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若悬空》 第1章 [现代情感] 《爱若悬空》作者:莓有鱼【完结+番外】 简介: ■爱若悬空,是你让我脚踏实地。 三人行,必有出局。 冷淡大小姐x疯批未婚夫x天降竹马 闻也一直觉得。 自己的人生可以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他被带到宋家,成为宋昭宁的弟弟。 “我姓宋,昭昭明也的昭,安宁的宁。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姐姐,你可以直接叫我宋昭宁。” 那时她十多岁,娇矜傲气,聪俊知理。对待继父带来的拖油瓶,不亲近,不示好,不抗拒,不排斥。 闻也愣了下,磕绊着:“我姓闻......闻也,昭昭明也的也。” 另一部分,是他离开宋家,艰难求生。 弟弟重病,闻也走投无路。 打听到她常出没的场所,用自己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试图吸引她。 当夜,宋昭宁把沾染香风的名片贴入他衬衣口袋,香槟浪影里,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闻也深吸一口气,手指攥得心脏生疼。 “我听说你喜欢我。一百五十万,我这条命给你,够不够?” “那天要去二十六楼,但是她电话来,问我能不能送她回家。” 于是他在赴约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束即将枯萎的玫瑰花。 *封面源自【画夜-多多】,已购授权,非独家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姐弟恋 白月光 主角视角:宋昭宁 闻也 一句话简介:唯有你不识抬举,唯有你最得我意 立意:爱能让人无惧无畏 第1章 迷境 ◎闻也最不识抬举,也最得她意。◎ 护城摩天大楼半年前举办全城轰动的剪彩仪式,宋老爷子拨了中空26层给宋昭宁,让她随便投资着玩点什么。 众所周知,二代创业堪比下海。 资源有,脑子却不多。 宋昭宁没要26层的办公区域,转而拿了1-3层。 她亲自赴美谈拢设计团队,该团队的主设是三年前普利兹克的获奖者。 签好合同,她顺路去位于巴塞罗那的因达家族,重金聘请世界一流的调酒师。 装修工程有条不紊地推进,就在亟待完工的一个月前,宋老爷子相交大半辈子的风水先生逆光站在门口,金色阳光描着他霜白胡眉,片刻,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进来。 他一身晚唐打扮,银白短发梳拢整齐,鼻梁架着一副圆形眼镜,中气十足地开口: “宁宁,好久不见啊。” 宋昭宁倚着玫瑰金的高脚椅,她摘下白色无线耳机,背手轻挥,让助理带团队到休息室,顺便安排30层的米其林五星下午茶。 怀愿趴在吧台玩手机,整片莹白后背只用两条吊带交叉维系。 她伸手勾过长发,懒懒掀眸。 “这是老爷子的御用风水先生?” 宋昭宁嗯了声。 她比老先生高了不少,微垂视线,半明半昧的天光从棱纹玻璃窗投进来,五官清晰醒目。 早年宋家在宁山修建的别墅,据说受了这位大师的指点,眼见这几年宋家的商业版图越扩越大,不光是纳税巨头,还扶持了不少政府项目。 怀愿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不过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因此没表现出多大兴趣。 宋昭宁让人沏茶,待客最高档次的御前八棵。 老先生姓涂,宋昭宁尊称一声涂老。 涂老是天瞎,年轻时据说擅长摸骨,几十年前不知缘何跟宋老爷子投了眼,之后不再行走江湖。 涂老不说话,宋昭宁面不改色,目光却极轻极快地环扫内场。 她平日在名下的古董珠宝收藏兼艺术馆挂个虚衔,手底下养了一批朝生暮死的艺术家,偶尔兼任艺术品经纪人,连人带物,眼光极高。 深暗渐变墙壁挂着的装饰画,全是请当代名气地位双收的艺术家。 就拿那一副极其抽象的后现代油画来说,要价350万美金。 不过,是席越从她艺术馆买走的画作。对此她抬高了38%的佣金。 涂老一会儿短吟一会儿长叹,准备上二楼时,他一摆手,朗声道:“倒是个极好的地儿。只是有一点不妥。” 宋昭宁注视着他,问:“您觉得哪里不妥? 涂老捻着下巴胡须,他微微一笑:“宁宁五行属水。打算做酒吧营生?倒是合乎。是这样,人多浮躁,易生事端,你在中空弄个水景,养点利好的鱼。这就行了。” 他身形清癯,看着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宋昭宁沉吟一息,目光与助理对上,后者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几句话不过嘴唇上下开合的功夫。 如今装修一新,软广硬广铺天盖地,现在却说要打通三层做一个中空观赏水景台,浪费钱就不说了,反正宋昭宁最不缺的就是钱,只是这一来二去,时间成本有去无回。 助理纠结地皱着眉头:“宋总,您确定?其他事情都好说,乐队那边......” “尾款照结,如果时间排不开,你让企划部再拟一份名单给我。” 助理只得应下,她继续道:“至于菲利普先生,我会亲自去说。不用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这算不得麻烦事。” 怀愿听笑了,纤细五指抓提香槟杯,笑着摇晃澄澈晶莹的martini:“你心态真不错。” “何必为了小事费心。” 宋昭宁让涂老到沙发稍坐片刻,她刚直起身,涂老突然抓住她手腕,沉了声音肃了神情:“宁宁,你今年恐有劫难。” 她坐到另一侧单人沙发,笑起来如一只娇矜傲慢的猫。 眼尾狭长,略微上翘,是双标准多情的美人目。 很美,却极冷。眸光凝定不动。 “既然有难,那么有什么解决办法?” 一室静默,涂老在此时扶着额角,像个孩子似地笑起来:“桃花劫也是劫!宁宁,你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怀愿一愣,没想到这老头儿童心未泯。 再看宋昭宁,她握着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您和爷爷一样,心性越发孩子气了。” 她无奈道:“您忘了?两年前我和席越订婚了。” 涂老哈哈大笑,闲扯了好几句,不等宋昭宁邀他吃晚饭,涂老摆手,说自己年纪大了,想回去困觉。 宋昭宁让人把涂老送上车,走出门口恰好遇到护a的加长林肯。 昂贵奢华的闪亮颜色,令人侧目的高调立标。 车门打开,司机是英国人,伦敦腔优雅矜贵,他微微点头,吩咐手下。 怀愿倚着做旧金色廊柱,揶揄道:“这玫瑰,一日两日倒是浪漫。多了,叫人厌烦。” 近半个月,席越天天命人从南美庄园空运玫瑰。 宋昭宁百忙之中让他别浪费,回应她的是席越总秘的歉声。玫瑰照送,她不得不将保洁阿姨的工资提高三倍。 玫瑰花期有限,需要精心养护。 宋昭宁烦不胜烦,怀愿看着那价格堪比宝石的顶尖技术培育的粉黄玫瑰,出了个主意。 反正你都要丢掉,不如做个人情,让人定点在门口免费赠送,一来二去,迷境的名声不就打出去了。 在此基础上,宋昭宁从德国请过来的调酒团队在晚6-7点之间,推出免费饮品。 玫瑰、帅哥、浪漫。迷境。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这么聪明。” 宋昭宁收线,设计团队对大修大改有所不满,她懒得争执,在加倍佣金和换人的二选一中,对方不出意料地选择了前者。 她把手机丢到意大利小羊皮沙发,骨感指尖轻佻地勾了勾怀愿精巧下颌,笑道:“怪不得我哥被你迷得死去活来。他已经和郁理解除婚约,你还不考虑松口?” 怀愿微侧着柔皙脸颊,这个角度显出女明星惊为天人的浓长眼睫。 她眼尾微弯,狡黠轻快地眨了眨眼:“不考虑。别提男人,男人只会影响我赚钱的速度。” 宋昭宁微笑拊掌:“说得不错。” 怀愿挑了挑眉,她动态比静态生动,极富生命力和攻击性的美艳。 “说到这个,你是不是和闻也有过节?” 宋昭宁身材纤瘦高挑,斑驳领的低饱和度西装,蹬一双同品牌细跟尖头鞋,脚踝环一条精细昂贵的行星细链。 “闻也,谁?” 怀愿无语一瞬。 “真无情啊大小姐。之前你在夜色,看上个男酒保,remember?” 宋昭宁摘下绑着红丝绒蝴蝶结的riddle红酒杯,她笑了笑,半透明的渐变酒液倾倒,她风轻云淡道:“不记得了。” 怀愿提点:“长得特别、特别合你心意。” 她刻意加重某个形容词的发音:“背头,西装,右眼尾有泪痣,想起来了?” 宋昭宁形状优美的唇轻抿着流光溢彩的玻璃杯壁,她似笑非笑。 第2章 “记这么清楚?该不会你自己喜欢。” 怀愿纯是调侃的口吻:“谁像你啊。你只喜欢漂亮玩意儿,不够漂亮的,哪儿能入你的眼。” 这是实话。 护城大小姐有个广为人知的爱好。 她喜欢漂亮玩具。 其中,闻也最不识抬举,也最得她意。 “想起来了。” 怀愿欠欠手,粉白指尖微微蜷缩,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宋昭宁手指捏着水晶杯柄,指端晕开钻石光斑。 “你想听什么故事?当时我给他名片,他踩在地上。后来跟了我大半个月,被我妈妈安排的人误会,折了一只手。” 怀愿想不到如此曲折离奇的后续,她怔了一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这么狠。”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从小把绑架和暗算当饭吃的富家千金,警惕也应该。 “行吧,我晚上还有工作,先走了。” 怀愿抄起手包,超短裙勾勒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肤色似象牙洁白莹润,藏在齿列的小虎牙狡猾地抵着下唇轻笑:“到时候正式开业,我一定给你捧场。” “我让人送你?” 怀愿已经走到门口,她背对着宋昭宁,蝴蝶骨明晰如刃,随着摇手动作起伏张合。 她的腰椎最细处文着半截月光。 不是油墨,而是生剜肌理,留下的人造伤疤。 “我开车来。改天联系,bye。” 怀愿一走,装修极富格调的酒吧大厅顿时空旷寂静。 她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闲,软着腰身伏着大理石吧台。 宋昭宁旅居时学过一阵调酒,大都会,日落大道,美轮美奂的外在,冰冷辛辣的内里。 酒吧明面上的主事经理进来时,正见这位小姐纤细身段。 她回眸,经理先声:“宋总,吧台已经搭好了。眼下快日落,舒适得很。” 细而长的食指一一点过几瓶酒,旋即握着细颈瓶口拎出来,掌心掂了掂。 “今晚得空,我来。” 经理顿时骇了一跳。 宋大小姐倒不是多么难以接触的人,只是…… 抛头露面做调酒这种工作,若是被媒体拍下,保不齐又春秋笔法。 既有“宋式前后两任女性话事人不堪重用。宋微体弱,宋昭宁浪荡。酒吧豪掷千金,年轻粉面嫣然一笑。” 也有“宋氏近年势头猛进,海外分部节节开花。席生手腕雷霆,出席会议不忘思念家中娇妻——” 怀愿读到这份加红加粗的惊悚标题时,笑得漂亮眼尾沁出泪光。 她指着“娇妻”二字,拖腔软调地笑:“娇妻!亏得这帮子酸臭媒体想得出这个用词。怎么不说亡妻呢?哦宁宁我不是诅咒你的意思。” 宋昭宁不以为意。 她是奉行话落事成的行动派。不多时,小吧台搭建完毕,她解下西装丢在沙发一角,纯手工走线的白色衬衣挽到手肘,骨感手腕戴一枚百万级别的双追针。 偏男式的款。低调沉稳的星空蓝鳄鱼皮表带,铂金走线细密精确。 晚上十点,宋家投资的、首尾相连的七座商务大厦,浮现宋氏企业的百年企业理念和最新的城建规划。 和席越不同,宋昭宁的商业理念承袭宋微和宋老爷子,一贯稳扎稳打。 而她的未婚夫,简直难以形容。 席越前几年买了一座海岛,热带岛屿,季风晴朗,他偏要命人六月催雪,大张旗鼓地设计超前蓝图,大约是从雪山顶乘风滑落,一脚跌入温润海域。 宋昭宁无法评价他的异想天开。 或许异想天开本身便是评价。 她站在门口。 这是护城的中轴地段,最高的摩天大楼,最浮华的奢牌大街,最新落成的时代广场。 这座城市,繁华、光鲜、纸醉金迷。 无数人醉生梦死的开始和结局。 . 下午五六点的太阳仍然刺眼,璀璨金芒遍洒无风无澜的平静江面。 她漫不经心地调酒,起腕落手的每个动作,散漫却游刃有余。 一对白发苍苍的外国夫妇手挽手,宋昭宁用英文笑问喝点什么。带有浓重西西里口音的妇人问招牌是什么? 她敲开一块方冰,咣当清脆地沉到杯底,澄澈酒水如倾洒的彩虹光带,她把杯子推到两人面前:“请带走我的玫瑰。” 听说对方是意大利人,她流利地切换意语。异国他乡听到母语的喜悦激动涌上老人心头,宋昭宁指了指露天平台的黑色钢琴,笑问:“欢迎您到护城。作为玫瑰的交换,可以为我留下什么吗?” 明快激烈的蓝调钢琴响起,老人演奏时双目轻闭,手指翻飞,吸引了一大帮游客驻足。有人拿了两三支玫瑰,她也一笑而过。 vlog背包客记录这热闹喧嚣的黄昏一刻。 有人跳舞,有人旋转,有人喝酒。 夕阳将整个江面染成涂抹蜂蜜的黄金吐司,已经有人接手调酒业务,是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帅哥。 南斯拉夫的血统确实带劲儿,宋昭宁单手抱臂,倚着金属做旧的欧式路灯,可惜她不喜欢外国面孔。 每一道交错而过的光影,每一个面目模糊却笑意鲜明的游人,仿佛蒙太奇的手法,旋转、折叠、推进又拉远。 浪漫在这一刻得到具象化的呈现。 车流逐渐密集,红灯亮了又停,她难得有一刻内心平静,听见有人遥遥喊了声“宋老板”。 宋昭宁半回着头,瞬间意料之外的对视,比电光火石还快。 闻也把棒球帽压得很低。 之前被打断的左手收在腿侧口袋,他侧脸轮廓清晰冷峻,唇角抿得平直。 宋昭宁微微一愣,但下一秒,他的身影没入密集人流,转瞬不见。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是三人行,应该有一些不负责任的修罗场。 天降疯批未婚夫和伪骨科的贫穷竹马。 目前还不知道怎么排雷,因为我感觉我的xp真的很多雷。btw男主和男二身心干净。 第2章 夜色 ◎“宁,我爱你。我没有养情人,你知道的。”◎ 迷境重新装修的这段时间,宋昭宁亲自飞了一趟瑞士,从苏富比拍下一副书法大家的真迹。 这副字迹早年收藏在一个华裔艺术家手里,半年前他因意外过世,遗产拍卖会她也来了,却没缘分。 此刻购得,直接让苏富比送到老爷子手里,算作今年88大寿的贺礼。 老爷子的声音听起来不情不愿又带了点微妙的开心:“宁宁,你忙到没时间看爷爷啊?” 宋昭宁对面前男人微微颔首,他彬彬有礼地奉了个温和手势,示意她先接电话。 “爷爷,收到礼物了吗?这段时间忙,找奥地利王室借出的展品珠宝出了点问题,我昨晚才从维也纳回来。过两天,我这边结束了,一定到您眼前,届时您可不能嫌弃我烦。” 人越老越像小孩。 老爷子没想拿乔,不过耍性子想听孙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说两句中听的好话。 “怎么会!爷爷等你。” 老爷子乐呵呵地欣赏真迹,边品茶边和她话家常。 谈到酒吧,宋昭宁言简意赅说了涂老的意见。 老爷子对此倒没苛刻批评,他是觉得,女孩子嘛,想做什么就由着她去做,千金难买宁宁开心。 “爷爷,”宋昭宁温声说:“我和席越谈事情,晚点再和你说好不好?” 老爷子一听席越名字,登时来了精神。 宋家和席家都是南城有头有脸的大家族,算得上古板迂腐的门当户对。 两位继承人年轻有为,长辈也乐见其成,席老爷子前年过世,离世前的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自己孙子能和宋昭宁在一起。 席老爷子待宋昭宁如亲生,他是早年部队退下来的一把手,玩得一手好枪。 前几年大手一挥,把自己在北美的合法射击庄园留给宋昭宁。 “你两小孩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你们聊你们了的,爷爷先去吃饭。” 收线后,席越目光随着她倒扣手机的动作,停在她屈起的食指,指关节环着一枚玫瑰金的指节戒。 他随口问:“是老爷子?” 宋昭宁嗯道:“爷爷问你最近还好?” 席越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眉目硬朗深邃,睫毛尤其密长。 当他垂着眼看什么人时,深情得好似能凝固时间。 但宋昭宁知道,这人其实看条狗也深情。 席越应了她,慢条斯理地切开五分熟牛排,倒是浑然天成的姿态,他在英国本家的规矩只多不少,在护城,还算平易了。 “回头我问老爷子安。自从爷爷走后,只有老爷子对我极好,让我感觉,爷爷还在这世界看着我。” 席越转过盘子,他把银色刀叉搁在白瓷餐盘,温热毛巾擦拭手指,动作非常之优雅,非常之贵气。 第3章 他声线矜冷华丽,话也暧昧多情。 “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昭宁无不敷衍,她支出一根手指,抵着浮雕餐盘,不动声色地推回去:“最近胃病犯了,吃不得半生不熟的东西。抱歉。” 混血儿那双眼睫奇长,眼瞳奇水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半晌,他不紧不慢地笑起来:“宁,你我之间,不用客气。” 她本来就没多少胃口,还非得看他在这儿惺惺作态演戏。 宋昭宁不止一次感慨,他当时应该去报表演类,而不是什么神经兮兮的哲学。 “谈正事吧。”她用纸巾擦拭唇角,客气疏离地微笑:“找我是为什么?” 席越露出受伤的神情。 说实在,这张脸放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出道当明星的内娱,确实有种不可代替的独一性。 她在对方眨眼放电的频率中出神地想,如果自己投资娱乐公司,能不能请席越过来当头牌? 席越手指轻敲,但笑不语。 两人面对面坐着,同样蛊惑人心的漂亮脸蛋,眼底也同样闪烁着对彼此的厌恶冷漠。 宋昭宁手指别过耳后凌乱的发,眉眼淡漠。 谁会把约定地点定在狂风大作的码头。 身侧两个西装革履佩戴耳麦双手交握的保安,真正目的其实是防风。 几百号白色帆船摇摇晃晃,站在席家地标性望海酒店顶层,可以俯瞰大半护城。 这里是席家的港湾,不远处的飞机坪停着一架即将起飞的湾流g650,等待主人的示下。 装饰花篮旁的电话孜孜不倦地响个不停,宋昭宁一抬眼神,让他接听。 席越微笑,如阿波罗俊美无俦的黄金比例忽然往后一仰,他并指捏起手机,看也不看,沉入宽口红酒杯,银白手机和鲜红酒液融为一体。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 他语气放低,额发轻轻簌动,好看的眉眼委屈地皱到一起:“宁,你是我的未婚妻。你应该关心我。” 她知道这个品牌的手机,防水功能一直不错。 不知道席越犯得哪门子病,直到手机不再震动,她终于开口:“这世界没有理所应当的应该。席总,如果你没事,我先走了。” “宁,” 他又喊住,声线款款深情:“听说你最近酒吧重修?为什么不找我,你知道我的团队——” “闭嘴。” 她不耐烦地拢过蓬软卷发,截断他没有意义的废话:“少和我玩这种戏码。我不是你养的情人。席越,奉劝你一句,少来招惹我。” 男人表情微微一动,眼底笑意不减反深。 他骨相立体,皮肉却稍软。 故作姿态地笑起来,眼尾打起淡淡褶皱。不显老态,反而有种相当别致的成熟和冷峻。 “宁,我爱你。我没有养情人,你知道的。” 他继续他的第一千零八百遍表白:“如果扔掉我的玫瑰,会让你高兴。没关系,明天开始,我会加倍给你送过去。” 宋昭宁面无表情,她搁下温热的手巾,转身就走。 离开护港,司机打起左右运动的雨刷,问她去哪。 宋昭宁出门时就没有什么好心情,此刻被席越那个空有长相的草包一激,情绪淡到极致。 手机群聊以每秒的速度不停刷新。 她随便点进一个,兴致索然地看了几眼,发了个红包炸鱼,红包秒没,视线映入一排整整齐齐的“宋总大气”、“宁姐再来”。 怀愿在这时私她:在哪?夜色来不来。 宋昭宁回她:等着。 她给司机报了地址,银色宾利如一柄雪亮钢刀,瞬间切入茫茫车海。交错闪烁的红色尾灯绵延不绝,从护港到宁山二路,视线一片血红。 不过四五点的光景,天气阴沉得像是一团蘸饱了墨的笔尖,带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着暴雨和堵车,等她到夜色时,怀愿电话催过一次。 宾利缓缓泊入停车坪,她记得收纳匣有雨伞,刚转眼扫过,冷不丁看见有个年轻男人匆匆掠过。 三月末的气温没有回暖,寒潮湿甸甸地浸在风中。 他穿着一件翻领衬衫,臂弯里挽着黑色外套。没有打伞,雨势斜斜地贴着颈侧肌骨,冷白突兀的喉结上下轻咽。 宋昭宁握住伞柄的手,不知不觉一顿。 怀愿掐算时间出来,她认得宋昭宁的车,举伞上前。 她把黑金折叠伞塞回原处,示意司机不用下车,一步跨到怀愿伞下。 怀愿待了好一会儿,烟味酒味缭绕。清寒冷风吹拂,她两颊碎发毛茸茸地贴着脸颊,皮肤清透干净,没有化妆。 “来得正巧,好戏让你赶上了。” 宋昭宁把臂弯外套展平了披在她双肩,淡淡道:“天气冷,你还穿那么少。” “众所周知,女明星都抗冻。” 怀愿齿列藏了一颗珍珠莹白的虎牙,她勾着宋昭宁臂弯,进了夜色。 领路的酒保认得她,欠手将两人往地下二层请。 表面看,夜色和护城其他酒吧没有区别。无非是装修豪华,隔音一流,地段优渥,老板大有来头。 暗地里,夜色是一家打着合法酒吧的地下拳馆,专打黑拳。 这里只有一个宗旨,要钱,不要命。 只要你敢,可以竖着进来,横着进去。而且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就算输了,老板也会抽佣金的30%,当做辛苦费和出场费。 怀愿和这里老板有私交,今天据说请来一位道上小有名气的泰籍拳手,有好戏看。 “有什么可看的。”宋昭宁剪开高希霸,香氛火柴时不时燎过,她冷哂道:“庄家和拳手勾结,视押注为输赢,没意思。” 怀愿笑着揽她的肩,两人坐在svip专用的厢房。这里是特制的单向玻璃看台,有身份的看客一般选择这个区域,避免抛头露面的尴尬。 统一黑衬衫、佩戴兽类面具的侍者端上香槟佐冷餐,宋昭宁胃口全无,她静候指间猩红燃烧,目光索然扫过,挑挑拣拣,摘出一支水晶香槟杯。 地下二层别有洞天,看着不算很大,足能容纳上百号人。 宋昭宁粗略看一眼,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有不少中年人。她甚至在其中看见几个熟面孔。 怀愿陷在深红软椅,她的手指搭在金黄色的扶手,转着一把银色餐刀。 指尖轻盈翻转,耍花刀切开两个青色柠檬,贴着透明杯壁沉入晶莹透彻的大都会。 有人给她们递上押注盘,银色冷盘整整齐齐地叠着面额大小不一的筹码。 怀愿随口问这场拳手的资料。 泰籍选手的信息早在几天前内部流通,支持率居高不下,赔率同样惊人。 宋昭宁扫一眼:“4.45和1.49?太乱来了。” 怀愿不在意地掷着两个水晶圆币,上下翻飞地抛着玩。 她单手一扫,凌空稳稳攥住,露出微笑:“我压另一位,你呢?” 宋昭宁随口问:“对擂拳手是谁?” 怀愿凑近,她睫毛近看很长,皮肤吹弹可破,朝宋昭宁纤瘦颈窝意味深长地呵一口气。 女明星狡黠地挑起眉尖,在她耳边暧昧地一字一顿: “是闻也喔。” 第3章 顺路 ◎“闻也。”◎ 闻也。 怎么又是闻也。 宋昭宁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到底是谁在乎?” 怀愿娇嗔着撅一撅嘴:“反正不是我。” 她眉眼灵动,宋昭宁对她从来纵容,倾身向前,腰线弯得极低,伸手,伶仃腕骨环一枚贝母带闪的链条表。 整块劈成的红木桌保留原始年轮,正中摆放一件小巧迷你的高倍数望远镜,还有一副走了大半的水晶棋盘。 她的手越过怀愿,捻住一枚精巧迷你的水晶棋子,沉吟一息,落定某个位置。 “帮我把筹码押了。”她神色沉静,手腕悬停,再走一马:“all in。” 怀愿那张洗尽铅华的脸露出狡黠而了然的笑,她软在沙发上,对恭敬候着的侍者说了两句,没回头问:“你押谁?” 这还用问? “闻也对手是谁,我押谁。” “呵呀。”怀愿做作地抬手掩唇,华光万千的小狐狸眼微微眯起,把意外演得拙劣:“还说不在乎?我不信。” 宋昭宁淡淡道:“怀小姐,这样的演技没法让人信服。” 怀愿扭身,细条条的胳膊如牛奶浆过似的,迷离灯光下泛着玉似的光泽。 她挨着宋昭宁,盈声笑道:“你不会还怀恨在心?宋总,你可不是那么小心性儿的人。” 宋昭宁莫名:“我恨他什么?没有道理。” 怀愿板着下颌,明显不信。 “你会对一条路过的狗上心吗?”她说。 怀愿噎了一下,柔柔媚媚地懒着腰,细白手指抵着唇息,老神在在地摇头。 “这么难听的比喻?”她软若无骨地凑近,下巴轻靠宋昭宁颈窝:“还说你不上心。昭宁小骗子。” 第4章 宋昭宁无法理解女明星出其不意的逻辑,她单手扶着怀愿肩颈,让她往下看。 沸反盈天的赛场上,主持人和外籍裁判轮番上台,泰籍拳手的名字通过麦克风回荡在整个赛场,宋昭宁听不懂泰语,怀愿解释:“猛虎的意思。” 宋昭宁一笑:“你怎么什么都会。” “技多不压身。” 怀愿弯起漂亮眼尾:“上次去曼谷跑通告,那几个王室少爷长得特别对味。” 宋昭宁敬谢不敏:“免了,我不喜欢。” 怀愿歪在她怀里,她身材娇小,比例却好,细跟鞋歪歪扭扭地蹭着宋昭宁踝骨。 “看,那就是你喜欢的。” 宋昭宁对怀愿的固执感到叹服,她跟着她手指顺过目光,神情肃然的裁判低声和泰籍拳手说了什么,紧接着,拳击台翻上一个人,动作干净利落。 宋昭宁走棋的动作不易察觉地一停,她收回视线,修长指尖轻移,若无其事地走到d4。 怀愿就着这么个不着四六的浪荡姿势,笑着看裁判打出比赛开始的手势。 面对凶悍强壮的泰籍拳手,对垒的年轻男人面色不改。 几招点到即止的试探后,两人明刀明枪地动出真格。 怀愿看了没几分钟,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吸气。 她对这类充满野蛮和血腥的竞技游戏不感兴趣。因着闻也和宋昭宁的过节,她乐意浪费时间。 宋昭宁中途接了通电话,她站起身,从桌面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香烟盒挑拣,细长食指勾出一包英国烟,撕开里层金色箔纸,斜放烟盒敲出一支细烟,烟蒂缠着一圈儿粉金,她抵在唇边,垂眸擦火。 “结果出来了。” 怀愿捏着宋昭宁冷蓝色的dupont,打火机从手背颠到手心,来回转玩,“泰国人先下一城。” 宋昭宁嗯了声,助理给她打电话,问她中空水景养什么鱼。 她目光定在台下。 半场休息,年轻英俊的男人低头和酒吧老板说什么,老板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拽着他肩膀,凑到耳边嘀咕几句。 闻也唇角有伤,他眉心细不可察地敛起,情绪转瞬即逝。 他点头,算作应答。 电话里的助理洋洋洒洒地报了好几品种,全是当下有钱人最喜欢养的类型。 小几秒,助理忽然听见手机那端传来失真模糊的笑音,不太冷淡,隐隐嘲讽。 “我回去决定。” 挂了电话,第二场开始。 赔率逆转为2.22和3.65。 宋昭宁从实时胜负率移开视线,怀愿双手垫着小巧下巴,她瞳仁极大,又黑又亮,水分饱满。被她用那双眼睛一看,实在很难招架。 “你看不看?说不定今晚能替你赢一个好彩头。” 宋昭宁不以为意:“送你,挑你喜欢的买。” 怀愿娇声娇气:“算了,还是捐出去吧,我希望多落成几所‘怀愿小学’。” “都好。”宋昭宁依旧言简意赅:“钱不够跟我说。比赛开始了。” 拳台上,闻也骤然发劲,快步逼迫上前,当对方后仰利索避开他的假动作,右手握拳猛攻,毫不犹豫地直捣泰国人脸上。 泰国人身经百战,背手擦拭鼻间热血,冷笑一声。 骨节修长的手指转玩水晶棋子,宋昭宁半靠着环景落地窗,看了几招。 闻也如身形矫健的猎豹抽身猛退,紧接着一记旋风腿横扫泰国人下盘。 一套连招打得相当漂亮,甚至颇有水平。 泰国人屈着膝弯爬起来,眼神猝然狠厉,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和泰国人不同,闻也非正规出身,路子又黑又野,真下手起来不要命。 怀愿见她不和自己插科打诨,也不说什么,交叠修长双腿坐正,摇着还剩三分之二的大都会,青柠沉底,晃出青碧波光。 宋昭宁放下棋子,架起精致小巧的望远镜,她没有看闻也的脸,也没有看泰国人绝地逢生的反击。 地下黑拳以生死定输赢。不做任何保护措施,谁先把对方打到奄奄一息,谁算赢家。 她手指移动焦距调整倍数,对准他的手不停放大。 这东西也不知熏了什么,黄杨木柄沁出冷淡的香,勾勾缠缠地附在指端。 闻也双手十指缠绕厚重的白色纱布,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算得上的保护措施。只是一番激烈搏斗后,纱布渗出丝丝缕缕的鲜红血迹。 第二局扳得相当漂亮,实时转播屏幕传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同时也藏了不满的嘘声。 宋昭宁知道套路。 第三轮,赔率再次变化,支持闻也的赌徒骤然变多。 泰籍拳手和自己的团队说了什么,他灌了大半瓶水,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深红牙床和常年吸烟的黄色牙齿。 闻也在连续下了两局后,第四局出现无可逆转的骇人失误。 冷汗和鲜血将侧脸染得面目模糊,唇角抿得更加冷峻决绝。 最终,五局三胜,裁判高举泰国人的手,宣布本场冠军。 尽管知道这一场是拳手和老板的联合做局,但现场气氛被控得很好,尤其是节节逆转的胜负率,让人提心吊胆地捏了一把汗,心中又不住祈祷对方可以实现逆风翻盘。 宋昭宁落定最后一枚棋子。 后翼弃兵。 这是一场人为设计,必定会输的赌局。 不过…… 闻也应该得到了他想要的。 沉静目光在64水晶格扫过,她无声地抬起唇角。 . 承蒙和宋昭宁的对赌,怀愿赢了不少。 她把筹码存在夜色,告诉侍者走自己账单。 站在明净簇新的盥洗台,怀愿旋开口红,望向镜中的宋昭宁:“等会儿我送你?” 宋昭宁摇头:“不用,我去医院。” 金属框镶嵌的椭圆镜映出两人身影。 怀愿是主观意义上的大美女,宋昭宁则是气质更胜一层。 她个子高挑,骨架却细。 廓形外套撑着平直双肩,质地垂坠柔顺的黑色刺绣长裙摇曳在踝骨位置,笔直细巧的脚踝扣着一条秀气迷你的vca五花。 平日束在西装长裤下的身段柔美,腰肢如倒扣沙漏,俯身弯腰时,汪出一盈洁白汹涌。 她看着,想起现在的人常讲一个颇为老气的词,冷艳。 怀愿一度觉得这是她的代名词。 虽然落于俗套,却无比合适。 除了长相与身世,宋昭宁身上的轻松自如的高知感也相当迷人,在怀愿那帮塑料小姐妹口中,曾把宋昭宁奉为姬圈天菜。 她的目光定定停在宋昭宁修长干净的食指和中指,不知想到什么,弯唇揶揄。 怀愿走svip客户专属电梯,宋昭宁打电话让司机过夜色门口,司机让她稍等五分钟。 夜色依旧热闹非凡,鼓噪乐声震穿骨头,宋昭宁迟疑半秒,决然转身,打算走相对僻静的后门。 春雨多情,酥懒地浸到骨子里。 她逆风点起一支烟,夹烟的手指光滑洁白,指端轻巧地点着缠了一圈儿粉金的烟蒂,跌落一截烟灰。 手机震动,她低眸,来电是医院专线。 对接方的母语是英文,说那套暂未大规模投入使用的医疗设备已经准备好了,看宜睦这边准备怎么走接收程序。 她回了对方,电话一挂,身后响起急停的脚步声。 氤氲朦胧的夜雨街景,略高一级的台阶积着水洼,她的鞋跟往后半步,踩碎模糊的半轮月光。 街灯的光影随着地面水迹涟漪般扩散,他浑身一僵,下意识藏起青紫斑驳的下颌。 已经愈合的陈年伤口隐隐作痛,没有重新包扎过的指骨透着淋漓血迹。他握起拳头时,手背皮肉翻绽,边缘发白。 仍是那件洗到边缘褪色的工装外套,黑色棒球棒凌乱地压着黑发,帽沿拉得很低,有意地盖过了伤痕累累的眉眼。 闻也更低更低地垂下头,胸口和后背的疼痛在看见她的这一刻攀到顶峰,他死死咬牙,侧脸咬肌绷得极紧,显出生硬而冷漠的下颌线。 深吸一口气,闻也快走几步,试图在她察觉前逃离。 宋昭宁却像预感到什么,她侧着眸,月光冷冷地荡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他在阴影笼罩的台阶之上,她在灯光昏暗的台阶之下,几步之距,天差地别。 三月底的天气,早春寒凉。 剜过颈侧的风仍是冷的,像一柄银亮的刮骨钢刀,来回地拉锯他所剩无几的清醒和理智。 宋昭宁挑起眼尾,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唇角细密的伤口。 这是很私人的部位,通常与暧昧和情欲挂钩。 但她的目光太过干净,猝不及防相撞时,闻也只看见了不带任何意味的探究。 他仓促避开眼,眉心皱深几分。 其实是见过的。 宋昭宁想。 同样是夜色,同样是昏昧黯淡的光影。 第5章 她纤细的手指虚扶着一杯香槟,一身丝绒红的长裙,皮肤白得近乎反光。 那张名片锋利刺手,她递过来,依着他胸口落入制服口袋。 擦身而过的瞬间,闻也短促地闭起眼,将掠过脑海的片段连根拔去。 然后被交错的味道绊住了眼神。 闻也手腕佩戴的黑色智能手表心率过速,发出警报。 他身上有种被消毒水极致稀释过的血腥气,很淡,但依旧闻得清。 而她身上是干净冷冽的香氛,一种旷远孤茫的味道。 原来这么多年了,她还在用这款味道。 她目光轻慢地转过,从抿得微紧的唇角,到他宽扯的t恤领口。 肩颈到锁骨的线条充满野性难驯的凶悍荷尔蒙,额角因着忍痛而冷汗淋漓,黑白分明的瞳孔也淋了这场雨,泛着细微透明的光。 她曾经觉得,闻也是她见过最漂亮也最难搞的人。 但,一张好皮相,配上不知死活的性格,又被打得像条死狗,绝不会好看到哪去。 宋昭宁单手抱臂,随便碾断烟头,合拢握在手心。 “闻也。” 平淡无奇的两个字,彷如一根看不见的细针折磨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继而是她亲昵低微的笑音,通身血液逆流,心脏近乎停跳。 他往后退了半步,身形一仰,头顶沁下的灯光勾勒他本能吞咽的喉结。 宋昭宁抬手拦住他的去路。 她是空静的眉眼,却蕴着如水纹波漪的笑意。 “我刚好去医院,送你。” 第4章 医院 ◎“四个月前,我们见过。”◎ 银色宾利缓缓泊入停车线,许勉双手搭着方向盘,降下的车窗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闻也瞬间抿紧唇线。 他取了一柄银骨黑金折叠伞,撑开后斜在宋昭宁身上。 “宋总,接下来是……” 宋昭宁没有回答,她的手机一直在震。 沉吟一息,车门自动打开,她反手把冰凉伞柄塞到闻也手中,垂眸敛压裙摆坐进去,淡声:“去宜睦。” 闻也手指攥着伞柄,神色晦暗不明。 他天生皮肤白,握拳时的骨节伤痕格外明显狰狞。 她抬了抬眼,清绝如雾的一双眼,正落在他伤痕累累的指关节。 只一眼,冷淡地撇开。 “上来,我有事和你说。” 那瞬间空气中有种莫名安静对峙的意味,宋昭宁静了几秒,她起腕,扫看珠光贝母的表盘。 她其实不算多有耐心的性格。 尤其是对待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算了,许勉,开车——” 话音刚落,身侧扫过一道夹带水汽的冷风。 闻也闷声不吭地收了伞,抬腿跨上车厢。 宾利后座宽敞,全定制内饰昭彰主人对细节的追求。 昂贵典雅的天然纹理皮革座椅扶手,泾渭分明地隔开他和宋昭宁的位置。 她搭在椅背的手指明晰修长,如一柄质地温润的象牙骨扇,白皙指端漫不经心地叩过黑色按钮,车门无声静谧地关闭。 车厢逸散雨后禅香,他在这种平时没办法闻到的味道中谨慎地屏住呼吸。 尽管在淋浴间里草草冲过澡,但今天运气不好,沐浴液刚好用完。 一旦身处密闭环境,他身上如影随形的血腥味悄无声息地占据感官。 闻也极力克制自己瞥向宋昭宁的余光,喉结徒劳地咽了又咽。 他抵在膝上的双拳攥得很紧,草草包扎过的伤口再度崩裂。 一时间,更加浓郁的血腥味诡异不祥地充盈鼻息。 宋昭宁神情不变,侧脸如霜雪凝白,她姿态优雅地叠起腿,屈指再次碰开侧门另一个银色开关,温缓安静的木质香缓缓燃烧,冲淡了缠绕周身的怪味。 她架起一副防蓝光的无框眼镜,平板支在自动打开的办公板。 冷蓝色的屏幕微光,幽幽地反射在她骨相立体的侧脸。 长而卷曲的黑色睫毛微垂,形状优美的薄唇轻抿,她瞳孔边缘很浅,眸光却很深,像旧年的琥珀。 她手指移动,回了几封邮件,接着检阅总秘发过来的初版合同。 私人号的红点提示时不时闪动,她点开看一眼,关闭后继续看全英文报表。 没有任何的背景音,性能卓绝的豪华商务车阻绝外界的所有声响。 一时间,静得听见彼此呼吸。 其实是好多年前的场景了,但很奇怪,时至今日,他依旧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起来。 他记得,小时候的宋昭宁没有如今这么……冷漠。 她从小是公主,众星捧月的出身,优渥富足的家境。 如果不是那桩意外,她本该拥有完美无缺的人生。 那年宋家分裂,局面动荡。 宋昭宁母亲宋微为了争权夺利,和顾正清强强联合。 顾正清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继父,闻也成为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被带到宋家时年纪不算很大,却比宋昭宁小了三岁。 但是家族的分崩离析、阴谋算计,让她过早地脱离稚气,她看着顾正清,漂亮如洋娃娃的小脸蛋没有任何表情,她仰着头,面无表情地问顾正清: 你把一切都留给我了,那你的两个儿子呢? 她对顾正清带来的两个拖油瓶既没有过分厌恶,也谈不上喜欢。 但顾正清笑容温和,抬手揉了揉她蓬松盈软的发顶。小女孩的发质很柔很密。 “我让他们保护你,好不好?昭昭。” .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她停下动作,手指抵着笔记本一角。腕骨佩戴的手表折射出一泓淡淡的冷光。 屏幕因为长久无操作自动陷入休眠,黑暗镜面反射她冷白平静的面容。 闻也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他避开宋昭宁迎来的视线,窘迫、后悔、难堪等情绪汹涌而上。 喉结轻轻滑动,他咽下所有表情,偏过脸,尾音含着一丝极力克制的战栗。 “……没什么。” 宋昭宁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她捻着指腹,打算换另一种香氛。 最好强劲点、霸道点,能把闻也这一身血腥气驱散。 而不是温和地,起不到任何作用。 宋昭宁不觉得嫌弃,也不是难闻。 她是觉得熟悉。 熟悉到,一闭起眼,就回到那个残阳似血的傍晚,回到那场命运终止的事故。 视频连线在这时候拨进来,打破了水银般有毒凝固的沉默。 闻也听见她冷淡地啧了声,从白色坤包翻出无线耳机,别到耳骨,点开屏幕。 她说英文时,有种大雾伦敦的矜贵感。 那真是一把先天条件非常好的嗓音。 不娇,不腻,不甜,幽谷般淡漠空灵,万事不过心。 闻也英文还行。 在宋家那几年,顾正清极其看重孩子们的教育。 宋昭宁有五个语言教师,闻也同样有五个。 他无意窥听她的隐私,头颈撇到与宋昭宁相背的另一侧。 已经入夜了,护城的纸醉金迷浮光糜艳,一束车灯拢过来,描出他轮廓深刻的五官。 她是意料之外的目光,说到哪句,忽然就轻了声音,单词咬得暧昧。 护城这座城市,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行车高峰。 管你是劳斯莱斯、兰博基尼或保时捷,照旧堵得水泄不通。 许勉开得格外小心。四十来分钟的车程逼到一小时多,好不容易,终于从夜色挪到宜睦。 雨仍没停。 许勉把车泊入高层专用的停车位,他手拿一柄北美胡桃木的长伞。 这个英国品牌以绅士、优雅的理念闻名,u形伞柄底部镌刻英文名,手指持握时,拇指会恰到好处地贴合一颗人造宝石。 他无言地想起宋昭宁塞到他手里的雨伞,直觉这几把雨伞的价格是常人不能承受之重。 宋昭宁和许勉说了两句,让他到专用休息室坐一会儿。 几秒钟后,她微微抬高印有低调暗纹的伞面,身侧没有人。 闻也不知道怎么打开车门。 宋昭宁偏头,眼神示意许勉。 侧门自动打开,她居高临下地撑着伞,僻开一小片寂静。 两人目光,一上一下,隔空相撞。 他对这类超出认知事物的不了解,以及不了解所带来的贫穷和狼狈,全部映在宋昭宁审视他的清寒眼底。 这个角度…… 这个角度? 她的目光猝然一动,她在转瞬即逝的念头中忽然出声:“我们,在哪里见过?” 那一刻,闻也没有露出任何让她窥见端倪的表情,但外套包裹的劲瘦肩颈忽然紧绷。 他下了车,一脚踩在地上,修长手指扶住车身,掌心触感冰凉,雨水沿着指缝滑落。 “四个月前,我们见过。” 第6章 闻也咽下难以言喻的苦涩,调动自己平生最冷静的表情和声音:“在夜色。你当时把你的名片给我。” 宋昭宁当然记得,但她问的不是这个。 良久,她在对方逐渐急促的心跳声中,平静地摇了下头:“更久之前?” “没有。”闻也斩钉截铁。 他否认的速度太快,快到不合常理。 但宋昭宁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没有露出追根究底的意味,她眼尾向下一捺,带过话题:“走。” 闻也没动。 “做什么?” 她不说话,转身就走。 私人医院的气息洁净,天花板悬挂的纯白灯饰照得每个角落纤毫毕现。 他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和昂贵高雅的地方格格不入。 宋昭宁目中无人,径直走向管理层专用电梯。 护士站的年轻小姑娘认得她,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宋总”,紧接着小跑上前,接过她手中合拢后仍在滴水的伞尖。 她用专属id卡刷过感应器,机器发出非常细微的一声响,楼层数字亮出银白色。 护士看着她没有操作,谨慎地问:“宋总,您要去……?” 宋昭宁抬颌示意:“让他过来。” 护士狐疑地转过头。 她的眼里发生非常细微的变化。 尽管她的职位是护士,但她到底是顶尖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家里七拐八折地攀上宋家关系,她还进不来这家高级私人医院实习。 比不上宋昭宁的出身,也是富家小女孩,对清贫阶级的出现倍感意外。 闻也不用她提醒,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和她并肩,而是谨慎地落后半步。 她白皙精致的指端摁住顶层数字键。 全镜面的电梯,匀净清晰地映出闻也脸上兀自强忍的镇定。 他看见自己裤腿溅上的褐色泥点,手腕的运动手表是最便宜的基础款,表带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 宋昭宁平静地注视回去。 越有钱越低调,着装打扮没有昭彰显著的奢侈大牌,走线精致面料上乘,就连西服纽扣都折射着用金钱堆砌的华美光泽。 她的世界,明亮而奢华,照出他无法隐蔽的贫穷和难堪。 月亮是照在了潮冷的阴沟里,但月亮不应该在阴沟里。 闻也不动声色地咬了下牙,旋即低头。 电梯安静上升,停在视野宽阔顶层。 宋昭宁驾轻就熟地走向院长办公室。推开精钢大门,宽敞红木办公桌之后的人立刻起身。 年约五十左右的男人笑道:“昭昭来了。” 宋昭宁淡笑:“叔叔,你电话里和我说的事情,我知道了。” 被她唤作叔叔的中年男人,是这家私人医院的院长。 他的目光落到闻也身上,眼里的惊诧怀疑转瞬即逝。 宋昭宁沉默地推开压着桌角的镇纸,她拉开转椅,径直坐下,纤长双臂搭着扶手。 冯院转身取了两个玻璃杯,站在净水机前接水,一杯先递给闻也。 闻也错愕一瞬,冯院微微一笑,这才把另外一杯放到宋昭宁面前。 他回到自己座位,双手交握撑着桌面。 接下来的对话,全英文沟通。 倒不是为了避着闻也这个外人,冯院之前在纽约顶尖医院担任院长,他是美籍华人,全英商谈公事更自如。 闻也听得一知半解,宋昭宁口音偏英音。 他隐约想起,宋父过世后,她到英国祖父家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就当做英语专业八级的听力训练,没想到,接下来蹦出的几个医学名词竟然很熟悉。 脑死亡。 他们谈到这个。 “我已经联系国际航司,唐总会亲自跟上。时间我会安排,您让陈家人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挽救任何一条性命。” 听意思,大概是有一批暂未大规模投入使用的顶尖设备,用于脑死亡病患,宋昭宁和美方医院牵线,运了相关机器回国。陈家愿意一试,风险协议已经签好。 冯院点头说好,两人就着细节谈论片刻。 终于,宋昭宁握住已经凉下去的玻璃杯,浅抿半口,话题应声而止。 冯院手指转着黑檀木笔架上的一支百达翡丽,那是几年前宋昭宁送他的礼物。 不知怎么,精致华丽的笔帽旋开,又意味不明地扣上。 冯院看向他。 如果宋昭宁此刻分心来听,不难听出他声音中微妙的哽咽。 “昭昭,这位是?” 第5章 名字 ◎“地下打黑拳,没死都算命硬。”◎ “闻也。” 宋昭宁手指轻点,淡声:“令闻令望,也许的也——” 她略一歪头,说:“是这两个字没错?” 闻也“嗯”了声:“有另外一个解释,‘知闻也。从耳门声’,和……” 仿佛天灵盖被人凌空落下一掌,闻也仓促地咬住话音。 【昭昭明也,闻也的也。】 【从现在开始,我的名字有了你。】 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快准狠地扎入心脏深处,洇出旧年累月已经干涸的血。 闻也哑然片刻,他低下眼,解嘲地扯了扯唇角,若无其事地岔过话题:“我的名字很普通,既不是令闻令望,也更没有特殊意义。” 冯院却不这样认为:“名字是父母对孩子给予的厚望,我觉得是有特殊意义的。你看昭昭,昭和宁都是很好的字。” 宋昭宁摇头,不想让自己充作谈论中心:“您别把我作筏子。” 冯院愣了下,旋即失笑,他仰头灌了一口保温杯的老班章,藉由这个动作敛去眼底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 “您替他看看。” 冯院今天似乎格外不在状态,宋昭宁等了片刻,也不见他说一句话。 “叔叔?”她微微扬了声音。 冯院如梦初醒,他掩去失态转过脚尖,背对着宋昭宁,直面着闻也。 那瞬间他双眼里束手无策的伤感和不知缘由的遗憾排山倒海汹涌而来,闻也被这样沉重而滚烫的情绪砸得愣怔。 他听见这位面目和善的先生温声而颤抖地说:“孩子,你怎么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疼惜,并非逢场作戏。 闻也身世不好—— 与其说不好,不如说是坎坷更加合适。 他原本家庭幸福,可记忆中足够深刻沉重的画面却是臭气熏天的排水沟和破败不堪的福利院。 如梅雨天灰白发霉的墙壁,一尊破烂肮脏满是裂纹的耶稣雕像。 白色双手交握的十字架,被哪个调皮孩子掰断。 还有一间四面漏风的小礼堂,不知道打哪儿捡来的钢琴全部走调。 每个礼拜日,做慈善的年轻女学生会演奏呕哑嘲哳的赞美诗,十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捧着破破烂烂的圣经,闻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不想乞求耶稣显灵,只想吃一顿饱饭。 再后来,钢琴没了,年轻女学生也没了。 耶稣像被搬走,废品似丢入苍蝇盘旋的垃圾场。 闻也看着耶稣徒劳伸出的断手,好像他也想寻求什么拯救。 当然不会有人去拯救垃圾,闻也毫无负担地把自己归类进这个范围,但他的头上蓦然撑起了一把雨伞。 年轻温和的男人蹲下身,眼里闪动着奇异的悔恨和悲哀,摘掉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将他和闻希揽入怀里。 他的怀抱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清香,闻也怔怔地,后知后觉那是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 但是被收养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从面对着同一张面黄肌瘦、悲苦绝望的脸,变成面对着有钱人的轻慢和无视。 顾正清不在的时候,闻也在无形之中受过无数的刁难和折磨。 闻希要好一些,他年纪小,生得又可爱,看人时形容单纯无辜,没几个人能对那样一张不谙世事的小脸蛋说出过于刻薄的话。 其实那些折磨算不得什么,至少在闻也看来,还是吃不上饭更难受一些。 但他有时候会被宋昭宁看见,在某些阴差阳错的场合。 小女孩蹙着细细的眉心,走过来轻声呵斥。 “别总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那会儿她的声音没有现在冷漠疏离,她抱起手臂,没有要主动拉闻也一把的意思:“小白兔在宋家是活不下去的。” 顿了顿,却开口:“哦,闻希不算。” “……闻也?” 与回忆中相同的声音响起,他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宋昭宁屈着指节,轻轻叩着桌面。 “冯院和你说话。” 他从一个吃不饱睡不好的梦境抽离,骤然跌进她微微不耐烦的清明眼底。 “你……”宋昭宁并指揉了揉紧绷眉心,修长手指向下挥动,是一个意兴阑珊又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受伤了,叔叔您帮忙看看。” . 闻也觉得荒唐。 第7章 他想过宋昭宁所谓的“有事找你”是什么事,或许是要清算他几个月前的鲁莽行为,又或许是要警告他离她远点。 总之,无论是哪个选项都好,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她偏偏带他来看病。 冯院稳住外放情绪,换上一副和蔼神色对闻也道:“小闻,伤都在哪儿?衣服脱了我看看。” 外套搭在背椅,宋昭宁鞋跟不轻不重地蹬着木质地板,转椅半旋,她维持着原先慵懒姿态,平静地补充:“地下打黑拳,没死都算命硬。” 冯院诧然:“难怪这胳膊手指都是伤。”他微眯起眼,口吻半叹:“年轻人……不惜命。对,只脱上衣,裤子不用。” 闻也一时窘迫,眼尾余光瞥过宋昭宁,她手指懒洋洋地刷着手机,信息一条条地过,同时一条条地忽略。 她并不看,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闻也面无表情地抬起下颌,双手拽着t恤下摆,向上一掀。 穿衣服时,胸肌和肱二头肌不大明显,然而把衣服一脱,六块腹肌紧实分明。 细看的话,锁骨和左胸口的位置,点着一颗小小的痣。 后腰也有。 右肩头也有。 宋昭宁关闭手机,心想还真是多痣,难道是火龙果托生么? 但话说回来,背调资料显示他年纪确实不大,比她还小三岁有余。 闻也是偏向精致美型的五官,面部没有锐利的冷硬感,眉弓、颧骨和下颌的线条收束得非常干净。 可能是生活吧,还是别的什么压力,总之眼角眉梢没有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愚蠢和天真。 宋昭宁想起夜色那晚,他隐忍又克制地望过来的一眼。 那不是一个对陌生人应有的眼神。 事情一定有迹可循,否则闻也为什么会选择在她经常出入的场合蹲点。 但他蹲点也笨,那张招摇至极的脸也不知道遮一遮。 她是觉得挺没意思的,没想到这人拒绝了她的名片,又小偷小摸地跟上来,这不是欲擒故纵,这是变态和跟踪。 宋昭宁不认为自己真的有时间去了解闻也的动机和想法。 那段时间忙得在各种交通工具的轮换中争分夺秒地入睡,宋昭宁实在疲于应付一个不安好心的人。 她想他或许缺钱,毕竟一个在夜色出卖男色当酒保,又兼职地下打黑拳的人,不是为了钱,还能为了什么? 宋昭宁乐意为好看皮囊一掷千金,但他实在不识抬举,便扫了兴致。 她细而白的手指松松捻过页脚,在他看过来之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全景落地窗映着时不时惊闪而过的雷电,空气微凉的办公室灯火亮堂。 所有陈年的、新增的,藏无可藏得伤痕,尽数纳在眼底。 淤血已经变成深黑色,纵横交错地遍布着前胸后腰,冯院看着,不禁皱起眉,他明明是很轻地叹了声,又把宋昭宁的注意叹了过来。 她知道地下打拳危险,生死听天由命。 却没想到他竟然浑身是伤,就算是做局,代价未免过分。 冯院摇摇头,温声把闻也赶到另一间病房。 “床上躺着。”冯院戴上手套,头也不回地吩咐。 闻也匐在床前,身后只听到冯院来回走动的声音。 她没有跟过来。 死死咬着的后槽牙紧了紧,黑色额发凌乱地抵着手背,他是在期待,还是害怕,在这场暴雨中根本说不清。 冯院伸手摁了几个地方,发现他的左臂骨头微有错位,问:“左手之前受过伤?” 闻也沉默着点头,冯院又捏了几个地方,基本皮外伤,活血祛瘀的药物开了两瓶。 他亲自去拿药,每个未拆封的药盒贴心写上注意事项,他以长辈宽容耐心的态度对闻也说:“年轻人,别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到你老了,多是要还债。” 闻也穿好衣服,重新包扎过的手指抓着白色可降解塑料袋,目光有些发直。 冯院一回头,见他这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手指在水龙头的感应处移动。 “怎么了?” 闻也坐在病床上,白色的柔质床单蹭着手心,他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如此亲肤的面料。 他艰难地咽了下空喉,一阵又一阵的冷意后知后觉地钻入神经末梢。 “谢谢……”他迟疑:“多少钱?” 冯院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 闻也逃避似的垂下目光,自己也知道这番话多么无理。 “……能不能,先欠着,我过两天开工资了,一定来还。” 冯院抽纸巾擦净手指,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昭昭带你来,自然不会收你任何费用。更何况只是一些跌打损伤的药酒,不值几个钱。” 病房四面冷白,反衬他冷津津的皮肤毫无血色,嘴唇因为缺水干裂。 冯院拖了张转椅,坐到他面前:“你这个身高体重,有些偏轻了啊。回家要好好吃饭。” 闻也按捺着情绪化的反应,很奇怪,他明明和这位院长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无来由的释放善意。 “刚听昭昭说你打拳?是什么生意?” 他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过了好一会儿,他含糊地应了声。 “替酒吧老板做局,三七分。” 冯院露出恰到好处的了然:“你七吗?” 闻也扯了扯唇角:“我三。” “……”冯院无奈笑道:“那还真是黑心。” 闻也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皮开肉绽的伤口妥善处理,手指伤口重新包扎。 回到办公室,宋昭宁却不在原位。 冯院从后面进来,疑惑地张望一眼,心说奇怪,拨出医院内线:“看见宋总了?” 电话回:“宋总在三楼。” 那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片刻,冯院说明白了,挂了内线。 闻也问他借了卫生间,仔细把裤腿蹭上的泥泞手洗干净。 等他推门出来,鼻腔再一次混入清新洁净的冷冽香氛,他垂下乌黑眼睫,闭着睫定了定神。 冯院立在宽敞的办公桌前,手指揩着桌角,听到动静,他抬了抬眼睛,对闻也笑了下:“昭昭在三楼,你搭电梯下去。” 闻也没问为什么,他对冯院礼貌地点了点头,抓提纸袋,顺着他手指点向的位置迈步。 冯院目光追着他,半晌,他摇摇头,坐回转椅,仰天无言地呼出一口气。 这俩孩子又遇见了…… 真说不知是好是坏。 第6章 分手 ◎“我未婚夫。”◎ 闻也踩着一级级大理石光面的扶梯,经过四层,下到三层。 私人医院缺少公立医院的繁忙嘈杂,医务人员有条不紊地工作,偶有人百忙之中抬头看他一眼,口罩下的双眼没有额外情绪。 闻也停住脚步,他站在冷气充足的大厅,眯起眼。 三楼是妇产科。 闻也没看见宋昭宁,他被一阵儿一阵儿刮过来的冷风刺得神经钝跳,转身欲走时,冷不防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宋昭宁,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要阴魂不散纠缠我!” 掷地有声的男音,带着洋洋得意,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心虚内疚,闻也身形一侧,转换方向,朝着声源走过去。 他先看见宋昭宁。 她还穿着那身不符季节的吊带黑色绒缎长裙,后背舒展的蝴蝶骨线条漂亮,她双手抱臂,修长漂亮的手指转玩着什么。 闻也定睛细看,是一枚纯金打火机。 威尔士金的玫瑰色质地,低调沉稳,光泽熠熠。 似是感知视线,她肩颈不动,眸光后偏。 对面在这时扯着嗓门吵嚷:“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宋昭宁,成年人可不可以好聚好散吗?为什么你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难堪?!为什么要跟踪我?你来医院,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指控放在宋大小姐身上相当新鲜,隔几秒,她轻慢地“哈”了一声。 声音虚缈地飘在半空,她幅度微妙地摇头,唇角微不可察地勾着讥诮:“我为什么来?或许是因为,这家医院是我投资的。” 方明棋的冲天怒火登时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浇熄,但脸上还维持着仿佛受到奇耻大辱的表情。 他没想到这家以安保性和私密性闻名护城的私人医院,竟然是宋昭宁投资。 事实上,他和宋昭宁在一起的时间不长,除了她的名字和作风,几乎没有任何可供了解的机会。 他一下哑了火,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难堪到恨不得原地消失。 当初投资宜睦,灯饰一应采用宋家在北美的供应链,如钻石般辉煌璀璨的灯光缓缓流淌,她就站在那种看着就非常昂贵的光线里,美得非常轻松。 她甚至不需要任何奢侈品点缀,妆容淡到几近透明,唯有提气色的一层薄薄口脂,描着冷讽唇线。 唐悦嘉眨了眨眼,只觉得宋昭宁完美符合她对有钱阶级教养出来的大小姐的幻想。 第8章 宜睦、投资,这两个关键词在她脑海里串联精密信息,她不由得内心澎湃。 她这么有本事,她还这么年轻呢! 学生气仍然很重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像一只毛顺水亮的小三花。 她笑得活泼欢快,宋昭宁目光扫过女孩子尚算平坦的小腹,眉尾轻扬。 “怀孕了?去找刑医生,如果你愿意,可以报我的名字。” 唐悦嘉立刻不笑了。 闻也确信她这句话没有阴阳怪气的成分,以他那些年对宋昭宁的了解来说,她其实是很懒与人玩笑的性子。 她是孤傲的,孤傲且美,皮相骨相漂亮得惊人,像一柄锋利明艳的银刀。 ……不对,她现在涉猎医疗领域,或许是手术刀。 闻也单肩倚着玻璃护栏,表情冷漠。 那个站在方明棋身边的女孩子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她年纪很轻,灯影懒懒地晃在她面上,苍白如蒲柳的一张小脸,局促而小家子的秀气。 是好看的,但也只是点到即止的好看。 她咬下唇拧手指,表情十分倔强。 闻也略过目光,重新看向宋昭宁无论何种时刻永远笔挺向上的背影。 她在一步之外的距离,近得触手可及。 却如隔天堑。 “就算是你开的又怎么样?”方明棋鼻腔重重出气,他咬牙切齿:“你怎么能保证你不是冲着我来?宋昭宁,死缠烂打可不像你啊。” 唐悦嘉听得心惊肉跳,又往身侧的空地挪了小半步。 “确实不像我。”宋昭宁微一颔首,面无表情:“脑科在七楼,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拍个ct。” 她眼神淡的像冬日清晨的薄雾,不会给人温和无害的错觉,反像擅长围猎的上位者,百无聊赖地欣赏猎物逃奔时的蠢笨行径。 方明棋凶着一张原本还看得过去的脸,可是一个人失去理智状若癫狂,真的让她觉得不够漂亮。 闻也莫名其妙地,得到宋昭宁忽然侧后的眸光。 “你少装腔作势了!”方明棋怒道:“谁不知道你和我分手后到酒吧买醉一晚上,哭着喊着求我回来。” 唐悦嘉又惊恐。 哭着喊着?她不相信。 宋昭宁确实和方明棋有过一段,当时只觉得他虽然蠢笨了些,但长得还行,没想到会直接荣升为黑历史。 她这人,有个臭名昭著的爱好,她喜欢漂亮长相,男女不限。 撞入宋大小姐眼里,运势来了,送出道拍片拍电影,砸资源喂杂志走红毯,那是圈内心照不宣的金主与金丝雀关系,没人真的敢把自己和“宋昭宁男朋友”划等号。 方明棋大概是脑子撞坏了。 宋昭宁倒是没什么反应,轻描淡写:“你疯了。” 她讲这三个字时还是没什么语气,唐悦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开。 除了闻也,宋昭宁和方明棋不约而同地看住她。 小姑娘登时闹了个尴尬的大红脸,她单手捂嘴,小小地摇了下头。 “宋……宋小姐,我没有怀孕,和他也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今天陪他来探望他的姐姐。” 说完,她怯生生地抬眼。 双眼顾盼生辉,灵动如初生小鹿。 方明棋差点气了个仰倒,他瞪着唐悦嘉,下意识伸手去拽,宋昭宁疾步上前,劈手扶着小姑娘的肩护到身后。 “别动手。”她冷声呵斥。 唐悦嘉仰着脸,目光痴痴地,有些神魂颠倒了。 方明棋的手骤然落空,身体因着惯性往前跌了半步,他不可思议地扭过脸,浑然料不到倒戈敌营的唐悦嘉。 唐悦嘉瞪回去:“看我做什么?你这个出门要我给你买包买鞋的抠门男。” 方明棋几欲呕血:“你!你说谁抠门?!” 她轻飘飘:“谁破防就是谁抠门。要不是看在朋友介绍,我才懒得搭理你了。” 唐悦嘉转过脸,小小声地腹诽:“谁能想到这年头男的也p图啊……” 闻也对听戏没兴趣,他到服务台问了一次性纸杯,接水时按着医嘱掰开药片,含混着吞入喉咙。 他说服自己,之所以还要过去,是因为垃圾桶就在墙角。 宋昭宁掌心虚抵着唐悦嘉的后颈,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他相撞,她停了一瞬,平平地偏了下脸。 闻也手指紧了下纸杯。 “……要走吗?”他低沉着声,略有些哑。 如果忽略夹在他们之间的唐悦嘉,这两个人的外形气质相当匹配,都有一种狼心狗肺的精致。 方明棋一时恍惚。 一个男人长成这样,不当小白脸太说不过去了。 他这种的,摆明了就是宋昭宁喜欢的类型嘛。 方明棋又酸又嫉妒。 他自诩长相不赖,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相貌红利。 前几年微博大张旗鼓地搞了个全国校草评选,他以百万数据一马当先,勇夺护城大学校草荣誉。 尽管那是他家里人砸了小百万,弄出来的虚名。 他和闻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长相。 方明棋懒拾掇时和随处可见的男大学生没有分别,闻也却不属于后天打扮的赛道。 他天生就是这张深邃又分明的脸,五官周正又英俊。 眼型偏向狐狸眼,双眼皮内敛窄深,鼻骨生得尤其好。他应该不怎么笑,唇角抿得略微平直,有种冰雪般秀美冷隽的气质。 没人再理方明棋,宋昭宁转开眼,看向小脸通红的唐悦嘉:“你?” 唐悦嘉自动从她的言简意赅中精准解读意思,她站直,很用力地点头 唐悦嘉高高兴兴地跟上,柔顺光亮的长发摇出心旌荡漾的弧度,一把少女嗓音甜甜腻腻:“谢谢宋小姐!” 方明棋眼睁睁地看着三个人走远。宋昭宁站在中间,唐悦嘉靠得近,闻也离得稍远。 下到大厅,宋昭宁问服务台的护士要了寄存的雨伞。 雨果然很大,远方青灰色的苍穹沉甸甸地压在巨大浩瀚的城市上方,阴冷湿重的空气如某种半透明的介质缓缓流动。 她轻眯目光,打电话让许勉开到门口。 年轻小女孩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宋昭宁收线时侧眸,见她一副魂飞天外的表情,也觉得可爱。 她是极清极寒的气质,这样一笑,倒是添了几分温和风月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也很好听,空灵的,像一把缱绻冷雾。 唐悦嘉晕晕乎乎,感觉自己的灵魂缓慢飞升,圣母玛利亚对她伸出手,爱神丘比特咻咻咻地射出离弦之箭。 “唐悦嘉。”她抿着唇,娇意羞赧:“唐宋元明清的唐,喜悦的悦,嘉奖的嘉。” 大概是宋昭宁的主动提问给了她可以亲近的错觉,唐悦嘉小幅度地挪动几步,靠近了,被她身上空谷幽兰的冷香迷得神志不清。 大小姐身上也是香香的。嗅嗅,我再嗅嗅。 “喜悦的悦……” 她唇边微缈笑意点到即止,宋昭宁抬手撑伞,淡声道:“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名字很相似。” 唐悦嘉呼吸微微发紧,软声追问:“谁呀?” 银色宾利停在密匝雨幕之中,许勉三步并两步到宋昭宁身侧,接过闪闪发亮的昂贵伞柄,一手掌着车顶。 唐悦嘉在这时听见她轻慢笑音:“我未婚夫。” 第7章 跟踪 ◎“你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闻也坐副驾驶,许勉双手搭着方向盘,对闻也笑了笑:“你好,又见面了。” 闻也点头:“麻烦你了。” 许勉说:“不麻烦,这是我应该做的。” 后排做了玻璃隔断设计,唐悦嘉小心翼翼地叠着微湿裙角,生怕自己蹭上沁润香氛的香槟色真皮座椅,小表情窘得很可爱。 宋昭宁看着,莫名想起刚认识怀愿那会儿。 作为一个得罪公司被冷藏的十八线,怀愿约她时全盘掌握主动权。 她娇矜又傲气,真真假假但不令人讨厌地说:“要开你车库里最贵的车来接我。当你宋大小姐身边的人,我可不能跌面儿。” 宋昭宁无端一笑,递了张湿巾给她:“别担心,弄脏了再洗。你家住哪里?” 唐悦嘉泪眼汪汪,心想大小姐怎么会那么温柔,她好善良,她好在意我! 宋昭宁难以体会她大起大伏的心思,把地址转念给许勉。 隔着玻璃的对话听不明显,闻也侧过脸,十字路口的交通灯闪烁变换,车流攒动挤挨,他眼底簇起一团不明显的亮光。 不知为何,他始终想起宋昭宁那句“我未婚夫”。 他当然知道宋昭宁有未婚夫,两年前宋、席两家强强联手,公海派对开了三天,只不过一场订婚宴,斥资三个亿,堪称世纪订婚。 只是这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订婚宴,独独少了两位主角。 听说宋大小姐根本没出席,与会嘉宾也无一人见到宋昭宁。 第9章 唯有和她远在洛杉矶马场的怀愿,知道她给那匹一千万的阿哈尔捷金马,造了一条价格翻两番的游泳池。 豪门联姻,联的向来是姓,宋昭宁不觉得她本人到不到场有任何必然关系。 显而易见,席越的想法和她一样。 她回复几条讯息,轻轻丢开手机,随意问:“你是护大的学生?” 唐悦嘉不敢在大小姐跟前班门弄斧,她眼睫弯弯地点头:“对,我去年毕业了,本来想考研,但没考上……” 宋昭宁笑笑:“什么专业?” 唐悦嘉惘然地眨眨眼,老实乖巧地回答。宋昭宁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专业知识还在,勉强算得上对答如流。 “打算工作吗?” “打算的,但还没找到特别合心意。” 宋昭宁沉吟一息,白金手包的夹层翻出名片,纤细手指并夹,递给唐悦嘉:“我身边缺人,你要不要试试?” 宋昭宁的名片比寻常的尺寸更小,却更精致。 红金浮雕描边,一个风骨韵秀的瘦金体“宋”字。 她觉得唐悦嘉合眼缘,有种小猫似的可爱。 “谢、谢谢……”唐悦嘉惶恐:“我没什么专业本事……” 宋昭宁温声:“试一试才知道。” 唐悦嘉捏着名片页脚,玫瑰金浮雕印着指腹,被她攥得温热。 她住的地方离宜睦不远,就在护城大学附近。 “那我走啦。”唐悦嘉妥帖地收好名片,细声细气地道别:“宋小姐,下次再见。” “下次见。” 护城大学是交通枢纽,围堵得水泄不通。 许勉规划了几条路线,无论是回酒店或回公司都不回耽搁太长时间。 但等了片刻,却宋昭宁平静而冷淡的声音:“闻也,你会开车吗?” 闻也一愣。 大学时学校统一要求考驾照,他考是考过了,之前也给别人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司机,只不过,开7系和开宾利一样吗? 当然能。宋昭宁回答他。 “许勉,去把我停在时代广场的车开回公司。” 许勉应声,他缓缓泊车,拉下手刹。 “车钥匙给你。” 闻也伸手接过,这才仔细打量他。 许勉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左右,无论是用客观还是主观的眼光看,他长得都算一表人才,眼角眉梢温润谦和。 他是未语先笑的类型,唇颊弧度周正圆融,他对闻也轻轻一点头,继而看向后座的宋昭宁:“宋总,您有事给我电话。” 宋昭宁嗯道:“雨伞拿上。别淋雨了。” 车门自动滑上,防窥玻璃阻绝许勉深深望进来的目光。 闻也双手控着方向盘,脑海里有根筋搭错,宋昭宁在回消息的同时听见他克制很好的声音:“他喜欢你?” 宋昭宁敲下发送键,波澜不惊的眼中没有情绪。 “你知道这个问题很没礼貌?” 闻也勉强压着情绪,前方落的雨倾盆热烈,他声音艰涩沙哑:“不能问吗?” 宋昭宁轻轻丢开手机,并指揉了揉眉心。 “有意思。”她单手抱臂,慵懒地往后一靠,几不可闻地冷笑:“你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什么身份? 你曾经的家人。 被你遗忘了的过去。 缄然片刻,闻也默不作声地启动雨刮器,他给油点火,单手打了一把极限过弯,教科书般地从密不透风的车流中杀出来。 空气窒息而凝固,一时间,静谧无声的车厢只听见时不时漏进来的雨声和彼此长短不一的呼吸。 宋昭宁摘下眼镜,光影暧昧流连地从她冰雪般沉静的脸上一晃而过,闻也的视线和她在后视镜对上。 “他称呼我为宋总,你说他喜欢不喜欢我?” 哪有这样明刀明枪的反问,闻也深深地皱起眉心。 “他喜欢你。” “喜欢我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宋昭宁挑眉,看着他侧颈后露出的一小截苍白脖颈,鬓角剃得利落而清爽,不知道摸起来的手感怎么样。 闻也无话可说吗,为她语气里的自然。 “我是给他们开工资开绩效开月奖年奖以及涵盖亲属医疗保险、孩子教育资源的人,”她顿一顿,又说:“但他只是我下属。” 宋昭宁知道自己在护城是有一些不入流的传闻,但他能进宋氏工作,能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许勉不只有一张好看脸蛋。 她不喜欢脑袋空空的蠢猪,长成天仙也不行。 红色尾灯绵延成海,晚高峰围堵水泄不通。 宋昭宁没说去哪里,他见缝插针地开,不知不觉按照自己最熟悉的路线行进。 车道两侧的摩天楼体如钢铁怪兽,张牙舞爪拔地而起,看不见一片淡薄的月。 雾气浓着粉白相间的秋府海棠,急速倒退的光影走马观花地略过她清晰眉眼,习惯性微抬的精致下颌透着惊心动魄的冷白。 闻也的手指徒劳地紧了又紧,指关节泛起淡淡青色。 “因为他是你的下属,”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许的走调,得益于天生磁沉音色,并没有特别难听:“所以他没有追求你的资格?” 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短促地笑了声。 “他喜欢我是他的自由,但他要不要追我,能不能追我,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宋昭宁屈指叩击中控台,清脆如金玉相撞,“你随便开,我有事和你说。” 随便开的意思是开去哪儿都好,都行,她不介意。 但他要能把这台车直接冲入护港码头,算他的本事。 精心挑选的水晶壁灯晕开华丽温暖的光线,她懒散靠着枕垫,象牙□□雕细琢的手指转着那柄金色打火机。 金色质地相当特别,是英国皇室专用的威尔士金。 奢侈到会拿这种已经停矿的黄金镀打火机,除了席越这个疯子,全世界可能找不出第二个。 她拨动金属砂轮,小拇指抵着的底部镶嵌平整碎钻,恰好抵住指关节的华洛芙冷珐琅旋转蓝宝石指环。 火光在指尖明灭,她按了两下,意兴阑珊地掀眼。 “你的手,好全了吗?” 夜雨一阵儿一阵儿,时急时缓,呼啸而过的冷风卷起枯朽的金黄落叶。 闻也目视前方,控着方向盘的左手指尖在话音顿落的那一秒攥得心脏生疼 他用一种今天天气怎样的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打我?” 玫瑰香槟色的打火机抛起落下,她五指合拢,握在掌心。 “你跟了我几个月,也不说要什么。让你遭受了无妄之灾,我很抱歉,我会赔偿你这段时间的医药费和误工费。” 闻也沉下脸,后槽牙咬得骨头发酸。 宋昭宁看见他侧颊骨骼轻微一动,猜到对方心思,也不打算再说什么。 对她而言,能用钱解决的麻烦,算不得麻烦。 多恩赐的语气。 他该对她感恩戴德。 闻也几不可查地挑起唇角,神情讥诮冷嘲:“难道,我应该感谢你?” 宋昭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不耐烦,她维持唇角恰到好处的笑容,客气体面但陌生疏离。 “不用。” 这点言语羞辱,对闻也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不说话,车子静谧地行驶了一段时间,暴雨让整个世界陷入毛玻璃质感的模糊。 控制面板显示当前温度低于人体适宜范围,他仓促扫过一眼控制键,想调整却不敢乱碰。 宋昭宁目光在他包扎过的手背停了几秒,冷淡道:“左边第三个。把空调关了。” 闻也深邃冷峻的长眉微微下压,他按住控制键,全英文的设置,他将温度打高。 少顷,宋昭宁重新阅读邮件,在这时听见他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没必要为了自己没做过的事情道歉。” 声息忽静,宋昭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诧神色,情绪拿捏得太好太准,但她眼底分明闪烁着懒于掩饰的讥诮。 “原来你不傻。” 她这回三分真地笑起来:“看见后面那辆黑色库里南吗?如果我是席越,我不会用如此高调显眼的车型跟踪,我大概会选择白色大众,或者红色桑塔纳。” 第8章 围攻 ◎“这么大的人了,别和我撒娇。”◎ 闻也打灯变道,驶下高架桥,走快速二路。 库里南跟在车流之后,同样亮起橙色右转向灯。 宋昭宁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有人跟车? 是刚刚,还是打从一开始? 闻也面色一沉,试图甩掉如影随形的黑色库里南。 “没用的。” 她浑不在意地淡声:“席越性格偏激,他不会只用一辆车跟我。刚才我说的白色大众和红色桑塔纳只是玩笑,右后方的护d和护a,都是他的车。” 闻也见缝插针地超车时往后视镜扫一眼,果然,白色大众加大马力跟上来。 第10章 她并指揉了揉额角,降下一线车窗,从容地点起一支烟。 “如果是他,能用一万种方式让你在这个城市消失——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不会浪费时间开玩笑。如果中间没有人插手,你以为你只是简单地被人打断一条手,然后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动动脑子吧。” 接下来一段路,闻也和穷追不舍的那几辆车较上了劲,心底同时斟酌宋昭宁话里的可信度。 中间有人插手了,这句话她没有说谎。 他被打得半死不活之时,有人拦了一道。 彼时席越似笑非笑,他用那双英国塞维尔街顶级手工裁制的皮鞋轻轻踢正闻也鲜血淋漓的下颌,混血儿的眼瞳闪烁着野兽猩红的光芒。 “这条命,算她替你留住了。” 只断了一条手臂。 这是他们有钱人较劲的游戏,也是高高在上的仁慈。 “……为什么是我?”他涩哑着声:“你未婚夫为什么不对付医院里那男的?” 宋昭宁不以为意地耸肩。 “你不能用正常人的逻辑去揣摩席越。他对我交往什么男人,其实不感兴趣。但他无法容忍这个世界上有劣等复制品的存在。” “劣等复制品?”他目光陡然冷峻,眉心压得极紧:“宋昭宁,你们不要太可笑了。” 宋昭宁靠着后座,净瓷般光滑清透的侧脸映着转瞬即逝的灯光,唇角懒惫提起,继而平平落下。 “只是我的猜测。”她静道:“你跟踪我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感觉到了威胁。别急着生气,我已经强调过了,席越是个疯子。” 闻也不可置信:“那你还和他订婚?” 宋昭宁抬了抬眼,认不出眼前这条路。 “订婚的是宋家和席家,不是我。” 形状好看的唇角抿成一条清晰深刻的直线,闻也再无话可说。 他试图把所有注意力倾注在开车一事上,他对护城的熟悉程度远胜任何人,在他昼夜不停打工的那些年月里,他曾经走过每一条阴暗腌臜的长巷,堆满废弃垃圾桶的小道,还有那些寻常人根本不会踏进去,连月光也欠奉的老破小。 几番角度刁钻的碰撞后,终于甩掉鬼影一般的跟踪者。 宋昭宁看着眼前愈发低矮密匝的楼影,有种上个世纪特有的中式梦核。 年久失修的老式路灯,最高七层的步梯楼,外墙斑驳落漆,小区门口的废水沟臭气熏天,苍蝇盘旋围绕,月光凄冷地荡在凹陷不平的路面,宋昭宁看见成排林立的白色晾衣绳,上面吊着来不及收下的宽大褪色内衣裤。 指间未燃完的烟味逆风扑入车厢,闻也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他半垂眼,车顶柔和温暖的灯光映不出他眼底神情。 “没来过这种地方吧?”闻也嘲道:“月租980元,押三付一。房间20平,没有空调,没有地暖,一天供应两小时热水。托你的福,我现在得回去冲凉水澡。” “哦。” 宋昭宁转过脸,她目光很轻,却滚烫地烙在他心上。 闻也回避了她的视线,她微歪头,几秒后,伸手捏着闻也下巴,在他混杂着惊骇、荒唐、怀疑和茫然的目光中将他的脸正向自己。 “你是想跟我说,你的苦难,拜我所赐?”她挑眉,慢声地笑:“闻也,这么大的人了,别和我撒娇。” 闻也:…… 他喉结重重一滚。刚想扭头,宋昭宁已经松手。 她若无其事地捻着指尖,手指很冷,带着腥寒雨水的潮气。 “我没有撒娇。” 闻也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借此平复胸腔如岩浆般沸腾汹涌的情绪,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因为你和你未婚夫变态又病态的相处模式,导致我,这个无辜路人,花掉了小半年的房租。” 宋昭宁沉默一息,雨线坠落的玻璃映出她清晰深刻的骨相。 她注定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她一个打开看一眼就再没用过的手包,不光需要配货,还要排队半年到一年以上。但她是品牌全球ssvip顶级客户,年消费额在九位数以上,所有任何没有正式面市的lookbook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她手上。 那些美好的、昂贵的、高级又明亮的,代表地位、阶级和权钱的一切,皆在她目之所及又唾手可得的的地方。 云泥之别的差距,她当然不会对闻也所遭受的贫穷感同身受。 诚然,闻也不可能希望她能理解或产生类似内疚后悔的情绪。 大小姐就该永远稳坐神坛,别为了任何人跌落。 她不说话,烟盒丢在侧边收纳匣。 片刻,她把打火机收回包里,优雅自然地叠着长腿,踝骨线条笔直清晰。 “你说的,我明白了。” 宋昭宁唇边盈起漫不经心的冷笑:“给我一张卡。” 闻也像被人凌空打了一棒。他骤然色变,表情难看,眼底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怔愕。 他瞬间失去语言能力,喉管因剧烈喘息而冷涩疼痛,呼吸之间如钝刀拉锯,剜下一块又一块筋骨黏连的血肉。 “不用你可怜。” 闻也反手推门,极清极脆的一声“咔哒”,精钢车门纹丝不动。 他猛地回头,宋昭宁看着他近乎气急败坏的神情,修长眉宇舒展,微微一笑。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好奇,如果你不是在意这件事情,当初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宋昭宁冷白纤瘦的手指碰了碰他脸颊,诧然他略微不正常的温度,但没多想。 “当时不是很有骨气?” 她倾身向前的同时解开安全带,女人曼妙柔软的身形如没有脊椎的软骨生物,携着霸道强势的香味逼近。 “把我的名片踩在地上……闻也,你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他的肩颈、腰腹、后背,紧绷如一把张到极限的弓弦,试图向后避开她的手指,宋昭宁却顺势抵住他侧脸,拇指和食指牢不可破地固定他的下颌,在他又是屈辱又是愤懑的眼神中,冷淡地荡出假模假样的漂亮微笑。 她的声音,含情脉脉又极端清冷,附在闻也蒸起热意的耳骨。 闻也只觉得她真是霸道蛮横到不可理喻,他草草揉了下浅淡呼吸碰过的耳垂,不知为何,那一小块皮肤的温度明显比其他部位更高。 “那我应该怎样?把你的名片供起来,然后每日沐浴焚香给你烧三支香?” 宋昭宁单手抱臂,扬了扬小巧精致的下巴颏儿:“那倒不必。要真想给我上香,不如等我百年后。” 闻也皱眉:“你说话一直这样?” “怎么?”她好笑道:“我又伤害到你脆弱的玻璃心。” 闻也收回重逢后对她的评价。 她不光擅长面带微笑的阴阳怪气, “算了。” 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骤然收紧:“接下来的路不好开车进去。我把车停在这里,你自己可以回去?” 宋昭宁:“可以。”顿了下,又说:“你把卡——” 她在这件事情上面展现了超乎想象的坚持,闻也抿着唇,无形之中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汹涌暗流在这一刻愈发沸腾剧烈,他听见自己压抑克制的呼吸,但事实上,车厢里静得什么也听不见。 闻也在她解锁中控的瞬间推开车门,半只脚陷入泥泞湿软的土地,他低头踢开一个已经褪了色的红色易拉罐,背手甩上车门后,三步并两步地奔向雨帘。 宋昭宁摇头,半是觉得荒唐,半是觉得可笑。 她坐到驾驶位,这辆车自购得到如今,她本人只上手过两次,座椅高度按照许勉的身形来调整,宋昭宁别过耳边垂落遮挡视线的长发,打算把座椅调低,就在双眸一垂一抬之间,视线如被冻住。 破烂灰败的低矮楼群,纵横交错的混乱电线,一条栓在红色招牌小卖部的黄色土狗发了疯地狂吠。 一群黑衣打扮的男人从四面八方的羊肠小道一拥而上,其中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踩着三楼空调机箱一跃而下,当空横贯一脚,眼见就要踢上闻也额角。 多年打地下黑拳的肌肉记忆于毫秒之间让他矮身避开,来不及喘匀半口气,身后男人双手插着口袋,抬腿踹上闻也后背,他往前飞扑几步,七八个强壮精悍的男人把他团团围住,为首的男人摘下墨镜,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 “不错啊,你这是搭上了个富婆?把人带来给哥们掌掌眼,啧,真他妈的好车。” 马仔起哄道:“这不简单!叫他婆娘把车抵给杰哥不就成了。顺便,看看那婆娘长什么样,如果是个大美妞,必须第一个孝敬咱们杰哥。” 宋昭宁冷眼看着三两个混混勾肩搭背地走向宾利。 从他们身上过于宽大且廉价的衬衫来看,这帮热衷把自己头发染成七彩鸡毛掸子的混混最多不过十七八。 她没有害怕,玻璃映着她晦暗不明的侧脸。 自那场满城轰动的绑架勒索案后,没人敢在护城动宋家的人。 第11章 宋昭宁看向闻也,隔着玻璃听不见他说什么,从口型来看,他大概是说类似“关好门”、“不要下车”的话。 他随手捡起一根倒刺横生的木棒,顾不得尖锐利刺扎入柔软皮肉,殷红鲜血从攥紧的掌根指缝滴入遍地垃圾的斑驳道路。 宋昭宁握紧十秒钟前拨出电话的手机,她瞳孔倒映冲在前头的两个混混。 墨镜男的身形在暴雨中快得几乎看不清,他如猎豹冲到前头,一脚踹翻闻也,闻也顺势就地一滚,紧接着他的拳头破空而下,贴着脸颊砸入地面。 瞬间,尘土迸溅,细小碎石飞溅到他眼角,闻也紧着眉心,后腰如绷到极致的弓弦,以毫厘之差避开他追着落下的第二拳。 墨镜男嘿嘿一笑,背手掏出银色折叠刀,在他眼底甩开匕首,雪亮刀刃将他的瞳孔紧压到极限。 闻也腰腹发力,平地弹跳而起,墨镜男持刀逼近,扬手劈上他脖颈。 砰—— 突如其来的剧烈声响打断千钧一发劈砍而下的刀锋,宋昭宁用尽全力甩上车门,她撑开伞,面无表情地站在暴雨中。 裸露在潮冷空气中的肩颈、小臂、过低领口和纤细腰肢,歪打正着地让那帮混混停下攻势。 “我草……”有人咽了下口水:“这他妈极品。” 墨镜男舔舔唇角,恶意地笑出一排烟渍牙垢密布的黄牙,闻也反手捏住他肩颈,同时五指悍然发力,几乎嵌入他皮肤,甲盖没入猩红血丝。 那一秒短刀掉落,闻也劈手稳稳接过,他转过手腕,自上而下地狠狠剁上男人肩头! 第9章 大火 ◎“下次,你要学会向正确的人求助。”◎ 破风声当空奔袭,宋昭宁瞳孔于瞬间放大。 脆弱惊恐的尖叫声严丝合缝地压进喉底,她重重地喘息,看见一弯血线从银光锃亮的刀锋处迸溅而出。 寒风卷过枯叶飒飒而过,宋昭宁抬手摁住颈侧凌乱长发。 她哑然张唇,半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阳穴隐隐抽痛,神经如过电般狂跳不止。她垂下的一只手抓着手机,另只手屈指抵着太阳穴,不轻不重地转揉一圈。 她掀眼看,视线的更远处,苍灰色的天穹乌云密布,银灰色的双子塔辉光交错,已经有建筑物亮起纸醉金迷的霓虹灯。 身后响起红蓝警灯呜哩呜哩的声音,宋昭宁眸光紧缩,仓促往后瞥一眼,但那声音呼啸而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 她的视线掠过半跪在地的闻也,他似乎也听见了警车声,他茫然抬眼,喉间汹汹滚过一口饱含血腥的滚烫热气。 “我擦,条子来了!他妈的谁报的警?” “杰哥……管不了杰哥了!先抓那女人!兄弟们上啊!” 这群杂毛混混从各个方向朝她奔来,宋昭宁冷眼看着,清瘦笔直的五指缓缓做了个向下的手势,通讯挂断后抵达现场的保镖一拥而上。 保镖平均一米八八的个头,人高马大,面容严峻,不等冲在前头的混混甩出匕首,为首的保镖一马当先地把他掀翻在地。 局面天翻地覆。 有人上前问她还好吗,宋昭宁摆手,她只看闻也。 那柄短刀已经深深地没入墨镜男的肩窝,他大概短暂地痛晕了过去。 闻也单膝制着他,对方在疾风骤雨的疼痛中恍惚睁眼,呆了几秒钟后爆发出尖锐难堪的叫骂,鲜血沿着锁骨细密粘稠地流到地面,很快洇湿枯褐杂草。 他动作机械地把短刀拔出,墨镜男发出类似兽类的嚎叫,整个人如虾米般弹起。 这个神经病竟然在镜框后面系了一条透明鱼线,难怪打斗时墨镜仿佛焊在他脑袋上。 “闻也,你他妈的,你不还钱,我就找你弟弟……” 墨镜男侧身吐出一口血沫,隔着黑色镜片恶狠狠地盯住闻也:“你老爹欠的,你来还。你还不上,我找你弟弟还!” 他自以为戳中对方软肋,沙哑着声音桀桀怪笑:“你弟弟,长得可真好看啊……跟娘们一样。哈、哈哈……他玩起来,一定很带劲儿。反正,咱兄弟,荤素不忌,是个美人就行……” 说着,闻也猛然掼下一拳,正中墨镜男胸口。 他狼狈呕出一口鲜血,浑然不在意,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下流话。 “但要说漂亮,谁能比得过你啊……哦,还有包你那富婆,哥几个可不介意双飞。” 闻也眉梢压眼情绪爆发,只觉得胸腔压着一团无法发泄的勃然怒火,齿关咬得鲜血淋漓,他眼中一片赤红的血色,天地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杀了他。 杀了他就清净了。 没有人24小时暴力催债,没有人拿弟弟威胁他。 不,还有一个人必须要杀,如果不是他,闻希不会错过第一次手术机会,如果不是他,他不会背上那么债务…… 杀了他。 心底有个声音蛊惑:杀了他,一了百了。你从此不必再承担不属于你的痛苦。 像是有人拨动了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开关,他黑色瞳孔涣散,五指瞬间发力,他扼住墨镜男咽喉,直接将他的上半身抬起,随着重力狠狠掀到地上。 砰、砰、砰! 宋昭宁看得心惊肉跳,她竭力使自己冷静,没人发现她正在轻微战栗的手指。 “闻也。”她的声音涌现各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过来。” 墨镜跌在一旁,镜腿折断,镜面遍布裂纹。男人的半边脸血肉模糊,两只眼睛充血肿胀,半张脸血肉模糊。 他还有一丝神智,艰难地转过头,喉头一团团地咽着血。 男人在看宋昭宁。 像是要记住她、记住这张脸,以待来日的报仇雪恨。 闻也喉间一紧,他强悍有力的拳头几乎捣烂他的侧脸,男人浑身抽搐,五官变形可怖,疯狂的抽气和吸气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不停饱涨和干瘪的海绵。 “闻也!” 宋昭宁几近撕裂的颤抖尾音没有传到他耳里,他麻木地提起拳头,一拳、一拳…… “闻也,你看着我,看着我!” 猩红底的高跟跌跌撞撞地踩着肮脏水洼,那张一贯寡淡冷然到仿佛戒掉七情六欲的脸,头一回浮现惊急神色。 “到我身边来……别把他打死了!他不值得!你弟弟不会有事……相信我!” 闻也神志不清,不在意对方身上迸溅的鲜血,他拎着男人脖颈,轻松如提一张破纸,他的胸膛呈现不正常的凹陷,男人已经被砸得昏死过去,眼见只剩最后一口气。 在这片被称为“三不管”的废弃地带,类似场景轮番上演。 不日前,还有拾荒老人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场里翻到一枚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老人把戒指撸下来,再拿着手指到警局报案。 宋昭宁扛住他机械麻木落下的拳风,白皙手腕瞬间撞开一片红痕,宋昭宁倒吸凉气,她借着这个姿势扣住闻也双手,将他鲜血淋漓的手背贴在自己干净脸颊,毫不在意干净如雪的脸颊蹭上黏腥血液。 “没事、没事……放松下来,放松。别把事情闹到难以挽回的后果,听话。” 她的声音涩得像混了碎裂玻璃,肩颈连着锁骨细细地颤,她用非常轻的声音:“听话,没事的,我能处理,你相信我。” 闻也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不停地说话。 闻也双目发直,逐渐从恍惚模糊的半空落地,他全身剧烈地痉挛一下,终于看清宋昭宁焦急苍白的脸。 他缓缓停下动作。 “……是你?” 宋昭宁握不住他垂落下去的手,点头:“是我,宋昭宁,你对我有印象,对不对?” 片刻,闻也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将所有无以名状的疑问压回充满血沫的喉底,他点点头。 “没事了,没事了。” 宋昭宁向后打了个眼神,保镖会意,扛麻袋似地捡起横七竖八的小混混。 “大小姐,这?” 保镖蹲在她身侧,从怀中抽出柔软手绢递给她,意识是这墨镜男怎么处理。 宋昭宁胡乱地擦拭闻也脸上的血迹,她一咬牙:“带走,别让他死了。” 保镖明白,没对闻也投去半个视线,一人扛着墨镜男的头,一人扛着墨镜男的脚,从抵达到清场半分钟。 “闻也。” 宋昭宁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空洞苍白的视线对上自己,她强硬道:“看着我!别担心,他死不了,我不会让他死的。” 她的手,温暖而洁净,还带着一种闻也十分陌生的香气。 但也不真的陌生,至少,在宋家那几年,他最熟悉宋昭宁的味道。常是她走过的地方,五分钟留有盈香。 宋昭宁……? 宋昭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思绪陷入一池温水,耳膜因为肾上腺素激升嗡嗡作响,修长眉宇却凝着深重戾气。 “是你。” 宋昭宁见他终于回神,不觉心下一松,她点头,撑着膝弯站起身,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第12章 她的手指,修剪齐整,干净漂亮。 他记得宋昭宁很小时练习钢琴和大提琴,他有时候路过三层琴房,能听见轻缓温柔的琴音。 闻也没有牵她的手。 “能走吗?” 他声音很哑,再开口,像是孩童牙牙学语,声线挤压到走调:“可以。” 宋昭宁让闻也上车,他一动不动。 只垂着眼,看自己满身满手的鲜血。 有一些是他的,有一些不是。 ……这其中,也有宋昭宁的吗? 他想不下去,脚步一晃,险险栽倒。 宋昭宁单手握着手机讲电话,另只手横过来撑住了他。 她语气不急不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用,我这边能解决。” 三两句,仓促收线,手机重新丢回座椅。 “上车。”她坚持。 闻也还是不动。 冷风铺天盖地,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稀疏枝桠沙沙地响。 又要下雨了。 她等得不耐烦,转头甩上星空黑的储物匣,敲着烟盒抖出一支细烟,她咬着烟管,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 闻也浑身汗湿,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宋昭宁愈发烦躁的翻找举动,片刻,不知哪根筋没有搭对,把裤子口袋里的廉价打火机递给她。 少顷,宋昭宁眼尾微微一挑,没有伸手接过,她半倚着腰,勾勾手指,低声:“劳驾,借个火。” 闻也摁住打火机,两人之间簇起一束微缈火光,瞬息间被疾风扑灭。 这个距离,无限拉近彼此距离。 闻也甚至听得清宋昭宁微微的叹息声。 他比她高得多,看她时总自然而然地低头。 这是他几乎刻在了骨血里的记忆。 闻也走两步,挡在风口,再次垂眸替她点烟。 距离很近,呼吸交缠,宋昭宁长长地吐出弥白烟雾,她的心跳终于渐渐平缓。 “下次,你要学会向正确的人求助。” 她并指夹烟,反手搭着闻也肩膀,指尖轻轻地截断了半截灰烬。 他从肩到背完全紧绷,喉结上下滚动,她指尖缠绕的那一缕白色烟雾,就像死神铡刀阴森森地划过他最脆弱的命门。 吊桥效应,她想。 诚然,此时此刻的闻也,不符合她对“漂亮”的期待,但受过伤又流了血的男人,格外危险,格外瞩目,格外…… 那场烧了多年的大火再次铺天盖地,热烈又绚烂地燃烧着她。 宋昭宁呼吸略微急促,她收回手,随意碾灭烟蒂。 闻也在这时打破平静。 他嗓音仍是哑,但听得出平静。 “你说你?” 她愣几秒,反应过来。 他低头,想后退避开,宋昭宁之前夹过烟的手指松松扣住他咽喉。 闻也的眉弓和眼窝异乎寻常的深,眼瞳黑而皮肤白,他冷浸浸地一抬眼,懒扯了下唇角,向她露出一个非常难看的似笑非笑。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对我这么说过。” 宋昭宁挑眉:“然后?” “然后——” 然后他弄丢了她,而她遗忘了他。 第10章 噩梦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然后”的故事,被她的手机震动打断。 通话内容与善后有关,宋昭宁眉眼静顺地听着,间隙应了一两句。 重新回到车上,她脱力般地靠着座椅,手机轻轻地丢到一侧。 细而长的指端连续碰过中控面板的按钮,几秒钟后,飕飕冻人的逐渐回暖。 身侧有窸窣动静,宋昭宁转过眼,短短几个小时,闻也旧伤添新伤。 他咬着牙,冷白喉结重重咽动,他牙齿咬着滚过潮腥泥土的纱布,原本的白色几乎被鲜血浸透,指关节血肉模糊,他曲张几下手指,倒嘶一口凉气。 “有消毒水吗?”他问:“白酒也行。” 她单手架着方向盘,闻言手指无意义地轻敲几下。 沉默片刻,她侧身摸出个什么,把一整包未拆封的湿巾丢到他身上。 “没有那种东西。”她冷淡道:“擦擦血,我带你回医院。” 闻也无言地抬眼看她,目光淡到没有实质,但是在他眼底最深处,宋昭宁敏锐地抓到他藏得很好的凶狠和戾气。 果然,刚刚的平静都是装的。 无声无息地对峙一瞬,她摇了摇头,伸手又把湿巾抽回来。 纤细手指沿着裂口撕开,捻出一张带有洁净香氛的湿巾,同时抓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拭去溅入伤口的细小碎石。 浓密卷翘的眼睫如一柄小扇轻巧地垂下去,她敛了所有神色,神情细致专注。 指腹摁着他伤痕累累的掌根,她没有任何表情,不耐或嫌弃,霜雪似的一张脸。 闻也的内心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他久久地注视着宋昭宁的手指。 那真是一双没有受过任何苦难的手,精致,瓷白,纤细,柔软—— 但她竟然能在危险到来之际,选择打开车门,而不是双重锁上。 闻也皱着眉,手指动了一下,被她强硬地抓回。 “你是白痴吗?你知道不知道多危险!” “危险吗?” 她不以为意地反问,转过他的手,他的手宽大,骨节清晰,掌心好几处明显的抵抗伤。 “不危险?”他声音紧绷。 满腔怒意姗姗来迟,他刚想说什么,冷不防她报复性的力道,霎时闻也疼到五官扭曲。 从这个角度,他看见她常年在高级沙龙养出来的长发,如缎一般,洋洋洒洒地垂到指缝。 他下意识屈指勾了一把,馨香长发如一尾鱼款款消失。 “我以前出过一次意外,自那以后,我家里安排了二十多个保镖保护我,直到近两年我才有话语权做主减少到个位数。” 闻也想起那帮训练有素的黑衣保镖,各个确实身手不凡。 多年前惊心动魄的事故,被她以平静直白的口吻娓娓道来。 很多细节被她模糊带过,一致对外的官方原因是脑部受伤导致的记忆缺失,其实宋昭宁记得部分,她只是觉得没必要。 那场堪称惨烈的车祸,呼啸冲天的警笛,顾正清绝望的嘶吼,还有奄奄一息,几乎葬身火海的宋昭宁。 扭曲旋转的场景不断推近又远离,闻也舔了舔干裂唇角,他颓然地靠向椅背,短暂地闭了闭眼。 一个外人。 一个陌生人而已。 他清楚自己如今对她的定义。 沉默几秒,他低声说:“他们没有无时无刻地跟着你?不然,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你未婚夫跟你的车?” 宋昭宁身上这条裙子,是红血秀款的高定,全球首穿。 但她不是为了赴席越的约才特地打扮,事实上,这是她出门前打开衣帽间看见的第一条裙子。 她甚至不记得是席越遣人送来的。 不是模特尺码,而是特别按照宋昭宁三围量身定做,与之搭配的还有一套苏富比拍下的澳白珍珠项链,可惜,她完全不记得收到了哪里。 面料自然价格不菲,精致剪裁勾勒修长玲珑的身材曲线,闻也看着后腰某处不太明显的污渍,思维发散地想,洗这样一件裙子,得需要多少钱? “别看了,洗不了。” 宋昭宁把废料丢进银色的mini杂物篓,她扣上安全带,淡声解释:“任何高定礼服沾上血迹等同谋杀。所以这裙子的最终归宿是剪碎后埋入垃圾桶,以免被什么人利用拿到二手市场贩卖。” “说回你的问题,为什么我的保镖不阻止席越跟车?因为这婚事是我爷爷做主牵头,席越代表的也不是他本人。宋家和席家的关系,最好不要因为这些小事闹出嫌隙。” 她说这番话,神情未变,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华美展示柜中待价而沽的商品。 宋昭宁顺脚给足油门,银色车影疾驶夜色,暴雨将城市街景幻化成朦胧光斑,急速消散的车潮人影在闻也眼底虚无地倒退。 他不知道该回复什么,索性以沉默代替。 她给冯院拨去电话,那端很意外,没想到短短几小时去而复返。 宋昭宁得到冯院肯定的答复,她语音导航,扫过抵达时间,苛刻地眯了眯眼。 这时间点,刚好赶上护城水泄不通的晚高峰。或者,换个说法,护城什么时候不堵车? 闻也看她不断调整车前镜的模样,不觉好笑。 果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开车次数寥寥。再说这车多是许勉再开,视线高度按照对方习惯设置。 “我来开吧。”他出声道。 “不用。” 闻也哂了声:“你怕不怕把车蹭花?据我所知你们有钱人开的这些车,返修零件基本要送到国外吧?” 宋昭宁控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一停,她侧过目光,口吻温凉:“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们有钱人。” 第13章 她很干脆,换脚刹车,停靠路边。 他看着宋昭宁甩开车门,但她没走到另一侧,而是打开后车厢,她拆开一个丢在角落里的深蓝色礼品盒,里面是她一个在ysl离职后带队出走的设计师赠送的孤品。 她摘开,目光停留一两秒。 私人风格点眼的设计,细节上却贴合了赠予者对她的考量,以精致和简约为主,唯有领口金线刺绣装点她的身份。 金线材质特殊,需要用特殊材质的剪刀才能剪开,宋昭宁目前没有,她不准备亲力亲为这些琐事,当然也不准备告诉闻也这其实是女款。 她走回副驾驶位,讶然发现闻也竟然还没下来。她扬起单边眉,背手叩着玻璃,彬彬有礼地敲了两下。 “hello?”她问:“烦请下车。” 闻也把团成一堆的废弃纱布塞入口袋,推开车门的瞬间,寒风和她周身极轻极淡的冷冽香味扑面而来,宋昭宁把白色衬衣摔到他怀里。 “换上。” 她命令:“你也知道我们有钱人非常龟毛和麻烦,不要弄脏我的车。”后半句明显是回应他的玩笑话。 闻也无可奈何,他手指细细地感受着衬衣面料的质感,那样华贵、那样柔美、像一块凝脂薄玉。 他的神色闪过一丝疲惫和黯然,宋昭宁侧身让位,闻也抓提衬衣下车,换到驾驶位。 宋昭宁没有跟着上车,她等闻也换好衣服,顺便在手机上交代助理去查关于闻也弟弟的事情。 宾利重新沿着导航设定好的路线行进,宋昭宁半垂着眼,目光无意识地撞入闻也卷折衬衫袖口的手腕。 他的手腕也很好看,如果戴一枚表,不用太贵,熊猫盘的纵横四海很好,气质相衬。 她视线往上。 早就发现了,他身上有一些陈年旧伤。衬衫挽起时,手臂内侧盘踞着狰狞深红的增生,缝合的针脚乱七八糟。 寥寥无几的好奇心不足以支撑把过于私密的问题问出口,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身份不对。 她略微低眼,从腕骨到胸口,纽扣剩三颗,没有完全扣上,脖颈喉结明显,随着说话的频率微微共振。 “刚刚,谢了。” 和老司机不同,他不喜欢单手控车,不会炫技,双手老老实实地握着方向盘,姿势标准到可以直接出一套行车规范视频。 “这么别扭?”她勾唇一笑:“你很仇视我们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闻也听懂了:“不,我为什么要仇视你们?我在工地搬水泥一个月到手8000,给亨泰地产副总情人开车,一个月到手30000。闻希的治疗费很高。” “闻希是你弟弟?” 宋昭宁像是终于来了点兴趣,她半侧着身,安全带勒出过于山水分明的曲线,闻也视线仿佛被冻住,直勾勾地盯着还有一百二十秒的红色交通灯。 “是。希望的希,今年十四岁了。” 宋昭宁若有所思地点头:“闻希……你为什么叫闻也?” 也这个字,没什么特殊意义。 比不得希。希望、希冀。 闻也很平静:“因为我还有一个哥哥,叫做闻一,所以我叫闻也。我父母去世的时候闻希还没来得及取名,后来我被收养,是那位先生做主取的名字。” 她顺口问:“你父母因为什么意外过世?” 沉默呼啸而上,奔上灯火明亮的城市夜空。 闻也踩下油门,稳稳地汇入密集车流。 “寻仇。” 他说:“她被仇家当做人质,我父亲死在我面前。那年我七岁,闻希两岁。我和他躲在衣柜里,为了不让他哭出声,把他捂到昏迷。我差点以为他死了。” 顿了顿,他声音很轻:“或许是因为我,闻希的身体一直不好,小时候有上顿没下顿,经常生病,后来……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宋昭宁轻声:“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她歪着头,靠着玻璃,脸侧扫开半明半昧的朦胧光圈,很奇异地,竟然在这一刻交换秘密。 “我的生父离开得很早,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我名义上的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但是,他也离开了。连环车祸造成的二次爆炸,我当时身陷火海,不记得自己怎么活下来,总之,多次手术,多张病危通知书。如果不是因为我家里还算有钱,我捡不回这条命。” “……” 这回换他说:“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这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久,宋昭宁脸上没有回忆往昔的沉重,也没有多年后袒露心事的轻松。她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 闻也眸光轻侧,但最终,只是克制地落在玻璃映着的倒影。 “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闻也以为她不会再旧事重提,没想到宋昭宁却说:“我很感激他。他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小时候学钢琴,他经常和我四手联弹。后来,我的手指在爆炸中折断,你现在看着没有任何问题,其实我已经无法继续弹琴了。” 她把自己左手裹在掌心,那种被困高温地狱的痛苦闭上眼便能回想起来,一切细节如镜子般历历在目,仿佛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被丢弃的手足无措的绝望。 那场意外,对宋昭宁不是没有任何影响。 相反,她的人生经历了一次堪称残暴的打碎和重组。 她不再弹钢琴,不笑也不说话。数次手术的植皮,从头再来的康复训练,她必须要亮着灯才能入睡,她整夜整夜地陷入梦魇。 梦里,只有一个把她丢下的背影。 然而,不管她多么努力,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她攥着自己手指,她面不改色地从噩梦抽离,模糊的灯光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宜睦到了。 “不用停在这里,往前开,我有专属停车位。” 闻也按照她的指示停好车,入夜后暴雨如汛,闻也率先下车撑伞,他把大半雨伞抵着车顶,让宋昭宁下车时不被淋湿,全然顾不上因为洇水而半透明的衬衫。 高跟鞋清脆落地,踩开一小块被灯光折射得闪闪发亮的水洼。 “走吧。” 第11章 宜睦 ◎“昭昭,你不觉得你对闻也,关心太过了吗?”◎ 闻也这辈子去过最多次数的地方就是医院。 但是高级私人医院和人来人往的公立医院不一样,没有彻夜陪护的汗味,没有在外面连抽几包廉价尼古丁的烟味,也没有各种失禁后的腐烂味。 宋昭宁投资的这家医院,和她本人一样,昂贵而洁净,如某种精心呵护的永生花。 银色伞尖滴滴答答地洇着水,闻也把伞交给服务台,还是之前的小护士,这次她却没认出他来,语气里带上毕恭毕敬的成分。 他自嘲一笑,果然么,人靠衣装。 镜面电梯的内壁映出并肩而立的身影,闻也看着鲜红数字不停跳动。 高层专用电梯就是这点好,不用每一层都停一下。 她娴熟地踩着重工业风的轻奢地毯,出电梯时回拨了一通电话,说的全英,闻也不想探听宋昭宁的隐私,只得低头研究看起来是一次性的精致地毯。 宋昭宁推开金属镌刻【院长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冯院抱着保温杯,很是无奈地看着她:“昭昭,又来了。” 她嗯一声,压低声音收线,手机贴着桌角放,微偏了头示意:“又挨打了,烦您再看一次。” 冯院老早从分屏监控看见跟在宋昭宁身后的闻也,半是心疼半是玩笑:“年轻人,真是……要好好爱惜自己身体。” “嗯,”宋昭宁替他应:“打黑拳就算了,还和□□斗殴。如果不是我刚好在场,现在就该到警察局捞人了。您知道,我给席越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冯院愣了一下,大概是对宋昭宁的后半句话感到无奈,他看向闻也,对他招手:“小闻,我会给你一张卡,如果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再来医院,直接上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找五楼的齐原医生。” 闻也点头,看了宋昭宁一眼。 办公室冷气充盈,她却感觉不到冷,瓷中带粉的手指轻叩桌面,长而卷的黑发荡出轻灵弧度。 “看我做什么?”她单手撑额,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纤浓眼睫疲惫地搭开小扇形的阴影。 “谢谢您,但我不需要。”他礼貌地拒绝。 冯院神色不变,仍是温和善意地笑,仿佛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你和我来。”他放下保温杯,起身,和宋昭宁交换了一个眼神:“昭昭你要困了,回去睡一下。” 宋昭宁有自己的办公室,她摇摇头,自然而然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烟和打火机。 冯院原地杵了会儿,伸手示意闻也,又回到那间闻也几小时前躺过的白色病床。 他侧着头,清瘦颈线留有殷红血珠,白炽光映得分明。 “没想到那么快又见面了。”冯院笑笑:“不过,我希望我们的下一次见面,不要是在医院。这不是个吉利的地方。” 第14章 闻也有些迟钝地眨眼:“……怎么会?” 萦绕鼻息的高级香氛味道很好闻,像某种深冬清透的雪。 他呆了片刻,忽然背手撑起身,在一片静谧安宁的环境中,看见靠窗台而放的透明玻璃瓶,里面浸着祖母绿的深重液体。 冯院换上一次性塑胶医用手套,他顺着闻也视线看过去,笑道:“很好闻吧?是昭昭亲手调制的。她在北美有一处庄园,专门用于香氛精油的提炼。” 说话的同时,冯院带有温暖温度的手掌抵着闻也双肩,将他轻轻地压平:“放松。一回生二回熟——” 冯院屈着双腿坐转椅,塑胶手套贴在皮肤上的感觉非常奇怪,闻也条件反射想躲开,冯院略略正了神色,低声道:“别乱动。” “这衣服适合你。”冯院边换药边说:“尺码不大合适吗?感觉小了一些。” 闻也强忍药水浸润伤口带来的细密刺激感,他缓了一口气,才说:“之前的衣服弄脏了,这件是宋昭……宋小姐给我的。” 冯院长长地“哦”了一声,不知为何,竟生生让闻也听出异乎寻常的意味深长:“怪道尺码不合适。咳,倒是蛮衬你的,你适合穿白色。” “白色不耐脏。” 绵延不绝的疼痛迎面敲击脑神经,他咬着下唇,脖颈因为疼痛绷得很紧,后肩棱骨分明,半晌稳住气息说:“不适合打工。” 冯院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至少他什么也没有说。往伤口敷了剂量精准的麻药,等待药效期间,冯院和他闲聊几句。 他说话语气一贯温和,容易令人心生亲近,等闻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冯院穿针引线,细致地缝合掌心伤口。 这些小事原本无需劳动他大驾,闻也认为他是沾了宋小姐的光。至少,冯院和宋昭宁,看起来关系挺不错。 他一抬头,意外地,发现冯院的眼睛,竟然定定地注视着他,眼底情绪复杂万千。 直到此刻,冯院才有时间询问他的私事。 他用的闲聊口吻,带着点儿笑,听不出任何深意。 “你现在大学毕业了吗?”冯院把手术剪放到一边,浸透血色的纱布弃置贴墙而立的蓝色医用垃圾桶。 “毕业了。”他把衬衫拉上来一点,遮过锁骨的位置。 “之前说三七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知道费用吗?” 闻也言简意赅:“没什么介意的。我出场一次伍万元。” 冯院暗暗吃惊,倒不是觉得这笔钱多,而是—— 伍万元而已,就能让你卖命? 卖命不至于。 闻也咽下这句话,人才市场高度饱和,他又不是名牌大学王牌专业,正经工作能勉强糊口,一个月累死累活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不过千把元。 而挨一次打,做一次假,就能得到伍万元。 “我弟弟生病,需要很多钱。” 冯院舒朗眉心皱起,他借着摆放手术器具的机会背过身,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 半晌,闻也错以为自己听见一声缥缈悠远、转瞬即逝的叹息。 他知道宋家早年收养过两个小孩,按理说,宋微不至于对顾正清带来的孩子不屑一顾。 在他听到的版本中,宋家大小姐不怎么排斥这个弟弟。 就算后来离开宋家,宋微应该安排两兄弟的去处,而不是让当年半大点的孩子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闻也舌根发苦,他说不好使药效作用还是往事重提带来的滞痛,他坐起身,垂眸扣上银色纽扣。 他没有系喉结之下的三颗纽扣,他不喜欢被紧紧束缚的感觉。 这条衬衫于他而言有点小,尤其肩线,更是不合适。但他没想那么多,没有钱的时候,一条衣服穿三四年,他穿不下了,改一改,补一补,再给闻希穿。 冻绿色的液体缓缓挥发湿冷香气,闻也低头看着缝线包扎的手指,心底计算暂时废了一只手能做什么工作。 继续开车?虽然上回惹怒了对方,但是可以试一试,脸面是穷人最不要紧的东西,却是他可耻的通行证。 冯院洗手的时间过于长了,闻也转头,微讶地发现冯院双手抵着银色水龙头,透明水流冲拭手指,水声汩汩不歇。 闻也轻声道:“院长?” 冯院如梦初醒,脸上没有惯常亲切的笑容。 “嗯、嗯。” 他旋上水龙头,纸巾塞入指根,没有移动,侧腰抵着光可鉴人的白瓷盥洗台,他问:“弟弟生了什么病?在哪个医院接受治疗?” “骨癌。目前转到了二院。”他平静道:“前几年左腿截肢,最近癌细胞复发转移,手术费还差一点,只能多接几场拳赛。” 闻也不欲多说,也没有想要倾述苦水的念头。 他前几个月走投无路找上宋昭宁,确实存了破罐破碎的念头,但夜色老板在这个节骨眼联系他,让他一起坐庄设局。 给的钱刚好凑齐初期手术的费用,闻也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了。 没想到最后一次跟她时,被那位未婚夫发现,结果被打断一只手。 导致后续拳赛泡汤,闻也不仅一分钱没得到,还倒贴酒吧老板违约费。 走投无路之下,他被闻耀祖哄骗着借了高利贷,年利率惊人的55%,闻也无奈,只得签字借钱。 谁料这是闻耀祖和高利贷的联合诈骗,他只得到15万元,闻耀祖到手45万元。 冯院斟酌词句:“闻耀祖是?” 闻也自嘲地笑了声:“是我叔叔。我工作时照顾不了闻希,只能拜托我婶婶照顾,闻耀祖用闻希的病要挟我。” 冯院哑然许久,潮冷空气中仿佛流动着半透明的水银,凌厉诡异地填满一言不发的气息。 他低头一扫,闻也仍然坐在病床一侧,他额发乌黑柔软,鬓角两侧却剃得极短,黑色发茬看着桀骜不驯。 “方便的话,你能不能把弟弟的病情报告发我一份?”冯院说:“二院拥有全护城最杰出优秀的骨科团队,你可以放心。” 闻也神色平淡,失去血色唇角平直地抿起。 他认真地道了谢:“谢谢您。” “不要和我客气。” 冯院推门前留下一句,对他笑了笑:“对了,你有些低烧。回去后伤口不要碰水,注意防护,我去给你取药,你稍微休息,饮水机在那边,柜子有一次性杯子,你自己倒水喝。” 冯院拨内线报了几个药品名称,小护士回复稍等片刻。 宋昭宁背对着他站在全落地窗前,神色冷淡地接听电话。 镜面玻璃清晰地反射出冯院身影,他摘下眼镜,疲倦地揉了几下眉心。 “怎么了?”她话音一顿,收线后,回身问:“辛苦叔叔了,等会儿方便吃个夜宵?” 冯院把眼镜搁在台式金色名片前,表面没有露出任何端倪:“一餐营业到11点,宁宁想吃什么?” “我无所谓吧。”宋昭宁语气如常:“随便吃什么都行,主要看叔叔的意思。” 冯院低声笑了两下,他重新架起眼镜,镜面后的双眸平静无澜。 她的眼角眉梢尤其标准和精致,唇角不笑的时候,安静地闭合,天鹅颈白皙修长,苛刻落下的线条阴影蔓延没入黑色缎面吊带。 这个孩子,其实不怎么像宋微。 倒是像顾正清。 不是说长相,而是由内而外不动声色的气质。 太像,以至于他常常想起故人。 “那先跟我喝杯茶。” 冯院换了老同兴,地道的京片子口味,热水滚沸灌入紫砂茶壶,不多时,办公室飘逸茶香。 仿古银鱼玲珑茶盏,茶水翠绿清透,冯院手指盯着温热杯壁,推给宋昭宁。 “昭昭,有些事情,过去就让他过去了,往事重提没有意义。”这个年过六十的小老头儿面容严肃,不似玩笑。 宋昭宁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却不知代指哪一件事情,她微微一笑,不惯饮热茶,待温凉后浅抿半口,唇齿顿时温润生香。 “过去的事情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从不活在过去。叔叔,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如果我现在操作闻希转院,以他的情况来说,适合吗?” 私人医院拥有更加高精尖的技术资源以及后续疗养的看护环境,如果不考虑费用,私人医院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转院要考虑得事情非常多,她是外行,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 冯院沉吟片刻,摇头:“具体情况得等我看过报告。但我听闻也那孩子的意思,咱们可以和严医生共同交流,二院的骨科团队远胜我院。不过手术的后续治疗可以转过来,你觉得?” 宋昭宁颔首:“我明白了。那么,后续的转院事宜我会让人跟进,到时候麻烦您多上点心。” “费用这方面?” “这您不用担心,走我的私人账户。” 冯院凝着茶水翻腾浮沫,静了两秒后,忽然说:“昭昭,近段时间的睡眠情况怎么样?” 第15章 “还行。”她语气轻松,不知真假:“不太会梦到那场大火。那个人,我也依旧看不清。” 冯院沉吟片刻,眼皮倏地轻轻一抬,话锋一转:“虽然你从前也替你那未婚夫做很多事情,昭昭,你不觉得你对闻也,关心太过了吗?” 宋昭宁却没多想,她弯唇,色泽冷淡的眸光不经意地垂落,她的手机再震动:“之前闹了点不愉快的误会,我欠他的,您别多想。” 冯院倒是知道她性格,她不想说的事情,没必要继续探究。 他重新沏茶,把上句话里提到的席越拎出来。 长廊壁灯明亮如昼,闻也的手指离开冰凉门柄。 没人注意一墙之隔的距离,静谧无声斜进来又离去的身影。 第12章 席越 ◎“初次见面,我是席越。”◎ 几个零星破碎的字音遥遥地落在心底。 闻希、手术、转院、费用…… 他听得清,又好像听不清,耳膜沉入万丈深海,心脏挤压得喘不上气。 路过的年轻护士问闻也需不需要帮忙,他茫然摇摇头,双手撑在膝上,五指相扣。 头顶光源潦草地描摹他冷峻骨相,阴影自上而下,恰到好处地停在薄直唇角。 护士好奇地投落一眼,她认得这个年轻男人,之前跟着宋总来过,还来了两次。 “等宋总吗?” 他一愣,下意识点头。 “宋总和院长到一餐了。” 护士好心地提醒:“一餐在一楼,你到了问服务台。” 他一直坐在门口,宋昭宁和冯院什么时候离开? 疑问刚升起来,旋即被理智压回去。办公室或许不止一个门,而且,门内一墙之隔的谈话声,止歇许久。 闻也抬手捏了捏鼻梁,和她说了声谢谢,起身走向电梯。 不管宋昭宁信不信,今天这一切,全赖命运曲折离奇的春秋笔法。闻也没有刻意卖惨,尽管换任何一个人来看,难免会对他表露同情。 但他,真的没想利用宋昭宁的善心。 善心这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经不起任何消耗。 闻也比谁要明白这个道理。 他大概知道自己在发烧,浑身关节透着绵里藏针的疼痛,不恼人,细密长久,仿佛有什么人拿着小锤子锤打神经。 精冷电梯如一面无处躲避的镜子,四面八方的倒影冷冷地审视着闻也。他短促地皱了下眉心,按住下行键,显示屏的数字鲜红跳动,从一层缓慢地跃上来。 然后他止住自己踏进去的脚步。 电梯内部的光源比走廊更亮,映着来人微微上扬的唇角。 闻也没有站中间挡道,年轻男人也没有进来的意思。 他挑眉时有种从容的气度,伸手挡住自动关合的银色镜面,微微一笑:“闻先生?一起走。” 闻也不认识他,也不打算纠缠这种莫名其妙的绅士,他屈指顶住银色关闭键,没想到对方再次一拦。 剪裁精良的衬衫袖口挽了两道,线条精悍明晰的腕骨戴一枚表盘繁密的双追针,钻面闪烁着无可匹敌的华丽与光泽。 电梯门受到阻力,再次打开。 男人慢条斯理地撤了手,指腹不急不缓地捻了几下。 矜贵又持重的动作。 “走吗?宁宁在一楼。” 闻也不为所动,薄薄的眼皮掀了一下,很快又落低到地面。 “我不找她。” 两人的身影交叠重合,像一场无声无息,却隐秘的较量。 “行吧。” 对方轻慢地哂笑,笑音转瞬即逝。 他抬手整理衣襟,目光不轻不重地扫上来,在闻也隐约不耐的脸上停留一瞬,无声地抬了抬唇角,彬彬有礼,却是说不出的傲慢。 闻也不认识对方,但他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和某个人类似。 目光和他撞上,他想起,这人和宋昭宁很像。 一样是基因俱乐部的优秀成员,上帝宠儿,仗着家世可以无视所有的条框规矩或道德礼法,天生的傲慢上位者,看人永远用淡薄的三分目光。 “既然你不想找宁宁,那么,我们在这里谈也一样。” 他客气地笑了笑,修长指节别过领带,他三两下扯松,领口略开,冷白皮肤印着一颗不起眼的红色小痣。 电梯再度合上,他没有阻拦,从容地踏出分界线,闻也不得不后退半步。 银色金属门如愿以偿地关闭,数字在他眼底悦动,从7到6,然后在5停了小半分钟。 他偏头,游刃有余地示意:“走。” 闻也莫名其妙,他看一眼挂着绿色急救标识的安全通道,抬腿就走。 “这么不知好歹?”他克制地笑起来:“宁宁为什么会看上你?就因为你这张脸?” 三番两次的挑衅,闻也皱了皱眉,手掌刚抵上门又收回。 他转身,平静地问:“你是谁?” “我以为你猜得到?” 对方故作讶然地挑眉,依托根深蒂固的教养,分明是轻视,但他的言谈举止全然不给察觉的端倪。 闻也薄唇抿直,他不知道眼前这位道貌岸然惺惺作态先生的名字,但能猜到是谁。 “宋昭宁的未婚夫?” 他轻轻地“啧”了声,目光含笑,像是对表现优异的犬类的奖赏。 “这个称呼……太弱势了,我不喜欢。”他拨动陨石灰打火机的小砂轮,指腹摩挲,不疾不徐地笑道:“初次见面,我叫席越。” . 露天花园,斜风细雨。 玻璃镜面坠着雾露似的水珠,寡淡透明地绵延长线。 闻也定定地盯着“此处禁烟”的告示,鼻息强势地溢入森冷辛辣的尼古丁。 席越意兴阑珊地衔着烟,骨关节轻微弯曲,指端抵着细长烟身,弹了两下。 他呼出最后一口白色烟气,雨线瞬间冲淡如影随形的烟草气味,闻也身形不动,和他保持几步之外的距离。 席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身上的白衬衫,半晌,微眯着眼,目光流露懒于掩饰的轻蔑。 “闻先生,这件衬衫,宁宁的吧?” 闻也在对方无来由的宽容语气中厌烦地蹙眉,他手指浸得潮冷,架在一盆翠绿昂然的散尾葵旁。 “是。”他不隐瞒。 这个回答竟然取悦了脑回路不同寻常的席越,他手指抵唇,半截烟蒂拢在掌心,半咳半笑。 “宁宁……唉,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像位过于心软的慈善家。” 席越嗓音低冷,半真半假的笑意含混:“我们认识那年,彼此都不算太大。十六岁,恰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第一次见她,你绝对想象不到,是在卡皮拉诺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北方好莱坞之称的温哥华。” 那算不上是多浪漫的初遇,至少对于宋昭宁来说如此。 她病后养了几年,身体机能断崖式下降,曾经热衷蹦极跳伞的少女,不得不乖乖地穿上长裙,以此遮挡踝骨到小腿的大面积烧伤痕迹。 她过于纤细,皮肤苍白,又着白色长裙,乌黑长发垂散后腰,表情冷淡漠然。 那是电影也无法复刻的美学光影,幽灵般了无生息的少女,席越再也没忘。 不夸张,席越见她时,觉得她像电影中,造物主的神来之笔 温哥华随处可见的尖顶教堂,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这帮纨绔公子哥放声大笑,精酿贵腐或雪茄香烟,他心血来潮告解,天主大教堂的玻璃彩窗漏下璀璨华丽的玫瑰色光影,他嘻嘻笑着,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废话。 然而命运使然,告解室的后面不是神父,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 席越后来才知道,他们开着超跑随意停留的教堂,竟然是私人所属,是一个中国姓氏,宋。 她瞳色极淡,瞳孔边缘泛着落日熔金的色感,眼底铺陈午夜冻雪的漠然。仿佛那几分钟里,他一直对空气说话。 宋昭宁的眼神停在他脸上,没有错过他瞬间的惊讶。 她微微点头,半垂的眸光始终没有表露任何情绪,既不会让人觉得失礼,也不会轻易置身尴尬。 她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席越怔然地看着少女蒲苇般柔弱的背影,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感觉。 她不是高级香精或纯白奶油,而是某种已经灭亡的鸟类骨骼。 美丽的,恒久而坚韧。 “后来我了解她,算是宋家培养的话事人,但她很可笑,一个作为顶尖集团培养的继承人,竟然执着于医药和艺术……” 席越又拨出一支烟,夹在指间,他没有任何折衷意味,懒散地、喟叹般地微笑。 “还有慈善。宋家是慈善大户,宁宁本人更甚。她去年成立了个什么山区失学女童基金,结果一对账,百分之九十五流入男童和其背后的操盘手。宁宁亲自去了一趟,那地方,怎么说呢,最后需要三小时的山路,只能过驴子。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生物。” 第16章 连根揪地,追责问事的经办官员一个不少。 该落马的落马,该判刑的判刑。 就有人传,宋家那位小姐,好大的手笔,好厉害的阵仗。 可惜,心思用错了地方。上半年政府招标,好端端流了最高报价,被人截胡不说,内鬼还携着团队跳槽到对家公司,明面损失的流水在九位数。 “女人嘛,懂一点知识,学一点本事,不用太出格。宁宁心思不在商业,她偶尔做点投资,偶尔玩玩艺术,挺好。但宋老爷子能撑几时?护不了她一辈子。” 他嗓音低沉,其实动听,但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席越眼底挑上讥讽和戏谑,但他依旧维持着周全客套的礼貌,像是贴了一张虚无而古怪的假面。 “我希望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自由是我们这类人无法获取的珍宝。虽然我没有,至少宁宁可以得到自由。” 深夜潮冷极寒的雾气穿过指缝,闻也无意识地攥紧手指,指关节撑出青白。 闻也不会被有钱人的无聊故事打动,比起席越矫饰过的说法,闻也更相信宋昭宁其实根本没记得他。 会有人记得大教堂反射的白色穹顶,或是不远处被风吹拂的梧桐叶吗? 也许有,总之不会印象深刻。 宋昭宁连自己也记不得,何况是席越。 闻也稍稍站直,搭着横栏的手垂到身侧。 他和席越差不多高,单看脸的话,纯亚相和四分之一混血的精致度不相上下。 偏偏灰姑娘换上了公主善心大发给予的白色衬衫,他像得到了水晶鞋的魔法,在正牌王子面前,倒也不完全逊色。 闻也冷冷地笑了下,眼角挂着讥诮:“你说的东西,会感动你自己吗?” 常年点到即止的笑容微有僵硬,席越不动声色地折断黑金烟身。 闻也目光滑过席越蹙起的锋利眉弓,继续说:“在你的故事里,宋昭宁等同于需要你去拯救的公主?可事实并非如此。宋昭宁不需要你刻薄单调的凝视,也不需要你美化过的浪漫相遇。她不和你结婚,难道会改变她是宋氏未来的继承人,或者她本人?让她从一个独立人格,成为你美丽的附属品?” 静默片刻,席越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他了悟地点头:“难怪她会对你上心。不过,你的长篇大论对我没用。宁宁很喜欢你这张脸,但没想到……她其实挺奇怪的吧?如果想要保护你,不用那么迂回。” 席越目光下落,意味深长地停在闻也左手:“胳膊好全了?” 闻也嗓音冷淡:“托您的福,死不了。” 席越就像听见什么笑话,倏然偏过头,模糊地笑了两声。 再转过脸时,眼底依旧留有不清不楚的笑意。 “我能给她比财富、地位、权势更加珍贵的自由。但是,和你在一起,宁宁能得到什么?” 席越侧身倚着白色墙面,他低垂着眼,似笑非笑:“抱歉,我的想象力实在匮乏有限。” 壁灯洒下溶溶如水的光芒,衬衫将他勾勒得修长挺拔,领口顶着一枚没有明显性别属性的领针。他 闻也点了一下头,那瞬间的目光既有无可奈何的自嘲,也有昭然若揭的同情。 “席先生和我说这些,是因为,你在害怕吗?” 第13章 争执 ◎“宋昭宁,你不要发疯。”◎ 夜色很静,私人医院冷白洁净的房顶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辉光。 混血儿那双色泽极浅的眸子蒙上一层铅灰色的阴鸷,他似乎想笑,但唇角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道生生压力。 席越此生都没听过如此张狂、自大、傲慢,同时无法理解的一句话。 闻也看他片刻,夜风吹得指尖冰凉,像落了枝桠湿重的雾水。 “你害怕宋昭宁会喜欢我?或者,你害怕她会选择我?我猜,宋昭宁大概没对其他哪个男人‘上心’。” 闻也用了席越的说法,他平淡地看着他:“这些事情让你感受到危机?为此你不惜打断我一只手?说实在,没有心思掺和你们的无聊游戏,如果你下次再对我出手,我会报警。” 席越至少半分钟没说话。 从未有这样一刻堪称挫败或吃瘪,汹涌逆流的血液震得脑神经隐隐作痛。席越没发现自己把质地坚硬的烟盒拧得皱巴。 “报、警?” 席越咬着字音,重复他的最后两个字:“法律对我没有任何束缚意义。闻也,我了解宋昭宁甚至于自己,她的出生年月,她母亲的出生年月,她生父继父的出生年月和逝世年月……她人生里大大小小的重要场合,什么时候拿到第一笔融资,什么时候决定战略方向。以及她每个月的生理期,她最喜欢的食物、画家、艺术风格……” 这些可有可无的大事小事,需要在她身边,经年累月。 席越冷笑:“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我甚至可以为她去死。宁宁和我是天生一对。” 什么人才会把生死挂在嘴边? 好像他有这个权力能决定一个人的生命长短。 闻也不置可否,没有反驳他,只是问:“你知道宋昭宁的第一个梦想是什么?” 席越一愣,刚要说什么,闻也微敛眼睑,轻声截断他他没有意义的说辞:“七岁的时候,宋昭宁决定成为一名观星学家。只有不愁吃穿的有钱小孩才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他与他擦肩而过,席越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氛,确实是宋昭宁的爱用物无疑,一款名叫月夜潮汐,还未正式推出的产品。 几步之后,闻也停下,没回头。 席越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笑了一声。 “最后,如果你真的那么自信你的地位,你应该直接去找她,而不是找我。” . 冯院从宋昭宁手上拿到了闻希的病例。 她让助理根据时间线整合成一份文件,冯院解压时鼻梁架着眼镜,手指划拉平板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宋昭宁没有打断他的沉思,站在三四张餐桌开外的连片落地窗前打电话。 夜已经很深了,笔直孤耸的路灯映出她眉心一闪而过的烦躁。 宋老爷子指派的公司副总是他亲手提拔的年轻后生,比宋昭宁大七八岁,两人毕业于la同一所大学,可以算作学长学妹。 唐既轲的夫人如今在宋昭宁的艺术画廊挂名,两人虽差了些年龄,却算投缘,时不时after party。 宋昭宁难得不确定地问:“所以,他截停了一架飞往维也纳的航班,飞机上,坐着音乐盛典的出席嘉宾?” 唐既轲也颇感头疼:“是的。虽然事情被压下来了,但席总做的这些事情……多少会影响宋氏。” 他尽量委婉:“宁宁,你私底下要不要和他谈一谈?” 她和唐既轲算是前后辈也算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由他替老爷子抛出这个问题,确实不算僭越。 宋昭宁一贯冷淡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松动。 她直视透明玻璃的恍惚灯火,不耐烦地摇头。 “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学着不给人添麻烦?”宋昭宁忍住怒火,她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无辜者的身上:“这就是席家的教养?替我拿一张楚先生的邀请函。” 前后两句话天差地别,唐既轲一时摸不定她的想法,试探地问:“楚先生……?你不是回绝了,怎么现在改了主意?” 楚先生是收藏界的翘楚,他惦记宋昭宁手上一副油画多年,宋昭宁一直没有松口,这次赴宴,少不得割爱做人情。 “楚先生和商女士关系匪浅,我找商女士。” 那一瞬间,唐既轲脑海中蹦出了“告状”两个字。 电话那端诡异的沉默一瞬,唐既轲心想这位大小姐应该做不出这么掉价的行为,结果她的下一句话冷冰冰地砸过来: “还能为什么?席越自己闹出来的烂摊子他自己收拾!他是三十岁不是三岁,还有,如果我热衷于帮人擦屁股,我为什么不直接当席越他妈?” 一番振聋发聩的发言,冯院呆了片刻,他搁下平板,正见眼前不速之客质感垂坠的西裤。 席越微微一笑,手指悬抵唇间,暧昧地笑了笑。 唐既轲很少见她发脾气,刚想劝两句,宋昭宁冷不防地丢了句“有事再联系”,干脆利落地把通讯掐断。 他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名称,哭笑不得。 宋昭宁从落地窗里看见席越。 她冷静克制滚上喉头的怒火,转身,眸底晦暗不明。 “你还有脸来?” 席越伸手勾住她的肩,宋昭宁横肘格挡,她单手抱起另一边手臂,语气不善:“在你收拾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之前,希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 “宁宁,如果你想找楚光头,不用那么周折,和我说一声就好了。” 他深情款款地凝视,但他没有在看宋昭宁,而是看她眼中的自己:“或者,其实你想要当席家女主人,没关系,和我说一声,我会想办法搞死老头子。但,成为我的第五任继母,不行,我无法接受比我年纪还轻的小妈。” 第17章 宋昭宁没有理他,倒是被迫听这一出大戏的冯院表情牙疼,他摇摇头,心想宋老爷子这是给自己孙女儿找了个什么人……也不能太荤素不忌吧! 他抬手拍了下脑门,没想到皮肉碰撞的声音过于响亮,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 冯院立刻起身,一本正经面容严肃:“你们先聊。我回去冲茶解腻,宁宁,席总,要不要等你们?” “不用。” “好啊。” 异口同声。 冯院抱起平板,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架势,生怕晚一秒钟就会沾上那位瘟神。 宋昭宁跟着要走,席越笑意不变,他上前半步,分寸不让地挡着她的路。 “宁宁,”男人低下语气:“不要生我的气。我不过想让你对我上心。” ——不管席越愿不愿意,当他今晚第二次说出这个词语时,他无可避免地想起闻也。 那狗崽子,他也配?! 真是不知好歹。 席越敛去眼底疯狂,他温柔抬手,抚摸宋昭宁拢到肩前的长卷发,目光闪动:“你放心,一切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绝不会让人给你打第二通电话。” 他说到这,又不知哪根筋搭错,用他那双独属于混血儿的双眼温柔缱绻地注视她说:“他们联系不上我,却联系你,这说明什么?宁宁,别人把我们视为一体。夫妻本同心。” 宋昭宁扬唇,笑意明媚而冰冷:“这套对付小女孩比较适合。让开,好狗不挡道。” 她撞开席越肩膀,席越握拳低唇,清瘦喉结上下轻滚,闷出几声不轻不重的嘲笑。 “哈、哈哈……宁宁,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席越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他撑住白色餐台一角,月入五位数的保洁阿姨将其打扫得一尘不染,席越揉了两下指腹,勾了勾唇:“亲爱的,情绪价值这堂课你没有上过吗?浪费一点钱就能解决的事情,值得你和我生气?” “我和你生气?” 宋昭宁脚步一停,她半侧着身,眸光自上而下地扫看,半晌,她轻轻“啊”了声,纤细手指点点自己额角,眼底明晃晃的嘲讽: “既然你来都来了,不如到七楼做个脑部检查。席越,如果你现在把我写成你的遗产继承人,我不介意明天和你注册结婚。” 席越漫不经心地叩了两下桌面,他很是受教地点了头,目送宋昭宁已经到电梯门的背影,不疾不徐地笑道:“宁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至少十年不能改嫁。嗯,后还要冠夫姓。” 电梯门停在一楼,缓缓打开,轿厢内部灯光明亮,映出她雪白肩背。 她的肩骨颈骨锁骨都很细,盈盈地立在光线中,给人孤旷单薄的意味。