,忍不住一再追问起来:“您是说,他们日日鞭打顾……日日鞭打那个将军吗?” “不是……不是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老人家的情绪竟是再也平稳不了,只痛心疾首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模样,活像死的是自家儿子一般。 就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在为顾清川的死而如此难过,那他所经历的一切又会是怎样的不忍卒听? 贺长情再不敢听下去了,她想逃,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了如此畏惧的心。可她又知道,她不能逃,不能躲。如果连顾清川死前遭遇了什么都一无所知的话,那他的冤情还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吗? 这样好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因而,她用齿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瓣,才堪堪冷静下来。 贺长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那口气在胸腔之中打了个转儿,再也盛不下更多之时,她才鼓足了勇气:“老人家,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将军的朋友。请您告诉我,您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吗?” “你是顾将军的朋友?”老人家眼中的泪珠紧跟着闪了一闪,竟是有些激动之情从面上浮现出来。 其实照理说来,她理应隐瞒好包括身份在内的一切,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形成对他们最有利的局面。可看着老人家的一片关心与情真意切的难过又全然不似作假的样子,贺长情还是决定赌一把。 就赌这一次,用真心一定能换得来真心。 “是。我千里迢迢来到云崖,就是想接他回家。”贺长情索性站起身来,朝着老人家拜了一拜,“请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方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求您了。”别说是主人这样做,他个做奴隶的一定要跟着。光是城门处的一见,便足以在祝允的心头烫下一个永不会磨灭掉的烙印。 他如今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贺长情,也是为了尽己所能地帮一帮那个九泉之下的魂儿。他太懂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了。 眼看着两个人如此恳切,老人家连日来的憋屈才算是瞬间找到了出口。 她猛地拍了拍大腿,竟是像大吐苦水一样地哭嚎了起来:“王书誉那个天杀的,他让手下的官兵强逼着我们这些邻里日日去给他挖铁石伐木头,每家每户若派不出人来,他们便当街砍杀。但若,但若每日出城门,就必须得,必须得……” “必须什么?”心头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贺长情感觉自己的耳边嗡鸣如蝉,直吵得她的头都在一阵阵地发晕,“他要你们做什么?” “谁要是出城门,就必须拿鞭子去抽打……去抽打城门楼上挂着的顾将军啊!”老人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给当场昏厥过去。 “鞭……鞭尸。”怎么会是鞭尸? 贺长情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顾清川身上的那些伤痕还有很多竟然是死后鞭尸的结果。 这王书誉,真是好恶毒的心肠。不仅让顾清川死后都不得安生,让他堂堂一个国公世子受此奇耻大辱,他甚至还逼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于无形中成为他的帮凶,日日给那无人收尸的躯体再添新疤。 “主人,你没事吧?”贺长情身形一晃,眼看着就有些站不稳要倒下的势头。祝允赶忙从身后将人稳稳地护在自己的怀里,他低头看着贺长情憔悴的小脸,惊觉原来人脸是真的可以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如纸一样的苍白的。 他吓坏了,浑身都在打冷战。可他不知道自己怕的究竟是贺长情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还是因为方才他亲耳听到的那些。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别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偏生他王书誉是铁打的不成吗?不,这已经不仅仅是铁石心肠了,还是在恶贯满盈的毒水里浸泡了不知多长的时日,才能养出这样一颗恶鬼般的心。 老人家的哭诉还远未止歇:“顾将军,顾将军是个好人,要不是为了我们全城百姓,也不会落到个这样凄惨的下场……” 第92章 夜探 “什么意思?”贺长情听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 顾清川的死果然别有内情吗? “那日,顾将军带人打到了云崖城下……” 毕竟一支队伍是偏安一隅的乌合之众,而另外一支则是国公爷多年心血练就出来的精兵强将, 两军于阵前对垒,孰强孰弱本就没有什么悬念才是。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带人轰开了云崖城门,大批人马顷刻间如潮水般涌入, 充填在了城里的主街上。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如坚硬的冰雹兜头砸下, 砸得人皮肉生疼又遍体生寒。那感觉, 活像先是被扒光了衣裳扔进了冰窟窿里, 后又被漫天的飞雪给埋了个密不透风。 云崖的百姓被五花大绑着跪了一地,放眼望去,是乌压压的一片黑, 和冬日里雪下得最大的那几日一模一样, 搓绵扯絮般,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王书誉!”顾清川的眼底猩红一片,他恨极了被人肆意拿捏,便是有满身的力气都无处可使, 可偏偏他又不能视人命如无物,“你有种就放开他们, 胁迫人质逼顾家军就范, 又算什么本事!” 任凭他挺着脖子, 把嗓子都快喊哑了, 那王书誉始终都未现身。只有一群听他命令行事的小兵, 将磨得雪亮的大刀架在一城百姓的脖子上, 冲着他耀武扬威。 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顾清川哪里陷入过这样的两难境地, 他救得了一人, 也救得了阵前的好些人, 可他救不了数不清的被刀顶在咽喉命脉处的无辜百姓。 他是有试过强攻,自认为只要速度够快,让顾家军尽快地拿下这群逆贼叛党,或许便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可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告诉他,当自己有了软肋,并且被敌人紧紧地攥在手中时,那再想翻盘,一切就都是痴心妄想了。 顾家军未及冲上前去,一把把白刀子就染上了殷红之色;即便派出所有的神箭手,齐齐射出了漫天箭雨,可前排的敌人一旦倒下,后排的百姓便会紧跟着顷刻送命。 无论怎样,他都被束缚住了手脚。 顾家军就这样,降了。 这若是一段载于史书的过往之事,那想来看到这里只会让人觉得无限唏嘘。可其中涉及之人是曾经活生生的身边人,那一切就都不是一个唏嘘就可以草草揭过的了。 贺长情此刻心中百感交集,悲伤有,无力有,但更多的则是一腔怒火与怨愤。 早知王书誉是这样的一条毒蛇,当日他进京来,她就应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派人把他杀了才是。 “敢问老人家,那除了顾将军,其余人呢?”她不信,数以千记的顾家军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了吗? “那些跟着他的副将啊什么的,都被杀了,挂在了县衙门口。其余人都下了狱,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 老人家毕竟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百姓,其实能提供这些消息已经是实属不易了。贺长情谢过之后,便和祝允在老人家这里换了一身农户的粗布衣裳,打算摸到县衙门口借机看看里面的情况。 “姑娘,不是我老婆子多嘴,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老人家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硬是在他们踏出门槛前拦住了两人,“县太爷被王书誉杀死以后,现在整个县衙都是他们的人在把持。白日里大门紧闭,就留个侧门,还都是看守的士兵。” “所以现在县衙里,连一个办差的人都没有了吗?”偌大一个云崖,却没有一个可以升堂判案的地方,就连百姓有了冤情都哭诉无门。 要不然说王书誉是反贼,这话可一点都没有冤枉了他。他只知起兵谋反,靠着武力去强行把控一城,却不知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民心都不向着他,那他便是再有通天的能耐,又能撑得了几时?这云崖城由他一人说了算的日子,料想不会很久了。 不过,那都不是眼下贺长情该考虑的问题。她强打起精神来:“老人家,我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您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贺长情是看中了这条幽深逼仄又人口密集的小巷,藏身在这里,比招摇过市要强很多。 “姑娘,公子,我家还有两床被子,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住在我老婆子家。反正这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们两个外乡人就是出去去投宿,他们都不一定敢留你们。”见贺长情也是这样的打算,老人家很热心地翻箱倒柜,去给他们找了两床干净的被子来。 只是年久日深,那被褥子总有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在,贺长情和祝允将它们合力搬到了院中,又晾了个把时辰,才堪堪驱散了些那刺鼻的味道。 日头下移,祝允跪在床前,埋头细心收拾着床榻,瞧那一丝不苟的神情,看来是非要把这野鸡毛给收拾成凤凰羽不可。 贺长情看他一时半会儿不像是能做完的样子,就干脆走到了一边同主人家打着商量:“老人家,夜深了后,我们二人还是得出去一趟,能麻烦您给留个门吗?您放心,我们做事隐秘,不会留尾巴的。” “好说。我那病弱儿子回来得也晚,让他给你们留个门就成。”虽说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老人家的面上还是闪过一丝忧虑,那是对晚归儿子的担忧之色。 贺长情忽而就想起了城门前那位大哥的话,看来是有严格的要求,做不完不许回来。再加上老人家说他的儿子身体病弱,又一派习以为常的样子,想必这家儿子是日日晚归了。 金玉奴 第61节 有正值壮年男子的人家尚且还是这样,那那些家中只有孤儿寡母的,如今又过的是怎样苦不堪言的日子呢。 贺长情光是想想就十分头疼,她想说些什么来宽慰宽慰这位两鬓霜白的老人家的心。可话到嘴边却又忽然觉得,那些话说出口来也只会是些干巴巴的言语,好生无趣,于是最后只变成了一抹无力的笑容。 “阿允,你收拾好了没?”贺长情找了个借口仓皇而逃,直到坐到了榻上的角落,她的肩背才终于松垮垮地塌了下来,“你随便搞搞吧,不用多么精细。” “主人你身娇肉贵,不行的,阿允想办法为您铺得舒服一些。”即便今日他们栖身于一间破庙,只能躺在干草之上,他也要脱了自己的衣裳给贺长情垫好。只要主人能睡得舒畅自在些,那他这里便万事都为她让路。 更何况,眼下只是尽力铺个床铺而已,是他从前做惯了的事。祝允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贺长情自是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想法,她听了只是自嘲一笑:“哪有什么不行的,如今在这云崖,不行也得行。”如果连眼下所经历的这些都觉得不行,那这些百姓该如何煎熬下去,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顾清川等人。 说这云崖是人间炼狱,一点都不为过。 月上中天,秋风狂啸,直吹得窗棂子咯吱作响,好像有什么鬼怪在街上扫荡一般,发出了如泣如诉的可怖声响。 贺长情提前睡了一觉,眼下精神头正足。 于是她侧头看了看自己身侧合眼静卧着的祝允,对方恬静的睡颜使得他比白日看起来还要顺眼许多。若不是眼下有迫不得已要完成的事情,她其实也是不舍得毁人清梦的。 贺长情抬手拍了拍正沉浸在梦里的祝允,轻声唤道:“我们该走了。” 这个时辰,便是县衙里依旧有人在轮换值守,此刻八成也正是困得头脑不清且心中懈怠的时候。 以他二人的身手,只要行事足够仔细谨慎些,定然不会被发现。 零星的星子点缀着夜幕,配合着向来萧索的秋风,便轻易引起了人心中的无限悲情。可贺长情来不及伤春悲秋,因为即便是夜深人静的此刻,云崖的街上都依稀可见相携着赶路的人影。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脚步都是十分地拖沓沉重,一看便是做了一天的工被生生磋磨成这个样子的。 祝允看懂了贺长情眼底的难过,于是再一次主动握了握她的指尖,在一旁轻声道:“主人,我们去县衙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也许在镇国大将军袁成志带着众人到来的时候,王书誉的这些阴谋诡计便会和他的春秋大梦一同被踏成粉末。但在那之前,他们得先去县衙里看看顾家军里是否还有生还之人。 二人趁着夜色正浓,来至了县衙大门外。果然便见黑暗之中,房檐之下正吊着五六个干瘦的尸体,他们一个个面目惨白,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味道。 离得近了,贺长情方才看清他们身上的那些痕迹。想来生前是受了好大一番罪。就连顾清川的手下都尚且如此,那顾清川本人就更不用提了。 贺长情不敢深想。 她吸了吸鼻子,递给祝允一个眼神,于是下一刻,两道迅疾的黑影便如阵忽然而起的怪风,从高高的围墙之上,一举钻入了县衙当中。 县衙里一片漆黑,各处院落都未有光亮,就在贺长情都要以为无人轮值的时候,祝允又轻又急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还未等贺长情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的手腕上被人重重一捏。下一刻,祝允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这边房檐之下的拐角里:“有人来了。” 第93章 死而复生 一只灯笼率先挑破了夜色, 朝着他们这里踽踽行来。 有男人的声音就这样响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听来小心翼翼的:“王爷,仔细着脚下。” 王爷, 什么王爷?这偏僻的地方,如今又动乱不堪,旁人只知道躲着走, 怎么会有达官显贵还专门跑这里来找罪受? 贺长情抬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男人, 见祝允同样也是一脸的惊奇和诧异, 心头的那种困惑得不到解答, 便越发旺盛起来。 “舅舅最近在忙什么?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被称作王爷的,正被那说话的下人悉心搀扶着,逐渐朝贺长情二人藏身的方向行来。 那一盏灯笼照亮的方寸之地, 越靠越近, 近到贺长情看到他们二人的影子逐渐由朦朦胧胧的一团变得清晰显眼起来。 若是再等下去,即刻便会无所遁形。 贺长情和祝允对上视线,二人即刻一个闪身,躲进了不远处的花丛里。花丛之中泥土松软, 本不会发出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可偏偏眼下是深秋时节, 一地的落叶从枝头凋零, 层层铺叠在地上, 像是织了一张偌大的绒毯出来。 脚下一落地, 便立时是咔嚓几声脆响。 这在寂静的夜里, 可实在明显。下人立刻晃了一晃手中的灯笼, 盯着花丛里的方向颤声问:“谁!谁在那儿?” 好在祝允急中生智, 居然将两手拢在嘴边, 学着猫的样子, 连连喵了几声。 尽管贺长情觉得他的喵喵叫实在生涩,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猫能发出来的动静。 但也幸好是这几声,成功打消了那二人的疑虑:“原来是只野猫,不用管它。王爷,我们走吧。” 其实等这第二声王爷响起的时候,贺长情就已经知道指的是谁了。但是当对方从她眼前走过,待自己真的看清了那张面容时,贺长情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凉。 居然是长晟亲王,他没有死! 也是此时,贺长情才骤然明白,为什么王书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干那谋逆反叛,出力又不讨好的事情。原来,是因为长晟亲王的授意。 那时他们明明已经亲眼看到了长晟亲王断气,后来圣上又亲自派人操持了长晟亲王的出殡与下葬仪式。可以确定的是,人是确确实实死了的。 可现在,一模一样的面孔,就从她的眼前晃过,根本不由得贺长情不信。难道说,是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让长晟亲王死而复生了不成? 贺长情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可她毕竟不是五岁的娃娃了,这种无稽之谈哄骗哄骗涉世未深的孩童尚可,让她一个杀过人的该如何相信? 所以,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居然能让长晟亲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京都又溜回云崖。 若不是今日她和祝允夜闯县衙,恐怕都没人得知王书誉在云崖藏了这样一个人。如此一来,似乎也就能说得通这县衙里的守卫日日鬼鬼祟祟,连个正门都不肯开了。 目送那二人彻底走远,一切声响与光亮都再次寂灭,贺长情和祝允才从花丛里迈步走了出来。 祝允揉了揉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主人,刚刚那个是……是长晟亲王?” “是他。”秋风迭起,即便是此刻迎面拂来,都带着渗人的寒意,活像一把刮骨刀。 贺长情定了定神,盯着黑暗中那两人离去的方向道:“先别管他们了,去找找关人的地方在哪儿。” —— “阿允,这样。一会儿你去想办法引开那些狱卒,我进去找人说几句话,问清楚了就出来。”以他们这个方向来看,约莫这牢里负责看守的狱卒也不算多。只要让祝允将人都引走,她就可以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溜进去找人了。 只是计划得十分完美,可落在实处便总是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出来打乱她的盘算。 狱中不知什么味道实在刺鼻,熏得人胃中阵阵翻涌,贺长情捏了捏鼻子,扶着墙根缓了会儿才没有一下被刺激得吐出来。 两边墙壁之上吊着的油灯因她的走动而疯狂摇曳着,在本就昏暗的四下里,硬生生造出了一种鬼影幢幢的阴森来。 走着走着,贺长情的脚步也由最初刻意放轻放缓的蹑手蹑脚,而变得犹疑踌躇起来。莫说这里是县衙的大牢,就算没有把顾家军的人困在这里,平日里也该关押着些手脚不干不净的犯人,万没有空荡荡的道理才是啊。 穿过悠长的廊道,行至左手边的第一间牢房,贺长情探头一看才算明白,为什么她这一路走来,却是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听到。 只见惨淡稀疏的月光从狱窗洒下些许尘埃,又落在了地上正歪七扭八躺着的十数名男人身上。 不大的方寸之地,此前寂静得只能听到贺长情一人走路的声音,可眼下却是蓦地出现了十几个活生生的人。这场面,没来由地在她心间掀起一阵狂风骤雨来。 但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最令人感到不自在的还得是,有人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无论她向前一步,还是刻意绕过这里,那视线都如蛆附骨一样地,从未间断。 那人甚至都不言语。 贺长情不禁在想,此人一定深谙人心的弱点,光是用一双看死人的眼神便可以将旁人给吓破了胆。 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即便贺长情不想承认,却也是鸡皮疙瘩爬了满身。她伸出手搓了搓胳膊,直到把那股寒意都给搓热,方才壮着胆子向更里面走去。 不过,贺长情终究是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世面,适应起来也就迅速很多。毕竟接下来的第二间、第三间……但凡是她走过的每一间牢房里,都是如此,再没有例外。 一个两个或许是遇上了某些神神道道的怪人,一间两间的牢房或许也是偶然,但不能每一间牢房都是这样。 这些人,一定是被王书誉的人下了什么药,无法动作无法言语,因而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人瞧。不然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贺长情并不认识顾家军中的人,那时给她引路的几个小兵倒还算眼熟,可惜现在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影,因而她只能一间间地问过去:“是顾家军的人吗?” 牢狱占地空旷,不知犯了何种罪名的所谓犯人们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她这一句问话犹如石入湖面,即刻掀起了阵阵涟漪,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开口说话的,可贺长情还是看到了许多犹如飞蛾扑火一样炙热的视线。 除了蒙冤入狱,受人挟制的顾家军,再没有旁人会有这样强大的意志力与药物相抗了。贺长情就近蹲到了一人跟前:“我是贺长情,与你家将军相识。你们这是,有人下了药?” 不知是提到了顾清川,还是因为说到了他们中毒,总之这话一下戳在心坎上,那本来堪比一潭死水的眼眸里忽然大放光彩,眼前之人的眼角甚至都因用力过度而挤出了一滴清泪来。 贺长情注意到,男人情绪亢奋,就连脖子和额上都憋出了青筋来,可即便是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也依旧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嘴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呜呜声。 本来关于他们被人下药的想法,还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猜测。可看着男人现下这幅样子,贺长情便确定无疑了。 她摸了摸身上,掏出一个小瓶来。好在她早有预备,在出发来云崖之前,便从阁里拿了些早年间何云琅配好的解毒丸。 这世上只要有能救人的药,则必有害人的。可即便药性复杂,但若是细细论起来,就没有一种毒是无法解开的,若真有一时解不掉的,那也只是并不对症。 何云琅配制的解毒丸,虽不能解这所有的世间之毒,但一般的毒也是不在话下的。就算这王书誉是黑了心地专寻了些稀奇古怪的药草来,有解毒丸在想必也可以将毒性压制一时。 解毒丸只有三粒,本来是贺长情特意留在身上以备救命之需的。可谁也没能想到,遇上王书誉这样心狠手辣的人间恶鬼,这下子,就必须让她提前割爱舍出去了。 看着男人服下解毒丸后,面上一成不变的表情也有了些许起伏,贺长情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来。还好这解毒丸有效,否则今日夜探牢狱就要无功而返了。 “他把你们关在这里是为了……” 一句话还未问完,便见那人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二话不说先是跪在了她的面前:“小阁主!请您救救将军!” “顾清川……”看来顾清川那日带人投降之后,并没有立即被处死,就连他的这些士兵都尚且不知他早已遇害。 可看看这牢里的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出去王书誉用的是怎样的手段,也就不难猜出顾清川生前遭遇了什么:“他被人害死了,如今尸体就挂在城门那里。” 话音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比她初来这里的时候,还要静。 贺长情知晓,他们定然是无法接受。别说是他们这样日夜相伴,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了,就连云崖的百姓,像是老人家那样的都会为他的死而难过得涕泪横流。 “我知道你们都很难受,但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贺长情将两只手攀上牢门,“如今京中都传顾清川变节。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94章 牢狱 “怎么是你们?小阁主她人呢?”一转眼便是定亲宴的日子, 可傅念卿左等右等,就只等来了鸣筝阁的两个男人。 虽说其中一人她见过且印象深刻,正是那时拿着画像向她寻问祝小哥下落的人, 可这也不代表,他们就可以完全地代替贺长情啊。 尤其是经历过这前前后后的许多事后,傅念卿嘴上不说, 可是心底里已经是将贺长情当成自己的闺中密友了。 而今她即将嫁做人妇, 像这样与密友推心置腹, 畅所欲言地说些女孩子们之间体己话的日子, 过一日便少一日。小阁主答应得好好的,可真到了近前,怎么不来了呢? 贺长情可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 就好比眼下, 尽管本人未至,可她还记得喊人过来,这不便是她守诺的最好例子吗? 想来,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傅念卿远远地看了一眼正在朝着这边走来的谢引丞。他还不知小阁主有事未能赴约的消息, 若是知道了,想来也会很是沮丧吧。 引丞与小阁主之间的情谊, 未必就比她们之间的要轻。 许是傅念卿将失落二字都快刻在了脸上, 因而沈从白将那张请柬双手递了上前:“还请傅姑娘和谢公子谅解, 我家主上……有要事出门, 现下早已离京, 实在不是无故缺席。” “什么样的要事, 连我们二人的定亲宴都赶不及了吗?”谢引丞的耳力倒是好, 人还未走至近前, 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金玉奴 第62节 虽说这俩人知道内情, 也是切切实实地为贺长情担忧着,可这问话一句接一句,倒是显得有点咄咄逼人了。左清清拍了拍沈从白的肩膀,接过了话茬:“两位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 “清清!你可别忘了主上临行前的嘱咐。”主上看人真的很准,这左清清的嘴就是一把大漏勺,什么东西一过他那张嘴,迟早都会漏个干净。 沈从白这段日子以来忙得是分身乏术,本想着今日来定亲宴上也算是有了正当借口,可以躲躲清闲了,但左清清却又在无形之中专程给他没事找事。 这可真是,心力交瘁啊。 “小白你且把心放肚子里,他们可信。”左清清挑了挑眉,难得有一次这么坚持他的想法,“连主上都与他们多次有来有往,你难道要瞒着他们,反倒让他们与主上生分了吗?” 左清清这人,粗中有细,有时看似不起眼的一句话却是说得颇有几分精妙在。 沈从白顿了顿,反倒被他说服了:“是因为顾世子的事情,主上赶到云崖去了。请原谅我也只能言尽于此,说太多了对二位不好。况且,主上为保全我等,也未曾言明所有。” 傅念卿和谢引丞的家中都在朝中有些人在,尽管如今顾家军的事情没有闹到人尽皆知,可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多少也听说了些。 谢引丞抬了抬眼,本想张嘴说些什么,谁知这一抬眼又刚好和几位暗中窥探着这边的姑娘们对上了眼。 他只是无意扫了一眼,那些姑娘们便尖着嗓子羞成一团。这可当真是,碍事至极。 谢引丞咳了声,干脆以手握拳堵在嘴前:“我大概明白小阁主的用心了。今日是我们多嘴,二位大人一切还是小心为上,若有难处与不便,请及时知会我们。” “有你们这话就成。”左清清又恢复成了往日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方才的镇静自若只是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春雨。 可沈从白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三分。左清清好像也并非是毫无城府,他偶尔的灵光一闪,倒是比自己这样的循规蹈矩更能出奇出新。 若是,主上的担忧真有成真的一日,他是定然要出头全心全力护着主上和鸣筝阁的,可即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拍着胸脯担保他有十成的胜算。好在眼下不一样了,有这样的左清清在,倒也能安心许多。 —— 狱中的男人靠在牢门之上,平复了许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还是他十几日来第一次得以说话,许久未张嘴,一句话都被他说得磕磕绊绊,掺杂着几分生涩:“王书誉……他,他拿云崖百姓逼迫,将军是……也是不得已才降的。后来,我们这些人就被下了狱,将军不知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这话,和在老人家那里听来没有什么两样。虽说可以从侧面证明,老人家并没有诓骗他们,可她和祝允费尽心力才找到了这牢狱,怎么就能这样毫无所获地回去? 贺长情舔了舔因为着急而变得发干的嘴唇:“之后呢?大哥你再回忆回忆,可有什么漏掉的?如果可以,有足够的证据在手,我是一定可以替顾清川证明他清白的!” “将军应该不在县衙里。有次……”记忆实在久远,男人用掌根猛捶着脑袋,那些不曾被他注意着的言辞才渐渐拼凑出了它们原本该有的样子,“有次牢里的狱卒们喝多了酒,凑在一起划拳的时候,好像乱嚼过我家将军的舌根。” “都说了什么?”都说酒后吐真言,即便是看上去再不起眼的闲聊,贺长情也相信一定可以挖出来什么有用的。 “他们说,将军在给您写信。信中所言,皆是爱慕之情,为此还私底下耻笑了他一番,说将军他这样为一个女人低三下四,根本是,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些话,可真是入不得耳。再之后便是几个狱卒喝大发了,互相胡言乱语起来,倒是话头不在顾清川这里了。 贺长情有些诧异。她诧异的并不是自己在明确拒绝了顾清川后,这人还惦记着以笔代劳来诉衷肠,而是顾清川都沦为了阶下囚,以王书誉那样的小人做派,怎么可能愿意给他提供纸笔? 在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人就被杀死,吊在了城门楼上,并且还逼迫日日出城的百姓用鞭子抽打顾清川死去的尸身。这可不是一个单纯的成王败寇,王书誉怕是恨极了顾清川,还存了以此泄愤的私心。 凡是王书誉为人行了方便的,一定是别有所图。贺长情才不信,那是王书誉大发了善心的结果。 “还有没有旁的细节,大哥你仔细想想。”任何的蛛丝马迹她都不能放过,毕竟顾清川已是不能开口,再想查出个原委,目前就只能是从这些被关在狱中的顾家军身上入手了。 没成想,男人却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没有了。我们和将军被分开关押,平日里除了送饭送水的时候,那些狱卒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是那日凑了巧,他们喝酒赌钱怕被人发现,这才在我们面前说了这些胡话。” “他们都,不清扫牢房的?”贺长情闻言,紧紧地蹙起了自己的一双细眉。难怪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那股臭气熏天的味道给差点激得吐出来。 关押了成千上百人的地方,却从不打扫清理,而是任由汗味以及各种尿骚气混合着。这伙狱卒,真的有拿他们当人看吗? 贺长情本只是气不过的一问,可男人听了她这话后,却是不自在地在地上缩了一缩。牢房之内光线昏暗,可即便是只有几点光亮,也不影响贺长情看到男人的面上一红。 那是一种被人无意戳颇的羞恼。 想想也是,这样毫无尊严的活着,没有谁会愿意让旁人知晓,尤其还是面对着一个女子。 他们只是为了一城百姓的安危着想,却因此而堕入了恶鬼们精心编制的陷阱中,苦苦挣扎,艰难求生。天底下,就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大哥,我这里还有些提气止痛的药丸,数量不多,但你给大家伙分分,若实在撑不住了,含一粒在嘴里慢慢化了。” “袁大将军不日就会带大军赶到,届时一定会将你们都救出去的。关于顾清川变节一事,我大概有了些想法,你们且放宽心。” 贺长情在这牢里耽误了不少时辰,她离去的时候步履匆匆,生怕和去而复返的狱卒们撞个正着儿。 可不知为何,直到她离开牢狱,赶到先前约定的地方后,都再也没见到过一个狱卒的影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些人呢?” 祝允粲然一笑:“那群懒人,我将他们引开之后,他们见只是夜风作怪,索性一合计就出去吃酒了。” 若没有亲眼得见狱中的一概情形,贺长情或许不信,觉得这保不齐还是那些狱卒们的什么计谋。可现下,却也觉得合理了,倒像是那伙人能做得出来的。 月下,二人沿着原路返回,直到将县衙远远地甩在身后,祝允才敢放出些声音来:“主人,里面有顾家军吗?” “有是有,只不过……”贺长情和祝允停在小巷子里,虽说这巷道悠长,可一抬头便可尽揽天幕。月光还算皎洁,这样的光亮应该足以让一切魑魅魍魉都现形才是:“我已经决定要替顾清川平反,不惜一切代价。阿允,你会帮我的,对吗?” “阿允是您的人,生也好死也好,只要是您决定了的,那就是我要誓死捍卫的。但是主人,你真的要为此付出那样大的代价,甚至是自己的命吗?”祝允望着贺长情亮晶晶的双眸,那里有他最是熟悉不过的光彩,更是他做梦也想沉溺其中的温度。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1顾清川和那些士兵,都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1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慕容雪村 第95章 贼船 贺长情二人乘着夜风, 回到了老人家的家中。 也不知这家的儿子回来了没有,毕竟他们从县衙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没有再见过任何人影。想来都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该收工了才是。 但无论如何, 这么晚,也就不好打搅主人家了。贺长情和祝允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便预备着睡了。 可真当要爬上那张简陋的床榻, 贺长情却是犯了难。 倒不是说她嫌弃农户人家。如今云崖人人自危, 能有个安全的避身之所, 那是烧高香才能有的幸运。可是这榻上这样窄, 要如何才能躺得下两个人呢? 总不能,又打发祝允像过去那样,去地上将就吧? 许是看出了她不常见的扭捏, 祝允捏着被角往旁边让了一让, 脸上透着十分显眼的烧红:“主人,您去里面睡吧,这样最起码晚上不会掉下来。” 这个祝允,怎么就不说主动提出去地上将就一夜呢?毕竟就算他说了, 自己也不会答应就是了。贺长情低低嗯了声,利落地翻身上榻, 又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祝允轻手轻脚地躺在外侧, 半边身子都恨不得搭在外面。能和主人共躺一榻, 已是他三世修来的福分了, 其余的他再不敢奢望。 就这样睡过去吧, 睡过去就一切都好了。祝允在心中不断告诫着自己, 连日来的奔波, 他的身上都再没起过那种反应, 也没做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 想必即便是同塌而眠,也不会有事的。 可没成想今日却因为不争气的想入非非,那种烈火焚身的欲望重又造访。 直到身上出了许多汗,忍了不知多久,祝允才勉强睡了过去。 天亮得很快,似乎才蒙蒙亮的时辰,屋里便有人四处走动了起来。 祝允睡得并不踏实,因而这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响起,就把他给吵醒了。 眼睫轻颤,眼前的情景从模糊到清晰,似乎也就那么短短一瞬间:“主……主人!” 祝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榻上爬了下来,他慌忙抹了一把脸颊,都没能将满身的慌乱给抹下去。 他方才那是,将主人抱在了怀里?可他明明记得昨夜睡前,他都是在榻边躺着,半分都不敢逾越过去的。他睡着以后,有那么不安分吗? “怎么了,这是?”一个瘦骨伶仃的中年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关切地看向祝允。 “无,无事,是……是我自己。”这人昨日还没有见过,想来就是老人家口中的那个病弱儿子了。 瞧这身形,倒的确身子骨不好。可即便是这样,为了老母,他也得日日出城去做那等不甘不愿的苦工。 直到此时,祝允才品咂出了些顾清川人品贵重的地方。从前是他囿于自己的那些情情爱爱,倒把那样好的一个人给看误了眼。如今却是想弥补,都无从谈起。 祝允心中泛起的愧疚很快将片刻之前的害臊与惶恐给压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也因此退了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恰是此时,榻上的人儿也悠悠醒转,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向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那个,你们先聊,我还得抓紧着出城去。”男人拱了拱手,又和自己老母话别几句,就急匆匆地夺门而出了。 可怜那个身形,站在风中都犹自颤颤巍巍,一副随时会倒的样子,偏生还要去山上挖矿石。 男人离去之后,狭小的空间里便又只剩下了贺长情和他自己,祝允虽低头盯着脚尖看,可余光却依旧忍不住地往她脸上瞥。 也不知道主人到底有没有感觉,知不知道昨夜他们是以怎样的姿势入睡的。 “我昨夜睡前想了很多。”冷不丁的,贺长情盯着他开了口。 祝允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给蹦出来。他吞咽了口口水,心虚地问:“什么?” “之前圣上得到的消息是,顾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可结合老人家和牢里顾家军的话来看,那消息指定有误。”长晟亲王未死,还偷偷回到了云崖,与王书誉联合起来搞了这样大阵仗的一次反叛。 要说这当中无人给他们传递消息,贺长情是不信的。也许顾家军的投降,是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的。 只是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构陷顾清川呢? 贺长情昨夜就是在想这些。人虽然早早地就闭上了眼睛,可脑内思绪万千,不知谁家养的公鸡打鸣的时候她才睡了过去。可即便如此,睡得也十分浅。 就连祝允什么时候从外面滚到了她这里,一只胳膊还揽在了她的腰间,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看着祝允这样一惊一乍的反应,贺长情也就把那些话默默咽了回去:“昨日牢里的那大哥说,顾清川被抓起来后还有给我写信。我在想,能让圣上对反叛变节的消息确信不疑,许是因为他见到了顾清川的亲笔信。” 之所以王书誉肯行这个方便,提供了纸笔,或许就是知道顾清川是个硬骨头,知晓对方断然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做出变节的事情来。 故而,他才耍了这个心眼,用计骗得了顾清川的笔迹,随后又去找人仿写。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实情为何,总得拿到了证据再说。 至于祝允,见贺长情对睡着之后的事情只字不提,他提着的心也就慢慢地落了回去:“那主人,今日我们该怎么做?” “长晟亲王昨夜亲口说,他很久没见过王书誉了?”昨夜经历的一切,屡屡打破她的认知,贺长情都害怕有些东西其实是源自自己的幻听。 “是。” 得到了祝允的肯定,贺长情也就起身,走到了忙着熬粥的老人家身边:“请问您一个问题,您知道王书誉在哪儿吗?” 老人家舀米的动作便是一顿,许是恨极,那苍老的双手抖了起来:“那天杀的应该是害怕报复,早躲起来了。除了他身边的那些个亲信,没人知道。” “那以前呢?他还没有起兵谋反以前,在云崖都住哪里?”都说狡兔三窟,便是如今王书誉的行踪不定,她也总得去把可能的地方一个个看了才行。 —— 如今这云崖还真是和个空城一般无二,每日天一亮,青壮年劳力就排着长队赶去出城做工。余下的人多半也只是些老弱妇孺,街上形势紧张,是以这白日的街道上竟是人少得可怜。 可这样一来,反倒于贺长情和祝允二人不利了。他们总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王书誉的家宅中大肆搜查。 这回遇到的问题还真是棘手。贺长情和祝允找了个离王家不远的茶寮,只隔着半条街,虽说不能直接潜进去,但最起码也是方便了他们随时观察。 也就这样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街上忽然嘈乱起来,只见一队队穿着盔甲,手执长矛的士兵从各条街上聚拢起来,朝着城门处的方向行去。 能逼得全城出动,想来是袁成志大军已到。贺长情皱紧的眉头,终于有了片刻的舒展,这下子,乌云罩顶的云崖城就要被撕破个口子出来了。 —— 金玉奴 第63节 城门紧闭,王书誉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两军之间,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袁将军,能否换个地方说话?”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众目睽睽之下,却要他走开与其说话,他还怕惹上个反叛的罪名呢。袁成志自认他还是有些脑子的。 只不过在王书誉的眼里,他的脑子有是有,可惜只有一半。把柄一旦被人拿住了,那就是可以威胁到底的东西,这辈子还有的逃吗? 王书誉听了没忍住流露出一股轻蔑的笑来:“那袁将军是要我在两军阵前,在这么多人面前,算账吗?” 袁成志一听这话,强装出来的镇静瞬间土崩瓦解,他勒紧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猛地调转了方向:“带路!” 云崖城外不算荒芜,放眼一看便是好几处茂密的林子,袁成志策马跟着王书誉,很快就到了一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 “吁!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袁成志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率先停下马来,面色比王书誉之前还要难看,“不过本将军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哦?袁将军你这样可就有点翻脸不认人了吧?”王书誉留给人一个看上去很是薄情的后脑勺,一开口便是满满的讥诮,“我把大批大批的银两送到你手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与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你收的时候,很是不客气啊。” “王书誉,你说话要讲良心!你那些银子,我可没有白收你的。”现在回想起来,袁成志是真的悔不当初。想他一个镇国大将军,说出去也是威风八面,怎么当初就为点儿臭钱给干下了这糊涂事来。 云崖最初起兵闹起来的时候,圣上原意是要他带兵出征的。可他那时刚收了琼华郡主的信件和大量的金银之物,不好没点表示,这才谎称病中,恐无法担当大任。 之后又顺着他们的意思,推荐了顾家小世子前去。 他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退让至此,这王书誉还有什么不满的!居然还有脸,在两军对峙的时候,将他叫到一边来! “将军不也说了?收了我的银钱,替我办了差事。那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撇得清干系吗?”这一石二鸟之计,还是那被贬为庶民的琼华郡主替他们想出来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用,“这条贼船,你既然上了,就得给我一条道走到黑。” 第96章 城破 袁成志悄悄攥紧了腰间别着的宝刀。王书誉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上了贼船,再难以下船的话,那何不把船上除他以外的人全杀了呢? 偏巧这林子里这样幽深, 再无第三个人会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只要他手刃了王书誉,便再不会有祸端生出。 只要做到擒贼先擒王。一旦把王书誉杀死, 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是其一, 其二便是整个云崖之乱即刻迎刃而解。怎么看, 怎么是一件双全的好事。 心中拿定了主意, 袁成志拔刀的速度可就快多了。林中只见寒光一闪,那刀尖便冲着王书誉毫无防备的后背直直刺去。 这把刀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曾经夜夜都要抱着入睡, 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手握刀柄, 利刃出鞘,就从没有失败而归的先例。 因而这一回,必然是手到擒来。 袁成志抬手一挥,可当刀尖刺到王书誉的背后时,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近一寸。他这时方才顿悟,这厮应是在身上穿了特制的软甲, 这才致使刀扎不进, 无法伤其分毫。 “你能想到的, 别人就想不到吗?”王书誉这才缓缓调转了马头, 用一种说不上来是戏谑还是嘲笑的眼神打量着袁成志, 语气十分欠打, “不然你以为, 我怎么敢同你久经沙场的袁大将军单独到这里来?仔细想想吧, 与我斗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对你没有好处。” 留下这样一句话,王书誉便急急策马,逃似的远离了这片林子。 袁成志就是个鲁莽的武夫,脑子没有那么灵光,他几句话忽悠过去便可以震慑住对方一时。但若是在此地耽搁得久了,那刀刺不进他的软甲是真,可抹得了脖子也是真啊。 王书誉将脊背挺得笔直,策马的身影显得十分的潇洒豪迈,可却无人得知,他的心中是怎样的慌乱。生怕晚上一时半刻,那削铁如泥的宝刀就会落到他的脖颈之上,顷刻间便要了他的小命。 “竖子!阴险竖子!”那茂密的丛林之中,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惊起了一群群的鸟雀。 —— “且先鸣金收兵。” 袁成志与王书誉一道离开,可回来却比对方晚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好不容易等到将军回来了,却还不下令攻城,反而让他们退兵? 袁成志的这一军令,让很多跟着他的士兵都十分不解,队伍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处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一人两人的交头接耳本没有什么,可你一言我一语的合在一起,就变得十分刺耳聒噪了。 副将阎泽端当即瞪起一双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眼睛,扫视着众人:“都住嘴!连将军的军令都不听了吗?” 阎泽端向来都是雷霆手段,奉军令如天命,一直高高拿起又不肯轻轻放下。 谁都不敢违抗军令,无故招来了几顿板子才是愚昧,因而一时之间,本还嘈杂不堪的队伍里被压得了无声息。 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来至云压城下,如今还没和他们真的对上,便草草地收了兵,退到了几里之外的云水坡。 这无疑大大助长了云崖军的士气。众人全都振臂喝彩,口中高呼着“王将军智勇无双”几字。 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实在震天动地,就连城墙之内都传进来了。 有些就在城墙边住着的百姓,离得近了甚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委实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朝廷派来的大军未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被唬退了,那么这群虎狼还要盘踞在云崖多久? 是不是,永远没人能治得了他们? 有些消息是可以不胫而走的。因而,即便贺长情他们没有存心去打听消息,也立时知道了袁成志退兵的事儿。 新烹的茶霎时没了味道。 