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给我当情郎》 第1章 [古装迷情] 《前夫给我当情郎》作者:乃【完结】 简介: 嫁给陈樾的第四年,棠袖提出和离。 陈樾问为什么,可是昨晚他耽搁她太久,她没睡好,棠袖面上没说,心里却觉着腻烦。 男人嘛,天天对着那张脸实在没劲,是时候换个新鲜点的了。 棠袖态度坚决,陈樾没怎么挽留。 只在看她毫不留恋离开侯府时,微红了眼眶。 这夜,棠袖叫了人。 不料昏暗中,人给她的感觉分外熟悉,点亮灯一看,果不其然是陈樾。 棠袖无语:“你不好好当你的指挥使,跑我这干什么?” 陈樾低声道:“你别找别人,找我,别的人都没法让你满意,只有我是你最熟悉的。” 棠袖想想,是这个理。 于是一拍即合,素来锦衣夜行、生杀予夺的前夫摇身一变,成了背地里悄悄翻墙叩窗与她私会的情郎。 她果然还是很属意陈樾。 她也果然喜欢这样的日子。 啧。 就是乖乖当个让她舒服的情郎不行?别老想着让她回侯府,烦死了。 *架空明,勿考据 *暖甜宠,苏爽雷嘿呀 *1v1,he *是模版封【作者知道齐胸襦裙不符合这文的背景设定但作者没钱买新封面了 *2023.04.26已截图存档微博@阿乃乃乃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爽文 主角视角:棠袖 陈樾 配角:朱翊钧 努尔哈赤 一句话简介:夜夜私会 立意:同舟共济,不离不弃 第1章 和离 第四年。 这是棠袖嫁给陈樾的第四年。 才入春,天尚有些寒,丝丝凉风顺着床帐没拢紧的缝隙溜进来,棠袖睁开眼,朦胧间瞥见灯光微明,便知陈樾已经起了,正在穿衣。 棠袖醒醒神,翻了个身,伸手撩开帐子,趴在枕头上看陈樾。 尽管今日是陈樾难得一次的休假,不必去锦衣卫上值,但他仍旧惯例的天没亮就起床练武。黑色腰带一系一束,宽松的白色练功服立刻变得妥帖,愈发衬得男人宽肩窄腰,修长挺拔,他身材越来越合棠袖心意。 不过…… 这天天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再好的身材、再俊的容貌也无法让棠袖重新燃起对他的兴致。 三载婚姻,她实在有些腻了。 于是等陈樾折来床边俯身,正欲像平常那般给棠袖掖完被角出去时,棠袖开口:“陈樾。” “嗯。” 陈樾应了声。 即便早就察觉棠袖醒了,男人也还是下意识放轻声音,生怕将她待会儿回笼觉的困意给搅没了:“还早,不继续睡吗?” 棠袖道:“不睡了。我跟你说件事。” 她依然维持着趴卧的姿势,姣好的眉眼惺忪倦怠,语气也带着初醒时的慵懒,好似她要说的事情非常普通。 陈樾便听家常一样地等她接下来的话。 却听她道:“陈樾,我们和离吧。” 陈樾拉被子的动作一顿。 他愣了愣。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继续拉高被子,直盖住棠袖露在外面的肩颈,让她整个人都裹进柔软的锦被里,才问:“怎么了,是昨晚闹你太久,你没睡好?是我不好,下次我会早一点。” 说完,再俯了俯身,低头就要亲她。 棠袖偏过脸。 她细眉微蹙,眼底不耐,抗拒的意味非常明显。 陈樾只好改为半蹲,又给她拉了拉被子:“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种话?” 棠袖转回脸,道:“不是好端端。” 陈樾道:“那……” “和离吧,”棠袖神情淡淡,平静无波,“我不想跟你过了。” 陈樾闻言,倏地陷入沉默。 他定定看她一眼,继而垂眸,漆黑睫羽压出一片阴影,削薄的唇亦微微抿起,他侧脸弧度冷峻之极,整个人显得寡情又严肃。 这么个样子,让棠袖心下有点烦乱。 就知道摆出这副表情。 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可是特意挑他今天在家才提和离的事,他要是想装聋作哑找借口拖延…… 棠袖更烦了。 连带着对那张她曾经一眼就相中的脸也越看越不顺眼,只觉没劲得很,是时候换个新鲜点的了。 男人嘛,吹了灯都一个样,真想要了就找个干净的,好用就行。 棠袖想着,神色愈发疏淡,再不见往日温情。 片刻,灯火忽然晃了下,陈樾被惊醒一般,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蓦然抬起,紧接着又落回原位,并未试图触碰棠袖。