但那其实是错觉,她身上有种不屈的力量感,钉子似地固定着她笔直从容的身形。 宋昭宁没有走进去,而是转了脚步,到了不远处的自动售卖机。 没有带现金,也没有用手机,直接人脸识别支付,一阵丁零当啷的碰撞声后,室温下冒着水珠的冰冷易拉罐滚到出口。 “宁宁,”身后懒洋洋的腔调打趣:“少喝廉价饮料。而且,女孩子总喝冰的——” 话音骤断,宋昭宁面无表情地抬手,350ml的白桃乌龙精准地飞向席越的位置。 席越面色一僵,想不到宋昭宁竟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幼稚行径。 易拉罐没有砸到他,反而失了准头,重重地磕到餐桌,惯力凿出寸长凹陷。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沿着桌角跌到白色地板。 席越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宋昭宁完全无视他,双手抱起电梯旁插着白色山茶花的宽口纹理花瓶,毫不犹豫地摔向席越。 砰—— 震天动地的声响,惊得夜班保安人员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看一眼宋昭宁,又看一眼席越,往复几次后,宋昭宁轻慢地拍了拍手,那花瓶也不懂多久没擦拭,瓶口抹了厚重的灰。 “没事,你先回去。”这话是对保安说的。 保安讷讷地点头,刚走两步又有些想不通的转回身,似乎想劝两句。 奈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咽了口唾沫:反正这家医院都是宋总的,她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心安理得地说服了自己,保安一走,宋昭宁好整以暇地回敬,色泽浅淡的眼珠透着冷哂笑意:“账单我会寄给你。如果你没事,拐角第二间保洁室有拖把和水桶,麻烦席总打扫一遍。” 花瓶四分五裂,席越踢开脚边瓷片,终于被她激怒。 席越目光阴冷,他盯着她黑色缎面的裙摆,片刻,弯腰捡起飞溅到身侧的山茶,手指捏住,下一秒,面无表情地截成两段。 “宋昭宁,你不要发疯。” 原本按住电梯的手指收回来,她停了停,反问:“谁发疯?跟车的人是你还是我?截停航班的人是你还是我?擅作主张伤害陌生人的是你还是我?席越,别不识好歹。你的家世背景不是你罔顾法律的护身符。” 像是被他抓到错漏之处,席越那张俊美无俦的五官逐渐狰狞扭曲,彼此视线在半空互相对撞,火星四溅。 他说:“好,你很好。你现在要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吵架?宋昭宁,我是不是给你脸了?让你觉得你可以忤逆我?!” 银色电梯门关合的瞬间,横进一只月相表盘,席越逼身而近,五指扼住宋昭宁纤细脖颈,将她提离地面,高跟鞋无助地拖擦几声愤怒和挣扎。 净瓷般单薄纤瘦的后背重重撞上冰冷镜壁,宋昭宁眉心紧蹙,唇齿瞬间咬住吃痛。 席越眼底猩红,戾气和暴怒不由分说地涌堵心口,他粗重喘息,灼热气浪喷在宋昭宁颈下一小块冷雪般清透单薄的皮肤。 阴沉视线从她倔强紧抿的檀红唇缝扫过,席越心底的无名怒火烧得五脏六腑疼痛。 我这么爱你,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能看我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宋昭宁挣扎中屈起膝弯,向上顶撞男人最脆弱敏感的部位。 席越空出一只手钳住她膝盖,顺着骨线匀亭的小腿摸到纤瘦精致的脚踝,他手指不费力气地上下轻捻,玫瑰金卡扣绷落。 银色低跟鞋哐当跌落地面,撞出一声沉滞回响,宋昭宁不甘心受困,她性格里有相当棘手而强势的一面,多年从未让自己落于下风。 手包的珍珠白隔层里藏着一只mini防狼喷雾,她柔皙颈项如天鹅凫水难耐地仰起,她在极力躲避席越见缝插针落下的亲吻时同时解开白色手包的锁链,紧握防狼喷雾的骨节森森,她抬臂举起,毫不犹豫地摁住喷口。 叮—— 没有人空出手摁电梯按钮,电梯却有条不紊地上行。 闻也一抬头,宋昭宁背手擦拭口红融化的唇角,她面无表情地抬眼,眸色冷淡。 席越半跪地面,痛苦地双手捂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不堪入耳以字母f开头的脏话。 他一愣,宋昭宁俯身勾起银色鞋跟如繁星碎钻的鞋带,她回头,冷冷扫了一眼闻也,扭头的姿态极美,她扬起手,将鞋跟当做美丽武器。 “别以为我不会真对你做什么。” 三分钟前的场景回溯,这次换宋昭宁单手扣着他,席越紧闭双眼,他看不见,双手胡乱地挥舞。 闻也眼睁睁地看着,宋昭宁用鞋跟痛击他侧额,生生将人砸晕。 第14章 月亮 ◎“联系我。”◎ 无论是对冯院还是宜睦,今夜实在难忘今宵。 晚十点,他被疯狂内线打断,车钥匙刚从抽屉拿出来再度丢回去。 电话那端的年轻护士说话颠三倒四,冯院语气温和地让她慢慢说,小姑娘柔软声调带上含混哭腔。 “院长!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席总闹起来了,说要把咱院给烧了。” 冯院抬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重了手劲儿转揉几秒,他问:“宋总呢?” 小姑娘一声尖叫响彻天地,接着是乱七八糟的翻滚打砸的声音,冯院不得不把话筒稍微拿远。 缓几秒,他镇静平稳的声音安抚了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冯院道:“别担心,别害怕,别联系保安,随便他砸,不用理会,反正账单会寄到他手上——你先下班,没事的。” 小姑娘怯怯地应了,慌不迭地收拾自己的托特包,携着另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事从后门离开。 收了内线,冯院枯坐片刻,既无奈又好笑地摇头。 片刻,他起身离开办公室,没有走高层专用的电梯,而是走另一层。 电梯门左右推开,宛如飓风过境的断壁残垣涌入视线,他轻轻地嘶了一声,不忍直视地皱眉。 接待大厅惨不忍睹,桌椅、玻璃翻了满地,冯院低头踢开一株奄奄一息的白山茶,花瓣不知被人踩过几脚,泥泞腐烂地贴着瓷砖。 席越挽着手肘衬衫,一面打电话一面继续用手中的白色高尔夫球棍痛击所有他目之所及的一切。 第18章 那一整面映着深夜璀璨灯火的落地窗,是宋昭宁特地找意大利玻璃厂定制再空运回国的玻璃,此刻东零西碎、四分五裂。 冯院抽疼地咬住后槽牙。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只是想好好经营一家医院,任劳任怨的打工人做错了什么? 冯院无语问苍天。 席越从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一小片玻璃看见来人身影,他卷着舌尖弹出一个无意义但听着散漫嘲讽的单音节。 他脸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客气礼貌地向着冯院一抬下颌,恢复为漫不经心的语调:“院长晚上好。损失费和误工费请发我公司,财务部会有专人处理。” 冯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没问题。席总你要留下来吃夜宵吗?我院餐厅的手艺还不错……” “哦,说到这个。” 席越把手机高高抛起,旋转着接下,他吊儿郎当地微笑:“忘了通知您,我刚让人把您餐厅也砸了,顺便‘请’走了你的厨子。听说宁宁还挺喜欢他的手艺?” 冯院面色骤变,他眯起眼睛,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最终唇颊肌肉牵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您何必和宁宁置气?”他故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宁宁为了这家医院耗费多少心血,您不是不知道。您这样做,实在有些不懂事。” 冯院当然不会为了讨好谁或奉承谁便将宋昭宁置于风口浪尖的位置,他指挥身后训练有序的保安收拾满地狼藉,向来端方守礼的笑容转瞬即逝。 席越好整以暇地整整衬衣下摆,他做出一个极为标准的挥杆动作,但眼前已经没有能让他随兴打砸的东西了。 “我总不能对自己女人动手?” 席越挥出球棍,空气嗡鸣,他微微一笑:“宁宁的,自然就是我的,我就算今夜夷平了这里又如何?宁宁不过是跟我生几天的气。” 后悔如冲破堤坝的洪水,冯院双手撑在膝盖,半晌千回百转地从心肺挤出一口沉沉叹息。 他当时怎么没有听从宁宁的建议,让席越做一次脑部检查呢! 好好的席家,怎么就养出一只疯狗! . 宋昭宁把高跟鞋踢到一边。 大概是觉得碰过席越的鞋会被传染疯病,她出大厅时搭着闻也手臂,干脆利落地解开另一只鞋。 两根闪闪发亮的银色带子穿在她细长手指,宋昭宁冷着脸丢进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 隔着单薄衬衣的体温一触即收,宋昭宁赤着脚踩在清扫干净的长道,脚后跟白皙羸弱。 她重重地迈下步伐,圆润后跟蔓延血色。 直到车门烦躁地拍上又自动打开,宋昭宁搭着车窗,不耐地问:“你走不走?” 闻也没有往副驾驶走去,他很高,路灯光影苛刻地投落,宋昭宁俯身翻找烟盒和打火机,草草揉出一支点燃。 奶白烟雾在他眼底乘着风缓缓上升、消散,闻也抬手虚拢了一把风,微凉潮湿的冷意从指缝游走。 “我来开车吧。”他低声说。 宋昭宁清瘦掌根抵着方向盘,闻言懒懒偏头,脖颈到领口的阴影深刻,他克制自己目光,没有往不该落的地方落。 “上来,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话已至此,闻也微妙地抿了下唇。 他知道宋昭宁的脾气,当她愤怒到无以言明的时刻,通常伴随着漫长冷漠的寂静。她会和往来的人谈笑,逗趣,甚至谈判,博弈。端得谦顺温静,实则以极端方式压抑骨子里沸腾的戾气。 好几次,闻也没有出言提醒,油表已到市区行车的规定上限,但她视若无睹。 他从前车绕过,两束笔直光线打在眼底,他深呼吸,手动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宋昭宁车上有备用的软底鞋,她换上,给足油门。 银色宾利如午夜幽灵撕破夜色,扬长而去,千万级别的引擎呼啸声直上云天。 她没问闻也住在哪里,只是在交叉路口随意打转方向盘,是左是右,是进是退,全不在意。 数息后的沉默,闻也平静开口:“宋小姐放我在前面下车就好,我搭地铁回去。” 交通灯有序跳动变化,投落车厢的光源明亮不足、暧昧有限,却把她咬肌紧绷的侧脸映得冷艳而明晰。 她的脖颈留有席越钳制她的青紫淤痕,说话时,紧致皮肤细小共振,那伤痕如一面鲜明而耻辱的旗帜。 闻也移不开目光。 “放这里行吗?”出乎意料,她多问了一句。 不做任何繁复美甲依旧精致的指端点叩方向盘,她沉吟一息:“也好,往老城区的方向我不顺路。你到家了,给我说一声。” 话音一落,白玉似的手指夹着的烫金名片递到他眼底。 闻也喉结微动,半空而落的暖色灯光缓缓晒过他苍白眼皮,垂眸时隐约可见淡青色血管。 有车鸣笛催促,宋昭宁前倾探身,黑色安全带勒着一蓬饱满松雪。 闻也目光再次变得仓惶急促,视线落无可落,只得欲盖弥彰地停在她手指。 宋昭宁的耐心不比一支烟燃完的时间要多,纤长柔质的手臂扬起,带着浅淡香氛的名片贴着左心口的位置,稳妥地坠入上衣口袋。 “联系我。” 留下三个字,银色车身闪电疾驰,不过须臾,已不见踪影。 闻也苦笑。 从医院出来时近午夜,这个点哪还有什么地铁。 闻也拿出手机,七八年前的老旧款式,待机至多三四小时,此刻提醒危险红格电量,他用仅剩的最后一点余电扫开路边的充电宝,租赁了一个,并在一小时的扣费时间内抵达下一个桩点交还。 闻希给他发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早上好,今天姐姐推我下楼,医院里的花开得很好。和隔壁的老李头成了忘年交,他说下次来要喊你哥哥。” 第二条:“哥你最近很忙吗?我很想你,你别为医药费的事情发愁,姐姐说有相关部分的人找我,说是可以进行慈善捐款。” 第三条:“哥你知道我不介意那些过去……但我很想你。我不想看见你因为我那么累。” 远方是富丽堂皇的高精尖建筑群,巍峨不动地屹立在他眼底,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片区域被浮华和奢靡拒之门外,只有一家老掉牙的过气大型综合商场,曾经是几十年前护城的中流砥柱,如今cbd早已易主,加之因为规划错误和融资失败等一系列问题,改革还没开始,便已熄了苗头。 红绿灯和监控录像成为摆设,闻也在过马路时把闻希发过来的微信看了三五遍,他手指点着空荡荡的回复条,半晌,手指移到电源键,关闭屏幕后干脆利落地塞进裤子口袋。 他没有走下午被围堵的那条路,而是绕了更远的后门。 老式步梯房已有三十几年的年头,路灯时亮时暗,飞蛾煽动翅膀,徒劳地撞着油腻发黄的南柯一梦。 黄铜钥匙拧开油漆斑驳脱落的蓝色铁门,闻也没有去看布满狰狞涂鸦的墙面新增添的红色漆字,无非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若没钱,可以抵命。 一层两户,对门做皮肉生意,隔音效果等同于无的大门高低起伏着女人做作娇媚的哼吟。 他头重脚轻地跌到咸鱼五十块同城自取的蓝色沙发,沙发缺了一个角,他用半块砖头和压扁的易拉罐垫住,至少四角齐全,而不是摇摇晃晃。 呆坐片刻,下意识地背手贴上前额。 通过不寻常的热度,闻也后知后觉,他有些低烧。 三两下脱掉衬衫,他没有随手丢到一旁,而是找了个露出褐色铁皮的衣架晾到阳台。 这间房子虽小,洗衣机还是有的,只不过噪声太大,如果此刻运行,大概会吵醒整栋楼的声控灯。 只有这个时候,楼道里才不是漆黑一片。 现在过了热水供应的时间,事实上就算是规定的时间内也多是冷水浇头。 闻也拍了两下花洒,喷头呜呜咽咽地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声响,几分钟后才流出细股水流。 冷水冲过浑身轻重不一的淤紫伤痕,闻也尽量不让手背碰水,潦草快速地冲了个澡。 陈旧镜面的边缘泛起墨绿色的铜铁,闻也举起花洒冲了三两秒,雾气于瞬间消散又聚拢,他睫毛染了深重水汽,沉甸甸地压着眼皮,视线向下扫了一道,肩颈,腰肌,后背,都有伤。他恍然地仰面,喉间滚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家里的药酒应该还剩一点? 他茫然地想。 淋漓不尽的疼痛细密地爬上四肢百骸,闻也关了水闸,光洁饱满的额头抵着玻璃,费劲呼吸间带出沸腾热气,伤痕累累的手指抵着镜面,起皮打皱的指尖无意识地打转,描出一个宋字。 闻也瞬间惊醒,换上松松垮垮掉线褪色的白色老头衫,条纹短款看起来像旧物市场淘汰的上世纪花色,他踩着人字拖走到客厅,电视柜机前的抽屉翻出透明医药箱。 第19章 药酒确实还有小半瓶,他搁到一边,翻找两下,翻出一板退烧药。 结果对光一看保质期,已经过期一个半月。 闻也懒得到厨房烧水,他手指抠破银色锡箔纸,掌心倒出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仰头生咽。 上好药后,他用纸巾擦拭指根残留的辛辣药酒,关灯回到只有三四平米大的卧室。 被子前几天趁着天气好时晒过太阳,此刻暖融融地散发着自然馨香。 闻也蜷缩身体捂着被子,深深嗅了一口气。 红绿相间的蘑菇型台灯幽幽地亮着最低档的灯光,闻也睁眼,横出手臂拧上旋钮,眼尾余光却撞见一线闪亮。 他怔了许久,眯起眼细看,原来是宋昭宁给他的名片。 名片质地低调考究,银色云浪纹镶边。 正面只有她的名字,没有任何附加头衔。 不是公司总经理,不是艺术馆主理人,更不是围绕在她身上似是而非的光环。 只是宋昭宁。 只有宋昭宁。 闻也抿起干涩唇角,他把名片贴在脸侧,像是通过这张薄薄的卡片感受她的体温。 整个房间安静无比,空气中依稀听见女人卖力讨好地娇吟,闻也只能听见自己胸膛中滚烫火热跳动的心脏,他喘息很急,那张一贯是平静冷淡的脸竟然泛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欲念。 他自己正在发烧,却抵挡不了毁天灭地的念想。他的手微微颤抖,探向自己两腿之间,已然勃发跳动的欲望。 白色纱布又渗透血迹,粗糙质感抚慰最脆弱的部位,他咬着下唇,唇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夜晚,低贱、难堪、卑劣,不被理解。 前额被细汗打湿,他睁着眼,目光涣散没有焦距。 半开的铁窗破了一角玻璃,他在某个台风来临的前夜用胶带封住。 摇摇欲坠的。 摇摇欲坠的一颗心。 月光很暗,没有温度。 但他又想,原来站在宋家占地百顷的庄园看月亮,和站在老城区亟待拆迁的臭水沟里看月亮,月亮都没有区别。 明亮、璀璨、包容而温柔。 有那么一刻,月亮也曾短暂地照在他身上。 第15章 结婚 ◎“不恨怎么能拿得出旗鼓相当的爱。”◎ 宋昭宁回到酒店。 她在护城有多处产业,长时间下榻的却是宋氏旗下的五星国际。 她把钥匙丢给门童泊车,富丽堂皇的旋转门映出年轻女人身影。 指纹解锁成功,近四百平的总统套房充盈高级、洁净的香氛,鹅绒地毯纤尘不染,她在玄关换上柔软的家居鞋,手包搁着下午刚换过的朱丽叶玫瑰的冻琉璃花瓶。 怀愿趴在意大利真皮沙发,肩背和腰臀呈现山峦起伏的走势,她几乎没穿上衣,黑色蕾丝的维密胸衣只有两条可以忽略不计的细闪带子。 听见动静,她撑着纤巧下颌回头,暧昧地眨眨眼:“你脸色好差,发生什么了吗?” 宋昭宁的眼睛形状很漂亮,短促和她对上视线的瞬间,眼底拢开细密的红血丝。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浅浅抿着,简明扼要地说了今晚经过。 怀愿盘着双腿,捞过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衔着齿间,若有所思地咬了两下。 “席越……啧,真挺疯一个人。” 宋昭宁没有回应她这句话,她径直到浴室冲澡,出来时怀愿正沉迷数独,她用来打草稿的是她代言的棕色眉笔。 她路过,瞥了一眼,吐出一个数字。 怀愿娇嗔着睨她,噙着哂笑摇头,把眉笔丢了。 “最近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她软声问,暧昧地眨眨眼:“宋敛最近缠得厉害,我好烦。” 宋昭宁不置可否,她倚着流理台,抬手摘了两个riddle的红酒杯。 醇厚如血的液体沿着透明杯壁缓缓流动,她敛眸看着,忽然问:“你还知道宋敛和我的关系?他是我哥。” 怀愿一惊一乍地演起来,精致眉尾上扬,滑稽又可爱地皱起鼻尖,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浮于表面的诧异。 “真的吗?我不想让他潜我的话,你可以不可以潜我啊?” 宋昭宁捏着笔直杯柄的手指轻晃,半晌摇头笑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存导不用你。怀愿,能被十八线截胡角色,是你的福气。” 怀愿不理她的挖苦,她笑得东倒西歪,水亮柔顺的长卷发散在胸前明晰沟壑。 细细的肩膀颤了好一会儿,她指节揩去眼尾沁出的生理性目光,拿腔捏调地说:“拜托,大小姐,截胡我就是在打你的脸,谁不知道我怀愿最大的金主是你?你可以不可以替我去封杀她?” 宋昭宁配合她点头:“可以。既然存导的电影看不上,那么我会重新牵头攒局。明天下午打扮的漂亮些,我带你和章导见面。” 怀愿一惊:“章名卉导演?你真把人请来了?” “许编的意思是,这片子只有章导能拍。我目前的初步打算是组全女班底,最好的华人女导演,最好的女编剧,以及曾经拍摄过《南法》的嘉莱团队。还有你,未来的三金影后,怀愿小姐。” 怀愿已经被这个消息砸得五迷三道,她掐了一把自己娇嫩细柔的脸蛋,疼得倒吸凉气,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昭宁。 “所以你明天得拿出你从业以来的最佳状态。怀愿,你清楚你不是第一梯队的候选对象,而我不过借着身份给你一张面试的入场券,能不能让章导决定你,是你自己的本事。” 宋昭宁背扣手机,沉静双眼与她交视:“之前和你说的,把影视约签到我这里,考虑得怎么样?” 怀愿喃喃:“章名卉导演,是你给我开出的投名状?” “不,”宋昭宁微笑反驳:“是你给我的投名状。怀愿,这部电影预计两个月后开拍,冲奖之作。国内三金,国外电影节大满贯,后年的红毯,你是当之无愧的华人之光。” . 日均五小时的睡眠早已成为常态,怀愿看着她挺直鼻梁架着的防蓝光眼睛,手边一杯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她目光专注地审视唐既轲十分钟前发来报表。 白色耳机传来唐既轲平稳声音:“初步的损失估值已经发你邮箱,得空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增添。” 宋昭宁一目十行地扫过数字,片刻她抬手摁了摁眉心。 “价格抬高5个点……不,7个点。席越他知道那套设备有多难弄到国内?!” 怀愿换了一身水墨风的旗袍,黑色长发用一根素白簪子挽在脑后。她闻言摇头,拿起另一杯咖啡。 “说到这个,”仍旧是稳重声线,偏偏宋昭宁听出一声忍俊不禁:“最新一批的设备在三日后抵达护城机场,席总新购置的,当做对您的赔礼。” 她至少有半分钟没回答。 席越是脑子有病不错,但人也确实大方。这桩婚姻不全是利益结合。 但她没心思想那么多,关上笔电,宋昭宁起身,视线自上而下地审视怀愿。 “这身不错。走吧。” 宋昭宁没叫司机来接,怀愿也不是第一次开她的车。 不过此次不行没有选择过于高调的车型,而是一辆黑色低调的发现者。 护宁艺术馆坐落护城河,竣工落地后曾被评选为护城十大艺术建筑,尽管没几个人知道原始版本的设计图出自宋昭宁之手。 她聘请的馆长姓金,年轻时是搅弄风月的一把好手,据说受过情伤,两情相悦的初恋最后选择了嫁入豪门,为此金馆长弃医从文,并在未来的三十年间以文人最犀利刻薄的笔法不间断地批判这位豪绅直到他去世。 金馆长颇有艺术见解,和宋昭宁是忘年交。 尽管他一直以宋昭宁的第三任爸爸自居,宋昭宁从不会当众下他面子。 怀愿停车时偶遇几位粉丝,宋昭宁说我在楼上等你,你忙完过来。 她手底下养着一大批艺术家,二楼长廊悄静幽深,装修高雅文艺,而且是非常难得的,能被普罗大众接受的文艺,而不是仅此可见的文艺。 挂名的办公室在最里一间,经过画室时,她意外地停住脚步。 □□展现年轻美好□□的男生,是她曾经照顾过的小男生。 说照顾,实在是因为世俗关系没有将其定义的最好词语。 既不是恋人,也不是情人,关系限制于随叫随到,或许用“听话的宠物”类比较为合适。 男生目光一动,似乎想追出来,宋昭宁的眼神不轻不重,强而有力地制止他的动作。 宋昭宁打开久违的办公室木门,桌面没有过多的私人物品,她拉开抽屉,百达翡丽的限量签字笔签了几幅画,在预估价格处做了小小修改。 她来艺术馆的次数不多,如果宋氏不忙,她倒是会来得勤一点。 有时候和馆长看他搜罗来的黑白无声电影,有时候听馆长说一千万遍的初恋往事。 第20章 宋昭宁偶尔会问他:你恨吗? 馆长的表情顿时变得贱兮兮且一言难尽。 他说:恨,当然恨了。不恨怎么能拿得出旗鼓相当的爱。 爱也好,恨也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提过去,不提过去。 他最后总这样和宋昭宁说。 怀愿上来时被金馆长缠住,这两人之前倒是闹出了不少啼笑皆非的绯闻。 宋敛险些杀到艺术馆问罪,那几天馆长闭门不出,生怕自己成为情杀事件的无辜路人甲。 后来宋昭宁才知道,他闭门不出不是因为宋敛,而是因为和宋昭宁曾经看上的小模特勾搭到一起,两人天雷地火,不可收拾。 “愿愿~”金馆长掐着嗓子说:“我听说宁宁为你拉了章导的班子,可不可以把我的杰克森塞进去呀。他没有演技,当个美丽花瓶就好了。” 怀愿踩着旋转台阶,失笑:“可以啊,金金你先让杰克森去变性吧。” 金馆长怅然片刻,跺了跺脚,娇蛮地哼一声,转身去勾搭看上去拥有南斯拉夫血统的毛子帅哥。 怀愿刚上二楼,眼神一抬,色调浓稠的廊道倚着两个人。 宋昭宁搭着金色护栏,目光下落。 不是节假日,参观的游客寥寥,她倒也不在意,毕竟要维持这么大一间艺术馆,靠的可不是护城本地身份证的半价门票。 “你不准备读油画了?” 年轻的男孩摇头,眼中瞧不出多少遗憾:“美院一年毕业多少学子,真正能成名的又有几人?我的海选报名已经通过了,小时候学过芭蕾,也能弹钢琴,再加上985院校的光环,我现在的路人缘还可以。” 宋昭宁不对他的未来发表看法,她背倚着护栏,姿态放松:“那今天来?” “还是有些舍不得。” 他腼腆地笑起来,唇颊一对酒窝:“也想碰碰运气,希望能遇见你。” 她其实记不得他的名字,宠物而已,不必事事上心。 “我会安排人关注,至少,把你送到能被资本看见的位置。” 男孩一愣,旋即摇头,他不是想说这个。 “不用……宋小姐,您不用为我费心。”他顿一顿,面上显露迟疑:“冒昧问一句,您要结婚了吗?” “可能吧。”她克制地微笑,依旧是很美的笑容,却显得疏离和漫不经心:“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不是这场谈话的重点。” 宋昭宁看着他冰雪般安静俊秀的模样,他不笑的时候,甚至有一两分闻也的意思。 “如你所说,只是想见我一面,大可不必说那番话。” 宋昭宁已经看见停在楼梯口的怀愿,她移开目光,看见男孩垂在身侧的手势不易察觉地战栗。 “你告诉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再索取什么——有了和我谈判的筹码,却不加以利用。你觉得我会心软?”宋昭宁摇头,眼底闪动啼笑皆非的讥讽:“我是商人,如果在你身上看见利益最大化的可能,当然会投资。” 年轻男孩怔在原地,他几次启唇,徒劳滑稽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怀愿淡淡收了视线,这类的小年轻她见得多了。 宋昭宁的地位,她喜欢谁,根本不用大动干戈,她身上总有打动人的地方。 钱也好,权也好,貌也好。 两人并肩下楼,参观大厅瑰丽斑斓的落地窗折射连片动人的玫瑰花光影,怀愿别过耳后的发,淡淡地笑:“他让我想起当初的自己。” 宋昭宁却不认同。 “不是所有人都把野心写在脸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和资方谈判。你一没名气没背景的小演员,弄死你再容易不过。” 怀愿神色不变,特意勾描的长眉婉约细致,她笑着遥控车门,等宋昭宁上副驾了才说:“男人都把我当可以取乐的玩意儿……让我又哭又笑,娇嗔得宜。我不想嫁入豪门,也懒得当谁的情妇,我不会做华美囚笼的金丝雀,也不当依附男人的菟丝花。我和你,我说一句友情没问题吧?” 宋昭宁没穿高跟鞋,软底鞋踩住油门,发动车子。 她轻嗤:“你真敢说。” 过几秒,她甩开茶褐色的香家经典款墨镜,细而白的手指懒懒地拨到笔挺鼻梁,不动声色地笑了声:“没问题,怀愿。” 第16章 难哄 ◎“我希望你更懂事。”◎ 这座需要预约的私人高尔夫庄园位于护城的最南边,背靠宋氏去年开发的度假山庄和灵慈寺。 如今有钱人彰显地位的方式似乎总与“私人”二字挂钩。 宋昭宁有位来自一岸之隔的港岛朋友,几年前和政府达成友好合作,在自家豪宅前修缮了一条以妻冠名的私家道路。 她静静地想,爱总是私人。 . 车子驶入长道,两侧绿植森森,芬香馥郁。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怀愿对镜重新补妆,巴掌大的小巧化妆镜往宋昭宁方向一偏,她低头,下颌到脖颈的线条干净流畅。 感知她征询目光,宋昭宁掀起冷白眼皮,眼尾上挑。 怀愿知道她要问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人真的是上帝宠儿,美得从不费力。” “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没有任何信服度。”宋昭宁单手控着方向盘,难得促狭地揶揄她:“紧张了?放心,章导不潜人也不吃人。” 怀愿轻哼一声:“宋总别看轻人了,这个角色势在必得。” 随着车程的推近,如巨兽背脊的绿色草场在眼底铺开,随着山峦地形起伏波澜,远远一眺,如一汪祖母绿的海浪。 负责接待的经理恭候多时,见了人,拉开车门的同时妥帖地用手掌抵着车顶,宋昭宁笑说谢谢。 “宋总,怀小姐。” 他先后致以社交场合的微笑:“费董和章导已经到了。” 宋昭宁不会犯迟到这种最低级的错误,事实上她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三十分钟,闻言懒散挑眉,多问一句:“章导下榻湖滨酒店?” 经理点头:“上半程才从灵慈寺回来。” 湖滨酒店和灵慈寺一个山脚一个山腰。 宋昭宁和章导没有私交,章导早年在机场逮到那会儿只有十几岁的宋盈词,希望她出演自己电影,宋盈词没答应,推说学业为重。 后来章导全国各地海选,终于挑了一个侧脸与宋盈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爆冷夺得最佳新人奖。 宋昭宁走了宋盈词的人情,才请得到章导。 如果怀愿不理想,那么宋盈词大概得为这桩对赌协议买单——去给章导当女主角。 当然是开玩笑。 “章导很青睐你妹妹。” 怀愿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她们宋家人都挑最好的基因长,这两姐妹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却各有各自的花期。 “再青睐也没用,小姑不可能同意让她进演艺圈,哪怕是章导的电影。” 怀愿若有所思地点头,勾了勾饱满流丽的唇:“确实。你知道存导请的男三吗?带资进组那位,听闻是哪位龙头大亨的孙子,人还成,演技是真的稀烂。” “我认识的哪位地产大亨没有孙子进娱乐圈。”宋昭宁淡淡道:“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你不经常以我女朋友自居?” 怀愿抬手掩唇,秀气内敛地笑:“女性朋友,没有错。” 步行到全景观光的玻璃楼,四面八方的采光,视线被浓郁清醒的绿意填满。 宋昭宁遥遥和坐在里面品茶的费董点头,怀愿却忽然握住她胳膊。 她回头,银色benz映着璀璨日光缓缓泊停,不等门童迎接,身形修长俊朗的司机下车,他撑起华丽复古的遮阳伞,避免伸出来的一截细嫩脚踝被阳光晒到。 宋昭宁眯起眼。 肩宽窄腰,双腿又直又长,阳光晒得微微透明的白色衬衣贴着紧实腰线,没有系统训练过的腹肌隐约鼓涨。 全赖过于优越的身高和形体,就算是网购39.9包邮的买一送二的白衬衫,在他身上也格外吸睛。 宋昭宁常带怀愿出入,护城二代圈里的人她识得七七八八。 “顾小姐呢。”怀愿附耳,轻言细语:“但,闻也怎么……?” 顾馥瞳生得好,巴掌大的鹅蛋脸,梳着大光明,颅顶饱满,遮阳帽和高马尾,一身青春洋溢的白色球服,短裙之下是两条笔直光洁的长腿。 她娇娇气气地对闻也说了什么,闻也面无表情,额角贴着一块白色创可贴,他低声应了什么,距离不近,宋昭宁听不清。 “你陪我啦,我要你陪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付这个数字,今天你必须陪我!” 年纪轻的小女孩,无论是撒泼撒娇,别有一番动人的滋味。 顾馥瞳不乐意地撅起嘴,眼眸和双唇亮晶晶,她几乎不用重色的化妆品,天生气血充足的面颊淡扫桃粉,她羞恼地跺了跺脚,双手缠住闻也手臂。 闻也眉心一跳,随后平平摇头:“抱歉,顾小姐,我会在车上等您。” 第21章 拳击留下来的伤痕不是隔夜就能消除。 无知无觉的顾小姐正好掐到他手臂内侧的淤青。 宋昭宁站在阔叶梧桐投落的绿荫里,淡色眼珠冷冷地看着这两人演豪门大小姐爱上开车穷小子的苦情剧。 “我不同意。” 她委屈得简直快哭了,当众被拒绝的滋味难堪而复杂,“你还要多少钱?我可以加给你!” 声音太大,怀愿不由得侧目。 从指缝漏下一点钱甚至不能购买顾馥瞳身上的一件装饰品,但对于穷苦人家出生的小孩来说,这些钱足够救命。 闻也目光微微闪动,喉结和唇角极端克制,但他在宋昭宁的目光里微微低下头。 动作幅度很轻,她看在眼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高傲者为爱低头的故事,宋昭宁已经在宋敛或周敬航身上欣赏,但闻也—— 算什么呢? 卑微者为钱低头,似乎更符合普罗大众的印象。 尽管没有喜闻乐见的剧情桥段,却在每天真实上演。 去而复返的经理快步折到她身边,轻轻地咳了一声:“顾小姐,我来替你停车。” 顾馥瞳含着水光的漂亮双眸瞥他一眼,随即抽抽鼻尖,细声细气地说:“好,你去停车。闻也,你陪我去见我大伯,我大伯人特别好。” 娇蛮发作的小姐实在难哄,她打定主意要让自己大伯见一见这寡言冷淡的年轻人,穷小子又怎么样?只要给他一条青云梯,他肯定会大有作为。 不谙世事的千金公主如是想。她沉浸在自己构想的未来蓝图,没注意闻也的脸色愈发苍白。 怀愿眼神转了一圈,她和闻也不熟,犯不上替他说话。 宋昭宁却不一样,她这人最是面冷心热。先前已经因为闻也和席越翻脸,与其让宋昭宁继续和闻也纠缠不清,惹得宋、席两家不睦,倒不如自己出面。 怀愿打定主意刚想解围,宋昭宁忽然截断她未出口的话:“馥瞳,等你很久了。” 顾馥瞳闻声回头,见到是她,小姑娘如被长辈抓包的小辈,双肩细细地塌了一瞬,而后很快直起腰,把闻也胡乱一推,她没用力气,却不慎撞到闻也伤处,他踉跄半步,后腰抵到未关合的车门。 “宁宁姐姐。”顾馥瞳走过来,抿着唇打招呼。 宋昭宁神色平淡地点头:“这是怀愿,这是顾馥瞳。” 女明星的表情管理在圈内颇负盛名,怀愿伸出手,礼貌地与小姑娘握了一下,唇边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谄媚:“你好,顾小姐。” 顾馥瞳自幼接受的教育让她不会肆意轻贱任何一个职业,更何况怀愿走到今天,她所斩获的奖项和荣光,和任何一个男人无关。 小县城出来的女孩子能走到圈内一线流量,并且还是难能可贵的演技美貌并存,怀愿怎么不算自己人生的大女主? 顾馥瞳歪着头,双眼轻眨,天真地问:“你认识我呀?” “见过一面,顾小姐大概不记得。” 和大美女的交谈身心舒服,顾馥瞳转瞬把闻也忘在身后,她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这类小家子气的小动作由她做来格外可爱。 “不可能啦!我对美女过目不忘。” 怀愿微笑:“以后我会努力让你记住我,用我的电影。” 同时低头打开坤包,撕开一张粉色包装的湿巾纸,沿着顾馥瞳微渗晶莹薄汗的白皙颈部摁揉。 “这儿太阳烈,我们到里面说。顾小姐真是水做的妹妹崽,别晒化了。” 怀愿收回手,明晰腕骨戴一枚水头纯净的翡翠。 按理说她的年纪太轻,撑不起这类饰品,但她言行得体,仪态大方,很博好感。 顾馥瞳眨眨眼,她没见过这种款式的大美人。 她所经营的二代圈子,哪有这样亲切可爱的姐姐?就算是不把自己当幼稚小鬼看待的宁宁姐,也很少露出“我能拿你怎么办”的无奈宠溺。 “妹妹崽是什么意思呀?” 怀愿抬起手,纤柔五指抵着顾馥瞳浓密乌黑的眼睫,遮挡枝桠罅隙漏下的寸寸金芒。 “夸你很可爱,是小女孩。” 宋昭宁落后她们二步,那两位聊上了互加微信的异父异母姐妹也没时间分一眼看她是否跟上。 身后传来车子引擎的发动声,不是那辆搭载顾馥瞳的奔驰商务,而是另外一辆库里南—— 嗯、库里南? 今日赴会之人没有库里南。 念头一闪而过,宋昭宁驻足回望,商务奔驰半降车窗,闻也系上安全带,正好抬头。 宋昭宁想了两秒,迎着他惊惑不解的目光走来。 “你还好吗?” 她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极轻地瞥过她记得的几处伤处。 闻也避无可避地想起昨夜荒唐,那张印有她名字的名片,和她温和冷淡的香氛尾调…… 光是想想,浑身血液上涌,逼得耳骨发红。 他尴尬地转过脸,手肘不知碰撞到哪处,原本的半窗缓缓上行,在宋昭宁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全部合上。 与之高昂价格相符的是优秀的安保性能,隔着这扇改装过的精钢玻璃,宋昭宁静了两秒,屈着手背,彬彬有礼地叩了三下。 然后是漫长的半分钟。 护城的三月并不恼人,相反,很有绵绵缠夹的况味,阳光只对女明星和小公主有杀伤力。 宋昭宁若有所思地捻着指腹,她从车窗收回手,手指染上薄薄热意。 尽管不该擅自赋予无机质生物感情,宋昭宁错觉这车窗下降得极为不情不愿。 闻也没有看她。 从宋昭宁的角度,恰好是年轻男人的锐利眉弓,优越鼻骨和紧抿唇线。 再往下,白色衬衫一丝不苟地束入腰线,皮带将凹陷处锢得更紧。 结实僵硬的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宋昭宁神色不动,察觉他隐忍之下的呼吸微乱。 闻也不答,搭着皮质方向盘的右手因为过于用力撑起森白骨节,她扫过一眼,屈着手肘搭载车窗边缘,明明温和冷淡的香水却极为强势霸道地溢入鼻息。 “闻也,说话。”她顿一顿:“待会儿我会让经理带你到休息处,你等我。” 清瘦冷白的喉结重重一滚,他摇头:“不敢劳烦宋总。” “……” 宋昭宁微眯起眼,审视目光自上而下。 片刻,笑音轻慢:“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晚了。” 他咬肌紧绷,沙哑地回答:“不晚。我欠宋总的,一定会想办法还上。” 宋昭宁垂眸半晌,最终点点头,视线撤回时淡声:“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讨价还钱,浪费时间,也浪费心情。闻也,我希望你更懂事。” 实在是意兴阑珊的对话。 她笑一笑,不等闻也回话,转身离开。 第17章 碍眼 ◎“不必生气,你最美丽。”◎ 回到场馆,偌大的白色玻璃休息室里只有费董一人。 宋昭宁目光环绕,不意外地拉开欧式藤椅,笑问:“馥瞳呢?” 费董老神在在地沏茶,她品茶香,知是御前八棵。 “馥瞳和怀小姐陪章导去了,我一孤家寡人,连个陪我喝茶的人都没有。” “费叔叔,如果您不介意,我自请陪您?” 费董朝她竖起大拇指,精干手腕缠了一串象牙檀珠。 费家早年发家的手段算不得清白干净,如今改革春风吹满地,费家早把黑色产业洗到明面上来,现在倒是吃斋念佛,听说还为灵慈寺捐赠金身菩萨。 “这群小孩里,费叔叔最看重你。你们宋家祖坟冒青烟,各个顶尖,都是能成事的性子。” 宋昭宁起腕沏茶,她学过传统茶道,三起三落的动态异常干净利落。 清透茶水恰到好处,既不多,也不少。 沏茶如做人,一看她递过来的这杯茶,便知宋家这孩子做事是能迂回的。 “费叔叔这话,把小愈和盈词也夸进去了吗?”她笑问。 费董哈哈大笑:“宋愈那小王八蛋,人脉资源比他哥哥还吃得开!至于盈词嘛,志不在此,都挺好。你们各有各的命数和发展。” 他膝下无子无女,对年轻小辈总多一份宽容,是以公事私事,人情往来,多愿意提点一两句。 闲聊两句,宋昭宁按下白色呼唤铃,经理和门童应声而入。 费董把空杯子搁在茶几,说:“拿我的球杆给宋小姐。” 宋昭宁微笑,没有接受,却不拒绝:“恐不趁手。承蒙费叔叔抬爱,我更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他们都有各自的高尔夫球杆,因此经理吩咐两句,门童去而复返,很快抱着宋昭宁先前购置的dunlop球杆。 但,她说的,自然不是球杆。 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兵行险招,宋昭宁奉手,由他开球。 这项起源于十五世纪的贵族运动,发展到今日已然成为平□□动。 第22章 不过自诩豪门上流的家族通常让选定的继承人学会各种各样与优雅、涵养、贵气有关的运动。 高尔夫也是其中之一。 顶级球杆自然带来顶级手感,宋昭宁随意挥舞两下,站姿、动作、扬手的起落姿势,教科书般的完美。 三言两句,无数机锋。 哪怕是刀山火海官海沉浮的老油条,也不得不为宋昭宁滴水不漏的说辞鼓掌。 当年的宋微就是个极有手段的性子,她的女儿,自然一脉相承,甚至青出于蓝。 打球的目的只为取乐,而非输赢。 半程下来,费董心满意足。 他到底年纪大了,哪怕是这类几乎不用挪动的运动也倍感疲乏,宋昭宁命人换一壶新的茶水,费董却在这时睁开老辣精明的目光,手指捻着檀珠拦了她一道。 “老茶好,老茶入口甘甜,回味无穷。” 宋昭宁顺势换了说辞,让人把顾小姐请过来,并上顾小姐最爱的下午茶。 费董似笑非笑地往后仰靠,微微阖上的双眼寒光闪烁。玻璃房内温度适宜,他惬意地松了松肩颈。 “你倒是费心记得拿小丫头爱吃什么。” 宋昭宁莞尔一笑,轻言道:“一点小事,不打紧。” 顾馥瞳的脚步声很有意思,失了稳重的轻快调皮,不乏少女明丽纯质的心思。 “大伯!” 她如一只花蝴蝶扑到费董身边,白色短裙荡漾轻盈弧度。 少女钟情的浅淡果香瞬间弥漫,她巧笑倩兮,撒完娇,转头对宋昭宁柔柔地羞赧一笑:“宁宁姐。” 顾馥瞳是费董表弟的女儿。 他膝下无人继承,是以顾馥瞳幼时将他认作二爸爸,据说费董前些年立下的遗嘱里,80%由顾馥瞳继承。 顾家不让小女儿接触生意场的事情,是以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此刻双手托腮,眼睫闪亮,对费董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费董时不时附和两句,笑得眼皮打褶,眼底浮现不加掩饰的溺爱。 宋昭宁安静听着,只在费董看似无奈的征询中微微点头:“馥瞳快言快语,甚是可爱。” 之后再说什么,宋昭宁无心再听。 她寻了个借口,没让球童代劳,自己拎了球杆去找怀愿。 章导临时有事,先一步离开。 临走前和宋昭宁打了照面,真假不定地埋怨:“你呀……又给我寻了个麻烦。” 宋昭宁勾唇,球杆放到一旁,亲自挽了章名卉的手臂,不卑不亢地笑道:“我从第一天认识她就知道,这女人是个麻烦。但,麻烦才有挑战性。以您对女主角的要求,当然有演技更胜的选择,不过综合考量,还是怀愿,不是吗?” 章名卉摇头失笑:“你这句不是吗,我可回答不了。我下午要飞北京,和主创团队有一场会面,过两天让她也来。既然走了你的面子,当然得拿出不一样的诚意。” 宋昭宁笑说明白。 她打电话给机场,让开vip通行道路,章名卉笑她小题大做,宋昭宁不辩驳,一息笑意。 目送章名卉上车,怀愿笑眯眯地和章导说再见。 章导降下车窗,嘱咐两句:“好好准备,别马虎。” 怀愿笑眯眯地回答:“遵命。” 宋昭宁睨她一眼:“尽兴了?” 怀愿挽上她手腕,笑道:“宋总亲自牵头的局,哪敢不尽兴。说真的,我有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怀愿顺着她视线望去,专供工作人员休息的厢房,安静地坐着一个人。 侧影修挺利落,没有玩手机,也没有随意打量。 双手搭着膝盖,深色长裤与手背白色纱布形成鲜明对比。 “闻也?” 怀愿沉吟一瞬,眼底漾过意味不明的笑意:“以前只觉得算是小有姿色,现在倒是明白,为什么你对他上心。” 宋昭宁不以为意:“没有很上心。” 顿了顿,又说:“漂亮的男孩比比皆是,漂亮的女孩也很动人。怀愿,不必生气,你最美丽。” 怀愿:……? “为什么忽然哄我?” “因为我发现,你还挺有合同精神。” 怀愿:??? “拜托,宋总,我是女明星,要是没有合同精神我早都flop地心。” 宋昭宁想起和女孩子站在一起的闻也,登对,却也碍眼。 怀愿被晒得有些站不住,她手掌掩额,捺着唇角道:“还夸我最美丽呢,现在眼睛移不开的人是谁?走吧宋总,你要想说什么,我们进去说。” 宋昭宁收回目光,带着她回到玻璃房,笑音轻曼:“不需要。” 她没发现,在她身影拐过爬满花藤的墙角时,闻也抬起脸,面无表情地追着她转瞬即逝的白色裙角,细瘦手腕的珠母贝手表熠熠生辉。 还没进玻璃房,蓦然听到一娇气一沉闷的争吵。 怀愿拧起纤黛的眉,附耳轻声问:“晚点再进?” 伴着她落下的话音,顾馥瞳冷不防提高音量:“大伯,我求求你了,你就见他一面,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怀愿比着优美唇形:“他?不会是说闻也?” 宋昭宁予以肯定地点头。 费董无奈道:“瞳瞳你长大了,不要意气用事。大伯可以帮他,可然后呢?你打算和你一个穷小子在一起?他什么都给不了你。” “他能给我爱情!” 顾馥瞳义正言辞:“大伯,你难道舍得让我去联姻吗?我不想嫁给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我也不想成为你们野心的牺牲品!如果我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力,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正当怀愿以为她的下一句是任性妄为的“我还不如去死”,没想到这位公主峰回路转,直言不讳:“我还不如去当女明星!就像怀愿那样!” 怀愿忍笑忍得双肩微颤,她摇头道:“现在小孩都想什么啊……我难道是什么专供富二代赌气的标杆吗?” “你还敢说怀小姐!” 费董怒道:“怀小姐在你这个年纪,拿下多少奖项?她一个小镇出身的女孩子,有今天的成就,你以为是你随便说两句空头白话,就能复刻别人的辉煌荣耀?” 怀愿略略吃惊,没成想费董竟算通情达理的人,没有一味地轻贱演员。 顾馥瞳委屈,声音带上柔弱哭腔:“怀小姐的今天难道全凭她自己吗?如果不是宋总,如果不是宁宁姐,她……” 费董不耐打断:“顾馥瞳!你爸妈就这么教你?贬低一个女孩子以此抬高你自己,你觉得很光荣?假设你想进娱乐圈,是,我们会给你铺路,给你资源,但你就能保证,你做得跟怀小姐一样好?” 怀愿讪讪:“怎么一直提我名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 宋昭宁示意门童先进去,门童询问两句,争吵声果然止歇。 怀愿松开先前挽着宋昭宁的手,只用两个人才听见的声音道:“算了,我现在进去多尴尬,你进去吧,我回车上等你。” 宋昭宁点头:“该说的差不多了,我去打声招呼就出来。” 她推门而入,门童谦顺道:“宋总,您的球具要替您收起来吗?” “嗯,麻烦你收起来吧。” 有外人在,费董和顾馥瞳互不说话,小姑娘脸色很差,嫩生生的脸蛋气得发白,手指绞着裙角,倔强骄傲地仰头,晶亮泪光在眼尾打转。 宋昭宁倒掉老茶,换上一壶千金的茶叶,金色茶匙沿着壶口不轻不重地转了一圈,她眼睫低垂,语调平静: “馥瞳,你还年轻,当然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只是,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我们这种受到家族庇护长大的孩子,要承担的责任自然多过其他人。” 顾馥瞳噎气,粉白鼻尖深深地皱在一起。 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做任何娇矜动作都很可爱。 “宁宁姐也要劝我?”她克制地咬唇,声息不稳:“我以为你站在我这边。” 宋昭宁怜爱地摸了摸她柔顺长发,轻声说:“我自然站在你这边。你现在课业忙不忙?回头把你的课表发我一份,每周抽三天时间到我公司,我会亲自教你怎么运行和管理企业,我还会带着你谈生意、社交。你觉得怎么样?” 费董听着,抚掌大笑。 顾馥瞳抽抽噎噎,她愤怒而茫然地呆怔片刻,后知后觉地悟出她的意思:“宁宁姐……你什么都拥有了,为什么会答应和席家联姻?你不想要爱情吗?” 宋昭宁端出受教模样:“我和席越是长辈定下的。至于爱情,你觉得那是什么?” 顾馥瞳振振有词:“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富贵,无论贫穷,你都想和他在一起,身份地位都是浮云,他去哪儿你就跟着去哪儿,一辈子,少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行!” 她微妙地停了一瞬,宋昭宁不知道她是太过生气还是缘何,脸颊淡扫胭红:“我会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从此当个贤妻良母,我……” 第23章 费董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晴难辨,他冷声打断:“顾馥瞳!别丢人现眼了。” 顾馥瞳齿关一咬,她固执己见地摇头:“为什么想当妻子,想当母亲,就是丢人现眼?我又有钱又有条件,我多生几个不好吗?国家号召计划生育,护城还能提供生育津贴呢……” 宋昭宁和费董对视一眼,彼此看见对方眼中的无奈。 不是批评所谓的娇妻或良母,那毕竟是顾馥瞳的人生。 只是顾家那位是颇有手腕的人,竟然能将顾馥瞳养成不谙世事的傻白甜,着实令宋昭宁感到意外。 没人说话,空气似乎因为顾馥瞳剧烈起伏的胸痛,共振出某种深刻漫长的无奈。 终于,宋昭宁单手扶额,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馥瞳口中的,愿意为他抛弃现有生活,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是谁?” 她敛了笑意,平静地问:“是刚刚送你来的司机,那个叫做闻也的男孩子?” 第18章 撞车 ◎“宁宁,110免了,不如报120?”◎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什么?” 顾馥瞳惘然地眨着瞳仁极大极黑的眼珠,她像是要点头,却在瞬间更变为摇头:“什么……?宁宁姐你认识他?” 危机感还没浮出水面,旋即被顾馥瞳快准狠地摁回去。 她转向费董,动怒模样格外鲜活明媚:“大伯,是你说的?” 费董一怔,浑没想到这小王八蛋竟然质问自己,他先是斥了一声没大没小,继而又是感慨又是无语地摇头:“我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你自己想,闻也之前在谁家做事?程总是不是你宁宁姐的合伙人?” 顾馥瞳对生意场的事情一概不知,她短暂地愣神几秒,疑惑道:“程总是谁……我不知道,闻也没和我说过以前的事情。” 费董皱眉,手指捻转檀珠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了很多。 他食之无味地品茶:“闻也原是替我一朋友开车。我那朋友呢,就喜好年轻娇艳的小明星,哦对,尤其是怀小姐那类型。养了好几拨美人,闻也指派给其中之一,没成想叫那姑娘给看上了,死活要包他,我朋友生气,就把闻也开了。” 宋昭宁淡淡补充:“还让人打了他一顿?” 顾馥瞳惊诧地瞪大眼,红唇开合几次,却没说出一个字。 “这你也清楚。” 费董瞥她一眼,继续道:“闻也吧,开车还算稳重。听说有个药罐子弟弟,好死赖活地养着,他白天打工,空闲时间开车,反正乱七八糟的兼职也弄了不少。我见他可怜,做主划给老太太,也就是馥瞳她奶奶,没成想给馥瞳要来了。说来说去,还是怪我。” 他看向呆呆愣愣的孤馥瞳,说:“你要真想托大伯给他谋份工作,也行。现在公司都喜欢摆几个年轻貌美的大学生坐服务台,我让闻也来我公司,从低层做起,总行了吧?” 于公于私,费鸣还算两头齐全。 顾馥瞳却不领情,非要做什么总裁助理,总裁秘书,一类既要经验又要年纪的职位。 闹来闹去,小姑娘气恼地放狠话:“大不了我给他开个公司!反正这么多年,我自己也攒了不少钱,我就开娱乐公司,我捧闻也出道……” 声音却弱下去,她想起当今堪称疯狂的内娱,一想到闻也会被上千万的女孩子喊哥哥老公,她不寒而栗,连忙把这个念头踢出脑海。 费董脸色莫测,全然听不下去,对宋昭宁歉意道:“昭宁,让你看笑话了。” 她听不出语气:“过几年会长大的。” 费董无视哭哭啼啼的顾馥瞳,用一种万分怅然的口气说:“你在她这个年纪,可没有那么多幺蛾子。” 宋昭宁含蓄:“我只比她更过分。” 费董听不出她的自嘲,还以为她在反讽,当即捧起茶盏喝了一口,以此缓解上涌的气劲儿。 没想到方才与顾馥瞳谈话那几分钟,宋昭宁竟然换了新茶,他想起之前谈过的机锋,颇为好笑:“老人不比新人了,还是年轻一代有想法。” 两人谈话不必避着顾馥瞳,顾馥瞳也无心理会话语之间的弯弯绕绕。 她猛地站起身,单薄背脊绷得笔直僵硬,顾不得费董以为她又要发作的惊诧防备的神色,顾馥瞳受不住奇思妙想,她在自己构思的未来蓝图中闻也已经把自己娶回家。 “我要见闻也,现在。” 她拨通电话又挂断,前后间隔不足五秒。 旋即回头,哭过之后的双眸水洗般清澈干净,她言之凿凿:“大伯,宁宁姐,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坐。” 费董差点掰断自己宝贝珍贵了几十年的檀珠手串,他又气又怒,正打算让自己司机强行扭顾馥瞳上车,不料女孩子纤瘦背影在他追出来的视线中急急停住,“心有灵犀”的惊喜还未完全在眼底聚敛成形,下一秒,一声剧烈磅礴的撞击声震颤人心,猛掼而来的疾风似乎撞响玻璃房内流光溢彩的古董水晶吊灯,一阵令人心悸的叮铃哐当。 顾馥瞳骤然爆发尖叫,她甩手把自己新得的白金手包高高抛起,小百万的限量款砸到地面。 费董闻声站起,宋昭宁俯腰拾起被小主人丢弃的包包,她轻呼一口气,吹散白金钻石蒙落的薄灰。 “发生了什么?” 费董刚走两步,宋昭宁落他身后,跟着看清了眼前堪称惨烈的景象。 黑色库里南践踏庄园精心养护的朱丽叶玫瑰,泛着潮腥的泥土印着特殊车轮的压痕,娇气的玫瑰花瓣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与之相对的,是被撞出半个凹陷车身的,几乎嵌入朱红墙壁的,银色商务benz。 怀愿听到动静,踩着脚步匆匆而来。 素玉发簪松了寸缕,宋昭宁视线从奔驰驾驶位移开,抬手挽住了怀愿耳侧散落的发。 “好端端的怎么撞上了?那不是……” 话音戛断,怀愿多年面对闪光灯的本能在千分之一时拯救了女明星出格的表情,她压住像是荒唐无解又像是啼笑皆非的表情,问:“怎么又是席越?” . 撞完车的库里南侧门打开,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的席越踩着手工缝制高定皮鞋款款下车。 他单手松着领带,衬衣的尖形尾端别着一枚紫藤色的领带结,嚣张而又显眼的颜色,与他这一身萨维尔街量身定做的白色衬衣格格不入。 “hi。”他竟然还有脸打招呼。 费董脸颊抽痛,不论如何,在别人地盘上闹事,可不应该用一声归于活泼爽朗的“hi”作为开场白。 “席先生,”费董咬牙:“您这是什么意思?” 席越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做作地晾了他几秒钟,片刻恍然大悟:“哦,您说这车——” 他目光转向不敌库里南全盘报废的奔驰,笑道:“不好意思,出门时喝了点酒,没踩住刹车。这是费董的车?那么算我的。” 他偏头,状似温和大度地笑:“或者,算我亲爱的未婚妻也可以。” 宋昭宁眉心微折,她冷声道:“闭嘴,席越。我会报警,你自己到警局醒酒吧。” 他望她几秒。 那瞬间,怀愿确信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嗤嘲和讥讽。 席越桀骜不羁地挑起眉梢,他侧身倚着精钢沉稳的库里南,伸手从口袋握住一支银色烟盒,他掐出一支咬在齿间,不上不下地晃着。 “别生气,宁宁。” 席越慢条斯理地摘下袖口的冷蓝钻石袖扣,那是之前在佳士得拍下的皇家钻石,他倒好,用来做袖扣,简直无法理解又莫名其妙。 打断僵持的是顾馥瞳,她后知后觉地想起那辆废墟般的奔驰还坐着一个人,仪态尽失,跌撞上前,眼泪含混着沙哑声线:“闻也!闻也——你没事吧!” 席越敷衍地惊诧,却没上前搭手。 他咬着烟,垂眸点燃,半空中呼出白色烟雾。 宋昭宁对身后的经理交代几句,经理快步上前,先是好声好气地劝住看起来马上就要失控的顾小姐,继而按住脖颈处的微型耳麦,低言几句后,黑衣小队迅速抵达就位。 怀愿上前扶住顾馥瞳,小姑娘的眼泪滑落不停,温玉似的鼻尖因为接连抽噎染得通红。 怀愿耐声地安抚几句,顾馥瞳靠着她肩膀,依赖地缠抱她的手。 隔色玻璃的缘故,他们并不能看见车内景象。 车门因为上吨重的惯力扭曲变形,经理尝试拖拽车门,换了几个方向,接连无果。 席越抽了半支烟,索然无味地摘了丢到一边,牛皮底狠力地碾压两道。 他拍拍经理大汗淋漓的肩,风度翩翩地微笑:“我来。” 经理呼了半口气,目光下意识征询费董意见。 费董忙着安慰哭到几乎缺氧的顾馥瞳,宋昭宁上前半步,冲他摇头。 她无声拒绝的姿态,落在席越眼底。 席越喉结轻动,闷出一声嘲讽十足的冷哂:“宁宁,110免了,不如报120?” 第24章 她生气时也别样克制,最动怒也不过眼角眉梢漂亮讥诮地上扬:“闭嘴。” 席越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并着手指,于唇部虚空拉开一条线,无辜地挑眉。 几番焦头烂额的操作,完全楔死的驾驶位车门终于被卸下。 顾馥瞳惊叫,拂开怀愿的手疾奔上前。 怀愿无奈地看着几秒钟浮现的手背红痕,背手贴在身后,看着小姑娘伏倒在闻也身上,哭得如丧考妣。 顾馥瞳的眼妆不防水,还好一贯不爱浓妆。 深色眼线晕染眼睑,像圆滚滚的熊猫团子。 费董正打电话,这面墙连着储物间,拆卸必定伤筋动骨。 他当然想直接问责席越,奈何近些年日薄西山,席家独大,手上有几个牵筋动骨的项目,他还真不能直接撕破脸。 席越却晃悠着过来,漫不经心地欣赏一番自己撞出来的杰作,他指点江山地口吻:“宁宁有一拿过那什么奖的设计团队,我请来给费叔叔好不好?您放心,我全责,这事儿保证给您圆漂亮了。您就是再想修一座故宫,我都双手给您奉上,如何?” 费董一口老血呕在心窝,他确实想说不如何,奈何年轻男人递出十足十的台阶,再气恼也无法发作。 果然是……果然是,前浪后浪,不可同往日而语。 顾馥瞳却没那么多前三后五的顾虑,她看见自己心上人额前淌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死了三天三夜,气势凛然地站起身,携着怒气冲冲的软香奔至席越面前,她扬起手,在费董来不及阻拦的惊骇目光中,响亮落下。 啪—— “神经病!” 教养优良的大小姐,毕生所学的脏话不过一句神经病。 她胸前剧烈起伏,动作间勾勒身形的小背心偏扯位置,目光撞入一团瓷白的雪。 这巴掌没留力气,席越面颊瞬间弥漫红色指痕。 尽管怀愿深觉他自作自受,却也倒吸一口凉气。 席越,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疯起来,能亲手砸了宋昭宁耗费无数心血注资的医院,也能当着密不透风的天眼监控,施行一场被称为“意外”的杀人未遂。 如果有可能,怀愿乐意跟十个宋敛打交道,也不可能跟0.1个席越交往。 他没有正常人应有的情感,喜怒哀乐全凭一时兴起。 谁让他高兴了,他赏;谁若太岁动土,席越也完全不介意直接将人埋入土里。 反正,席家有权有势。 实在难以搞定的,还有宋家会替他解决。 她担心宋昭宁。 和疯子为伍,哪怕不情不愿,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个道理,同样没人比宋昭宁更明白。 她感知到怀愿情绪的变化,抬起眼的瞬间安抚性地捏了捏她不明所以却冷凉的手指。 宋昭宁松手,不疾不徐的脚步,她起手,拦住顾馥瞳急欲落下的第二掌。 “馥瞳,”她淡声,淡色眼底没有情绪:“不要无礼。” 第19章 烟蒂 ◎“你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吗?”◎ 闻也被抬到空地,顾馥瞳眼眶通红,恨恨地瞪了一眼席越,收回目光时掠过宋昭宁平静漠然的脸,惊心的恨意和冷意头一回被她不形于色地压回心底。 “闻也,闻也,醒过来……” 再端不住淑女仪态,顾馥瞳双膝跪地,让闻也靠着她紧紧并拢的双膝。少女纯白如蒲苇的百褶裙溅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双手捧着眼睫紧闭的男人,眼泪一行一行地滚落,她脆弱无措地吸着鼻音,声音重重地哽咽:“怎么办、怎么办,叫救护车了吗?他、他会死吗……” 话到尾音,原本娇软声线奇异地扭曲,顾馥瞳双手颤抖,几乎捧不稳怀中的爱人头颅。 经理急得满头是汗,一面安抚梨花带雨的顾馥瞳一面对着庄园配备的私人医生咆哮。 私人医生面容严肃冷峻地做了紧急的包扎止血处理,扭头对费董说:“情况不好,建议是送医。” 顾馥瞳想拿自己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几秒后绝望地想起来自己把手包丢在了地上,盈满晶莹泪珠的双眼惊慌失措地环扫,她哭得太凶太狠,一张小脸病态发白,失去血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栗。 宋昭宁冷眼看着,给冯院拨了一通电话,让他现在派一辆救护车过来。 怀愿把顾馥瞳从草坪拉起,小姑娘满身狼狈,不停地抽抽搭搭。怀愿细致地给她抹眼泪,擦过她指尖血迹时动作一窒,她掩去眸中情绪,温言软语地安慰:“没事的,不要担心,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宁宁姐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不必担心。” 但她怎么能懂这个年纪复杂多变的心思。 不过十几分钟而已,宋昭宁已然从正面形象跌落至被她怨恨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阻拦了顾馥瞳泄恨的第二掌。 “我不,我不要去她的医院。”顾馥瞳倔强地别过脸,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睫毛让泪水湿得沉重,她斩钉截铁道:“去市二院,我联系人。大伯——” 费董皱眉,暂未说话,私人内线响起,他满脸晦气地接听,原来是宋昭宁叫的救护车已经候在大门。 大门到内仍有很长一段距离,眼下救人要紧,他命令开启近道权限,让救护车得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当前。 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行使,因着冯院语焉不详地交代,车上等候的每位医生护士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车子还未完全停稳,洁净白大褂快步摔门下车,高着嗓音问:“病人在哪里?” 宋昭宁向他轻微点头:“人在里面。” 训练有素的急救人员动作迅猛,当问到谁要跟车时顾馥瞳用力排开站在最前面的费董和经理,她双手攀住坚硬车门,一字一顿道:“去市二院,我已经安排人接收。”说完便要上车。 这是什么道理? 为首的医生登时露出为难神色,他朝宋昭宁投来目光,宋昭宁轻轻点头,同时五指并拢朝前挥动,予以无声的同意。 费董却在这时不疑有他地出声:“瞳瞳,别闹,回来。” 顾馥瞳现在只觉得全世界都背叛她。 只有闻也对她好,只有闻也愿意听大小姐的悲春伤秋,在这个世界,只有闻也和她孤零零地手牵手,孤零零地对抗全世界。 不!我们还有彼此,我们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要想到他,顾馥瞳充满难以言说的力量,她第一次忤逆家中长辈,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车。 . 席越看戏看累了,折了一根花枝扫开空地,大马金刀地撑肘而坐。 “顾小姐,还真是率性可爱。” 他优雅万分地叠腿,因为坐姿而抽起一截的西裤,露出一双可顶普通人半月工资、falke的袜子。 费董嫌弃又厌烦地瞥他一眼,简直想直接请走这尊瘟神。 奈何席越发疯起来确实不同凡响,可堪护城二代的翘楚。 可怜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没话可说,鼻腔重重地喷出浊气。吩咐经理让人清理草坪后,头昏脑涨地瘫软在白色长椅,看宋昭宁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由己度人的同情和怜悯。 宋家好好一女孩,怎么就惹上这条疯狗? 往后若两家不睦退婚,指不准这没有法律约束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宋昭宁和怀愿站在一起,怀愿轻声和她说什么。 似是感知到身后过于强势冷硬的目光,她雪白清瘦的后脖颈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那种如野兽被盯住的感觉十分难受。 怀愿识趣地止了话题,她生硬地转接情绪,若无其事地微笑:“席总看起来有话要和你说,我去洗个手,然后到车里等你。” “不用。”宋昭宁打断:“打电话让司机送你回去,明天你飞北京参加主创的见面会。争气点,别让我丢脸。” 怀愿目光在她骨相明晰利落的侧脸停留两秒,继而轻轻地笑了下:“你这安排,好像我已经提前拿到了入场券。” “不是好像,不要好像。我不喜欢似是而非的结果。” “好吧。”怀愿也不多说,她有宋昭宁司机的电话,因此也不劳她费心安排。 宋昭宁心不在焉,她凝定而持久地望着那辆破碎的奔驰,和残留的、已经不再温热的血迹。 人潮散去,经理和费董交代什么,后者神色不虞,没说两句便被打断。 “费叔叔,今日这事……” 尽管她不想管有关席越的任何事情,但两家多年来牢牢维系的利益共同体让她难以袖手旁观。 费董宽慰地拍了拍她左臂,勉强道:“这事和你无关。别放心上,好了,我还有事要忙,叔叔不送你了。” 宋昭宁微笑:“好。下回我让人送您喜欢那幅画给您。” 人一走,便像浓墨重彩的大戏唱到散场。 快下雨的光景,天色沉得很暗。 宋昭宁感受空气中丝丝微凉的语意,她原地静了片刻,终于在身后咔哒一声清响,旋即燃起的浓烈尼古丁中坦然回身。 第25章 她走到席越面前。 他还是那般坐着,用昂贵定制的西服充作垫板,衬衫走线精致,形质廓挺,肩宽腿长,腹肌与腰肌练得很好,结实坚硬却不过分夸张。 她在上,他在下。 但席越这人从不会给人弱势的一面。除去先天的家庭因素,他后天的成长环境也给予极大的宽容。 年少时在美利坚念书,飙车,玩.枪,与当地黑.帮发生冲突,他开枪射伤其中首领,全州下了通缉追杀。 在她从共友那儿夸大其词听来的故事中,席越如英雄。而最初又最初的起因,是因为□□冒犯了同校的华裔女生。 宋昭宁简直觉得荒唐和好笑。 成长环境不同,注定二人理念天差地别。 席越有头脑,也有手段。宋家海外分部在他的运作下如虎添翼,宋昭宁平心而论,如果是自己走马上任,未必会做得比席越更好。 席越对她亦算尊重和珍视。 他骨子里的风度教养让他对每一位女士施展温柔和耐心,但,穿上西装学会绅士礼仪的狗崽子,难道就能闭上嘴巴不咬人? 宋昭宁不会做如此天真愚蠢的假设。 对视片刻,宋昭宁忽然俯身,垂眸截去他还剩半指长的香烟。 她沉静地看了一眼,不是市面上售卖的寻常香烟。 而是私人制品,宋昭宁知道他在南美入股不止一家的烟草庄园。 尼古丁会令人上瘾,也会令人清醒。宋昭宁从来是后者。 澳白般光芒万丈的长裙在眼底温柔闪烁,席越欣赏的目光划过她伶仃却精细的脚踝,延着视线顺到她身后万顷青绿的草场,和风雨欲来的铅黑沉云。 她的神情,及目光,非常淡。 如最后一笔落定的羊毫,于清水中旋出的重影。 “你一定要这样吗?”她平静地问。 雨,没有预兆地落下来。 这一片没有可供遮风避雨的廊檐,工作人员忧心忡忡地看着,想上前,碍于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要寒冷的气场,愣是不敢迈出一步。 除了正装场合,宋昭宁多半穿长裙。 不是因为她保守,而是她左腿,从踝骨到膝弯,弥漫一片烟粉色的刺青。 她没有羞耻过伤疤,却也不会谬赞于人生勋章。 她有她的过往,而被她遗忘了的过往,与闻也有关。 席越眸色渐渐深沉。 指尖明灭到最后一刻,如义无反顾的扑火飞蛾,向死而生地撞上虚幻短暂的梦境。 宋昭宁单手摁住席越肩膀,在他略有不解却游刃有余的目光中,决绝地抬手,把最后一星火光碾灭。 那一点点,苟延残喘的火星,甚至无法烫破衬衫布料。 宋昭宁面无表情,抬手,沿着他上下轻涌的喉结,慢条斯理地下落到颈窝。 下一秒,烟蒂在她指间断成两半,宋昭宁抓住他耳侧黑发,迫得他仰头。 那是多与臣服和惩罚挂钩的动作。 如果用在床上,席越很乐意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但,眼下场景不对,时机不对,氛围更加不对。 席越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她生气,无所谓,他会哄。 只是,他不允许她是为了别的男人生气。 他惬意地眯眼微笑,享受这一刻的暗流汹涌。 “宁宁,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会接受?” 宋昭宁不答,修长笔直的手指强硬地抵着他后脑,他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顿时低沉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无端咳了两声。宋昭宁不为所动。 终于,她问:“为什么不会?你做的所有烂事,我难道没有接受吗。” 席越挑眉,他抬手扣住她腕骨。 她瘦,身上没有笨拙的肉感,他拇指轻轻地摩挲她伶仃踝骨。 “怎么会呢,宁宁,” 他又低咳着笑,音质如过了毛玻璃般模糊不清,席越直直地看进她森冷漠然的眼底。 “你又不是圣母。我猜,你现在很生气,气得恨不得抓着我头发把我往墙壁撞?” 他还有闲心,可有可无地猜测。 他们保持着这个自上而下的姿势,久久地互相注视。 像两头较量的困兽。 席越享受,宋昭宁冷漠。 他的手依旧扣着她,五指松松地交握,她不用挣扎便可抽手。 但她没这么做。 席越仿佛得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肯定,他兴奋挑眉,鼻尖凑到那一小块雪塑似的柔嫩肌肤。 宋昭宁习惯于手腕和耳骨点喷香水,此刻席越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双目骤然变得猩红。他用眼神丈量片刻,忽地,咬住那一块肖想许久的皮肉。 一个,重重地,重重地,碾过的牙印。 他没留力气,锐利牙尖刺破皮肤表层,口腔瞬间弥漫腥甜血味。 宋昭宁眼神未变。 她仍由这个疯子又亲又咬,从掌根到肘弯,留下暧昧咬痕和清晰牙印。 “你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吗?” 席越听见她这样问。 第20章 感受 ◎“假设有一日我爱上闻也。”◎ 席越这辆库里南的副驾从未有人坐过。 而,“从未”之前,宋昭宁曾经顺路搭过一程。 她没有插手别人习惯的爱好,副驾的高度、倾斜、以及侧匣储物所摆放的物件,宋昭宁原封不动。 席越维持了这份凝固。 她伸手调整后视镜的可视范围,目光即收时纳闷地怔了怔。 席越不知怎么,从车前绕到车后,拉开了车厢。 她眉心蹙紧,纤细背脊往后一靠,黑色牛皮与她蓬松盈亮的长发融为一体,宋昭宁声线冷凉:“发什么疯?坐前面来。别把我当你的司机。” 席越解了衬衫袖口,手指轻巧一捻,转下蓝宝石袖扣,指尖幽光闪烁。 他不答反问:“宁,你有没有耳洞?” 宋昭宁沉默数秒,她确信自己和席越并不是同一种生物。 席越的真身或许是单细胞草履虫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奇怪东西。 席越喉结咽动。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宋昭宁白皙柔软的耳垂。 她耳位比眼位略高一些,视觉上容易加剧幼态印象。 偏偏气质空谷幽兰,清冷孤傲,双眼皮内敛收窄,鼻骨与唇,相得益彰的精致。 库里南性能卓绝的引擎声响起。 ——但他其实听不到。他改装过这辆车,任凭外界天翻地覆,内部无声静谧。 宋昭宁不打算和他浪费时间。 她发动车子,正要倒出车胎践踏过的翠绿草坪,冷不防耳垂一凉一热。 席越屈着手指,轻轻拨了下她的耳垂。继而用冰冷蓝宝石抵住耳垂中心。 她听见男人半真半假的叹息:“宁,好美丽,好衬你……你适合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 库里南再度停住,前后移动对草坪造成二次践踏。 玫瑰铃兰七零八落。 宋昭宁口吻平静:“你现在下车。” 席越彬彬有礼地挑眉:“做什么呢?” “让我撞你。” 她不是那种,会玩笑、会揶揄的性子,至少,席越从未见过她展示这一面。 于他而言,实在是新鲜体验。 他不由得低语呢喃:“宁,再说一遍?” 宋昭宁:“…………” 她反手,清瘦掌根支着男人侧额,将他用力往车窗玻璃一撞! 沉闷钝重的回响,余音不绝地荡在耳边。 “有病就治。”宋昭宁冷冷道:“刚好,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席越额发乱了,露出异常清峻标准的眉眼,混血儿的瞳仁环绕一圈淡金,微眯起眼时,像蓄势待发的软骨蛇。 “宁,” 半晌,低哑磁沉的声线,与倾身而近的温热呼吸,似有若无地拂扫她耳骨:“偶尔,你也可以对我好一点?” 话音弥散,他单手撑着黑色真皮中控台,借力翻身,姿态相当利落干净地跃到副驾驶。 宋昭宁猝不及防,厌恼和烦躁尚未在眼底完全聚敛,席越面无表情地握住她肩膀,锁上中控的同时拉下手刹,库里南瞬间偃旗息鼓。 她眉心未动,眸光从半垂的纤长眼睫落下。她极为短促地闭了闭眼,鼻息混入席越手腕间辛辣尼古丁。 “联姻。” 风雨欲来的光景,天色暗得很快,她的脸呈现剔透的白:“可以,同你结婚和其他人并无分别。我与你有长辈的情分维系,这不代表我们必须如夫妻一般,信任、爱情,那是普通人赖以生存的养分,我们只需要稳定的利益和股价。” 席越看似赞同地点头,指端轻敲,回敬前唇角带过一抹尖锐的讽笑:“其他人?偌大护城,唯你与我相配。宁,你呼吸乱了,为什么?因为我动了你的人?” 他手指钳得很紧,几乎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第26章 骨架单薄的肩,印出深而刻骨的血红色淤痕,如盛开的莲,开到颓败的莲。 她不喊疼,表情比先前更冷。 他抬起她下颌,她眼底没有情绪,却有某种很深重的东西。 “三个问题,既然你回答前两个,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宋昭宁唇弧上扬,她冷讽地笑:“席越,我不喜欢你抽的烟。太烈。至于我的人……” 她嗓音柔缓,不疾不徐,隐着不动声色的傲骨:“玩笑。我说过别插手我的生活,你听不进去吗?” 玩笑。 又轻又慢。尾音在唇齿懒散划过。 席越沉思片刻:“我中文不好。宁,你对闻也太在意了。” “在意他的人是顾小姐。” 她觉得席越可笑,倒也真切地笑出声,“你把人打了,推到我身上。席越,假设有一日我爱上闻也,你敢说,没有你的推波助澜?” 他果然不再说话。 把他推开,这回不费力气。席越歪倒在副驾驶,他宽肩长腿,姿势别扭,脸上全无异样。 她不由得心生警惕。 席越的脑回路,正常人很难理解。他上一秒可能还在谈公事,下一秒会建议合作伙伴一起填海造楼,或者直接炸掉白金大楼,总之,他很擅长将自己从金融频道往法制频道发展。 宋昭宁静候片刻,错以为席越不再发疯,解锁中控的轻微“咔哒”声如看不见的引线,瞬间点燃了静窒。 无人在意这片区域的降雨概率,密不透风的雨帘随着厚重铅云摇过来,视线不再清明,宋昭宁低头拨动雨刮器。 她横在湿冷香氛中的手腕被人截住。 席越眼神阴沉,他没有安全带束缚,倾身向前,一掌蛮横地抵在宋昭宁两腿之间的缎面白裙,另一只手,扣着她咽喉。 他本身皮肤色素淡,因着气质使然,不给人病弱羸羸的错觉。 他的手指,沿着柔软如浪的裙摆边缘,缓慢摩挲,缓慢堆起。 贴着腿侧的掌根,却滚烫。 裙子很美,却很碍事。 席越眼神闪动,自下而上,撕扯这一身冷白。 真丝面料的声响充盈车厢,宋昭宁背脊挺直,无动于衷,不阻止,也不迎接。 “可惜你这裙子,”席越笑着,嗓音哑得分明:“宁,为什么,你不敢让别人看到你另一面?” 宋昭宁不回答。 他感受她,她也在感受他。感受他顺着笔直腿根,下落,轻重不一地下落。 最终停在了左腿踝骨。 席越拇指摁着腕骨,指尖意味不明地蹭了两下。 其实是没有痛感的。 在车子失控撞上金属护栏,在她被惯性甩出又被安全带凌厉扣回,在她被大火吞噬,绝望地拍打热浪滚烫的车窗。 数不清的手术,几张病危通知单,宋家用强大财力抢回她一条命。 后续的康复、治疗、训练,没有人听过她或压抑或崩溃的哭声。 唯有左腿腿部的皮肤。 那一片胭脂色,时时刻刻提醒她鲜血淋漓的过往。 后来,那片皮肤几乎看不出任何的烧伤痕迹。 宋昭宁却在成年后,沿着模糊透明的轮廓,用一片黄昏时分的火烧云,重新拢住了已经被遗忘的记忆。 席越不是第一次见她的文身,却是第一次俯身抚摸。 姿势的缘故,两人贴得如胶似漆。 眼睫推撞眼睫,呼吸拂扫呼吸,鼻端磕着鼻端。 不是寻常颜色,而是剜皮。 她生剥皮肉,静待溃烂,愈合也未重生。 席越得承认,他对宋昭宁不可多得耐心,源于她骨子里,和他本源的疯劲。 但。 他不喜欢她身上,留下别人的痕迹。 席越知道的事情,不多,刚好补全她脑海中缺失的记忆拼图。 他喜欢宋昭宁,也愿意爱她。 所以他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让她想起来。 这场火烧云的故事。 . 导航提示全程四十二公里,耗时在一小时以上。 宋昭宁从来不会滥用时间,因此在听清导航反馈的所需时间,冷漠地解开安全带。 席越哼笑一声,自然而然地换到了驾驶位。 席越泊好车后,把她扣在副驾驶,用一把银色小剪刀认认真真地修剪裙摆破碎之处。 宋昭宁握上手包,垂落腰肢的卷发松松挽起,脸颊添点几缕碎发。 那条失去原有价值的长裙,左侧踝骨连到小腿,意犹未尽地岔开,细碎的奶白色流苏点缀。 她撑起伞,背影窈窕玲珑,傲人腰臀比。 宋昭宁不等他,而车上,只有一把伞。 市二院的停车位永远不够用,私家车无头苍蝇似地绕着亮起鲜明告示牌的停车场打转,企图别进一个捡漏位置。 席越停的领导专用。 而领导的尼桑,早已被纡尊降贵地请走。 库里南显赫,车牌又如此瞩目。 两个手挽手的女学生讶然地张嘴,先是感慨亲眼所见会跑动的人民币,紧接着,灰蒙蒙的天幕中,怡然自得地走下一道白色剪影。 讶然变为惊艳。 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气质,清冷夜雾,潋滟月影。 她穿不惹眼的吊带长裙,别出心裁的不规则开叉。 那裙子,如澳白、似珠光,辨不出什么布料,只觉得在这样黯淡的天光,如此高傲,如此娇矜,冷而贵气。 黑色的伞,反衬比牛奶更白的肤色,她走远了,她们的视线却收不回来,下意识地移到那辆叫不出名字的车。 车门再度打开,这回是一个男人。 非常高,宽肩长腿,不是深色的发,却也不像漂染,而是很自然的、茶栗色,有种矜贵如吸血鬼的气质。 他身材极好,不是那种肌肉膨涨的精壮,但能感觉肩背到手臂的线条,悍利结实,属于常年健身房自律张弛的好身材。 白色衬衫挽到肘弯,原本缀有蓝色宝石的袖扣松松敞开,他垂眸点烟,仰头呼出烟气。 恰巧这时,云浪浮涌,遮天蔽日。 天地间最后一缕苟延残喘的光线,不留余地倾注方才哪位头也不回的小姐。 他与她,于是黑白般分明。 如此再看,却不觉得多相衬。 第21章 重逢 ◎“昭昭,明也。安宁的宁。”◎ 市二院的急诊大厅的九台电梯同时运作。 尽管如此,每扇银门之前依旧人头攒动,宋昭宁站在3号电梯的人潮最末,她给自己相识的二院医生拨去电话,托他询问闻也的病房。 电话挂断,她抬腕看表。 三分十七秒,来自“钟医生”的短信回馈。 她掀眼扫过纹丝不动的队伍,方格显示屏的数字稳固地钉在数字7。 那么不巧,她正要去七楼。 宋昭宁不算多么有耐心的人,但也没有特权开路的道理。 她松手指,白色手机跌入白金手包。 好不容易从7到6,有位陌生面孔横进队伍,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他身上的蓝色衬衫微微汗湿,额发鬓角亦有湿润痕迹。 他几乎不用费心,目光很快定位到宋昭宁。他微微欠身,毕恭毕敬的语气:“请问是宋小姐?您好,请跟我来。” 宋昭宁目光很轻,扫过他时,他无端端地紧了喉管。 “哪位?” 他这才恍然大悟,手掌狠狠一拍脑门,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宋总,瞧我给忙忘了。”他低头翻找,掏空左边口袋,又去摸右边口袋,终于夹着自己的塑封身份牌。 宋昭宁看着对方的姓名与职务,了然:“钟医生烦你来?” “不敢说烦!”男人摆手,低声道了句“请您先出来,我带您别地儿”,之后才说:“早知道宋总要来,咱不得提前预备着。” 只是一句调动气氛的玩笑话,不料后者不为所动,男人冷汗流得更欢更乐,他僵硬地舔舔下唇,干脆低头不语,落后一两步的是她平稳有序的清脆低跟鞋。 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踩在他心上。 好不容易到专用电梯,一口气还未从绷紧的嗓子眼松出来,男人冷不防听宋昭宁平淡声线:“这么说,若是席总来,你们岂不是鲜花掌声、夹道欢迎?” “哪敢、哪敢。宋总真会开玩笑。”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他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有,欠手请她进了电梯,自己刷卡按下层数,电梯门缓缓合上时,映出他又青又白的脸。 男人恨不得贴着厢门,宋昭宁始终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得没有定处。 没有一层一停的烦恼,电梯上升很快。 数字6跳到数字7时,他听见宋昭宁清晰地笑了声。 笑音短促,转瞬即逝,充满嘲讽。 “我不开玩笑。” 男人僵硬地侧身避让,也不等他引路,宋昭宁走向服务台。 第27章 那只净瓷白皙的手掌轻轻压着医院常见的彩色小册子,宋昭宁随意浏览,标题惊悚,照片露骨,她微微歪着头,等待收线后的护士。 对方年纪约在三四十左右,慈眉善目,逢人便笑。 宋昭宁回以同等善意。 “你好,请帮我查个人。闻也,新闻的闻,也许的也。” 她低头,手指灵活地敲击黑色薄膜键盘。 几秒后,她回答:“7012,左转,穿过一道廊桥,左起第一间就是。” 宋昭宁说谢谢。 护士维持标准笑容,等待她继续询问,或是离开。 约莫几息静默,眼前这位极为年轻、气质格外冷然的女士又问:“如果我想找谭医生,请问……?” “咱院好几位谭医生,不知道您想找哪一位?” “骨科的谭医生。” 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用眼神示意左侧方向,“请问您挂号了吗?如果没有,可以先到自助台挂号,谭医生今天坐班。” 宋昭宁点头,她转身走,背影有致,没两步,护士看着她微微折颈,似乎是拨了一个号码,手机贴在耳边,意兴阑珊地: “您好,我是宜睦的宋昭宁。” . 谭医生年过六十,二院骨科的定海神针。 他的单人办公室不大,桌子除了电脑,还有一台打印机,以及几盆养得很好的仙人球。 宋昭宁将视线从又绿又圆的仙人球收回,她没有坐,方才用手撑着下椅子,椅垫温热,想必前者不久前离开。 一坐一站,并不适合谈话。 谭医生虽未点出有钱人的龟毛通病,却也不想得罪这位据说和冯院关系匪浅的小女生。 是了,在他眼里,宋昭宁不过是个骄矜点儿、傲气点儿的小女生。 “宋女士,不若出去说?”古板固执的老医生建议。 宋昭宁欣允,谭医生给自己学生交代两句,在对方显然被惊艳到的目光出了办公室。 市二院的味道并不好闻,至少没办法和典雅明净的宜睦相比。 宋昭宁知道护城财政重点扶持市一与市二院,想来钱都用在刀刃上。 谭医生走路风驰电掣,洗得微微泛黄的白色大褂猎猎作响,宋昭宁不刻意迎合他的节奏,鞋跟依旧很稳。 拐了一条长廊,穿过数十间诊室,与之擦身而过的医生或护士互相招呼,有些眼神带过她,有些没有。 终于,谭医生在半开放的小阳台前停住脚步。 她才想起两件事。 一,雨停了。二,席越的伞丢了。 市二院的前身是罗马教堂,这片土地历经风霜战火,岁月洗礼下面目全非,唯有这一隅郁郁葱葱的小花园,珍藏般地被留了下来。 绿茵中藏着星点花团锦簇,视线尽头,立着一架被侵蚀成灰白色的小喷泉。泉水早已干涸,曾经满载心愿的硬币,也不知所踪。 谭医生没戴口罩,他一屁股坐在雨迹未干的铅色石凳,从白大褂摸出皱巴巴的一盒烟和打火机,自顾自地点起一支。 几秒钟的吞云吐雾,他下意识给对方递烟。 纯粹是习惯使然。 上午刚做完一台手术,几个大男人分着抽完了一盒烟,还当眼前是部门同事。 直到他看见对方珍珠般光芒闪烁的指尖,行云流水地接过他那支同样皱巴巴的烟,并伴以一声温和有礼的“多谢”,这才如梦初醒。 谭医生一时心情复杂,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昭宁向他道谢,手包精确地捏出火机。 谭医生看见那支火机,内心升起荒谬又离谱的感觉。 一包烟五十来元,她这支火机,保守了算,底部那几颗镶嵌的钻石,合该跟今年奖金差不多。 她从容熟练地呼出烟气,身上那股锋利到无法直视的气场,由着这一抹淡笑消减许多。 “谭医生,我有一条上好的富春山居,下回差人给您送来。” 谭医生差点被呛到。 他尴尬地咳了几声,既宽且粗的两条眉毛不悦地拧在一起:“夭寿喔,你们这些小年轻,出口楞个可怕。富春山居,我要铁窗泪?” 宋昭宁眨眨眼,没见过这种款式的医生。 好几秒,她又笑。这声笑比方才舒展得多。 “不瞒您说,前阵子我动了抢您的念头。不谈别的,宜睦与德国有合作,德国在骨科方面,至今走在世界前沿。再者,我开出的薪水,别说一条富春山居,您就是把富春山居烧着玩,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玩笑的口吻,谭医生听得出来。 起初面对纨绔二代的刻板印象,也有所收敛。 “宋……你叫宋什么来着?” 宋昭宁失笑,那支烟,她只过一口。 “宋昭宁。昭昭,明也。安宁的宁。” 谭医生问:“那么你的小名叫做昭昭?” 他年纪比宋昭宁大了三轮不止,因此这口吻不算轻浮,倒像好问闲事的长辈。 “……”沉默一瞬,她解释:“我家人只叫我昭宁。” “昭宁,”谭医生沉声:“我不想见你,因为很浪费时间。但我和冯邺是多年同学,我不好拂他脸面。他认可的人,想来不是个废物。” “我的确不是。”宋昭宁不必自谦,她微笑道:“我试图用一支烟扭转谭医生对我的刻板印象。不过,无所谓,这并非是很重要的事情。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我想了解闻希的病情。” “闻希?”谭医生眼底闪过惊讶,虽说一开始摸不清她的想法,如今提起闻希,倒是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了,“你认识这孩子?” 宋昭宁不隐瞒:“我认识他哥哥。先前产生些误会,算我亏欠。” “喔,难怪老冯问我要闻希的病例,敢情是为了你?”谭医生若有所思:“那孩子,倒是个苦命的,听说爹妈早亡,有个叔叔,是个滥赌的畜生。” 他舒了一口长烟,语气无奈:“他是恶性骨肿瘤,情况已经提前和家属交代了。当医生的,当然要抢下每一条性命,可是哪台手术没有风险?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们愿意想最好的结果。” 蓄了笔直的烟灰从她指尖跌落,她点了点头,只说:“拜托您,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 她循着旧路折返,谭医生临时有事分道,临行前目光深沉地停在她身上,忽地抬手,点了点自己肩骨位置。 “这儿,你自己找个药抹。” 脚步轻重不一地穿过黄昏残光,宋昭宁在经过混杂腥臭和消毒水气味的洗手间停下。 一面巨大的、常年泛潮、四个圆弧倒角生了绿锈的镜子,模糊地映出她的脸。 她没有看自己。 而是看清了右肩肩窝,鲜明昭彰的手指印。 宋昭宁上手捻揉,骨血淤合而成的印记岂能被轻易抹去。 她烦躁地用力摁住,指腹碾压,寸步不让,指骨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 珠光白的表盘有章可循地走过一圈,宋昭宁垂手,夹角布满黑黄脏污的洗手台从高到低七个水龙头,其中一个滋滋地喷着水,她左臂外侧喷溅凉意。 宋昭宁伸手拧上,左旋右扭,水花滋啦滋啦喷个不停,她微微偏脸,无言片刻。 左侧男士卫生间走出一人,见她脸上似有怒气,不禁道:“哎、那水龙头坏很久了。” 宋昭宁往右移了两步,她面无表情地拨动面前的水龙头——坏的。 再移一步,还是坏的。 事不过三,或许这个道理适用于水龙头。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她或许该有未雨绸缪的念头,往后出门让涂老给算一卦,如果会遇到席越那个疯子,便想办法打断他的腿,或是让他发生什么意外,总之不要碍到她的眼。 尽管心底戾气已经滔天,宋昭宁至多给人的印象留在“不好惹,别靠近”的低级阶段。 如果是了解她的人,比如怀愿或宋愈,大概会黄白线条拉响警告,环绕护城三天三夜。 猩红鞋底踩碎长廊的最后夕阳,暗金色的光,融融地镀着她线条柔美的后肩,挽起的长发,露出的皮肤清晰苍白。 有声音桎住她愤怒的脚步。 细微的、小心翼翼的。 还有令她莫名不解的惊喜、怀疑: “昭昭姐姐?” 作者有话说: 《我和曾经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重逢了但她不记得我》 第22章 闻希 ◎“以前的我,有骗过你任何事情吗?”◎ 陌生,又不算很陌生的一张脸。 在她掌握的那份病例资料,右上角被相机定格的男孩子,稚气懵懂的一张脸。 乌黑的发,圆亮的眼,鼻骨优越。 蓝色幕布,白色衬衫,黑色背带工装裤。 下半身或许会搭配相得益彰的长裤。质地垂坠柔顺,黑色面料富有光泽。 再穿一双软底小牛皮鞋,像个优渥家庭长大的小少爷。 第28章 她自己都诧异,为何会有如此具象的画面? 难道是那衬衣? 这不是寻常牌子,而是英国一家以绅士童装闻名的品牌,标志性的双拐杖交叉,悬空的黑色礼帽,构成右胸口袋的刺绣徽章。 还是他洗得干净柔软的额发? 那样童稚单纯的脸,怎么会、怎么会—— 关于闻希的背调,清晰地写明:父母早亡,兄长拉扯长大。 幼年患病,常居医院。 那是她,不曾意会、无法意会,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生。 拥有这样人生,这样充满消毒水、蓝色口罩、灰白大褂,绝望到没有未来的人生的孩子,缘何会露出不谙世事,天真明媚的笑? 眼前瘦骨棱棱的小男孩,更符合背调黑白行文中的刻板形象。 瘦,是她对他最为直观的第一眼印象。 她目光难得无措,从他因为疾病而面黄肌瘦的面颊扫过,错愕地落在他吊着留置针的手背。 手背皮肤不正常地鼓胀,青色血管和筋骨嶙峋,像要挣脱薄薄的一张皮肤。 最后,她仿佛被某种虚无的力量定住了,久久地凝定他的左腿。 没有。 空荡荡的蓝色裤管,暑热消散的晚风游走,吹起无力而茫然的弧度。 不知过了许久。 “对不起。”他微弱地提了提干裂苍白的唇角,怯弱地笑:“是我认错人了。” 宋昭宁望向他身后,推着轮椅的护工,声音莫名地哽了。 “不。”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小男孩摇摇欲坠的心旌重新竖稳,他那双微微湿润的、仿佛克制什么情绪、黑白分明的双眼,流露无法掩饰的高兴。 宋昭宁把声音落得很轻:“你没认错人。” 小男孩搭着轮椅控制台的手指蓦然蜷缩,他舔了舔下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年纪不大,生病多年,和社会脱节严重,不知道成年人的久别重逢总冠冕堂皇。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却又担心她因为耐心告罄而走远,话语抢出唇齿,他磕绊地说:“昭昭姐姐……你、你过得还好吗?” 宋昭宁不是听不出他语气中微妙的停顿。 在昭昭姐姐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话。 提步时,裙摆柔和荡漾,如世界上最明净纯粹的海。 她蹲在小男孩身前,将他戴得歪了些的针线帽拢正,露出和闻也极为相似的眉眼。 “我很好。”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可不知为何,闻希听得出她尾音不受控的轻颤。 就像某种,深重而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很好。” 宋昭宁又重复一遍,她屈起手指,指尖似有若无的馨香,医院统一批发的廉价洗手液,粗糙滥制的人工香精,闻希怔了片刻,想起很多年前。 那真是很多年前了。 闻希被顾正清带到宋家时,只有四岁,半记事半懵懂的年纪。 或许是因为父母双亡,过早经历众叛亲离,闻希远比寻常四岁小孩懂事。 他对宋家的第一印象,不是城堡似的庄园,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场,也不是为了迎接女主人再婚而举办的盛大晚宴。 而是宋昭宁。 公主般,众星捧月的宋昭宁。 来之前,顾正清事先提过这位大小姐,或许会有一点儿不好相处。没关系么,她是豪门背景的出身,她自有骄矜和傲气的底气。 但最后,他笑着揉了揉闻希的头发:“昭昭只是面冷心热。其实是个特别心软的小女孩儿。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顾正清不说谎。 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昭宁对他极好。 她性子其实冷淡,待人接物固有界限,奈何礼仪教养生不出怠慢。 那时候他不过丁点大,也分不出什么叫真心,什么叫敷衍。 顾正清忙于生意,哥哥闻也在外走读,唯有私立国际初中的宋昭宁记得他生日。 橱窗里展示的华美蛋糕,绝对貌美,售价惊人,闻希只在华而不实的悬浮偶像剧见过。 但宋昭宁说:“许愿。我替你点蜡烛。” 他收着宋昭宁的好,一点一滴,不舍得弄丢,不舍得忘记。 哪怕他离开宋家,哪怕,多年后再见,她眼底映着刺痛他的陌生。 对于那场全然改变宋昭宁人生轨迹的车祸,闻希有所耳闻。 毕竟,待他如父的顾正清因车祸去世,宋昭宁昏迷不醒。 时隔多年,闻希想,现在还能见她一面,命运待他真好。 . 宋昭宁长身而起,她身量纤细,却不低,平日不蹬高跟便已气质凛然,如今只是细跟,却也不显得弱势。 她对护工说了两句,护工表情为难,宋昭宁出示自己的名片,若她仍然不信任,可以寻闻希的主治医生确认她的身份。 护工捏着名片,她的title骇人,完全想不到如此年轻的女孩子,已经是一家医院的掌权者。 横跨3号楼与5号楼的中空长廊不算安静。 她微抬视线,双目被限制于一条不到亮灯时间的长廊,银色栅栏长椅贴墙而放,三三两两地坐着面色愁苦的病人或家属。 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平静。 那不是安定的力量,而是风雨欲来的无助和绝望。 宋昭宁蹲身时敛过蒲苇般的柔软裙摆,两条笔直纤细的腿贴合,膝骨互相支撑,她定定地注视闻希,唇边弯出笑意。 “闻希,希望的希。我喜欢你名字的寓意。” 闻希一怔,眼眸瞬间蹿起不可思议的亮光。 他手指扣着略微翻皮的轮椅扶手,没有血色的嘴唇开合几次,习惯性地咬着后槽牙,眼眶弥漫脆弱泪光。 “昭昭姐姐……” “嘘、嘘。” 她耐心地安抚,肌理娇嫩的指节抵着闻希眼尾,轻柔地捺去缓缓落下的眼泪,“别哭。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一点?” 小男孩抽着鼻尖,破涕为笑,他重重地应了声“嗯!” “我高兴,我好高兴。我没想到姐姐你还记得我,哥哥说你生病了,忘记了从前的很多事情。” 宋昭宁神情微动,她的手沿着闻希的脸颊下落,停在他肩上。 掌心硌着骨架,锐利而刺手,仿佛要穿透薄薄肌理和蓝白病服,破土而出。 闻希掰着手指,细细地数:“1、2、3、4、5,”手指向下垂拢收回,闻希握出哆啦a梦的手,笑起来:“6、7、8、9……差不多十年,我们没有见过面啦!” 她没有缘由,鼻腔酸软难受。 许久,长舒一口灼热的气,她极轻地点头:“真的好久了。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 闻希食指向内,点点自己,又点点另一条可以踩着轮椅金属脚踏、完好无缺的小腿,说:“我以前还蛮高的,后来生病截肢,身高似乎也跟着缩水了一截。” 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他羞赧地抿了抿唇,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难得的淡淡血色:“如果我可以站起来,我会想要拥抱姐姐一下。” 他露出难以拒绝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请求:“昭昭姐姐,你不会拒绝我吧?” 宋昭宁说不会。 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 全无来由的信任和依赖,闻希身体不好,受不得风,没说两句低着头一声咳嗽重过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宋昭宁心中难受,顺着童声稚语的“出发!目的地病房,预计用时十分钟——” 大概是十分钟太短,他又实在想和宋昭宁多待一会儿,最后一个音硬生生地劈了叉,欲盖弥彰地改为了三十分钟。 宋昭宁没有拖延脚程,在第二场冷风落下来之前妥善地把闻希送回病房。 她要抱他上病床,闻希拒绝宋昭宁的帮助,理由是裙子很漂亮,不舍得弄脏。 当然是玩笑话。 闻希心性敏感,察觉出宋昭宁情绪变化。 尽管这种变化非常微妙,微妙到哪怕是怀愿在场,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闻希把毛线帽摘了挂在点滴架,他的头发因为长时间化疗剃得干净。头皮一圈儿青色发茬。 他双手扶着病床护栏,先用另一条腿跨上病床,再以双手为支撑,把自己翻到床上,最后他把空荡荡的裤管叠正。由此看来,便像两条腿贴在一起。 手机再震,孜孜不倦的三通电话,想来是急事。 闻希看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仰起脸,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姐姐,不要皱眉,我没事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只有一条腿,我没觉得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等我痊愈了,我就去学习游泳,以后为国争光。” 但,骨癌死亡率太高。 他不一定会有畅想中的未来。 宋昭宁坐在床沿,伸手替他拢好开衫,抽了两个枕头叠放一起,让他好靠得舒服。 床头柜堆放一叠漫画书,她扫一眼,多是鸟山明和富博义坚的作品,中间夹着一本莫言的生死疲劳。 第29章 第四通电话,她不能继续充耳不闻。 闻希把书摊在并拢双膝,看得出是很尽力勉强的笑:“姐姐,接电话吧?” 宋昭宁没有接,也没有摁断。她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四人间,每张病床用一担遮帘隔开,并无隐私说法。 闻希睡最中间,正好面对看起来像八九年前流行的电视,这或许是其他病人对小男孩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 手中的漫画书还停留在夹带书签的那一页,闻希的目光追着她走了一圈。 “你觉得住在这里在怎么样?” 闻希立刻表态:“特别好!苏奶奶和李爷爷特别照顾我,我们会在一起下飞行棋。” 四人间,还少了一个名字。 闻希不打算告诉她,那个与他同龄的女孩子,没有捱到手术,今早四点多,她的生命仪器拉成一条笔直的、再也不会有波动的红线。 “下次我陪你下。现在别看书了,我问了照顾你的阿姨,这个点是你的休息时间。” 宋昭宁抬手抽出他的漫画书,重新把书签别回去,合上了放在柜子。 安静几秒,她拿过来,半本书横在枕头底下。 “睡醒了再看,我下次来,会问你第三卷 第五话发生了什么。” 闻希不舍得她离开,他们才刚刚重逢,为什么只有十五分钟。 宋昭宁掖好被角。不是住院部统一发放的白色被子,而是更让小男孩喜欢的蓝色史迪仔。 大概是不久前刚晒过,被子没有潮湿霉味,而是泛着清新洁净的阳光清香。 “昭昭姐姐。” 闻希眨着眼睛,他的眼睫毛非常稀落,但眼睛很大,明亮得不像病入膏肓、随时随地等待死亡的病患。 “你会来吗?你一定会来吗?” 他声音发颤,鼻腔闷出小动物似的,又细又轻的呜咽。 宋昭宁没有烦躁,没有不耐,没有她每年家宴面对本家闹腾小鬼时只想把他们打包到中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月球火星都可以。 她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纤长尾指轻轻地勾过闻希的小手指。 “以前的我,有骗过你任何事情吗?” 闻希被她绕进话术,呆了片刻,坚定肯定确定地摇头。 几秒后,忙把摇头改为点头。 “没有,昭昭姐姐是全世界最讲信用的人!” 一团孩子气的话,她垂下密长眼帘,微微地扬了唇角。 全世界,和最,已经是一个孩子对她的最高评价和赞美。 宋昭宁弯着尾指,和他回勾。 “嗯。我们拉钩,谁说谎谁是小狗。我会来见你,而你,要答应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 第23章 清醒 ◎“等你去死吗?那我等不及了。”◎ 再次拿起手机,未接来电攒到六通。 五通是席越,剩下一通是钟医生。 她先给钟医生回了电话,感谢他百忙之中抽空让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后门。 钟医生签字的手遽然僵硬。 他咽了下空喉,茫然地想:我什么时候让人去给宋总开后门了?如果不是临床会议走不开,他会亲自把人送到闻也病房前。 宋昭宁在对方古怪的沉默里屏了一息,想起穿着蓝色衬衫在体感20度左右的中央空调下汗流浃背的中年男人。 她多年处事不惊的温和周全拯救了钟医生:“原来如此,多谢钟医生,耽搁你上班时间。” 漂亮圆融的场面话过两句,宋昭宁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状态中妥帖收线。 她握着手机,微信的小红点似乎怎么也点不完,金馆长正在用怀愿的表情包轰炸她。 宋昭宁一键清除未读消息,她瞥过怀愿可怜兮兮的宽面眼泪,面无表情地关上手机。 屏幕熄灭前的最后一秒,宋昭宁冷然审视自己的双眼被一串号码替代。 宋昭宁没存席越的电话。 存了也没用。 在实名绑定的现代社会,这个神经病的通信号码数不胜数,有时是国内ip,有时是国外ip,不分时区、不分时间,随时随地骚扰宋昭宁。 如同半个世纪漫长的十几秒,在电话自动截断的最后一刻,宋昭宁手指松松划过。 “亲爱的,”席越笑音低哑:“你怎么不等我?” 不知不觉,雨落很大。 天色昏沉黯淡,仿佛世界末日的光景。 护城雨季本就漫长,加之十分钟前推送到手机的台风预警,宋昭宁不得不为自己自大买单。 “等你去死吗?那我等不及了。” 宋昭宁抬手,腕间一抹灿白珠光熠熠生辉,时间针脚刀劈斧凿,七点过一刻。 这一日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性的工作,全拜电话里的男人所赐。 她移开目光,视线平静远眺,尽管不知道这个方位是哪里,但她看见了曾经作为护城地标性的宋氏双子塔。 席越慢条斯理地匀出一声笑。 他喜欢她讲的冷笑话,尽管眼前的宋昭宁让他感到陌生,但她眉心不耐皱起的模样,有种别样的生动漂亮。 至于,为什么是冷笑话,毕竟他不可能真的去死。 雨越来越大。 眼神一动,她没回头,余光睇到男人清正落拓的身形。 席越单手收袋,他在宋昭宁垂手之前提前撂了电话,耳畔余着机械冷漠的忙音。 他臂弯挽着西服外套,温融质感的羊绒色,采用100支全毛的冰河世纪系列,据说该羊毛出自安第斯山脉,一种产量极低极罕的品种,毛质细腻,纹理清晰,手感柔软。 席越温声:“昼夜气温大,你别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双肩蓦然压上属于他的温度。 他的手指,和肘弯的体温,通过西服面料清晰地传到她四肢百骸。带着若有似无,淡淡的木质香。 宋昭宁脚步一撤,轻巧旋身,对上他混血特征明显的浅色双瞳。 她平淡地回敬:“这个世界,我只需要当心一件事,或者一个人。” 席越挑眉,失笑:“是我?宁,这是我的荣幸。” “或许吧。” 她白净手指捏皱西服,面容静而冷漠,她很少给席越展露其他情绪,她意兴阑珊地低头,颈项微折的弧度优美。 “这也可以是你的墓志铭。席越,你总喜欢浪费时间,做一些无聊的事情?” 与她一步之近,已经是不安全的社交距离。 席越抬起手,本想拂开她颊侧细碎毛绒的落发,但她偏头让开,于是就落了空。 修长指端抵着厚重灰尘的玻璃墙壁,护城的雨下进他眼底。 “宁。” 他喊她,优雅矜贵的声腔,带出款款动人的深情,眸光却没有跟着追过去,依旧在看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走吧,他醒了。” 宋昭宁没有等他回答。 她不需要席越的回答,也不需要他这个人。 鞋跟清醒而冷静,在他耳边渐行渐远地回响。 席越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捻过指腹薄灰,没有情绪底色地勾唇。 他面无表情地想,宋昭宁身上那条高定长裙,裙摆暗绣白山茶,他看着,想起被他粗暴残忍撕开的一侧,白山茶黯然无声地凋谢了。 . 病房里不止顾馥瞳,还有位看上去热衷美黑的美女,两条又细又长的手臂交叉在腰,吊带热裤,蜜胸长腿,美艳火辣。 如果说顾馥瞳适合香奈儿,公主、千金、优雅、贵气,那么这位陌生小姐更像是亚热带的海岸线,热辣,性感,活泼,让人由衷地感叹浪漫和自由。 她不识得。 宋昭宁与护城名媛圈一直是割裂式的存在,与她交好往来的人多是逢场作戏的生意伙伴。她没有同年龄的朋友,如果对手也能算朋友的话,和戚蔓语倒是可以说上两句。 半开的门,长窄形的玻璃,她看见倚着床头的年轻男人,右手吊着点滴。 他脸颊透着深重病态,眼睑浓重乌青,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支着额角,满脸挥之不去的疲倦深色。 顾馥瞳坐在床沿,她已经没再哭了,满脸的强打镇定,一会儿背手去探闻也前额,确定他没有发烧,一会儿转头和病房里的另一位说着什么,两条细细的眉拧在一起,一副我见犹怜的心碎。 “闻也,你还好吗?”顾馥瞳抱着他的手臂,眼睛瞪得很大,盛着小姑娘不加掩饰的心疼的泪光,“医生说你有些脑震荡。” “……” 闻也下意识要摸自己被白纱布缠裹一圈又一圈的后脑,短短几天时间,旧伤未愈又增新伤,本命年还没到,已经倒霉至此? 顾馥瞳等了半晌,心中焦急无比,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跌落:“你可以说话吗?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理理我?我、我很担心你——”尾音骤然失落,她惘然地睁着眼睛,生怕错过他任何举动地一眨未眨。 庄郡谊听不下去,比顾馥瞳侧颈深了三四度肤色的手指搭在她肩前,耐心缺缺地安慰:“瞳瞳,至于吗?” 第30章 顾馥瞳用力地抽着染了薄粉的精致鼻尖,她重重地唔了声,像某种被逼到绝路的小动物。 “郡谊、郡谊……”她茫然而失措地哭喊:“我真的喜欢他!” 庄郡谊隐秘又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 很克制,除了闻也,在场没第二个人看见。 “喜欢你的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喜欢他?”庄郡谊发自内心灵魂拷问:“他,也就那样,很一般啊。你喜欢他不如去追星,追星还实在点。至少你的钱丢下去还能听见一声响。” 顾馥瞳眼眶红红,她别过上气不接下气的粉白小脸,咬着下唇倔强地瞪了眼庄郡谊。 后者在她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控诉视线中,无辜地摊了摊手,神情似讲: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同你真的没话讲!”顾馥瞳气鼓鼓地转脸,决心不要搭理煞风景的笨蛋朋友,她珍而重之地托起闻也伤痕累累的手指,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地,把自己沾着温热眼泪的脸颊贴上他掌心。 应该是药效未过,闻也的反应不同寻常的迟缓。 他慢半拍地抬眼,目光怔忪地扫过顾馥瞳忽地亮起惊喜的明亮双眼,下一秒,又颓然地低下,错过她那瞬间的错愕和惊惶。 “闻、闻也……” 小姑娘上下贝齿打架,她紧张兮兮地又吞了下喉,这时,紧密贴着她脸颊的手指轻轻一动,似是挣脱,被她更快一步,原封不动地摁回原处。 闻也茫然地再看她一眼。 他后知后觉,终于在她眼泪溃堤的瞬间,声线颤哑:“顾小姐?” 其实还有下半句,但是被惊喜点燃的顾馥瞳没有听到。 她扑到闻也怀里,闻也笨拙地往后避,后腰不知是哪里的伤处,一股作劲儿抵到神经末梢,他紧抿唇线,克制喉结滚动时几乎出口的声音。 他空出一只手,肘弯抵住压上来的温香软玉。眉心紧锁,握住她的肩膀,尝试把已经软了腰身的女孩子推开。 宋昭宁静静地看着,从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冷酷的不耐烦。 他其实没必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不是顾馥瞳,他现在大概还躺在那辆撞毁的银色奔驰里。 念头当空而落,闻也的目光隔着因抽泣而起伏的顾馥瞳,终于在晦暗难辨的光线中遇见她。 没有温度的灯光从没有合紧的门缝中倾泻漏入,她一手拢着过于宽大的男人西装,一手悬空,握着门柄。 几秒。 宋昭宁避过他视线,眼神没有定数地垂落。 【逃避。】 他竟然用了这样的词,定义宋昭宁,形容宋昭宁。 真不可思议。 闻也终于推开泪眼汪汪的顾馥瞳,女孩子哭得温声软腔,哭嗝儿一个接一个。 她双手拽着闻也衣襟,纤细手指把粗糙的衬衫面料揉得皱皱巴巴。 顾馥瞳又说什么,似乎念他的名字,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 闻也、闻也。充满依恋和爱意。 不像宋昭宁。 永远三分真七分假,“闻也”之后,落定句号。 一个完满的、规称的圆。 他们之间,已经在多年前划上的句号。 闻也微微撇过脸,银色床头柜没有私人物品,他的手机或许被收在什么地方。 要联系闻希吗?他不想让闻希担心。 那么,除此之外—— 思绪被一阵慌乱的翻找声打断,顾馥瞳手忙脚乱地倒出自己的小羊皮包包,确实是香奈儿的当季新款,山茶花锁扣温柔醒目。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说实话,可能也不是特别关心。 顾馥瞳是千金小姐,而他不过是拨来的司机。他的关心无足轻重。 目光一起一抬,身不由已,又回到那扇欲盖弥彰的长窄玻璃。 已经不是宋昭宁一个人。 视线范围大概是并掌十指的宽度,一个人稍显拥挤,何况两个人。 席越。 她的未婚夫,高大修长的身影从身后拢过来,体贴而温情地别过她耳边的发。骨感分明的指节,贴了贴她脸颊。 可以用亲密,也可以用亲昵,或者相近类同的词语。 宋昭宁和他说了什么,席越低声哂笑,她眉心还未拧起,男人的手指抵在她眉心,耀武扬威似地揉转。 闻也麻木地想,其实,宋昭宁和席越的关系,未必如她口中说得那么不堪。 他喉结微动,遭受剧烈撞击的后脑残留无休无尽的嗡鸣。他用力地闭了下眼睛,似乎想借由这个动作抵消内心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念头。 闻也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他不想看见宋昭宁和席越亲近。 也不想看见宋昭宁和任何男人亲近。 第24章 对峙 ◎“身居高位,草菅人命。”◎ 席越的手从身后揽过来,臂弯松松地箍着她细腰。 对他来说,宋昭宁生气时的模样也很有趣, 她这个人,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但不会有更加鲜明昭彰的情绪。 比如愤怒至失控,比如伤心至哭泣。 席越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她旋身,从他怀中脱出。西服外套垂挂的袖臂拂过他落空的手背。 “很多时候,我说服我自己,不把你当人,才能友好体面地相处。” 宋昭宁抬腕看了眼表,她今天浪费了太多时间,公司的事,她并非可以完全做甩手掌柜,晚间仍有一场视频会议。 席越眼神不紧不慢地滑过她的脸,他百无聊赖地想:至少宋昭宁对他还是不一样。她毕竟不把他当人,但她把别人当人,这也是最高褒奖。 如此,欣然接受。 席越彬彬有礼地欠身,半挽着手,是个标准的社交礼仪。 但动作疏于到位,有样无形,他礼貌而欠揍地微笑:“体面,宁,我不喜欢我们之间的体面。那太虚伪,也太虚浮,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但我爱你,当然愿意接受你的一切。” 宋昭宁冷道:“别说得自己多么伟大。” 她幅度很轻地摇头,视线在他似笑非笑的唇角停了半晌,哂嘲:“席越,你清楚,你不是这样的人。” 席越目光深沉,他点头,似是赞同,下秒却抬起她下颌。 他在她眼里,只看见厌恶和不耐。 “我爱你,宋昭宁。”席越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家人,不会再有人比我更爱你。” 神经病。 宋昭宁短促皱眉,旋即舒平。 她松回先前握着门柄的手,右手拇指扣着左手虎口位置,不轻不重地揉摁。 “你的爱,正常人很难理解。” 她发自内心,真切疑惑:“你幼年丧母,成年后喜欢或享受别人照顾你?比如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她的最大作用是替你收拾所有你发疯后留下的烂摊子。” 席越喉结微动,闷出一声沉沉哑哑的低笑。 “宁,你一本正经,很可爱。”他轻描淡写,从西裤侧袋摸出烟,烟盒已经皱了,他毫不在意:“你太忙了,如果我不给你找点事,你会记得我吗?” 宋昭宁不上他的当,他的甜言蜜语连着毒药砒霜,她不是莽撞蠢笨的恋爱脑。 “你确实闲到令人发指。想来是纽约分部的工作量还不够大,放心,回头我会交代下去。” 她说完,彻底地意兴阑珊。 无论是席越还是闻也,她只喜欢听话而懂事的,精神分裂的疯批和一身倔强骨头的穷光蛋,都不在她倾注耐心的范围。 她要走,席越不拦。 他懒洋洋地哼笑一声,在她第二步笃定地落下之前,彻底推开病房的白色木门。 . “wtf?!” 庄郡谊听了一番寒毛倒竖、不知所云的表白,本就有种被迫听墙角的窝火,偏偏发作不得,没想到对面的人不识眼色,径直推门。 到底哪个痴线会在医院谈情说爱? 难不成是什么八点档狗血爱情剧?这对话、这情节,没有十年小脑萎缩写不出来。 她拧着眉,瞪着眼,盛气凌然的模样,快言快语的性子刚想发作,脸上表情倏忽直挺挺地僵住。 庄郡谊茫然地想,我刚刚用痴线骂谁?我、我那牛津毕业的哥哥? 席越也看见她,反应却没她大,似乎知道她与顾馥瞳的关系。 他认真对待女性时很迷人,发音性感优雅,风度翩翩,端正倜傥:“ciao,郡谊妹妹,你什么时候来护城?” “昨天……不是,大前天。”她一令一动地答完,才想起重点不在此,乖巧地卸了防备:“席越哥哥,你怎么会来医院?” 话音仓促截断,目光惯性地移到与他并肩的年轻女人。 如果庄郡谊稍微敏感一点,能够察觉他们风轻云淡之下的细微端倪。 这位谈话的女主角,她的脖颈、前肩,甚至于她的鞋尖,是与席越相悖的方向。 第31章 不认识,没见过,不知是什么穿搭风格的西服长裙。 缎面珠光白的长裙,刺绣纹理端庄典雅,山茶花沿着裙摆交错盛放。左侧偏做心血来潮的高开叉,一截笔直小腿稳稳踩着银色细跟,肤色似瓷若霜。 用“漂亮、惊艳”来形容她,似乎欠缺准确性。更显肤色白皙的栗色长卷发用鲨鱼夹松松抓起,松弛而轻盈的发型,并不精心打理。 小巧精致的脸型,五官挑了顶尖的凑,很冷艳的靓。 好难形容。从小在纽约长大、中文词汇匮乏贫瘠的abc只觉得,她像一株养在深山空谷的幽兰。 清丽婉约,明眸善睐,饱读诗书,气自光华。 庄郡谊转头,试用眼神询问顾馥瞳,却见自己好友如临大敌,她怨怼地瞪着席越,又把这份怨怼连坐了宋昭宁。 顾馥瞳怀疑的目光,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打量来回。 片刻,她站起身,连带着手包和翻出来的物件一股脑儿地推向闻也。好似在场数人,只有闻也能让她汲取聊胜于无的安全感。 宋昭宁对席越的人脉圈不慎在意,他们一直泾渭分明。 席越倚着门框,银色门柄顶着他身后,他无知无觉地抬了下手,腕骨佩戴的表与宋昭宁属于情侣款。 宋昭宁从未留心过细节,所以她从没机会发现。 席越扶着她,从腰到肩,暧昧地笑:“庄郡谊,我爸朋友的女儿,从小养在美国。” 说罢,看向庄郡谊:“这是我未婚妻。姓宋,宋昭宁。” 说是兄妹,其实只占了年龄便宜。 两人只有幼时交情,庄郡谊太小赴美,席越是英籍身份,对彼此的了解圈点于尚算熟悉的名字。 宋昭宁微微颔首,极冷极艳的眼,流转冷淡傲慢。 他们这帮二代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护城和港岛只有两小时的航程,宋昭宁出席港岛能源峰会,曾与现任蔚蓝话事人、庄明樱小姐及其丈夫,那位裴姓的年轻掌权人有过一面之缘。 “郡谊小姐,与蔚蓝庄小姐是?” 庄郡谊快口直言:“你认识我姐姐?” 宋昭宁答她:“认识你姐夫。” 话音一落,满室静窒。 庄郡谊:……? 她表情一瞬变得古怪。 “认识我,姐夫?”庄郡谊迟疑地重复:“你不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吗?” 她想岔了。 但她对宋昭宁的本能印象没错。她确实不如面貌那般清心寡欲,相反,如果她愿意玩弄什么男人,那是他们的福气。 宋昭宁轻轻地笑了声。 “在商言商,小姐想的什么?” 庄郡谊惶惑地“啊”了一下,尾音拖得很长,半真半假,没有全信。 顾馥瞳被隔离在这场social之外,她不甘心地抿起唇,水亮的大眼睛恨恨地瞪着席越。 “郡谊,你不懂,宋小姐与你的席越哥哥一样,身居高位,草菅人命。” 她咬着字音,最后一个成语用得很重,粉白颊肌绷得极紧。 席越闲浪地点头,似乎对她草菅人命的评价颇为赞同。那张脸惯会风流混蛋地笑。 “well,还不错的评价,我收下了。顾小姐,你还愿意给我来第二巴掌吗?” 庄郡谊反应极大,那双嵌在美黑肤色,如辰星熠熠生辉的双眼茫然而飞快地眨了几下:“瞳瞳,你打了他?” 顾馥瞳冷笑,目光灼灼,支起一根手指,不管不顾地点着他:“他活该!你以为闻也为什么躺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他——” 小女孩咬着牙,一字一顿:“你还有脸来!” 庄郡谊不知事情始末,但在她的了解中,席越算是有口皆碑的兄长。 尽管多年未有联系,但偶尔听来的消息,不外乎是订婚了、扩宽生意版图、购置豪华游轮或庄园,多与正面有关。 他开车撞人,没有道理,怎么可能。 顾馥瞳被庄郡谊怀疑的眼神刺痛,她双手交握抵着心口位置,秀气鼻尖呼出艰涩委屈的浊气,她眼泪已在打转。 席越好笑地看着她,说实话,他不想对女士失礼,一巴掌,捱了便捱了,算不得什么。 但他不喜欢被人用手指点。 这是很无礼且冒犯的举动。 席越捻了捻手指,他在顾馥瞳咄咄逼人时垂眸拨动宋昭宁的长发,指尖留有冷感的香氛气息。 “顾小姐,你知道……”他刚开口。 宋昭宁清晰而不容置喙地打断他:“闭嘴,席越,你出去。” 席越挑了挑眉。 庄郡谊的震惊之色卷土重来。 这世上竟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而他还笑了? 席越耐人寻味地眯了眯眼,他耸肩,无所谓地偏头,这一回的目光,掠过庄郡谊,掠过顾馥瞳,终于停在闻也脸上。 他屈指,不急不缓地,扣了三下门板。 “是这样,我有些话呢,要和他说。”席越偏头,这回是命令的口吻:“郡谊,把顾小姐带出去。” 顾馥瞳登时尖叫穿云,她羞恼成怒,薄薄的面皮染上愤怒的绯红,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席越,后者回以温文尔雅的绅士微笑。 庄郡谊心中一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规避风险的本能直觉,让她心里有一个声音不住地提醒:最好按照他说得做。 “馥瞳,你先冷静,我们到外边说……”庄郡谊没有办法,双手缠着顾馥瞳不停挣扎的胳膊,顾馥瞳没有她高,力气也没有她大,几乎是被她半抱着半架着拖出了病房。 白色木门在宋昭宁眼前拍上,回荡着充满怨气和怅恨的回音。 终于,清净。 也不清净。 闻也面无表情地摘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动作粗暴不计后果,细小针眼飙出一线血迹。 他翻身下床,却牵动哪处伤口,登时被灭顶般的疼痛击溃,颓然地倒回病床,手肘撞到冰冷生锈的输液架,弯钩挂着的透明输液瓶还未开启,半瓶透明液体冷冷晃动。 席越慢条斯理地掐出一支细长香烟,他无视医院禁烟标识,旁若无人地点上,冷凉音节随着唇齿渡出的浓烈的烟草,笔直烟雾喷向闻也。 “废物。”他笑道。 闻也身上没有一处不疼,他忍着滚烫鼻息,话未出口,狼狈地先咳两声。 宋昭宁眉梢微微一抬。 席越手中的烟,由他转她,径直而强势地散向宋昭宁。 她自己也是抽烟的人,顿觉荒唐可笑。 席越居高临下地站着,闻也坐着。 这个时刻其实不符合闻也人生中绝大多数的场景,他没有钱,没有势,还欠着一屁股债,逢人气焰先矮七分。 哪怕是那些愿意施舍他工作的富太太,也会在他正式到岗的前一天,用一种轻易听不出戏谑的口吻,让他先支钱买二十件质地高档的白衬衫。 宋昭宁伸手解下西服挽在臂弯,她上前两步,截去席越指间香烟,她不低头,不抬眸,甚至没分出一丝一缕的余光,反手平静地碾了两道。 烟头熄灭,火星落尽。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她看向他,玉骨莹白的手腕,纤细五指收拢,她抵着席越心口位置,如蝴蝶展翅,缓慢地松落半截烟头。 在他的衬衣口袋。 “出、去。” 第25章 斗殴 ◎“我会当着你的面,在这里,对她做所有你能想象或不能想象的事情——”◎ 席越没有动。 混血儿的眸光晦涩难辨,他偏着头,唇角洇出一丝冷锈的腥甜血气。 宋昭宁抬起手。 他更快一步,扣下她半空中的手腕,狠厉地向前一拽。 宋昭宁打他。 他吻她。 . 席越手指指节粗糙,按住她侧腰是十成十的力道,在她骤然色变的眼底把人拖到自己怀中,另只手掌抵着她肩前,没有西服欲盖弥彰的遮挡,柔嫩白皙的肩窝,显现一枚鲜明恶毒的五指指印。 他的吻凶狠地吞噬淹没她的清檀气息,宋昭宁鞋跟平稳,背脊挺直,仍由他撕咬、碾压、辗转。 自始至终,她连眉心也不皱。 没有看客的独角戏唱不下去,席越松开钳制宋昭宁下颌的手,他力气很劲,而她皮肤又白,再次留下惊心动魄的、属于他的痕迹。 但她仍旧呼吸平稳,神情寡淡。 哪怕是现在用上最精密的测算仪器,只能得到和十分钟前如出一辙的心跳频率。 宋昭宁碰了碰自己唇角,她知道席越有颗藏在上齿列的尖锐虎牙,被刺破柔软口腔的滋味,确实令人不舒服。 她垂眸,屈指擦净晕出唇线的轻薄口脂,那点颜色印在指节,如一抹白梅落雪,红得昭彰刺目。 略一低头,森然指节一抹明红。 那不是她的口红,是血。 席越抬手捂脸,意犹未尽,暧昧缱绻地哑声低笑,喉结到肩颈的部位因为某种压抑动作而深深起伏颤抖。 第32章 愈发响亮急促的笑声回荡在仿佛空气凝滞的病房内。 “哈、哈哈……宁宁,你打我?” 席越单肩墙壁,后脑短发靠得凌乱,他咳笑两声,眼底压着深深嘲弄。 宋昭宁嗯了声,语调轻冷:“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再打第二次。” 但席越的重点不是这个,他上前半步,反手将宋昭宁甩到身后白色墙面,他眼底猩红,发了狠似地扣着她左肩,视线因为愤怒而充血。 咚—— 上半身脆弱地折起,那枚如钢筋铁骨的门柄,恶狠狠地绞缠她的后腰。 宋昭宁瞬间紧紧咬牙,闭合齿关没有泄出半分痛吟。 直到这一刻,席越终于而彻底地褪去绅士礼貌的皮囊,露出宋昭宁最为熟悉的、鲜少示人、截然不同的一面。 眼底扩散弥漫的红血丝越来越明显,他的眼神完全变了。 那是一种兽类,猩红双目紧盯着唾手可得的柔弱猎物。 “放开她。”闻也声音哑得厉害,她听见,眸光一动。 席越沉沉冷笑:“你对她的珍视会害了她,闻也,你还不明白吗?你们根本不该再遇见!” 闻也喘息着,眼错不眨地锁着宋昭宁侧脸,又道:“你放开她。” 席越狞笑着点头:“我会当着你的面,在这里,对她做所有你能想象或不能想象的事情——” 那瞬间几乎没有人看得清闻也动作,他凌空狠拽一把输液专用的透明pvc软管,动作牵连到金属输液架,叮铃哐当地撞出沉钝声响。 瘦削利落的手指拽住软管两侧,松软坚韧的透明管在他指尖化为一张绷到极限的弓弦,他十指猛然张开,迅疾如电,从后锁上席越咽喉。 混杂尘土、血迹的白衬衫撑出单薄面料下精悍紧实的腹肌,黑白分明的眼底闪烁无法掩饰的恨意。 “我说你放开她!” 那条毒蛇般的软管在他双手虎口位置交错着缠了几道,把皮肉拧出狰狞可怖的扭曲。他和席越的身高不相上下,席越的上半身不住倾斜,宋昭宁得以喘息,她深深地皱起眉,抬手扣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低声:“闻也。” 无数场景瞬息回溯,铅灰色的苍穹,飞鸟掠翅,纵横交错的电线网低矮纠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修了一半的水泥路,路面不堪重负地开裂,露出一个个,仿佛地狱的獠牙豁口。 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如被雨淋湿的蝶翼,她唇形在动,但是双眼充血赤红的闻也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敢伤害宋昭宁? 他竟然敢伤害宋昭宁? 他怎么敢! 无休无止的愤怒化作脑海中火山喷发的滚烫岩浆,摇摇欲坠的理智在她惊愕失措表情中分崩离析。 喉骨被迫挤压到极致时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席越如同置身千尺之下的海底,耳膜剧烈疼痛,他双手十指掐着闻也腕骨,逼到生死一线的指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修剪齐整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在宋昭宁眼底飙出猩红血线。 “住手、住手!” 她一手掰着闻也,一手按着席越,这两个几乎失去理智的男人脑海里唯有弄死对方一个念头。 任凭宋昭宁如何劝说阻拦,她徒劳无功地看着闻也的血液倒流至手肘,几乎将白色衬衣染为悚目骇人的淡红色。 隔着嗬嗬剧烈喘气的席越,宋昭宁的目光撞上闻也,他的眼中充满令人骇然的冰冷压迫。 她愕然一瞬,挣扎间不知是谁握着她手臂往身侧的墙面一掼,筋骨霎时错位剧痛,宋昭宁瞬间冷汗湿背,面容苍白。 . 一墙之隔的门外,顾馥瞳和庄郡谊听到房间噼里啪啦的巨大动静,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既是茫然又是担忧,唇瓣细微颤抖。 庄郡谊已经在她梨花带雨的哭诉下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把一整包纸巾抽空,粗鲁地按在顾馥瞳决堤般的泪水,厉声道:“瞳瞳,动动你快生锈的脑子!按你所说,是席越哥哥去撞闻也,可为什么?这没道理!” 顾馥瞳茫然已对,黑亮清润的大眼睛完全被泪珠子浸透,她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冷汗贴着鬓发而下,她嘴唇蠕动着一个名字,庄郡谊附耳去听:“宋……宋昭宁,他是为了宋昭宁……” 就在这时,原本消停的病房再次传来铁质家具分崩离析的声音,噪音之响之大,长廊中扶墙散步的病人迷茫地抬起脸,似乎在问发生了什么。 . 足足过了好几十秒,迟钝漫长的剧痛抵达四肢百骸及每一根神经,宋昭宁有几息的时间听不见任何动静,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隔着如梦似幻的毛玻璃,闻也愤怒的脸,席越苍白的脸,在她眼底旋转、不停旋转,最后化作两条云箭冲上云霄。 右手惯性地撑扶墙壁,宋昭宁咬牙硬生生地撑起自己上半身,她短促闭眼甩了甩脑海中发昏发黑的影像,待云遮雾绕的视线终于清明,她惊骇地发现,席越已经被勒得面色紫涨呼吸低微,眼见是快要没有进出的气儿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骂了句,勉强站直身后,手指沿着墙壁一路摸索,眼睛不敢离开二人半分,可是指尖所触碰的只有平展墙壁。 宋昭宁慢慢蹲身,她骨架纤窄,倒不会刻意节食塑形保持身材,而是天生的肩背单薄,方才被磕撞过的后腰,留下巴掌大的深色淤青,随着动作牵连脊肌骨,被冷汗润湿的眼睫坚定地钉在闻也身上,她找到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手包,玫瑰金的枫叶形楔链开了一半,跌出她要找的东西。 一把曾经开过刃的、更贴合女士手型的瑞士折叠刀。 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迅捷上前,在闻也骤然睁大的黑色瞳仁中,坚决果断地劈断被他当做凶器的pvc输液软管! 桎梏两人的的劲力瞬时松懈,席越猛然单膝跪倒在地,他捂着自己已然形成皮下出血的脖颈,咳得地动山摇,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 闻也往后跌撞几步,错乱脚步与摇晃身形再次连坐了狭窄病房内的所有东西。 宋昭宁甩开小刀,窄薄雪亮的刀刃叠回刀柄。 回过神的席越松着肩背起身,他捏着食指关节喀拉作响,眼神锐利压成一线,那瞬间拳风贴面而至! 野路子和正经受训过的差别在此刻呈现鲜明对比,闻也偏头躲闪,迎面回击的动作又凶又狠,席越闪电游龙地避过一记,两人擦身之时他悍利地抓住闻也胳膊,又是一声令人齿冷的钝响,宋昭宁清楚知道,那是人体骨头脱臼的声音。 席越被逼出了骨子里沸腾汹涌的狠劲,他反身过肩摔的动作快出残影,宋昭宁只觉得眼前烈风奔袭,眼睫一闭一睁,病床骤然四分五裂,没有启封的玻璃瓶爆碎地面,淡黄色的液体迅速洇湿白色被单。 当空飞溅的玻璃碎渣斜掼到她左手虎口位置,宋昭宁冷静地看着如钻石般闪亮的玻璃深深扎入冷白皮肤,鲜红血液沿着不规则伤口细密地流出。 很小的一块玻璃,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痛感,血却越流越多。 闻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疼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牢牢地捕获了他。 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甚至更长,他的耳骨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的动静。 白色纱布的边缘重新渗出血迹,后脑不知撞到哪里,温热潮腥的血液流过剧烈颤抖的脊骨,他喉间呕出一口鲜血,大约是内脏受到挤压或损伤,宋昭宁眉心钝跳,但理智提醒她此时最好的解决方式是不动应万动。 眼皮肿了,眼眶充血,那是生挨一拳造成的后果,他就像一个患上了失明症的病人,眼前却不是一片纯粹凝固的黑暗,而是漫无边际的白。 他在这片盛大璀璨的白光中,恍惚间听见了悠扬动听的钢琴曲,迎面走来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孩子。 下一秒,场景陡然转换。 剧烈的火光冲天,连环爆炸产生的气浪接二连三地吞噬周身,他眼眶很烫,以为自己在流泪,但手指擦过眼角,虎口位置却淋漓地渗着血迹。 宋昭宁站得很远,熊熊烈火在她身后交织背景,他听见宋昭宁问: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他费力地睁开眼,鲜血自额角蜿蜒而落,眼睫被黏住,他无力地晃了下头,视线终于缓缓聚焦。 她垂在身侧的手,左手虎口位置,血滴顺着苍白指尖滚落。 哦,原来那不是我的血。 他茫然地想,是宋昭宁。 ——但她,为什么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别再打啦!!! 第26章 共犯 ◎“在我们签订的九千二百一十条婚前协议中……”◎ 闻也被多年前的爆炸拖入回忆深海,他闭着眼,嘴唇失血青白,病态般地颤。 唇形一直在动,他似乎呢喃什么。 声音太轻太低,没人听到。 跟在宋昭宁身后随时待命的保镖拦下急切往内闯的顾馥瞳和庄郡谊,他们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双手交握叠在腹前,每个人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墨镜,墨色西装笔直革履。 第33章 长廊走道挤满了人,看热闹的病人,被阻拦的护士,一脸愠怒的医生。为首的保镖不知对医生说了什么,对方神色骤然惊变,半晌,他摆摆手,露出手腕千元左右的皮带表,飞快地掠了眼时间。 庄郡谊横臂抱着几乎站不稳的顾馥瞳,一张娇花堆雪似的小脸苍白如纸,两侧的雪白墙壁反射着她眼底明晃晃的泪光。 “疯子……一群疯子!!”她哭着骂。 病房内,席越看着宋昭宁把小刀收回手包,扬眉笑道:“这刀,不会是当年我送你的?” 宋昭宁垂下眼睫,藉由这个动作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厌烦,她冷声回呛:“不是,和你没关系。” “或许吧。宁,但你和我有关系,不是吗?” 席越转了转脖子,被输液软管勒出的青紫淤痕触目惊心,他视线环扫一圈,不知道饮水机在哪里,意兴阑珊地笑了声,手指因为近乎脱力而微微颤抖,他重新点起一支烟咬住。 他仰起头,向上呼出白色烟气,这个动作让混血儿本就深邃的轮廓愈发清晰。 “现在,我们是共犯了。无论是闻先生还是顾小姐,恨我的同时,也会连带着恨你。” 静了几秒,宋昭宁字词清晰地反问:“那么,闹到如今下场,你高兴了吗?” “高兴?” 席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喉结上下轻动,闷出一声颗粒感沉重的沙哑笑声,结果呛咳起来,烟雾从鼻息喷出,乱作一团。 “我当然高兴。宁,能和你在一起,是我毕生所求。” 宋昭宁无所谓地回答:“下辈子。或者你现在做梦快一些。” 席越又笑。 他伸腿踢开地上七零八碎的铁架和玻璃,并指夹烟的手直直燎过闻也耳廓,发丝枯焦的嘶嘶声传来。 烟头在闻也身后的墙壁碾了两下,半明半灭的灰烬尽数落到他已经变形染色的衬衣领口。 席越背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音含混:“喂,不会死了吧,那么不经打?” 回应他的是冲进来的顾馥瞳。 顾馥瞳双目通红,眼泪一行行地滚落,砸到倾倒的老式水壶、玻璃片,还有闻也微微蜷缩的手背。 小姑娘一颗少女心碎得七零八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整个人埋进闻也怀里,闻也茫然地感受骤然贴上来的气息和温度,很陌生。 不是宋昭宁惯用的冷感香氛。 顾馥瞳满手的血,温热的、黏腻的、潮湿的、微微凝固的,她颤抖着举起指尖,瞬息过后,细细的嗓子眼里爆发出心神俱震的尖叫。 席越眼神向后,庄郡谊脚步一滞,乖乖地退出去,乖乖地关上门。 顾馥瞳双手捧着闻也脑袋,紧咬的齿关连同着灵魂都在战栗。 这是青天白日,这是法治社会,这是和平年代,竟然有人二次行凶! 她想,她会报警的,她一定会。她会让正义的警察叔叔审判占据权势高地的疯子,她一定会让席越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闻先生。” 席越对顾馥瞳的愤怒装聋作哑,他彬彬有礼地微笑:“顾家那辆奔驰,s级商务款,前两年上市,按当前市面最低档的折旧费换算,我勉强充作七成新。” 顾馥瞳额角一跳,周身笼罩着仿佛水银般有毒的不祥预感。 席越很好心地在她面前摇晃两根比作数字七的手指,瞳孔闪烁着嗜血般残忍狠毒的快感:“七成新,所以算七百万。这笔钱,是你欠我的。” 不单是闻也和顾馥瞳,就连宋昭宁内心也浮起一丝堪称荒谬的念头。 谁欠谁? 本末倒置,个中好手。 顾馥瞳终于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小鹿般又圆又亮的眼睛噙满愤怒的泪水,她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变得不稳:“神经病,给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失血和连锁反应的低烧让闻也的体温滚烫,顾馥瞳捏着他粗糙皲裂的手指指尖,用力地贴抵在自己脸侧,一行行的泪水的打湿他手臂飞嵌而入玻璃渣产生的半凝固血液。 