贺长情咣当一声搁下茶盏,面色不悦:“这个袁成志,本还指望着他打进城来,好救这些云崖的百姓于水火。可他倒好,就这样退兵了?” “主人。”祝允想到了之前他们在半道上遇到大军,那袁大将军非要主人跟他们一路同行的事,心头不禁疑惑乍起,“您说会不会是,袁大将军起了二心?” “应该,不至于吧。”她倒希望真不是。 那袁成志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与某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文官可不一样,他的军功可都是身上的一条条伤疤换来的。 那样多的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又几次从生死边缘走过,实在没有道理会为了眼下之势就一改忠心吧? 至于袁成志当日不惜浪费唇舌,也想跟他们同路而行,贺长情总觉得蹊跷归蹊跷,但应该也不至于是要与逆贼勾结的程度。 且再看看吧。云崖之乱,不是一时能解决的。要带顾清川回京,也不是心急就可以做到的。 “实在头疼,我先回去歇歇。你在这里呆着,如果有什么异常再回去叫我。”贺长情熬到了这会儿,就是喝了再多的茶,也是醒不了神了。尤其是在听到袁成志的大军退兵后,因为一时的气血翻涌,头疼便再也压不住了。 “主人,我送你。”祝允立时就要跟上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半只脚都踏出了茶寮,贺长情又不放心地扭头望了一眼对过,那个看上去跟荒废了一样的王家,“你好好盯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是我们眼下唯一可以使劲的地方了。虽说长晟亲王那里一定有紧要的线索在,但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惊动他。” “阿允,就靠你了。”末了,贺长情又意味深长地补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她的这一句话,祝允就像是老树生了根,往位子上一座便是整整一日,恨不得眼珠子都一错不错地抠下来挂到王家家门口。 可惜,任凭他望眼欲穿,或许是时机不对,王家门口连只鸟啊雀啊的都不曾停留过。 “客官,您坐了一日了,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家大人应该也早起去挖矿了,可怜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要操持着茶寮这样大的摊子。 再呆下去,便是为难人了。 祝允讪笑着起身,将银子摊在手心里递了过去:“茶钱都在这里了。耽误你回家了,对不住。” 小孩正要去接,却猛地被那银子的光华给闪了下眼睛。于是伸出的手就这样停留在了半空中,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我,我家都是些粗茶,不值这么多钱的。”小孩猛地咽下一口口水,终于没让私心占据了上风。 “留下吧,以后用到银钱的地方还很多。”祝允相信,如果是主人在这里,她也会是这个意思。 银子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回了京都就更是如此,但是对眼下的云崖百姓来说或许就是雪中送炭,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 祝允从茶寮离开后,便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 刚走到半道,迎面过来一个令他眼前一亮的身影:“主人,你怎么来了?” “难道还真能留你一个人不成?”贺长情原本只打算回去歇歇的。只是没想到这一觉忽然来得如此沉,等她再睁眼时,月亮都爬了上来。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来的,眼下额上都沁出了薄汗来:“你,等急了吧?” “没有。”祝允摇了摇头,即便周围处处都是秋风裹挟着的瑟缩寒凉,可他的心中却也因为这句关心而涌起了暖流,“主人来得越晚越好,最好别来,这样您就能多多歇息了。” 这话可就孩子气了。歇息也要分时候,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不由得她放纵。今日来了这么一茬,她便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所以,王家有动静吗?” 祝允张了张嘴,刚要回答,便听不远处接二连三地响起轰隆巨响,那声音像是在打雷? 不,应该不是。打雷不可能有这样的节奏。那到底是什么呢?还不待祝允想明白,便听贺长情问他:“你听到了吗?” 只见她面上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即又很快换上一抹喜色:“是不是,袁将军带兵攻进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贺长情便急匆匆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那里可是两军交战最危险的地方,刀剑无眼,一个不留神伤到可就不好了。祝允小跑几步追了上去,忧心忡忡地攥住了贺长情的衣袖:“主人,小心啊。” “我自有分寸。” 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就近找了处墙角,缩在了那后头蹲着。这里不仅是藏身的好地方,视野还格外开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城门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便见大军几下轰开城门,将那些白日里不可一世的看门狗踹翻在地,随后又一股脑地涌上好些士兵,将他们一个个挟制起来。 马上的人威风凛凛,和那日说话时的憨声憨气大不相同:“快,去把王书誉带到本将军眼前来,本将军要将他就地正法!” 这么急?难道这袁成志和王书誉有私仇不成?如果不是,他理应要在对方是活口的情况下,把那乱臣贼子押回京面圣才是啊。 这么做,好像要杀人灭口。 不过这些疑问只是在贺长情的心间乍起,并未多做停留。因为就在袁成志的头顶上方,便是悬挂了多日的顾清川尸身。 第97章 暗箭 今夜月色迷离, 远处的景物影影绰绰也就罢了,怎么眼前还总是有团黑影飘来荡去的,好生烦人。 一个小兵不耐烦地抹了抹眼睛, 总觉得是一路疲累才导致了自己的眼花。 可是,那黑影非但没有消失,甚至还被他看得越发清晰起来。难道是, 真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乱晃? 小兵若有所思地抬头, 岂料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就这样冲撞进了他的视线里:“啊!死人了!” 这一句话仿佛水入油锅, 队伍里欢欣的情绪瞬间被惊慌失措所取代。 他们乱了, 可贺长情的心头却是舒出一口气来。顾清川的尸身,终于被袁成志发现了。不论袁成志存了什么样的小心思,落在他的手里, 总比被王书誉他们强逼着日日挨鞭子要强上百倍千倍。 阎泽端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个, 他双眼微微眯了一眯,未有多时,便认出了吊着的那人是谁:“将军,是顾家世子, 顾清川小将军。” “快,快把人放下来。”纵然袁成志是杀惯了人的, 可在半分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撞见一具死状凄惨可怖的尸体, 还是将他吓得够呛。 方才听得那一声鬼嚎, 被吓出的冷汗到现在还在贴着里衣直往下淌, 夜风一吹, 那冰凉的衣裳贴紧他的躯体, 激得他直打哆嗦。 只不过是旁人看不出来, 他硬撑着体面罢了。 “把人平躺着放下, 手脚都轻些。”阎泽端一改往日不近人情的凶神模样, 招呼着士兵们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地上。 “火呢?给个亮!”袁成志翻身下马,凑近了去瞧。他还记得圣上给他的旨意,除了要平定云崖之乱,还要查出顾清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昔日与顾清川没有什么来往,本还说不好这人的品性如何。可如今一看这死状,心中便已为他将嫌疑洗了个一干二净。 若真有人投敌反水,又怎会被对方害成这番模样,连个死后的体面都没能保下。 “将军,火。”士兵将火折子举到了袁成志的跟前。 金玉奴 第64节 有了光亮,顾清川的尸首附近便聚拢起了众人,待看清那纵横交错的鞭痕与胸口上碗大的血窟窿,他们却仿佛一脚踏进了数九隆冬的季节里。 “这个王书誉,阴险狡诈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毒辣?这干的,是人事吗?”袁成志气急,一张脸都憋得通红,“搜,给我挨家挨户的搜!今日不让这些逆贼付出点血的教训,我袁成志枉为人臣!” 单看这袁成志的表现,可不像做戏的样子。 贺长情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觉得那人还算是个真性情,可现实又让她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阿允你怎么看?觉得袁将军有问题吗?” “袁将军说要让他们付出血的教训,不知道是不是要把人抓起来都杀了。如果要在云崖把人都杀了的话,或许就真的是心虚了。但如果不是,或许之前他怪异的行为,就是其他缘故。”祝允并不知自己的猜测有无道理,但眼下主人既然这么问了,他也一心想为她分忧,便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嗯。”祝允跟了自己这么久,真是深得她心,就连想法都是一模一样。 可即便听到了另一个人的猜想,贺长情也还是没能拿定主意,他们究竟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去。袁成志到底是敌是友,是否值得信任呢? 正当贺长情这边陷入两难的思忖中不知该当如何时,却听袁成志身边的副将冷不丁地提到了自己:“将军,说起来,那鸣筝阁的小阁主不最先入城吗?我们要不要去把她找来?” 袁成志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这是自然。她本就是为了顾清川而来,之前云崖被王书誉他们把着,她便是想来见也是无法。现下尸身既然在我们手里了,当然得把她找来,见见顾世子最后一面,尽管有些晚了。” “你们几个,去看看小阁主如今身在何处。请她过来,就说顾将军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安置好了,让她不必太过忧心。”阎泽端专挑了几个头脑伶俐的跑去传话。 瞧那二人,言语之中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甚至还惦记着把她找过去见见顾清川。更别提,就在副将吩咐下去的功夫里,袁成志已命底下的人打湿了帕子,此刻正蹲下身一下下地为顾清川擦拭起双手来。 能做到这般,倒应该是自己多心了:“阿允,我们过去。” 贺长情带着祝允从街角后绕了出来,隔着夜色,那一个个重甲持枪的士兵无端还带着几分压迫。 “前面的可是小阁主?我们方才还在说你,你就来了。”袁成志确定来者是贺长情后,及时把几个小兵喊了回来,“你们几个不用去了,都回来。” “不瞒袁将军,我们来了多时。只是阿允忽然腹中绞痛,这才被绊住了步子。”贺长情嘴上说着话,可一双眼睛却已经是不由得往地上看去。 自己这腹痛来得可真是时候,去得也恰到好处。祝允十分上道:“是主上挂心我,还请袁将军莫要介意。” “还有干净的帕子吗?”那时顾清川被高高挂起,隔得太远,她未有机会这样仔细看上一看。如今真的得见了,泪水便立时在眼眶子里打起转来,她问完这句话后,竟是半天都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明媚的少年,相去甚远。可惜音容笑貌不再,如今只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贺长情拿着帕子,同袁成志一道为顾清川擦拭起面颊上沾染着的灰尘和血污来:“袁将军,如果我说,顾清川是被陷害的,你信吗?” “临行前,圣上命我查上一查,那时我也只是恪尽臣子的本分,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疑点。只是如今见了顾世子,心中对他的怀疑便打消了大半。小阁主,圣上手中有顾世子与王书誉来往的密信,那是白纸黑字的证据,你难道还有办法替他洗清嫌疑?” 听了这话,贺长情擦拭的动作一顿。 原来那时顾清川给她写信,真的是王书誉的圈套,他们利用着顾清川的拳拳之心去伪造了他的笔迹:“顾清川的忠心,城中百姓都可以为他作证。至于来往密信,也不过都是他们骗取了顾清川写给我的信件,另外找了人来模仿罢了。” “袁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有关长晟亲王还尚在人世的事情,贺长情想了想,实在不宜在这么多人面前直言。 “泽端,这里你看着点儿,别让反贼们钻了空子。”匆匆交代过后,袁成志便跟上了贺长情和祝允的步伐,三人先后走至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由于王书誉的恶行导致云崖和别处不同,一旦入了夜,街上处处可见晚归的人。大军虽是破城而入,却未曾伤百姓一分一毫,因而这会子街上除了照常进城的,还走出了很多老弱妇孺,他们一个个脸上皆是许久未有的喜色。 多了些生气不假,可也不利于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贺长情无法,只得又将袁成志往巷子里再引了引:“袁将军,反叛并非只是王书誉在作乱,我和阿允在县衙里见到了长……” 一句话还未说完,夜色中便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贺长情眉目一凛,拉着祝允躲到了一旁。 “袁将军,小心!”她就知道,长晟亲王并非是什么善茬,她如今只不过刚刚提起一个字来,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杀手给盯上了。 只是贺长情的提醒终归还是慢了一步,袁成志提刀挡下了迎面射来的箭雨,却疏漏了来自于他身侧的箭。 难道他一个半生戎马之人,却要葬身于一支暗处的冷箭吗?袁成志几乎忘记了呼吸,眼睁睁地看着那锃亮的箭矢向他逼来。 幸运的是天可怜见,一抹倩影不由分说地窜了出来,替他挡了下来:“小阁主?” “主人!”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震得贺长情耳朵一阵生疼,甚至比那箭矢射到血肉里还要难以忍受。她白着一张小脸,艰难开口:“别恋战,先走。” 袁成志同祝允一道,一左一右架起了贺长情,三人一齐从房檐之下朝着大军所在的方向跑去。 形势如此危急,可贺长情还惦记着要与他说的话,袁成志的余光里见她动了动唇,终于是将心中的话吐露了个干净:“长晟亲王,他还活着。” 长晟亲王?这王书誉不就是因为长晟亲王的死后追封才发迹的吗?话说到这里,袁成志也终于明白王书誉反叛的背后是谁了。合着这云崖的动乱,是这舅甥俩联合起来的手笔。 三人的脚步近了,阎泽端也带着人迎了上去,与追杀他们的人缠打在一起。无论如何,眼下之困算是解决了。 袁成志张罗着军医就要给贺长情疗伤,还好那箭射在了她的左臂上,不会有性命之危。 可即便如此,愧疚依旧是爬满了袁成志的心头:“小阁主,当日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坚持要你们与大军一道吧?今日你既救我一命,我也就不瞒你了。” 第98章 将功折罪 袁成志说这话的功夫, 军医便撕开了贺长情左臂上的布料,离得近的几人纷纷凑了上前,还好血是红色的, 那箭上无毒。 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家伙彼此对视一眼,都心中为之一松。尤其是袁成志,肩膀都跟着一塌:“阎泽端, 你先带军去抓人, 不能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旁人有没有听出袁成志的意图, 阎泽端不知, 但他跟随袁将军多年,岂会不知这是要支开众人,单独和小阁主说话? 再结合在阵前, 将军应下了王书誉的请求, 远远地和对方跑到了山林当中。从那时起,阎泽端便心中大致有了猜测。袁将军应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不便让外人知晓。 但无论如何,袁成志统领三军, 若是违了他的意思,于军心稳定不利。更何况, 退一万步来说, 袁将军的忠心可鉴, 正是他夜袭云崖城, 才能将这些蛇鼠一窝的东西给端了。 阎泽端垂首, 应下之后便带着大军向城内进发而去。 很快城门这里, 就只剩下了贺长情祝允二人和军医, 除此之外, 便只是地上躺着的顾清川的尸身了。 袁成志的眼神在军医的身上停留片刻, 最终还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人打发走了:“柳大夫,麻烦你追上大军问泽端要样东西。至于是什么,他见到你自然就清楚了。” “可这位姑娘的伤势……”柳大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贺长情臂膀上尚未处理好的伤口,总觉得撂下摊子就走并不地道。 “有……”本想说有本将军在你还吞吞吐吐个什么劲,可话到嘴边,袁成志猛然想起他们之间隔着男女大防实是不妥,一时之间,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还好她身边跟着的那少年人是个有眼色的,见状便主动接下了他这话头:“柳大夫,这里有我,您听将军的吧。” 大将军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姑娘的身边人又跳出来一力担保着有他在,柳大夫自然也就不好再强行说什么,于是应了一声后便追上了大军离去的方向。 “袁将军,您现在可以说了吧?究竟是什么?”贺长情低头看了一眼祝允为她悉心处理着伤口的样子,心里这才安定了些。 “我当日脑子一时糊涂,收了王书誉送的金银玉器,故而才在圣上面前假意称病,再之后便顺着他们的意思举荐了……举荐了顾世子前来平叛。但我发誓,我真没有想那么多,谁去平叛不是个去啊,没想到还有后来这么多事。” 虽说是杀惯了人见惯了血,可如今因他间接而死的人就躺在眼跟前,这心底里还是有些怕的。袁成志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断用余光打量着地上的顾清川,就好像那人会随时从地上爬起来,找他索命。 原来这便是袁成志做下的心虚事。想必当日一定要他们同路,也只是以防被人戳穿,留他们在自己眼前,时刻盯着总归是放心一些。 贺长情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语气也是无波无澜的:“我与袁将军没有什么交情,但你现在却同我说这些秘辛,就不怕我给你捅出去吗?” “怕,所以这才把他们都支开了。今日在城外,王书誉竟还拿此事威胁我,我是贪图钱财也偏好享乐,但我却绝对不愿背叛圣上,做那颠覆北梧的奸佞小人。今日小阁主你既救我一命,那我就权当报答你的恩情,一五一十地跟你直说了,其实掺和到这事里的还有一位琼华郡主。” 居然还有她?难怪云崖之乱来得如此突然又棘手,一个世人都以为死去的亲王,一个早早被贬为庶民的郡主,这些乌合之众联合在一起,倒也足够掀起点风浪来了。 贺长情调转了视线看过去:“袁将军,有句话你可要说仔细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琼华郡主,是庶人肖静月。” “是,是,是肖静月。方才我那不是怕小阁主不知我说的人是谁吗?”袁成志把自己做下的事都掰开来一一讲明,心中却虚得要命,“小阁主,我这一回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所以,关于我收了王书誉钱财之事,在圣上面前你可否为我隐瞒一二?” 即便他没有真的谋逆叛国,可是与逆党私相授受的罪名一旦坐实了,焉能还有他的好活?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面前的这位小阁主一时心软,若能帮他遮掩过去,那才是死里逃生的一大幸事。 但若不能,也算是他良心发现后的弥补之举吧。袁成志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看向贺长情:“不知小阁主你意下如何?” 若是以前,贺长情大可以顺着袁成志的意,只说些他爱听的话来哄着人先把王书誉一干人等都给抓起来押回京。届时到了圣上面前,再把他造下的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她不怕缺德,只怕让坏人继续逍遥下去,让做错了事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惩治。 可如今,顾清川就不明不白地躺在她的眼前,他毫无生气的脸正对着自己,仿佛一直在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便是一时的谎言,她都说不出口:“袁将军,我无法为你遮掩。既是你做了错事,就该一力承担才是。况且我大胆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经做出了决断?否则不会以退为进攻进城来,更没有必要同我说这些。” “是,我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他们。”话虽然这样说着,可到底袁成志的脸上还是被愁云惨雾给占据了大半的颜色。 这半天,伤口也被包好了。 贺长情干脆由祝允扶着,踱步到了顾清川的身前,缓缓蹲在地上:“为今之计,瞒着或自怨自艾都不是法子,只有自救这一招,袁将军为何不将功折罪?将王书誉和县衙里的长晟亲王一并活捉,找到证据后,释放被关押着的顾家军,大家一同进京,好听凭圣上处置。” “那,琼……肖静月呢?谋反一事,也有她的参与。”听了贺长情头头是道的说法,袁成志慌乱无主的头脑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 “普天之下,就没有圣上够不着的地方。没了云崖这群人,肖静月翻不出什么风浪,尽快把他们都带回去,以免夜长梦多才是正事。袁将军若真不放心,大可以派出几个头脑灵活的,到桑城去盯着肖家。” “小阁主,说得甚是在理。袁某,受教了。”贺长情的一席话好像是让袁成志看到了什么希望,于是死命地攥紧了这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混入了夜色当中。 这下子,外人都走了。 贺长情的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继续用帕子给顾清川擦拭染脏的几根手指头:“顾……哦不,我还是叫你小扣吧,也许那样你还能欢喜些。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细论起来,你的死袁成志也有一份,我只是想着他们人多势众,应该先把王书誉拿下才是。相信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圣上会有公断的。” 可怜那白玉无瑕一般的容颜上,如今处处残损,贺长情只是看上一眼,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帘一样啪啪直往下掉。 她吸了吸鼻子,才没有让自己哭得太狼狈:“如果你还有想说的,就托梦给我。跟我说,我给你报仇。” “主人,你看。”贺长情哭得如此伤心,祝允也跟着在一旁揪起心来,若非必要,他是不会打断贺长情的。只是不知何时,这条街面上汇聚了好多百姓。 贺长情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眼祝允,随后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前方。 隔着一片雾蒙蒙的水花,贺长情看到,家家户户不再大门紧闭,而是小的搀扶着老的,夫妇相携着手,大家一同来至城门前。 连日来的卑躬屈膝不见了踪影,百姓们的脸上终于敢露出了些真心的难过:“顾将军!” 不知这些越聚越多的人海里,是谁先起头喊了这么一嗓子,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哭声。一时之间,响彻夜幕,直上云霄。 “顾将军,是……是我对不住您啊。您为了我们才被叛军抓住,可我却日日出城都拿鞭子……”一个男人膝行着爬上前来,才说了几句话,便让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小心着些,别压着他了。”贺长情伸手,虚虚地在顾清川的身前拦了一拦。 她并不知顾清川若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会作何感想。他不惜一切救下的满城百姓,却在他死之后成为了叛军的帮凶,他们日日都拿鞭子抽打着他的尸身。 该怨恨吗?可百姓们身不由己,若是不为,顷刻之间便是家破人亡。该宽恕吗?纵然他们有万般的苦衷,可鞭打早已离世之人的尸身,不让亡魂得以安息也是事实。 她不是顾清川,更没有资格替他选择谅解或是憎恨什么的。 因而贺长情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替顾清川整理好身上的衣裳,尽己所能地让他体面一些,又在一片哭天抢地声里低声吩咐着祝允去打只上好的棺椁来。 云崖的动乱究竟该如何收场,那都是袁成志的事情了。 她现在只要替顾清川打点好一切,便要带着他风风光光地回京,回到生他养他的国公府去了:“小扣,我带你回家。” 第99章 昭雪 贺长情在城中打点好了车马及一应物什, 又备下了重金欲要打造一只棺椁,说话间就要动身回京了。 只是全城百姓在听到她要带人回京的时候,却哭着喊着说是要每家都出一点银子, 凑齐之后为顾清川买下那只最好的金丝楠木棺椁,如此一来,也算是聊表聊表心意了。 金玉奴 第65节 贺长情没有拒绝。这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能让他们心里舒坦一些, 就算花上点黄白之物又有何妨。 反正反贼已然束手就擒, 这云崖不日就会恢复到以往和乐安顺的样貌, 到那时,花出去的银钱自然有的是办法再挣回到口袋子里。 “阿允,把牌位给我。”贺长情双手接了过来, 并将其捧在了身前。 其实若要认真说起来, 她与顾清川并无什么亲戚情分,也并非是要携手一生的关系,这牌位由她来做并不符合常理。 可她就是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顾清川是为国捐躯, 她要让京都城里的百姓们都睁眼瞧瞧,风风光光回来的正是那位顾家世子。 直到出城, 贺长情和祝允的耳边也依旧被各种哭嚎声所充斥着。看来, 云崖这些人对顾清川还是很敬重爱戴的, 可惜人已经作了古。这是无法改变的了。 前行的步子一顿, 贺长情驻足回首, 望了一眼前来送别的人山人海, 手指尖无意摩挲了几下牌位上刻着的顾清川三字, 最后也只无力道了二字:“走吧。” 这一路因为要运送棺椁, 又花了大价钱雇了一支送葬队伍, 回时就比来时要慢上了许多。 不过好在眼下早已是深秋时节,尸身一时不至于腐烂发臭,倒也能撑得起这几日的光景。 “主人,我们就这样招摇入京,会不会不好?”望着京都里车水马龙的一派热闹,祝允却心中直打鼓。他还记得他们离京前,在圣上的眼里,顾世子还是与逆党勾结的乱臣。 虽说圣上不曾下狠心昭告天下,可若是他们大摇大摆迎顾世子尸身回京的消息传到了皇宫里,那可不是给自己招惹上祸事了吗? “便是圣上真要发作,可大军就在我们之后几里地的路上。待袁将军秉明一切,圣上不仅不会追究,反而还会大肆褒扬国公府。”其实就像祝允担忧的那样,她完全可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把顾清川送回到穆国公面前。 可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都做得,她也不屑那样做。 她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要让那个日日垂泪的老父亲等急了。父子团聚,本就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进去吧。”城门前,贺长情冲身后众人比了个手势。于是一时间,吹打之声更盛方才,漫天的黄白纸钱飞舞盘旋着。 这样一支队伍从城门之处毫不避讳地进来,又在热闹的市井上穿街而过,立时便引得了行人们的注目。 有人交头接耳地打听着棺椁里的是何许人也,也有些眼尖之人一眼瞥见了贺长情手中抱着的牌位,上书着“平西将军顾清川之灵位”。 不多时,一传十十传百,城中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原来这是一月前那位带军出征的顾家世子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世事弄人,曾经还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君,如今却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尸体,无知无觉,不会哭更不会笑。 沿途之中,百姓们的唏嘘之声不断。如此万人空巷的场景,也算是合了贺长情最初的设想,可她心中却更觉发闷。 就这样闷着走了一路,来至了国公府的阶前,她还正愁着要如何向白发苍苍的老人开口。不曾想,穆国公早已由仆人搀扶着候在了那里。 “国公爷,我把顾清川带回来了。”贺长情张了张嘴,却只感觉嘴巴发苦,就连嗓子眼里都是黏糊糊的一片。 不知是她记忆出了差错,还是事实的确如此。那个曾经在殿前为她求情的人,一月之前还是一脑袋的灰白,可如今却是顶了满头白雪,再无一根青丝的踪影。 想来也不难猜出,这些时日,穆国公经历了什么。 只见他的步子忽轻忽重,比起从前的虚浮无力竟是更严重了一些,短短几步却总也迈不动。最后还是靠着仆人一路搀扶,这才踉跄着扑到了顾清川的棺前。 “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好叫我一个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啊。”穆国公老泪纵横着,一双苍老的手掌在棺木上抚了又抚,好像抚的不是木头,而是他亲生儿子的脸庞一般。 从前贺长情也听闻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事,可是那时她只觉得这样的事情远在天边。直到如今亲眼见到了,方才深知什么叫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她默默地抬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祝允,后者也如同她一般,面色凝重,神情憔悴。任凭谁来了见到这样的场景,都说不出劝人节哀的话来。 那些劝慰于他们而言,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于死者的亲人来说,无疑又是插在心头的一柄利刃。 良久,贺长情才将手里的牌位交还给了穆国公身旁的仆人:“告辞。” “小阁主,且慢。”悲从中来的穆国公及时出声叫住了他们,只是刚要迈出几步,便弯腰捂着膝盖倒抽起凉气来。 仆人老姜一脸忧色地扶住穆国公:“老爷,您的身子骨……” “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嘴上说着不碍事,可贺长情分明看到,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穆国公的额前汇聚起了滴滴汗珠,“小阁主,朝中那些说清川变节的事儿,我都知情。这个时候,也只有你才愿意远走云崖,接我儿归家。” 国公府前,早已年过半百之人还说着话就挣开了老姜,紧接着便要在贺长情身前跪下:“你的大恩大德,老朽我没齿难忘。” 还说什么大恩大德,这话真是要折煞她了。一直以来,都是她欠顾清川许多,她甚至在知晓他的心意后,还一味地躲着他。现在想想,其实还应该有更多更好的法子啊。 贺长情眼疾手快,将人扶了起来:“国公爷,这都是我该做的。大军即刻便到,相信不出今日,圣上便会为顾清川平反昭雪,孰正孰邪,一切自在人心。” 因她这句话,穆国公的眼里饱含着热泪,不过轻轻点了一点头,便是几滴泪珠夺眶而出,砸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国公爷,我们就先告辞了。哪日,等哪日日子定了,派人去鸣筝阁传个话,我再来。” 这地儿实在太过伤情,贺长情呆得手脚冰凉,又觉得有他们这样的外人在,穆国公无法放开自己和儿子说话。于是告辞过后,便带着祝允离开了。 回程的一路上,许多百姓都还没有散开,三三两两地凑聚在国公府前。虽偶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委实失礼,但那些眼神里都透着浓浓的哀伤之色,想来,他们也对这样一个鲜活之人的逝去很是惋惜悲切吧。 等到圣旨下来,大家便会知道,顾清川在云崖都做了些什么。从前她觉得但行好事,只求无愧于心,可在云崖看到顾清川的那一刻,她就变了。 那样好的一个人,他的功迹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掩埋。 “主人,你还好吧?”他们走了一路,贺长情都不曾开口说上一个字,祝允瞧了她好几次,生怕她憋出个好歹来。 “主人?”见她不理自己,祝允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毕竟亲都亲了,干脆长臂一伸,用了用力将人揽在了自己的怀里,“你别吓我。” 她的发间还是旧时的味道,便是如今掺杂了些焚了一路的香烟气,也依旧是让他闻之舒心的气息。 可那身躯却不似往日,冰凉又发着抖。祝允的双眉随之一挑,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攥紧了一样:“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贺长情才将身上的重量靠过来一些,声音埋在他的颈间,听起来格外沉闷:“我想见母亲了。” 今日见了国公爷,她才第一次生出了后怕的情绪。她自来都是好争一口气,有时着起急来便顾不得生生死死的,可她却不曾想过,若是真的出了事,母亲又该当如何。 她会不会也同穆国公一样,伤心难过? 袁成志的行军速度毫不逊色于他们,在贺长情和祝允还未回到鸣筝阁时,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平西将军顾清川为国捐躯,已被圣上追封为了一品骠骑将军。 “阿允,你看天上。”贺长情牵着祝允的五指紧了一紧,示意祝允抬头去看。 漫天卷曲着的云朵似乎都舒展了一些,露出原本被遮挡的大片金色光华来,为这向来萧索的秋季带来难得的温暖。 贺长情闭了闭眼,不知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此时大盛的阳光,总之是驱散了些她心中连日来的憋闷。 因为她这句话,祝允的目光也从二人紧牵着的手,缓缓移到了贺长情的侧脸上,这张不为世事所烦扰的容颜,正是他要一生相护的。 “主人,我们回家吧。”祝允抿了抿唇,五指下移寻到了缝隙,像只滑溜的小鱼,顺着缝隙钻了进去,大着胆子与贺长情十指相扣起来。 第100章 喜服 待贺长情二人回到鸣筝阁时, 天已经有点擦黑了。 只是阁中大门紧闭,半个人影都没有,这种诡异的氛围, 让人觉得好像是误闯进了什么无人之境。 可她是绝对不会走错路的。贺长情皱了皱眉,难道是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阁里出事了? “是主上回来了!” 还不待二人走至近前,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拉开, 从里面硬是挤出来一张年轻的笑脸。 “你装什么鬼, 在这儿吓人。”贺长情拍了拍胸脯, 还有点惊魂未定,“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主上, 您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吐了吐舌头, 一阵烟似的跑了回去,“我去叫沈大哥他们。” 是啊,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还一惊一乍,特别容易被吓到。可能就是冷不丁地看到城门楼上的顾清川时吧。 贺长情将心中的怪异强自压了压, 和祝允一同走进去:“把门带上。” 不管怎样,最起码, 沈从白是将她的嘱咐放在了心上的。在没有摸清圣意前, 这鸣筝阁还是不要太过冒头的好。 那时自己与梁淮易争辩的结果令彼此难堪, 后来她又私自将人带回京都, 梁淮易近日定会再召她进宫。 在那之前, 还是龟缩静待得好。 祝允将大门紧闭, 又插上门闩, 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转过身来, 欲要跟上贺长情的背影。 “走了, 还愣着做甚?” 只是没想到,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在不远的树下站着等他,莞尔一笑的姑娘。眼下时节,枝头都枯槁了,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令春意萌生,万物都变得可爱起来。 “主人,你这是,特意在等我吗?”多少年来,他都习惯了去追逐那道身影。却从来不敢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停下前行的步伐,像现在这样,等他一等。 鼻头是从未有过的酸涩,祝允急急在眼下又粗又重地抹了一把:“来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贺长情将手心向上一摊,朝他勾了勾手指,“手给我。” 彼时,祝允还不知道贺长情究竟意欲何为。主人不是不喜欢在人前与他太过亲近吗? 可到底是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要能与她在一起,能多亲近一些,祝允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开心的。 “主上,你……你们回来了?”听到消息后,沈从白和左清清满脸堆笑着迎了出来,可在看到二人牵到一起的手时,这个你字硬生生地被改口成了你们。 “最近阁里都还好吗?没人找麻烦吧?”贺长情的手下意识想抽回去,可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将祝允还来不及伤神,只凝在半空的手重又握紧了。 沈从白自是看到了这些小动作,但他权当自己眼瞎,只将目光不自然地移开:“麻烦自然是没有的。就是我和清清,中间代主上您去了趟谢家。傅姑娘说,关于和您讨论过的神仙什么的,她得了新的话本,让您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去找她。” “什么话本?”贺长情倏尔一愣,差点没能反应过来,“什,什么神……” 神仙,莫不是就是当日那诗里提到的北梧大军?而所谓的新话本,应该是傅念卿在绕着弯地告诉自己,她那边有了新的进展。 “这,我们也并不知道。”沈从白看了眼左清清,对方同他一样,大大的乌黑瞳仁里写满了疑惑。 “我知道了,得空了就去找她。”兹事体大,沈从白和左清清知道的越少,对他们来说也更安全。 贺长情干脆转移了话题:“我母亲还好吗?” “外围有我等照应着,一只鸟都不会混进夫人的院子里头。至于坐卧起居,主事的是剑兰,主上您就安心吧。”左清清絮叨着说了很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哎呀一声,“剑兰说,夫人给主上准备了惊喜。” 惊喜?这可奇了。 说不期待自然是假的。只是贺长情并不想被人轻易看去了她心中的欢喜,于是压了压步子,清清嗓子开始赶人:“小白清清,你们都忙去吧。” 二人相视,笑了一声,也未多说什么,只道了个是字,便齐齐退下了。 因那惊喜二字,贺长情一路走得飞快。可待来至溪泠居时,她却罕见地生出了些退意。 自打他们鸣筝阁搬来了这里,许多地方都推翻了原本的陈设,说是截然不同也不过分。独独只有溪泠居,因母亲的念旧,这才保持着旧日的一概风貌。 在贺长情前十几年的人生中,每每来至这间院子,总是与母亲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告退,有时是真的事不容人,有时也不过是她为了逃离而想出的借口。 不算是难堪,但也没有什么温情的回忆。她们这对母女,总是要比寻常人家的冷情漠然一些。 贺长情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母亲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许是看出了她想临阵脱逃,手下牵着的那人稍稍加了些力道,温柔的语调将她一点一点地耐心包起来:“主人,有我陪着你,你不是孤身一个人。” “嗯,走吧。”贺长情依旧在前面打着头阵,由下人掀起了门帘,带着祝允进得里间。 床榻之上,母亲屈起一条腿来,身上盖了一条红得过分的绸布,她正捏着一根银针细细地在发间划着,双眼也没闲下来,正仔细欣赏着布面上的牡丹花。 又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是她旧日便见过的。 贺长情实在看不惯那抹红,于是方才还温热的心头瞬间被浇得一股冰凉,她淡淡开口:“母亲,我回来了。” 金玉奴 第66节 她这一声,也算是适时提醒。母亲知晓她与那秦家人断得彻底,也明白她打心底里痛恨极了那群人,在见到她之后,总是会把这摊子收拾收拾的。 可却不曾想,母亲听到之后,非但没有要收的迹象,还捧起那红绸一角,满脸慈爱地看了过来:“长情,你回来得……正好。” 贺夫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二人交握着的双手上,一时间面色难看极了。她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不想被那绣花针刺破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珠砸落下来,刚巧滴在了她新绣出来的牡丹花上:“嘶,这可该如何是好?” “您怎么这么不小心?”贺长情虽是心疼,可也看出了母亲脸上的剧变是因为什么,只是她并不想打退堂鼓。 从前她便是动心了,可是碍于阁主和做主人的面子,也总是装得若无其事。为此,有好几次还委屈了祝允。 而今不同了,去了一趟云崖,她才深有体会,人生短短几十载,更应该及时行乐。心意若是确定了,那就应该大方承认,坦然面对。 于是她的腕间用了些力道,将祝允拽到了她的跟前:“阿允,你来说。” 贺夫人凌厉的眸子忽而瞪了过来,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常年不出门的妇人,可祝允的心头却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想,他是怕贺夫人的。可好不容易得到了主人的爱怜,他不能放弃。 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祝允跪在了地上:“贺夫人,阿允不敢欺瞒您。无论是过去,还是此刻,又或者是将来,我对主人都是真心的。见不到她,我心里难受得好像有猫在抓在挠,见到她了,我又总是开心得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嘴角的上扬带着融融的暖意,那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痴迷,绝无半分其余的杂质。可越是如此,贺夫人便越是气得火冒三丈。 她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是一阁之主,如此才情斐然的人,又怎么能,怎么能被世人眼中那卑贱的金玉奴毁了终身? “你!你住嘴!”似是气急,贺夫人随手抄起了身边放线团的篮子就朝人砸了过来。 那篮子里还放了好几根绣花针,贺夫人这样不管不顾地一扔,谁知道会扎伤到哪里。贺长情想也没想,抬手就将身旁的祝允往怀里护了一护。 “你,居然如此护着他?早知有今日,我那时就应该将他乱棒打出去!管他是生是死!”都说红颜祸水,可这该死的臭男人,魅惑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段,“这等勾着主人的贱奴,你还留在身边做什么?” “母亲,别说了。”贺长情属实没有想到,自己蕙质兰心的母亲,看起来一向与世无争的妇人,说起话来也会这样难听。 “我看你还真是被迷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你与他在一处,便是要自甘堕落!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 就在母女二人唇枪舌战起来的那刻,祝允便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此时一声接着一声的咚声响起,听着生疼:“夫人说得对。都是阿允勾引主人,都是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您打我骂我,用阁里所有的手段酷刑对我都可以,就是别这样说主人。她受不得的。” “阿允!”贺长情看到了祝允瞬间红肿起来的额头,忽而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或许她不能这样操之过急,母亲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的。 “母亲。”这世上,总是做儿女的向父母低头,便是在外面再风光的人也不能例外。 谁知她这边刚开了口,便见眼前扬起一片绚烂的红,灿如雪地里的红梅:“枉我日日给你缝制喜服,如今大功告成,你却和祝允手牵着手一道过来?你与我实话说,你们到哪一步了?” 第101章 花园 祝允听了这话, 怀里好像揣了一只巨不安分的兔子,开始疯狂蹬起腿来。 过往的一幕幕,忽然在他的脑海当中肆意狂舞起来。这些日子里, 他们牵过手,同卧一张榻,主人甚至还在他的唇上轻咬厮磨过。 这样的事情, 若是让夫人知情了, 定会气得不轻。哪怕打骂或是旁的什么, 他都是无所谓的, 可若是让她们再生嫌隙,难过受伤的便又是主人了。 祝允心虚得一张小脸上又红又白的,他不禁抬眼望向了身边的人。 可贺长情却十分地处之泰然, 看上去就像个没事人, 她甚至还将地上的红绸归拢起来双手捧着放在贺夫人一旁:“发乎情,止乎礼,哪一步都没有到。” 她这话说得坦然,一点儿都不像说假话的样子, 贺夫人这么瞧着,也便信了, 就连脸色都跟着松快了不少。 祝允偷偷地松了口气。他很是佩服主人这一点, 任凭她有天大的心事与秘密, 在旁人那里, 都能装得一派云淡风轻, 让人辨不清真假来。 “这事, 我不同意。”只是, 气氛得到了缓和, 贺夫人却依旧不打算松口。 祝允能感觉到, 贺夫人这话虽是冲着主人说的,可那凌厉的眼风却从始至终都没从他的身上离开过。 贺长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既已下定决心迈出了这一步,便不是个听别人几句话就会退却回头的。贺夫人这样强逼着,只会适得其反。 祝允生怕她们母女两个再因为他有了不必要的争执,便急急地跪行上前,并起三指来发誓:“夫人,您别动气,我会一辈子对主人好的。” 没成想,贺夫人听了他这话后也只是冷哼一声:“这本就是你应当的。” “夫人说得是。”或许他不能这样自私地将主人据为己有,让她无端承受这些哪怕是来自于亲人的指指点点。可他能感觉到,主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去了贺夫人面前,背后是付出了很大的勇气的。 她决意了要和他携手并进,他便也不能退缩,更不能辜负这番心意。只要不打死他,他就要争取到最后一刻。 于是祝允闭了闭眼,将脖颈挺得愈发直了些:“主人,不仅是我誓死效忠的主子,更是我要用尽全力保护的……心上人。” 良久,塌上的人将那团红绸拿在手里,埋着头将其慢慢叠起来:“孩子是个好孩子,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要做坏女儿姻缘的恶人。实在……这话伤人,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既知道伤人,就别说了。”贺长情掀了掀眼皮,恭谨地朝贺夫人行了一礼,便要退下,“母亲,你是知道我的。如果看别人的眼色活着,我早死八百回了。” 最后这场兴冲冲的团聚,就这样以不欢而散收尾。 因为自己,主人一度忘记了她从国公府赶回来是为了什么,现下只在前面闷闷不乐地走着。 祝允瞧了,心脏好像被剁得乱七八糟,随后又被一把抓起来扔在潮湿泥泞的地上反复摔打着,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难受。 他想他理应为主人分忧,可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若说不要因为自己而同夫人置气,那会否有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更要命的是,他不想让主人觉得,自己是在卖可怜,是在挑拨她们母女的关系。 祝允急得仿若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只剩下了团团转的份儿。 也是此时,前面的人忽地顿下了步子,只一声不吭地立在夜色里,留给人一个分外孤寂的背影。 祝允没站稳,一下撞了上去:“主人。” 他们置身在一处还算隐秘的花园当中,虽然左右两边的树叶都泛黄凋零了,但是延伸出来的枝枝叉叉还在,倒也能将他们的身形遮掩得极好。 这样清寒的夜色里,贺长情的一双眼眸直直地向他看来,那里似乎蕴含了数不清的碾碎的星光,熠熠生辉。 祝允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他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又快红得滴出血来。 贺长情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看起来依旧在生着闷气。 祝允终于有了和她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于是他抬手勾上了贺长情的小拇指:“主人,别生气了,再气下去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我问你。”