他抬眸,盯住棠袖的脸,哑声问:“你考虑多久了?” 棠袖回神,答:“半个月。” 半月前,正是他在宫里办差,连着许多天都没能回来的时候。 陈樾说不出话了。 看他以为是他太忙才导致她想和离,棠袖乐得不作解释。 毕竟若她将真正的理由说给他听,他必然会觉得牵强,从而不肯答应和离。再者,他是锦衣卫,察言观色乃基本功,识谎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她犯不着编瞎话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思及于此,棠袖干脆道:“你起来。” 陈樾起身,棠袖也坐起身,方便和他谈话。 动作间不知扯到哪里,棠袖不自觉地又蹙了蹙眉。陈樾注意到,刚要询问,她已经一手捂着腰侧坐好,另一手提着滑落的被子往身上卷。 领口下隙开少许的旖旎红痕在陈樾眼前飞快一掠就被遮住,仿佛昨晚的痴缠没发生过。棠袖满不在乎地揉了把腰,随后挺直,一脸谈正事的认真表情。 陈樾默然地看她。 她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刚好你不用上值,劳烦你尽快写好和离书给我,我争取正午之前就拿着文书走。” “……你很赶时间?” 棠袖坦然说是:“迟则生变,我想今天就去宫里请皇上过目。” 和离不算小事,兹事体大,需找长辈主持。 她跟陈樾最顶头的长辈,是皇帝。 皇帝是陈樾亲舅舅。 他们想要和离,必须得皇帝点头才行。 “我现在就让人收拾东西,你放心,不该拿的我半点不会动,”棠袖接着道,“你江夏侯府的东西,我棠府的东西,这几年哪怕是一盆花也都记录在册,我绝不会拿错。” 看棠袖不仅搬出皇帝,还连当年成亲的礼单册子都从床头暗格里翻出来,大有要跟他亲夫妻明算账之意,态度极为坚决,俨然没有任何能够回转的余地,陈樾心知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是无用的,便应了句好。 他话音刚落,就见棠袖报以一笑。 她双肩微微放松,颇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 陈樾眸光顿时一凝。 她在紧张。 是侯府里的谁,抑或是什么事让她感到威胁,以致于她不得不同他和离,好能离开侯府? 可家中只他和她两个主子,余下都是仆从。他母亲有长公主府,父亲身为驸马也并不与他们住一起,等闲根本管不到她身上。 难道是外面的人? 陈樾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几乎将能怀疑的全怀疑了个遍,面上却半句没问。只看棠袖唤丫鬟流彩进来伺候,又吩咐其余人一拨去收拾东西,一拨去宫里递牌子,吩咐完扭头示意他写文书,她是铁了心今天就要把和离的事给敲定。 陈樾对此道:“不用早饭吗?” 棠袖恍然:“也对。” 再急着走人,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遂同流彩说了声,流彩立即去厨房安排早饭。待流彩回来,见陈樾仍杵在原地,完全没有去写文书的样子,流彩低眉顺眼地绕开,上前服侍棠袖起床,似乎完全没觉察出两位主子之间的奇怪氛围。 棠袖同样没觉得奇怪。 只说:“流彩,待会儿记得给侯爷磨墨。” 意思很明显,让流彩盯着陈樾写和离书。 “是,小姐。” 见流彩毫不意外,陈樾一下懂了,流彩早知她家小姐想和离。 他微微一哂。 怕是阖府上下,连棵草也早就知道了,只他一人今日才知。 果然,等棠袖去浴室沐浴,流彩没跟过去。她转到桌案前,铺平纸张,开始磨墨。 墨香氤氲,卧房里一时静得很,依稀能听到从浴室传来的水声。 “侯爷。” 不多时,新墨研毕,流彩双手捧笔,头颅微垂,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 她细声催促:“请动笔。” 陈樾目光从浴室的方向移开,缓缓落在那支笔上。 他眸光深邃,似有暗芒,流彩头更低了。 然而直到棠袖沐浴完出来,陈樾也没碰那支笔。 棠袖流彩往那儿瞟了眼,见流彩束手而立,冲自己摇头,说好的文书还是半个字都没有,棠袖眯了眯眼,陈樾果然想拖延。 第2章 棠袖也不慌,一路水汽弥漫,不知名的花香渐渐掩盖了墨香,她挽着湿发在梳妆台前坐下,让流彩为她打理长发。 