在小姑娘饱含激烈情绪的双眼中,宋昭宁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送去宜睦。” 顾馥瞳不知道,少女时代曾经视宋昭宁为偶像,她那么美,那么厉害,把家族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她从不因为女性身份低人一等。 可是,她却站在席越身边,说一些在她听来是落井下石的风凉话。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牙齿轻轻地磕碰着,许久,她问:“为什么?” “因为会导致全然不同的结果。在这里,你走出去,会有人认出你,知道你是顾家的小姐,之后,媒体的长枪短炮会强势而霸道地进入你的人生,这场车祸的始末会被添油加醋。” 宋昭宁低下眸,平静地回望小姑娘的泪眼朦胧,她眼中有很冷漠的审视:“而宜睦拥有国内顶尖的安保系统。馥瞳,如果在这件事情中能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我希望是你。” 顾馥瞳双目无神,她想说我能有什么丑闻,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难道这就叫丑闻?她还想说,明明是席越先挑事,难道正当还击是错误的举动?你们不要太颠倒是非黑白! “这个世界,或许有人乐见大小姐和穷小子修成正果。但你父母会同意吗?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在事后对闻也动手?要让一个不被社会在意重视的普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事故消失,是很难的事情?” 她的诘问,轻而平淡,语气直白得都没有任何起伏,如当空棍棒敲击顾馥瞳的天灵盖。 顾馥瞳摇头,她还在哭,这个女孩子已经把身体的一半水分哭干了。 “我父母不会把我当做商品……” 她声音轻细,这句话无法说服她自己:“我父母很疼爱我的。他们愿意让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们不会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击宋昭宁,宋昭宁明白,她不会和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计较。 “好。”她点头,精疲力尽地揉了揉眉心,转身出门时没看视线一直停在她脸上的闻也,她转身推门,“言尽于此,席越的话只会更难听。” 她走出去,无缝敛去眼底倦色,庄郡谊一见她,快步走上前,低声:“嫂子怎么办啊,连院长都惊动了……” 宋昭宁瞥她一眼,淡声道:“你叫我宋昭宁就好。别担心,事情我来解决。” 庄郡谊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脊,漂亮的蝴蝶骨展翅欲飞,她毫不在意自己肩前的骇然指痕,细跟笃定地迎上匆忙而来的院长。 没有人阻拦,这一次庄郡谊终于重新踏入病房,她的声音夹断在嗓里:“馥瞳,我们——” 顾馥瞳并着双膝跪坐地上,那张弥漫无措惊惶的脸倔强地瞪视席越,她命令自己把恐惧和逐渐发散的思维吞回肚子里,空出的一只手狠狠搓过侧脸到下颌的位置,没发现手背沾了血。 席越吊儿郎当地抽完一支烟,他把烟头凌空一弹,用一种堪称温和的口吻笑道:“闻先生,还没死吧?听我说,这笔钱,只能从你手上过给我。如果喜欢你的这个小姑娘帮忙——别瞪我,我不会对付她,我对女士向来很耐心,对不对,郡谊?” 冷不防被点名的庄郡谊抿出一个皱巴巴的苦笑。 “顾小姐,你们家的档次,轮不到我出手。不过呢,我听说费鸣对你很好?费鸣早年发家血腥,身上背着好几人命案,你说,如果我把这些漏给你最信任的警察叔叔……” 他暧昧地止住话。 席越慢条斯理地挽上被宋昭宁丢下的西服,再懒去看小女孩青白交加的面孔,软底皮鞋踢开玻璃,那枚玻璃旋着打转儿,最终停在顾馥瞳无力垂落的指尖。 围在走廊看热闹的人潮已经散去,宋昭宁倚着棱格交错的天窗,手指捻着半截香烟。保镖已经领命退下。 他站定,长身玉立的身影斜过来。他们在病房耽搁太长时间,没发现夜色正浓,她远远地眺着视线,车水马龙交相辉映。 席越好整以暇地叠下袖口,他低着脸,翻过衬衣布料的手指不急不慢,连带着声线也柔缓。 “宁,这就是你插手的结果。” 她疲惫地转过头,侧颈隐有克制青筋,目光在半空交撞,片刻后,她似有若无地哂笑一声:“不,这只是开始。” 席越表情玩味,他走过来,重新展平西装外套,罩上她肩窝玲珑的双肩,声音近在耳畔:“你在和我宣战?为了一个男的?” 宋昭宁从善如流地重复:“为了一个男的?” 她似在品味席越的话,漫不经心地直身微笑:“这个理由竟然让你难以接受。在我们签订的九千二百一十条婚前协议中,没有身心合一的说法,各种意义上,我们彼此自由。我不会管你有多少个情人,你也不必管我,我和你,不是宋昭宁和席越,是宋氏和席氏,你清楚吗?” 第34章 席越根本不听她的长篇累牍,这些话,他已经听得太多。 “宝贝,你是商人,你怎么会如此天真。”他轻笑:“天真得如此迷人。如果不是那份由我律师起草的协议,恐怕你也不会那么快松口。但,违约对我来说,家常便饭而已。你这么信任我,我受宠若惊。” 她没有被激怒,抬手摘去后脑的几乎挂不住的鲨鱼夹,长发勾勾缠缠地垂坠而下,轻熟而迷人的弧度在他眼底轻微荡漾。 宋昭宁再次挽下他的西服外套,这一次,没有还给他。萨维尔街手工定制的廓形西装跌落在地,窗外高高升起的下弦月,冰冷无情地摇出一泓没有温度的冷光。 正正落在她的眼角眉梢。 “你痴迷一切得不到的事物吗?” 她反问,净瓷似的指尖,意味深长地点在他喉结右移半寸位置。 那里有一粒小小的、洇溅上去的血迹。 作者有话说: 医闹不可取,剧情需要,现实生活中请速速报警! 第27章 赌注 ◎“你不明白,我给她的,不能和别人一样。”◎ 从那一天开始,顾馥瞳开始恐惧每周定时送到管家手上的报纸,还有护城本地媒体的所有推送。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从早春到暮春。 今夏生成的第三号台风没有如期而至,取名为梦玛利亚的三号台风与护城擦身而过。尽管如此,仍是下了一夜的暴雨。 空气湿冷,她不用推开窗便能闻见混杂潮腥泥土的雨水气味,空气中的水汽分子仿佛凝固成那天她在医院看见的满地玻璃渣,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每一滴从眼眶滚落的泪,都化作迎面刺向自己的刀锋。 她不敢出门,不敢社交,不敢看手机,不敢和父母说话——还好他们近期不在国内。可是这些事情,又能瞒得了多久? 庄郡谊打过几通电话,但她都没接。 她心里在怪庄郡谊吗?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握着手机,空荡荡的手机界面显示主人再次把所有软件卸载干净,她麻木地翻阅着通讯录,继而想起在各种社交平台兴起之后,她几乎不再打电话。 但因为被闻也拒绝添加其他即时类的通讯平台,她从奶奶手里存了对方的号码。 短短的十一个数字在脑海里倒背如流,她输入,再删除,循环几次后,手机跌在柔软的馥绿地毯,屏幕幽幽地照亮她因为彻夜失眠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最后,通讯自动结束,手机自动进入息屏模式。 闻也把她拉黑了。 . 新希夫人一号是全球最豪华的游轮之一。 这艘游轮的豪华之处并非在于1.7亿美金的售价,除去标配的直升机坪、游泳池以及豪奢级别的休息沙龙,别致之处当属一整层做空的绿洲。 所以新希夫人又有另外一个美名:蔚蓝绿洲。 这艘超豪华游轮的主人是港城某寡头资本的独生子,席越和他是牛津同窗。 听闻最近护城闹出来的动荡,高挺鼻梁架着银边眼镜的男人戏谑地勾唇:“cecil,你太沉不住气。如果喜欢他,何必伤害她?” 平静无垠的海面倒映半轮模糊月光,席越收回视线,顺手将细柄香槟杯搁在整面红木砌成的中式茶桌。 “你不明白,我给她的,不能和别人一样。” 质地考究的白色衬衫掩去男人眼底恶劣玩味的笑意,他舒展双臂,手肘压着应该是某种真皮的沙发,视线与中空的巨大水族缸持平。 好几条黑鳍鲨,在人工生造的观景池与电子模拟合成的海浪光斑中,悠游自在地游曳。 男人一阵无语,他不想对朋友的感情生活过多评价。 他重新满酒,清透酒液沿着水晶般熠熠生辉的杯口溢出,这两杯香槟,一杯沉着子弹,一杯沉着钻石。 一览无余的海平面,只有月亮的倒影最为安静。 有人在聚众赌.博,筹码是一座海岛或一只圈养驯服的美洲豹;有人在声色犬马,男男女女,纸醉金迷。 唯有这片温柔豢养黑鳍鲨的三层大厅,意大利钢琴家垂眸悠扬演奏,他们互相转动左轮手枪,只有一发子弹的运气游戏。 席越连赢三局,男人摇头,认赌服输:“算了,你想要什么,直说就行。” 以性命为筹码的赌注,胜负自然不同寻常。 男人在输掉了肯尼亚某处酒店的经营权后,笔直手指转着用蓝宝石切割而成的筹码,幽深冷蓝的光斑如同鲸鲨惬意漫游的温柔海洋。 席越活到现在,除了宋昭宁,他什么都不想要。 但,自己对宋昭宁,真的是爱而不得,所产生的怨恨吗? 声声海潮拍打坚如磐石的船身,这艘被上帝恩赐的蔚蓝绿洲如同公海的主人,它高昂头颅,视若无睹。 “要什么都行?” 男人奇异地瞥他一眼,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沉思良久,“女人不行。” 席越轻笑:“我要你这只鲨鱼。” 男人:“…………” “宋昭宁的酒吧开业在即,我当做礼物送给她。” 那瞬间,席越分明是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之中的倒影,可眼前虚空浮现的却是宋昭宁的脸。 不是冷漠傲慢的宋昭宁,而是更久以前,他在卡皮拉诺桥见到的少女。 长发乌黑,肤色苍白。后来在那家私人教堂,她安静地坐在一门之隔的祷告室,听他胡言乱语。 少年时代的劣根性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中从断崖一跃而下冬游野海的莽撞、手指抵着扳机顶住□□脑袋的孤勇,以及午夜的死亡大道、疾驰飞车,香槟超跑,在不断飙升的肾上腺素中化为对自己的苛刻审视。 ——宁,你忘记了什么,没关系,不要紧。但你不会再想起来。 我不会给你想起来的机会。 . 深夜雾气浓重,许勉不得不将车速放低。 车内播报的国际经济新闻已到尾声,国外战局不平,经济动荡,宋氏的海外分部也被波及影响。 宋昭宁疲倦地摁压眉心,从柏林飞伦敦,再从伦敦到香港,为期一周的行程被她极限压到五天四夜,半个小时前她刚挂视频会议,紧接着唐既轲的电话拨进来,她声音哑得厉害,电话那端却听不出任何舟车劳顿的端倪。 汇报完毕,唐既轲收线,宋昭宁拧开最普通的依云纯净水,喂入口中时手指仍在笔电快速敲击。 直到最后一个enter键。 香港结束前还有一场after party,宋昭宁借口身体不适草草离场。 结果因为天气问题时间最近的航班无法起飞,延误近五小时后终于得以上机,一落地许勉收到的第一条指令,回宋家本宅。 宋家本宅远离市区,哪怕选择最快路线也要一小时二十分钟,许勉温声让宋昭宁休息一会儿,但她只应了一声单音节,旋即处理唐既轲没有最终决策权而留下的工作。 这段时间席越没有联系过她,她对这个男人的死活也不慎在意。 万一他的私人飞机撞上火山,或者他的私人游艇被巨齿鲨一口吞掉,或者他在古巴的豪华海景房里边摇红酒边欣赏日落时从天而降一颗导弹把他夷为平地。 总之,什么样的死法都好,她希望席越能直接从地球上消失。 尽管她不想理会与席越有关的消息,但是两人的商业领域有重合部分,从某小开转发的ins照片中,她无意瞥到了席越海钓时的背影。 男人宽肩腿长,精壮赤裸的上半身白得反光。 宋昭宁的沉默足有半个世纪。 她忙着工作的时候,他在海钓。 她忙着满世界开会的时候,他在黑市拍卖钻石。 她忙着结束一场七小时会议连轴转参加下一场国际论坛时,他和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美好人生。 从善如流地拉黑与之相关的ins账号,宋昭宁深呼半口气,问许勉:“还有多久?” “马上了,小姐。” 她不语,颀长睫毛在眼睑处搭开神色阴影,遮掩晦涩不明的情绪。 主持人平稳端庄的声音终于进入末尾,随着语调微微上扬的good bye and good lucky,电台随之悄静沉默。 宋昭宁单手支额,漫不经心地翻阅上季度的净利润报表。 又静了片刻,宋昭宁浏览完最后一组数字,她轻微地眯起眼,经过漫长的深夜行驶,车子终于拐到某处山脚。 24小时全天候命的安保岗亮着白灯。一豆光亮跳跃在黢黑鬼魅的山野间,简直像某种凶兽虎视眈眈恶毒眼睛。 值班人员从窗户探出头来,他张望一番,旋即心中发紧,料不到是本家的车,连忙搁下炒股软件,双手在制服长裤搓了搓,慌不迭地推门而下。 驾驶位降下车窗,许勉手肘挂在窗沿,笑着递出一条未拆封的烟:“是宋小姐。” 从他的表情来看,大约是把“哎哟”一类的拟声词硬生生地咽回喉底,企图往后探究的视线被许勉四两千斤地拨过,他颔首,语气加重:“麻烦了。” 第35章 “不麻烦,不麻烦。”他哂笑道:“宋小姐难得回本宅呢。” 他手动操作放行键,鎏金般低调奢华的车身驰入夜色,转瞬消失绵延起伏的旷远山林。 从山脚到本家入口,约有十来分钟的路程。 一路遍布当前最先进的天眼摄像头,热成像仪清晰而无可辩驳地映出后车厢女人冰冷眉眼。 深夜沉睡的庄园异常安静,充满热带风情的园林正值花季,重金培育的威斯汀水仙反季盛放。有钱人确实热衷于操纵、或者玩弄时间。 本家的前身是民国时期某豪绅的别墅,宋老爷子在原有基础上扩建,同时保留了上世纪的南洋风情。 曾经有某部大ip改编的民国剧借景拍摄,摇杆镜头自上而下地俯拍,一层布景精妙绝伦,非是后人捉襟见肘的仿古,而是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建筑。 电视剧因为魔改被嘲出圈,谁料#宋氏本宅#也跟上热搜,有从事奢侈品艺术鉴定的专业人员一针见血地指出:留洋归国大小姐回府那日镜头一闪带过的地毯,曾在某私人拍卖会上拍出320万美金的天价。 而这样一张本该安置博物馆妥善存放保护的艺术品文物,却被宋家用以做入门玄关的装饰,可见其豪奢程度。 一时间,全城对宋氏人人喊打,剧组导演亲自上门致歉,当年老爷子已不主事,宋昭宁沉吟片刻,自拨一笔基金,用作护城大学的艺术系奖学金。 车子缓缓泊入露天停车坪,攒枝花灯如一泓山火悄无声息地点缀夜色,宋昭宁仰头,无星无月的深夜,天幕沉闷岑寂。 “你先去休息,”她不是商量的语气:“明天一早得回公司。” 作为下属,许勉从不质疑领导的每一个决定,他点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昭宁脱去西装外套后的单薄衬衣,最终唇角一抿,转身向着只亮了几盏疏落灯光的大厅走去。 她上次回本家还是因为取某份锁在保险箱里的文件,匆匆一过,竟也过去了小几年。 她环扫四周,旋即意兴阑珊地低敛眼睫。 她自十来岁起便不再本家居住,求学生涯占据人生时长的二分之一,剩下二分之一往返辗转全球各地,有些眼界埋头苦读十年也未必会收获。 但是,一年寒暑双假,她宁愿把自己放逐北欧,拍摄极光或追逐麋鹿,鲜少再回到这片已然成为内心当中尘封的故土。 她并膝沿着环岛喷泉而坐。 这是人工开凿,重金维护的造景。 午夜时分,单薄淡白的雾气缓缓流淌,她从石雕鱼像中捻出一把略微受潮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投喂金黄锦鲤。 是从什么开始,她开始抗拒回到本家?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从顾正清去世那年开始。 第28章 遗忘 ◎“是男是女,只是我生来的性别,这个社会没有规定女孩不可以做任何事情,或从事任何职业。”◎ 十数年前,宋家派系混乱,硝烟四起。 宋昭宁的母亲宋微与顾正清强强联手,长达七八年的内斗终于结束。 她一开始,极其厌恶这个在法律层面算作她父亲的男人。 但小女孩的爱恨从不显山露水,她从小接受的礼仪教养让她无法露出刻薄一面。 只是顾正清送来的所有东西,珠宝、香水、古董连衣裙、以及她曾经多看了两眼的矮脚小马驹。 不出几日,便会飒飒踏踏地奔到她面前。 顾正清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父亲的同时,宋昭宁已经是个合格的女儿。 她话不多,老爷子从小就夸她,安静、沉稳,耐得住心性,未来能成大事。书法、国画、海钓,各个都是磨炼耐心的爱好。宋家同龄的小辈中,都说宋昭宁最好。 重拾钢琴的兴趣始于某日午后,顾正清与人登山回来,彼时她就在这片环岛喷泉池,青葱玉质的手指捻一把花花绿绿的鱼食。 顾正清穿着全套登山服,他把冲锋衣的拉链滑到底部,包裹精悍身材的是一条看不出品牌的黑t恤,短袖紧紧地箍着结实的肱二头肌。 两人视线一起一垂,顾正清微愕,对手机简短地说了两声,挂了电话朝她走来。 她便从容地收回眼神,继续逗弄鱼池里的悠哉懒散的游鱼。 “昭昭,”顾正清顾及自己身上的汗味,没有走近,保持距离地停在她目之所及的范围,微笑道:“下回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女孩子,闻言不懑地摇起头,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垂喂鱼,没有梳紧的长发柔顺地跌在肩前腰后。 “登山很有意思的。” 他双手撑扶膝盖,弯下腰看她,他比宋微大了些许,面相却不老,唯有眼角几缕笑时显露的皱纹出卖他的真实年纪,“每个人都是同一个目标,却要齐心协力,不能争不能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不是和做生意不一样?” 小宋昭宁清空掌心鱼食,她双手交叉地拍了两下,振掉碎屑,这才回过头。 “妈妈教我,不择手段。”她顿了顿,平静地补充:“如果是我登山,我一定想办法给他们制造困难。最终的胜利者只有一个人,那这个人必须是我。” 顾正清一愣,无奈失笑:“微微真是……你还那么小,教你这些做什么。” “我还小吗?”她歪着头,天真地反问:“宋敛哥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能帮家里做事了。” “你和他比做什么?”顾正清笑道:“他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我情愿你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想那么多。” 小宋昭宁不赞同:“那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我不会成为宋敛哥哥,我会超越宋敛哥哥。而且,是男是女,只是我生来的性别,这个社会没有规定女孩不可以做任何事情,或从事任何职业。我们应该平等。” “平等……” 顾正清低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眼前的小姑娘,她长得真好看,跟玻璃展柜中售价高昂的洋娃娃一样,那双眼睛富有探究人心的魔力。 “你说得对,那么昭昭,下回,我教你登山,你教我钢琴,怎么样?” 小宋昭宁穿着的枫叶红小皮鞋轻盈地踩着地面,她走过来,自然顺势地牵住顾正清垂在腿侧的手,他再度微笑了一次,轻柔地抚着女孩子娇嫩柔软的额心。 “我同意,”她抬起头,阳光偏爱地亲吻小女孩毛茸茸的眼睫,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可是,我也要教你带过来的那个孩子吗?” 回忆伴随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宋昭宁坐在当年自己曾经坐过的位置,十几年风霜刀刻,喷泉池已经生出陈旧之意,内壁边缘隐有蛛网般的开裂。 顾正清去世后,本家无人打理,宋微与宋老爷子远赴海外,逢年过节也未必回来一趟。 “林叔,这个池子,改日请人修一下。” 管家林叔是香港人,他双手交握叠在腹前,点头应道:“好。小姐,不知你这么晚回来?” 宋昭宁拍了拍身侧空位,示意:“林叔你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林叔纳罕地挑眉,与她隔着社交距离坐下,笑问:“小姐心情不好?我让姚妈给您炖你最喜欢的热红酒。” 宋昭宁指尖掐了掐挺直鼻骨,她摇头:“算了,姚妈这两年心脏不好,晚上能睡的话尽量多睡一点。” 林叔借着这句话打趣:“那可迟了,姚妈知道小姐回来,已经张罗好一桌饭菜。自然,是明天正午。” 宋昭宁估算明日行程,还真能抽出四十分钟回家吃饭,不过路上耽搁的时间就得乘以二倍了。 她点头应下:“行。林叔,如果我没记错,您到我家,已有六十年?” 林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准确讲是五十八年。小姐,时间飞逝。” 上了年纪的老人更容易感慨和沉溺往事,林叔慨然地笑:“说句大不敬的话,小姐和小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宋昭宁说:“这是事实,不是大不敬。林叔少看点没营养的宫斗剧。” 林叔哈哈一笑:“小姐还是喜欢讲冷笑话。这次回来,是因为什么呢?总不能披星戴月,是为了这座喷泉池吧。” 宋昭宁转头,直视着林叔的眼睛,轻声问:“当然不是,林叔,我想知道,自从顾正清去世后,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 林叔表情微妙地变化,似乎是惊异,又似乎是惊喜,复杂难明的两种情绪交织着浮上眉梢,他忽然轻慢地叹了口气:“是的,小姐,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提起来。” 主动,他用了这个词。 沉默片刻,宋昭宁平静地问:“为什么?如果我一辈子想不起来,这些事情,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林叔双手搭在膝盖,他仰头看天,无边无际的天幕没有星月,攒枝花灯流光溢彩,他眼中出现难以形容的惋惜和遗憾。 “发生了,怎么可以视而不见?”他苦笑道:“小姐,我们谁都没想到,您会忘记那几年。” 第36章 “我没有忘记。”宋昭宁轻声说:“和顾正清生活的每一处细节,他对我说过的话,对我的教导,曾经牵过我的手,带我走过路,我没有忘记。只是,我脑海里大概有一块橡皮擦,把与我有关的某些人、某些事,擦去了。” 林叔用手指捺了捺眼角,她在想念顾正清的时候,林叔与她分享了同一种心情。 “老爷和小姐认为,这样对您最好。”林叔欲言又止:“那件事情,我实在不愿回想。顾先生当场身亡,小姐您九死一生,还有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 “嗯,”宋昭宁垂下眼,哽在胸腔那口浊气终于可以挤出紧涩喉管,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说:“林叔,其实我们又遇见了。” 不对,不能说遇见,应该是重逢。 我和闻也,我们是重逢。 林叔果然骇了一跳,他足足呆了好几秒,不可思议道:“小姐和小闻少爷,又遇见了?” 林叔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陷阱。 她从手包握住烟盒,拇指别开银色锡箔纸,在掌心磕出一支。 “护城不大,对不对?我们总有一天会遇见的。或早或晚。” “哎。”林叔百感交集地长叹:“真没想到,小姐和他还有这样一层缘分。” 宋昭宁夹着烟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她似笑非笑地重复:“缘分?林叔,我说过护城不大的。既然闻也和闻希是顾正清带来的人,妈妈为什么不让人照顾?当年他们才多大——您知道吗?闻希病得很重,他的左腿截肢了。” “截肢?”林叔惊诧:“是生了什么病?” “骨癌。” 林叔难过地皱起眉头,半晌,枯瘦单薄的手掌重重地搓了一把脸。 “昭昭小姐,您别对小姐有意见。当年你伤得那么重,小姐整日以泪洗面,如果那时候你熬不住,小姐怕是也要跟着去。” “我明白,”宋昭宁说:“妈妈,是不是一直很介意?” “我不清楚小姐是怎么想的。”林叔摇头道:“闻也和闻希,到底是顾先生带来的孩子。按理说,顾先生不在了,合该由那边接手。” 他话音一转:“闻家,不至于没有人?” 可能,真的没有人了。 宋昭宁在心中说。 闻也说过自己父母早亡,他和闻希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居住在孤儿院。 那么,他们是怎么被顾正清找到,顾正清又为何领养他们,对外谎称是自己孩子? 她把烟摁熄在石刻雕像,扶着林叔起身,岔开话题:“我明白了。明天中午我会回来吃饭,林叔,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叔用力地摁住宋昭宁腕骨,他仍旧沉浸在回忆当中,唉声叹气:“说起来,昭昭小姐您当年和小闻少爷很不对付呢。” 宋昭宁轻轻一哂:“是吗?我小时候脾气也挺好的,不至于跟谁起冲突。” “不能说是冲突吧。”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林叔真心实意地笑道:“昭昭小姐对小希少爷倒是很爱重。小闻少爷性子孤僻,不爱说话,很黏着顾先生。小姐也喜欢顾先生,一来二去,你两就闹出了不少事儿。唉,其实都是小孩儿过家家,现在再想起来,往事清晰如昨啊。” “我欺负他?” “唔,小姐您自己评,把人关在花房里,不把素描练好了不给吃饭;把人关在琴房里,不把巴赫弹出来不给吃饭;把人关在书房里,无法流利地说英语便不能和顾先生一块儿踢球……小姐幼时,虽有些蛮横,娇气,但整体不坏。” 宋昭宁忍了忍,少顷终于忍不住,无奈道:“我小时候是这个款式?看来我不该继承家业,而是去当人民教师。” 林叔对她有孙女滤镜,当即点头佐以百分之两百的肯定:“那当然,小姐从小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他话音一顿,语气有点微妙不显眼的骄傲:“小姐现在也是如此。” 她亲自把人送回房间,林叔揿暗床头柜,昏凉如水的光晕朦胧地镀上宋昭宁明晰侧脸,她握着古铜门柄,合上门前轻声道:“晚安,林叔。good dreams。” 第29章 六一 ◎“迎风执炬,总有烧手之患。”◎ 时间针脚缝补一页又一页,五月末尾,护城正式步入夏天。 漫长雨季,还有时不时造访的台风,构成了宋昭宁对护城的夏季印象。 离闻希手术还有一段时间,宋昭宁抽空在六月一这日,来到闻也和闻希曾经生活过的孤儿院。 孤儿院位于护城所属的下面市县,开车要四个多小时,走完国道走省道,走完省道走乡道,走到乡道是泥巴路。 许勉开的这辆黑色大奔不知溅了多少泥,剐了多少蹭。 好不容易一路颠簸地到了,面前是一栋低矮拥挤的灰白小二楼,一楼门口悬挂的“爱心之家”摇摇欲坠,曾经用鲜红色描画的爱心如今褪得只剩下一个模糊难辨的两条括弧。 她伸手拨过黑色墨镜,从挺直鼻骨挂下来。身后是许勉跟上来的脚步声。 羊肠小巷不好停车,许勉不得已把车停到巷口外面的临时停车位,宋昭宁跟着导航提示,七拐八弯,终于抵达这看上去像上个世纪遗物的孤儿院。 照片捏在手中,这是她让许勉调查的资料。 她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静静地凝定照片,目光似乎要穿越十几年的风霜岁月,浮在半空中,安静冷漠地注视当年的两个小孩子。 这是她能找到的,关于闻也最早的影像资料。 闻也被顾正清带到宋家的年纪很小,也许不到十岁,闻希就更小了。 但他们一意孤行离开时,一个未成年,一个身体欠优,无论从哪种层面考虑,依旧是需要监护人照顾的年纪。 那么小的两个孩子,脱离家人的庇佑保护,他们能做什么? 在不被宋昭宁了解的这些年,他怎么用自己瘦弱单薄的肩膀,将闻希拉扯至今? 宋昭宁无法想象。 人体细胞会自动修复和代谢,如果将全身细胞更新迭代,需要七年。 那部分被她遗忘了的记忆,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有没有七年这么漫长? “小姐。” 许勉撑开遮阳伞,斜打着立在她身前,辟开一隅阴凉地。他比宋昭宁高,视线自然而然地垂落,看清她手中捏着的照片。 那是一张修复过的老照片,做了清晰处理。 两个轮廓相似的小男孩儿,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尽管五官稚嫩神情模糊,不难看出他们在血缘关系上的牵连。 闻也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那天阳光或许很大,又或许其实是个风雨欲来的阴雨天,小小的男孩子神色不耐,伸出的胳膊牢牢地回勾弟弟闻希的肩膀。 闻希却很高兴,脏乎乎的手指抓着一根青绿色的棒棒糖,冲着镜头笑得牙不见眼。 青绿色,是苹果口味,还是哈密瓜口味? 宋昭宁翻过第二张照片,这张照片的清晰度远胜于前一张。 西装打扮的顾正清站在爱心之家的牌匾下面,那时候的爱心还很鲜红。 他一手抱着闻希,一手牵着闻也。 双眼没有望向镜头,而是低了头,与仰着视线的闻也对视。 宋昭宁的手指,轻盈地点了点更年轻、更意气风发的顾正清。 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领养闻也和闻希、为什么会谎称他们是你的孩子?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宋昭宁清晰地听见自己问:如果你料到这一日,会不会后悔当时的的决定?哪怕只有一秒钟? 你有一秒钟的后悔,成为我的家人,成为我的父亲,成为我人生过早陨落却不可或缺的指明星? 很可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 “走吧。” 宋昭宁重新拨正墨镜,她把两张拷贝而来的照片细致地收回包里,高跟鞋踩碎今早阵雨留下的一小滩肮脏水洼。 孤儿院的院长仍是与顾正清合照的那位,当年他不过三四十的年纪,如今却老得厉害,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怀里揽着一个木木呆呆的小女孩子,低声劝哄着让她张一张口。 宋昭宁目光下落,缺了月牙豁口的土窑烧制碗里,稀稀疏疏的几星米粒伴着白.浊米水。 再看其余上桌吃饭的孩子,各个面黄肌瘦,瘦骨棱棱,男孩穿着破烂宽大洗到发白的t恤,女孩倒是比男孩整洁一些,起码齐耳短发干净利落。 冷不防来人,院长抬头,正巧许勉跨进另一条腿,同时收了手中黑色雨伞。 那一瞬间,院长茫然虚浮的目光如同被虚空直掼而来的利箭,不讲道理地盯住他。 这把售价在700英镑的雨伞,曾经被某一线顶流说唱歌手带火,自此价格水涨船高逼近1000英镑。 那日她去伦敦出差,恰逢大雨,以溢价三倍的价格,从路边商贩的手中买下。 鎏金兽首的伞柄,鬃毛狮子的双目用火红钻石点缀。拇指大小的钻石,在这间连风雨也承受不住的小小孤儿院,光芒万丈、熠熠生辉。 第37章 许勉将伞尖抵着地面贴墙而放,他一抬头,直面四路八方的视线,不觉愕然。 “小姐,看我是怎么了?”他站到宋昭宁身边,宋昭宁把墨镜摘下,镜腿折叠收回手包,她淡声道:“不是看你,是看雨伞。” 雨伞? 许勉诧异回头,后知后觉,他无声启唇,片刻又闭上。 呆怔半晌,他猝然别过视线,抬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尖。 在成为宋昭宁的随行司机之前,许勉毕业于护城大学,出校门时亦有一番雄伟抱负,接连投了几个offer都石沉大海,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期待薪资一降再降,最后到小公司做了三个月。 三个月,平均月薪一万一。 因为不肯出国读研与家中赌气而搬出来的单间房租七千五,每个月还余几千元吃饭。 最后还是家里看不下去,给他在护城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四的商品房,一次性全款结清,均价二十六万一平。 他住在一千多万的房子,开着小两百万的奔驰小跑,靠家里关系进了宋氏,阴差阳错进入市场部,成为某次宋昭宁出席国际论坛的随身专员。那天很巧,事先安排的司机因为私事无法上路,许勉自告奋勇——他有国际驾照。 闲聊时才得知,许勉出生罗马,他是某些人口中的“世界公民”。 平时用不着司机的时候,他从人事部专员历练,这几年慢慢爬到部门经理的位置,但一有要事,仍是担任宋昭宁随叫随到24小时不关机的专用司机。 为此没少人笑话他,心思全在大小姐身上。 许勉一开始也用劲儿,可后来吧,大概是她的车总载各种各样的年轻小男生,许勉自知姿色在普通人勉强尚可,放在宋昭宁的朋友圈中完全不够看。渐渐也就歇了心思。 下半年有个总部交换的名额,他已经申请到了。 人往高处走,他明白道理。 他闪耀的、光芒万丈的人生,在这间残破枯朽的孤儿院里,像某种不敢想象的神迹。 许勉局促不安地低头,看见墙角堆放着用防水布包裹起来的杂物,不清楚是什么。 吃饭的桌椅经年陈旧,有小孩的凳子腿加以红色砖头固定。每个人的碗筷都不一样,透明塑料碗和黑色塑料汤匙,分明是最廉价的外卖用品。 宋昭宁迎上院长呆滞无神的双眼,颔首先声:“你好,请问是方院长?” 男人目光一动,干裂唇角讷讷地半张着,许久,才吐出一个疑惑并着不解的“嗯”:“请问您是……” “我姓宋。” 宋昭宁随手拖过一把椅子,手掌按动几下,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放心地坐下,让许勉拿出事先准备好、已经有红头盖章的文件,递到院长眼前,“是这样,我有意对这里进行注资。这份是详情文件,您看有什么需要补充,可以提出来。” 小女孩从他怀中跳下地,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大眼睛里闪烁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 院长的表情仿佛被人凌空打了一拳,他慌乱地放下碗匙,太用力导致米水倾斜溅出,他草草抓过两三张发潮的抽纸,擦拭的动作有种笨拙迟缓的感觉。 “为、为什么——” 他翻过两页纸,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第一行。那里写明了当下对爱心之家的拨款项目,以及对未来的长远规划。 “方院长,这份文件具有法律效应。而我给你们的拨款,不会走红十字会路径。所有账目透明可查,关于这点,您不用担心。” 她说完,意有所指地停顿一瞬,那些无处可去的孩子或许听懂了,或许没听懂,其中一个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或者还要更小一些的小男孩,机械性地掰着桌角,怯生生地问:“那、那我们可以上学吗?” 宋昭宁眉心顿蹙,望向方院长。 方院长搓了搓手,眼神闪避,语声含糊:“不是不让他们上。前几年教育部进行整改,我们这片区域划进了护城十四小。十四小难进,我们也没办法,只得请了几个老师来教孩子们,可是我们这儿环境差,待遇更是——” “是我考虑不周。”宋昭宁道:“我认为每一位合法的中国公民都应该享有九年义务教育,上学这件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如果十四小不接纳,我记得附近还有一所……许勉?” “镇上还有一所思源学校。”许勉道:“思源是镇政府的私立学校,虽然国家规定免除九年学费,但是其余费用不便宜。教具、校服之类,价格直逼护城一小。” 方院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宋昭宁净瓷似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那是她思考时的下意识小动作,她沉吟片刻:“这事不难操作。今天是周四,最迟下周一,您这一圈儿的孩子,都给齐整了送到学校念书。以防万一,我会安排专车接送。” 她连路途都考虑到了。 方院长呆了许久,突然一声重重呜咽,他把脸埋进粗糙厚重的掌心,方才被他搂在怀里喂饭的小女孩拍着他的背,动作行为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宋昭宁看着,忽然转口:“算了,其他事先不急。等会我会派一辆车过来,您这群孩子先到医院看个病,如果是需要特殊学校的,我会另外安排。” 那小姑娘的模样,分明是脑瘫患者的肌肉不协调。 院长夫人看起来比他要年轻一点,但也年轻不太多,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他们不堪重负的脊背。 她用手掌揩着眼泪,轻轻抽泣了一声问:“您为什么要帮我们?前几年我们有个孩子病了,求啊跪啊,希望政府都帮帮我们,最后孩子去世,我们连火化的钱都是找人凑的。这么多年,我就盼着能好心人把孩子领走,能领一个是一个。可现在国家对领养规矩严,早不如十几年前宽松,偏偏弃养的人越来越多,还、还都是女娃——” 宋昭宁静静地听着她说完,片刻,她牵过那个脑瘫的小姑娘,小女孩生得真是好看极了,眼睛又大又亮,她微笑起来,眼尾似月牙弯弯。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静默一瞬,宋昭宁抬手揉了揉小女孩散发着清单皂角香的头顶,说:“就当做我送给孩子们的节日礼物。方院长,迎风执炬,总有烧手之患。您辛苦了。” 方院长捏着那份其实没多少厚度和温度的文件,但他在这一刻觉得,身上的担子倏然轻了不少,如果有一天死去,他的灵魂终于终于可以面对顾正清微笑的脸。 “对了。”宋昭宁起身,牵过小女孩的手,托在掌心了揉了揉,“你们应该认识顾正清先生吧?” 方院长和夫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想到会在一个陌生年轻女孩身上,听见故人的名字。 那瞬间,宋昭宁清晰地看见方院长的眼眶红了一圈。 “顾先生、顾先生……”院长夫人颤抖着声音:“如果没有顾先生,这些孩子哪里活得到今天。顾先生是个好人,可惜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宋昭宁在他饱含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里微妙地沉默,她仓促短暂地闭了闭眼,风雨欲来前的昏暗光线从窗户弯弯绕绕地投进来,照亮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重歉意。 “抱歉,这么晚才来。” 光影斜漏而下,她的脸苍白凝定:“我是……顾正清的女儿。” 第30章 局部 ◎“今天护城下雨吗?”◎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许勉对前方不停提示的危险岔路口报以十万分上心,他双手控着方向盘,拐过一个堪称180°的超级大弯后,扫一眼前方几公里的笔直长路,终于松了口气。 “小姐,没想到顾先生与方院长还有这样的渊源。” 宋昭宁挺直鼻梁架着一副防蓝光眼镜,她低眸敛睫,一目十行地扫过爱心之家这几年的流水。 “他是慈善大户,早年修路修桥修学校,会注资一家小小的孤儿院不足为奇。” 顾正清在世时,孤儿院不说富裕,至少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读得起书看得起病。 但他去世得太过仓促和突然,每月定时拨入孤儿院账户的钱骤然断掉,起先院长夫妇不知为何,好在他们花钱精打细算,这么多年下来仍有存款,不料自那之后,小孩生病,余额逐渐捉襟见肘,他们在进城看病时,终于获知了顾正清去世的消息。 其实,这笔拨到爱心之家的钱,在他庞大繁杂的慈善项目中只能属于不值一提的冰山一角,他去世后,顾家迅速瓜分他所留下来的一切,而这一切,并不包括他所做过的善举,所行过的善事。 宋微与顾正清在国内没有领结婚证,两人只在国外登记注册,他名下的所有,宋微不图不抢,全数奉还顾家,任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如果不是沿着林叔给出的线索往下查,她不会知道,闻也和闻希是被顾正清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也不会顺水推舟得知他生前做过的善事。 许勉沉默片刻,忽然问:“小姐,您要接手顾先生曾经捐助过的项目吗?” 第38章 “不。”宋昭宁果断道:“有些已经烂到了根里,我不介意让它继续烂下去。” 她关上平板,整个人身心俱疲地陷入椅背,并指揉了揉眉心:“先安排孩子们做体检,看孩子们的状态安排学校。带他们的最好是年轻一些的老师,他们多半具有同理心。不过,只要钱到位了,朽木都能给你雕出花来。”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带上了难以掩饰的自嘲。 许勉明白:“我查过了,思源校风还行,学生资源不算太多,一个班大概三十多个孩子,每个年级分为四个班,不存在ab班或火箭班冲刺班的说法。” 现在的家长恨不得从孩子出生的第一秒开始鸡娃,学校也跟着与时俱进,分门别类五花八门,仿佛一个人生来是带着社会与资源给予的不公平标签。 但是,这种不公平标签,特指小镇做题家,而不是出生罗马的世界公民。 漫长的四小时返程时间,宋昭宁处理前段时间积留的工作,顺便把唐既轲审过的合同再核对一遍,有问题的订正打回,没问题的批阅签字。 早上八点出发,十一点半抵达,离开时婉拒方院长请吃饭的善意,和许勉挑了一家看起来勉强干净的饭店,随便对付两口,两人都没什么食欲,点菜时克制了一些,虽然做不到光盘行动,至少不要浪费粮食。 中午一点回程,下午五点多到护城。护城无时无刻都在堵车,他们被困在高架桥四十来分钟,终于蜗牛挪步似地挪到了市二院。 “小姐,没有车位,我停外边。” 许勉掌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乌乌泱泱的红色尾灯,六点快七点的光景,护城堵得水泄不通,焦头烂额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宋昭宁嗯一声,后视镜内确定后方暂时没有来车,她推开车门,修长笔直的小腿踩着柏油地面,淡声道:“一会儿不用接,你去吃饭吧。” 许勉极限掉头,你蹭我我贴你的挤入密集车流。 儿童节,医院楼下的小摊贩应景地叫卖五颜六色的卡通气球。 护城毕竟是个走在时尚前沿的国际化大都市,所能选择的款式品目繁多,雷神的胸,美队的蜜桃臀,钢铁侠的钢铁之心,唯有绿巨人浩克还算正常,就是个普通且扭曲的绿巨人浩克。 宋昭宁仰头看了一会儿,摊主是个年轻男人,他凑过来,用一种不知为何非常暧昧地语气道:“我这儿还有别的款式哟。” 她稍稍退开半步,不习惯与别人过近的距离,更何况这摊贩身上缭绕一股廉价刺鼻的古龙水香味。 那味道,宋昭宁怀疑自己走进了怀愿曾经和她形容过“打碎了一万瓶低仿的香奈儿五号的啊呀呀饰品店”。 但是市二院的空气不比古龙水清新到哪里去,各种药品的化学气味、病人或病人家属路过时身上的汗味、以及没有公德心把吃剩的盒饭丢在路边的食物腐朽味…… 宋昭宁无故地叹气,护城这市容建设,该不会只有中环地区吧。 “您买吗?儿童节,买六送一。”男人仍在眨着眼睛。 宋昭宁拿出手机,冲他晃了一下,口吻严肃起来:“三分钟,我会拨打城管电话和漫威法务部,他们应该会计较你把美队设计得那么、那么花枝招展。以及,我是盾铁cp。而你主卖盾冬。” 男人闻城管色变,他由爱生恨,狠狠瞪了眼宋昭宁,想不到如此貌美的女人竟然是个蛇蝎心肠的! 他转头,握着一大把花花绿绿溜得比野狗还快。 宋昭宁确实想给闻希送礼物,但不是某种被刻意放大过的男性部位。 她先前差人从美国购入空运回城的限量版乐高已经送到闻希手上,算一算,差不多是他拼完第一条手臂的时间。 她转身,这回不打算过多恐吓其他小摊贩,毕竟那孩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染着一头时髦的奶奶灰,一副未成年的模样。 上次来过一回,知道从c门进入与闻希所在的住院部最近。宋昭宁刚走两步,忽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宋昭宁轻轻一怔。回头。 护城的确是国际大都市没错,在新鲜出炉的本年度最宜居城市中,护城位列第五,仅此于纽约和港城。 事实上,宋昭宁从不认为纽约或港城属于宜居城市。但,无论是从经济方面、环境、市容以至于天气等多方面的考量,护城确实很美。 盛大灿烂的火烧云弥散天际,远方的灵慈寺晨钟暮鼓,褚色长袍加身的僧侣撞响今日的最后一声钟,惊起无数飞鸟,云间掠影,没入火红色的云霞。 闻也站在她眼底。 再次念了她的名字。 “宋昭宁。” . “你怎么来了?” “刚看过闻希。” 两人异口同声。 闻也有些局促地挪开视线,唇角微抿。 宋昭宁反应过来,笑道:“闻希收到礼物了吗?他喜不喜欢?” 闻也轻轻地嗯了一声:“他非常高兴,非常喜欢。他说想谢谢你。” “可以啊。” 宋昭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那么多顾虑,朝他走几步,纤细高挑的影子斜过来,与他脚下阴影隐秘暧昧地重叠在一起。 “过一会儿吧。现在不急。” 宋昭宁的身高放在护城1米68的女性平均身高中属于鹤立鸡群,她今日也不知去了哪儿,穿的休闲,白色长裤束着两条笔直匀亭的长腿,浅色低跟鞋却有不易察觉的星点泥泞。 闻也没头没尾地,忽然问了一句:“今天护城下雨吗?” 宋昭宁一愣,摇头失笑:“我不清楚,或许局部地区有降雨。” 恰好是饭点,市二院附近的餐馆饭点香飘十里,炒菜的、油焖的、炖煮的,五味俱全,食指大动。 “你应该带把雨伞出门——”话音戛然而止,闻也意识到自己被普通人的思维局限了,她出门有车接送,再不然,也有司机保镖护行撑伞。 可她说:“我带了。” 闻也怀疑地看向她的两手空空。 宋昭宁扬起唇角,无声地笑:“你说得不错,快下雨了,我们去吃饭吧?” 闻也一时愣住。 他呆住的表情有点好笑,光影在他脸上定格,瞳孔因为生理反应微微睁大。 他们隔着一间不停起起落落的收费岗,宋昭宁看着他,不知是闻也得错觉,还是她真切而温柔地笑了一下:“我还没吃饭,一起吃饭吧。闻也,我们顺路。” 雨还是落下来。 闻也撑开伞,宋昭宁若有所思地盯着伞面内侧“治疗不孕不育,到妇科医院”,静了一息后问:“你的伤怎么样?” 她的口气,实在过于轻描淡写。 闻也右手撑伞,垂在腿侧的左手不受控制地痉挛几下。 目光下意识追到宋昭宁的左手,五指松松握着白色手机,背板标志性的logo泛着冷冽银光。 她的虎口白净若玉,闻也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困扰自己多日的烦恼终于就地烟消云散。 “问你呢,”宋昭宁屈着肘弯,轻轻地撞了一下他,双眼却目视前方,神情专注地数着红灯,“伤怎么样?” 闻也低头,喉结重重地滚了下,声线仿佛沾染了这场暴雨,淋得沙哑低沉:“过那么久,早都好了。” 还有三十五秒。 雨声嘈杂,闻也似乎听见她短促而不明显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偏过眼尾余光,她的漂亮唇角纹丝不动。 “这是你当打黑拳的理由?”宋昭宁反问,空灵嗓音匀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揶揄:“还是假打。闻也,你做人不诚实。” 闻也皱眉:“我什么不诚实?” 她偏过头,下颌到肩颈绷出一道清瘦笔直的线,随着模糊笑音共振起伏。 “对不起,我开玩笑。”她瞬间正色,笑意转瞬即逝,闻也惊疑方才不会是自己看走眼。 还有二十秒。 闻也面色古怪,他想把帽衫打起来,手指在湿冷空气中徒劳地抓了一把风,指端黏上潮寒雨线,他才想起自己穿得是—— 是她之前随手扔在他身上的白衬衫。 闻也瞬间语噎,修眉俊眼哽着某种不上不下的情绪。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宋昭宁没听清。 或许她听清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 “什么?” “我说,”闻也一字一顿地重复:“永远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宋昭宁平静地问,红灯跳转绿灯的同时,她佁然不动地站在这把不合气氛的小小雨伞,肩膀几乎并着肩膀,“席越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我可以替他说对不起。” 听到席越名字,闻也克制不住自己浮上心头的厌恶,他空出的另只手用力地掐了掐笔挺眉骨,一时没说话。 “生气了?” 宋昭宁侧头,乌浓如翼的眼睫眨了两下。她眼里跳跃着茫茫白光,那是散落长街的店铺错落地亮起零星灯光。 第39章 “不是对你。” 没有人迈出一步,他们就像一幅画面的中轴点,对面的人直直地走过来,颜色鲜丽的伞、颜色暗淡的伞、颜色沉闷的伞,像一朵朵漂流的蘑菇。 身后的人擦着他们往前走去,有人停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加快脚步,毕竟只剩下可怜兮兮的五秒钟。但紧接着,他想起还有一小段黄灯的过渡期,当即如散步般慢悠悠地走完最后的一小节斑马线。 “席越是席越,你是你,你不用替席越向我道歉。他不配。” 交通灯遵循规律有序变化,黄灯结束,红灯亮起,来不及过马路的行人唉声叹气地驻足。 宋昭宁勾了勾手指,从手包摸出银色打火机。dupont的周年限定款,底部镌刻买主的英文名。 “很少有人将我和他完全地切割开来。” 宋昭宁甩开银色上盖,轻轻地一声“咔哒”,仿佛贴着闻也心脏最深处隐秘地响起。 “席越做的事,某部分拥有我的默许。” 闻也咽住自己一瞬心跳,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听见虚空中的另一个自己冷静地问:“为什么?你看起来不是弱势的性格。” 轻而压抑的鼻息再度淹没在逐渐密集的车流,宋昭宁侧头与他对视三秒,闻也率先调开目光,耳骨掩在剃得干净齐整的鬓角,诡异微妙地透着难以言喻的红。 “你这话说的……”宋昭宁意味深长地停顿,笑意散漫地敛:“你好像很了解我?” 第31章 人生 ◎“你是hard模式,席越是crazy模式。”◎ 关于一时兴起的晚饭吃什么,宋昭宁全程没有发表意见,任由闻也走过一家,又路过一家,迟迟无法停下脚步。 这个时间,当然不可能挑选她经常光顾的米其林五星或建造在深山当中的全素餐厅,事实上,她根本不介意吃什么。 难道路边的苍蝇小馆和顶楼的旋转餐厅有什么不同?两根售价8888的菜叶子只是有钱阶级彰显身份的格调和冤大头而已。 在他目不斜视地经过第十七家,宋昭宁反手握住闻也腕骨。 他把衬衫袖口挽了挽,她的手指,命中注定地落在他无名指的位置。 “闻也。”她看着眼前最近一家的重庆小面,忽然说:“我吃饭的时候,真的不用听小提琴。” “……” 比这句话冲击更大的是她松松抵着闻也微突腕骨的食指,如此柔软、如此冰凉,如此词不达意地点了两下,像专属于他们之间,某个隐秘暧昧的讯号。 单人伞容纳的范围有限,宋昭宁落后他一步,肩前被细密雨帘洇湿,浅色面料变得透明。 闻也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迅速把伞移到她头顶。 宋昭宁却不管,扣住他的手,强势地走入最近的一家店面。 两层楼的店面,木质地板因为雨天的原因,泛着潮湿光感,供客人跺脚的红色地毯已经完全变色,无法看清正中间的金色字母。 宋昭宁迅速环视一圈,还行,b级评分,中规中矩的分数。还算干净整齐的店面,每张桌子摆放未拆封的碗筷。 “两个人,要包间,上你们最好的茶水。” 宋昭宁扫看招牌,这家店主打海鲜砂锅粥,水箱里的草鱼却半死不活。 “一份素粥、闻也,你吃什么?” 闻也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被她牵过的手,听见她声音欲盖弥彰地把手掌背到身后,随便报了个菜名。 老板娘拿着圆珠笔记账,最后征询地问:“咱这儿最好的茶水398元一壶,确定吗?” 宋昭宁跟着服务员往内间走,肯定地点头:“可以。” 包间宽敞,四扇棱格木窗大喇喇地支着,年纪轻轻的服务员“哎呀”一声,忙不迭地把窗打下,靠得最近的桌椅已经积蓄小滩水迹。 她不好意思地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拿布来擦。” 她像一阵疾风似地奔出去,球鞋踩得地板咔咔作响,操一口地道标准的护城口音,扯着嗓子大喊“妈!”,大厅嗑瓜子看电视的老板娘遥遥应了声。 原来是一家人。 闻也拉开距离窗户最远的椅子,宋昭宁握着的手包挂到一角,她裤脚湿得厉害,黏腻腻地贴着皮肤,感觉不太好受。 小姑娘去而复返,两只手各抓着干毛巾和空调遥控器,她调试暖风,把遥控器搁在门口的置物架。 “哥哥姐姐,遥控器放这里,如果温度低了你们自己调整哈。” 她弯下腰,风风火火地把水迹擦拭干净,临走前妥帖地合上门,同时提高音量说:“菜很快就上!咱家主打一个诚信经营,超时给您送小点心吃!” 宋昭宁挑了挑眉,设置静音的手机亮着来电。闻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因为震动而微微移位的手机,宋昭宁熄灭屏幕。 两人分对而坐,闻也坐下又站起,拿过之前小姑娘留下的毛巾,进到卫生间洗了一把,再把桌子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 宋昭宁没有阻拦,她单手抱臂,扬眉问:“你还有洁癖?” 闻也瞥她一眼,眼神似有责怪。 “我没有,你应该有。” “为什么?” 宋昭宁来了真心实意的好奇,她歪着头问:“你好像对我有很多误解。在你心里,我难道是非五星餐厅不吃,非七星酒店不住,如果被子里有一粒豌豆我都睡不着?我吃饭得要八个用人在一旁伺候,这八个人还得是来自不同国家,最好各个都跟怀愿或……或郁理一样。” 闻也不知道郁理是谁,但他敏锐地悟出她断句中意味深长的停顿。 “你不是吗?” 闻也把毛巾摊在空调机前晾干,回洗手间冲了把手指,出来后才回答:“纠正一点,放在你被子里的不是豌豆,而是钻石。” 宋昭宁真切地笑出来,眼角眉梢生动漂亮。 “钻石?你真夸张,我是公主吗?” 闻也回敬她同样挑眉的动作,仿佛在问:难道不是? 宋昭宁摇头:“真不知道你哪里来那么多奇思妙想。” 她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不是那样的人,明白吗?前几年下乡扶贫,那路只能走驴车,晚上睡茅草铺土炕,喝的是摇上来的井水。” 闻也很怀疑:“你不是总裁?” “皇帝还亲下江南,我怎么不能考察民生?”宋昭宁撑着小巧下颌,笑起来实在明媚,和她本人清冷孤傲的气质相距千里:“还有之前去肯尼亚,就睡在非洲大象的粪便中间,我基本喷空了30ml的香水,最后不得不拿纸巾把鼻子团住,结果一夜未睡,第二天开会时,我基本就起到了一个‘在’的作用,他们说了什么,为了什么而争吵,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纤白修长的手指撑着脸颊,慵懒地点了几下,她问:“你猜我在想什么?” 闻也面无表情地说:“你一定在想,下次谁和我过不去,我一定把他外派肯尼亚。” “……” 宋昭宁克制地抿住唇,眼尾漾过忍不住的笑意。 “good idea,我会考虑。” 茶水上得很快,小姑娘问要不要帮他们倒茶,闻也温声回绝,小姑娘目光恋恋不舍地停在宋昭宁身上,她走两步,双手扶着门框,欲言又止:“姐姐,你是明星吗?” 闻也替她回答:“她不是明星。” “哦……”小姑娘抻着半个脑袋,两根食指慢吞吞地并在一起,再慢吞吞地分开:“那,你们是情侣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如果姐姐单身的话——” 闻也:“她结婚了。” 宋昭宁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无名指,纳罕地勾唇。 包间大门在她眼底重重地合上。 宋昭宁和他目光交汇,一个故作平静,一个微藏揶揄:“你逗她做什么?” 闻也撕开碗筷的透明塑封袋,他面不改色地说:“没有逗她。我说的是实话。” 出乎预料,宋昭宁没有反驳他这句话。 ——反驳?她为什么要反驳。 这桩婚事两年前敲定,全城皆知。 绑住宋昭宁和席越的并非单薄感情,而是更为深刻、更为紧密的利益。 他的心无端一紧,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跳动,他依次摆好碗碟,不知怎么,指关节却撞到茶杯,圆滚滚的白瓷茶杯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 她比走神了的闻也更快。 一截珍珠腻光的手腕,佩戴白色手表,闻也无声地看着,喉管仿佛灌了把热风,将他所有不登台面的心思烧得心脏疼痛。 宋昭宁把茶杯搁到自己面前,她好整以暇地抬了抬唇角。 “你想什么?” 她按下他的手背,目光轻凝,但那瞬间的异样快得无法察觉。闻也把手抽回来,她的掌心落空,不轻不重地压着茶杯边沿,缓慢地打转。 闻也“哐当”一声拉开座椅,椅子腿剐着地板,拉出一道沉闷声响。他呼吸略微急促两拍,耳骨红得昭然若揭。 第40章 “我给你涮碗筷。” 他说着,不敢去看宋昭宁,余光却总三心二意地撞入她胜雪清透的手腕。简直比餐桌上折叠打开的餐巾纸还要白。 “398一壶,”宋昭宁慢悠悠的语调:“你用来涮碗筷?” 闻也背脊僵直,抓提茶壶的手维持着半空倾斜的动作,清透茶水顺着茶壶嘴儿汩汩而下,三四秒后,意料之中地溢出茶杯。 捏着茶杯的手指无可避免地烫到,指节皮肤立刻滚上一层烫伤的红。 她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多谢你。这些事情我可以自己来,你先去冲凉水。” 宋昭宁是真没觉得398元一壶的金骏眉和收藏在瑞士银行里的天价茶饼有什么区别,她对茶叶的品鉴文化只特定出现于某些需要装模作样的高端场景。 她自然而然地接过紫砂茶壶,说句良心话,这家店的老板大概也是好茶之人,这统一待客的茶壶说不上多名贵,却也费了巧思。 一门之隔的卫生间传来汩汩的水流声,闻也面无表情地冲刷方才被烫伤的手指,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他背手拂上银色鸭嘴水龙头,甩干指间水珠,出来时旋转桌已经上好菜式。 玻璃旋转台无需手动操作,宋昭宁起身给两个涮过的空碗舀了一勺粥。粥味鲜香四溢,卖相极好。佐餐的几道菜火候把控得当,她把象牙白的瓷筷搁在盘中,手指抵着边缘推到他面前。 “坐。” 宋昭宁不跟他客气,一手挽着长发,吹凉半口粥喂入唇中,忽地半眯起眼,像只晒到餍足的猫咪。 她吃饭几乎没有动静,严格遵守饭桌礼仪,咀嚼没有任何不雅声音。起腕夹菜的动作秀气精致,但每样都吃得很少。 闻也低头看着未动一口的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宋昭宁没听清,她把擦拭指尖的湿巾叠在桌前,问:“你刚说什么?” 闻也闷头,咬了一筷尖的上海青。 “没说什么。”他咕哝着。 “不是这句。” 闻也无语一瞬,抬头时与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上,鬼迷心窍地重复:“我说你,也挺不容易。” 大概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宋昭宁半眯起眼,似有些啼笑皆非:“我?不容易?你的主语没有用错吗?” 她皱皱眉尖,反问:“你还好吗?最近很累?” 这回换闻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样问?” 宋昭宁看他半晌,轻声说:“不管是哪个层面的认知,我的人生,应该属于easy模式,有什么好不容易的呢?” 闻也没有顺着她的话接,他摇头,三两下吞咽碗底的最后一口粥:“因为人生没有easy模式,你是hard模式,席越是crazy模式。” 宋昭宁挑眉,不否认也不赞同,她省略闻也口中的第三者,反问:“那么你呢,你是地狱模式?” “不。”闻也调整了下自己语气,他尽量不想让她觉得他们是在争执或是辩论:“我的人生,只是普通人模式。你帮我很多,我想谢谢你。” 茶水已经温凉,没有人主动提出再烧一壶热水,热情活泼的小姑娘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推开紧闭的大门,宋昭宁静了片刻,她习惯性地揉捏左手的虎口位置。 “你的感谢,我无法接受。” 宋昭宁轻描淡写:“如果不是因为我,不会把你卷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闻也,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闻也又摇头,他抓着饭店提供的免费纸巾,粗糙得简直像一团细沙碎石砺着唇角,连带着出口的每个字音沉沉暗哑。 “我们之间,不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为什么?” 宋昭宁没有语调起伏的声线,听着不像询问,倒像陈诉事实:“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这是社会规则,我没有规避的权力和能力。” 你根本不懂。宋昭宁。 他的五指紧紧捏着茶杯,指关节撑起病态嶙峋的惨白。耳膜仿佛被一双看不见却强势有力的双手重重地扣着咽喉锁入深海之下。他听见从胸腔深处炸起的蓬勃火光,看见被撞毁的银白车辆,还有那个被困在车厢里的少女。 心跳濒临失序边缘,他的呼吸无意识地加快,额角鬓发渗出寒津津的冷汗。 “我有。” 他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手十指交握抵着前额,他仿佛脊背过电,耳边传来失重般的风声和呼啸而至的暴雨,连着陈旧伤疤的手腕不住颤抖。 但宋昭宁,我真的有。 第32章 名字 ◎“其实我喜欢你。你应该相信我。”◎ “闻也?” 宋昭宁抓住他手腕,细白指尖不偏不倚地摁着已经愈合的伤处。深色血痂的触感如枯树枝干,轻轻一剥便会脱落。 她身上冷感的香水味强势霸道地挤入鼻息,再顺着神经游走至四肢百骸。 他浑身一抖,黑白分明的眼瞳涣散失神,茫然地盯着虚空中的某处角落。 她疑心地追着他视线,但那处墙皮略有斑驳脱落的白色墙角,什么也没有。 宋昭宁紧了手指力道:“闻也?你是不是没有睡好。” 落地现实的问题像是某个开关,他遽然回神,曾经日思夜想的那张脸近在眼前。 良久,宋昭宁终于确认他恢复往常,向他肯定地点点头,同时挪开先前牢牢按着他的手指,她拿过手包起身到窗边,推出一条缝。 雨仍然磅礴,势头不减。 她后腰倚着窗台,美而细的一截玲珑身段,她垂眸翻出烟盒和打火机,衔在齿间,擦亮银色小砂轮,唇齿捱上幽蓝火焰。 闻也喉结轻滚,他视线无意识地追着宋昭宁,她也在这时回过一眼。 凝固一般的静默将这一眼隐藏的所有情绪灭顶淹没,所有声嚣翻滚着汹涌着远去,此起彼伏的声浪清晰而遥远。 他说了什么,声音太轻,听不真切。 混杂潮腥水雾的新鲜空气并着一缕微渺悠远的烟雾挤入鼻息,他低头呛咳两声,抓住茶杯一饮而尽。 宋昭宁手指夹烟,神色慵懒地倚着窗台一侧,任由逆风刮入的雨水打湿手腕。水线沿着羊脂玉的肌理滚入窗台,洇湿灰色尘埃。 半杯冷茶入腹,那场如影随形的壮烈大火终于隐秘地退回记忆深处,他屈指转揉太阳穴,沉声道歉:“对不起,最近太累了。” “看得出来。” 宋昭宁目光沉静,她手指抵着烟身,轻巧地跌下一小团烟灰。 闻也抬头,额发微微乱了。 他没有做过发型,刘海比上次见面长了些许,垂坠地遮挡眉眼,他单手向后一拨,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 一线被压到极致的天光漏进来,半明半昧地映着他低垂的侧脸。这张脸比初见面时憔悴不少,任由是再好看的长相,也经不住昼夜颠倒的打工和失眠。 宋昭宁在摁熄烟头的瞬间,心底有一道声音不认同地升起:那不是你们的初见。你们的初见在更久远的从前。宋昭宁,你把他忘记了。 “闻也。” 温静语调听不出任何异样,宋昭宁低着视线,目光穿透晦涩幽暗的光线,苛刻地定在他用力摁着两侧太阳穴的拇指。 她走过来,优柔身段微微压进他眼眶,他抬头,宋昭宁眉心紧蹙。 是居高临下的站位,但她表情却透着令他不解的担忧和疑惑。 他本能地吞了下自己空空如也的咽喉,却像吞进一把钝锈的小刀,来回划拉着他的五脏六腑,每次进出交错的呼吸仿佛往外冒着灼热的血腥气。 “你是不是失眠?” 这次的问句比上一句更加没有退路且针锋相对,尽管闻也明白,宋昭宁没有咄咄逼人,她的语气一直温和。 闻也的下意识反应是摇头,但宋昭宁沾染寒凉雨线的瘦薄手掌贴过来,不容置喙地顶着他眉尾到利落下颌的位置。 与动作不同,她更低更近地俯身,轻声问:“你发现你在谈话时很容易走神吗?” 她的轻言细语织成淬着剧毒的美妙梦境,醇美声线引他不由自主地走进陷阱:“这是失眠和焦虑引起的副作用,你有看过医生吗?” 看不见的透明压力仿佛当头奔袭的汹涌海潮,闻也喉管紧缩,刚刚吃下去的所有食物似乎积塞在胃部的某个地方,涨得心脏发酸发疼。 最后这股强硬到不容抗拒的情绪无声地化为某种难捱的欲念,他疲倦地垂下眼,手指骨节攥得很紧。 不是只有睡不着这么简单。 不是的,闻也知道。 被困在当年的那场大火,不止宋昭宁一个人。 宋昭宁的手指,从指尖到甲盖,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 此刻她用这双手,牢固地、无法挣脱地、温和又有留余地,握住了闻也的整个手背。 “没关系,你有空了,来宜睦吧,我让冯院给你开些助眠的药。” 闻也紧咬牙关,侧脸紧绷至咬肌微微发抖。他这个状态让宋昭宁难以遏制地担忧。 第41章 她斟酌片刻,刚想劝说,闻也猛地一抬头,眼底密布熬夜和廉价咖啡因催生的红血丝,他猛抽一口气,摇头的幅度缓慢却坚定。 “谢谢你,但我不需要。安眠药会让人精力不振,如果我总是犯困,会无法完成工作。” 宋昭宁最近要忙的事情很多,迷境装修出了点小岔子,几个地方得拆了重来。 宋老爷子紧急召她回一趟温哥华,宋微病情加重,她不得下放部分权力给唐既轲。 金馆长前两天轰炸60s语音,抱怨有一个护大美院的男学生勾引他。 怀愿确定进组,却撞上宋敛,双方公关互相较劲,一个要拦一个要捧,闹得不可开交。 对了,还有那个叫做唐悦嘉的女孩子,期期艾艾悻悻然然地给她发了几条问候短信,宋昭宁全无时间回复。 她撤回手的同时目光闪动,宋昭宁没有询问前因后果,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到可以互相关心私事的地步。 宋昭宁拉开离他最近的椅子,这个位置正好直面先前洞开的窗户。 夜幕如期而至地光顾护城,只开一盏灯的包厢把所有难登台面的心思藏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 黑暗一寸寸地斜过来,吞没了大半张桌子,和桌上因为无人问津已经冷掉的饭菜。 隔音只能算中上,隐约听见老板女儿招呼客人的明亮声线,她踩着木地板咚咚咚地跑过,又咚咚咚地跑回。护城的饭点在七八点左右,眼下正是招待食客的忙碌节点。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伴随着小姑娘抑扬顿挫的一声尖叫,最后一盏光源如被人吹灭的蜡烛无声熄灭。 市二院附近人头攒动的烟火骤然消失大半,此起彼伏的声音充斥耳膜。 唯有一束从窗缝中幽幽涌入的流光,不明显地在她眼底悦动。 停电了。 但市二院的供电系统会保证所有维系病人生命体征的设备运行,因此倒也没有因为临时断电而手忙脚乱。反倒是这间小小的砂锅粥店闹了个人仰马翻。 他们如同置身一片浪潮汹涌的海面,耳边是各种嗡嗡不绝的声音,但互相对视的眼神,宛如亘古不化的坚冰。 要说什么开场白吗? 闻也木然地想,宋昭宁小时候眼睛受过伤,对光线极为敏感,一度到了开灯便不舒服的地步。 那时候他被顾正清带到宋家,宋昭宁永远是太阳落山便命令全家熄灯。 他还记得她那像魔法一样的城堡,只要轻轻打个响指,供电系统骤然切断,城堡陷入仿佛时光凝固的黑暗。 他们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是被世人遗忘的小舟,是世界末日前只能互相抱紧彼此的地球上最后的两个人类。 但很快,他的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陌生而柔软的触感压上来的那一瞬间,闻也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全盘溃散,他的五指将粗糙绸质的桌布抓捏得皱皱巴巴,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炸开,就像一只被逼极限的困兽,骤然发现眼前不是围困他的铁笼,而是一个充满温暖的怀抱。 “闻也,其实我喜欢你。你应该相信我。” 他的理智竭尽全力地禁止他回应这句充满陷阱的话,但就像趋光的飞蛾,他的本能告诉他—— 这么多年,你没忘记她,你没放下她。 爱从不是可耻的字眼。 曾经是弟弟对姐姐欣羡的爱,后来是对青梅怀念的爱,而眼下这场神来之笔的断电,终于出卖他埋藏数年,并于重逢之时恍然觉醒的念头。 承认吧,闻也。 你爱她忘记你时矜贵冷漠的模样,你爱她跟席越在一起时天作之合的模样,你爱她甚至无关她的身份、地位、她是否已经和别的男人有了婚约。 你甚至可以不在乎那个男人在你身上付诸的绝望和痛苦。 你爱她的时候,你的灵魂已经变得很轻,目光却变得很重。你卑劣、绝望而痛苦。你毫无指望地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如果是一场梦的话——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的话。 他醒来,回到狭窄肮脏的老城区。那里的电线杠永远比市中心要低矮一截,连带着走进去的人也要弯腰低头。仿佛这辈子已被无可逆转地定型。臭水沟的味道直上云霄,几百里远的地方都能闻到这一片灵魂也会腐烂的味道。 这是第一次。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他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宋昭宁的指尖。 她低垂的眸光轻轻一动,那真是和呼吸一样轻而细微的动作。 不比一只蝴蝶吻在手背的触感更轻更弱了。 雾气让眼底的一切变得朦胧透明,可她近在咫尺的眉弓,睫毛,以及含着些微笑意的唇角,似乎在向他发送一个只属于这几分钟的邀请: “闻也。” 她的鼻子真好看,小巧,像一块曾经在博物馆见过的光泽度和质地都非常吸引人的白玉。 视线无声地往下,她唇角的弧度似乎又上扬了些。 虚空中仿佛有某种力道不轻不重地撞着他愈发无章的心跳,他喉结烫得难受,自己好像生了高烧。 她其实没有任何动作,没有靠近,也没有退后。 但当全部灯光熄灭,人声鼎沸的舞台落幕,他能感觉到黑暗之中的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纠缠在一起。 “闻也。” 如情人间亲昵暧昧的耳语,宋昭宁的呼吸柔软地拂过他眼睫,闻也心跳快到难受,他在黑暗中慌乱无措地闭上双眼。一并掩住了有可能出卖自己的所有情绪。 她没有烟瘾,但烦心时总会点一支烟静候燃烧,藉由尼古丁挥发的十三分钟厘清所有头绪。 从断电到现在,还没有超过十三分钟。 心跳愈发杂乱,他想要抬手摁住自己的胸口位置。可这个是欲盖弥彰的动作,就算捂住嘴巴,某些东西也会从眼睛里蹦出来。 宋昭宁那么聪明,她不可能猜不到。 她似乎笑了一声,但又似乎没有。 闻也心想自己太没种太窝囊,他错听了夜风敲击窗棂的声音,但紧接着,宋昭宁真真切切地笑了。 在他耳边,乌浓纤长的眼睫松软地扫过他鼻尖。像一阵山雨欲来的潮冷夜雾。 闻也白色衬衣下的结实肩颈瞬间紧绷,一颗心已经痉挛,他无力垂在腿侧的手指因为过于克制突起嶙峋青筋。 “闻也。” 他从不觉得自己名字好听。名字只是现代社会用以区分的代号,和西红柿或马铃薯的地域区别叫法没有显著不同。 占了姓氏的便宜,否则如果他姓王或者姓孙,都不会比闻也更好听。 但—— 他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真的是因为名字的缘故吗?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是从她唇齿走了一遭,继而落在他耳边的名字吗? 真奇怪。 他想,明明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但是从她口中听到时,却好像,我也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她的附属品。 第33章 观星 ◎“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这家宾客热络的饭店,不会有哪一间厢房比他们更安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半透明的质地,在这方寸之地形成一个无形的保护屏障,彻底地将他们与世隔绝的孤立。 捱过猝然失明的前半段,视线逐渐适应有生命般的纯黑介质。 宋昭宁知道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哪一处,但她没有动。 过去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宋昭宁与黑暗为伍。 被困燃烧车厢的记忆片段不分场合地轮番上演,她有时候会崩溃,会神经质地砸断一切有可能发出光源的物体。 她对光源的敏感度简直到了风声鹤唳地的地步,别说是宋老爷子,就连作为亲生母亲的宋微,也无法靠近她一步。 但如果有机会站在另个视角去看,会发现,宋昭宁并没有崩溃很长时间。 她似乎天生属于情感淡漠者,在尚且青稚年幼的年龄,她成了一位极端冷酷的登山者,而且她所征服的山脉,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那不是对抗世界、对抗回忆或者是对抗死去的顾正清和活着的宋微,她唯一要对抗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以连医生都惊叹的速度,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毅力将自己从生死线上挣了回来,之后的康复、治疗、训练,身体机能退化到极致又要重新捡起,这个过程被放大、拉长、时间成为没有意义的注脚。 终于可以放弃轮椅,只用拄拐的那一天,宋昭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决让人驱车带她到埋葬顾正清的耀京墓园。 他是耀京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一抔白骨化作尘土,扬进了紧邻耀京的的蔚蓝深海。 顾正清什么也没给宋昭宁留下,除了最不值一钱的回忆。 以及,连回忆也要残忍剥离的、属于另外两个人的生活痕迹。 第42章 闻也和闻希。 直到现在她仍然想不起来过去,不知道当年任性又骄傲的自己,怎么肯接纳继父带来的两个拖油瓶。 她对世界上的所有小孩子报以一视同仁的态度。只会哭和吵闹,饿了更是只会疯狂哭和疯狂吵闹。 她也是小孩,但她是早熟的小孩。 她在决定接手家族企业之前,曾经被闻也笑话为什么都拥有的富家大小姐才会选择成为一名如果单凭月薪会饿死三十年、孤独而又疯狂的观星学家。 ——观星学家? 冥冥之中一丝快得抓不住的念头转瞬即逝,宋昭宁微微皱着眉心,尽管只是非常微小、正常人很难察觉到的细微面部表情变化,但闻也看见了。 他在极端混乱和极端不稳定的情况下,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条件反射地让开视线,那就像一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将他重新闷回了密不透风的安全茧房。 没有人可以打破他建造的安全墙,起码在此之前,闻也不认为有谁能做到这一步。 他喉咙发痛,那瞬间甚至连干唾沫也无法咽下,浑像满口填满了碎玻璃。 但他紧接着意识到那并不是真正的玻璃。 宋昭宁用拇指和食指分别箍着他脸颊两侧,强行掰正他因为避无可避而遽然垂落的眼神。 她在黑暗里生活了多年,夜视能力如鹰隼般精准狠毒。 电力还没有恢复,门外的走廊依旧脚步来回,声音飘上半空,再混成冰冷潮腥的雨水当空淋下。 宋昭宁静静地看着他。 她那浅色的、清透的、宛如玻璃球似的透明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就像每个故事都将迎来的大结局,无论是happy ending还是bad ending,他以为这辈子离宋昭宁最近的地方就是在这座钢铁城市匆匆扫过宋氏新建设的地标大楼。 然后会在偶然又不那么偶然的瞬间听见某些人艳羡的笑声。 上次开会终于见到宋总了,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哈?你说她长得什么样?漂亮死啦!不懂怎么有人那么好命,会投胎又会长,站那儿简直是女明星! 不过有未婚夫。未婚夫自己也很厉害,门当户对,强强联合,这种罗马人跟我们牛马人不一样...... 无数光鲜亮丽、西装革履,开小超跑或戴普通人半年工资才买得起的手表,捧着咖啡、抱着平板,自信昂扬意气风发地走进那栋掌控护城大半经济命脉的摩天高楼。 他远远地、远远地瞧一眼,心想她会从哪辆车下来,又会从走入哪个电梯。 但他此生没有机会走入这种规格、连地面瓷砖都闪烁着昂贵和典雅的办公大楼,所以不知道,她的车子驶入专属车位,再搭乘总裁专属电梯,最后抵达俯瞰整座护城的全景办公室。 闻也玩笑过宋昭宁的人生是hard模式,是因为他见过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知道她幼时的梦想,知道她天真到值得被保护的念头,也知道如果她的人生没有发生意外,顾正清和宋微会为她保驾护航,她大概会无忧无虑地当一辈子公主,或者当一个需要依靠家族注资才能勉强存活的天文气象站的观星学家。 而不是在短短几年内被迫成长,多年后与尘封记忆深处的故人重逢,露出那样无动于衷的冷漠神情。 她曾经做过那样烈火滔天的噩梦吗? 她曾经整宿整宿无法入睡吗? 她曾经也那样绝望,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如果她记起来,她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怨恨而愤怒地想:为什么当时没有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救我! “闻也。” 随着她声音一并在耳畔落下,是撕亮苍茫夜色的雪亮闪电,雨势趁机而大,疯狂汹涌地占据每一寸感官。 他的呼吸愈发短促紧张,呼出肺泡和每一口空气鲜血淋漓地拉扯着鼻腔和喉管,左手腕到肘节的陈年旧伤在这场暴雨中鲜明地拉扯着痛意,他茫然地看着虚空,一半是烈焰灼灼的大火,一半是更久远、更久远之前,属于公主盛大华美的生日。 视线倏然转换,宋昭宁手中用力,钳制下颌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脸,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住宋昭宁。 在她吻下来之前,短暂失效的电力终于恢复。 暖溶光质充斥眼底,闻也下意识眯眼偏头,侧颈到肩背拉扯一条极为精悍利落的线条。 宋昭宁稍微移开目光,停在他深陷衬衣领口的颈窝阴影。黑发略微凌乱,长了一点,更适合他。 她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指尖。 门外走廊慌乱急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趋于安静,她转头,凝神听了片刻,就着自上而下的姿势直起身,手指顺到打火机。 小砂轮在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闻也双手十指交错抵在膝上,这双手并不养尊处优,指关节皲裂粗糙,掌心密布纵横交错的细密增生,除了生命线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一如他已经被定型了的、在高昂债务和医院消毒水和垒起来至少有一个人那么高的缴费账单中打转的未来。 “还吃吗?”她平静地问。 闻也摇头,宋昭宁把打火机握在掌心,她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扫入手包,离开时目光短暂地停在那几道基本没怎么动过筷子的菜。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都是她惯吃的家常菜。 只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口味了。 宋昭宁比他更快一步拿过菜单,除了金骏眉以外,其他价格适中,看来是家秉持良心经营的饭店,没有狮子大开口地宰客。 但宋昭宁没有拿很久,她把账单还给闻也。 闻也看着她捏着透明卡垫的手指,微妙地愣住了。他还坐在原来的椅子,这个角度让他略显瘦削却格外精悍的身材一览无余,宽肩、窄腰,还有虽然伤痕累累却格外笔直修长的十指。 她微微地笑起来:“在你把我拉入这家店之前,我已经看好了隔壁番茄盖浇面的价格,如果其中一份额外加购8元一份的哨子肉,那么价格应该在51元左右。” 宋昭宁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清楚这个价格是否有些贵,但很显然两碗面和两份粥的价值相当,对此我无法根据用料和分量来对比哪一家更实在地道。但是,由你来付这51元,剩下的分给我,怎么样?毕竟我一开始说过了,我吃饭的时候真的不用听现场演奏的小提琴。” 51元甚至不足金骏眉的零头,闻也用力地抿了下干涩起皮的唇角,他当然很想买单付钱,但是逞强不是他应有的生存法则。 闻也一言不发地抓过账单,视线匆匆一扫,最终定格在最末尾的数字。 三位数,那几乎是一整个月的饭钱了。 他的瞳孔微微紧缩,喉结突兀地咽了一下,宋昭宁掀起视线,正好见他这一幅如临大敌的神色。 面部自动识别验证,手机解锁,她点出微信右上角的小小+号,示意闻也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闻也一令一动,后知后觉询问的声音沙哑:“......做什么?” 宋昭宁说:“加我,然后把钱转给我。” 他的表情有一秒钟的空白麻木:“啊?” “啊什么,”宋昭宁抬抬小巧下颌:“快点。你不还要去照顾闻希?” 发送好友请求——好友请求通过——对方转账51元。 宋昭宁点了确认接收,微信钱包平地多出51元的余额。 她关闭手机屏幕,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包间,恰好迎面遇到那风风火火的小姑娘,踩着运动鞋啪嗒啪嗒地刹住脚步,她眨巴眨巴眼睛:“吃好啦?要走了吗?” 她点头。 小姑娘走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一拍额头:“啊对了!你们有没有买团购券,这个点正好可以用呢,周内打8.5折,到时候麻烦你再给我家店写一个评价,20字和三张真实图片就好。” “……”宋昭宁微笑:“谢谢,我用不着。” 小姑娘露出失望的表情:“真的吗?折扣还不小呢,姐姐你要是懒得写我帮你写呀——” 宋昭宁结好账,银行卡夹回手包,通过透明电动门可以看见市二院有条不紊的十字路口,红色交通灯跳成绿色,两侧行人一拥而上。 她挂断拨给许勉的电话,歉意地看向闻也:“临时有事,不能去看闻希了,伞给你,你能自己回去吧?” 这是什么问题。 闻也空空地滑动喉结,他声音平直,听不出异样情绪:“好。” 停了几秒,他转头看向遮天蔽日的暴雨,远方金属灰的苍穹直上云霄,他在暴雨之中认不出哪一栋才是宋氏的大楼。 “我陪你等吧。” “再陪我说两句?” 两人异口同声。 宋昭宁眼底浮现清晰笑意:“行。我刚好要问你,上次顾家那车,怎么解决?” 她能这样问,代表她真的没有插手。 第43章 闻也心底泛起一阵没有来由的苦涩,他可耻地希望宋昭宁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但另一方面,对宋昭宁真的没有插手又觉得有些难过和失意。 他苦笑地扯了扯唇角:“债多了不愁。顾总是个好人,没有让我马上还钱,而是说给我一段考察期——具体考察什么,我还没明白。不过我刚刚把上个月打工结算的三千七百五十一元转给他,他收了三千七百元。” 许勉就在这附近,开车过来不用十分钟。 宋昭宁看着雨幕之中停靠临时车位打着双闪的宾利添越,他忽然抬手,细白指尖点着红色车尾灯:“看得见那是什么颜色?” 闻也呆了片刻,确定她手指点着方向是车尾灯而不是什么看不见的物质,他转过脸,表情变得有些离奇而微妙:“……红色。难不成是绿色,这个世界上有绿色的车灯吗?” “这不好说。”宋昭宁淡淡地笑了一声:“比如席越,他就分不出红色。” 闻也一愣,他现在非常厌恶听见席越这个名字,但不得不说,宋昭宁是埋伏笔留勾子的一把好手,她把折叠收拢的雨伞重新交还到闻也手中,许勉撑着另外一把,就连伞柄都散发着某种只属于上层积极才拥有的金色光芒的长柄雨伞,妥帖地站在门外等候。 漫天蔽野的雨线之下,她乌黑明亮的发丝轻盈地拂过眼前,带出一弧转瞬即逝的微光,她笑着拢过被风吹到颊侧的长发,轻声道:“请代替我对闻希小朋友说晚安。” 闻也没有挪动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宋昭宁。 “怎么了?” 几秒后,她作恍然大悟:“你也想当小朋友……好吧,闻也小朋友,你也晚安。很久没人陪我吃饭,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宋昭宁没有给闻也长久沉默的机会,她也不要一个回答。 许勉打开车门,她微微弯腰探身,因为动作而收紧了的腰部婀娜细致,闻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火星子烫到,仓促慌乱地移开目光。 眼尾余光是银色鞋跟和花纹繁复的绒织地毯,后车厢充盈洁净冷气,她束回笔直清瘦的小腿,许勉在他眼底掌上车门。 他看着如一柄雪亮钢刀横掼密集车流的银色宾利,护a车牌转瞬消失。 天地苍茫,暴雨如注,转瞬又剩他一人。 第34章 往昔 ◎“我不赞成死亡是遗忘的开始,相反,我认为遗忘才是死亡真正的终点。”◎ “小姐,回本家吗?” 宋昭宁低头检查平板邮件,闻言应了声:“不回——算了,还是回吧,你给林叔打通电话,说不用折腾留饭了。” 许勉从后视镜看见她放在中控台不停震动的手机,提醒了句:“小姐,您有来电。” 宋昭宁拿过手机,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海外,她看也不看,抬手摁掉。 没过三秒,同一个ip号码再次拨进来,宋昭宁行云流水地把对方拖入黑名单。 这是她的工作手机,来电短信五花八门,多以“宋总/宋小姐开头”,至于结尾是什么,她一般不会费心看到最后。 代表短信的绿色图标清新好看,唯独右上角鲜红的99+无比碍眼,她点进去,满目撞入乱七八糟的未读短信,随手翻了翻,目光微微凝在一个号码。 “宋小姐,我是唐悦嘉,您还记得我吗?” 唐悦嘉? 哦,就那谁、方什么的小女朋友? . 唐悦嘉给自己定下标准,一周至多给宋小姐发三条短信。 每一条短信的发送时间都绞尽脑汁,周一不行,宋小姐那种大忙人肯定要加班;周三可以尝试发一条;周五不行,宋小姐一定会有事;至于周六和周末,时间不能挨得那么近,所以她发短信的时间分别是周三晚上八点,这是一个吃完饭刚好可以随便看一看手机的消遣时间;周六早上十点,宋小姐应该不会睡懒觉,早上八点发有点冒昧,十点正好;周天下午三点—— 本来是三点钟要发的,但唐悦嘉整整纠结了十几个小时,她脆弱的玻璃小心脏已经经不起第三次被无视的打击,小姑娘委屈茫然地嘤了一声,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没有脑袋的茧,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在傍晚醒来时习惯性浏览软件时错手把没有斟酌完成的短信发送出去。 唐悦嘉:“!!!” 宋昭宁看着时间不一的短信,最后一条的送达时间距离今天已经隔了三个多星期。 小姑娘的热情和勇气估计被磋磨得差不多,愣是不敢再发第四条短信,倒是挺有边界感,耐心也可以。 宋昭宁这么想着,从短信界面拉出她的号码,回拨过去。 唐悦嘉没有设置彩铃,十几声机械性的滴滴声后,那边传来一道听起来格外手忙脚乱的声音。 “喂、您、您、您好,我是、我是唐悦嘉。唐宋元明清的唐,喜悦的悦,嘉奖的嘉。” “你好。” 宋昭宁示意许勉调低古典乐音量,她温和而沉静地说:“抱歉现在才联系你,我明天有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上午十点左右,你来护宁艺术馆。” 小姑娘极力憋住即将喉咙中即将冲上云霄的尖叫,她忙咬了一下胳膊,结果下了重口,痛得哎哟哎哟,彪出一线晶莹眼泪。 宋昭宁听着那端噼里啪啦的动静,不觉拧起眉心,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唐悦嘉?你还好吗?” 唐悦嘉深深吸了口气,结果呛了个面红耳赤,她尴尬得简直可以用脚趾头扣出三室一厅,声腔带上了浓浓的委屈和无助:“对对对对对对不起宋小姐,呜,我太笨了!我明天一定准时到!晚安宋小姐!” 啪—— “啊啊啊啊啊啊!” 唐悦嘉惊恐地瞪着从手心摔到床上的手机,她恶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脸颊,确定没有在做梦,一蹦三尺高地把枕头凉被一股脑儿地往上抛,不料被窝里藏着一只正困觉的布偶,愣是被她从床上掀翻到地上,茫然无措地睁着水汪汪的蓝色大眼睛。 救命!我刚刚做了什么!我挂了我未来大老板的电话?! 与唐悦嘉这边的人为地震不同,银色宾利添越一路平稳地驶入宋家本家。 尽管提前和林叔打了招呼,但姚妈还是炖了滋补温养的药膳,她上下瞧着宋昭宁,拳拳爱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小姐,怎么这样瘦了!” 宋昭宁随手把长发挽在脑后,她拉开椅子,笑说:“您上次也是这样说我。” 姚妈赶紧替她盛饭,药膳文火慢煨,火候把握分毫不差,宋昭宁沿着碗壁舀了一勺浓郁鲜香的汤,抵在唇边轻轻吹凉。 “小姐应该常常回家里吃饭,少了您,我和老林吃饭都不香。” “嗯,”宋昭宁咽了汤,夜雨带来的湿冷感随着温热汤膳缓慢溢入四肢百骸,她笑着搁了瓷白汤匙:“姚妈,上回我托您寻的东西,您找到了吗?” 姚妈登时露出为难之色,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林叔,林叔两手交握,笑眯眯地转过脸,全当看不见。 姚妈先是哀哀戚戚地叹了口气,语气颇为不情不愿:“找是找到了。可是小姐,您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既然都忘记了,干脆忘个彻底,何必再想起来呢?” 半开放厨房的灯光昏暖,清泉一样淌过宋昭宁执着瓷勺的手指,她低眸笑了笑,神色从容温静。 “我不赞成死亡是遗忘的开始,相反,我认为遗忘才是死亡真正的终点。这几年来,我不回本家,不是因为我任性、赌气,或者什么翅膀硬了的废话,而是我不敢。” 姚妈无声无息地启唇,想说点什么,又讷讷地按下唇角。 宋昭宁往后深深靠了一下,藉由这个动作抚平心中起伏情绪,她笑说:“我和顾正清在这里生活过,那是我……嗯,是我非常珍视的回忆。我希望我的回忆是完整的。” 姚妈欲言又止,再度以求救的眼神去瞥林叔。 林叔走过来,双手扶着宋昭宁靠着的椅背,语声里含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你也很喜欢那孩子,不是吗?当时是谁说,小姐总孤零零一个人,多个人作伴,当然是好事。”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姚妈心思更加细腻,她对当年事情始终耿耿于怀,心有芥蒂。 姚妈抱怨似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轻,宋昭宁没听清,她懒懒地搅着汤匙,偶尔喂一口。 她没有食夜宵的习惯,也没有拂人好意的习惯,竟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汤喝完了。 林叔扬眉一笑,镜片后的双眼带着“说吧”的意思。 姚妈瞪着眼,半晌,终于溃败似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姐,您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如果当年不是顾先生,您也不会遭遇车祸,不会经历那么多的手术和痛苦。天可怜见,您当时才那么一丁点大,时不时下一张病危通知单,我心都碎了。” 往事重提总鲜血淋漓。姚妈说到心伤处,那些充斥白色灯光和消毒水的日子仿佛卷土重来,她抽噎着哽住顶到胸腔的一口热气:“老爷和小姐下了死命令,在这个家里,谁都不许提那些事情。小姐,我觉得遗忘了没什么不好,如果他……如果他当时先救的是你……” 第44章 林叔温和不失强硬地打断:“别在小姐面前说这些。” 姚妈自知失言,勉强挤出苦涩笑容,她抬手抹抹眼角,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咽回心底,起身就要收拾桌面。 这张黄花梨的长桌可容纳二十人用餐,比人生棺材还要长上数倍。 宋昭宁轻轻拨开她的手,继而握住她清癯的手腕,指尖感受这比她年长三四十年的肌肤纹理。 “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 宋昭宁温声道:“如果他还有家人,他们的想法和您一定一样。可是他比我不幸,他失去了父亲,现在,唯一的弟弟因病截肢了。” 冷不防听到宋昭宁的最后一句,姚妈骤然骇了一跳,两条细眉高高地吊起又皱成一团,难以置信道:“截肢!为什么——” “骨癌在青少年群体属于高发癌症,闻希很不幸。” 宋昭宁看住她的眼睛,轻声道:“下一场手术就在半月后,如果熬不过去,他会失去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姚妈怔怔地,双手一松,琉璃质地的奶白色珐琅碗哐当跌到桌面,幸好桌子垫着防撞布,才不至于磕碎。 林叔松开扶住座椅的手,他走到墙边,把屋内灯光调得暗了些。 温缓如水的灯带溶溶地洒在她后颈一小块白如细雪的皮肤,玫金色交错的卡扣,系住一条纤细精致的锁骨链。 宋昭宁明白,林叔这是在暗示她,不要把谈判桌上的那一套带回家里,这里是她生活过的家,是她的避风港。 她转过目光,点头致谢。 “小姐很累了吧?” 林叔低声劝说:“要不要先去泡澡?我让人给小姐准备。” “不用麻烦。” 宋昭宁握住椅子,向后拖开,她起身时顺手捡起滚落一侧的汤匙,准备拿到水槽清洗。 姚妈如梦初醒,忙不迭地从她手中抢回来,她皱眉摇头,一会儿说“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一会儿又说“那我们小姐该怎么办、当年受的苦就当没发生?” 她其实没注意到自己颠三倒四的言辞,宋昭宁静声听着,温柔灯光缓缓弥过她因为目光低垂而微阖的白皙眼皮,鸦羽似的浓密睫毛在眼下扫开浅层阴影。 “我想不起来了,所以不知道,姚妈你对闻希那孩子怎么样。” 宋昭宁话音刚落,林叔适时补充:“姚妈很喜欢他。小希少爷聪明懂事,我是说,那样如小太阳散发温暖光芒的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 他微妙地顿了顿,似乎在给姚妈回忆的时间,但下一秒,他侧头看向姚妈,征询的语气:“是不是?” 姚妈的眼泪滚下来。 宋昭宁单手握臂,面对家人时,她是少有的身心放松的松弛状态,低下头含糊地笑了声,乌黑修长的眉眼却微微上挑:“林叔,我还差您呢。” 林叔微微一笑。 姚妈背手擦拭眼泪,说小姐要的东西已经放在您的书房,还说那孩子在哪个医院住院,我能不能去看看。 宋昭宁依旧想不起来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回忆,但很奇怪,从旁人口中听到往事的吉光片羽,她并不感觉荒诞,而是生出难以名状且言不由衷的心安。 就好像,本该如此。 “市二院。” 她俯下身,手指撂开姚妈的额发,明晰腕骨一转,指尖揩去她的眼泪,“如果你去的话,闻希一定会很高兴。” 第35章 照片 ◎“我厌恶你是顾正清带来的拖油瓶,你厌恶我是愚蠢自大的千金小姐。”◎ 夜已经很深。 宋昭宁洗完澡,潮湿发尾泛着冷凉光泽,垂坠地散在腰后。 她把手机充上电,许勉照例将明日行程发送给她,宋昭宁单手擦拭长发,站在环景落地窗前,神色寂静地欣赏深夜弥漫的白色雾气。 疏朗夜幕挂着几点寂寥星光,下弦月模糊冷淡,精心养护的小花园姹紫嫣红,白色铃兰随风摇曳,送出浅薄清香。 清晰如镜的玻璃映出她一如既往平直的唇角和过于漠然的眉眼。没开静音的手机提示新消息进来的默认通知音,宋昭宁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回到卧室时顺手启了一杯姚妈事先煮好的肉桂红酒。 姚妈煮红酒很有一手,她有段时间失眠得厉害,又本能地抗拒镇静安眠类药物,曾经创下三天只睡了不到八小时的纪录,其余时间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硬是熬瘦了两圈腰围。 她浅浅品了一口,依旧是记忆深处的味道,垂眸时单手给对话框打字:明天早上的时间空出来,会议挪到下午三点。 许勉秒回:好的宋总。 私事唤宋小姐,公事唤宋总,他一直很有分寸。 宋昭宁重新把手机搁回无线充电器,之前开封的眼霜有一段时间没用,奶白色质地细腻嫩滑,她想了一瞬,充作护手霜和身体乳。 完成护肤的最后一道工序,宋昭宁习惯性点起一支烟,同时俯身把床头灯揿到最后一档光度,暖黄色的光线如梦似幻地笼罩。 她把缓缓燃烧的香烟搁在爱马仕波浪造型的烟灰缸,珐琅缸底积蓄一小节铅灰色的火星余烬。 宋昭宁屈腿坐着,后腰垫着柔软的天鹅枕,全自动新风系统无声静谧运行,她拿起姚妈放在床头的一簿相册。 她让姚妈找的,是多年前留下的影音记录。 宋微不热衷拍照,宋老爷子却喜欢捣鼓相机一类的电子产品,十来年前的相机远没有现在高清,再加上塑封膜的作用,看起来有种热意蒸腾镜面的毛玻璃质感。 宋昭宁手指揩了两下,相簿被保存得很好,可见这些年来,基本没有人想要探寻回忆遗址。 姚妈谨遵宋昭宁特意提点过的吩咐,不要只有单人照或是宋老爷子和宋微的早年照,她明确点名只要那几年与闻也、闻希有关的回忆。 她翻开相册,心底无波无澜,平静得异乎寻常,眼神却微微闪动。 第一张照片,是一家五口的合照。 宋昭宁眼神猝然一动,视线久久地凝固在千百个日夜之前。 她站中间,身后是年轻的、永远如此年轻的顾正清,他揽着宋微的肩膀。闻也和闻希分别站在她左右。 呼吸短促地急了两拍,宋昭宁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眉心紧皱。 果然。 我们在很久以前认识。 不光如此,我们还在一起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我们敌对吗?有没有互相看彼此不顺眼? 我厌恶你是顾正清带来的拖油瓶,你厌恶我是愚蠢自大的千金小姐。 我们一定有过争吵、磨合、冲突,然后在长辈的劝导下握手言和。 或许还有更多的冲突、碰撞,因为在我们的眼神中,是如此的抗拒镜头—— 或者说,抗拒和自己一同入镜的那个人。 那样的表情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年纪的两个孩子身上,带着仿佛欠了对方八百万的表情,冷冰冰地注视着相机镜头,在快门闪动的那瞬间露出不加掩饰并由此被永久定格的厌恶和嫌弃。 宋昭宁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柔嫩指端若有所思地摩挲小闻也的脸。 她忽然想起来,在唐既轲整理的背调中,闻也比他还要小三岁—— 唐既轲? 冷不防想起他,宋昭宁拿过手机,犹疑瞬秒又重新放下。 他是爷爷安排到身边的人,如果有必要,宋老爷子可以从唐既轲口中得知有关宋昭宁的所有事情。 所以,爷爷知道。 但爷爷不说。 更深更重的迷惑逐渐困住她,宋昭宁兀自摇头,她能明白来自家中长辈的另类保护,但正如她所说,缺失一段记忆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在某些时刻心底油然而生不知来处和归途的莫名遗憾。 她继续翻过第二页。 闻也应该不怎么喜欢拍照,露面的照片很少,多是闻希。 令她意外的是,闻希身边,多是宋昭宁。 然后在某个被摄录或是被遗漏的角落,十几岁的小闻也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弟弟和那位公主。 精心装裱的几十张照片很快翻到底,宋昭宁维持着翻页的姿势,少顷,用力地闭上略有酸涩的眼珠。 她坐在灯光斜过来的暗影深处,纤长浓密的睫毛久久一眨。 每一下心跳在胸腔中跳砸得很重,她似乎听见来自内心无人涉足的最深处,传来一声至顶一声的浪潮。 闻也和闻希留下来的照片不多,闻也更少,从头翻到底,再从底翻到头,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他们没有一张合照。 那么,多年后的闻也,是在什么事后认出她? 是在夜色那一晚吗? 当她把名片贴着闻也锁骨落入衬衫领口,半明半昧的光影苛刻地描摹她带着冰冷笑意的眼梢唇角,那是他们时隔多年后的初遇? 不,不一定。 闻也有没有可能在更久远的以前,曾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合将她认出来。 第45章 为什么不相认——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我们认识,为什么不在我试探你的那些时刻,坦然告诉我—— 一道惊雷从脑海直直劈入灵魂深处,宋昭宁在自己一声声的诘问中骤然回神。 是了。 假设和成年后的闻也再见面,她如此轻浮浪荡地把一张名片充满侮辱性地递给他……对方多半会认为来者不善。 加上之后席越的插手搅局,闻也说不定会以为,他是自己和席越之间play的一份子。 宋昭宁精疲力尽,她抬手转揉额角,烧得只剩烟蒂的香烟逸散最后一丝尼古丁的冷冽烟味,转瞬被新风系统化散,空气中她常用的高山雨林香氛。 她合上相册,放回床头,“啪嗒”一声,揿灭最后一丝光线。 冷寂月光晕开一缕幽光,向着夜色深处无声无息地流去。 . 翌日,天光大亮。宋昭宁难得一夜好梦。 她昨天睡得晚,满打满算也就五个钟,遵循生物钟本能清晨起床,简单洗漱高扎马尾,换上运动服绕着庄园晨跑。 四十分钟再进门,姚妈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小姐,您怎么起那么早了?” “睡不着。” 她把手腕的运动绷带摘下,半开放厨房香气四溢,宋昭宁笑问:“别又是满汉全席?这么浪费我会过意不去。” 姚妈故意摆出嗔怪:“小姐又说这样的话。” 她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眼神有意无意地瞥过宋昭宁眼眶。她早起没有化妆,让人冲了一杯手磨黑咖用于面部消肿。 确定她没有哭过,也没有掩饰哭过的痕迹,姚妈这才歇下了大清早担惊受怕的情绪。 转回身时想想又觉得好笑,小姐哪是爱哭的人,当年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因为年纪太小,止疼药得严格遵照医嘱服用,但她还是痛得小脸煞白,全无血色。 就算如此,也没有轻易掉一滴眼泪。 许勉提前半小时抵达,姚妈是个热情好客的性子,拽着他手腕按到了餐桌,许勉难得有些窘迫,求救的目光投向宋昭宁。 宋昭宁已经穿戴一新。 精干轻熟的棕色西装,长裤质地垂坠有形,搭一双同是棕金色调的低跟鞋。 宋昭宁低头扣上表带,头也不抬地招呼他:“吃好了吗?” 许勉咽下喉咙里最后一口海鲜瑶柱粥,艰难地站起身:“不好意思让宋总久等了。” 宋昭宁摇头,出门前对姚妈说:“晚上不回吃。” 眼见姚妈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她不由得笑道:“不回是因为我可能会加班,我如果回家吃饭,会提前说一声。对了,我让餐厅留了一条东星斑,一会儿该有人送上门,您看着做。” 姚妈不满地嘀嘀咕咕:“可是小姐又不喜欢吃鱼。” “我是不喜欢,但您喜欢。”宋昭宁抓起手包,向后摇了摇手。 仍是昨晚的银色添越,宋昭宁坐上后座,中控台贴心地放着未启封的纯净水,大概是刚从冰箱中拿出来,随着室温洇出小片水迹。 “小姐,现在去艺术馆吗?” 宋昭宁嗯了声,她从储物柜拿出黑色皮质的眼镜盒,手指起开,甩开镜腿架上鼻梁。 许勉掉头时目光从后视镜掠过一眼,这副银边眼镜无端为她增添一抹高智商女强人的形象。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随即暗暗失笑。 无论再华美昂贵的衣服穿在宋昭宁身上,从来是锦上添花,她本身的样貌足够出色,但气质更盛。 那样清冷如月,仿佛傲然凌立冰雪枝头的翠竹,这么多年,许勉只见过宋昭宁一人。 高架桥横跨两个市区,自从护城试行区段分流后,最常堵得天昏地暗的那几条路好走多了,但还得花费比其他道路更长一倍的时间。 好在周内前往艺术馆的车流有限,添越稳重地泊入露天停车坪,宋昭宁按下中控解锁的手指一顿,唐悦嘉轻盈的白色裙角在她眼底没入华贵典雅的艺术馆正门。 “你等会儿替我跟进美国那批设备,看什么时候才到。” 许勉没有下车,明白地点头:“好。如果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推车而下,细跟鞋踩着波斯纹风格的地面,腰身直起的瞬间比红毯争奇斗艳的女明星还有更有韵致。 艺术馆的中央空调常年定格在人体适宜温度,新聘进馆的讲解员看见她,表情微微一愣,旋即换上体贴微笑,宋昭宁走上前,问:“金馆长呢?” “金馆长在油画馆。” 油画馆在a2区,需要穿过一条回字形的环廊,镇馆之宝是宋昭宁新签下的现代油画家。 美籍华裔,大学念的金融系,最后却以油画闻名,他的上一幅作品在不久之前的拍卖会上一锤定音三百五十万美金的价格。 还未进馆,洁净芬芳的空气中传来金馆长夹着嗓子的声音:“妹妹你说找我们宁宁就能找啊?宁宁估计忙着收购席氏股份呢。乖啊,你这短信别给我看,我又不记得宁宁号码。哎呀你别死缠烂打的,小姑娘家家这样可不漂亮了,要自矜、自矜你知道吗!” 唐悦嘉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呜、呜呜、我真的是来找宋小姐的,我不是骗子!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学生证——” 金馆长豪迈万丈地扬手:“这年头什么都能作假,你说不出你和我宁宁宝贝什么关系,我怎么相信你?要不你现在给我宁打通电话,我就领你到她办公室。” 唐悦嘉响亮地抽噎一声,宋昭宁觉得既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当初真看不出来这姑娘原来那么会哭。 电话响起的同时被她掐断,金馆长露出了然的表情,修得比女孩子还用心的眉毛一扬,神情简直在说“啧啧啧我就说了吧,来给我这儿装什么,每天有八百个漂亮小孩儿等着认识我们宁宁被她宠幸,你还差了点儿——” 下一秒,金馆长得意洋洋的小表情骤然扭曲,宋昭宁微笑着搭上唐悦嘉的肩膀,笑道:“馆长,这是我客人,您去忙吧,我来招待就好。” 第36章 钻石 ◎“没关系,这些钱,可以拥有你人生的试错成本,我已经很高兴。”◎ 唐悦嘉小心翼翼地打量这间办公室。 高端悬浮电视剧中霸总专用的办公室,如果建在护城中枢,大概会坐拥整座城市的中轴线,西邻须云山,东近灵慈寺。 没有额外匾额挂名的办公室总面积加起来比她140平方的家还要大,装修走黑白灰三色风格,色调简约精致,精冷整洁中充斥着雨后山林的旷寂香味,是很有宋昭宁style的性冷淡。 净水机定时有人清洁和换水,宋昭宁没有找到一次性纸杯,随手摘了个之前爱马仕配货的水晶玻璃杯,她一共买了十六个……还是二十六个,记不清了,有部分拿到迷境做备用。 唐悦嘉拘谨不安地扭着手指,身后这张沙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坐下去的瞬间如坠云端,如果不是她在那瞬间死死掐住自己指尖,恐怕闭不上的嘴巴会溢出什么不得体的感叹。 宋昭宁按下白色出水键,汩汩净水落入透明杯壁,撞出一泓清亮干净的色泽。 她撑着净水机半回着身,眼神逆光落到唐悦嘉身上:“随便坐,不用拘束。”顿了顿,又补充:“晚点我把门票钱转给你。” 唐悦嘉一惊,连连摇手,梳着干净利落大光明的小脑袋把自己摇成一个拨浪鼓。 她小心翼翼地哽了下咽喉,年轻女孩子雪白清透的面颊隐约闪烁着半刻钟前被金馆长逼出来的晶莹泪花,她抽了下粉嫩鼻尖,细声细气道:“不用了宋小姐,我刚刚欣赏过这间艺术馆的价值,已经值回票价了。” “是吗?” 宋昭宁把杯子递给她,唐悦嘉忙不迭双手接过,圈在手心里,下唇抵着杯壁,小小地抿了两口。 “是的。” 唐悦嘉很肯定地回答,下一秒却像想起什么,舌尖打了个转:“唔,我以为宋总会把我约见在中环路,没想到是这里。这也是宋小姐的资产吗?” 她的眼珠微微颤动,目光从宋昭宁半倚半靠的腰身,挪到她挽了一道的白色袖口,明晰腕骨戴着一枚六百万的百达翡丽,表盘反射着窗外漏下来的灿烂阳光。 宋昭宁作势想了想,微微笑道:“资产可能不太准确,如果非要一个词来形容。算是避风港?和迷境差不多。” 迷境她知道!毕竟全城24小时循环播放的巨屏led广告和地铁站轮番投放的宣传片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宋大小姐的酒吧即将开业。 宋昭宁听她说完,没解释那些堪称精神污染的广告或宣传片全是席越的手笔,她点了下头,侧脸下颌到线条优越的肩颈泛着松弛却天生气场十足的好仪态。 “开业那天你来吧,酒水全免,到时给我来电话,我带你到我身边。”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睁大闪亮,甚至盖过了窗外如日中天的骄阳,天生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她喉咙底压着一声呜咽,眼泪说来就来,比翻书还快:“嘤!宋小姐怎么会那么善良还那么美丽!我下辈子也要给宋小姐当牛马!” 第46章 当牛马就不必了。 宋昭宁从衬裤口袋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搁到桌面。唐悦嘉的视线跟着移过去,心想有钱人诚不欺我,出门从不带手机壳。 唐悦嘉考上护大那年家里长辈赠送的托特包紧紧挨着身侧,她低头滑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沓用塑封保护壳封存的白色文件。 宋昭宁微一挑眉,问:“这什么?” “我的简历。” 小姑娘如实回答:“电子版也发给了宋氏招聘的hr,但……嗯,和正在招聘的岗位不对口,而且我也不符合应聘条件。宋小姐,我的经验和经历可能都不够……” 宋昭宁没有让许勉给唐悦嘉做背调,她拾起简历,翻开第一页仔细扫过几眼。 从小到大都在护城念书,且上的都是本地最好的学校,毕业后在自家公司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实习,之后是长达一年的gap,看得出来家境小康殷实,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上进心。 “护宁艺术馆和宋氏股权切割,如果你愿意,可以从我身边做起。” 剩下的三分之二内容她没再看,把简历合上,重新放回唐悦嘉眼前。 她眨眨眼,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宋小姐,我以为是——” 宋昭宁知道她想问什么,没对小女孩泼冷水,言简意赅道:“宋氏不好进,你资历也差了一些,最基础的应聘条件是国内top5硕博,你未来有念硕士的打算吗?排名在qs50以内的大学。” 唐悦嘉微微启唇,片刻后又尴尬地抿上。 看她坐立难安的表情,宋昭宁多少也猜到志不在此,她想了一瞬,说:“没关系,护城大学已经很不错了。” 唐悦嘉咬着下唇,欲哭无泪:“可是宋总,我是本地人,本地人考护城大学基本是蒙着眼睛就能上。” 宋昭宁冷艳微笑,不回复她下一句“而且我是滑档才上的护大、护大是我的最后一个志愿!” “简而言之,你要是真的想进宋氏不是不行,但,会从非常基层做起,扣除六险二金大概还不如你一个月的停车费高,这样你愿意吗?” 唐悦嘉受到惊吓地瞪大眼睛:“什么!中环路的停车费那么贵!包月要2600元吗!” “……” 宋昭宁说:“没那么夸张。不过你要是研究生毕业还能额外申请人才补贴,我不想让你吃苦。” 前面的话还好,暂且还算唐悦嘉可以接受的范围,毕竟她从小对自己的设定就是一个长得有几分小姿色、家里有一点小钱、脑袋有一点点小聪明的护上独生女,这辈子七老八十了都有爸妈和爸妈安排的遗产托底。 但后面那一句……后面那一句! 唐悦嘉心想你就是要把我卖到会上国际新闻的东南亚国家我也愿意! 宋昭宁看不懂她突然萎靡又突然振作的表情,修长指端沿着桌面轻轻敲了两声,把唐悦嘉的注意力抓回来。 “跟在我身边先做一阵子,之后你能以这份工作为跳板给自己刷简历,以后要真想进宋氏,你会有更大的机会。” 唐悦嘉狂点头点头。 “我看你简历上写着你考到了四级和六级,这两张证书没有任何帮助。我会给你一年的时间,你必须把口语证和翻译证考下来,我出国非常频繁,除了最基础的英语交流,你还得掌握基础的法语和西语。在某些场合,翻译代表甲方颜面,你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必我本人事事躬亲。” 唐悦嘉再度疯狂点头。 “除此以外,你还要学会c1驾照——你已经考了?不是自动挡?很好。必要时刻由你担任我的司机,我会给你在宋氏旗下的法娅酒店准备长期套房,你住我隔壁。” 唐悦嘉先说我明白,沉默三秒,她跃跃欲试:“从今天开始上班吗!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我是不是要换一身衣服,我妈总说我穿得像小孩子……” “你把你的身高体重三围报给我,我会安排人准备。对了,护照没过期吧?” “没有。” “不是白本?” “不是,我去年旅欧了,拿过申根签。” “行。” 宋昭宁从手包里拿出车钥匙丢给她,唐悦嘉当空双手接住,她倒吸一口凉气——为的是那款小两百万的手包和极其骚气的法拉利车标。 “我会给你准备几辆车,都是我的私车,走保险,不用担心撞损问题,以及会给你配备日常行车,大概是三百万左右的奔驰。” 她停顿一下,抽出一支烟咬在唇角,清瘦修长的手指并在一起虚拢着风,半垂着眼说:“你有任何想法可以提出来。” 唐悦嘉自己有车,拿到驾照那年家里奖励的90万宝马五系,她开车的次数不多,平时出门更喜欢搭地铁。 但我总不能让宋小姐和我一起搭地铁。 她把这个念头严丝合缝地压回心底,乖乖地点头:“我没有问题,宋小姐,我只担心我做不好。” 宋昭宁的眼睛其实很深情。 但她不常拿这样的目光去看待别人,比如闻也,比如席越,比如曾经和她春风一度又形同陌路、那些拥有漂亮长相的男人。 “没关系,这些钱,可以拥有你人生的试错成本,我已经很高兴。” 唐悦嘉呆呆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被她轻轻地抚了下侧脸,夹过烟的指尖泛着夜雾般的潮气,但眼下阳光正盛。 宋昭宁比她大很多,她比她走得更远、走得更骄傲,她拥有自己望尘莫及的一切,她不会去羡慕或嫉妒她所拥有的人生,正如她不会嫉妒一场梦境。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温柔而大方的领路人。 宋昭宁摁熄半支烟,那双温柔沉静的双眼,将她缓缓笼罩,轻描淡写道: “这几天准备一下,等我通知过来签合同。因为你的工作琐事繁多,基础月薪按照护城平均水平,晚上我会让律师把合同拟好,现在走吧。” 唐悦嘉不知道护城平均薪资是多少,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每个月能到手4.5k足以令她兴奋。 当然后来唐悦嘉知道了宋昭宁给她开出的薪资是护城基础薪资的五倍——而且六险二金按照最高比例缴纳。 唐母对此百般不信任,一心认为自己的花瓶女儿落入了杀猪盘陷阱。唐悦嘉对此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是正规正经的企业,就去年咱护城不是弄了个慈善企业家排名吗,宋小姐高居榜一呢! 什么榜一榜二…… 唐母用一种看小傻子的眼神怜爱地看着自家姑娘,这孩子最近几天跟疯魔了一样,把家里所有带有蕾丝花边和泡泡袖的裙子一股脑塞进一个“没有意外不会再打开”的粉色衣柜,下定决心从22岁的人生开始,转型成为ol女强人! 还好宋昭宁委托律师送到唐家手上的合同,白纸黑字一览无余,唐父架着无框眼镜看了半小时,几乎拿出了逐字逐句的肩严苛,片刻后长呼一口气,唐悦嘉喜气洋洋地收拾行李,宋小姐下午来接她,要去纽约出差呢。 宋昭宁向来守时,下午两点三十分,她提前二十分钟泊入唐悦嘉所住的小区。 前几年的王牌房地产,黄金地段,叠拼别墅的每平方价格以七万开头,唐悦嘉提前告知准确地址,那辆比一栋房子还贵的幻影缓缓停在唐父唐母眼前。 她自后车厢下来,高跟、长裤、西装笔挺,轻盈蓬软的长卷发梳在后脑,五官明晰气质干练。 小姑娘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合身,但气场太嫩,有些撑不起来。 她局促地拎着lv行李箱的扶杆,听宋昭宁和爸妈自我介绍,并说了未来一周的行程。 唐父已经有友人那儿得知这位宋小姐,他们礼貌地颔首致意,唐父说:“麻烦宋总照看嘉嘉,她还年轻,行事莽撞,说不定会给宋总增添额外麻烦。” 唐悦嘉不高兴地噘着嘴,头脑风暴半晌却无法反驳,雀跃消失殆尽,她抿着唇线低头,身出未捷心先死,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孩子的爸! 宋昭宁客套疏离地微笑,略微冰凉的手指握住唐悦嘉的手腕,小姑娘仿佛脊背过电,微不可察地颤了下,惊惶地抬起目光。 年轻女孩子的脸在阳光下像闪闪发光的钻石,哪怕短暂蒙尘,钻石永远是钻石,一颗恒久远,并不全是珠宝商诓骗有钱小姐的话术。 她看着唐父担忧女儿的眼睛,轻轻笑了:“不麻烦。请别担心。” 第37章 玩具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库里南的座驾体验不是那辆九十万宝马可以比拟的舒适,唐悦嘉在许勉的帮助下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压着衣角拘谨地坐上车。 宋昭宁打电话,英式口音矜贵优雅,某几个单词带了不明显的笑音,唐悦嘉听得一知半解,懊恼地轻拧眉尖。 颂域当然有自己培养的翻译团队,最常跟在宋昭宁身边的两位翻译,一位是高翻院的顶尖人才,另一位精通多国小语种。 第47章 两日后的顶尖峰会,她只带唐悦嘉开拓眼界。 小姑娘不知道这茬,觉得自己给她丢面。 小鹿一样黑亮清润的大眼睛茫然地盯着侧视镜,她没有看疾驰倒退的街景,手指习惯性扣着西装下摆,坐立不安又难堪。 这一刻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试一试。 妄图去摘不属于自己的月亮,可能吗?月亮只能高悬天上。她远远看着,偶尔被月光温柔照耀,就很满足了。 但下一秒,她想起宋昭宁对自己说过的话: “没关系,这些钱,可以拥有你人生的试错成本,我已经很高兴。” 年纪太轻的女孩子暂时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她抬手捂嘴,掌心边缘蹭着柔嫩小巧的鼻尖,呼吸轻薄地喷着肌理,她无法自控地暗自窃喜,紧接着又想起另外一个人来。 她和方明棋当然没发生什么。 他长得好看,又愿意花心思追求自己,她一高兴,愿意和他浪费几个月,满足虚荣心的同时还可以打发时间,何乐而不为。 但是,他会喜欢自己,是因为他们还算是同一个阶级的人,a9家庭,经济合适,门当户对,搞不好真的能从玩咖发展为终身伴侣。 和这样的家庭结合,婚前白纸黑字的协议免不了,说不定还会加上一两条有关于“婚外情”的详细条款。 可是,那样落于俗套的男人,宋昭宁怎么会喜欢? 她百思不得其解,细白手指搭着下巴,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盯视宋昭宁。 座椅隔着星空黑中控台,宋昭宁的位置背阴,半张脸捺入一小片浅淡的阴影,侧颊眉目轮廓极深,是相当英气成熟的长相。 你可以想象她运筹帷幄独掌大局,却绝对想象不了她会对某个男人撒痴撒娇。 宋昭宁注意到女孩子充满好奇和探究的视线,她挂断电话,低声和许勉说了什么,唐悦嘉没认真听。 距离起飞时间还有几小时,宋昭宁吩咐:“先去市二院。” 唐悦嘉倏然回神,问道:“市二院?宋小姐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接收到对方担忧的目光,宋昭宁宽和地笑了一下:“我去探望一位弟弟。” “弟弟?”唐悦嘉眨眨眼睛:“宋小姐原来有弟弟?” 她没有注意过自己僭越的口吻,宋昭宁对好看的小姑娘也总有耐心。她目光从她略显不合身的西装扫过,手指别正衣襟,带着她身上冷感的香氛。 “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生活过的弟弟。” 宋昭宁将她耳边垂坠的毛茸茸碎发勾到耳后,视线中没太多私人情绪:“这西装不衬你,是我没说明白,你可以穿私服。等落了地,我带你定制几套。” 没有任何女孩子不喜欢给自己购置新衣服,唐悦嘉也不例外,她羞赧地点头,脸颊红得发烫,傻乎乎地把脸埋到合十的双手掌心。 . 这次再来市二院,不需要任何人领路,她轻车路熟地来到闻希病房。 在宋昭宁的干预下,已经将他从四人间转到了环境相对舒适宽敞的单人间,费用走她的私账。 开门的是闻也。 唐悦嘉还记得他,小小声地惊呼道:“是你!” 那天跟在宋小姐身边的pldd! 闻也扫她一眼,目光慢了半拍落到宋昭宁身上,她听见病房内传来男孩子清澈干净的少年音:“哥哥,谁呀?” 闻希靠着床头,他面前摆了张简易的小桌板,上面放着之前宋昭宁送他的六一儿童节礼物。 “是我。” 闻也侧身让了半步,宋昭宁与他擦肩,唐悦嘉站在门外,微微踮高了脚。 “昭昭姐姐!” 闻希气色比上次见面好了些许,但还是瘦,条纹病服下的两条手臂瘦骨棱棱,指关节泛着病态青白。 宋昭宁瞥下目光,坐到床边,抬手揉了揉颧骨明显凸起的脸颊。 “身体最近怎么样?” “呆就不——吃得好睡得好,而且哥哥一直有来陪我呢。” 闻希把拼了一半的乐高搂在怀里,笑得牙不见眼:“对了姐姐,哥哥买了很多水果,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洗。” 唐悦嘉迟钝地反映了下,才明白“呆就不”是日语没问题的空耳发音。 宋昭宁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温声道:“我什么都不吃。我下午的飞机,可能得在美国待一周。” 闻也站在门口,循声看过来。 修长眉宇短促皱起,又在瞬间平息,他垂下眼,喉间泛起不知缘由的苦涩。 闻希长长地“啊”了一声,果然露出失望神色。 但他的失望转瞬即逝,从小敏感善良的小孩子试图用大大方方的笑容掩盖内心沉重难言的失落。 “没事的姐姐,你的工作最重要。等你回国了,再来找我玩,好不好?” 宋昭宁微微一笑:“不行。” 大概是她说得太快也太轻,不光是闻也和闻希,就连唐悦嘉都愣了下。 闻也咬着后槽牙,竭力忍耐着翻涌沸腾的情绪。他撇过头,因为过于紧绷而露出青筋明显的咽喉。 宋昭宁把小男孩揽进自己怀里,闻希靠着她柔软曲线,眼眶迅速洇红。 “我已经答应过你,我会成为你手术成功结束后,看见的第一个人。闻希,我不说谎,而你要相信我。” 过于峰回路转的剧情,闻希眼泪半落不落,他松开之前攥得死紧的乐高,改换双手拥住宋昭宁的腰线,他埋得很深,眼泪沾湿她衬衣前襟。 因为长时间的化疗,一头乌黑柔软的黑发全部剃光,宋昭宁拍着他瘦薄背脊,病服下的脊骨突兀硌手。 唐悦嘉捂着心口,唏嘘道:“原来宋小姐也会开玩笑,吓坏我了。” 闻也听见她这句自言自语,他靠着门框,手里还掂着一个准备闻希削皮的苹果,他按下目光,骨节瘦长的五指抓着苹果,一时握紧又一时松开。 “她以前也这样,冷不丁的,总说一些很崩人心态的话。” 唐悦嘉“咦”了声:“你和昭昭姐以前就认识了呀?” 她自然而然地沿用了闻希的叫法,反正么,宋小姐太过冷漠,她想和她多亲近一点。 “不认识。” 回答她的却是宋昭宁,她从床沿站起身,抬腕看了眼时间,对唐悦嘉说:“先到电梯口等我。” 她“哦哦”两声,乖顺地咽下疑惑,转身推门跑了。 宋昭宁抬眼,目光毫无折衷地落到他脸上,淡声问:“借一步说话?” 闻希看一眼他哥,再看一眼他曾经的姐。 两粒乌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霎时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嚷声道:“哥哥我想吃三餐的鸡腿。” 两人逆着人流往下走。 电梯门前人满为患,身后有护士推着担架车过来,病人或家属自动退让。 宋昭宁后退半步,两侧曲线细致收束的腰身,冷不丁地抵上年轻男性紧实精悍的手臂肌肉。 她回头,对上闻也微微蹙起的眉心。 这里人太多,气味也不太好闻。她目光移过担架车上躺着的病人,苍白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搭着银色金属护栏。 人潮推挤拥撞,电梯门开了又关,上去一批人,下来一批人,全是陌生而死气沉沉的面孔。 闻也反手扣上她手腕,指端摩挲到宋昭宁冰冷的手表链条。 “走楼梯?” 她没说话,往大门紧闭的消防通道投去一眼。 楼层不高,从五楼往下走不算多费劲或耽误时间。 闻也单手推开大门,宋昭宁目光轻轻凝定在他圈着自己腕骨的手指,眉梢一扬。 滞重难闻的空气扑面而来,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感应灯抽搐般的明灭,照亮台阶上乱碾乱丢的烟头,吃剩的泡面盒子,和撕烂的、印着“市二院”标志的可降解塑料袋。 闻也脚步稍钝,他看着满地狼藉,侧头看她一眼。 “要不……还是走电梯?” 宋昭宁仍是那个宋昭宁,最常见的表情是面无表情。 她掀眸环扫,抬手抵住鼻尖。 “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她说完,抽出自己的手,口袋里握住烟盒和紫炫彩的打火枪,她垂眸拨弄,没剩几支了。 宋昭宁扬起烟盒,问:“抽不抽烟?” 闻也克制地抿紧嘴唇,刚想摇头,宋昭宁指尖拨出一支,咬上缠了一圈儿细细粉金的烟蒂,齿关向下磕撞,咬破清甜爆珠。 “算了,别抽烟。我不喜欢抽烟的男孩子。” 宋昭宁的身高放在护城也算纤细高挑,但闻也更高,她不明白他一边当爹当妈一边打工拉扯闻希,个头怎么还能蹿得那么厉害。 她点起烟,打火枪跳动的幽蓝色火焰清晰地映在他眼底,闻也黑白分明的瞳孔在火焰骤灭的瞬间变得非常深,他喉结咽了下,沙哑着问:“席越呢?” 第48章 宋昭宁侧头看他一眼。 如果将接触过女孩子作为参考,闻也的可参考模样少得可怜。 所以当宋昭宁自下而上地看过来时,他其实无法思考她有没有化妆—— 为什么会在想这个问题? 明明该说的不是这个。 她垂眸呼出一口烟气,口感清雅温柔的苏烟,焦油含量很低。唇齿过一遭也留不下什么烟味。 “席越,或许抽雪茄比较多?” 她回答闻也问题,手里的烟静静燃烧,烟灰沿着冷白指尖跌落,“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闻也忍受突突直跳的脑神经,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细针精准地横刺过去,他短促地闭了闭眼。 “你不了解你的未婚夫?” “我没有了解他的义务。” 闻也一时露出某种难以言明的表情。 宋昭宁习惯并着食指和中指夹烟,拇指指端贴着无名指,轻慢地捻了两下。 “我这两天,在做一个梦。梦到一些过往,一场车祸,还有连环爆炸产生的大火。有时候虎口和小指会产生痉挛般的幻痛。” 她没有靠着斑驳脱落的墙面,留了一寸距离。她散漫地背手碾烟,熄灭的半截烟身握在手中。 熄灭后的香烟弥漫一股淡雅却难以形容的味道,和她手腕耳廓的香水交织缭绕。 她伸手过来,凌空牵住了闻也伤痕累累、似乎想挣脱、却因身体里某种更为强大的欲念而生生按下去,从而泛起战栗般颤抖的手指。 指尖相扣得漫不经心,她勾缠着摇了摇,像幼稚的小朋友许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约定。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有。” 宋昭宁又抬起眼,闻也脸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她认真看着,心里却没有想会不会留疤的问题。 因为他留不留疤都无关紧要。 不影响,没关系。 漂亮的玩具,哪怕落灰、哪怕搁置、哪怕因为没有妥善保存而摔碎裂痕。 也会有人蹲在地上,不顾被碎片刺到手的可能,一点一点、耐心细致,将碎片捡起,拼凑完整。擦去灰尘,妥善安置。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的原名是《漂亮玩具》,被敲后才改成这个0.0 第38章 吻疤 ◎“别叫我姐姐。可以直接喊我宋昭宁。”◎ 有人下来了。 昏沉黯淡的光线当空而落,伴随着因为步伐而踩落的细密尘埃。 一直围绕在他们周身,静窒的、暧昧的、无法付诸于口、凌乱的、纠葛而深刻的情愫,瞬间烟消云散。 医院人多,没有哪块区域完全独立,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两颗你进我退的试探真心。 他的呼吸变得轻而急促,脸颊一层层地泛出手足无措的尴尬和窘迫,慌乱中对上宋昭宁沉静如水的双眼,她的瞳孔色泽浅淡,像一汪琥珀质地的玉。 一个人还记得,一个人失忆。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无可更变的结局。 但命运永远出其不意。 在闻也最想不到的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 宋昭宁想起了什么? 应该不能……闻希也不会罔顾自己意愿把过往告诉她。 但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一起相处过的时光,那些朦胧美好的少年情愫,那些并肩学习,互相依靠,坚定而清醒的少女对他说:“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名观星学家”的回忆,早就是过往云烟。 “会很有名气吗?”比她要小的闻也问。 “不一定,我还没有这样大的把握和过于盲目的自信。” 小宋昭宁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答:“你想事情变得好狭隘。爸爸是这样教你吗?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名气,也不会发现从未造访人类历史的辰星。我平庸无比、寂寂无名。”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回答:“但那又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能追逐自己的爱好和梦想。我已经很幸运。” 小宋昭宁转过头,她站得很高,面前是一架从德国专机运来的天文望远镜。 冷凉夜风吹过她奶白色的裙角,她双手拎着缀有蕾丝花边的裙子,轻盈地跳下看台,双手张开,直直地扑向闻也。 闻也向后踉跄半步,到底稳稳地接住了她。 十几岁的宋昭宁比现在的宋昭宁还要更鲜活一点,毕竟她肩上不用担着颂域的未来,她只需要浪费金钱或浪费时间,去追逐在外人眼里或许幼稚可笑的梦想。 宋昭宁环着他肩颈,她有些困,绵软地打了声秀气的呵欠,侧脸埋在少年绷得很紧的肩窝。 “今天好好和爸爸学习了吗?” 小闻也的声音几乎是从齿关挤出来:“嗯,学习了。” “那你要好好学。” 她安心地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声音轻得像呓语:“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和爸爸要永远保护我,还有我的梦想。” . 但现实生活中不存在永远。 陌生人疾步下来时,疑惑目光掠过闻也和宋昭宁。 宋昭宁往前两步,和闻也并肩,垂在腿侧的手指转玩炫色的打火枪。 意料之外的插曲打断欲语还休的氛围,宋昭宁手机振动,她扫一眼,来电显示唐悦嘉。 给她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催,但她牢牢记得登机时间,现在开车去机场还有一段时间,再加上行李托运、换登机牌……林林总总,她们必须要有几个小时的盈余。 宋昭宁切断她电话,拉出微信对话框,莹白指端映着屏幕随着环境自动调低的光线。 “私人飞机,不着急。” 唐悦嘉知道有钱人都会买几架私人飞机提升身份,据说一架湾流的年保养费就在千万以上。 她有个认识的同学家里有点小钱,前几年脑子一抽买了架七百万的私人飞机,没过两年半价出售,亏得泪流满面。 宋昭宁收回手机,这一片重归静谧。 先前脚步带起的细小尘埃重新贴着地面,空气仍是令人不舒服的枯朽酸味。 闻也攥着自己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像是一场徒劳的赌气。 “要走了吗?” “马上。” 宋昭宁简单地应,手机贴着质地柔软的衬裤落入口袋,白色背板却和什么冰冷坚硬的物体沉冷相撞。 闻也低头,眼皮蓦然重重一跳。 又要走了。 每一次,匆匆见面,匆匆别离。 她不说话,呼吸又轻又静。 那一刻的沉默足有半个世纪,闻也听见自己跳砸很重的心跳,喘息急而冷静。 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文字在这瞬间失去本能效应。 苍白的、无处追寻的、莫名斩断的记忆以及另一个更加清醒的、却踽踽独行的。 有关他们之间,沉重又单薄的宿命。 宋昭宁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心底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 我们之间,一直是我主动吗? 在被我遗忘的那些日子,深陷记忆火海的零碎片段,以及翻开的故事第一页、她在月光下看见的俊朗少年。 一直都是我主动吗? 是我先握住他的手,将他带到我身边,把自己私人构建的禁地开放,让他成为秘密的共享者。 想不起来。 曾经隐秘无声的心事,暧昧温情的共生,在多年后重逢的那一日,轰然化作噩梦中纠缠不休的爆炸火海。 ——我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谁救了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夜色凌乱交错的霓虹灯,年轻酒保挺拔冷峻的侧脸,他半回着头,眼底有清楚而明显的伤感和痛苦。 沉入水晶杯底的烫金名片,灯光在他眼底勾勒出她的名字。 宋昭宁。 “我姓宋。昭昭明也,安宁的宁。比你大……两岁多一些,就算三岁。别叫我姐姐。可以直接喊我宋昭宁。” 那是十几岁的宋昭宁。 但二十几岁的她,不再用如此繁复详细的介绍。 一张标志性的烫金名片,她没有自我介绍,却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分针又走了一圈,宋昭宁直起身,后颈白皙若玉,天鹅般姿态优美。 “我要走了。” 闻也“嗯”了声,起身要让,宋昭宁却在这时候抓住他的手。 她目光滑落,自他左手踝骨,到肘弯有一条陈旧暗红的伤疤。 她一直没问缘由。 一来是关系不到可以询问彼此私事的程度,二来,她有自己问不出口的缘由。 其实近距离看过,也不经意地摩挲过。 上次被困市二院的暴雨,那家骤然停电的厢房,她宁静温和的双眼曾经很深很深地描摹过他。 她说要走了,但脚步没动。柔软的低跟鞋横在他两腿之中,和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球鞋互相贴抵。 