贺长情索性低下了头,把玩着他的手掌和五根手指,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好像只是在随意摆弄着什么物件。 这样的眼神放在别人那里或许是不对等的屈辱,可祝允却是心如擂鼓,羞到身上燥热难耐。如今的他,哪怕是做主人的玩物,怕是都会浑身血脉偾张,激动到不能自已。 他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退半步了。就算是死了化成鬼魂,他也要日日跟着她。 “嗯。”祝允平复了几下,才使得自己看上去没有那样奇怪。他不想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 “如果母亲一直不同意,你还会坚持吗?”贺长情把玩够了,将他的手松了开来,只是微微昂起的头颅使得她的眼睛正对着他,那里面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祝允的喉结大幅度滚了一滚:“主人若不厌我,我就坚持到底,一辈子都跟着缠着您。”虽然这幅样子看上去痴痴傻傻的,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绝不是一时被蛊惑下的头脑发热。 祝允看到,贺长情饱满红润的双唇弯起,似是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的轻笑。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探究那笑声是什么意思,便觉得主人携着一身凉意扑了上来。 这次亲吻,并不同于上次的试探和调情,但也不像是爱意翻涌下的情难自禁,倒更像是委屈憋闷到了极致的一种发泄。 因为贺长情的来势汹汹,祝允生怕她站不住,又不得不用两只臂膀将人护在怀里。 一时间,又上又下的,忙得很。 “你分心了。”贺长情撤开一些距离,用有些凉薄的眼神淡淡地扫视着他。 “我,我没有。”祝允将头偏开了一些。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张扬又主动的主人,他有些不适应,可身体真实的反应又在告诉他,他欢喜极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恶劣的自己,又怕因为对上那一眼而真的做出亵渎主人的行为。 “你不喜欢?”贺长情微微拧了拧眉。心中骤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坏心,管他喜不喜欢,只要是她看上的东西,她就要去争取,不管有多少不赞成的声音。 不过,这样的心思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又被彻底压了下去。她不是那样用强的人,两情相悦才是自然之理,自己这样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算了,你就当我一时冲动。” “我没有,我没不喜欢。” 祝允的眼睫顿时变得湿漉漉的一片,他被激得再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什么男女,只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小鸡啄米一样地啄了啄她的下巴。 “都这会儿了,你还这么克制?”贺长情故意歪着脑袋看他,鼻腔里是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那阿允,阿允就小小地冒犯一下。”祝允的嗓子都已经哑了。说完这话后,他几乎所有的吐息全都喷洒在了她的脸上,从额上眼睑开始,一寸寸地吻了下去,小心又克制,像是吻着水中的月亮,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打破这场美梦。 其实在这之前,贺长情是真的有一时冲动,想着要不然就和祝允生米煮成熟饭得了。不过眼下倒是冷静了,站在母亲的角度,这又何尝不是在为她好? 母亲爱子,才会为她计深远。放眼北梧,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了吧? 如此不顾一切又恣情肆意,实在是她的不孝,亏得母亲还一针一线给她绣了喜服出来。不行,明日一定要去向母亲赔罪。 想通了这一层后,贺长情庆幸起来,还好她悬崖勒马,没有让那点危险的想法继续侵蚀下去。 贺长情的思绪不禁渐渐飘远,一下子倒也忘了回应卖力和独自沉浸其中的祝允。 少年顶着羞红的耳朵尖,半靠在她的肩头,似是委屈似是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主人你也分心了。” 贺长情失笑,抬头摸了摸他的发顶:“那我们就都别分心。” 得了她这句应允,少年拥抱着少女,克制的吻纠缠上了他日思夜想的人的唇,在那上面寻觅着能配上二人心跳声的鼓点。 万籁俱寂的花园里,这样持续且轻微的水声一点点地荡开又飘远。两个人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对彼此的探知都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变得凌乱无序起来。 祝允整个人活像一块被烧红的炭火,贴到哪里,哪里便是一串燎人的烫意。 贺长情微微往后躲了一躲,嘤咛出声:“你离我远点,好热好硌。” 也不知触发了他身上的什么机关,硬邦邦的硌得人一点都不自在,害得这个吻好像都没有一开始的那样引人入胜了。 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两个人纠缠着看了对方一眼,很快便又沉溺其中,吻得难舍难分。 “邓瑛,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梁淮易得知自己错怪了贺长情,特意没让鸣筝阁的人通传,亲自跑了这一趟。可走在花园当中,却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堪入耳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梁淮易的脸不禁一点点的黑了下来。这个贺长情,把鸣筝阁管得是一塌糊涂啊,就允许她手底下的人大半夜的在园子里做这些? 邓瑛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圣上,要不还是老奴先找人通传一声?若有人带路,也免得您走弯路了。” “不用。朕与长情自小的情分,别搞得那么见外。”岂料,话音刚落,梁淮易就在一处树下,看到了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身影。 男的还不好说,可女的分明就是他熟悉的那人。一瞬间,戳破别人秘事的害臊快要将他完全地淹没,梁淮易哎呀一声,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你,你们!这简直,这简直就是世风日下!” 第102章 圣驾 树下的二人皆因为这一声震惊不已的喊声而被吓得身上一抖。 贺长情微微推开了些祝允, 仓皇收敛起几分情欲,只是脸庞依旧透着点羞红:“拜见圣上。” “你们两个,这成何体统?”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实在刺激, 梁淮易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有邓瑛在一旁扶着,恐怕他都要站不稳了。 微风乍起, 吹散了贺长情和祝允之间的旖旎风情, 也吹得她心中分外透亮:“圣上明察, 我们委实冤枉。其一, 现下并不是青天白日,且又关起门来在自家院中,别说我们只是搂搂抱抱, 亲……亲了几口。便是真的做了什么, 也是碍不着别人的。再则,圣上此言,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贺长情的一双眼珠子乌黑清亮, 盯得圣上浑身不自在,况且她出口之言又字字句句都说在了点上, 更是委婉道破了当日他和嘉妃被一众人给看到了床笫之事的过去。 是啊。他夜探别人的私宅, 没能忍住与沈慈欢好, 这本就是理亏。现下怎么还有脸面来说他们?更别提, 是他不打声招呼忽然带人闯入进来的。 金玉奴 第67节 看来, 真是这帝位坐久了, 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梁淮易握拳抵在唇上咳了声, 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天色既已不早, 朕便明日再来。” “那属下就不送了。”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融入夜色, 再也寻摸不见,贺长情这才长吁出一口气来。 吓死她了。怎么在阁中做点放纵自己的坏事,都能被人给看了去,她忽而就懂得了那时圣上和嘉妃娘娘的心境。 其实她也是心虚的,别说是方才,即便是现在,腿都还是软的。 那些话,不过是她急中生智下的强装镇定,现下天地重又还给他们一片宁静,贺长情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都做了什么。 没有哪个姑娘能与心爱之人亲近过后还一点都没有触动的。 尤其这次还不同于之前那次带着戏谑,是出自真心的情动所致。贺长情这半天有点羞于见人,尤其是面对罪魁祸首的另一个:“我,我困了,先回去吧。” “主人……小心脚下。”祝允摸着唇角,那上面还带着独属于她的温热,无论是轻吻吮吸,还是厮磨啃咬,都是她带给自己的独一无二。 男女之情还真神奇,明明还未吃酒,人却醉了。直到这会儿,祝允才反应过来,方才圣上来了一趟。 他错过了替主人报那一掌之仇的时机。 第二日照旧,祝允早早地候在了贺长情的房门外面。只是两人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又纷纷红着脸给避了开来。 贺长情不知道祝允是什么样的心情,总之她可能一时半会是没法坦然面对了。 “主人,圣上什么时候来?”不知是想转移话题还是别的什么,祝允一开口便是这个问题。 他怎么这么关心圣上?倒好像昨夜跟他的卿卿我我的不是她,倒是圣上一样。 贺长情虽是不解,但还是如实摇了摇头:“不知道。圣上来去自如,就是邓公公,嘉妃娘娘这些身边人都未必能次次了然,其余人又怎么能知道?” 不过也真是巧了。她这话刚刚说完没多久,约莫着就练完一套剑法的功夫,皇宫里的内侍官就来传话了。 “阁主,圣上已出宫,还请您稍事等候。” “有劳公公了。”出宫便出宫,怎么还专程派个人来传话?贺长情心中纳罕,但看这小太监跑得实在辛苦,上气不接下气的,便赏了他一盏茶喝。 圣上既想找她,大可像以前那样,随便下一道旨,或是让邓瑛来传话,她还能有不从的道理不成? 贺长情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干着自己的事情。岂料她这边刚把闲置多日的兵器一一擦拭完成,便又有个陌生脸孔的小太监来至了鸣筝阁里:“小阁主,圣驾已行至长平大街上,还请您提前准备。” “知道了,麻烦公公走这一趟。”一回生,二回熟。贺长情命手下将小太监带了下去,请人吃了茶用了点心。 此时的她远远未能想到,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自打圣驾离了皇宫,行至长平大街后,这内侍官们便一个接一个的,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来到鸣筝阁里传信。 常常是刚打发走一个,连身下的椅子都没坐热,便又来了另外一个。偶有几个脚程慢的,还会与后来者打上照面,就好比眼下,这边刚刚同她告辞的小太监走起路来也不操心,竟与刚刚进门的撞了个满怀。 贺长情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二位在宫里也是这么办差的吗?在我这里倒都还是小事,可若是在圣上面前失仪了,二位也能这么全身而退?” 两个太监听了面色都为之一变,局促地弓着身子,做势就要下跪。也得亏贺长情给左右递去一个眼神,让人拦着点儿,这才没有让宫里伺候的人给她跪下。 “圣上此次驾临鸣筝阁,不知二位公公可有什么消息?怎的如此大的动静?”梁淮易素来就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他若是想与人密谈,大多是一道圣旨下来,让人直接进宫里去。 又何曾会大费周章地专程出宫?况且这几乎每隔一两里地,就派身边的太监来传一次话,如此不寻常,倒是让她有点受宠若惊了。 二人闻言摇了摇头,只说圣心难测,还求她莫要再为难他们两个小太监了。 贺长情原本也就没有逼迫人的意思,不过是看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若是能提前打听一二自是最好。如若不能,倒也没有什么。 “罢了,你们走吧。”这话传到后面,贺长情也就懒得为这些内侍官备茶水了。他们鸣筝阁又不是开门做生意的酒肆茶楼,还得沏上一壶又一壶的热茶?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了,专门给人做茶好了。 好在,这烦人的通传总归是有个尽头的。 贺长情尚在屋里安排着差事,便听得圣驾亲临,于是这下子她也只好给沈从白使了个眼色:“为避免冲撞圣驾,你从后门走吧。务必要把何云琅带去,别让他再找什么稀奇古怪的借口。” 昨日送顾清川回家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穆国公的走路姿势不大对劲,并不同于单纯的人老因而腿脚不灵活,倒像是什么难以根治的陈年旧疾。 “是。”沈从白拱了拱手,临走时还不忘将左清清单独叫到一旁,一定要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多多留意圣上此行,这才肯放心离去。 贺长情整了整一身衣衫,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了祝允:“我看起来怎么样?不会在圣上面前丢人吧?” 别看她昨夜辩白的时候游刃有余,其实这心底里早就没了章法。偏偏圣上根本不给她适应的时间,一大早地就带人来了。 贺长情纵是再不愿,也得体体面面地去接驾,大不了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一烤而已。她都想好了。 “主人,很好看。”祝允能看得出来,她今日有特意描眉画眼过。就连发间都带上了别样的香气,不同于以往那种离得近了才能闻到的清香,是一种只从身前一晃而过都会勾走人神魂的香。 祝允心底是有些吃味的。他不知道,主人这样反常只是为了接驾吗? 不过吃味归吃味,只要是主人的需求,他向来有问必答,说的都是不掺杂私心的实话。 若是能让圣上眼前一亮,想必他心情就会好些,心情一好了,就不太会计较她昨日顶撞的事情了吧?祝允这话相当于一颗定心丸。 贺长情抬脚走了出去:“准备接驾吧。” 鸣筝阁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仪仗队,圣上的銮驾之后还有一乘特制的巨型步辇,一路上珠帘轻晃,香风阵阵。能用得上如此规制的,放眼皇宫,除了太后,应该也只剩一个嘉妃娘娘了。 贺长情心里直犯嘀咕。梁淮易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当她鸣筝阁是什么踏青散心的好去处了吗? 銮驾停稳之后,邓瑛一步上前,替圣上挑起帘子,扶着人在地上站定。 之后便是鸣筝阁众人一一行礼,几百人的场面硬是没能听到一丁点儿窃窃私语的声响,这无疑让圣上很是满意,就连紧绷着的面部看起来都带上了点儿笑模样。 贺长情暗暗地松了口气。只要梁淮易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好:“不知圣上亲临,是有什么指教?” “进去说话。这一路,朕都有些口渴了。”梁淮易揽过沈慈,眼角眉梢全都带上了说不出的柔情,“嘉妃也十分想你,因而此次出宫,朕便把她带上了。” 看着那二人如胶似漆的样子,在贺长情的脑袋里,忽地就冒出了一个很是不合时宜的想法。该不会,是昨夜撞见了她和祝允亲热的场面,梁淮易他眼热,今日是特意登门炫耀的吧? 不能吧?这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了,可别干那种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见她发愣,祝允捏了捏她掌心虎口处的软肉,温热的吐息就这样被送至她的耳畔:“主人,我们该走了。” 祝允眼见着那白玉般小巧可爱的耳朵因他这一句话而染上了动人的绯红色,心中那点子嫉妒也就荡然无存。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笑容太过显眼,贺长情故作凶狠地瞪了回来。 故意的,祝允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第103章 诛九族 “平定云崖的众人, 朕已论功行赏。至于长晟亲王和庶民肖静月二人,朕也下旨择日问斩。”还未等贺长情开口询问,圣上便已张口说了许多。 只是贺长情不明白, 这些事情只要一个张榜告示天下,便是路过的阿猫阿狗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还犯得着专门来和她再说一遍吗? “属下, 不明白圣上是什么意思。”贺长情也不想再绕弯子了, 干脆直接问了出来。反正有嘉妃娘娘在侧, 她就算是真的触怒了龙颜, 也有人劝诫着。路过这村,可不一定还能碰上这样的店了。 “你们几个,都下去。没朕的传唤, 不许进来。”圣上一个眼神示意, 邓瑛便带着一干宫人退了出去。 “那臣妾也……”入宫多时,沈慈别的没学会,避嫌这一招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只是她有意避让,梁淮易却是不许的, 一双有力的手掌从后捞了一把,沈慈便觉得腰上一紧, 紧接着, 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防备地坐在了圣上的身上。 咦呀 , 光天化日, 这两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跟着一酸, 她慌忙别开了头去, 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多余那么一问, 倒给了这俩人腻腻歪歪的机会。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留下吧。”圣上对他的枕边人宽容有度, 但对其他人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贺长情只觉得那直勾勾的眼神打身侧注视过来,一点都没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你这个祝什么,还不让他快点退下?” “主人。”祝允对贺长情挨了某人一巴掌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又怎么放心让他们几个独处?因而祝允一时只软着嗓子,蹭到贺长情的身边哀求起来。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可惜祝允错了,贺长情能听出他状似撒娇背后的担忧,不过她不是什么经不得诱惑撩拨的人,更不会在这个时候犯糊涂,“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话可是个有分量的。祝允不得已收了拽着贺长情衣角的动作,低着头闷声应下,随后又巴不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房门被外间候着的小太监紧紧闭上,才算是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长晟亲王此次犯了大罪,伙同他那舅舅王书誉,全都难逃一死。朕已决定,就由穆国公监斩。他老年丧子,独子又是在云崖为平乱而没的,让他去,也算是出这口恶气了。” 穆国公是个和善之人,若是以往,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他一定是避之不及的。不过,如今是杀子之仇,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里舒坦一些。 至于,长晟亲王……兜兜转转一圈,最终依旧是难逃一死,以前或许还可以说是无妄之灾,如今可就是恶有恶报了。 “恭喜圣上,除掉反贼。”这何止是除掉了一个反贼那么简单,应该说是除掉了心腹大患才对。 可这话不能说出口,更不必说出口,那层遮羞布就不是为了让人戳破的,他们心里清楚就够了。 以前是怕背上弑杀亲兄弟的骂名,才又是一边装出贤良的模样,一边又暗地找人扮成太子一党,埋伏刺杀,好做下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 可现下长晟亲王自己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亲手将把柄拱手送了出来,分明是让圣上有了正当理由。如此一来,这皇位坐得便也高枕无忧了。 可,梁淮易高枕无忧了,并不代表她就可以轻松过活:“属下以前行事有误,这才酿下大祸,还请圣上责罚。” “行了,这不怪你。好歹也是一个王爷,便是再不受宠,京中卖命的死士也多得是。当日谁能料想,他的手下专门等到人下葬以后,才偷偷运送出京。这才让他日后得以和王书誉勾搭成奸。不过你知道,那日王书誉来京城带上一车锦缎布匹是何缘故吗?” 贺长情算是听出来了,圣上此次前来,说清对于一干人等的论处是小,其实是专程在这儿等着她呢。难道说,这背后为王书誉提供便利之人,和她还有什么关联? 贺长情的喉咙有些发紧:“属下不知,若是能够早些识破,是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顾清川送死的。” “你说得在理。可怜顾清川一个正值盛年的大好儿郎,可惜了。”圣上说着,似是口渴,用茶盖撇去浮沫,浅啜了一口,“那些锦缎布匹有些出自云裳坊,其背后的东家你认识,便是安定侯秦先望。他们在那布匹和板车里藏了硝石和弩箭箭头,借着运送货物的名义,偷偷带回了云崖。” “通敌卖国,朕便是诛他九族,也合情合理。”日光透过窗棂照下,洒在圣上半敛着的眼皮上,透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凉薄来。 直到此刻,贺长情才算是明白圣上真正的来意。那秦先望就是一个心术不正,祸延家族的坏种。光是自己身体里流有一半他的血脉,便能让她恶心得直吐个三天三夜。 贺长情微微仰起头来,身子止不住地发着抖:“回圣上,京都人人知晓,我早已与秦先望断绝了父女关系。” 她看不明白,圣上究竟是有意放过自己,还是想借此敲山震虎? 贺长情自问,她虽然身上泛着冷意,可表现出来的样子应该还算镇定。 越到这个时候,她就越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来:“其实属下也有一桩关于安定侯的要事要禀,只是之前挂心顾清川,这才没有顾上。安定侯常年在服用一种由鬼嵬花制成的丹药,据我所知,鬼嵬花一向是北梧的违禁之物。” 阴差阳错,谁能想到当日自己顾及太多,就暂且没有把这个早已证据确凿的事实禀报给圣上。而今放到这样的情景之下来说,真是最好不过。 如此一来,落井下石的她便可以摆脱些圣上的猜忌了吧? 果然,圣上听了这话淡笑出声:“哦?数罪并罚,现下光是诛九族都不足以平息朕的怒气了,好个欺上瞒下的安定侯。” 茶盏被放回到桌面上,茶水在其中来回碰着壁,正如此刻这屋子里高悬的人心:“你起来吧。朕知晓此事与你无关,和你当面提起他,也不过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来日秦家血流成河,你跟着伤心一场。” “圣上说笑了。我和秦家人再无情分,又怎么会替他们伤心难过。”话说得好听,不就是怀疑她还带了几分恻隐之心,怕一旦触及到生死大事,她就偏向于秦家了吗? 可梁淮易还是太不了解她了。 早在一次次的过往里,秦先望就把那点骨肉血脉给泯灭得一干二净了。 想到之前,秦先望派人杀她的事情,贺长情不由地冷笑起来:“秦先望屡次坏我好事不说,还要害我性命,我与他们的恩恩怨怨,圣上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既如此,小阁主你也可以放宽心了。闹到今日这地步,也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沈慈,忽而踱步走到贺长情的跟前牵起她的手来打着圆场。 她作为圣上的枕边人,自是看得出来这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只是这一回,她也不能站在圣上这边了,就是再忠心耿耿的臣子,也禁不住他这么三番两次的猜忌啊。 时日一久,难免不会寒心。 金玉奴 第68节 “敢问圣上,要如何处置袁成志将军?”其实要说起来,这袁成志贪图富贵,进而误了顾清川的性命虽是大大的不该。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又是个拎得清的,即便面对威胁也坚守着他为人的底线。 若不是最后关头,袁成志带军趁着王书誉等人不备攻破云崖城,想来就是到现在,他们都还陷在城里,更别提把顾清川的尸首带回京都了。 这样的人,不予以惩戒,实在难平怨气。可若是将他同逆党一样斩首了,似乎也是矫枉过正。 “你无需为他求情了。袁成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已下令,将其家产尽数抄没,罢了他镇国大将军的名号和兵权,就从一个普通士兵开始做起。若他真不是池中之物,迟早有出头之日。” “圣上英明。”犯了错的,就应该一一得到他们应有的惩治,想来顾清川的在天之灵也终于可以安歇了,“圣上,顾清川下葬那日,不知您可否……” “朕自然是要去的。为北梧百姓而死之人,朕不能寒……”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外面油锅沸腾一样,吵作一团:“邓瑛!外头怎么了?” 邓瑛应声而入,弓着身子回话:“回圣上,是沈怜姑娘在鸣筝阁前闹着要见圣上和娘娘,老奴已经派人去打发了。” 又是沈怜?一听到这个名字,梁淮易的头就疼得厉害。也是奇了,都是沈家姐妹,名字又是一字之差,怎么这人就能差得如此之多?一个是深明大义的大家闺秀,一个却是挟恩图报的真真小人。 梁淮易揉捏着额头,语气实在烦躁:“让宫人都机灵点,别让她进来。当然,也别搞得太难看。她不要脸,朕还要脸!” 房门开着,贺长情只随便打眼一瞧,便觉出了哪里不大对劲。 祝允怎么不见了? 第104章 伤疤 “沈二姑娘, 圣上和娘娘有要事,无暇见人。要不然,还是回去吧。”小太监薛福真是左右为难, 既开罪不得,又不能把人放进去。一时间,已是汗流了满脸。 若是沈怜是个正常人, 话已至此, 她便也该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可自从她惹恼圣上, 被禁足于沈府之内的那日起, 人便已疯了大半。 同个疯子,好声好气地说话是没有用的。薛福的退让,只换来了沈怜更肆无忌惮的撒泼打闹。 拦着她的几个小太监无辜中招, 其中一个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 紧接着便被旁人的如山呼海啸的惊呼声给淹没了。 “怎,怎么了?”因为这一声声的尖叫和提醒,他才惊觉自己的脸上疼得厉害,颤着手一摸, 便立时红了五根手指头。 “快,快带他回去。”最终还是薛福反应过来, 招呼着几人把那小太监带了下去。虽说他们都是宫里伺候的下等人, 也没什么人在意关心, 可那一爪子挠得又深又狠, 估计就是治好了, 也是个破相。在御前伺候, 却顶着这样一张骇人的脸, 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女人尖锐的叫喊声还在继续, 好像在用尖锐的指甲剐蹭着众人的头皮, 随后又顺着头骨一路往下。 薛福是真没招了。 “别让她惊扰了圣驾。”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天降神兵出现了。来者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人,不仅心地善良,还自带威严,轻轻松松便替他们解了围。 少年人只用一只手便按住了沈怜,几个太监都得以闪躲到了一边。 “你是……”薛福眯缝着眼瞧了又瞧,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这人,是贺阁主身边的。 祝允几步走至近前来,朝薛福等人拱了拱手:“各位公公,这姑娘不如就交给我如何?” 这烫手山芋,谁留下谁倒霉。薛福也好,还是旁的别人也好,听了这话只有松口气的份儿,哪里还会不依。 薛福抹了一把汗,神情为之一松:“拜托您了。无论如何,可千万别让她钻了空子,溜到里面去。” “这是自然。”祝允弯唇笑笑,看起来十分和善诚恳的样子。 长相突出的人,自来便是有这样的优待。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博得别人的信任。 目送几个太监走远,祝允才又照着他们方才的样子,将人扣着肩膀抓了起来:“沈二姑娘,我劝你还是消停些好。挣扎得越是厉害,越是于你无益。” 却不想,从前神智尚清的人还晓得几分表面功夫,如今却成了完完全全的一个疯子。只见沈怜扭转脖子,照着他的手背就要张嘴来上一口。 “你可要想清楚了。咬伤我,就要一直被困在这里。” 沈怜本来早已黯淡下去的双眸因这一句话忽地一亮:“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我送你离开这儿。”祝允将钳制沈怜的手松开,然后也不管人有没有跟上,径直就往另一个方向迈步走去。 沈怜只是疯了,并不是傻了。就算她能越过这一关,但是想要见到圣上,前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侍卫奉命阻拦。 祝允相信,沈怜闹这样大的一出不是为了求死,而是真的一心面圣。他虽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她不管不顾地拼死一搏,但圣上对她的不喜,乃至于厌恶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往日圣上往他那金銮宝殿上一坐,寻常百姓根本无缘得见。如今却不想这一朝出宫,就被人给烦得焦头烂额。偏偏此女是嘉妃娘娘的亲妹妹,又是他曾经的救命恩人,杀不得重罚不得。 他自是没办法直接还回去那一巴掌的,但是让圣上出宫一趟,却犹如吞下一只大苍蝇一样地恶心反胃,也算是报了先前那一掌带给主人的不快与耻辱了。 想到这里,祝允的步子微微一顿,侧目朝后状似不经意地一瞥,果然看到了跟上来的,打扮成丫鬟模样的沈怜。 有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女儿,也算是沈老爷前世欠下的孽债。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另一个可保他一世尊贵体面的女儿,便是被这个牵连,想来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祝允带着人绕道到了一个平日里鲜有人知的小门。这小门开的位置十分地隐蔽,鸣筝阁里除了他和主人,再无第三个人知情,便是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都不见得知道它的存在。 就更别提,是打皇宫里来的那些宫人和守卫了,他们一定毫无防范。 祝允故意站着离那未上锁的门远了些,指着面前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沈二姑娘,这里少有人往来,从此处离开,便不会有人看到你。当然,更不会连累沈家。” “沈家?他们有拿我当家人吗?还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类似于这种劝她识大体顾大局的话,沈怜早听出了茧子。 她只默不作声地退远一些,同时还飞快地环顾了下四周,眼尖的沈怜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小门。 而后,她几乎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奋不顾身地扑到了那扇门上,狠狠地撞了开来。 沈怜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疼成一片,下一刻,人便倒地不起。她顾不得前臂和双肘传来的疼痛,只哈哈大笑起来。谁能想到,严防死守的宫廷侍卫居然百密一疏,能留下这样大的一个缺口给她? 可见就连老天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沈怜不敢再耽误下去,她似乎能听到身后祝允追来的脚步声,这人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一旦被他逮住了,自己可就再没有机会面圣了。 沈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窜出老远,最终扒着一棵老树的树干,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沈二姑娘,你干什么去?前面厅里坐着的可是圣上,可别冲撞了圣驾!”祝允眼看着沈怜跑出很远,这才着急忙慌地拔步追了上前。 —— “起驾!” 邓瑛弯着腰在前头带路,后面三人跟了出来。 圣上看着比来时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有说有笑的:“留步吧,待顾清川下葬那一日,朕必亲自去上一炷香。” “我代顾清川,多谢圣上。”能有天家的那一炷香,也算是顾清川眼下能得到的一种盛誉了吧。尽管顾清川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但这也已经是贺长情能想到让他泉下有知,心中稍稍一暖的方式了。 “快拦住她!” 几人刚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就见院子东南角里乱糟糟的一团,一堆宫女太监挤在一处也不知在忙活什么。总之是吵得吵,闹得闹,要不是这里一抬头便是晴空万里,屋顶都能被掀翻。 “你们都在干什么!” 几乎是在圣上这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人墙崩塌,从那群清一色衣裳里硬是挤出来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沈怜穿了一身沈家丫鬟的衣裳,头发也因与人的推搡而变得凌乱不已,可这些对于熟悉她的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伪装,还是一眼就被圣上和嘉妃娘娘尽数识破。 “怜儿?”嘉妃娘娘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又提了提裙摆,率先迎了上去。 “你干什么!”只是,一向待她柔情似水的圣上第一次着了急,红了脸,“就在这儿站着。” “朕带来的都是死人吗?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拦不住!”圣上龙颜大怒,这一声暴喝出口,面前登时跪了满满当当的一院,每个人都在哆嗦个不停。 这么多人在场,却静得连人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贺长情分明看到,在那堵墙后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她没看到的祝允。 沈怜出现在此,莫不是他的故意为之?可祝允这样做,除了引火上身,还有一丝半点的好处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没能等贺长情想出个什么结果来,便见那沈怜一把扯开自己的袖口,露出里面大片雪白的肌肤,和她那十分刺眼的伤痕来。 这个沈怜,真是疯了吧。大庭广众之下,她还要不要名声了啊。 “圣上,您不能这样对我啊。”沈怜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到伤情的地方,还不断地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这样子,倒真的像是被什么薄情郎给始乱终弃了一样。 可,圣上和她清清白白,至多不过就是救他一命的关系而已啊。沈怜这么做,分明就是挟恩图报。 难道圣上之前对她还不够宽容吗?竟能让她几次三番地拿救命一说做文章。 贺长情眼底不由地带上了几分寒意。沈怜这样的人,便是今日真的惹下了什么杀身大祸都不足为惜。 事实上,不仅是贺长情,在场众人都像是厌恶极了这个耍赖的女人,除了沈慈,再没有一个人能对她摆出一张心平气和的脸来。 可偏偏沈怜本人对这些眼神都视若无睹,她只把胳膊往前伸了一伸,继续自说自话:“圣上,您还记得吗?从前您为躲避刺客的追杀躲到我们府上,是我救的您啊。为了救您,我身上才留下了这样一条丑陋的伤疤。” 这伤疤,是沈怜为救圣上才留下的?而沈慈的手腕上,却有着同沈怜一模一样的伤疤。他们的伤疤长得一样,就连位置都一样。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有种很是离奇,却越想越觉得合理的猜想骤然间在贺长情的心头发起芽来。 第105章 出气 “够了。” 这疯疯癫癫的话语, 早就惹得在场众人都没了什么好脸色,一个个的只眉头紧锁。莫说是圣上,便是底下跪着的那些宫人, 也是满脸藏都藏不住的烦躁。 这一回,便是连沈慈都很难再站在沈怜的一边了:“要不是看在你曾救驾有功的份上,光凭你下毒谋害, 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吗?怜儿听话, 回去吧, 日后本宫定会为你寻摸一门好亲事。” “你还给她寻摸什么亲事?”圣上是真的深受其害, 要说救命之恩,之前那次下毒算计一事他不予以重罚,已经是仁至义尽。 不想这世间, 偏偏还有这样蹬鼻子上脸, 丝毫不懂得适可而止的人。 别说是他这样暂时于社稷江山无功的新皇,便是历来的那些明君恐怕遇到这种人,此时此刻也会忍无可忍:“沈怜你听清楚了,若是再继续这么无理取闹下去, 朕即刻命人把你抓起来游街。时机一到,立马斩首示众。” 面对生死, 没有几个人能继续胡闹下去, 更何况是沈怜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闺阁女子。无论是圣上和嘉妃娘娘, 还是一旁的邓瑛、贺长情等人, 所有人都露出些轻松的神色来。 虽然一度被搅和得一塌糊涂, 但这场闹剧终于可以草草收场了。 “圣上, 小心脚下。”邓瑛将拂尘一抖, 照旧像从前那样来扶人。 “圣上!我今日冒死求见您, 就没有想要活着回去。”沈怜不知从哪里抓了一个嶙峋的石块, 那尖锐的一头正被她抵在自己早已结痂的伤疤上。 此时有些殷红的血珠子从那石块之下溢了出来,对比着肌肤的白,便显得愈发地触目惊心。 沈怜是知道如何求人的,把姿态伏低,恨不得让自己跌进尘土里去:“同样都是沈家女儿,为什么姐姐是尊贵的皇妃,而我却只能被关在家中,受尽白眼?求圣上可怜可怜我,把我收了,随便……随便什么位分都好,哪怕是没有任何名分,只求您偶尔想起来了,能来看看我也好。” 说着,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脸庞缓缓落下。若是有人方才没有亲眼目睹她撒泼嘶吼,怎么看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人被逼急了下的苦苦哀求。 好个沈怜,看着楚楚可怜,柔弱无力,心中却是有着这样大的谋算。若是因一时心软,放她进了后宫,岂不是破了梁淮易许给沈慈永不再有别的女子的誓言? 金玉奴 第69节 偏偏这沈怜还是个有心计的,一旦开了这先例,便是圣上眼下再深恶痛绝,谁又敢说一个人面对着另外一个人就永远是铁石心肠? 只要时日够久,日日在眼前晃着,生出几分怜爱也算人之常情,甚至鸠占鹊巢也不是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 能如此豁得出去的人,只可惜生成了个女儿身,若是投胎成个男子,或许还真能闯出一番天地来。不过,像沈怜这样威逼扮柔弱的手段,还是不够让人高看一眼的。 贺长情收回盯在沈怜身上的目光,看向了圣上身边的沈慈。不知这位处处退让,甘愿为妹妹顶罪,又极有可能将救驾功劳大方让出去的嘉妃娘娘,此时作何感想。 只见沈慈的一双秀眉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如此反复数次后,还是开了口:“圣上,她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依臣妾愚见,不如就把她……收在身边?” “收什么收!”圣上心头一股无名火乍起,将沈慈搭在他身上的几根纤纤玉指甩落开来不说,就连面色都凝重得仿佛能渗出阴湿的水渍来,“就连你也说这种话?她脑子有病拎不清,莫不成你也是?” 贺长情舔舔看戏看久了变得发干的嘴唇,不禁再一次看向了梁淮易。他啊,最近可是说了很多伤人心的话语,但也就在刚刚,难得说了一句听来还有点意思的人话。 虽然吧,这话实在不中听,但背后的理儿却是正解。没有哪个女子会真的愿意与人共享丈夫,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会是例外。 这个沈慈,真不知她是假大方,还是真愚蠢。居然要把珍视爱护她的人给拱手相让,也难怪梁淮易会这样大动肝火。 “圣上,您知道嘉妃娘娘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和沈二姑娘一模一样的伤疤吗?”贺长情眨巴了眨巴眼睛,一脸的茅塞顿开,“我看那两道伤疤,不仅长得差不多,就连位置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的。” “朕自是知晓的。”毕竟是愿意将真心交付出去的枕边人,莫说是那样大那样深的伤疤,便是沈慈身上有几个痣,痣在哪里,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您知道?”既然知道,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当年救自己的人,也许早被人给冒名顶替,被有心之人来了一招偷梁换柱吗? 君心深似海,成了天子后的梁淮易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到了如今都能对她这个自小信任的熟人猜忌至此。而沈家两姐妹身上这么明摆着的巧合,他又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 到底是她多嘴了。 这三人,一个是无良无德,连自己亲姐姐都嫉妒得发狂的奸邪之徒,一个明明足以翻手为云覆手雨,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当然,最匪夷所思的还得是沈慈,真不知这沈怜是她的亲生骨肉还是生养父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这样的人在她头上撒野发疯。 贺长情无声地掀了掀唇,瞬间兴致索然。她只朝着圣上微微福了一礼,寻了个借口便退了下去。 她现在再也不想知道,沈怜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好,触怒圣上的底线最终招致身首异处也罢。 她只关心这些赖在她鸣筝阁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肯回到宫里,到那时他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她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就好。 最终,贺长情在远离人群的垂花门附近,抓到了看戏看得并不专心的祝允:“你跟我来。” 将人带至偏僻的角落,确定四下无人后,贺长情才一步步走到祝允的眼前,把人逼在围墙边上:“是你把沈怜故意放进来的吧。你想做什么?” “主人你都看出来了啊。”祝允讪讪地低下头,许是做了心虚的事情,让他有些不敢直视,“我就是,我就是想替你出气。” “出气?”贺长情想过,或许祝允有着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但就是怎么样都没有想到,这还会和她扯上关系,她一时间只觉得有几分好笑,“我和沈怜可没有什么冤仇,你出哪门子的气?” “就是之前主人你入宫的时候。”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要是流露半个字出去,都会给主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故而祝允将上半身贴了上去,凑到了贺长情的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他给了您一巴掌,我今日就想着不如把沈怜带进来,让他下不来台,尝尝吞了苍蝇是什么样的滋味。” 祝允的气息热热地喷洒在贺长情的耳边,不知是他的体温太过灼热,还是这胆大包天的言语令她心头一烫,总之贺长情有些不大自在地将人推了开来。 祝允的身后本就是围墙,现下被这么一推,整个后背就都撞在了墙上。可他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唯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贺长情,心中慌乱无措起来:“主人你生我气了是不是?” “你,你怎么敢的?如果被宫里的人发现,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贺长情像是气急,只用一根指头不断地戳着祝允胸前的那块布料。 主人应该是又气又急吧。可即便这样,她都没有责怪自己或许会连累她,连累整个鸣筝阁,而是第一时间只担忧挂心着他的安危。 祝允不禁抬手握住了贺长情的五指,紧紧地将它们包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主人放心,我只让沈二姑娘回家去的,是她自己心术不正,这才偷偷溜了进来。若是真的圣上要问责,那也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犯下的错事。就算被处以极刑,也与主人和鸣筝阁绝无干系。” “我今日,真是开了好大的眼。”贺长情微仰着头,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人来。 是不是,金玉奴的身份束缚了他太多?他是这样一个疯起来不要命的家伙,行事既小心又还算周密妥当,自己以前是怎么只把他当一把不会思考,没有想法的刀的?如今看来,她倒是要重新认识一下祝允了。 贺长情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冷不丁地落在祝允的耳中,立时便被他品咂出了很多别的意味来。他有些心急,只将头颅缓缓低了下去,在她的颈间来回蹭着:“主人我说真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就是让我死……” 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半开半合的唇上,贺长情用她的手指封住了他没说完的话:“不许你说死。既然你都说了放她回家,那咬死了都是沈怜自己跑进去的,明白吗?” 第106章 斩乱麻 沈怜的这招破釜沉舟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她算出了自己姐姐的心慈手软, 也自认为可以用尽手段拿捏住男人的一颗心。 只是她唯独忘了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环,那就是她要逼迫的对象是当今圣上。 堂堂的九五之尊, 天下共主,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不好的开端通通都拜沈怜所赐。沈慈一推再推的迁就, 还有圣上心如明镜却不肯说破的怨怼, 全都系在沈怜一人之身。 最好的方式, 也就剩下个快刀斩乱麻了。除了沈怜这一害, 还众人清净。 贺长情眼睁睁地看着沈怜被一根半只手臂粗的麻绳给捆绑着带了下去,那不甘的怒吼和叫骂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贺长情随便抓了个小太监一打听, 这才得知圣上要把人压到天牢里, 明日便要开刀问斩。 “这也太快了吧。”贺长情听了不禁喃喃自语起来。便是犯下大罪的朝廷重犯,譬如那姓秦的,都是先收监下去,回头再择日问斩的。 “快什么啊。圣上在得知那沈怜当初救驾也是抢了嘉妃娘娘的功后, 气得不得了,恨不得当场就亲手杀了她。”说到这里, 小太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要不是邓公公劝着, 说是杀这样一个不忠不义的东西会脏了圣上的手, 今日你们鸣筝阁里可就要流血了。沾上那不干净的人, 你们阁里也得晦气好一阵子。” 看来, 或许是圣上想通了什么。便是要成全沈慈的一片爱妹之心, 也犯不着继续被人牵着鼻子走。 “阿允, 他们走了以后, 你去找人把园子各处收拾一下。”虽然这个季节本就是万物凋敝,花园里早就没有什么苍翠绿意了,可是那群宫人们横冲直撞着拦人抓人,毫无爱惜花草之意。只匆匆来这么一趟,就把鸣筝阁的园子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贺长情几乎是眼看着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就立即把整顿收拾园子的差事给分派了下去。 —— 沈从白从国公府离开的时候,圣驾还未回宫。 街道两旁聚满了挤挤挨挨的人头,就好像春天时满山满坡上盛放着的各色花朵,开得慢一些的,就完全没有露头的机会。沈从白接连说了好几声借过,又凭着自己练武练出来的一把力气,这才挤到了前排。 只见那长长的仪仗队从街的这头连绵到别的街口,永无止境的样子。 除了被前呼后拥的圣上和嘉妃娘娘气派非凡,还有个被人拖拽着,仿若没了骨头一样的沈二姑娘,由于她的狼狈落魄,以及侍卫时不时的一两声暴喝,她吸引到的目光比起圣上和娘娘二人也只多不少。 这沈二姑娘毕竟也是他们曾经差点葬身火海才救出来的人,沈从白看了心中怪不是滋味的:“这姑娘是怎么了?怎么被绑成了这个样子?” “你还不知道吧。”沈从白旁边有很热心的老大爷,听了这问题也不避讳,直接就扭转脖子开始给他解释起来,“据说这个女的啊,抢了娘娘救驾的功劳,还一直拿救命恩情威胁圣上,要逼圣上把她纳到后宫里呢。” “要说咱们这圣上啊,那可真是大好人。