口中则道:“陈樾,你是不知道和离书怎么写吗?” 她从镜子里看他,大有如果他不知道,她立马找个样本给他参考之态。 镜子是御赐之物,光可鉴人,两人在镜子里清晰对视。 这回陈樾总算有了反应。 “知道。”他说。 事已至此,再容不得陈樾耽搁,他抬脚走向桌案,提笔蘸墨,挥毫书就。 他速度快极了,仿佛先前流彩怎么劝都不肯动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顷,陈樾停笔。 他侧首,看棠袖对镜梳妆。 和时下后女子不同,棠袖不爱穿马面裙,也不爱长袄披风,她平素尤爱道袍,几乎一年四季都要穿。然今日却选了大红的织金马面,挑了全套的金丝鬏髻,朱颜皓齿,浮翠流丹,她本就生得美,这般精心打扮下来,一举手一扬眉,俱是夭桃浓李的明丽,光艳逼人。 若非墨迹尚新的和离书正正摆在跟前,陈樾定然要过去做些什么。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那盛装的佳人迤迤然起身,行至他近处,青葱玉指拈起和离书仔细阅读,确定白纸黑字他写得标准,没偷偷玩把戏,她满意收好,随即规规矩矩、端端庄庄地一福。 “多谢江夏侯。” 陈樾没接话。 棠袖也没指望他突然开窍说些挽留之语。 他一贯寡言,除床笫间为了哄她配合,话会稍微多些,平时他很少开口,如今亦然。 总归文书到手,他就是变成话痨她也懒得听,他跟她已经没关系了。 棠袖一身轻地去用饭。 走到中途,忽的止步回头:“你不吃饭?”明明是他自己提的早饭,“今天有你爱吃的。” 陈樾无言跟上。 早饭很丰盛,有陈樾爱吃的,也有棠袖喜欢的。二人净手,如往常那般对坐,不同以往的是棠袖心情好,胃口也好,陈樾却食之无味。 饭用罢,陈樾没动,坐看棠袖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亲力亲为地清点她要带回棠府的东西。 奈何东西委实太多太杂,纵使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背着陈樾安排,今次这番正式清点下来,不免也还是折腾到日上三竿。 确定没有漏的错的,棠袖最后喝杯侯府的茶,对陈樾潇潇洒洒一摆手,便带流彩踏出侯府大门。 看棠袖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人,丝毫没有留恋,陈樾没说话,只眼眶微微地红了。 第2章 进宫 绣春刀。 当初棠袖和陈樾成亲,一个是左都督之女,棠府嫡出的千金小姐,一个是长公主之子,年轻有为江夏侯,婚事不可谓不盛大,十里红妆不知惹多少人艳羡。更别提各种御赐之物,积攒到现在,真收拾出来几辆车都装不下。 好在江夏侯府不差钱,车舆不算少,棠袖又提前让人去棠府支会了声,从棠府派来更多马车。车队一趟趟地送,保管今天之内就能把整理出来的物件全运回棠府。 手下能人众多,无需自己盯着搬家,棠袖简单吩咐几句,一路往西安门去。 因提前递了牌子,皇帝准许棠袖觐见,棠袖的马车很快被放行通过西安门,进到皇城范围。之后到西华门再停,这便是紫禁城的入口了。 棠袖补完妆下车,已有太监在西华门后候着。 “见过江夏侯夫人,”太监行礼,“请随奴婢来。” “有劳公公。” 太监连声道不敢,躬身带路。 前些年紫禁城内失火,烧毁皇帝与皇后寝宫,帝后二人遂移居启祥宫,至今犹在同住。这太监正是启祥宫里的,平时没少见棠袖朝贺面圣,与棠袖还算熟识,棠袖便旁敲侧击,想从太监口中试探出皇帝对她请命和离的态度。 流彩也趁拐弯时不动声色地紧走两步,塞给太监一个荷包。 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太监只消手掌稍稍那么一掂,就掂出荷包里分量不少,面上立刻攒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果然江夏侯夫人出手最是大方。 再琢磨下棠袖的话,太监明白别看江夏侯夫人这么雷厉风行,实际上和离与否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收好荷包,太监虽不便对外命妇直言皇帝如何如何,但好歹拿了银子,加之本身也不愿得罪棠袖,太监左右看看,压低嗓子委婉道:“奴婢半个时辰前给陛下泡的茶,到奴婢临走时,陛下都丁点儿未动呢。” 