第49章 宋昭宁高位坐久了,不习惯仰视任何人。 黛色的眉梢略微一抬,她看着他无故吞咽的喉结,突兀的一点,明晰刻骨地映在她眼底。 她抬起手,细枝柳条的胳膊勾住他脖颈,向下一拽。 “闻也,低头,看着我。” 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却率先掉转,直直地看向他右眼尾的泪痣。 好多情。 却冷硬如铁。 两人距离很近,几乎有些生死相抵的意味。 宋昭宁起腕间的香水味强势霸道地溢出鼻息,牢不可破地攫住他所有被迫放大的感官和情绪。 后槽牙再度咬紧,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如刀锋般绷了绷。宋昭宁没有错过他细微的面部变化。 他应该抿住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 宋昭宁冷冷地想。 话语会骗人,眼睛却不会。 至少他的不会。 她几乎是逼视的意味。很难有人招架得了那样清明而深刻的目光。 闻也一动不动地站着,耳膜嗡嗡作痛,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道重压入深海之下。 说什么,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你该走了。 放手。 我得回去照顾闻希。他说要吃三餐的鸡腿。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对宋昭宁有难以宣之于口的贪恋、欲望、渴慕和哀求。 但他的喜欢太过廉价。正如席越所说,他什么也给不了宋昭宁,甚至…… 当年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放弃她。 . 闻也半俯下身,头垂得很低,黑发凌乱地遮过清峻眉眼,他生硬地别开目光。 他之前打拳,脸上带伤,回家也没怎么用心照料,但他天生这张漂亮皮囊,其实受点伤,更有惊心动魄的……摧毁欲。 就像断翅的金丝雀、泥泞的菟丝花。 宋昭宁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他后颈的位置。 她不是医学出身,但投资了好几医院,冯院又是她的长辈,闲来无事时曾听过讲座,认得出那是一道贯穿伤。 为什么? 是什么样的惊险程度,才会留下这道稍微错手便会九死一生的伤疤? 宋昭宁没让他继续低头。 她微微踮脚。 属于她身上的,午夜浪潮般旷远寂静的味道,轻柔温和地降落他不够好看的侧耳后颈。 在那场短暂受困的雨夜,闻也曾有一瞬间觉得她会吻过来。 但她没有。 她延时到这一刻。 没有吻他因为紧张而战栗的嘴唇,而是吻他的伤疤。 他闭上眼,脊背过电般的无措,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不讲道理地截断模糊不清的生命线。 宋昭宁一触即收,纤长手指松松地拢入他黑发,发质坚硬,后颈剃得很短,刺刺地扎着掌心。 她手腕发力,迫着他迎向自己。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错着鼻尖。 冷淡的呼吸,慌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开恩似地,她终于抚住他的侧脸。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等我回来,我有事情和你讲。” 转身,鞋跟与水泥地面碰撞,在密闭楼道里窒静回响。 似他心底经久不息的回音。 第39章 来客 ◎“有病。”◎ 宋昭宁很少参加官方晚宴。 她不是派对动物,和宋思窈、宋愈那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交际花不同。 和宋敛倒是同一路人,公事私事,从不混为一谈。 而且,男人为主的场合,女性,尤其是漂亮的女性,通常是漂亮无味的点缀,就像奶油蛋糕装裱的可口樱桃,看着新鲜,其实是冷藏许久的罐头。 宋昭宁不打算把自己变成其中之一。 说来也巧,遇见贺家那位,和他新婚燕尔的夫人。 她是样貌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如一副旧年古画,气韵深致,端庄雅量。聊得投缘,得知她学古汉语出身,不由得更高看三分。 这年头,妄图嫁入豪门的美梦数不胜数,但童话故事也有结局,曾经光芒万丈的明珠宝玉,婚后洗手羹汤,甘当娇妻。 偏偏贺家那位不同,谈笑间仪态万千,引经据典,中英法无缝切换,名利场唯她怡然清醒,纸醉金迷的一蓬幽然檀香。 贺清越就在身后看着,偶尔揽一揽她的肩,问她累不累,又介绍自己是她的丈夫,姓贺,搞商业的,没什么本事。 其实,在初老师之前,他身上也有一桩家人指点的商业联姻。对方她认识,戚映。后来握手言谈,从商业联姻专为战略合作伙伴,也是可喜可贺。 至于戚映,这几年涉猎电影圈,据说正在捧一个小演员,好大的动静和手笔,上亿的解约费投下去,连声响儿都听不见。 戚家两位小姐各有领域建树,年纪稍长的戚蔓语身边跟了个小她六岁多的年轻男孩子,据说是弟弟,但两人关系亲密。 唐悦嘉抿着conti,2014年,价位在15万上下。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掰着手指算是这一口昂贵还是这支水晶香槟杯昂贵。 宋昭宁让燕尾服的侍应生换一杯甜白气泡酒,说这个适合小女生。 唐悦嘉双手捧着脸,她目光流连过衣香鬓影的名利场,盛大璀璨的华服,价值千万的手表,还有就读贵族学校的资本家二代,一个个,光鲜亮丽,无法触及。 她第一次得知,原来人与人,可以这么不同。 但宋昭宁说:“贺清越的妻子,是他真心换真心求来的。她毕业南城,在南城古汉语研究院工作。婚后没有放弃本职,继续深造,你看这场上,没有人轻慢她。你知为什么?” 唐悦嘉在得知那女孩比自己还小时,已经惊骇到无以复加。她乖乖摇头,望向宋昭宁的眼神充满求知欲。 “她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古汉语翻译专家,非常厉害。上千年失传于历史长河的文字,是她和她的老师一点点捡起,再送到世人面前。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有很多个贺清越,却不一定会有很多个初弦。” 唐悦嘉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15万的酒混合着少女甜白挥发作用,她晕乎乎地咽了个不文雅的嗝,轻声道:“可是,我觉得昭昭姐也很厉害。你那么年轻,已经把颂域做得那么好。而我没什么本事,考试低空飞,保研保不上,出国也申不到非常牛的大学,” “你怎么没有本事?至少,趋利避害,你很聪明。”宋昭宁莞尔,话里有话:“我喜欢有野心的女孩子。” 就像当年走投无路的怀愿找上她,宋昭宁好整以暇地问,你知不知道,宋敛是我哥哥? 我知道。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你赌我,我不会让你输。 宋昭宁不明白,跟宋敛,和跟她,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都是漂亮的陪衬,完美的花瓶,带出手的玩物。 但那时候的怀愿认真地看住她眼睛,一字一顿,带着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 “因为你会尊重我。你对你的每一任情人都很好,当没有自尊的宠物,不如当有价值的商品。” 唐悦嘉不清楚她和怀愿的真正关系,她惊愕地瞪着圆眼,她知道那位女明星,她被称为“红毯的定海神针”,比起美貌,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作品。提起她,便以一种暧昧口吻提起她背后的资本,前金主宋敛和现金主宋昭宁。 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只想怀愿小姐果然美得男女通吃,长成她那个样子,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吗?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在几乎被封杀雪藏的绝境,下定决心以卵击石,她一定很坚强,也很勇敢吧。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和资本抗衡,所以选择可以和宋敛抗衡的资本。 小女孩醉了。 她晕乎乎的,毛茸茸的脑袋一歪,直直栽在宋昭宁肩上。 宋昭宁伸手揽过她,手指别过她松散垂坠的长发,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廓。 她轻柔地、温和地,给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子打造华美梦境。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水晶吊灯盛大明丽,她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呓语:“好好睡吧。” . 自那晚以后,唐悦嘉的工作态度如同打了十升鸡血直上好几level,她改变了幼态的妆容,不再化微微下垂的眼线,把眉毛修得干练轻熟,黑白西服搭配铅笔裙,高跟鞋踩得稳而笃定。 她的英语口语不错,只是过于怯场。 宋昭宁也不要求她随时随地翻译,她站在一旁,拿着纸笔记录,听到某些不理解的单词或句子,会在休息间隙问专业翻译。 最后一场会议结束,偌大办公室的唇枪舌剑终于落下帷幕,各国翻译跟在自家负责人后面,唐悦嘉低头整理要案文件,宋昭宁原地不动地坐着,抬手转揉眉心。 她不禁有些担心:“宋总,您还好吗?晚宴要不要帮你推拒?” 宋昭宁半睁着眼,眸光斜到她脸上。她是对口专业的出身,只不过欠缺了点经验。 第50章 “没事。” 唐悦嘉迅速拧开主办方准备的矿泉水,递到她手边,“您休息一下,这边我来整理。” 宋昭宁没动,半晌才听她冷淡而疲倦的声音:“晚上,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玩。我看凯瑟琳和你倒是很有话说。去和她聊聊,对你有帮助。” 唐悦嘉迟疑一瞬,摇头:“我还是先送你回酒店,你看起来很累。两天才睡不到六小时,而我昨晚睡够了八小时。” 宋昭宁嗯了声:“好好珍惜,以后你就没这样的好日子了。” 唐悦嘉陡然安静,清润明亮的大眼睛渐渐溢出惊恐。 宋昭宁微微一笑,握着她伶仃手腕起身,笑道:“别紧张,我开玩笑。晚上放松玩吧,我有约了。” 有约了? 唐悦嘉很狐疑,行程表明明只写私人……喔!原来是私人行程。 凯瑟琳热情洋溢地邀约她游艇派对,宋昭宁拍了拍她肩膀,温声道:“站了一天,你也很辛苦。今晚算你三倍加班费,放心,我不会随时call你。” 穿了一天的高跟鞋确实踝骨酸胀,但——三倍加班工资!宋总万岁!宋总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领导! 宋昭宁回到下榻酒店,放慢一池浴缸后定了个40分钟的闹铃,温热水流将浑身上下填满疲惫的每一个毛孔安抚得舒适通透。她在闹铃响起的第一秒精准地按掉,擦过手机屏幕的指尖往下滴水。 她擦着长发出来,洗尽铅华的一张脸。墙角一盏古铜色落地灯散着柔和光线,照着她纤毫毕现的浓密眼睫。 房间充盈着高级香氛的香气,微甜,但不腻。 宋昭宁从独间浴室走到套房的会客大厅,找寻平板电脑的目光微微一凝。 祖母绿的鹅绒沙发靠着一道颀长身影。 她定住脚步。 短短几秒钟,寂静落地有声,成为那扇之前没有被双手推开的窗户,兜头呼进的冷风。 木纹长桌丢着雪茄剪和碾了半截的高希霸,不速之客把看了一半的平板电脑扔到沙发,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抻平西服下摆,他定定地注视着宋昭宁,拥有混血儿特征的瞳孔弯出一个极为清峻优雅的笑意。 “晚上好,亲爱的。” 宋昭宁平静地回视他。 片刻,她微抬下颌,那是个居高临下看人的神态。 “晚上好。” 顿一顿,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席越站起身,他的西服很正式,却不是商务款。 大概是出席了什么学术型的会议。 浅蓝色的衬衣包裹悍利身材,原本该妥帖地收在西裤皮带,此刻却散漫地抽了出来。搭配的领带也不翼而飞。 两人的目光在一言难尽的冰冷空气中对视、碰撞,没有人率先收回目光,正如没有人率先走一步。 席越垂眸,姿态闲适地再拆开一支雪茄,咬在唇边,从欧式置物盘中取出白瓷打火机。骨节清瘦的手指拨弄灰色砂轮。 他的瞳孔其实黑中带灰,铅云般沉闷无趣的灰色在瞳孔边缘扩散,他就这样歪着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看过来时,有种狼心狗肺的气质。 灯光不明亮不暗淡,足够宋昭宁看见席越眸底幽幽流动的寒光。 “宁,你记不记得你冒充神父,骗了我好多真心话的午后?” 宋昭宁神色淡漠:“不记得。” 席越扯着唇角,短促地笑了声。 “好吧……有点遗憾。我以为能在你口中听到一句真心话。” 宋昭宁还穿着白色浴衣,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她弯身,墙角造型别致的三层抽屉取出自己的烟和打火机。 纤细手指擦开一簇微光,她垂眸点上女士细烟,和她尾指一样笔直细长的烟管弥开奶白烟气。 她加重语气:“谁给你我的房卡?” 席越在她话音掷地的瞬间,哂笑一声,摇头道:“你那新招的小助理。那样的年轻女孩子,你说,我买她,一颗粉钻够不够?” 他说罢,手指滑向内侧口袋,指间并出一颗璀璨浪漫的粉色裸钻。 那样大、那样饱满、那样光华灿烂的钻石,被他轻轻一丢。 钻石贴着墙角转了两圈,藏入沙发背面。 宋昭宁平静地熄灭香烟。 她说:“有病。” 第40章 圣诞 ◎“你们之间,也是这样落于俗套的故事?”◎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宋昭宁对席越的感情,远远谈不上讨厌。 谁会讨厌给自己带来既得利益的商品。豪门联姻不谈真心,她从知道自己要和席越订婚时,从容淡定地接受了这桩买卖。 他们不经常见面,各自忙碌,唯有忙到头到年尾,会有那么一两天得以喘息的机会,在彼此的国外豪宅举办晚宴。 她会穿应景的黑色鱼尾长裙,性感优雅的抹胸设计,纤长细颈环着他亲手佩戴的珠宝,那是佳士得的珍品,几经周折波澜,终于以七千万美金的高价收入囊中。 再由他转赠。 宋昭宁从来记不得和席越交好的那群人。 对于她来说,无非是一张又一张的模糊面容。 唯一的区别是,有人是黑发,有人是金发。 没区别的是,大家都念英文名,唯有她,自幼不屑,国外念书多年,只唤ning。 那年是圣诞,宋昭宁站在粉红浪漫的衣香鬓影里,手指轻摇郁金香款式的红酒杯,看着庭院落下来的雪。 其实是人造雪,人造的一切总以精致为主,精致中又透着死气沉沉的古板和冷漠。 她浅浅抿了口酒,目光落在庭院内高大笔直的阔叶棕榈。 席越和剑桥“兄弟会”的白男、华裔、黑皮和混血勾肩搭背,他们谈论最新的政局时经,谈论诗词歌赋和博尔赫斯,谈论耶稣和天主教。 年轻美艳的女伴如蛋糕最华美精致的点缀,说到兴处,他们接吻、拥抱,笑声和雄心壮志的梦想盘旋着飞上天空。 宋昭宁只觉得厌烦。 她转身,在银色托盘放下高脚杯。琴音悠远轻扬,留住她的脚步和眼神。 考究精冷的三角钢琴,斯坦威的老古董,年纪比在场的所有人还要大。 钢琴师生了一张俊秀干净的脸,她靠着线条流畅的琴声,手指流连地抚摸。 如梦似幻的灯光落在她眉心、肩前,她缱绻暧昧地笑了笑,在某个音律中加入突兀的一声低沉黑键。 席越是在这时候回头看她。 那真是命定的一眼。 或者说,每一眼,对他而言,都是命定的一眼。 有人举枪瞄准圣诞树的苹果,射落彩色玻璃纸包装的钻石礼盒。 一曲终,宋昭宁微微俯身,他的视线便被牵引着,落在她胸前肩骨的一蓬雪。 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先是轻盈地舒展了眉,随后应了两句。 带着笑音。 在今夜之前,席越一直觉得,自己喜欢她,是出于对家世的尊重和信任,以及—— 她真的长得很不错。对吧? 最难得的是,作为上位者,她从不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去索取什么、交换什么。 某种程度上,她对席越一无所图。 除了他的家世,他的姓氏。 其实,一辈子能有一位狭路相逢的对手,是大事、也是幸事。 席越觉得自己幸运。 无疑,宋昭宁是聪明的猎手。只是心思不在此,于是那份认真便显出几分懒散和敷衍来,因此变得更有秘密和魅力。 圣诞夜的热闹如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罩,密不透风地兜住了这一片华灯初上的纸醉金迷。 但她清醒,他也清醒。 清醒地把自己锁在浴室,老旧静谧的黄铜锁细致地拧了两道。 借着远远达不到上头的酒劲,揿灭白瓷盥洗台前微弱如萤火的壁灯。 他五指紧攥成圈,放纵自己、发泄自己,那难以言喻的、蓬勃昂扬的欲望。 白光急电、风雨交加,脑海一片波涛汹涌的混乱。 他低着声,心跳又轻又急,缓了片刻,撑着手起身,拨开水龙头。 她平时穿西服长裤,挽着长发,精明、利落、干练。像英国政坛大杀四方一针见血的政客,而非出身世家大族理应肩负责任的千金名媛。 偏偏,今夜那身鱼尾裙,太美、太傲、太引人堕落。 清醒地堕落。 但他想起的,却不是今夜的宋昭宁。 而是更久远之前,在圣洁肃穆的教堂中,握着一本保存不错的线装圣经,耐心地听他说了许多不该出口的秘密,少女时期的宋昭宁。 当她打开那扇薄薄的栅栏木门出来时,席越必须承认,在那瞬间,他其实想过打开后备箱,取出丢在里面的长管猎枪,回来瞄准她的额心或别的什么地方。 但命运把他的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绝对平静而美丽漠然的脸。 第51章 那样孱弱的、苍白的、如同蝴蝶一样美丽而短命的少女,只要轻轻捏住她漂亮的翅尖,就能置之死地。 他意兴索然地想,如果是近距离开枪,不会存在电影美感的一个小小血洞,如调皮孩子玩闹的口红痕,而是会被直接轰掉大半个脑袋,白色脑浆和红色鲜血混杂直流。 拨过两侧梧桐的阳光带了翠绿的光斑,穿过教堂四面玫瑰花色的彩绘玻璃,在礼拜日,在唱诗班的低吟,在长长短短此起彼伏的异国语调。 她平心静气地看着席越,眼角眉梢镀上虔诚安静的锋芒。 ——锋芒。 他在思考要不要无声无息弄死她的同时,她也在用同样的眼神审视自己。 席越半眯起双眸,认真地、牢固地、记住她这张脸。 他笑起来,用中文说:“我叫席越。” 其实在告解的那几分钟里,他说英文,地道流利如母语,口音优雅矜贵,唯有几个单词的尾音不以为意的上扬,便透出了高高在上的意思。 她没有反应,既不回应,也不在意。 与他擦着肩而过。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在心里说。 . 宋昭宁推开复古鎏金的雕花扇窗,洗过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到纤细腰窝。她偏头伸手拢了一把,指尖彷如雨后松林的精油香味。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六月初的杜乐丽花园,夜晚走一遭的夏风仍有干燥气味,混杂着她身上如影随形、与生俱来的香味。 那么冷、那么淡。单薄如雪。 却可成灾。 宋昭宁又点起一支烟。 她实在不算多么有瘾的人,相比借用尼古丁的慢性自杀,她更喜欢把自己交给瞬息万变的命运。 她垂着眼,神情漠然。像是某种冻结时间的花,凝固而恒久地美丽。 指端点了点烟身,烟盒的最后一支烟燃到末尾。 宋昭宁看着席越好整以暇地滑动平板,他叠放长腿的姿势优雅而绅士。有些时刻,宋昭宁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资本去哄骗这世上的任何一位心存浪漫的女孩。 用粉色钻石,用豪车别墅,用满庭院反季节的朱丽叶玫瑰。 唯独不用真心。 真心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远不如一纸合同来得靠谱。 他们之间的身份绝不是朋友,也不是交浅言深的知己,甚至算不上合格的商业对手。 他们只是两个被空头婚姻绑架到一起的陌生人。 宋昭宁之前摘下来的水晶红酒杯派不上用场,她环扫一圈,雪山造型的烟灰缸在席越眼前,她懒得走过去。 顺手沿着流光溢彩的杯壁掐了烟,宋昭宁单手抱臂,夜风将她蓬松盈软的长发拂得暧昧勾缠。 不知是哪栋摩天大楼斜着打下来的灯光,她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眉目清冷若月,眉弓到鼻骨线条优越,下颌小巧收紧。面部没有幼态和钝感,实在是冷而娇艳。 但她从不做魅惑或妩媚,这类神情向来与她绝缘。 合同界面翻到末尾,席越抬起头,目光隔着屋内华丽复古的灯饰,沉沉地看住她那双眼睛。 宋昭宁微扬修长眉梢。 他忽然半真不假地叹了声。伸手架开工作时佩戴的无框眼镜,随便丢到桌面。 这位被怀愿形容为“有点疯”的疯子,其实很有ysl的气质,如果他愿意放下身价走秀的话,大概会成为今年超季成衣大秀的开场男模。 吸血鬼般苍白阴郁的面容,混血儿的眉骨和鼻骨都异常深刻硬挺,面相偏向贵公子的矜贵文雅。 他性格里也像吸血鬼,拥有极度黑暗阴沉的一面。那些东西,被迫听到的秘密,封存在教堂密闭狭小的告解室。 “你最近见过闻也。”他打破平静。 没有烟的情况下和席越对峙,是一件非常劳心劳力的事情。 她半天没声响,清透干净的目光落得很远,葱玉似的手指搭着窗台,寂静地望着月色。 席越喉结无端滚了两下,他手指轻轻敲击平板边缘,质地精良垂坠的西裤扯出不规整的皱痕,静了片刻,又道:“宁,我不喜欢你们见面。” 她点头。 席越兀自笑了一声。 笑音闷滞喉底,沙哑而模糊。 “宁。” 他念她的名字,带了英式语调,缱绻的、暧昧的、充满威胁意味的:“从前你和他们玩,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也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你喜欢漂亮的玩具,我知道,这世上谁没有一点古怪的爱好?” “很古怪?”她笑起来。 “你们男人,是不是觉得自己性别为男,就该占据这个社会的大多数资源?许你们三妻四妾,家里养着一个镇台面,外面花红柳绿。七老八十也喜欢十七八的女大女生,清纯的、可爱的、美艳的、听话的,钱买得到的,都是玩意。要散,不过挥挥手,一张支票,一块手表,一份工作,和指缝里漏下的一点资源,合该她们付出真心付出时间,玩一场注定被人唾骂嫌弃的游戏?” 她讲话的语气一直不快,慢腔慢调,听着温缓,甚至带着笑意,字里行间却夹枪带棍,无不嘲讽。 宋昭宁眉尾讥诮地上扬:“怀愿不好吗?自己争气,又有本事,小地方争前程的人,十六岁被大导看中,演了一部戏,红了也没借着青云往上爬,安分念书、考学,以第一名毕业。” 她谈起被她一手从泥潭里拉起来的女孩子,敛了语气中的嘲意:“然后呢?娱乐圈日新月异,谁也不记得她。从小龙套做起,风吹雨淋,小演员,命不是命。做模特,被构陷。做替身,被报复。她说没心灰意冷,我不信。好不容易凑得钱,母亲手术失败,父亲卷着剩下的钱一走了之,她看着账面上多出来负百万的数字,你猜她做什么?” 席越没看过怀愿的电影,也懒得了解她的生平。这点故事,放在他的社交圈里,甚至够不上一席之地。 他咬着雪茄,问:“然后她找上了宋敛。” 宋昭宁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一息沉默。 空气成了无言的幕后推手,他在她的目光里彷如一场刀刀见血的凌迟。 “那么漂亮,又那么骄傲的脸,比起当拿得出手的情妇,不如当有钱人交换利益的跳板,饭局被下药,她用酒瓶砸破资方的脑袋,慌乱出逃时,遇见宋敛,利用了他。” 讲到这,席越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像是笑,又像是对蝼蚁不自量力的怜悯。 “走投无路也是路,宁。怀小姐是位怎样的人,我不评价。你和我引申她的故事,是高潮前的铺垫。” 他顿了顿,他那双深情到可以流下钻石或黄金的眼睛,用常人难以招架的意味注视着她。 可惜宋昭宁是藏了满山宝藏的恶龙,她冷漠地回敬,不为所动。 席越微微一笑:“你终于要谈论你和闻也吗?你们之间,也是这样落于俗套的故事?” 第41章 谣言 ◎“我真的没有勾引你的未婚夫!”◎ 光影绮丽逶迤,在她脸上窒静流淌。如一条没有生机,却沉满熠熠宝石的河流。 她摇了下头。 “让我说完。宋敛,作为我的家人,我的兄长,他失职的地方很多。” 席越换了个更加松弛的坐姿,点头:“这倒是。” 宋愈无心分担家业,一心一意当个名利场乱飞的花蝴蝶。宋思窈好一些,却总撵着戚家那位,东边日出西边雨,当一天老板上一天班。 宋盈词更好,常居灵慈寺,前段时间搞出个荒唐热搜,“京圈佛子和护城尼姑的爱恨情仇”,她是念奢侈品的,最后返璞归真,出门只带价值三十五元的帆布包。 怎样看,宋敛和宋昭宁,已算祖上冒青烟。 宋敛是真正的商人,和她接手以来的平稳作风不一样。 他敢,他能,他有本事,有手腕。 如果不是他的妹妹,宋昭宁不会想直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怀愿偏偏选择他。 席越说得对,慌不择路是路,走投无路是路,没有路,也是路。 “她找上我的时候,其实已经被大哥逼到绝境。大哥那样的性子,他要什么,就是什么。我问怀愿,你跟在宋敛身边,他能给你资源、名气、地位、权力,甚至是你曾经渴求却得不到的东西。你不要他,那你要什么?” 宋昭宁记得怀愿那张脸,过分张扬美丽的玫瑰,注定会被一眼相中,继而成为标本展览室当中,一束永不枯萎的勋章。 席越前倾着身,那是个压迫感很强的姿势。 他问:“她要什么?” 宋昭宁答:“她要尊重。” 几秒钟,又或许更久。 席越肩膀一松,他低着头,沉沉哑哑地笑起来。 笑到最后,不知是太过离谱,还是太过荒唐,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怀愿愚蠢,也觉得宋昭宁不该给自己惹麻烦。 第52章 “尊重。”他手指抵住鼻息,喉管猝不及防地呛了冷风,席越咳一声,冷灰色的眼眸还在笑:“所以,你也问我要尊重吗?” “不。” 宋昭宁说:“我的尊重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我给别人,没有别人问我要。” 从他微动的唇形来看,大概是说了什么“傲气”之类的话,这种词在他嘴里一贯不是好话。 宋昭宁没计较,没来由地,冲席越歪头一笑。 她二十七了,明年开春二十八。早不是年轻可爱热爱做梦的少女。 她笑起来真是极美。 杀人诛心,刀不见血。 “你看,宋敛之于怀愿,已经是遥不可及的选择了。她这辈子,再往上够,摘星星捞月亮,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宋敛。” 宋昭宁支起一根手指,轻盈地抵在唇边,咬着字音。 “这是普罗大众的想法。嫁入豪门,一辈子富贵荣华,总不比当演员好?怀愿和我不这样认为。宋敛是水中月也好,镜中花也罢,这个世上,她怀愿也只有一个。所以,她不为权贵低头,你的那枚粉钻,也送错了对象。” 时间在周身流过,他搭在膝弯的笔直手指不易察觉地蜷动。 “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怀愿,看不起唐悦嘉,没关系,你可以看不起。你生来就站在了道德高地,但,我们并不需要被你看得起。” 她是有一份清高在里面。 这样性格的女孩,其实不适合在商场厮杀,她注定会心软,会退步,所以一力撑起宋氏的花团锦簇,只有她和地标性大厦的顶空办公室,那面孤寂地映着她的窗户,一并映入了无可奈何的未来和已经消亡的梦想。 席越喉结紧涩,像是被人塞了一把粗粝砂石。 他想起闻也对他说过的话,有关于宋昭宁“观星学家”的梦想。 “我尊重你,宁……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支持你。” “是吗?” 宋昭宁又笑,她隔着虚无的时空望过来,那一眼,沉得令他心中发慌。 他几乎要错觉,她是要宣判什么、决定什么,但紧接着想到,不可能,他们之间牵藤扯蔓的协议,不值得她伤筋动骨。 “那么,我在结婚后,依旧拥有自由,我会继续和不同的漂亮男孩子厮混,遇到不错的,我也愿意捧一捧,你知道,我做这些事情,信手而已。” 席越目光一沉,神情晦涩难辨。 他扣着平板的掌心压出清晰痕印,微突喉结滚了两下。 但他对情绪收放自如的控制程度,让他没再宋昭宁露出处于下风的端倪。 “好。”他点头,继而又补充:“除了闻也。” 他们之间,为什么总绕不过闻也? 宋昭宁没多问,她想要知道的事情,不一定通过旁人添油加醋的转述,因此也没多费心思,只说:“你最近和顾董走得很近,据我所知,未来一年,你和他没有业务重叠。” 席越屈指叩点屏幕,系统自动在双击部分划线,那是一份尚在阶段的企划书。 “有利益,自然会走到一起。” 他岔开话题:“顾家就那么一位掌上明珠,此刻闹着绝食、闹着自杀,要和闻也在一起。顾董倒不说什么,顾太太先倒戈了,她只有这么一个软肋,全心全意地希望她幸福。” 他拿出过目合同条款的专注,可惜,宋昭宁依旧平静,甚至认可地点头:“我不喜欢小孩子,没法设身处地考虑。假设闻也愿意和她在一起,对他来说,应该是不错的选择。顾馥瞳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 那你呢,宋昭宁,你不喜欢他吗? 千钧一发,他差点就要问了。 “你会祝福吗?”关键时刻,席越咬过舌尖,和着血腥气反问。 宋昭宁不是听不出来他的试探,但她懒得回应。 空等片刻,没有回应,席越似想起什么,混血感浓烈的眉眼牢牢地盯视她,他抬起手,松了衬衫的前两个纽扣,漫不经心地笑道:“谈话到此为止,你很辛苦,该好好休息。” 话音从容截停,他起身,重新架起眼镜,顺便将平板归位。 “那枚钻石,当做我的赔礼。至于怀小姐……宁,我庆幸你不是小说家或者编剧,否则,你一定臭名远扬。” 三句话,两句假,最后一句半真半假,听一耳便算了。 “把跟着我的人撤走,我去哪里,你想知道,自己来问。席总,别丢了气度。” 她终于直起腰,玉色的手指松松按着打火机,火苗在腕间明灭。 席越把西服挽在肘间,他也是舟车劳顿的一天,头等舱睡不到两小时,之后枯坐酒店,等了她三小时。直到助理传来宋小姐回房的消息,他才不紧不慢地踱来,用房卡刷开和他只隔一墙的房间。 “如果传出任何流言蜚语,你信我。” 宋昭宁只摇了下手,敛了眼底单薄而冷淡的笑意。 “不送。” . 怀愿电话拨进来的时候,唐悦嘉正对着不停刷新滚动的航次时间表愁眉苦脸。 宋昭宁向来怜香惜玉,她空出一只手,细长手指点着小姑娘蹙在一起的眉心。 唐悦嘉懵圆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她抽烟,但她的手指很干净,没有常年尼古丁熏出来的焦黄,反而有种雨后松林的孤寂清冷。 不知道可不可以问她的香水。 “别皱眉。你笑起来很可爱,所有能够解决的事情,不值得你露出苦闷的表情。我先听怀愿电话,随便吃点东西,你乖。” 唐悦嘉完完全全折服在她的温柔乡里。 方明棋是傻子吧他一定是傻子。如果是自己,绝对不可能跟宋小姐分手!哪怕变成一块人人嫌弃的狗皮膏药也不会离开她……咦也不行,我不想被宋小姐嫌弃,我只想被宋小姐疼爱。 巨大的透明屏障倒扣着阴云密布的异国天空,唐悦嘉摸了个小巧圆润的马卡龙,佐以大吉岭红茶,秀气地喂入口中后,听宋昭宁打电话。 她没要求回避,唐悦嘉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昭昭姐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嘛,现在不认识,很快就认识了。话说回来,那晚过后她抽时间看了好几部怀愿的电影,她有不少烂片,但没有烂角色,绝对的老天追着喂饭吃的灵气演员。 她撑着下巴,面前的光屏播放铂宁当季奢牌广告。 占据center位的模特儿,是唐悦嘉追某档真人秀时粉上的超模,混血儿,和uranus的副队是男女朋友关系。 看一眼郁理,又看一眼宋昭宁,脑海中顺势浮起怀愿的脸。 她们三人,各有花期,美得大杀四方各自为营。 这年头早就不兴雌竞了,她才不会拿大美女来比较呢。她就喜欢欣赏大美女。 美滋滋地又喂了一颗马卡龙,她对甜食的热爱大于一切,唇齿细细碾碎,舌尖味蕾溢漫棉花香甜,唐悦嘉像只晒足太阳的猫咪,餍足地眯起眼,刚想给宋昭宁献一粒,不料她把手机稍稍拿远,于是怀愿的声音避无可避地凶到唐悦嘉耳朵。 “宁宁!我的宁,宋总,宋大小姐!” 怀愿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用力地、沉甸甸地哽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地说: “你别相信任何人!”她道:“我真的没有勾引你的未婚夫!” “…………” 唐悦嘉:??? 作者有话说: 小姑娘震惊.jpg 第42章 绯闻 ◎“一个外表看起来极度稳定的疯子,和一个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疯子。”◎ 下午五六点的光景,橘黄色的日落如一瓶高饱和度的橘子汽水,在她眼底缓缓降落。 鼓噪轰鸣的飞机引擎将怀愿的声音拉扯得分辨不清,宋昭宁别上白色耳机,抽空瞥了眼呆呆坐着的唐悦嘉,小姑娘已经被吓傻。 她忽然觉得有些抱歉,起身时在她柔软长发揉了一下。 唐悦嘉懵懵地抬起头,头脑风暴已经将事情曲解到十万八千里。 宋昭宁等了一小会儿,怀愿却有小半分钟没有出声。 听动静,她似乎是拧开了一瓶水,声音通过媒介失真地传她耳里,是一种细微而急切的吞咽声。 她真的很着急解释,话到唇边却颠三倒四,引以为傲的社交本事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拜托!宋昭宁可是我的金主,席越是我金主的未婚夫。 我怎么能和金主的未婚夫扯到一起!而且,怀愿、席越,这两个名字哪里般配了! 怀愿咕噜咕噜地仰头喝了大半瓶水,决定挂了电话就把那几家春秋笔法的媒体通通告上法庭,她怀愿名声可以坏,宋昭宁不行。 “宋总,我真的没有做勾引席总的事情!” 至少过了半个世纪,或者更久,宋昭宁等待的同时审阅唐既轲三审后的企划,她标出一处有问题的数据,反馈的邮件发送完毕,她沉静地嗯了声,静待下文。 反倒是怀愿,因为她这声单调冷漠的“嗯”,一瞬间给嗯的回不过神。 第53章 她知道宋昭宁和席越是商业联姻,但—— 这种事情若传出去,板上钉钉的商业丑闻,宋昭宁的名声会因她而蒙羞。 但紧接着,紧身长裙衬托的胸前盈雪气愤地颤了两下,怀愿蹬着高跟鞋绕着三十平左右的化妆间走了个来回,她已经提前把所有工作人员遣走,身边一个人也没留。 “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怀愿想抬手松一下束得过紧的纽扣,又想起这身古董高定还得还回去,她垂下作罢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她磕磕绊绊的转述中,宋昭宁听到第二版本的故事。 席越最近在海外谈生意,“恰巧”遇到了视察海外分部的宋敛。 两个企业并行的生意很少,但席越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成为宋敛分部某一桩生意的业务上游。 席越顺理成章拦下了这部分业务,并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当夜分部旗下所属公司股价震荡,席越暗中收购,加之威逼利诱,迅速踢开原本元老,成为第二股东。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放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甚至不配三流小报浪费笔墨。 但,不知缘何,泄出了怀愿的名字。 于是便传为,席总横刀夺爱,知名女星情陷豪门。 是席是宋,拭目以待。 猩红醒目的标题,不知被哪位鬼才编辑多添了一行心思:亦是颂域的宋。 言下之意,三人游戏。 还好消息刚冒了个尖,就被四方关系迅速追拦堵绝,甚至不用怀愿动手,风月花边如泥石入河,转瞬平静。 将暗未暗的世界,灯光打破昼夜界限,宋昭宁坐在明净光鲜的候机厅,她看见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光线终于完全地沉没地平线。 唐悦嘉可怜巴巴地瞪着多国语言不停刷新的航次。直飞护城的航班,因为不可控的天气原因和航空管制,延迟登机。 怀愿谨慎地停住话语,回应她戛然而止的沉默,是宋昭宁永远冷静、平静、游刃有余而轻描淡写的声音。 她伸手,捏了下被日暮晒得微微透明的笔挺鼻骨。 声音是含着笑的,落在某处虚空的眼底没有任何温度。 “怀愿,一个外表看起来极度稳定的疯子,和一个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疯子,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你好奇吗?” 怀愿眨了眨眼,说:“我不太敢好奇。” 宋昭宁却笑:“你能知道。” “你的意思?”她踌躇、迟疑,用力捏着胸前海蓝宝石的手指不可控地绷出森白。 “我的意思,正如你想象的那样。” 宋昭宁伸手拢了一把香雾,缱绻暧昧的气味,和护手霜的香根草尾调混合在一起。 唐悦嘉喉咙里掐出一声小小的惊叫,宋昭宁循声去看,航次的起飞时间不停延后,最后定格在一个恐怖的新高数字。 她抿了下唇,很快舒开。唐悦嘉在她的手势中明白,无论如何,宋昭宁得赶在明天之前落地护城,否则会赶不上闻希的手术。 她答应了闻希,她不是食言而肥的人。 与候机厅的安静不同,怀愿徒劳地用掌尖敲了下侧额,声音虚弱地说:“章导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快吓坏了。赶紧拿了手机和你解释。” 怀愿确实被惊到了。 但不怪她。要怪就怪席越那个不安常理出牌的疯子。 不愧是疯子和疯子,席越知道该在哪里拿捏宋敛的痛处。 在席越特意过目首肯后,流出来的照片,是他约见章名卉导演,当天晚上黄金时间流出来的官博,板上钉钉地盖章了整件事情。 #见光#开机大吉!导演@章名卉;领衔主演@怀愿hy;主演:唐棠;程潮予;尹佳纹;特邀主演:明莺 比起闭关多年终于出山的章名卉导演,作为领衔主演的怀愿显然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紧接着,列文虎克网友发现,特别出品方混入了一个新名字:明希制药。 一搜才知道,原来是护城席氏新进军的领域,其中有一项商业版图涉及到了宋昭宁的宜睦。 关于宋昭宁和席越的婚事,不说全国皆知,若是对豪门八卦稍有上心,不费力就能打探清楚。 再加上怀愿和宋敛闹出来的绯闻,四人轮流上桌,但碍于另外三位难以言明的高位身份,所有流量都倾入了怀愿身上。 之后,便有国内权威金刊伸出橄榄枝,还有之前攀不上的高定牌子主动邀约。长尾效应漫长到可怕。 怀愿终于放弃女明星赖以为生的表情管理,她震惊了好半晌,手指捏不住水晶杯壁。 过好久,她才弱着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做幕后推手?” “算是吧。” 宋昭宁没打算说太明白,她眼神扔给唐悦嘉,小姑娘比了个ok的手势,她稍颔首,淡声道:”我烦大哥很久,早就想收拾他。但我是妹妹,很多事情不方便出手。最重要的是,陆见光是我非常看重的角色,而你是我非常看重的女主角,我忍不了他插手。至于席越,别多想,他对你没有兴趣。” 最后一句话不是雌竞,而是事实。 尽管怀愿没有和席越打过几次交道,却也知道那位少爷是个为了宋昭宁守身如玉的主。 宋昭宁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女明星最在意什么。但席越不在意,当初她没直接点明,反倒让席越放开了手脚,这一点是她做得不好。 听着宋昭宁歉意的解答,怀愿想说我完全没有怪你,遇见你之前我的名声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地狱十八层和地狱一百八十层对我而言没有分别。 宋昭宁却说:“你放心,舆论在可控之内。你当前的主要目标是沉下心进入角色,有什么事情让你助理和我直接沟通,你本人不用出面。明白?” 怀愿一时眼眶酸热,她当时孤注一掷赌宋昭宁会帮她,没想到自己赢得那么彻底。 她轻轻哽住哭腔,垂着眸,声音已然沉静下来:“我明白了。这部电影,我会好好拍,给你抱个大满贯回来。颁奖典礼上,我会感谢章导对我的帮助,还有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好了好了,”宋昭宁失笑,听不得这些肉麻话:“假如拿奖,我自然替你高兴。” 怀愿却认真道:“你打断我,是因为你默认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你?” “总之不是宋敛那个混蛋。”宋昭宁笑说:“等你回护城,我亲自去接你。” “哪怕你在谈一百亿的生意?”怀愿夸大其词。 “首先,我没有一百亿……算了,一千亿我也接你。” 怀愿终于满意。 收了线,唐悦嘉双手抓着她的手机递过来,大眼睛巴巴地眨望,她实在太好奇最后那几句话。 “昭昭姐,您别着急,我已经和宋先生沟通好了,他会马上安排专机。” 宋昭宁名下没有购置私人飞机,倒不是买不起,而是保养和手续过于繁琐麻烦,她懒得操心,加之宋愈拥有湾流集邮的爱好,临时从他那儿征借一架公务机,打通关系申请航线,一套流程走下来比等待延误的时间还要精简。 唐悦嘉莫名信服和安心的同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细声细气地,柔稚娇气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艳羡。 “昭昭姐,对怀小姐真好。” “叫她怀愿就好。” 宋昭宁单手支颐,她上淡妆,肤色清透似雪,眉却不描而黛,很是英气的长相,那双弱化柔情的眉眼很轻地一挑,“我喜欢所有可以归纳为漂亮精致的一切。所以我也喜欢你,我对你不好吗?” 唐悦嘉惶惶摇头:“你对我很好。” 她真心实意地说:“凯瑟琳说,我跟着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或许吧,”宋昭宁不承她的赞美,眼尾很漂亮地弯了一弯:“高兴点,一会儿能见到你偶像。” 偶像是郁理。 郁理性格好,花蝴蝶似的,会玩会来事儿。 宋昭宁戴着蓝光眼镜处理公务,没分神支一耳朵听女孩子们热热闹闹的笑声,也就顺势当做听不见唐悦嘉一迭高过一迭的声音:“啊啊啊你比照片还要美丽一万倍!不,一百万倍、一千万倍!” 郁理在她夸张、饱满、抑扬顿挫的赞美声中偏头笑了笑,请求私人飞机唯一空姐帮忙拍照,接着两人还亲亲热热的交换了ins,连着全球wifi成为了互相关注的好友。 好不容易哄得心花怒放的小女孩睡着,郁理纤巧手指端着酒杯,她搭手靠着真皮椅背,在她密密麻麻的工作文档上扫了一眼,旋即无趣地收了视线。 “你怎么和宋敛一样,工作狂。” “不工作怎么养得起你?”宋昭宁偏过头,抬眼看她:“你说对吧,貔貅。” “这是悖论。” 郁理干脆坐下来,用她佐餐红酒倒满香槟杯,指间轻晃:“我能养活我自己。但你说话好听,这个世界上谁不愿意不劳而获?如果不用上班就能坐拥千亿家产,我当然乐意当一个废物。” 第54章 宋昭宁处理最后一封邮件,她眉心平稳,眼中却睇出清淡笑意:“我曾经是你口中的废物。” 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很难想象宋总和废物这个词的结合。”她暧昧地停顿一下,抬手喂入红酒,揶揄地笑道:“你和宋敛完全不像,只有热爱工作这一点倒是相通。” 宋昭宁摘下银边眼镜,那瞬间郁理怔了怔,原来她拥有这么珍贵的眼睛。 好干净,好工整,好古典,也好易碎。 有什么人舍得打碎这样一双眼睛么? 郁理难得好奇地想,如果是她,其实舍不得看见她有任何一点不高兴。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我是在极度不清醒的状态下写文…………谢谢每天追文的宝宝,你简直就是我的人生之光、欲望之火!祝你生活愉快天天开心^^ 第43章 车祸 ◎“他爱你,所以你糟蹋他的一切也没关系。”◎ 郁理看不惯宋昭宁争分夺秒工作的模样,表情晦气地扣上她的电脑。 她这人的行事作风一贯是随心所欲,加之又受宠,千金大小姐的性子,娇矜傲慢些,不算麻烦事,也不讨人厌。 宋昭宁由着她动作,抿了口胡桃木餐案放着的甜白,问:“到护城有工作?” “没工作,我未来几年不想工作。”郁理说:“我去灵慈寺探望妹妹。说来也巧,这妹妹和你同姓?” 听到这,宋昭宁倒是猜出来,她好奇地打量一下,脸上却不见探究和疑问,只问:“宋盈词?” 郁理点头,坐在她对面。如果不是她有男朋友,可能会直接坐到宋昭宁腿上。 “原来你认识,果然是本家人?她是我男朋友的表妹。” 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 但六人定律,宋昭宁明白过来:“她是我堂妹。按年龄,周敬航也是我弟弟。” 郁理能屈能伸,喊了声“姐姐”。 宋昭宁忍俊不禁,郁理蓦然睁大混血儿那双美丽凉薄的眼睛,做作而浮夸地眨了眨:“如果你愿意忽略我维基百科的年龄,我当然愿意当你的妹妹。” 宋昭宁比周敬航大几个月,但同年。郁理倒是比周敬航大三岁多一点。 有了郁理,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变得不是那么难捱。 她十几岁进入名利场,虽然社交圈的经营范围不在国内,但说起国外那几家大名鼎鼎的家族,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宋昭宁对八卦一向不热衷,倒是唐悦嘉半睡半醒给勾了起来,怀里抱着个比她全副身家加起来还要贵十倍左右的鹅绒软枕,听得神魂颠倒。 郁理搭着唐悦嘉,半张脸靠在小姑娘细巧精致的肩窝,抬手去掐她洗尽铅华的脸蛋:“妹妹,不要和你昭昭姐姐学,工作狂,要不得,我不喜欢。” “为什么呀?”小女孩轻声细语地问:“我以后想当女强人。叱咤风云,纵横商场。” 郁理笑得前仰后俯,直说还好我只爱周敬航,回头我就把他从车队踢出去就地解散。 唐悦嘉小小声地纠正:那是因为他爱你。他爱你,所以你糟蹋他的一切也没关系。 她说这句话其实没有任何深意,就是想到了,随口一说。 但莫名地,却引了宋昭宁的视线。 他爱你,所以你糟蹋他的一切也没关系。 . 飞机落地,正逢护城冷雨。 宋昭宁让许勉送她到灵慈寺,和她们要去的市二院是两个方向。 长时间飞行让浑身骨头都泛着酸,宋昭宁当然不会让唐悦嘉开车,她每年开出的数字足够司机心甘情愿地随叫随到。 雨下得很大,简直大到有点邪乎的感觉。 唐悦嘉抬手挡着唇角,很秀气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看向窗外,骤雨迅疾,道路两侧晕出昏黄光影。 怎么会提前亮了路灯?现在不过四点过半刻。 大概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和光影陷害,唐悦嘉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心头萦绕挥之不去的不详气息。 下意识地,她目光追寻让她感到信赖和安全的人。 宋昭宁正听电话,她声音落得很轻,很沉静温柔的语调。纤长白净的手指搭着手机背板,指尖不做任何装饰,一如气质的淡雅。 “刚下飞机。嗯,能赶得及。”她停了一下,不知怎么,听见电话那端隐隐失真的,疲惫而温沉的声音,形状如月的眼尾好看地弯了一下:“知道了,你记得吃饭。” 闻也靠着墙壁,他又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影子,喉咙深深地咽下所有情绪,在短暂断联的这些日子,他只能回一个嗯,也只有一个嗯。 宋昭宁挂了电话。 唐悦嘉天性隐藏的趋利避害本能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她双手攀着落了密匝雨线的车窗,惶恐地瞪着绵延成海的红灯尾灯,语调不自觉地发颤。 “……昭昭姐,”她靠过来,抓上她的手臂:“前面是不是出事了?” 追尾、酒驾、交通事故,如同倒扣雨水,密不透风地聚拢在眼前鲜血淋漓的十字路口。 车过不了,原本想往后退,走羊肠小道,谁料刚踩油门,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司机不甘示弱地鸣回喇叭,后方不知前因地较着劲,一声喇叭冲过一声。 宋昭宁沉吟一息,问司机雨伞放在哪里,得到回答后,她伸手推门。 唐悦嘉双手敛着裙摆,主动从她手里接过雨伞,稳当地撑在两人之上。 透明雨线顺着银色伞骨蜿蜒落下,她们在各种不耐烦的骂声中快步穿行,还未到真正的事故地点,已经被冲天的血腥气逼得脚步倒退。 唐悦嘉懵然地瞪大了眼睛。 她低头,血水混杂着尘土碎屑挨上新买的软底鞋。一双五千多,对她而言很贵,而且,这是宋昭宁说衬她的鞋子,她不想弄脏。 就在抬脚避开的瞬间,唐悦嘉眉心钝跳,脚后跟再次落下时踏溅血水,染上宋昭宁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裤。 她没发现,这把单人伞,至少三分之二都倾在她身上。宋昭宁的左肩至后背,已经有了洇湿的深色痕迹。 事故现场已经张开了反光的黄色警戒带,披着雨衣的交警有条不紊地指挥现场。已经有不少好事者高高举起手机,拍摄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警察断然喝斥,同时安排担架把事故受害者抬到最近的餐馆,因着伤情不明,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宋昭宁目光一沉,她反手把筋骨冷冽的伞柄塞到唐悦嘉手里,唐悦嘉懵然地瞪大眼睛,还没问怎么了,宋昭宁垂眸,迅速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听完宋昭宁言简意赅的请求,那边应了声,说稍等。 前后不出五分钟,其中一名放下手机的警察环顾一圈,精准定位宋昭宁,绕过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年轻父母,亲手为宋昭宁抬起警戒带。 “什么情况?”她开门见山。 雨水湿冷,迫着眼睫,视线被压得很低。 警察说:“已经在疏通了,今天真够邪门,平常也不见这地方那么多车,现在堵得寸步难行。救护车压根过不来!” 雨衣挡不住见缝插针的磅礴冷雨,警察背手擦了一把脸颊,抹开清明视线,低着声音,语气难免几分焦躁:“受害者是个小姑娘,瞧着是不太好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 宋昭宁看向那对夫妻。 可能年轻,可能并不。繁重负累的生活模糊了一张张苦命的面容。穿着已经很旧,脚上的运动鞋是某个大牌的低仿款。 母亲牵着她苍白的手,痛不欲生怆天呼地。她嘴唇疯狂地战栗着,头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在茫茫雨夜中,仍能看清那是一双走投无路的眼睛。 周边有人在劝,不要动,不要碰,万一挨着伤口怎么办? 绝望的父亲如濒临发疯的野兽,一双眼睛目眦欲裂,说躺在那儿的是我闺女!轮不到你们说风凉话! 唐悦嘉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活到现在,二十来年顺风顺水,命运从未给过她苛刻冷漠的当头一击。她看见的是鲜花簇拥,是繁华盛景,是头等舱、奢侈品,是别人双手送到她面前的真心。 这个世界的所有精彩,似乎都在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面前,毫无保留地展开。 她想过的,但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刻。原来这个世界不只有手磨咖啡和纸醉金迷。 喉头窒息般拥堵,唐悦嘉想说什么,身边却响起高跟鞋踩入水洼的声音。 她一愣,旋即抿紧嘴,快步追了上去,终于无心自己的鞋会不会脏污。 车灯、探照灯、警示灯和手机闪光灯交错的光影掠过她眉眼,宋昭宁一手抬起餐馆用于揽客、此刻却因为人进人出而歪斜的招牌,油性笔写上的价目表已经被晕得看不清痕迹。 她静立在一片嘈杂喧嚣的声语里,静水流深的一双眼,落到那少女身上。 母亲还在哭,宋昭宁转开视线,伸手挽住了她的手臂。 第55章 掌心与肌肤相贴的瞬间,她敏锐地感知这位年轻母亲的生命力正在急剧的流逝。她仰起不解而绝望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宋昭宁脸上。 她声线冷静,无端地,周身围绕的高低不一的声音缓缓消弭,那些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她身上。 “市二院的救护车堵在路上,她撑不住了,必须马上送宜睦。” 年轻母亲空白茫然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半晌,她虚弱地张开唇,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宋昭宁不欲多说,向她点了下头,转过身和交警商量开出一条路。 “比起市二院,宜睦离这里更近。送宜睦,上我的车,警车开路。” . 手术已经进行了六个钟头。 闻也靠墙蹲着,双腿发麻。 他时不时地看一眼亮着的“手术进行中”的告示灯,过几分钟,他移开盯得酸涩肿胀的眼眶,垂眸摸出手机。 已经是很老旧的款式,除了接打电话外几乎不支持任何功能。 进微信的界面要卡小半分钟,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呼吸捱过这漫长如半世纪的30秒,终于挤入微信界面,被他置顶的微信账号安安静静,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其实,在通过宋昭宁的好友请求之后,他们也无话可说。 宋昭宁是忙,而他,是因为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叙旧?她什么都记不得。 谈情?宋昭宁从未给过他错误的念头。 而且,就算她给…… 他也不敢、不能接受。 闻也舔了下干裂嘴唇,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贴墙而放,他麻木地拧开瓶盖,倒了两口,才发现已经喝空了。 握着透明水瓶的手指白皙修长,手背的筋骨凌厉而有力,指关节却留有经年累月的伤疤和陈旧薄茧。 一贯是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抿起来,而后又很快松开。他听着水瓶撞击金属厢壁叮当下落的声音,过好久,终于缓了缓蹲得酸麻的腿骨。 按照车程,从护城机场到市二院,最多不超两小时。 室外的冰冷雨水和湿重冷雾挤挤挨挨地挣过他开了一线的窗户,鼻息强势灌入冰凉气味,他低声呛咳几声。 他等了太久,也饿了太久,一种无力而狼狈的失重感包裹周身。 手指扶着墙壁,闻也借力往回走。 洁白长廊泛着冷光,照得他下颌冷硬。 最近休息得很差,没睡好,眼窝深深凹陷,愈发显得鼻骨高挺,还是好看的,却多了两分脱了相的颓靡。 他在等宋昭宁。 无望地、孤独地,等待着她。 第44章 赎罪 ◎“包括放弃我吗?不要骗我,我最讨厌欺骗。”◎ 宜睦永远灯火通明,气息冷冽洁净。 那辆载着伤者与伤者父母的商务benz畅通无阻地驶入电动闸门,年轻夫妻仿佛汪洋孤舟,不自在地抓紧了对方的手指。 宋昭宁提前致电冯院,拦住了院长的下班时长,并让他对警用桑塔纳放行。 远不如奔驰舒适的后车厢,唐悦嘉挨着宋昭宁肩膀,人生第一次坐警车的经验并没有让她多想记录,她转过脸,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宋昭宁。 因为暴雨的缘故,好几条路紧急分流。 宋昭宁看着后视镜若隐若现的几辆车,都不是太小众的豪车,跟得也很隐晦。 她搭在膝盖握着手机的手指,苍白地紧入掌心。 模糊光影镀着她眼角眉梢,有种惊心动魄的冷艳。唐悦嘉忍了忍,最终细声细气地问:“昭昭姐,你没事吧?” 她正回目光,敛下眼底深重疲倦,摇了摇头。 很快到宜睦,冯院事先安排好的医护人员已经待命现场,接到伤者马不停蹄地推进了手术室。 警察把桑塔纳停好,靠里的后车门推开,宋昭宁面无表情地踏上台阶,唐悦嘉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撑着伞。 “宋总。”冯院身边的助理急匆匆地迎面走来,他把手中的平板电脑转了方面,递给她:“这是病人资料。” 宋昭宁筋骨漂亮的手指蹭上了已经干涸凝固的血,她本来要去洗手,闻言停了脚步,没伸手去接,目光随意地在背调界面一扫而过。 只一秒,透着极致冷感的浅色双眼忽地凝缩。 修长颈部几分不动声色的僵硬,闷在喉底的嗓音透着沙哑,她摇头,索然寡淡道:“尽力抢救。” 助理点头,她走两步,忽然单手抵着侧额,深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宜睦的洗手间做干湿分离的设计,白瓷盥洗台放着香奈儿的全套护理,她挤出一管粉橙色的护理液,细致地、麻木地、平静地搓揉起泡,最后一根根地擦净手指。 帮忙抬担架时沾上的冰冷血液已经尽数洗去。但不知为何,银色水龙头汩汩作响,她眼神木然放空,似乎凝定着自己的指尖,又像是透过溅起的茫茫水雾,想起过去的某一帧画面。 宋昭宁重新出来时,唐悦嘉目光愕然,她瞬间驻足,呼吸几分发紧。 妈妈问过她,你觉得你们那宋总,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罗大众对豪门总有触之不及的八卦,唐悦嘉倒是没想很多,爽快地回答:“是个超超超超超级善良的人。” 但—— 她眉眼一闪而过的厌恶,仍使唐悦嘉有一瞬间的胆战心惊。 唐悦嘉惶恐地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宋昭宁手指扣住电梯,数字在她半垂的眼底跳跃,开门时带起一股充足干净的冷气。 她慌不迭地一拍额头,迅速跟上。 抢救室的长廊白壁光耀,地板光洁匀净,空气中弥着一股浅淡的、却格外好闻的冷淡气息。 那对年轻父母宛如误入人类社会的动物,警惕戒备地看着所有往来的人。 他们没听过宜睦,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医院,为何如此空旷冷淡,如此不慌不忙。 待女儿进入抢救室,他们才有机会,拉住一个过往的年轻护士,问出心中疑惑。 护士登时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她先解答第一个疑问:“您放心,这确实是正规的医院,咱不做贩卖器官的违法事情,您看,那位警官还在呢。其次,这儿不能走医保……但我们真的是正规医院!是私人医院,您放心,宜睦的医生不比市二院差,何况亲自主刀的,可是咱们院长。” 一番话下来,疑惑是消除了,心也被提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惊疑不定。 私人两个字,在当今社会,代表地位、阶级、势力,还有对他们而言,无法想象且富可敌国的财富。 女人木然地咬住嘴唇,她身上也有伤,擦伤居多。如野兽般失控的钢筋车头撞过来时,男人只来得及推开妻子,却拉不住奔跑的女儿。 护士给他们接了两杯水,就连那一次性的水杯,用的也不是廉价纸杯,而是精致华美,若放在商超里,大约也要百来元售价的宽口水晶杯。 水也不似烧出来的凉白开,入口甘甜,回味无穷。男人牙齿咬着杯壁,他们浑身都湿透了,又站在比体感温度更低的风口,两人战战兢兢地,被动接受来着命运的恶意锤打。 “私人医院……私人,肯定需要很多钱。”他双手紧紧握着杯子,骤然深吸一口凉气,上下齿列打架:“不管怎么样,囡囡一定要救,我去想办法,你别担心……” 或许是“钱”这个字眼,又或许是“私人医院”,年轻母亲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的断裂,她靠着墙壁,终于崩溃了:“都是你,都是你!非得把她带回来!这下好了,囡囡要走了,我可怎么活……我怎么活啊!” 她瘦小单薄的脊骨蹭着墙壁,无力缓慢地下滑,最终蹲坐到脸上,一张失魂落魄的苍白面容埋在张开的双手,几秒钟后,骤然爆发出极度压抑也极度克制的嚎啕。 唐悦嘉在她压抑至极的哭声中,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宋昭宁细跟鞋踩得笃定,一下,又一下,走到了那对年轻父母面前。 “你好。”静默片刻,她在对方逐渐弱下去的哭声开口:“我想向你们求证一件事情。请问你们的女儿,是从福利院领养的吗?” 不光是父母,就连唐悦嘉都怔住了。 她直觉这不是一个可以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问出来的事情,不管答案是什么,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杀人诛心。 男人认出她,她正是第一时间主张把孩子送到宜睦的人。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和试探。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是什么身份。那他们乘坐的车、以及警察对她的态度,在他们心里勾勒一个模糊又遥远的形象。 这样的人,这样高高在上的人。 只在新闻频道或财经媒体见过的人,他终于想起来,知道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有点眼熟—— 某天囡囡看电视,不慎碰到了遥控器,护城本地的新闻频道,珠圆玉润的女主持人以一种国泰民安的声腔播报宋氏最新竣工的摩天大楼。 第56章 她的脸只出现短短一帧。虽然短暂又模糊,但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张过目不忘的脸。 久久得不到回答,宋昭宁转过视线,落到仍然坐在地上的母亲。 她没有犹豫,弯腰伸手握住她手臂,将人拉了起来。 雨依旧在下,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一束模糊月光斜斜地照过来,映出她清楚而冷静的眉眼。 那段单薄冷淡的月光映着她玉色似的鼻骨和绷得稍紧的下颌,女人空空地咽了下喉咙,她先是摇头,摇着摇着,泪水汹汹而下。 宋昭宁侧着头,眸光偏了一下,“嘉嘉,去拿纸巾,顺便拿两套干净的工作服来。” 唐悦嘉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小片地重归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女人不说话,男人则用力地盯着她,许久,他攥着自己妻子冰凉的手,出口的字仿佛带着滚烫的火星:“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姓宋。” 她看着对方伤痕累累的眼睛,良久平静道:“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之前的问题是我冒犯,不好意思。不管你们的女儿是不是从福利院领养,我都会为其免除所有医药费,后续的治疗情况也由宜睦跟进,你们不必担心。” 年轻父母对望一眼,彼此眼中混杂着难以置信、怀疑、惊惧、甚至还有一丝复杂的后怕。 女人看了眼紧闭的手术室,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宋昭宁,那真是困兽一样的眼神。 宋昭宁恍惚地想起,她其实见过这样的目光。 她见过的,不止一次。 “为什么?” 因为哭了太久又过度缺水,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粗涩,眼底却闪动着某种奇异的精光。 宋昭宁看着这对年轻父母。 其实也不算很年轻了,拨开被雨水淋湿的长发,透过这一双双被生活磋磨到生无可恋的眼睛,能看得见他们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的、疲惫而苍老的灵魂。 但就是这样一张皮囊,又有着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坚韧和勇气。 只是养女而已。 有必要到这个份上吗? 如果是别人在场,在私人医院和一沓沓高昂的天价账单,以及每一天都是四位数的住院费,面对一个养女,会怎么选择—— 怎么选择? 她没有逼问眼前的年轻父母,事实上,她的双眼仿佛被某种失真的介质笼罩了,她看不见他们欣喜若狂又担惊后怕的神色,也看不见医院两侧白到反光的墙壁,甚至看不见把干燥温暖的衣服交到他们手上,转过头担忧询问的唐悦嘉。 她看见了被遗忘的过去。 那名浑身是血而伤痕累累的少年,他小心谨慎地避开爆炸后的残留物,避开满目疮痍的高速公路和不知死活的人群,那辆黑色的suv熊熊燃烧,他咬着牙,在撕开的衣服下摆迅速倒空一整瓶矿泉水,咬着牙缠上自己十指,然后去碰那扇狰狞扭曲的车门—— 轰!! 爆炸接二连三,没有死绝的凶手摇晃着站起身,手中的尖刀反射着滚烫的热浪,自上而下地掼下来! 那瞬间他的反应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所能做到的极限。 侧头,后仰,靠近车门的后背迅速被滚滚热焰烫到,他几乎可以闻见某种肉类烧焦的味道。 他双腿发劲,视死如归地踹上男人腰腹,但那薄薄的一线刀刃仍然劈头落下来,他只来得及抬手格挡,从左手腕骨划到肘弯,鲜血淋漓地滴下来,迅速被高温蒸发。 血腥恶毒的视线如毒蛇锁定他,小孩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他死了不要紧,他是这个世界最无关紧要的存在,只要闻希有人能收养,有人能照顾他,他可以放心地去死,他可以—— 在他身后,因为上万吨重力撞得变形的车门,终于被里面的人逼开了一条缝。 少女浑身是伤,浑身是血,她从没有一刻这般狼狈,几乎是双手并用地爬出了车门,她的小腿已经被烧伤,裙摆几乎和皮肉黏连在一起,她眼泪滚下一行,还没落到下颌,便被热浪蒸发。 好热,好烫,好疼…… 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颜色扭曲成疯狂闪烁的光斑,她想闭眼,但闭不上了…… 耳膜嗡嗡作响,鲜血沿着额头破开的伤口,开闸似地奔涌而出,她以为唇角抿到的是自己的泪水,其实是血水。 那双弹钢琴的手指被烫开了皮,指甲翻绽,左手虎口横插一枚闪着锃光的玻璃,小指已然变形扭曲,她呜咽着,脆弱单薄的咽喉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但沙哑的、模糊的、在最后一丝神智消散之前,是她诘问的声音: 为什么丢下我? 既然丢下我,为什么又回头来救我。 既然选择了他,就该坚定地带着他往下走—— “只是养女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只是养子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昭昭。” 男人温和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要揉她的头发,她不是小女孩了,敏捷地侧身侧开,他也没在意自己落空的手,垂到腿侧,脸上仍是她最熟悉的神情:“我欠他们的。他父母因我而死。” 她那会儿已经十来岁了,明白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但她偏选择站在一个过分理性而导致过分冷漠的角度看问题,她歪了下头,那其实是很可爱的动作,但她漂亮而冷漠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能看进人心。 “所以?你会把顾家交到他手上?哦不对,你的一切已经是我们宋家的了,所以你要把宋家交给他?” 他沉吟一息,问:“昭昭愿意吗?” “我无所谓。”她回答:“妈妈一直不喜欢闻也和闻希。她不清楚你对他们的感情,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会告诉的。”他沉默了很久,却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所以,我在赎罪。昭昭,如果你不高兴,不愿意,我会换一种方式。” 宋昭宁立刻抓住他话语里的漏洞,咄咄逼人:“包括放弃我吗?不要骗我,我最讨厌欺骗。” 他几乎不用思考,在她清亮双眸的逼视中点头:“是的,如果要在你与闻也做选择,我选择闻也。” 那真是太伤小孩子的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宋昭宁赌气,不肯在搭理顾正清,自然也连带着恨上了闻也。 但命运向来曲折离奇,当年说过的玩笑话竟然会以绝对想不到的方式应到她自己身上。 顾正清并没有机会在闻也和宋昭宁之间做选择。 她被顾正清在言语中放弃,也在生死关头被闻也放弃。 但她不懂。 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只是一个,认识没有几年、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 为什么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在生死一线,拉住她的手,替她捱过命运沉重的痛击。 ......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年轻父母陡然生出了她想要收回承诺的害怕。 男人干咳一声,宋昭宁眉心短促地皱了下,她并指摁住突跳的神经,不知是在回答别人,还是回答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很久,她重新直起身,脖颈修长如自然界最高贵优雅的天鹅,攥着袖口的手指却忍下了一阵阵心悸惊痛。 “如果这样理解会让你们更好地接受,那么,我在赎罪。” 作者有话说: 是的,有的小作者就是一边写一边嗷嗷大哭。我下一本一定写纯甜文!纯!甜!文! 第45章 奔命 ◎“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 唐悦嘉给许勉打完电话,半声气儿不敢吭,陪她坐在医院外的长廊。 雨停了,金属栅栏椅湿漉漉,泛着一种冷调的铁锈绿。 唐悦嘉垫空了一包纸巾,才勉勉强强能坐人。 许勉大概还要一小会儿,唐悦嘉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沉沉树影仿佛也成为了沉默的帮凶。 她张口,想问为什么是赎罪。你已经是这样的身份,全世界的精彩都与你近在咫尺,你看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风光,你比许多人肆意自由得多,你已经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人生了—— 为什么会在“赎罪”? 这样残酷而沉重的词语。 太多太多的疑问盘旋上空,压得唐悦嘉缓不过劲儿。 她低着头,双手搭着膝盖,纤长白皙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单薄的衬衣长裙,掌根已经洇出了微微的湿意。 宋昭宁一直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更不敢问,只得在心底默默祈祷救苦救难的许勉快点来吧。 时间仿佛变成一根极有弹性的皮筋,不停地拉长、拉长,窒息而永无止境地拉长,直到许勉常开的那辆宾利缓缓泊在她的眼前。 唐悦嘉长舒一口气,下一秒,眼角余光骤然定格在她质地柔软的衬衣袖口,停了几秒钟,机械性地往下落,最终停在她右腹部的位置。 第57章 衬衫下摆其实乱了,打起不规整的皱褶。 还有血迹。 那不是她的血,但仍够悚目惊心。 唐悦嘉觉得齿冷,但几乎是瞬间的,她本能地想起了无论是哪一辆座驾,车上都放着宋昭宁的以备不时之需的换洗衣物。 车厢里静得可怕,唐悦嘉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细微吞咽的声音。她转过身,试图在黑暗的视线中寻找,然而眼底却蹿起一丝仿佛从深海中幽幽漫上来的冷光。 宋昭宁解锁手机,拨了通电话。 唐悦嘉不知道电话那端是谁,她谨慎地收回手,挨着车门坐。 没等很久,不知跨越多少信号基站的电话终于被接起,懒懒散散的腔调。 “宁?” “做这样的事情,很有意思?” 两人异口同声。 许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主动降下隔音挡板,可怜了唐悦嘉,不想听不敢听被迫要听。 沉默一瞬,席越先笑了,他不知道在忙什么,伴随纸醉金迷的悠扬管弦乐,她听见某种类似点钞的声音,立时明白过来。 “你借我的手,去对付宋敛,应该想得到后果?” 席越嗓音微哑,他捏着高脚香槟杯,澄澈晶莹的酒液入口醇美,他凝定片刻,转手倒在了一盆金钱树。 “……”她的字音咬得略重略急,明明是清冷到若有若无的空灵,此刻听着却让人不寒而栗:“你知道我今天回国,也知道我今天要去市二院,对吗?” 其实不需要回复,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她要问,不过是藉由这句话平定内心波涛汹涌的起伏。 他不说话,势在必得的猎手,微微敛起的眸光含着某种不详的笑意。 “我亲爱的。”席越慢条斯理,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银色打火机的砂轮,一下、一下地、散漫而颇有乐趣地烧着金钱树的叶子:“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 他确实没有。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宋昭宁才更加无力。 车祸的的确确是意外,不可能有人大张旗鼓编排人命,哪怕是席越这种看起来道德低下的疯子,也不会这么做。 不可能安排一辆车,又那么恰好是酒醉的司机,摇摇晃晃轰轰烈烈地撞上人行道。 他只不过是,在事故发生以前,提前安排好了几台车,造成道路拥堵现象,以此拖慢宋昭宁的行程。 谁都没想到的,谁都想不到的。 她低着头,掌根支着额角,呼出的每一口气仿佛从胸腔中鲜血淋漓的挤出。她想起那个再晚一点就失去生命特征的少女,想起那对走投无路绝望欲死的父母。 席越又笑了一声,他和什么人打了声招呼,说西语,字音模糊不清地推撞过来,宋昭宁抬起眼,没再听他的任何一个字,反手挂断电话。 宜睦和市二院是两个方向,车程很远,宾利已经踩到了市内行车的管控上限。 唐悦嘉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她的脸好白,简直白到近失血色。于是肘弯和右腹的衬衣血迹,如此大张旗鼓了起来。 她没继续找衣服,也不敢再说话。 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就算宋昭宁再怎么年轻,再怎么给人平易近人的温和假象。到底是二十来岁就掌权家族企业的继承人。她的杀伐果决不留给外人看,却并不代表没有这一面。 时间一分一秒,难捱如下个世纪。 偏偏许勉不放任何缓和气氛的古典乐,唐悦嘉只觉得头皮发麻,又忍不住投眼去看她。 她眨眨眼,咽下了喉头中无关痛痒的话。 她想,宋昭宁不是超人,她也需要别人爱护。 小小的一只手,第一次僭越关系,握住了她扣着百达翡丽的手腕。 一点也不低调的牌子,一千多万,她后来知道这个价格时,只恨自己当时没有涂护手霜。 “昭昭姐。”小姑娘放轻了自己声音:“没事的,无论是那个女孩还是闻希,都会没事的,一定会,我说话很灵。” . 宋昭宁赶到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谭医生精疲力尽地摘下口罩,对她充满疲惫地笑了下。 “手术很成功,已经转入观察室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一瞬间,所有不为人知的酸楚,掩埋在记忆深处斑驳陈旧的回忆,还有那场剧烈冲天的火光,仿佛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宋昭宁一直紧绷的肩背终于几不可见地放松,她单手扶着冰冷的白色墙面,过几秒,她缓缓弯身,长长地,给谭医生鞠躬。 谭医生一愣,他的医用手套还没摘,因此也不好上手扶她,忙说:“别这样!否则你爷爷得撕了我一层皮。” 宋昭宁笑意牵强,她说:“爷爷不会的,他没这样不讲道理。” 谭医生苦笑着扶额:“所以我也没有不讲道理,你过去看看吧。” 唐悦嘉被她支回家,她给她放了几天假,可以回家休息陪伴父母,不料小姑娘倔强得很,绝对不肯,说我明天再来,晚安昭昭姐。 脚步声迟钝地回响,在身后拖出一连串并不急切的声响。医院永远明亮的灯光让一切疲倦无处遁形,她停下来的时候,目光触到柔软的黑色短发。 闻也低着头。他穿什么,看不清,反正是最廉价最便宜的化学纤维,搭上他那张脸,其实有种不伦不类的违和。 因为本不该是这样的。 本不该的。 宋昭宁伸出手,细净指尖进入他空茫眼底。 脚步声其实很明显,但他什么也听不见。自动关机的手机紧紧地攥在手心,他想起自己没有来记得拨出的最后一通电话,不知道宋昭宁会不会在百忙之中回电他。 然而抬起头,仿佛当空一棒,神魂剧震。 “你——” 他急遽地睁大眼,她来时没换衣服,那团暗下去的红色血迹如一朵在白色枯骨中盛开的红色罂粟,涣散失焦的眼珠子缓慢僵硬地一动,目光死死地钉在随着她弯腰动作而逐渐隐没得血迹。 “怎、怎么回事?”每个字音几乎从干涩喉管挤出,带着强烈的血腥气,他颤抖地问:“你受伤了?!” 宋昭宁摇头:“没有,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一桩车祸,已经把受害者转到我院。至于这血,可能是那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吧。” 她说得有条有理,闻也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冻住了一样,好几秒后,理智叫嚣着不要在这时候问出口,他死死压着胸腔里作乱的心跳,咬着牙齿,侧脸骨骼在咬肌的牵动下绷得很紧。 但她其实也很累了。 那些根植在骨血中的教养和礼貌,此刻烟消云散。 他们就像尘世中芸芸众生中疲于奔命的两个人,终于在某个角落得到短暂微小的喘息。 宋昭宁贴着墙壁,缓缓地坐到他身侧。 “我来得及么?” 她很低很低地垂着眸,纤瘦后颈撑起一节脊骨,嶙峋地印着因为奔波而不再那么光鲜亮丽的手工衬衫。 闻也刹车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没有动,像是一路跋涉的旅人,眼前没有绿洲,仍是荒漠。 “我来得及么?”她又问了一遍。 这一条长廊反常态的安静,也可能是时间真的很晚了,宋昭宁甚至没顾上看一眼自己的表盘。 闻也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必质问她为什么迟到,她有正当理由,而且,从现在的身份来看,他根本没理由去指责她。 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很累了。 他仰起头,终于把连日郁结的那口气呼出去。他直勾勾地看着头顶光源,很刺眼,刺眼到他想流泪。但用力眨了眨眼眶,却干涩得什么也没有。 “小希的手术很成功。”他轻声说:“睡过这一夜就好。你别担心。” 宋昭宁虚阖的睫尖轻轻一动,但她没有睁开眼。 闻也看她,紧抿的唇角毫无血色,脸颊苍白透明,两道纤细的眉拧在一起,好似这辈子不会再有笑起来的一天了。 许久,她点点头,记起还得给冯院打一通电话,但她手指刚动,指尖却冷不防地被人捉住了。 宋昭宁木然地看着他右眼的泪痣,浅褐色的,小而精致,就点在笑起来的眼睑下方。 但他不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如镜,映着她苦涩无奈的面容。 最终,他咽下了所有,只问一句最寻常的: “你吃饭了吗?” 作者有话说: 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吃饭了。希望看到这里的宝贝们要好好吃饭! 第46章 朋友 ◎“万一我缺一个头牌?”◎ 尽管下过雨,但市二院附近的夜市仍然喧嚣热闹,重油重盐的爆炒翻锅声滋啦作响,他们从中走了一遭,周身避无可避地染上调料味道。 宋昭宁身上的最后一丝香水味终于被榨干。 她身上披着闻也的外套。 第58章 六月的气温远远达不到要穿外套的程度,好在宽松衬衣款的衣服很薄,她低头把纽扣扣上,遮掩肘弯和腹部的血迹,过长的下摆折了两道,妥帖地收进长裤。 尽管这样,她的腰还是细到不像话,仿佛一阵风就能轻易掀倒。 闻也看着她那条接近五位数的长裤,再看看自己五十九元随手买的、穿了三年多的衬衫,她就像一个误入贫民窟的公主,高跟鞋闪闪发亮。 两人穿过一条如果三人并行会肩撞着肩的长巷,她胃口不佳,目光没有落在两侧烟熏火燎的夜宵摊,而是出神地盯着闻也牵着自己腕骨的手指。 他牵的位置很克制,隔着手表,握住了她靠近小臂的位置。 宋昭宁手指一动,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麻木地蜷缩两下,连带着眼睫一起垂下。 但他停住脚步。她一时不察,闻也刚好回神,便自然而然地落入他怀里。 他的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宋昭宁后退半步稳住身形,她手里还握着七位数的包包。 对闻也来说,当然贵,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打工多少年,才能攒到一百万,而她可以随手划卡,甚至为了买包包配上各种各样莫名用途的货。 看,公主就该好好待在花团锦簇的城堡,为什么要和他走在油腻混乱的街道,吃一碗十五元的普通菜粥。 直到宋昭宁掰开筷子,用茶水细细冲洗时,闻也仍然回不过神。 每一张桌子都用五颜六色的半透明防水布隔开。这种布很奇特,能够看清身形却不至于看清细节,再加上头顶悬挂的昏黄路灯,就像老式电影中模糊不清的光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故事感。 有些人,会为了十五元的挂号费走五十公里的路,会为了省钱而弯腰捡拾地面上肮脏的菜叶,站着吃上一个食客留下来的、油腻而冰冷的饭菜。 她知道,这才是生活。 而不是冷冰冰的华美别墅,空荡荡的庭院和珍藏价值的古董钢琴。 医院总绕不开生死。 但这个世界,谁又能绕得开? 宋昭宁出神间隙,没发现闻也什么时候离开又回来。 某个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她迟疑地眨了眨眼,那是一双平底鞋。 流水线复制粘贴的产品,粗糙拙劣地模仿某大牌。正牌她家里有一鞋柜,以精致和舒适程度闻名。 她不必到店里亲自试货,每年的上新季,自有合作多年的品牌方送上lookbook,她只要将看得上眼的款式勾选,不出三天,印着品牌logo的厢式豪车会停到酒店门前。 宋昭宁抬起头,难得的,目光有点空茫。 “这双最贵,我摸过了,质量还可以,你要不要换上?” 闻也坐到她对面,他刚刚绕去露天盥洗池洗过手,指端挂着透明水珠。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烫到一半的碗筷,灯光自上而下地洒落,潦草地描摹他骨相清隽的侧脸。 宋昭宁无言许久。 闻也没有给她倒茶,而是拿了一瓶店里面卖得最贵的矿泉水。 尽管是最贵,其实只卖3.5元一瓶。 他拧松瓶口,递到宋昭宁手边。 她的指尖刚拨出烟盒里所剩无几的细烟,玉骨质地的手指夹着烟管,久久没有点火。 闻也便顺手抽走了她的烟,折成两半,丢在透明薄软的一次性杯子里。 如果说,只是如果,宋昭宁曾经有过弱势的时刻。那么,一定是现在了。 她抿住唇,不说话,却弯身,低下公主高贵的钻石王冠,手指灵巧地按住光滑的漆皮面,换上了那双看起来落了点灰的软底平鞋。 这副神情,竟然有点小女生的模样。 闻也掠过她微蹙的眼角,码数是常规尺码,比她的尺码略大了一些。松松地蹬着,能感觉足踝后跟丝丝缕缕的凉意。 宋昭宁试了试,几秒钟后,她那张脸素来淡定冷静的脸,竟然浮现一种称得上疑惑、迷茫的表情。 怎么会? 地摊货,和高级香氛展柜中,需要专人护养的品牌,竟然差不多?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真心实意的意外,闻也紧绷了一整晚的神情略有松动,他喉结上下滑动,滚出一声沙哑难辨的闷笑。 她被笑得回了神,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闻也摇头,她点的蔬菜粥已经端上来,小砂锅滚着沸腾白烟,她本来不饿,食管被这鲜香四溢的气味一勾,还真有些意动。 两人就点一碗粥,和两道下饭凉菜。闻也用勺子分了,她吃饭时很秀气,不说话,鼻尖渗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细汗。 沿着碗沿舀了小半碗,没吃完,她隔了勺子,拿着矿泉水抿了一小口。吞咽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瘦了很多,简直是到了有些脱相的地步。侧脸有种明晰利落却又挺拔的骨感,不显得狼狈。 想到了什么,宋昭宁放下水瓶时开口:“你还在夜色上班吗?” 闻也不抬头,沉声应:“嗯。” 有人急匆匆地擦过这桌,脚步带起透明雨帘,宋昭宁看着她左手端菜,右手提拎一打啤酒,放下时不仅没有手抖,就连盘中装放的烤串动也不动,只有亮晶晶的油光在她眼底交错着闪烁。 宋昭宁看着他额前黑发,真是奇怪。 这人几乎从不好好地收拾自己,但是连锁商店里随手购买的定型发胶随手一喷,再随手一抓,惊艳效果堪比港影靓男,有型到好没有道理。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我的酒吧快要开业了。” 是的,尽管宋昭宁日理万机,但她没忘记迷境的事情,前几天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一直建工的助理打来电话,只说“黄道吉日”。 万事俱备,只欠鱼。 原本是要自己挑选,消息却不知被谁走漏,和宋家交好的生意伙伴将自己养了小十年的红龙空运过来,说这鱼养得久了,有灵气。能镇得住夜场里的妖魔鬼怪。害得宋昭宁莫名其妙笑了好久。 闻也呼噜完最后一口粥,他真是饿得狠了,饿到过劲以后胃部泛酸,本来只想垫一垫肚子,不料却把宋昭宁碗里的也拨了过来,吃得一干二净。 宋昭宁的注意力却没在这上面,她的手包垫在桌上,不到万元的手机正搁着上百万元的小鳄鱼皮,本末倒置到令人侧目。 “你应该不缺酒保。” 宋昭宁看着他突兀骨感的喉结,说:“万一我缺一个头牌?” 幸亏他齿关闭合得够快,否则桌面该一片狼藉了。 闻也荒唐地看着她,宋昭宁是会开玩笑的,偶尔的,无伤大雅的,冷笑话。 但说得很烂。 他皱眉,摇了摇头,表情却在时不时晃悠的灯影中变得复杂而微妙。 半晌,他含混着问:“头牌不是你吗?” 毕竟护城谁人不知,宋大小姐为迷境造势,天崩地裂来形容也不为过。 宋昭宁微笑:“不,我没那么张扬。你所看见的,包括但不限于时代广场的大屏、地铁广告和本地公车背屏,以及护城本地频道时不时插播的宣传片,这一切,都和我本人没关系。” 闻也抬手摁了下额角,想起她那神经病一样的未婚夫。 宋昭宁到底什么眼光?! “你到底为什么……” “如果我们不是……” 今晚第二次的异口同声,却是截然不同的对象。 宋昭宁从身侧收回目光,刚刚走过一对小情侣,模样都很年轻,看起来还像在校大学生。女生挽着男朋友的手臂,盯着她用来垫放手机的手包很久。 嘀嘀咕咕的,大概猜是不是真货。 如果不是,这未免也仿得太好。 如果是,这更加暴殄天物。 宋昭宁没有奢侈品应该按时养护的概念,在她看来,一双不防水的水鞋根本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哪怕它出自国际知名设计师。 “你先说。”闻也侧头,因为消瘦,下颌线更加清晰。 宋昭宁没有续上自己的话:“你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我在审视这段利益的同时,其实也在被很多事情捆绑着、束缚着、窥视着。” “就像深渊里的恶龙?”他下意识接话,半秒后反应过来,这是不合时宜的说法,不禁咬住了唇角。 懊恼的神情很动人。宋昭宁觉得熟悉,她曾经在很多个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孩子身上见识过。 但原来,他做起来最好看。 她又掐出一支烟,这回没再被他凌空截走。 宋昭宁点起火,辛辣冷冽的尼古丁强势过肺,她呼出弥白烟气,眉眼松懒地笑了。 “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联姻,听起来像旧时代的封建糟粕,可你看护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还不是墨守成规地沿用了下来。身不由己是有,却也没普罗大众认为伤筋动骨的程度,但任性的代价,不能绝对地说很重,但也不轻。” 她点着奶油白的烟管,烟蒂缠着一圈儿细细的粉金,像一泓碎钻。 第59章 不欲多说,索性岔开话题,宋昭宁把瓶盖当做临时别烟灰的地方,她手指轻动,抖落一截灰色烬光。 “我刚刚想说,如果我们不是这样认识的话,或许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第47章 钢琴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和她站在一起,我希望是你。”◎ 这样是哪样? 不错又有多不错? 宋昭宁好整以暇地看着闻也又咽下一口茶水。本就不是多好的茶,唯一的作用大概是解腻。茶叶不知被冲泡了几回,有种怪异的滞涩感。 她吃饭时确实不用听小提琴,但也不至于强迫自己喝下这壶茶。 用pv塑料板压着的账单放在手边,他起来扫一眼,这回的茶水免费供应,人均三十出头。 宋昭宁按掉来电,没过几秒,屏幕又亮,进来的是唐悦嘉的微信。 【唐悦嘉:昭昭姐,我到家了。】 闻也看着她垂下的眼睫,睫尖乌黑浓密,像轻颤的蝶翼。 宋昭宁一抬眼,就听闻也说:“如果不是那些意外,我们不会认识。” 宋昭宁似乎笑了一下,眼尾漂亮地弯起来。 “你怎么确定?凡事无绝对。” 闻也反问她:“那你怎么能确定?凡事无绝对。” “因为——” 宋昭宁手指拨了下长发,她这一路都很急,仿佛被时间推着走,脸颊两侧垂坠柔软蓬盈的细发,被她挂到白皙耳骨,借着这个姿势单手支颌,挑眉笑起来。 “怀愿和夜色老板认识。你知道怀愿吗?我以为她还挺有名。只要存在这个因素,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跟着怀愿到夜色,接下来交过命运,我们或许会擦肩而过,或许我在看台,你在赛台。总之,我们一定会再遇见。” 这是用语言矫饰美化过的说法,太过宿命和浪漫。 现实生活中,闻也从没有奢望过走到她身边。 他长久没有说话。 呼吸和心跳被周围桌子高声的议论和谈笑掩盖,盛放蔬菜粥的小砂锅已经冷却,昏黄暧昧的灯光下,他们隔着一张方桌的咫尺之距,彼此注视着彼此。 “你好像很笃定某些事情。” 半晌,闻也低声,眼神已经先一步地错开她。 “我笃定,是我有笃定的原因。”她推开椅子,起身,手机塞入手包,自上而下地往账单睇了眼:“上回我请你,这次你请我,可以吗?” 离开简陋搭建的路边小摊时,她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头顶纵横往来的电线杆。 厚重乌云浓上头顶,气温很低地压过来,就像一场欲言又止的雨。有几只扑扇翅膀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重新回到医院,宋昭宁让闻也拿住她的包,径直到尽头拐角的卫生间洗手。 她把袖口挽了两道,冰冷透明的水流溅到手腕表盘,她没理,一直到洗干净最后一根手指,这才甩了甩手,借用烘干机吹了小几秒。 闻也看着她由远到近。头发重新挽了,一贯是成熟利落的形象,可能熬了一夜,或许不止一夜,眼睑带过一笔青色的疲倦。 他吞咽了下,把包还给她:“你手机一直响。” 宋昭宁没有接电话,闻也说:“如果你有事,先去忙。” “我也得下班吧。”她好笑地问:“现在几点了?一点二十八分,我好歹也坐到了这个位置,再要紧不能明天说吗。” 她伸手揉了下后脖颈,还是累,往最靠近观察室的长廊一靠,伸手就想摸烟。 但烟盒是空的,而且医院不允许抽烟。她咬了两回牙,食指别着金属卡扣,往掌心倒了一粒薄荷糖。 冰凉刺激的气味冲上鼻息,引起短暂的神思清醒。 她坐着,他站着,宋昭宁看了好几眼,忽然伸手拉住他。 或许是刚刚洗过手的缘故,她的指间泛着微微凉意,乍碰一下,冷得惊心。 拆封的薄荷糖塞到他手心,宋昭宁微微颔首,右手不动声色地盖在左手虎口,拇指在掌心的遮挡下刻板地按压:“和我坐一会儿吧,闻也,我很累的。” 分不清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但她说得很轻巧,眼里也确实存在明亮温柔的笑意。 他感觉有一阵风从他的灵魂上刮过,一直刮一直刮,从热浪掀天的爆炸,到更久、更久的以前。 那是某天傍晚,下着小雨。 顾正清在三楼教闻希弹钢琴,琴音断断续续,磕磕碰碰,不流畅,但是很悠扬轻缓的曲调,混合着淅淅沥沥的冷雨,竟然意外的动听。 大小姐不在,夫人也不在,不知去了哪里。管家林叔劝他往回站一点,小心淋了雨着了风,容易生病。 才说两句,宋昭宁回来了。 远远地瞧见她,有半分钟的时间不敢认。大小姐向来金尊玉贵,眼高于顶,吃穿用度一应最佳,何曾穿过这样不伦不类的衣服。 但近了看,原来是冲锋衣。暗红色的,帽沿拉得很紧,完全裹住一张苍白而倔强的脸。 林叔骇了一跳,匆匆折回华丽空旷的大厅,取了一把闻也觉得那应该是收藏品的雨伞出来。 狼狈。 那是闻也从未见过的,属于宋昭宁的另一面。 但很奇怪。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乱,上衣、裤腿各有各的泥泞和枯叶,一双登山鞋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 偏偏那张脸,在灰色背调的雨幕之中,清晰到发亮。 她把压得双肩淤血的双肩包甩到地上,三两下脱了冲锋衣。内搭的里衣完完全全湿透,闻也目光一凝,下意识避开,结果没两三秒,又转回来。 她把长发松了,固定过的黑发勾勾缠缠,仿佛是天然卷曲的弧度。 用来梳理长发的手指全是血痕,其中一道最深,食指根部切到虎口,血已经不流了,她用过止血喷雾,但看着格外悚目惊心。 他是见过宋昭宁的手。十指如玉,嫩如春水。她的家人让她养尊处优,她的家庭亦是如此。 她全无在意之色,从闻也身边路过时,甚至分得他一个眼神,说:“晚上好——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也一时哑口,目光还死死地盯着她受伤的那只手。宋昭宁顺着视线,状若闲散道:“哦,没事。我要上去找爸爸,闻希的钢琴弹得真烂,我打算给他换一位钢琴教师。” 她说完,也不等闻也反应,那只伤手按着旋转扶手,一步一个脚印地踩上去。 本家有电梯,她平时倒不怎么喜欢用,常是捧着一本书边读边走,每一个脚步丈量精准,眉梢抬也不抬。 她上到三楼,不知道和顾正清说了什么,琴音有一瞬间变得好听。 如果闻也在场,就能看见,宋昭宁用她那只受了伤的手,行云流水地奏出音符,她说:“爸爸不要误人子弟,本来小希没什么天赋,这下要被你带偏了。” 顾正清好脾气地欠手,让了位:“你来教?” 她睨他一眼,似乎在想一个成年男人,为什么会给自己女儿提出这种无语至极的要求。 “我太忙了,要学习的课程很多。” 顾正清拉过她的手,语气中没有责怪:“你登上山顶,看到星星了吗?” “下雨,什么都看不见,设备也被淋坏了。”宋昭宁的声音听不出生气或埋怨,她抽回自己的手,垂在腿侧,歪头打量刚刚被她弹过的钢琴,几秒后,浅色瞳孔溢出微妙的怜惜:“这琴挺贵的,当年爷爷送我的礼物。沾上血,废了。” 顾正清忍俊不禁,闻希坐立难安,小小声说:“都是我的错……” 她点头:“如果你能弹得更好一点,就不是你的错。爸爸,我先去换身衣服。” 等她再出来,闻也还站在庭院廊檐,她没有完全烘干的长发垂在后腰,定定地看了两秒,向他走过来。 她手中捧着一本读到了三分之二的德文诗集,反手扣在冻琉璃似的春枝绿的桌面。 姚妈泡了祛湿保暖的花茶,古方红糖的味道很呛,宋昭宁抿了一口就放下杯耳,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雨,转过头,眸光平静:“我有点累,陪我坐一下吧。” . 两端画面在虚无中碰撞交错,闻也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因为外面下雨了。 断续沙哑的雨声锤打着玻璃,风声如泣如诉地呜咽,像一种心碎的吟哼。 宋昭宁靠着他,就像那个琴音难听的傍晚,她靠着自己睡着了。 她睡着时也不安稳,眉心蹙着折痕,睫尖时不时轻颤,仿佛挣扎在一个将醒未醒的梦。 冯院是在这时来的。 打不通宋昭宁的电话,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打给了闻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他们果然在一起。 冯院顿住脚步,先是瞥了眼盖着闻也黑色工装外套的宋昭宁,他放轻声音,几乎是用气音问:“宁宁睡着啦?” 闻也点头。 “也好。”他微微笑了下,坐在他身边:“你不知道吧,她为了能赶回来,将行程硬生生地压缩到昨天,就为了实现自己诺言。” 第60章 冯院似无奈似遗憾地摇了下头:“要我说,手术出来还有一段时间的观察期,她原本不用那么赶时间,你瞧瞧,人都熬瘦了一圈。” 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又低头,转眼去看这两个孩子。 都年轻,二十出头,对他来说还是小孩子。想到很多年前,他眼睛短暂地弯了一下,接着想起从火海中救出来的少女,唇边的笑顷刻间散了。 闻也看着他,侧头时让出清瘦的下颌线,声音几乎传不过来:“您等等吧,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冯院顿时失笑:“我找你。之前宁宁已经跟二院的团队打过招呼,只要一出特护病房,就转到宜睦。宜睦拥有更好的疗养系统,至少,在康复环境上,要远胜于市二院。” 闻也沉默一瞬,后槽牙却咬得骨骼轻动。 冯院看他表情,也不意外:“你好像不惊讶。” 闻也低下头,眸光落进鼻骨折出来的阴影,“上次不小心听到你们谈话的内容,对不起。” 冯院揉了揉手指指节,他刚下手术,十指让医用手套裹得发白泛皲裂,听完他的话,点了下头,旋即微微一笑:“你不应该为这件事情道歉,而是想一想,为什么宁宁要帮你?在你们见面第一次,还是第二次?” 电光火石,闻也在脑海里用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前因后果,登时抬眼,愕然、怀疑、难以置信地瞪着冯院。 冯院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微笑着低头抿了一口,说:“宁宁那孩子,心思深,所以也不容易高兴。这几年宋家交到她手上的压力不小,我也不是她名正言顺的长辈,不好插手管什么。” 闻也擦着手心薄汗,他攥住手指,喉咙仿佛灌了一把碎玻璃,沙哑得厉害。 “您想说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冯院长长地“嗯”了声:“我是外人,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但,痛苦是很私人的感情,我私心地希望,宁宁能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 冯院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和她站在一起,我希望是你。因为她在很早以前、在还没有想起你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 第48章 蛋糕 ◎“哥哥,我会死吗?”◎ 迷境的正式开业日一锤定音。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意外事故耽搁进程,宋昭宁特地请涂老算了个黄道吉日。 同时,她二十万一条总共五条的红龙由专机送到护城机场。 她一边听着团队有条不紊地汇报信息,一边走向艺术馆。 还没到营业时间,玫瑰玻璃折射着清晨雾蒙蒙的微光。 怀愿已经正式进组,目前在南方临海的一个小渔村拍戏,听说环境很一般。 而宋昭宁的很一般对其他人来说几乎可以等同于美化过后的“差劲”。 但怀愿并不在意这些,作为体验派演员,她每次开机前都会处理所有的私人联系方式,宋昭宁知道她的习惯,因此电话打给她的贴身助理。 “宋敛最近安分吗?” 她开门见山,单肩夹着手机,垂眸擦开一支香氛火柴,咬着细金色的烟管,神色隐在弥白烟雾之后:“有没有找怀愿麻烦?” 小助理战战兢兢地握着手机,仿佛一个巨型的烫手山芋,心想你们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就是那个倒霉小鬼,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背地里编排宋总啊。 她干巴巴地咽了下喉咙,轻声说:“宋总没有亲自来,不过开机那天让人空降了奥斯汀玫瑰和米其林的下午茶。” 宋昭宁点点烟身,眼睫拢着纤长阴影,声线淡漠:”有什么事你直接联系我,我哥最近可能有些失心疯。” 这话小助理可接不了,她讷讷地应了。 收过线后捂住咚咚乱跳的心口,心想宋先生,坏!但是宋总,好! 电话转线,是唐既轲。 最近唐副总被折磨得够呛,连轴飞了大半个地球,高层一度流出“唐总妄图篡位被真公主发卖非洲”等一系列啼笑皆非的谣言。 唐既轲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睛,手边的黑咖啡已经见底,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最新修改过的合同终版发给宋昭宁过目。 “行行好,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实在经不起十六个小时的飞行。” 宋昭宁不为所动:“爷爷有多信任你我就有多信任你,我会在公司内部下发一条行政任命,请好好地享受你的work days。” 木了片刻,唐既轲用力地双手搓脸,问:“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最近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事情。” 宋昭宁倚着二楼浮华精致的半空护栏,意兴阑珊地看着画室里未干的油画,扬手散了下烟,说:“大概是想给自己放个假。三年前我做到这个位置,没有给自己放过一天假。” 合情合理的说辞,唐既轲一时心疼感慨一时扶额苦笑:“这说得也是,那你好好休息吧。” 宋昭宁嗯了声:“叮铛最喜欢的女团,已经让经纪人把档期排出来了,晚点我会让唐悦嘉跟嫂子联系,看生日会确定在哪儿办。” 叮铛是唐既轲的女儿,十一岁,在保持满分成绩的前提下自由追星,年航行里程比两口子加起来还要多。 唐既轲讲:“多谢你了,叮铛很想你。” 宋昭宁索然无味地折断烟管,握在净瓷似的手心里,闻言笑了笑:“我会去的。” 收了线,最后一缕尼古丁从指缝悠悠溜走,恰到好处地扑上准备给她惊吓动作的金馆长。 金馆长小皮夹背带裤,歪戴着一顶贝雷帽,笑得贼兮兮。 宋昭宁挑眉,金馆长三分羞赧七分炫耀地推拒:“我戒烟了。我新交往的小男友不喜欢抽烟……嗨呀!宁宁,你别着急走呀,你知道我最爱的还是你!” 最后两句近乎破防般的歇斯底里。 她把打火机和烟盒一并放在拐角的罗马装饰品,不回头地摆手:“我不知道。走了。” 唐悦嘉开车等她。 许勉已经外派到纽约分部,唐悦嘉正式接手部分工作,肩上瞬间沉重的工作没有压垮小姑娘,反而打磨出了超前的精神状态。 她举起手机,晃着镜头拍了两张照片,得到宋昭宁的首肯后,美滋滋地发到和谐友爱的家庭群。 唐唐激情打工中:看我老板【照片】、【照片】、【照片】 年轻貌美小公主:【大拇指】长得跟明星似的。 养年轻貌美小公主的泰山(退休版):宝贝也发你照片爸爸想你了昨晚想到你第一次学说话说得却不是爸爸而是我要买,呜呜呜转眼宝贝已经离开爸爸独当一面了……大哭大哭大哭。 唐悦嘉回了一个流汗的黄豆表情,手机丢到侧边储物匣。 小姑娘现在已经很有范了,甩开墨镜架上秀气鼻梁,点火给油倒车一气呵成,沉稳的商务款宾利给她踩出g65的错觉。 “昭昭姐,现在去宜睦吗?” 宋昭宁陷在真皮靠椅,闻言先是问了一句“吃早餐了吗”,她疯狂点头,眸光侧过去,刚想说什么,语言功能却霎时退化。 阳光从她肩前斜着落下来,照着她清透如水的淡妆,气色和肤色在调整时差的修养后得到了飞跃性的弥补,阳光跳跃着吻过她的眉眼唇角,恍如海平面灿烂明亮的的碎金。 唐悦嘉生平见过的大美人,宋昭宁可以算得前三。 她咽了咽不礼貌的尖叫,满脸的神色飞扬。 昨晚收到她工作以来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她对着银行卡的数字数了整整五分钟,乐得一晚上都在做梦。 路程不短,她的声音清悦悠扬,一会儿说自己的见识,一会儿虚心讨教老板的看法,最后话题绕了个圈,回到那晚被困住的十字路口。 “那姑娘已经脱离危险观察期啦!她父母高兴的呢,说要拿自己养的土鸡蛋送给您。哦对,还有时兴的樱桃,小小个儿,我偷尝了一颗,酸得我现在想起来都要皱眉。” 她语调是轻松的、快活的,宋昭宁手指翻过平板,点头:“下回你跑一趟,拿到宜睦给闻希。他哥哥喜欢吃酸的。” “真的假的?”她蓦然睁大眼,像是不信,黛眉轻轻一扬,她像是窥见了什么小秘密,讶然道:“昭昭姐,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们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宋昭宁回完邮件,这才扣放平板,并指揉了揉眉心,一转头,却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无奈道:“开车要专点心。” “不是不是不是……”好在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长达一百八十秒,她转过头,震惊地看着宋昭宁:“昭昭姐,和他,生活过?” . 生活过的。 哪怕宋昭宁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联系了自己的私人医生。在下周约定了风和日丽的日子,打算相信一些科学迷信——催眠。 电梯内壁一如既往的明晰干净,唐悦嘉还沉浸在刚刚听来的八卦,半晌回不过神。她目光呆呆地看着比她前半步的宋昭宁,心思一时给弯了方向。 第61章 宋昭宁的衣柜里,除了西服正装,和某些场合必要的高定晚礼裙,剩下的便是清一色的黑白色调。但她今日可能为了探病,穿得是c家的春夏套裙,很少女的蓬软,像一块可口的奶油小蛋糕。 可口的、奶油小蛋糕! 只是这奶油小蛋糕有了裂痕,唐悦嘉收起所有表情,目光有瞬间阴雨。 电梯到了疗养部五楼,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热辣地铺满匀净长廊,两侧起伏着从高到低的日影,宋昭宁穿着那双夜市低仿的正牌,手指悬在长廊唯二的白色大门。 唐悦嘉疑惑地凑上脑袋,宋昭宁却支起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抵在唇上。 她适时地静音。 病房的门没有合紧,她往后避让一步,以免阳光出卖身影。 “哥哥,我会死吗?” 宋昭宁眉心立时一折。 其实闻希清醒后的当天她就来了医院,但他状态不好,一直在发烧。 她给闻也打过电话,对方却罕见的支吾,听见她在,竟然低着语气让她帮忙照看,宋昭宁听完,没接话,直截了当地挂断电话。 好在是有惊无险的一夜。 闻希第二天醒来看见她,迷迷糊糊地喊了声昭昭姐姐。 她当天要飞另外一个城市视察,早上的航班,洗漱和整装的时间只有半小时,离开时,闻希吃过药,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落地、接待、用餐、开会、晚宴,等她有时间拿起手机给许勉发信息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她原本要问许勉要一份闻也的行程,手指已经按下拨号键,却在千钧一发挂断。 算了。 如果她滥用特权去做这些事情,本质上和席越又有什么区别? 人生足够身不由己,宋昭宁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但其实他的行踪很好问,只要去一趟夜色,那边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到ssvip的私人包厢。 明面上看,夜色老板和即将开业的迷境属于商业竞争关系,但那位老板也是金汤匙的出身,开酒吧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无法以寻常爱好宣泄的乐趣。 这一点和宋昭宁如出一辙。 他和怀愿关系好,至于好到什么地步,宋昭宁没有打探。对方倒是个人精,见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咬着雪茄乐呵道:“宋小姐,稀客啊稀客,来找闻也?” 她目光一动,冰雪般清冷的面容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美丽,夜色老板看了好几眼,觉得自己以前怎么愣头青去追怀愿。但想了想,宋昭宁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便又觉得没有意思,懒散地摆了摆手。 “闻也不在。他好长时间没来了。” 这位闹不清她的来意,但左看右看,总之也不像是要来酗酒的意思。 虽然拿不好宋大小姐想做些什么,但卖几个信息交朋友嘛,商人重利,何乐不为? 他大马金刀地跷着腿,劈手拿过桌面的雪茄剪,不多时,高希霸醇厚霸道的烟气迅速占领每个感官。 “听说是找到了别的工作。哎,我这儿啊,实在是庙小,留不住贵客。”他彬彬有礼做了个请的手势:“宋小姐要不去问问其他人?” 宋昭宁沉吟一息,问:“你有什么头绪?” 对方立刻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他饶有深意地咬着烟,单手启开一瓶酒,笑着满上riddle的宽口方杯,水晶格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要回答了,能拿什么来换?” 宋昭宁微笑:“一年。” 她在他眼底支起一根手指,指骨清瘦修长,透着玉色般清透的质地。 杨老板摊开手,不解其意。 “我保你一年不会被新桥分局抄家,如何?地下黑拳这种事情,爆出去对你没有好处。” 杨老板差点被呛了个人仰马翻。 好半天,他缓过劲,狼狈地抽了一团纸巾抵着唇角,掀起眼梢登时始作俑者。 宋昭宁仍然维持着优美仪态,只是唇边的笑弧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嘲讽。 杨老板团着纸巾丢到垃圾桶,直勾勾地盯着她问:“话说太满了,宋小姐。” 宋昭宁:“八个月。” 杨老板:?! 这人怎么还带跳楼式砍价的! 对峙半刻,正当宋昭宁准备说半年时,杨老板抱拳拱手,心服口服:“怪道我爸总说我比不上宋小姐您,恐吓无辜良民这方面,杨某确实不如您啊。”他故意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嘲讽宋昭宁,奈何后者视若无睹。 “半年,你把信息给我。否则我现在给新桥分局的支队长打电话。” 杨老板:???? 他皮了一下,皮掉了整整六个月的保护期,悔不当初地抱头。 “好吧,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伸手一撂特地定型过的挑染额发,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瞬息间却换了副面孔,他端杯饮了半杯酒,忽然掷地有声:“宋小姐认识顾家千金?” 他看住宋昭宁,似笑非笑:“顾小姐亲自介绍的工作。宋小姐有疑问,不如亲自去问她?” 第49章 苹果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不要死。”◎ 宋昭宁离开夜色,杨老板像条死鱼一样瘫在按摩椅,半晌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宋小姐美是美,奈何是朵只可远观不可近看的霸王花啊。” 他还没感叹完,经理一阵风似地跑进来,脸色发白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看着他:“老、老板,宋小姐给消防局打了电话!” 哐当——啪! 那是杨老板栽倒的声音。 他咬牙切齿,一脸痛心:“宋昭宁,你最好别给我抓到你的马脚!” . 病房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宋昭宁已经听不见之前说了什么。 直到闻希稚声稚气地问他:“哥哥,我会死吗?” 转身倒水的闻也脸上没有一丝窥见端倪的波澜,洗干净的杯子放在出水口,这套全自动过滤循环的净水机是病房的配备,他花了一小点时间才弄清楚怎么操作。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不要死。” 闻希故意拉长了尾声,以此表达对答案的不满意:“哥哥,你不哄我。” 闻也把杯子塞到他扎着留置针的手里,隔着厚实坚硬的玻璃,常温的热量传不到掌心。 “我哄你没有用,世界和生命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但如果你死了,你就没办法去学游泳为国争光。我还等着当奥运冠军的家属。” 闻希没有要和哥哥生气的意思,其实他们经常讨论这些,好与坏,生与死,黑与白。有些寂静难眠的深夜,闻也甚至会对他说起当年爆炸发生后产生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当年他还太小,不明白闻也做出离开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后来也不需要明白了。 因为宋昭宁是那场意外事故最直接的受害者。 她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父亲,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而他不过是失去了优渥的生活。 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怀恨或是惦念的。 唐悦嘉眨眨眼睛,听着里面兄弟两“死不死啊”地说了半天,她拧着眉,刚想去觑老板脸色以此随机应变,结果她老板直接推门而入。 不料她推门的动作被另一股更加强硬的力道生生扼住,门内横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宋昭宁垂眸看着,忽然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实在算不上特别好看的一只手,手背伤口纵横交错,新鲜的、陈旧的,伤疤比比皆是,颜色由浅至深。因为用力撑着门页的动作,筋骨明晰利落,覆盖着淡淡的青色血管。 闻也愣了下。 他垂回手,眸光也跟着低下去,像是本能地在逃避什么。 宋昭宁多年来对面部微表情的观察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一眼便清晰地知道闻也不想看见她。 但,为什么? 宋昭宁想起上次见面,上上次见面。 尽管不能百分之百地称得上美好,至少也能说一句“还不错”,何至于此? 唐悦嘉清晰地咽了口在楼下自动贩卖机扫码购买的茉莉花茶,很尴尬地扭着瓶身。 她对闻也有一种本能而天然的抗拒,一方面是因为她太喜欢宋昭宁,不喜欢宋昭宁对别的男人太好。 至于怀愿?怀愿在前她在后,而且她绝对不兴雌竞这一套。 但是转念一想,闻也难道不是拿了新时代美强惨剧本的小白花吗?早早去世的爸妈,颠沛流离的生活,亲人滥赌,弟弟重病,还有破碎的他。 小姑娘用力地撇过头,抽了抽鼻尖。 “哥哥,谁来呀?”闻希看不见来人,他眯着眼睛,试图分辨门后的人影。 宋昭宁盯他半晌,撤了手,漫不经心地倚墙:“不欢迎我?”她用唇语。 闻也一愣,条件反射地摇头:“没有。” 他避让一步,闻希用另一只手揉揉眼睛,下一秒登时开怀。 “昭昭姐姐!” 第62章 宋昭宁颔首,对他笑了一下。 天气很好,流云层层叠叠。 阔叶梧桐的枝叶罅隙漏下浅金色的光芒,将她的侧影轮廓映得清晰,眼角眉梢带着柔和笑意。 “我也想当奥运冠军的家属。”她说。 闻也没想到她站在门口,当即一愣,手指突兀攥紧,喉结明显地上下滑动。 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恐怕闻希会从病床上扑到宋昭宁怀里,她姿态微妙地与闻也擦身而过,目光一一掠过这间在她特别看顾后的病房,每一处角落和细节散发着洁净和光明的信息,就连窗台的绿植,也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她收回视线,拉开椅子做到床沿,伸手从每日一换的果篮中抽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吃苹果?姐姐给你削。” 闻希眼前一亮,旋即又觉得不好意思,他怯怯地看了眼闻也,后者幅度轻微地摇头,宋昭宁却在这时抬起手,两根手指抵住他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感的脸颊,不容置喙地将他转到自己眼前。 “别看你哥哥,现在是我问你,”她温着声,再次重复:“吃不吃苹果?” 闻希喉咙咕咚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 宋昭宁去了厨房,唐悦嘉嚷了一声:“老板,我来吧?” 她说不用,闻希连忙用眼神示意仿佛聋了也瞎了的闻也,闻也不知思索什么,几秒后也走进了虚掩着门的厨房。 “嘉嘉姐姐,椅子在那边。” 她“诶”了一声,自力更生地拖了一张过来,顺便抽过床头放着的一本全英故事书,惊讶道:“你现在读得懂全英啦?这个故事对你来说会不会有些难懂了?” 是全英版本的金银岛。 闻希双手搭在白色软被盖着的膝盖,弯唇笑了笑:“只能看懂一点点,我会用平板查不懂的单词。” 唐悦嘉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么好学!下次我来给你带世界名著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故事,福尔摩斯或阿加莎,红楼梦和水浒传你看吗?” 闻希认真地回答:“我都看。” 随后羞赧地抿了抿唇,轻轻笑道:“嘉嘉姐不要费心啦,昭昭姐什么都准备好了。” 唐悦嘉转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厨房,忽然凑过来低声咬耳朵:“小希,嘉嘉姐问你一个问题。” 闻希也配合地低下头,两个人如同特务交接情报:“嗯!” 停了片刻,唐悦嘉把音量压到最低。 “你哥哥以前,是不是就和我们老板认识啊?” . 厨房里没有近期开火的痕迹,毕竟闻希的一日三餐由国际营养师专门研制,而闻也又是个有口吃的就能活的流浪狗属性,晚餐通常在楼下便利店17元的预制盒饭或12元的鸡蛋打卤面之间决定。 宋昭宁背手拨开水龙头,水流汩汩而出,轻薄透明的水珠沿着她修长精致的指尖跌落。 闻也一声不吭,在她身侧打开最顶上的置物柜,然而没有碗。 他表情微微一僵,随后一个个地拍回去,尘埃在共振的空气中飞舞。 宋昭宁避了一步,把洗干净的苹果撞到珐琅底的冷蓝色果盘。 她半蹲着身,从消毒碗柜取出水果刀,骨肉匀亭的小腿勾过垃圾桶,她后腰抵着明净流理台,似笑非笑地转着刀刃雪亮的水果刀。 闻也皱着眉心,一时半刻说不出话。 已经是七月的光景,护城又有火炉美名,地表温度在40以上。 而这间大约三十平方左右的厨房,飘窗大开,不耐脏也不耐烟火的白色纱帘悠悠荡荡,阳光如同最苛刻尖锐的打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她脸上。 她垂着白皙柔软的颈项,眼神专注地削皮和改花刀。 那双擅长转着几十万签字笔的手指,此刻稳稳地抵着刀背,手腕一起一抬之间,坠下长长的鲜红色果皮。 没人说话,反倒是病房内清晰传来闻希和唐悦嘉哈哈大笑的声音。 少有的、平和的、宁静的时光。 “宋昭宁。” 很低很哑的声音,他抬起眼,却在瞬息间掠过她的眉眼。转向了别处。 宋昭宁指骨修长的手指,因为他这句没头没尾的开场白,错了方向,断了果皮。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忽然放下刀,叹道:“可惜。” 她刚要弯腰去捡,闻也却蹲下来,两人手指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交错,接着便没了动作。 闻也眉心骤跳,强撑着拢过果皮,丢到垃圾桶后开水洗了洗手。 宋昭宁站在一边,姿态松弛而仪态大方,她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无奈。 “你想对我说什么?”她问。 闻也没有切刀,而是取出盐罐子——真难为他竟然还知道盐罐子放在哪里。 用盐过了水,再泡苹果,能缓解氧化的时间。 这是很南方的吃法,顾正清恰好是南方人。 习惯是另一种缅怀的方式。 闻也一言不发地把苹果沉到盐水里,说实话,宋昭宁的刀工确实不敢苟同,看着倒是挺干脆利落,其实果皮连着厚厚一层果肉,这苹果最多能被啃个三到五口。 但它毕竟是宋昭宁亲手削的,还要什么自行车呢。 闻也摇头,下颌抿得略显冷硬。 他这段时间不知道在忙什么,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 头发留长了一些,黑色额发凌乱地盖过眉眼,挺直优秀的鼻骨在阳光下投落浅淡的阴影,于是眼底所有难明的情绪便尽数地掩了进去。 宋昭宁想起什么,眯起眼,抵着流理台边缘的手指轻重不一地敲了两下。 其实是没有多大声音的,但闻也似乎对她的每一个小动作了如指掌。 他的目光闪电般地抬起,又飞快地垂落,继而为了掩饰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他干脆借着这个动作抬腕看了眼手表。 根本没有待多久,但他却觉得过了半个世纪。 又或者,他的私心想过半个世纪。 盐水不能泡太久,他倾着碗把水滤掉,就这么两三秒的间隙,他听见宋昭宁的声音:“闻也,最近有和顾馥瞳联系吗?” 第50章 钻石 ◎像历尽磨难的珍珠,像棱角万千的钻石。◎ 窗外折进来的光亮薄了一些,宋昭宁眯起眼,细而长的手指勾过纱帘。 几乎没有任何的遮光作用,美是挺美,像缱绻的白色羽毛,泛着淡淡的浅色薄光。 顾馥瞳就像一道不为人知的咒语,将闻也禁锢原地。 她抬起眼,眸光缓缓流转。 一息之后,从容而意兴阑珊地落下。 三百万,是席越开出的筹码。 是那夜粉钻闹剧后,他本人操盘的单方面赌约。 对他们这帮浸淫泼天富贵的二代,或许连一辆跑车轮子都够不上。 宋敛赠给怀愿的高定礼裙不止三百万; 在护城想用三百万买一套房子大概能获得可怜的三十来平方。 宋愈每年的湾流保养费在千万,三百万只够一个季度。 郁理收藏的喜马拉雅铂金远超三百万。 哪怕是宋昭宁,和上一任年轻小男友分手时,好聚好散的资源也超出了一辆德系benz的价格。 但对闻也来说,三百万,是闻希的手术费用,是购买一条人命的价格。 宋昭宁不是没想过插手,但她越插手,席越就越像嗅到了血腥气的头狼,势必要造成难以挽回的结果。 比如那个被困在暴雨夜里,迟迟等不到救护车的少女。 约定俗成的社会法则无法对席越产生约束,他这人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只有在宋昭宁面前,还能披着道貌岸然的面具装模作样。 他就像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定时炸弹,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一刻忽然爆炸,然后连坐三千公里的所有人事一并毁灭。 宋昭宁不打算和顾家人直接联系,而是让唐既轲迂回地找费鸣。 事情发生在他的地界,于情于理,做个中间人不算很亏,更何况,她开出来的价格没有任何的野心家可以拒绝。 本来就是闹剧,席越不占理,任由他发两天疯就算了。 谁知道费鸣当晚收到了三百万的转账,备注xi。 事情仿佛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好像又不行。 没有人可以预判疯子的脑回路,而且,也不应该有人去预判疯子。 宋昭宁微一叹息,松了手指,纱帘荡起的堆雪般的海潮,清冷安静地拱到她脸上。 “馥瞳是个好孩子,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多天真,很多浪漫,还有一点随时可以放弃的现实。如果你和她在一起,她说不定愿意为了你对抗她的家庭,顾家就一位小姐,而父母经常为了儿女妥协。” 闻也目光一沉。 清瘦手指无意识的曲张,像是竭力保持清醒,修剪齐整的甲盖用力地掐住掌根边缘,他忽然轻慢地笑了一声。 “宋总。”他咬着字音:“你也曾经为了什么人对抗过吗?” 第63章 其实是很僭越的话题,闻也出口便后悔,他偏过头,下颌线因为咬肌紧绷而愈发冷硬。 宋昭宁捻着白皙指腹,柔质的烟味缭绕。 她想了想,起身拨开银色鸭嘴水龙头,缓慢地冲净手指。 “首先,我很好奇,在你眼里,我是这种,冲动的、易怒的、容易被美色蛊惑到的人?” 她是慢条斯理、匀净明晰的声线,似笑非笑着:“其次,如果我这么多年走的路,还要用上‘对抗’二字,未免可笑。” “最后,你可以叫我宋昭宁,我以为我们已经不是疏离到‘宋总’的关系。” 水停了。 她轻轻振掉从沿着柔皙虎口滚落的水珠,眸光一时错到了自己看似无恙的小指。 一哂,嘲弄地收回了目光。 闻也攥着门柄的手背青白,筋骨因为克制愈发嶙峋明显。 喉结咽了下,声线压到沙哑。 “如果不是我这张脸,你当时、当时会把名片给我?宋昭宁,你的名片批发的吗?” “当然不是。” 她又笑,莹白指端有节奏地轻敲吧台,又滚了点晶亮的水迹,她便顺着那缕微妙的冰凉,拖出一条长长的、晶莹的痕迹。 “漂亮的男孩子比比皆是,你闻也,不是我的最优选。” . 比起谁又提了新款柯尼塞格,谁又重下血本改装迈凯伦,谁又包了一线顶流,和三金影后玩暧昧,男男女女、花前月下,这些逸闻,听多了,容易索然无趣。 仿佛他们在继承偌大家产时也一并继承了恶习,直到开始有人将目光转到宋昭宁身上。 上次见面,她带的187奶油小生,像极了颜值巅峰的古天乐;上上次见面,挽着某新贵小太子,对方比她高一个头,窝在她怀里娇夫逼人;上上上次见面,纸醉金迷中点了八个男模,最后只带走了兼职打工神似金城武的男大学生。 她换男人的速度比全球高定线的vip买手还要夸张,别人翻lookbook还得审视几秒,她完全是见一个捧一个。 便有些不入流的传闻。 因为换人太快,也频繁,那些面目模糊却统一漂亮的男孩子,在护城二代圈子里有了统一的title:玩具。 柯尼塞格是玩具,双尾翼迈凯伦是玩具。 漂亮的男孩女孩都是玩具。 她只不过喜欢一些漂亮的男孩子,只不过是喜新厌旧快了一点,她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宋昭宁对感情并不热衷,于情事也克制分寸。 她只是喜欢那些鲜活而漂亮的面孔,就像有的人喜欢养猫养狗,有的人喜欢养着一别墅的华服和满地下室的跑车,她不过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或女孩子——比如怀愿。 她当然没有问题。 那些男孩子使尽浑身解数讨她开心,她知道部分人心存妄想和侥幸,就算无法在未来登堂入室,至少也收获了金钱和资源,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了。 他们只需要陪宋昭宁熬过那场经久不息的大火。 哪怕知道她其实身负婚约,毕竟两年前席宋两家的订婚宴堪称世纪之举,华丽盛大、如梦似幻。 但谁人都知,两位主角并不在场。 一位北美骑马、一位东欧滑雪,南辕北辙的人生,硬被利益捆绑余下几十年。 对于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宋昭宁一向是懒得理会也懒得看惯。 她没有领地意识过强的占有欲,玩具不喜欢了就扔,不喜欢了再换。 所以她不知道。 不知道席越的私人电脑里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从五年前开始,到最近的方明棋。 闻也是最后一个文档。 . 她被蓝宝石表盘的光芒晃了神思,鸦羽般的长睫上下交错,敛回眼底一闪而过的厌烦。 窗户半开着,新鲜空气吹着白色纱帘,投落高高低低的光影。 她就站在那片光影里,是一张无数人会为之停留驻足的容颜,脸色如霜雪般柔皙,侧脸映着淡淡的珍珠辉光。 其实已经耽搁了太久,闻希甚至小小地催促了一声,奈何唐悦嘉在这一刻无师自通了某种本领,她闪电般地拿出平板,点开一个视频,标题赫然是“护城大小姐的日常part1” 闻希:………… 他满腹疑惑地问:“嘉嘉姐,你录昭昭姐的视频,她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了,她很疼我的,只要不上传到互联网,随便我拍呢。 唐悦嘉拉动手指,手机镜头是超高清的4k,但角度不好,曝光过度,晃了好几下才看清拍摄内容。 只一瞬,闻希霎时瞳孔微张。 正是那家萧条潦倒的福利院。 镜头拉长倍数,宋昭宁抬手挡了下阳光,只一秒,她从容地垂下手,抱起了神情呆滞但很干净的小女孩。 闻希苍白嘴唇嗫嚅,无数千言万语逼到舌尖,他硬生生地咬了一下,痛得表情扭曲。 “这、这是什么地方?” “一家被我老板盘活的孤儿院。” 唐悦嘉笑眯眯地举着平板,金融出身的女孩子没有摄影技术含量,她的镜头晃得如帕金森,每张脸都呈现出一种模糊如毛玻璃的质地,唯有宋昭宁的脸突兀而清晰。 闻希久久地注视着,那瞬间,不可置信、怀疑、后知后觉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嘴唇开合几次,像是想说什么,又被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生生地压了回去。 唐悦嘉美滋滋地播完了视频,她没有察觉到闻希的异样,准备播放下一段视频的手指却被闻希轻轻地按住。 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他抬起头,眼神清明却慌乱。 “我小时候生活在这里,”他说:“我和哥哥,都生活在这里。” “咔哒”一声,是平板息屏的声音。 唐悦嘉错愕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厨房同样陷入寂静。 起南风。 窗纱呼呼作响,她抱臂倚着雪白到反光的墙壁,半边侧脸深陷阳光避之不及的阴影。 但她动了一步,于是明亮到晃眼的光弧直直地流入眼底,将原本色泽浅淡的瞳孔映得近乎透明。 盐水浸泡过的苹果不容易氧化,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在这里对峙太久,恐怕闻希吃不上宋昭宁亲手削的苹果了。 意识到这个念头的瞬间,闻也打算推门的手指硬生生地攥回腿侧。 他原地站了许久,背影笔挺修长,上半身是黑色的短袖衬衫,一如既往的地摊货或淘宝批发,裤子廉价且没有质感,但他身材很好,硬是穿出了秀场男模的气势。 真奇怪。 他吃过很多苦头,又在某几年内摇身一变成为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最后又回到最初朝不保夕的生活。 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拥有一双明亮到仿佛没有被生活狠狠扇巴掌的眼睛。 多不可思议。 像历尽磨难的珍珠,像棱角万千的钻石。 她的眼神毫不掩饰,目光从他薄薄的背肌到劲瘦的腰身,最后是两条又长又直的腿。 运动鞋洗得很干净,但绑带边缘微微泛黄,想来也穿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的手按着银色门柄,掌心温度逐渐烘热金属。久到宋昭宁以为这场对峙的最终结果是无声无息,他却开口了。 大概是长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嗓音听起来很哑。 “上次在医院里,你要和我说什么?” 第51章 文身 ◎变成被雨淋湿的小狗。◎ 说什么呢。 宋昭宁笑了笑,略过某个一旦问出口便无法挽回的话题,她气定神闲地扬眉,清透干净的浅色瞳孔漾着细碎的笑。 以她这段时间对闻也重新打碎后的了解,闻也能说出这句话,想必刚刚的空白时段全用来做心理建设。 她轻颔首,唇角无声地哂笑。 平底鞋踩在北美木的整片地面没有声音,比她声音更快的是她靠过来时如影随形的香气。 很淡,且冷。 泛着一点点细微的潮,像风雨欲来的最后半分钟平静。 他无措地闭上眼。 她拉开靠门的一个抽屉,滑轮声音几乎静谧,闻也耳骨一动,听见拍合的声响。她似乎取出了什么,但从视线受阻的眼尾余光,只能看见她清瘦而纤细的剪影。 剪裁得宜的小香春夏款,偏少女风格。整套搭配清甜如蜜桃,甜而不腻。腰身收得很好,蕾丝不显累赘。 单看脸,很难想象她可以驾驭这样繁复华丽的小洋装,但真实情况是,小时候的宋昭宁是真正的公主,如果在高级埃及支棉的床垫下放一粒钻石会让她彻夜难眠。 她美得那么轻松,又那么残忍。 残忍到—— 直视她,仿佛也是一场欲加之罪的罪过。 她转身,细跟鞋稳妥地踩了两声,抬手开了新风系统。 第64章 宋昭宁上次来过,讲电话时随手把烟盒和打火机丢在抽屉深处。没想到还没被收走。 小砂轮在她指端滚动,森冷的工业风格和她新雪般脆弱娇嫩的手指形成极致反差。 她弯折着颈,垂眸时单薄白皙的眼皮在鼻骨一侧拢开暗色光影,自然浓黑的长睫鸦羽般动人,如天鹅衔着火光。 夹烟的手指撑着大理石光面的流理台,之前洗苹果时留下的透明水痕差不多被阳光晒干。 弧度优美的唇形不急不缓地呼出烟气,白色烟雾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宋昭宁伸手挥开,眼角流转着极其轻慢的风情。 明明是看不清的,却能清晰深刻地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已经在他的生命里。 经年累月,不死不休地纠缠。 宋昭宁看着没有痕迹的烟雾消散,声音轻而低地笑了声:“我记不清了。” 她就着这个姿势,用夹烟的那只手,搭在闻也的肩膀上。 过两秒,指尖微微地曲张了一下,用扣着烟蒂的指根别过他的脸,对上视线时温缓地笑了一下。 “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忘了吧。” 她的口吻散漫到给人一种轻佻的错觉,但这是很不符合常理的。 宋昭宁从小到大都不是流于表面的性子,没点心思和手腕,她坐不稳宋家的高位。 白色的细管香烟口感柔和,是很正宗的苏烟。 市面没有售卖渠道,是前几年宋思窈自己砸钱玩儿的烟厂,只供应她一条线,平时除了自己抽,便是大方送人。 烟味在彼此之间近乎凝固的气氛中缭绕,门外的动静早已消停。 唐悦嘉坐在椅子里发呆,闻希拿起看了三分之二的金银岛。没有人说话,午后静谧得仿佛时间暂停。 闻也在这种近乎凝固的气氛里勾了勾唇,眼底却看不出任何笑意。 “你有,你或许在半刻钟前想跟我说。” 