我老头子活了六十多年,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皇帝,女人都送上门了还不要。别说是天子,就是一般的显赫门庭,谁家还不是巴不得妻妾成群啊。” 老大爷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远远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沈从白却是略一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原来救人一命,也不一定能让那人逃过一死。正如当日他们救下沈怜的性命,并不是想着要借此抓住谁的错处去扳倒谁。从始至终,无论是主上,还是他们,哪怕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林治岁,当时想的也仅仅是救人而已。 可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沈怜不懂珍惜,最终照样误了自己性命。那便怨不得旁人,亏他之前还在心中为她唏嘘了一阵子,现在想想,实在多余。 “小白?”左清清清扫着由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径,见人一回来,当即像是看到了救星,“你回来得正好,快,搭把手。” “这园子是怎么了?怎么像是狂风过境一样?”沈从白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便已经从左清清手里接过了大扫帚,替对方细细扫起了那些可以藏污纳垢的角落。 “沈怜,非要跑到咱们阁里面见圣上。结果如意算盘没打成,人反倒被抓了起来。你可不知道,当时那个场面真是有够乱的。” “清清,让你干个活,话怎么这么多?”贺长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有关宫里的事情,少在背后议论。” “主上,属下有事要禀报。”沈从白忽而想起了自己在国公府里的见闻,当即把扫帚往左清清怀里一扔,也不管人有没有接住,便绕过了人径直向贺长情走去。 “跟我来吧。”这园子里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地方,休整一番居然能比那群人刚走的时候还要显得凌乱,“阿允,你留下,帮着清清他们整理一下。” “是。”祝允还在目送着人,不想下一刻怀里被丢进来一个扫帚,左清清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干巴巴地催促着,“别看了,先干活。” 二人前后走至了一处迂回曲折的回廊之上,贺长情挑了处风景好的地方背对着沈从白站定。 “主上。”沈从白拱了拱手,“其实您没必要支开祝允的,属下要禀报的事情他听得了。” “谁说我把他支开了?我就是看他做事还算认真,让他一同跟着扫扫。”猛一听沈从白的这话,贺长情紧绷着的脸上却是有了几分笑意,“你们不必太小心翼翼了,往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莫说我和他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就是真的最后走到了一起,你们也不必顾虑那么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贺长情在栏杆上撑了一把,这才调转了身子,看着对面被金光镀上一层的沈从白笑道:“小白,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你和清清吗?” 她这话说的有歧义,自己说完之后才发觉了这里引人误会的地方,于是红着脸摆了几下手:“我的意思是,鸣筝阁里,我最信任也最看重你们两个。” “主上,您的意思我都懂,您不需要解释那么多的。”主上待他的好,他永远都记得。一个人的真心相待是要用心感受的,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哄住别人,也不是几句话说得不妥就生了嫌隙。 不过,沈从白还真的是很好奇:“所以,是为什么?” “因为你们待人,是真心的。简而言之,你们两个从来都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祝允的身份很难在北梧获得什么真正的便利,似乎从他离开落星谷的那日起,就注定了会遭受许多白眼。 还记得一开始见到祝允的时候,左清清是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可到底那人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并不是什么坏心眼的。 再后来,沈从白和左清清甚至都能放下心中对于金玉奴的不屑高傲,和声和气地与人相处。单凭这一点,贺长情就知道,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才是她真正值得全心信赖的属下,志同道合的朋友。 “能得主上这样一句话,小白没有白活一世。我带何云琅去见了穆国公,国公爷的精神头看着比之前差了不少,但他或许是感激主上千里迢迢把世子带回去的恩情,还特意将我二人引到了他的书房。” “可有什么发现?”得亏沈从白心细如发,还惦记着他们之前在相府章远安的房间里看到的剪纸一事。 其实若不是小白说到这里,贺长情怕是直到现在都没能想起这一茬来。近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早就让她分身乏术。 “国公爷的书房有很多被撕得破碎稀烂的剪纸。”沈从白回忆着不久之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已经离开了那个压抑的环境,可他心中也是实打实的感到堵塞憋闷,“我在地上还有案上,看到了好多张已经完成的剪纸,虽然它们被撕碎了,但我还是能看出原本的样子。国公爷说,世子不在人世,他也没了活着的意义。留下那些剪纸,只会愈发伤情,难以忘怀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是啊。虽然那些成品不是世俗意义中的上等佳作,可单是从章远安房间中的那一幅剪纸来看,便知道它的创作者应该是一个充满着童真意趣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个,送走自己唯一亲生儿子的白发老人。 “那何云琅还有给人看病吗?” “看了,国公爷还是很感激主上的一片心意的。所以小白擅自做主,主动问及了章远安房中那剪纸的事情,以及国公爷和章相的关系。” 原来小白铺垫许多,都是因为这个。没有人会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还说什么谎话,便是从前有着非同小可的打算,现在唯一的挂念一断,一切也就毫无意义。 虽然贺长情打从心底深处知道,国公爷定不会和章相有任何超乎普通朝臣之间的往来,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国公爷,怎么说的?” 第107章 从龙之功 “章相膝下只有章远安一个儿子, 虽不是亲生,但也视如己出。穆国公同章相在朝为官数十年,章远安也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长起来的, 那时他年龄尚浅,刚去到相府不久,日日谨小慎微, 说话不敢大声, 走路也含胸驼背。相府的下人见他是个软柿子, 背地里没少苛待他。” 虽不曾亲眼见过那时的场景, 但透过当时国公爷的神情,沈从白也能想到,那该是怎样一段艰难晦涩的日子:“穆国公怜爱, 又有意敲打警醒那些下人, 这才送了那幅剪纸给他,希望借此能安抚一二幼子之心。” 贺长情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会一直挂在他的房中。”不知不觉地,她从前对章远安的那些厌恶似乎变得淡了些许。 纵然那人是个满腹心机的家伙, 可他把穆国公对他的好放在了心头,这些年来一直视若珍宝。如此看来, 章远安又怎么不能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呢? —— 光阴向来走得飞快, 距离回京似乎也没有过了多久, 贺长情却跟在人群里送走了好多她生命中的过客。 比如一月之前的沈怜, 那个到死都在怒斥着天道不公的姑娘。她被斩首的时候, 沈家竟没一个人来送别, 围观的百姓听闻她做的那些事后, 也都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 说来也很是凉薄, 毕竟生与死, 是人活一世的头要两件大事。可沈怜在阔别人间的最后一刻,竟也没能看到在场之中,但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一毫的心痛与不舍来。 在铡刀落下的前一刻,沈怜终于收了骂骂咧咧的言语,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人头应声落地,城楼之上缓缓转过一个背影,最终化作了天与地交界处的一个小黑点,直至再也无处寻觅。 金玉奴 第70节 沈怜她不知道,沈慈是来送过她最后一程的。 她这庶女的身份,误了她一生,也让她作茧自缚,甘愿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与外界彻彻底底地剖离。自此亲情的温暖于她是穿肠毒药,只要沾染上一点,她便觉得无限自卑,耻辱与不甘终年伴随着她的呼吸,每时每刻都在淹没吞噬着她。 她明明,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一无所有。 所以说到底啊,也不过是咎由自取,平白留旁观者一声嗟叹罢了。 今日,贺长情带着祝允和一干手下,再次来到了法场之上。 冬日不过刚刚来临,天地之间就被迫裹上了一层肃杀之意。天穹灰蒙蒙的,从今晨开始,就一直洋洋洒洒地飘着细雪。 赵明棠哈出一口热乎气来,又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凑到了贺长情的跟前:“小阁主,秦家倒了,顾世子也……您看,我接下来?” 他知道,这话问得恐怕不合时宜,他也打心眼里敬重那个为了一城百姓甘愿被俘的少年英雄。可他千里迢迢来至京都,现下顾清川一死,国公爷的身子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只丧家之犬。 实在,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贺长情的面色有点凝重,让人无法辨别出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你放心,我既然把你带到京都,自会给你安排好去处。” 但好在,这位小阁主一向是个公私分明的。赵明棠放下心来,诶了声,将两手索性插到了袖子里,肩膀一缩,站到一旁再不多话了。 断头台上,跪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秦家其余人等,在被罚没所有家产后,男的被流放充军,女的被遣散出京,永不得再入京都。梁淮易到底还是心软了,只把秦家父子二人判了斩首之刑,至于其余没有参与其中的,好歹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他甚至,都没把那些女眷打入贱籍,单凭这样的胸襟气度,便获得了朝中内外多少称赞。贺长情不得不承认,圣上虽然爱猜忌了些,可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人,是个值得信赖的明君。 再看这不可一世的秦知行,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气焰,此时哭天喊地地只求圣上饶他一命:“国公爷,烦请您转告圣上,求一求圣上,与逆党勾结一事,与我无关啊。” 将死之人嘛,被吓破了胆也是人之常情,甚至为此改换了性子,说些低声下气服软的话更是正常。没人愿意多想,也更不会有人搭理他。 甚至就连,往日里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的秦先望,都神情恹恹地低垂着脑袋,好像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一般,对于自己儿子的那些没骨气的求饶之声充耳不闻。 只是,旁人的平静仿若是一种无声的催命,彻底攻破了秦知行的心防:“与逆党勾结,全是我爹干的,我一点儿都不知情啊。我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圣上既然宽宏大量,只把秦家人赶出京城或者流放出去,那我也罪不至死吧!” “行儿,你说什么?”秦先望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一遇到生死大事就这样把他给卖了? 他们可是亲父子啊!大难临头,却也有儿子为了求生,就连眼也不眨地把他的老父亲给推出来的?便是许多民间的贫贱夫妻,在遇到困难时,都尚且不至于无情到这样的地步。 大颗的泪珠开始在秦先望的双眼里打起转来,很快便连成了一条条的线,他浑身狂抖:“儿啊,你可知为父究竟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铤而走险去和逆党谋划吗?爹这可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秦知行偷偷瞥着穆国公的面色,生怕因一句话的不妥而错过了自己的一线生机:“爹!错了就是错了,你为何总给自己找那么多的借口?圣上宽宏大量,说不定,说不定就会看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饶我一命呢!您也不想让儿子去死吧?” 这样的走向,可还真是始料未及。贺长情微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事实上,不管是她,还是鸣筝阁的人,甚至哪怕是那些只为凑个热闹而来的百姓,都不免为秦知行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无耻行为给震慑住了。 别家儿子面对此情此景,或许会将罪责大包大揽归因在自己头上,又或者只是不再狡辩,心甘情愿地一同赴死。像秦知行这种的,实在少见。 “为父看你读书读书不成,要武武力低微,生怕自己有朝一日归西之后,你便是放着爵位也守不住,受人欺瞒哄骗,风光不再。所以这才冒死干下谋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希望若有幸为你立下从龙之功,也好让你下半生有个依靠。” 秦先望越说越是悲从中来,不由地仰天长叹,泪水顺着他的脸庞直直地淌进脖子里:“……不孝子。”他这一生流的泪加起来,恐怕都没有今日多。 哪怕秦先望说了一肚子掏心掏肺的话,可秦知行也仍未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半分不妥,还在朝着高台之上的穆国公求救:“监斩大人,国公爷,您就帮忙递个话吧?我真的不想死!” 只是这一回,任凭他把嗓子喊哑,莫说是穆国公无动于衷,就连秦先望都像是失望至极,只将双眼一阖,再不吭声。 “时辰已到,休要多言。”穆国公将令牌往地上一丢,两名刽子手便即刻就位,将磨得雪亮的刀架在了父子二人的脖颈之上。 细雪倏尔变大,真到了斩首的时候,竟变成了砸在人身上生疼的雪粒子,直往冒着热气的脖里钻。 贺长情将身上的莲青色绉绸白狐皮斗篷拢了一拢,有了一圈白色狐毛紧紧地护着脖子,这才不至于让雪粒子寻了空隙钻进去。 在场众人都各自有着保暖的方式,哪怕是最拮据的百姓,都尚且还能依偎在一起互相取取暖。 唯有那断头台上的二人,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囚衣,风雪一大,无论是心如死灰的,还是哭得肝肠寸断的,此时也只顾着抖如糠筛。 耳中倒是难得清净一些。 刀芒映着白雪,寒光一闪,便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泼洒出两溜滚烫鲜红的血迹。离得近一些的人没有个防备,被那热血溅了一脸,立马怪叫着嫌弃地擦拭起来。 贺长情收回定在台上的目光:“我们回去吧。” 她今日格外安静,既没有表现出出掉一口恶气的畅快,也没有顿失父兄的怅然。无论是祝允,还是沈从白和左清清,谁都不知道贺长情此时究竟是何心情。 或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情,便是连说,都无法说得清楚。 “主人,前面那是夫人吗?”祝允的眼神很好,哪怕是在大雪迷了视线的天气里,都可以一眼在人群里捕捉到那个身形。 贺长情和沈从白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见了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妇人,二人在雪天里徐徐地往前走着。 那两道身影,正是剑兰和贺夫人。 也是,这样的大日子,母亲怎么可能不来亲眼见上一见?那个害她一生都困在嘲弄声里的朝秦暮楚的负心汉,如今终于因令人发指的罪状,害人害己。 这便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吧。 贺长情最后回望了一眼断头台,那雪地上的一地鲜红依然刺眼,可是很快便又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天地之间,再也没有那二人曾经来过人世的痕迹。贺长情扭转身子,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二人喊道:“母亲留步。” 第108章 捡人 因为贺长情的这一句话, 剑兰猛地瑟缩了一下。见到众人向她们走来,还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半步,连个眼神都不敢和贺长情等人对上。 贺长情将剑兰的一惊一乍尽收眼底, 并未说什么。剑兰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大反应的,她们来去自如,别说是来法场了, 就是去秦家的抄家现场, 也不需要这样心虚。 更何况, 好歹夫妻一场, 母亲若是打定了主意要来这里,便是她这个当女儿的都没有资格阻拦,就别说是剑兰这一个小丫头了。 贺长情抬手, 在剑兰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一双眼睛却看向了脸色有些发白的贺夫人:“母亲既然要来,何不与我说,我们大家一道过来便是。” 也不知道母亲面上的憔悴和苍白,是被这风雪冻的, 还是因为秦先望的不得善终。但贺长情并不想探究那么多,人最终还是得朝前看的。 “秦先望多行不义, 我来看看他的下场。”贺夫人将贺长情的两只手握在手中, 郑重其事地拍了拍, “不管你信不信, 我心中早就对他没有任何情义了。” 贺长情, 贺长情, 这个名字的由来不正是希望能得遇一个长情的良人吗?不管愿不愿意承认, 纠缠将近半生这是事实, 感情是能那么容易放下的吗? 贺长情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信的。 可母亲手上传来的热乎的温度似乎又在说, 过往的孽缘早已断清,如今再也不能影响她了。 “您能想通就好。”贺长情扶着贺夫人上了马车,同时又不忘了派人去一趟沦为废宅的侯府,“小白清清,你们和阿允一起去侯府看看,把秦家祠堂里母亲的牌位拿回来吧。” 这一月里,圣上掌握了这些年秦先望所有欺上瞒下的证据,又特意放出风声,只是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安定侯府众人只许进不许出,就这样被重兵团团围困了一月之久。哪怕是像极了囚犯的待遇,过一日两日是煎熬痛苦,可过的日子久了,就会有人一边胆战心惊着,一边又不争气地熟悉习惯起来。 就在秦家人全都松了口气,觉得情况最坏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一道抄家流放和斩首示众的旨意传下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家产刚被抄没不久,这个时候去祠堂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牌位。 祝允三人和贺长情她们在闹市口分别,冒着风雪赶到了侯府里。 侯府的大门上贴了封条,查封的官兵还未走远,沈从白几步赶上,同那些人说明了来意之后,三人才得以从大门进去。 但见这座奢华一时的侯府,如今哪里有昔日富丽堂皇的影子,放眼望去,处处都是人去楼空的荒凉惨象。 “小心脚下,都别割伤自己。”沈从白踢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带着人尽力绕开了遍地狼藉。 “祠堂在哪儿?”左清清转了半天,别说是祠堂,这府里的所有屋舍,眼下除了大小不一外,再没有任何差别。哪里还有一点侯府的样子,说是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家也不为过了。 “所以说,人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左清清翻翻这里,看看那里,颇有所得,“不是自己的,天天肖想也没用。想来想去,一个子儿都没捞上也就算了,一个不小心啊,就是家破人亡。” 祝允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左大人是不是在拐着弯地训诫他?要他认清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现实,不要再纠缠主人了? 这拐弯抹角的话若是让他早些听见,或许他也不会生出不应该有的情思。可是现在才说这些,已经是晚了。 “二位大人。”祝允随手指了指别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左清清百无聊赖地用脚碾压着地上干枯的树枝,闻言头也不抬地应了声:“知道了,去吧。” 沈从白则是盯着祝允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祝允说得有道理,侯府这么大,我们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清清,我们也分开找。一炷香以后,在这里见。” 祝允快步走出好远,才借着拐角往后瞄了眼。很好,他们二人都没有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有……有人吗?” 有细若蚊蝇的呼救声忽而响起,不在前方,也不在左右手两侧,听起来好像是在,他刚刚路过的那里? 祝允的脚步被迫一转,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去。 秦家的人犯了大事,侯府里是万万留不下来了。哪怕是女眷,现下也都被驱逐出京。怎么可能还会有活人在? 祝允拧着眉头,试探性地推了一推面前这扇破败残缺的木门:“谁在里面?” 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动静响起,里面的场景就这样突兀地横亘在了他的眼前。干瘦的人半趴在柴火堆上,衣衫破破烂烂,莫说是保暖驱寒,能勉强遮蔽住身体都是好的了。 那件烂得不成样子的布衣之下,勉强遮盖着男人的躯体,满身新伤叠旧伤的烫痕与烧伤,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祝允将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向了男人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五官。 “你是,元弋?”眼前瘦骨嶙峋的小脸终于和记忆深处的那人合二为一,祝允有种劫后重生的快感在心海中来回荡漾。 他还以为,依秦知行那种人的性子,元弋早就被折腾死了。却不想到头来,这些作恶多端的人反倒是先去见了阎王爷。这又如何不能算是今日又一桩大快人心的事情呢。 元弋可能是被折磨得够呛,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勉强睁了睁沉重的眼皮,这才认出来人:“怎么是你……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看他这动弹不得的样子,被关在这小柴房里不见天日也不知有多久了,说不定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祝允干脆耐着性子向元弋解释起来:“秦先望,就那个安定侯,他与逆党勾结起来想颠覆皇权。如今东窗事发,整个侯府都被抄了,秦家父子二人方才也被斩首,你自由了。” 祝允说这话时,眼中分明闪烁着欢喜雀跃的光彩。 元弋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为自己高兴。可属于他们这类人的命,是无法更改的:“我们是金玉奴,哪来的自由?秦知行一死,不出几日,我也定会毒发身亡。” 祝允上翘的嘴角就这样以一种尴尬微妙的角度僵在了脸上。他只顾着替元弋逃脱了秦知行的魔爪而高兴,却是把这一点忘了:“我,我认识一个神医,我带你去找他。” “祝允,北梧人是不会帮咱们的。”元弋是真的很羡慕祝允,他究竟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好主人,才能把他养成这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 和他一对比,自己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到落星谷去?” 说完了这句话,元弋就彻底沉寂了下去,就在他以为祝允也该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只听将他背在背上的人说:“别说丧气话,我带你去求见我主人。如果她愿意为你破例,那你就还有的救。” 毕竟,何云琅是鸣筝阁的人。而且如果他擅自做主把元弋带过去,何云琅不一定会出手救人。 祝允背着人走得飞快:“你知道祠堂在哪里吗?” 顺着元弋的指引,祝允很快来到了侯府当中还算规整的祠堂里。只是背着人绕了一圈,翻遍大大小小每个角落,他都没能找到贺夫人的牌位。 或许是他晚来了一步。牌位已经被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带出去了。 但,元弋是能让他们知道的存在吗? 祝允不知道,但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救不救元弋,他只听主人一个人的。 金玉奴 第71节 思虑半晌,祝允还是选择背着人绕道走开,为的就是避免和沈从白二人撞上。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拿到牌位的两个人不仅没回去,还特意等在了侯府的大门前。 左清清很是诧异,这分开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一会儿不见,又冒出一个人来:“你这背的是谁?侯府里现在除了我们三个……你这,别瞎冲动,爱心泛滥啊!” “祝允,清清说得对。圣上能够网开一面,只下令将男的流放女的驱逐出城,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可别犯糊涂。”虽说祝允背上的那人实在有点惨不忍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但这并不是他们引火上身的理由啊。 “两位大人,这个是元弋,是之前秦知行从别人那里换来的金玉奴。应该不在流放之列。”这两个人没有丢下自己就走,很令祝允感动。 既然绕不过去了,那他还不如实话实说:“我看他伤得厉害,就想带回到阁里看看。你们放心,主人若是不答应,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到底是性命一条。沈从白和左清清对视一眼,将路给祝允让了出来。 “怎么样?牌位找到了吗?”大雪纷飞的天地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贺长情就一直在门外来回踱着步。 祝允见了,不由得快步上前。 对贺长情的嘘寒问暖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头里,一个情急之下,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背上的元弋:“天这样冷,主人您快回屋吧。” “你背上的是谁?”贺长情低着头双手接过沈从白递来的牌位,心内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高人问问要怎样妥善处置了。 “哦,他,他就是秦知行的那个金玉奴,名叫元弋。”祝允有些紧张地微微转了转身子,以使贺长情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他伤势严重,而且寒约盟就要发作了,所以才……” “清清,你去趟源合堂,把何云琅找来。” 第109章 尥蹶子 鸣筝阁的厢房里, 众人刚把元弋妥善安置好,左清清就和何云琅并肩着走了进来。 “你们这一回怎么这样快?”这样的速度令贺长情微微有些咂舌。按照正常的步速来看,左清清此刻能赶到源合堂, 都算他快的了。 “嘁,快什么呀,就左清清这小短腿一来一回, 人都该凉了。”何云琅将药匣子随意往桌上一放, 当着众人的面翻腾起来, “也是这小子命不该绝, 我刚刚把寒约盟的解药炼制出来,只不过效用如何,还得找个人来试试。” 他翻找药罐子的动作又快又乱, 连带着说话都跟着咬字不清起来。 “你说什么?”贺长情一把拽过何云琅的衣襟, 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你把什么的解药炼出来了?” 贺长情隐约听到了寒约盟三个字。可是何云琅多年来的努力都没有得到结果,怎么如今他们前脚刚把元弋救了, 后脚这解毒就可以变成现实了?天底下,还真能有这样的好事不成? “寒约盟, 你没有听错, 相信自己。”正说着, 何云琅从层层夹板之下取出了那个被他裹得密不透风的药丸, “我目前就炼了这么一颗, 今日就是来向你报喜的。结果刚走到鸣筝阁门口, 左清清就说这屋里躺了一个金玉奴。你说, 这不是天选试药人吗?” 试药人?那也就是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了?祝允咬了咬下唇, 知道这话说出来伤人心,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何大夫,依您看,这颗药服下去后他能有几分存活的希望?” 何云琅头也不抬地将针包打开,挑选着合适的银针:“你给我把他衣裳都掀开。对了,你方才问,他能有几分活的希望?如果说是解他身上的寒约盟,十之八九不敢说,可十之六七的把握倒是有的。但他这身上……伤及肺腑,气血两亏,就算是解了毒,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趁着还有几天的舒坦日子在,及时行乐吧。”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祝允立在一旁,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过你们放心,治病救人是每一个医者的分内之责,我会尽力的。”何云琅掰开元弋紧闭的双唇,准备将那颗药丸给喂进去,只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榻上的人却是一点儿都不肯配合。 何云琅的动作渐渐粗暴起来,一只腿屈起,半跪在床角,恨不得把药丸捅到元弋的嘴里:“啧,你这人胳膊腿坏了,喉咙也坏了?你倒是咽啊!你不咽,鬼知道这药管用吗?” 虽说今日就是验证他多年苦心究竟有没有白费的重要时刻,但是心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贺长情实在听不下去了,给何云琅递过去一碗水,让其用温水送服:“你那点小心思自己藏着掖着就行,你还说出来做什么?” 待元弋悠悠醒转之后,面色也眼看着红润了好些,只是不知是屋里暖和的缘故,还是因为何云琅的药起了效。 “主上,我能不能把人带回源合堂?这样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他身边也有人能照料。”何云琅说这话时,一双眼睛就毫不避讳地黏在元弋的脸上,那眼神就好像是饿了好多天的狗好不容易盯上了块肉骨头。 他的那些心思,整个屋里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想把元弋带去做个乖顺听话的试药人吗? 更何况,寒约盟这种存在已久的旷世奇毒,若是真让何云琅给寻到了破解之法,那他的神医名号自此就可以传遍五湖四海了。 傅念卿和她说,那首诗里被北梧大军攻打的就是金玉奴。 过往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更改,但是若能帮助何云琅成功研制出寒约盟的解药,也算是对金玉奴来说的一大幸事了。 况且,何云琅只是性情古怪,又不是什么枉顾人命的凶神恶煞:“阿允,我觉得元弋身边有何云琅在,比留在鸣筝阁里要强。你说呢?” “主人说得对。”其实不必贺长情费心劝他,祝允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何大夫,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就麻烦您多多费心了。” “坐马车回去吧,让小白他们把元弋给你送到源合堂里。他是病患,经不得这么反反复复的颠簸。”贺长情上下打量着何云琅的细胳膊细腿,并不认为他有什么能力可以把人安安稳稳地带回去。就算是再多个祝允不怕辛苦地走一趟,也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祝允和沈从白二人将元弋转移到了备好的马车上时,外间缠绵了半日的飞雪总算是停了,唯有时不时袭来的冷风吹得人仍旧止不住地打冷颤。 何云琅缩着脖子最后一个钻了进来:“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年冬天特别的冷?” “我只觉得,特别的挤。”好歹也是四个大男人,元弋那个可怜兮兮的病患是没法要求他什么了,沈从白不得不把眼神放在最后一个上马车的人身上,“何大夫,你往那边移移。” 自己的话没人接茬,何云琅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坐到角落里不说话了。 几人落座之后,车夫赵青峰的声音隔着车帘传了进来:“都坐好,这就走了啊。” 没走出多远,祝允便注意到了自己身边人一脸的忧心忡忡。 “沈大人,你在看什么?”祝允挑了挑眉,顺着沈从白挑帘的动作往外望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只有无暇的白,除了一串串还很浅的脚印显得格格不入,其余什么都没有。 “就是。你快把帘子放下来!”何云琅不停地搓着双手,怨气都快从眼珠子里瞪了出来,“你不嫌冷,我,呸,人家元弋还嫌冷呢。” 元弋惨白着小脸适时点了点头:“多谢何大夫关心。” “上道。”何云琅心满意足地赞了一句。 岂料,那沈从白却是个油盐不进的。都有两个人明确站出来反对了,他不仅没把帘子放下,还用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的眼神扫视着他们几个:“嘘,先别说话。” 还是祝允最先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稍等了片刻,确保不会打扰到沈从白后方才问道:“沈大人,外面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从白摇了摇头。 就在马车内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口气来的时候,沈从白却面色凝重地道:“我总觉得外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可是我观察了许久,没发现有人。” 寒冷的天儿里,沈从白的这句话堪比屋檐下凝结又坠落下来的冰凌,直激得人身上阵阵发凉。 偏偏外面拉车的马还在此时十分地应景地嘶鸣了声。 “老赵,马没事吧?”沈从白长臂一伸,将马车内的三人往自己身后挡了一挡。 “赵大哥?”外面的人半晌都没有回应,这一下子,祝允也不由地深深皱起了自己的眉头。 “老赵?”沈从白侧身递给三人一个安心的眼神,自己则是缓缓地伸出三指来探上了厚重的车帘。 他还没用劲,车帘忽地朝里凹进来了一些,一看就是有人往后重重地靠了一下:“没事儿,这马不知道闹什么脾气,我刚刚驯好了。” 何云琅毕竟没什么江湖经验,一听这话立马就露出个万事大吉的表情来,歪着身子和一边的元弋比划起来:“一惊一乍的,我还当是……”怎么了? 祝允的手掌扣了下来,何云琅对上那一双璀璨亮堂的眸子,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又咣咣猛跳起来。 “何大夫,先别说话。” “动物对外界的变化往往比人还要灵敏。如果连鸣筝阁训练出来的马都这么反常的话,我怕是咱们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可惜今日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大雪刚过,天地之间皆是一片白色,他们在明,敌人在暗,“老赵,你小心着点儿。” 赵青峰的嗓子明显发紧,但好歹也是见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人了,还不至于一下子乱了阵脚:“我知道,大家伙都坐稳了。” 马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不过赵青峰也始终压着速度,生怕让暗中窥伺的人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再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什么来的。此时他们人少,还带着一个病患,不占丝毫优势,只要不到非得斗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刻,那就还是以退避为上。 几人都是这样的想法。沈从白和祝允悄悄握紧了各自随身带着的武器,以防万一。 可是,好景不长,该来的总会来。 一直平稳的马车猛地向后一晃,马车内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东倒西歪。别人倒是没什么,就是可怜了元弋,额头直接往车壁上一撞,人当场给晕了过去。 何云琅反应过来后,赶忙将人护在了怀里。他虽然又急又慌,可有先前的突发事件,心里多多少少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有点预料的,于是倒也能勉强镇定地一问:“怎么了?” 这次,赵青峰回话倒是很快:“这疯马,尥蹶子了。” 马好端端的,尥什么蹶子?用他并不浓郁的鼻毛想也能想到,定然是有人要找他们的麻烦,何云琅抱紧了怀里的元弋,自己借着身旁人的体温瑟缩成了一团。 “车上的,交出金玉奴,饶你们不死!” 第110章 伏击 沈从白怎么都没有想到, 外面那些人居然是为了元弋来的? 他还以为会是鸣筝阁的什么旧敌,又或者是往日得罪的某些权贵,如今看他们几个落了单, 这才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 “元弋,可是你得罪了谁?”何云琅抖了抖自己肩膀上靠着的人,抖完才想起来, 人早晕了过去, “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 便见沈从白用提着佩剑的那只手撩起了马车的车帘, 人率先冲了出去。 “人我们是不会放的。”雪地里站了将近几十个一身劲装的打手,饶是已有所准备的沈从白,看了这场面都不禁卡了下嗓子, “除非皆都命丧于诸位之手。不过在那之前, 总得让我们知道,你们都是听命于谁吧?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对面那些打手互相看了看彼此,但嘴依然是紧得很。沈从白本也没有指望这么轻易就套出别人的话, 他的这些话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马车里的祝允取出了阁里常用的信号弹,自从以前吃了这方面的亏, 他现在身上常备着三五颗, 就是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孤立无援的情况。 眼下他借着车夫赵青峰的配合, 从车帘的缝隙里伸出了那颗信号弹, 又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将其引燃。 半空中陡然升起一股刺鼻的红烟, 配合着接连三声长鸣。 那些打手终于明白过来:“你们通风报信?” “许你们埋伏跟踪, 就不许我们找救兵吗?”沈从白攥了攥剑柄, 明白再怎么样拖延都是无用, 还不如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 鸣筝阁里, 左清清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他着急忙慌地扔下一切,转身就往园子深处跑去,撞倒了负责洒扫的下人,都没顾上把人扶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主上,大事不好了。”左清清还隔着老远,就朝贺长情挥舞起了自己的双臂。 “带上武器,和我去救人。”即便贺长情没有看到那些红烟,但也听到了那三声宛如雄鹰冲上云霄的长鸣,足够在她心头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来。 她想,她大抵知道祝允和沈从白他们遇到了什么。只是没想到,她有意避让,不愿将事情闹大,但对方却反而紧追不放起来。 贺长情和左清清带人赶到的时候,原本白纸一样的雪地里已经躺了一地,那些人口中和四肢流出来的鲜血染得身下红殷殷的一片。 贺长情眨了眨眼,终于从这刺目的场景里挣脱出来:“阿允!小白!” 祝允和沈从白都不是什么心狠手辣要夺人性命的人,但凡他们出手伤及要害,那必然是对方动了杀心。 “主人。”祝允此时的脸颊上和几只手指上都擦出了血道子,但他还是及时将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这里太危险了,您不该来的。” 这话说得可就不在理了。明明是他们放了信号弹求援的,她又怎么可能只派出手下的人来涉险,而自己却在阁里坐等呢? 但眼下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贺长情只拍了拍祝允的上臂,示意人让开些:“我知道你们,是章相派来的人吧?” 对面那些原本把沈从白围在中央,只待一拥而上的人听闻这话,身形明显迟滞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谁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金玉奴 第72节 看来,还真是被她说中了。 贺长情猛地拔剑出鞘,趁着对面不备,攻进了包围圈中。 剑尖被雪光映出一点耀眼的寒芒,离得沈从白最近的男人不适地闭了闭眼,但也就是这样极其短促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虎口一麻,等再回神的时候,手中的弯刀便被挑飞了出去。 弯刀直直地插入深不见底的雪里,只发出了零星沉闷的声音。 贺长情一只手扣上沈从白的肩膀,将人往后一带:“你先走。” 沈从白支撑到这会儿,早已有点体力不支。他明白自己留下也只会是拖后腿,既然再无可能帮上忙,还不如尽快把何云琅和元弋护送回去,也好解决贺长情的后顾之忧。 沈从白退到了马车附近,一手捂着还在嘀嗒流血的伤口,一手扒着门框跃了上去:“老赵,快走。” “祝允,你不走吗?”老赵架起马车,他们来时一行五人,现下可就缺他一个了。 “有沈大人在就够了,我要留下来,帮主人。”祝允头也不回地往旁边让出了路来,语气是藏不住的焦急,“你们快走!” 之前他们几人一同去桑城的时候,他便看得出来祝允对主上可谓是一片忠心。可,他即便是留下,拖着个疲累的身子也是定然不如刚刚赶到的左清清他们的。 这又是何必呢? “祝……” 赵青峰还欲再说什么,便听沈从白从里面沉声催促道:“快走。去了源合堂,他们就不好再这么大张旗鼓地要人了。” 赵青峰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于是,马车的车轮再次踏上了深浅不一的雪地,扬起一片雪尘:“祝允,你多保重。” 祝允并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有除了主人之外的人同他说上这样一句话。原来,元弋说的那些也并非全是羡慕之言,他比起大多金玉奴来说,真是幸运了不止一点。 看看元弋,再想想之前死了都要被人泼上脏水的宋融,他是何其有幸遇上了贺长情这样的主人。 “你还愣着做什么?”左清清解决掉面前那人后,忽然在他的后背推了一把,“等人削你的脑袋吗?” 祝允这才发现,由于他的一时恍惚,倒给了对面可乘之机。要不是左清清推了那一下,此刻他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谢,谢谢左大人。” “你要没劲了就闪一边去。”说着话,左清清一个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剑锋,气息微喘,“别留这儿碍手碍脚。待会儿主上要是为了救你分心,等回了阁里,看还有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你们!”都说双拳难敌四手,贺长情自认也不是什么勇猛无敌的人,明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俩人倒好,还聊起来了,“是不是很闲!都过来帮忙啊!” 贺长情眼看着自己的剑被一左一右两把刀给架了起来,足以照出自己面容的剑身就那样一寸寸地逼近在眼前。 似乎,就只还要一点点的距离,剑刃就会逼到自己的鼻尖或是两颗眼珠子上。贺长情不由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用尽全力崩紧着身体。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祝允一脚踹飞其中一个,又用手中的剑割断了另一人的咽喉,瞬间鲜血像是一颗颗的石榴籽洒了遍地。 一下子脱了力的贺长情被祝允护在怀里,她缓了缓气息,方才抬头看着众人:“你们不会是鸣筝阁的对手。当然,我也知道,章相既派得出你们,那后面自然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人。逼急了,谁都捞不着好处。” “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我贺长情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要让我束手就擒,想都别想。”贺长情率先将手中长剑举起,当着众人的面利落归鞘,不带一丝迟疑。 “主上!” “主人?” 莫说是对面的敌人摸不清贺长情此举到底是想做什么,便是身旁的祝允和左清清都没能看得出来。 只看她一脸的淡然自若:“我的诚意诸位也看到了,带我去见章相。我有话要与他谈。” “主上,你不能去。”事急从权,左清清抓紧了贺长情的小臂,嗓音沉了下去,“你明知道是章相派人半路伏击我们,这样子直接上门,那不就是羊入虎口?” 左清清快人一步,把祝允想说的话都给说完了,他也只好点着头附和起来:“阿允也觉得,左大人说得有理。” 本来是很危急的时刻,可左清清还是从祝允的这字里行间捕捉到了别样的意味。他可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自家主上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会被这小子迷得七荤八素的。看看人家这话术,开头就是“阿允也觉得”,想不甘拜下风都不行啊。 左清清直勾勾的眼神一点儿都没有要遮掩的意思,祝允不自在地摸了摸侧脸:“左大人,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行了,你俩要聊,回头再说。”贺长情挣开二人的搀扶,看向对面,“我不觉得你们该有什么迟疑的。把我带回去,也能交差了不是吗?但我有一个条件,放了鸣筝阁其余人,最起码在我从相府出来前,不准再为难他们。” 章相势力通天,再加上圣上又明显和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近日,梁淮易对她的猜忌越发地多了起来,若不是她与秦家断绝关系断得干净,此次怕是也会被牵涉其中。 她必然是不能过多指望梁淮易,当了天子的人怎么可能再像以前还是六皇子一样帮衬着她? 京都虽大,但对于章相这样的人来说不过就跟逛自家府邸一样,她跑得了这一次,还能次次逃脱吗? 索性这样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直接登门,看看章相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贺长情调转了视线看向祝允和左清清:“你们两个,一同去吗?” 第111章 于礼不合 抄手回廊的尽头, 檐上不断有积雪簌簌落下。章远安只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碎雪坠了满肩,但他浑然未觉似的, 只自顾自地把玩着他手中的白瓷水牛。 隔着尚有一些距离,贺长情便闻到了那股茶香味。 “章公子,是特意在等我们吗?”回顾之前的见面, 哪一次不是剑拔弩张, 气氛紧张?像此刻章远安这一派闲适淡然的样子, 倒是第一次见。 这是认定了他们再无反手之力, 所以才摆出这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吗? “此言差矣。我怎知你们会来?”话是这样说的,可章远安还是拖起茶盏盏底,朝着三人遥遥一敬,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几位来了, 何不坐下品品这茶味道如何?” 和心不诚言不实的人是没有什么品茗的兴致的。贺长情懒懒地开嗓:“抱歉,我们几个都是俗人,没有这样的兴趣。