他自嘲地笑起来,随即低下头,他不打算让宋昭宁发现自己紧绷的下颌,“但你现在改主意了,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 宋昭宁其实也很想问他。 但这其实是很不讲道理的事情。 因为一个人忘记了,而另一个人不打算提起。 初遇是重逢,重逢也是初遇。 烟灰簌簌地跌过指尖,半空中向死坠落的那一刻分明是无声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重过一声,仿佛心脏垂死挣扎的声音。 阳光漫不经心地漫到她另一只撑着桌面的手背,没人察觉到宋昭宁的指尖用力地向内扣弯,几乎是痉挛的力道。 白日的暧昧更加隐晦,毕竟没有月光或灯光添以点缀,任何细微的面部表情逃不过彼此眼中最苛刻的审判和凝视意味。 而且,那支用来辅佐情绪的香烟,也烧到了尾。 成年人的套路是什么? 恍惚间,她想起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孩子,用在她身上的心机和手段。 变成猫。 变成老虎。 变成被雨淋湿的小狗。 她收回手指,曲起的指节松松地擦过闻也冰白的耳垂时,手腕不设防地被拽住。 就像一根引线。 他转身,双手骤然发力,同时膝盖抵进宋昭宁蓬松裙摆内侧,因为过于用力膝骨重重地磕上流理台。 宋昭宁瞬间腾空,两只手狼狈地环住他修长颈项和不知不觉绷到极限的后背,猝不及防的惊呼严丝合缝地逼回咽喉,空气倒灌着逆进气管,她在对方粗暴蛮横地搅乱中猛地弯折呛咳,明亮眼眸浸出生理性的泪光。 最后一小截苟延残喘的烟蒂滚落一旁,火星尽灭,一缕苍白雾气徐徐弥散。 彼此相贴的体温急遽上升,他的吻撞过来—— 真的是撞。 宋昭宁柔软口腔瞬间充盈冷锈般的血味,她咳一声,调整姿势,双手主动地攀上他。 献上脆弱的咽喉,修长脖颈折成一个柔美弧度,那瞬间,竟然生出了某种向死而生的决绝和孤勇。 然而她只是藉由这个动作轻轻换气。 呼吸一过一出,宋昭宁重新低下头,那双在光影交错间冰冷纯净的双眼,压着被挑起来的怒气和挑衅。 她虽然不热衷情事,但在这方面上,一直是游刃有余的老手,而非弱势的下位者。 那一双如同艺术品精雕细琢的手指,沿着他手腕到肘弯的暗色伤疤,沿着绷起的紧实肌肉,沿着因为僵硬而深陷阴影的锁骨,沿着不停吞咽干涩的喉结,如此富有技巧的调情。 最后停在了他耳骨的位置。 慢慢地,轻轻地,视若珍宝地,移到他右眼的泪痣。 怎么会这样?小时候照片看着蛮不起眼甚至不如闻希的小鬼,长大了那么好看? 不讲道理。 宋昭宁微妙地抿住了檀红的唇线。 她闭上眼,就像把自己交给他一样,唇角压了过去。 不是浮尘雾霭起落的楼梯间,也不是带着引诱而充满算计的吻。 没有一触即分,没有蜻蜓点水。 撕碎、碾咬、折磨,掐着腰侧的手指仿佛要嵌入她的灵魂,从此她想起这个吻只能感觉到战栗。 发自灵魂的战栗。 她被他完全地抱起,全身重量视死如归地倾在他身上。她很轻,怀抱并不吃力,但闻也小心翼翼地收敛手劲,她这个漂亮而精致的手办娃娃,经不起任何的摔打。 她予求予舍,千般纵容万般宠溺。 他沉迷、他堕落、他自甘坠入名为宋昭宁的地狱。 “…baby,”她的嗓音润着薄薄的水光,眼尾亦是沁红,勾魂夺魄的媚态,“张嘴,换气。” 是谁打翻了碗,不在意。 是谁又碰撞了尖锐硬物,没关系。 闻也手掌抵着她后脑,梳拢得宜的长发已经凌乱地缠上他指尖,就像两条原本断开的红线,因为宿命纠葛再度有了牵连。 他的手指很烫,牢牢地,一动不敢动地扶着她的后脑和腰身,没有更进一步。不能,他不允许。 身体本能的欲望勃发,他紧闭着眼睛,脸色有一种衰败的冰白,修长眉宇却因蹙紧的动作而愈发动人。 他伏在宋昭宁颈窝,那一小块雪塑似的皮肤,被他的鼻息和低喘烘得温热,难耐的齿尖磨了磨,终于忍不住,低下头,细细地咬,细细地吻,细细地吮。 那瞬间的痛觉其实是很微弱的,但她却在白光激荡中想起什么事情。 还是那场大火。 昼夜不息。烧着她的神经,烧着她残废的小指和小腿皮肤。 肘弯的伤,是为了保护她。 颈骨的伤,还是为了保护她。 她的灵魂好像已经飘起来,浮在半空中,悲哀而绝望地看着唇齿交融的两个人。 走投无路的爱与恨,这一刻不再分明。 你看,我的命是你当年救回来的。 如果你让我还给你,我好像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她的刺青,复刻他的伤疤。 人生,在这一刻变得公平。 . 是谁先抽身,闻也事后想不起来。 宋昭宁坐着流理台,小腿笔直匀称,姿态轻盈松弛地交叠。 她的长发乱了,单手拢到前肩,露出颈后雪白皮肤。 星点吻痕,泥泞又淋漓。 闻也掐着喉结,转过目光。下一秒,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什么,他仿佛灵魂被定住了。 从她进来到现在,他不曾过分流连过自己目光。局限于礼貌地点头和交谈,所以没发现,她裸露的、十分钟前环着自己腰身的左腿,有一道刺青。 就像一尊精美瓷器,打碎又被缝起。 那绵延的、潋滟的哄,像是一把火,来势汹汹地烧到他心底。 “这什么……” 他喉咙发紧,难以置信。 宋昭宁顺着他视线的落处,轻轻地“哦”了声。 她漫不经心:“小时候受过伤,留疤觉得难看,就去做了文身。” 他声音已经不稳了,这个刺青比她的吻来得更大冲击。 “宋家没钱了吗?” 宋昭宁:? 她竟然能懂他的脑回路,瞬间失笑。 “痛苦是很私人的情绪。我因为那场事故,脑子受了点伤,不记事。”她顿一顿,干而脆地转过目光,低眸擦开一簇火,同时敛了笑意:“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很痛苦。所以想记住这种痛苦。” 第52章 昭宁 ◎“但我偶尔很想死。”◎ 唐既轲忙到隐隐开始有脱发迹象的那个晚上,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终于崩溃,罔顾上下级的关系在凌晨三点给宋昭宁的私人号码狂轰滥炸了五个电话,终于在最后一个自动挂断的前一秒被她接起。 宋昭宁:? “什么事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顶层复式的环景夜色,语气复杂:“需要在这个点和我说?” 第65章 唐既轲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五味杂陈:“宋总!您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 宋昭宁抿了小半口红酒,微微失笑:“下辈子吧。挂了。” 她收线,缀着一抹翡翠的手腕轻盈起落,手机沿着一道弧线落到小羊皮的沙发深处。 靠着玻璃窗的精冷办公桌长宽惊人,她腰肢向后一软,陷入真皮转椅,搭着扶手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装饰宝石。 “刚刚说到哪里?我们继续。” 室内只开一圈儿昏黄顶灯,和半盏弧形阅读灯。 宋昭宁伸手揿开调节按钮,暖黄色的光质柔和,幽幽地映着她半边侧脸。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她抬起目光,又很快地掠过。 指尖转着一管海蓝色的玻璃笔,漫不经心地在一张白纸上描画。而镜头外的肘弯,挨着一个象牙白的经典烟灰缸。 白瓷的底,铺满燃烧殆尽的烟草。 视频那端静了静,无奈道:“宋小姐,您得克制一下抽烟量。” 宋昭宁当着她的面,又咬上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挑眉:“我没瘾。如果您看不惯,我这就灭了。” “……我尊重任何人的举动。” “这话听起来不像真心的。”宋昭宁笑。 “确实是真心的。” 右下角显示的视频连线已有一小时三十七分钟,按照许医生一分钟800美金的价格计算,她已经烧光了十条富春山居和三饼老同兴。 许医生是宋昭宁的私人医生。 她的存在,就连宋老爷子和宋微都不知道。 “宋小姐,最近还在失眠吗?” “还行。忙起来能睡几个小时。” “不忙的时候呢?” “不忙的时候谈恋爱、上床、尽量让自己更忙一点。” 回应她的是许医生的沉默。 半晌,她摘下眼镜,指节按压着眼眶。 “根据您的就诊记录,您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联系过我了。我以为这是好的开始。” 宋昭宁平静地讲:“我认为无论何时都是好的开始。” 许医生低头在白色病历本写了什么。 【病人对复诊存在不可控的抵触情绪】 【习惯用语言伪装自己】 【带有尖锐的攻击性】 她搁下笔,复又看向电脑屏幕:“最近这段时间,您还有在吃药吗?” “吃药会让我难以保持清醒。你明白的,公司的所有重大决策都要经过我,我必须时刻拥有走钢丝的理智。” “您觉得,是不吃药导致失眠,还是别的原因?” 宋昭宁手指轻点,烟灰跌落。 “或许是喝酒?”她笑着反问:“喝酒算吗?高浓度酒精同样有安眠药的作用。” 许医生立即板起脸,不赞成地摇头:“请开别玩笑。您私自断药的行为很令我苦恼。宋小姐,从行为模式分析,您不是擅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从性格模式来说,您的内心确实存在相当棘手的一面。” “很抱歉,我让你感到麻烦和棘手了吗?” “没有。”年过中旬的女医生轻轻叹气:“我只是很担心你。昭宁。” 宋昭宁勾起唇角:“我还在想,你需要多久时间,才从冷冰冰的宋小姐换回我的名字。” “名字能够拉近我们的关系。但是在言语的交锋中,你并不需要我清醒地提醒你。”许医生双手合十,抵着镜头前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昭宁,你还在做那场梦吗?” ——梦。 是的,那场烧了上千个日夜的大火,烧在她灵魂深处的大火。 安静一息,她握在桌面的手,右手拇指刻板而机械性地按揉左手虎口,指关节渗出病态的青白。 “是的。” 许久,她回答了被搁浅的问题:“我依旧无法独自入眠。闭上眼,便被拖入那场大火。” “我很不幸。多年来被困在同一个梦境,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无法抵挡和反抗,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许医生打断她:“你对自己产生了负面看法是吗?” 负面看法? 宋昭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平静道:“负面看法和正面看法的区分点是什么?如果失去时间或者视力,我们有办法分辨白天与黑夜吗?所谓的善良也需要罪恶来衬托。” 【敏感】 【易怒】 【克制】 许医生填上三个英文单词。 “昭宁,你最近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是陈述句。 拐弯抹角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虽然宋昭宁并不寄希望于玄而又玄的心理学。 “你看过我当年的电子档案,该知道,我是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尽管无数人对我否认了这个事实,甚至我的大脑也为了欺骗我,抹杀了所有与之相关的回忆。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宋昭宁忽然弯唇笑了一下,尽管笑意转瞬即逝,不达眼底。 “我之前一直在想,大脑神经为什么会本能地忘记痛苦?就像一位诞育孩子的母亲,会忘记生产过程中撕裂般的痛楚。” 她不是咄咄逼人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柔软:“我不理解。痛苦是情绪价值的最高体现。如果没有痛苦,爱还会分明吗?” “本能。” 许医生略一点头,她定定地注视着屏幕内宋昭宁的眼睛,沉声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词语?我们每个人,会本能地感知到饥饿、疲惫、困倦,但痛苦是很主观且私人的,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我不知道。” 她坦诚道:“但我觉得不应该用‘我感到痛苦’来形容我。我人生的底色是痛苦,痛苦不是虚无缥缈或形而上学,痛苦是一场实际发生了的大火。” “我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沦在绝望而漫无止境的痛苦。我想要尝试催眠,或者是你们擅长的办法——” 宋昭宁望着她,那双曾经漂亮如今依旧漂亮的眼睛,请求着、哀求着、恳求着。 “我想要记起当年的事情。” 如果不是右下角的时间平缓有序地流逝,许医生会错觉自己的视频因为信号不佳而陷入卡顿。 许医生摘下眼镜,闭眼揉着眉心。 “如果这是出于病人的请求,我们会酌情考虑。但,如果是出于对一个小辈的请求,昭宁,我希望你不要沉溺过去。你这样……应该寻求药物治疗,心理干预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你一直在抗拒,而且,你是天生的演员。” “或许吧。” 她静静地笑了一下,眼里有种绮丽而荒诞的心碎笑意:“至少让我试一试,好吗?” 许医生避开她的视线,她知道在场交锋里,她已经落了下风。 “昭宁,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 “你好,许医生,初次见面,我叫宋昭宁。” “昭宁,你好。”提前接收资料的女医生和善地笑起来:“昭,光明磊落。五福,三曰康宁。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我的人生和光明磊落没有关系,所谓的康宁也算不上。” 刚成年的少女,身形孱弱单薄如纸,偏偏背脊挺直,她注视着医生,声线轻而低冷。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从小跟母姓。后来,我的母亲再婚,和继父感情很好。但没过几年,他因意外去世,而我受了重伤。” 她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那场惨烈到足以使所有人铭记的事故只是一抹悲伤的吉光片羽。 “我有时候觉得很疑惑。” 她话锋一转,引得低头记录的女医生看她一眼,与之口吻不符的是,她的表情依旧漠然。 “我其实记得和我继父相处的所有细节,家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领带和皮鞋,庭院中修剪枝叶的花剪,某间浴室遗留下来的刮胡刀和男士定型喷雾。” 许医生点头:“逝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面色苍白的少女眼神奇异地看着她。 “我以为念过博士的人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她说完,那双纯净如钻石的双眼浮现一丝懒得掩饰的讥诮:“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是因为怀念而走不出来。医生,如果用拼图来形容我的人生,那么,我的人生永远不完整。” 她已经感觉到病人情绪上的起伏,许医生温柔地笑了笑,带着对小孩纵容的鼓励:“你有什么困惑,可以告诉我?” 少女再一次用奇异的目光看过来。 “你听过一个病例吗?医生。”她问:“一个国外的患者,因为对自己女儿怀有敌意,最后她的女儿在她的认知内消失了。” 许医生:“我明白你说的事情,但——” “但我偶尔很想死。” 她打断,苍白干净的眉目在天光中逐渐清晰,她轻轻歪头,蓬软的黑色长发垂坠。 第66章 女孩子的表情,既天真,又残忍,还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正常吗?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拼图少了几块,因为我从此无法再拥有字面意义上的完整。” . “我们说到了玩具。” 宋昭宁重复:“并且那发生在第三次见面。许医生,您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许医生笑起来:“你说是就是吧。昭宁,你曾经有一个玩具,你很珍视、也很宝贝,你甚至……可能觉得有些骄傲?” 宋昭宁微微蹙起眉心,但对她的最后一个词语,表达了不置可否的意思。 “其实只是玩具而已。”许医生说:“所以我支持你选择令自己舒服的方式,尽管这个方式是你找了很多玩具。” 那张纸已经写不下了。她扫到一边,拇指顶着食指转笔。 “但还是代替不了,你最初得到的、你最喜欢的、你的第一件玩具。” 许医生敛了眼角笑意,正色:“你现在,遇到了很相似的玩具吗?” “……” 宋昭宁摇了一下头,目光虚无地落在某处,月光攀在护城地标性的摩天大楼,led彻夜闪烁。 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长达几小时的视频终于切断。 宋昭宁起身,给自己醒了一瓶红酒。 年份是够的,价格也很喜庆,18.8万,是怀愿送的。 对于一个日常私服只舍得买几千元的女明星来说,不可谓不是下血本。 许医生让她吃药,但是所有按处方开出来的安眠药全都堆在衣柜深处的保险箱。 如果有一天出了什么意外,费尽心思打开的保险柜,竟然是满满当当的安眠药,一定会气到发疯吧。 宋昭宁可有可无地想。 她不一定还是很想死。她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其实是很矫情的说法。 宋昭宁不奢求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可以与她共情。拜托,和千亿信托基金的继承人共情?难道人生属于easy模式吗? ——easy模式。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词,她眉心一凝,目光注视着醇厚暗红的酒液。 其实她有一些话没有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第一次心理干预到今天,宋昭宁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自己留在了当年那个绝望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身上。 但她也没解释。 不是玩具。 她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玩具。 作者有话说: 虽然后期改了文名,但其实真的有呼应《漂亮玩具》qaq 第53章 干预 ◎“死去的人和被遗忘的人没有区别。”◎ 在唐既轲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威慑下,宋昭宁不得不回到公司,处理了积压大半月的公务。 她到这个地位,其实很多事情不必真的出面。 毕竟宋老爷子安排的职业经理人团队能将庞大的商业帝国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但正如宋昭宁所说,她需要让自己时刻进入整装待发的忙碌状态。 其中抽空去了一趟孤儿院,孩子们已经开始上学,她安排的装修团队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修缮这栋在院长肩上支撑了太久的小二楼。 她被院长夫妇留下来吃饭。 陪同的还有那个脑瘫的小姑娘儿,说是五六岁时发了高烧,结果家里人听信偏方,硬生生地拖到转成了肺炎,这才借了钱送到医院,结果还是来得晚,小姑娘病好了,就是这副不记事的模样了。 她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头发长了一些,梳成两条马尾,柔顺地垂在肩前。 宋昭宁抱着她,吻了吻她的脸蛋,她羞赧地笑起来。 十一个菜,从中午忙到了傍晚。 天色暗了,斑驳脱落的天花板悬挂一盏黑乎乎的电灯,大概是电路老化接触不良,老式开关连续拨了好几下,钨丝才一闪一闪地亮起,而且随时有熄灭的迹象。 虽然用的是夜市廉价批发的白瓷碟,但卖相不错,味道也很好。 一开始院长妻子还很诚惶诚恐,想让院长再去买几个硬菜,但宋昭宁说不用了,率先夹了一筷子落到盛得满满当当的饭碗。 烧鹅和烤猪是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的珍馐美味,但那群孩子个个低着头,筷子尖要么拨拉米饭,要么夹一小口的烫菜。 宋昭宁看唐悦嘉一眼,她立即会意,站起来开始拨公筷。 最小的吃腿,稍微大一点的吃鸡翅膀,剩下的大家按着喜好来分。为表一视同仁的公平,还给宋昭宁夹了一片薄薄的鸡胸肉。 唐悦嘉是孩子王,孤儿院那帮小孩儿见了她比见宋昭宁还高兴,成天“悦悦姐姐”、“嘉嘉姐姐”没完没了。 宋昭宁从不在孩子们面前抽烟,但她会倚着某张桌子或某面墙壁,听着看着,在偶些时刻露出笑意。 离开的时候,那个脑瘫的小姑娘追出来,在院长夫人的目光鼓励下,含羞带怯地把一捧白色小花塞到宋昭宁怀里。 宋昭宁正和总秘打电话,冷不丁被烫金硫酸纸扎到手背,她不解地垂下目光。 见是她,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单手捂着话筒说了声“稍等”,用空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小女孩软乎乎的脸蛋。 “我叫什么?”她笑着问。 “……”小女孩张着唇,又紧紧地闭上。 反复几次,她从细细的嗓子眼挤出一句:“昭、昭宁。宋,宋昭宁。” “嗯,我叫宋昭宁。” 她的脸在晦涩破败的背景中,眼角眉梢明晰而鲜亮,“那么,你叫什么?” 问题猝不及防地回到自己身上,小女孩登时犯了难,扭着红色连衣裙的裙角,手指叠着手指打架。 宋昭宁没有催促,而是很好性儿地等待。 可能是半分钟,或者更久,小女孩抬起头,她有一双比钻石还要珍贵的眼睛,用力地、咬着下唇、一字一顿:“昕昕。我叫,昕昕。你叫宋昭,宁。她叫唐,唐悦,嘉嘉。” 宋昭宁把她揽到怀里,小女孩笨拙地伸出双手,环着她肩颈,小脸埋进去。 唐悦嘉看得眼眶酸涩,用力地侧过脸,抽了抽鼻尖。随后装着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天,轻声呢喃:“快要下雨了。” 已经是初秋,天黑得早,加上风雨欲来的光景,树梢婆娑摇晃,风里走一遭是冷寂萧条的尘土气味。 还好家家户户的灯火亮起来,像低垂夜幕连绵起伏的星。 后备箱再次塞满了孩子们亲手种的菜、亲手捡起来洗干净的鸡蛋,还有一些土产和水果。 那几个又大又圆的香梨,是他们千挑万选,最漂亮、也最饱满的个头。 来过几次,唐悦嘉夹缝生存的倒车技术愈发精湛,沿着庞大城中村的土路缓缓地开向大路。 县政府的修路拨款已经下来,最快月末开工。 到时候,他们再去县城里的学校,不用再走崎岖难行的土地,而是可以踩着坚硬踏实的水泥路。 开车返回护城需要差不多两小时,唐悦嘉没有丰富经验的雨天行车,车速几乎降到了路段限速的下限,其中被不止一辆迷你鱼头风驰电掣地超过,可怜宋大小姐这辆号称地表最强的巴博斯只能眼巴巴地被甩一屁股的尘埃。 宋昭宁没让她送回酒店,而是泊在了艺术馆。 金馆长最近伤心又伤身,好几天上班萎靡不振,说要拿馆内最有价值的藏品捆在一起上吊。 宋昭宁温声地烦请他死到别的地方去,她可不想给这里套上一个凶宅鬼屋的噱头。 金馆长悻悻,挫着双手问:“宁宁宝贝,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她指边衔着一支细细烟管,低饱和度的暗粉,烟蒂缠绕着某种意义抽象的纹样。 “来取一幅画。” 她淡声说:“上个月从马赛运回来的油画,修复怎么样了?” 她倚着黑胡桃木的长桌,手指抚过光滑边角,在金馆长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停顿一下,说:“你还记得你的初恋?” 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关联的上下文,脑回路异于常人的金馆长愣是听懂了。 他接过她的烟,女士烟,玫瑰味儿的口感,抽不惯,只夹在指间燃烧。 “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我有时候想,如果她不是23岁的时候去世,而是53岁的时候去世,我大概不会特别想念。时间其实挺残忍的,毕竟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很值得凋谢的玩意儿。” 宋昭宁点了下头,指端轻轻一振,烟灰跌进富士山造型的雪白烟灰缸。 “所以她赢了。” 金馆长皱起眉,像是头一天认识似地打量她:“你喝多酒了?宝贝儿,怎么说这种没头没尾的话。你那小尾巴呢,打电话让她送你回去。” 她目光冷凉地瞥过一眼,是闭馆时间,灯暗了一半,她的脸却白得透明。 “死去的人和被遗忘的人没有区别。”她说:“遗忘是另一种意义上死去。你认同我吗?” 第67章 金馆长噎了一声:“首先我不敢不认同毕竟你是我的金主,其次,你最近怎么了?变得很奇怪。” 宋昭宁背手往后一撑,清瘦笔直的手指攥着桌沿,高级定制的手工西裤贴合踝骨,两条长腿交叠,低跟鞋踩着人造鹿茸地毯,不紧不慢地勾蹭。 “最后?” “最后!”金馆长斩钉截铁,痛心疾首:“宁宁你要节制身体啊,瞧你这张漂亮脸蛋都虚成啥样了。” 也许是知道当着老板的面儿埋汰老板是个不地道的行为,金馆长摆出一副“我都是为你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大义凛然,同时伴有一两声唏嘘。 蓄了一截的烟灰落到她的影子里,宋昭宁抬手灭烟,不轻不重地笑了声。 “我睡不好是因为我在催眠。” 金馆长一骇:“你在做什么?宁宁宝贝儿,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迷信的人!你不是那什么什么大学的高材生吗?” 宋昭宁眼光奇异地睨过去,他立刻老神在在地揣手,好像揶揄老板的人是旁边的鬼。 “催眠。”她拢了一下还未散开的白色烟雾,平声静气地说:“我想回忆起一些事情。” “对身体有影响?”金馆长立刻问:“你是不是很久没睡好觉?我办公室还有上次你落下来的药,我去给你拿——” “不用。”她淡淡地截断:“吃药已经不起作用了。” 金馆长一噎,表情憋得通红,像是想说什么,又因为某些难以言喻的原因,硬生生地把话头给吞了进去。 “你要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我绑着也得把你绑去接受治疗。但你这么大了,还是我老板,我总不能对我老板指手画脚。” 他忍了忍,忍得双眉打结,结果还是忍不住:“你一定要想起来吗?被你锁上的那间画室,我偷偷去看过了,你只画大火。不得不说,宁宁,你的画技真的很烂,还好你没有走艺术家的路。” 宋昭宁弯起眼尾,浓黑纤长的睫毛收成月牙似的一弧长线,那是个很媚态横生的眼神,但她眼底太冷,于是便有些冰火相融的意味。 “为什么不可以想起来?” 她很好笑地反问:“每个人都跟我说,过去就过去了,你现在恢复得很好,为什么要回头看?过去的路没有任何值得你重走的必要,作茧自缚伤害的只是你自己。” 金馆长下意识点头:“说得不错……” “但我偏不。” 她站起身,仿佛有商有量的温和余地,眼底甚至带上了清澈的笑意:“我的催眠医生告诉我,关于那段回忆,我的大脑里有一道人为的‘情绪锁’,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馆长愣住,感觉自己的手心冒出一层不合常理的薄薄冷汗。 她并着两根手指,别过长发,点点白皙额角:“因为活不下去、因为痛苦,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我封闭了我自己,对当年的记忆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心理伤害。” “早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我就被干预了。” 第54章 公主 ◎“我是她的打手。”◎ 九月一过,护城多情缠绵的雨季如期来临。 宋昭宁对雨雪天气没有特别感情,毕竟她出入有专车接送,至多是从停车场走到公司大门需要唐悦嘉随时谨记车上雨伞的位置。 连着下了快一周的雨,时间基本在下午四五点,提前拨快了傍晚的来临,多少有种昼短夜长的错觉。 总裁办专用电梯需要生物识别,前段时间宋昭宁让安检部加上了唐悦嘉的声纹,现在由她代劳按下运行键帽。 四面匀净清晰的银色镜面映出她一身脆果绿的职业套装,宋昭宁握着手机,静待红色数字跳动顶端两层的总裁办。 席越的声音失真地传来,他似乎闷哑地笑了一声,笑意很含混,仿佛罩在了密不透风的玻璃罐子。 她神色冷淡,早九高层开会,下午安排了颂域五星餐饮线的下午茶。唐悦嘉出乎意料地拒绝大吉岭红茶,而是要了杯plus冰美式。 正式接手许勉工作的年轻女孩子简直要忙昏了头,好在她是个心细又聪明的性子,很多事情宋昭宁一点即通,处理部分不紧要事物时也能上手。 一连忙了好几天,她累得每天回到紧挨着宋昭宁的行政套房闭眼就睡,连职业装和高跟鞋都没时间空出手脱掉。 有一回半夜被催魂闹铃惊醒,原来是之前打回去的某版合同出了纰漏,她撑着一口气揿亮台灯修改,一看时间,惊人的三点五十分。 她给自己冲了杯热牛奶,平板放着最近热播的复仇偶像剧,小巧鼻梁架着银光眼镜,最后一遍仔仔细细地过目了全英合同,确认无误后发给宋昭宁。 半分钟,叮的一声,响在静谧无声的夜里,她怔了一下,连忙点开邮箱界面,赫然是宋昭宁的回复。 她呆呆愣愣地转头看时间,四点零三分。 原来人是真的可以不睡觉? . 宋昭宁最近的工作强度大到连林叔都摇头。 从前小姐也是工作狂的性子,吃住干脆就在公司,料不到她的女儿青出于蓝,吃饭时也要看报表。 林叔轻轻咳了一声。 宋昭宁不为所动:“林叔,从前你不咳我妈妈。” 林叔为难道:“小姐,从前小姐没您那么过分。” “我不过分。”宋昭宁说:“您别担心,我应付得来。” 林叔欲言又止,姚妈更是一直甩眼色给他。 无奈之下,林叔清清喉咙,低声说:“您,是不是把颂域海外分部的决策权收回来了?” 宋昭宁倒是不以为意:“席越做得不好,自然换更有本事的人去做。而且他最近公司动荡也多,大股东出走,小股东接连抛售,鞭长莫及。” 林叔一言难尽地看她半晌,最终败下阵来。摇摇头,手指抵着嘴唇,示意姚妈不必多问。小姐不是小孩子,做事自然有分寸。 吃过饭,宋昭宁简单冲过澡,握了车钥匙准备出门。 林叔一愣,问:“小姐,要出门?”其实也就六点过一些,这个点出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压了压好奇,只说:“现在给您叫一个司机过来。小姐乘哪辆车?” “不用,我自己开车。” 宋昭宁已经按下地下停车库的电梯按钮,她对着光可鉴人的镜面拢散长发,问姚妈要了一个茶绿色的抓夹,头发挽起来时露出修长雪白的后颈。 近段时间常往返本家和宜睦,路线不用导航也记得请。 开到宜睦时差不多七点,时间正好,她降下车窗,搭着肘弯拨电话。 响两声,蓦然传来忙音。 宋昭宁一挑眉,后视镜映出两个人。 闻希换了身质地温润的浅米色卫衣,依旧戴着那顶手工编织的毛线帽,清瘦苍白的下巴颌儿松松地挂着一个蓝色的医用口罩。下半身穿着黑色长裤,裤腿很长,盖过了他一边空荡荡的膝盖。 他看见宋昭宁,远远地招起手,双眼弯得亮晶晶。 护城昼夜气温大,闻也还是短袖。 白色短袖衬衫搭黑色工装背心外套,手腕式一块戴了很久,表带边缘褪色的机械表,很便宜。 裤管垂到踝骨的位置,应该是笔直硬挺的面料,踩着一双流行于青少年之中的平价板鞋。 闻也跟在闻希身后,双手扶着轮椅。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又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一些。 目光在半空一触即收,他避开眼,似乎对脚下灯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 宋昭宁推门下车,钥匙丢给跟在他们身后追出来的冯院。宋昭宁把钥匙交给他,接过了另外一串。 冯院目光瞥过三人,不放心道:“真不要我一起去?” “您有别的事情要忙。”宋昭宁言简意赅,手指扣下按钮,一辆黑色大型suv应声而亮。 这辆车她重新让人改过,拆掉了后车厢,加装了电动滑门,以此方便轮椅的的上下。 “别耽误太久。”冯院依旧不放心,语重心长地劝:“夜里气温凉,小希不能受风也不能剧烈运动,有任何事情你直接打我电话,我随时在。” 宋昭宁点头:“明白。” 她主动握住一边轮椅,手背叠着手背交叉的瞬间,闻也忽然后撤半步,动作大到带起的冷风扑上她眼睫。 闻希转过头,看一眼宋昭宁,再看一眼闻也,内心直觉不对,他细声细气地问:“怎么啦?” “没事。” 宋昭宁把车钥匙塞到闻也手心,抽回收时手指若有若无地蹭过他掌根边缘。 闻也率先往suv的驾驶位走去,宋昭宁看着他背影,他不光长得好,身材也好,该直的地方绝对不弯,肩背偶尔会松弛,体态却非常漂亮。 而且他的漂亮,不是后天人工精雕细琢的漂亮,是一种常年在生活中历练打磨,宛如珍珠般闪烁着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宋昭宁推着闻希上车,拍下侧门按钮,电动车门缓缓闭合,防窥玻璃让冯院担忧挂心的目光伸不进来。 第68章 “医生说你不能喝饮料。但今天破例,我做主让你尝一小口,可以吗?” 事先送到宜睦的奶茶已经在室温下渗出透明水珠,笔直地滚到她握着杯子的清瘦指端。 闻希点点头,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奶茶,咬着吸管慢慢地啜了一下。 她点的加倍双糖,因为闻希的味蕾在多次化疗和手术之后,退化得非常厉害。这大概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尝到这么甜的奶味,登时瞪大了双眼,呜呜着说不出话。 整个后车厢都给拆了,上百万的真皮座椅说扔就扔,宋昭宁也没地儿坐,还好冯院事先准备了一张折叠小板凳,可怜宋大小姐这辈子都没坐过这么寒酸的小凳子。 可她浑然不介意,并着双膝坐在闻希对面,竟然比他还要低一些,目光抬起来,便对上小男孩弯弯的笑眼。 “昭昭姐不喜欢吃甜的吧。”他说:“我真想让你尝尝,这是全世界第一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宋昭宁抬手把他的毛线帽拨高了一些,露出少年清隽纤秀的眉眼,“你很了解我吗?” “没有。”闻希不动声色地觑了眼开车的闻也,更低更低地垂下头,用气音和宋昭宁咬耳朵:“哥哥告诉我的。” 宋昭宁失笑,也用同样幼稚的语气回复:“你哥会跟你谈论我吗?” 闻希肯定地点点头:“当然了!”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他立刻鹌鹑似地低下来,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悄声示意宋昭宁也拿起她的杯子,两人在角落里轻轻碰杯。 “致秘密。” 宋昭宁用仍有水雾的手指点了点他眉心,“人小鬼大。” 目的地护城上半年刚开业的环球影城。 闻希是美国队长的忠实铁粉,他觉得克里斯可以从骨瘦如柴的小鸡仔变成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他也可能变成只有一条腿的游泳冠军。 不是周日,也不是节假日,护城环影的人流量依旧惊人。 宋昭宁拿的是ssvip全速通,碍于闻希的身体情况,高强度的游戏通通玩不了,宋昭宁陪着她过了两个射击类和解密游戏,闻也像个过于英俊但沉默寡言的的保镖跟在两人身后。 几个年轻鲜妍的小姑娘手挽着手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被搡了一下,同伴握拳鼓励她:“冲鸭!去要小哥哥的联系!” 女孩子满脸羞怯的欲言又止,她深吸一口气,落在闻也背影的目光逐渐坚定。 宋昭宁正好回头看他。 闻也这个年纪……确实有众星拱月的资本。 她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闻也不明所以。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 看起来正念大学的女孩子已经走到他身后,声线娇娇弱弱,倒是一把柔到出水的好嗓子。 “你、你好,我是护音的学生。”她抬起脸,明亮如星的眼睛,闪动着勇气的光芒:“我可以,和你交换联系方式吗?” 闻也愣了下,瞬间蹙起眉心。 宋昭宁挑了挑眉,笑意更深。 你故意的?他用眼神谴责。 宋昭宁无辜耸肩。 和我有什么关系?人小女孩没要我的联系方式。 两人眼神一来一回,晾了她好几秒。一种莫名而委屈的情绪涌上咽喉,她干巴巴地扯着唇角,又问了一句可以吗? “抱歉。” 闻也低下头,他屈指压着眉心,摇头道:“看到那边那位公主了吗?我是她的打手。如果你让我的公主不高兴,她等下可能会强行清场。” “?” 她啊了一声,看向宋昭宁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理智告诉她现在最好转头就走,但出于对帅哥的爱好,她脚步挪了一下,却没挪动。 “她只是你的老、老板。” 她用一种微妙的、却充满谴责的眼神看向宋昭宁,心想这女人脾气好坏……但她好漂亮。而且是那种高智轻熟的漂亮,简直男女通吃。 “而不是你的女朋友,为什么要管你的私生活?” 作者有话说: 十二月了!我的目标是在月底之前酷酷完结! 第55章 烟火 ◎他戴墨镜,他在哭泣。◎ 闻也手指握拳,尴尬地抵了一下鼻尖。 他很想告诉她因为我弟弟在她的医院里治疗,这位公主免除了所有医药费,否则我要给她打工到下下下下下辈子。 闻希正专心致志的解密,没注意身后已然形成一个小型的修罗场。 宋昭宁仍然事不关己地站着,直到闻也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又撂了一句抱歉,快步走到宋昭宁身侧。 她慢慢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是玩味儿多一些,还是看热闹多一些。 清寂冷艳的眼尾压成一道修长的弧,没有上妆的眼皮清透干净,接着微侧了下头,这个姿势显出一截白皙曲线,她看向要号码失败的女孩子,她脸上的不甘和落寞如此生动。 那目光分明没有任何意味,就是很纯粹的笑意。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挑衅,就像是看到一朵花,或一片晚霞。甚至带着些微欣赏的错觉。 女孩子登时心跳加快,她左脚踩右脚地回头,幸亏被眼疾手快的同伴捞了一把。 “要到号码了吗!” “我靠皱眉的时候真是帅的要死……打手?哈哈哈哈什么傻x理由,拒绝人也不是这么扯淡的道理吧。没意思。” “你们发现没有啊,那个姐姐好好看啊,气质好绝。” “公主,什么年头还有人自称自己是公主吗要不要那么抓马,她有本事就让她清场啊。” “别那么大声啦你。说不定真是哪家大小姐。她左手那块表,理查德米勒,而且是八百多万的款!”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她穿得好像很普通。” 宋昭宁对那些议论声充耳未闻,摘下自己的墨镜蛮横别到他脸上,闻也往后避了一步,她却提前握住他手腕。 她指尖很凉。 这个念头倏忽而过的瞬间,他不自觉地揉了一下。 轻哑的笑声钻入耳里,仿佛藏了小钩子,他的心七上八下地摇晃在这场纸醉金迷的晚风。 宋昭宁的墨镜款式不分男女,还好闻也头骨优秀,戴上不显得局促。 “你这样……”闻也想要拨开,她的手指却沿着腕骨,松松地握到掌心,他后半句话无论如何便说不出来。 大晚上戴墨镜确实引人注目,尤其是他这身高和墨镜下的小半张脸,那群女孩子隔着距离跟在他身后,闻也双手扶着轮椅,看宋昭宁轻轻松松地帮闻希猜出了最后一道谜题。 环影的烟火大会定在十点,现在还剩二十几分钟,宋昭宁站在卡通ip前要一个糖量致死的棉花糖,等待间隙她点开通话记录,回拨了顺三号码。 环影负责人立刻正襟危坐,一迭声:“宋总晚上好!宋总巡视得如何?宋总用过晚餐了吗?需不需要现在特别为宋总留桌?小提琴手和钢琴师已经准备好了。” “…………” 宋昭宁冷静道:“不用了,谢谢。烟火能提前五分钟开始吗?” 提前五分钟? 负责人一呆,助理贴着他耳朵阴森森道:“这可是颂域大小姐,是爸爸……别说五分钟,她就是要从现在放烟火到明天早上六点钟,你也得给她办成了。” 他猛打寒噤,忙不迭地表忠心:“能能能!当然能!宋总一言,使命必达!” 挂了电话,宋昭宁从人偶装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造型精致的棉花糖,一转身,目光却轻轻地一凝。 他很高,就算蹲下来压迫感也不减。 闻希贴着他侧脸说了什么,他点了下头,转过身,宽阔的肩背面向他。闻希双手环过他脖颈,只有一条腿能使劲儿。 闻希被他背起来了。 因为常年生病的原因,闻希比同龄男孩儿都要瘦小。两条细细的胳膊几乎没有肉感,皮肤贴着骨头,手背用透明医用绷带交叉固定着留置针。 宋昭宁把棉花糖递给他,闻希接过来舔了一口,真的很甜。他瞬间五官变形。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减少糖量是免费的,但是额外加糖却要收取另外的价格。”宋昭宁说完,半空中的手指顺势拨了下闻也刘海。 穷小子当然请不起专人造型师,但他确实是天生的衣架子,他这全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都比不上墨镜的一个零,可那张脸依旧吸引了无数视线。 闻希察言观色,他忽然抿了一下沾上糖渍的唇角,大声道:“妈妈,我和爸爸准备好了,我们等烟火升起时一起拍照吧!” 被生活滋养出来的浑圆负责人正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宋总的身影,眼底的惊喜还没来得及冒头,瞬间死得不能再死的被摁了回去。 爸爸、妈妈? 他呆若木鸡地看着“一家三口”,心底翻天覆地:我了个生草!宋总不是和席总订婚了吗?这野男人和野孩子是打哪儿滚来的?! 第69章 下一秒,他仿佛打通任督二脉醍醐灌顶。 豪门总有难念的经! 看那打扮穷酸的男人,还有那瘦不拉几的小孩儿,一定是一夜之后的带球跑,想不到我们宋总虽然花名在外但却是个一等一负责任的优秀资本家呀! 他眼含自我感动的热泪,与此同时,一直尾随闻也的那群女生彼时看着彼此,面面相觑。 半晌,终于有人轻声打破死一般的寂静:“什么啊……原来都结婚了。孩子都那么大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如果撇开这两个人过于出色的长相,他们也确实像一家三口。 英姿飒爽的妈,体贴温柔的爸,还有一个看起来身体很不好…… “他们小孩只有一条腿啊?”女生掩不住地唏嘘:“好可怜喔。”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飘上半空,飘上缠满彩灯的悬铃木,飘上高大笔直的欧式路灯,飘上每一位游客神色各异的头顶,飘上华丽精致的公主城堡。 宋昭宁听负责人说了几句话,对方刚要走,她却出声喊住:“帮我拍张照吧。” 他下意识要拿自己手机,宋昭宁摇头,侧头问闻也:“带手机了吗?借你的用一下。” 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交到圆胖男人的手里,他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心想真是穷苦高帅啊,这用的什么东西,在二手市场能卖到五十元吗? 打开相机花了小十秒的时间,负责人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神情,内心丰富多彩的os已经从“带球跑的穷苦高帅”到“被豪门大小姐冷脸驱逐但看在孩子的份上不得不假装接受但绝对不会把孩子接回豪门并且永远不认私生子未来百年的所有财富捐给环影也不会留给这对除了长得很好看以外没有别的优点的父子!” 当前手机的镜头算法已经很强大,某些牌子甚至近可拳打佳能脚踢富士,远能徒手录制月亮,然而闻也的这部老古董手机,只有最基本的拍摄功能。 他摆了半天镜头,绝望地发现这玩意儿连倍数都没有! 宋昭宁抬腕看了眼时间,距离9:55分还有3分钟。 她没有刻意挑选城堡的正中央,然而非特殊节假日不燃放烟火的规定让许多游客放弃打卡,他们穿行于五颜六色的小推车,灯火通明的周边店排起长队,年轻女孩子们手上的云台举得又高又稳,高清镜头框下一张又一张明媚灿烂的笑脸。 宋昭宁拉了下令行禁止的闻也,浅浅失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不高兴了吗?” 闻希替他抢答:“哥……爸爸没有不高兴,爸爸只是太高兴了,他戴墨镜,他在哭泣。” 闻也听不懂网络用语,他空出一只手拨开墨镜,露出修长眉宇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定要拍?”他问她。 “小希高兴。”她回答。 “会让人误会。” “谁?”宋昭宁失笑,她又低头看表,收回视线时,唇边依旧漾着很浅很淡的笑意:“没有人会误会。” 差不多了。 趴在闻也背上的闻希双手比v,宋昭宁倚着他左侧,微微地笑。 负责人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把自己整了个满头大汗。 9:54:57. 他终于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机位,扯着嗓子嚎了声:“宋总,你们靠近点儿!你们是一家人,中间空的可以流过亚马逊河!” 闻也咽了下喉结,宋昭宁挑眉,依言挨得更近了些。 她讲电话的时候在吸烟区点过一支烟的时间。几乎密闭的空间鱼龙混杂,什么味道都有,闻也却只能闻到她手腕点过的香水味,顺着很淡的烟草融到他一深一浅的呼吸。 9:54:59. 这是特别为闻希绽放的烟火。 如果他在这一刻回头,记忆会把他拉回很多年前、月亮很淡的夜晚。 小宋昭宁过暑假的庄园占地千尺,从山脚行车到门口,需要二十一个闸口和三十五分钟。这段时间,她通常会做一些复杂的脑力训练,比如mensa的思考题。 小闻希没有她那么聪明,他只是双手攀着半降的车窗,眼巴巴地看着路过的天堂鸟、玫瑰园、阔叶梧桐、白铃兰,还有无数他叫不上名字也认不出种类的珍贵花卉。 然后他看到互相交颈的火烈鸟,悠哉拖尾散步的蓝孔雀—— 他看得几乎晃眼,还好顾正清临下车时小小地提醒了他:等会儿见了宋昭宁姐姐,要祝她生日快乐。 那晚是宋昭宁的生日。 他被顾正清牵着进了大厅,每个人都没见过,每个人都只在电影里见过。他们微笑,寒暄,暧昧而心照不宣地从他身上转开目光。 他抬起头,水晶吊灯映着单瓶价格18.8万的香槟,然而醒酒的透明杯是几十万的藏品。 这是另一个世界。 她也属于另一个世界。 小宋昭宁很有主见,五岁开始用英文对宋微说妈妈请你尊重我,进我房间可以先敲门?过生日不要穿裙子,很麻烦;不要做造型,很浪费时间;不要戴皇冠!她尖叫着狠狠拍开装着古董珠宝的靛蓝鹅绒展示盒,小旋风似地推门逃跑。 跑快点,再快一点,要到西翼的阁楼,要架起自己的天文望远镜,她宁愿看一晚上的星星,也不要和那群人进行消耗生命的社交。 她跑得那么快。 红色的裙摆蓬松着、荡漾着、轻快着、像一团夜里燃烧的明火。 一簇一簇的烟火在夜空炸开、盛放,在最高处明亮,在坠落时灰暗,橘绿的、橙黄的、玫粉的、宝蓝的,像钻石一样移不开眼的辉光。 雨后湿润的空气瞬间充盈淡淡的硫磺味,不怎么好闻。 而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不回头。 跑得那么快,跑得丢了圆头小皮鞋。 哥哥闻也被迫追上去,因为捡起水晶鞋的缘故慢了几步。 “别跟丢了,闻也。” 她回过头,漂亮的眼眸蓄着明艳烟火,闻也愣了一下。 别跟丢了。 她是挥洒普罗旺斯火种的人,她是踽踽独行的世界里,最渺小也最伟大的造梦家。 闻也没有看这场混杂了无数人“怎么放烟火?!”、“不是10点钟吗怎么还提前了?”、“出错了?不能吧”的烟火,五颜六色的光线转瞬即逝,他轻轻转过眸光,下颌因为某些不明所以的原因略微收紧。 宋昭宁侧过头。 半空中,目光微妙地相撞。 宋昭宁脸上有旖旎暧昧的痕迹,霓色的光,恩赐般地亲吻着她。 形状优美的唇形微微开合,她说了什么?可能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抿住唇角,克制地眨了眨眼。 送给闻希, 也送给你。 她这样说。 作者有话说: 为数不多的一家三口幸福时刻……珍惜,珍惜。 (我戴墨镜,我在哭泣) 第56章 照片 ◎和我们宋总百年好合喔!◎ 闻希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过了十点开始犯困,趴在闻也背上一点、一点地悬着脑袋,像姜太公钓鱼。 宋昭宁把风衣外套展平了披在闻希身上, 负责人眼观鼻鼻观心,内心的碎碎念几乎要实质化,他搓搓手,趁机把手机还给闻也,并暧昧地眨眨眼,似完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还给你。和我们宋总百年好合喔!” 闻也:“…………” 筋骨修长的手指攥住早该被淘汰的老古董,他很轻地咽了下喉结,说谢谢。 宋昭宁挂了电话,走过来,垂在腿侧的指尖夹着纤细烟管,她妥帖地往背光的地方站,挥手示意闻也带闻希上车。 “宋总,还满意吧?9:55分,一秒不差。” “很好。”她言简意赅:“过几日我会让专人过来谈。对了,我要的视频拍摄了吗?回头发给我,别发到网上。” 夜风凉爽,负责人是汗也不流了手也不湿了,笑容富丽堂皇:“您放心!这场烟火,完全只为您一个人放。上百个机位——” 他暧昧地指了指身后上下漂浮的无人机,笑着低下声音:“您看,万无一失的准备。” 宋昭宁抬手灭了烟,隐藏在树墩子的烟灰缸在很远的地方,她用掌心握住烟蒂。 “先回,今晚辛苦你们了。” 今晚是临时加塞的表演,算得上她心血来潮。 闻希聪明,猜得到,最后眼眶红红地转过头,仿佛闹了别扭。 回到车上,宋昭宁先是确认了闻希的身体状况,手指捏过他的掌心,小孩子的手没什么分量,轻得像一团烟。 可是这团烟,真的花了好大力气才留下。 宋昭宁替他掖了掖外套衣领,把毛线帽摘下。 一颗光溜溜的卤蛋出现眼底,她看了几秒,心想如果他是个健康的小孩,大概和闻也一样,拥有看起来很柔软但刺手的头发。 不,或许闻希看起来柔软摸上去也柔软。 毕竟他从小就是贴心小棉袄的存在,哪怕宋微对顾正清带来的两兄弟不那么喜欢、不那么在意,却更改不了宋家上下都疼爱小少爷的事实。 第70章 改装过的suv从五座降级为两座,宋昭宁上了副驾驶,闻也正低头看手机。 他看得很专注,也很入迷,直到宋昭宁扣上安全带,他才像是惊醒般慌里慌张地收起手机。 手机贴着座椅落下,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磕撞声。 宋昭宁俯身,替他捡起来。手机屏幕自动降低亮度,她目光却没停在上面。 闻也看着她清瘦光洁的腕骨,不知怎地,久久没有伸手去接。 他低垂着眼,毫无预兆地绷紧了侧颈,这个半避半迎的动作让他五官轮廓显得深刻。他像在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又细又长的钢索走过去是什么? 是自由、未来、新天地,还是尸骨无存的地狱。 “你看吗?” 许久,闷出三个字。 屏幕已经因长时间无操作陷入自动息屏。 车窗没关,有人探进好奇视线。 她是美的。那种高智书卷清冷感,在当下浮躁社会中已属珍稀。眉眼又难得的携了妩媚和英气,就像被日光晒过的月,底色是温的,触上去却有刺骨冷意。 正如她反扣着交还手机的指尖。 闻也收起不由自主的期待,手机塞入口袋,沉默着发动车。 一路无话,车载亦是静音。 宋昭宁亮着一侧灯,其实是有些扰乱视线的,这条路上车流密集,他开得万分小心。 处理完邮件,她抬手关灯。开关是触摸感应的,她流水般地扫过,冷白色的光源从容地熄了。 回到医院不过十点半刚过,中间闻希醒了一次,贴着宋昭宁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就温温地笑起来,好有耐心,也用悄悄话的音量回话,仿佛交换了一个独属于两人的秘密。 闻也没有参与他们的温情时刻,单手抱臂倚着医院长廊的白色墙面,头顶灯带规矩地淌下来,很冰冷,他没发现自己唇角抿得有些用力。 脑海又浮现圆胖男人拍摄的视频。 他是人精,哪只一张照片,手指好像嵌在了快门上,一通稀里糊涂的乱按。偏偏这人审美出奇的好,每一张都糊得恰到好处,光影和烟火没有喧宾夺主,反而锦上添花。 他静静地看着。手指滑动,视频切过去,从动态变为静态。他一张张地翻过去,直到系统提示“当前已无更多照片”。 “宁宁,别太拼命,注意休息,年底给你做个全身体检,别说不来。”冯院长抱着他的保温杯,絮絮叨叨。 “我明白。” 她话音刚落,冯院不赞同的眼神立刻追了过来,“你还明白?你最近抽烟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听叔的,少抽点烟。你年纪轻轻,怎么活得跟老烟枪一样。” 老烟枪三个字太好笑。 宋昭宁把烟折断,笑了笑:“年底事情多,您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 冯院立刻警觉,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你那副总呢?让他去做。每年给他开这个数字的工资不是让他当你领导。” “别担心,我没事。”她温声笑道:“您知道的,我不会有事。” 冯院奈何不了她的性子,因此也说不上任何重话,只得妥协了点点头,闲聊两句又问:“要不要下楼吃个夜宵,新聘的厨师手艺不错。” 宋昭宁本想应下,下意识要喊闻也,刚侧了身,便见他握着手机,想必是反反复复地看那几张照片。 她忽然……心里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算了,我和闻也去吃。”她站直身,连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和打火机塞到冯院手上,“交给您保管,下回来取。先走了,拜。” 脚步声渐行渐近,闻也手指抵着侧边键,手机息屏,他丢回口袋。 “我送你回去?”他还拿着她的车钥匙。 身后的冯院收回了目光,抱着自己最心爱的保温杯,摇头叹气地回了办公室,长廊顿时只剩他们。 白炽光依旧明亮,光影长长短短地照下来,没有一处不磊落亮堂。 可惜,这光这么好,照得人莫名生了华贵之相,却无法照进心底最黑暗阴鸷的角落。 宋昭宁抬起目光:“吃饭了吗?” 当然吃过了,下午在医院和闻希一起吃的。 他最近昼夜颠倒,吃饭也是有上顿没下顿,只有今晚还算准时。 但不等他说话,宋昭宁先一步撤开了目光,擦着他肩膀往电梯走去:“我还没有吃饭,你陪我吧。” 这次开的不是改装过的suv,而是宋昭宁的宾利。 她自行上了副驾,手机在这时又响,她顿了顿接起电话,全英文,沟通了五六分钟。 闻也一直等着她收线,才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 点火,发动,掉头,绕过宜睦门口几十万打造的环岛水幕,圣洁的天使雕像温柔垂眸,一上一下的手托举着什么,是一杆永远无法齐平的天秤。 他的车技四平八稳,调整车前镜的同时低声问她:“你去哪?” 他咬了下后槽牙,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我最近赚了点钱,你想吃什么——可以有现场拉小提琴的那种。” 宋昭宁单手撑额,听见这句话,终于转过眸光。 第一个念头是,小提琴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吧? 第二个念头是,累。 那真是掩饰过后绝望发现无法掩饰的疲惫,从他的眼角眉梢,到因为得不到回答而稍微抿紧了的唇线,还有故作风轻云淡的淡漠眼神。 宋昭宁想起自己得来的消息,不禁深吸一口气。 其实是有端倪的,昼出夜伏的生活节奏,时常缺席对闻希的看望,宋昭宁来的次数甚至比闻也还要多。 她的坐姿是放松的,肩背轻盈地舒展,靠着真皮椅背,长发柔软地垂下,勾缠地拂过手背。 没人注意她用力痉挛的手指,无意识掐揉虎口的刻板行为。 “环海路。”她终于开口:“有一家新开的私人馆,你语音导地址,叫失光。” 环海路有一段距离,即使是夜间行车也要二十来分钟。 电话又响,闻也瞥过目光,很轻的一眼,旋即从她手机压着耳骨的动作收回。 是怀愿的助理,周筠月说宋总来探班,把小愿带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宋昭宁听得皱起眉,道了句知道,先声截了通讯,转而拨给宋敛。 电话倒是接得很快,只不过不是他。 怀愿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细嗓深深地压着滚烫哭腔:“宋昭宁,我好像闯祸了……” “别着急,冷静,发生了什么?” 怀愿捂着听筒,讲一句便要抽一声,浓着不清不楚的鼻音,好在处理语言的能力没有失去。 “宋敛、宋敛他来找我……我们吵架,我太生气、太生气了……”怀愿崩溃地把脸埋到膝弯,空着的手插入散乱的长发,指尖用力地掐着,没有凝固的血水沿着额角淌到眉弓,极致的红与白的反差,“我太生气,把他给打了。” 宋昭宁一时语噎。 前方十字路口,红绿交通灯交错,宋昭宁挂了电话,抬手按住闻也手腕,低声:“送我去机场,我现在得飞一趟南城。” 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助理打电话,要订最快落地南城的机票。 助理办事高效,十秒钟回电,说:“宋总,现在最快到南城的飞机在一小时内,您在环海路,肯定赶不上。下一班是中转南城,三小时五十分钟起飞。” 顿一顿,她说:“您看高铁可以吗?下了环海路走快速二路,十五分钟到高铁站,可以赶得上三十分钟后出发的车次。” 宋昭宁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她应了声,让人尽快安排。 十五分钟的路程,他生生压缩到十分钟以内,简直把宾利踩出了g63无人可挡的架势。 宋昭宁收拾了自己随身的手包,墨镜和口罩遮挡标志性眉眼,她俯身,单手撑着车身看了眼,确定没有遗漏后,半声谢谢还未出口,手腕却被人凌空执住。 他用的手劲太仓促,简直像要失去她。 宋昭宁蓦地一怔,紧接着腰身被迫一软,谁也没想到她站不稳,脚步踉跄着半跪着跌回座椅。 幸亏是真皮,哪怕惯力冲撞也柔软,膝盖也猝不及防地失控,承压了整身重量,她咬着的齿间闷回一声吟哼。 闻也瞬间间完成单手解安全扣和横臂护她的举动,宋昭宁单手扶着他肩膀,却还是不妨呼吸相撞。 她眨了眨眼,那双漂亮到有些过分的眼光就这样直勾勾地回盯。她几乎没有失措的时刻,所有人眼里的宋昭宁,精干成熟,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冷漠。 但她也有失神的时刻。 不想吻的,这个场景也不适合。 时间再走,喇叭再按,只有月光和她半垂半敛的眼睫是安静的。 不能吻的。 她眼神很轻地一动,睫尖如蝴蝶羽翼,同频的共振轻若无形。 “和我去吧。” 她看了眼夜色,认真道:“如果来得及,我们再一起吃饭。” 第71章 作者有话说: 不管发什么事情,还是要好好吃饭。[三花猫头] 第57章 怀愿 ◎那是病房的白、死人的白、鱼眼珠的白。◎ 还好,他们赶得上最后一班高铁。 闻也没有错觉她是那种“唯飞机不坐”的大小姐,事实上,宋昭宁很有吃苦精神。早年下乡扶贫,那地方别说高铁,开车都费劲。 最后在几块刮着倒刺的木板拼起来的牛车上颠簸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踩到农民赖以为生的黄土地,脸色发虚,眼睑乌青。她说不出话,有种苍白易碎的灵魂出窍的感觉。 不管怎样也是大家族中成长的千金小姐,娇贵又娇气,但她偏是忍下来,缓了半小时就和副总实地考察。 那些拨给失学孩童的教育基金,每一笔都过宋昭宁的眼。 她当然知道上游下游收尾勾结吃回扣,这种事情在当前社会屡见不鲜,且文化水平越是低下的地方,发生的越是频繁。 她也不厌其烦,每年总能抽空亲自过目,哪笔资金对不上,从源头追责到源尾,是真正做慈善而不是空有噱头的实干家。 闻也知道这些事情,所以没有出声劝阻。 护城是一线,高铁站前年刚翻修,出行走直梯扶梯滚梯,否则单靠双腿能走到下个世纪。 刷过身份证安检时,宋昭宁重新把口罩细绳挂回耳后,等闻也走近了,她撕开包装袋,勾手示意他低身。 微微凉意的手指,贴着他耳骨和伤疤,妥帖细致地戴上口罩,只剩一双形状极为锋利的眉眼。 宋昭宁不熟悉高铁站,她这辈子统共没来过几次。 闻也还算熟悉,但他走的是普通通道,宋昭宁摇头,打电话让人来接。 白色观赏车穿过面目疲惫困倦的人流,开车的男人语声毕恭毕敬,目光落到闻也身上不自觉地停了一两秒。 中间给怀愿的助理周筠月打了通电话,比起怀愿语焉不详的说辞,周筠月的说法更加详细。 章名卉导演事前下过军令状,不许任何角色之外的人探班,怀愿把所有电子设备都交给周筠月锁起来,可能是宋敛找不到人,干脆逮到了片场。 见面还没两分钟,突然就吵了起来。 原因是宋敛要成为出品方之一。 章名卉愿意跟宋昭宁合作的一大原因是她肯下放权力,一个好的导演,如果遇到处处加塞的资方,那么这部戏的呈现效果绝对差强人意。 但宋敛不一样,他是纯粹的商人本性。很难说得通他今夜这堪称发疯般的举动是因为对怀愿恐怖而变态的占有欲,还是和席越的较量。 席越的业务版图没有娱乐圈,未来也不打算扩张试水,他之所以注资全是为了宋昭宁。但宋敛临门一脚插进来,局面瞬间倒转。 宋敛要塞自己的人。 这混蛋不知上哪儿又捧了个小明星,和怀愿五分的像。 再加上妆造、打光、角度,这五分便成了七分。 剧本女主的人设基于宋盈词创造,宋小妹不肯抛头露面,这本子便搁置了多年,直到宋昭宁攒局拉班底,把怀愿捧到了章名卉眼前。 几方人马轮番给宋昭宁打电话,抱怨的、倒苦水的、委屈的、打抱不平的,就连席越安插的资方副总也被惊动,一迭声说这事儿真不干我的关系啊。 一直到车程过半,宋昭宁放下高铁奢侈品站刚购买的平板,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 闻也拧开常温矿泉水,递到她手边。 商务座静谧无声,只听若有若无的薄膜键盘敲击声和刻意压着音量的英文,闻也坐在这片哪怕是临近午夜十二点也照旧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商务舱,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但这感觉又很没道理,他小时候寄住宋家那几年,什么泼天富贵没见过。 局促像是姗姗来迟的生长痛。 他垂下眼,余光中的矿泉水没被另一只手接过,她电话又响,这回是唐悦嘉,小姑娘不满意又不敢讲,只说她可以陪着出差,而且昭昭姐你一个人的谁来开车? 宋昭宁低着音量:“我和闻也在一起。” 哦—— 她无声地睁圆嘴唇,在穿衣镜前一件件地剥开外套和里衣,重新换上不需要出门的睡裙,她滚到柔软大床上,鼻息嗅着干净好闻的阳光气息,闷闷道:“我已经安排好接车。东a,尾号003,黑色宝马。” “多谢你,晚安。” 直到下车,她重新挂起口罩,充过电的手机恢复满格,唐悦嘉给司机留的是闻也的手机号,她这点做得很好。 闻也拿着她一口未动的矿泉水,右胳膊夹着崭新的、没有撕膜的平板,站她身后,说是助理也行,保镖也行。 司机不敢不殷勤,问了吃什么喝什么,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一脚油门踩得飞快。 怀愿在东城的一个小渔村拍戏,自然风景很美,林立歪斜的电线杠,又细又长的碎石子路,码头泛着长年累月的鱼腥味,人来人往的石阶被磨出了油滑的光泽感,散落着鲜血淡去的鳞片,像陨落的星。 之前有节目组来采风,想要包下这款场地,一问才知道有主,章名卉早早钦定了拍摄场地,为了影片上映后的收尾效应,宋昭宁出资一租就是三年。 ——租的只是拍摄权。临海而居捕鱼为业的渔民不需要搬离,她要保证这里原汁原味的生态风光。 舟车劳顿的落地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倒映着一簇笔直梭巡的灯光,渔网和浮标随着风向起伏,以往入了夜便安静沉寂的码头此刻往来脚步匆匆。 宝马小心翼翼地挨着库里南,宋昭宁看着熟悉的耀a车牌,心想从耀京到东城得十几个小时,她这位大哥竟然那么有闲心开车过来?真是昏了头。 路不好走,昨夜下过雨,踩一步鞋跟深陷,得费上更多的劲儿拔出来。 好在剧组安营扎寨的地方不远,周筠月翘首以盼,终于见着来人,跑得飞快。 “宋总!”她微微喘气,眼神没偏到她身后的男人,一张小脸皱得委屈巴巴:“宋总您终于来了!真的很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要麻烦你了,我先替我们小愿道歉!” 她说完,雷厉风行地一躬身,恨不得头贴脚,眼泪一颗颗地往下砸,她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在看见宋昭宁的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宋昭宁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鼻尖让纸巾揉得通红。 “不哭了,没事。” “但宋总,宋总说——”她又忍不住,眼泪滚滚:“宋总说要换掉小愿。小愿为了这部片吃了好大苦,他不能这样!这不公平。” 宋昭宁一边走一边听她说,其实话都差不多,她在高铁已经听过了一回,无非是说多么不公平,临门一脚要换女主演。 这件事传出去,基本等同断了怀愿资源,以后宋昭宁再想捧,业内也会掂量她和宋敛的名字。 二选一。 闻也一路无话,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目光牢牢地注视她每落下的每一寸脚步,双手谨防着她哪一步不稳,好作她的后备。 但一直到灯火通明的简易样板房,她没有一步踉跄,也没有一次回头。 章名卉坐着小马扎,双手交叉合十抵着下巴,见她刚到,很是疲惫无力地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宋昭宁会意,隔着距离点了下头。 那是一栋步梯房,层高六楼,走到门口,才发现房顶悬挂的老式拉线电灯还照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闻也落了几步,是安全而礼貌的社交距离,宋昭宁回头,轻声问:“你累了?我让筠月带你去休息。” 风尘仆仆的一段路,他单手收在长裤口袋,闻言摇头,眼底看不清神色 “我陪你。” “但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她说:“而且怀愿是女明星,你明白的。” 闻也知道她想错了,牵着唇角笑了下:“我在外面等你。” 她不多说,点头,推门进去。 不大的房间,是女主陆见光的在渔村租下的房子。 淡粉色的条纹床单,堆叠着蕾丝花边的枕头和空调被,四个角支起透明蚊帐,铺着格子布纹的床头柜隔着一盏旋钮台灯。 不大的空间,放了一张床,一面贴墙柜,和一个简易的鞋柜,还有贴着墙角的落地镜,镜子的四个鎏金镜框黏着小女孩爱美的贴纸。 布局很怪,长方形,跳蚤市场200块自提回家的蓝色沙发和电视只有两步路的距离,再加上一面折叠方桌,置身其中,呼吸都被裁了一段。 镜子对着正门,陆见光每天回到家,首先看到她自己。 此时此刻,被故意歪放了的镜面,映出那个和怀愿有五分钟的女孩子。 年轻而雪白的一张脸,含着怯生生的泪意。她和镜子中的自己面对面,就像一个拙劣不堪的仿冒品。 她哭过,连哭起来都那么像。 不是二十五岁的怀愿,是十六岁,出演人生第一部 电影的怀愿。 第72章 这个年龄段和以宋盈词为基础的剧本人设吻合……甚至,更加贴合。仿佛白纸黑字中苍白而单薄的少女陆见光走出来了。 宋昭宁读过剧本,此刻也不得不为宋敛的缜密震惊,他真是好大的手笔。这个少女是一张未经科班污染的白纸,而陆见光的人生底色正好是苍白。 那是病房的白、死人的白、鱼眼珠的白。 她转过头,为了上镜瘦了五六斤的怀愿抱臂倚着衣柜,对上宋昭宁的视线,她点点头,白皙脖颈弧度微妙地转到某个方向,眼神却没有跟上。 宋敛就坐在那张蓝色的单人沙发,男人宽肩腿长,此刻不得不收着双腿,西裤包裹的膝弯顶着廉价做工的桌子,桌面横七竖八地摆着碘酒、消毒水和用过的纱布。 这个场景相当违和。 毕竟宋敛打从出生开始就没经过这种需要弯腰低头的房间,尤其是被迫坐在这张多待一秒仿佛会感染穷病的沙发。 而且他这人西装是英国萨维尔街的手工高定,一对鸽血红的袖扣比这栋楼加起来还要贵。 宋昭宁对他的行程不清楚,兄妹两一个在耀京一个在护城,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 她终于叹了口气,口气无奈下来:“大哥。” 狭窄到呼吸四处推撞的环境,光源是人为做旧的低,显出逼仄、阴冷、湿暗和混乱的背景。 宋敛就坐在这副构图的中间,突兀得仿佛天外来客。 他额角受伤,囫囵贴了块白色纱布,边缘渗着细微血迹。 未干的血迹淅淅沥沥,绵柔春雨般地洇入白色衬衫领口,扩开一团浓墨重彩的深红。 他单手撑着额角,坐姿慵懒松弛,目光自下而上地抬起来,唇角噙着玩味的笑。 “妹妹。好久不见。” 第58章 见光 ◎你站得那么高,为什么不舍得看一眼她们的挣扎。◎ 十分钟前,宋昭宁在村口水泥砌起的小卖铺买了一包售价最贵的云烟和2.5元的打火机。 火机不是防风款,烧过焦黄烟草时费了点儿时间。 闻也侧身挡着风,顺便挡住了方格窗口漏下来的一壁昏暗月光。 冷烟草的味道徐徐扩散,宋昭宁抿着烟,目光很淡地看着301的房门。 半支烟的时间,她反手摁在窗台。带来一道新鲜的、烟草死去的黑色灰烬。 闻也站在她刚刚站过地方,手里是她强行塞过来的软烟盒和塑料打火机。 他攥紧手指,一抬头,刚好看到那轮月亮。 . 四个人,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太挤,真的太挤。 宋昭宁应了声,转头去看那个女孩。 过片刻,她问:“你叫什么?” 她一开始没意识到对方是在自己说话,愣了好几秒,直到宋敛不轻不重的目光点过来,那张比光源还寂静的小脸霎时一红。 “程冉。冉冉升起的冉。” 宋昭宁点头:“会演戏吗?” 这次回答的是宋敛,他伸手拨过桌面的瓶瓶罐罐,修长指尖拢过银色剪刀,刀尖生了锈,剪纱布时得找准角度。 “电影学院的学生,你说呢?” 程冉不敢说话,抿着唇,只想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存在感。 “电影已经拍了三分之一,怀愿的戏份加起来一共98分钟。你现在要换女主角,按照合同,误工费按320%赔偿,再加上她因为电影而推掉的各种代言,粗略估计在五千万以上。” 宋昭宁沉静地看着他:“当然,大哥你有钱,这点违约费不过是小打小闹。但,这是我拉的班底,我的导演、我的编剧、我的摄指音指,还有我重金请来的幕后。你不要插手。我可以给你的女主角安排别的本子。” 宋敛按着镀金打火机的砂轮,闲散地烧着一截带血的纱布。空气中缓缓逸散灼烧的味道。 “妹妹,你当初让席越拦我生意,早该想到今天?” “well,我国法律讲究疑罪从无。你有证据证明,席越是我指使?”她双手抱臂,觉得好笑:“席越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他想做什么,是他的事情。和我有关系?” 宋敛好整以暇地点头,微笑:“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去读法律,如果你在我的法务部合作,我会给你开出相当可观的年薪。” 兄妹两对峙交锋,都是常年上位者的身份,宋敛面对这种场合,远比宋昭宁游刃有余。 他可以容忍妹妹的玩闹,一个小生意罢了,不值得他和家里人吵架。 怪就怪,他今晚喝多了酒,听到了某些已经失去时效性的消息,一下子酒意上头,不管不顾地拽着程冉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 可怜小姑娘刚拿驾照没多久,硬是被他逼着开了一路,现在双手还是软的。 但宋敛也确实没想到,怀愿的反应会那么大,大到,不管不顾地抓了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狂风暴雨地朝他发泄。 直到额角被尖锐的烟灰缸砸裂。 他从前很喜欢怀愿身上那股劲儿,很够味道,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路边野草野花的蓬勃生命力。 当然现在也很喜欢。 但程冉和她完全是两个极端,还在念大一的女孩子总是怯着一张脸,见他活像阎王爷。一顿饭也吃不出三句话。通常只有“好的宋总”、“我明白宋总”、“谢谢宋总”。 她连替身都不够格。 宋敛闭了下眼,微突喉结滚动。 宋昭宁会意,走到怀愿身边,先是问她有没有事。 怀愿已经不哭了,眼眶红红,很用力地摇了下头。 “我能解决,你别担心。”宋昭宁握住她的手:“你和程冉去找章导。眼睛肿了明天不好上镜,别哭了,听话。” 老旧的蓝色木门齿轮生锈,开合会有刺耳尖锐的刮擦声。 宋昭宁环顾一圈,这屋子除了沙发和床,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然后她发现,床脚点着蚊香,但是这里没有窗。所以味道散不出去。 窒静半晌,没人说话。 宋昭宁走了一圈,手指抚过因为年月产生裂痕的木质床头,见光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洗了一晚上的澡。从有热水到没热水,她看着不停跳涨的水表数字,心里面想的却是,这个月的水费要交多少? “大哥,你知道为什么叫‘见光’?” 她站定了,影子长长地斜下来,落进他抬起的目光,宋昭宁垂着眸,弯唇笑了一下。 “因为她想要的,其实是一扇看得见光的房间。第一个镜头是她猛地拉上窗帘,那是十二月,天色灰蒙蒙,破败、晦暗、不堪、所有罪恶都可以在这片土地滋养。接着,泥泞肮脏的雨夹雪流入下水道,她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了这间屋子。这里看不见光,任何的,无论是月光还是日光。所以她每次经过楼梯拐角时,都会仰着头,久久地看着那扇布满了灰尘的格纹窗口。光线很苛刻地落下来,一定要俯拍的角度,从远景切近景,从那束漂浮着灰尘的光到她眼底,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眼底是反射的水光。光线要虚的,但不能虚的很刻意,要恰到好处,要让观众觉得,她的人生,可能只有这么一小束光了。然后光熄灭,镜头空茫,台风即将来临,小港村暂停出海,她撑着最开始的那把黑伞,站在码头往远方看。” 宋昭宁弯腰,伸手拢过他丢在桌面的烟,水泥地板已经积蓄了好几个烟头。 “程潮予饰演的角色是深陷权力斗争愤而辞职的检察官,她身上有股格格不入的清高和正义,自以为坚守的道理是正确的,其实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替死鬼。她来到小港村,想在台风季时结束自己的性命,然后和怀愿饰演的陆见光相遇了。” “见光很美,这是镜头一定要加倍突出的特征。因为这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她有个妹妹,由唐棠饰演,她是残疾人,柔弱得和白色铃兰一样,被人在雨夜轮.奸致死。他们用渔网捆着她白色的身体,就像一条不会挣扎的鱼,把仍有呼吸的她扔进了大海,过了三个月才冲上来一截小腿。” “所有需要男性出场的镜头采用空镜和少女眼里看见的世界——她看不见,她是个瞎子。所有镜头都在下雨,整个世界压抑、窒息和冷酷。见光要给妹妹报仇,她回到小港村,底层百姓对权力的挑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她死了,死在台风来临的前夜。就是她最初撑伞的那个镜头。其实那不是复仇,而是绝望地结束。” “画面唯一的亮色是光明整洁的检察院,女检察官在卷宗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她最后回到了权力中心,成为了权力和政客的走狗,帮他们掩盖了小港村的秘密。” 是个阴暗而扭曲的故事。 宋敛双手搭着沙发椅背,沉默半晌,沉声道:“虽然是基于盈词为原型,但她确实演不来。” “怀愿能演。如果你愿意看她的电影,了解她的灵魂,你会发现,见光这个角色非她莫属。” 第73章 宋敛不答反问:“为什么叫见光?” 宋昭宁终于意味深长地微笑。 “因为这是一个不能见光的故事。是唐棠的死亡,是程潮予被蒙蔽了的本心,是怀愿倾其所有却不过蚍蜉撼树的渺小和无助。” “很美的名字,很残忍的故事。”顿了顿,他说:“你这剧本抹黑公职人员,让他们所谓的坚守正义像个笑话。” “这只是电影,一个虚构的故事,哥哥。”宋昭宁说:“现实中这样的事情还少吗?你站得那么高,为什么不舍得看一眼她们的挣扎。” 一支烟烧完,宋昭宁抬腕看了眼时间。一点四十分,这个夜晚足够兵荒马乱。 “哥哥,对你来说,怀愿就是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你不高兴了,就能随便找个和她相似的女孩子顶替她,从她做过的一切,到她的名字。” 听完一个故事,又被烟熏了一晚上,宋敛那点上头的酒精终于代谢的差不多。 “如果你喜欢她,你想追求她,可以拿更加光明磊落的方式吗?” 宋昭宁近乎是商量的口吻:“不要摧毁了她的梦想,折断她的翅膀,打断她的脊骨,最后欺骗自己你爱她。” 宋敛不动声色地攥紧掌心,他久久地看着这个妹妹,半晌瞥过目光,余光映着那面穿衣镜。 那里只落着半个剪影,是宋昭宁的。 “你不了解她,怀愿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你要换掉她的角色。因为我是背后最大的资方,哪怕你是我的哥哥,我也不会容忍你乱来。所以,她生气,是因为你像对当年的她那样,把过往的所有伤痛,付诸在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 宋敛怔住。 “她今天就算把你给打死了,我也不至于亲自出面。宋敛,我是在救你,你明白不明白?你对怀愿的感情是什么,你清楚吗?这是爱吗,正确的爱应该是这样吗?” 宋昭宁真的很累,身心俱疲的累。 她伸腿踢了下宋敛的西裤,在宋敛微妙的目光下坐到沙发扶手。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发生在宋昭宁身上的举动。 他目光终于从酒后的混沌慢慢抽离,宋昭宁比他小好几岁,早年又受过那么重的伤,他对这个妹妹的疼爱一直是超过宋思窈或宋盈词。 “小妹。”宋敛拆了一支烟给她:“理智告诉我作为大哥不应该纵容妹妹抽烟,但你对我咄咄逼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宋昭宁累得几乎神经打结,她麻木地拢火点烟,然后把打火机还给他,摇头:“我想不了。我很累,我为什么不能有两个大哥,我不想回去开会。” 孩子气的话。也只有在冰释前嫌的兄长面前吐露。 “好吧。”他浅浅失笑,口吻软化下来:“昭宁,你最近一直在医院,对不对?” “知道了还问。” “我关心你。” 宋敛把搭在扶手的外套展开了盖在她肩前,宋昭宁睨过疑惑一眼,听他说:“我听你的话,不插手。但你也要听我的话。我态度至少是端正的,我身上可没有绑着婚约。” 宋昭宁蹙眉,见光的房间没有窗,空气散不出去,蚊香、碘酒、消毒水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气息不难闻但古怪。 “想说什么?” 宋敛看着她灯光下愈显清透的侧脸,皮肤淡得几乎可以看见血管。 和怀愿那种随时随地做好了迎接命运奖赏或巴掌的野花不同,宋昭宁奄奄一息。 他知道她很难活得过下一场台风雨季了。 别人活着的养分可能是空气或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妹妹,活着是为了透支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最近和以前顾叔叔带来的那孩子在一起了。”他挑了挑眉:“你喜欢他,为了他做那么多事情,但你能让他看着你和席越结婚?妹妹,杀人诛心,你是好手。” 这个刻薄的、冷漠的、没有一点风度的男人,用最谦和的语气说最难听的话。 宋敛也敲出一支烟,这位少爷大概是洁癖犯了,忍不得这种气味榨干最后一丝香根草的尾调,他走到门边,伸手推开—— 老式楼房甚至不是声控灯,光源稀薄近若黯淡,他双眼凌厉一眯,看见窝在楼梯拐角口的三个人。 怀愿的外套披在程冉身上,程冉靠着墙壁,已经睡着了。 闻也站在那扇格纹窗口,他个子很高,不用踮脚也不用仰望,便能看见窗外新落的三角梅。 那是隔壁邻居养的,蓬勃肆意地生长。风里走着枯朽的灰尘味和淡淡的花香。 听见动静,他和怀愿默契地停下谈论,目光自下而上薄薄的一线月光挤过来,正好落在他抬起的眉眼。 作者有话说: 怀愿和宋敛是另外一个故事。 昭和怀愿的感情是我一直在尝试的类型,类似的友情在偏航里也出现过,不过那本没写好,这本的话,我希望或多或少,能有一点点进步。 注:电影内容的灵感是来源于一句话“看得见光的房间”,但是时隔太久,我已经忘了出处qaq 第59章 自毁 ◎平静得像是他死后三十年给他上坟。◎ 这场闹剧就算落下帷幕。 程冉被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怀愿。 怀愿主动把人留下来,房间内多加了一张行军床,三个女孩子挤在一起,周筠月对她也好,拿了一次性的内衣裤和一套刚洗过的睡衣给她。 宋敛喝酒不能开车,宋昭宁让人给他在附近酒店安排一间房。 小港村周边就一家酒店—— 说酒店都算抬举。 不过是一个干净点的招待所,房间拢共二十来间。除了主演怀愿以外,大家都住在这里。 劳烦工作人员大半夜的变动,愣是紧急收拾出一间双人房,房卡交到宋敛手上时,他表情别提多扭曲。 “别耍赖,哥哥。如果你不想住,完全可以回你尊贵的库里南。” 宋昭宁给剧组订了未来一个月的三星港式。灯光老师正是苦兮兮地从二人间摇身一变为四人间的倒霉蛋,但一听到海鲜佐新鲜当季水果,登时咬着烟乐了:“还得是宋总,宋总大气。” 她笑一笑,和负责财务支出的助理加上微信,从明天开始到杀青的工作餐标统一提高标准。账单从宋敛那儿走。 不明所以的宋敛捏着眉心,他完全站直了比浴室的门还要高。刚进去洗了一把脸,没有过滤的水有种奇怪的味道,他忍着难闻的气味漱口,开始后悔库里南怎么没有常备漱口水。 宋昭宁挂了电话,回头,看见惹了一身事还要妹妹亲手收拾烂摊子的没用哥哥,她的脸色被深浓倦意拉扯,双眼皮的折痕也深了许多。 他微妙地转开目光,面对妹妹忽然有种无地自容。 “你好好休息。” 宋昭宁握住圆滚滚的旋转门柄,房间和走廊的灯光各占据一半,照得她眉目明净。 “我走了。章导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你,但你下次别发疯了。还有那女孩,少玩什么替身白月光,怀愿还没死。” 顿了顿,她有些不确定地补上一句:“如果你真的喜欢她,至少也请放过怀愿,她是我的朋友。” 宋敛一时语噎,心想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印象分直接跌到谷底。 但他何止是谷底,在宋昭宁心里这位哥哥完全可以拖出去埋了。 目光在半空中交视片刻,宋昭宁客气点头,刚要走,他的声音却懒洋洋地追过来。 因为喝过酒又发了疯的缘故,他的声线直到现在还是哑得不正常。 宋敛揉捏喉结,半晌,他垂下瘦而长的手指,看着她背影说:“昭宁,打动我的不是你的故事,而你,也没有说故事的天赋。” 宋昭宁平静地侧过身,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像是他死后三十年给他上坟。 宋敛风度翩翩地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明白了你们想要用蒙太奇和倒叙手法讲一个故事,但恕我直言,这片子在国内或许很难过审。当然,章导的野心放在海外市场,那么,作为资方之一,我会帮忙洽谈海外院线和送奖流程。” 总算说了今晚上的第一句人话。 宋昭宁眉眼略一松懈,她点头,轻声:“为了怀愿?” “不。” 宋敛挑眉,单手摘了一对宝石袖扣,笑道:“是为了你们……嗯,我不做评价的梦想。总之,昭宁,我很高兴你还有想做的事情。” . 我很高兴,你还有想做的事情。 一直到回到章导身边,宋昭宁仍在想这句话。 这些年,她和宋敛的关系不算亲近。 毕竟南辕北辙的两个城市,逢年过节又都忙,见不上面是常有的事情。说起来,她和宋敛的前未婚妻关系倒还可以。 闹了这么大的事情,剧组一干工作人员吓得差点报警,还好是章名卉用一句“宋总正在来的路上”镇压了所有人心惶惶。 宋敛身份贵重,没有人真的敢鸡蛋碰石头。 第74章 可是作为女明星的怀愿却要承受太多的非议和流言,如果不是宋昭宁连夜赶过来,当晚爆掉微博的实时热搜一定是怀愿。 租住的简易水泥平房热气滚滚,小茶几滚着紫砂茶壶,泡出来的金骏眉淡得闻不出味。足见她们下了多少次的水。 “哎?宋总。” 副导回过头,诧异道:“怎么站在这,快快进来,晚上冷得很。你穿那么少别冻坏了。” 宋昭宁笑了笑:“您叫我小宋或昭宁都行,宋总生分。” 副导和章名卉交换眼神,她撑着手站起来,活动了下酸痛肩背,说:“我到外头抽支烟——宋总、昭宁,你身上带烟伐?” “烟给别人了。”她眼神歉意,惊得副导连连摆手,临走前笑呵呵的:“没事,您坐喝茶,我上外走走。” 宋昭宁便坐下来,和她饮了半盏茶,章名卉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眉眼,无来由地叹了口气。 “昭宁,今晚多谢你。” 她略微一怔,旋即微微地笑起来:“谢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你这孩子……”她摇头道:“不谢你,我能有今天的话语权?我敢保证,你是全业内所有导演最想合作的资方。包括怀愿,还有姓程的小姑娘,我也替她们多谢你。” “好大的事。”她笑起来,尽管那笑容已经有些撑不住的疲惫:“您安心拍电影,什么都别想。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剧组熬夜是常态,章名卉习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 她打算重新沏一壶茶,宋昭宁拦了一下,温声道:“晚上别喝太多,否则该失眠了。” 想到什么,她忽然问:“我这个资方还算有点话语权?明天给大家放半天假,可以吗?” 说是话语权,又问可以吗。 章名卉失笑:“行。都听你的,你明天也留下来吃饭吧。这儿的海货不错。” 宋昭宁摇头,白皙指端点着茶杯,沿着杯口缓慢地转了一圈,这才笑起来。 “明天一早就得往回走。这顿饭,等杀青吧。” 章名卉无奈:“也行。还是看你意愿。话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你不找他吗?” 宋昭宁手指一顿。 . 副导拢了一把冲锋外套,下巴埋进去,手里掐着一支烟,慢腾腾地往码头走。 才两步,她猛地在逆风扑上眼睫的白雾中迷了视线,咬着烟管不上不下地站了半分钟,忽然谨慎地眯起眼。 深夜两点的光景,码头雾霭懵懵,一壁月色斜笼海面,泛出澄澈波光,硕大的渔网却兜碎了月亮。 现在码头上站着的那两人…… 一个是她们的女主角,一个是,宋总带过来的助理?保镖?司机? 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声细碎地飘过来,副导抖掉半截烟灰,摇摇头,心想这里还好没有狗仔,但也得防着点,以免今夜过后传出任何不入流的说辞。 她就像个守卫似的,低头摘开一对白色无线耳机,扩在耳上。双手插回上衣口袋,就这么逆风站着。 闻也看着转身离开的副导,低头握住了之前宋昭宁塞给他的香烟和火机。 怀愿穿得少,她在戏中几乎都是吊带短裤的模样。 镜头也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玲珑曲线的身材,这代表一种当前男性主导的社会下,对女性物化般的凝视。 她伸手别过长发,有几绺让海风吹得打了结,手指梳了好几下,愣是没梳开。 打结打得狠了,一动便是牵扯头皮的疼痛。怀愿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问他要了打火机。 闻也没有动作,声音被冻得有些哑:“你抽烟?” “现在不抽。”她说:“借个火,我烧下头发。” 廉价的不防风款,怀愿试了几个背风的位置,奈何火一簇起就被扑灭。闻也静静地看着她的无用功,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回头用剪刀可以吧,”他说:“如果烧到头发,会对你的戏有影响?” “照理说是有的。很小,但依然存在着会被完美主义挑剔的危机。”她笑了一下,双手抵在唇边呵了口气,很秀气的鼻尖已经被冷风吹得绯红,“我刚刚脑子坏了,不好意思,但你有看我的戏?” 这话是很奇怪的,毕竟怀愿现在算是上升期的二线小花,国民度非常高,大街小巷常见美艳海报。 可闻也摇头:“没有,但你是宋昭宁的女主演,对她很重要。不然她不会深更半夜横跨两座城市。” “她是资方之一。” 怀愿弯着眼睛笑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是背后最大的资方了。这部电影不是小成本,你看,人工搭建,实景拍摄,为了保密租下了小港村的三年使用权。哦,地图导航这儿不叫小港村,但如果电影上映后叫座,说不定会连夜修改定位名称。” 闻也不懂这些,他也不看怀愿。目光转向波涛汹涌的海平面,忽然问:“为什么只有一条腿被捞上来了?” 剧本外泄是重大事故,怀愿心底权衡一瞬闻也和宋昭宁的关系,也不隐瞒。 她眼神跟着落过去,今夜退潮退得厉害,惨白月光晒着嶙峋礁石,一遍遍地拍开浪花。 “因为遇到了螺旋桨。”她平静道:“她小腿有一道陈年的烫伤,我是通过这个认出来的。” 闻也收在口袋里的手指转着打火机,他低下眼睛,便看见了散落脚边的细碎鱼鳞。 其实是没什么好说的。 怀愿站在这里放空,闻也站在这里等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粥铺熬粥,不过是出于意外和一面之缘,看在宋昭宁的份上彼此点了下头,然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话。 “发现没有?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在他们这种大人物面前,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怀愿自嘲地勾起唇角,她抬手压着头发,手指似有若无地勾过打结的地方,缥缈无形的叹息散在咸腥的海风里。 “别人都说我不懂事,宋敛喜欢我,难道我就该感恩戴德?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差距,似乎他给我什么,我都要笑纳。他想捧我当女主角,就砸班底砸资源。厌倦了,也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在他们这种人找真心,是最可笑,最容易头破血流。” 她的声音里有种破碎的自暴自弃,闻也本能觉得不应该和不相熟的陌生人说那么多。转念一想,有些话只有对着不相熟的陌生人才能说。 “我没有想过宋敛的真心。真心是这世界上最不可妄想的东西。我是说,奢求真心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不如去摘月亮,至少月亮还看得见,真心呢?你摔碎了都没声音。” “烂人真心,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痴迷浪子回头真金不换。他今天能爱你,明天就能毁了你。我不过是宋敛最喜欢的玩具。玩具而已,你会在乎玩具受伤了、生病了?天方夜谭。我让他不高兴了,他能每天一个法子惩罚我直到我九十九岁。” “当年我被他逼得几乎要退圈,但是不甘心啊。我那么辛苦,头破血流才走到今天,我想拍戏,我想我的粉丝能骄傲地说出‘我的偶像是怀愿’,我找上宋昭宁,请她帮帮我。” 闻也在这时候轻微地动了下,眸光极轻地瞥过来。 “宋敛在这个圈子不能只手遮天,但弄死我也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不想把自己卖给另外一个他,昭宁是他的妹妹,他再烂,也不至于和妹妹动手。” 闻也想起宋昭宁的背影,喉头无来由地酸涩,他短暂地闭了闭眼。夜风像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巴掌,扇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怀愿说得不错,从宋昭宁到这里以后,几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就好像,当她回到金碧辉煌的世界,她只能留给他一个背影。 没有星星,海岸线的等待反射着禁止下海的警告标识,在愈发汹涌的狂风中摇摇欲坠。 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此起彼伏的海平面,孤舟随着浪潮上下浮沉,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有没有人。 怀愿脸上还带着夜戏的妆。 近乎单薄透明的粉底,白皙眼皮扫着浅色眼影,天生上翘如狐狸的双眼巧妙地勾出一条垂坠的眼睑,目光便无端多了几分无辜。 “所以,昭宁是很珍贵的。” 怀愿淡下音色,眼神深远,半晌叹息的尾音被风卷起:“但我有时候很担心她。” “担心她?”闻也问。 怀愿站了一会儿,穿着白色帆布鞋,白色袜子缀着一圈儿蕾丝,踝骨处还别着一个蝴蝶结。 她不答反问:“你刚才和我说,宋敛拉着你说了一句话?” 闻也遽然回神,脸色登时一变。 怀愿没有细看,她懒着声音,蹲在地上拨了几个光洁贝壳,握在手里远远地抛向海浪。 之前跟怀愿见过一次。他记得她是没有刘海的,很成熟性感的长卷发,发尾勾勾缠缠,而不是如今失去营养般焦黄枯瘦。 饱满光洁的前额也被厚重的齐刘海覆盖,看着有股沉郁的气质。 第75章 “没什么。” 怀愿又悠悠地掷了两三个贝壳,指缝渗入粗粝砂石,她拍拍手,扶着膝盖站起身,说:“宋敛让你离开她?不,不至于。他不是管得那么宽的人。难道是让你照顾好她?好像也没必要再多说一次。” 她转过脸,含着湿重潮气的海风将她勾在耳后的长发吹得愈发凌乱,厚重的刘海如摩西分海,露出她精致娇妍的眉眼。 “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了。” 怀愿懒洋洋地转过脚步,双手背在身后,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和章名卉谈话的宋昭宁。 “你们认识吧。”怀愿想了想,径直改换了口吻:“不对,他认识你。但不是现在,他在更久之前就认识你了。你和昭宁以前就见过,对吗?所以宋敛说的那句话,主语一定是宋昭宁。我猜猜—— 或许是,‘如果可以,请你务必拉住我的妹妹’。” 对上闻也惊骇的神情,怀愿低下眼睛,按捺了难以言喻的心绪。 如果这一幕是电影,那么场景切换,时间流转,潮汐涨岸,他们从码头一路退回了三楼的拐角处。 宋敛走下来时顺手掖了下穿了一整日的衬衫,他把领带别进衬衫领口,藏住了学术风的银色领带夹。 楼道狭窄逼仄,又站了两个宽肩腿长的男人。 宋敛比闻也要更高一些。 这不是因为身高,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那种,因为优渥家世和过人学识,多年锻造的高高在上,仿佛这人平生最擅长的事情便是用鼻孔看人。 而闻也,多年居住在楼层低矮的老城区,骨子里已经不知不觉带上了垂眸敛目的本能。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闻也一会儿,目光不屑地从他的眉眼扫过微微抿紧的唇角,手指在裤袋一模,空了。 没有烟。 他习惯性地转动腕骨表盘,冷蓝色的百达翡丽,市价七百万,绝版之后跻身为千万级别,收藏价值大于佩戴价值。 宋敛审视而挑剔地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说不出是在嫌弃宋昭宁的审美还是别的什么。半晌,无奈地扶住额头,长长地呼出半口气。 他的沉重来得不合时宜且太过沉重,闻也微诧地看向他。 “我有三个妹妹,昭宁最让我担心,你知道为什么?” 闻也沉默一瞬,所有情绪掩饰在垂下的眼睫,喉结短暂地吞咽了一下,但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的缘故,干涩到嗓子眼发疼:“我不清楚。” 宋敛轻慢地笑了一声,也可能是夜风推撞树梢发出的响动。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这是我们一致对外的说法。但真实情况是这男人到底去了哪里,我们谁也不知道。” 宋敛侧肩倚着墙壁,顾不得自己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蹭上斑驳墙灰。 “我小姑是个很要强的性子,要强到整个宋家除了我爷爷以外,没人知道昭宁的父亲是谁。她,可能十岁?还是更小一点,我小姑认识了顾正清。顾叔叔是个不错的人,对我妹妹也好。” 宋敛确实不擅长讲故事,几句话平铺直叙毫无情绪起伏,闻也静了一静,说:“十三岁。” “十三岁?那应该是顾正清带着你们到宋家那一年。她不记得了,但你没忘,所以我也懒得老调重弹。我只和你说顾叔叔去世以后。” 拇指和食指对贴,做了个弹烟灰的举动。 “她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整夜都在噩梦,梦里说‘不要来救我’、‘快走,你快走’之类的话。” 停顿一瞬,宋敛微妙地蹙起眉,心中却沉沉地叹了声:“因为噩梦的缘故,我小姑做主对她进行了干预。” 闻也霎时抬眼,眸光窒涩凝缩。 本意是让她忘掉经久无常的噩梦,但可能是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被触发,最终的结果是她遗忘了部分的人。 部分的,闻也和闻希。 她还记得那场大火,也记得在大火中殒命的顾正清。但噩梦终于是少了些,她终于有了短暂的清醒,也有了对抗漫长康复的勇气。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的过往,宋敛也不打算把全部告诉他。 重复痛苦是这世界上最没意义的事情。 “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当年毕竟救了我的妹妹。虽然,一个不记得了,另一个又不打算说。” 宋敛抬了下眼,他额角还贴着纱布,这点伤口却不影响他英俊深邃的面容和气质,他瞥了眼那扇蛛网纵横交错的格纹窗口,确实是唯一可以看得见月光的地方。 “尽管从情感上,我不愿意用病人来形容昭宁。但她实在是个天生的演员。你看,这么多年,其实没人发现她的一颗心已经千疮百孔。” 宋敛冷嘲地笑一声:“就像她为你做过的那么多事情,她资助孤儿院,她帮助你弟弟,还有更多的,你发现的,没发现的,那些被她称为‘赎罪’的事情。” 闻也垂在腿侧的手指深深攥入手心,修剪齐整的甲盖剜着边缘,掐出一道道明晰的痕迹。表皮被刺破,绵密的痛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他的呼吸又急又轻。 “我妹妹身上存在不易察觉的自毁倾向,这些年她一直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恰好和她的主治医生遇见,我大概也骗不出这么多细节。” 宋敛道:“她一直在吃药,也一直在停药。反反复复,情绪淡漠是药物的副作用之一。 闻也忽然说:“所以你惹她生气?” 宋敛轻怔,旋即摇头哂笑,顺手捻掉了拂过飘落三角梅沾上的尘埃,他看着指尖,很久才开口。 “我是兄长,不存在我惹她生气。” 他抬腕扫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月亮仿佛安眠,伴随着潮汐退了下去。 声控灯不因低着音量的交谈而一惊一乍地亮起。没有光的夜晚,宋敛忽然体会到了故事中主角的想法。 “闻也,你其实记得我,对不对?”他说:“我们在昭宁的生日见过,那晚我给她送了新的望远镜,她连宴会都不参加。当晚放了好盛大的烟火,她就一直跑,跑得鞋都掉了。” “她是笨蛋,那么大的烟火,看得见什么星星?我那时候就觉得,昭宁有时候脑子够不聪明。” 宋敛与他擦肩而过,低冷的话音顺着风沉入心底。 “我这个妹妹,麻烦你多看着。如果她有一天要错了路,请你务必拉住她的手,别让她离开。” 作者有话说: 超长章!超想尽快完结,但事实是我越写越多了…… 第60章 灯塔 ◎“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宋昭宁站在码头,迎面而来的咸涩海风携着海港特有的腥臭,和廉价便宜的尼古丁纠缠入鼻息。 灯海绵延万里,一眼看不见边。 她静静地抽了半支烟,质地单薄的衬衫扛不住凌晨三点无孔不入的冷意,夹烟的那只手搓了搓小臂,听见某种细微动静。 身后脚步渐行渐近,却停在了某个微妙的距离。耳边落入清晰的海潮声,白色浪花迭荡起伏,几颗孤寂寥寥的夜星被捣得破碎。 宋昭宁的烟是问章名卉要的,都是小卖铺二十五元的黄鹤楼,抽着烈,焦油含量很高。 她把最后一丝火星的烟头捻在手心里,空着的手别过耳骨的发,半回着身的眼神平淡:“我不是让你给你准备了房间?怎么不去休息?” 闻也抬了下手,手中拎着一个用塑料透明袋装着的白色打包盒。 “给你点了份粥,新鲜熬的。你吃点东西再睡。” 宋昭宁轻轻一愣。 是了,他们一路奔波至此,见缝插针喝上一杯茶已是庆幸。哪来的时间吃饭。 胃部不是没有抗议过,宋昭宁早年为了工作养成了一日一餐的习惯,比打火机更重要的是随身携带的胃药。 真应了那句调侃,霸总的第一要义是胃病。 她静了静,旋即向他走过来。 “一起吧。” 一夜兵荒马乱,宋昭宁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果他在此刻没有选择避开视线而是深深地看进去,甚至能发现她压在眼底很浅却温和的笑意。 闻也抓提塑料袋的手指倏然一紧,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某种不知缘由的力道迫使自己重新转过头,在她近乎温柔包容的干净笑容里点头。 从码头到酒店有一段路要走,年久失修的路灯接触不良,光源一闪一灭,枯黄灯泡撞着不知死活的飞蛾,徒劳而绝望地奔赴一个没有未来的美梦。 她忽然就定了脚步,转头往后一眼,整夜不息的探照灯来回有序地扫动,偶有一两艘渔船在半空扩散的扇形光线中乍然闪现,随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很深了,连海鸥也安眠。 闻也跟着停下脚步,在她回过头的刹那轻声问:“想什么?” 宋昭宁缓缓弯唇一笑:“当时选址的时候,我们做了好几个地点考察,最后却拍板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 闻也陪着她脚步,不疾不徐,好似深夜吹风散步。但他不动声色地改换方向,将宋昭宁挡在了摧枯拉朽的冷风之外。 第76章 他摇头。 “这里不算很美,经济亦是落后。唯独自然风景被保存得很好。”她话锋一转,轻轻巧巧地笑起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只觉得荒芜。” 她顿了顿,空灵清冷的声音落了下去:“这里很少青壮年,留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光着脚疯跑的小孩。我站在码头,看那几艘灰色的、破败的渔船,心想这真是一个充满了不详和死亡的地方。” 闻也霎时喉间一紧:“你……” “别误会。” 宋昭宁挥手排开路灯下嗡嗡乱飞的黑色果蝇,收回手的时候很自然地拢了一把风。 “我只是代入了女主角的身份。如果作为一个商人,这片海域根本没有投资和考察的必要,但我拍了部电影,如果怀愿争气,未来至少五到十年,这里会成为星光荟萃的打卡点。” 她今夜很反常,反常到了闻也感觉到荒诞和陌生。 他想说点什么,二十来年学过的词语句子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本的效力,最终化为了一声平淡到令他自己也觉得莫名的,“粥快凉了”。 酒店的招牌近在眼前,她眨了眨眼,双手背在纤细后腰,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远离城市喧嚣的时刻,她对闻也说: “这真是最好的时代了。最出色的导演、编剧,搭配最年轻的星光奖影后、主流市场公认的演技派,国际提名的摄影班底和配乐大师。这部电影从创作初期开始,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只有成功这一条路。” 前台看店的女孩子压着胳膊睡着了。她听到电动闸门自动开合的声音,困意已经将眼皮沉沉地敛在黑甜的美梦之中,她模糊地睁开眼,只看见两个身影。 这家酒店住的全是工作人员,她已经习惯了深更半夜也有匆匆进出的脚步声。她还想看一眼时间,可是太困了,最终没支撑住她望向桌面ins款小时钟的眼神。 宋昭宁从口袋里拿出房卡,薄薄的一张金色卡片,审美低俗浮夸,白色便签条描写的房间号码已经褪色,大概是经过了太多双沾着汗水的手指摩擦。 她按下电梯,银色金属门关闭,静谧无声的方形小盒子只能容纳10人,此刻却像过量超载般猛地摇晃了一下。 这酒店很老了,电梯也是。 她无论何时都站得很直,细瘦弱质的背脊就像撑着冰封之下的恐龙羽翼,或者是深埋矿洞中无法璀璨夺目的钻石原石。 闻也看着她背影,勾着塑料袋的手指蜷了一下,将勒出了红痕的手指撤开。 “……为什么想要拍电影?” 宋昭宁看着一格一格往上跳的电梯数字,闻言歪了下头,转过脸,余光落到他身上。 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章名卉没有,怀愿也没有。 颂域旗下涉猎的板块众多,除了新媒体是近年试水,其余的暂无业务变更的打算。 所谓的投资拍电影,更像是权贵公子哥捧自己小情儿的玩票手笔,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宋总。 电梯的光源不算很亮,但她恰巧就站在最明亮的那块区域。望过来的眼眸沉稳安静,像是真的被他随口一提的问题困扰。 叮—— 他最终没得到宋昭宁的答案。 直到她刷开防盗门,笨拙地用房卡取电,清瘦修长的手指一一拍过开关,走廊、卫生间、床头和休息灯依次亮起。 闻也没有跟进来。 他礼貌而客气地站在长廊一侧,房间的地毯与他脚下的样式不同,由此便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粥给你,你吃完了再睡。” 宋昭宁没回头。 作为典型的千金大小姐,她身上难以避免地拥有某些不被外人理解怪癖。她的睡衣面料一定柔和亲肤,拥有一条专属的生产线,每年要亏进好几个数字。 宋昭宁想起有一次在乡下和心腹总秘住过的招待所,后半夜小腿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吓得对方连夜开车送上县里医院急诊,结果只是皮肤过敏。 她苛刻地收回了视线,知道就算身价上亿也没什么用,毕竟一层之隔的矜贵太子爷也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除非他真的想睡库里南。 但就算是库里南也比这里好得太多。 她翻开叠得齐整的被子,章导那边大约还是特别打过了招呼,洁白床品有一种阳光的清新气味。但只过了几秒她就反应过来,不是阳光,是怀愿代言的蓝血高香定制线。 手指从明显区别于房间老旧陈设的枕头滑过,指腹柔软地陷入一个轻柔美梦,她微微地笑起来。 她看过宋敛那间房,被子粗糙到让他一定会后悔今夜闹这么一遭。 宋昭宁心定了定,转身,身后荡着细小的白色浮沉。 她眉梢轻扬,喊了声闻也,声音和脚步一齐落到门外。 手腕上那枚上百万的表已经摘下来,和手机一起放在电视柜,她手指扶着门框,视线越过他平直的肩线,问:“怎么不进来?” 闻也却有些难堪地再次移开眼:“……不方便。” 但他这次没能仔细研究地毯上的花纹。 侧脸被一只骨感干净的手指抵住,她用了点劲儿,轻松地把他的永远躲避的目光正过来。 “你为什么总是逃避我的眼睛?”她轻声地、尾音慢悠上扬:“嗯?” 闻也喉结一动,克制住了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垂得很低,像盯着她曲线饱满的前胸。 一秒钟后,他猛然意识到这个眼神过于冒犯,草草地捏了下耳骨,又惶惶地移到她的鞋尖。 这才发现,这双不知道要多少钱的软底鞋,已经在今夜变得面目全非。 她没有逼问的语气或口吻,已经是精疲力尽的最温和,没有一个字音放重,轻如梦中呓语。 “你看着我。” “闻也,面对我的时候,至少需要礼貌。” 后半句话没有实质地压下来,仍是轻的,但他脊背莫名一重,再窘迫难堪也得听话。 “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用歉意将眼底莫名焦躁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掩到了垂拢的眼睫后方,“我以后不会了。” 宋昭宁不真的计较,她抬手握住他手腕,将人牵进来。 “刚刚听见你在打电话,这么晚了,是小希找你?” 她旁若无人地说话,像闲聊的开头,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微微垂着,把黑色的电视遥控器和白色的空调遥控器拨开,给他空出了放粥碗的空地。 因为是背对着的姿势,宋昭宁没有注意到闻也一瞬间的紧绷和不自然。 他低下眼睛,三两下地拆了塑料袋和打包盒,手指贴着碗口试了试温度。 “……嗯,他说做噩梦了,有些睡不着。” 宋昭宁拆了鲨鱼夹,海藻般柔顺亮滑的长发泼泼洒洒,她一甩头,几缕乌黑发丝掠过他手背。 “我先洗澡,你等我一下。” 闻也为了她自然无比的口吻发怔,等,为什么? 目光猝然一惊,他像是后知后觉,看见了几乎贴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 房间很小,两张单人床中间只有半臂宽的过道,床头柜该有的标配避孕套早被收掉,四四方方的垃圾桶套着塑料袋,两瓶不符合这房间身价的依云矿泉水互相紧挨。 浴室做干湿分离,这是唯一的一点好处。 但汩汩水声仍是从紧闭的木门中清晰可辩地传来。 闻也面红心跳,大步逃向阳台。 阳台也小,但够两三人心血来潮搭着护栏抽烟或喝酒。角落甚至靠着一张叠起来的沙滩椅。 他双手插进头发,所有专注被浴室里细微的关停水声牵引,他咬着牙,狼狈不已地捂住双耳。 但没用。 他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双手胡乱地收进口袋,指尖却顶到了尖锐的盒角。 是宋昭宁在村口小卖铺买的香烟。 手指抖了好几下,才簇起一团火,可惜打火机不防风,刚冒了幽蓝色的尖便被无情地熄灭。 水声就在这时停了。 浴室叠放着怀愿事先准备好的睡衣,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 但只有女款。 宋昭宁双手撑着白瓷盥洗台,掌根呈扇形抹开水雾氤氲的镜面,看见自己被热水洗得清晰的眉眼,玉色的皮肤被热水激得红润。 她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恢复平日的漫不经心,推门出去。 室内没开空调。从阳台吹进的海风无法形成对流,潮湿冷气闷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塑料碗不耐热,边缘被烫得微微变形。闻也本来问老板要了一个碗,但洗了好多遍,仍是觉得不干净,索性就算了。 还好宋昭宁不介意,她一手挽着发根湿润的长发,随意地尝了几口,味道竟然出奇的好。 空荡了一晚上的胃终于被暖热流食安抚,洗净铅华的眉眼舒展,眼尾长长地捺下睫毛阴影,眸光很慢,从空了三分之一的碗,移到还站在阳台的背影。 第77章 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但按了静音,所以只在扣紧到发白的掌心中颤动。 闻也没回头,看起来也不打算简单地冲个澡或是别的什么,一直到房间声息安静,只剩海风吹拂着纱帘的细碎声响,他像守护孤岛的灯塔,千年万年地站在原地。 他舔了下干燥唇角,声音哑得厉害:“我先走了。” 说走就走。 垂着眼,手机塞回口袋,脚步匆匆,但过道实在太小。 她占了一个角落喝粥,椅背横挡着电视柜和床脚,他被卡在宋昭宁掀起的目光中。 “你去哪?” 今夜紧急空出来的唯二两间房都是火急火燎收拾出来的。就连程冉都得不到如此“殊荣”,只能在狭小无比的行军床上凑合一夜。 闻也记得她说让他看着眼睛说话,可惜演技青涩,根本藏不住瞳孔里铺着的紧张。 “……回车上。” 宋昭宁挑起眉梢。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和我睡一间房,而是要去车上?” 她似笑非笑:“可那不是我的车,钥匙也不在你的手上。你不如到楼下找宋敛。” 闻也说不出话。 “女明星需要和所有男性保持社交距离,但我不是怀愿。我们都很疲累,需要睡一觉,现在到天亮到机场再到第一班飞机大概还有两个九十周期的睡眠时间,你想要无意义的浪费?” 闻也抿住唇线,侧脸筋骨绷得明显。 她于是笑起来,天鹅颈姿态轻盈地往后一扬,睡衣下的锁骨精致纤巧。 宋昭宁撑着桌面起身,终于给局促到几近窒息的闻也让了位,他好不容易走过,又听见她的声音。 “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第61章 梦想 ◎慢性自杀。◎ 房间虽然简陋,好在五脏俱全。 闻也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背手将水龙头拨到最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透明水流,极用力地冲刷结着黄色水垢的洗手池,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过滤器剐蹭。 指腹被锋利尖锐的铁片割破表皮,细长的血丝洇入不停歇的水柱,一同流入水管再排向下水道,最后会流向哪里? 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 贴着腿根的手机又在震。 频繁的、急躁的、不死不休的,打算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格电量。 他拿起来,水珠从指端没入掌根,一滴又一滴地晕在屏幕,却没有模糊那串烂熟于心的、没有备注的号码。 闻也不知道宋昭宁在做什么,或许是抽烟,或许是用平板处理工作—— 她真是忙到了不可理喻。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不属于她自己。 眼神倏然一沉,闻也把脸低到水龙头之下,任由拧到了最大的水流强势地冲入鼻腔和唇角,他放任自己体验了十秒钟的溺水,而后一手拨开湿漉漉的额发,顺势打开了淋浴。 打了一晚上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对方语速很快很急,裹挟着凌厉质问的词语连枪带棍一秒不歇。 热水自半空落下,白色雾气浓上他愈发阴沉的眼睫,紧紧攥着白色瓷台的手背撑起嶙峋筋骨,每一个字音都滚着难以言明的愤怒和无奈。 “闻也?闻也!!你知道你今天不上播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趁早给我滚蛋!别怪我没提醒你解约费……如果不是顾总大发慈悲,你能找到那么容易赚钱的法子?别不识抬举!” 骂到兴头,他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尴尬地咳了两声,不耐烦地单手扯松领带,他灌下大半瓶的杜松子酒,润了润嗓子又骂: “你现在必须给我个解释,我会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还是嘴硬,那你等着吧!” 轻飘飘的威胁似乎构不成多大的威慑力,他转了一下眼睛,语气瞬间低沉阴冷,如附骨而上的毒蛇,嘶嘶地吐着猩红蛇信,玩味地欣赏猎物走投无路的绝望神情。 “我听说你叔叔有个男孩?他昨天和我吃饭时还谈起了你,说你傍上了富婆,多能耐啊闻也,把你那短命鬼的弟弟从市二院转走,你说,富婆给你换了哪个私人医院?” 闻也低着头,眼眶紧紧地闭着。 那些饱含恶意和羞辱的谩骂源源不绝地吞噬理智,他的手指几近痉挛地弯折,有那么一瞬间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徒手掰断这东西。 其实没有过很久,但体感上每一分每一秒被拉扯得格外漫长。闻也摁住锁水的银色按钮,半分钟便蓄满了整池水。他麻木地看着自己被不停翻涌的水面映出的扭曲面容,下意识一抬头,理智回神。 宋昭宁不会喜欢这样的。 太难看了。 他悲哀而苦涩地想,这实在是太难看了。 “闻也、闻也?你他妈是不是把老子电话撂在一边?你真不怕我出手弄你,我告诉你臭小子,上次给你脸面是你哥我抬举你!你看不上男人不走后门,哥依旧让你活跃在富婆面前,他妈的,早知道就被办了你,狗日的烂货,都是出来卖的你装什么清高……” 他把脸完全地埋入水池,想起世界吉尼斯记录的水下憋气长达24分钟,他憋不了那么久,他也不想死。 宋昭宁还在外面。 求生的本能让鼻腔疯狂地往外溢出连串的泡沫,喉管里的最后一丝氧气已经被绞杀干净。耳膜如同沉坠深海般刺痛,仿佛有一万根看不见的细针强势密集地钻着脑神经…… 握着的手机胡乱地放到墙壁粘贴的金属置物架,手肘被什么东西刮破,从小指指根到腕骨一寸往下的位置,很长的一个口子,幸而不深。 剧烈流动的水流掩盖了所有声息,闻也知道在这间浴室中的放纵时间已经倒头,他拿过手机,哑声应了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顾不得那端宛如疯狗般的叫骂。 他关上水龙头,转身走到淋浴下,把热水拧到最边上,没几秒,花洒由热转凉,最后变成坚冰一样的寒冷,将他的嘴唇冻得青白。 推门而出时仔仔细细地再看了眼镜子,确定眼底的红血丝已经褪了大半。不过真问起来也不怕,就说熬夜熬得狠了。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毛巾挂回原位,他伸手拧门。 浴室和卧室成直角,他走出来,转过一面墙,两张单人床空空荡荡。 闻也一愣,目光下意识地追去阳台。 她果然在。 手机又震。他以为是电话,懒得理会。没想到短促两声便结束,其实是微信的提示。 他低头看了眼,是顾馥瞳。 顾小姐的真心千金不换,似乎在医院惊魂后打定主意要追求自己的真爱。 因此不顾闻也把她拉黑,三番两次地开车到他之前打工的地方找他,没想到造成了天大的误会和麻烦。 被开除的那个下午,他拿着赔偿,心想这样也算不错。 顾馥瞳的保时捷911就停在面前,年轻鲜妍的小女孩委屈地咬着下唇,眼泪欲落不落。 他怪不了什么人,也怪不了任何事情。 如果非要赖一个罪魁祸首,赖命运最好。 毕竟命运不会叫屈。 他对顾馥瞳礼貌而客气地点了下头,握着那张薄薄的信封转身离开。说来也好笑,这笔遣散费,还亏了是顾小姐。 顾馥瞳一心一意要他做自己司机,价格开到之前的三倍。但是有要求,除了开车,还要陪玩,还要随叫随到,一天24小时手机不能关机。 富家千金的要求似乎合情合理,毕竟她给出的价格实在是太高。至少能还掉部分利息—— 原来一个人走到绝路,什么都不属于自己。 脸面、自尊、身体,或是精神。 他拒绝了顾小姐的提议,辞掉了所有不稳定的工作。但是去医院探望闻希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连照顾他的林姐都说,宋小姐那么忙,却还来得那么勤呢。 闻也抬手撑了下额角,旋即用力地揩过眼尾,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扣着侧边键,将屏幕上特意裁剪的盛大烟火逼入黑暗。 三点五十,快四点钟,已经过了困意上头的时间,闻也路过电视柜时发现她把吃剩的打包盒收拾好,妥帖地放到了门外的垃圾箱。 宋昭宁听到动静,搭在围栏上的手指轻动,半截烟灰簌簌跌落。 她不知道吹了多久的海风,裸露在外的皮肤染上凉意,稀薄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芒。 闻也站在她身后,眼神凝滞。 手里的烟燃到了末尾,她的烟灰缸是临时征用的矿泉水瓶,透明杯底积淀了一小片香烟的尸体。 “少抽一点。” 宋昭宁轻轻地嗯了声,但没回过身,只说:“你之前在电梯里问我的问题,现在回答还算有效?” 他点头,下一秒想起她看不见,也用一声嗯应了回去。 她曲了下手指,烟头贴着杯壁下坠。烟盒就在手边,她磕着一角,再掐出一支,垂眸咬着烟管。 第78章 “我对拍电影没什么兴趣,也不是非得捧怀愿。但我不想让一个梦想死去。” 闻也瞬间一怔。 一个梦想的死去…… 宋敛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请你务必拉住她。” 他几乎有些失控地追问:“那你的梦想?” 梦想这个词语,太天真、太美好、太美丽、也太荒诞。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应该有梦想,为了温饱拼命的穷小子也不应该有梦想。 梦想是留给那些对生活对未来仍有期盼的人。 宋昭宁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但海浪的声音如此明显,轻易将她那瞬间的情绪天衣无缝地盖过去。 她低头,这个视角正好纳入一辆斜停的黑色超跑,是迈巴赫的绿牌。 有钱人一掷千金的玩具。 护a的车牌。 “这是第二个问题,我下次再回答。” 她点起烟,就这么夹在指间,静待燃烧的意味。 宋昭宁有些时候觉得,席越这人挺有意思的。 她上次说,让他撤掉所有跟在她身边的人,如果想知道行程,自己来问。 他不问,倒是亲身上阵,连夜从护城开车到小港村。 有病程度简直跟宋敛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后没有动静,万事万物万籁俱寂,宋昭宁安静地看着那辆绿牌的迈巴赫,心底平静。 直到最后一截烟灰笔直地烫到了手指,宋昭宁敛回视线,抬手灭烟。 她才洗过澡,沐浴露不留香,她能闻见自己身上的烟味。 如果不是有特殊癖好,烟味真算不上好闻。 但她抽烟太早也太久了,这是一个比噩梦还要深刻的骨骼记忆。 冯院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诫她戒烟,她只是笑,狡黠地眨眨眼:“您要是戒我就戒。”冯院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不吃药,不复诊,有时候烟抽得凶,还好没有坏习惯,只是点燃,甚少过肺。但尼古丁逸散,怎能从呼吸逃过?所以还是慢性自杀。 这样想着,她垂眸拧上白色瓶盖,装满了半肚子的透明杯搁到角落。 她终于看够了也看累了,倚着护栏转身,抬起唇角,很淡的笑意。 “来我身边吗?”她这样问。 那真是塞壬的歌声,海妖的蛊惑。 但她整个人分明是淡的,就像是化开了最后一笔的墨迹,比隐到云层的月晕还要清冷。 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和迟疑,闻也永远会向着她的方向。正如指南针和北极星。 但克制着距离,一步,她站在浴风的阳台,而他仍在屋内的光源之下。 光线太暖,映得他眼下那一滴小小的泪痣好清晰。 宋昭宁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他有没有泪痣,姚妈保存的照片又以闻希居多,背景板闻也即使入镜,也是谨慎安静地站在离镜头遥远的地方。 他似乎从不打算留下什么。 她在风里轻轻地眯了下眼睛。 “你来我身边。” 闻也皱起眉心,只一瞬,很快地展平。他不想让宋昭宁误会他有抵触的情绪。 无法拒绝,也无法不听。 脚步抬起又落下,沉重到好像迎接一场未知的宿命。 他身量很高,还是能继续长高的年纪。 但有点瘦了,眼眶略微凹陷,眼睑淡淡乌青,五官线条更加深刻硬朗。 “还睡觉吗?” “不怎么困。” “……那你想做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你陪我?” 闻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可以。”一顿,又说:“但你真的要休息,明天还得赶回护城。” 好漂亮的一张脸。心无旁骛地笑起来,明亮到没法移开视线。 楼下没有电车启动的声音,绿牌的迈巴赫还在。 宋昭宁踮起脚,她只穿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很薄很薄的鞋底,其实和裸足没有体感上的区别。 她曼妙地舒展着手臂,摘掉了手表的腕线清晰明显,携着还未完全散去的烟味。 自下而上地挽过来,就着这个姿势迫使闻也低头。 闻也眼光轻轻一动。 她仰起面。 唇齿贴合的瞬间,他茫然地想。 明明是她在强迫,可为什么,吻上来的那一瞬间,却给他一种,昭然若揭的献祭之感。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以目前进度本月好像无法结束连载,看来还得偶尔双更一下。。[可怜] 第62章 美梦 ◎都是卖的,就你的真心值钱?◎ 海边的天亮得很早。 晨风吹得椰子树声声鼓噪,浪潮近得仿佛贴在心口。 宋昭宁短暂地闭了个囫囵觉。 她的睡眠状况一向很差,频繁夜惊夜梦。 昨晚倒是难得安眠,可惜不足最佳睡眠周期的时间让她醒来后至少有好几分钟的空乏。 身侧的床已经空了。 阳光干脆地晒过来,叠齐整洁的被单透着淡淡的香味。 她单手挽着长发洗漱,再出来时,闻也左右两手各提早餐,她扫看一眼,豆浆鸡蛋和八宝粥。 宋昭宁扣上棕色鳄鱼皮的表带,蓝宝石表盘的双追针沉稳大气,她拉开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bonjour。昨晚睡得好吗?” 闻也黑发下的耳尖微微红了。 他点头,把早点拆分,一式两份,吸管剥掉纸质包装,自上而下地戳破豆浆,推到她手边。 宋昭宁垂眸抿了一口。 他真的是很细心的人,豆浆是温的,正正好的口感。 早餐简陋,聊胜于无。 宋昭宁手包里拆开一盒薄荷糖和漱口水,眼神问闻也要哪个。 他手指捻着薄薄一层的蛋皮,指了下单条装的漱口水。 宋昭宁把糖和漱口水都留给他,挑着眼尾轻笑:“成年人不做选择。我去接电话。” 大概是司机的来电,问她什么时候准备好。 宋昭宁单肩倚着护栏,目光朝向室内,看闻也似乎皱着眉翻看薄荷糖的全德文说明,再拿过那条紫色包装的漱口水。 “十五分钟。” “好的,宋总,我现在过去。” 三两句话的功夫,闻也已经把两张床收拾齐整。 他弯下腰叠被子,舒展双臂各捏左右被角,摊平整了再沿着对角线贴合。 随着动作牵肌扯骨,单薄t恤下是一截瘦窄腰身,腰肌紧实流畅,没有过分贲张的夸张感,反而非常漂亮。 离开时只给章名卉发了讯息,至于宋敛,交还房卡时宋昭宁顺便问了一句,得知那位王子病犯了的少爷早在一小时前就退房了。 宋昭宁叹服。 司机雷厉风行地把两人送到机场,宋昭宁在贵宾区换了一身新的职业装,斑驳领西服搭配蓝花楹领针,西裤质地精良,裤腿刚好垂到踝骨,那双脏到不能看的软底鞋的最终宿命是垃圾桶,早已提前知会的品牌送上与这身搭配相得益彰的细高跟。 长发全部盘了起来,看着精干优雅,讲电话时法英自如切换,卧在单人沙发已然气势睥睨。 闻也被她强行换了身衣服,特意拆掉标签价格的同品牌男款,他从换衣间出来,略有些不自然地拨着经过打理愈发柔软的刘海,双眼不自觉地垂下,却在某个瞬间,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他又强迫自己抬起目光。 他很高,宽肩腿长,瘦削挺拔。 本来就是相当夺目出彩的长相,稍稍一打扮,不能说是脱胎换骨,毕竟衣服至于他只是锦上添花。但他气质一向很独特,按理说卑躬屈膝这么多年,再有傲气也把棱角磨得差不多,但他棱角还在,只是不刺手了。 宋昭宁语速瞬间放慢,旋即微微地笑起来。 她自己有时候也奇怪,长成这样,已经拥有最快的变现途径,何至于去当酒保或打地下黑拳? 她站起身,手指贴着白色无线耳机,结束最后的社交用语摘了无线。 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匀净明晰的镜面映出两个人影,闻也面色一变,局促无处可藏。 “很好看。”她转头对pr:“都包起来。” . 闻也不是第一次坐头等舱,他小时候曾经和宋昭宁一起坐过。到南法的庄园度假。 他现在想不起来宋家在南法的庄园长什么样,不过按照刻板印象,应该和城堡没什么两样。自带高尔夫球场、淡水湖泊、信天翁乐园还有专供直升飞机落地的停机坪。 他只记得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坐在粉色小羊皮沙发的宋昭宁手捧一本英文读物,小女孩柔皙白净的手指翻两页,就抬头看一看正在和闻也说话的顾正清。 现在的她神情专注投入地看着平板,右耳别着的无线耳机,不知道在处理什么事情。 他目光有些茫然地放空,空姐面带微笑地走了两回,问他要什么。 直到第三次,宋昭宁终于放下平板,双手交叉抵着下颌微笑:“他不需要。谢谢。” 第79章 闻也的注意力从屏幕播放的电影收回,宋昭宁跟着看一眼,顿时有些意外:“竟然是怀愿的电影。” 怀愿? 其实闻也根本没有看剧情或女主角,他只是单纯地借助声音走神,听宋昭宁一说,这才从女主角身上依稀辨认一两分和昨夜那个蹲在码头上用贝壳打水漂的女孩子。 是像的。 她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蓬勃旺盛且懒于掩饰的野心。 闻也忽然转头。 宋昭宁刚想和他说一下这部电影的情节,冷不防被他一看,什么话也忘了,只顾着好笑。 “做什么?” 宋昭宁端起佐餐的利口酒,浅金色的酒液轻晃着,水晶杯壁熠熠生辉。 闻也抿住唇,随着喉结轻动的频率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本来是想说,怀愿的眼睛很漂亮。 作为一个女演员,她已经掌握了镜头的第一要义——抓住看客。 但是在她面前夸奖另外一个女生有可能让事情无可避免的跑偏,再加上他想要怀愿的眼睛类比宋昭宁……不论如何,这既不礼貌,也不尊重。 还好她不在乎。 她弯唇笑了一下,是漫不经心的意味,却很明亮而迷人。 低度数甜酒润过的嗓音柔柔,她也没意识到自己不明所以的好心情。 “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其实很受欢迎?” 闻也摇头,似乎想反驳,但她截断他的话:“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美而不自知,除非患有眼疾照不见镜子。” 于是那幅度很微小的摇头半空中硬生生被改道,成为了拧着眉心的点头。 舷窗的光斑投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黑发做成了比较蓬松的三七分,露出清峻眉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眼睛形状尤其好看,是浅扇形的双眼皮,昨晚因为熬夜拉扯的宽度已经在手冲黑咖的作用下消肿,愈发漂亮而俊美。 她收起平板,似乎打算用剩下的时间充作闲聊,奈何闻也实在不是一个健谈的性子,宋昭宁更是被众星捧月久了,两人说了没两句,便断了话题。 一直到下机后专车来接,宋昭宁看他站在车边,明白过来:“那行。一会儿你到家了和我说一声。” 他说好的。 白色轿跑飞驰而去。 手机因为电量过低而自动关机,闻也看着黑色屏幕映出来的自己,心底无可奈何地浮上一丝苦笑和自嘲。 他单手撑额,揉了揉隐隐钝痛的额角。 好半晌,终于压住了因为睡眠不足带来的心悸和慌张。 换下的衣服装在一个logo巨大的手提袋,此时正是上班的早高峰,他站在市中心的地铁口,面无表情地缓了会儿,刷卡进站。 倒了五次车,坐了二十六站,时长一小时五十九分。地铁终于来到最后一站,老城区。 闻也缀在寥寥无几的行人后面,扶梯空旷得只剩几条孤零零的影子,每个人的面目都有一定相似的疲倦和茫然,有人回过头多看了他一眼,眼中一闪而过好奇。 穿成这样,还拎着这么贵的衣服牌子,来老城区这种说难听点就是等死的地方干嘛? 可惜没有人会贸然离谱到拉着过路的陌生人问出如此尖锐难堪的问题,所以也无法得到闻也“回家”的答案。 绕过苍蝇飞舞恶气冲天的排水沟,放着震耳欲聋bgm的垃圾车停在门口,闻也不得不忍着臭气绕到另一条路。 七层高的步梯房和见光租住的楼房没有任何不同,墙面一样斑驳脱落,楼道一样违规停放电动车,一样灰蒙蒙,一样被时代遗忘。 一天供应两小时的热水,他现在回去,刚好赶得上第一个小时。 踩着满是浮灰的楼梯缓缓上了四楼,从旧衣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拧开锁时恰好对门也开门。 已经是拔秋霜的季节了,她胸脯饱满的上半身只穿一件针织吊带,抱着的两条胳膊肉感丰腴,左胳膊却遍布青紫交加的淤痕。 闻也移开视线,听身后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哟,少爷还知道回来呢?” 闻也没有回应她的挑衅。 女人浑然不在意,目光在他这身整齐簇新的衣服看了好久,又落到他手中提着的袋子,那道全护城都认识的奢牌logo让她双眼微微放大,半晌难以置信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尖锐的一声冷笑。 “不愧是攀上了有钱大小姐。”她鼻孔朝天的哼道:“鬼混到现在才回来,一定把大小姐伺候得很好?不,也不一定是大小姐。说不定和我一样,是个年老色衰的女人?” 闻也不想和她起冲突,她语气中微妙的心酸和自嘲他不是听不出来,没必要在此时此刻落井下石。 但他还是没忍住,扶着门页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 “请你尊重她。” “尊重?” 女人蓦地变调,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刺耳沙哑的笑声刮着耳膜:“都是卖的,就你的真心值钱?听姐一句话,趁着现在年轻还有姿色,能骗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了。买衣服有什么用,多买一个包包,或者干脆就打钱,你不是欠了很多高利贷,还有个在医院看病的弟弟?” 她再次用那种混杂着羡慕和嫉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的目光上下打量闻也,突然说:“昨晚有个妹妹一直在等你,开什么119还是911?我男人说那车要三百多万。” 闻也怔了怔,声音因为轻而冷淡:“我和她没关系。” 女人不以为意地讥讽:“随便你咯,我又不止一个男人,你也不止一个顾客,有什么关系的?” 闻也不想再听,门关上。 房间不采光,阳台只能容纳一人,转身晾晒衣服都成问题。 没有空调,没有地暖,他自己买了两台风扇,一台放卧室,一台放客厅。至于冬天到来,电费会比以往几个月要烧上两三倍,因为暖风机确实很烧钱。 他把所有门窗打开通风,冲散屋内经久不衰的枯萎霉味。闻也换下衣服,妥帖地挂在卧室门后的衣架,他看着昂贵精致的上衣和长裤,感觉自己像是参加了晚宴的灰姑娘。 而他的美梦只有一场不到两小时的航班。 作者有话说: 小闻……幸福请降临在我们小闻手心。 晚上还有一章。 第63章 噩梦 ◎别人捡小猫小狗,她捡人。◎ 现代人的吃穿住行离不开手机,他只是短暂的关机了一会儿,再开机时,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和微信通知汹涌地弹出界面,他握着因为充电而背板滚烫的手机,等了足足两三分钟,海量信息带来的卡顿终于缓缓消退。 闻也一键清空,给闻希打了通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精神劲很足,说自己正在解决昭昭姐上回留下来的mensa思考题,太难了!我的脑子简直要长出来。 闻也被他的说法逗笑,他后背靠着铁质的床头,屈起一条长腿,手指搭在膝上。 “哥哥我把题发给你好不好?你很聪明的,小时候你都和昭昭姐一起玩门萨的思考游戏。” 闻也淡淡地笑了下:“你要这样说,被你昭昭姐听见了,她可不高兴。” 闻希撅起嘴,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摇头:“昭昭姐才不会呢。她对我最好了。” 闻也敛了笑容。 “就那么喜欢她?” 闻希震惊:“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不喜欢昭昭姐吗?她那么好!对了哥哥,我和尹嘉望交上朋友了。尹嘉望你记得吗?就是昭昭姐免掉所有费用的那个女孩子,她住我楼下呢,恢复得可好啦,她爸妈对我也好,经常上来跟我说话,还给我煲汤喝。” 被子洗得勤快,只要天气好有太阳必定拿出来晒。 可惜阳台太小,晒一床被子便要抵挡一整天的阳光。 他拉过被子盖着小腿,还不到上午十点钟,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老城区,天色眨眼间阴沉黯淡,仿佛搅浑的一团墨。 但闻希那边太阳应该还在,声音听着雀跃昂扬。 “哥你下次什么时候和昭昭姐一起来?她答应我会带我去看电影。我们一起吧好不好?” 雨水顺着纱窗飘进来,瞬息洇湿窗台,他站起身,肩窝夹着手机,一手按着窗框,一手将纱窗后推的同时彻底关上窗户。 他没有回到床上,就着这个姿势靠着冰凉的玻璃窗,脸颊感受到雨线密集滚落的凉意。 “但她很忙。” 闻希不客气地吐槽:“她再忙也分得出时间和我吃饭,哥你知道从颂域开车到宜睦要多久?五十分钟,她连续来了三天。” 闻也手指瞬间攥紧,心脏深处传来一阵阵莫名疼痛,他弯腰弓背,下唇咬得血肉模糊。 三天吗?他竟然不知道。 “哥哥以后多去陪你。” 小孩子果然好哄,立即喜气洋洋地应了一连串的嗯:“就这么说定了。不要当食言而肥的人,你要向姐姐学习。我听说了呢,她那天飞机一落地就来看我,可惜我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第80章 他絮絮叨叨,停不下话:“后来是尹嘉望告诉我的,说她那晚车祸,是昭昭姐一力主张把她送来宜睦,还是坐她的车。尹叔叔尹阿姨过意不去极了,主动说要给昭昭姐拿洗车钱,但我问过冯伯伯了,真皮坐垫沾上血根本用不了,只能是报废了。” 闻希傻呵呵地笑了下,伸手挫了一把自己脸颊:“我有时候觉得,姐姐跟做慈善似的,别人捡小猫小狗,她捡人。” 挂电话后,他竟然闻希说得没错。 他靠着窗台,雨一阵弱一阵强,看起来还有好一会儿的势头。 闻也无端端地想起和席越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衣冠禽兽面带微笑:“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像位过于心软的慈善家。” 闻也一开始不明白席越对他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但他其实不需要太多时间求证。 因为闻也和宋昭宁有过一段“过去”。 哪怕她已经记不得。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身上属于她的香水味已经淡得闻不见踪迹,但他仍像一个病态患者拼命地去嗅指根残留的最后一丝香味,直到他终于绝望而崩溃地发现,刚才就不应该洗那场澡。 和闻希的电话早就挂了,但手机来电响个不停。 有陌生号码、有顾馥瞳,还有被他备注为“顾总”的男人。 闻也涣散失焦的目光在看到“顾总”两个字时,终于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双手抓着自己头发,眼底一闪而过的自嘲和厌恶,他没有接顾总的电话,他不想接,他听到那个男人令人作呕的声音恐怕会吐出来。 但……但不能吐。 早餐是和宋昭宁一起吃的,她喝了小半杯豆浆,鸡蛋只吃蛋白。她食量好小,飞机餐也没吃两口,要么在处理工作,要么偶尔松乏时和他聊一聊无关紧要的话。 她笑起来好温柔,声线也好温柔,耐心地讲十六岁的怀愿为了拍电影有多辛苦——因为要保持体重,她饿得只剩皮包骨,说出道九年迄今为止最痛苦的拍戏经历还是十六岁。 闻也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她单手支着白皙小巧的下颌,化妆却不爱多此一举地添眼妆,那样笑着望过来时,浅色的瞳仁如此明亮。 那是很松弛且轻盈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商务性。 但她手边的平板电脑还显示着看不懂的全英报表合同,闻也知道无论他们距离多近,曾经接吻或拥有,或隔着一条狭窄逼仄的走道分睡两张床,她始终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万众瞩目、光鲜亮丽的世界。 闻也静坐许久的手脚冰凉,他紧紧地闭上眼睛,手机几乎要折断柔软耳廓。 他划过接听键,不等对方劈头盖脸的谩骂,他声音沙哑,出口却没有迂回退路:“我要解约。” 那边显然是愣住了,想不到一贯是温驯听话的闻也竟然会石破天惊的解约。他先是重复了两遍,继而不知道踹翻了什么,听筒纳入气势汹汹的怒吼。 “你他妈的翅膀硬了,解约?行啊,你是不是不认识字看不懂合同?你要愿意掏那解约费随便你。不过我可跟你说好了闻也,这个圈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否则顾哥凭什么给你砸那么多资源?” 闻也眼底压着嘲弄,他冷笑一声:“我该对他感恩戴德吗?入账一九,我一他九,霸王条款也没有这么签。” “给你钱你都该跪下来舔顾哥的鞋。你要解约,今天下午来公司一趟,我们好好面谈。” 闻也当然不会去,这摆明了是一个以退步作为甜枣的陷阱,他已经被骗过一次。 “谈不了。”指根传来他压抑沉重的呼吸,闻也深吸一口气,说:“你知道顾总唯一的女儿在追求我?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依赖仰仗的爸爸是这样的人,她会有什么反应?” 预料之中的辱骂在短暂的两秒钟后如洪流般轰然爆发,闻也半跪在地上,前额抵着开始渗出水迹的墙壁,鼻息甚至能闻到阴雨天潮冷的霉味。 “他手上有我的照片,我也有他的。鱼死网破,顾总和我,谁输不起?” 对方一时哑火。 闻也干脆利落地把他的手机号码拖入黑名单,连带着顾图南。 推拉窗老化,关不紧,雨水顺着一线空隙争先恐后地扑上脸颊,他一颗心如坠冰窟,手指茫然地点开相册,将那几张小心翼翼保存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 雨水沿着眉弓落下来,坠在手机屏幕。 那瞬间其实是没有声音的,但闻也蓦然睁大眼,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水珠半空中跌落,滚烫地打湿他痉挛扭曲的手指。 他真的后知后觉。 原来不是雨下大了。 而是他的眼泪。 额角被撞破,献血混着雨水和泪水一齐落下。直到完全地覆盖了宋昭宁的脸。 他如梦初醒,浑身过电般颤栗,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手机,他踉跄地站起来,因为起身太过而供血不足,差点原地栽倒,幸而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了衣柜。 他用衣角擦,白色棉布t恤很快洇湿一团混着浅绯色的污迹,他一直擦一直擦,好像停下这个动作就会当场死去,直到屏幕再度熄灭,他每一次的抬起都能唤醒那场烟火之下欲盖弥彰的锁屏。 宋昭宁…… 宋昭宁。 他好想宋昭宁。 如果她在这里,如果他像怀愿面对了昨夜那样惊险的场景,她一定会用温柔宽和且游刃有余的神情说,别害怕,交给我。 可是他不能。 席越说宋昭宁是大慈善家,就活该她这辈子先是被他放弃,而后又在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前提下替他收拾这些本该和她没关系的烂摊子吗? 不是这个道理。 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变得冰冷,他冷得齿关打颤身体战栗,他闭上眼,用薄薄的夏季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抵御所有的寒冷和危险。 他好痛。 每一根骨骼仿佛被打碎了重组,当年那把锋芒雪亮的剔骨刀自上而下地剁过来时,他几乎是完全本能地推开宋昭宁,在她睁大的双眼里生生接下来足以斩断手筋的刀锋。 左手和颈后耳骨隐隐幻痛,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t恤黏腻地贴附脊背,绷出凌厉却不堪重负的蝴蝶骨。 好想死…… 好想死。 那双手从身后揽过来,带着男人身上浑浊厚重的香水味。 他咬破舌尖,压下喉咙翻涌的恶心,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细密地喷洒在他的颈侧,粗糙宽厚的手掌贴着腰腹,缓缓地往下探。 “我听说松域那位小姐很宠爱你,她有这样为你做过吗?” 黏腻的呼吸像条不怀好意的毒蛇,男人继续用那种令人作呕的声音说: “她有那么多情人,听话的、乖巧的、漂亮的,数不胜数。你在她心里,不过是消遣的玩具罢了。跟我怎么样?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我是体面人,体面人是做不出那种下三滥的事情……” 咔哒,金属皮带解开的声音。 “我喜欢你,喜欢你……你真好看,亲爱的,宝宝,乖乖,让叔叔爱你……好不好?转过来给我舔干净。” 闻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这具肮脏泥泞的躯壳,飞得好高好高,冷眼旁观着这一出青天白日的闹剧。 顾图南还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他没想到脱下西装的顾总会是这样的人,也没想到他竟然对男人……对男人…… 闻也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些不入流的话像一柄生了锈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割据。 什么我忍着没碰你,是想等你自己愿意;别让我等太久,我耐心不好;比起伺候那种自带体臭的老男人,不如就我一个?我保证好好疼爱你…… ……滚。 闻也抓着自己皮带,双目放空。 滚。 舌尖漫溢的鲜血一蓬一蓬地填满唇齿,他就像一个失去光明的人徒劳地捏着手中的最后半截蜡烛。如果注定会陷入黑暗,他宁愿燃烧自己。 之后的一切乱到不成章法,闻也不记得在那片混乱中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他很早就为了生计打地下黑拳,走的狠路子,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和杨老板联手坐庄,护城真正能打过他的人屈指可数。 花瓶重重地拍上人的颅骨,他在轰然爆裂的撞击声中一连往后跌了数步,睁大眼睛看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双膝跪地单手捂头,他极度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情绪来不及在他眼底聚敛成形,一缕温热鲜红沿着掌根蜿蜒而落。 他慌不择路夺门而逃。 跑快点、闻也,你再跑快点! 不然要错过流星了……百年难得一遇!我没有愿望,我的愿望就是亲眼见证它,如果是你让我错过,我一定会恨你。 快点呀!你慢死了,把手给我! 两只小小的手交握,年幼的宋昭宁牵着他翻过白雪明灿的山脚,翻过一览无余的草场,翻过林叔姚姨错愕惊讶的目光,翻过闻希手里高高举着的拼图碎片,翻过并肩而立谈笑闲聊的顾正清和宋微,他好笑地看着两个牵手疯跑的小孩,温声道:“昭昭,慢一点啊。” 第81章 “不能慢!”她回头,中气十足地回答,听得宋微摇头失笑。 跑快点,闻也,跑过那场大火,跑过我们分离后的那几年,跑过那些魑魅魍魉生离死别。 你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你要来到我的身边。 第64章 求生 ◎后来,我的名字里,和她也有了关系。◎ 后半夜发起高烧。 原本说好晚上陪闻希吃饭,结果头昏脑涨地起床,浑身温度滚烫得不像话。 他单手扶了下额头,拨开被黏腻额发,发现不光是上衣,被子和床单都被冷汗浸湿。 闻也静静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到厨房烧了一壶过滤后的开水,等待水开的时间,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客厅,蹲在电视柜前伸手摩挲。 幸运的是,常年打拳的人家里常备药箱,不幸的是,最后一板退烧药的保质期终止于上个月。 水烧开了,他往杯子里兑了半杯凉水,手指拆开锡箔纸,先抿一口水再吞药,生吞。 这一觉睡得太久,不知今夕何夕。 老城区低矮的电线已经零零碎碎的亮起,光源稀薄苍白,照不亮脚下的路。 因为无路可照。 家里没吃的,闻也不得不顶着头重脚轻的身体下楼买菜。 小超市开到十一点,是家庭自营,虽然明码标价但是比cbd的进口超市还要贵上一点。 闻也买了一点米和小瓶装的油,菜筐子里的上海青和小白菜全是别人挑剩下的,菜叶子泛着蔫黄,他移开视线,只觉得呼吸不畅。站着缓了几秒,再买了一提鸡蛋。 结账用的现金,一张红色百元,老板年从七星彩的彩票图中抬起眼,打量他一眼,问:“没得微信啊?” “没拿手机。” 老板娘却也不在意,夹着圆珠笔的手指一转,做了个赶客的手势:“我记得你,你走吧,下回来再转账。” 闻也收回钱,目光却在烟柜中扫了一圈,老板娘又抬起头,顺着他看过去:“要买烟抽?那你这钱应该够。” 一袋米一桶油,一提鸡蛋,一包烟和打火机。 一百元找回了一张10元和一枚银色1元硬币。 闻也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用硬币压着纸币,重新推回给她。 “找多了,老板。” 这里谁都难。他没必要悲春伤秋。 老板虽然市侩贪财,但是卖剩下的菜免费给附近拾捡瓶子的流浪老人,平时多烧了两个菜,也乐意邀请他们来吃。 不嫌脏,一起坐着看电视。那电视是上世纪淘汰的大屁股,不能连互联网,看来看去都是固定的几个台。有时候放西游记,有时候放琼戏,咿咿呀呀的,总是很热闹,闻也偶尔路过,也会看上几眼。 她早年能干,一个人拉扯一个家庭。 丈夫却烂赌,维持家用的店面输出去,女儿也输出去,最后连老婆都输出去。 她发了狠性,提着已经失去神智的赌鬼老公到高利贷的场子,问人要了一把杀鸡都费劲的菜刀,狠狠一刀剁向老公的小指。那刀太钝,第一下没剁成功,她就细细地磨,耳朵里都是磨骨头的声音。 回来就离了婚,女儿跟她。 结果没两年,女儿因为抑郁症跳楼。农村的自建房刚好三楼,就一个水泥壳子,床垫贴着墙角,母女两一起睡觉,没有窗帘或窗户的玻璃透着月光,像偷窥的鬼影。 她太忙,要还赌债,要给女儿赚学费。 女儿却不声不响地跳了楼,第一次没死,咬着牙拖着断腿再爬上三楼,这次聪明了,头先着地。没有当场死亡,听说生生挨了好几个小时的痛苦,脑浆都快流干了。 女人抱着她凉下去的身体嚎啕大哭,说没有富贵命得什么富贵病,骂她讨命鬼、骂她白眼狼。 从那以后,女人远离家乡,搬到和她人生一样绝望破败的老城区,等待命运恻刀的降临。 她尚且如此,自己又算什么? 闻也无奈地笑笑。 老城区老,也旧,就连落下来的月光都苛刻。 只从云层漏一线光晕,还是模糊的、冷淡的、不情不愿的。 如果是站在颂域的顶层办公室眺望,月亮仿佛也在唾手可及的地方。 但月亮不在他眼前,在他眼前的是顾馥瞳的保时捷911。 女孩子慌不迭地推门下车,先是一双笔直纤细的腿,蹬着环住膝弯的黑色高帮,百褶短裙直到大腿根部,上半身只穿紧身小吊带,长发做了粉金漂色,漂亮到不像在长辈面前乖巧可爱的顾馥瞳。 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他不知道自己那瞬间的表情是什么,是抱歉,还是从顾总身上连坐而来的嫌恶。又或许是月光太低,又偏爱地打在了顾馥瞳身上,所以他侥幸地逃脱了被窥见的宿命。 “顾小姐。” “闻也……闻也!” 顾馥瞳跳下车,连车门也来不及关。她像一阵香风似地扑过来,双手不管不顾地环在他腰上。 闻也登时色变。 女孩子骨架纤细,但是从后面扑来时,惯性作用力不可小觑,他差点被撞得跪在地上。 她不肯放手,眼泪压过来,闻也脊背僵硬,尝试拨开她的手,但她下了死力气,只要他一动,她就故意扭着腰身蹭上来。 “顾小姐……”他哑然:“请不要这样。”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泫然欲泣,呜呜咽咽如被抛弃的小动物:“我妈妈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真的!如果你不信,明天你可以跟我回家——” 话音戛然而止。 闻也手中的米油蛋落在地上,鸡蛋撞着鸡蛋,碎了一地,黄色蛋液从裂缝中黏腻地渗出,安静地流入枯萎的草缝。 鸡蛋好脆弱。 生命也好脆弱。 闻也闭眼又睁眼,他半转过身,先向后退了一步,维持住礼貌的社交距离,声音冷淡:“抱歉,喜欢是很私人的事情。我没办法接受你。” 顾馥瞳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眼眶已经完全红了,一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哪里低三下四地受过气。 “你不喜欢你,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她不肯放弃,咄咄逼人:“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我已经为了你让步很多!” 你喜欢我,所以为了我让步很多。 闻也垂着眸,舌尖反复品咂这句话。 片刻,他仰起头,清瘦喉结上下涌动。 “我没有喜欢的人。” 顾馥瞳眼底亮起微弱的希冀,她刚张口,闻也已经弯腰,重新捡起没有摔碎的鸡蛋。 她又想上来抱住他的手臂,年轻女孩子拖长尾音撒娇:“别捡啦,我开车带你去买好不好?就去环京路那家商超。” 闻也不懂环京路的商超,所以他不知道这里的鸡蛋一元一颗,那家打着“有机、进口”的商超要买30元一颗。 他不说话,修长好看的手指把没有摔碎的鸡蛋捡起来,重新放回塑料蛋笼。 就算是一个钝感力十足的人,也该在他的沉默里明白过来。 顾馥瞳伸回手,不甘又怨怼地背到身后,她咬着下唇,已经不哭了,眼泪洗过的日抛美瞳有些滑片,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多少年众星捧月,可是到了他这里,连一个最基本的眼神也欠奉。 一笼鸡蛋20颗,碎了12颗,还有8颗。 可以用两颗做个辣椒炒蛋,顺便用冰箱里最后一包龙须面煮一锅面。 他重新拎起米油,脚步半转。 顾馥瞳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感觉迎面吹来的风都像一个又一个连环巴掌。 她精心做过妆造的长发乱了,穿那么少当然是冷的。可这全是狐朋狗友的建议,让她在天寒地冻的气温里像个傻逼似的穿吊带和短裙,不信一个男人会拒绝给她外套。 站在冷风中的年轻女孩子好像一朵孱弱的花,她的眼泪又掉下来,在他毫不留念转身就走的背影。 “闻也!” 她掐着自己掌心,嗓子浓上了不甘又愤怒的鼻音:“我不信你没有喜欢的人。否则你怎么舍得对我这样冷酷?这不合理!” 顾馥瞳就连纠缠也是带着千金小姐的傲气,她已经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了,但是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感情还是怨恨。 又或许二者都有。 闻也很轻地皱了皱眉。 这样的死缠烂打不是没有遇见过。正如宋昭宁所说,除非是个瞎子,否则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美而不自知的人。 离开宋家后,他因为这张脸获得了数不胜数的优待。甚至那些能够让他走上另外一段人生的道路富丽堂皇地铺在自己眼前。 如果他点头,如果他答应,闻希的所有医药费都有着落,他也不必被偏着签下不属于自己的高利贷债务。 但他不想走岔了路。 不想某一日命运眷顾,当他和宋昭宁重逢时,他是某个富人的禁.脔或男宠。 第82章 顾馥瞳双手抱住手臂,藉由这个动作给予自己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垂眸深吸一口气,再仰起脸时,赫然带了献祭意味。 “我想把我自己变成你的人。”她字词坚定,同时给他被塑料袋勒出红痕的手心塞了什么东西,她流着眼泪,自尊和骄傲已经丢弃在脚下,“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你想得到的,还有想不到的。” 夜风很大。 积雨云厚重,快要落雨了。 她很冷,但是一颗心火热。 她已经赌上了所有,她不怕输,也不觉得闻也会舍得让她输。 闻也低头看着陌生的001数字,忽然勾了勾唇角。 他不想和顾馥瞳讲道理,他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乱,凭什么是他和一个出身富贵优渥的大小姐讲这些烂事。 “顾小姐,你和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叫我名字!”她很倔强地强调:“馥郁的馥,瞳孔的瞳,你叫我瞳瞳。” 闻也低头看她,她哭得好厉害。 一张脸几乎全花了,可是妆容太淡,晕开的眼线也像锦上添花。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小时候的生活还不错。我父母感情很好,生了三个孩子,我排第二,闻希比我小得多。大概在他三岁左右,我父母被仇家暗害,我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和哥哥。” 顾馥瞳震惊地愕圆了眼睛,闻也站在她湿润明净的目光下,自嘲地笑了笑。 “亲戚四面八方地来,又四面八方地走,家里的所有钱全被他们骗完了。我没有钱,原来住的房子也被拍卖,还是当年照顾过我的管家心疼我和闻希,将我们送到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不好过。 闻希小,长得又精致好看,曾经有不孕不育的夫妇想要领养,但他不肯跟哥哥分开。可是一次性领养两个,先不论手续复杂、未来的投资比,而是闻也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养不熟。 “孤儿院过了几年,忽然来了一个叔叔。他把我和闻希领走,他跟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很期待你喊我父亲。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只要你开心就好。他后来和一位阿姨结婚,那位阿姨有个女孩,比我大一些,一开始的时候,她非常讨厌我。” 顾馥瞳听怔了,下意识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在那个家里又生活了几年。顾叔叔——他也姓顾,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温柔的男人,因为我和闻希的原因,那位阿姨始终对他心存芥蒂,我听过他们吵架,她说永远不会接纳我,不会让我成为昭……她女儿的弟弟,也不可能将家产交到我手上。” 他比顾馥瞳高太多,看她时视线也就落得更低。夜风拂过柔软深黑的刘海,露出他微微弯着的眉眼。 笑意却伤感而无奈。 “我没有在意过这些,我不可能在意。我好不容易拥有了家,拥有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总是不待见我却慢慢接纳我的姐姐。” 他在这时微妙地停顿一瞬,眼神浮现某种难言的温柔。 “我姐姐……其实我没这样称呼过她。她很有主见,不喜欢听别人喊姐姐,她有自己的名字,名字寓意极好,后来,我的名字里,和她也有了关系。” 顾馥瞳本能地感知到不对劲,但是对闻也的心疼压过了这点微末的心思。 她想抱住他,想用自己单薄柔软的拥抱替他遮挡所有不公平的对待,闻也没有给她机会。 “那真是最好的几年了。我学马术、学击剑、学骑射、甚至学华尔兹,滑雪、登山、游泳,钢琴或小提琴,法语和西班牙语——因为那位叔叔在西班牙有产业。可是我偶尔会想,这样的幸福太沉重,我好怕我受不起。” 顾馥瞳绞住了自己手指。 “顾叔叔把我当亲儿子,我开始学习基础的金融知识,那位阿姨对此也不再持有反对意见。因为这个家总得有一个人去牺牲,以此保全她的梦想。” “……她?”女孩子懵懂地问。 闻也却巧妙地带过了话题,他的声音很轻:“后来的事情,荒诞离奇到可以拍电影。顾叔叔被人陷害,整个车子失控地冲出高架桥,底下是万丈深渊,人掉下来不可能活。” 剧烈撞击时他的头被瞬间弹开的安全气囊护了一下,而驾驶位的顾正清歪着头靠在方向盘,双眼紧闭,鼻梁深深凹陷,眼镜松松地挂到鲜血直流的唇角。 “死了没?” “还有一口气。” “……等等!这里还有两个小的!” “别动那女孩,宋家的人。” “不能留活口,必须把事情做干净。” “那小妮子昏过去了,没事,等会儿做成爆炸,谁也跑不了。” 谁也、跑不了吗…… 根本是没有活路的。 那群歹徒人多势众,身上又有凶器,剁骨刀的光芒反射着开始从后车厢开始烧起来的火,明晃晃的一线白色烟气,直上青云。 他咬着牙,宝马s系的精钢车头已经悬在生与死的达摩斯克之间,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闻也把他从扭曲变形的驾驶位拖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被人牵住。 宋昭宁已经看不清了,但是那一刻她无法分辨致使自己看不清的原因不是泪水而是血水,就像她根本不知道闻也会那么坚决地、果断地放开她的手。 她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没有。宋家对女儿的珍视程度救了他们。 那瞬间,所有人的混斗都像一出色调浓稠的蒙太奇,挣扎、叫喊、厮杀、鲜血。 人间炼狱。 她宁愿是自己必死无疑。 顾正清伤势太重,闻也只得把他靠放白色桥面。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但还有意识,唇瓣喃喃。 他跪着,手腕到肘弯有一道很长很深的刀伤,是为了他。 顾正清看见了,原本趋近涣散的双眼忽然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歉愧和悲伤。 “对……对不起……” 闻也疯狂地用双手去堵他腹部的鲜血。 子弹是从车头贯穿的,很刁钻蛮横的位置,是致命伤。 “要救……救、救昭……昭昭……” 说到这里,闻也漫长地停顿,他抬起眼,灰蒙蒙的夜幕没有星星,似乎连月亮也不愿听这沉重往事。 命运的二选一早在那一刻种下。 无形的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有人在问:闻也,你是要救对你有恩的顾正清,还是救你喜欢的宋昭宁? 他那时候太贪心。 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谁能不贪心?谁会真的亲眼放任另一个人的死去。 当时的她状态已经很不好,半条腿烧得血肉模糊,白色裙角黏连在皮开肉绽的伤口里,分不清什么是红的,什么是白的。 她问:为什么回头。 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你带着顾正清走,不管怎么样,至少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而不是把他孤零零的丢下。 又或者你当时就不要掰开我的手,不要把我丢在逃不出去的车厢。你掰得我好痛,我的小指没有知觉了,大火烧上来也好痛。 好痛…… 真的好痛。 . “昭宁的意思,昭昭明也,是希望我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干净磊落。宁,五福,三曰康宁,安宁的宁。我已经被妈妈赋予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善意和爱意。” 她说,我已经什么都拥有了,所以,爸爸留给你。我允许爸爸爱你胜过我,因为你比我更需要他。 “我的名字可以分给你,我的父母也可以分给你,没关系,我是很友善的人。以后,你也要明亮温暖,干净磊落,一辈子健康和安宁。” 她好大方,年幼时还有两团饱满可爱的babyface,但已经能像小大人似地和他说这番话了。 到了四月清明,她翘了马术课,暗地里指使林叔开车到护城墓园,陪他一起给他的亲生父母上香。 这样的宋昭宁。 柔软又温和的宋昭宁。 “以后我每年都陪你来。” 她穿着黑裙子,黑皮鞋,手里挽着一个黑色的包包。注视他的眼睛却明亮。 闻也一定是问了什么。 否则她不会回答: “因为我是姐姐。” 那时候太小,讲不出盛大磅礴的爱意。 不过是觉得,弟弟也很好,只要在她身边就很好。比她晚一点点长大,但要比她跑得更快、更快一点,直到可以完全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可以肩负起她的梦想。 ——为什么会想当观星学家?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如果人活着,吃饭要问为什么,工作要问要为什么,恋爱和自由都要问什么,真是好无趣。” 吃饭可以不问为什么,但工作为什么不能问?主动选择工作的人脑子都有常人无法理解的脑回路。 “因为星星抓不住。” 第83章 最后,宋昭宁这样回答他。 但其实,抓不住他的人是宋昭宁。 他当然要回头救她,他的公主,他的姐姐,他的启明星。 幼嫩的、伤痕累累的两只手扣在一起,仿佛这辈子不再有任何力量能使他们分开。 但她眼泪落得好凶,额角有伤,透明的泪光便混着温热血迹流下来,阳光下闪闪发亮。 要跑,要往停靠的那几辆保镖的车跑。 一瘸一拐地跑、互相搀扶地跑,鞋子掉了也要跑,足底被尖锐玻璃划伤也要跑,鲜血淋漓也要跑。 就在这时候爆炸。 他们惊惧回头,失声尖叫,但其实因为剧烈奔逃和缺氧的缘故,声带受损,所以那一刻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那天之后,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切。我带着闻希离开他们,走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顾馥瞳已经完全陷入他的故事中,她紧着声音:“后来呢?那位叔叔,还有你的姐姐——” 闻也温和而残忍地落定结局:“他死了。她几乎也死了。我能活下来,应该是她把她的‘一半’分给了我。” 他应该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关于宋昭宁部分,全部做模糊化处理。 “什么叫做几乎?” “很重的伤。无数次凶险的手术,数不清的病危通知单。而且——” 而且,最开始,她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为了救她,宋微不得已采取极为激烈冒进的干预手段。她主张抹去车祸前后的所有记忆,但,这是给记忆做减法,没有人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她还记得那场大火,却不记得自己怎么死里逃生。 她记得顾正清死了,却不记得有人曾放开她的手,又义无反顾地将她带出了火海。 “没什么。”闻也轻松地笑起来:“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让你强行当了一回听众。” 顾馥瞳又要哭,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从没叫过他爸爸,也没有叫过她姐姐。所以我在想,我们不算真正意义的一家人。但他在我心里面,和我亲生的爸爸一样伟大。我很爱他,他是一位非常好的父亲。父亲在我这里,是不可以被玷污或折辱的名词。” 顾馥瞳不懂他的铺垫,她用力地咽了下喉咙,抬起脸,下颌圆润,她是很幼态的长相。 “我爸爸也很好!” 她掷地有声地说:“虽然他很忙,但是他给了我富裕快乐的生活,我妈妈自从生下我以后就做全职太太,每个月给她打三百万,我有百万限额的信用卡,每个月随便刷。我的十八岁成人礼物是超级游艇和市中心的无人机派对,一晚上烧了七八十万,所有人都能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她对金钱的概念很模糊,但快乐的基础,却是每一张信用卡的账单。 多么单纯而可靠的快乐。 闻也笑了笑。 “所以我无法和你在一起。” 顾馥瞳一呆,不明白这有什么必然的因果逻辑。 但闻也已经说了太多话,他还在发烧,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他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那样的目光,顾馥瞳现在不懂,但是在不久远的将来,她会切身实际的明白,那其实是无可奈何的利用和同情。 米油加起来的重量不轻,手指已经勒出了青白压痕。 声控灯又坏了,他加重脚步,没有光亮的回应。 这里太暗了,顾馥瞳的保时捷久久没有发动。 所以没人注意到,一辆低调款的商务benz在年轻女人的指挥下,掉头驶入与老城区无关的万家灯火。 作者有话说: 又是超长章!写得我停不下来了。[熊猫头] 第65章 照片 ◎感情如果分先来后到。◎ 迷境在本月的20号开业大吉。 怀愿在剧组来不了,宋昭宁没让周筠月打扰她。 周筠月以怀愿的名义差人送了礼物,是两瓶年份珍贵的波尔多,这个日常出门不超四位数的节俭风女明星竟然舍得拿出自己一半片酬做礼物。 宋愈和宋思窈逮着那据说一步几十万美金的混血model来了。 郁理为人大方,礼物是她高奢线代言的女表,全球限量款,有价而无市。 顺带着连郁理的男朋友也来了,uranus的赛车手周敬航,剃了个看起来非常不好惹的寸头,郁理靠在他怀里,横过一只纤长细白的手,懒懒散散地捏过他捻成扇形的牌面,随意丢了一张。 宋愈立刻笑纳:“多谢嫂子,账从我哥那儿走。” 郁理扬一扬冷艳的脸,唇边噙着乖张的笑:“废话。” 初弦和温弥不喜欢热闹,因此特地避开了沸反盈天的人潮。 两个年轻女孩子坐在隔音一流的雅座,柔和光影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照着初弦雪白恬静的笑颜。 宋昭宁进去陪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温弥双手撑着打通三层的中空垂直玻璃鱼缸,魟鱼像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贴着温弥掌尖自由摆尾游曳,海蓝色的光影安静摇晃。 整个包间的光影美学经过大师设计,如同置身波光粼粼的海底。 温弥静了一息,柔声笑道:“美到近乎失语。昭宁好有想法。” “昭宁一直都很有想法。”初弦弯着眼尾附和:“我们才从艺术馆回来。弥弥知道艺术馆是你的设计,好惊讶。” 宋昭宁笑笑,给她们的饮品是特调的海洋幽梦,只有3%的酒精含量,轻易醉不了人。 “中空水族馆倒不是我的想法。”宋昭宁靠着小羊皮的单人沙发,后颈微微地陷入柔软,她轻晃酒杯,温声笑道:“为了造这个水族箱,我延后了快半年,前期的宣发费用泥牛入海,连声叮铛响都听不见。后期请团队设计、以及相关部门的许可,林林总总又是一大笔花费。” 她微一沉吟,唇角上扬:“我大概需要经营个273年,才不至于太亏本。” 初弦明白这是玩笑话。 她刚刚翻过电子菜单,最贵的一杯特调酒水不超三位数。就算夜夜衣香鬓影,她也得亏空到下个世纪。 南城新晋的隐形小富婆眨眨眼,轻声问:“宁宁,要不……我入股?” 宋昭宁失笑:“我是没意见,那么贺总?” “他不管我这么多。” 初弦歪着脑袋,依旧是不施粉黛的一张小脸,灯光氤氲下泛起温玉般莹润柔和的质地。 “我自己有点小存款。挣钱了算我们的,亏了算他的。” “我们的”三个字说得又快又轻,含着一缕狡黠笑意,泠泠悦耳,很动听。 宋昭宁更笑:“没问题,如果你愿意,我会让我的律师跟你对接。只是先说好了,如果你因此常来护城,贺总可不能怪我。” 初弦笑倒在温弥怀里。她玉骨似的手指戳戳温弥,无名指的婚戒闪闪发亮。 温弥性格和初弦相似,都是纯稚真善的人。 家世都不怎么显赫,偏偏又被极富极贵的公子哥看上。沈家那位也算是吃尽苦头,听说又是家法又是下放,权力被收到几近于无,便是如此,也不肯改口要娶她。 宋昭宁陪着坐了一会儿,扶着酒杯起身:“你们慢慢坐,要回去了联系嘉嘉,我让她安排车送你们。” 温弥目送她:“你今晚那么忙,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就住在和颂,过天桥就到。” 和颂是颂域旗下的酒店,今夜从外地捧场的好友几乎全入住和颂,宋昭宁点头,关门时落下一句“have a nice day”。 沿着环形镂空长阶下到一楼,郁理的运气好到见鬼,一家赢三家,宋愈新漂染的小白毛恹巴巴地垂在眼前,宋昭宁玩味儿地看了一会儿,连跪三局后已经输掉了一台超跑。 宋昭宁真心实意:“好烂的手气。别碰我,我不想被传染。” 宋愈悲愤无能狂怒:“姐你怎么也这样对我!” 绕着北美胡桃木的方桌走了一遭,几人牌面纳入眼底,宋昭宁抿了下宋敛托人送来的波尔多红酒,年份非常老,就算拍卖行也要百来万的起价。 “盈词呢?” 宋思窈点向某个方向:“被人拉走了。” 宋昭宁霎时皱眉:“怎么回事?谁带走她?我现在叫保安。” “别着急,是闻昱。那小子从港城追到护城,一心一意自带家产入赘宋家。” “……”宋昭宁无语一瞬:“怎么那么多姓闻的?” 宋思窈听着她后半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惑然挑眉:“怎么?你喜欢的人也姓闻……”她瞬间色变,咬住了唇,生硬地转开话题。 同为宋家人,就算近年来的走动不算频繁,到底是血亲姐妹。宋思窈当然见过顾正清带来的那俩小拖油瓶。 宋昭宁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她气息含笑,将riddle专线送来的红酒杯搁在桌角,抬腕扫了眼时间。 宋思窈握住她手腕:“昭宁,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第84章 “那是意大利首位华人首席,你知道他一场票价要多少?有钱买不到,你听不听?” 宋思窈哪会被她轻易地唬过去,她摆下脸色,捏着她手腕的指尖微微用力。 “我听哥说,你最近在做催眠?为什么?” 宋昭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浅色双眸隐隐掠过一丝复杂和无奈:“我身边的人已经漏得和筛子一样?姐,当年的事情你也知道,可是这么多年,无论是你,还是大哥,都没有人主动和我说起。盈词和宋愈不提了,他们年纪都小。” 她顿一顿,反问:“我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宋思窈语噎,全然想不到她会在这么好的气氛说如此煞风景的话,尽管她口气一贯温和,听不出多少激烈之意,甚至连隐藏在语气注脚之下的责怪都没有。 “真相……不总是那么动人。昭宁,你不是小孩子了……” “正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才更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宋昭宁看着她,眼神里有很轻、却很刺人的失望:“姐,失去记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用一块橡皮擦把与之有关的一切擦掉。我会反反复复地梦见那场大火,也梦见自己的死去,你告诉我,这是好的吗?” 宋思窈哑然许久,宋昭宁抱歉地点了下头,擦着她肩膀往偏门走。 她猛地转头。 这个妹妹只比自己小两岁,从小就能自己拿主意。人人都学英法西做二外的时候,她偏不,一头扎入冷门小语种拿了个媲美专业翻译师的资格证。她离经叛道又墨守成规,无数次宋思窈觉得她会甩开一切担子做自己的时候,她又能不动声色地经营好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 宋昭宁接了个电话,站定的背影笔直若玉,明明和以前的每一次没有任何不同,宋思窈心境使然,硬生生地看出了半分疲惫。 “我现在过去……你在夜色?那我顺路去接你。夜色怎么还没有关门大吉?杨老板可以换一条赛道了。” 闻也换下侍应生黑色燕尾服,内搭的衬衫是很多年前顾正清买的。不记得价格,但面料很好,这些年来他一直精心熨烫保存,今天也是巧合从衣柜中翻出来。 他工整地挽起袖口,贴着话筒轻声笑道:“你没关系吗?今晚是迷境的开业。” “迷境开业不用你提醒我。等着,我现在开车。” 宋昭宁的声音完全消失在转瞬关闭的门后,也消失在二楼看台的眼里。 庄郡谊低头疯狂打字,一秒钟运指如飞,一连串求救的话挤在对话框,她深吸一口气,刚要视死如归地敲下发送键,不料顾馥瞳豁然起身,紧紧攥着桌角的手指绷出青白指节。 “你把刚刚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她咬着字音,双眼盯着那扇隐蔽在人潮之中的偏门。 庄郡谊头疼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半晌,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顾馥瞳将桌子上的冰岛日落一饮而尽,眼神恨恨地转头,盯着庄郡谊问:“席越——你哥,他知道这件事情吗?” 庄郡谊叫苦不迭,心想你们几个人搞什么爱情play能不能不要带上我这么个无辜路人甲,我只是想来迷境喝杯酒顺便听一听华人之光的小提琴首席,不想被卷入你爱他他爱她她爱他的浑水! “我哥知道。” 庄郡谊无奈:“虽然是商业联姻,但我总觉得,我哥对宋昭宁是不一样的……他们认识很早。” “……我知道了。”顾馥瞳声音轻若呓语,喃喃道:“我知道闻也说得那个人是谁了,我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了,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要跟在宋昭宁身边。” 庄郡谊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茫然地问:“啊?他是谁?闻也吗?” 顾馥瞳没再多说一句,她三两步并着台阶,匆匆地跑下一楼。庄郡谊愣了一下,心里又是急又是恼,转念一想,这些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管他,随便他们去好了。 她重新点了酒水和果盘,结账时英俊帅气的侍应生说今夜全场消费宋老板买单。护城不兴小费文化,庄郡谊在港城倒是经常随手给小费,因此抽了两三张红的,叠在一起卷成烟管塞到年轻男孩子的手心,暧昧促狭地笑:“买你三十分钟够不够?陪我喝杯酒吧。” 纸醉金迷的夜空,目之所及的遥江波光粼粼,金碧辉煌的仿古游船搅动风平浪静的涟漪,岸上的游人在拍照,江面的游人也在拍照,彼此蔚然成景。 顾馥瞳追得很急,夜风吹乱精心挽起来的长发,她喘匀气,站定脚步,嗓音却显得二分哑:“昭宁姐!” 话音出口便是一怔,她原本想气势十足地喊宋小姐或宋总,总之先把身份对立到泾渭分明,没想到一出口,竟然是从前唤了多次的旧称呼。 小姑娘登时咬住下唇,她的声音里带一点点护城特有的软糯声线,很甜,像绵软的八宝糖化开的最后一口糖陷,声音却在她回头时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那个时候,在费伯伯家里,你劝我的话,我还记得。” 她手指扶着金属门框,墙顶投落的顶灯照出她皮骨紧致匀称的小脸,她咬得下唇发白,声音却有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昭宁姐,我想问一问你,这是你的真心,还是你的私心?” 宋昭宁被违规乱停的路虎绊住了脚,她给车主打电话,对方不接。 没办法,她让助理开另一台车过来,就这么两三分钟,她指尖的女士细烟才燃了一半。 “我的真心话。” 尽管宋昭宁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追出来,但联想到顾馥瞳这段时日对闻也的穷追不舍和那晚石破天惊的告白,她唇边的笑意敛去,往前走两步,顾馥瞳却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后退几步,她停住,无奈地偏了下头。 顾馥瞳错眼不眨地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底压着嘲弄:“所以,你喜欢闻也?也是因为他,你和席越反目,我说的对不对?” 宋昭宁眉心微皱:“馥瞳,不要用质问的口气和我说话,我并不欠你什么。” 一束笔直车灯切破雪亮夜色,直直地映入顾馥瞳瞬间阴沉的脸色,她定了定心神,站直身,一字一顿地问:“你不欠我?你有婚约在身,还搞包养这种丑事,你以为大家都看着你身份就不敢说吗?他们不敢,我敢!” 顾馥瞳冷笑起来:“都说你是‘护城的人尽皆知’,其实消息瞒得也很好,我不就不知道吗?我要早知道,我根本不会让闻也接近你。” 她咬着牙,不自量力地威胁:“门口还有媒体吧?他们知道吗?如果我把消息卖出去,你会怎么样?你还抬得起脸?” 宋昭宁神色淡然:“我不害怕任何。包括你所说的一切。” 迈凯伦的车灯熄灭,司机毕恭毕敬地把钥匙递到宋昭宁手上。她垂着眸,不知思索什么,或许她只是想说,没必要开这么高调张扬的车,普通一点就好。 这地界是护城的经济命脉,多少摩天大楼林立,多少办公室灯火通明,多少梦想在这里死去又重生。 宋昭宁看着高耸入云的宋氏大楼,她很多时候站在顶层往下看时,原来人比蝼蚁还不如。 车是看不清的,纵横交错的主干道光辉闪耀,但俯瞰下去,只觉得是一团又一团迷醉的光雾。 宋昭宁不想讲太重的话,但她的梦——确实需要被点破了。 “你开airpods,我给你传个东西。” 顾馥瞳却不退让:“你有我的微信,你可以发我的微信。” 宋昭宁看她近乎视死如归的脸色,叹笑一声,回答她之前的问题:“馥瞳,你之所以不知道,不是因为还不够‘人尽皆知’,而是因为,你和我,并不是一个世界。” 话真狠,小姑娘一颗心被刺激得鲜血淋淋,她捏着手机的手指钝痛,掌心一阵发麻,后知后觉,那是新消息进来了。 她瞪着她,神色紧绷而受伤。 因为开业,宋昭宁今天做过造型。 吊带长裙搭同色系深v白色西装,她头发天生浓密,慵懒地用一枚素色玉钗挽住。 通身没有任何首饰,唯独手腕佩戴一块双追针,古董表了,年龄比宋老爷子还大。 受邀参加的媒体只有一家,镜头对着她的笑容和手表不住闪光。 她真美。 说着那么冷漠刺骨的话,偏还带着商务性的、礼貌而周全的笑容。 “顾小姐,感情如果分先来后到,那么,我至少在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他了。” 她抱歉地点了点头:“最后一句,馥瞳,这个世界,不全是你所看见的那样。有阳光的地方必然会迎来黑暗的滋长,谁都比我有资格告诉你这个道理。” 顾馥瞳看着她远去背影,许久,她垂下眸,睫尖轻晃。 手指颤抖地点开微信,但是挤到眼底的却不是宋昭宁的私人联络头像。 她呆怔地看着对方发过来的数十张照片,半分钟后,神情如遭雷击。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照片不是昭宁发的。 第66章 约会 ◎我当你打算开到天荒地老。◎ 迷境和夜色隔得不远,闻也是走过来的。 露天停车坪的装潢也很有格调,如出一辙的几何图形灯光,亮度很低,不够看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暧昧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空气中沉浮着纸醉金迷的香气,那是用金钱堆砌起来、人类本能追逐的、最纯粹的快乐。 他记得宋昭宁的车牌号,但看着被堵得严严实实的百万豪车,旋即失策又失笑。 拉下口罩一角,刚想在这帮吞云吐雾打卡拍照的潮男网红中找一处相对安静点的地方打电话,不料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闻也手指一勾,又把黑色口罩别了回去。 “你看着好眼熟。” 对方审视地眯起眼睛,带着点儿探究的意味:“你是不是那个……就最近特别火的古装剧男二号?” 闻也摇头,抱歉地弯了弯眼睛,与他擦肩而过。 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走过来搭着男人肩膀,她看着闻也背影,说:“戴着口罩看不出长相,但身材好,他好高,186?188?感觉差不多了,可以挖过来培养,如果下半张脸不能看,没关系,把口罩焊死在他脸上。” 和她一起来的摄影师吐了口白色烟圈,笑说:“人家缺钱?那件衬衫,嚯,珍藏款,价格不贵,但设计师已经去世。这是他去世前最后一件设计。他就当散步的衣服穿?” . 闻也在跨海大桥等到宋昭宁。 当那辆嚣张至极的迈凯伦停到面前,他忍了忍,没忍住,笑道:“直到今天,我才有了一点,你真的是大小姐的觉悟。” 宋昭宁单手搭着方向盘,中控台丢着暗金色烟盒和打火机,她不以为意地扬眉:“是什么给了你错觉?我和你吃的那几顿饭,还是一起睡过的海边酒店?” “都有。”闻也躬身坐上副驾,扣安全带的时候手指停了一下,转头问:“我来开?” 这里不能停车,迈凯伦打着双闪,碍于这辆车和车牌号的价格,许多车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 宋昭宁和他交换了位置,她对开车没有兴致,拿过手机拉黑顾馥瞳,同时点起一支烟。 她伸手碰了侧边的几个开关,车顶向上拱起,混杂着潮冷雨雾的夜风吹过指尖,她微微曲张了下手指,伸回手时发现烟没有完全点燃,已经熄灭了。 闻也拐上跨海大桥,目光瞥过,淡声:“少抽点烟。” 纤细烟管折断在掌心,她轻笑:“你知道什么人才能管我?我家里人。”、 闻也抿了抿唇。 她在手机上跟宋思窈说自己有事先离开,宋思窈立刻连发几十个鲜红问号精神污染:“今晚你酒吧开业,你就一个人翘班溜了?那我重金挖过来的男模给谁看??????” 宋昭宁摁住语音,声息含笑:“留着你欣赏吧,不然给宋愈也行。他这些年身边都没个动静,不要冷不丁弯了。” 宋思窈:“你还敢开玩笑!等下让宋愈把你最珍爱的拉菲全部去做热红酒!你现在搁哪儿呢?” “信号不好,不说了。” “?”宋思窈勃然震怒:“身为你姐都不配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借口是吧!” 语音外放,没避着闻也。 闻也知道今天是她名下酒吧的开业日,不禁用余光多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的酒吧……没关系?” 宋昭宁和唐悦嘉碰了个电话,那边简短地说了说迷境盛况,并附以真情实感的疑惑:“昭昭姐你在哪儿啊?” “我还有事。”宋昭宁言简意赅:“你帮我看着场子,别让人闹事。” “明白!”唐悦嘉参与了大部分迷境二次装修的过程,语气颇与有荣焉。 挂了电话,切换静音,宋昭宁舒展线条优美的手臂,手机轻盈地抛上后座,声线慵懒:“有什么关系,少一个老板,影响不了什么。” 闻也目光扫过她浅浅笑意的唇形:“我听说今夜全场酒水免单?” “你消息不灵通?”宋昭宁感受着护城柔软宁和的夜风,她转过脸,原本就是基因偏爱的五官,稍一化妆,明艳不可方物,唇角点着的笑亦是如晚风般多情:“开业七天,酒水全免。” 闻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一下。 “玩票性质?” “不算,”她答:“认真经营,到底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原来是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而不是浪费了那么多的金钱。 “酒吧而已,算不得什么。宋愈心情不好就奖励自己一辆湾流公务机,上一架1.2亿美金。后来又迷上了超级游艇和直升飞机。他哥是个吸血鬼,他自己是个貔貅。” 话音便没了声息。 她转动着柔皙皓腕的古董表,眸色如远山空烟,纯粹净淡。 闻也的声音后知后觉地续上来:“心情不好就是上亿买单,那么心情好呢?” 宋昭宁笑了笑,瘦薄干净的手指屈起来,若有若无地碰了下闻也抿得侧脸线条冷硬的唇角。 “心情好——见鬼,我怎么会知道?他从小在国外念书,一年到头和我也见不上两次面。” 宋昭宁舒展手指,修剪齐整的甲盖轻轻贴着他唇角,扬起笑弧:“我不关心他,反倒是你,心情不好?” 闻也让了一下她的手,极端冷淡的香氛却追上来,他喉结滚动,声音有种很克制的距离感:“没有。托你的福,我提前下班了。” “我不配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借口?”她用宋思窈的话堵他。 闻也果然瘫了下表情:“我说实话。” 她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注视两秒,收回目光时漫不经心道:“其实你和小愈同一年,你比他好很多。” 闻也皱眉。 拿他和谁比?宋愈?那位可是正儿八经的豪门二少爷,这辈子就算买几千架几万架湾流都能买到下辈子,有什么可比性。 宋昭宁搭着小巧下颚,依旧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闻也错把油门当刹车。 于是宋昭宁的上一句“左转”完美错过,迈凯伦只能多绕一个圈。 “什么叫做我和宋愈同一年?” 宋昭宁莞尔:“都比我小,都是我弟弟。” “不是,我……你……”闻也气结:“我怎么就是你弟弟?” 问出口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多么危险的问题,但宋昭宁铺垫许久的话术滴水不漏,她从容自得地接上:“不是弟弟也行啊。” 她笑起来,隔着一层护城多情的雨,眼里只看着他:“你想成为别的什么?” . 这个圈好大。 绕了足有四十分钟。 他空茫地看了多久,宋昭宁便安静了多久。 这种沉默让他感知到某种很别扭的善意,别扭是因为他,而不是她。 护城的市花是西府海棠。 好金贵、好名贵、好娇贵,正如这座城市和她一样。 道路两侧的花枝林立香气浓郁,海棠在五颜六色的灯光矫饰下,依旧不落下风地绽放着。 “你究竟要去哪?” 宋昭宁回神,纤细手指点着烟管,轻轻别了两下,跌落一截笔直烟灰。她哂慢地笑:“我当你打算开到天荒地老。” 闻也沉默一瞬,顺着车道进入护南三路,他双手扶着方向盘,一辆性能驱动青史留名的迈凯伦开得像老大爷的牛车。 她只是随口说的玩笑话,闻也的油门和心跳却直逼一百八十迈。 宋昭宁抿断了烟,拢在手心里掷下小巧凌空的置物盒,她吩咐:“下个路口右拐,往护城气象站。” 护城气象站? 宋昭宁对路况的熟稔程度令他暗暗吃惊,在走错路绕圈子还没导航的情况下,她竟然能将他带回正确的道路。 露天停车位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严丝合缝地盖着银色防尘布,看不清车型和车牌,但从落满了金黄枯叶的车头来看,约莫很久没人摆弄过了。 闻也推门下门,鞋底踩上实地时多此一举地问了句:“你经常来?” 出乎预料,她说不是。 宋昭宁从坤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真是一串,一个环形钥匙扣别着十数把样式各异的钥匙,她翻两下握住其中一枚黄铜钥匙,弯下身去探锁孔。 气象站搁置许久,各个边角落灰,她手指揩一道,指腹蹭开一层薄薄的灰。 闻也站在她身侧,眼神轻轻一动,半空中伸手拨过她垂落颈侧的长发,轻声问:“我以为会是电子锁?” 宋昭宁耐心地转动钥匙,听见夜风中一声细微动静,她直起身,闻也顺势松了手,长发下坠时荡开缱绻弧度。 “过去是。” 她把钥匙交到了闻也手中:“五年前迁了新地址以后,渐渐荒废了。” “新地址在哪?” “我不清楚。” 她掌心推开大门,因为老化和长时间不保养造成的阻力很生硬,宋昭宁稍微用了力气,堪堪空了半人挤身的位置。 第86章 闻也低声:“我来。” 随着刺耳尖锐的拖拉声,宋昭宁亮出手机电筒,在墙角处找到总闸开关,轻松地推了上去。 白炽光强势霸道地充盈每一寸角落,室内所有机械布满厚重铅灰,她抬手抵着鼻息,无声无息地挨过最初进入密闭环境常有的闷窒感。 要紧的器具都搬走了,现在留下的要么是被时代淘汰的旧物,要么是有了更好更先进的替代品,但桌面上经年累月的痕迹,深而刻骨地提醒这里曾经也有过人气。 “你为什么会有钥匙?” 宋昭宁单肩倚着墙壁,斜着烟盒敲出一支笔直烟管,她低头咬上,含混地笑了一声:“你的后知后觉有时候真令我惊叹。” 闻也走过来,并指截下她的烟,捻在手心里折成两半。 宋昭宁纳闷地挑眉,倒也没说什么,手指把玩着银质打火机,歪了下头:“我把这里买下来了。” “这不是国资企业?”闻也皱眉:“而且你买气象站做什么?” “刷新以及加强你对我有钱无脑的刻板印象。” 宋昭宁轻佻地笑:“不是国资。一个小小的民营,当年我爷爷有注资,现在的气象站才是国资。” 闻也抬手撑了下额角,从他的表情来看,大概是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至于我为什么买……” 她直身,稍抬下颌示意他跟上来,漫不经心的语气:“或许我的内心藏着一个想当观星学家的梦想吧。” 第67章 极限 ◎你对我有反应。◎ 上到二楼,视野骤然开阔。 老式电脑键鼠主机留在原地,厚重的白色工作笔记摆在右手位置。 闻也心想如果在电脑旁搁上一个保温杯或透明水壶,那么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工作人员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宋昭宁在他身后,又点起一支烟。 “那架天文望远镜——嗯对,就你眼前这架,曾经发现过no.7669小行星,当初他们想带走,我主张纪念意义留了下来。毕竟是老型号了,这玩意现在拿去回收估计值不上多少钱。” 闻也嗅到封闭空间中缓缓逸散的尼古丁,眉心微微一皱,却没说什么。 这个地方,点一支烟正好。 散散霉味。 他双手撑着控制台,想象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观察明日及未来几日的天气,又是怎么在繁星疏朗的夜晚调试望远镜。 “这么多的设备,看起来保存得很好,为什么不带走?” “为什么不带走?”她重复了他的话,沉吟一息笑道:“因为人类最擅长遗忘,不是吗?” 她话里有话。 闻也没有回头,听见身后窸窣动静,她反手灭烟,烟头包在湿巾里。 “因为擅长遗忘,所以要把这些设备留下来?” 他手指拨过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控制台,键与键之间的缝隙堆积着厚厚尘埃。 她淡声:“我是觉得,人生中值得铭记的事情不多,那些痛苦的、无望的、一想起来便会伤心落泪的……其实不一定占用多大位置?你觉得呢,就像这架望远镜。它也曾经留下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常有激烈情绪的情绪,淡而空灵,小时候她念英文、念法文,总有种娓娓道来的故事感。 闻也安静一瞬。 “痛苦也是情绪的一部分,有了痛苦和痛苦的衍生物,一个人才算得上完整的个体。” “完整的个体……” 她拧起修得格外精致的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如果在这时候反驳你,是不是显得我不知好歹?” 闻也说:“不会。” 他生硬地强调:“话题是你起的,现在别想轻飘飘地揭过去。” 那么强势? 宋昭宁无声扬唇,她神色放松,没有随随便便倚靠,这地儿打扫不勤快,哪儿都是落灰。 “好吧,my mistake。”她毫无诚意地道歉:“我只是想问,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留下痛苦,还是忘记痛苦?” 二楼的灯光不比一楼亮堂,闻也自认为背着她就不会让自己藏不住的情绪落下风,却没想到在那瞬间僵硬的背影出卖了几乎昭然若揭的心思。 “抱歉,我们天差地别的人生,我注定领会不了你的……奇思妙想。”闻也声线冷淡:“对我来说,能活着,吃饱饭,挣到足够给闻希看病的钱就是我的人生大事。除此之外,我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 宋昭宁没有生气,她脾气其实很好,偏着脸笑了一笑。 “这一句挖苦我了,怎么上一句没有?” 闻也不妨她过于跳跃的话题,怔了一瞬:“什么?” “我说我想当观星学家。”她耐心地强调:“你怎么没嘲笑我?” 闻也收回手,他转身单肩倚着全景玻璃墙,只有一点点月光和不够明亮的灯光,却很显身形,宽肩长腿,少有的姿态慵懒。 “是挺想笑。”他说:“但笑过了。” 这句话就很耐人寻味。 宋昭宁面色不变,她双手抱臂,修长指端摩挲着宽松的廓形西服,不疾不徐的频率。 “我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梦想。”她顿了顿,在他眼睫轻动的瞬间周全地递上台阶,唇边依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或许说过?我不记得了。” 他们都有漂亮又混账的一张脸。 闻也负责漂亮,她负责混账。 宋昭宁决定不回答由她起头任何关于痛苦的回答,这个夜晚太美好了,美好到她开始后悔那些不登台面的试探。 没必要的。 她静了静,忽然说:“19世纪,德国天文学家艾德温·洛希,首次提出以他名字命名的洛希极限。” 闻也大学主修金融,对天文学不感兴趣,但洛希极限,他是知道的,在很多很多年前。 宋昭宁不卖弄,言简意赅地提了下这个定理,闻也看着她的眼睛,磁沉字音缓缓推撞,是低冷而散漫的。 “这就是你的梦想?几十年后,提出昭宁悖论、昭宁定理、昭宁公式?” 纯粹的玩笑话,宋昭宁配合地笑:“那你也太看得起我。” 一直到这句,一直到熟悉的沉默卷土重来。 闻也垂下眼,内心那种虚无空洞的感觉挤占思绪,他终于明白,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她一直给话题,他却下不来。 说什么好? 真没什么好说的。 闻也想起她让他抬起脸说话,垂在腿侧的手指轻轻曲张,机械性地重复动作。 到底没看她。 只听见她的脚步,很稳,不快也不慢,自有节奏,到他身侧了停下。 宋昭宁调试望远镜,还能用,但镜头都是灰,她懒得清理,忍着铺天盖地的呛味儿,灰蒙蒙的镜头里连月亮也看不清。 那一盏飘飘不定的月光,就落在她单薄起伏的背脊,后背绷出了细细的蝴蝶骨,左肩的西服因为姿势挂不住地下落,一小片系着珠光吊带的肩膀莹润干净。 她的侧影轮廓很美,身段细致,气质却过于孤傲清冷,反而不容易给人暧昧或引诱的错觉,有种高洁的沉静。 分明是晃眼的白,他不知为何,却看见了烧伤的痕迹。 闻也匆匆错开眼,喉结咽得僵硬,他又问了一遍:“……这是你的梦想?” 隔几秒,他听见宋昭宁轻若无声地叹:“这是我死去的梦想。” 他想起来,这是宋昭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 她要保住怀愿的梦想,是因为自己的梦想已经死去。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闻也看着她再点起一支烟,纤细的白色烟管夹在指尖,娴熟地呼气,奶白色的烟雾散在昏橙的灯光下,像弥散的碎金。 “没办法坚持吗?” “什么问题。” 宋昭宁失笑,她偏过头,刻意把烟扬得远一点,这里没有对流风,烟味扩得很诚心,四面八方,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他。 “我很忙。” 她这一次终于真真切切地笑起来,眼尾微微弯着,带着对他的一点儿纵容和无奈:“和我在一起,不用一直谈论我。” 一缕细白的烟雾从她指尖缓缓腾升,闻也久久不语。 宋昭宁终于问:“那么你呢?” 你的梦想还长存吗。 . 是怎么吻到一起,谁也不记得了。 她的西服完全被剥下,就像时节里剥了壳儿的荔枝,嫩着水灵灵的光,长发又盈又软,在指尖如游鱼摆尾地过一遭,留下余味无尽的清冷尾调。 细若蒲柳的腰肢,横坐在他因为发力而筋骨分明的手臂,宋昭宁只手拨过他的额发,眉骨锋利修长,眼睛的形状却很好看,是微微开扇的双眼皮,东方写意中式内敛,因为还年轻,也不常笑,眼睑几乎没有细纹。 她的手指轻轻揩过,柔软得像一个经年不醒的美梦。 烟还在烧,她想举得更远一些,却被闻也抓着手腕别到胸前,她低低地笑起来,气息还是很稳,心跳微微紊乱。 第87章 “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宋昭宁低下头吻他,他偏头得快,柔软的触碰落在唇角,她也不恼,就用那种很轻,但很难招架的声音笑起来。 “不记得。” 她说:“可能十几岁。那时候压力很大,经常睡不好,一开始只是试一试,能压得住情绪,这些年也就过来了。” 十几岁,压力大。 她接手公司的时间没那么早,应该是车祸过后,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复健期间。 闻也抿住唇角。 “想劝我戒烟?” 闻也挪过视线,从她还剩小半截的烟,到她明亮的眼。 她的手按住他的胸膛,每一声心跳都重过一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清晰,她更低地弯下身,手指擦过他冷硬下颌,近乎是哄人的语气:“别劝。我要抽很多的烟,要喝很多的酒,才能睡一个好觉。” 闻也闭上眼睛。 “我总做梦。” 她的吻不像吻,轻轻一点,即触即分,闻也侧额筋脉突张,狰狞却性感,她手指摁上去,很新奇般地抚摸。 “梦见一场大火。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出过事,差一点死,自那之后,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这个姿势谁也避不开谁,他被动地承受着,听她细细地念:“……闻也。”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模糊的灯光,其实什么都看不清,镜花水月,雾里阁楼。 偏偏眼睛里映着彼此,于是所有曾经在脑海中回忆了上万遍的细节在此刻骤然明晰,闻也知道自己哪怕闭上眼也能看见。 无关情欲和风月的吻。 他笨拙地接纳和承受,她便教他进入纠缠,最后眼眸黯了又黯,水光淋漓地分开。 这里不是一个好地方。 全景的窗户,任谁路过看一眼都能将春光尽收眼底。闻也抱着她找到开关,光源在眼底尽数收拢,只剩半盏遥远朦胧的月光,充当这个夜里的唯一见客。 她灵巧秀气的鼻尖轻轻抵着他,亲昵暧昧地蹭了一下。 “你对我有反应。” 不可能没有。 成年男女,又是腰腹紧贴,纵然吻得克制,但她手指流连辗转而下的地方,又是一团热烈的火。 闻也难堪地避开她,这个姿势抱了太久,他核心很好,不至于多累,但她很坏,有意往下撩拨。 再出口时已然沙哑得不能听:“……你别动。” 宋昭宁贴着他通红耳骨,视线微微凝缩,借着荡下来的月光看清耳后伤疤。 还好这个角度藏起了眼底的所有情绪,她软着声音:“我帮你好不好?” ——见鬼!在这种地方? 第68章 电影 ◎“你也梦见你的前男友们吗?”◎ 最后当然什么也没做。 闻也不是那种能够随时随地不管不顾的类型,更何况对方是宋昭宁,就算她想,他也不同意。 他捏着她手腕,近乎粗暴地把人塞进副驾驶,宋昭宁一时不察,磕到后脑,她压不住齿关,溢出一声痛吟。 但闻也已经十年怕井绳,他严肃地看着宋昭宁,她好委屈地一摊手,无辜道:“不是演的。” 他表情才细微松动。 闻也发动车子,笔直前灯穿破茫茫夜色,她低头扣上安全带,轻慢地念了句:“其实在车上也可以。” 一脚油门猝不及防,宋昭宁被重力掼得前后摇晃,她抬手扶住额角,先是很沉很闷地笑了声,继而细细的肩膀颤抖,那两条珠光白的吊带在他眼底高高低低的起伏。 闻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绷,他咬着牙:“很有意思?” “还行。” 宋昭宁深吸一口气,捂着真的被撞痛的后脑,蹙着眉尖笑道:“我没开玩笑,很认真。” 闻也又不说话。 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对她没有应有的分辨能力。闻也平复硬得难受的下身,指骨用力到变形苍白。 “好吧。” 宋昭宁遗憾地笑了下,她倾身拍下控制位的一个按键,左右两面车窗同时降下,舒缓温凉的夜风徐徐地填满燥热。 她姿态闲适地倚着靠垫,右手转玩着打火机,拇指时有时无地擦过金属砂轮,指尖亮起一捧明火,转瞬又熄灭。 闻也原路返回,还从错路走。 宋昭宁抬腕扫看时间,现在还不到一夜之中最热闹繁华的时候,街道空旷疏落,梧桐枝影密密绰绰。 她虚阖上眼睛,听闻也问:“你回哪里,迷境?” 他余光一瞥,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眼,却在两道路灯的照映下看清她纤长眼睫投落的淡淡阴影。 小扇似的,盖在眼睑下方。 她唔了声,过几秒才懒散地应:“一直开吧,开到哪儿算哪儿。我很累。” 这当然不是托词。 她每天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处理,还有艺术馆、迷境和孤儿院,最重要的是宜睦,尽管每项工作都有专人处理,但很多事情还是需要她亲自出面。 她闭起眼睛,反倒没有凌厉深刻的攻击感,甜白釉般的细腻肤质,灯光敞敞地落在她脸上,鼻根很高,面相上略有孤拔之感,人中和下巴却有些短,圆融地中和了英气,在这个时候生出不合时宜的稚态钝感。 闻也安静地垂着唇角,减缓车速的同时全面合上车窗,迈凯伦性能卓绝,行驶静谧无声。 她陷入短暂的睡眠,梦里没有烧不竭的大火,也没有接二连三的爆炸,但她习惯性地扣着自己虎口,食指顶着左手尾指的位置,就像某种固有形成的刻板印象,来回地拨动。 是个雨天。 记不起是哪一年了,总归顾正清和闻也都在,毕竟他们之间没有更长的时间留给回忆。 她手上有伤,还有血,浑身湿漉漉的,长发黏腻地贴在后颈,很难受。 宋昭宁想不起来前因后果,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忽然有人喊她:“昭昭。” 她有瞬间茫然。 原来你以前喊我昭昭? 我以为你只会喊我宋昭宁或是宋大小姐还有很没礼貌的喂。 但她只是微妙地抿了下唇,什么也没说。 梦里的闻也就像一个mini版,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没有现在这么桀骜英俊,他沉默地站着,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大概是知道他要过来,她干脆不走了。 雨下得不大,护城雨期特有的绵绵软雨,闲来无事淋上一遭,连骨头也软。 等了很久,那把雨伞始终没有移到她身上。 她抬起眼睛,眼里湿漉漉的,不知道有没有哭过。但宋昭宁觉得很扯,她不是容易掉眼泪的性子。 “你不过来?” 闻也说:“你过来。” “凭什么?” 他又不说话。 那种沉默很微妙,带着点疏离和防备,冷冷傲傲的,却不刺手。 她张了唇,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是在这时候醒过来。 闻也把车速降到最慢,沿着环港公路慢慢开。 高大笔挺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光源清清寂寂地沉到地平线的尽头,她坐起来,偶尔有一两辆车影转瞬即过,白色尾气绝尘。 宋昭宁看一眼窗外,还是夜色,她没睡着很久,四舍五入也不到一个钟。 闻也看她下意识紧蹙的眉心,问:“噩梦?” 她先说了声是,随手抬手掐着眉心,又摇头:“不是。” “梦见什么?” 宋昭宁说:“你。” 闻也:“…………” “梦见我什么?” “撑着把伞,站得很远,是哑巴。” 闻也:“?” 他挑了挑眉:“你梦见我就算了,梦里的我居然还是哑巴。” 宋昭宁没说话,口干舌燥地翻过自己包,冷不防半盒烟和打火机被闻也上缴。他稍抬下颌点向某个位置:“有薄荷糖,你醒神。” 她脾气乖得不像话,没执着要烟,也懒得质问,取了一粒浅绿色的薄荷糖喂在嘴里,几秒钟辛辣凉意直上天灵盖,她猛地一闭眼,蝶翼般的睫尖说不出什么意味地轻眨两下,有些认命地摇头。 “……醒过头了,谢谢。” 宋昭宁拿过手机,有几通未接的视频来电和一组没有存备注的陌生号码,她静静看了两秒,手指划开来自唐悦嘉的电话,拨回去时只是语音。 “老板开门大吉恭喜发财!”小姑娘很上道地卖了个乖,宋昭宁懒懒地应:“回头给你作红封。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她一一说来:“刚刚贺总把初弦接走了,我送温弥回酒店,刚回迷境呢。哦对了,夜色的杨老板也来了,说报你名字打1折。” “给他打骨折。”宋昭宁一顿,话题又绕了回去:“初弦和温弥不是同个酒店?怎么不让她坐贺清越的车走,贺总小气至此?” “哦那倒不是。”唐悦嘉说:“贺总说想带初弦去逛逛,初弦说不要,他就说那把车给初弦开,让初弦带着温弥去买买东西啊看看风景,温弥临时接了个电话,就说要回去了。” 第88章 “郁理他们那桌?” “宋二少输得厉害,其他倒没什么事呢,老板你等会儿回来吗?” 唐悦嘉听着电话那头异常安静的呼吸声,有几秒钟她甚至怀疑自己老板还在不在,过了许久,她才说:“不回。你看好场子。” 她欢欢喜喜地诶了一声。 “她好像跟你身边的时间比较多。”闻也状若无事地提起某些事情:“之前你的司机呢?” 宋昭宁转过脸看他,视线温静沉默,几秒后,她抬手抵唇,轻慢地笑了一声。 “首先呢,他不是我的专职司机,他的能力能让他走得更远。其次,你对他好像很上心?” 闻也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最后?” “没有最后。” 沉默一息,闻也空出一只手,抬起来捏了捏鼻梁。 “我没有对他上心。” 宋昭宁歪着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我也没有等你这个回答。” “…………” 闻也从小就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平时能和顾正清和林叔说几句,但一对上宋昭宁,绝对说不了两句,不是她走就是他走。 其实那会儿也没那么多爱恨情仇,闻也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借住者,带来的24寸行李箱稀稀落落地装了几条自己和闻希的衣服,这便是他们的全部。 宋昭宁更不常在本家,她有时候回来,有时候在国外。 闻也记得清楚,有次飞机晚点,他和林叔去接人,那么大点的女孩子,斜戴一顶白色贝雷帽,短袖热裤高帮鞋,满脸冷漠和不耐烦,却在见到他时给了他一个礼物。 那算被真正接纳的开始。 宋昭宁轻轻把手机丢回储物匣,她活动了下肩颈,扬起精致的下半张脸,玉立似的鼻尖凝缩一点光斑,他搭手在方向盘上,在红绿灯几十秒的间隙中,微侧了眸光看她。 她眼瞳的颜色很浅,近乎透明的光泽。 只有这双眼睛和宋微生得不像。 “梦见我什么?” 宋昭宁皱眉失笑:“你真是我见过反射弧最长的人。抱歉,时效性过了,概不回答。” 闻也说:“为什么梦见我?” “你……”她好气道:“怎么,是有哪一条明文法律规定我不可以梦见你吗?” “哦,那倒不是。”闻也给足油门,他开车随心所欲,这个路口左拐,下个路口必定右拐,神色淡漠:“只是很好奇,你看起来不像会梦到什么人的类型。” 他话锋一转,问:“你也梦见你的前男友们吗?” 前男友和们,就很有灵性。 宋昭宁忽然就笑起来,她没压着笑声,西服松垮地盖在身上,她微微低下身,西服顺势从肩前滑落,露出白玉般,温暖而莹润的光芒。 “我连他们叫什么都记不得。” 宋昭宁敛过笑意,眼底深处沉着某些很沉重的东西,她说:“我只记得你,闻也。” . 最后开回了老城区。 无论是这辆千万级别的跑车还是宋昭宁本人,跟这片地方永远格格不入。而这种格格不入,不是闻也穿上当年顾正清送给他的衣服就可以掩盖住的自卑和贫穷。 没有界限分明的停车位,哪有空地停哪里。 要是被调皮捣蛋的小孩儿划了几道,只能自认倒霉。 闻也没有解锁,她手指拨动一下,门没开,坐定了移回目光看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气质温和而内敛。几缕黑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落下额前,遮住了弧形锋利的眉弓。 “不停这里,”他说:“不安全,我带你去有停车位的地方。” 所谓有停车位的地方,是老城区的电影院。 宋昭宁的第一观感,老,真是太老了,老到这种时代遗留的产物不应该出现在纸醉金迷的护城。 而她的第二观感,则是诧异地挑眉。 “竟然还在?” 闻也一把倒入停车位,闻言愣了下:“你来过?” “嗯,小时候来过。前几年办事也来过一次,不过真是好多年前了。” 她目光环视一周,电影院的招牌挂不住,【护城电影院】只占了一个护和一个城,摇摇欲坠的,人走过去都得下意识地小跑。 闻也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慨然,她倚着车身,闪亮的银色细跟踢开一粒小小的白色碎石,脚边有什么反过一线暗光,她眯起眼去看,发现是碎玻璃。 “我爷爷有考量过这块地……但说实在,一直没想好做什么。“ “后来呢?” 宋昭宁睨他一眼,眉目在夜色下清晰得不真实,浅色的瞳孔里闪着一点揶揄的光:“后来发现,这块地是别人家的。” 他转过头,漏出一两点笑声。 “早几十年前,老城区发展得还算不错。这里有世贸大厦,有国际广场,护城电影院门庭若市,我小时候来看过电影,票价要58元,近乎满人的上座率。” 闻也看着她往前走了两步,说:“护城变化很大。” 宋昭宁点头,不知是说给谁听:“是啊,这毕竟是护城。” 夜风冷凉,她穿得少,抬手抚了下光洁裸露的手臂。 闻也眉心一跳,让她等等,去而复返时,臂弯里挽着一件深灰色的工装外套。 宋昭宁就笑:“什么意思?我衣服不是搁车上。” “电影院更冷。”他平静地反问:“你那衣服除了好看还有别的用途?” 她接过来,披在身上。 外套洗得很干净,袖管留有洗衣液的清香,似乎是玉兰花,又或许是栀子花,清而淡远。 “看场电影吧。”宋昭宁笑着问他:“来都来了。” 第69章 午夜 ◎他爱过什么人吗?又被什么人爱过。◎ 护城电影院看着破旧,实际比看起来还有破旧。 阿凡达都上映2了,电影院空荡无人的展厅里竟然还留着阿凡达1的立体招牌。 检票员在前台昏昏欲睡,架子上还有爆米花和饮料的价格单,但玻璃柜台一干二净。 索性还有自动贩卖机,闻也投了张纸币,同样老旧失修的机器摇摇晃晃地吐出一瓶矿泉水,然后没把多余的零钱找出来。 闻也等了小十秒,用十块钱买了一瓶市价3.5元的矿泉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地回到大厅。 宋昭宁站在今日放映单前,纤细修长的手指点着午夜12点的场次,问:“这是什么意思?” 闻也顺着她看过去,拧松瓶盖又合上,水瓶塞入宋昭宁手心。 “随机场,会从当日上映的影片中选择一部电影播放,这个模式带火了一小波附近念书的学生,周末人挺多。” 今天不是周末,难怪空荡寂寥。 “两个人半价,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闻也难得地,挑起眉,要笑不笑的表情:“两个人一起看就是一张票价。所以,来的也多是小情侣。” 宋昭宁静静地看着他。 一秒。 两秒。 三秒。 闻也猛地转过头,尴尬地低声呛咳。 宋昭宁神情松动,她反手又把水瓶塞回给他,同时上前一步:“你好,午夜场,两张票。” 没有票根,也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服务员打着连天呵欠把两人送到了检票口,手指遥遥地指向3号影厅:“往前走,最里面的就是。” 夜班上起来确实折磨人,不过今晚没几个看电影的客人,本来心想午夜场不会来人了可以早一点下班,没想到临门一脚。 她摇摇头,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悚然惊觉地瞪着那个背影。 她见过那男人,应该就住在这附近,之前一个月会来三五次,次次都是一个人。 他长得好看,个子又高,她介绍来这儿兼职的朋友看上他,兴冲冲地和他看同一场电影,结果他从头睡到尾,五十几块钱就为了买两小时的清净。 朋友问他要联系方式,他敷衍得很没有礼貌,说自己没有社交软件。朋友不行,软了声音和细腰要去抢他手机,他眉心一凛,没让她碰着自己,也不管因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的女生。 朋友骂他是不知好歹的蠢货,空有长相没有脑子。还说他一看就是穷鬼,身上的穷酸味都快冲到她的眼睛,她一边扫地一边听她喋喋不休地抱怨,只觉得好笑:“那你还喜欢他?” “他妈的,这个男人,就硬帅啊,长得真的太顶了。” 两个年轻女孩对看一眼,忽地哈哈大笑。 后来朋友不来了,但他还来。 有时候是牛仔裤黑t恤,有时候是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白衬衫,奈何他身材好,宽肩窄腰大长腿,穿什么在他身上都有型得像个男模。 他永远坐最后一排,对电影情节从不关心。两个小时仿佛是他给自己喘息的机会,电影结束散场,他回到时有时无的月光中,走入她不了解的生活。 第89章 她有时候会想,这个人的身上,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呢? 他爱过什么人吗?又被什么人爱过。 以及, 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 深红色的地毯,两侧长长短短的金色灯光,廉价的光影落在他肩上,宋昭宁走在内侧,避开了一盏嵌在墙顶的水纹灯。 那波纹是散的,颜色已经很淡了。 走道不宽靠得很近。 她身上还有最后一丝的香水尾调,空谷幽兰的木质冷香,但披上闻也的外套,瞬间被洗衣液的味道取代。 这段路明明没有很长,却走了很久。 可是感觉走了很久,其实也就眨眼一瞬。 路过的2号厅正放映着什么,喜剧电影特有的鼓噪喧嚣从紧闭的门缝漏出来,她听见几声做作的大笑,紧接着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背景乐,大概糅合和昆区的戏腔,正唱到杜丽娘。 她一下晃了神,就慢了脚步。 “怎么了?” 说安静,也确实安静。说不安静,也着实吵闹。 她在这种人为营造的古怪氛围中,忽然起了一眼。 很安静地,一眼万年。 不伦不类的唱腔低了下去,电影又演到了什么内容,忽然声息悄静。 灯光安静地在她眼睫淌过,时间和声音仿佛一并被禁止了,心跳和呼吸跟着放轻般地微弱。 过很久,她如梦初醒,向他伸出手。 “你说来这里看的,多是小情侣。” 闻也喉结空空地一咽。 那只手,筋骨修长分明,指节有薄薄的茧,应该是签字笔磨出来的。 她很耐心地等着,等着他,或者等着自己情绪无声无息地捱过去。 我已经等了太久。 不想再等了。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又往里头看了一眼。 已经12点了。 光线倏忽黯淡,轻盈地落到她指尖,再被他握上。 宋昭宁目光微动,轻轻地笑起来。 进到3号影厅,前排已经坐了四五个位置。 从忽明忽暗的光影轮廓来看,应该都是年轻人。宋昭宁用空着的手拢了下外套,影厅气温打得很低,像一场的雪。 他们选择最后一排的座位。 因为是午夜场,干脆省略了广告,从电影龙标开始进入。 宋昭宁听见很轻的谈话声。 “竟然是这部……” “亏了亏了,这部我都看好几回了。” “总好过是烂片,我可不想深更半夜看喜剧。” 是港片。 粤语对白总有种娓娓道来的深情,宋昭宁听说粤语没有难度,她看了小半分钟,忽然倾身贴近闻也。 “章导监制的电影。” 她靠得好近,话音几乎靠着心口,每个字音共着心跳,发出相同的频率。 闻也喉咙发紧,极其小心地咽了一下。 她呼吸浅浅拂过的地方,绷着一条隐忍克制的青筋。 “上次那个导演?”他问:“拍怀愿的那位。” “对。” 她笑了笑:“压了好几年的片了,没想到现在才拿到上映龙标。文艺片,女主角是夜莺,章导的御用女演员,戏很好。” “……夜莺?”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艺名。” 宋昭宁说:“她很不错,是娱乐圈里难得干净的女演员。之前颂域旗下酒店的代言人考察过她,不过合同没签下来。” “为什么?”闻也顺着问。 “出品方之一的东晟电子,是东城邵家的产业。她和那位邵总……似乎有一层关系。不过圈里最兴跟红顶白,我倒不觉得他们像别人传的那般。” “那般是哪般。” “包养?” 宋昭宁顿一顿:“应该是快十年的关系了,没有哪一段包养可以做到纯粹的1v1,说是谈恋爱更确切吧。不过你也知道,女演员和资本家,总是女性要吃亏得多。” 闻也不说话了。 总不好在电影院闲聊,宋昭宁看着巨幅画面上明莺的脸,她是天生要吃电影这碗饭的,难得骨相皮相俱佳的美人,气质清冷,眉眼若远山温玉,顾盼间多有一缕哀愁。 她饰演一位战火中饱受流离失所的归国钢琴教师。 全片几乎没两句台词,但她会用眼睛演戏。 这部电影的光影苛刻到极端的地步,好几个女主角隔空望过来的眼神,仿佛打破了第三面墙,和观影的看客不经意对上。 黑暗里,前排的年轻情侣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投入到电影中。 闻也没看过这部电影,对粤语的了解需要配合字幕。 电影的前三分之一节奏很慢,镜头多以俯瞰角度。导演对光影和音乐的配合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撇开剧情和女主角不谈,单是看画面和听音乐,也很值回票价。 宋昭宁心里有事,而且这电影当初内部试映会是她去看过了,潸然泪下的悲剧。 她手指动了动,闻也立刻松开手。 宋昭宁握住手机,将亮度调到最低,先看了眼微信,确认唐悦嘉没有实时转播迷境的最新情况。关闭屏幕时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来自席越。 她微妙地抿了下唇。 席越最近安静得不像话,但她知道,这个疯子不会轻易地放过任何可以发疯的时刻。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开始发疯,那很快了。 轻轻地把手机丢回包包深处,她在这时侧过眸光。 闻也一只手搭着压下来的扶手架,指节修长分明,手指匀长,掌心单薄,之前打拳的伤口已经好了,但如果在灯光下看,可以看见纵横交错的细长伤疤。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 闻也眉心一动,头靠过来,肩颈却没动。 “怎么了?”他问:“很无聊的电影?” “不至于,而且这是明莺的电影。” 宋昭宁撞了下他肩膀,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无声地示意他抬起手,然后她把扶手架推上去,在闻也由惑然到惊惶的眼神里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侧额靠上去。 闻也猝然变色,宋昭宁低低地嘘了一声:“安静。” 后半程电影演了什么,闻也没心再看。 她的呼吸很浅,上下羽睫交错,浓密地搭开一小片阴影。 “……宋昭宁?” 他念她的姓氏太轻,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于是便理所应当地剩下了她的名。 昭宁。 昭昭明也。 闻也的也。 “没睡。”她轻声应:“我累了。” 她的手指又扣回来,掌心相贴的瞬间,闻也之前烧到灼痛的心慢慢地落回心底。 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他自嘲地扬了扬唇角,想说自己卑劣,可她似乎感知到了,手指向内蹭了蹭,心口落入她细细轻轻、恍如梦呓的声音:“下次你要主动一点。好吗?” 第70章 钥匙 ◎别忘记我。◎ 电影没有彩蛋,黑白色的字幕滚动时,宋昭宁坐直身,闻也抬手把她垂落肩前的外套重新挂回去。 “我把这个音乐团队挖过来了。” 她淡声:“这部电影提名了八大奖,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最佳配乐、最佳灯光……还有别的什么。很不错的班底,哦对了,我甚至请到了明莺客串。” 闻也牵着她,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这片还有男主角?”他笑了一下:“没注意看。明莺也在这部片子里吗?” “明莺就是夜莺。不过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她的原名,只知道她确实姓明,背调这方面不是我亲自做。” “章导、沈编。明莺、程潮予……你捧怀愿下血本。” 宋昭宁提着及踝裙摆,柔软的绸缎面料在如水的灯光下呈现波光粼粼的色泽,那几个年轻学生甩着指尖水珠从洗手间里出来,看见她都愣了一下。 她拨过长发,下意识要从手包拿烟,结果只有一盒薄荷糖。 “怀愿要是撑不起,多大的卡司给她背书都是白搭。” 宋昭宁倒出两粒,剩一粒在掌心里,递给闻也。 闻也扬着下颌,修长眉宇略略一挑。 她愣了下,足足过了好几秒才知道他什么意思。 宋昭宁颇有几分啼笑皆非,她抬高手,薄荷糖沿着瘦薄掌尖跌落。 下一秒,他果然在她揶揄的目光里皱起眉。 出来时近两点半,电影院大厅只亮着一层薄薄的壁灯,昏黄的暖色光源安安静静地铺洒。 迈凯伦的车灯应声而亮,闻也掌住副驾驶的车门,问:“送你回去。” 宋昭宁一手握着包,一手拢着外套,迎着月光对他笑了笑:“很晚了,我去你家吧。” 闻也遽然回头。 他不想那么快结束这个夜晚,但电影总要放到尾声。 时间不会善心地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但她主动延时了这个夜晚。 第90章 有猫从房顶上跳下来,很轻盈地,却踩碎了枯枝。 宋昭宁应声回望。 又起风了。 深秋气温冷得不像话,她露在外的指尖冻得森白。 “我送你到最近的酒店。” 他喉间干涩,可一瓶矿泉水谁也没动,原封原样地捏在手里。 “很晚了。” 宋昭宁后退半步,那是不上车的意思。 “不要拒绝我。” 闻也略微低下头,闭上眼睛。 “……我家什么都没有,无法招待你这样的公主。” 她微微地笑:“那你别把我当公主,把我当宋昭宁。” 闻也收拢手指,转过身,这个动作微微牵扯开了两个纽扣的衬衫,月光清冷地荡过笔直锁骨,腰腹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欲念绷得紧实。 “难道宋昭宁不等同于公主?” 她勾起唇角,总算是个插科打诨但真心实意的笑容,而不是流于表面,仿佛敷衍般固定的唇线上扬。 “我算是发现,原来你也是会开玩笑的。” 她弯起眼睛,眼底落了一星月亮的光,亮晶晶。 “车停这里,我们走过去。” 一段路不很远,十来分钟,宋昭宁上次来过,但只远远地停在门口,这里车不好进。 没什么话题好聊,却又不舍得让沉默钻了空子。 闻也牵着她的手,她的食指似有若无地蹭过掌心,好似暧昧,又像一个温暖的错觉。 “上次的事情,是怎么解决了?” 宋昭宁不明白他指代哪一件事:“什么?” 光影错落,他的眼底划过一丝利剑出鞘般的寒光,她脚步顿了一下,但再看过去,他恢复如常,仿佛那一秒钟的表情变化只是她的错觉。 上次……上次? 她回过神来:“你是指那帮违法放高利贷的?” 闻也点头。 “应该依法处理了。”她声音淡淡:“我没跟进后续事情,他们还在找你麻烦?” 闻也心中倏然升起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古怪,他囫囵地唔了一声,也没再继续问。 小卖部已经关门,闻也挑拣着,把老板的故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宋昭宁定了下脚步,看着那水泥板子砌起来的小单间,外面罩着防水防风的铁皮棚子,门口竖着一块看起来还算时兴的招牌,用荧光马克笔写着“惠民超市”四个大字。 她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抑郁症么?” “应该是。” “不了解这个病症的人,总觉得是无病呻吟。” 宋昭宁收回目光,前面几栋低矮的步梯房,最高六层,这个点已经没多少灯光。 闻也看着她沉静清晰的侧脸,低着声问:“你很了解吗?” 宋昭宁却叹了口气:“不用试探我。我看过几年的心理医生,也断断续续的吃药。” 闻也心下一紧:“你抑郁?” 他目光逼过来,牵着她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加了力道,像无法挣脱的桎梏。 “如果你指的是病情诊断,那么是的。”她说:“有几年了,现在不确定发展成哪一步了,但我目前还好好的,既没有很想死,也不觉得生活无望。这就够了。” 他捏着她腕骨,仿佛要捏碎融于骨血的力道。 “这就够了?” 他哑声重复:“没有很想死,但也没有很想活?对不对。宋昭宁,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 “我妹妹身上存在不易察觉的自毁倾向。” “她一直在吃药,也一直在停药。反反复复。” “如果她有一天要错了路,请你务必,务必要拉住她。” ... “很早了吧,不记得。” 她若无其事地耸了下肩,声音轻细,像撒娇:“你弄疼我了。” 闻也如梦初醒,两指揉捏她腕骨青红交错的位置。她皮肤白,一点印子也足够渲染得触目惊心。 他皱着眉:“抱歉。” 她本来想讲,我们可以不说这些吗?不是很想提不够快乐的事情。 但转念一想,身份和回忆带来的不公平已经如鸿沟天堑,如果连最基本的坦诚都没有,他们要拿什么去谈? 永远依靠着谎言吗? 她偏过头,丝丝缕缕的月光洇过她纤长睫毛,没有人说话,令人窒息的安静如影随形地冒了出来,蝉鸣和风声止歇,就连扑火飞蛾也停下了盲目赴死的壮烈举动。 “没关系。” 许久,她轻着声音道:“很久以前我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出过事,记得吗?” 闻也瞳孔不易察觉地扩张收缩,晦涩不明的情绪瞬间占据,短短几秒的时间,他所有深埋克制的情绪几乎要破口而出。 还好理智压了一头。 “记得。” “从那时候开始。”宋昭宁拖着他的手,先是问了一句哪栋楼,才说:“我爸爸去世了。连带着我自己受重伤,但其实说起来,多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我是怎么活下来,又怎么熬过最初那几年,其实我都不记得了。” 她屈指敲了敲侧额,那是一个充满暗示意味的动作:“我失去了部分记忆。当然,这件事情是我过了很多年才明白过来。这对我来说不是全无影响的事情,有些时候,我工作着,却会忽然走神,心底里没来由地想起一些事,可脑海却无法将其回忆或构建画面,有点类似于心盲症。” 宋昭宁自嘲地哂笑,脸色苍白:“我都会笑话自己矫情。但失去记忆对现实生活的影响不能用轻描淡写概括,很多时候,我还是期待自己想起些什么,哪怕那些是痛苦的、悲伤的,总好过让我一无所有。” 她停了一下,伸手挥开因脚步踩踏而飞舞的尘埃,一只手掩着鼻息,连着将声线也埋得很轻很低:“但我根本想不起来。啊,对了,你记得在夜色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闻也掏出钥匙的手指战栗得厉害,还好声控灯及时地落下,她没有时间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他竭力地稳住自己的手指,将所有亟待出卖的情绪吞回喉咙深处,咽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时光,咽下那些鲜血淋漓的夜晚,他喉结重重地、重重地滚了一下,终于听见一声很轻的“咔哒”。 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来。 “不认识吧。”他平静道:“如果认识的话,我不可能对你没有记忆。” 宋昭宁在暗处盯着他僵硬瘦削的背影,无声地淡淡勾唇。 “是吗?”她顺势就绕开了话题:“为什么?” 门开了。 他记得开关在哪里,这个动作重复了成百上千次,就算把眼睛蒙上他也能准确地找到电灯位置。 但他没动。 一前一后地站着,冷风从楼层拐角的窗户吹上来,他想起那个看得见光亮的故事。 “因为你很好看。”他深吸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如果我曾经见过你,不可能忘记。” “不可能吗?”她轻声地问。 他斩钉截铁:“不可能。” 两个人曾经被迫斩断的命运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有了牵连。 宋昭宁的手包跌在地上,白色的鳄鱼皮,小百万的价格,底部的金属装饰撞着没有铺瓷砖的水泥地面,一声沉钝的、闷窒的回响。 她双手从背后环过来,外套顺势滑落,露出光洁纤长的手臂和单薄精致的蝴蝶骨。 门在身后关上。 依旧没有开灯。 她眯着眼睛,呼吸微微急了。 一只手绕过他后颈,不紧不慢地摩挲着他剃得很短的鬓角,颈侧耳骨的脉搏在她掌心的流连下不自然地跳动着。 闻也侧身双手握着她的腰,轻巧地把她架到自己身上。 她好乖地靠过来,小猫似的咬他鼻尖,再咬到下唇,含含糊糊的声音。 “那你别忘记。” 后知后觉缺了主语,她往后避开些许,手掌抚着他侧脸,黑夜将眸光里的所有暗色一并隐去,她笑起来。 “别忘记我。” 作者有话说: [可怜][可怜][可怜]吃上了。宝宝巴士。 第71章 小丑 ◎像抚摸她至死不渝的爱人。◎ 他似乎很喜欢女上位的姿势。 狭窄逼仄的单人沙发容不下两个纠缠交叠的身影,宋昭宁的裙子让她无法双腿跨坐在他身上,只得含蓄地并着膝盖,侧着身与他断断续续地接吻。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缎面,他的手掌停在腿根的位置,没有退开,也没有再进一步。 有时候她吻得他急了,略微粗糙的指端心猿意马地揉捏,体温和肢体几乎软成了一池春水,汩汩地从他腰腹流过去。 情热比哪一次都快。 她的肩带游鱼似地溜下来,全副武装的黑色蕾丝胸罩,勾着汹涌起伏的情致。 裙子已经褪到了腰身,如雪浪一般堆叠着,托着她纤细又饱满的曲线。 第91章 衬衫的纽扣完全被她解开,很耐心地,俯低着身,手指灵巧地一勾一绕,露出深陷的锁骨阴影和紧绷腹肌。 没有常规系统地训练过,但八块分明。 有种难言的野性,像矫健的豹。 宋昭宁抬手别过耳后的发,闭着眼睛吻上去。 他猛然一震。 心与身。 魂与灵。 她眼角向上抬起,观察他的反应。 闻也半喘着,细嫩掌心之下的腰肌如绷到极限的弓弦,理智和神思摇摇欲坠。 他低下头,想拉她,眸光却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相撞。 她眼瞳是淡的,淡得几乎没有泥泞的情欲痕迹。 眼尾却浅浅地弯了一下。 她在他身上坐起身,吻他难耐皱起的眉心,吻他克制想要躲避动作的鼻尖,吻他紧张声音的唇线。 吻到颈侧耳骨的伤疤。 侧颊咬肌微微起伏,后槽牙咬出腥甜血味。 他侧过脸,攥着沙发一脚的五指筋骨分明,几乎深深地嵌入粗糙的皮质面料。 “不要……不要在这里。” 他难言地喘了一下,声息低哑不稳。 “我走不了。” 她靠在他胸前,听见逐渐热烈和失序的心跳,很坏心眼地笑:“腿软。你抱我。” 然后从客厅撞到浴室,又从浴室撞到了卧室。 很小的床。 宋昭宁在他堆叠的夏被间埋着脸,裙子已经完全地褪去。 幽静的夜色里,她像一尾纯白色的鱼。 脊背纤细柔美,泛着玉石般莹润温和的质地。 被子应该刚洗过,还有柔顺剂的余香。 和外套的味道不同,她轻轻嗅着,没有狭小出租屋的潮湿霉气,而是另一种仿佛置身五月酷暑烈日暴晒过的味道。 像把阳光捂在被子里杀死了。 她翻过身,秀气小巧的趾尖绷着,她悬空支着小腿,去勾他的腰。 “sweetheart。”她语气蛊惑:“这一步了,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不行?” 很天真地反问。没有任何男人吃得住这招挑衅。 闻也让开脸,喉结咽到有些发疼。 “我行不行,不是看这件事。” “哦?”她扬着尾音,带点儿狡黠的挑衅:“那是什么?” 非得说得这么明白。 闻也咬着牙关,疲倦地出了口气。 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定,闭着眼用被子把她卷起来。 宋昭宁:? 她木木地被他包成寿司,难得的茫然。 对视半晌,她空白着一张脸问:“能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眨了下眼睛,结果连视线都被夺走。 闻也手掌盖着她的上半张脸,感觉到她浓长的眼帘不解又困惑地扫过手心。 酥麻。 “这里没有。” 没有什么? 哦…… 宋昭宁意会过来。 她抬手抓住闻也手腕,拇指和无名指贴抵,形成一个圈。 “我有。” 宋昭宁抢在闻也瞬间色变的前一秒坦然微笑:“for you baby。” “…………” 白色手包被他从门口捡回来。 她一手挽着被子,遮住乍泄春光,借着一线月光眯了眼睛去看闻也。 全副武装的来。 出门之前甚至做过全身spa,头发丝儿精致到指甲盖。 他竟然能说不行。 简直不是男人。 她斜躺着,单手撑着侧额,眉梢一挑:“你这样,显得我很迫不及待。” 闻也撕东西的动作一顿。 她其实没怎么乱。重新穿上裙子,说没发生过任何事情都有人相信。 但他—— 衬衫脱了,裤子倒还在,抽了皮带后松垮地挂在腰上,露出半截内部的logo。 “让让我吧。”她绵长尾音:“闻也。” 怎么这样平平无奇的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来,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难以自动地跳动一下。 闻也被她闹得手忙脚乱,小小的方块撕不开。 她轻轻地哼了声,又傲又娇的,舒腿踢开被子,从容地跪在床脚,一手拽下他最后的耻辱步,一手捏着小方块咬着犬齿,手中反用力地一撕。 亲手戴上。 那之后的事情变得格外模糊。 她好娇气,受不住的时候眼泪一行一行地流,眼睛却睁得很大,瞳孔失焦涣散地看着他,眼底近乎破碎的透明。 闻也怕弄疼她。一开始总很轻,她又咬又吻,逼得他失控。 直到后半夜。 宋昭宁披上他的t恤,腿根潮泞难受,她扶着墙壁下床,说要去冲一下。 闻也沉默片刻,从身后打横抱起她。 “现在没有热水,我去给你烧一壶。” 宋昭宁刚想说不用麻烦,洗冷水也一样,但看着男人宽阔后背带着血丝的抓痕,她轻轻地咽下话,双手接过他反身递给她的玻璃杯。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水,终于有时间好好地打量。 这个价位能租到一室一厅还算不错,更何况还自带阳台和厨房。 他把全部窗户打开,窗帘却放了下来,对流风呼呼作响。她有些冷,蜷了脚尖。 半轮冷月悬在树梢枝桠,她放下杯子,揿亮了床头小小的台灯。 没有多少的私人物品,客厅电视柜摆着一个透明的医药箱,消毒水和医用纱布塞了半盒,剩下多半是药。 她摇摇头,把药放回去。基本都过了保质期。 闻也在厨房里,她站在阳台,空调外机放着一盆长势很好的金钱树。 宋昭宁愣了愣,回头确认,一目了然的房间没有空调。 手边没有烟,她意兴阑珊地搭着脱了漆的金属护栏往下看。这玩意没有防盗也没有防护的作用,但仔细想,这里也没有任何值得偷窃的东西。 富人有千百种活法。 穷人无非一种。 活下去。 手表摘了搁在床上,后来枕头不是枕头,被子不是被子,她找了一圈,最后发现收在了衣柜的抽屉。 闻也趁着烧水间隙换床单,见她找东西,问:“你找包包还是手表?都放在衣柜里,你打开就能看到。” 她拿到自己手机,电量充盈,时间却逼近五点。 “睡不了多久,你还收拾?” 闻也把四个角的床单弹下来,团成一团丢入洗衣桶,闻言偏头看她一眼,答非所问:“你明天忙吗?” 她脑子不太清醒,花了两三倍的时间思考行程表。 “可以不忙。” “那你就睡。” 他又转回身,换上了新的床单,“没有多余的枕头。我换了新的枕头套,你睡我的。” “那你呢?” “我睡沙发。” “……?” 宋昭宁握着水瓶,抿干净了最后一口,单肩倚着门口笑起来。 “我会对你负责的。” 闻也背影一个平地踉跄。 闹到这个点,真正的睡意全无。 宋昭宁草草地冲洗一下,用着他大概是超市搞年终促销时统一购买的沐浴液,栀子花,留香奇长。 出来的事后,还是那件t恤,她换上一次性内裤,问他借了一条松紧带的短裤,绕着腰身扎了两圈还是松的。 她干干净净的,抱着枕头靠着沙发,旧电视没有联网,她百无聊赖地转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看过去,都没什么意思。 他走过来,没穿上衣。 肌肉紧实的上半身滴着透明水线,黑色额发湿漉漉地遮过眉眼,他觉得挡视线,用手拨到后边。 “你睡不睡?” 她按住红色关机键,礼貌地笑:“哪种睡?” 闻也看着她,不说话。 她单手撑着下颌,遥控器随手搁到了沙发扶手,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两秒。 “明天我醒来,你会给我做饭吃吗?” 闻也硬邦邦地回答:“我手艺不好。但你想,我就给你做。” “deal。”她伸出手:“你抱我回去。” . 体力贡献更多的人睡着了。 宋昭宁睡意全无,借着从窗帘缝隙冷冷荡进来的月光,沉默地描摹他眉眼。 如果让顾正清知道她和闻也睡了…… 大概会托梦把她骂一通吧。 但骂也骂不过。 小时候他就经常被自己气得摇头失笑,长长短短地叹:你啊。 但他睡着了也是皱着眉心,连梦里也不安稳。 宋昭宁支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了眉宇间无来由的焦躁。 天气预报实时推送,黄色暴雨预警,难怪天色亮得那么慢,慢到她足够藏起所有情绪,足够掀开被子起身,离开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楼下违规停着一辆黑色benz。 宋昭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来,立刻被烟熏火燎的烟雾呛到。 第92章 她抬手抵着鼻尖,皱眉地往后避开,同时推开车门,介于昼夜交界的冷风一鼓作气地涌进来。 天色灰得厉害。 她在十二月的时节去过北方城市,一笔雾霾的颜色,两个人隔了距离便看不分明。 席越左手转玩着一枚银色打火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宋昭宁干脆不关门,座椅调整成更舒适的座位,她往后一靠,伸出手。 席越扫过她干净明晰的掌纹线,把仅剩的半盒烟掉入她手上。 “我去了迷境。” 她敲出一支烟管,垂眸咬在齿边。 席越拨动金属砂轮,他凑过火,宋昭宁并指夹烟,隔空撩了撩,心神惫懒地应: “嗯?” 席越沉默一阵。 “但你不在。” “我在啊。” 她叠着修长匀称的长腿,偏头呼出一口烟气:“提前走了而已。” “……” 席越看着她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认识宋昭宁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副称得上不修边幅的模样。洗净妆容的肤色苍白透明,眼瞳水光潋滟,唇角却呈现不正常的潮红。 他眼错不眨地盯着她嘴唇:“我们一直在错过吗?” 他这半死不活的口吻愣是给她听笑了。 宋昭宁扬手点了点烟管,抖下长灰。 “席总,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他表情复杂,许久,移开目光,混血儿浓密眼睫恹恹地垂下。他抬手扶了下额头,问: “如果你可以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宋昭宁很奇异地笑了一声。 她转过脸,就用夹烟的那只手钳住席越的下巴,迫着他抬头。 “酒喝不少,嗯?”她半真不假地冷笑:“你和他有什么可比性?我请问。” 笔直一缕白色雾气氤入鼻息,他不闪不避,痛苦地皱起眉。 “如果你愿意爱他,为什么不可以爱我?”他执着地要一个说法。 宋昭宁终于觉得索然无趣。 她反手摁熄了烟。 “如果你爱我,”她一字一顿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接受我爱别人?” 席越确实喝多了酒,也亏他运气够好,一路人没撞着人也没被人撞着,否则过两天宋昭宁只能在法制频道看见他。 他似乎被这个问题绕晕了,半分钟没说话。 片刻,他再一次用力地摁了摁额角,是绝望又妥协的口吻:“如果你爱别人……那我呢?那我要怎么办?” “这就是你的事情了。”宋昭宁说:“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不能自己克服问题?” 语气温柔得简直不像她了。 席越茫然地看着她,声音落得非常轻:“可你要和我结婚。” 宋昭宁遗憾地摇头:“我也可以不和你结婚。” “就因为他?” 酒意上头的人蛮横不讲道理,他双手反扣住宋昭宁手腕,混杂酒精气息的呼吸灼热地逼上来:“你喜欢他,为什么?” 她没有挣扎,平静中又带着难以言表的怜悯和同情。 “喜欢就是喜欢,需要理由?” 他的手指在她肌肤印上红痕。 席越探身吻过来,宋昭宁略微一偏头,他不出所料地落了空。 “我需要……” 他喃喃着,眼神近乎完全涣散,他的灵魂已经飘得很远,飘到无法掌控的地方,只有嘴唇颤栗着上下轻碰,吐出一个又一个颤抖的字音。 “我需要,宋昭宁,你不能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人与人之间,本身就不公平。” 她温柔地弯起唇角,手指别过他握到筋骨生疼的右手,很轻松地挣开他的桎梏。 “席越,如果你喜欢我,你爱我——我姑且把这些当做真话。” 她双手抱臂,那是一个闲适放松的姿态,“那你可以连闻也一起喜欢吗?” “…………” 就算是再烈的酒,听到这句话,足够他醒神了。 空气一寸寸冻结凝固,呼啸而过的冷风昭示着风雨欲来的前奏。他的每一声呼吸、每一下心跳仿佛被压缩在了真空当中,变成细密而看不见的银针,钻着心脏和神经深处。 她伸出手,那么漂亮又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在他侧脸。 像抚摸她至死不渝的爱人。 席越下意识地蹭了蹭,然而她微一挑眉,重重地拍了他脸颊两下。 “不要摆出受害者的姿态。席越,看轻我对你没有好处。” 她截住话,微笑地看着他茫然失措的表情,真少见,混血儿的真心仿佛要碎了。 “你应该看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子。你和顾图南勾结的事情,是不是真当我不知道?” 他瞳孔边缘的浅金色安静又绝望地放大了。喉结徒劳地滚动几下,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这么下作又肮脏的手段,我真佩服。” 宋昭宁把玩他丢在中控台的打火机,顺手抽过他乱扔一气的白色文件。 她气定神闲地摩挲着小砂轮,时有时无地按开一束火光。 席越浑身冷汗都下来了,他用力地咬了下舌尖,逼出一丝清醒理智。 “你都知道了?” “这是很难的事?” 她反问,掀起苍白单薄的眼皮,眸光定定地注视:“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闻也充满敌意,现在,我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半晌没有吭声。 她歪着头,微微笑着,幽蓝色的火焰终于凑着文件页脚,她不疾不徐地烧过。 “你嫉妒他。嫉妒一个被我遗忘的人,还能被我爱上。你知道这放在虚构文学里叫什么?席越,我和他是天生一对。而你,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她甩开着火的文件,踩着闻也不合脚的拖鞋下车,单手扶着车顶,眼底笑意敛得一干二净。 “你会后悔的。” 他低着头,声音完全沙哑:“你一定会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你会跪下来求我,求我爱你,求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宋昭宁把打火机也扔回去,他不躲不避,坚硬冰冷的金属物体干脆利落地砸上他额角。 “好啊。”她应:“随时恭候。” 作者有话说: 上次在小港村这位先生也是躲在车里,阴暗扭曲的偷窥癖。。。[绿心] 第72章 起火 ◎“你也不要有……不要在我之后,还有别人。”◎ 惠民超市开得早,宋昭宁远远看见身形丰腴的女人从脚踏三轮车下来,抬手用围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擦了擦额角细汗。 她在微微晒过来的天光中站定了脚步,浅色的瞳孔压着一言难尽的情绪。 片刻,她自然地走过去,问了声要不要帮忙。 老板娘回头,先是用一种相当微妙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然后扭过头:“就你那细胳膊细腿儿,能帮什么。” 宋昭宁失笑,也不争辩,手指扶了一下没有完全撑开的银色卷帘门,她低头进了小店,目光扫过货架上一排整齐的烟。 老板娘放下刚刚拉回来的新鲜蔬果,叉着腰看她:“你要买烟?” 她本来没这个打算,结果被她一问,不知怎么就点了头:“嗯,买一包。” 老板娘踩着洗到发白的板鞋走过来,手掌不耐烦地撑着玻璃柜,目光先后瞥过:“买什么?” “随便……”她改口:“黄鹤楼,有吗?” 老板娘把烟丢到桌面,这款烟买的人少,但卖的好,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瘾|君子,挣了点钱全烧给烟了。 宋昭宁扫码转账。 老板娘没急着走,眼睛盯着她撕开烟盒包装的动作。 她那双手生得太好了,根本不是劳动人民可以拥有的细腻和洁白,但这一身—— 廉价的衬衫,明显属于男人的短裤,还有不合脚的拖鞋。 老板娘眼神变了一变,只觉得她的长相气质和打扮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宋昭宁问她借了火,夹烟的手指没有老烟枪留下的焦黄烟诟,她偏头对外呼出一口烟气,老板娘看着她熟稔流利的动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沉了沉脸色,觉得有必要对这样空有长相的年轻妹妹提点一两句。 “这烟烈,少抽点。” 她把东西重重地往桌上一拍,不客气道:“找个正经班上,不要浪费自己的年纪和时间,否则老了有得你哭!” 宋昭宁举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她平生第一次被人用这样恶狠狠的口气教训,愣了几秒哂然失笑。 “好。”她听话地灭了烟。 半截烟蒂握在手心里,老板娘嫌弃地瞥过一眼,转身踢开一个垃圾桶:“扔这儿,你也不嫌脏。” 宋昭宁又笑。 她没急着走,却也不知道聊什么,眼神长远地落在低矮的步梯房和年久失修的路灯,静了静,忽然说: “从前没发现,这里风景挺好。” 第93章 老板娘怀疑地看着她,心里面大概在想这姑娘看着长得挺好,别是个傻子? 她抱着双手,不爽道:“有什么好看的,天天都是这个景色,看半辈子也看腻了。” 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声。 “以后要拆。护城不剩多少过去的记忆了。” 她像从某个经年累月的梦境中清醒,清晨苍白黯淡的天光一点点在眼底攀升,轻不可闻的呼吸断了一拍,她转向老板娘,点了下头:“祝你生意兴隆。” . 钥匙是从电视柜顺的,她比对了下锁孔,刚推进去,对面的房门骤然打开。 动作由此一顿。 梳着两个马尾辫的小姑娘搬来一张矮脚凳,规规矩矩地坐着穿鞋。她的母亲从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走出来,一只手提着书包一只手提着早餐。 冷不丁四目相对,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宋昭宁挑了挑眉,对后知后觉的小女孩弯唇。 她气质是冷的,但冰雪纯淡的眼里流动着很淡的笑意。 小姑娘就摇摇手:“漂亮姐姐,来找闻也哥哥吗?” 宋昭宁手腕一转,黄铜锁应声而开,她掌根抵着门,将开门音量控制到最小。 “对呀。”她温柔地应。 即将关门之时,神情复杂的女人却仓促地叫住她。 “喂!你、你是不是那什么、什么车的车主?” 宋昭宁平静回眸。 “我听说你喜欢他。” 女人深吸一口气,背着手将懵懂稚嫩的小女儿推回房间,用自己丰腴的身体完全挡住她的视线,“他命不好。有个病重的弟,还有一群烂赌的吸血鬼家人。如果他让你感觉还不错……你至少,给他送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说完,并着两根手指,半空中捻了捻。 宋昭宁有些想笑。 但她唇角抿去了笑意,点点头,算作这善意提醒的回应。 宋昭宁关上门,遮光窗帘混淆了她对时间的感知能力,蓝灰色的天光模模糊糊地漏进一线,映出她站在阳台的影子。 其实跟席越没待多久,托那位打算用尼古丁将自己闷死的神经病的福,她浑身上下仿佛被腌入味。 宋昭宁抬手扶额,心想得找个机会去冲澡。她转过身,腰身抵着低矮到没有任何防护作用的护栏,垂眸尝试解锁闻也的手机。 抬起手机自动唤醒,屏幕反射的幽幽暗光照着她近乎凝固的侧脸。 一场提前的、只为某个人特别燃放的烟火。 她知道密码解锁通常会有上限,沉思片刻,心底列举了几个有可能的数字。 不是闻希的生日。 提示错误后,她想了想,输入闻也的生日。 宋昭宁表情依旧平静,她对着自动息屏的黑色镜面沉默半晌,手指迟疑地移动到某个数字,紧接着摇了下头,不打算赌这不可能的可能。 卧室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宋昭宁转过目光,手机轻轻地丢回沙发,起身走回去。 大概是在找她,手臂无意识地一挥,撞倒了台灯。 宋昭宁半蹲在地,她把台灯扶起来。 闻也展臂揽了下,怀中空落落的。 他皱着眉,半梦半醒的眸光从单薄冷白的眼皮垂下来,和她静静地对视。 “……你要走了?” 宋昭宁单手捧着他侧脸,手指从挺直鼻梁扶过。 “不。闻也,你手机密码是什么?” 闻也似乎想坐起来,但她直起身,轻柔地吻落在他唇角,继而往下,不轻不重地咬住了喉结。 “宝贝,你不介意把密码告诉我吧。” 他的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妥协,但面对宋昭宁的时候,他的一切选择权都被收走。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他重新阖上眼,无声地吁了口气。 “……是你生日。”他握住她指尖,竭力维持着所剩无几的理智:“要做什么?” “查岗。”她暧昧地眨眨眼,“不要和其他女孩子来往密切,我会不高兴。” 闻也无意识地咬着后槽牙,他艰难地咽了下被她咬过的脆弱部位,又睁开眼睛。 “我没有。” 顿了顿,感受到她带着莫名烟味的唇息,她的唇很凉,手指同样,闻也倾起上半身吻了吻她,将双手拥到自己怀中,半晌声音低哑:“你也不要有……不要在我之后,还有别人。” 等他再次醒过来,搁在床头充满电的手机显示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卧室空空荡荡,窗帘一角上下翻飞。 他望着虚空中漂浮的尘埃,感觉到某种东西无声无息地从身上流过去。 “……宋昭宁?” 回应他的是三级雷雨大风,混杂斜雨冷雾的风声在寂静的卧室中来回推撞。 闻也用力地闭了下眼,忍住了因为昼夜颠倒而隐隐作痛的额角,他抬手掐了下挺直的鼻梁骨,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她走了? 客厅的电视柜放着一叠热气消散的打包盒。 他手指拨弄,是自在居的外卖,竹藤餐盒别出心裁。 一共三盒,荤素搭配,他背手碰了下包装盒,体感冷得厉害。 闻也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怔忪片刻,猛然想起阳台晾晒的几条衣服,三两步并过去,发现衣服已经妥善地收了回来,整整齐齐地叠在沙发扶手。 他面色冷寒,抱着衣服放回衣柜。她的东西都收走了,除了…… 闻也眉心一跳,目光瞥见压在台灯下面的烫金名片。 他抽出来,背面用签字笔写着一行字:你有点发烧,记得吃饭后吃药。我把你药箱里过期的药丢掉了。新买的药在电视柜。有事先走。 “…………” 又不是没有手机,她偏要多此一举。 闻也摇头失笑,指腹却难以自控地抚摸着早已凝固的字迹。 字写得比小时候要好。 筋骨凌厉深刻,笔力游刃有余,落款是一个宋,应该是她的习惯使然。 闻也将这张名片和第一次她在夜色给自己递来的名片叠在一起,收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没有微波炉,他起锅热饭,等待间隙发现手机电量完全耗光,闻也倒不觉得意外,他这个是老手机,一天多充的频率。 他把手机放在客厅充电,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跳出的正好是昨晚宋昭宁随意播放的最后一个频道。 【护城新闻——直击护宁艺术馆意外起火!】 闻也瞳孔瞬间震缩,脸色遽然大变。 主持人声音平稳地播报:“据悉,今早六时左右,护宁艺术馆突发火情。目前火势已被扑灭,暂无人员伤亡,初步估算损失高达百万左右……管内收藏苏砚真迹已被烧坏……接下来连线场内记者……” “迷境开业热潮还未散去,今晨艺术馆却突发大火!宋氏千金神色冷峻,匆匆从豪车阔步而下……金馆长满身狼藉,老泪纵横。两人谈话一瞬,宋氏千金拒绝采访,让我们连线金馆长……金馆长您好,请问……” “别拍了!”男人气势汹汹地挥手,神情颓丧:“滚滚滚都给我滚远些!他妈的你们是没有新闻了是吧!” 金馆长一掌打歪镜头,他彻夜未眠,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乌青烟圈,记者立刻叫嚣起来,眼见两方人要动起手脚,艺术馆当值的保安伸手阻拦,一面挡着镜头和收音麦一边护着金馆长快步踩上烧得焦黑的台阶。 “宁宁!” 金馆长大喝一声,宋昭宁踢开脚边一块废墟,闻言回头。 她手指松弛地垂在腿侧,指尖明灭一缕幽幽星火。 金馆长一整晚的放浪形骸,好不容易小睡半个钟,一通接着一通的电话火烧火燎地打进来,他才听见第一句话,整个人仿佛被海水兜头拍下,惊醒时胸前一阵阵战栗般的刺痛。 宋昭宁从他苍白虚浮的脸上移过视线,冷淡地环扫一圈。 “还没到你可以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宋昭宁淡淡道:“让人来统计受损结果,今天拟一份清单给我。” 金馆长恶狠狠地戳了一把脸,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心态还挺好。可苏砚啊,我的苏砚!他妈的那幅画可是我亲自从佳士得请回来的!” 宋昭宁抿一口烟,站在原本摆放着苏砚画框的地方,仰头呼出烟气。 “别哭丧着脸。那是假的,真品锁在办公室的保险箱。”宋昭宁转过身,迎面对上金馆长欲言又止的表情,寒了声:“还好这场火灭得及时。不过,官方的起火原因是什么?” 金馆长现在看见红色的东西就哆嗦,他伸手截断宋昭宁的烟,在她微微惊愕的目光中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这里原本铺着的金织线地毯已被烧得卷边,金馆长低头看着已经和地毯融为一体的烟蒂,瞳孔不动声色的凝紧。 “电路老化、意外,你觉得哪个好听就是哪个。” 金馆长抬起头看她,下嘴唇苍白:“你别在我面前抽烟!我现在见不得一丝火光。” 第94章 宋昭宁不以为意:“苏砚的画送你,后三年给我免费打工。” 金馆长苦笑道:“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开什么玩笑?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画被烧毁,我继续摆出来岂不是落人口舌。” 金馆长满脸的郁闷气结:“我们说得是同一件事情?!” 她笑:“不然?” 金馆长彻底无语,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只感觉熬了一宿的心脏隐隐作痛。 “按官方的起火原因拟发通告,谢绝任何媒体采访,之后的事我会和市台打声招呼。” 宋昭宁面沉如水:“这边你继续处理,我还有事,先走了。” 第73章 故事 ◎她死了。◎ “我这里有个爆料……你接不接?” “先说啊,关于谁的?” “一个叫闻也的小主播,和宋氏千金有关。” 电话那端长达十秒钟的寂静。 “喂、喂?” “抱歉啊接不了这个。” “……?” 男人看着莫名其妙被挂断的电话,打给另外一家媒体。 “我这里有一个爆料,关于闻也和宋昭宁……闻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宋昭宁,宋氏的掌权人!席总的未婚妻。” “宋总?不接不接。” “别挂!你开个价格吧,多少都可以。” 那边苦哈哈地打太极:“实不相瞒,你不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但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今天就算把整个护城媒体的电话都打爆,也不会有人接你的爆料。” 他是语重心长的语气:“你猜为什么?” 男人简直要骂街。 他深吸一口气,捺着突突乱跳的眉头问:“为什么?” 媒体记者高深莫测:“因为‘上面’有人打过招呼了。所以啊兄弟,不是咱要和钱过不去。毕竟那位可是宋家的,谁能真的开罪?” 他说到兴处,竟然还好言好语地相劝:“你要爆料的内容我大概也知道,无非就是宋总的花边小料呗。说实在,这玩意真不值得几十万元,宋总这么多年玩得开也不是秘密,真没必要为了你去得罪她。” 电话挂断。 男人咬着牙,脸色愈发阴沉难看,他嘴角肌肉绷得痉挛,片刻扯出一个冷笑,不死心地再次拨打电话。 结果不出意料。 . 宋昭宁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她捻着奶白色的烟管,面色冷淡沉静。 唐悦嘉小小声地咽了下空喉,用余光瞥她:“昭昭姐,已经按你的吩咐,和城中媒体都打过招呼了。” 她疲惫地虚阖上眼,手指微微用力,葱根似的烟管瞬间折断。 “嗯,”她应:“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姑娘声音细嚅,她鼓了鼓粉嫩腮帮,细声细气地问:“那,艺术馆那边,怎么办呀?” “不用担心,”她淡淡道:“小事而已。” 唐悦嘉欲言又止。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无所不能,实际也真的无所无能。 可她只是个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也会累,也会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唐悦嘉攥着棕色方向盘的手背绷出漂亮秀气的青色的筋,她咬了下嘴唇,齿关不自觉地带走一小块水润唇釉。 “……姐姐。” 她第一次勇敢地省略了称呼前缀,用更加亲密的两个字唤她:“我们报警吧,报警好不好?席总、席总他太过分了。” 白皙眼皮盖住了色泽浅淡的瞳孔,她半刻没有说话,复而睁开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用的。”她淡声说:“席越不是傻子,不会做任何给自己留下把柄的事情。” 唐悦嘉屈辱地抿住嘴。 车子静静地驶了片刻,她忍不住,低声地埋怨嘀咕:“那咱们就这样闷声吃亏?太不公平了,昭昭姐,这不公平。” 宋昭宁无动于衷。 小姑娘双眼通红,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兔子,她柔婉的声音不易察觉地轻轻战栗: “为什么是他呢?当年……豪门联姻,不应该从各方面考量吗?” “我和他,算是两家长辈早年定下来的。”宋昭宁不置可否:“如果是作为单纯的合作伙伴,他无可挑剔。但,利益最忌感情。是他输了。” 唐悦嘉听不懂,却不影响她为宋昭宁抱不平的心:“席总不如闻也。”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至少闻也不会伤害你。” 宋昭宁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 唐悦嘉愕然:“他敢?!我回头撕了他。” 她抬手揉了揉女孩子毛茸茸的发顶,似叹非叹:“到费鸣那儿还需要多久?” 唐悦嘉目光瞥过导航,撅着嘴:“三十分钟左右。” 宋昭宁单手抱臂往后一靠,折断的细长香烟转过指尖。 车窗外晒过的天光映着骨相锋利明晰的侧脸,她姿态从容闲适地向后靠着,并不因为今早发生的火灾事故烦恼。 “席越的母亲,是一位享有名气的古典钢琴家。父亲是英国人,出身老钱家族,具体有钱到哪个地步我不太清楚,总之,他的家庭非常复杂。” 唐悦嘉茫然地眨眨眼。 宋昭宁侧过脸,对她微微一笑:“他的母亲和父亲,是堂兄妹。” 大家族枝繁叶茂,不是稀奇事。 少女自幼离开本家,直到二十年后,命运奇迹般地让他们在剑桥相遇。 她会弹古钢琴,会画画,会写诗,是个浪漫而天真的艺术家。 他第一眼就被她迷上。 “充满童话般的相遇,迅速而坚定地投入爱河,之后的所有事情顺理成章,相恋,结婚,怀孕,期待爱情结晶的诞生。” 如果让宋昭宁来美化这个故事,她大概会告诉唐悦嘉,婚后的某一天,他们后知后觉地交换了彼此父母的故事,然后通过某些蛛丝马迹,骇然地确认了彼此的血缘关系。 那位年轻的、柔美的、未来前途无量的钢琴家受不住这种打击。她以为是宿命、是偶像剧、或是某些文人笔下最擅长描绘的缘分,才使得他们一见如故。 万万没想到是血缘关系。 唐悦嘉谨慎地控车,心思却飘远了:“我从前就听过,两个拥有血缘关系的人更容易被对方吸引……没想到……” “后来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和双相,十年中自杀不下三次。但很遗憾,每次都被救了回来。” 唐悦嘉口干舌燥,干巴巴地重复:“遗憾?” “对于一位真心赴死的人来说,每次她重新睁开眼,看见洁净苍白的天花板,第一反应应该是绝望。” 她声音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正在谈论的对象不是席越母亲,而是她本人。 “最后一次,是在席越十五岁那年,她又发病了。” 她看着继承了两人优点的儿子,他还没有成年,但身高已经出类拔萃。他很聪明,也很懂事,自从她在很多年前拒绝他的拥抱后,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再也不像个小孩似地撒娇或耍赖。 她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她不应该把所有罪责怪到儿子身上,可她一看见他的脸,就想起他们之间板上钉钉的血缘。 不幸中的万幸,全身体检的结果出来了,他没有遗传到因为近亲而带来的基因疾病。 她爱他,也恨他。 这么多年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她已经没有力气恨自己,只能把所有的怨恨宣泄到这个曾被她视为骄傲的孩子身上。 唐悦嘉听得目瞪口呆。 “她跪在儿子面前,额角撞得鲜血淋漓。匕首掉在一旁,白色安眠药滚落满地,席越的虎口和掌心被刀锋划开又深又长的伤口。” 她求他,受不了,好痛苦,活不下去,好想去死。 席越麻木地听着。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母亲举起枪,但她病得太厉害了,她根本没有扣下扳机的力量。 手掌的伤已经很痛,但他感觉不到了。 自己的灵魂仿佛抽离身体,轻渺幽远地飘上半空,他俯瞰着只有十五岁的自己,和形容疯癫的母亲。 曾几何时,她温柔地教他弹钢琴,教他画画,抱他在怀里耐心而珍视地亲吻他,说上一万遍爱他,希望他以后也能像爸妈一样,找到自己的毕生所爱。 ……毕生所爱。 席越绝望又无可奈何地想: 我是父母乱|伦,是近亲结合的怪物。 怪物一样的我,怎么可能找到毕生所爱。 他会藏着这个秘密,直到自己呼出最后一口气的那瞬间。 “然后呢?”唐悦嘉不可置信地追问。 “然后,她把手枪塞到儿子手中。” 席越冷静地问她:“如果你死了,你会感到开心吗?” 她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太久,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 说我爱你,又说我恨你,最后说我好恨我爱你。 第95章 席越微微地叹了口气。 伤口中流出的鲜血随着动作逆流到指缝,他曲张了下,感受着温热黏腻的触感。 “但是人都死了,火化后就是一捧灰。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在意他们开不开心。” 他自嘲讥诮地勾起唇角,拉栓上膛,黑洞洞的枪口顶着母亲微弱跳动的心脏。 她曾经很美丽,那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容颜。 席越遗传了她的眼瞳颜色,边缘一圈儿很淡的浅金色,阳光下有一种钻石般潋滟清透的光芒。 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哪怕是近距离开枪也无法完全消除子弹旋转而出贯穿心脏的声音。 那瞬间,飞鸟惊枝,浮云翻涌,浪潮拍打黑色礁石。 一泼滚烫鲜血飞溅到他脸上,席越闭上眼睛。 她死了。 无可挽回地死了。 既是解脱,也是自由。 他原地坐了好一会儿,近距离开枪射击的场景在后来很多年成为挥之不散的噩梦,他生硬地吞咽着口水,但喉间干涩万分,仿佛生生咽了一把碎玻璃。 席越背手擦过脸,起身时踉跄半步,他在床头找到她生前最喜欢读的一本书籍。 “至于您的梦,不要再去想它们了。这世界的担子太重,不是一个人可以担负得起。这世上的悲哀太多,不是一颗心可以承受得起。” 他靠着母亲仿佛睡着了的恬静面容,微弱地笑了笑。 混着掌心流下的鲜血吞了一打白色药粒。 “他死了?” 唐悦嘉震惊不已,宋昭宁挑起眉看她,她长长地“啊”了一声,惭愧地反应过来:“被人救了?” 宋昭宁看着前方畅通无阻的黑色柏油路,淡声道:“从现有结果逆向推导,确实是这样。” 唐悦嘉一时间百感交集,挖苦和嘲讽的话一声声地压回了心底。 如果她不知道这个故事,或许真的会把席越当做一个纯粹的反社会人格,但他的性格不全然是这样。 至少一开始还不是。 费鸣的高尔夫庄园近在咫尺,唐悦嘉打灯变道,皱着眉心说:“他是可怜,但这也不是他伤害别人的理由呀。自己是淋过雨的人,还非得把别人的雨伞撕烂吗?” “这话我回答不了你。” 宋昭宁屈着食指关节敲了敲车门的控制面板,穿着白衬衫的门童已经等候片刻,唐悦嘉把钥匙交给他泊车,小姑娘舒展了下双肩,突然双手捂唇,惊诧地转了转眼睛:“昭昭姐,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今天天气不好。黑云压城,空气中弥漫着邪恶而不祥的气息。 宋昭宁半转过身,唐悦嘉和她只有一步之遥。冷不防近距离地直视她惊心动魄的美貌,哪怕是作为同性也难免心脏停跳一拍。 纤细冷白的手指抵在唇上,宋昭宁扬起唇角,眼底却揉不进任何天光和笑意。 “嘘。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作者有话说: [化了]最近好冷的天啊。 第74章 无辜 ◎“我说过,席越不是最佳的合作伙伴。”◎ 仍是当初见面的玻璃花房。 可是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是好几个月的光景。 宋昭宁站在门口,极目远眺,绿茵草场纵横起伏,那是一种人工培育、明亮到晃眼的绿意。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费鸣不问她的来意,耐心地沏茶。 他食指指腹摩挲着茶壶壶盖,穿着一身中式宽松唐装,手腕叠戴一串开光佛珠。 