我今日来府上,是有话要问相爷, 章公子若是方便就带个路。若是不便,也别挡路。” 开玩笑, 大雪天的, 不在屋里好好呆着取暖。把桌案火炉的一干东西摆出来放在这里, 能是什么居心! “既然贺阁主这么求知心切, 那我也不绕圈子了。今日有什么话想要问义父的, 你们都可以来问我。”章远安依次摆下三个茶盏来, 一一为里面斟满了色泽浓厚清亮的茶汤来, “请坐吧。”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位章公子吗?”贺长情率先落了座, 一个眼神示意,随行的左清清和祝允也便各自找了个空地,“我问你什么,你都能回答我?” “不错。义父身子抱恙,不便见人,因而问我也是一样的。” 身子抱恙,可他的心思却是活泛得很,一点儿都不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不过这些不尊重人的话,贺长情终归是没有说出口来。 章远安看上去倒是个极其孝顺的好儿子,她没有必要拿这种话来恶心人:“所以半路伏击我们,是你的意思?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还以为那日迎嘉妃娘娘回宫的宫宴上,就已经向阁主你传达得很清楚了。”章远安的眼眸里始终神色淡淡,倒好像那日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可,真的不值一提吗?若是真的如此,他们又何必派人拦路截杀?现下又状似无甚所谓,实则威胁地说出这种话来? “以后的事情暂且不提。就说眼下,秦家已倒,元弋如今无处可去,解不了毒,也就这几日的光景。章公子认为,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有关于元弋极有可能已经解开了寒约盟之毒的事情,只要她咬死了不提,谁又能知道? 她都把态度放到如此明显又低下的程度,章远安总不能再继续咄咄逼人了吧? 只是没能想到,那只瘦弱的手上骨节凸起,用力碾着白瓷水牛的犄角,配合着沉闷顿挫的音调,听来分明是发了狠的。 他说不行:“寒约盟毒发身亡,那是合该他死。可你们把他从秦家带出来,便是施了不该有的恩惠,这于礼不合,坏了规矩。” 这分明是看她态度有所松动,才又趁势逼迫,做出这等样子来。 贺长情一掌拍下,几个茶盏应声跳起来,溅上了一桌子的茶水:“谁规定的礼?又坏了哪门子的规矩?你把话说清楚!” “同孝帝规定的礼,北梧的规矩!”章远安不甘示弱,收了浮于面皮之上的假笑,半分不让地欺身上前,盯着贺长情的瞳孔道,“你若是敢有异议,便是同所有人为敌。” 不愧是章相亲手养出来的儿子,这和狼群里领头的那凶相毕露的狼王又有什么两样?即便是未曾参与方才脸对着脸争斗的左清清,见了这一幕也不免心惊肉跳。 “主上!”他拽了拽贺长情的衣袖,竟是有点不敢直视对面那人,“现在可不是和他逞口舌之利的时候。再说了,这里毕竟是相府,是他们的地盘儿。若是惹急了,我们几个竖着进来,可不一定能再竖着出去啊。” “主人。”祝允贴到了贺长情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沈大人他们应该已经安全抵达了源合堂,何大夫素有神医的名气在外,相府就是再厉害再嚣张,应该也不会为难治病救人的医馆。” 左清清和祝允的意思,她都明白,无外乎就是要让她表面上先低个头服个软,没有必要与人硬碰硬。 相府就是再只手遮天,也不能不顾京都里的悠悠众口,直接带人闯到源合堂里去吧。如果不是顾及百姓,他们又何必派人埋伏在半路上呢? 自从贺长情从傅念卿那里得知了相府里搜出来字条上真正的释义之后,她就对那日夜里,自己无意撞破圣上和章相在一起密谈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 两人多半就是为了金玉奴的事情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也是为什么虽只是相府,但是又敢在皇城里如此明目张胆地派出大批人马,这一切不过是他们背后有天家的支持罢了。 可就算是圣上站在他们那边,也不代表着愿意把事情闹大到不好收场吧。这一次,倒是她被章远安激得头脑发热了。 虽不能把元弋的性命压在对方手上,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章祁知闭门不出,只留一个章远安独自对付他们,态度强硬到再清楚不过,更别提,圣上的意思多半就是章家父子二人的后盾。 还不如就此搏一把。想到这里,贺长情强压下心中的不忿,挤出一个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没有异议。章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身为北梧的子民,哪里还敢有异议。” 撕破脸皮之后,章远安也一改方才的端方君子做派,将三人茶盏中的热茶一扬手,全部泼洒在地。只听他用鼻腔冷哼一声:“你最好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要表里不一。” 要不是她躲闪得快,再加上祝允和左清清替她挡了一挡,现在那些热茶的归处可就不是地面,而是她的裙摆了:“阿允,清清,我们走。” 有些话,从来没有说破,但经历刚刚由元弋引发的一番对峙之后,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 当年北梧挥军攻打金玉奴,将其逼退在落星谷中,利用瘴气之毒将其彻底囚困起来,自此再没有人能自由出入。为了掩盖这一过去,还特意写了一首诗来称赞北梧大军的骁勇,甚至恬不知耻地说是自己给予了对方安身立命之所。 章家父子俩也好,皇宫里现如今高高在上的梁淮易也罢,他们之所以对朝着金玉奴施以援手的自己穷追猛打或是权当不闻不问,无外乎就是心底里也清楚,那是一段并不光彩的过去,更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去掩盖的事实。 原来,也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的人啊。 可就算他们分得清个中曲直又能如何。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勇于面对过错,如果胆敢有人站出来指出北梧奠基者的错处,那便是世人眼中的罪臣,谁有这样的胆量?谁又会拼着极有可能招来的一身骂名来与己身所处的阵营割席? 难道就为那些本就素不相识的金玉奴吗?为他们伸张了正义,争得了自由,自己却落到了与众人为敌的处境。 雪霁后的阳光很是明媚灿烂,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可贺长情看着自己被拉得斜长的影子,心底忍不住暗暗唾骂起了自己。 她生平头一次这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既无法对金玉奴的遭受视而不见,可又没有勇气与现行的一切说不。 她不甘心就这样与奴役压迫别人的家伙沆瀣一气,可又有诸多挂碍让她不能豁出一切去与他们斗争到底,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古往今来的那些圣人们啊,若真的有人参透了世间运行的真理,那就请告告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主人。”祝允摇了摇她因失神而无力垂下的胳膊,“用不用我去源合堂看看?” “现在别去,晚点再说。”贺长情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后。那相府看起来威风八面,俨然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山丘,只是安静地伫立在那儿,便带给人许多无端的压迫感。 “主上,我们带您先回去,定定神吧。”直到现在,左清清都无法回忆方才在相府里贺长情和章远安争锋相对的一幕幕。 他并不理解,不过就是一个最是身份低等,无人在意的金玉奴,相府什么时候这么闲?犯得着因为一个没了牧心者的金玉奴,和他们鸣筝阁这么对着干吗? 也不知道,到底是那父子俩谁的脑子进了水了。 “主上,你不觉得他们相府的人没事找事吗?”简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这样的。”一路上,贺长情的话都很少,三人沉默着先后回了鸣筝阁里,直到对上左清清一双担忧的眼神,她才动了说与人听的心思,“这里面牵涉到的东西很多很多,多到足以颠覆现下的一切。” 第112章 先辈 “所以, 是发生了什么?”他就说,相府没有道理去这么逼迫一个根本入不了他们眼的家伙啊。原来这里面,还另有一番隐情。 左清清的这一问话, 不仅把他自己的疑惑给问了出来,还把祝允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 金玉奴 第73节 那两道眼巴巴的视线太过灼热,贺长情无法, 只好借着起身的动作, 故意避开二人一些:“要不然……还是等小白回来, 再说吧。” 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要不要说, 要怎么说,贺长情都没有想好,只不过是找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 这一招不能说百试百灵, 可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 总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可偏偏,今日老天爷是不打算给她任何准备的机会了。 贺长情这话说完没有多久,沈从白就面带嫌弃地抹着脸上半是干涸半还往下滴着的血渍,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直到看到左清清和祝允的一脸凝重又带着几分希冀的神情时, 他才意识到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你们这什么表情?我没事儿,血都是别人的。” 左清清收回自己复杂的目光, 好半天只吐出三个字来:“没说你。”现在人也齐了, 想想即将会从主上嘴里得知什么, 左清清紧张得肚子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主人, 沈大人回来了。”在场众人, 祝允自问应该没有比他更想知道来龙去脉的人了。那元弋同他一样都是金玉奴, 之所以自己今日还没有被针对也只是因为他有贺长情护着。 元弋的遭遇, 总让祝允有种唇亡齿寒的忧惧感。好像终有一日, 相府就会把无情的大刀落到他的头上。 沈从白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看着三人的神色各有各的难看,甚至就连一向喜好插科打诨的左清清都不再和他打趣。 他便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主上,这些年属下几个和您一同出生入死。小白不知道在你心里是怎么看我,怎么看待大家的,但我既然认定了您,就绝不会半途退出。只要是您认为对的事情,那我沈从白必定赴汤蹈火。万事,都有我在。” “主上,我嘴笨,但我同小白是一样的。”左清清不住地点头,生怕贺长情误会了什么,“方才不是我要逼您,只是觉得,多几个人知情就可以多几个点子。我们几个人一起商量着来,也比您一个人的肩膀更能扛事吧。” “我很欣慰,能听到你们亲口说这些话。既然如此,我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贺长情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定地看向了祝允,“这事和你有关系,或者说,和所有落星谷里的人都有关系。” “落星谷?是指金玉奴吗?”主人为何会这样说?这种说法似乎……很是少见,也更没有必要用这样繁琐的描述去代替一个简便称呼的道理。祝允品咂了片刻,总觉得贺长情的这话是有着别样的用意的。 “你们可知道同孝帝吗?那是北梧的开国皇帝,他一生开疆拓土无数,建下的功立下的业使得后世之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躺在老祖宗的功劳簿上千秋万载。” “知道是知道。可这位早已……作古的帝王,和相府的人针对咱们鸣筝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左清清却是愈发不解了,这主上说的话怎么越来越离奇古怪?一下子给他们绕到好几代人之前了! “我接下来说的话都不是我一个人胡编乱造的结果,有相府密室中的诗句为证。简而言之就是,或许落星谷中的众人曾经也生活在我们脚下踏着的这片土地上,只是后来被我们的先辈驱赶到了谷底。所谓的瘴毒和寒约盟,都是用来挟制奴役这些人的手段。” 越说下去,贺长情便越是心虚。好像这些旧事她也参与过一般,贺长情不自在地把头别到了一边,可一双眼睛的视线却总忍不住往祝允脸上飘去:“阿允,对不起。” 贺长情说的这些话,是祝允从未设想过的走向。他好像一瞬间爬到了万丈高空的云端里,又好像一下子被双大手死死地按在了壁立千仞的悬崖边上。 这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没有个主意。 自他能说话能走路跑跳的那日起,世间的一切便在告诉他:上天是不公平的,它偏爱一些人,自然而然地也就会厌恶一些人。被偏爱的人享受着清风明月与花团锦簇,甚至就连他们呼吸到的空气都是芬芳迷人的。而被厌恶的,则是只能窝藏在世间的小小角落,靠着那一点点天光的缝隙苟延残喘。 这二者是对立的,但是它们的对立似乎又是理之自然,就像天的澄澈透亮,地的浑浊厚实,愈是不得其眼的便愈是下沉深陷。所以世间会有落星谷这样的地方,一点也不意外。 被那样的土地滋养出来的血脉,打从骨子里就是卑贱的,就是要低人一等的。 这样的想法早已深深扎根在祝允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里,和着他的骨血融入了他的呼吸里。可此刻却被统统推翻,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告诉他说,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心情并没有随着这一真相的揭开而感到轻松多少,又或是乍一听闻之下单纯的愤懑不平。 他害怕,他慌乱,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不到可以浮于水面的木板,甚至连一株水草都攥不到,完全不知该当如何。 只是,当他看到贺长情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苍白的小脸,心中的难过却又盖过了所有的一切,于是祝允拼命摇头:“主人,这不关你的事,都是……都是别人干的。” “如果我们帮了金玉奴,那就等同于挑战了同孝帝在北梧人心中的地位,进而侵害到了当今所有权贵们的利益。别说章相,就是圣上,也不会答应。” 沈从白句句说在了点上,更又字字戳着人心中的那块软肉。 贺长情喉间一哽,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城之内,相府的人几次三番要对我们下狠手,毫无顾忌。” “主上,你想怎么做?”左清清撸了一把自己的袖子,那点急公好义的心似乎瞬间被点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左清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傻了,哪有你说的那样简单。”沈从白把左清清一腔热血之下举起的手拍了下去,皱着眉看向了贺长情,“主上,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贺长情敛了敛眸子,浓密又卷曲的睫毛在她眼下投出一片深深的影子,一如此刻她沉重的心绪。 如果梁淮易没有站在章相,没有站在为保百年基业的绝大多数人的这一边……不,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如果,除非他不是梁家子孙。 换作谁来,都绝无这样的魄力去违背自家祖宗定下的规矩章法,也绝不可能亲手使一代代人打下的江山社稷就这样陷入风雨飘摇当中。 “多想无益,属下觉得,反正人也在源合堂里安置下来了,不如就让何云琅先尽力救人。”难怪主上这样子为难犯愁,面对这样的难题,沈从白光是听了就一个头两个大。 为今之计,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贺长情无力地闭了闭眼:“就先依你的,让元弋把伤养养好。剩下的,回头再说。” “对了。”看着就要夺门而出的沈从白和左清清,贺长情又想到了什么,“安排好这件事后,你们两个就暂且不用回阁里了。不仅是你们两个,告诉底下所有人,忙完手头上的事以后,都不用再回来了。”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要交代后事?左清清最听不得这话,使劲挠了一把耳朵,不耐烦三个字尽数写在了脸上:“主上!你这是要赶我们走?” “主上,现在可不到最糟糕的时候。”这一次,便是沈从白都不能站在贺长情这边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鸣筝阁越要往一处使劲。您可倒好,把我们几个往外推?” “不是我要把你们往外推,而是谁人都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这事弄不好就是牵连全家。为了你们的家人,当断则断吧。”其实拼着当年那一口不肯服输,不肯低头的气儿,她硬生生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亲眼看着安定侯府垮台,她这心中自是出了一口恶气的。 可惜的是,福兮祸所伏。为了对付安定侯而建立的鸣筝阁,终究在安定侯没了之后,也没有几日的好光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 能走到这里,已是幸运之至。 “小白,你还有妹妹,她不能没有你。清清,你不是一直在张罗婚事吗?”人这一生,实是漫长,有幸相熟几载,共走一程,已经是天大的缘分,若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那又何苦强行彼此为难呢,“阿允,还有你……” “阿允只有你一个。”祝允急急接过话茬,主人的这样子真的令他心惊胆战,为了能留在她的身边,这嘴上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谁都可以走,就是我不行。” “不是,祝允你……脑子有包吧?”左清清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劝人是这么劝的吗?” 第113章 隔墙有耳 “都别吵了。”沈从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挡在左清清和祝允之间,将二人给隔断了开来,“主上, 如果方才那些话是你以朋友身份提出的建议,那我不予采纳。如果是以阁主身份所下达的命令,那就只能恕小白抗命不从。我可以安排好小妹, 所以我会留下来。” 果然还得是他沈从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啊。几句话这么一丢出来, 便把主上说得是哑口无言。 左清清不由地鼓起掌来:“说得好。主上, 小白把我想说的都给说了。我们都可以安排好一切, 但是去留得让我们自己决定。你不能拿阁主的身份压我们。” 贺长情还能说什么,一个沈从白,一个左清清,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起话来给她把路都给堵死了。更何况, 以身份压人的这种话都给说了出口。 明着赶人,看来是不可取了。贺长情抿着唇应了下来,再三担保自己绝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出言赶人,沈从白二人这才肯放心离去。 只是离去前, 沈从白还特意顿下脚步,细细打量着贺长情的神情:“我和清清会安排好日夜在源合堂的留人情况, 主上不必操心。” 他还算了解贺长情。她若不是有一股子倔强的脾性, 又怎么可能当年独自撑起鸣筝阁, 自己这一身骑射之术乃至于武艺, 也大多由她传授, 说是半个师父都不为过。 这一次不成, 她定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成功, 亦或是彻底心死为止。但她可不了解他, 什么样的师父便会带出什么样的徒弟, 他犯起倔来,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知道了。”贺长情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知那两人听到没有,她只好叫住了身边人,“阿允,你留下,帮我研墨。” “这一次留下了,我能永远留下吗?”祝允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他也长进了,现如今居然也学会威胁人的这一招了。 若不是主人动了赶他走的心思,他是真不会把这些用在贺长情的身上。祝允拿起研石却迟迟未有下一步的动作:“主人若是不答应,我就不研了。” 思索半晌,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祝允索性将砚台往怀里猛地一拽,用两只手死死地将其把住:“不,不答应的话,我就……把砚台拿走?摔碎!对,就摔碎,摔得碎碎的,你黏都黏不起来的那种!” 贺长情何时见过这样无赖的祝允,握着毛笔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之中,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唇角压了又压,才没有笑出声来:“我几时说过要你走?” 便是要走,天地虽大,他如今又能到哪里去? 见祝允的神情因她这话而有所松动,贺长情不禁挑了挑眉,趁势追击:“还不快点把砚台放下!你不嫌脏?” “主人,你不是开我玩笑?”祝允好整以暇地将贺长情要用到的笔墨纸砚通通摆好,趴在案上,下巴歪在胳膊上盯着贺长情的侧脸认真地瞧着。好像她有什么心思,都禁不住他的这样一瞧。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有心情和你开玩笑吗?我之前只是想让你先跟紧我,没有特殊情况别离开鸣筝阁。”二人之间又恢复了往常相处的样子,祝允细致耐心地为她研着墨,贺长情则是用笔尖蘸取了适量的墨汁后便在纸上洋洋洒洒写起了什么。 “主人,你在写什么?”捱不住心底的好奇,祝允用膝盖在地上挪着与人凑近了些,但一双眼却未曾往纸面上瞟去。 “这信是要写给我余城的姨母的。她与我母亲一母同胞,亲厚非常,从前碍着夫家和侯府在,虽有心照顾我们母女,却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侯府已倒,我这就写信请姨母来京都一趟。” 余城虽与京都不远,但总归是十里不同风,离了京都,母亲也可散散心。贺长情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因为元弋而引出的这一系列事情逼得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不该留在京都的人,就要早早安排了才行。 “是之前每回来阁里都要带主人去外面踏春赏青的那个妇人吗?”祝允有点印象,只是年久日深,再后来他们经常不在阁里,自己有关于这位姨母的记忆才实在不算清晰。 “是她。便是我那位姨夫不愿,但是重赏之下,我不信他不会配合。”贺长情几笔收尾,将信笺细心地叠好后,便唤来了外间等着伺候的下人,“再取五百金来,送到余城李家。切记,要亲手交到李家夫人的手上知道吗?” 下人自是恭谨地双手接过,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忙着出门去了。 “主人,以往这些活,你都是派我或者阁里其他人做的。”祝允有些费解,看看那快要消失不见的背影,又看看贺长情,“怎么找了一个普通下人去……他不会武,万一半路上出了什么事。” “这是家信,那么大张旗鼓的,反而引人注目。况且今日在相府闹得那么不愉快,以后还说不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找个普通的粗使下人挺好的。”现在就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姨母收到信后可以尽快来到阁中把母亲接走,这样一来,她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 一晃便是七日,何云琅整日在源合堂里忙得脚不沾地,再也没有来过阁里。 京中所有人都道,曾经那位最是乖张怪异的何神医如今跟被什么精怪夺了舍一样,性情大变,给人看诊成了件川流不息的寻常事。 有穷苦又久病的人家慕名寻上门来,却被一早排在前面的壮汉用恶狠狠的眼神唬在当场,只好感慨一句神医果然风头正盛,随后便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可只有何云琅知道,这些患的所谓疑难杂症的人多半都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名为看诊,实则监视。 相府的人也知道,为难可以救人性命的医者实在不是什么得民心的事情,因而硬的不行,就改用了钝刀子磨肉这种软招数。 白日正大光明来消耗他的精力,晚上便派人一圈圈地围着他的医馆打转。好在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当日去鸣筝阁的时候,他便已经为元弋诊治过了,解药服了下去,调养身子的方子也开过了。 只消从药童那里随口问问,便可以得知元弋正在逐步好转的消息。 这日晚间,何云琅正在给最后一位病人把脉,听了药童的话后,会心一笑,把脉的几根指头不禁加重了力道,往下狠狠一压:“所以,我那药,是管用的!” “嘶……疼疼疼!”乔装了一番后的左清清甩开下手没轻没重的何云琅,语气实在很难轻快起来,“我知道您医术高明,但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还是先说说我这边的情况,你那管用的药,什么时候给我一颗?” 经人提醒,何云琅这才想起,鸣筝阁里也有人如今正是需要这药的时候。可惜这解药此前从无配方,原料也难寻,他失败了不说千次也有百次,谁能想到偏偏是这一回,就给成了呢! 何云琅掰着指头数了又数:“这些药材难寻,配制起来又很是麻烦。以我的经验看吧,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 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这种话,难保不会有他在刻意推诿躲懒的想法。便是知道其中不易的,也很难理解这背后是要付出怎样的心血。 可今日却很稀奇,左清清居然没有那么大反应,闻言只深吸了口气:“行,我就一个要求,尽快!” “这你放心,包我身上。主……”啧,主上个屁,“主要啊,主要啊是这治病救人也是我的终极目的,你也没必要太忧心的。” 这如今别说是隔墙有耳,简直是处处长耳,害他一个不小心就要说错话。幸好自己方才急中生智,不然别说是左清清有可能今天晚上离不开源合堂,怕是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儿,要孤魂永断穷医馆了。 “你好走啊,有病了再来。”被逼着,何云琅近日也练就了微笑待人的好本领,只是那些人本就不是为了看病来的,他也就一直没有意识到这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妥。 反倒是让左清清生了一肚子的闷气。直到在街上故意兜了很多圈回到鸣筝阁后,才消解了不少。 “阁里这怎么……”灯火通明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左清清三步并作两步,先是跑到了平日议事的地方,随后又冲到了贺长情的院子里去,可就是不见半个人影。 这总不能,他就出去了半日,阁里就被人给血洗一空了吧? 霎时间,左清清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要跑开,可是下一刻又撞上了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给弹了回来。 那触感,似乎是个人? “左大人,你怎么了这是?”剑兰也没想到,会在小阁主的卧房外面看到左清清,本想发作,可随即又看到了他一脸撞鬼的模样,脸色要黑不黑的,“怎么说也是女子闺房,您虽然是小阁主看重之人,可终究是外男,不经允许跑到这里来,不好吧!” 金玉奴 第74节 看到来人是剑兰后,左清清便也安定了不少,只是他还不肯放心:“你别只想着找我茬。我问你,主上他们人呢?” 第114章 送别 “姨母来了, 大家此刻都在溪泠居里打点行装,这里当然就没有人了。”剑兰只觉得左清清的反应实在有够大惊小怪的,提着裙角绕过他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你要是去找小阁主,就去溪泠居吧,刚好还能帮着他们收拾收拾什么的。” “谢谢剑兰姐啊。”原来是虚惊一场。约摸着这几日天天躲着相府的那群爪牙, 给他躲出阴影来了, 左清清走出几步后, 忽而才想起来剑兰是在逆着人流走, “你不过去吗?” “小阁主让我帮她拿点东西。” 剑兰的回答有点不冷不热的。左清清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般地哦了声,这才彻底转身, 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当中。 待听到脚步声走远之后, 剑兰才又探出头来远远地瞄了一眼:“这个左清清,话还真是多。” 小阁主让她来卧房取两份地契,一份是许给李家的好处,一份则是要留给夫人傍身用的。 姨母和夫人是亲姊妹, 当然不会贪图这些钱财。可是那李家的家主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要暂且寄人篱下, 若是不能使得李家人满意了, 别说是夫人可能要看人家脸色, 便是姨母都会被连带得不轻。 可只要有这两份地契在, 进可以令李家拿人手软, 退也尚且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过就是耗费点钱财而已, 在如今的这种情况之下, 已经是较为稳妥的法子了。 不过左清清脾气不好, 又素来不愿向看不惯的人低头, 若是让他知道小阁主打算采取买哄人心这种法子,难保不会在李家人面前闹起来。那么一旦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表面和气,可就更加棘手了。 剑兰将地契贴身放好,这才又提起灯笼照着原路往回返去。 溪泠居里,姨母将两只手一上一下地交叠在贺夫人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劝了又劝:“姐啊,你就跟我去余城小住几日,也不肯吗?” “我早已习惯了京都的四时风物,若只是到处走走,那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可你这突然急匆匆地赶来,二话不说就要把我接到余城去,你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怎么可能跟你走?”贺夫人却是站在原地不动了,少有的固执起来。 姨母自然也是犯难的,于是只好东拉西扯着说些别的:“我,我还不是听说他们秦家犯了事,现下再无人可以威胁到你们母女,就想着带你换个地方,换个心情。结果你同我说这些好没意思的话!” “长情。”贺夫人一双似带着审视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自己妹妹,看向落后二人半步的贺长情,“是你姨母说的这样吗?” 不知为何,当贺长情对上那道目光后,心里就像是被挖了个大洞一样,不断有东西从那个缺口当中跌落出去。 她只好缓缓移开目光,继续嘴硬道:“姨母一片好心,当然是她说的这样。母亲你就随她去吧,什么时候厌了腻了,我再去接您。” 她们这边是其乐融融的一片温馨,可在一旁的李氏可就没有这样大的耐心了,只听他哎呀一声,迈着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的步子向几人走了过来:“天色不早了,要是走就快些,磨磨唧唧的,你们不嫌晚,我还急着歇息呢!” “姨夫。您在余城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姨母的?”想想自己先前怎么说也是拿出去了五百金给人,结果就换来一个这样的狼心狗肺,就算现在有求于人的是她,可也不代表就甘愿任人搓扁捏圆了,“耐心全无,语出不敬。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李氏在余城也是一大家子的家主,平日里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此次若不是收了这贺长情的真金白银,是绝对不会赏脸来京都接人的。 谁曾想,居然能有后辈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找打是不是!” “你敢!”都不用贺长情示下,祝允已经拔剑出鞘,将贺长情护在了自己身后,大有谁都不许近身的架势。 “住手!”不远处的左清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看!就连你这底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左清清气势太盛,又兴冲冲地朝他们这边过来。这落在李氏的眼里,分明就是看不过眼,来为他仗义直言的:“你说说你,过不过分!女娃娃没有女娃娃的样儿,小辈不像小辈,目无尊长,稍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你就恶语相向!谁娶了你啊,谁倒八辈子血霉!” “找死!”祝允眼底滚过一片猩红,刚要将剑尖对准李氏的咽喉。 便见贺夫人已经率先一步站了出来,她气得指着李氏的鼻子,恨不能破口大骂:“李飞逸!你积点口德吧。长情是我的女儿,是鸣筝阁的阁主,可不是路边随便一个猫猫狗狗,可以任你羞辱。” 一向温和柔善的母亲原来还有这样一面。从前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可如今看着她为了自己露出这从未见过的凶悍一面。心里多年不知因何而起的壁垒也就跟着悄无声息地融化开来。 其实,她和这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有个爱她护她的母亲。只是,大抵是不善言辞,满腔爱意不知从何说起而已。 贺长情的眼底一痒,稍一低头,便有大颗泪珠滚落了下来。 这可倒好。寻常不落泪,一落泪就是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脸都要丢尽了。 贺长情刚想侧身一步,好往人群之后站站,祝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没有比祝允更好的遮挡了。贺长情低头,扯起他肩上的衣裳便急急地抹了一下眼角。就算有有心之人看到了这边,也多半不会看清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左清清快走几步挤到了人群当中,上手推了李氏一把:“你来我们阁里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出言侮辱主上,我看你是想死!” 话音未落,一种独属于金属的冰凉便已紧紧贴在了李氏的脖子上,他甚至还来不及喊上一声,就觉得一阵刺痛,而后竟是脖上一热,流出了几滴鲜血。 “血!”李氏大叫一声,白眼一翻,直接朝后栽倒了下去。 “诶诶!”不是,这什么路数!左清清看着一言不合就倒在自己怀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别说有多嫌弃了,“我告诉你,别装死,我还没用劲呢!” 等剑兰赶到的时候,本来应该欢欢喜喜送别的场面,就已经成了这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她将两张地契递给了贺长情:“小阁主,眼下,这……” 再争论是她当小辈的不知礼数,还是李氏先坏了规矩,都意义不大了。强行把母亲送到李家,也只能是增添彼此的嫌恶。 贺长情干脆将两张地契都塞到了剑兰的手里,压低声音道:“这样,剑兰,你陪我母亲去余城吧。两张地契一张是母亲的,一张在上路后寻了好时机亲自交到姨母手上。置办好后,就留在那儿照顾她,等什么时候我给你传信了,你再带人回来。” “可小阁主你身边,不能没有人啊。”剑兰自是放心不下贺夫人的,可自己毕竟是贺长情的贴身婢女,这阁里大多是些粗手粗脚的男人,怎么照顾得好她呢? “有我在主人身边。”祝允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这倒是了。她怎么忘了,这个叫祝允的家伙比她还要得小阁主的心,照顾起小阁主来断然没有不细心的时候:“是。” 她们在这边是背着人说话的,因而无论是贺夫人还是姨母,都没能听到什么。 在其余人眼里看来,就是几人说了些什么,随后贺长情牵着剑兰的手走了过来:“姨母,我打算让剑兰陪着你们去余城。李家就不住了,若是您得空,多与我母亲走动走动就好。” “这是自然。”李氏一晕,姨母脸上僵硬的神情都明显松快了不少,笑容看着也真心多了,“还用你说!” “你先去一旁等会儿我。”经过李氏这么一折腾,贺夫人倒也不坚持什么了,只是在走出几步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我房里给你留了封信,我和你姨母走了之后,你若得空,再拆开看吧。” 贺长情点了点头,想开口说什么,可又觉得那必然是带着哭腔的,干脆就沉默了。 贺夫人抬手替她整了整鬓边几根稍显凌乱的发丝,又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一旁的祝允,“你们的事儿,我同意了。” “夫人,您是说……同意了?”祝允喜出望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差错。 “刚刚你借他衣裳……”像是想到了什么,贺夫人话到嘴边又硬是转了个圈,“祝允这小子一颗心都扑在了你身上。母亲这几日仔细想过了,所谓金玉奴什么的,其实也不过是门户之见,若是真因为拘泥这些而拆散一对有情人,可就对不起为你起这名字的初衷了。” 贺长情,不是希望她是一个长情之人。而是贺冉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像她一样,为了一个男人背弃一切,远走他乡,结果落到一个心灰意冷,甚至是被人颠倒是非的结局。 她的女儿,要遇到一个世间最是长情的男子,有这个名字护她一生,那必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第115章 骨灰 贺长情独自进了里间, 拆开了那封母亲留给她的信。 说来也有几分好笑。她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拿到这样一只张轻飘飘的纸张在手的时候,心却打鼓打得没完没了: 都说知女莫若母, 其实你我二人亦是一样。你若是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母亲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阻拦你, 更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最后的落款, 是贺长情许久未曾见到的“贺冉”二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名字可以被贺夫人替代, 也可以是她口中的母亲,但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却是陌生拗口得很。 “主人。”祝允在外面露了个头,双手扒着门框, 想进来却又犹豫不决的, “他们都走了,我能进来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沉的嗯声。声音很小,却被一心留意的祝允立马捕捉到了。 “母亲她知道了。”贺长情将信放回到案上,浑身跟卸了力一样地跌坐在一旁, “我居然给她张罗着去余城避难,还给我那又蠢又坏的姨夫塞了银钱想买通人家, 但其实她都知道我要做什么。” “夫人他很关心你, 主人。”祝允蹲在了贺长情的面前, 抬眸看着她, 眼神既专注又认真, 随后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脸颊将捧在手心里, 轻轻为她擦拭着发红的眼角, “所以, 不要轻易涉险, 不要让她伤心,也别让我……和大家伤心。” 贺长情的心弦被人毫无预兆地拨动了一下,颤动不已。这话换做是谁,或许她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反应。 贺长情将祝允的手扯了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腕间,迫使他将一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对了上来:“你疯了?你是金玉奴,你不应该最想让真相大白吗?” 是啊。应该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渴望他们可以同北梧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真真正正地活一次吧。如果有兵不血刃的机会,可以不牺牲任何人,那他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再继续下去,犯险出事的人就会是主人了,他当然不要看到这样的结局。 祝允摇摇头,心中的念头从未如此坚定过:“我没疯。如果代价是主人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才能换来自由和活着,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嗯……或许法子还可以……”再想。 虽然她眼下还没有想出来就是了? 贺长情还没能把话说完,就感觉对面两片柔软的唇肉贴了上来,推也推不开,像是和她的用浆糊死死地黏在了一起。 祝允口中发出了类似于小兽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乞求,又像是发泄着自己原始的不满的欲望。 月色下,贺长情任由着祝允的动作,只定定地望向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此时里面盛满了潮湿的水汽,迷离朦胧,带着勾人的魅力。 不知过了多久,祝允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开来,只是和片刻之前的他判若两人,羞涩又脱力地将头埋在她的双腿之间,气喘吁吁个不停。 怎么会有人,次次耳红?明明都这么大胆了,却还摆出来这种不经人事的纯情模样。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这样敏感? 贺长情不禁伸出自己的指尖,挑弄着那发红的耳廓,像是戏弄,又像是在指责:“我母亲前脚刚走,后脚你就在这里做这些不知羞的事情。你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忍住?” 贺长情扣住祝允的下巴,只轻轻一用力,便将那颗死活都不肯仰起的头给抬了起来:“果然,没有一个男人不是满肚子坏水。” 贺长情这话说的,他实在无法反驳。事实上,他只会比她想象的更坏,他甚至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藏了那种书。于是祝允不语,微微偏过了脸去,想以此避开自己的心虚。 贺长情用自己的指腹摩挲了几下他的唇瓣。没办法,她就是喜欢因自己无心或有意的触碰撩拨,而让祝允忍不住发热发烫又浑身颤栗。 不过,视线越过那细致的唇上纹路,贺长情的余光里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睛。于是,祝允的视野里,主人像是忽然丧失了对他的兴趣,只蓦地站起身来,然后走向了靠窗下的那个衣架。 大红色的喜服已然完工,是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曾经因为祝允一事她们之间有了分歧,而今把话都说开了,那这喜服她也是该好好地收下才是。 就这样,日子似乎毫无波澜地继续过着。左清清和沈从白则是轮换着来向贺长情回话,无非都是元弋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何云琅的解药真是神了。 贺长情拧着眉头,心细如她,好多事情不是刻意不提,就可以掩盖得住的:“你只说他身子越发好了,可怎么人却连床都还下不了?” 左清清正在叭叭的小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扯些大道理:“那病,病去如抽丝。主上你以为是喝水呢,说不渴就不渴了?” “那日何大夫明明说元弋元气大伤,就是解了毒,恐怕也时日无多。”左清清张口就来的胡话,便是祝允都看穿了。 他想了又想,拼着哪怕是冒犯得罪人的风险,也要把他心底的疑惑给问出来:“左大人,请你如实告诉我,元弋的情况是不是不好?” 这眼前的两个人,是越来越像,如今更是一样的慧眼如炬。 他只是撒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都能被一下子戳穿:“毒是解了。可他长期遭人凌虐,身上几乎没块好地方。何大夫说,也就这三四日的事儿了吧。” 世事总是无常。 因病痛而穷途末路之人,往往会将郎中的一句话奉为圭臬,小心翼翼地供着。可殊不知,这郎中本身也不过是煌煌人世中的一粒沙子。其心虽善,可肉眼凡胎,自己都尚且囿于俗世,又谈何真的救苦救难。 何云琅说元弋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可地底下的阎王却急急得在第二日的傍晚便收了他的魂儿。 命道如此,非人力可以扭转,终究是白忙活了一场。 祝允跪在贺长情的面前,言辞恳求:“主人,元弋生前跟我说,想让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去。所……所以,阿允想向您告假几日。” 金玉奴 第75节 “带回去?带回到哪儿?”总不能是说,落星谷吧?可那不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吗? 贺长情刚想反问,旋即又想起了元弋这么长时间以来跟着的是谁。或许对他而言,繁花似锦的北梧才是真正吃人的洞窟,以至于那样的地方都能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家”。 “他想回到落星谷里去。我和他同出一地,他又曾经帮过我,我不能连他最后一个愿望都……”祝允默了默,虽说他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但还是抬起头来,“主人,请你允许我任性一次,就这一次。” “在你眼里,我是那样的不近人情?”她可以为了顾清川远赴千里,祝允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元弋走一遭狼谭虎穴? 这些在贺长情的心里,都只是人之常情。 “不,主人,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祝允急急地往前跪着爬了几步,攥上了她的衣裳一角,“阿允的意思是,就我一个人去。不……不需要您陪我,也不用再劳烦阁里的其他大人们了。” 他这是,不想连累旁人?可无论连不连累,不说其余人等,她自己是早已深陷其中了。 “我同你一起去。”贺长情根本没有给祝允再说话的机会,径直绕开地上的人,迈步走了出去,“你若是一个人跑到那地方去,你就不怕被他们扣住,再也回不来?” 这日深夜,一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看着情形实在不妙的男人敲开了源合堂的大门:“何大夫,求何大夫救命。” 何云琅一拍大腿,瞬间精神抖擞起来,一把上前扶过了做戏做得腰酸背痛的沈从白:“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怎么样,那边怎么说?” 他这好歹也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馆。一具死尸躺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回头砸了他的招牌,哭都没地儿哭去。 “祝允要带他的骨灰去落星谷,主上也去。”沈从白望了望四下里,虽说目之所及只有他们二人,但还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戒备,“如今形势特殊,不能动火。你有何办法可以把人化成骨灰,我好带走?” “救人难,但是损人伤人的事儿还不简单?别说是化成骨灰,就是化成一滩血水,都不在话下。” 何云琅一脸兴奋地钻到了里间,旋即沈从白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好一阵丁玲桄榔翻动的声响。 得,这人又想偏了。他只是为了好把人带离那些爪牙的视线范围,可何云琅却想到了那些平日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的奇奇怪怪的家伙。 沈从白想纠正什么,但又怕说多错多,于是硬生生坐等着人捧着几个药罐子再次现身:“你看,这个呢,威力无穷,可谓是滴哪儿哪儿烂,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 “你不用说那么多。药效柔和一点,只要化成骨灰就行,不要整那些残忍的东西。”沈从白越看越是头皮发麻,恨不得坐到屋里离何云琅最远的角落去,“我问你,他们没起疑吧?” 明面上看,相府派来的那些人的确都撤了。可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呢。 “不能吧。”何云琅哪晓得这些,只就那日的情形回忆道,“我这几日浑水摸鱼,接收了好多疑难杂症的病人,好不容易找到那么一个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说来也是他气数已尽。怎么治都治不好,死的时候都面目全非了。没人认得出来!” 本来他们还愁元弋的事情拖久了,怕是夜长梦多。可老天偏偏开了这么一回眼,关键时刻,送上来了这么一号人物。 偷梁换柱的戏,便也算是做全了。 第116章 旧地 “怕不怕?”一路上, 两人都没说什么话。最终还是贺长情耐不住这死一样的寂静,主动开了口。 祝允紧攥着袖角,随之又松开, 不停重复着这一单调的动作,喉咙也有点发干发涩:“有点。但一想到,主人也在, 好像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贺长情搭在他由于过度紧绷而显得尤其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拍了一拍:“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不会出事。” 这段时日以来, 鸣筝阁上下都极其小心谨慎。除了他们几个和何云琅知晓内情的, 旁人都以为元弋早早地死于寒约盟,连带着对明里暗里的管制都松了不少。 只要这次速战速决,便不会横生枝节。 很快, 马车缓缓停靠在了一处悬崖边上。 车帘被人从里挑起, 祝允趴在窗上前后看了看,将一摞又一摞的麻绳扔到了就近的干草丛里。 随后,他抱着一只红木盒子率先跳了下去,刚刚踉跄着站稳, 便急急地朝马车里的人递过去自己的手掌:“主人小心,这地上好多泥。” 贺长情一手搭着祝允, 微微借了些力, 方才在泥泞的地上站稳。幸好有他的提醒, 不然一下跳下去, 这自己和马车周围可就要遭殃了。 “赵大哥, 你先回去吧, 记得我跟你说的话。若三日后我们还没回去, 你就让小白依计行事。”贺长情放心不下, 重又和赵青峰叮嘱了一遍。 “明白。”赵青峰重重点头, 只是刚要调转马头,又没忍住多唠叨了几句,“主上,你们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同赵青峰分开后,贺长情一直带着祝允在沿着悬崖边的方向往前摸索着。 这底下便是落星谷了,可是一路走来都没有个地势略显平坦一点的地方可以下去。 还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被巡检司追着才误打误撞下去的,若不是当时是真被逼急了没有退路,哪个正常人会做出这种找死的行为? 如今没有了那种孤注一掷的决心与勇气,贺长情却是连怎么下去都开始为难了。 看看逐渐偏西的日头,她叹了口气:“算了,别找了,就算真有能下去的地方,离落星谷也是千远万远。” 待到夜色一深,林中便又四处蔓延开来瘴气,便是有何云琅给的解毒丸傍身,可光是找到正确方向走进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得加快些速度了:“阿允,去把我们带来的麻绳打个结,都绑起来。” 仔细想想也是,如若不是选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把那些落星谷中的人困了一代又一代? 二人重又走回了原先马车停下的地方,车辙留下的印子还十分显眼,积雪融化使得本就松软的泥土越发地泥泞,稍有不慎,粘掉鞋子都是有可能的。 还好他们提前将东西从车子里扔到了草丛当中,拨开早已干枯的杂草丛,那里面正躺着一摞摞的,足有小臂一般粗的麻绳。 贺长情蹲下身子,同祝允一道开始打结。她沉下心来做事的时候,总是格外地投入专注,有时都会忘了自己身边还有旁人的存在。 因而当祝允温暖的掌心忽然覆上来的时候,贺长情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麻绳脏,主人不要沾手了。”祝允说着,就要接过她手里刚系了一半的绳结。 贺长情见状,只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手下的动作仍旧未停:“已经沾了手,没必要了。更何况,如果全靠你一个人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到谷底去?” 夜色一深,再加上瘴气的掩盖,想要进入落星谷,可就难上加难了。他们可不能在这里徘徊太久,若是被相府的人察觉到了什么,可就麻烦了。 看得出贺长情心内的焦灼,祝允没再坚持把她手里的活儿接过来,而是更卖力地扑在自己眼前的这些麻绳上面。只要他干得够多够快,那主人便可以不再继续受累了。 天地隐隐要被夜色侵吞的时候,他们这里终于大功告成。 贺长情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对面的祝允,他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汗水,瞧着汗津津的,那一双扑闪扑闪的睫毛比往日更显乖巧,莫名透露出一种生机蓬勃的气息。 贺长情收回了眼,这心动来得可真是不合时宜。她索性摸出了身上携带着的帕子,丢到了对方怀里:“下面风大,把汗擦干了,我们下去。” 二人将麻绳的一端绑在了一颗巨石上,来回扽了一扽,确定已经绑紧之后,才将另一端系在了腰上。 “主人,你先下去吧,我替你看着上面。” 这麻绳可结实得很,那大石头也沉重稳固。别说是绑她一个人下去没有问题,就是再加一个祝允,也是轻轻松松。不明白他在顾忌什么。 可看着祝允眼中的担忧,贺长情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好。” 贺长情抓着麻绳,慢慢往悬崖底下爬去。起初她还能看到崖壁之上的风景,听到祝允时不时问她如何的声音,可到了后来,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了。 期间只有夜风瑟瑟,刮得她耳中犹如群魔作乱,一头的青丝都如着了魔一般地在身后狂舞着。 原来她当年,竟往下坠落了这样骇人的高度。很难想象,若不是当时幸运,被树挂了一下,否则这条小命可真就早早玩完了。 越是看不见上下的景物,贺长情心中就越是没底。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脚下没了悬空的凝滞感,她踩到了令人踏实的地面。 贺长情松开腰间的麻绳,两手用力晃了晃,这才走远了些,找了处还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等着后来的祝允。 祝允这边就似乎要比她顺利许多了,贺长情托腮等着,总感觉不过才刚刚过去一会会儿,人就到了。 贺长情抬眸,由衷地感慨了句:“你好快。” 祝允傻傻地笑着,舔了舔唇:“我怕主人等急,所以不敢太慢。” “我等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原来是因为这个,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安全第一啊,“倒是你,如果毛手毛脚的,出了个好歹,怎么办?” 留下这话,贺长情就头也不回地气鼓鼓往前走了。 祝允深知自己怕是惹恼了人,也不知该怎么哄人,只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立马抬脚追上贺长情的脚步。 这处地方下来之后,没走多久,他们便到达了落星谷的界牌处。有了准备,比之前那次不知要顺利多少。 贺长情将瓷瓶倒扣,取出两粒小小的药丸来,一粒给了身后的祝允,一粒留给自己:“含在嘴里,不许咽了。路上能别说话,就尽量别说话。” “是。”祝允看了看只微微留给他一点的侧脸,刚想说什么,那侧脸又毫不留情地转了回去。他无法,只能学着人先乖乖照做了。 不仅如此,贺长情他们还另有准备,二人各自取出专门用药水浸泡过的布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如此一来,小小瘴气之毒,可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按照之前并不清晰的记忆,贺长情带人走入了林间。今日实在是运气甚佳,天色还没全黑,贺长情和祝允就走到了人烟集中的茅草屋附近。 “先观察看看,别贸然过去。”贺长情找了一棵还算粗壮的树,拉着祝允躲到了后面。 除了那些穿着破破烂烂的金玉奴,衣裳既不能御寒,又不能蔽体,北风一吹,便把他们吹得瑟缩不止。还有几个凑聚在一起冲着人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贺长情认得出来,那是以前为她引路的几个人。 他们不是北梧派来监管金玉奴的吗?按照他们引以为傲的说法,在落星谷里,他们最大,还用得着朝人这么低声下气的?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那被人围起来的家伙,身份怕是不简单。可别同他们一样,是落星谷之外来的人。 “嘘。”贺长情的余光瞥见,身侧的祝允蠢蠢欲动,她还以为是人有点近乡情怯,耐不住性子,想冲出去了,于是一把攥紧祝允的手腕,面带威胁地瞪着他,“别乱动!” “我,我也不想动。”祝允有苦难言,方才主人拉着他躲避的动作太过迅速,一点预示都没有,他一个不慎,被主人一脚踩住,现下半边身子都给麻了。 他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主人……你压着我了。”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贺长情没能想到,原来祝允的焦躁不安,也有她的一份,“你看看,被人群包围着的那个人,你眼熟吗?见过吗?” 无论那人是金玉奴,还是北梧留在此地的监管者,只要是常年居住在这里的,祝允定然会眼熟的吧。 只要是这里的人,便证明章相一派暂时没有大动作,他们此行定可以顺利完成计划。可如若是外面来的,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贺长情不由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扣着手,将希冀的目光投到了祝允的脸上。 可是下一刻,那张满怀她期盼的嘴却说出了最令她心凉的话:“我从未见过,瞧着,特别眼生。” 第117章 罪臣家奴 当然不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了。那就是, 此人是在祝允离开之后,方才来到落星谷的。 所以,他不认识他, 觉得从未见过面。 不过,贺长情并不认为她能寄希望于这点微小可能。这里环境艰苦,处处受限, 只有自来出生又生长在这里的或许还能忍受得了这种生活。北梧外来者, 尤其是那些娇贵着长大的, 怎么可能? 贺长情收回了视线, 彻底将身形往树后一掩,几乎是在用气音同祝允讲话:“待会儿等他们几个都走开了,我们再进去。” 惹不起, 还躲不起吗?他们只要别和人迎头撞上就可以了。 祝允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下一瞬,却是忍不住仰头望了一眼他们头顶的沉沉夜幕。只见黑布一样的夜空之中,处处无光,既没有寻常可见的皎洁月光, 也没有几颗亮堂堂的星子点缀。 故而,这里得名“落星谷”。是连天外星辰的光芒都无法到达的幽谷。那么普通人进来了这里, 要想出去, 又谈何容易呢? 祝允这心中始终不安, 可他又不能说出自己的担忧与顾虑来, 生怕他是个乌鸦嘴, 说什么来什么。因而, 他干脆环膝坐下, 与贺长情肩并肩地靠在了大树之后。 金玉奴 第76节 只有紧紧地和主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心才没有那么慌乱。 后来的事情, 祝允已经记不大清了,因为不知是不是太过贪恋身侧的温暖,他竟一头栽在贺长情的肩窝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最终还是被贺长情给拍醒的。 冰冰凉凉的小手像只滑腻腻又过分灵巧的小蛇,从他的脸盘子上一触即分:“阿允,醒醒,我们该进去了。” 祝允回过神后,脸当即羞红一片,只自顾自地低垂着脑袋,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主人,都是我不好,竟然给睡着了。” “都是些废话。困了就睡,人之常情。”更何况,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人清醒着便不会误事。 贺长情看着祝允这战战兢兢,极易受惊的模样,不禁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自己面前真正的放松一些?而不是一如既往地卑微谨慎。明明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最开始的主仆关系那样简单了。 或许,非得等金玉奴获得真正自由的那一日吧。可谁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贺长情和祝允从树后绕了出来。 只见黑漆漆的四下里,再无半个人影,附近的几个茅屋里也不点片灯,想来是这些人没有个消遣,所以只好早早地各自入睡。 不过本着不惊动任何人的初衷,贺长情的一概动作依然放得很轻:“把元弋的骨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吧。” “好。”祝允点了点头,双手捧着红木盒子,熟稔地在前面带着路。 毕竟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即便离开多年,可那些记忆早已刻在了脑海里,是怎样也无法忘怀的。 祝允最终停在了一株将近三四人才能环抱过来的老树之下:“这老树年年都抽芽,监管的大人们嫌这里湿气缠身,又多是蛇虫鼠蚁,所以几乎从来不往这边走。大家忙里偷闲的话,都喜欢躲到这附近来,也就只有在这儿,才能喘上口气。”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想,要么就把他埋这里吧?” 贺长情背着手,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听来极轻极细,像是怕打搅了谁:“你决定就好。” 得了贺长情的应允,祝允便立即找了处风水宝地开始刨坑。将骨灰连带着盒子全都安置好后,他方才又用两手抓起湿土来一下下地往上填着,压实,直到那处看起来与其余地方再无什么两样。 两人简单祭拜了一番后,便清理着遗留下来的痕迹,打算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往回返的时候,不远处的小坡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男人。 要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其实他们是看不见这冷不丁突然窜出来的家伙的。要怪就怪,那男人半夜出恭,手中还非要握着一个火折子。 便见他一手费劲地夹着火折子,另一只手配合着空出来的几根手指,不管不顾地开始宽衣解带。 “咦……”当真是粗鄙不堪。不知是不是错觉,料峭寒风一吹,只觉得那股尿骚味迎面被送了过来。 贺长情嫌弃地将一双眉头深深皱起,还未来得及偏头将视线躲开,便觉得自己眼前一热。 祝允的掌心轻轻地贴在她的眼皮之上,沉缓有力的嗓音响在她的耳侧:“别看了。” 一双睫毛轻颤,不停挠着祝允的掌心,明明没有完全覆盖上去,却觉得痒痒的。 她像是耐心告罄,问道:“人走了没?” 又过了半晌,祝允吐出一口气来,紧绷着的双肩松垮下来,声音听着也轻松了许多:“现在可以了。” 那人拿着火折子离开后,四下里便又重归了寂静,有那么几个瞬间,贺长情甚至以为他们本身就处在什么无人之地。 直到,落后她半步的祝允一脚踩在了干枯的树枝上,那咔吧一声脆响,像是紧贴着人的头骨发出来的声音。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轻响,可当它发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一切就都转换了意味。 “谁啊?”有道沙哑又浑浊的嗓音响起,夹杂着浓浓的痰音,一听便是那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才会发出来的声音。 他若只是寻常一问,倒也罢了,可贺长情和祝允分明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出来,并且那脚步声还离他们越来越近。 糟了。 这一连串的声音让贺长情十分警觉,她立时抓过祝允的手腕,不假思索地带着人拐进了旁边的茅屋屋檐下。 好在茅屋外面堆积了许多大瓮,随便找上一个,就可以用来藏身。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跳进去还会更安全些。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下还远远不到这份儿上。 原本以为,这声问话是得不到回应的,声音的主人寻摸一圈无果之后,便会老老实实地返回去继续他的蒙头大觉。可就在贺长情和祝允将呼吸放得渐渐平稳时,另一道嗓音不咸不淡地加入了进来:“是我。” “哦,是齐大人啊,您可是住得不习惯?”老人家蹒跚的脚步迭起,像是蹭着一地的枯枝败叶在走,又像是拖着身子根本未曾抬起过双脚来。 总之,是一种听来十分让人不适的动静。 那齐大人的语气听来不善,估计已经是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了:“你们谷底太潮太憋,我呼不上气,也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忍得了的。” “齐大人您是贵人,我们这些罪臣家奴哪里能享得了您的那种福气?能在落星谷有个营生,过得自由自在的,已经是天家开恩了。” 罪臣家奴?她就说,便是不用受金玉奴的苦楚,可这谷底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水深火热,又有谁能甘之如饴? 但如果是一群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不来此地替人监管看守,就要沦落至死的罪人,便可以说得通了。 可惜那时她虽嘴上被奉为贵客,可关于这谷底的秘密却始终不是她这样的寻常人得以窥探得清的。 这落星谷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世上极少数一撮人玩弄权术的结果。 不过这个齐大人,是何许人也? 黑暗中,贺长情忍不住眨了眨眼,慢慢向墙根方向移了一移。这姓齐的和老者既一时半会不走,那他们也是走不开的,还不如去看个清楚。 姓齐的便是之前出恭的男人,此时手上把玩着火折子,那一点点火光倒是勉强给他勾勒出个大致轮廓:“章相说了,你一生守谷有功,此次纰漏就不与你计较。但是只限你半日,定要找出那个从地道逃走的金玉奴,彻底封死。” “齐大人放心。这谷外全是瘴毒,他就算是逃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哪怕是遇上谷中有人逃脱这种大事,老者也说得风轻云淡,全然不似放在心上的样子。 “这可是你说的。若出了差池,拿你是问。”心中平了一件大事,那姓齐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彻底熄灭了火光,“走了,回去睡,明日再带人搜谷。” 二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拖沓着响了很久,随着房门再次被磕响的动静传来,才重新把这天地间的宁静给还了回来。 祝允这才敢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于方才无意听到的对话,他显得很是震惊:“主人,他们刚刚说,有人从地道逃出去了。” “这有什么。”贺长情却是不以为意,“便是天牢,刑部,每年也多得是人逃狱,劫狱。你习惯就好。” “不是啊,主人。”祝允有些急了,她并不明白金玉奴挖开地道这意味着什么,实在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这里四面环山,我们常年被瘴毒滋扰,除却每日午时过后的那一餐饭里下了药,其余时辰身上是没劲的。没力气,没工具,又怎么逃得出去呢!” “那你的意思是,北梧监管的这些人里,有人帮忙了?”贺长情听了这话不禁陷入了沉思。可思前想后,除了里应外合,她竟再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第118章 天生 虽说这里防范严密, 犹如铁板一块。可人心到底还是要柔软得多,这不,再是森然的规矩铁律, 也终究会有那一丝丝人情道义的施展之地。 所以,她也是可以做到的,对吗? 不知不觉中, 贺长情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黑暗中, 她伸出两指, 轻轻拽了一拽祝允的衣角:“先回去吧。” 回了鸣筝阁, 她就要早做打算,一定要在人前揭开这段往事不可。 他们继续在黑漆漆的四下里摸索前进着。只是这里到底是瘴气四溢的谷底,阴暗潮湿, 比不得北梧其他地方, 睡不熟的人也远远不止方才那二人。 路过一茅屋时,无法忽略的异响再次让二人本就悬着的心彻底提起。 粗重急促的喘气声哼哧哼哧地响着,像是有人在费力地拉动着破烂陈旧的风匣子,只不过平常那是为了烧火做饭, 此时此刻听来,就显然情形不好了。 与之一道的呜呜咽咽的啜泣声虽是死命地压着, 却也分外清晰:“哥, 你……你要撑住啊。” 生老病死, 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这世上却没几个人能坦然看开的。更别提, 是还在人命根本不值一提的落星谷里。 贺长情听了, 心脏好像被人揪住一块软肉反复拧着, 脚下也跟注了水一样, 步子沉甸甸的。 “主人?”祝允同样也听到了被病痛折磨得不轻的哀号声, 但比起心底泛起的不忍与煎熬, 他还是更想抓住眼前他可以抓住的一切。 他不能,让贺长情有一丝一毫的危险:“这里没有郎中,也没有草药会给他们用,况且,况且就算我们去了也不会医术,要不然……还是走吧。” 如若今日躺在里面,命悬一线的人是他,那么他想自己是希望有人能像大罗金仙一样降世,搭救一把的。可他是自私的,既然上天将贺长情这样的主人赐给了他,那么他就已经不再会是这样的命运了。 而今自己的命运就是用尽全力,护好她。所以,冷血绝情也好,麻木不仁也罢,他都不能再让贺长情陷进去了。 祝允难得这样强硬地揽上贺长情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要带人走。 只是,他好像忘了,贺长情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一只木偶。 小姑娘灵活地一个侧身,就让祝允抓了个空。两手空落落地僵在半空之中,只有夜风从指缝间无情且迅疾地穿过。 “你方才没有听到他们怎么说吗?这里有地道,如果我们赶在明日搜谷前,就把人从地道运走,那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贺长情不再给祝允任何反悔的机会,循着声音径直走向了茅屋,未做停留,只听吱呀一声,人便推门而入。 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屋内甚至比外面还要黑上一些。贺长情不大习惯地眨了眨眼,勉勉强强看清了地上一个平躺一个蜷缩着的两道人影。 那兄弟俩明显被唬了不小的一跳。躺着拉风匣似的人甚至止住了粗重的喘息。 而那个蜷缩着跪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两手撑着地面,期期艾艾地后退了一段距离:“是,是张大人吗?我……我这就去干活。” “站住。”那少年活像见了猫的耗子,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忙着窜走,贺长情凭着感觉伸手一拦,刚好将人挡了下来:“天都没亮,干什么活?” 这道柔和又陌生的女孩嗓音,无端使少年惶恐不安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抚慰,只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夜色还是给不了他多少安全的感觉。 少年缩了缩脖子,依旧很是警惕,几根手指头搅在一起:“您,您是谁啊?可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她是我主人。”落后几步的祝允这时才认出这兄弟二人,准确的说,是听出来的,“她是来帮你和来福大哥的。” 他居然知道哥哥的名字! “你们,认识我们?”少年人反复品味着主人这两个字眼,有种稍显荒诞的猜测慢慢从心头跃起,“是……你也是金玉奴吗?” “我是祝允。”或许应该是叫小祝才对,那时落星谷里的人都这样叫他。可是主人给了他名字,他很喜欢,即便被人认不出来,他也要叫这两个字。 好在弟弟来宝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毕竟,来落星谷挑选金玉奴的牧心者实在没有几个。有些运气差的老一辈,直到死去,都没能见到一个。 来宝认出了昔日兄弟,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小祝!你,你怎么回来了?怎么还有你主人……” “你还是叫我祝允吧。我现如今只叫这个。”祝允蹙着眉头,费力地打量着这间茅屋,虽说没有光亮,可这对于无比熟悉这里一草一木的他来说,也并不算太难。 几年过去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处境看着更是糟糕了一些。曾经那个比他们高一个头的来福大哥,如今却是缠绵病榻,进来这许久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祝允心中酸涩无比,但他更清楚,现在不应该沉浸在这些不知所谓的悲伤里:“来宝,你知不知道有个地道?” “知道。”来宝不明白祝允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前几日就从地道里跑走一个人。今日白天,谷中来了好多北梧人,应该就是为了要把人抓回来。” “知道就好。这样,你和阿允把你哥哥扶起来,我们从地道出去。”如果不走地道,按照他们来时的方向走的话,就这兄弟俩常年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一定没有足够的力气爬上去。 如果有人从地道离开,且还拖到了外面派人来追,那这个地道想必一定通往外界。就算走不了太远,可只要离开处处是瘴毒的落星谷,那就不至于再这样被动。 这个计划不说天衣无缝,但只要动作够快,也不是什么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至于来福的病和他们身上的毒,现下有何云琅在,未必不能一一解决。 贺长情甚至想到了他们可能遇到的各种艰难险阻,但独独没有料到,卡在了带人走这第一步。 “我们,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主人都愿意帮你们了,你们为什么不肯试一试?”这一回,祝允实在想不明白了。贺长情其实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的,就好比此刻,他们根本抓不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金玉奴 第77节 “走……走了就活不下去了。”祝允的这一嗓子动静有点大,来宝有点犯怵,“小,祝允,你可能是离开太久想不起来了,我们出不去的!” “如果现在不离开,你大哥来福未必撑得到明日。如果愿意随我们拼这一把,我认识一位高人,天下奇毒凡经他手没有解不开的,就说寒约盟,他不久前刚刚解过。只要能豁得出去,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继续龟缩在此,那神仙也难搭救。” 任何囹圄困境想挣脱出去,都必须要有自救的勇气。就算她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也得对方打心眼里愿意跨出这一步才行。 贺长情自问她已经是发挥了毕生的口才来说服人了,可来宝依旧是畏畏缩缩的,带他们离开的提议似乎是什么穿肠毒药,立时就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直到来福清晰又经久不断的粗喘声声入耳,来宝才不得不正视起摆在面前的两条路来。 其实,留在落星谷,迟早都是个死。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他是真的不能失去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可以带路。但是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我们啊?” 他们平日接触到的大人们哪一个不是出自北梧,便是那些来谷中挑选金玉奴的牧心者,也不曾正眼瞧过他们。 真有北梧人会那么好心吗? 来宝没有说的是,如果她身边今日跟着的人不是祝允,那这些话他肯定不会相信的。 “没有天生的奴隶,也没有天生的什么主人。你们本也不应该在这地方生活。”她好像还是没有勇气一五一十地说出那些事来,贺长情只好将真相一语带过,催促人抓紧带路。 “阿允,火折子给我。”直到进了地道,贺长情才敢让他们周身有点光亮。 祝允背上背着来福,闻言空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欲要点燃。 “祝允,给我吧,我替你们照亮。”来宝深怕他们被人抛弃,只想着怎么显示一下自己的有用之处。可把火折子拿到手后,他却还是露了怯:“……这,这个怎么用?我没见过,不会使。” “给我吧。”贺长情接过之后,火光倏地亮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黑暗中的人不适地闭了闭眼,也把来福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借着光亮,贺长情的余光从兄弟二人的脸上扫过,这一扫,她的心都不由地跟着跳了一跳。 猜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好,却也没能想到,是瘦成了皮包骨的两个少年,身上还有多处泛着青紫的淤斑。那来宝的眼下,肿得不成样子,此刻几乎只留下了一条缝来打量着四周。 如果她来晚一步,又或者当年根本没有来过这里,那祝允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没有个人样?若是再倒霉一些,或许就会变成下一个来福。 贺长情仓促地别过眼去,不敢再想,只若无其事地在前面引路:“快走吧,我们时间不多了。” 这地道不知耗费了怎样的力气,才有了现下这样的规模。他们一行四人,走到双腿发酸发软,才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几点光亮。 “天亮了。”来宝愣愣地看着那块虽然堵着路,但却堵不住光亮的大石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真心的笑容,“哥,我们出来了!我们走出来了!” 只是,他的欢欣,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得到回应。 “来福大哥?”祝允心中顿感不妙,不由地抖了抖背上的人,声线发起抖来,“来福哥!” “哥!”来宝彻底憋不住了,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一声高过一声。 就在来宝把嗓子都哭哑了的时候,祝允注意到了搭在自己肩上的几根手指微微抖了一抖,来福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一个字来:“……好。” 但也就是这一个字,让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笑来。无论如何,人还活着就好。 祝允和贺长情费力地推开大石,四人见外面果然变换了景致,这才从地道当中钻了出来。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接下来该怎么走?”祝允背着人,顾不上叫苦叫累,只对着眼前衰败一片的林子犯愁。 此时旭日初升,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恰好驱散了一夜的寒意。贺长情状似抬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我们从前面走。” 祝允知道,那是北面,就是他们要回去的方向:“好。” “我们要去哪儿?”来宝忍着身上突如其来的不适,惴惴不安地发问。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到那位高人,治好自己的哥哥。 “去鸣筝阁,走吧。”贺长情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了一松。 只是人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身后来宝忽然倒地不起,两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呼不上气来:“救……救救我。” 第119章 后手 贺长情拧着眉头, 知道大抵是下在他们身上的毒发作了。为了把金玉奴困在落星谷谷底,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只不过,为何来宝的反应这样大, 可来福却紧闭着双眼,瞧上去并不怎么受影响呢? “来福,你怎么样?”贺长情一边去摸遍身上的角角落落, 一边看向了被祝允放下来倚靠在树旁的来福。 来福紧紧皱着自己的眉头, 情况似乎并不太好, 只是他早已深受病痛折磨, 毒发表现在身上也不过是再添了把柴。 原来,并不是谁中的毒比较轻,谁比较重的区别, 只是来福身体底子弱, 早已经难受得死去活来了。 “我这儿还有两粒常带在身上的解毒丸,不对症,但是勉强压一压毒性应该还是可以的。”贺长情也没有料到到此行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出发前更没特意从何云琅那里拿一些防身解毒的药丸。 眼下, 就这些常用的药丸,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祝允接过将药丸分给了兄弟二人。 服下之后, 一直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来宝似乎好了一些, 只是依旧直不起腰身, 扶着树干, 一脸的要吐不吐。 至于本就没了半条命的来福, 吃下之后, 面色是依旧的苍白如纸, 但好在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些。 “主人, 这可怎么办?”如果只是一个走不动道的来福, 那祝允还可以背着人一起赶路,可是现在又要加上一个来宝。难不成,让主人去背吗? 贺长情曾经说过的话,不住地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男女授受不亲”。对啊,毕竟是男女大防,怎么可以呢。 “我背来宝,你背来福。”贺长情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像是看穿了祝允那些不便说出口的小心思,她拍了拍祝允的肩膀,“别多想,人命关天。我们已经耽误太久,他们怕是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两个瘦成竹竿一样的少年人,能有什么重量?别说她是一个习武之人,就是一个普通女子,被逼到了这样的份上,应该也能勉强顶上。 祝允帮忙架起浑身酥软无力的来宝,将人扶上贺长情的背后,又不确定地问了好几遍:“真的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要不然别把人带出来,但已经带出来,就再也不能被那群监管者抓回去。这是自己最先给出的承诺,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失信的人。 两人背上各自背着兄弟二人,埋首走进了林间。 —— 无故丢了两个人的落星谷,已经天塌了。 章相派来的齐邵飞红着一张脸,声嘶力竭地对着人大吼大叫:“我问你老头儿,人呢!” 姓张的老头儿便是如今落星谷里的话事人,出了这样大的事,上面派来的人拿他问责也是应当:“齐大人,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今日就派人搜谷,找出密道,把人都捉回来。这捉一个也是捉,捉三个也是捉,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老匹夫!”岂料这话未能说动齐邵飞,反而还火上浇油,他一把拎起老头儿的衣襟,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别跟我耍那些油嘴滑舌的花招!现在就派所有人,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三个人给我都找出来!” 地道的位置所在,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可奇怪的是,他们硬是找了许久,把金玉奴那群贱坯子骂了又骂,打了又打,最后还是齐邵飞带来的人无意拨弄开了覆盖着的杂草,才找到了入口。 “齐大人!”张老头儿在地道入口处拦住了齐邵飞,“那个……若你们抓到了他们,不要就地处置,把人带回来,成吗?” 金玉奴一逃,便是逃了三人。这消息要是传到相爷的耳中,还能有他的好活?齐邵飞早就看老头子不顺眼了,此时一听这话,更是怒火中烧,直接上手推搡了一把:“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滚!” 一队人就这样急匆匆地进了地道。看齐邵飞那火急火燎的神情,就能猜到那三个逃走的家伙如果被抓回来,等着他们的一定是痛不欲生的惩罚。 张老头儿背着手在原地踱步了许久,最终似是对着那地道哀叹了一声,打发着众人各自干活去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汇聚着淌过下巴,直往地面砸去。 贺长情和祝允背着人走了好长一段路,虽说来福来宝身上没有多少肉,可毕竟也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走了没多久,人便已经是累得有些气喘吁吁了。 “我们,我们先歇歇。”这一路走来,贺长情和祝允尽量都挑着林子深处走。就是防止如若身后有人追来,他们也可以借着这些树木山石的遮掩,不被立时发现。 可惜的是,眼下毕竟已经入冬了,万物凋敝。 “都这个时辰了。”贺长情用手在额前微微遮挡了几下,抬眼便见旭日当空,怕是没给他们多少时间了,“阿允,多多留意一下这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庄户人家又或者是荒废了的破庙什么的。” 他们不能再埋头硬走了。按照眼下的时辰推算,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谷中的那群监管者追上。一定要早做打算。 “都给我搜仔细了!”齐邵飞带着人一口气追出了地道,可是却毫无所获。光是想想放走这三条漏网之鱼会引来什么后果,他就恨不得找棵歪脖子树吊死。 怎么这么倒霉!多少年间,落星谷就从来没有金玉奴能够脱逃的先例,偏偏他照常来巡查的时候,遇上了这档子事。 便是相爷一时心软肯放过他,可章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抓不住那三个人,自己的前程尽毁! 想到这里,齐邵飞愈发地焦躁,抬脚一一踹过去:“都散开,快去找人!” 漫山遍野都是对方的人,有衣物与草木山石摩擦的动静,也有吆喝呼喊的叫声。贺长情甚至都顾不上抹去脸上扰乱视线的的汗水,只匆匆抓了一把祝允:“快,我们躲起来。” 太快了。她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 而更令贺长情始料未及的还是,对方并不只是在做表面功夫,也不打算随随便便放弃。他们搜山的行动无处可逃,像是要把这整座山林都翻过个个儿来一样。 “怎么样?”在林间躲避了整整一天一夜,贺长情和祝允都有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连他们这样无病无痛的人都尚且如此,更别提是来福来宝兄弟两人了。 祝允翻出身上为数不多的干粮,递给了意识尚还清醒的来宝:“还能嚼得动吗?” 只能说,幸亏有何云琅的神药傍身。不然的话,来福的状况根本捱不到离开这里,但即便如此,眼下的情形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呢? 来福他随时都有一命呜呼的可能。 来宝忧惧地将炊饼凑到自己哥哥唇前:“哥,你吃点吧。”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一整日不吃不喝啊。更何况,他们又一直在躲避后来者的追踪,体力早就消耗一空。 来福勉强张口,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炊饼,但是吞咽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却十分费力。几乎是持续着反复咬一口,喷半口这样的动作。 这样下去,都不用监管者把他们抓回去,来福自己都能把自己噎死。贺长情戳了戳祝允:“阿允,你去看看这附近能不能打水。注意安全啊。” 其实这个时候分散并不是什么好的决策。贺长情也是无法,他们身上一点可以喝的水源都没有了。 好在祝允快去快回,并没有出什么意外,还带回来一个让人为之振奋的好消息:“主人,前面有个破庙,看上去应该荒废很久了。我们或许可以去那里藏一藏。” 破庙的位置很是隐蔽,如若不是打水时祝允一脚踩空给滚了下去,恐怕根本发现不了。 四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急急地赶到了破庙当中。 “这里供奉的神像……”贺长情挠了挠有些微凌乱的发丝,总觉得这些神像的样子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方神圣。 或许是母亲平日总喜欢礼佛念经什么的,导致贺长情的心内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存在虽是不信,可总是有种敬而远之的敬畏感。 她双手合十,轻轻念叨了几句:“诸神在上,我们无意冒犯,只是如今无法只好借用这里暂且藏身,还请保佑我们平安度过这次的难关。” “主人,接下来怎么办?”看着贺长情如此恭敬的模样,祝允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拜了一拜,方才回身去合上寺庙的两扇破木门,“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撤走。要是一直徘徊在这里,我们怎么办?” “还好有小白。”幸好自己留了一招后手。 现在想想,这或许是唯一可以让慌乱的心有点慰藉了吧:“敌不动,我不动。我看这里很好,我们就先藏在这里,待明日晚上,小白见我们还未回去,便会去向圣上求援。” 将宝押在梁淮易身上,是她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当然,也是万不得已的一个法子。 能不能奏效,就要看在梁淮易心里,自己这个旧友到底有没有点儿分量了。 第120章 野外 金玉奴 第78节 “你们再忍忍, 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被困在破庙当中孤立无援,是贺长情未曾料想到的情况,身上带着的可以果腹的干粮本就不多, 根本禁不住四个人吃。 更何况,为了照顾来福来宝兄弟二人,她和祝允几乎从昨日开始就一直未曾进食。真要遇到个突发状况, 怕是连逃跑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也是没法子, 祝允这才冒险出去寻找食物。 “贺恩公。”来宝猛地吞咽了口口水, 只觉得嗓子眼里被塞了个锋利得不行的刀片, 眼前也一阵阵地发着黑,“祝允他……会不会出事了啊?” “他武艺高强,人又机灵, 不会出事的。”只是嘴上这样说着, 贺长情心里却十分清楚,祝允出去的时长实在久到离谱。 这么久过去了,别不是真的遇上什么难以应对的事了。 可是,来福来宝这里又不能没有人看着。 贺长情的担心太过显眼, 饶是浑身都跟被针扎过一样疼到不能自已的来宝都看得出来:“贺恩公,要不然您去找找他吧。我和我哥这里, 可以的。” 又或者, 快去快回?便什么都不会耽误。 贺长情承认, 来宝的这一提议正中自己的下怀。 于是, 下一刻, 来宝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蓦地一沉, 低头一看, 原来是掌心里被人塞进了一把匕首。 木门从里拉开, 呼啸的北风透过那道算不得太宽的缝隙长驱直入, 吹得人身上止不住地打着颤。 贺长情的声音也被夹杂在风里,听不太真切:“我去去就回。匕首留着给你们防身。” “好。”来宝讷讷地应着。 直到漏风不断的门缝再次被人重重磕上,阴沉沉的庙里才算是渐渐回温了些许。 来宝对着庙里庄严肃穆的神像拜了一拜:“求神仙保佑,让祝允和贺恩公顺顺利利地回来。” 夜色吞噬了这一整片山林,贺长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静谧的四下里,除了偶尔有些飞鸟扑扇翅膀的声音短暂响起,便再无其他。 “阿允?”贺长情拨开眼前挡路的草丛,干枯的树枝草叶没了春夏时节的韧劲,撩过手背的时候只剩下尖锐的刺痛。 长长的枝节难缠得紧,可是她实在没有心思与这些不会说话的家伙较劲。 这个祝允,明明说好了只在这附近找吃的的东西,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出那么远去? 他是根本就没想起来,她会担心的吧? 爬上眼前的这一溜小土坡,一旦越过这里,便直接进入了监管者们的搜寻范围之内。祝允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吧? 贺长情舔舔因缺水而干裂的唇,没多犹豫,便径直攀了上去。 暗夜里,恰逢不知哪里来的怪鸟几声大叫,将贺长情窸窸窣窣的动静彻底压了下去。她将整个身子匍匐在地,用一双乌黑的眼珠子观察起四周来。 幸好,这里暂时没有人在巡查。 远处的湖水泛着波光粼粼的光泽,皎洁月色投射在镜面一样光滑的水面上,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朦胧美感。 在平日,这样的美景是风姿绰约的姑娘,可放在此刻,就是沙漠里不可多得的绿意。便是明知绿意之下可能潜藏着随时可能丧命的危机,也值得人为之冒险。 她的嗓子里,实在有点干渴难耐。 贺长情见四下无人便一路小跑到岸边,用双手掬起湖里清澈的水,直接灌了一大口下肚。 清水入嗓,这才让她那犹如火海的躯壳得到了缓解。不仅是嗓子里舒服多了,混沌的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贺长情的唇上还沾着水珠,可她都顾不得去用手背抹掉或是用舌头舔一下,因为就在她看不到的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一掌推出,身后那人闷哼了一声,可贺长情也被顺势禁锢在了男人的怀里。 温热的吐息好比点点春雨降落在她的耳畔,带着旧日里熟悉的体温:“主人,是我。” “阿允?”贺长情狂跳不安的心骤然失去了平衡。大起大落的心绪甚至害得她身子一软,在祝允的怀里再度跌了一下。 祝允将她稳稳当当地护在怀里,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盛满了愧疚:“主人是渴急饿急了吗?对不起,我刚刚……” 二人的身躯贴得很是相近,以至于贺长情都不用刻意去嗅闻,祝允身上的血腥气便钻入了她的鼻间。 “你受伤了?” 怀中的姑娘抬起头来,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若不是有极好的夜色做掩护,那主人一定会看到他虎口处不小心的刮伤。 “没,没有。”祝允往上提了提胳膊,害怕身上的血蹭到贺长情身上。 尽管心虚和愧疚的情绪仍未走远,但是一想到饿了多时的主人马上就有东西吃便又忍不住浮了点儿笑意上来:“主人,我打了只野兔。” “是野兔的血味啊。”贺长情放下心来,肚子也非常应景地咕咕叫了一声,“你还真别说,我饿了。” 少年宽阔的胸膛将贺长情的视野全部占据,而直到此刻,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指尖下的触感居然是冰冰凉凉的。 “你的衣裳……”还不待她的疑惑得到什么解答,远处细微的人声便打断了这难得的平静,“有人来了,快走。” 二人牵起手来,头也不回地朝着破庙的方向奔去。直到再次翻下那高高的土坡,一个骨碌,随后出其不意地躺平在了枯草丛生的冷硬地面上。 “嘶。”贺长情没能想到这常年河边走之下的湿鞋来得如此快,她一个轻功了得的高手,被惊得四下逃窜也就算了,还偏偏狼狈地把脚给崴了。 好在不管怎样,他们安全了。 “主人,你怎么样?”借着月色,祝允能清楚地看到贺长情额头上的那一层亮晶晶。这样冷的天气里,她居然疼到冷汗直流:“我背你走。” 还未等贺长情回应,清瘦有力的双臂便穿到了她的肋下,欲要架起人来。因为这个动作,贺长情终于看清了祝允此刻的全貌,他的衣裳半湿,湿漉漉的发丝从肩后垂落下来几缕,正顽皮地扫着她的面颊。 可惜,祝允对此却似乎是一无所知。 “你在湖里洗过?”贺长情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又开始发干发紧了。 “嗯。我身上都是血腥味,我怕熏着主人。”贺长情此时的眼神太过直白热切,祝允感觉他身上烫得不得了,要扶人起身的双臂也顿时僵硬了起来。 水洗过后的发丝不再像往常那样笔直顺滑,总是轻而易举地因他的举手投足打起卷或者是纠缠在一起。 不仅是头发丝,还有那一对异常卷曲挺翘的睫毛,带着潮湿的水汽。祝允每眨一下眼睛,那睫毛就犹如承受不住雨露的花瓣来回乱颤着,娇气更又脆弱。 柔柔的月色为他整个人更添一丝魅惑。贺长情紧紧攥着祝允衣角的手指有片刻的凝滞,或许用魅惑来说一个男人是真的不合适。可她必须承认,她被诱惑到了。 早在一开始对上贺长情双眼的时候,祝允便已经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只是羞涩与心底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蓄意勾引,使得他萌生出了临阵退缩的意味。 “你躲什么?”贺长情的双手搭在祝允的肩膀上,借着翻身的冲劲,将人压在了身下。 改换了位置,距离贴得更是相近,她才清晰地感知到了祝允那有力的心跳声。他怕是,紧张死了吧。 