唐悦嘉懂事地去了另外一间休息室。 快落雨了,雨中高尔夫的滋味可不美妙,脚步来回,她温声对上了茶点的侍应生道了谢谢。 宋昭宁收回目光,坐到了费鸣的对面。 费鸣眼也不抬。他自矜地位,在宋昭宁面前,他当然还能摆长辈的架子。 面前只有一杯茶,他端起来,呼了口气,浅饮一口。 是他让人打电话相邀宋昭宁,也是他怠慢待客。 不登台面的下马威而已。 宋昭宁放松地后靠黄梨长椅,右手自然地搭着翘首扶手,修长指端不轻不重地叩击。 晾了十几分钟,她耐心十足,唇弯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在他起话题之前凌厉截断。 “费董,开诚布公吧。” 费鸣被她噎了一道,登时露出不快脸色。 “宋总,是来兴师问罪?” 她给了他几秒钟的缓冲,抬手摘了个茶杯,慢条斯理地倒空茶水,换了茶屉中的新茶。 “茶叶不若红酒,年份越老越醇厚。” 她注入滚烫沸水,茶香袅袅四溢,蒸腾而起的迷蒙白气缭绕她纤长眼睫。 费鸣蹙着眉头,神情不悦。 她的西服外套在进来的那刻让侍应生妥善地收在休息间,这类昂贵面料通常会置以一个透明的防尘罩,如果她有要求,甚至可以让他们当场熨烫。 宋昭宁解开袖扣,顺手挽了两道,明晰干净的腕骨别着一枚古董双追针。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白皙手指熏着热气,沿着茶盏杯沿慢慢转了一圈。 “你很疼爱顾馥瞳,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 宋昭宁双手交叉相抵,手肘支着年轮密集的茶台,轻而嘲讽地笑起来:“你也不想让她和一个穷小子在一起,所以默认了和席越的交易。” 费鸣气定神闲地跷着腿,笑容里有种赤裸裸的恶意和坦荡:“那又怎么样?我和你们宋家这么多年的合作关系,总不能因为一个陌生人就毁了吧。” 她也跟着笑,一只手搭着瘦削腕骨,转了转腕表。 “可惜现在宋家,不是爷爷做主了。” 她看着对方,浅色的眼瞳很难给人压迫感,但这么多年身居高位的历练不是虚张声势,她神色从容平静,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合作关系,我说了算。” 费鸣挑眉,他是老狐狸了,什么大风大浪的场合没见过,不至于栽到一个小了几十岁的女孩子手中。 “宋席不分家。”费鸣眯起眼睛:“除非……” “除非我和他之间共存的利益关系破坏。” 宋昭宁微笑:“您给自己选了一个很糟糕的合作伙伴。我是说,席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又如何?” 费鸣索性笑起来,手指捻转着佛珠,一粒一粒盘得晶莹润白的珠子在灯光下散发着微微炫目的光彩。 “至少目的达到了。馥瞳的人生,理应完美,我会给她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伴侣。不,哪怕比顾家差一点也可以,最好是上门女婿,这样馥瞳无论何时,都拥有抬得起头的底气。” 宋昭宁垂眸品茶,她咽着回甘茶水,平静地起了一眼。 “抬不抬得起头,原本也不在父母或家世。锦上添花的东西固然美妙,但凭借自身的努力得到他人认可,不是更好?” “要不说小宋总走窄了呢。” 费鸣盯着她的脸,却没有如愿以偿地看见任何松动以供攻破的端倪。 “昭宁。”他换了称呼:“如果你不是宋家的小孩,如果你的母亲不是宋微,你爷爷不是宋平海,你觉得你凭什么能做到这个位置?” 他伸手,拂了拂白色烟雾,笑道:“你还是天真。” 宋昭宁让过视线,玻璃房遮天蔽日的暴雨,透明雨线沿着房顶滚落,视线被纵横交错的雨线切割。 蓊郁翠意洗得发亮,草场山脊波涛起伏,像一面倒扣的天气瓶。 “我无法剥离我的生活,所以无法回应你的假设。但——凭什么?凭我十几岁死里逃生,凭我镇得住董事会那帮老古董,凭颂域在我手上没有走过一天的下坡路。” 宋昭宁拨开雪茄盒,随手抽出一支。 她不剪开,抵着鼻息闻了一下,高希霸果然够劲。 一时无话,费鸣看着她的眼神从怠慢到审视。 她唇弯依旧带着浅淡笑弧,一线天光摇曳着投落在她侧脸,打出深刻锋利的鼻骨阴影,肤色是匀净的冷白,修长天鹅颈微微仰着,线条利落地收进斑驳领,山茶花胸针熠熠生辉。 宋昭宁笑着让了让手,示意他接电话:“手机响了好一阵,您不如先接?” 费鸣原本掐断来电的动作一僵。 他脸上闪动不易察觉的警惕,犹豫片刻,对宋昭宁的轻视让他不必避着她。 通话时长一分半,他挂断电话,神色风云骤变。 宋昭宁对上他视线,歪着头,把没有剪开的雪茄搁回原处。 “……你做了什么?”他喘着粗气,老辣眸光遽然紧缩。 “我什么都没做。” 费鸣显然不信,一拥而上的怒火烈烈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反手摔了电话,黑色背板顿时四分五裂。 剧烈回响推撞耳膜,宋昭宁起身,那一瞬间她不再是温顺谦和的形象,冰冷而肃杀的笑容扬在唇角。 她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话音止着引人遐思的遗憾和同情。 第96章 “我说过,席越不是最佳的合作伙伴。” 她让侯在门口的侍应生拿过自己西服外套,趁着着两三分钟的空隙,她夹着自己带来的烟,女士款,玫瑰薄荷味儿,犬齿咬破爆珠,轻声道:“与虎谋皮,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 唐悦嘉撑着伞,站在抄手回廊等她。 小姑娘满脸大事不好的表情,宋昭宁把烟揉了丢到垃圾桶,笑问:“什么事?” 她迟疑着,举起手机,界面赫然是某个社交平台。 标题悚目惊心。 宋昭宁挑眉,不以为意:“预料之中的事情。” 她从唐悦嘉手里接过雨伞,稳当地撑着,门童将车泊到面前,驾驶门和副驾驶双双打开。 宋昭宁将收拢后的雨伞交还给门童,顺带打赏了几张红色小费,门童露出标准八颗齿的笑容,毕恭毕敬:“宋小姐,期待与您的下次再见。” 唐悦嘉单手倒车,双眼专注地看着后视镜,驶入正道后,她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会是席越做的吗……” 她双手扶着方向盘,感觉自己的神经末梢正在一抽一抽地跳动:“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要把自己代入他的立场。” 宋昭宁半垂眼睫浸在越来越昏暗的风雨里,她在手机上给唐既轲回了个ok的表情,马上得到对方秒回的小黄豆擦汗。 唐悦嘉委顿道:“这样对顾小姐的伤害很大吧……自己信任依赖的父亲,竟然是个同性恋。” “侮辱同性恋了。” 她说:“顾图南就是单纯的变态。这家专门输送擦边网黄男主播的直播公司是他用来掩饰性癖的遮羞布,我已经联系了网警,那些高层一个也别想跑。” 唐悦嘉舔了舔下唇,方才在休息室,为了彰显自己是宋昭宁的人,一口茶一口水不喝,此刻喉咙烧得有些灼痛。 她撇撇嘴,一句话憋得千回百转,实在知道该不该问。 宋昭宁点进唐既轲推过来的头条,那是一个在互联网上拥有百万粉丝的营销号,擅长阴阳怪气春秋笔法,此刻披露了护城某g姓家族不为人知的喜好秘闻。 她粗略审视了下照片。 不是所有男主播都是被甜言蜜语诓骗的对象,但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有关他们的私人信息已经高糊加密。 但她看得不是脸,而是颈侧耳骨和手肘的暗红伤疤。 还好,都没有。 顾家错失事情发酵之前的最佳公关时效,互联网的触角已经伸向每一个拥有八卦精神的角落,顾馥瞳的私人联系已经被有心人爆掉,在某些捕风捉影的小报中,甚至含沙射影地揭露她就是顾图南的女儿。 “女儿读名校,开豪车,一个手包小百万……结果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 “srds,同妻真的好可怜。” “有什么可怜,人家一双鞋子够我一年工资。顾家该查。” “有知情人爆料了,说是被逼的。一开始还是正常主播,最后变成擦边网黄,甚至还要‘接待’。我滴老天,分成一九就算了,解约费一千多万。这得是吸血鬼来开公司了。” “顾家早年也不干净啊。费m知道不?据说手里犯过人命事,对gtn的女儿倒是很好,这两人不会有什么那种关系吧?” “我听说顾和费是亲戚,姓不同,难道有血缘关系?” . 但是同个链接再点进去时,关于顾馥瞳的信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昭宁握住手机。 这场网络风暴注定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全身而退,至少,她已经让网警屏蔽所有关键词,甚至强行屏蔽了顾馥瞳几个比较火的社交平台。 这位养在温室里的小姐平时喜欢分享生活,她在欧洲游学,堪比城堡的别墅,全球限量的钢笔和球鞋,追星追到让对方来自己家来开演唱会,纽约豪宅自带露顶游泳池和高尔夫球场,去年的生日礼物是豪华游艇和滑雪山庄。 在某些深夜感慨的图文里,曾经露出过闻也的侧脸。 那条动态收获了1.3万的点赞。 热赞第一条说“姐妹有钱就算了,怎么还吃得那么好啊?” 宋昭宁不是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更何况这件事情追根溯源,谁都不无辜。 但是弯弯绕绕,是非曲折,谁又能说得通。 宋昭宁手指抵着侧额,闭了闭眼睛。 唐悦嘉余光小心翼翼地睨她,没问她要去哪里,只想送她回常年下榻的酒店。 小姑娘五味杂陈,想说什么,下一秒又谨慎地抿住了唇,油门却踩到冒火。 宋昭宁放下手机,温声问:“想说什么?” 她就着台阶,如蒙大赦。 “我想不通啊昭昭姐。按照唐哥的说法,席越也掺和这件事情。”她皱着小脸:“他不怕查到他头上吗?” “明面上,席越和这件事情无关。他只是借了费鸣的手。” 唐悦嘉更不懂了,表情茫然无措:“那费鸣凭什么答应他啊?这不是把把柄拱手相让吗?” “因为席越真正要对付的人,不是费鸣,不是顾图南。火烧艺术馆,只是开始。他在提醒我。他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我。” 唐悦嘉心有余悸,愣愣地愕圆了唇。 宋昭宁闭起眼睛,那场经久不息的大火似乎烧在眼前。 她摁住没有知觉的左手尾指,病理性刻板地揉捻。 再出口时,语气轻得像是发梦: “我对费鸣说席越合作,就是与虎谋皮,可一开始……我又清高到哪里去?” 宋昭宁自嘲:“当年妈妈和爷爷替我选择他,不也存了这份心思?用一个女儿,谋取更大的利益,永远是不会赔本的买卖啊。” 第75章 路灯 ◎不管去哪里都好,哪怕是捡垃圾哪怕是讨饭。◎ 时间拨回到六个小时之前。 闻也从医院回来,闻希最近的恢复情况很不错,已经能摆脱轮椅,拄着拐杖走上一小段路。 他跟在小男孩身后,看他每一次摇摇欲坠却能鬼使神差地站稳,回头时阳光大片大片地泼过来,衬着他与闻也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宜睦的绿化一绝。假山湖景,波光粼粼的水面卧着一面中式屏风。 闻也陪着他慢慢走,闻希体力略有些不支,仰着脸打呵欠。 “哥今天不用上班?” 已经是十一月,秋霜冷凉。 闻希穿着长袖棉裤,光秃秃的卤蛋小脑袋戴着一顶七彩花哨的毛线帽,看着很有生机。 “不上了。” 他半蹲着,将闻希松了的内衣下摆扎回腰间,自下而上地看他:“哥哥换个工作好不好?一周上五天,周末可能加班可能不加班。” 闻希双目灼灼:“拥有国家法定节假日?” 闻也点头。 他肯定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里却掉出两行眼泪。 闻希用力地抽了下鼻尖,低声道:“哥哥原本打算继续读书的吧……都怪我不争气。” 这种事情真要计较起来不讲道理。 闻也知道自己怪不了任何人,更何况,他已经拥有了比过去更好更珍贵的宝贝。 “小希。” 他握住弟弟瘦骨嶙峋的两只手,沉默片刻,温声道:“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在了,你能好好生活吗?” 闻希眨眨眼,没有从他与往常无异的语气中听出任何端倪,天真地低着脸微笑:“哥哥照顾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如果哥哥不在,我一定可以好好地生活。” 闻也唇齿苦涩:“会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吗?” “当然。”闻希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免他不相信,还拍了拍瘦棱棱的胸脯。 起风了,闻希拽着他衣角,两人又慢慢地往回走。 上电梯时恰好遇到冯院长,他笑呵呵地抱着本体保温杯,先是和闻希聊了两句,这才直起身,宽慰地拍了两下闻也肩膀。 那表情,颇有种“我的好大儿终于把自己嫁出去”的错觉。 闻也揽着弟弟回到病房,护工已经开了制暖,闻希觉得有些热,帽子摘了搁到床头,剥洋葱似地将外衣一层层地剥下来。 电话是在这时候响起来。 闻也在厨房打下手,闻希抻头瞥了眼,扯着嗓子嚷他:“哥!你手机响。” 他放下滤水果篮,护工对他善意地笑了一笑。 号码没有备注,闻也目光扫过一眼,瞬间背过闻希,神色冷峻。 还好闻希沉迷电子阅读器,他最近精神很足,看了好几本阿加莎的小说。上回闻也给他剧透《帷幕》的最终凶手,气得闻希三天不和他说话。 闻也推开门,避开往来交错的脚步,抬手推开急救通道的白色大门。 “闻耀祖?”他哑着声音。 电话那端静了几秒,传来桀桀怪笑。 “没想到呀闻也,你真是有本事。” 第97章 常年吸烟打k的嗓子坏得差不多,每个字音拖沓狰狞,像午夜时分索命的厉鬼:“现在学会了卖屁|眼……说起来有几张照片拍得真不错。不过说实话,闻希比你更漂亮,要是闻希不是个残废就好了呀。” 这些年,比这几句话更难听的他不是没听过。 闻也深吸一口气,鼻间呛出密闭空间漂浮的尘埃,他沉闷地靠着铅灰色墙壁,手指压着眉宇。 “有事说事。” 闻耀祖笑着笑着,大概是呛了风,忽地咳起来。 咳嗽声很难听,闻也耐着性子把手机移远。 “我听说你卖|屁股赚了不少?这样,你叔叔我手上着急用钱,你先给我打三十万过来,还是老号码。” 闻也嫌恶地拧起眉:“我没有钱。小希的医药费没有还完。” “你鬼扯什么!” 闻耀祖见他拒绝,登时拉下脸,夹枪带棍地骂道:“你要没钱?你没钱能让闻希住私人医院?你没钱能还清市二院的医药费?你要是没钱,行,你把包你那富婆的号码给我,我亲自去问她要。” 闻也轻轻咬牙:“你敢动她。” “我敢不敢的,也不全在我。” 闻耀祖搓着双手,嘿嘿地笑了一声:“你婶儿身体有病你不是不知道,你弟现在又要念书,这不得交学费?圭哥说了,只要我先还三十万,就给我继续赌的机会……” 闻也大口喘息,他低下身,额角顶着灰白墙壁,脑海里不受控地浮现起那张丑陋而贪得无厌的嘴脸。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闻也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过去几年无数记忆卷土重来,他想起男人赌到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回到家疯癫狰狞地翻箱倒柜,婶婶把替工厂穿针得来的三百元藏在鞋底里,他半个身子挂在床上,从床脚挖出那双据说是当年结婚的红色婚鞋。 鞋尖装饰用的钻石掉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又一个黑洞洞的嵌洞,也像她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三百元。 那是婶婶未来半个月的饭钱。 他们不穷,但闻耀祖烂赌成性。 赌输了就抄起手边所有的一切砸过来,有时候是打婶婶,有时候是打闻希或闻京。 但是闻希和闻京都太小了,闻也一定会出来挡,于是那些拖把、簸箕、啤酒瓶、晾衣杆或是乱八七糟团在一起的电线,成了他手上的武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某天闻耀祖动了要卖掉闻希的念头。 闻希从小就长得好看,粉雕玉琢的小雪人儿。 可是那几年真的太苦了,闻希吃不饱长不胖,两条胳膊瘦得像竹竿。 闻耀祖把他当做筹码,爽爽快快地输了出去。 婶婶跟工头预支了五百元,皱巴巴的五张粉色钞票全是黏腻的手汗,她匆忙地反手正手擦了擦裤子,把钱仔仔细细地塞到闻也的腰带,让他带着弟弟往外跑。 不管去哪里都好,哪怕是捡垃圾哪怕是讨饭,一定要带着闻希跑。 跑! 一定要跑! 他还记得以前住着的平房,就在一条臭水沟的后面。 有人架了一条长长的绳子,有太阳的时候晾衣服晾被单,其中还有女人褪了色的宽松内衣裤。那些下了工的男人,勾肩搭背地穿过臭水沟,看见那几条洗到边缘近乎透明的胸罩,捂着嘴哈哈大笑。 闻耀祖不喜欢闻臭水沟的气味,所以会绕一条稍微远一点的路。 那条路上亮着好几家洗头房,还没入夜就亮起红蓝交错的竖灯,打扮清凉的少女或少妇倚墙而站,眼角眉梢满是疲惫的风尘。 平常走这条路根本不用十五分钟,但他离开的那天却突然漫长得没有尽头。 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又一盏盏地熄灭,他紧紧地攥着闻希的手,就像当年他父母死亡的那个夜晚。 从一个地狱里逃出来,无非是另外一个地狱。 跑。 闻也,你要跑过那条永远盘绕着苍蝇蚊子的臭水沟,跑过赤裸裸的水泥房和铁皮棚子,跑过偶尔路过会听见细微呻吟的洗头店,跑过生活天翻地覆的那几年。 你要跑得更快一些,跑到宋昭宁身边,再把她带出那场火海。 但她空茫地睁着眼睛,火光映照着浅色瞳孔,烧出一片心如死灰的绝望。 “为什么不救我?” 她问:“为什么不先救我?闻也,火烧得我好痛,我好痛啊。” 他猛然惊醒。 过度呼吸让他的五脏六腑绞在一起,修长手指痉挛地撑着墙壁。白色感应灯光被人踩亮,一盏如同孤魂野鬼似的灯光飘上来,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眼神。 电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他摁断了。 闻耀祖后来又拨了三通,每一通都响到自动挂机。闻也感觉自己的耳膜被人蒙住,除了自己又急又重的心跳,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从应急通道出来的那瞬间,鼻息充盈宜睦洁净清新的冷感香氛,廊灯反射在雪白墙壁,映出他孤零零的影子。 他把外套拉链滑到下巴,挡住了线条硬朗的下半张脸。 等电梯时,从金属镜面看见一面讲电话一面往这边走的冯院长,那瞬间某种不为人知的苦涩念头破闸而出,他脚步一转,躲到了拐角后面。 冯院长微微一愣,看着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电话那端催促地喂了两声,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继续低声讨论。 住院部在六楼,电梯最多一分钟,他刻意放慢脚步,确定冯院长离开视线才从楼道中出来。 下雨了。 他站定脚步,刚想问服务台借一把雨伞,不然从医院门口走到公交车站,大概会淋成一个水人。 但他刚开了口,硬生生地截住了话头。 服务台的年轻女孩子已经认识他,歪着头微笑甜美地问:“小闻,你需要什么帮助?” 闻也手指微微蜷动。 他瞥过目光,喉结上下轻咽,咕哝了一句“没什么”。 自幼生长环境优渥的少爷,向来只穿萨维尔街的全手工定制西装。 双叠袖衬衣慵懒地挽到手肘,发型甚至精心打理过。 工牌上写着李姓的小护士含蓄内敛地翻了个白眼,她转身轻声抱怨:“怎么又是他……看见他就讨厌。” 上次席越大闹宜睦的消息经过口耳相传后发酵出了18个不同版本。 但不论是哪一个版本,他热爱发疯的人设稳天长地久地立住了。 “宋小姐眼光也忒差……”她努了努嘴,在席越进来之前展现出无缝衔接的完美微笑。 席越对无端下降两个冰点的温度浑然不觉,他站在门口,恰好是自动玻璃门的感应处,双门卡得不上不下,他颇有闲心地跺了跺双扣黑色德比鞋,带着不明笑意的眼神环扫一圈,最终慢慢地落到闻也脸上。 抛开席越的性格不谈,他确实生得很好。 混血感恰到好处,西方人特有的深眼窝高鼻梁,皮肉却微微泛松,笑起来眼尾起了淡淡皱褶,不显老,有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游刃有余。 他咬了下缠着云浪金线的烟蒂,目光中的笑意无端地深了两分。 “借个地方说话?” 作者有话说: 虽然无人在意,但我已经双更多日。写文几年从未如此勤奋。[竖耳兔头] 第76章 玩具 ◎运气不好的话,我大概会成为第一嫌疑人,顺便拉你做我的共犯。◎ 银灰色的大切诺基泊在露天停车坪,浑浊雨线冲刷而下,窒静空气灌满深重寒意。 闻也背手挥开席越撑过来的雨伞,后者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单手掌着湿滑车顶,下颌一偏,示意他上车。 车内静静萦绕的味道很熟悉,某种类似于旷野雪夜的尾调。 闻也一瞬间皱了眉,认出这是宋昭宁常用的香薰。 席越散漫地倚着真皮座椅,后脑黑发轻轻地压在上面。 他把手机丢到一旁,衬衫收束着修长笔挺的脖颈,随着侧过来的动作绷起青色筋骨。 闻也唇线抿得平直:“找我什么事?” 席越冷淡中带点无缘由的笑意:“我看看你。闻也,宁宁谈过那么多男人,相信我,你不是最特殊的一个。” 闻也沉声反问:“是不是最特殊,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那倒没有。” 他笑起来,眼尾微微地弯,连出两三条纹路细密浅淡的折痕,笑容里有一丝蔑视蝼蚁自不量力的嘲讽:“因为,对她来说,最特殊的人不是你,是我。” “…………” 闻也无言以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我帮你把顾图南送到警方面前,顺便替你收拾了那家直播公司。你不应该对我说一声谢谢?” 闻也愣了一瞬。 席越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支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之所以会被程子松签约,是因为顾图南对你心有怨恨。” 第98章 闻也沉默片刻,前因后果被一条看不见的透明丝线联系在一起:“顾馥瞳?” “bingo。” 席越凌空打了个响指,唇颊笑意加深:“顾小姐简直有些失心疯。闹绝食、闹割腕、闹自杀,其实修眉刀只敢浅浅地剔个口子,划破表皮渗出血迹,她便惊慌失措大哭小叫凌晨两点半挂了急诊,最后医生给她开了碘伏消毒水和创可贴。” 顾家只有一个女儿,在她的撒娇耍赖下,顾母无奈妥协,然而顾父如何肯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和一个没有前途的贫民窟穷小子在一起,更何况,在他所调查的背调中,闻也已经是宋昭宁的“宠物”。 席越不会告诉任何人,那份交到顾图南手中的背调含了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这毕竟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人,也不喜欢太过蠢笨的女人。” 席越无奈地让开双手,微微一笑:“顾小姐便是后者。” 闻也低声:“所以你要毁了她。” 席越诧然地睁起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难能可贵的冷笑话,哈哈大笑:“不、不,她算什么?我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哪怕半分钟的时间。” 混血儿的眉目高深,他摸了摸脖颈,饶有兴致地笑道:“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我很喜欢。” 他看住闻也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挑起唇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猜,我是不是黄雀?” 闻也的回应足足过了数秒。 “你是不是黄雀我不知道,但你确实不是人。”他顿了顿,“不过,比起你说的这句话,另一句话更好。” 席越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是什么呢?” 闻也一字一顿:“多行不义,必自毙。” 席越盯着他,喉结轻微地咽了一下。 没人说话,车厢安静得如同地底坟墓,无形空气转化为半凝固的水银,在他们周身缓缓流动。 “不错的祝福,我收下了。” 席越拨开中控台的储物匣,透着病态苍白的指端懒洋洋地翻找两下,少顷并指夹出一枚银质打火机。 他把打火机高高抛起,“啪”的一声复又握在掌心。 他更深地往后靠坐,长腿舒展地交叠,骨相优越的侧脸噙着一抹清晰而玩味笑意。 “如果不是顾馥瞳,你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不会被人拍摄不雅视频,不会被顾图南盯上……甚至不会被骗着签下霸王条款,当然,如果不是你那赌鬼叔叔,事情怕还没那么好办。” 席越眼梢舒展:“据说程子松给你开出来的解约费是七千五百八十万?这笔钱,怕是还到下辈子也还不清吧。”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金属砂轮,指腹纹理严丝合缝地嵌套进去,幽蓝火苗时明时灭。 闻也看着他咬住一支烟,熟悉的烟味满溢出来。 某种预感来势汹汹,容不得闻也多一秒时间思考,他垂在腿侧的手指默然攥紧了拳头,手背绷出嶙峋筋骨。 “我会打官司。” 席越赞叹:“不错的想法。不过,这笔时间账,只会越拖越长。你担不起。闻希的医药费还要交,闻耀祖欠下的高利贷也要还,闻也,你的时间不多了。” 秋夜天气多变,一场磅礴大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天地瞬间黯然失色。 近处的宜睦已经亮起灯,雪光般明亮纯粹的白色溶溶地落入眼底,闻也垂着眸,眼睫交错时掩去所有情绪。 他已经知道了席越找他的目的。 “……如果我不答应?” 席越挑着眉,似笑非笑。 “你以为你还有上桌的筹码吗?自始至终,一切都是我和宋昭宁的博弈。” 他双手交叉抵着鼻音,笑音轻慢:“我替你还钱,替你销毁所有顾图南拍下的照片和视频,包括你在互联网留下的痕迹——你离开她。无论去哪里都行,只要你永远别在她面前出现。” 闻也艰难地咽下一口翻涌到喉底的血腥气,迟疑半晌,他听见自己每一个吞咽困难的字音:“我不答应。” 混血儿那双浅金色的眼瞳浮现出清晰的揶揄:“那么,你可以试一试以卵击石的办法。温馨提示,哪怕顾家因为丑闻倒了,你也没有能够和资本抗衡的底气。” 他说完,轻轻地啧了一声,指关节转玩着打火机,又笑。 “不好意思,忘了宋昭宁。” 他的声音里满怀恶意:“但你确定要这样过一辈子吗?一辈子让她替你操心收拾。闻也,这就是你们标榜的爱情吗?好天真、好卑微、好可怜。” 他靠近闻也,伸出手,在闻也咬肌紧绷的侧脸,轻轻地、羞辱性极强地拍了两下:“放过她吧,她值得更好的。” 闻也反手扣住他手腕。 席越表情一怔。 和宋昭宁如出一辙的浅色瞳孔流露茫然。 闻也紧紧咬着后槽牙,疼痛麻木到极致的神经末梢勾起一丝夹带血腥气的刺痛,他劈手击中席越手腕的麻筋,席越登时闷哼一声,冷汗细密地渗出鬓角。 “是你、是你……是你引诱闻耀祖去赌,是你把他欠下的高利贷转到我身上,是你逼着我不得不找上宋昭宁。哈……但我最后没有找她,你不信吗?是她找我,是她和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闻也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动着无法掩饰的憎恶,他很少有极端情绪的时候,那种恨意如同烈火燎原,差点掰断席越挣扎不开的手腕。 “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她见面。如果你没有自作自受,说不定现在已经达成目的。” 闻也自嘲地勾起唇角:“我还得感谢你……?凭什么。你根本知道顾图南是个变态,你想把那些照片爆出来,我有什么好怕?我孑然一身的人,难道还比你这位少爷尊贵?” 席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下意识往后,已经被冷汗濡湿的衬衫沿着脊骨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与座椅密不可分地贴合。 他心头一凉:“你想做什么?” 闻也的声音轻而冷郁。 “我想做什么……你说,我要是伤了你,岂不是给了宋昭宁怀念你的机会?席越,你很想得到她吧,就像小孩子撒泼耍赖要得到橱窗中展示的玩具。但你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 他二话不说,勾手就是一记极其凶猛的上勾拳。 这一拳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精悍利落,但拳风刮擦颈侧的那一瞬间席越无法感觉到任何疼痛,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被冷水冰封。 好几秒后,耳膜嗡嗡作响,唇齿磕到柔软的口腔内壁,一线鲜红血迹沿着唇缝滴落。 “早在我认识顾馥瞳之前,你找人暗算我,打断我一条手,最后算在宋昭宁头上。” 闻也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他直勾勾地看着席越,眼神带着慑人的生冷。 席越抬手撑住自己不断下滑的上半身,他转过脸,红白交加的脸色闪动着无名的愤怒和恐惧。 “你他妈在说什么东西?!” “敢做不敢认?”闻也冷冷道:“你既然能跟我谈到解约费,那么今天爆出来有关顾图南的性丑闻,是你的手笔。” 席越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碰了碰唇角,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不能是宋昭宁?” 他强打镇定地哂笑:“她那么爱你,要为你出气,这不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情?” “只有你,没有别人。” 闻也横过手肘,将席越压得迫下身体,整个人几乎被嵌套在座椅深处。 席越蹬着腿挣扎两下,闻也单手制住他,比他动作更快地锁上了车。 “咔哒”一声。 “你想把所有人带入你的思维,但我了解宋昭宁,她不是热衷大张旗鼓的性格。更何况,假设这些事情出自你的手,就能完美地证明一件事情。” 席越极力绷着脸,毫不掩饰地嘲讽:“证明什么?证明我是始作俑者?上帝作证,是你自己签的合同,是你自己搭上顾图南,是你让顾馥瞳为你要生要死。” 闻也扣着他咽喉,席越不得不仰着脖颈,关闭循环功能的车窗玻璃蒙上因为二氧化碳而产生的白色雾气,彼此的呼吸愈发急促。 他低下头,可怜而同情地看着席越。 “你知道你最近为什么一直联系不上顾图南?” 顾图南失踪了? 席越愈发苍白的面色一凛。 “运气好的话,你能在今天晚上找到他。运气不好的话,我大概会成为第一嫌疑人,顺便拉你做我的共犯。” 席越骤然厉声:“你究竟想做什么?!” 闻也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的表情,半秒后冷冷一笑。 “你也会害怕?新奇。” 他用自己席越对待他的手势,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侧脸,直把席越逼得额角撞上凝了雾气的冰冷玻璃。 这一刻,多年隐忍压抑在这具伤痕累累的皮囊下的灵魂破土而出。 第99章 闻也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一动不动地逼视席越,因为自上而下的压迫动作,显出他深深凹陷的锁骨阴影和绷如弓弦的腰腹。 那张沉默寡言仿佛人人可欺的面具从他身上迅速褪去,凌厉勾起的眉弓在半明半灭的光影中锋利如刃。 “想借我的手卖宋昭宁人情……席越,你知不知道她应下来是为什么?”闻也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到他脸上,声音低哑道:“她喜欢我。但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对付她的把柄。” 话音轻轻落下的刹那,席越本能地感知到危险。 但已经来不及了。 闻也松手刹,压着他的腿踩油门,仪表盘疯狂飙升,银色大切诺基如惊马般横冲直撞,他咬牙打满方向盘,车头如离弦弓箭撕裂雨夜,车前灯旋转着刺痛等候在宜睦门前的每一个人。 砰-- 车头猛然一歪,悍然撞上环岛水台,席越没有扣安全带,惯性作用下他身子前倾,伴随着玻璃蛛网开裂的声音,黑发下的额角哗然流下汩汩鲜血。 他应该感谢与这辆车价格配套的防撞措施,否则今天等待他的不是明亮病房而是冰冷的殡仪馆。 闻也冷冷擦拭唇边血迹,他缓了几秒,直起身,看着暂时没有昏死过去的席越,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卸掉了他的一边胳膊。 然后推门下车。 冯院看着他的背影,唉声叹气地让医生把席越从扭曲凹陷的驾驶位搬出来,副手站在他身侧推了推眼镜,谨慎地问:“今天这事儿……要不要报警?” 闻也站在他面前,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嘴唇细细地战栗着,眼底却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阴鸷。 “这次弄不死他,还会有下次的。” 冯院长长地出了口气,摇手支走副手,推心置腹地同他说:“你可以不顾着自己,但你不顾着闻希和昭宁,对不对?你要是出事,他们会伤心的。” 他趁机下了一剂猛药:“你舍得让她伤心吗?昭宁,她全心全意地对你,一心向着你想着你,你真的舍得不要她吗?” 闻也听着,觉得古怪,又觉得好笑。 他什么身份,轮得到“不要宋昭宁”吗? 这个假设太离奇太荒诞,他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想说什么,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后栽去。 作者有话说: [可怜][可怜][可怜] 第77章 感情 ◎如果一直遗忘就好了。◎ 一场雨接着一场雨的下起来,森森寒气直勾勾地钻着骨头缝儿。 国际一流都市的护城cbd,往来都是衣着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他们用流利如母语的全英交谈,手边是冰美式或espresso,谈到兴处,会说起上周发生的热点新闻。 由顾图南带来的同性丑闻打破了世人对护城这座销金窟的想象,长尾效应漫长到可怕。 所有与之相关的名字曾经出现在护城二代圈子盘点贴里,又在极为短暂的瞬间消失不见。 这场从互联网掀起人人喊打的浪潮被一场恰到好处的暴雨遮掩,包括她的名字,一并消失在汹涌壮阔的声讨中。 顾馥瞳深深吸了口气,她抬起眼,茫然地看着四周。 天气很差,航班管控无法起飞。 顾馥瞳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廉航的红眼航班,从护城到南城,再从南城登机。 用了十多年的手机号码已经彻底销户,经营了好几年的社交账号连夜注销。 删掉拥有几十万粉丝的软件时,她无可奈地抽噎一声,感觉心脏深处已经空了一块。 她想摘掉墨镜擦一擦眼泪,可是候机厅并不空旷,人声嘈杂,她生怕自己的脸直白地暴露在众人眼里。尽管她知道,凭着一张憔悴落魄的素颜,常人很难将她与社交媒体上热衷炫富的网红千金联系在一起。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顾馥瞳听见那些隔着玻璃传进来的声音,高低起伏,窃窃私语,是不是在议论她? 是不是?! 她崩溃地呜咽了一声,身侧全副武装的妈妈却没有投来一眼关切的目光。顾母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曾经的私人医生半是警告半是怜悯:“如果继续哭下去,有可能造成视网膜脱落。” 顾馥瞳紧紧牵着妈妈的手,从她们遭受惊变到购买机票,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天的时间。 顾图南也消失了整整三天。 一开始顾馥瞳没日没夜地给他打电话,心里卑微地乞求一切只是对家的闹剧。但她拨出去的所有电话石沉大海,她转而打给顾图南最亲近的费鸣,然而电话也没有接通。 她在那瞬间不可控地想起那个新添加的陌生微信转发到她手机上的照片。 两具白花花的□□抵死纠缠,热汗沿着突起的脊骨细密地流下,蜿蜒成一条充满罪恶的河流。 她重重地呕了一声,手机脱手而出,砸在墙角四分五裂。 他们也有那样的关系吗? 小时候,你带我去费叔叔家的时候,我睡在隔壁房间,你们彻夜呆在一起,是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被撕开了口子,无数怀疑如涨潮海水逆流而上,灭顶般的绝望几乎摧毁了她。 顾馥瞳不是没想过报警。可是这种足以造成社会恶劣影响的事情一旦被更加权威官方的立场曝光,那些嗅着血腥味闻风而动的媒体必定会掘地三尺,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昭告天下。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那年她还小,妈妈执意要生二胎,爸爸却严厉冷峻地拒绝。夫妻之间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甚至差一点以离婚收场。 她原来在那个时候,父母分房已经很多年了。 顾馥瞳弯下腰,终于把墨镜摘下,花容失色的一张小脸埋进手心。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任性会给家人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但这是我的错吗…… 她攥着手心,茫然地想。 这明明,明明是闻也的错。 没有用日抛美瞳装饰的黑色眼睛逐渐渗出了凶恶和怨恨的意味,她双手十指深深地插入后脑长发,胡乱而发狠地一揉。 是他自己要当主播,是他自己选择出卖灵魂和肉.体,是他将自己的时间明码标价。 她的爸爸……不过是出得起价钱的人。 有什么错? 爸爸有什么错? 顾馥瞳不敢眨眼,她病态般地瞪大眼睛,布满红血丝的眼底包着欲落不落的泪光,她喉咙哽了一下,那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呕吐感使她更深更深地弯折下腰。 那是事情发生后的第50个小时。 家里的联络电话几乎被打爆,佣人只得把电线剪断。手机已经没电了,但平板还亮着,那封邮件便是通过绑定账户传到她手中。 是一份合同。 她粗略地翻看几眼,眼睛无声无息地震动凝缩。 合同甲方她很熟悉,正是顾图南持股的直播公司。从明面上看,这只是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合同,没有任何擦边、过分而苛刻的要求,日常是戴着面具和粉丝聊天。 精心矫饰的文字构陷出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那些密密麻麻的附加条款,足以毁灭任何一个拥有梦想的年轻人。 他们当中,或许有人想吃上网红这碗饭,或许有人是真心喜欢和陌生人聊天……或许还有人,是为了还清医药费。 阴阳合同。 她懂,每年都有无数人要和家里公司打官司。 但是顾图南重金聘请的红圈律所不是虚名,如果不把那些离职的人剥下一层皮,他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空气骤然变得稀薄,她却过度呼吸,脸色苍白。 事情推进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她继续缩在父母搭建的城堡。 因为这座城堡是用无数人的血和泪搭建起来,她沾沾自喜的玫瑰冠冕,流下的却是别人绝望的眼泪。 从小就将自己视为骄傲的父亲,还有把自己当做亲生女儿疼爱的费伯伯,竟然会连手给闻也做局。 ……仅仅只是为了闻也? 还是为了无法宣泄于口的肮脏欲念。 是非对错,顾馥瞳已经分不清了。 难怪、难怪…… 宋昭宁会那么生气。 她很喜欢他吧? 要不然,怎么会亲手曝光这一切事情。 顾馥瞳想过去找她道歉,希望她不要进一步让事情恶化,希望她高抬贵手放过顾家,她的灵魂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交换一切去挽回一切事情。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本末倒置。 真正受到伤害的人是闻也,不是宋昭宁。 可是站在顾馥瞳的立场,她当然不会放低身段去给随时可以炮灰的路人甲道歉。 如此高高在上。 她沉默地打开手机,雪片般飞絮而来的信息几乎将她淹没。 “那样的父亲能养出什么样的女儿……” “好恶心啊。性质和诱|奸有什么区别?” 第100章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啦,你们不知道有钱人的爱好有多夸张,只要不是吃人肉感觉都还好啦,毕竟也没犯法……” “我靠这还不犯法??我国规定传播□□是要被判刑的!” “他有错是他的事情,去扒他的妻子女儿干嘛?” “首先,同妻是很可怜。但要是早知道他是变态还当同妻,不好意思,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还有她女儿,千金大小姐,早就销号跑路,美美隐身咯。” 混沌夜色混杂着强风暴雨,她麻木地移开视线,看见全景玻璃窗户的天地沦为白茫茫的一片。 成千上万的透明雨线当空砸下,她抱紧双臂,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咬着牙,憋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不停战栗的手背。 她把对话框的“对不起”三个字删除,拇指泄愤似地敲击屏幕键盘。 然后她闭起眼,彻底地、无奈地、绝望地删掉了闻也的微信。 . 宋昭宁连夜让人把席越从宜睦挪走。 她站在灯火通明的急诊大厅,鼻息清浅地漫溢木质香氛的尾调,手机拢入长款风衣口袋,和疾步而来的冯院碰面。 “命够好。” 冯院看着她,又看了看这场下了一天的暴雨,叹息道:“只是一点皮外伤,我让新来的小周给他做创口清理。至于脱臼,接上去就好了。没必要赖在宜睦浪费宝贵的医疗资源。” 宋昭宁垂眸点烟,火光在她浅色瞳孔里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记忆中的画面支离破碎地漂浮着,那场大火,那场错过的流星雨,多年后提前五分钟的冷焰火。 闭了闭眼,只看见模糊光影。 她扬起手,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乘风匿入厚重雨雾。灰色天光被雨水切割得四分五裂,乍一看有种悚目惊心的末日感。 “很少见您生气。”她淡声。 冯院胡呼了呼保温杯逸散的热气,沉声道:“有道是长辈看女婿,越看越讨厌。昭宁,我倚老卖老,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孩,我当然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这话倒说远了。” 宋昭宁失笑,但她静了片刻,望向沉闷雨幕的双眼总有千帆过尽的空寂。 冯院不悦地拉下脸,长辈架子只维持了一秒,旋即破功,抬手摘了她的烟,霍然转身走几步丢进垃圾桶。 “您弄错了,那是可回收垃圾。”她笑着提醒。 冯院眯起眼睛,视线上下梭巡着审视她。 宋昭宁被看得无辜,她歪着头,挑了挑眉。 “你最近很不对劲。”冯院正色:“你和闻也怎么了?” 车祸发生没几个小时,闻也醒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宜睦。 冯院不知道他也是顾图南性丑闻的受害者之一,当时他看到这个新闻,倒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宋昭宁不由得猜测,护城圈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小得够呛。 冯院早年一直居住在美国,如果连他都对顾图南的爱好有所耳闻,那么之前和顾家走得近的那群人? 还真不一定无辜。 她侧身倚着凝结雾气的玻璃,垂下眼睫,神色清冷寡淡。 “我不知道,电话没打通。” 这句是实话,尽管她只在百忙之中给闻也打过一通电话。 鉴于这人有莫名消失的前科,加上这阵子顾图南的性丑闻闹得满城风雨,宋昭宁以为他需要一点时间,用来想通或逃避。 照片—— 其实真没什么。 无非是戴着可可爱爱的小猫小狗小狼面具,换上西装或女仆装,腰窝处牵扯一根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头上别着兔耳朵或猫耳朵。 手里有时候是皮鞭,有时候是手铐。 银色的、黑色的,装腔作势地挥打。在违反试听法则的网站上,能获得大额打赏。 但有些面具没有太牢靠,在某些场景,露出他右眼下一滴浅褐色的泪痣。 他是难被驯服的硬骨头,无数次洗脑和压榨也没有让他从线上转线下。 他知道那群人在做什么勾当。 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喜欢女人,有的喜欢男人。 所以他直播的时间很长,得到却很少。 带着倒刺的皮鞭是真的打下来,手铐也是真的铐在床头。有时候她在医院碰见他,曾经挽到手肘的衬衣规规矩矩地垂放。 折辱一个人,从他的自尊开始。 她想起那晚他们在小港村,月色和晚风温存缠绵。 在阳台抽烟的时候,其实有听见浴室水声掩盖下模糊的人声。 她被太多事情绊住,一桩桩、一件件,正如乌云下的月色,妥帖地藏起了难以言说的真相。 最后事情被席越一手曝光,唐悦嘉熬了整宿,确认流出来的照片没有闻也。 她累得眼冒金星,转头去看宋昭宁时,发现她手边的烟灰缸已经被烟蒂淹没。 宋昭宁知道这种保护不会出于善意。 甚至,会让某些人误会是她的手笔,是她要为了闻也报复曾经伤害过他的那些人。 祸水东引的手段,她在席越身上用过。 现在,他原封不动地泼回来。 “……如果没遇见就好了。” 如果一直遗忘就好了。 唐悦嘉悚然一惊,直到女孩子柔软声线唤回她的理智,宋昭宁摇了下头,说没事。 “为什么要说没遇见就好了呀?” 她不解,执着地追问:“不是互相喜欢吗?不是曾经一起生活过吗?昭昭姐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要说没遇见就好了?” 她年纪还小,家里又保护得好,相信一切与美好挂钩的童话。 在她看来,一个失去了记忆,一个远离对方生活,多年后还能命运般的相遇,他们注定要跨越千难万险,走到对方身边。 宋昭宁背对着夜色,内心深处升起手足无措的绝望和悲凉。 “因为感情里掺杂了太多东西。” 利用、欺瞒、背叛、谎言,还有最重要的,谁也分不清她是真的喜欢,还是代替顾正清的赎罪。 所以,宋昭宁也分不清,他对她,是压抑到筋骨发痛的爱情,还是感激。 爱情可以是任何一种形态,唯独不能是感激。 作者有话说: [可怜][可怜][可怜] 第78章 墓园 ◎我会把她的平静和自由还给她。◎ 冯院陪她干站着看了一会儿雨,心里想的是这场雨真够邪门,护城好多年不见连日暴雨。 宋昭宁慢慢揉着眉心,她脚尖一转,单肩斜倚着,半晌拿出手机,当着冯院的面拨了一通电话。 执拗地响了半分钟,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光景,没有月色,倒是那两盏高大复古的路灯,尽职尽责地照亮脚下长路。鹅卵石被雨水洗得微微发亮,夜色里折射出朦胧似梦的微光。 她忙到现在,刚从公司出来,听说了席越的事情,只能让司机调转方向。 冯院乐意陪她,他看着宋昭宁收起手机,无奈地让开手掌。 “连你也打不通电话,真是怪了,他还能在哪里。” 宋昭宁轻描淡写:“要上班吧。你看我其实也挺忙的。” 冯院登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忙到又没时间吃饭了吧?年底了安排一下你公司的人来做全身体检。”他加重音量强调:“你公司,也包括你。” 她随口敷衍:“知道知道。” 这个点一餐还供应的窗口寥寥无几,冯院给她开了个小灶,焖了一份海鲜面。 她把外套叠在长椅,内搭一件祖母绿的连衣裙。 是昏暗又浓郁的颜色,如果皮肤颜色不显,很容易穿出适得其反的土气。 但她白如一株水仙,莹莹袅袅,清冷傲然,灯光辉映下有种浓艳蓊郁的生命力。 她吃东西的模样很秀气,瓷勺盛了半筷子的面,面上叠着两片扇贝,微微吹凉了再喂入口中。 饭量小,一碗面不过吃了三分之一。 冯院想劝两句,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无声无息地压下。 他什么也不吃,双手端着宝贝保温杯,看她吃得看她吃得鼻尖冒起细密热汗,在她搁下筷子的同时递了张湿巾。 “你有些上火,”他如此点评:“烟要少抽。” 宋昭宁睨他一眼,从口袋摸出打火机和烟盒,伸指推到冯院面前,慵懒扬眉。 “您这句话,简直跟‘你最近很不对劲’,之后接‘闻也呢’一样莫名其妙。”宋昭宁眼神沉静,漫不经心道:“您究竟是想关心我,还是关心闻也?” 冯院好笑道:“关心你也关心他不行吗?” “好。”她言简意赅:“那么,有道是长辈,越看女婿越讨厌。您对闻也不至于讨厌。” 冯院冷不防她旧话重提,差点被老同兴呛住,尴尬地咳了几声。 宋昭宁指端叩击两下屏幕,锁屏界面跳出十分钟以内的通知。 第101章 她扫过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关闭屏幕,末了还把屏幕倒扣桌面。 冯院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一个极其隐秘的想法浮上脑海。 “你在等闻也的电话?”冯院老神在在地劝:“你也年纪不小了,有没有考虑过终身大事?” “提醒一下,我和席越的婚约还作数。”宋昭宁冷冷打断:“您只要口不对心,上下两句话必定天差地别。” “……你真是,”冯院无言以对,摇头自叹弗如:“走错路了,应该去当律师。” 她的声音含着点儿疲倦沙哑的笑,眸光从半垂的眼缝漏下来,停在轻轻敲击手机背板的手指。 “您的拐弯抹角也很生硬。”她毫不留情地拆穿:“冯叔叔,其实你早就认识闻也了吧?” 冯院嘴硬:“我上哪儿能认识他啊。你不会是吃撑了没话找话吧。” 宋昭宁从善如流地点头:“保温杯我扣下了,您今晚不交代实话哪里也不能去。” 冯院一张脸登时变得绿油油。 对峙片刻,常年握手术刀的搞不过常年坐谈判桌的。 冯院心绪五味杂陈,甚至有几分莫名的讳莫如深。 “昭宁,我当年和你父亲关系很好的。” 他低下头,少顷深吸了一口气,说:“闻也父母对他有恩,所以他将闻也闻希带在身边。他很爱你的妈妈,但如果你家里不接受这两孩子,他是不会委屈他们的。” 她点了下头。 这些故事她已经知道了。 “出事以后,你转到美国的医院治疗。我没有见过他们,想找人也无从下手。直到前几年回国,阴差阳错地见到了闻希。” 冯院苦笑一声:“后来也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慢慢了解到他们的身份。我想插手,但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能和市二院沟通,把闻希的医药费转到我的名下,但明面上挂的仍然是二院的账单。” 宋昭宁明白他的所作所为。 闻希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闻也一天要打好几份工。他是正经211大学毕业,校招时曾经拿到一份相当高薪的offer,但这家大厂热衷加班,他分身乏术,工作半年后无奈递交辞职信。 冯院曾和二院领导沟通过,做一个匿名爱心捐助,谁料闻也严词拒绝,只说他有手有脚,还能还得起医药费。如果真的有捐助,可以考虑隔壁病床的小姑娘,才五岁,一只特效针要70万。 “宁宁,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善意的巧合?有一天我从二院出来,碰见他跟你的车。但他最终没有找你。” 顿一顿,他仰起头,微微有些出神:“那会儿闻希的病情还算稳定,他不至于走投无路。更何况医药费一直是我负担的,二院从没主动催促过。” “所以——” “所以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你。” 冯院终于呼出堵塞喉底的一口腥气,眸光无奈而伤感地看向她:“据我所知,他的叔叔是个赌鬼,虽然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是如何重新遇见,但那人的赌债,全算在了闻也身上,甚至偷窃了属于闻希的医药费。” 宋昭宁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线无端沙哑。 “如果没有我,你也会想办法把闻希转到宜睦?” “不会。”冯院说:“我会一直在暗处帮助他直到这孩子可以出院,宜睦是你的心血,我没有身份立场滥用的你的善良。” 冥冥之中无数错综复杂的拼图在这一刻填补了空缺的线索,宋昭宁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签下那份根本不合理的合同,由此走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 因为早在老城区被高利贷暴力催收的傍晚,席越就已经把手伸了进来。 她手掌撑着明亮餐台,豁然起身,动作迅速突兀到微微惊到了冯院。 “……我想我知道了。” 冯院眉心顿跳:“你知道什么了?” 她二话不说地抓起车钥匙,高跟鞋踩着刚刚拖过的地板,仓促间风衣甚至没得及展开披在肩上。 “我去个地方!” 她头也不回地扬声:“如果闻也来医院,您第一时间通知我。” 银灰色的梅赛德斯在积水洼中漂亮甩尾掉头,两束笔直车灯穿破茫茫雨夜,驶入这场仿佛不会停歇的末日冷雨。 车道空旷寂静,唯有不停提速的引擎发出震彻的轰鸣,宋昭宁不用导航也知道从宜睦到护城北郊墓园的最优路线。 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她一个人跨越大半个城市,深夜捧着一束不够新鲜的花,来探望他孤零零的墓碑。 坟墓是空的,顾正清火化后的骨灰留在他原本的故乡。 这面墓碑是宋微在他去世一年后一意孤行为他设立的衣冠冢,上面没有照片,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日期,只有一面风水雨淋的青灰色石板,孤独地提醒着还活着的人。 已经十一月了。 护城不下雪,但墓园缠在灰色树梢的白色花灯,看起来就像一朵又一朵不会融化的雪花。 寂静地,失去生命地。 宋昭宁走得急,鞋跟高高低低地踩过台阶上的薄雨,飞溅着洇入裙摆、洇入踝骨,最后洇入她仿佛吞咽艰涩硬块的喉咙。 她站在那棵灰色的树下,不远处有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 暮色四合的冷雨中,他没有撑伞,身上衣物完全被暴雨浸湿,但他站得很直,背影轮廓不明显的僵硬和颤抖,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她看见闻也忽然深深地弯下腰,被雨水冻到苍白的脸颊紧紧贴着墓碑边缘。 喉结上下涌动,他应该是对着顾正清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她听不清。 她控制不住,往前半步,流光溢彩的银色鞋底踩碎半枚落叶。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闭上眼睛,寒凉彻骨的雨水一遍遍冲刷着他乌黑浓密的眼睫,衬得面色更加虚浮苍白。 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她直直地站着,手中撑着的雨伞却歪了寸许,半边肩背已经被打湿。但她像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不觉得冷,只觉得彻骨的疼。 “我真的想好好保护她……但我的力量太有限了。” 他半跪着,淋湿成绺的黑发凌乱地抵着坚硬冰冷的墓碑,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如果顾正清在天有灵,他不敢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如落水狗的模样。 “我没有办法为你报仇,我也没办法为我的父母报仇……我太普通也太没用了。当年你让我救她,可是我连她的梦想都保护不了……” “是我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是我让她背负了不属于她的责任,是我有私心……” 那一声声“是我太没用了”仿佛虚空中烧红的刀刃,连皮带肉地剜进骨骼,剜进鲜血淋漓的心脏,剜进她几乎坏死的神经末梢。 他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地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那一点点白色的绒灯也被雨水打碎,零落成满地单薄的光晕,就好像一颗破碎的心。 闻也在哭吗? 可是雨下得好大、好急,她的视线一片模糊,隐约间看见他踉跄着站起来,身形不稳地往后跌了半步,旋即扶住紧紧挨着的另一个墓碑,他目光僵冷地转过去,紧邻顾正清无字碑的老照片已经陈旧暗淡,他看不清对方唇角微微上提的笑容。 宋昭宁冷得发抖,她看见他精疲力尽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混杂着深重难言的苦涩和悲哀,继而他弯下腰,深深地鞠躬。 “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说:“至少,我会把她的平静和自由还给她。” 月亮偏了一寸,他回过神之前她已经收伞藏匿进硕大粗壮的树影,但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宋昭宁仍然捕捉到他那双如绝路困兽般猩红的眼睛。 太年轻的眼睛里藏不住鲜明的爱意,她手指攥着弯曲的伞柄,柔软掌心几乎要被镶嵌的宝石劈开血痕。 那瞬间,她乱如麻线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果没有她自以为是的占有和捉弄,如果没有在彻底摆脱第三人之前就牵起他的手,对上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却在某些时刻隐忍爱意的眼神。 如果没有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作祟,如果她没有想起他护在她身前被烧到发亮的刀刃贯穿,没有拽住她的手逃离那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噩梦。 如果…… 她终于受不住,弯下身,深深地颤抖,觉得自己应该是活在一场梦里,可是痛感又如此真实。 真实地、一刀刀地,凌迟着她。 如果没有遇见就好了。 如果没有重逢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不到十章吧。这是我写得最快的一本……也是最长的一本。写得心力交瘁,我下本一定要写甜文调剂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第79章 拆迁 ◎“祝您生活万事顺遂,平安健康。”◎ 这场几乎要让整个护城的排水系统瘫痪的暴雨,终于在十一月底结束。 第102章 宋昭宁抽空去了私人诊室,终止了三分之二进程的心理催眠。 催眠师诧异:“宋小姐,您确定吗?” 那天阳光好到不像秋末。 但深夜骤降的气温昭然若揭地提醒她,冬天来了。 她靠着白色躺椅,捕梦网悬在半敞的玻璃窗前,粉色羽毛和鳞片在她眼底撞着明丽干净的色彩。 目光更远地眺过去,她看见直耸入云的地标性宋氏办公楼,也看见地平线升起的第一轮浅金光线,错落低矮的灰色步梯房顶。 老城区的拆迁终于提上日程,就从年底开始。 许勉的外派还没结束,唐悦嘉申请到了明年mba的深造课程。 怀愿已经杀青,据说杀青当晚宋敛亲自去了一趟,这回没再吵起来。 闻希病情稳定,可以出院了。 他用两人之前交换的手机号码打电话来,接通的人却是唐悦嘉,小姑娘捂着听筒,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宋总很忙。 宋总。 多么泾渭分明的称呼。 小孩沉默一息,再开口时却带了好像在哭的笑音。 “那等姐姐不忙了,我请她来我家里吃饭好吗?” 她挂了电话,小步走到宋昭宁身边。 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她避开眼,手背抵着微微泛红的眼尾。 唐悦嘉自顾自地给她接了杯水,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退出催眠室,她离开的时候,风刚好拂起了捕梦网。 宋昭宁没有任何梦境,她也不打算再梦见那些回忆。 她在报告上签下自己名字,面对催眠师欲言又止的神情,难得地笑了一笑。 “我以后不来了。” “那……” 对方踌躇一瞬,咽下了所有规劝的话,唇边扬起妥帖稳重的笑容:“祝您生活万事顺遂,平安健康。” 她点头,算作应答。 那天午后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宋敛穿着晶灰色的西装,衬衣剪裁精良考究,手腕佩戴一枚蔚蓝鳄鱼皮的月相双追针。 他出场自带寒冷肃杀的bgm,宋昭宁无语地看着他坐在她那张德国原装进口的小羊皮沙发,跷着一条笔直修长的腿,懒散地解开银色袖扣。 “有何贵干?” 宋敛含糊地唔了一声,目光未抬,随手抽过她放在小茶几的一本杂志。 翻看两页,他兴致缺缺地放下,视线在她的办公室扫了一圈。 坐拥76层复式顶套的办公室,站在全景玻璃前眼底尽揽整个护城。 宋敛看着她,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泛酸。 他毕竟是兄长,长年累月跟在宋愈身后替他收拾烂摊子。永远有backup的小孩有恃无恐作天作地,但宋昭宁正式接手公司的那一年,宋愈还不知道在哪座南半球的热带城市纸醉金迷。 都是小辈,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有好多身份,既是颂域的最高话事人,亦是宜睦的幕后资本,但众多环绕着她的金色头衔中,宋敛最喜欢也最遗憾的身份只有一个。 宋家的小公主,宋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未来或有名或无籍的观星学家。 但这些都不可能了。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宋昭宁。 宋敛换了个坐姿,双手撑着膝弯,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宋昭宁磕掉半截烟灰,转头问:“你到底来干嘛?” 好。 一句话。 所有温情烟消云散。 宋昭宁根本不是等着王子骑白马来救她的小公主,她是握着宝石长剑屠龙的勇者。 宋敛撑着脸哼笑一声:“也没什么,看你有没有像小时候泪汪汪的找哥哥。” “?” 宋昭宁无法理解:“第一,我小时候不爱哭。第二,我也没有喊哥哥。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宋敛站起身,点头:“行。” 他双手收在衬裤侧袋,瞥了宋昭宁一眼:“是我自作多情,临时更换航线来见你。” 宋昭宁不为所动:“那是因为颂域有配套的私人飞机停机坪。” 被拆穿了。 宋敛抵着鼻息,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一勾,笑道:“行了,算我想卖你一个人情。证监会的人来调查席越,他手上有几只a股出了问题。刚收到的消息,人已经不在护城。” 过许久,她点了一下头,淡声问:“你做的?” 宋敛答非所问:“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你的小打小闹我会照单全收。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别人欺负到你头上。” 她短促地闭了下眼睛。 半晌,她用一种释然的语气说:“多谢。晚上不招待你,给你在迷境留座。” 宋敛挑眉:“你去哪里?” 宋昭宁抬手挽过西服外套,边走边发信息:“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宋敛摸了摸脖颈,在她身后闷声问:“要不要帮忙?” 她脚步瞬间一停。 银色高跟鞋锥着清晰明亮的大理石地面,她一动不动,影子拉得斜长。 片刻,她握住手机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绷紧,半侧过脸,却错开和他对视的视线,低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宋敛琥珀色的眼睑微敛,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他低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摇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顿了顿,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抬步走向专用电梯,锃光明亮的匀净镜面映出她不由自主审视自己的目光。 数字在眼底不停跃动,76楼到地面至少需要两分钟,她手指滑动,接通来自金馆长的电话。 唐悦嘉在楼下泊好车,百无聊赖地打到七百多关卡的消消乐。 手机消息自动弹出,她双眼一亮,拉手刹倒车踩油门一气呵成,商务款的梅赛德斯轰鸣一声,稳稳当当地甩进白色停车位。 小女孩降下车窗,热情洋溢地招手:“昭昭姐。”随手惊惶地捂住嘴,一本正经地改口:“宋总,这边请。” 宋昭宁摘下白色耳机,无奈道:“心情很好?” 唐悦嘉龇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嗯!刚刚发工资呢。加上出差津贴,到手这个数字!” 她锁上车门,单手控着方向盘倒车,眼错不眨地盯着后视镜说:“刚刚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跟对了人,女儿不可同日而语!还让我多多向你学习,问你有没有时间呢,我家里人想请你吃饭……” 宋昭宁打断女孩子黏黏糊糊的声音:“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唐悦嘉眨眨眼:“怎么会呢?我——” “我太任性妄为,太自作聪明,太刚愎自用,太自以为是。” 她冷淡道:“我以为我能掌控局面,其实我伤害了无辜的人。嘉嘉,我做的那些事情,根本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唐悦嘉听不懂,她瞠目结舌了片刻,连车都忘了继续发动。 “……啊?”她弱弱道:“我觉得、也没有吧。” 她想了想,转过脸,神情认真:“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是为了闻也,对不对。帮助闻希,是因为他曾经是你的弟弟。帮助车祸受伤的小女孩,我不觉得是因为她也是被领养的,如果那天换做另外一个人受伤,昭昭姐你也会提出同样的办法。还有怀愿,连夜从护城赶过去,是为了保护她,还有那个叫做程冉的女孩子。” “太多事情了,如果要说,一天一夜都不够说的。” 她皱着眉尖强调:“人生完满本就难得。而且,闻也的生活会变成这样,和你没有关系。做坏事的人是席越,是顾图南,甚至可以是她的女儿——尽管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受害者,但她毕竟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她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换个名字出国依旧能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她咬了下牙,自己也知道这些话有些不齿。但她不认识顾馥瞳,她是站在宋昭宁的角度考虑。 “她现在大概会觉得事情是我做的。” “那又怎么样?很重要吗?” 唐悦嘉困惑而费解地反问:“没有做就是没有做,而且,你还联系网警屏蔽和她有关的名词,你已经保护了她。” “但在此之前,我把那间直播公司的资料发给她。” 良久,宋昭宁近距离地看着小女孩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她疲惫地笑了一声,尽管谁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无力:“她比你年纪还要小一点,和我妹妹盈词同一年出生,然而我还是那么做了。” 唐悦嘉没有一秒钟的迟疑,她迅速地组织好语言:“可是,如果代入到我的视角,失散多年的弟弟过得那么潦倒,好不容易有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却因为她而丢失,接着还被骗,还被伤害,甚至背上几千万的解约费——” 她愤愤地鼓着脸颊,像条小金鱼:“我也会生气的。” “追根溯源的话,如果没有遇见我,闻也就不会……” “为什么总要如果、如果呢?!” 第103章 唐悦嘉气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可控地收紧:“事情已经发生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一定要执着没有发生过的可能性?既然这样,那大家就不要出生,地球干脆毁灭,不好吗?” “…………” 宋昭宁无言以对。 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死胡同,甚至带着不合常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任性,但这都是她在一环扣一环的打击后下意识的自保。 就像她把自己的记忆封闭,却在多年后徒劳而愚蠢地找回。 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大包大揽是很辛苦的。” 唐悦嘉苦口婆心地哀劝:“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你多少天没有睡好觉了?别骗我,你有好好在遵医嘱吗?” 多新奇。 宋昭宁头一回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口中,听到类似责备的话。 她久久地看着唐悦嘉,年轻女孩子鲜活得像一朵开到七分艳丽的铃兰,她气鼓鼓地,脸颊绷得好圆。 宋昭宁上手抚过小姑娘的柔滑的脸蛋,轻声笑了下:“多谢你。” 第80章 距离 ◎宋小姐真有福气,您有一位体贴温柔的好丈夫。◎ 一场冷雨过后,冬天终于完整地到来了。 电子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总秘递来的日程表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这也正常,每到年底,一分钟也要掰成两分钟来用。 明早要出席一个商业剪彩,晚上是某千金小儿子的百日宴……抽空还要接听金馆长催命般的电话,艺术馆的珍品太多,修缮时谨防人手,他事事躬亲,生平头一次因为工作和小男友闹了别扭。 宋昭宁神色寡淡,她侧肩倚着环景玻璃,垂眸咬上一支烟,没点,唇齿随意地含着烟草。 平板的视讯电话还未中断,她忙,唐既轲也别想置身事外。 唐总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手边的保温杯猛地一口,擦了擦唇角后发现她好像在走神。 天光黯淡,她目光发怔地看着半轮流心奶黄的太阳,隔空被唐总被喊了两声,她低头垂眼,下颌因为清瘦愈发锋利清晰。 “怎么?” 唐既轲无语一瞬,问她后日的工作安排。 宋昭宁想了想,说:“工作会集中在这段时间完成,之后,我打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唐既轲震惊:“放假?宋总,我这里信号不好,你能再说一遍吗?我是不是忙过了头出现幻听。” 宋昭宁神色淡淡:“是的,你没有听错,我要休假了。” 唐总无能狂怒:“我请问你宋大小姐,年底和休假这两个词语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你为什么要休假?你怎么敢休假?你休假了公司怎么办?” 面对唐既轲的灵魂拷问,宋昭宁轻轻叹息,支着手指点了点自己额角:“我怀疑我这里长了一个肿瘤,要到美国进行全面体检。” 唐既轲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住,好半晌,他才在宋昭宁逐渐揶揄的目光中回过神。 “你自己就是开医院的,上美国干什么?” “不好说。”宋昭宁敷衍:“顺便去结个婚吧。” 唐既轲:“?!” 视讯中断。 她拧了拧手腕,指腹抚过表盘,前两天分针有些走不准,她打算下班后顺路到温弥店里进行校准。 忙到晚上,推了一个家里经营红酒庄的小开邀约,唐悦嘉风风火火地候着车,见她下来,勤切万分地拉开副驾驶。 “昭宁姐,晚上我们去吃火锅吧!” 宋昭宁系上安全带,闻言瞥她一眼,城市霓虹灯火在她眼底明丽跳跃。 “火锅?”她不确定地问。 “对啊!” 她很自在地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冲出去,弯起笑眯眯的眼睛:“我问过周秘了,她说你今天没有额外行程,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宋昭宁微眯起眼,淡淡地笑了:“先斩后奏,出息了。” 于是这顿饭是在唐家吃的。 没有空手上门,临时从银行保险箱里取了一瓶年份吓人的红酒,当做见面礼。 唐家一家人都很好,热情好客,大方爽朗,进门前宋昭宁说别把她当领导,唐悦嘉高高兴兴地挽着她的手说当姐姐就好,结果捱了唐母一脑门蹦儿。 宋昭宁众星拱月地坐在主位,她握着筷子,很难得的,想起了从前。 我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父母和温情。 可仔细想想,漫长得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了。 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大家都喝了酒,只能叫代驾。 宋昭宁让唐悦嘉别跟着她回酒店,小姑娘双眼红扑扑的,扒着门框说宋总再见,宋总明天见,宋总……嗝儿,再过10个小时见面。 接下来的一周忙得连轴转,那夜温馨团圆的晚餐好像只是昙花一现,所幸唐悦嘉总是能量十足,活像个超耀眼的小太阳,每天雷打不动地说两遍“宋总早上好”和“宋总晚上好”。 终于,处理完最后一项工作,她旋上万宝龙年度纪念款的应龙钢笔,手肘支着桌角,沉沉地呼了口气。 公事处理结束,接下来,轮到私事了。 宋昭宁婉拒唐悦嘉自告奋勇的加班行为,并勒令她不许熬夜,自己驱车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地址。 她之前定制了两套高奢珠宝,准备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宋家长辈。 没想到停好车上了楼,面对的却是一整面婚纱墙。 jimmy choo的婚纱设计师热情洋溢,将满头雾水的宋昭宁迎了进去。 宽敞独立的试衣间里,锁在保险箱的重工高定婚纱已经妥帖地支在鎏金色的移动衣架,随着两个戴手套的助理缓缓地推入她眼前。 宋昭宁无言片刻,转身想走,却被设计师眼疾手快地拦了一下。 她仰起头,有些想抽烟,也有些想把烟头摁在这件裙子上面。 设计师堆着笑,倒是没有自己设计被冷落的不适感,殷切得有些过分。 他喋喋不休地介绍:“尺寸贴合宋小姐您的三围,全球仅此一件的高定,冰川蓝渐变大拖尾,全手工钉珠和真钻……席先生将其命名为‘爱意告解’,从草稿起样阶段,席先生亲自跟进,这是一件充满了无上爱意的婚纱。” “是吗?”宋昭宁形状漂亮的眼睛挑着冷然但锋利的讥诮,冷声:“难怪这么丑。” 她不是一个轻易刻薄的人,平时遣词用句也会倾向于令旁人感到舒服。 除非,旁人先让她感到不舒服。 宋昭宁无视设计师宕机空白的表情,她起身,手指划过接听键时做了一个不用跟进的手势,设计师讷讷地站在原地,无奈地和助理交换眼色。 这位传说中的宋小姐,脾气果然不大好呢。 宋昭宁虚掩上茶水间的门,单肩倚着墙面,停顿几秒,不疾不徐地缓声:“爷爷。” 宋老爷子沉默两秒,笑道:“听声音很不高兴啊,昭宁。” 她疲倦地掐着鼻骨,控制了下外露情绪,尽量平声静气:“还好。” 宋老爷子哽了一下,笑意漏着些许无奈:“还好就是不好。最近很忙吗?” 宋昭宁说是,然后从善如流地道歉:“抱歉,爷爷。” “是不是和小席吵架了?” “算不上。爷爷你也知道他那个人,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是什么话?小席其实是个挺稳重的孩子。” “爷爷,不用硬夸。” 话音轻顿,宋昭宁眼角瞥向身后。 眼见身高腿长的男人阔步而入,她侧身轻轻撞过门页,“咔哒”一声,顺势落了锁。 隔音不好,宋昭宁听见他和她们打招呼的声音,深情而耐心的声线,款款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但很讨小女生欢心的话。 “我听说,你们闹了很大的矛盾啊……” 宋昭宁并指掐着鼻骨,长而卷曲的眼睫低低地掩去眼底不耐烦的神情,她深呼一口气,淡声:“我和他合不来的,爷爷。涂老爷子算过八字,不是我克他就是他克我……算了,还是我克他吧。” 老爷子听得发笑。 笑着笑着,却突然问:“昭宁,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怪爷爷和妈妈?” 这里绝不是一个谈心的最佳场所。 宋昭宁百无聊赖地想,这个世界上,哪里又能称得上绝对的安全呢? 她目光流离发散,想起闻也那间小小的、承载着灰白墙皮和霉味的小房间。 然后画面里挤进了更多的细节,他的衣柜,他洗得干净的枕头,还有那盏小小的、黄铜色的床头灯。 他们曾经互相依偎着,睡过昨夜。 “没有的事。”她否认:“爷爷为什么会这样讲?” “因为你从小就很有主见。”老爷子声音缓缓:“太早熟的小孩,好像直接跳过童年,可你连青春期和叛逆期都没有,别人家的小孩哭着闹着要买玩具,你只会说想要一台天文望远镜。” 宋昭宁笑了笑:“玩具和天文望远镜没有任何不同,爷爷。” 第104章 “是吗?” 老爷子淡声反问:“你小时候,和可爱、乖巧没什么关系,但你很懂事。你顾叔叔离开后,有一部分的你也跟随他一起消失了。昭宁,虽然那些是很美好、值得被保护和珍藏的回忆,但是会让你变得敏感和痛苦。你到现在,还执着要找回来吗?” 过了许久。 久到席越的声音起起落落,又说了什么,一会儿沉静,一会儿喧嚣。 宋昭宁垂着头,目光长长地落下来,停在自己孤孑颀长的影子。 “不找了。” 她轻声:“爷爷,我不找了。” 也许加州是一个雪天,她听见冷风呼呼敲击窗棂的声音,老爷子费劲儿地关上了窗,搓了搓手,语重心长地劝:“昭宁,你妈妈再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为了你好。她只有你这么个女儿,如果当年你出事,你要她活不活?” 老爷子继续说: “这些年,她对你不管不问,是近情情怯,你应该懂。” “我应该懂,却不代表我必须懂。” 老爷子被她噎了一下,半是叹息半是遗憾地笑起来。 “你不肯回来我们身边,也不愿意回那个家。你住了多少年酒店,别以为我们真的不知道。”年纪大了,怅然也比其他时刻更加剜心刺骨:“可是昭宁,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后……爷爷和妈妈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情,你不想接任公司,没关系,职业经理人足够维系。你不想回家,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是你的家。你不想和席家联姻,那就解除,其余的事情,爷爷替你担着。” 宋昭宁又嗯了声:“爷爷,你和妈妈总是替我做决定,可这一次,能不能听一听我的想法?” “……” 半晌,老爷子终于沉声:“回家说吧。好不好?” 通话时间不足十分钟。 宋昭宁有些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爷爷也有了隔阂和距离。 她知道这通电话不可能是妥协或叙旧,比起单方面的通知,更像是一场温和的周旋和试探。 这些年,宋微有意把她放逐到护城,并非是做母亲的一言堂。 只是宋昭宁很少去想,爷爷在其中,又是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不能说不怪,她又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没有七情六欲。 只是偶尔想起来,却总觉得,不被爱的小孩子,就算怎么撒泼耍赖,也不会得到一颗廉价且糖精浓重的牛奶糖。 可她二十七岁,不是七岁也不是十七岁,早不会为了一颗奶糖感动。 她安静地站着,一门之隔的换衣间愈发热闹。 席越说裙子很美很好看,超出他的想象,如果他的未婚妻愿意穿上,一定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设计师的笑声听得她心头发腻,说什么,宋小姐真有福气,您有一位体贴温柔的好丈夫;宋小姐非常美,与您是绝配…… 恭维乱七八糟,半真半假,无需探究。 呼吸一来一回的空档,有人礼貌地叩了叩门:“宋小姐?您还好吗?” 宋昭宁应了声。 骨节清秀的手指握住银色门柄,掌根蹿上凉气,她浓黑的睫尖一动,旋即不动声色地转开门。 试衣间亮堂灼目的灯光流水般泄在脚下,席越如万众瞩目粉墨登场的王子,唇边蓄着温和包容的笑意。 “好久不见,未婚妻。” 作者有话说: 很难理解jj的审核,一些非常非常正常的留言经常会被系统屏蔽。 第81章 婚纱 ◎带我走。◎ 试纱的过程繁琐复杂,宋昭宁任由她们摆弄,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因为长得过于精致,而被当做“奇迹宁宁环游护城”。 那时候,顾正清还在她身边,总是笑着的,说他这个女儿,长得漂亮,却不爱笑,小观音托生。 大拖尾整理起来难如登天,好几个工作人员围着她团团转,目光触及她左腿大面积玫瑰色晚霞刺青时,会有几秒钟的走神。 宋昭宁不说话,被迫套上裙撑换上高跟,胸口和耳垂坠上了沉甸甸的古董珠宝。 发型趋于精简,大光明,露出饱满额头和精致眉眼。 上妆时,化妆师细细地描着她眼尾,感叹:“宋小姐,你的皮肤真的好好。” 宋昭宁偏头避开扫上来的腮红,抬手挡了一下,不冷不热的语气:“这样就行了。” 化妆师露出为难神色,好言好语地劝:“可是宋小姐,等会儿摄影师要来拍照呢。上点腮红提气色。” 宋昭宁拨过遮挡视线的头纱,发间端端地戴了一顶hw收藏级的月桂王冠,她双手提拽着婚纱,高跟鞋是同品牌的水晶鞋,尺码订制,但—— 脚后跟略有些松。 席越也并不总是游刃有余。 她双手推开门,一时间,那些漂浮在半空的细碎议论演变为惊叹艳羡,宋昭宁不予理会,视线淡扫一圈,对上了席越。 “你觉得怎么样?”她开门见山地问。 这种时刻适合耐心等候新娘子许久的丈夫,席越那双混血儿深邃多情的眼睛弯起来,像猎手盯上了自己唾手可得的猎物,微微地挑起眼尾。 “太美丽了。宁。” 他走过来,宋昭宁这才发现原来他做过造型,晶灰色的定制西装,裤管笔直硬挺,鞋面锃亮,闪闪熠熠地,像钻石。 席越托起她的手,抵在唇边,鼻息温热地洒在她筋骨秀气的手背,笑意加深。 “一切和我想象的一样,这条裙子很美丽,适合我们的婚礼。” 又演上了。 宋昭宁无言以对。 他做了一切坏事,又能操权弄欲将自己摘得干净。 海外公司已经火烧眉毛,他还能分心回国一趟,就为了让她换上这身婚纱。 她冷声反问:“冒着风险回国,就为了说这两句话吗?” 宋昭宁垂着眼,没同意化妆师粘假睫毛的眼皮白皙干净,脸上几乎没有妆感,对着光,面色干净透亮,唯有眼下的一小团乌青细细地用遮瑕掩盖。 她没有抽回手。 神情漠然冷淡,没有厌恶、没有烦躁、也没有笑。 气氛不对。 忙碌一下午的工作人员收到手机工作群的消息,说席总已经在米其林三星为他们准备了晚餐,收拾好可以离开。 那些都是年轻姑娘,各个手脚麻利,关门的声音落得很轻很轻,最后一句“再见席先生、宋小姐”微不可听。 确定门页合紧,女孩子兀自顺了顺心口,向同伴投去求助的目光:“感觉席总和宋总的关系不像外面传得那样。” 同伴诧异:“我看一样啊。不是说他们豪门联姻么,怎么会有真感情。” 女孩子想说我们收集的信息不一样但算了,等电梯时她对着镜面胡乱整理了下发型,说:“也是,豪门联姻都是作秀给外人看的。但他们外形真的很登对,太顶了,宋总比我想象中要好看一千万遍……就是有些可惜,宋这么好听的姓,结婚以后就要变成席太太了。” 同伴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席总入赘呢。” 女孩子尝试在脑海中构建了一下那个画面,登时抖落满身恶寒。 好在这时电梯门开了。 宋昭宁站在窗边,淡金色的光芒铺满城市楼体。 对面的摩天大厦晃出一点儿刺眼的光,落在她浅色瞳孔里,镜面映出身后靠过来的男人。 纤细手指捏着打火机,上回怀愿落在她办公室抽屉里,西太后的神殿柱,没有防风设计,煤油款。 她按动砂轮,一簇又一簇的火光亮在他眼底。 “比起婚礼,我觉得更适合你的葬礼。”她终于愿意对他笑了一下:“你觉得呢?” 席越扬眉,那双薄情也深情的眼睛里看不出好坏,他不咸不淡地扫过她,伸手夺了有可能烧毁这条全球仅此一件的打火机。 他反手把打火机丢出去,砸到精钢玻璃,沉重的一声钝响。 “亲爱的,你一定要惹我生气吗?在这个时刻?” 宋昭宁无所谓:“谁在乎你?” 她把王冠扯下来,毫不犹豫地砸到他身上,钻石锋利尖锐,比高跟更甚,在他仓惶接住的指根划开一条血痕。 裙摆是雪浪般堆叠的重工大拖尾,红色的血滴上去,四分五裂地洇开,她知道,这件足够充作收藏品的婚纱算是完了。 席越指骨青白,他用力地闭了闭眼。 “你对我太残忍了。”他控诉,声线沙哑:“宋昭宁,这不公平。” “又讲公平了?” 她嗤笑:“你伤害闻也,伤害顾馥瞳,伤害那个因为你而倒在血泊里的无辜女孩,你怎么不想一想公平?” 他攥着王冠,水滴形状的海蓝宝石流光溢彩,他憎恨地看着,想起自己为了得到这顶王冠耗费了多少心血,又为了回国需要避开多少耳目。 但她全然不在乎。 第105章 宋昭宁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 “宁,我有苦衷。” “谁没有苦衷?”她淡声:“我们之间的事情,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 虚空中仿佛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席越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大脑发空。 她拿过自己手机,低头,找到他的头像,日常聊天寥寥无几,随意刷了两下,很快便到了底。 手指轻敲。 宋:【共享地址】 宋:救我。 发完信息,她重新抬起眼。 房间很大,她们临走时收拾得很干净,因此视线没有折衷和阻碍,直直地落在席越失魂落魄的脸上。 宋昭宁走回化妆间,席越听见翻找动静,她扬了声,像某种暧昧而破冰的讯号。 “我的手表不见了。” 席越皱起眉,藏起了眼底几欲发狂的情绪和令人心惊的恶念。 宋昭宁真是比他更成熟,也更加从容的猎手。 她深谙风月场的交际手段,她既然愿意给台阶,那这一切,点到即止就好了。 他不会计较她口中的“算了”,席宋两家也不可能真的切割。 这是伤筋动骨的买卖,利益牵丝扯蔓,上千条合同明码标价,身不由己,宋昭宁是聪明的人,不会做赔本买卖。 席越劝服了自己。 他认命地走进化妆间,房间却在这时候断电,他不得已打起手电筒。 里面东西很多,摆放杂乱,要在这里找到一枚小小的手表,无异于大海捞针。 宋昭宁没搭理他,费劲儿地拽着裙摆,换上一双软皮平底鞋。 淡声:“好好找。” 顺手把门掩上。 她目视一圈,竟然发现一根高尔夫球杆,提着掂了掂,她手腕一转,严丝合缝地卡在了双推门的门柄。 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特别东西,香家的24a钻球包只能装下车钥匙和以备不时之需的口红,她低头检索一番,单手拽着大拖尾婚纱出了门。 感谢席越变态疯狂的占有欲,这一层几乎没有人,同理,也没有灯光。 还好电梯仍在运行,也许断电只是某个美好的人为误会。 金属灰的电梯轿厢映出她冷净面容,宋昭宁皱眉将裙摆完全地塞入电梯,明明可以容纳20人的宽敞占地,此时却变得无声而拥挤。 好不容易空出手按住了下行键,手机却疯狂震动,她顾此失彼,耐心地听着来电因为无人接听自动挂断,接着又响起来。 没有下到地下负三层的停车场,她直接出了公寓楼,昼短夜长的天气,翻过遥江水面的潮湿腥气拂上眼睫,她身着超重工的华丽婚纱,像一位刚从奢靡晚宴逃出来的公主,目光沉静地看向往来车辆。 当然有人缓缓泊停,她摇了摇头,拒绝他们的好意。 视线远远地眺,在对岸看见了闻也。 他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柔软的黑色额发被风吹得凌乱,身上穿着很男大的黑色套头卫衣,勾勒修长腿型的黑色长裤,一只脚踩着晒到发白的地面,另只脚蹬着自行车的脚蹬。 宋昭宁指了指红灯,还有十五秒。 遥江两岸的灯光很亮,护城地标性的双子塔大楼闪耀着怀愿代言的红血香水广告,她明眸善睐,缱绻妩媚,笑容落在江心一轮澄明的月亮。 时间到了,沉重到足以当做凶器的晚宴包勒着她细巧伶仃的手腕,宋昭宁双手提着裙摆,向他跑去。 穿过冬夜森冷朦胧的雾气,穿过人潮汹涌的长街,穿过高大遥远的路灯。 穿过那几年被遗忘的时光,穿过那场焚烧不尽的大火,穿过记忆与死亡,穿过他们彼此。 这一次,是她跑向他。 闻也一惊,单腿跨过车垫,无人在意的自行车摔在一边,宽肩窄腰的青年终于不是追逐着他的公主,而是接住了公主。 婚纱真的很重,他不得已,往后跌了两步,勉强维持身形。 绿灯时间短得令人发指,被迫停在界线之外的车主好奇地降下车窗,已经有人举起手机拉近焦距,将这一刻永久地留存在相机镜头里。 闻也立即将宋昭宁按在自己怀里,避免她的脸清晰地暴露。 她双手抱着他,手指揪着不算柔软的面料,温温沉沉地笑了好久。 “带我走吧。” 她踮一踮脚,安心地把自己交给他,扬起眸光时绵软笑音似有若无地蹭过他艰涩咽动的喉结。 宋昭宁弯了眼睛,在他青筋紧绷的颈侧轻声说:“去哪里都好。你带我走吧。” 过去和未来不再重要。 不论去哪里,你把我带走。 闻也愣住,她带着某种意图地又踮起脚。 他被压得被迫往后仰,下一秒,双手隔着钉珠与钻石的华丽裙摆握住她纤细单薄的腰身,轻轻一提,单手便抱了起来。 宋昭宁看着他因为赶路而略微汗湿的刘海,也许最近又没有好好休息,棱角分明的五官愈发深邃锐利,喉线紧绷如弦,不停变化的光影在他脸上交织,最终凝缩成眼尾小小的泪痣。 闻也将她完全地抱起来,他上半身的核心力量很好,宋昭宁双手搭着他的肩膀,眼尾余光瞥过还剩五十几秒的红灯。 还没到圣诞节,可全城预热的活动气息已经热闹地掀起,火树银花的圣诞树几十米高,颜色鲜明的礼盒高高低低地缀着葱郁枝桠,雪花造型的小灯球交错闪烁,很多人在树底下拍照合影。 她这一身真的太华丽,而她也太美丽。 那些专注欣赏夜景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过来,人潮里不知道是谁喊了句“亲一个”,满怀期待和善意的口哨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宋昭宁看到闻也红了个彻底的耳骨。 闻也眼眶发涩,闭一闭,偏过头,咬肌阴影微微一动,他似乎想露出一个不那么局促的笑脸,可是很难做到。 但没关系。 因为公主总是轻而易举地包容一切。 那些不够美好的、伤痕累累的、因为艰难度日变得粗糙干裂的指节、腰腹难以消弭的青紫瘀痕,还有曾经明亮如今却倏忽黯淡的双眼。 宋昭宁想,没关系的,当年宋家把他养得很好,她也可以。 她双手交叠,捂住他轻微颤栗的嘴唇,俯低了身,之前被头纱和王冠扯得松散的长发柔媚地落到他锁骨深陷的阴影。 “大概再有十分钟,我们俩的照片会传遍每一个二代社交群。所以——” 她蜻蜓点水地,柔软温柔的唇印着他的泪痣,一息笑音:“带我走,这是公主的命令。” 作者有话说: bgm是带我走。 第82章 喜欢 ◎宋昭宁,不许舍不得。◎ 宋昭宁不是灰姑娘,却被穷小子带回了家徒四壁的出租房。 公主当然不可能坐在冰冷坚硬的自行车后座,更何况护城早有交规,自行车不能带人。 闻也还好车,双手接着她丢过来的车钥匙。 她又换了新的座驾,淡粉色的宾利,小三百万的价格,做过全车改色。 大拖尾根本是反人类的设计。 闻也半跪在地,愚公移山地,一点点把她她那价值比这辆跑车还要昂贵好几倍的婚纱塞进后座,中间蹭掉了不知何几的水钻,宋昭宁唇角稍抬,慢声慢气地:“没关系,回头我就烧了。” 他扶住她细瘦的脚踝,之前那双高跟真的不大合脚,后跟蹭出了一点淋漓血痕。 表皮软烂,他不敢碰,眉梢蹙得很紧。 “所以你今天跟我说救命,是让我把你从婚礼上带出来吗?” “你想什么?如果是我结婚,至少会在哪个私人小岛或旅游博主加了一百八十层滤镜的盘点全球top好去处的荒野之地,而不是在一间古怪停电的小房间,身边还有一个神经病。” 她说得很绕。 闻也一时给听愣了。 其实宋昭宁算不上特别冷漠的性子,但她话少,从小惜字如金,闻也真没听过她一口气说那么多。 她屈着细长指节,抵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然后换了种口吻,低声地问:“我漂不漂亮?” 什么问题! 闻也偏过头,喉音沉沉。 “你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很难想象,你有一天也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种问题难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吗?宋昭宁挑眉,小指不客气地顶住他喉结,指尖来回蹭动。 “可能我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慢悠悠地,唇角含着明艳笑意:“也许没那么自信。” 她很自然的语气,不像说我喜欢谁,更像说,我觉得这家企业冒犯我了,天凉王破,是时候收购了。 过好久。 闻也把她艺术品似的双腿搭上脚垫,手指无意地触碰到小腿内侧的大面积刺青。 一面白色画布肆意渲染的明丽大火,烧得他眼睛刺痛。 他拢了拢已经蹭上泥泞尘埃的裙摆,手指徒劳抹去钻石棱面的灰烬,垂着眼叹气:“既然是公主,不应该冒冒失失地跑出来,还是得回到高楼和晚宴当中。” 第106章 长发乱了,她干脆拆下来,卷度蓬松轻盈,从她白皙若玉的肩头荡到他的眼底。 他背着她,从杂草枯生的空地到尘埃飞扬的狭窄楼道。 声控灯坏了半个世纪,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宋昭宁双手圈着他脖颈,细密的吻落在他耳后。 “不要这样对我。” 她用一种请求的、难以拒绝的口吻,说:“闻也,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噩梦里了。” 之后的一切变得糜乱复杂,也很耗费时间。 因为她身上的婚纱真的好难脱。 前所未有的急切和焦渴,油煎火燎的爱意亟需安抚和亲吻。 他的手扶着她的后腰,掌心粗粝干燥,指端掐得用力。 她皮肤又薄,灯光下一片鲜红昭彰的痕迹。 “没有……” 他忍得脖颈青筋直跳,额前黑发汗湿,眼底有难以释放的欲望,也有沉沦的清醒。 她也没有。 不上不下地吊了几分钟,宋昭宁仰起纤细脖颈,吻痕深深浅浅,锁骨处还有一枚失控的牙印。 她半跪着,在他线条紧绷的腰腹,喘息似吟似泣,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低头和他接吻。 没关系,没关系。 她说。 他们不应该再有任何距离。 心跳彻底脱缰失序,那一刻快感如浪潮灭顶,他眼底白光一闪,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流向四肢百骸的血液全部涌上神经末梢,他咬着牙,她的舌尖柔软地逼进来,挑弄着,抿去了唇缝的血迹。 他全身发麻,挫败地把自己埋在她胸前,她好温柔地低头,渗着细密汗珠的鼻尖轻轻地蹭了下他。 “你知道,我换上婚纱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宋昭宁长睫幽湿,她口吻清淡,但咬得很紧。 他不得已回答:“ 什、什么?” 她稍微挺身,又坐回去,眼尾泛着潮红的病气,心无旁骛地笑起来。 “我当时想,原来我也会有穿婚纱的一天。” 他不知想什么,视线落得很低,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晃到一团绵软柔白,下一秒仿佛被烫到了仓促移开,然后窘迫地发现自己避无可避。 哪里都是她。 “……”他压抑地,难耐地喘了口气:“你以后还会结婚。” “不结了。”她说:“我不结了。” “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 “很难。我是专情的人,而且我已经有了可以喜欢的对象。” “你以后会和别人联姻。” “我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 他的动作慢下来,但还是很凶,带着一种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的狠劲儿。她被撞得摇晃,浮萍似的,在他掌心糜烂地盛放。 闻也没有问她的决定,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今夜过后,她不会再踏入这间潮冷阴暗的出租房,公主确实要回到衣香鬓影的晚宴,戴着她的王冠与钻戒。 好不容易结束,空气浮沉着某种咸湿泥泞的气息。 两人额头凑着额头,浑身湿得像是刚从水中捞起,她连发丝都黏在他身上。 “你当时给我说,救我,吓坏我了。” “我只会给你发,而且,也只能你来救我。” “还有110吧,要相信人民警察。” 对于后一句冷笑话,宋昭宁报以无声一哂。 清洗过后,因为过度开发和使用的不适感缓缓消退,她支起一条腿,随手擦过一盒廉价且不知过期多久的火柴。 可惜受了潮,烧不起来,她恹恹地垂下手,将一支烟捏得七上八下。 闻也收拾被单,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宋昭宁,觉得她的事后时间确实有些可爱。 然后他抱着新晒过床单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她很少会露出孩子气的模样,她的人生成长轨迹似乎直接跳过了青少年时期,完全没有过渡地进入了一个不需要发条也能维系日常高负荷工作的状态。 他游离而沉默的状态太久,宋昭宁把烟握在手心里,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声音哑得空灵。 他回神,问:“要不要喝水?” 她摇头。 很累了,向他张开双手,低声咕哝:“你抱我去睡觉。” 她依赖地枕着他的臂弯,放松如小婴儿回到温暖母体。 睡相很好,有种长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刻板和乖巧。 “明天什么安排?”她问。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些事情,于是便能心照不宣地假装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 两个笨蛋,自欺欺人。 闻也想了想,尽量用一种平稳的语气回答:“我想回家一趟。然后,准备接闻希出院,接着去看新房子。” “要退掉这里吗?” “对。这里太旧也太潮湿了,还没有电梯,不适合闻希养病。” “我挺舍不得。” “……宋昭宁,不许舍不得。” 她听着,从他怀里抬起眼,眼底有种静水流深的温静。 “你说的回家,是指你婶婶吗?” “嗯。很久没回去了。” 宋昭宁便点了点头。 她眼睛好亮,整轮月落入其中,织开一张温柔到可以溺毙的网。 “你呢?”他揉着她酸胀的腰,反问。 她闭起眼,长睫密密地盖。 唇角弯起,尽管那个弧度短暂得谁也看不清晰:“我要回美国一趟。” “好吧。” 两小时前曾经深入到某个位置的手指仿佛留有雨后的湿意,他点着她小巧挺翘的鼻尖,缓缓滑到唇角。 她不睁眼,熟练地咬住,略有些尖锐的上齿列磨着他的指根。 略微冰冷的嘴唇碰了碰她的眉心,轻声:“过年会回来吗?” 宋昭宁想了一瞬:“以前,你都和闻希一起过吗?” “基本是。” “我都一个人。” “不可能吧?”闻也不信:“大小姐不社交?” “社交和过年是两回事,社交很累。” 确实。 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生活已经离他太远,人很难想象自己认知外的世界。 “就算很累,但你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她慢慢地讲,不太伤心:“一直住酒店。我爷爷和我妈妈早年去了美国,他们不回来,但我偶尔会过去。只是忙,所以机会也不多。” 最后又说了什么,乱七八糟,没营养的车轱辘话。 她浓着鼻音,越说越慢。 一息无语,空气寂静。 他以为她睡着了,手指拨过她颈侧散落的长发,软缎似的一截,悠悠地溜过手心。 宋昭宁却在这时提议。 是含糊的,半梦半醒的声线。 “今年一起过吧。” 闻也没有回答。 他像之前几次哄着她入睡,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条手臂,揿灭那盏老旧到不应该存在的黄铜灯。 可灰白色的天花板水灵灵的。 他看了好久,这才想起。 原来是她那条本应该穿着和别人结婚的婚纱。 作者有话说: [可怜][可怜] 第83章 幸运 ◎大慈善家。◎ 护城是个不下雪的城市,但节日将近。为了烘托气氛,不少商圈竖起高达十几米的圣诞树,人造雪花纷纷扬扬。 公司的事情告一段落,宋昭宁驱车去了宜睦。 冯院珍重地抱着他的本体保温杯,指使工人将5.5米高的圣诞树放到环岛水幕边上。 宋昭宁拢着风衣,骨线匀称的长腿松松支着地,她指尖转着车钥匙,晃出一泓银光。 “多给一些工时费吧。”她建议:“从我的账单走。” 冯院隐晦而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来看闻希吗?” 宋昭宁似笑非笑:“怎么说我都算是这里的幕后资方,我过来,一定要理由吗?” 冯院无所谓地耸肩:“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休息。我听说你下放了部分权力,公司最近忙吗?” “忙。” 她言简意赅:“没有哪家公司到年底不忙。但我每年聘他们七位数,不是来使唤老板的。” 冯院旋开杯盖,呼了呼热气,慢吞吞地抿了半口茶水。 结果被烫到。 宋昭宁忍俊不禁,手心搭在他肩上,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顺了顺中老年人不服老的气劲儿。 工人忙忙碌碌,冯院按着她的意思多结一倍工钱,她看着一张张因为意外之喜而眉开眼笑的淳朴的脸,久违地感受到微风拂面的轻松。 零下气温的十二月,哪有什么微风,那是宜睦吹拂暖风的中央空调。 宋昭宁难得的没有抽烟,她偏眼扫看一如既往明亮又洁净的宜睦,这里的气息清冷昂贵,年头说从德国申请的设备已经正式投入使用,日日夜夜烧着金钱续命,医院是另一重意义上的销金窟。 第107章 她伸手推开病房,床头一盆金钱桔应景,唐悦嘉上回来,给每个圆滚滚的小桔子系了一个红封。 红封是扁的,小姑娘喜笑颜开地说说每天可以拆一个,等到年过完,就能收获满满的好彩头。 于是现在闻希的枕头底下,悄悄地叠了好几张粉红色的一百元。 陪闻希读了会儿书,他靠着宋昭宁肩膀,主动提起住在楼下的那女孩。 说她父母今天炖了土鸡汤,超级无敌好喝,他本来想给她留一碗,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 然后又问起了方院长和孩子们,宋昭宁耐心地揉着他因为打针而筋脉微鼓的手背,柔声回答他的问题:“都很好,期末考试我看了,很不错的成绩。” 闻希一张脸顿时垮下来,有点儿可怜地问:“等我回学校了,昭昭姐也要过问我的期末成绩吗?” 宋昭宁说当然。 接着说到了上回的电话,宋昭宁一愣,温声解释:“她偶尔会那样,你要是愿意,叫我宋总也可以。” 闻希听笑了,形状肖似闻也的眼睛弯起来:“我才不要。姐姐最近很忙吗?很久没有和哥哥一起来了。” 宋昭宁手指微微一顿。 闻希不知道那些事情,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成年人的世界很坏,总是充斥着谎言和算计。 她希望在闻希的小天堂里,只有拼不完的乐高、算不完的门萨,还有冬日限定的烤板栗和圣诞树,以及每一个人给予他最真挚最动人的祝福。 “下次一起来。”她承诺。 闻希留她吃了一颗苹果,另一半浸在盐水里,说等哥哥。 “哥哥姐姐一人一半,都要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 她咬着汁水过分丰盈的苹果,不知怎么,味蕾似乎在这一刻失效,她只尝到了一种绵延的、迟来的,仿佛姗姗来迟的生长痛。 出门的时候没有太阳,却也不下雨。 十二月是护城的雨季,伴随几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台风,天气预报黄色暴雨预警。 但他们待在隔音一绝的24小时恒温房里,所有对外界危险的感官都会被残忍地剥夺。 姓李的小护士人美嘴甜,她大着胆子,和宋昭宁说了很多关于闻希的事情。 宋昭宁少有闲下来的时刻,从她十几岁那场车祸开始,人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残忍地拨快和加速,她不曾拥有一个完整的午后,听别人说那么多莫名其妙且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门口传来吵嚷。 小李停下话头,嘟起淡粉色的唇,电话拨给保安。 宋昭宁在陌生又刻薄的叫喊声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阻止小李拨出电话,等她义愤填膺地说完,宋昭宁直起身,顺手收起小姑娘刚刚递过来的一块意大利巧克力,出了宜睦大门。 香樟树落着浮夸的人造雪,过了一夜也不会有融化的迹象。 那个男人手里举着一张照片,对着稀薄且没有温度的阳光照看,他眯起一双如同过夜烟蒂的眼睛,狡诈地盯住了宋昭宁。 “是你……” 他舔了舔因为廉价尼古丁而焦黄的牙齿,断了一根小尾指的右手捏着照片一角,神态里有种古怪的兴奋:“是你!” 黑衣保安训练有素,将她挡在身后。 宋昭宁抬手拦了一下,纤细五指向下,一个温和但有力的拒绝姿势。 她上前半步,站在香樟木落下的光影里,长发干净利落地束起,眉眼很冷。 “你找我?” 闻耀祖嗬嗬地笑起来:“长这么靓,难道那小子这么多年还对你念念不忘。” 宋昭宁不想听这种没意义的车轱辘话,她问:“有什么事?” 闻耀祖拇指捏着食指,做出一个搓捏的动作:“既然你喜欢他,我又替你们宋家养了他这么多年,我要点辛苦费不过分吧?” 宋昭宁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她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小李,对她轻微而隐秘地摇了摇头。 小李怔了怔,心领神会,悄悄对漂亮老板比出一个ok的手势。 这些事情,不要让闻希知道。 闻耀祖还在等她的回答,他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多不容易。 家里养着一个亲生的,外头还要养着两个收留的。他父母生前有钱,可人死了,一了百了,曾经三百尺的豪宅被拍卖,唯有一间落在外婆名下的小平房可以遮风避雨,后来输得眼红,只能以市价的三分之一卖掉。 他说到这里,手机震动,宋昭宁垂眸扫过,又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不用想,席越那个疯子不可能安静一晚上。 她按掉电话,不出意外,对方的第二通紧追而来。 宋昭宁任由他占据这条通话线路,将震动模式调成静音模式后,终于看向手舞足蹈的闻耀祖。 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病态又可怕的神采,宋昭宁沉静地点了点头,他立刻漫天要价:“三百万……五百万!嘿嘿,一千万也可以,反正对宋老板你来说,不过就是一台车子的钱吧。” 宋昭宁原本想说,护城不是每个二代都会买一千多万的跑车充面子,而且能一次性拿出千万级流动资金的二代也不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宋愈。 但她只想到这里,便觉得索然。 她把闻希从生死线上挣回来,甚至用不到一千万。 闻耀祖还在激情四射地发表演讲,说那些年多么多么不容易,说闻也打了多少份工,其实他的本科大学很好,也有继续深造的可能,但没有钱,于是一切寸步难行。 宋昭宁没有吃过这种苦,所以她只是听着,觉得又是荒诞,又是遗憾。 闻耀祖口干舌燥地说完,朝她伸出那只缺了小尾指的手。 掌心皲裂破皮,像一棵大火焚烧过后枯朽蜷曲的树皮。 细跟笃定地踩了两步,她平静道:“报警,我怀疑他吸毒。” . 她说完这句话,来自陌生号码的第十七通电话骤然掐断。 宋昭宁拨了回去。 她厌倦了猫和老鼠的游戏,她不喜欢围猎别人,也不喜欢把自己置于弱势的地位。 但是席越没接。 她沉默一瞬,转而拨打了闻也的手机。 他的手机铃声应该是套餐办理时的赠送产物,非常老土的非主流时期流行音乐,宋昭宁耐着半分钟的性子听完,电话没有被接起。 闻耀祖很快被人高马大的保安反剪着胳膊扭送上警车,离开时扯着沙哑难听的喉咙叫骂,她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不堪入耳的字眼。 宋昭宁想了想,第三通电话转给接手闻耀祖的警局,特别关照了这位不光烂赌且存在吸毒可能的老油条。 不管具体结果是什么,他今年别想安生地过一个好年了。 她攥着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院好整以暇地看完了整出戏,保温杯又换了新的茶叶,他仔细觑着她在天光下苍白又淡漠的侧脸,问:“要不要一起吃饭?” 宋昭宁摇头:“还有事。” “有事也要吃饭。”冯院老神在在:“公司的事情,真要撂开手?” “难。” 权柄交接是一件复杂且耗时的事情,她没有天真到觉得自己拥有甩手不干的任性,宋老爷子的那番话,比起试探,其实更像一种变相的敲打。 “你也不容易,这些年,如果可以休息的话,应该好好给自己放假。” 宋昭宁笑了笑:“我知道。” 并肩站了会儿,冯院眯了眯眼,随手点了个路过的男医生:“小钟,等会儿吃完饭,找两个力气大的,你们把这树扶一下……是不是歪了?” 钟医生看了一眼,笑道:“好像是有些。宋总好,要一起吃饭吗?” 她又说不用。 冯院睇她,眼尾有散开的皱纹:“你行情很好的。百分之八十来宜睦的医生,都冲着你。” 宋昭宁不接他的高帽:“那是因为我是一位有良心的好老板。” 冯院长长地嗯了声:“你确实很好。虽然在事业这方面,你的完成度不如当年的宋微,但是论对员工和下属,你是头一份的大慈善家。” 大慈善家。 这个称呼莫名耳熟,宋昭宁抬手掐住疲倦眉心,缓了两秒。 “妈妈一定会很生气。” 冯院转过头,眼神平静地看着她:“只是生气吗?” 宋昭宁略显无力:“也许还有失望和伤心。其实我不太能够承受他们对我的期待,我没有天赋,不像宋敛游刃有余,很多事情,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冯叔叔,我只是个试图借助艺术馆逃脱现实压力的普通人而已,结果我的艺术馆还被烧了。” “不是所有孩子都要回应父母的期待。”冯院神色复杂:“如果是你父亲,他一定会希望你能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懂。” 她最后点头,眼里淌过安静笑意:“顾叔叔对闻也的期待比对我高,所以那几年里,我是更幸运的那个。” 第108章 第84章 正义 ◎“你做梦快一些。”◎ 飞往加州的航班难得准时。 临上飞机前,宋昭宁草草地处理完几件唐既轲遗留下来的工作,她退出办公软件,视讯拨给唐悦嘉。 小姑娘确实听见某些风言风语,因此躲到茶水间的粉白小脸坦露非常年轻的紧张:“昭昭姐……上面传人事变动,是不是真的啊?” 宋昭宁看着小小屏幕里的她,比起刚从宜睦捡回来的女大学生,如今她干练成熟,不够安静的环境偶尔听见一两声“嘉嘉姐”的询问。 “可能是。” 宋昭宁不打算细说:“这些事情不重要,如果卸任总经理的位置,凭你现在的经验,已经拥有留在公司的资格。就算到时候清算我的人,唐总也会保你。别担心。” 唐悦嘉眼圈蓦地一红,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尖,恨不得通过小小的一面屏幕把整个人怼过来,尾音轻微颤栗:“我担心的是这个吗!我担心的是你……” 宋昭宁说别哭,我明白的:“作为你的上司,我应该还有权力给你派发任务?” 唐悦嘉迟疑地一张口,还没说话,短时间锻炼出来的打工人基因已经让她下意识点头。 “我离开这几天,你替我盯住闻也……对,盯住他就好了,席越不重要,不用管他。” “只是盯着吗?不要我做别的吗?” 她不甘心地追问:“如果他有异常举动,我该怎么办?给你打电话吗?” 宋昭宁沉吟一瞬,安检已经开始,她摘下黑色墨镜,拖着随身行李箱核验登机牌。 “嗯。如果打不通我的电话,我给你另外一个号码。宋敛,他会帮你的忙。” . 宋昭宁踏上航班的同一时间,闻也退掉老城区的出租屋,在大学学长的帮助下,搬进了一套复式公寓。 学长亲自开车帮他搬家,闻也行李很少,装满了也不过一个24寸的行李箱。 他收拾时,一张名片沿着桌角跌落,学长好奇地捡起来,目光看清上面的抬头和名字后,顿了顿。 “宋昭宁……颂域那位大小姐?”他有些惊疑不定:“你们什么关系?” 闻也半蹲在老旧脱线的黑色行李箱前,单膝压着,合拢后用力衔起拉链。 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漂浮着细小微弱的尘埃,良久,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 “曾经居住过的寄养家庭的姐姐。” 他用这样陌生而冗杂的形容词定义自己和宋昭宁之间的关系。 学长捋了捋关系,碍于闻也不想多谈的表情,识趣地没多说什么。 很快便到了新居住的目的地。 “钥匙给你。水电齐全,冰箱里是我临时从超市买来的食物,这里接的天然气,平时可以自己烧火做饭。两间房,一间留给你弟弟,你收拾好后休息一下,晚饭我再过来,还有事情需要和你商量。” 学长把钥匙交到他手心,单手收在裤袋里,空着的另只手维持掌心向上的姿势。 闻也站在黑榉木的大门前,有几分莫名。 学长爽朗一笑,主动触碰他的掌根:“你毕业那会儿就想邀请你合作,结果你去了京工。”他是喟叹的语气:“我以为你会在京工大展拳脚,没想到……算了,不提往事,以后重新开始。” 闻也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手背筋骨嶙峋。 “祝你也祝我,拥有一帆风顺的自由。” 闻也捏着锯齿形状的钥匙,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和学长的联系是是在顾家丑闻爆发之后。 闻也很难不去联想这其中有没有宋昭宁的手笔,因为她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又大包大揽。 他平复心情,拿过手机,输入生日解锁,看着盛大璀璨的冷焰火,有几秒钟的恍惚。 快到她的生日了。 . 往年这个时候,关于她的生日活动,会在几个月前大张旗鼓地预热起来。 但今年不同。 宋昭宁提前和几个亲近的总秘和副手沟通过生日事宜,任何庆祝方案不予采用。 唐悦嘉得知的时候,失望的情绪一直带到了闻希病房。 闻也正整理行李。 小孩儿的衣服在这几个月变得很多,春夏秋冬,一个不陌生但昂贵的品牌,唐悦嘉噘着嘴,说他个子长得好快,昭昭姐的衣服买小了。 闻希羞赧地笑:“以前,买衣服都会特地买大一码。” 唐悦嘉不解:“为什么呀?” “因为可以穿好几年。”闻希说:“吃不饱饭的时候,新衣服都是奢望。不过我婶婶很好,会在新年前夕把衣服洗得干净,她缝补的手艺很好,虽然旧,但不埋汰。” 唐悦嘉和闻希的关系比闻也更亲近,因此知道了更多关于他们寄住在婶婶家的那几年。 婶婶是个善心的女人,只是命不好。 唐悦嘉怔怔地叠着衣服,五颜六色的毛线帽搁在最顶上,闻希手指戳了戳鼓起来的线团毛球,笑道:“这就是婶婶给我织的,好多年了呢。” 她想事情,一时转不过弯,有些傻气地问:“为什么不回去?” 闻希一怔。 唐悦嘉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忙不迭地道歉。 闻希摇摇手,自己拄着拐杖下地,走了两步,把最新拼装起来的乐高抱在怀里,用一种听起来非常令人心疼的口吻说:“我叔叔好赌成性,没办法,一个家被他败完了。” 唐悦嘉的手指慢下来,她讷讷地眨着眼睛,心里暗骂自己是笨蛋、情商洼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空气紧绷僵滞,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刚想找补,闻希忽然一拍手掌,猛地转头盯住闻也。 “哥,昭昭姐的生日是不是就要到了?” 闻也拉开窗帘,虽然是冬日,但日光正盛。 他似乎又瘦了一些,侧脸轮廓愈发清瘦,下颌到颈侧的剪影修长,喉结突兀地咽动。 “嗯。”他说:“圣诞节后。” 得知闻希要出院,宜睦相熟的医生护士自发给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会。 冯院神神秘秘地推进一个医用担架,上面摆着马卡龙甜品台和一个双层海盐奥利奥蛋糕。 欢庆的笑语四面八方地传来,闻希眼眶通红,和他们拥抱、合影,然后分吃一个口感恰好的蛋糕。 “恭喜出院!”小许开着4k相机摄录:“虽然很舍不得你,但我希望,下次见面的地方,一定不要在医院了。” 众人被气氛感染,顿时哈哈大笑。 闻希被他们花团锦簇地包围着,感激的、滚烫的、情不自禁的热泪一行行地流下,沉重地洇湿衣领。 他笑着擦了擦眼尾,哽咽:“……要是昭昭姐也在这里就好了。” 视频发到手机上的时候,宋昭宁直面着圣弗朗西斯科巨大澄明的阳光,两个国家的时差来不及倒,她重新架上墨镜,给司机打电话。 司机是宋微用惯了的人,姓管,宋昭宁称呼他为管叔叔。 对方的口吻充满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慨和宠爱,说了几句,为难地让她多等一会儿。 收线,她有些无奈地想。 真的太多年不见,管叔还把她认成当年那个娇矜傲慢的小小姐。 细白指端揉上额角,过了自动感应门,冷风兜头而来。 一辆腰线经典的黑色库里南打着双闪,贴着深色防窥膜的车窗缓缓降下,席越将墨镜一拨,松松地挑到鼻梁,就着这么个姿势看她。 “宁。” 他语气热络,就像苦于异地终于见面的热恋情人。 宋昭宁额角青筋突跳。 攥着行李箱的指骨绷出青白,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后备箱,抬腿踹了一脚,席越喊着“jesus”,遥控车门启动。 她把行李箱丢进去的同时抓拍一张车牌号,定位字母g,找到管叔的微信,发送成功后上了副驾驶。 “你来做什么?”她皱眉。 席越单手倒车,油门一鼓作气地给到最高限速,他快意地享受风与自由,不顾面色愈发苍白的宋昭宁。 “宝贝。” 他柔声:“你什么都不问,就上了我的车。足以证明很多事情。” “证明什么?” 宋昭宁拍过几个按钮,车窗重新合上,暖气被冲散的密闭空间里浮着冷冽刺鼻的雪粒子。 席越鼻间震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哂笑,他略微仰起下巴,闲散搭着方向盘左手衬衫半卷着,黑色衬衫开了最顶上的两颗纽扣,肆意不羁地笑起来,间或夹杂着对她的一两声看轻。 “宁,你还没有天真到,你让人做空我的股票,我就会因此而产生烦恼或别的什么情绪吧?”他反问:“我的宝贝,我的天使,我的缪斯,我所有爱欲与妄想,你有些时候,真是单纯得令我苦恼。” 宋昭宁冷嘲:“别讲恶心话。” 席越不生气,依旧笑着,混血儿那张骨相极深的面容苍白沉冷,浅色眼底却闪动着一丝报复和疯狂。 第109章 “生意场不谈情分。你对我做的,我会原样、百样地奉还给你。” 宋昭宁面无表情,她不至于害怕一个神经病:“随便。” “别答应那么快。” 席越挑眉,仍是那副不生气的做派:“每次你和我吵架,总是会波及很多无辜人,不是吗?闻也,怀小姐,顾馥瞳,还有那个你非得说是因为我而发生车祸的小女孩。亲爱的,比起我,你更加是非不分。如果不是你要和我作对,我怎么会生气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啊。” 宋昭宁不想听他的诡辩,她单手抱臂,冷着脸不应声。 席越手指轻敲两下,漫不经心:“开条件吧,你是商人最在行。” “没兴趣。” 他似笑非笑地觑她一眼。 “既然你不说,那你听一听我的想法。” 他慢下车速,车厢幽静,显得那一两声指节轻敲不怀好意:“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不管怎样,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宁,不要选择万本无利的决定,那条路不适合你。” 宋昭宁轻哂:“你做梦快一些。” 席越没被她激怒,他扭过脸,那双色泽极浅、瞳孔边缘泛着淡金色的眼睛,像绞杀时刻的猎手。 “我手上有闻也父母的资料。” 谈判桌最忌讳喜形于色,她不动声色地敛着眼睫,搭在上臂的手指却略微收紧。 “宝贝,如果我把这份资料曝光,当年杀害闻也父母、以及你父亲的那些人,你说,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他恶劣又自得地扬起笑容,像是一个还未开盘,便已提前得知自己将会大杀四方的赢家。 “他们不动你,因为你背后还有个宋平海,老爷子不死,就能为你继续保驾护航。所以啊,宁宁,你的天真,也并非是全无代价,至少,你所唾手得来又不屑一顾的事情,可以凌驾于别人的悲惨和痛苦。” 席越声线缓缓,语调轻慢暧昧,耐心地诱哄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姐。 但他用眼角余光观察她的时候,宋昭宁心中冷嘲,他也不像那些话里的威胁那么镇定。 “有空和我在这里兜圈子,不如看看你公司股价。感谢你,烧空的这几个亿,确实让我心情感觉好了一些。” 席越至少有两分钟没说话。 他沉默地把控方向盘,掌根深深按压。先天色素浅淡的手背白得几近透明,可隆起的青筋出卖他风轻云淡之下的汹涌。 “好……很好。”他翘着唇角,嗬嗬地冷笑:“你一定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宋昭宁说:“我不觉得你真的有给我选择。而且,我也不喜欢跟着别人走。” 攥着方向盘的手指蹿起青白,他咬牙切齿:“你什么都不在乎吗?哪怕我要闻也的命?” 她听着,倍感好笑也倍感头疼,清瘦指节不轻不重地扶上额角,细细地打揉。 “先生,这是法治社会。你做的一切事情,不可能逃脱得了法律。” “法律?” 席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露出不可思议又拿她没什么办法的表情:“你和我谈法律?baby,我亲手杀人的时候,执行正义的警察在哪里?在你的臆想里吗?” 第85章 命运 ◎二选一◎ 前几年某部歌舞爱情电影大热,男女主在油画般的光影里跳舞,这让格里菲斯天文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加州必打卡”的网红景点之一。 宋昭宁很小的时候来过,后来也陪国内友人去过几次。 她不觉得多浪漫,倒是想,如果有人在这里被劫持,恐怕不会太好逃生。 所以,比起浪漫之都,加州也很适合罪恶之都。 她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管叔连着给她发了好几条微信,说已经定位到这个车牌,宋昭宁让他不要担心,一切都是误会,已经到半路了。 管叔这才回了一个随时电联,小姐。 宋昭宁收起手机,指端轻轻地碰上侧边锁屏键,咔哒一声,那场只为一个人绽放的烟火,无声无息地湮灭。 席越心情愉悦,等待红色交通灯的间隙,他连上车载蓝牙,随兴点了点,下一秒意外地扬起眉梢。 “巧了宝贝。命运都站在我这边。” 宋昭宁目光顺到他点开视频播放的手指。 她看了好几秒,瞳孔一凝。 不是视频,而是某段实时监控的录像。 还是直播。 席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坐直了身,一截纤细玲珑的腰背,如此单薄,却如此坚韧有力。 真让人想摧毁。 舌尖舔过牙齿,他用力咬住,留恋迷醉地吮吸着唇齿的血腥。 前半分钟的音画略有些不同步,之后进入正轨。 她听见闻也的声音。 “婶婶。” . 冯院在手机上和她说了闻希出院的事情,宋昭宁原本打算亲自接送,无奈本家一通电话打过来,二话不说勒令她赴美。 所以航班订得仓促,她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随意塞了几件衣物。 宋微多年不插手公司大小事宜,但她的每一个决定公开透明,逃不过宋微的眼睛。 假设她的母亲说今夜九点之前就要看见她坐在家里大厅,那么宋昭宁哪怕手上有一桩高达上亿的合同,也必须为之让路。 没什么道理。 在她病态又扭曲的家庭里,她是不被爱的那一个,也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知道的。 但是看到他被人如此温柔对待的时刻,明明没有知觉的小指却传来阵阵强烈的幻痛。 不是嫉妒,也谈不上庆幸,可能就是单纯……觉得有些遗憾。 如果不是因为来到宋家,如果不是因为顾正清戛然而止的生命,也许闻也能够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她听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问他最近怎么样,工作累不累,辛苦不辛苦,有空了要多回家,过两天给闻希炖大骨头猪脚汤;又说天气冷了,要多穿一点衣服,不要感冒着凉。 闻也一一应了。 她个子矮,加之多年辛苦劳作,身材走形佝偻,面对一米八几的闻也,需要微微踮脚,才能把手掌放到他肩上。 席越冷眼瞥着,嘴角冷嘲:“无聊。” 但很快,温馨的家长里短结束。 女人不知为什么,低着头,呜呜也哭起来。 “小也……小也,婶真的没办法了,婶就这一个儿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女人年纪不大,但多年苦劳让她的精神面貌比实际年龄要衰老几十岁。 她穿着一身老气过世的衣服,已经是那么冷的冬天了,隔着屏幕看,外套也透着一股穷酸的单薄。 闻也双手去扶她,她不肯起来,泪流满面。 “他们说,只要你出面,就能把儿子还给我……如果不行,那、那下一回送来的,就是他的手指了!” 歇斯底里的哭泣掩盖了信号不好的频响,闻也面色苍白,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伸手搀扶的动作僵在半空,全身血液沸腾滚烫,耳边传来深水之下的嗡鸣,他恍惚地眨了下眼睛,有什么沿着眼尾坠落。 因为太轻,所以宋昭宁没有看见。 “好。”他闭了闭眼睛,轻声。 席越索然无味地扯了扯唇角:“啧,没什么意思。” 宋昭宁平静地看完,她支出一根手指,果断地关闭屏幕。 黑色的液晶显示屏,清晰地映出她隐隐克制着什么的神情。 席越往后靠了靠,他把车速放得很慢,如同第一次观光加州的异国旅客,从容自得地欣赏这座纸醉金迷的国际都市。 “半个小时,我会接到他的电话,而你那位没用的小男友,会答应我开出的条件。” 她冷声:“什么条件?” 他斜乜她一眼,知道她已经输了。 “他那好叔叔,闻耀祖,欠了很多钱。” 席越轻浮地用眼神描绘她:“说起来,如果不是有他从中帮忙,闻也不会轻易被顾图南吊住,那些事情,原本和顾馥瞳就没什么关系。只是……” 他恶意地拖长尾音,每个字都像阴滑湿腻的毒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 “我跟他说,想要保住闻耀祖,想要保住你那便宜弟弟,可以,但有一个要求。” 他一脚刹车,宋昭宁随着重力惯性猛掼出去,又被扣着的安全带摔回来。 她蹙起眉心,席越欺身而上,灼热黏腻的吻落在她耳骨位置。 宋昭宁反手按住他额角,雷厉风行地将他的脑袋重重撞上车窗玻璃。 “你想做什么?” 听出她咬牙切齿的口吻,席越不怒反笑,他半垂着眼,淡金色的睫毛轻轻颤栗,一种从身到心的极致愉悦。 “这个问题,问得太晚了……” 席越回过头,直起身,吐息蹭过她的手腕内侧。 “宁,当年他选择了顾正清,这一次,他会选择你吗?” 第110章 “一百五十万,离开你和保下闻耀祖一家。你说,命运的天秤,会倾向哪一边?” 宋昭宁不做选择。 她单手扶着车顶,视线沉静。 席越用一张柔白手帕擦拭额角磕出来的伤口,车门有个小而坚硬的凸起,他很不巧地撞到,刮破表皮,流了点儿血。 血迹沿着他立体眉弓蜿蜒而下,最终洇入深黑色的衣领。 宋昭宁注视着那点嫣红,很平静地,用一种他从没有听过的口吻说:“席越,你在教堂告解的那些话,我没有忘记。” 席越一愣,他抬起头,混血儿的眼睛逆着光,变成了无机质的铅灰色。 她目光顿了顿,冷白骨感的指尖抵在他颈窝,抹去了那粒小小的血珠子。 “对你这种人来说,开车一定很不容易。”她说:“你母亲当年,或许没必要去世的。” 一直到晚饭时间,停在香杉小径的那辆黑色库里南,依旧不曾离去。 宋昭宁漫不经心地坐在可以容纳十来人就餐的奢石餐桌,她看着爷爷从护城带到美国的管家和保姆,都是熟面孔,有些唤她“小姐”,有些唤她“小小姐”。 她都点头。 宋老爷子抱着一只苏格兰高地长毛猫,见了她,很是眉开眼笑。 “看看谁家的小公主回来了?” 宋昭宁无奈:“爷爷。” 她望向他身后,没见宋微,问:“妈妈呢?” 老爷子精神矍铄,弯腰把猫放到地上,小猫像个旋转拖把蹿成一条影子。 他双手扶着镶嵌松绿石的椅背,笑呵呵:“瘦了很多。上回和你电话里沟通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她点头:“没考虑好,就不会回来。” 老爷子故意板起脸,粗着声音说:“什么话!你一年才回来几次,难道你都不想爷爷吗?” 宋昭宁说想,但我很忙:“爷爷,我其实做得不好,对不对?我不如大哥。” 她讲得很突然,宋老爷子没有防备,因为年老而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错愕神色。 别墅没有装电梯,宋微从旋转楼梯下来时,恰好听到她这句话。 她一指按着白色无线耳机,英语对那边草草说了两句话,收线后神色不虞。 “回来了?”她看向宋昭宁。 宋老爷子拦在母女中间,中气十足地喊:“吃饭,咱们先吃饭。” 保姆拉开主位的椅子,宋微坐下,苛刻审视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 二十七了,过完年该二十八。 她生得和宋微不算太像,五官底子是靠拢的,偏偏那双眼睛,生得和她的血缘父亲一模一样。 宋微看了就觉得厌烦。 那双眼睛既有不可理喻的天真,又有无法理解的单纯。 宋微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如果她不是生在宋家,她当然有资格当一个有家族信托基金托底的大小姐,可以像宋愈一样败家,到了安稳年纪后和门当户对的男方走入没有感情但有利益维系的婚姻。 无人说话,于是宋昭宁在她脸上看见了非常明显的失望。 宋老爷子吃不惯白人饭,但是护城菜系也很一般,好在厨师手艺很好,也记得她喜欢什么惯吃什么,一桌子热热闹闹的精致菜肴带了点儿让她高兴的意思。 宋家不惯在餐桌上谈事,他们相当重视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 等到饭后茶点端上来,宋微优雅地擦拭唇角,那张看不出任何污秽物的帕子轻轻地放在餐盘一角,宋昭宁心底叹了口气。 该来的,还是要来。 宋老爷子养的猫跳到他膝盖,他枯瘦手指顺了几下猫,对宋微轻声:“和孩子好好说,不要生气。” 宋微嗯了声,锋利如刃的目光看向她:“席越之前就在外边,为什么不请人进来一起吃饭?” 她沉默两秒,说:“妈妈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宋微冷笑:“我知道你下放了部分权力,怎么,如今是公司也不想管,婚也不想结?” 夹枪带棍的一句话,她唇角紧绷,拢在桌子下的手指互相攥紧,右手拇指刻板机械地摁住虎口。 宋昭宁低着头,像是顾正清离世后,她因为总是做不好在宋微看来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情,然后遭受责骂的样子。 “宋昭宁,你的家教呢?跟长辈说话要抬起头。” 她深深吸气,咽喉仿佛堵上一块烧红的铁块,在她的诘问里抬起头。 “是的,妈妈。”宋昭宁说:“很抱歉。” 尖锐的椅子腿剐过吸音地毯,将深色绒毛翻成浅色。 宋微雷厉风行地起身,半空中扬起巴掌,狠狠掌箍她的左脸。 宋昭宁条件反射要避,千钧一发之际,她仓促地闭上眼睫,任由这巴掌落下来。 宋老爷子瞬间愕然,大喝:“好好说话不行吗,做什么要打孩子!” 宋微拧了拧手腕,冷声:“爸,您看看她这个样子,这些年还把咱们放眼里吗?” 宋老爷子耷了下眉毛,沉声:“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要说这些了。” 宋昭宁平静地转过头,她皮肤白,脸侧五个鲜明指印,唇角洇出淡红血迹。 她拿过餐纸,随意地擦拭。 “妈妈,这些年,你对我很不满吧?” 她终于说:“其实我对妈妈也很不满。你问我有没有把这里当家,可我的家在护城,是你先离开的,是你先放弃我的。” 宋昭宁扶着椅背,轻轻推开的同时站起身,她穿着软皮平底鞋,视觉上,比宋微略高一些。 那视线低落下来,无悲无喜地落到眼前这个容貌和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女人身上。 “妈妈,我很想知道,我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失败的基因结合产物,一个尚且可以利用的家族弃子,一个无条件为家族公司奉献几十年的打工人,一个逆来顺受,不用在乎她想什么,会不会难过——”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 宋老爷子怒目而起,还没开口,就被宋微严厉地呵斥回去:“爸,谁都管不了她了。我今天非得请家法不可。” 宋老爷子也怒了:“你当老头子死了不成!我今天还有一口气,就不允许你继续伤害她!” 他给管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把人带走。 宋微眯着眼,反唇相讥:“是我要伤害她吗?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搞出那么多丑事。宋昭宁,你会不会觉得愧对你的名字?你看看你在护城搞出的那些破事,哪件值得骄傲了,哪件让我们姓宋的抬得起头了?” 她连声驳斥:“你有点出息,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为什么又和那个杂种混到一起。” 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没有想笑的意思,眼角干涩,也没有眼泪。 她依旧平静,平静得异乎寻常。 时隔多年,当年宋微对闻也的怨恨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了今天。 她屈起指节,蹭过破皮的唇角。 半垂着眼,眸光顺着超高吊顶的水晶瀑布灯落下来,放空似地盯着自己拖出去的斜长阴影。 “妈妈,原来你真的一直都在恨他。”她突然说。 宋微呼吸一滞。 “你没有接纳过闻也和闻希,但是你不知道,当年爸爸在我和他的二选一里,他从来都选择闻也。闻也对他的意义不一样,不仅是朋友遗孤,更是他的责任。爸爸爱他,我也爱他。” 宋昭宁似乎不介意撕破那些年彼此心照不宣的真相,尽管真相难看、扭曲,鲜血淋漓。 “爸爸告诉我,如果你不接纳他们,他就会带着他们离开。” 宋昭宁轻声,口吻温和:“其实你也不是爸爸的第一选择。” 宋微抬手就打,这一次,宋老爷子沉默地用拐杖拦下。 宋昭宁遗憾而充满伤感地笑了笑,那双和她生身父亲极为相似的眼瞳流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当年我出事,你就把他们赶走了。妈妈,宋家那么大,单是迎合口味的厨师就有不下二十来个。养两个孩子能有多少钱呢?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我可以不买天文望远镜了,我也可以卖掉家里珍藏的画作和小马驹,他们理应在宋家生活到成年。” 宋微气急败坏:“理应?我凭什么替他养儿子!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要受罪!” 宋昭宁点头,似乎认了她的后半句:“妈妈你知道吗?闻希截肢了,他原本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治疗,如果爸爸还在,不会让事情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宋微眼角赤红,她的呼吸不正常地起伏,她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盯着宋昭宁,仿佛这人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仇人。 “哈……哈,我就知道,你今天来,就是要来替那两个小杂种讨公道的,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你凭什么姓宋,你去姓顾啊。你看顾家人认不认你?给不给你管公司!” 第111章 宋昭宁微微一愣,欲言又止几秒,不知是认命还是无奈,她叹了叹。 “没有,妈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是当顾正清的女儿,当闻也和闻希的姐姐。” 那瞬间,无数根滚烫钢针无声无息地刺进了宋微的四肢百骸,她感觉一阵齿冷,天旋地转的疼痛让她有几秒钟的恍惚和出神,身形踉跄几步,幸而被身边担忧的保姆扶住。 宋昭宁垂下想要上前搀扶的手,她脚步一转,看向束手无策的宋老爷子,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爷爷,我最终还是让你们失望了。” 老爷子欲言又止,他上前半步,似乎想拉住她,可还没等他动作,宋昭宁直起身,没有留念地、脚步坚定地推开了大门。 管叔追出来,满脸惴惴:“小姐,今天太晚了,你留下来吧。” 宋昭宁习惯性地微笑,下一秒,眼角眉梢浸润冰凉,她一怔,这才发现下雪了。 她收拢手心,仍由雪花融化,那种如同打碎玻璃球、冰冷又咸湿的薄薄水意,顺着纤细指根滴下。 库里南亮起车灯,笔直地打过来,像一柄钢刀,毫无折衷地扎进她眼底。 宋昭宁微微偏头,眼尾沁起生理性的泪光。 捱了几秒,缓过心底那阵绵密又清晰的失望,她手指抵着鼻尖,很轻地,很无奈地笑了下。 “管叔,你也是看我长大的。你说,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 “小小姐,小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绞尽脑汁,干巴巴地安慰:“天底下没有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是吗?”她轻飘飘地反问。 管叔哪里能回答这种问题,他急得额角冒汗,心中可怜地求助那扇门内会走出什么人来留住她。 但是没有。 那扇门关住了。 宋昭宁不太意外这个结果。 她双手收在外套口袋,仰起头,瞳孔深处映着明亮雪光,可有可无地笑起来。 “真冷啊。我还是习惯护城不下雪的冬天。” 她说完,洇着血痕的唇角冰凉地抿直,转身走到敞开的黑色车门。 席越指尖蓄着的香烟积满迷你车载垃圾箱,他偏头看她一眼,那面黑色的液晶显示屏又亮了起来。 这一次的背景很熟悉,是杨老板的酒吧,夜色。 席越反手摁灭烟头,嶙峋清瘦的指关节转着一枚银色硬币。 他高高抛起,然后盖在掌心。 伸出手,手指合拢。 “现在,到了揭晓命运的时刻了。” 第86章 镰刀 ◎“救我。”◎ 还不到夜色正式营业的时间,但内场已经着手预热,年轻美艳的dj师夹着耳麦,纤腰手指随着音乐律动。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交错闪烁,沿着墙面投射水纹似的斑驳光影。 闻也倚墙而立,沉默地往食指指节和虎口缠绕纱布。 杨老板吊儿郎当地踱步过来,大概是喝了酒,一步三晃,哥俩儿好地把手搭在闻也肩上,字音夹杂着浑浊酒气。 “小闻,你想好了啊?” 杨老板看着他戴上拳套,试着挥了两下,目光透着几分惆怅:“其实你也没必要……唉,这个局不好做,是吧?你还年轻,想挣钱什么样的法子不行,听哥一句劝,真没必要这样。你以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弟弟怎么办?你得为家里人考虑一下吧。” 闻也面无表情,他垂下手,额角长发遮过眉眼,眸光垂在走廊不停晃动的霓虹光带,像是被吸引了似的。 杨老板继续苦口婆心地相劝:“你在哥这儿做了那么久,哥对你是不是实心的?我们就算打假拳,也是奔着噱头和看点去的,真没必要闹出人命官司。这样,我等会儿就推说你突发恶疾,或者半路上被车给撞了,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你不是跟宜睦的冯院长熟悉吗?让他帮你开个假病历。” 鼓噪喧嚣的金属乐声声震耳,闻也晃了一下。 他转过脸,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杨老板,皮肤苍白毫无血色,显得瞳孔更加漆黑深邃。 “多谢。”他声音沙哑,脱口而出的每个字裹挟着滚烫疯狂的血气:“如果不想开盘,杨老板可以不接。” 杨老板一愣。 闻也接着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有。我们没什么不同。” 他神色平静得异乎寻常:“一百五十万,够了,这笔钱足以买到我家里人的平安。” “不是……”杨老板头疼,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就真的相信那位?那位看着挺像个正常人,可你看最近漏出来的风声,哪件事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 “那你还答应?” 闻也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目光让杨老板感到陌生,眼底布满了熬夜过后的红血丝,纵横密布,像片作茧自缚的蛛网。 杨老板尴尬地挠头:“我能有什么办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里外不是人,只能帮你想点馊主意。一百五十万,哥给你出,但我不是做慈善,以后你还得继续用你这张脸给我夜色招揽生意。” 他觑着闻也脸色:“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好向宋昭宁开口……虽然她脾气也不是很好,但她的人还是很可以的。生意场上讲义气的人不多了,我觉得,你不应该辜负她。” 灯光变幻莫测,闻也忽然偏了下头。 他自嘲道:“她和我这种人,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杨老板皱眉:“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不看童话?书里面不是说,王子和公主最终会打败恶龙,然后长相厮守。” 闻也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角无声地翘了翘:“你也说了是王子和公主。” 杨老板欸欸两声,还要劝,闻也双拳叩击,偏头淡声:“这场比赛不能赢。一百五十万出于人道主义赔偿,交给闻希。” 总共三百万。 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命能有那么值钱。 “别胡说。” 杨老板立即甩脸色:“我这打拳可是合法的!要是闹出人命,哥这酒吧还开不开,宋老板不得把我这里夷为平地!” 眼看闻也不说话,杨老板自言自语:“算了,你也是一头倔驴。还好今天打的是热身赛……” 镜头有限,宋昭宁看见闻也半空中抬起头,似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很快,他重新垂下头,森白牙尖紧了紧拳击手套的卡扣,下颌线绷得冷硬。 “坦白讲,宁,一百五十万,不一定买得到我之前送你的手包。” 席越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咏叹调感慨:“却能买到生死,这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宋昭宁没说话。 她伸出手,隔着冰冷的电子屏幕,轻轻地触碰着闻也。 “瘦了。”她喃喃。 席越闻言色变。 他一把攥住宋昭宁手腕,强迫她的掌心抚上自己侧脸,他神情阴冷,混血儿的眼瞳里闪动着鲜明昭彰的愤怒。 “他放弃你了,你想的就是这个?”席越厉声逼问:“宋昭宁,他给你下降头了是不是?他放弃你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放弃你了!” 她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腕骨内侧留下一圈刺目的红色印记。 “我知道。”宋昭宁平静道:“你说很多遍了,他没有选择我,我知道了。” 席越匪夷所思,五官精致的面容瞬间扭曲:“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她像是感觉很好笑,于是也真的笑了一下,明丽妩媚的眼睫微微弯起:“恭喜你。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 宋昭宁指尖抵着触屏,无声地,截去了实时监控的画面。 她调整了坐姿,更舒服地往后靠,习以为常地拨开威尼斯棕木的中控台,纤细指端挑起一包烟和打火机。 若无其事地呼出一口烟气,车厢密闭,尼古丁在眼前缓缓逸散,她着迷地抓了一把,将那团雾气搅混。 “席越,我从不觉得你真的喜欢我。但你是个很高明的骗子,你把自己骗进去了,发现没?” 席越切切咬牙,冷笑:“故弄玄虚。” 宋昭宁笑着睨他一眼:“我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必要?” 她衔着烟,摊开手:“一切如你所愿。闻也没有选择我,一百五十万的确能买到人命,这些你都向我证明了,接下来你要证明什么?” 她摘下含得潮软的烟蒂,向他浅金色的眼睫呼出一口袅袅烟气。 “证明你爱我吗?爱我的话,不如你去死,怎么样?” 她懒散地扬着手,火星从他眼前烧过:“这样,你就能永远地超越闻也,我也无法忘记你了。” 席越面容冷峻,他截断她的烟,没有痛感地握在掌心里,烟头燎过皮肤,泛起某种难言的气息。 她半眯着眼,眼前打来一道笔直车灯,她踹开一开始没有合紧的车门,淡声:“我的人来了。席总,恕不奉陪。” 第112章 他没有拦她。 宋昭宁拉开车门,宋愈手指勾着墨镜,懒洋洋地:“姐,二十几年了,我第一次看你这么狼狈。” 她垂眸摘上安全带,笑里带着讥诮:“你知道,撞见凶手行凶的那个人,会被判定为共犯吧?” 宋愈立刻摇头:“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过。” 他发动车,一脚油门轰得震天响,银色超跑绝尘而去。 “但说真的,姑姑下手也太狠了些。”他喉底压着含糊嘀咕:“至于嘛,一家人还要动上手,以前小姑丈在的时候,可不舍得这样对你。” 宋昭宁顺着他的话:“如果爸爸还在,她对我或许会好一些。” 宋愈愁眉苦脸,想劝解些什么,可扭头看见她脸上红肿伤口,又把那些不三不四的浪荡话咽回喉咙。 但他是个闲不下来的话痨,忍了十几分钟后再也忍不住,冲着低头看手机的宋昭宁喋喋不休:“所以……你是真的和小姑丈带来那孩子在一起了啊。你们这样算不算伪骨科啊,你毕竟是姐姐,爱上自己弟弟是不是不太好。” “宋愈。”她关掉屏幕,转过脸,一字一句:“你是不是嫌弃自己纨绔生涯太长了?” “真的没有姐。” 宋愈佯装委屈:“我那都是心疼你,等会儿还是给你找个什么东西来冰敷一下,看着怪悚人的,不漂亮了。” 宋昭宁扶着额角,揉了揉,眼尾余光睇到后视镜,眉心顿时紧缩。 那辆黑色库里南阴魂不散地逼上来,速度已经超出了安全范围,她肩背紧绷,手指叩着车窗,玻璃清晰地映出她冷漠而艳丽的侧脸,宋昭宁勾住扶手,冷声:“小心,他要撞上来了!” 宋愈额角神经突突钝跳,他猛打一把方向盘,轮胎风驰电掣地擦出一声尖锐悍响。 两辆性能卓绝的车身在空寂无人的道路上疾驰绞杀,互相剐蹭的地方猩红火星四溅,发出骇人可怖的滋啦滋啦电流声。 仪表盘的数字飙升到一个史无前例的新高,宋昭宁咬紧后槽牙,提声呵斥:“往左边打!” 时速越来越快,越来越高,那瞬间宋昭宁不可控地想起多年前的回忆。 扭曲的、烧红的、滚烫又锋利的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绽放着如同钻石一样坚不可摧的光芒。 “别丢下我……” “救我。” “不要回头,如果选择他,不要再回头救我。” “为什么当年死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要活下来。” 无数诘问当空而来,她紧闭着眼,视线和理智摇天撼地般颤动,无数色彩斑斓的光线在眼里杂糅闪烁,无数声音尖锐疯狂地刮过脑海,她痛苦地弯下腰,想起了很多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剧烈撞击让她像断线风筝般甩出去,柔软额角磕出青紫淤痕,痛声压抑在喉咙里,宋昭宁费力地睁开潮黏眼睫,鲜红色的温热鲜血模糊她的感官。 疯狂混乱的视线中,她一把攥住宋愈胳膊,字音滚烫:“往我这边撞——撞!” 话音随着巨大的撞击声响起,轮胎抓不住地疯狂旋转,紧接着视死如归地撞上来不及避开的库里南。 如同爆炸般的撞击声响彻黑夜,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恍惚地醒来,缓了至少半分钟的时间,她用力地眨着眼睛,终于在无数重影中看见受到防撞气囊保护的宋愈。 鼻腔、口腔和咽喉呕着一口腥甜,她低着头,额角又有一滴血珠滚落,正正洇进她的虎口。 “宋、宋愈……”她听见自己沙哑颤抖的声音。 手指颤抖地探过去,还好,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一颗心刚放下,四肢百骸的不适齐齐地涌上来,她手指痉挛抽动,僵硬地摘下安全带,黑暗中凭着本能解锁中控台,脚尖抵着车门,踹了两下,终于在第三下石破天惊地踹开。 尘土一时飞溅。 她狼狈地扶着车门,眼皮如有千斤重,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手机掉在车里,报警…… 宋愈车上搭载试下最先进的警报系统,发生意外事故的第一时间会将信息自动同步给亲属。 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这样想的,双膝一软,几乎是整个人撑在玻璃碎裂的车门,才没有踉跄地跪到地上。 眼前又是一黑,她紧紧掐着曾经受过伤的左手和尾指,感觉有一把烈火沿着小腿烧上来。 一道劲风贴面而过,宋昭宁偏头,席越站在她面前,他一把薅住她的长发,将她整个人拖过来,反手扣住咽喉,雷霆万钧地掼在车身。 她双脚离开,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席越不比她强到哪里去,他手心潮湿,碎玻璃割破的掌心鲜血温润,不属于她的血迹强势地呛入鼻息,贴着颈侧紧绷青筋流入阴影深陷的锁骨。 “好样的,宋昭宁。” 他冷声,同时一寸寸地收紧力气,看她面色愈发苍白,呼吸也逐渐趋于缓慢,他形容疯癫,厉声质问:“你是不是想撞死我,嗯?你是不是想我死!” 她说不出任何话,挤入肺部的空气逐渐稀薄,混杂着浓烈血气和冷冽刺鼻的雪粒子,她神色恍惚,眼底是一片缟素似的白。 下雪了。 “要死……你自己去死。” 她垂着脆弱眼睫,咳几声,五脏六腑泛着牵肌扯骨的疼痛,她无力地歪着头,唇缝溢出血沫。 席越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意识仿佛沉入深海。 半梦半醒之间,席越把她塞入后车厢,随意翻到一条领带,将她的双手捆到身后。 宋昭宁被迫双腿蜷缩,她半张脸紧紧贴着皮质座椅,长发被鲜血黏连,模糊地遮挡视线。 但她能看见。 席越单膝跪在驾驶坐上,手指翻弄几下,然后拿出一根注射器。 注射器……? 她的心律开始不正常地加速跳动,她可能说了什么,又或者她什么也没有,冰冷尖锐的枕头刺入颈部皮肤,让她灵魂颤栗的液体缓缓推进她的身体,她的意识愈发朦胧,半空中的黑色死神垂下镰刀,怜悯同情地注视着她。 席越丢开打空了的注射器,他拧了拧手腕,没看宋愈一眼,径直回到驾驶位,连安全带也不系,咬牙驶入无边无际的苍茫远方。 第87章 天使 ◎那我们就埋在一起。◎ 晚七点三十,夜色暂未到正式营业的时间。 杨老板把自己塞在卡座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酒保手中翻飞,调制一杯薄情混蛋,杨老板立刻飞了一记凌厉眼刀:“你骂我呢?” 护大交换的留学生兼职帅哥酒保莫名其妙,挠了挠头。 杨老板苦大仇深地抓了抓头发,痛苦地嚎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宋昭宁和席越的家事可不可以关上门来打个痛快,我一好好开酒吧的,不要把我扯下水啊。” 金发碧眼白男留学生操着一口不标准的中文说:“老板,你有客人。” 杨老板一抬头,对上气势汹汹的唐悦嘉。 小姑娘一个箭步冲过来,那架势,简直可以把杨老板单手拎起来然后摁在墙壁上三天三夜都下不来。 “闻也呢?”她眼眶泛红,看着有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 杨老板一愣:“更、更衣室啊……妹妹,你找他?” 唐悦嘉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待会儿消防局找你。” 杨老板:?! 满脸惊恐、弱小无助地瘫回了沙发。 夜色构造堪比迷宫,在这一点上,唐悦嘉发自内心地认为宋昭宁的迷境要更上一层。 而且,她不做违法乱纪的活动。 打什么地下黑拳,神经病! 唐悦嘉怒气冲冲地拽着路过的服务员,凶神恶煞地逼问他更衣室在哪里。 服务员倒是很有合同精神,一开始不肯说,但是唐悦嘉跟在宋昭宁身边久了,也不废话,直接在他眼底亮出消防局的号码,阴森森地威胁:“你也不想丢工作吧?我要是举报这里聚众赌博的话。” 服务员立刻恭恭敬敬地把她请走了。 唐悦嘉脚下生风,一掌推开更衣室的蓝色大门。 倚墙而坐的年轻男人抬起头。 也许是两侧墙壁过于雪白、灯光过于明亮的缘故,显得他的脸格外苍白。 简直是白到了有些病态的模样。 唐悦嘉皱起眉,她快步上前,见他穿着一件领口洗得松散的黑色t恤,下身穿着一件看不出品牌的运动短裤,拳套放在一旁。 她随手扫掉,干脆利落地坐到他对面。 闻也轻轻地挑起眉。 他刚要说话,唐悦嘉神情冷酷地打断:“跟我回去。” 闻也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他偏过头,肩背和脖颈侧过去的线条极为流畅,喉结闷出沙哑模糊的笑。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唐悦嘉气闷:“我说,跟我回去。昭昭姐要我看住你,她不会同意你打生死赛。” 第113章 闻也扯着唇角,闲闲一哂:“没什么生死赛,娱乐而已……” 唐悦嘉打断:“少骗我了,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闻也,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晚上出了好歹,你身后那些烂摊子是不是都没头没脑地扔给昭昭姐了?做人要讲点良心好不好?她是喜欢你,又不是冤大头!” 喜欢你。 女孩子的声音甜美,带着隐忍不发的怒气,她深吸又深吸,克制自己汹涌外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 “你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难道不是互帮互助?你可以依赖她,相信她,而不是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唐悦嘉劝得口干舌燥:“闻也,她要和席越取消联姻了,她不会嫁给任何人,你也不是她的什么小三小四或者……额,宠物、玩具?不是,从来都不是。我觉得你们是很平等的,至少昭昭姐她一直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和你相处。” “是,和她在一起,可能会很辛苦。可是所有嫁进豪门的人都很辛苦啊,你不用社交,不用怀孕生小孩,更不会因为生了女儿而被人戳脊梁对不对?感情就是你让一步我让一步,而不是她进一步你退后十万八千里。你不能对她这么残忍的,闻也。” 空气窒息般死寂,闻也垂着浓黑眼睫,侧脸清晰而安静。 半晌,他仰起头,喉结剧烈地咽动,眼睑让光带刺得发酸。 “无论有你没你,席越都一样要发疯的啊。你要是心里真的很难受,不如就把这一切想象成扫雷游戏吧?你只是运气很不好,可是,趟了一万颗地雷,避开了所有错误答案,那剩下的路就是正确的啊。” 唐悦嘉扶着他肩膀,目光专注地看进他的眼睛最深处。 “跟我回去,我已经有十多个小时没联系上昭昭姐了,你不担心吗?” 闻也短促地闭了下眼睛,低声喃喃:“我还有比赛要打……唐小姐,你先回去吧。” 唐悦嘉怒火攻心,她扬起手,当空一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你清醒一点好吧!” 她因为愤怒而语无伦次:“闻耀祖已经被关起来了,以后他不会再有机会去骚扰你婶婶和你弟弟,他那种社会蛀虫死一万次都不为过!可是你还年轻啊,只要活着,以后什么机会没有?” “最重要的是,当年你已经放弃过她一次了,这一次,你还要放弃她吗?不是说好了保护她吗?你救不救她、救不救?说话啊,闻也!” 救不救她—— 【我这个妹妹,这些年过得挺不容易。如果以后,她要是有什么想不开,麻烦你,牵住她的风筝线,让她回到地面。】 闻也陡然清醒。 他慌乱地摸出手机,手指痉挛了好几次,才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唐悦嘉浑身松力地往后一靠,手背贴贴额角,擦去湿淋淋的冷汗。 小姑娘深觉不辱使命,总算劝住了。 不过,她可不是莽撞人,如果劝不住,手机里存的两个电话自然会一前一后地打出去。总之,最后就算要她把闻也打晕了带走,唐悦嘉也二话不说。 她后脑靠着墙壁,呼吸一深一浅。 但是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闻也说话,她疑惑地转过头。 灯光下,他抬起头,沉沉一双眼。 “多久没打通她电话了?” . 这一觉的体感,至少超过了24小时。 宋昭宁醒来时,只觉得所有记忆颠三倒四。 她一会儿是十几岁的宋昭宁,和顾正清谈论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一会儿是二十几岁的宋昭宁,穿着婚纱披着头纱,准备嫁给席越。 她长指抵着眉心,按揉片刻,掀开身上薄被下床。 视线梭巡一番,陌生的装修,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景致。 床头放着一杯水,或许是温的,胡桃木的床头柜留下一圈洇湿的深色痕迹。 宋昭宁低头轻嗅,浅浅地抿了一下唇,尝不出任何异味。 席越虽然绑了她,却没有限制任何人身自由…… 这是空话,宋昭宁不是某个故事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她要失踪,至多24小时,就能惊动宋老爷子铺天盖地的关系网。 阳光清透地滤下来,她放下杯子,赤着脚踩着花纹厚重的吸音地毯,出了房间。 她还是很不舒服,喉咙火烧火燎,长时间缺水让她有种置身荒漠的错觉。 虚弱地扶着墙壁出了门,她登时一怔。 纯白圣洁的圣母像垂首低眉,神色温柔怜悯。 宋昭宁忍着一阵一阵针扎似的头疼,走到那尊塑像面前,骇然发现,这副雕像的五官,竟然与她有几分神似。 疯了…… 她皱着眉,打量着这间占地宽旷的大厅。 不,与其说是大厅,不如说是教堂。 教堂? 某种埋藏于记忆深处的碎片瞬间交错闪回,宋昭宁脚步微顿,她的手撑着圣母像,掌心被温玉似的质地润得冰凉。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凡事包容、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她循声转头,玫瑰色的彩虹玻璃吊顶,斜落一抹晖光。 蒙着一层水雾的方格窗,朦胧地映出她的身影。 身上穿着奶白色的吊带款长裙,长发松散地披在腰后,后脑别了一枚看起来简单别致的白色头纱。 如果她有印象,那么能想起,这是席越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她在卡皮拉诺桥穿着的白色长裙。 “……” 宋昭宁无言地扯下头纱,结果不知道那东西是用什么焊在了她头发上,一扯便是钻心剜骨的痛。 她干脆歇下手,走到席越身边 席越微微抬眸,混血儿的眼眸里凝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天真烂漫。 “真美。”他是喟叹的语气:“和我当年见你的第一面一样。” 宋昭宁蹙眉:“你把我带来什么地方?” 席越却露出受了伤的神情,他环顾四周,牵着她的手站起来。 “你不觉得熟悉吗?” 宋昭宁抽出自己的手,扭着手腕转了转,冷声反问:“我应该熟悉?” “自然。” 他好整以暇地点头:“这是当年我和你遇见的教堂。宁,我们之间,是宿命般的爱情。” 宋昭宁用一种“你没事吧”的目光打量他半晌:“怎么,你又要对我告解么?” 席越不言不语,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黑丝绒匣子。 他打开,里面呈着一对铂金钻戒。 “我爱你。” 他语气热切,浅色瞳孔映着她苍白冷漠的脸,他自顾自地说:“我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嫁给我吧,我愿意把所有签订的婚前协议作废,以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结婚以后,你想和谁在一起都可以,我不介意,除了闻也。” 宋昭宁单手抱臂,身侧没个倚的,她干脆往后一靠,纤细伶仃的蝴蝶骨借着圣女像站定。 “除了闻也?”她重复,冷淡地笑了下:“除不了。” 席越脸色未变,他痴痴地看着宋昭宁,神情中有种朝圣者的狂热,眸光闪动着奇异的光亮。 “我爱你,我想明白了。宋昭宁,如果今天你不答应嫁给我,那……” 他话锋一转,看向屋外蓊郁草场如波浪般起伏的脊线,笑声里带着诡异的喘息:“那我们就埋在一起。我已经准备好一口棺材。” 宋昭宁垂眸,似笑非笑地睨他片刻。 轻描淡写的口吻:“得不到就要毁掉吗……确实符合你的性格侧写。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被动的那一个?” 席越听不懂她说什么,他仍旧半跪在地,贪恋地看着她,像要将她脸上冷淡的嘲讽、不以为意的轻视,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 “因为你的所有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席越抓住她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把戒指推到指根,恶狠狠地,顾不得她细腻皮肤蹭出一道赤条条的红印子。 他像在欣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捧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眼尾微微地笑,最终在她曾经受过伤的虎口印下一个潮湿亲吻。 吻着、舔着、吮着,齿关一合,钳出一个规整的牙印,丝丝地渗着血。 “宁,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你没什么天分。你被你的家里保护得太好了,你看见的,只是大家想让你看见的。这个世界有很多阴暗面,你不能体会万分之一。” 宋昭宁任由他动作,平静道:“我不需要体会。” 席越仰起脸,真挚诚虔地吻着她的手指,舌尖抿过她戴着戒指的无名指,喉音温润沙哑。 “我过得很辛苦,一直到遇见你,我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使。” 宋昭宁点了一下头,天光寸寸地漫漶到她眼角眉梢,肤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鼻骨柔润白皙,唇色很淡,弯着讥诮但漂亮的笑。 第114章 “你这么认为?”她反问:“天使。” 席越唇角浮现一丝短促却心满意足的笑意。 “是的。你就是我的天使。” 他斩钉截铁,生怕她不相信,膝行着靠近她,执着她的手,从指根吻到手腕内侧。 “我的身体检查报告放在桌上,我以后不打算要孩子,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从旁支过继一个。我享有的权力、财富、地位,这一切,已经经由法律公证,只要你签上你的名字,协议即刻生效。” 他诱哄着:“我知道你不想接手公司,没关系,以后我帮你。你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什么都好。我愿意托着你,给你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宋昭宁歪了歪头,看向窗外,忽然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埋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我已经开始想番外了。。不知道写什么才好。。[化了] 第88章 游戏 ◎“想不起来,我爱闻也。”◎ 雨下起来。 疾风凶狠地刮着草场自然生长的夏栎。 这是欧洲最古老,也最长寿的树木之一。 但是埋在这棵树下的人,终此一生,不过三四十。 宋昭宁仍是那件面料轻薄的连衣裙,她撑着一把伞,站在树木,唇角抿得很紧。 青灰色的墓碑没有长眠者的姓名和出生逝世年月。 只有一句著名诗人拜伦的诗: 心会破碎,但会破碎地活着。 冷风砭肌刺骨,钻心地剜着她裸露外在的颈侧和手臂。 宋昭宁攥着伞柄,纤细的手指关节冻得青紫。 席越拄着一柄造型异样精致的锄头,应当是他从花房里捣鼓出来的老物件,木柄被虫蛀得厉害。 他挑眉,漫不经心地斜下一铲:“宁,你真要我掘我妈的坟墓?” . 二十分钟前。 宋昭宁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和你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你放过闻也,并且承认你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包括利用闻耀祖、闻希和李秀云与其儿子要挟闻也,以及雨夜那晚,是你故意造成的交通拥堵。” 席越自顾自地把戒指推到代表婚姻的指根,不冷不热地拍了两下手掌,表情戏谑:“忏悔录?可以。你继续说。” “我不太清楚你做过的所有事情,但只要是你做过的,你敢不敢承认?” 席越睨她半晌,笑了:“你简直像小孩子无理取闹。” 他偏过头,掐了掐喉结,散漫地耸肩:“随便你吧。那如果我赢了?” 宋昭宁转身就走:“我不预备这样的假设。” 她不认识这里,不知道这是席越位于哪一处的庄园,但她试着代入了一下疯子的心理,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个答案。 只有这里。 只可能是这里。 席越有一铲没一铲地松着土,走线精良的裤腿蹭上星点泥土,湿漉漉地坠着。 他很不舒服地蹬了两下,胳膊拄着铲子,半弯着腰卷起深灰色的裤管。 宋昭宁还站在树下,冷着脸一言不发。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这里面根本没有棺材,湿润的泥土翻飞,露出银冷色的保险柜一角。 她闭了闭眼睛,紧在喉咙里,一口滚烫的血腥气终于可以呼出。 席越倒是见怪不怪,他蹲着身,手指懒懒地扫去密码盘的泥土,仰头问:“密码?” 宋昭宁不假思索:“0911。” 0911,他们在教堂初遇的那一天。 席越脸上漾起一种极其克制而微妙的笑容,宋昭宁瞥过目光,不用看,这个疯子一定在想:看吧,她连这一天都能记住,她和我天作之合。 “咔哒”一声。 解锁成功,保险箱的箱门自动弹开。 席越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黑黢黢的物体,半晌无言长叹。 雨到这时已经很大,大得几乎迷眼。 “原来你没有骗我。”他怪异地笑起来:“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你全部都记得。” 宋昭宁抬着伞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席越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呢?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可我又不舍得杀了你。那你乖乖地闭上嘴巴,永远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宋昭宁对上他的瞳孔,他站起身的时候扶了一下膝盖,平静但带着笑的面容闪动着冰冷和残忍。 他拨动保险栓,推开枪膛瞄了一眼,确认子弹后,重新上膛,手指松松地扣着扳机。 “这是把好枪,我爸当年送给我的。你看,枪托底部还镌刻着我的英文名。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我的英文名是什么吗?” 宋昭宁说不知道。 席越又笑,挑着眉,流露出深切的同情和遗憾。 “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爷爷告诉我的。我不确定你身上拥有几分之几的中国血统,但你有个不常见的姓,席,席越。李商隐有句诗,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我自作多情地认为,或许是这个越。” “但谐音很好,席越,喜悦。你的母亲,一定希望你万事顺遂,万事喜悦。” 她声音空灵,清冷悦耳,席越听着,不知不觉想起他的母亲,她在没有疯掉之前,曾经也很温柔…… 但她话音一冷,如断线的雨珠子,沉沉地坠下来。 “可惜,这么好的祝愿,在你身上,算是浪费了。” 席越懒散地转着枪口,似笑非笑的模样:“我的名字寓意很好,你的名字也不差。我们天生一对。” 她听得摇头:“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席先生,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考虑做一个全面的脑部检查?” “宁,不用拐着弯骂我,我听得懂。” “好吧。” 她松开雨伞,伞面被风鼓着吹远,转眼便消失。 “以前在国外治疗,有一种很时兴的游戏。一发子弹对应一个问题,只能回答真话,你玩不玩?” 席越将她的每一个字翻来覆去地回味了好几遍,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 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笑得几乎有些直不起腰,冷风呛入喉管,他边笑边咳,眼尾沁出淡淡的生理性泪光。 “宁,你的提议很美妙,可不适合你,那是我们十几岁时的游戏。” “那你把我当做十几岁的我,不可以吗?” 她很平静,眼角眉梢没有玩笑。 席越慢慢敛住笑容,眸光变得阴晴不定。 “好吧,既然是你的要求。” 他轻轻地呼了口气,佯装无奈,行云流水地推掉几颗黄铜色的子弹。 “你先我先?” 宋昭宁说:“你先。” 曾经夺走一条鲜活生命的枪口对准了她,席越装模作样地想了几秒,问:“你想得起过去的事情吗?你爱不爱闻也?” “两个问题。算你运气好,我愿意回答你。” 她从容而冷静,没有命悬一线的危机:“想不起来,我爱闻也。” 有那么几秒钟,宋昭宁确信席越确实想接连地扣下扳机。 但,是一发空弹。 勃朗宁丢给她,她接住,直视着席越,那双眼睛冷静镇定,不动声色。 “你亲手杀了你的母亲。”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说完,食指果断地扣动扳机。 又是空弹。 接连两发空弹不是好预兆,席越沉默地接住她扔回来的枪,森冷阴霾的天色下,他的脸色不自然地发青。 “没有。她是意外。” “假话。”她说:“你输了。” 席越瞳孔猛然震动,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底逐渐渗上走投无路的红血丝。 他抬手举枪,这一次命中了她的心口。 “我想让你看起来体面一些。”席越失神地喃喃:“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宋昭宁伸手拨过绵密雨线淋湿的长发,一指勾到耳后,如果席越尚有几分理智,不难看出她战栗惊惧的手指。 “你杀了她。因为你无法忍受她的疯狂,你希望她能自己死去,而不是拖着你——一个不被接受的近亲结合的孩子,一起死去。” 宋昭宁站在风里,她无奈和遗憾地垂着视线,看着那面没有名字的墓碑,就像看见了那位年轻漂亮、笃信爱情的少女。 “真实而完整的故事,应该是这样:你恨她,你也恨你自己身上不干净的血脉,更恨她时不时的疯癫和抑郁,你想,怎么自杀了那么多次,还不死?命真硬,所以你帮她一把,并杜撰了一个闻者落泪的故事。” 她说到这儿,顿一顿,略偏了头,深深地往后看了一眼。 席越平淡地垂下唇角,面色冷若冰霜。 许久,他重新抬起眼,注视她的目光古怪而沉默。 宋昭宁却对他很浅地笑了一下。 “你其实不太分辨得出来红色?平时开车会戴隐形眼镜吧。那场精心矫饰后的死亡,对你也不全是没有影响。” 第115章 席越就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眼底猩红,他把手背到身后,将剩余的子弹推进弹道里。 他的眼睛飞快掠过一抹阴狠:“如果活着不能和你在一起,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宋昭宁挑眉:“人死了就是一抔灰,所有的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有什么必要?” 席越重新抬起手,喉结上下一滑,每个字音共振着硝烟弥漫的血腥气。 “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开枪吗?你看,坟墓甚至都是现成的。” 宋昭宁微微地笑:“你弄错一件事情了。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对我开枪。席越,但我想告诉你,如果今天闻也站在我面前,他会毫无怨言地代替我死去。这就是他对我的爱。你卑鄙、阴险、狡诈,视人命为草芥,就连你口口声声标榜的爱也无比肮脏和下流。” 席越双手死死地握着扳机,歇斯底里:“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开枪!” 宋昭宁轻声:“你开枪啊。” 砰—— 一蓬裹挟白色热气的血花泼溅出来,他茫然无措地睁大眼,在她无波无澜的平静眼底缓缓倒下。 宋昭宁叹了口气。 回过身。 宋敛带着训练有素的黑衣警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 他满脸晦气,先是将席越掉落的手枪踢开,然后单手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劈头盖脸地砸到宋昭宁身上,她的鼻息溢进一截陌生的浓郁苦艾。 她抱住,胳膊穿过袖口。 外套是黑色的,衬得她一张脸白森森。 宋敛抱臂看她半晌,宋昭宁却不紧不慢地扣上纽扣,仰起脸:“哥哥有剪刀?或者火机,帮我把这头纱烧了。” “你这次太出格了。”宋敛警告,同时打火机半空一燎,白纱和一截黑色长发跌落在地。 “还好吧。”她随意地梳了几下头发,淡声道:“回头得好好感谢宋愈。” 说起这个宋敛更是气急败坏:“还感谢!他差点被爷爷撕了你信不信?” 宋昭宁不以为意:“信,所以短时间别回加州了。” 宋敛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想要劝解周旋两句,可碍于他常年冷冰冰的商人嘴脸,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妥帖词儿,憋得五颜六色。 宋昭宁看得好笑,她转身,看着警方手脚麻利地把席越扛上担架,他肩膀中枪,不是什么致命的要害处,死不了。 “算了……你长大了,哥说不过你,回头你给大家报个平安吧。宋愈他们都很担心你。” 宋昭宁说自然,空站片刻,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哥,借你手机。” 宋敛把手机扔给她,头也不回地追上警方,英语飞速地交谈,她捡了几个单词听,是“精神病”、“律师”和一类。 宋昭宁不知道他的手机密码,出乎意料,这人的行事风格已经简约到了连密码也不需要的地步。 她无语一瞬,划开手机自带的屏保系统,眼前赫然映出怀愿的照片。 “……”唉,闷骚。 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宋昭宁拨打电话时瞥过手机主页的时钟,她没想到国内已经那么晚了。 电话接通得很快,小姑娘的尖叫声冲破云霄。 “宋先生,我联系不上昭宁姐了!” 宋昭宁揉了揉眉心,淡声:“是我。” 唐悦嘉像是当空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才发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单音节:“啊?” “是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闻也还好?” “不、不太好……”唐悦嘉迟疑几秒,斟酌用词:“昭昭姐,国内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和朋友讨论的时候,她问我,你要不要反着来写啊,让你的男主去救女主啊。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哪怕是虚构的小说,小闻要怎么去救昭宁啊?死路一条,根本行不通的。 而且小闻这人心里多事,他的毁灭倾向其实比昭宁要严重一些,毕竟昭宁演的成分很大。她很痛苦,但她的痛苦是可以自洽的,她内心强大坚韧,哪有什么事情真的能打倒她?她在尝试过心理催眠后,发现没用,很果断地放弃了。她不是那种,非要抓住什么的性格,她有能力让自己往前走。 朋友就说,那你还是按着原来的大纲写,女主救男主。 我就想起来,当初因为文案上的“一百五十万,你买我够不够”还被编辑敲了修改,我这个对浪漫过敏的猪脑袋,只能想到比较迂回的、让小闻主动把自己献出来,昭宁才能理所应当地接手,在爱情之外,其实亲情早已根深蒂固了。 这本前后跨度非常大,前六十章左右吧,是年初的存稿,后三十章才是近两个月现写的,剧情也因此而调整了很多。但核心是不变的,还是一个“救风尘”的故事。虽然我对he的理解好像一直和大家理解的有所差异,但这本我认为,嗯,板上钉钉的he嘛,绝对不是我本人觉得是he的那种he。hhh。恋爱颇为坎坷,但扫清所有障碍了,以后就是端庄大道了,加油吧小闻!早日让昭宁实现她少女时代的梦想。 btw,番外可以写重新把小闻养一遍。。嗯。。[可怜] 第89章 雨夜 ◎他希望她,长命百岁。◎ 十二月,夜深如水。 闻也站在在二十六楼的浴风天台,肆虐呼啸的冷风像一柄烧红了的钢刀,冰冷残酷地剜过他的五脏六腑。 闻耀祖像条死狗似的烂在一旁,顾图南一脚踩着他的手掌,鞋底重重地碾了几下,闻耀祖发出濒死般的剧烈喘息。 “闻也。” 顾图南双眼赤红,曾经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枯朽气息,他咧开干涩唇角,舌尖舔过死皮翻绽的下唇。 “你把我女儿害得那么惨,你让她离开护城远赴海外,从此在圈子里抬不起头。” 闻也听着,短促地笑了声,眉目冷峻:“顾小姐再不好,也是因为你有这种父亲。” 顶楼光线昏暗,半轮下弦月苟延残喘地亮着,照着顾图南青白交错的脸色。 顾图南根本不想听他的说辞,他低头,目光嫌恶地扫过闻耀祖那张脸,不禁咂摸出两分困惑。 “不用说这些。倒是你,有这种叔叔,竟然没被他带着走弯路,稀奇。” 闻也不欲与他废话:“你想要做什么?” 两个小时前,他被唐悦嘉从夜色里拽出来。 小姑娘喋喋不休义愤填膺,她说自己连续熬了几个大夜,要回酒店睡觉,并亲手打了一辆车,和司机说一定要把他送到家门口。 司机神色古怪,好在对方开价爽快,他当即一脚油门,轰轰烈烈地驶入车道。 他精疲力竭地靠着车垫,一遍遍地拨打宋昭宁的手机。 无一例外,全是关机。 陌生号码是在这时候挤入通话记录,闻也不想错过任何与她有关的可能,迅速接听。 然后,他现在和顾图南、闻耀祖,站在二十六楼的天台。 顾图南蹲下身,手背甩了两下,将闻耀祖打得眼歪嘴斜,一线透明的唾液混杂着口腔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他肯定在监狱吃了不少苦头,连日熬夜的眼珠子浑浊不堪,眼尾黏连着黄褐色的分泌物。 顾图南咬牙切齿:“你当初把我锁在箱子里,没吃没喝几个日夜。今天我也想让你尝尝那种滋味。” 闻也冷声:“你活该。” 顾图南发出嗬嗬的声音,两面颧骨腾起一个扭曲病态的笑容:“活该?我给了你那么多钱,帮你解决了你弟的医药费和闻耀祖的高利贷,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闻也心想这人本末倒置的功夫真是世间罕有,他那张五官极其深邃冷淡的脸上浮现一缕戏谑,每个从喉管艰涩挤出的字音含着凛冽寒气。 “医药费和高利贷都是我挣来的,至于你给我的钱,不好意思,你指的是七千多万的违约费,还是远远低于护城最低工时的薪资?” 顾图南置若罔闻:“行吧,随便你说什么都好。但我要告诉你,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他从牢里捞出来,可不是为了跟你叙旧。” 闻也平静道:“你只能用他来威胁我,因为你动不了闻希或其他人。很可惜你弄错对象了,我跟你没有任何旧可以叙。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一转身,闻耀祖害怕他当真要走,死死摩擦着粗粝地面的侧脸挣扎扭动,塞了一团臭袜子的嘴巴发出不伦不类的声音。 顾图南低头看他,皮鞋将他嘴巴里堵着的破布踢出来,闻耀祖立刻呛咳几声,眼泪鼻涕齐飞,他匍匐在地,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 “小也……叔知道错了,叔以后再也不赌了……你救救叔,别丢下叔!” 闻也停下脚步,半回着头。 闻耀祖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希望,闻也静静地看了两眼,继而收回视线。 空气一寸寸地凝固了,闻耀祖惊骇地瞪大眼,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第116章 顾图南看准时机,他从裤袋里抽出一条白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擦完后,那条用脏了的帕子扔到闻耀祖脸上。 闻耀祖气喘如牛,他疯狂耸动着脸,终于将阻挡呼吸的烂臭布条吐出,一双眼如困兽般猩红。 “闻也……闻也,你他娘的狗崽子,你忘了当初是谁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让我给一口饭吃?好啊!富贵时不见得你帮衬过我们,现在有难了更是不闻不问,白眼狼,当初要不是看在给你爸留根儿的面上,早把你和闻希卖到泰国去……” 闻也眼底浸着冷森森的寒气,真被这几句话激得停下。 他原地站了会儿,抽身走回来,也不看顾图南,径直盯着闻耀祖的眼睛。 闻家人的长相都不赖,这点从闻也和闻希身上可窥见一斑。 家底没有被闻耀祖败光之前,婶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如今被生活磋磨得肤色蜡黄,尽显疲态。 闻耀祖以为卖惨有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当年有多么不容易,他一个人要操持一大家子,闻希和闻京都小,不赌博,怎么来钱?总不能饿着孩子吧! 饶是无耻至极的顾图南听到这些话,沉甸甸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他虽然变态不假,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确实实打实的好,从没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浑话。 闻也等他终于说完,他捏起闻耀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笑了一下。 “我爸妈去世后,你侵吞了我的家产,可是你有一分钱,花在婶婶或闻京身上?”闻也笑着问:“不用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闻耀祖,你不配。” 闻耀祖脸皮一抖,他费力地支起上半身,手肘衣料磨破,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扯着嘴角裂开一个阴阳怪气的笑。 “是、是吗?” 他浑噩地狂笑着,口水流了满地:“好吧,你这个贱骨头,真是讨不着好的。顾、顾先生和我说,如果你愿意,让他爽一把,他就答应把我的赌债都还上,并额外给我三百万,挥、挥霍,然后把闻京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你知道你弟弟被绑架了吧!” 闻也忍无可忍:“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顾图南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带着仿佛大仇得报的快意:“我知道宋昭宁安排人保护闻希,但是,拦得住人,拦得住信息吗?你说,他要是看到你的那些……视频、照片,他一心敬重敬仰的兄长,只是个卖屁股的货色,他会怎么想?” 顶层高台一片死寂,闻也只能听见闻耀祖癫狂狰狞的笑声,一时间天旋地转,垂在腿侧的手指因气闷而发抖。 喉间涌上一口滚烫气血,他止不住喘息,胸膛起伏。 闻也头晕目眩,身体比理智更快,他三两步逼近,一把提起了闻耀祖的衣领,一拳捣上他腹部,闻耀祖立即口鼻喷血! 闻耀祖在牢狱里受了好大一番折磨,哪有半点抵抗的力气,他像一张破皮口袋摔在墙面,登时墙灰碎石飞溅,闻也将他从地板提起来,单手掐着他的咽喉,指关节慢慢收紧。 他喘不上气,乌黑皲裂的手指在闻也手臂外侧剜开一道道血痕,他双眼翻白,像个破漏风箱嗬嗬地喘着气,双腿无力地蹬着地面,蹭出一道长而扭曲的拖行痕迹。 那瞬间,闻也眼底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凶狠,他手劲渐重,闻耀祖白费力气地又蹬了好几次脚,终于,眼泪唾液齐飞,浑浊地流了他一手,气息在他青筋虬结的小臂中逐渐微弱。 掐死算了。 这个念头惊骇地闪过,转眼却到了那个烧着黄昏的傍晚,宋昭宁站在他身后,浅色的瞳孔里凝着他当时读不懂的心疼和恳求。 他闭了闭眼,松开手。 闻耀祖双手捂着自己喉咙跪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一边哀嚎一边咒骂。 顾图南防不住他突然动手,只觉得一颗心脆弱地提到嗓子眼。 可转念一想,难怪会做地下黑拳那种营生,除了一张脸别无用处…… 他思及此,倒也不怎么惧怕。 多年来习惯阿谀奉承的男人,他很难想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 闻也转着手腕,混杂着鲜血和某种腥臭呕吐物的手心随意抹了两下,赤红的一双眼盯住顾图南,后者抬起手,像模像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然后拿出手机。 事先备份好的照片在他眼底一张张地划过,顾图南笑容扭曲,直到这一刻了,他还是没放弃满脑子的污秽幻想…… “我知道小宋总护着你,但她即将被踢出董事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哦,你应该不知道,毕竟你也没什么人脉嘛。” 他怪腔怪调地笑了几声:“她还能护你多久呢?不过是仰仗宋家罢了,等我把这些照片发出去,你怎么办?要不就跟了我吧,我真挺喜欢你的。” 顾图南搓搓手指,又划过一张照片,倒没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但比起隐私照,接下来的照片简直令人唇齿发寒。 最早的一张,甚至可以追溯到他还在大厂上班。 某个加班到十一点的深夜,闻也顶着寒风站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一手拿着加热过的饭团,一手端着咖啡,长款风衣下摆被风吹得鼓噪。 闻也轻轻咬牙:“你究竟想怎样?” 顾图南晃着手机,皮笑肉不笑:“还是那句话。你跟我,我不会亏待你。” 闻也久久地看着他,忽然出声:“你确定?” “当然。打碎你这种硬骨头,个中滋味,美妙无比。” 闻也修长眉宇微微皱起。 他沉默片刻,点头不语,拿出手机。 指节摁住免提键,一息对峙后,听筒里传来女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爸、爸爸——!!” 她那边风声很大,如果凝神细听,可以听见踉跄脚步,正一阶一阶地踩上楼梯,她呼吸不匀,喘息剧烈:“爸!不要再做那些事情了!回家吧,我和妈妈都在等你……” 顾图南大惊失色,他一把夺了闻也手机,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颤抖。 “瞳瞳?!” 惊愕过后,劈头盖脸的怒骂砸下:“你不是出国了?你现在在哪里!你妈呢?” 顾馥瞳没说话,听筒里愈发失真的风声却逐渐与现实重合。 一阵疾驰而来的脚步匆匆停在楼梯口,她满身大汗,半边肩膀抵着灰色斑驳的墙面,握着手机的胳膊无力地垂下。 她抬一抬脸,嘴唇战栗。 “爸。” 顾图南如遭雷击,咬肌两侧不自然地抽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塞心头,最后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顾馥瞳一手抚着心口,痛苦地看着他。 她眼里含着两汪泪,愈发憔悴瘦弱的巴掌小脸苍白单薄,她上前半步,朝顾图南伸出手。 “爸爸,不要一错再错了。我们回家,以后你改过自新,好不好?” 顾图南眼神阴狠,转向了闻也。 千防万防,防住了一个宋昭宁,却没防住自己女儿! “不要再做错事了。” 女孩子泪流满面,她颤抖着,又往前走了一步:“爸爸你记得我小时候获奖的优秀作文吗?我写,我的爸爸,像山崖一样伟岸,为这个家,为我和妈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那时候年纪小,只懂卖弄几个高深莫测的成语,可是,我在作文的最后一句写,我爱我的爸爸,正如爸爸爱我一样。” 她悲苦地、绝望地、恳切又哀求地,轻轻扶住了顾图南的手臂。 电光火石,抽出他紧紧捏着的手机,转头抛给闻也! “备份连着我家平板,我已经全部删除了。你把手机里的相片清空,当做我的答谢和请求,可不可以?” 闻也眼神一凝,低头点进尚未锁屏的界面,将所有照片全选删除。 手机不可能再还给顾图南,任凭他如何瞪着一双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睛,闻也不为所动,一指掐了掐鼻梁,心底对顾馥瞳说了声抱歉。 在真正的加害者面前,每一个被迫入局的人,都是受害者。 顾馥瞳仍与顾图南对峙,女孩子哀声劝说,甚至要给他跪下,顾图南却扇了她一巴掌。 她闭了闭眼,眼泪亮晶晶的,既像破碎的玻璃渣,又像未经打磨的钻石。 “爸爸……不要一错再错了。”她抹了抹唇角血沫,凄楚地笑起来:“我求求你。”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闻耀祖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缓过胸口滞涩疼痛,小心翼翼地龟缩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瘆人。 闻也刚走到楼道口,身后猛然掀过一阵疾风,闻耀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朝顾馥瞳撞过去! 小姑娘身形不稳,无头无脑地栽到顾图南怀里。 他堪堪双手环抱住女儿,恐怖的重力让他们像交叠的多米诺骨牌,三人一线,直直地摔向天台边缘! 护栏年久失修,再加上彻夜暴雨,早就摇摇欲坠。 第117章 闻也脚步一刹,惊骇回头,听见生命戛然而止的声音。 顾图南向后翻去,顾馥瞳惊险万分地攀着护台,半边身子已然向后滑去! 她一个人弱质纤纤的女孩子,不可能拉得住一百多斤的成年男人,可生死一线爆发出来的力量,让她咬紧牙关,生生忍住了如同关节脱臼般的痛楚。 “爸!!” 闻也立时飞身向前,抱住了被重力拖着不停下滑的顾馥瞳。 女孩子声嘶力竭,她的手臂、脖颈和额角全然爆出青筋,她攀着断口一侧的手指已经鲜血淋漓,满地的尖锐碎屑中奋力地仰起上半身,泪眼朦胧地哭求:“爸你别松手——闻也!” 闻也手指几乎痉挛,骨节可怖地暴起,全身上下所有关节爆发出一种心惊肉跳的声音。 两个人加起来的体重将近三百斤,闻也面色紫涨,抱着石台的半身完全麻木,凭着本能苦熬。 好不容易将顾馥瞳拖上来一些,冷不防闻耀祖忽然反扑。 他状若疯癫,心想姓闻的可不能弄死,但是姓顾的……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是被他骗出来做棋子,死就死了,谁也别想拉他做垫背。口里喃喃念叨着“一个也别想活”的疯话,抡着双臂,像个陀螺横冲直撞。 千钧一发之际,闻也腰腹发力,凌空踹了他一脚。 闻耀祖歪着身子摔向一遍,奈何地面全是湿雨,再加上极其强悍的后坐力,他在猛速下滑时手忙假乱地掰住半根断裂的金属横栏,一口气还没松出来,耳边忽然传来嘎嘣嘎嘣的声音。 闻也心跳瞬间骤停。 闻耀祖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那根斜签在水泥里的金属忽然拔地而起,连带着一大块灰白色的碎石,急遽映在闻耀祖惊恐放大的眼底。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悬在几十米高空的顾图南只觉得耳侧刮过一阵风,紧接着,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附近散步的居民被惊到,他抬起头,比有人当空坠楼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事情在他眼前发生:二十六的高楼,三个人连在一起,他一个激灵,报警电话拨得哆哆嗦嗦。 顾馥瞳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一时间脱了力气,三个人又往下滑了一寸。 她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渗出潮湿细汗,泪珠子成双成对地掉下来,笔直地砸到顾图南脸上,内心对死亡的惶恐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爸、爸,你坚持住!坚持住,别放手……别放……” 命悬一线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这辈子或许没机会感受第二次了。 那瞬间,顾图南心里一前一后地冒出这个念头。 他想活下来,却也知道如果三个人继续不上不下地吊在这里,最终结果只能是一出惨剧。 他不在乎闻也,可是顾馥瞳还年轻,她还有大好人生和大好年华,就算他以后不在了,费鸣也会替她保驾护航…… 老顾家的,就这么一个女儿呢。 顾图南艰难地冲着她笑了笑,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声音破碎沙哑:“乖女,爸爸爱你。” “不、不——!” 二十六楼很高。 他用力地掰开女孩子的手指,微微阖着眼,随即消失在顾馥瞳的眼底。 闻也手臂发力,顾馥瞳被她夹着肩窝抱上来,两个人满身的血和汗, 顾馥瞳接连遭受打击,双眼向上一翻,几乎昏死过去。 他佝偻着腰,浑身脱力,每一次呼吸都让肺部窒息般地痉挛。 闻也恍惚地往后一躺,后脑磕着乱七八糟的碎石,整条手臂已经红肿不堪,身上应该还有好几处伤口,但他无暇顾及了。 他目光平静,感觉这身伤痕累累的躯体之下,他的灵魂变得很轻、很轻…… 逐渐透明。 我杀人了吗。 他茫然地想。 闻耀祖和顾图南,是因我而死吗? 因果轮回的报应,好像在这一刻,以一种荒诞到无法理解的方式,深而刻骨地应回他的身上。 很多年前,他的父母、哥哥,因为顾正清而惨死。 很多年后,顾正清收养了他,却又因为仇家寻仇死亡,烧起来的大火,甚至牵连了无辜的宋昭宁。 宋昭宁…… 对,还有宋昭宁。 他这辈子,好与不好悉数接纳。 唯有宋昭宁,总是亏欠她良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断台边缘,闻也面色苍白,一身的尘埃污血。 他眼神里有种空洞的茫然和疲惫,他很累很累,慢慢地搭着破碎的护栏,屈着一条腿坐下来。 单薄月光寂静地照着他的眼角眉梢,满头满脸的伤痕,一定很不好看。 如果宋昭宁在这里,她一定会露出嫌弃但没什么办法的表情。 但她肯定会说,脏死了,我后备箱有新衣服,把脸色的血擦一擦…… 类似这种听起来冷酷但处处照顾细节的话。 好累啊。 好想再见她一面。 想给她过生日,想告诉她,其实自己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大年三十灵慈寺的香火,他从山脚到山顶,漫漫长夜,檀香清寂,他给她请一炷平安顺遂的香。 如果一个人真的有所谓的福报或寿数,他愿意把自己所有美好的、干净的,值得站在太阳底下的,全部送给宋昭宁。 他希望她,长命百岁。 可是,从那场车祸和大火开始,从离开宋家艰难求生开始,他的生活变得无序而混乱。一直在为了生活低头,直到双膝跪在了冷冰冰的地面。 他脑袋转得很慢,所以那些念头像烧红了针,缓缓地刺进四肢百骸。 对不起。 跑不动了。 这一次,恐怕没办法到你身边去了。 但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他这样想着,扶着护栏的手指松开,遍体鳞伤的身体往前倾了倾。 顾馥瞳撑着血肉模糊的胳膊,她纤细苍白的手指颤抖地拽住他的一截裤腿,指了指某个闪着亮光的角落。 她脸上的眼泪没断过,声音也虚弱到了极致。 “你的手机、手机一直在响……” 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十三,鲜血淋漓的手指滑开锁屏。 陌生的来电号码,和一条未读短信。 【我是宋昭宁,联系不上你,但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和你说这一句。】 【闻也,活着很没意思。如果我有一个想要亲口道别的人,那一定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修修改改。 结局放明天,番外放后天(如果我写完的话) 第90章 软肋 ◎可是闻也,我不想再当留下来的那一个了。◎ 后半夜兵荒马乱。 闻也借了警察局的洗手间,银色鸭嘴水龙头有些反应不灵,他虚握着手掌,轻轻磕了两下,结果水柱汹涌而出,溅湿他的衣角。 他怔了一下,汩汩水流洗刷他伤痕累累的虎口,冷白色的洗手台冲过几丝淡红色的血迹。 前段时间刚修过的短发有些潮湿,他拨到一边,目光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审视。 少顷,他背手关上水龙头,满是红血丝的双眼亡羊补牢地盯着自己,那种自我厌弃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又开始不受控地回想,为什么十几年前死的人不是我,今夜死的人也不是我? 疼痛像一场灾难后的余震,肾上腺素激升时几乎没有太多痛感,可放松下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不痛。 闻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走出去,看见灯火明亮的走廊里,唐悦嘉坐在顾馥瞳身边,不知安慰了什么,将这个短时间内遭逢家庭巨大变故的女孩子搂在了怀里。 出事天台多年无人踏足,监控形同虚设。 顾馥瞳咬定闻耀祖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痕检亦是得出相同结论。 之后,无论警察再问什么,她一直保持沉默,不肯将那些就连她自己也没有看清楚的细节付诸于口。 唐悦嘉把自己带来的外套披在顾馥瞳身上,说警察已经通知了顾家人,她的母亲已经买了最快的返程机票。 顾馥瞳声音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闻讯而来陪同的人,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庄郡谊。 顾馥瞳再也忍不住,哭倒在自己朋友怀里。 唐悦嘉站在外边打电话,联系不上宋敛,她咬一咬牙,转而拨给已经杀青了的怀愿。她语速很快,挑拣重点地复述了今夜的事情。 怀愿听完,沉声说知道了,让她放心。 好不容易结束,唐悦嘉双手撑着膝盖,累得直不起腰。 她的父母也陪着来了,毕竟事关人命官司,有长辈在,场面能更加圆融。 唐悦嘉喘息间隙,抬起头,意外地发现今夜竟然有一轮月亮。 明黄的、圆满的,像是一切尘埃落定后,一个终止似的圆。 “小闻。” 第118章 唐父拍了拍他肩膀,提议:“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我们去医院吧,叔叔来开车。” 唐悦嘉立即说:“到宜睦!” 闻也手臂脱臼,到警局后紧急接上,眼下提不起劲儿,一动便是抽筋拔骨的剧烈疼痛。 但他白着一张脸摇头,嘴唇干裂:“不用麻烦了。” 唐母摇头,说了今夜第一百零八次的“造孽”:“你瞅你这一身伤,还得到医院看一看,最好拍个片子什么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呐,这是耽误不了的大事。” 闻也拗不过这家人,临走前,他回到还坐在走廊长椅里的顾馥瞳。 女孩子似有所感,顺着他斜过来的影子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抱歉。”他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顾馥瞳反应了很久,最终,她慢慢地、虚弱地摇了摇头。 言尽于此,爱恨情仇,一笔勾销。 到宜睦时天色擦亮,一线鱼肚白滚滚翻涌,开车路过的那几条盛名昭著的早市已经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 唐悦嘉一夜没睡,趁着闻也检查的空档,后脑挨着雪白墙壁,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丢在挎包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 来电很克制,只打了两三通,还是间隔了大半时间。 唐悦嘉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眶,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瓮声瓮气地接起:“喂?” 电话那端沉默几秒,唐悦嘉奇怪地拿到眼前,看着这串号码低低咕哝了声谁啊,然后又贴到耳边:“喂?” “我是宋昭宁。” 唐悦嘉眨了眨眼,差点一蹦三尺高。 她有一股脑的话要说,可她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冷静,只问一句: “闻也在不在你身边?” “在!”她像被人凌空掐住了嗓子,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一时半会儿,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只讷讷地道歉:“闻也手机没电了,他一直让我联系你,但我刚刚太忙了……” 宋昭宁静默几秒,淡声:“没事。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唐悦嘉下意识回头,她捂住听筒,小小声地问:“昭昭姐,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 她小跑到病房,抬手敲了敲门。 正在换药的护士眼熟她,医用口罩下的双眼弯了弯:“进来吧。” 闻也垂眸穿上外套,眼睫憔悴地垂下,深重地撇开一道精疲力尽的阴影。 他拉上滑链,余光伸入一双nike新款运动鞋,唐悦嘉把手机递给他,努了努嘴,用口型:“昭昭姐的电话。” 闻也手指一僵。 从他收到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开始,他一直在尝试联系宋昭宁,无一例外,他的所有短信和来电石沉大海。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唐悦嘉把她的来电递过来。 她指了指外面:“我们在外面等你。” 他说好。 等她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后,听筒抵到耳边。 “……是我。”他声音沙哑,闭口不提短信内容:“你回来了吗?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想当面问问你。” 信号可能不是太好,闻也至少有半分钟没听见她的声音。 但很奇异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背景音清晰地传入脑海,他试着翻译了下,在剧烈模糊的风声里,听见几个零星的单词。 和“枪、新娘、教堂”有关。 闻也喉结一紧,那瞬间由着三个词语组合遐想发散出来的剧情离谱又荒诞,容不得他作出思考和反应,宋昭宁的下一句话,将他精准地钉在了原地。 她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必要了吧?” “有必要。”他字音颤抖,一意孤行:“宋昭宁……我听说你喜欢我。” 她先是问了句有吗?然后说或许吧。 “但我从没得到我想要的答复。”她平静地,模糊地笑了一下:“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沉默被电流搅弄成某种如有质地的实物,艰涩地堵在喉咙。 闻也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阴影,眼尾有点潮,有什么碎得很彻底的东西,顺着他的眼尾滚落。 “对不起。” 他哽了几秒,额角贴上手背,下唇咬得血肉模糊:“我们可以再见一面吗?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闻耀祖把我婶婶的儿子骗走了,那边要三百万才放人。我和夜色老板借了一百五十万,但不够,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一百五十万,我把我这条命给你,可不可以?” 宋昭宁轻轻地“唔”了声。 “闻也,首先,打假拳是犯法的,我回头会让警方打掉夜色的地下拳击场。其次,绑架这种事情,你应该报警。最后——” 她顿了会儿,嘲弄地笑起来:“你的要求,确实不多。但,比起一个终身薪资一百五十万的打工人,我更需要一个永远爱我的对象。” 挂断电话之前,他听见她仿佛来自灵魂的诘问:“当年不是放弃我吗?其实你到了某些看起来至关重要的时刻,总是选择放弃我。可是闻也,我不想再当留下来的那一个了。” “很多事情,我们本可以一起面对,但你让我很失望。我不是一个特别能回头的人,抱歉了。” . 宋敛提前申请了从伦敦飞往护城的航线,宋昭宁用干发巾擦着清洗过的长发,空姐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帮忙吹干,她摇头拒绝。 她走过来,顺手从岛台取了一杯事先醒过的拉菲,并指夹着细柄香槟杯,抵在鼻息闻了闻。 醒过后的酒液,酝酿黑醋栗和冷雪松的气息。 “时间不够。”宋敛解释。 宋昭宁说我明白,她浅浅地抿了半口,坐到奶白色的真皮沙发,叠着长腿,冷白色的西裤略略往上卷起,露出白皙纤瘦的踝骨。 宋敛盯着她这副闲情逸致的神情,实在想不到,几个小时前,她会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对闻也说“我不打算活了,活着没意思”,他这个妹妹的演技,已臻化境。 她在宋敛愈发幽深的眼神里,坦然自若地扎了一小块切好的香梨,抬手喂入口中,同时打开笔电登入邮箱。 “我真是小看你了。” 宋敛神情玩味揶揄:“苦肉计吧?宋愈说你挨了小姑姑两巴掌,但是你和闻也说小姑姑请家法。” “适当美化有助于感情的增进。” 宋昭宁低头扫过时间:“还有多久落地?” “别太离谱了妹妹,你是坐飞机不是坐时光机,拿枪抵在机长脑门上也不能让你闪现回护城。” 宋敛悠哉地翘着腿,随手拿过一本美观作用的杂志,结果一打开封面,怀愿冷艳十足地看着他。 他差点被噎了个惊天动地,悻悻地放回原处,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愈的飞机上会有怀愿的杂志。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宋昭宁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不光有怀愿的,还有郁理的。和和美美,三角齐全。” 宋敛警告性地点了点宋昭宁。 她无所谓地耸肩。 “别这么看我。” 宋敛冷笑:“我怎么没发现,你的演技比怀愿强多了。” 宋昭宁手指轻触触控面板,无语:“你如果发现得了,会被她耍得晕头转向?” 宋敛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反驳她的哪句话。 宋昭宁没有理会他的天人交战,她看着电脑屏幕,关于她放出的离职风声,公司高层已经获悉第一手消息,各种信息层出不穷。 简单粗略地扫了眼,切进唐既轲的对话框,给他敲了一个高深莫测的问号。 没有时差烦恼的工作狂唐总立刻甩进一通语音电话。 谈到那家最近颇有起势的it公司,唐既轲隐晦地说,事情都办妥了。 宋敛立刻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收线,宋昭宁漫不经心地扶着额角:“什么眼神?” 宋敛真心实意:“妹妹,哥还是那句话,你才是应该进娱乐圈的那个。” “说到这个,听说你打算运作怀愿个人工作室?”她反问:“奉劝一句,别插手,别让她继续讨厌你。” 宋敛叹服:“果然,你还是那个永远讲话难听的宋昭宁。” 她微微一笑,说你也不遑多让。 宋敛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红酒:“说说,你是怎么知道,席越和他母亲的事情?” “他亲口和我说的。”她轻描淡写:“我只是赌了一把。□□精神,高风险伴随高收益。” “……这就是你口中的没有天赋?”宋敛失笑:“胆大妄为。” 面对他的挖苦,宋昭宁摇着醇厚馥郁的红酒,挑起眉梢:“还好吧,不算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 宋敛不置可否:“为了他,你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不可思议。” 宋昭宁也用同样漂亮但无情的笑容回敬:“为了怀愿,你竟然能卑微到这个份上,难以理解。” 宋敛被她噎了一声,也不生气,兀自揉了揉眉骨,叹气:“你和我呛声什么,尊重一下你的兄长行不行?” 第119章 “可以啊。” 宋昭宁随口敷衍,邮箱叮了一声,她运指如飞,英文合同措辞娴熟。 宋敛不比她轻松,哪怕人在万尺高空的飞机上,手机依旧响个不停。 宋昭宁处理完较为重要的琐事,中途接了个金馆长的语音,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义愤填膺地骂完了才想起宋昭宁是他老板。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金馆长怒道:“那个绑架你的疯子怎么样了?” 宋昭宁百无聊赖地倚着,声音清醒而没有睡意:“不清楚他那边的律师会怎么运作,大概率会以精神病为由提起诉讼然后庭外就医吧。” 金馆长简直要晕倒:“就这样?!” 她笑了笑:“他不是中国国籍,不适用引渡条例。我再想怎么操作也要考虑到现实问题,但是以此解决掉大部分事情,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这话说得也对,金馆长再有不满,也只能按下不表,悻悻地挂了电话。 宋愈在这时候飘过来。 当时车祸发生后,她故意把手机扔到他身上,还好这个纨绔太子爷并不像她所想象的脑袋空空。 “姐。” 新做了金色漂染的小狗瞪着一双眼睛,下巴垫在椅背上,用一种讳莫如深的口吻和她说:“顾图南出事了。” 宋昭宁不以为意:“说点我不知道的。” 宋愈故作委屈地扁嘴,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太轻,她没听见。 “什么?” “姐,你超勇啊。”他竖起一个大拇指,配合浮夸表情:“这两个烂人死的真是太对地方了,那是费鸣之前投资的房地产,你看,恶人自有恶人磨。” 宋愈喉底咕哝:“姐,我觉得啊,这就是报应,不是有句老话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摊开手心,还撇了一下嘴,做了个相当无奈的表情。 宋昭宁已经知道闻耀祖和顾图南一前一后坠楼的事情,她紧着眉心,屈起指节揉了两下。 宋愈看她神色,奇怪道:“姐,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她寡淡道:“人命关天的事情,谈不上高兴不高兴。要动顾图南或费鸣,有的是生意场上的办法。这种剑走偏锋的手段,太像席越。” 宋愈挠了挠后脑勺:“说得也是,是我狭隘了。” 宋昭宁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或是别的什么角度批评他的想法,她沉默片刻,只说:“顾图南一倒,费鸣自顾不暇。以后你在国外,多留意顾馥瞳,如果她有什么困难,能帮就帮。”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姐。” 宋愈烦完姐又去烦他大哥,宋昭宁划开手机,柔润唇线抿得平直,目光沉沉地顾馥瞳发给她的短信。 这个女孩子,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对她敲下这行“我感觉闻也很不好,似乎有轻生念头”的文字。 蛇打七寸,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闻也心思太多,再加上闻耀祖和顾图南在他眼前死去,道德感过重的人很容易生出自毁倾向。 宋昭宁曾听闻希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从很早以前开始,闻也早就决定好,要用这样的方式赎罪。 或早或晚,时间问题。 但这一次,宋昭宁不打算让自己陷入完全被动的局面。 他有软肋,软肋是她。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一万多字的废稿,改了三版结局。 我许愿,我今天能写完,明天更番外,阿门。 做不到的话我再许愿一次。[化了] 第91章 正文完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 湾流g650落地护城时,又是深夜。 宋昭宁披上羊绒长款大衣,长发利落地束在后脑。 “谁来接你?”宋敛问。 她沉吟一息,闲闲地转着手机,忽然说:“哥,借你的车给我。” 宋敛不多问,打了通电话给司机,垂眸时顺手擦开一线火光:“等十分钟。” 她嗯了声:“小愈不回?” 他解释:“英国那边的事情得有人继续跟进,与此浪费资源,不如交给宋愈,反正他每天闲得没正事。” 宋昭宁表示理解:“行李你帮我送到酒店,我就不回去了。” 宋敛夹烟的手指一顿,他点点烟管,笔直烟灰半空跌落,微眯起眼睛:“你要做什么?别忘了你现在已经被小姑停职了。” 她伸手,宋敛挑着眉,过几秒才意识到她是要烟。 “不用你通知我第二遍。” 她不点火,随意地捻动烟草,淡声:“我妈觉得,我离了公司就是个废人,可她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宜睦和艺术馆。更何况,爷爷把唐既轲留在我身边,只要他还在,我的部分决策可以通过他下发和执行。也许,他老人家能预料到这一日吧。” 宋敛奇道:“老爷子最疼爱的就是小姑了,竟然不插手,隔岸观火?” 宋昭宁不回答这个问题:“我妈有意弹压我,但她离开公司太多年了。尽管都姓宋,可此一时彼一时,我不会坐以待毙,就当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宋敛轻微地啧了声:“你其实都算计好了。借用许医生的手将你的病情转述给老爷子,老爷子心疼你,自然不会彻底放权让小姑干预。但你别忘了,明年颂域对接的红头文件里,有一项至关重要的重点经济建设,你打算让给小姑?” 宋昭宁轻笑:“釜底抽薪不代表鱼死网破。如果我妈吃不下来,我会替她收拾烂摊子,自然,她得把公司全权让渡给我,以后我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她不能再插手干预。” 宋敛垂着眼皮,眉心轻轻蹙起:“你确实……怎么说呢,不愧是小姑的女儿,年轻一辈里,也只有你敢直撄其锋。” 她把烟管捏在掌心里,声线轻慢:“我爸还在时,我以为我这辈子的成长模式和宋愈差不多。我意思是,我的人生,理应由别人替我托底,而不是我去给别人托底。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失去记忆,捡回半条命,前半生汲汲营营地活,因为是女儿所以需要依托联姻巩固身份——太可笑了哥,这种念头就和你的直男癌有什么区别?” 宋敛无语。 心想你骂人就骂人,骂我做什么?我这一路舟车劳顿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听你这几句毫无感激的风凉话。 沉默几秒,她走几步,揉烂的烟草丢进军绿色的垃圾箱。 抬头看了眼天色,晦涩急雨的光景,空气中浮动着阴冷潮湿的冷杉气息。随着圣诞节的临近,整个城市火树银花,盛大绚烂,节日前夕氛围浓厚。 距离十分钟大概还有百八十秒左右,宋敛懒洋洋地拨着打火机的金属滚轮,他心底不知想些什么,掀起眼皮看了眼她的背影。 无论是光鲜亮丽还是失意狼狈,她永远站得笔直,就像某种鸟类千年万年风化的骨骼标本。 “你想起当年的事情了吗?” 宋昭宁一愣,莫名其妙地回头:“什么?” 几秒后回神,摇头哂笑:“能想起部分,多半围绕当年的大火和爆炸,其他的,倒是不怎么能想起来。” 宋敛眼睛很深,他问:“还会尝试找回记忆吗?” “不。”出乎意料,宋昭宁果断否决:“人我都找回来,留念过去的记忆做什么?” 目光对峙,她那色泽浅淡的瞳孔沉静,缓了缓,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你说过,我是个很烂的编剧,这句话还作数吗?” 宋敛截断指间蓄了一截的烟灰,心悦诚服:“是的,但我低估你了,你虽然是个糟心编剧,却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天赋型演员。” “不全是。” 宋昭宁摇头:“至少那些年做过的心理治疗和吃过的安眠药都是真的。我确实不想死,也没有特别想活,但是,生活还是挺美好的。我知足了。” 她低头,一键清空开机后雪絮般的问候,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按下拨出键的号码。 “大哥,苦难是无法用言语和美好去矫饰的,缺失并且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是真的,受过的伤也是真的,但我并不脆弱,也不需要任何人拯救,除了小部分不得已的脱轨时刻,你认同我吗?” 宋敛点头。 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宋敛觉得,有些聪明,但不多;本质还是为了一个男的。 “男的?”她揶揄地挑起眼尾:“是为了自由。” 司机在此刻泊入临时停车位,宋敛不明所以,但来不及多问,他的妹妹一脚油门,风驰电掣地消失在地平线。 闻也的电话是在她架着手肘等红灯的间隙中拨进来。 宋昭宁合上车窗,关闭随机电台。 “……” 听筒内风声猎猎,空气窒息般沉默,无人说话。 她好整以暇地等待,直到通话时间走到了第三十秒,终于听见闻也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的声音。 第120章 “你在哪?” 枯等多时的身体僵直冰冷,一手扶着铅灰色墙面起身,搁在台阶上的玫瑰花已然有了枯萎的谢意。 他是前所未有的低沉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在哪里?我在你公司楼下。” 公司内部哪怕天翻地覆,外人路过,依旧觉得这是护城最值得参观打卡的办公大楼。 可惜张灯结彩的喜庆没有恩惠到这一隅寂静,眼前驶过一辆远近灯光交错的车,大概是个新手,笨拙地晃到他眼前,将大楼外部的环岛水幕台反射出一种坚硬冰冷的白光。 他感觉眼眶有些酸胀,不得已低下头,哑声:“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这是很孩子气的话。 宋昭宁自打七岁开始就不这么威胁人了。 “小嘉没和你说?” 她翻出中控台的储物匣,意外发现一包怀愿惯抽的女士烟,咬着滤嘴,指端滚着打火枪的金属砂轮,她散漫地扬着烟,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我被我妈开了。你说的一百五十万,我有,但是,你拿什么和我做交易?” 他瞬间愕然:“为什么?” 她笑音轻慢,如同第一次在夜色重逢,她那种游刃有余、含着围猎意义的语气。 比起轻视或其他什么低人一等的情绪,闻也心脏不受控地绞痛,因为他觉得她变得很陌生。 也许真的很痛苦吧,宋昭宁看着他忽然弯下腰,一掌按在心口位置,有些残忍地想。 她朝上呼了口烟气,风轻云淡:“因为我一意孤行要取消和席家的联姻,她很生气,觉得我脱离她的掌控。”话锋一转:“你听说过宋家的家法吗?拿沾了盐水的鞭子往身上抽。我们家几个小孩,哪怕反骨如宋敛,纨绔如宋愈,都没人受过家法,我是头一遭。” 家法。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鲜血淋漓地烙在他心上。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她打你?可她是你的母亲。” “那又怎样?”宋昭宁反问:“你应该能发现,我的家庭非常复杂。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母亲推到这个位置,这些年来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她将我放逐在护城,不是恩赐,而是惩罚。” “惩罚?”他胸口一阵郁结。 宋昭宁却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平铺直叙地继续说:“我的人生无聊透顶,如果就此结束,我不会感到太遗憾或可惜。你也不需要,毕竟,在你眼里,我应该还是easy模式的人生模式。” 他近乎是哀求的语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再说这些了。” 她静默两秒,轻轻扬眉:“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情爱离我很远,我想,我只是不够幸运。” “不是、不是的!” 他的每一个字音,滞涩艰难地从胸腔里发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没有不爱你,我只是、只是……” 裹挟深重凉意的寒风呼啸着掠过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五颜六色的小铃铛和礼物缎带扰得哗哗作响。 她单手支着额角,左手无名指的白金素圈熠熠闪烁。 与此时的面无表情不同,她的声音含着浅淡的笑意,近乎某种奇怪的纵容:“我给闻希留了一笔钱,不太多,不足以让你们过上奢侈无度的生活,但能一直支持到他念完大学甚至出国。至于你,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讲的了,对不对?” 尖锐犬齿深深地切进下唇,舌尖尝到咸腥的铁锈味。 他踉跄着蹲下,前额深深地埋进肘弯。 “不……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她再一次狡猾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你觉得瑞士怎么样?我打算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去给自己买一块地。” 宋昭宁轻飘飘地翘起唇角,每一个字,反复残忍地在他的心上凌迟:“我不计较当年的事情了,毕竟换了谁处在那个位置,未必做得比你更好,二选一,不是我,就是爸爸。更何况,我的命其实也是你抢回来的。我没有恨你或怪你,所谓的被留下,你就当做我的气话。” “我不想大张旗鼓地搞什么吊唁会和葬礼,我的前半生与名利场脱不开关系,后半生……嗯,至少我想得到片刻安静。闻也,如果你以后记得我,就到瑞士,给我送一束鲜花。不要玫瑰,太俗,铃兰怎么样?这种花随处可见,生命力强悍到令人发指。” 闻也眼前一阵晕眩,仿佛有把紧绷弓弦在他耳膜深处,一种尖锐锋利的声响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僵硬地转头,那束红玫瑰像是一个旗帜鲜明的笑话,提醒着他有多无知,又有多可笑。 鲜血沿着唇缝和下颌滚落,和他砸下来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将面前一尺三分的灰色瓷面染成更深一些的颜色。 他的脸色已然不像活人,喉音痉挛扭曲,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求求你”和“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是吗?”宋昭宁又笑:“那好,再见。” 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闻也听着戛然而止的声音,整个人的灵魂如同被当空捣碎。 他指端疯狂颤抖,拨打她的号码,宋昭宁静待一支烟烧完的时间,重新接上他的来电。 “还有事?” 熬夜和低血糖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指缝掌根满是黏腻温柔的血迹,后槽牙咬得肌肉酸疼,他极力让自己冷静。 “对不起。”他说:“我们见一面说吧,好不好?” 她没说话。 闻也忍着神经剧痛,来来回回只剩同个问题:“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车上。” “要去哪里?” 又是半分钟没说话。 他忍无可忍,撑着肩背的胳膊青筋虬结,嶙峋地攀在满是创痕的小臂。 那些伤口妥善地消毒清理,此刻被他自虐般地挑开,就为了在疼痛中逼出一丝可以和她正常对话的清醒。 宋昭宁不为所动。 搭在窗边的左手却在这时无预兆地抽动了下,她低眸扫过去,小拇指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她知道,她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已经在十多年前的大火中彻底死去了。 “重要吗?”她冷淡反问:“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一个可以依傍的金主?” 闻也双耳轰然作响,他咽下一口滚烫血气,明知道她看不见还是拼命地摇头:“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你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偶尔看到你,我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假话。”她说:“如果我很重要,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其实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甚至在一起生活过?” 攥着手机的骨节轻微变色,他粗喘一口气,筋疲力竭地仰起头,声线战栗:“我不知道……昭宁,我好像一直给你带来不好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宋阿姨请家法,不会离开公司,当年更不会受伤、九死一生才挣回一条命。” 护城广袤无垠的天幕,环影连着放了三个夜晚的烟火璀然腾空。 宋昭宁放下手机,眸光里映着支离破碎的光芒。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前半生已经吃过很多苦了,为什么还要以这样尖锐残忍的方式伤害彼此。 一直到烟火落幕,闻也重新听见她的声音。 “如果你非得这么说,那么,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席越针对,不会被顾图南欺骗……很多事情,如果桩桩件件都要追根溯源,我们都不无辜。” 他哽了好几秒,手指抵着眼眶,不敢让声音听起来异样。 可颠来倒去,还是那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想要怎么折磨我都好,我可以给你我的命——” 宋昭宁平静漠然地打断他:“顾馥瞳和我说,你想跳楼?” 闻也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手心和后背渗出细汗,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到听不出原本声线:“没有……” “不要对我说谎。” 细微的呜咽和抽搐声在听筒里响了好一会儿,宋昭宁转玩着打火机,时不时地咔哒几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脸颊刺痛,因为眼泪太多,而冷风太盛,他的语调非常不稳:“我是想过的。对不起,我太懦弱了……对不起。” “你确实懦弱。”她轻声说:“你可以选择逃避,是因为你知道,无论如何,我总会承担起你离开后的责任,闻希、你婶婶那一家,都会成为无可转圜的遗物,而我需要被迫接收。” 她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没有,因为声音冷得惊心:“这真不公平。难道因为我的出身,我就要被动地接受这么多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闻也,如果要比狠心,你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宋昭宁不是阴阳怪气的口吻,也没有过多苛责的语气。 第121章 她只是平淡地叙说,而这种叙说,像一柄尖锐锋利的剔骨刀,将他一颗心剜得皮肉不剩。 “对不起……”他除了这三个字,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像个坏掉的录音机,绝望又周而复始地重复:“对不起……你可以惩罚我吗,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求你了宋昭宁,不要再说那些话……” 她的眼神沉着冷静,截断一支烟时,顺便截断他的话:“你说这些,拿什么身份来求我?” “是我的家人、弟弟、曾经有过亲密关系但是形同陌路的情人,还是——” 她觉得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问题,因为问出口的瞬间,宋昭宁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们曾经是家人,是姐弟,是单方面遗忘的陌生人。 后来是无名无分的情人,是随时可以拨乱反正回归原点,这个世界上,曾经骨血交融、以命相抵的爱人。 “为什么不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我?”她问。 闻也神经钝痛,他粗重喘息,惊惧和绝望潮水般淹没他,他徒劳地伸着手,乞求她再一次施舍同情与怜悯。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苦笑从不停颤栗抽动的指缝中溢出,他又揉了一把脸,目光空洞地发直:“当初,宋阿姨让我离开护城。我没有走,而是一直留了下来,像个卑鄙的偷窥者留在这座城市……我想看着你长大,昭宁。” 他像一头被困在没有出路的困兽,横冲直撞、趋前退后,像是靠近光亮就会因为南柯一梦死去的夜蛾。 也许,在盛大磅礴但无人知晓的爱意里粉身碎骨,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死亡。 “不用说这些,什么看着我长大,你不是我的长辈。”她又问:“我想知道,当你坐在天台边缘的三十秒,你有没有想过我?” 过了很久,她听见他清晰冷静的声音:“我想陪你过生日。” “你是这样打算的吗?用你的死亡,当做我的生日礼物?” “不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也许那一刻快要疯了。对不起,我不会再逃避了。” “如果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不去。”他喉结剧烈颤动,眼泪顺着下颌落下来,洇入锁骨深陷的阴影:“就算有一天你厌倦我,不想再看见我,我会远远地离开你,永远不让你发现。” 宋昭宁觉得好笑:“不听话?” “不听。”他攥着手指,掌心让甲盖掐得血肉模糊,痛意和冷意齐齐地涌入心口,他又咽下一口浑浊热气,抽着破碎气音:“对不起,我曾经愚蠢又自大地想,如果不是我,你或许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不一样吗? 宋昭宁沉吟一息,声音平淡却有种微妙的讽刺:“你指的是,未来某天和席越结婚,然后过上无休止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日子?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其实我现在的生活和你设想中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替席越收拾他惹出来的烂事和替你收拾你惹出来的烂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我对你,心甘情愿。”她冷声重复:“你明不明?我是心甘情愿地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 她的每个字音都像来自灵魂深处的诘问,他听清楚了,但他真的不敢去想。 宋昭宁爱我吗? 为什么? 我有什么好值得她爱吗? 就算全世界的男人在下一秒爆炸,这颗荒芜枯萎的星球上,只剩下她和他。 她都不应该爱上他。 让高岭之花跌落神坛,是闻也最讨厌的戏剧桥段。 他不想要月亮为他而来,他想要明月永远高悬天上。 月光偶尔温柔地照耀在他身上,他好知足了。 但是把一切没可能的选项全部剔除,再难以置信,最后只能剩下他不敢接受的答案。 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赎罪。 更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狗屁席越,狗屁家族爱恨情仇, 只有爱能解释一切。 他好像只剩下对不起和我爱你可以说。 所有声息都消失了,一颗心在胸腔中跳砸得又重又急,应该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回答落空的瞬间,漫长得就像半个世纪。 宋昭宁听过很多真真假假的我爱你。 却没有哪一次,是带着悔意、愧疚、绝望和恳求。 他听起来,似乎真的要疯了。 宋昭宁闭起眼,随手把燃到熄灭的香烟握在手心。 许久,她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地叹了口气,贴着深色防窥膜的车窗完全地降下。 今夜有雾,但是街灯明亮。 攒枝花灯一簇簇地洒在她眼角眉梢,她表情很冷,声音也是。 “如果我让你接我回家,你接不接?” 他一怔,浑身血液汹涌倒流,他想也不想:“接!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接你。” 她讲:“那你回头。” 这个世界荒唐、腐朽、不讲道理。 但她偶尔,会觉得自己幸运。 爱让彼此伤痕累累,精疲力尽。 宋昭宁永远不会告诉他,此时此刻,不只有他一个人在走钢索。 命悬一线。 她也被他留下来了。 宋昭宁仰起脸,瘦白干净的掌心递上一包纸巾:“擦擦眼泪。” 闻也双眼通红,他长久地凝视她,似乎除了这个动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确认她的存在。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他半晌不动,宋昭宁好耐心地拆了纸巾,抽出两张。 另只手拽住他的领口,迫使他弯下腰,对上她一如既往澄明清澈的眼睛。 她不温柔,堪称粗暴地擦拭他脸上的眼泪和血水。 小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宋昭宁看着,纸巾压上去,迅速地吸饱了血,像一块贪得无厌的海绵。 “以后别做这些事情了。”她叹息:“又要麻烦冯院。” 他凝望着她,不敢眨眼。 目光僵硬地动了动,他声音低沉发哑:“戒指……?” 宋昭宁搭手撑着窗户,似笑非笑:“席越给的。据说是家族传承的信物——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来自他父母。” 他的脑子好像又转不动了。 半晌,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又沉默地像条可以哑巴到天荒地老的影子,紧紧地抿住了唇角。 宋昭宁懒得揣测他又想了些什么,她解开中控锁,推门下车,自然而然地绕过他,回到副驾驶。 “等什么?” 她好笑地问:“先去宜睦,再回家吃饭。我很累了,时差没倒,明天还得到警局处理很多事情。” 闻也一动不动,虚空中仿佛有一只冰冷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让他只能近乎麻木地看着她纤细指根闪闪发光的、代表婚姻的戒指。 心跳凶悍地撞击着嗓子眼,他什么都不敢说,将难以言喻的心慌和无措艰难地咽下,他企图视若无睹,宋昭宁却在他眼前伸出手。 “摘了吧。” 她说:“找个时间,我得还给席家。我和他的恩怨不谈,席家老爷子,对我确实不错。” 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脸上分辨一丝玩笑意味。 垂在腿侧的手指微微搐缩,他绷着冷硬下颌,咬着字音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笑起来:“不过,你得还我一枚戒指。” 闻也手指一僵。 他笨拙地把指环褪下来,蜷着掌心拢在手里,如烫手山芋。 “给我吧。” 宋昭宁接过来,随意地塞到包包别层。 她扬眉:“上车,回家。” 没有地址,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驶过纸醉金迷的护城cbd,长街火树银花,烟火升空,鼻息溢入一股不难闻的硫磺味。 多年以前,国家对烟花燃放的管控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 闻也记得,有一种烟花,张扬璀璨,五颜六色,燃放结束后,天上会掉落一顶小小的降落伞。 那一年的小年夜,顾正清说今晚安排的焰火节目略有改动。 他弯腰把闻希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上,金边眼镜闪着淡淡光芒。 闻希问是什么,顾正清双手握着闻希的踝骨,固定好他的坐姿后,闻言弯起眼尾。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正清让人在降落伞里藏了礼物,于是那夜成了寻宝游戏。 大小姐自然不屑参与,她架着天文望远镜在火烈鸟湖畔观星,那顶小小的、星空紫的降落伞,摇摇晃晃地落到她眼前。 她眉梢轻挑,走过去,细白手指勾起伞面,指腹蹭上浅淡薄灰。 闻也追过来,风把他前额刘海吹得凌乱,露出一双清隽标致的眉眼。 “什么东西?”她问。 他轻轻地咽了下,放慢脚步:“顾叔叔的宝藏游戏,恭喜你,你找到了。” 宋昭宁无语地摇头:“爸爸真的很有闲心。送给你,我不需要。” 第122章 “为什么?” 肃穆隆冬里,她穿一件奶白色的针织长裙,小皮鞋明净锃亮,长发跳跃着温柔月光。 她背着双手,说:“因为是你找到的。” 闻也不认同:“是你找到的,而我找到了你。”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随手勾过耳侧长发,耸耸肩说好吧:“既然如此,你找到我了。这样可以吗?去拆属于你的礼物吧。” 宋昭宁收回目光,看着闻也离开的背影。 十分钟前,他忽然把车停在某个临时停车位,双闪交错地亮。 他说要买一个东西。 等待变得漫长,她拿起手机,找到闻希头像,问他之前说要一起吃饭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大概是睡了,分针平稳有序地进行,差不多到0点。 叩、叩—— 玻璃两声轻敲,她没有抬头,手指随意地按住解锁键,淡声:“罚单贴车上就好。” 片刻。 她惑然掀眼。 闻也低着眼,给她递来一个约4寸大的草莓慕斯蛋糕。 “……?”宋昭宁皱着眉尖,街角转瞬即逝的光影在她眉眼间深刻流转:“什么意思?” 他微微气喘,耳骨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只有这个蛋糕了。对不起,但是,生日快乐,昭宁。” 啊。 原来过零点了吗? 连轴转了三个国家,她对日期的感知变得模糊。 但闻也说不是:“过零点就不是你的生日了。还好,我来得及。” 夜风呼啸地刮过城市上空,无数纷纷扬扬的人造雪顺势落下,将地面铺成一片天荒地老的空白。 半晌,她接过蛋糕,深黑的眼睫轻敛:“礼物呢?” 他摊开因为紧张的微微汗湿的手心,因为时间匆忙,他甚至没让柜员体面装盒。 “不贵。” 他的喉结剧烈咽动,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承诺:“我以后会给你买更好的。” “但你现在的信誉度很低。” 宋昭宁示意他上车,等他重新扣上安全带,她双手低低地交抱,扬着英气冷艳的一张脸,对这个只差零点零一秒迟到的礼物展示非常冷酷的无动于衷:“我还不打算接受你的戒指,因为某些人原本打算将自己的死讯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知道。”他低而哑的声音解释:“对不起。” “假设你爱我……” “没有假设。”他匆促地打断,眼底因为连着熬了几十个小时,红血丝密布:“我爱你。” “我爱你。”他再一次重复:“我会一直爱你到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天。” 宋昭宁看了他许久。 这一次,她终于给出了确切地址,是他阔别多年的宋家本宅。 原先决定去宜睦,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宋昭宁只得让私人医生提前到本家等待。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滚烫地熨过四肢百骸,他控着方向盘的手背筋脉绷起,谈起方才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她有些困,侧额贴着玻璃,几分昏昏欲睡。 “这辈子如果不出意外,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她顿了顿,又说:“出意外的话,也许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没有关系。 从头爱一遍,已经是她的恩赐。 她睡着了。 再一次梦见过往。 只不过,大火不是大火,而是一场绮丽旖旎的晚霞。 更加年幼的他们站在长日尽头,即将奔赴一场前路未知的命运。 她听见自己问:“所以,当年爸爸留下的礼物是什么?” 手指被牵紧了些,无名指的指根圈过一抹冰凉。 他回答:“是你。”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 幸运的是,谁也没输。 ——fin——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我写完了。 接下来是番外,和接档的小甜饼babyface。 第92章 番外 ◎红酒撞奶。◎ 00.生日 恢复自由身的宋大小姐,身体力行地证明了闻也之前对她的认知错误到什么程度。 首先,party一定是要举办的。 其次,party一定是要声势浩大的。 最后,party一定是要邀请一百八十个年轻英俊拥有八块腹肌的男模的。 宋昭宁不是交际花的性格,平时工作对接也多是类似宋敛般沉稳的性格。 不过,她有宋愈和宋思窈。 消息放出去的时候,那些时间或长或短跟过她的年轻男孩子,不约而同地来到迷境。 来者是客,没有关门赶人的道理。 闻希和唐悦嘉坐在一起,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保花式冲泡的高钙奶粉,两人头凑着头,嘀嘀咕咕地交谈。 “这个好看。” “没有我哥好看。” “刚刚过去那个也好看。” “比我哥差了一点。” “……”唐悦嘉眯起眼,故作恍然大悟:“哎呀说到这个,你哥去哪里了?” 闻希将吸管咬得扁扁,声音含糊不清:“我不知道,可能躲在哪个角落吧。” 远离喧嚣的私人包间,杀青不久的女明星和暂时不用工作的女总裁还有一位抱着意大利男模啃得醉生梦死的金馆长,三人围坐一张黑金方桌。 怀愿喜提半个月的长假,之后要为下一部戏准备。 宋昭宁问了几句,怀愿软着腰身,挑着一双盈盈流丽的猫儿眼,笑得很坏:“双女主,和唐棠搭戏。” “唐棠?”她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也参演了见光。” “对。”怀愿翘着长腿,十个珠圆玉润的脚趾抹着渐变鸽血红,随着点烟的姿势轻晃:“题材非常好,但我签了保密合同,暂时不能告诉你。” 宋昭宁不在意这个:“宋敛插手吗?他之前打算为你成立个人工作室。” 怀小姐的白眼翻得优雅而克制:“让他滚蛋!” 闲聊两句,怀愿说我给你招了一百八十个男模,你真不出去验收啊? 宋大小姐似笑非笑:“你自己享受吧,怎么样?我把我的房卡给你。” 吻得难舍难分的金馆长横插一嘴:“宁宁啊,你留给我也行!” 她失笑,摇摇头,手中调酒的动作不断。 怀愿撑着下颌,目光懒散。 她们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她正式杀青的那一天,宋昭宁一如既往地让人送上蛋糕和鲜花,她做事总是那么妥帖周到——直到怀愿从宋思窈口中得知前段时间护城发生的事情。 女明星此生都不会让自己的表情失控,但她确实被震惊到了。 “值得吗?”当时她这样问。 宋昭宁把一杯调好的珍珠海岸推到怀愿面前,润着馨香的湿巾擦拭修长指尖,第千百次地回答这个问题:“很多事情,原本就不问值不值得。” 她扬手,baccarat的灯台酒杯流光溢彩,主动与怀愿碰了一下:“敬自由。” 怀愿抿着薄薄杯壁,心中第一万次确定,这个世界上,确实没什么事情是宋昭宁办不到,或者办不好的。 只要她想。 “昭宁,你和闻也在一起了吗?” 怀愿眼尖,瞥见金馆长不动声色地支起了耳朵。 宋昭宁半垂着单薄眼皮,一指挽起衬衣袖口,骨线清瘦的手腕,搭配一块朗格纪念款。 “暂时不是可以用正式称呼形容的关系。”她说。 女明星蹙起眉心,娇蛮地拖长尾音:“什么嘛。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不在一起就是不在一起,你们是哪种?” 宋昭宁想了想:“如果按你的形容,那就是在一起了。” 怀愿倒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 她从不觉得宋昭宁可以归类为冷清冷肺的那种人,相反,她这个人身上有着和自身相当违和的气质,看着没什么耐心,其实很擅长一声不吭和大包大揽。 就像她把自己带走,后来又把闻也、以及闻也身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一起带走。 太伟大了。宋昭宁,我要给你颁发护城第一好市民。 宋昭宁读懂了女明星的眼泪汪汪,她屈着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将她的天马行空给抓回来:“乱想什么?” 怀愿暧昧地眨眨眼,轻声问:“宋小姐,请问和自己弟弟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及你们的关系是竹马呢还是天降竹马呢?” 宋昭宁神色寡淡地睨她几秒,说都算吧,然后风轻云淡地诓她:“对了,今晚宋敛也来。” 果不其然,女明星闻宋色变,一水儿地坐起身,清瘦掌根看也不看地包住一瓶酒,那架势,颇有种宋敛敢上来,她就敢让宋敛当场酒溅三尺的架势。 “开玩笑。”她散漫地笑一声:“场子你帮我看着,我先走了。” 怀愿捏着烟,怔怔地,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的生日,你本人不在场吗?” 第123章 宋昭宁细而长的鞋跟蹬着吸音地毯,她轻佻地扬眉,支起一根手指,欲擒故纵地抵在唇上。 “嘘。” . 当初设计迷境时,她给自己单独留了一个房间。 面积不大,一百来平,客厅、卫生间和一间拥有落地玻璃窗的卧室。 她反手关上门,鞋跟笃定地站稳。 房间只有一盏光源昏晦的落地灯,亮度揿到最低。 宋昭宁微微眯眼,看见一张椅子,还有绑在椅子上的男人。 有点意思…… 白衬衫和黑色衬裤,一双看起来不怎么昂贵但还算过得去的黑色正装皮鞋。 衬衫开了最顶上的两粒纽扣,露出锋利喉线和锁骨。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看起来度数不高的银边眼镜,镜腿儿伶仃,灯光下光泽散射。 都是便宜但很容易讨人欢心的打扮,宋昭宁看了几秒,偏过头,沉沉地笑了两声。 “解释一下。”她说:“什么意思?” 他等了很久,手腕被麻绳捆得有些疼。但他一动不动,只说:“给你补上的生日礼物。” 闻也眼底有一些因为熬夜的淡青色阴影,但很奇怪,不够完美让人更有占有欲,以及内心深处催生出来的摧毁欲。 他咽着情绪,修长颈侧的喉结上下滑动,片刻,舔了舔略有些干燥的下唇。 “我听说你喜欢……” 宋昭宁扬手打断,淡声:“谁说的?” 闻也毫不犹豫地卖前雇主:“杨老板。” “是吗?” 她笑着问,没急着上前,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厨房,随意地启封一瓶干红,然后摘了两个玻璃杯。 不是用来品鉴的红酒,自然略去了醒酒的步骤。 她倒满,重新走回来,高跟鞋吞没在厚重的吸音地毯里。 两杯酒,一杯随意地搁到沙发扶手。 她单手低低抱臂,并指端着的高脚杯酒液轻盈摇晃。 “勾引我?”她问。 闻也耳骨通红,对视许久,他难耐地偏开眼,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到她干净细长的手指,声音很低地闷出一声嗯。 听着有一些委屈。 宋昭宁抬了抬眉,眼底来了玩味。 走近两步,屈起一根手指挑起他下颌,冷淡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他这副模样。 啧,救风尘,真是亘古不变的桥段。 “这点可不够啊。” 她轻佻地摸了摸他的侧颈,微凉指端在耳垂碾过,笑音散漫:“以前他们为了讨好我,能玩得花样特别多。” 闻也眼神一动,他下意识张口,她的手指别到他唇上,很轻地压了一压:“你应该听过我的传闻吧。我呢,只喜欢漂亮玩意。你明白吗?” 宋昭宁轻笑,手指贴着他的唇缝,轻慢地转了一圈,然后顶开他的齿关,在他口腔里浅浅地抽动。 那是极端色气的动作,但她面无表情。眼底冷静而清晰。 闻也被迫接纳着,透明水线顺着合不上的唇角滑落,长长地坠成一线。 她冷淡地啧了声,收回手,指根在他领口细致地抹了两下,声腔懒而慢:“自己做给我看吧,要是我高兴了,就拆礼物。” 这当然是折辱人的要求。 但她毕竟是宋昭宁。 宋昭宁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不应该反驳,不应该抗拒。 他很慢地喘息,似乎有些难受地转了转手腕,哀求的一双眼:“可不可以……帮我解开束缚?” 宋昭宁作势想了想:“一只手,可以吗?” 他说可以。 其实一开始就是半勃状态,因为他连腰带都没有系,能从面料稍软的长裤中窥出雏形。 这段时间他被养得很好,至少之前那种半死不活的感觉消失了,肩背和腰腹都有了肉,因此每天也更加苛刻和努力的锻炼。 或许知道爱并不总是存在,所以想利用别的优势。 他的脸,或他的身体。 手机震动,她随意地扫了两眼,无非是其他纨绔对生日寿星缺席的指责。 唇角略微地勾,她划开对话框,取景器框住他逐渐变得凌乱的下半身。 “我可以拍吗?”她很好脾气地问。 他的呼吸开始凌乱,那双总是有些淡漠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得不到回答,宋昭宁又问了一次:“可以吗?” ……可以。 他应该是说了这两个字。 闻也绷住下巴,不得章法的抚慰没有得到任何快感,他感觉自己身体某处又痛又热,额间黑发汗湿。 她就这么隔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兴致索然地丢开,单手托着下巴说:“不够动情吗?” 他艰难地仰起头,眼神开始迷离,用一种非常礼貌的语气说:“对不起,可以帮帮我吗?” 宋昭宁摇头,也用同样很礼貌的语气拒绝:“不行哦,这不是对我们小也的惩罚吗?如果我帮你,就变成奖励了。” 好像、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他的大脑已经有些转不动,模糊破碎的单音节不成调地从喉咙里挤出,渐渐地,掌心与指根的位置,发出黏腻细微的水声。 小臂、侧颈和额角都暴起了难以忽略的青筋,修长眉宇拧得很紧,露出无法被满足的痛苦和某种奇怪的愉悦。 他狼狈地闭了闭眼,线条漂亮的小腹微微耸动,混合着透明汗液和半透明的黏液…… 一通电话打断她的欣赏,她转身接起。 大约十几秒,重新回到他面前时,将没有动过的另外一杯红酒泼在他的腰腹位置。 酒液很亮,他一时手抖,洇湿的白色衬衫贴在静脉虬结的小腹,他向后仰着,目光涣散失神。 宋昭宁看着一股一股往外吐的、类似乳液的蛋白质液体,又笑:“好狼狈。” 他颓靡地垂下眼,强迫发泄的滋味不好受,他极力平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乌黑眼睫湿漉漉的,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搭在腿侧,从指尖流下的东西很快滴到地面。 宋昭宁又说:“地毯也不能要了。” 他摇了摇头,问她这样可以吗? 她轻巧地抬起腿,纤细高跟分开他,然后踩住双腿之间的座椅空隙。 “还会别的什么吗?” 她遗憾又抱歉地笑:“只是这样,恐怕不太够。” 闻也迟钝地想了很久,他又抿了抿下唇,试探而讨好地问:“那你以后教教我——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我要写一点这这那那的东西。(自信登场)(咬着玫瑰花)(被刺扎到)(狼狈退场) 第93章 番外 ◎钢琴。◎ 01.搬家 宋昭宁从酒店搬回宋家本家那天,唐悦嘉变戏法似地举着个礼花枪,呼啦一声,喷了宋昭宁满头满脸。 “………………” 闻也叹息一声,替她摘了长发间的彩带。 唐悦嘉双手捂着脸颊,直愣愣地转过身,哎呀哎呀地乱起哄。 宋昭宁无奈,抬手扫开五颜六色的琉璃纸彩带,取出一套首饰盒。 她温声:“前些年拍下来的大溪地澳白。这段时间多谢你,年终奖我另外给你发。” 唐悦嘉一怔。 大溪地澳白……藏品级别,上百万的价格。 “我现在不掌权,但知道集团里的明争暗斗,他们因为你是我的心腹没少排挤你,是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宋昭宁揉了揉小姑娘呆住了的表情,微微笑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哥那儿。或者,大材小用,委屈你到怀愿身边,她杀青了,得了一段空闲,去哪都行,我包机酒。” 唐悦嘉哭得呜呜啦啦,说不要哇我不要离开你我要一辈子跟着你当你的小尾巴。 宋昭宁随意坐在沙发上,珍珠白的西裤顺滑笔挺,因着交叠动作微微滑出一截清瘦踝骨,她今天搭配的一双d家的小猫跟,微微蹭开花纹繁复的地毯。 唐悦嘉目光一凝,轻轻地诶了声。 “新……新文身?” 宋昭宁不以为意,两指捏着西裤面料,往上提了提,笑音:“以前觉得,想要记得一场大火,最好的办法是留在身上。现在,这也可以是一片晚霞,我添了烟花,好不好看?” “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啊……”唐悦嘉捂住嘴。 宋昭宁说是啊:“所以更要留下来。” 唐悦嘉趴在她怀里,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疼吗?文身都会疼吧!” “还好。我不怕疼。” 她弯着漂亮唇形,手包往身侧一丢,闻也稳当接下,接着是车钥匙,宋昭宁挽着唐悦嘉的手,扬了扬下颌:“走吧,今晚回家吃饭。” 本家的环岛喷泉池已经重新修缮,林叔和姚妈站在哨岗亭翘首以盼,大老远就瞥见了她常开的那辆银色宾利。 唐悦嘉嘴甜,一口一个姚妈林叔喊得亲亲热热。 第124章 闻也从后备箱提出部分行李箱,先头已经差遣了七辆小卡,这是最后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 家里用人连忙从他手中接过去,姚妈被唐悦嘉哄得眉开眼笑,没来得及说两句话,转身领着她进了大厅。 林叔看着跟在他家小小姐身后的年轻男人,一时愣怔。 宋昭宁一指按着白色无线耳机,声线沉静:“君悦的二次评估出来之前,暂停跟进项目。我妈不是想接手吗?让她去和那边沟通吧。嗯,没什么事,挂了。” 她摘下耳机,转手塞到闻也手里,对林叔道:“好久不见。” 然后拽过闻也的手,又替他说了一遍:“他也好久不见。” 闻也安静几秒,喉结轻轻咽动:“真的好久不见了,林叔。” 林叔眼眶一热,为免难堪,他别过脸,摘下金边细框眼镜,屈着指节用力地捺了捺眼尾。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林叔哽了几秒,重新架上眼镜,似是要仔仔细细地,隔着这几年缺失的时光,将他从十几岁时、清隽端方的小少爷,长成眼前沉稳靠谱的青年。 好吧,其实也不怎么靠谱。 依旧是那张可以容纳二十人的超长餐桌,唐悦嘉说话音量都要比平日大上几分,宋昭宁放下白瓷小勺,单手托着侧颊,漫不经心地提议:“以后这张餐桌撤了吧,换一张圆桌如何?我们一家,也不需要太生分。” 换桌不是什么过分的意见,更何况宋老爷子和宋微多年不回本家。 姚妈和林叔还没从她这句“我们一家”回过神,唐悦嘉借着酒意已经勇猛地一拍桌:“不错!我觉得你们豪门,真的太夸张了,食不言寝不语是很好,但是这也太夸张了吧,谁家吃饭隔着对面二十米。” 有唐悦嘉这个活宝在,这顿饭也算宾主尽欢。 但是小姑娘醉得厉害,宋昭宁让家里用人收拾一间客房,准备了一次性洗漱用具和新熨烫的睡衣。 姚妈拉着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地神色。 宋昭宁回来之前提前沟通说,此刻窗户洞开,空气对流,夜风里搅着冷淡的玉兰花香。 “姚妈看我一晚上了,有什么话,不如直接说。” 她侧身抵着门页,细白骨感的手指捏着一支长烟,随意揉捏两下烟草,指端染上苦涩清冽的气息。 姚妈久久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瘦了。” 她只说这句:“既然回家住了,往后得给你好好补身子。” 宋昭宁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姚妈想说的不是这些?” 姚妈捏着袖子摸摸眼角,笑道:“没什么想说的了,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对了,小希要搬回来吗?” 今晚冯院带闻希出去吃饭了,她点头:“搬。我会着手安排。” “这次还要走吗?” 宋昭宁摇头:“回家了,还要走去哪里。等过两天,天气好起来,我们去给爸爸上香吧。他当年要做但是没做到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完成了。” 洗漱完回到主卧,月至当空,一轮少见的、饱满又盛大的圆月。 宋昭宁看了许久。 真好。 但她想起某个从到家开始,一直在沉默的某人,心底升起一个念头。 拨打内线:来琴房。 三百多万演奏级别的三角斯坦威,她手指流连晶黑烤漆琴身,听见门口不疾不徐三声叩门。 她觉得好笑:“进来就是了,又没关门。” 闻也刚走一步,她神色慵懒地挑眉:“现在要关门了。” 钢琴金贵,24hours全自动恒温调控,专人定期养护,调律师刚来过,她随意按了几下琴键,音色清脆流畅。 她穿一身淡金色的睡袍,腰带系得松散,长到踝骨的下摆缀着一圈柔软羽毛,此时没个正形地倚着钢琴,抬了抬眼:“和以前有变化吗?” 闻也定定地看着她。 她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不是,毕竟在自己家,她这样穿……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就是领口太低了。 而她里面什么也没穿,他不由得红了耳骨,尴尬地转开了视线。 “不一样了。”他轻微地咽了下:“以前不是这台钢琴。” 从前顾正清手把手教闻希弹奏的那台上百万定制,早被宋微当做废品扔了。 留下的回忆很少,少到旧地重游,他竟然生不出多少熟悉。 宋昭宁不太意外,淡淡地点了下头。 闻也走过来,洗过澡了,随着脚步渐近闻到身上和她如出一辙的香味,彼此纠缠时,目光不经意地相撞。 他稍微收拾一下,就是那种好看到大杀四方的长相。 皮相好骨相佳,一张不安分的脸,尤其眼尾点缀的泪痣,神来之笔。 规矩又板正的睡衣,黑发微潮,过完年也才24,还是25?年轻得像是还没毕业的男大学生。 “还记得吗?爸爸教你的第一首曲子。” 闻也点头:“记得……但很久没弹了,手生。” 宋昭宁与他擦身而过,深色厚重的吸音窗帘全部拉上,一并掩住了旁观的月色。 闻也不解,迟疑:“这个点?” “你相信这间琴房的每一寸吸音材料,以及还没到睡眠时间。”她声线平淡,命令道:“现在,把裤子脱了。” ? 弹钢琴需要脱裤子吗? 鉴于最近宋昭宁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他轻轻地磨了下后槽牙,颊肌绷得稍紧。 没办法,二十八岁的宋昭宁比十几岁的宋昭宁还要难搞。 她过去至多是冷落和忽视,现在是折磨。 而且,是那方面的折磨。 低饱和度的灯光如钻石熠熠,照着他冷感很重的眉眼,随着脱衣脱裤的动作,在身上形成形状各异的明暗光斑。 宋昭宁拿下抓夹,卷发倾斜而下,携着一股馥郁缱绻的香味扫到他鼻尖。 于是他开始错音。 宋昭宁单手撑着琴面,唇边含着笑,但不太多。 “降e小调圆舞曲,错了重来。” 技巧基本没有,感情也无,手法生疏磕磕碰碰。 他眉心皱得紧,虽然难听,但过了两遍,竟然顺了下来。 宋昭宁没说什么,离开琴房,大概二三分钟,她重新回来,手腕挂了条浓绀色的领带。 ……领带? 他呼吸一乱,手指跟着错了位。 一个突兀的、尖锐的高音。 宋昭宁松松按住他抬起来的手腕,轻笑:“错了,要有惩罚。” 他没说话,闷不做声地虚敛单薄眼皮,眼睫在鼻骨下方斜落淡色阴影,放在膝上的手指因为无措而收紧,手背绷起忍耐克制的青筋。 她走过来,横跨过腿,一只手抵着他寸缕不着的胸膛,笑音故意落在他耳后位置,领带轻快地绕过他的眼睛,声音清晰不容置喙:“弹。” 他更低地低下头,冰凉唇瓣贴到她的额角。 沿着眉心下滑,小动物似地,轻而慢地蹭过她的鼻尖和唇角,最后抿着她锁骨处薄软清透的皮肤,偶尔重一些地吮着。 舌尖是烫的,和他掐在腰上的手指一样。 宋昭宁撩起长发,似有若无地回应。放在谱架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他猛地一抖,人鱼线深刻的小腹似痉挛,眼周到锁骨的皮肤通红一片。 她拿过手机,是唐既轲的来电。 划开接听键的同时,再一次命令:“现在,弹。” 盲奏需要一定的肌肉记忆,他什么也没有,脑子里乱得像浆糊。 最初的几个琴音错得离谱,唐既轲原本和她说着君悦的事情,不知不觉,停下话茬,几分不可思议地问:“你练琴?” “是啊。”她若无其事地轻笑:“怎么样?” 唐既轲心说上帝给你开了门必然要给你关窗,这什么鬼东西如此难听! “不怎么样。”唐既轲委婉:“既然你在练琴,那我就不打扰了。” 收线,她打开录音器,铝合金材质的手机贴着他心口,慢慢地、蹭到了存在感明显的腹部,她低头看,浅灰色的布料,洇湿一团意味不明的水渍。 “喘。”她又说:“我听着。” 修长漂亮的手指求饶地抓着她手臂,宋昭宁捏着他手腕,重新把手放回琴键上,再次说:“边弹边喘。” 各种声息混杂,她捏起他的下颌,深吻时交缠舌尖,溢出噗呲噗呲的迥异水声。 琴音当然是乱的,但不难听。 毕竟价格摆在这里,对吧? 只是大概没人能想到,竟然有人在钢琴上面做这些事。 喘息声逐渐不对劲,也许真的很难受,眼尾沁下生理性的眼泪,湿湿嗒嗒地落到她胸前。 她垂眸看了会儿,挺身,用一种听不出是什么语气的声音说舔掉。 另只手穿过他刚洗完的柔软黑发,手指攥住,不留情地往后一拽,冷眼看着唇角滴落的透明水线。 第125章 “求你、我难受……” 好狼狈,好可怜。 她这样想着,终于纡尊降贵地在他身上揉了下。 有什么好像坏掉了,一股一股地吐着粘稠温热的水,让她想起受到刺激的贝类。 呼吸更加急促凌乱,他不自觉地迎合,幼嫩细滑的掌心收紧,在即将抵达的前一刻,她忽然抽出领带,三两下,从顶端缠到了根部。 临门一脚被叫停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像脱水的人,睁着一双朦胧委屈的小狗眼,额发、眼睫……真是哪里都湿。 她歪头看了会儿,很好心地低头亲了亲他:“说,之前哪里错了?” 闻也双眼失神迷茫,慢吞吞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哪里都错了。” 宋昭宁遗憾地摇头:“不诚实的回答。” 落在她身上的每一个亲吻都是讨好,原本清冷声线已经哑得不能听,软而湿热的唇瓣贴着锁骨、前胸,最后胆大妄为地拨开了睡袍,反复地亲吻和舔咬。 她一手控着他,另只手修长白皙,就在他紧绷坚硬的腰腹位置打转,偶尔很坏地屈指弹一下,他立即头皮发麻,脖颈向后仰。 “今天李总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怎么回答?”她笑。 这种时刻很难思考,手心里的肌肉猛地收紧,那几乎是需要咬住下唇才能控制的声音了,他埋首在她肩窝,听起来真的要被欺负哭了。 “司机……保镖……都不对,我错了。” “嗯。都是错误回答,下次不要再犯了。” 她终于玩够,大发慈悲地松手,手心隔着一条算不上多么柔软的领带,提花暗纹面料没轻没重地揉着顶端,不是惩罚,也不是奖励,粗暴到感觉理智崩坏,像坏掉了一样。 一抽儿一抽儿地,停不下来。 她再次跨腿,用他之前脱下来的睡衣擦过身上几处浓稠黏腻的地方,腰带系紧,再次理了理长发。 “现在,继续弹。” 作者有话说: callback了之前昭宁问林叔,我之前怎么折磨他。林叔说钢琴练不好就不能吃饭。 昭宁:我脑子忘了,但我的本能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