贺长情将两只手掌叠起,轻轻覆盖在祝允的胸膛之上,挑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趴着,随后还饶有趣味地用眼神细细描绘起了他的面部轮廓:“母亲同意了我们的事情。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们挨得实在过于近了,似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祝允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突出的喉结艰难地滚了一滚,最终只红着脸嗯了一声。 “那,你想好了吗?” 主人好像是在询问他的想法,可她的动作却又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径直掰过了他的下巴。 任凭他再如何克制自己,可也只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心爱之人这样的撩拨。 不知怎的,一个脑热,祝允把着贺长情的手腕探向了自己,带着她一路往下:“主人,我有好好学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要您想,阿允随时都可以配合。” 许是肌肤相触,剥离掉了祝允身上最后的枷锁。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便把自己的上半身脱了个精光,看样子,是打算就在此时此地把自己全部交付出来。 “天凉,你还是别这样了。”只是祝允动情至此,贺长情却因他这露骨的言语和动作,忽而清醒了几分。她并不想在这样的野外与人草草了事,这原本只是个意外来着,于是她抬手替人掖好衣裳:“扶我起来。” —— 三日之期已到,沈从白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主上带着祝允这一走,就陷在了落星谷里再难出来。 他只好漏夜进宫,跪在长安殿外求见圣驾。 邓瑛见来人是贺长情身边的熟面孔,倒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朝中事务繁多,圣上不一定有心思见你,还是请回吧。” “还请邓公公传个话。”沈从白如何不知自己身份低微,原是不配单独求见圣驾的,只是主上将重担交到了他的肩上,他就一定得扛起来,“我家主上遇到了危险,如若圣上不出面相救的话,就真的来不及了!” 第121章 自证 邓瑛立在殿外, 垂着首虽是沉默不语,可额角却是狂跳个没完。 一门之隔的殿内,那沈从白不知说了些什么, 能把圣上气得龙颜大怒。一时间,里面又是拍案而起的暴喝,又是书卷尽被扫落在地的声响。 真不知, 姓沈的小子还能不能囫囵个出来。 邓瑛虽是有心帮着说话, 却也不敢插手圣上的决定, 于是只好双手插在袖口当中, 只余眉目愈发地凝重。 就连不曾在场的邓瑛都尚且被吓得大气不敢出,沈从白这个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罪魁祸首的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他面色发白, 沉默又笔直地跪在大殿之上, 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身子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可即便如此,沈从白还是再次扬声说道:“还请圣上救救主上,她已经命悬一线了。” 说完, 便是梆的一声,将额头磕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一动不动。 命悬一线…… 这四个字犹如什么魔音, 不断地在梁淮易的大脑中响起又放大。又好比是什么利刃, 沿着他的筋骨脉络一寸寸地游移着, 每一下都会带出最新鲜的血液来。 良久, 他无力地跌落在了龙椅之上, 视线似是聚在凌乱的案前, 又好像早已放空, 只是呆呆地盯着某处。他喃喃自语着, 声音虽低,但沈从白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这是,在威胁朕……” “主上从不曾威胁圣上,更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由于整个身子蜷缩跪倒的动作,沈从白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可是,他的语气连带着他的言语,是那样的诚恳又笃定。 梁淮易的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来。 是啊,贺长情她从来都是敢想敢做,不在这样的高位自是不用权衡诸多,她哪里会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也就只有这样的人,做起事来才可以既不顾头也不顾尾,可却留给他这样的一堆乱摊子。最可恶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的。 她这是在逼他! 人或许自来便是如此,越是重情之人,就越是会留下许多的把柄与破绽。到了关键的时刻,反而处处受到牵制。 可那又能如何,他还能割袍断义不成?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在金玉奴这件事上,原本就是北梧皇室不占理。 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才让贺长情莽撞地闯进去,打破这僵持许久的诡异局面吧。 “沈从白,你去把邓瑛叫进来。朕有话要说。” 不知跪了多久,圣上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听来,再没有最初的愤慨,分明冷静了许多。 邓瑛迈步进入殿中的时候,四肢是冰凉无力的。 他伴君这么久了,却还没有哪一次见圣上动过这样大的气,以至于一向自诩最是了解圣上的他,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圣上……” “朕出宫一趟。宫中皆由你坐镇,该用什么样的理由,不用朕教你吧?只一点,不要让章相那伙人察觉到朕的行踪和意图。” 梁淮易此时想的还很简单。他只要带着人去一趟落星谷,无论发生了什么,有他在,自然可以保贺长情性命无虞。 至于北梧从前的过错,既然已经错了,为何不一错再错呢?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将错就错的法子固然可耻,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 金玉奴 第79节 沈从白再次迎着夜风走在长街上时,还有点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圣上居然,真的同他出来了? 他自然是最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的。只不过,原来圣上是如此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的吗? 沈从白暗中扯了扯自己的脸皮,生疼,不由地嘶了一声。 是真的,是真的就好。他不由自主地偷笑了起来。 “沈从白,你去把你们鸣筝阁的人都带出来。”圣上此次出行只带了几名贴身的侍卫,似是半途觉得这样的人手不足以令人安心,还特别命沈从白去另外调人。 “是,还请圣上稍等片刻。”事实上,沈从白并没有指望可以从大内调派出什么人手来。从始至终,他们需要的也只是圣上的授意和站在这边的态度,这样一来,鸣筝阁倾巢出动便不存在落人口实的后患。 悬崖边上,梁淮易只是低头往下望一眼,都眩晕得格外厉害。他扶着脑袋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侍卫小心地搀扶着:“沈从白,你还不快点下去找人?” “有此金牌,如朕亲临。如若他们还是不信,你再把人带来见朕。”与圣上的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躺在沈从白手掌心里的那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先是金牌,后又有圣上本尊,行此方便,再没有救不出人的道理。沈从白一时激动得不知所措,半晌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低低的嗯声。 他们找到的这里,应该是可以下到落星谷的最佳位置,只要小心一些,便不会有任何意外。 梁淮易观望许久,见鸣筝阁的那些人个个身手矫健,做事又干脆利落,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只是人手这个东西,永远不嫌多。贴身的侍卫留在他身边左右也是干等着,还不如都指派给沈从白去:“你们也下去看看,尽早帮着他们把人救出来。” 就这样,身边的侍卫们被接二连三地派往鸣筝阁的队伍里。到最后,梁淮易只给自己留了两名侍卫以做护驾。 “圣上,要不然还是把他们叫回来吧。就我们二人,怕是……怕是有什么意外,来不及护着您。”圣上出行,从未只留守过两名侍卫在身侧,若是被有心之人寻到机会做什么不利的事情,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身边的这位侍卫名唤张小义,年岁最小,却天生老成,遇事总喜欢皱着眉头,永远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梁淮易每每看到这样的神情,便总是忍不住发笑。这小子,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一点:“怎么?没信心就你们两个,便可以护好朕吗?” 张小义低垂着脑袋,尽管自己的心里话很是没有出息,但还是老实回道:“是。圣驾不能出一丁点的差池,否则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根据张小义为人处世多年的经验,这老天一般都是耳聋的。因而,也不至于怕什么来什么,只是以防万一,怎么就只能留两个人在身边呢? 岂料,偏偏就在今日,老天爷尤其地耳聪目明。张小义这话刚说完未有多久,他们三人就被团团包围了。 “你们是谁?好端端的,来这儿做甚?”齐邵飞红着眼眶。足足将近两个夜晚没有合眼,这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不济,感觉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也只有面前这突然多出的三个生面孔,是眼下唯一能让他心中畅快一些的收获了。有个昏招,忽然打他心底深处悄无声息地窜出来。 如若真的抓不住那三个逃脱的金玉奴,把这从天而降的三个家伙抓回去,不也刚好可以充数吗? “巧了,这也是朕想问的问题,你们是谁?”其实梁淮易大抵猜得出来,这个时候能出现在落星谷附近的,除了他们这边的人,就只有那些世世代代守着落星谷的罪臣们了。 只不过,对面这厮的口气不好,上来就摆着一张奇臭无比的臭脸,这让早已习惯身边所有人的阿谀奉承的梁淮易顿生不满。 “朕?”可齐邵飞只觉得可笑,他先是指了指梁淮易,然后又面带不屑地看向自己身边跟着的人,嗤笑不止,“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冒充圣上了啊?他还朕?” 张小义和另外一名侍卫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二人齐齐将梁淮易护在身后,梗着脖子望向对过,厉色喝道:“尔等好大的胆子!见到当今圣上,不仅不跪,反而还出言不逊!想死吗?” 张小义自带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威严,立时便有人被唬住,打起了退堂鼓来:“齐哥,万一真的是圣上,我们还是别招惹他们了吧?” 说着,带头就要跪倒在地,叩见圣驾。 其实,齐邵飞也是心中发虚的。万一真的是圣上,他却把人捉去充数…… 可毕竟,他人微言轻,根本不知道圣上长什么样子,也不排除对面是在唬人的啊:“你,你们有什么证据?如果真的是圣上,怎么你们一行只有三个人?” 唯一可以证明身份的金牌,梁淮易先前已经给了沈从白,此时哪里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再者言之,他是堂堂天子,根本没有必要自证,这本身就是引人发笑的悖论。 梁淮易不禁扯起唇角,懒懒地从几人面上掠过:“朕便是天子,是君王,何须自证?” 装得还挺像!不过可惜啊,哪家天子出门只带两个随从的?更何况,他还什么都拿不出来,这空口白牙的说辞完全就无法服众。 齐邵飞由之前的心虚渐渐变得胆肥了起来。只见他大手一挥,吩咐着底下一众人:“都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带回谷里去。” 第122章 虎落平阳 纵然勇猛无敌, 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 对面人数众多又来势汹汹,张小义二人不敌,很快便败下阵来。 “落河, 快带圣上走。”张小义胸口被刺了一剑,膝盖也早已在近身搏斗当中被砍得鲜血直流。此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更别提是护驾这种高难度的事情。 剑尖被他插入松软的泥土当中, 张小义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 一滴接着一滴地直往地上砸去。 等了许久, 都不听落河的回应, 张小义不禁急得破了音:“快走啊!” “我,我还指望你呢!”李落河气息不稳,听上去好像还要更严重一些。 张小义忍着浑身的疼痛, 微微往身后扭头看了一眼。只这么一眼, 他浑身的血液便都凝固了。 只见李落河面朝下栽到地上,后背的疤痕触目惊心,几乎蔓延在了他半个身子上。 李落河负责近身护驾,他都伤这么严重了, 那圣上…… 张小义不敢置信地将头一寸寸偏移到旁边去,便见圣上白着张脸, 一身华丽的锦衣染上了好几处血点, 俨然被吓傻了的模样。 也不知那些血, 是李落河的, 还是圣上自己的。 “尔等胆大包天, 就不怕诛你们九族吗?”张小义脖子上的青筋都被气出来了, 一鼓一鼓地跳动着, 配合着他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猎物。 别看招式煞有其事的, 但这三人也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把式。齐邵飞心气通了不少:“把人带回去。” —— “怎么样?找到了没?”即便现在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人,可依然没有什么成效。沈从白急得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嘴里起了一串燎泡,一说话就疼得厉害。 左清清两手扶在膝盖上,微喘着粗气:“还没有。不过,前面的兄弟们有遇到落星谷里来的一伙人,好像在抓什么逃脱的金玉奴,会不会和主上他们有关系?” “一定是。”想来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再结合主上临行前说的那些话,她定然是动了恻隐之心,捎带着救了个金玉奴出来,“我们去问问。” 跟着齐邵飞的那群人还在到处搜人,只不过早在昨夜他们便已经兵分两路,只约定好了两个时辰一会合,方便互相传递消息。 是以,他们还并不知齐邵飞那里已经抓到了三个可以凑数的倒霉蛋,依然在任劳任怨地找人。 直到,迎面走过好几个气势非比寻常的家伙:“你,你们要干嘛?” 问着他们要干嘛,却第一时间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是这样的。”沈从白尽力按压下自己的不耐,神色如常,“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对男女?男的,样貌还算突出。女的大概到我肩膀这里,长得虽然温柔可人,但话很少,不过待人并不冷淡。总之,一看就是那种很特别的姑娘?” “没见过,正常人谁会到这里来啊,你们找错地方了。”或许是看沈从白他们没有恶意,对面的语气明显软和了下来,毕竟他们也是有求于人的,“有见过两个痨病鬼吗?他们是我们谷里逃出去的金玉奴,上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抓住不可。如若你们配合,回头定有重赏。” 沈从白弯唇笑笑,随意与人夸下海口:“未曾见过。不过如果有消息,一定告诉你们。” 既然是糊弄人,那当然得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才是。至于断了金玉奴生路的事情,他既做不出来,也断然不会去与主上的坚持相背。 “沈大哥。”刚与那群人打过照面,跟着圣上的一队侍卫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圣上命我等前来相助。有找到贺阁主吗?” “没有。倒是你们都过来了,圣上身边没人能行吗?”沈从白和左清清对了个眼神,眼皮无端猛跳了一下,心里很是不安。 “圣上身边留了两个兄弟,应该无碍。我们还是快点找人吧。”来人似乎很是相信自己兄弟的实力,只一心散开去替他们寻人。 见此,沈从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早些找到主上和祝允,那就不会再生事端。否则拖久了,对谁都是不利。 “我们这边人手充裕。倒是圣上那里,只留两个人,出了事谁都承担不起。”一向最是小孩心性的左清清,如今愈发沉稳,对方态度坚决,他也不遑多让,“你们还是回去吧。” —— 又是一夜过去,金色的晨光透过门窗的缝隙均匀地洒在破庙当中的每一个角落里。 被祝允紧紧抱在怀里的贺长情眉头动了一动,终于迷迷瞪瞪地醒来。昨日一夜,他们谁也没能睡得安稳。 来福的病情恶化了。如果小白还不带人来,他们或许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对不住啊,来宝。如果我没有崴脚,或许我们……还能试一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死在庙里。” 来宝眼下有着深深的青色,他挂念着自己看起来时日无多的哥哥,更抵挡不住体内毒素的蚕食。尽管恩公他们给的神药的确有非凡的效果,始终能吊着一口气,可是那毒根本压不住,光是昨夜,便痛得他好几次昏死过去。 此刻来宝白着嘴唇,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恩公您别多想。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和谁都没关系。” 贺长情还想再说些宽慰人的话,可耳中却分明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听这动静,可不是几个人就可以发出来的,少说也有几十个。 “阿允。”贺长情尝试着起了下身,可受伤的脚腕实在拖累,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又跌在了祝允的怀里,“来人了,怎么办?” “有我在,会没事的。”祝允从未见过这样慌乱无措的贺长情。她甚至会问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主人现在受了伤,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到她这样脆弱的一面。这让祝允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一种此时此刻主人只能依靠他的错觉。 他用尽全力将人捞在了怀里,出乎意料地镇定:“先去神像后面躲躲。” 待祝允妥善安置好贺长情,转身又准备去安排来福来宝二人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了一步。 木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响在这样的氛围里,尤其刺耳。 来福来宝躲闪不及,和进到庙中的几人直接来了个大眼瞪小眼,许是想到被抓回去后会面对生不如死的惩罚,不由地瑟缩成了一团。 沈从白只用了一眼,便大致看出了现下的情形。 这两个人一身的病气,又瘦成了骨头架子,想来就是落星谷里跑掉的两个金玉奴。就凭这样的身子骨,如若没人相助,是绝无可能苟延残喘至今的。 因而,不用多问,主上他们就在这里。 沈从白淡淡地掠过二人,尽量减少投注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免得把人再吓出个好歹来。他径直往神像之后走去:“主上,我们来晚了。” 神像之后,手心里全是汗的祝允听出了这道熟悉的嗓音,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利落地将手中的长剑收鞘,回身扶起了贺长情:“是沈大人。” “小白,清清?”贺长情有惊也有喜。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既然沈从白他们出现在这里,那定然是说动了圣上。 想到这里,贺长情一度忘了自己早已崴伤的脚腕,探着头就往人群之后张望过去:“圣上呢?” “圣上没来,在上面等着,不过他把金牌和近身侍卫都给我们了。”左清清说着,还拍了拍一旁沈从白的肩膀,示意人赶紧把金牌拿出来给大家伙掌掌眼。 毕竟那可是如圣驾亲临的信物,多少人一辈子都无缘得见。错过这样的机会,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但贺长情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圣上一个人留在上面,那岂不是会很危险?” 本来这里就不该是梁淮易该来的地方,她也是没有办法才留下了这么一招退路。如若被朝中那些老顽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给他的皇位带来多少麻烦。 落星谷偏又派出大量人马搜山,如若在这刀剑无眼的情形之下伤了圣上,那可真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罪过了。 “这样吧小白,你先找几个人护送来福来宝两兄弟。他们的情况不是很好,已经拖不得了。另外再派一队人马去……” “不好了,不好了!”本就大开的木门又被人重重撞了上来,这一声巨响堪比晴日滚雷,把来福来宝二人吓得变成了暴雨之后的燕雀,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什么不好了?”不知怎的,沈从白心口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呼吸不畅。 高个侍卫急到了语无伦次:“圣上,圣上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左清清愣愣地发问,“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金玉奴 第80节 “齐大人,我知道这金玉奴不见了你心急。可再着急,你也不能拿三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凑数吧?”张老头儿一改在齐邵飞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满脸的不赞同,“况且,我看他们穿着不凡,尤其是中间那个,别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什么大人物,不过就是三个打肿脸充胖子的骗子而已。”便是错了,如今也要把死的说成活的才行,只要能向相府交代,他这条命才可以保住,“你放心,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全叫回来。要是抓回来之前跑掉的三个,我就再把他们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可如果抓不到,那他们也只能认栽。” 第123章 死结 “乱瞥什么!” 又是一记鞭子落下, 破风之声和抽打在血肉之躯上而皮开肉绽的声响交缠在一起,已是再难分清谁先谁后。 张小义和李落河被人推倒在地,此时蹭着坑坑洼洼的泥地, 将梁淮易往身后挡了一挡,悄声道:“圣上无需担心,等他们回去发现我们不在, 定会来谷里要人的。” “届时, 还不把这里夷为平地?”觑着圣上神情莫辨的脸色, 张小义又试探性地补了一句。 奇怪的是, 堂堂的一代帝王受此奇耻大辱,居然始终不声不响,连一点怨怼之意都没有的吗?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暂时不发威, 那定然是心中酝酿了更大更为激烈的风浪。张小义不禁朝身侧的李落河看去, 可惜那个木头,只一脸戒备地盯着这里的人来人往。 “落河,你干什么呢!”张小义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连转身都是十分费劲, 唯有一对瞪起的眼珠子可以说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些都是金玉奴, 你有闲工夫盯着他们, 不说怎么想法子脱困救驾?” 李落河闻言才不紧不慢地朝张小义看去, 只是一开口就是能噎死人的程度:“你都没有法子, 来问我?” 他们这些侍卫里, 就属张小义鬼主意最多, 平日又总是爱在人前彰显。相比而言, 李落河就沉默寡言得多, 长期被人安上木头的称号, 让他大脑越发不灵光起来。以至于一遇上突发情况,只有四肢是管用的。 可张小义没能想到那些,只觉得李落河是故意呛他,当即火冒三丈地吼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蛟龙失水的境地本就让人不快,可这两名护卫不力的侍卫还当着他的面内讧起来。梁淮易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弦终于在此刻全部崩裂:“还嫌不够乱吗?都给朕闭嘴!” 三个人像破烂不堪的废弃衣裳被人丢在一株老槐树下,偏偏身上的绳索绑了一道又一道,越是挣扎便越是勒得皮肉生疼。 想当初未曾登基时,他也只是被寄养在当今太后名下,一个有名无实,不受宠爱的六皇子而已。宫里的内侍婢女,哪一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好手,那段灰暗无光的日子,是梁淮易至今都不愿再去回想的时光。 他一度认为,那样蝇营狗苟的活着,用尽所有心血去韬光养晦是上天不公的产物,亦是他难以抗衡更又不得不从中斡旋的命运。 可直到此刻,梁淮易才算是亲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苍天不仁。无论他当年是决定做个偏安一隅的闲散王爷,还是立志赌上一切去争夺皇位,选择权一直都在他的手上,只要足够细致筹谋,好歹也能掌控己身命运。 但这些人呢,日复一日地看着别人脸色吃饭,活着就只能是一滩烂泥。 就好比方才那个挨了好几鞭子的人,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想讨碗水喝,谁承想等着他的便是一顿毒打。 这样的结果,当真是天地不仁吗?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北梧人的手笔吗? 如若他为了保全皇室的颜面继续放任下去,岂不是做了要他们去死的帮凶吗? 梁淮易的心中思绪万千,曾经他的无比坚持,悄然裂出了一条缝隙。 齐邵飞回了落星谷后就不知钻到了哪里取暖,再也没露过面。倒是和他起过龃龉的张老头儿,屡屡向他们三人这里投来关注的目光。 那目光不明所以,倒把张小义看得浑身不自在:“老头儿,你看我们做甚?”终于,他还是抵不住那时不时瞟来的眼神,故作凶狠地瞪着对面。 到底是御前侍卫,眼神自带冻人的锋芒,张老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个做贼老鼠一样溜了过来:“三位,老头子代齐大人向你们道个歉,是这谷里由我监管的差事出了纰漏,他也是弥补心切才误抓了你们。” “大话谁都会说。你就给个准话,能不能放人?什么时候放人?”这回开口的是李落河,被绑了这么久,他的耐心早已告罄。若是一旦被他挣脱了束缚,他定要把那位齐大人按在地上打得连其亲娘都认不出来不可。 “李落河,注意你的口气。”梁淮易也是看张老头儿头发花白,虽是名义上负责落星谷一切事务的头儿,可在那姓齐的面前却低三下四,毫无面子可言。 为难这样的老者,对他们眼下的处境毫无助益,又何必拿对方撒气呢。 “是。”圣上都发了话,李落河的脾气自然也就收了起来。 只见那张老头儿先是局促地笑了笑,随后又四下张望了一圈,见齐邵飞的人并未注意到这里才敢继续说道:“齐大人年轻气盛,我也不好和他明得对着干。这样,入夜以后,我送三位出谷。” “既如此,麻烦你了。”梁淮易只淡声一笑,再之后便合上双眼,不发一语了。 在梁淮易看来,哪怕是虎落平阳,也都只是暂时的。于他,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既然迟早都出得去,也没必要争着一时半刻的。 倒是有关金玉奴的事情,他的心中犹如打了千万个死结一般,始终无法理出个头绪来。 这些无法分辨出长短是非的想法,急需有人为他指点一下迷津,但他再是走投无路,也犯不着说给两个头脑空空的侍卫听。因而在之后的张小义和李落河眼里,圣上应该是累极了,一直在犯困小憩。 他们也就很识趣地没有再打扰。 可到底落星谷这样的荒芜之地,比不得皇宫内院,金玉奴被指挥着东奔西跑的动静和监管者们打骂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缠在一起,杂音不断。 直到月上中天,约莫着已是三更天了,周遭才算是静了下来。 无论是监管者,还是又被磋磨了一日的金玉奴,现下全都不见了踪影。 张小义虽知此时才刚刚是逃跑的时机,但还是忍不住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老头儿怎么还不来?是反悔了,还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再等等吧。我看那个老者应该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当时自己那样咄咄逼人,可老头儿也没见有什么不悦的神色。莫名地,李落河心里已经把对方视作难得一遇的好人了。 “但是咱们的人和鸣筝阁的那些人,怎么也没来?”虽说他们兵分两路了,消息定然不会传得特别及时。可是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就算是龟,爬也该爬来了吧? 张小义的这个问题,李落河无法解答。无奈,他也只好耸了耸肩以示回应,只是这谷里漆黑一片,也不知张小义看清楚了没有。 黑漆漆的,他们脚边忽然滚落来了什么东西,没有什么重量,但又不至于是轻飘飘的。 “谁!”身为侍卫的二人顿时警觉起来,眉目一凛地看向四周。 只是这里实在太暗,星月都无法投下什么光亮,他们只能在不远处看到一个人形的大致轮廓。但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实在看不清了。 倒是梁淮易,一点都不发怵。他弯腰顺手一捞,摸了半晌,是个圆中带软的东西,手感黏黏的:“应该是什么吃的。” “这,这里有个果子。你们……你们垫垫肚子吧。”说话的是个稍显稚嫩的男孩,留下这样一句话,人就踩着泥泞湿滑的地面跑远了。 果子,却黏黏的,莫不是……梁淮易将手里的果子凑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果然闻到一股腐烂发臭的味道。 这对于自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也算是种从未有过的冲击。梁淮易一下没压住身体里翻起的恶心,当即干呕了一声。 见状,张小义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些金玉奴,居然敢给圣上坏掉的果子吃。” “圣上,给小的处理吧。不然误食了拉肚子可就麻烦了。”李落河将两手手心朝上,准备将果子接过后就赶忙扔掉。 只是李落河等了又等,都没见圣上把果子给拿过来,不禁奇怪:“圣上您……” “人家省吃俭用剩下来的口粮,还特意好心送过来,你们怎么好就这么扔掉?” 梁淮易心里清楚。不是金玉奴将坏掉的果子送给他们吃,而是约莫他们只能吃这些果腹充饥。就这一只果子,都是那男孩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 如此严苛残酷的生存条件下,居然也能生出这样赤诚善良的人吗? 真想知道这被人眼巴巴送来的不再新鲜的果子是什么滋味,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难以下咽? 下一刻,张小义和李落河便听到他们身边传来了啃咬咀嚼的声音。甚至根本不用细听,果子汁水的吞咽声都是那样地清晰。 二人心中震惊不已。这圣上得饿成什么样子了啊? 冬日的寒风送来一阵极其短促的吸鼻声。尽管很轻很轻,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圣上哭了。 想来那果子定然是难吃至极,圣上才会偷偷落泪的。头一次不用打招呼,张小义和李落河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今日这秘密,死都不能透露半个字出去。 这的确是个秘密。 秘密的背后,并不是因为难吃而流泪,而是梁淮易觉得,这如墨一样漫长又黯淡无光的天,或许是时候亮了。 第124章 滔天大祸 贺长情趴伏在祝允的背上, 沈从白就在前面带着路。他们是最后赶往落星谷的三人,若不是自己的崴伤,原本是不必这样繁琐的。 “主上, 你要不然还是先和祝允回破庙等消息。又或者,我找人把你护送回去,找何云琅给看看吧。”沈从白虽是在前头引着路, 可却时不时地回头, 一脸的担心, “我怕脚伤不尽快医治, 会落下病根。” “不必了,崴伤而已。再说了,有阿允做我的双腿, 不会有问题的。”像是为了力证自己说的话, 贺长情搂紧了祝允的肩膀,将侧脸又往他坚实温热的身躯上贴了贴,“圣上为了我以身涉险,如果我不露面, 那未免也太不讲义气了。” 见贺长情如此坚持,那祝允也一点都不嫌累, 甚至还乐在其中的模样, 沈从白便明白过来, 再劝下去也只能是白费口舌:“既如此, 祝允, 你能再走快些吗?” “好。”祝允点头应下。说来也怪, 明明连着几日提心吊胆, 连觉都不曾好好睡过, 但是他身上现在就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祝允的脚步加快以后, 贺长情趴着的姿势就不再那么舒服了,少不得被颠得来回乱撞。不是下巴磕到祝允又薄又硬的肩膀上,就是一脑袋撞上他的下颌处。 祝允似乎也有所察觉,将她往上掂了一掂:“主人,抓紧我。” 就在这句话说完之后,贺长情又是一个不慎,额头撞上了祝允被冬风吹得一片冰凉的耳朵。这一撞,刚巧让她垂下的几绺头发缠到了后者的衣襟和发丝上。 贺长情顺势往头上一摸,这才发现头上的发簪消失不见了:“我簪子不见了。” “什么簪子?是……是我给主人的那个吗?”主人出门一般不会过分打扮,一切都以方便行动为前提。她这次出来,头上的簪子就那么一支,还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那个。 贺长情没听出来祝允话语中的羞赧,只一边回忆一边喃喃自语起来:“就是你给我的那一支,好像是落在庙里了吧。等把圣上救出来以后,我们得再回去找找。” 虽然那簪子在贺长情的心里很是有些非比寻常的地位,但到底不是纠结在意这个的时候。她也只是随口那么一提,再之后便顾不得了。 —— 左清清带人提前走了至少半个时辰,到达落星谷的时候还正是夜色浓郁的时候。 “去把人都叫起来。”火把点起,照得四野分外亮堂,是这里从未有过的明亮。 许多饿着肚子睡觉的金玉奴都看到了这样的异象,只是不知这些外来者的用意,一时间只好借用附近的干草来藏身。不过那些人破门而入之后似乎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好声好气把人带出去之后,便又忙着去搜查下一间茅屋了。 无论如何,没有人伤亡就已经很好了。众人聚拢在一块,只敢偷偷瞄着这伙人中领头的那个年轻男子。 那人年纪轻轻,说起话来不仅不傲慢,待人还很亲和。至少是他们长到这么大,第一个同他们客客气气的北梧人:“诸位可知今日被绑来落星谷的那三人身在何处吗?里面可有一位是当今圣上。” 落星谷已然乱了套,无论是何身份,也不论身份高低,全都被鸣筝阁的人拉了出去,集中在谷中最大的一片空地上。 独独只有齐邵飞还无知无觉地做着梦。 此刻他正躺在张老头儿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他厌恶落星谷的一切,吃食是难以下咽的,空气是潮湿腐臭的,甚至就连睡觉的地方都硬得堪比棺材板。 在这样的地方,谁能睡得着啊! 梦里的齐邵飞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不过旋即,他感觉自己的脸颊上迅疾地燃烧起了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再然后,盖在身上的被褥也被人猛地一把掀开,阴冷的寒风像只恶犬一样发了疯似的扑到了身上。 齐邵飞终于从噩梦当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在他的脸前,赫然立着好几张面目可憎的恶鬼:“你,你们是谁!” “狗东西。”没人识得此人,但这里就他一人过着最与众不同的生活,想来抓走圣上的,一定就是这位了。 鸣筝阁几人架着睡眼惺忪的齐邵飞走了出来:“左大哥,人齐了,但就是没见圣上的踪迹。” 左清清揉捏着眉骨,用犹疑的口吻扫视着面前的人墙:“确定人都齐了吗?” “都齐了。别说是人,但凡能喘气儿的,都在这里了。” 毕竟人多势众,那齐邵飞也不是个硬骨头,一见这场面当时就服了软,只说他是抓了三个人回来,绑起来以后就扔在树下,至于现下为何不见了踪迹,他也毫不知情。 金玉奴 第81节 所以说,是哪里出了错?圣上被抓到落星谷以后,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又能去到哪里? 左清清越想越是头疼,揉捏着自己眉骨的手劲也是愈发地重了起来。他就说了,让小白来带人进谷救驾才是上策,自己那几把刷子,留下来护卫主上还差不多。现在倒好,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只能停滞不前了。 如果是小白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左清清摩挲着下巴,尝试用沈从白的方式去思考。他们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只要踩着沈从白的脚印一点点摸索,总不至于一筹莫展吧。 沈从白遇到这种情况,必然不会束手无策。他多半会将现有的人马对半分开,一路人继续在谷里寻找蛛丝马迹,挨个盘查询问,另外再派出一路人在这谷外找人。 如果再不行,就只能去宫里搬救兵了。 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真走到了那一步,圣上帮着主上亲临落星谷的事可就要走漏风声了,届时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阻碍来。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情况没有那样糟糕,不会走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一个时辰后,如若还没有圣上的消息,你们就回宫里,把这边的消息告知给邓公公。” 时间飞速流逝着,左清清一开始还抱有几分期待的幻想,可渐渐地,也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心焦。 活生生的三个人,难道还能无故消失了不成?人到底,去了哪里。 “清清,怎么样了?”他怎么好像,听到了沈从白的声音? 左清清循着声音一回头,可不是嘛,不仅是小白来了,祝允背着受伤的主上也一道来了。有他们在,自己就仿若有了主心骨一样。左清清几句话便把当下的情况说了个明白。 沈从白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过到底没有什么太过出乎意料的表情。主上则是表现得更为镇定,就好像听了一则故事一样,听过便过,都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不过,他们越是这样,自己越是心里没底儿:“不是!主上,小白,你们倒是说话啊!” “你做得很好。”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过,突破口还有一点。贺长情平复了几下紧张的心绪:“在场的诸位,不知对我还有印象吗?我身边的这位,也是金玉奴出身。” 她这话好像鸟雀没入山林,人群之中依然静悄悄的。但他们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年为了争夺一个出谷的机会,有人甚至会对祝允下那样的狠手。 “我们是鸣筝阁和御前侍卫,来此是为了寻找落难的圣上。大家或许有几分好奇吧,做帝王的不在皇宫之中享福,怎么会来到这里?” 为了佐证贺长情的这话,沈从白还将手里的金牌高举了起来。 鸣筝阁的名号一亮,齐邵飞也就回过味来了。只是当他看着那货真价实的金牌,才算是彻底明白自己闯下的是怎样的滔天大祸。原来,当时那小子说的是真的,他真的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我不是故意要绑圣上的。我只是,只是没认出来……我没敢信,那是当今圣上啊。”齐邵飞磕头磕得额头见血也不敢停下。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投机取巧,是他让猪油蒙了心,才致行差踏错的。 “求求各位大人,能否替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求圣上别牵连我的家人。” 事已至此,这家伙的脑袋倒是还有几分清醒在。贺长情还以为他求情是为了自己,不过就算是给家人求情,这事也不是他们在场众人可以做主的。 如此蠢笨且还心术不正的家伙,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贺长情将目光收回,转而继续看向黑压压的人群:“北梧当年大军压境,将你们逼退在了此地,后又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才有了如今的金玉奴。对此,我想在这里向大家道个歉。” “对不起。”贺长情的态度很是诚恳。任凭谁来,都绝对能看得她并没有做戏的成分。 这样凄惨悲凉的日子,实在太久了。久到根本没有什么活人能熬到正常的岁数去寿终正寝,以至于或许知晓这些过往的老人统统作了古。 贺长情的这话,是这些金玉奴们从来都没听过,更无从得知的。石破天惊的真相一出,人群里才后知后觉地起了些骚动。 “所,所以,你和我们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壮着胆子质问了贺长情一句。 为了什么,她竟然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是觉得,这是他们理应该知道的。 在心中措辞了许久,贺长情才继续说道:“这是不可泯灭的事实。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圣上落难,实在是无妄之灾,如果你们有谁见过,还请告知他的下落。我发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大家一个公道的。” 都说雁过留痕。圣上来了这里是不争的事实,一定有人知道什么。 贺长情剖心置腹说了很多心里话,就是为了能换取些有关梁淮易的消息,只是没想到换来的,是有人抓了一把沙土石块,挥着胳膊就要扬到她的身上。 第125章 骗局 呛人的尘土透过鼻孔钻入了体内, 贺长情下意识将头偏到一旁,忍不住咳了起来。 好在只是些飞扬的尘土而已,至于那些石块沙砾, 并未近身。 贺长情微微一愣,只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人扣紧,原来是祝允挡在了她的身前, 这才不至于让她被细碎的石块砸了满身。 压抑许久的痛楚, 因为有人带头闹事, 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爆发。 “你别骗人了。北梧人既然做得出来奴役我们的事情, 哪里会那样好心?” “是啊。她就是想套出来那个皇帝的下落,说出来随意糊弄我们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 说什么的都有。但无一例外, 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说的话。这让贺长情感到些许挫败,那些话也是她克服了心内的许多恐惧才说出口的,只是事与愿违就是了。 想想也是。如果自己也是金玉奴的其中一员,骤然被人揭露开了受苦受难这么多年, 其实只不过是被他人设计戕害,苦苦挣扎过的每一寸时光, 其实都只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也受不了的。 同样都是吃苦受罪, 生不如死, 可很多时候, 浑浑噩噩地活着总比清醒求生要强上许多。因为一旦清醒过来, 便意味着人必须要去面对种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继而做出改变。 天生的高低贵贱, 是会让人麻木地屈从认命的。可如若只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阴谋诡计, 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这对于习惯了低着头寻求生机的金玉奴,千难万难。 贺长情能理解。也正因为理解,她的心中愧疚更甚:“我说真的。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们鸣筝阁会用尽全力的。” 只是,看不到曙光的长夜,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白纸一张,毫无说服力可言。 “主上,一个时辰过去了。要不要派人去宫里传信?”在左清清看来,说动这些金玉奴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圣上不能在他们眼前有个闪失啊。 贺长情自然也不想梁淮易出任何的意外,况且他又是因为自己才遭逢此难,就更没有犹豫不决的道理了:“快去快回。” 左清清突然的打断,似乎让僵持不下的气氛再次流动起来。 祝允张了张嘴,发出了些听不太清的声音,可对面声讨的言语转瞬间又如涨潮那样压了上来:“黑也是你们定的,白也是你们说的。我们活着,就活该被你们玩弄。我们就应该去死是吧!” 贺长情幼时便被生父抛弃,打从那时起,她就最是听不得自轻自贱的话。她暗暗发誓,要让所有看轻她的人都有高攀不起的一天。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贺长情还以为那只是自己心有不甘,是怨恨憎恶在作祟。但是此刻她方才有所感悟,左右她的从来都不是那些道不明的情绪。 她只是心里害怕,她生怕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那就真的只能堕入无边的黑暗了。 而这些,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家伙,现在却轻飘飘地说出要死要活的话来,像极了那个懦弱彷徨,只不过又被她坚韧外表强行包裹起来的自己。 她是真的打从心里泛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可贺长情同时又了然,她是没有资格去恼怒的。于是只干巴巴地盯着那些或愤怒或伤心欲绝的面孔:“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主人,你又何苦同他们白费唇舌呢。” 祝允低垂着眼眸看向贺长情,看到她苦不堪言的样子,他感觉心如刀割,就连嘴巴也跟着发苦,“他们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苦难到头来都是被人害的。上天作下的孽,尚且可以逃避,哄骗自己说那是无可更改的命。但独独是人做下的孽,是化解不了的恨意。可是,那些和你明明就没有关系。” “阿允你……”贺长情不曾想过,原来祝允看得也如此通透,他甚至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她心中的愁肠百结。 “那和你没有关系的。”祝允捧起贺长情的双手,又用自己的脸颊一遍遍地在她手心里蹭着。 这个祝允,果然很会哄主上开心,像自己这样的人就永远做不到。沈从白有些脸红地将头别到一边:“主上,你确实无需自责。如果真要说起来,我们北梧每一个都要去给他们磕头道歉才行吗?那是先辈的错误,不是我们的错误。如果抓住这点要挟不放,那和当年坑害百姓的北梧军又有何不同?” 沈从白的冷硬话语,一下就刺激到了那些金玉奴,原本还只是一腔悲愤的情绪忽然决堤,化作了一片期期艾艾的啜泣声。 但也总有些得理不饶人的硬茬,站了出来怒视着祝允:“好你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你居然伙同牧心者,反过来说我们的坏话?你到底,和谁是一头的!” “我自然是和我的主人是一头的。”祝允回答得干脆利落。有关这样的问题,无论是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无论是上到碧落亦或是下至黄泉,他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相反,问出这样问题的人,才是不曾把他当成过自己人。祝允同这些金玉奴一样,也有着满腔的怨愤与不平。 笑话,人生在世,谁能一直称心如意。别人不说,难道就是过得很好吗?他们明明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一类人,可是现如今可怜的面孔也陡然生长出令他可气可恨的纹路。 “你口口声声说我吃里爬外,可是每当谷中有牧心者来的时候,你们哪一个没有拼尽全力?你们会看在自己的同族弱小或是年老的份儿上,就把生的机会拱手相让吗?是你?”谁都不曾知道,当时还很年幼的自己被人围着拳打脚踢,一块块石头砸在身上的时候,他有多么绝望,“还是你!你们有把我当成过自己人吗?” 祝允红着眼圈,用食指一一指向对面人群的样子,像是发了疯着了魔。 是贺长情从未见过的样子。 饶是当主人的她,都不由得好一阵心惊肉跳,她上前去攀了攀祝允的臂膀:“阿允,你别这样。” 许是听到了她嗓音里微不可闻的颤抖,祝允提着的一口气散了大半。 他依旧昂着脖子盯着对过,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很熟练地抵进了贺长情的五指指缝里,一下下地轻柔摩挲着她的手骨脉络:“我知道,大家都只是为了活命,所以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小事。只是你们不该,不该对这样一个愿意放下一切,只为竭尽所能帮助你们的人恶语相向!” 贺长情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就连肖想一下她的体温都觉得罪孽深重,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她?明月,是不能蒙尘的。 祝允越想越是委屈,他偏了偏头,眼里已是闪起了点点泪光:“我们来落星谷,是为了把元弋的骨灰带回来好好安葬的。来福来宝失踪是我主人救的,主人带我们藏身破庙,饿着肚子,睡不安稳,就只是想救他们。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一走了之,她甚至可以根本不再踏足这里。可是她来了,冒着生命危险,她还要救走来福来宝,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不肯相信她吗?” 祝允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鸣筝阁众人分明看到那些之前还情绪翻涌的金玉奴,此时一个个的臊眉耷眼起来,不平又嚣张的气焰瞬间荡然无存。 “祝允说得对,但是他漏了一点。哪怕是圣上,他也完全没必要来到这里,若不是看着主上的面子,他此时也不会下落不明。”相比祝允,沈从白就更要理智一些,圣上的失踪令他如鲠在喉,“圣上找不回来,我们鸣筝阁所有人都会丧命。如此,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我昨夜给了他们一个果子。”许是这番话终于触动了他们,人群中一个半大少年战战兢兢地道,“后来我好像看见,张大人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姓张的老头儿!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呢!齐邵飞瞬间如梦初醒,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为了说给众人听:“对对,一定是他!他现在也不在这儿,肯定是他把人拐走了!” “那可能是这位老者把圣上救走了。”贺长情不禁想起,之前她和祝允的猜测,落星谷里应该有人在帮着金玉奴。 许是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让张姓老头一次次地铤而走险。 贺长情松了一口气:“但愿真是被人救走了。” “你们猜得不错。” 远处光亮未及的地方,几个交叠着的人影逐渐有了实质,他们像是涨潮的潮水,缓缓向这里行来。走在中间的那个,虽然形容狼狈,不似以往的一派风光,但熟悉的外形轮廓,贺长情只需打眼一瞧便能立刻认出来。 她有些诧异,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圣上?你不是被人救走了吗?” “朕一想,跟着人钻地道传出去实在有辱斯文,败坏我皇族名声。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干脆原路返回来等你们了。”说着,他还故作俏皮地朝她耸了耸肩,“贺长情,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这样的动作和神情,是六皇子时的梁淮易会做出来的,但绝不会是登基为帝的他会有的。 贺长情甚至都不用去刻意思忖,心下已是对梁淮易的用意有了几分了然:“圣上,你想好了吗?” 第126章 决定 “从前, 是朕错了。”梁淮易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释怀的淡然,像是山峦间笼罩着的一层淡淡雾气,看不清摸不着, 但是却带着润泽万物的湿气。 贺长情立在原地,听到他娓娓道来的话音,像是一曲婉转悠扬的调子:“如果现在在朕面前的是一处断崖。朕想, 应该做的其实是悬崖勒马和及时调头, 而不是为了所谓的面子, 一错再错。” “只是, 回头路不太好走。”即便是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君王,可要推翻前人既定的准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贺长情之前还为梁淮易隐瞒自己而忿忿不平, 但是真当梁淮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 她又忍不住杞人忧天起来。如此矛盾又纠缠不清的情感,原来是会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说到底啊,只是因为这是一桩从一开始就下错了的棋局,后人想要纠正, 却要付出比原先难上千百倍的努力。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都是有可能的。 她想, 如果这世上真的还有人能拨乱反正, 那这个人也只有梁淮易了。 “当年六皇子并不受先皇待见, 可是后来也只有六皇子登上了帝王的宝座。”后面的话, 梁淮易再没有提起。 金玉奴 第82节 但是贺长情却听明白了。 在这世上,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正如谁也预料不到谁人会登上皇位:“我还是您所向披靡的刀, 贺长情听凭圣上吩咐。” 兜兜转转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 最终还是绕了回来。他们之间红脸过, 争吵过,可此刻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真的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他还是想留下这个珍惜的朋友。不要等再次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但见贺长情单膝跪在地上,周遭火把燃起的光亮在她的发顶聚集起一片片徘徊不定的光影,像是登至山巅时眺望看到的云雾,飘忽,轻柔。 仿佛只要一口气,那些光影就会被他吹走。 梁淮易伸出双手将人扶了起来,第一次没有直视她的双眸:“不必了,你为朕已经做了很多。现如今侯府也倒了,你心病既然去了,就好好做自己吧。无论你信不信,朕心底始终拿你当患难与共的友人。” 只是从前他被太多的权势遮蔽了心窍,辜负了这样一颗赤诚待他的心。从今以后,不会了。 贺长情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从圣上的嘴里听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站在梁淮易身侧,用一双震惊不已的眸子打量着他的脸颊。那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仿佛有种万物皆空的禅意在他体内诞生又寂灭,最终留下的是淘了千万遍沙石过后的小小金粒,至真至纯。 贺长情知道,他没有说谎。 只是后来的事情,她都有点记不太清了。 她感觉有很多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像是上元佳节时街头小贩售卖的走马灯,灯火辉煌的景象围着她不停地打转,回神的时候却似乎什么都没能留下。 那些说话,走动的声响像是天之边际的大海,忽而迎面冲来,又迅疾退却,一浪又一浪,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但是,也不是什么都没能留下。这世上,始终还有一人会为她驻足停留。 头重脚轻的眩晕感猝不及防地袭来,贺长情不由地低呼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祝允背在了身上:“主人,我们也回去吧,你的脚伤该找人看看了。” 贺长情这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四周。站在这里的人,全不见了,谷底只有凛冽的风,轻轻刮过他二人的脸庞,带来些刺痛感:“圣上呢?还有小白他们呢?” “圣上已经回宫。沈大人他们也遵照皇命把金玉奴找地方安置去了。”当时主人有点发愣,圣上就笑说不许人打搅她,只是祝允也没想到,她想事情会想得那样入神。 “哦……对了,小白有没有派人去把之前回宫报信的人拦下来?”贺长情忽然想了起来,于是扣着祝允肩膀的力道都加大了几分。她生怕圣上晚回宫一会儿,就被章相他们提前知道了还未成熟的计划,继而闹腾起来。 有关为金玉奴正名的事情,还要徐徐图之,如果章相等人知晓得太快,定然对他们不利。 “主人放心,沈大人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拦了。”祝允的唇线拉直,情绪高涨不起来。沈从白不愧是主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的每一个举措都精准地踩在主人的脑海里。相较而言,他似乎就差了许多。 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像沈从白那样,聪慧又灵巧地为主人分忧解难呢? 祝允微微叹了口气来。 “你叹什么气?”只是他忘了,他现在背着贺长情,他的一颦一笑都会很轻易地被她感知到,更别说是叹气这样的大动作了。 “我就是怕,我不能像沈大人那样事事和主人想得一样,事事都能帮到您。” “嗯。你不用妄自菲薄,你已经很好了,真的。”贺长情沉吟片刻,趴在他的背上,嘻嘻地坏笑起来,“再说了,你们两个的用处不一样。” “用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祝允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明白。 “你过会儿就知道了。”贺长情像是玩心大起,一会儿冲祝允的耳朵吹着热气,一会儿又用她的发尾到处挠着他。 “主人,别,别闹了,我好痒。”祝允往前伸了伸脖子,想躲开却又始终都在她一勾手就可以触碰到的范围内,躲不掉又贪恋着她的温度,总之是被折腾得够呛。 “先不急着回去,你背着我先去一下之前藏身的那个破庙吧。簪子还落在那儿了呢。”都说无事一身轻,这长久压在心头的大石如今也跟被人搬走了没什么两样。 贺长情的心情愈发美妙了起来。人的心情一好,就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蹦蹦跳跳,可惜她脚崴伤了,现在只能趴在祝允的背上,勉强晃晃双脚,扭扭身子,不过倒也悠闲得很。 祝允被她来回乱动着磨得心内痒痒的,想开口讨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就哑得不行了:“主人,能打个商量吗?您能不能,别乱动?” “……为什么?”贺长情呆呆地问出了这样一句,随后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想必是祝允奔波多日,早就筋疲力尽了吧。不过为了保全对方的自尊心,她也就没有多问:“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我累了。” “主人您趴在我的背上,也会累吗?”可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祝允,还要呆头呆脑地多余一问。 贺长情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可她又不能直言:是怕你累着。于是为了解气,她干脆用指尖捏了捏祝允的鼻尖:“让你放下就放下,话怎么那么多啊!” 无论是贺长情本人,还是祝允其实都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动气,这看似强硬的话语下暗含了一种很是少见的娇嗔。 话音落下,二人都是一愣。贺长情感觉自己的指尖好像沾染上了祝允微微出汗的湿热。祝允则是好像被那一点指腹的温度彻底点燃了,好半天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点着头:“就……就在这里吧。” 找了处还算干净的树下,祝允先是将贺长情放下让她倚在自己身上,随后又手脚麻利地褪去外裳,替人垫出一个松软的鼓包来:“主人坐我衣裳上吧,当心着凉。” 直到安安稳稳地坐下,贺长情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祝允被这样连带着一勾,当即没有站稳,摔到了贺长情的身上。 他惊诧地想要抽身离去,抬眼却只看到贺长情眸中的那点明晃晃的笑意。他好像懂了什么,只干巴巴地问:“主人你是故意的?” 贺长情这才把两手松开,对着他晃了一晃,像是要证明她很无辜,方才完全是他自己想多了而已:“快歇歇脚吧,一会儿一鼓作气把我背到庙里去。能做到吧?”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啊。况且,他原本也并不觉得累……所以,主人是在觉得他体力不济? 想通了这一点后,祝允的旖旎心思散了些,整个人成了个霜打的茄子:“我其实不累。别说是背主人走到破庙,就是一口气回鸣筝阁,也没有问题。” “不回鸣筝阁,先去那间破庙,拿回你送给我的那支簪子。”说实话,尽管下月初就是自己的生辰了,依照祝允现在的殷勤劲,他是一定会耗尽财力送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的。 一个普普通通,既没有什么繁复工艺,又没有什么昂贵材料的小鸟簪子,她原不该如此放在心上才是。 可那是祝允用身上微薄的积蓄买来的,又甚至是在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有多喜欢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的。 这一份深厚的情谊,如此可贵,又怎么能是随随便便丢弃的呢。 别说现在万事解决,就是依然身陷困境,也要想办法拿回来才行。 这一夜尤其漫长。 祝允背着贺长情再次回到破庙当中的时候,夜色还在侵吞着天地。 那些庄严肃穆的神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两个闯入的外人,总是令祝允有种后脊梁骨发寒的感觉,倒好像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贺长情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去那儿,把我放下来。” 不是说好要找簪子吗?其实主人根本没有必要下来的,找簪子也好或者干其他的也好,他都可以代劳:“主人,你的脚伤还是不要过多接触地面才好。” “你不放我下来,怎么替我揉脚啊?”贺长情说着还倒抽了口凉气,“我有点疼得受不了了。” 第127章 榫卯 贺长情这话半真半假。 脚腕毕竟崴伤了, 是真的不好受。可她也借此存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想逗弄逗弄这容易娇羞的少年人。 少年人动情的样子,总是格外青涩纯真, 像是一颗外表饱满圆润的葡萄,路过的人都想采撷尝上几口,就更别提是一日日看着它长起来的人了。 她就突然很想看看, 如果不加以阻拦, 也没有外物打断, 他还会继续下去吗? “把我放那堆干草上吧, 软和一些。”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走到自己所指的方位去。 祝允一向听她的话,此时又听她说身子抱恙, 自然是不疑有他地快步走了过去。熟练地脱下自己的衣裳, 替她铺在身下,还说这样不会觉得干草扎人,能更舒服一些。 “你不冷吗?”似乎只要她想要,她需要, 他向来都不会考虑自己,万事只以她的感受为先。从前她只觉得这是祝允应该做的, 可现在两个人超出了主仆之间的界限, 贺长情就不再这样觉得了。 祝允越是这样, 她越是担心自己无法给予同等的爱意, 她怕这份炽热的感情终有落空的一天。 祝允顶着那张被寒风吹透的脸, 只摇头否认:“我不冷, 我体热。” 他的话术也比过去更为精进了。以前的祝允只会直来直去地说让她暖和就好, 可现在他却对这样拙劣直白的言语闭口不谈, 轻而易举地就把话堵死。 除非,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 贺长情抬了抬另一只脚,无声催促着祝允快点来给她脱鞋。 这对于祝允来说,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即便他们曾经日夜同住一个屋檐之下,可还是谨守着礼教,主人更是数次同他说过男女大防的事情。 他又怎么不懂,脱下女子的鞋子意味着什么。也正因为懂得,此刻他的动作才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你抖什么?” 她这话说得,明明满是戏谑之意,偏他又不能弃之不顾。 祝允抿紧了下唇,缓缓脱下了贺长情的鞋子,隔着雪白的袜子开始替人揉捏起来:“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还行吧,可以再重一点。”庙里没有什么光亮来源,贺长情也只能通过祝允揉捏的力道大致判断着他的动作。 他揉捏的很认真很细致,每一下都刚好按压在她觉得酸疼的地方,但若是能够再暖和一些就好了。 毕竟现在可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如果她再过分一些,应该也只是顺应时节的行为吧。 贺长情顺着祝允的手心,滑过他的小臂,探进了祝允胸前最火热的那一处。 她明显感觉到他应该是瑟缩了一下,不知是被冷的,还是惊的:“你不是说自己体热吗?那帮我暖暖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祝允真是有一瞬间的后悔。他就不该多嘴说什么体热,现在好了,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真的只是想借自己取暖,还是有那么一点撩拨他的意思? 祝允感觉自己身上燃起了一团火,随意编造的胡话如今倒是真的应验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难耐地开了口:“我,我去找点柴火来。” 有了柴火在,主人应该就不会再觉得冷了。如果她还要继续,那就应该是真的想同他发生点什么,而并不只是他的想入非非。 祝允的动作很快,待他把火生起来的时候,便觉得贺长情的发髻上有什么不一样了:“主人你找到簪子了?” “还好没丢,就落在神像后面了。”祝允走开去拾柴的时候,贺长情等着无聊,就干脆用一只脚跳着在庙中各处逛了一逛。 也是上天照拂,她不仅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物件,还没费多少力气。 “那我们,回去吗?”祝允借着火光看清了贺长情面容上的喜色,不禁心中一沉。 “你想现在回去吗?”贺长情托着下巴,端详起他的面容来,似乎有些奇怪他的反应。 别说是主人,祝允也越发摸不透自己了。 他们来此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寻回发簪吗?而且那支发簪还是自己送给主人的,意义非凡。现在找到了,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可是他却,有点开心不起来? “你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看到祝允这么温吞的样子,本来还有意引导他的贺长情也没了耐心,腾地站了起来。 “啊!”她忘了,自己现在是只能用一只脚走路的人,没了祝允这根拐杖,她连站起来都费劲。 也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贺长情跌落在了一脸懵的祝允怀里。 这算什么!她又不是上赶着要把自己送给男人不可!自己都暗示得那样明显了,他却表现得坐怀不乱?她本来都想好算了的,可是还要不争气地跌倒在他的怀里。 贺长情又羞又恼,索性一把攥紧了他单薄的衣衫:“我不信你,不懂我什么意思。祝允你,别装傻。” 留下这句话,她也不再给祝允反应的机会,而是猛地将唇贴了上来。 主人总是这样,毫无章法地莽撞与急促,好像要把他连肉带骨地全部吞吃入腹,又好像要在他的身上留下她的所有痕迹。可没有爱抚的摩挲与试探,猎物又怎么会好受呢? 祝允感觉自己胸腔之内的空气都被吸尽了,到最后,他只傻傻地摸着自己微微红肿的唇:“主人,神像还在,神仙们是不是都能看到?” “你不敢?”起初贺长情也是忌惮这些的,可经历金玉奴一事后,她现在却突然觉得世间万物运转的秘诀或许根本不在诸天神佛或是因果循环,而是人心的取舍之间。 金玉奴 第83节 太过在意这些,只会误人误己:“我们一没有偷二没有抢,更没有干杀人放火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天地生灵,哪个不做这样的事情?就算神仙看到了,约莫也只会觉得是天赐良缘,又怎么会怪罪我们这等俗人呢?” 贺长情说得真的很有道理,听来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妥来。可祝允总是觉得那些泥塑的神像好像是活着的,一双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除了盯着他们,再也没有安放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学那鸳鸯交颈,还是令祝允的羞愧感盈满了心田。可对上那一双含露带雾的眼眸,他就又舍不得让她一次次地扫兴。 看到他眼眸中也一点点沾染上了情欲,贺长情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只是好景不长,她很快便皱起了娟秀的眉头:“我其实还是……不太会。” “主人,我有仔细好好学过的。”那些画册至今还被他压在枕下,里面的每一页每一个图,他都早早地刻进了大脑里。 都不用他刻意去模仿,他只要一触碰到贺长情的肌肤,那些东西就活了一样地在他的身体里跳跃。 于是火光摇曳里,贺长情看到皱皱巴巴的墙壁上他们两个逐渐靠近的身影,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你,你去把火灭了吧,我不想……看。” 向来百依百顺的祝允这回却不依了,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衣裳都扒干净一样地看了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主人不是被神像盯着都不怕的吗?怎么现在怕羞了?” 有些事啊,看透就好,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贺长情实在震惊这人此刻的厚颜无耻,捏起拳头照着他的胸口就来了好几下。 祝允握着她的手,低低笑了好久。就在她以为这人会脱离她掌控的时候,那具愈发灼热的躯体还是离开了。 呼的一声轻响,眼前骤然沉入无边的黑暗。紧接着,她感觉到祝允的气息再次将她包裹起来。 “主人,我其实……其实肖想这一天很久了。” 贺长情感觉到他的唇辗转流连在她脸颊上的各个角落,就在她以为所谓的仔细学过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她内里的肚兜却被人轻咬着系带给扯开了。 一夜酣战,贺长情累得筋疲力尽地半靠在祝允怀里,虽是再次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蓬勃热意与蠢蠢欲动的某物,可她再也动弹不得,只好像只死鱼一样瘫着不动。 反正没有她的首肯,祝允是不会乱来的。 她从前居然不知道,有人真的可以纯靠看那些不可描述的图,就能把这项像极了木工活的技艺学得这样好。 他们二人就是木工精心打造出的榫卯,无比契合,天生一对。即便是在最浓郁的夜里,榫头也能精准找到那个独属于自己的卯眼,卖力地完成最后的精巧结合。 晨光为贺长情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祝允替她顺着略显毛糙的发丝,低声问道:“主人,阿允昨晚伺候得您还舒服吗?” 贺长情眉头一皱,又是不轻不重的一拳砸了上去:“你什么毛病?昨晚一直主人主人的叫个不停,现在又说什么伺候,你这样……这样显得好像是我强迫你一样。” “不是主人强迫我,我只是喜欢这样叫你。因为只有主人才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的称呼。” 祝允眼中有过分的迷恋与痴狂,比以往还要浓烈,这让贺长情无法忽视,更又羞得不成样子:“随你便吧。” 不过她想,那个困扰她许久的未解之谜终于找到答案了。 无论自己之前怎么要求怎么训诫他,祝允就是死不悔改。非要等自己把他设计送人,他才肯改口叫成主上。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第128章 沈从白 “怎么乱哄哄的?”虽是蒙蒙亮的天色, 空气中却还遗留着积蓄了一夜的寒气。只是再寒冷的天气,都比不得眼前这一幕。 长街上随处可见一地狼藉,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可这里又不是什么边陲小镇, 而是天子脚下,谁敢如此招摇? 再加上,这里是通往鸣筝阁的方向。难道说, 是阁里出事了? 只一瞬间, 贺长情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好在, 祝允也反应极快,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背着自己拔腿往前跑了起来。 圣上昨夜才刚回宫,依照他还算沉稳的性子, 既决定了要解决金玉奴一事, 那必然不会过快地将心中的打算给泄露出去。 所以,哪怕章祁知有心从中多加阻拦,可一旦失去先机,也难以成事。 眼下却是这番出人意料的情景。 想来想去, 莫不是昨夜他们派回去的人终究是慢了一步,让传信之人将圣上失踪的消息报给了宫里?章相他们, 或许已经知道了。 趴伏在祝允肩背上的贺长情想了很多, 只是还不待她慢慢地理出些头绪来, 身下的祝允却突然生生刹住了步子。 “前面那不是, 赵明棠吗?”祝允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只见许久未见的赵明棠和何云琅拉拉扯扯的, 也不知两个人在念叨什么, 全都是一脸的着急之相。 这里距离鸣筝阁可没有多远, 两个人又都和他们关系匪浅, 几乎是用头发丝都能想得到, 定然是阁里出事了。 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的肩膀:“快,追上去问问。” 只是她嘴上这样吩咐着,自己却是根本等不及祝允上前的动作,径直扯着嗓子朝前面那二人喊道:“何云琅!出什么事了?” 离得近了,贺长情和祝允才看到二人脸上的细密汗珠。这样寒凉的时节,却硬是流成这个样子。 这不禁让贺长情心内更是焦躁难安。 看到是他们两个,赵明棠和何云琅脸上的神色明显一僵,不过到底是生死大事,无人敢隐瞒。 尤其是赵明棠,说起话来几乎不过脑子:“沈从白快不行了。” “胡说什么!”赵明棠这话不假思索,自己说得倒是痛快了,就是不知道会给他惹出多少麻烦。何云琅极力辩解起来:“主上你别听他的,是这样。沈从白情形是危急,不过里面御医也在全力施救,未必就不能……” 余下的话音碎落在呼啸的北风当中,莫说是疾速走远的二人,就是何云琅自己都没能听清。这样的情况若是放在以往,何云琅根本不用昧着良心开口,因为他并不是会把疑难杂症放在眼里的人。 毕竟他可是连天下奇毒都能破解的人,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将死之人给了救回来。 可沈从白不一样,他被人一**穿胸口,当场血流不止,宫中御医如流水般地进去。 直到此时,都没见哪怕有一条好消息传出来。何云琅再是有点恃才傲物的本领,也不会将整整一个太医院的人都当成蠢材。 当然了,只要是亲眼见到过又或是听说沈从白具体伤情的,都知道是回天乏术。从未听说被人刺穿还能活下来的先例,沈从白能硬吊着口气撑过数个时辰直到此刻,也算是种奇迹了。 饶是如此,何云琅也依旧想去亲自看看,成与不成,总要试过了才能下论断。两人跟在祝允身后,一前一后地赶了进去。 床榻之前,已经是被宫里来的御医们挤得密不透风。一片细声细气的低语中,还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啜泣之声。 “小白?”祝允放下贺长情,又和从后赶进来的赵明棠一起扶着人走了上前。还未看清沈从白的惨状,贺长情就见一向以笑脸示人的左清清哭成了泪人。 其实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贺长情的心就已经凉了半截。只是她并不愿意相信,明明那么多次都可以逢凶化吉,怎么偏偏只这一次,就出了事? 榻上之人血色全无,唯有一对眼睫毛犹如振翅的蝴蝶,还在时不时地扑闪着。 贺长情知道,能坚持到这一刻,已经是用尽他全部的力气了。 “小白,我来晚了。”贺长情挤开人墙,坐到了沈从白的身侧。 她忽的就很后悔,若没有崴脚,若昨夜没有在破庙里耽搁那样久,沈从白会不会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真不是一个好主上。 “主上……”沈从白费力地睁了睁眼,却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还在说着宽慰人心的话语,“你没来晚……昨日负伤,只是,意外。” 不成想,他这意外二字刚刚说完,一旁的左清清就由最初的泣不成声变成了嚎啕大哭。 “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伤成这个样子。”左清清泣不成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但都和着泪水被泡在嗓子眼里,根本听不真切。 只是现在再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谁都知道左清清不是故意的。 贺长情极力抹去眼角的泪水,就近问向身边一名岁数看上去有些大的御医:“他还有得救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个情况下,沉默便已经是最强有力的回答了。谁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可说出来就又要面临着戳破窗户纸带来的尴尬与沉痛。 就在众人都以为会继续维持着这种憋死人不偿命的氛围时,一道过分年轻的嗓音打破了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僻静。 “内脏都被刺穿了。”岁数约莫才二十出头便做了御医的年轻男子忽然开口,也不知他到底是不会察言观色,还是太过心软,总之是不合时宜地张了嘴,“神仙来都救不了。别说是因为章相他们退兵退得太晚,耽搁了,就是当时就有郎中守在他身边,他也活不成。” 虽说实话总是血淋淋的残酷,但像这样直白,一点都不懂得迂回婉转的话术,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人。 太医院的同僚们早已见识过这位的那张利嘴,闻言只是蹙紧眉头,露出些一脸的嫌弃神色来,可到底是见怪不怪。或许在他们的心底深处,这样莽撞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是注定走不长的。 起初或许还有一些好心的人会劝解几句,可时日一久,谁还愿意多管这样的闲事呢。 不过那都是他们太医院内部的事情了,和何云琅这样闲云野鹤类的郎中,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何云琅只是惊讶于太医院里还有这样的怪人,不免为自己的明珠蒙尘而叫屈了几瞬。 太医院自然是集天下医术之长,可是……还有个何云琅,在医术上的造诣也根本不比那群墨守成规的老古板们差。 或许,他就能再像以往那样,带来惊喜呢? 想到这里,贺长情将一张早已哭花了的脸扭到了身后,她几乎是将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了何云琅的身上:“何云琅,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连寒约盟这样的奇毒都能解得了,眼下,眼下不过是救一人的性命,一定有什么剑走偏锋的法子吧?” 制毒解毒是可以剑走偏锋,甚至往往还会因此而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用。可独独在内脏都受损成这样的情形下,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何云琅心虚地抠了抠鼻翼两侧,不大敢对上贺长情那一双殷切的目光:“其实这位仁兄他,话糙理不糙。我刚刚也看过了,确实是……无从下手。” 更不中听的话,他还没说呢,这沈从白能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都是上天格外开恩了。 “那个……”何云琅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沈从白,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咳了一声,“要不还是……听听他想说什么。他如果要走的话,也能安心一点。” 沈从白这才弯了弯唇,似乎一群人吵吵嚷嚷许久,只有何云琅这话才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主上,清清,我就……”塌上的人当真是大限将至了,这话说着说着,连眼睛都越闭越紧,“我就一个……请求。小妹沈从云,就……” 像是怕他把力气全部耗尽,左清清和贺长情几乎同时一人牵起他的一只手来:“我们会照顾好沈小妹的,你放心。” 沈从白的亲人只有小妹沈从云一个。以往他总是急着出各种任务,阁里许多人其实都只知道有这样一位存在,连其外表长相都不清楚。 就连贺长情这位阁主,似乎也只在一年多前才和对方匆匆打过个照面。小白曾说过,他亏欠自己的妹妹良多,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呆在家中陪她好好过每一个节日,还要亲眼看着她出嫁生子。 可惜的是,时间从不等人,这些美好的愿景,到最后竟然只成了永远不会实现的期盼。 和自己最好的兄弟没了,这本就让左清清痛到不能自已,偏偏沈从白还是为救他而死,这一下子几乎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大心病。 左清清哭得人都一晕一晕的,但还是对着沈从白比起三根手指头:“我发誓,从今往后沈从云有我在,她这一辈子都可以顺遂幸福。” “……好。”沈从白似乎五感尽失,就连这样一点值得欣喜的地方,都未能打动现在的他。过了许久,他才算是了无遗憾地应了声。 “主上,我有话,有话要同你说。”只是,到底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末了,他安静了许久的睫毛再次胡乱颤了起来。 “我明白。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安心嘱咐吧,天涯海角,有我在的一日,就一定给你办到。” “那时,我和小妹流落街头,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后来是贺长情义无反顾地将他带回了鸣筝阁,给了他这样一份体体面面的差事。 有些话,从前不说,那是因为太过肉麻,说不出口。现下没了这些扭捏的心思作祟,可是却时不我待。 老天,真是同他开了好大的一个玩笑:“我从……从不后悔跟了您。总之,主上好,小白就……” 随着那个只有气声,但却听不到的“好”字出口,沈从白这口气才算是彻底松了下去。 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吧。他并没有什么后悔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走得安详。 沈从白一直是她最得力的那个手下。只是没想到,临了临了,走前的最后一点念想居然还是怕她多想,哪怕费上那许多气力,也要宽她的心。 他这样,倒是让她越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仔细想想,她似乎只传授过小白一些骑射之术和打斗防身的本领,并未有什么更深的恩德。可沈从白却一直都不疑有他地将她的命令奉为圭臬,从未有半个字的不依。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却不肯给他多行哪怕是一点点的方便,硬要走一切都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夺走他的性命。 贺长情眼看着自己的几颗泪珠猛地落下,砸在沈从白盖着的被褥上,洇出一片发深的颜色来:“清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玉奴 第84节 他们派去拦截送信的人终究是慢了一步。 圣上在落星谷里失踪的消息最先传到了邓瑛那里,只是不知怎的,就被章相给知道了去。 再之后,章祁知见拗不过圣上,便将矛头对准了鸣筝阁,这个一向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方。 若不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薛福被左清清他们护着回了宫,或许直到现在,鸣筝阁都还在被对方围得水泄不通。 圣命下达,派人将相府上下软禁了起来,僵持许久,章祁知这才不情不愿地撤了部署在鸣筝阁外的兵力。 好在圣上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站在他们这头。后来听闻沈从白负伤,还将太医院的一干御医给调了过来,说是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给救回来。 只是,依靠凡人之力,是斗不过老天的。可怜沈从白这样一个还处在大好年华的人,白白葬送了这条性命。 “章祁知,多行不义,他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贺长情攥紧了拳头,对这这个向来都爱与人唱反调的所谓相爷恨之入骨。 第129章 正文完 春山含翠, 春水潺潺。转眼间,大地又是跨过一季寒冬。 绿意攀上枝头,生灵一一复苏, 北梧百姓们也刚刚经历了两桩大事。 一是诈死的长晟亲王及其党羽在狱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新年,河水刚一解冻,他们便被押赴刑场。因着他们在云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 斩首的时候, 围观者无不拍手称快。 二便是落星谷里那些由来已久的金玉奴得到了正名。现如今莫说是京都, 北梧大陆处处都能看到他们为生计奔走的身影, 看起来和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两样。 还记得圣上最初要推行政令的时候,朝中很是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尽管朝臣们只能分为赞成与反对的两派, 可也是自梁淮易登基以来头一次遇到这等架势的轩然大波。 若不是有像穆国公这样德高望重的大臣在朝中力挺, 又有傅念卿一家以文字引发民心所向,想来归还金玉奴自由一事也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只能说,好事多磨。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一切都如想象中的那样一路向好。 贺长情将母亲接回鸣筝阁后, 又在贺夫人和祝允的陪同下过了一个简简单单,但却格外难忘的生辰。 祝允能看出来, 沈从白的意外离世对贺长情的打击不小。不光是他精心准备了许久的生辰礼一切从简, 就在之后的数月时间里, 贺长情也总是闷闷不乐, 就连房门都很少出。 直到近日阁中的各色花朵竞相开放, 许是被春光沾染, 她的脸上才久违地露出了些笑模样。 一束桃花枝攀上墙头, 粉嫩的花瓣散发出了阵阵馥郁的香气, 直直地牵引着人的思绪往墙的另一头飘去。 贺长情托腮等在窗边, 未有多久,便见祝允一脸兴致冲冲地小跑了进来:“主人,都准备好了。” “既如此,我们就出发吧。”贺长情抚平因为久坐而在裙摆上压出来的褶皱,不紧不慢地跟在活蹦乱跳的祝允身后,同贺夫人一道钻进了外间早就候着的马车里。 金玉奴的事情一了,祝允也跟着重获新生,他虽从未将此挂在嘴上,但是如释重负的心情却是一目了然。这的确是件好事,贺长情并不愿扫兴,更何况,他们也确实在皇城里呆得太久太久了。 北梧幅员辽阔,还有许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至于鸣筝阁,而今左清清活脱脱成了第二个沈从白,为人沉着稳重,有他在,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贺长情不是没有提过要把鸣筝阁阁主之位让给左清清。只是左清清在这件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拗,直言她想走多久都可以,鸣筝阁一切事务他也可全权处理,但是他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主上,绝不接受别人来做,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左清清未曾出口的那点小心思,贺长情大致也能揣摩出一二来。大抵在他的心里,很是怀念小白还在的时候,那些他们在一起,回不去的旧日光景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因而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动。 既如此,又何必在意这些虚名呢,贺长情只好遂了他的心愿。 “主人,我们能不能先去前面的小巷子,然后再去奉天司?”祝允熟练地驾着马车,带着她们穿过了热闹非凡的长街。 “这点小事,你决定就好。”贺长情看清外面的街景后就放下了帘子,一头歪倒在了自己母亲的身上。 祝允选择前面那条碧水巷是有原因的。 来福来宝两兄弟如今就在这条巷子里给人家做跑堂的,虽说辛苦,但总算是有了糊口的生计。在京都这样的繁华地带,又有奉天司的扶持,倒也能立足。 比起从前在落星谷里任人呼喊打骂的日子,不知道要强上多少。 “客官,里面请。”来宝身子骨硬朗一些,所以掌柜的安排他在外面揽客,彼时祝允刚刚驾车绕进巷子口,就见来宝已是满脸堆笑地招呼起来。 来宝发自内心的欢喜,是连路过之人都可以被感染到的。祝允笑着向客栈里面望了望:“来宝,来福哥呢?” “原来是祝允啊。”来宝热情太过,这下子只好讪讪地摸了把后脑勺,一见面前这华丽丽的马车,就猜出了贺长情应该也在,“我哥在里面给人上菜呢。你和恩公要进来坐坐吗?” “不了。我们还得去奉天司一趟。”祝允与来宝又寒暄了几句。到最后,还是掌柜的实在看不过眼,在里面吼了一嗓子,将自家与人闲聊的伙计给喊了进去才算完事。 碧水巷这里并不狭窄,尽管绕了一些远,但由于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挡道,一路格外地畅通无阻。很快,祝允就驾着马车来至了奉天司外。 奉天司是圣上下令新建的官署,坐落在京都正中央,可谓是四通八达。尽管其内官员至多也就是个从四品,但因着这样绝佳的位置和圣上看重,还是被不少人看好的。 “母亲,你要下去吗?”贺长情抬头瞥了一眼贺夫人,有些拿不透母亲的想法。 果然,便见她摇头:“你与赵大人惯熟,临行前定有好多话要说。我就不凑热闹了。” “那您就在马车里耐心等着,我去去就回。”车帘被祝允挑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横在她的眼前,贺长情轻轻一搭,整个人便被祝允拦腰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贺长情有些许的惊恐流露出来,但好在祝允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后便没了多余的动作。 自从那次开了荤后,祝允愈发胆大妄为起来。有些时候,竟也不顾外人还在,就擅自对她动手动脚。 只是动手动脚也就罢了,偏偏他现如今嘴上跟抹了蜜一样的,说起话来总是不知羞:“我怕主人摔了,这才好心抱你下来的。主人怎么还恼了呢?难道是,阿允身上太硬,您这边不舒服了?” 贺长情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手足无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母亲方才看去了没? 贺长情心虚地想要扭头看一眼,可里面的赵明棠却是等不及了。 一个看起来木讷的瘦高男子迎了出来:“小阁主里边请。赵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和祝允的账只能容后再算。贺长情弯弯唇角,自是跟了进去。 如今赵明棠在京都不必依仗任何人,也不用再做一些贵人们的门客。当然,最主要的,是再也不用替她这个一心要与父兄斗个你死我活的阁主打探消息。 赵明棠只凭自身,便在朝堂之上有了一席之地,是圣上面前新晋的红人。 这样的局面,恐怕是离开青州之时,他从来未曾设想过的吧。 那日秦家父子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赵明棠还怯怯地开口央她给安排一个好前程,如今也算阴差阳错地兑现了当日的承诺。 这样的世道,还算不错,一切都多亏了当今圣上。 贺长情曾经以为自己无比了解梁淮易,他只是一个重情重义,心思还算单纯的少年天子。可后来他们之间生了许多龃龉,她又觉得是梁淮易辜负了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他只是一个同自古以来所有君王没什么两样的人。 再到现在,贺长情又生出了很多感慨。梁淮易宁愿冒着与众臣撕破脸皮的风险也要打破旧例,调集天下之力搜寻药草,只为替金玉奴们解毒,调养身子。 可能他是有些猜忌多疑的毛病,在他身边谁也逃不过伴君如伴虎的惴惴不安,但他又确确实实是一个对百姓们可以一视同仁的君王。北梧有他,想来那些曾经做过错事的梁氏先祖都可以安息了。 “二位,注意脚下。”男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打断了贺长情漫无边际的思绪。 她和祝允一路走来,目之所及都是官员们步履匆匆的模样,如今金玉奴他们的安置和生计问题百废待兴,奉天司正是最忙的时候。 就连手底下的人都忙成了找个样子,负责奉天司一应事务的赵明棠怕是就更晕头转向了。 不过,某人估计是还乐在其中吧。 “小阁主,你们怎么来得这样晚?”赶到的时候,赵明棠还正攥着笔杆,对着眼前的一册名录感到为难。一见是他们,便兴冲冲地找人看茶。 “怎么样,还适应吗?”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赵明棠还算有点能耐。偌大一个奉天司,在他的治理下运行起来井井有条,就连下人看茶的速度都要比一般大户人家快上不少。 赵明棠点了点头:“能为百姓们谋福,干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我不觉得累。倒是小阁主,当日您在圣上面前提携下官的事情,赵某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您只要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随便开口。” 提携吗?其实也是因为赵明棠身上有值得提携的地方,不全然是为了什么诺言和人情。早在青州的时候,贺长情就看出了赵明棠身上的复杂之处,虽说这人心眼多如莲蓬,但是心细如发,也肯为百姓们谋福出头。 至情至性之人,未必能在官场走得长远。奸邪狡诈之人,在官场爬得愈高,愈是成了皮肤上的毒疮。倒是赵明棠这样的,心思重肯为自己的利益使上手段,又有着自己的坚持,他或许更能适应官场生涯。 不过,谁又能保证在面对权势的时候,能始终坚守初心呢。 但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眼前的赵明棠,只是一个实实在在,肯为金玉奴们谋福办实事的好官:“赵大人可别在我面前自称下官,长情受之不起。我们今日来奉天司,就是想和你告别的。” “告别?你们要去哪里?莫不成是……”赵明棠想到落败的章相现如今已经告老还乡,原本是与众人都无碍的,可是沈从白死在了章相手上,难道说贺长情是要追去报仇的吗? “小阁主,你听赵某一句劝,都说这穷寇莫追,他们大势已去,你又何必……” “你想多了。”她是恨极了章祁知,可圣上已然主持了公道,那样风光无限的人如今落魄失意,余生都将活在百姓的嗤之以鼻和良心难安里。 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赵明棠闻言,舒出一口气来:“那就好,那就好。不说这章祁知,那章远安倒是个孝顺的,始终对他义父不离不弃。我看他们章家,再也掀不出任何风浪了。” 是啊,没了章家父子这样的迂腐之人,寰宇之内处处都是清朗一片。 “天大地大,我觉得是时候出去看看了。现在阁里有清清在,金玉奴又有赵大人帮衬着,我很放心。” 金玉奴的地位低下并非是一日之寒,想要让他们真正过上正常的生活,也并非是一日之功。 就算是有比天还大的圣旨坐镇,可北梧大陆也多得是人的私心,在皇权无法渗透的每一个角落,或许每时每刻都在滋生着不公与压迫。 但只要有奉天司和鸣筝阁在,扫清黑暗混沌,归还自由,一定指日可待。 贺长情告别了赵明棠后,便同祝允还有贺夫人一道南下,中间换了马车,改走水路。 两岸青山不住地自身后退远,水中既有连绵不绝的山峦倒影,也有他们一竿竹篙撑起的小小天地。 水波荡漾的深处,不知是天然造物的光景,还是来人渲染出的诗情画意。 贺长情靠在贺夫人怀里昏昏欲睡,祝允在前面撑船的身影愈渐模糊:“主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