棠袖听着,心里有数了。 到了启祥宫,棠袖略等了等,里面传她入内。 临近晌午,快到用膳的点,皇帝这会儿没在看奏疏,正在放松休息。宫人们一个个如木头桩子般静默侍立,偌大宫殿静悄悄的,唯余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秒声。 棠袖被引至御案不远处行礼。 “参见皇上。” 闭目养神的皇帝闻声眼皮一抬,不紧不慢地觑了眼棠袖。 如今是万历三十六年,皇帝登基这么久,早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便如此刻,看棠袖为了和离居然一改终日不变的道袍,盛装打扮很重视的样子,皇帝心里对和离的事再不满,终究也还是开了口。 “起来吧。赐座。” “谢皇上。” 棠袖谢恩起身,司礼监秉笔太监常云升立即着人奉茶,殷勤非常。 这却是得力于棠袖有位皇贵妃姑姑。 姑姑初进宫便是嫔,没两年即册封为贵妃,再两年又进皇贵妃,备受皇帝宠爱。身为皇贵妃唯一的亲侄女,棠袖自然水涨船高得皇帝青眼,乃至当初她跟陈樾的红线都是皇帝亲自牵的——这也是为什么棠袖一定要来宫里的原因。 皇帝不点头,她让陈樾写再多份和离书都没用。 而想让皇帝点头,断了他自己牵的红线,无疑比登天还难。 果不其然,没等棠袖先问候几句,皇帝的问询直接来了。 “文书带了?朕看看。” 棠袖顺应地取出和离文书交给常云升,由常云升呈给御案后的皇帝。 陈樾写的文书是很传统的那种,简明扼要字数不多,薄薄一张纸被叠了两叠收在信函深处。皇帝打开,对纸上的内容大略扫了扫,未作评价,转手将其压在一摞奏疏下。 瞄见皇帝动作,棠袖眼皮轻轻一跳。 太子乃国之根本,因着国本之争,皇帝已多年不上朝,平常无大事也不怎么接见臣子,处理朝政基本都靠奏疏。然奏疏也分轻重缓急,甚而是根据皇帝的喜忧好恶来分,有的奏疏皇帝会亲自批示,有的皇帝看完就搁置。奏疏一旦搁置,便只能堆着放着,可巧,压住和离文书的那一摞奏疏就是皇帝最近一直留中不发的。 棠袖捏捏指尖。 连问都不问,就这么把她的和离书扣下了? 纵然早早做好此行不会顺利的准备,棠袖也没料到竟会出师不利到这等地步。她预想的种种手段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已然中道崩殂折戟沉沙。 ……她跟陈樾的红线绑这么紧? “这文书,先在朕这放着,”上首的皇帝端起青花瓷茶盅,慢吞吞呷口底下太监新泡的热茶,语气淡淡地道,“哪天你想好了,跟朕说,朕再把文书还你。” 棠袖心里一沉。 谁人不知,但凡什么东西到了皇帝手里,就决计没有能要回来的道理。 皇帝这是在替陈樾拖延。 棠袖张口,还想再努力努力:“万岁……” 以往她这么喊,皇帝多半会心软,对她比对皇贵妃还要更和颜悦色。 然今日,皇帝不为所动。 只说:“你好好想想。” 随后摆手,示意她可以告退了。 皇帝的话即是圣旨,棠袖还能如何,只得听话告退。 不过没关系。 状若乖巧地退出启祥宫时,棠袖心中暗道,文书被扣就被扣了,问题不大,那玩意儿充其量只是一个形式,她跟陈樾明确已经分开了,文书通不通过还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 况且今早她搬家,那么大的动静,相信该听说的不该听说的都知道她跟陈樾和离了。 所有人都听说的消息,怎么不是既定的事实呢? 想清楚这点,棠袖心神大定,高高兴兴准备回棠府去。 棠袖前脚刚离开启祥宫,皇帝后脚就同常云升聊起她。 “这和离书都让陈樾写了,瞧着也不像闹脾气。是真过不下去了?” 常云升闻言陪笑道:“奴婢一介阉人,这小夫妻间的事,奴婢怎么能看明白呢?” 皇帝不置可否。 又问:“皇贵妃知道这事吗?” 常云升答:“应当已经知道了。” 要不是皇帝说完话没叫江夏侯夫人拜见皇后,而是直接叫侯夫人出宫,估摸着皇贵妃这会儿已经风风火火找来了。 第3章 皇帝再喝口茶。 须臾“嗒”的一声撂下茶盅:“宣江夏侯。” 话落,立即有太监去传召。 许是江夏侯料到皇帝会召见他,太监才赶到东华门,就见江夏侯已经在紫禁城外候着了。 棠袖这时也到了东华门。 狭路相逢。 恰有和风轻拂而过,拂得发丝微乱,趁棠袖停步,抬手扶簪,陈樾率先往前一踏,刚刚好挡在她必经之路上。 前路被堵个正着,棠袖放下手,轻飘飘望过去。 便如棠袖此次面圣难得按礼正经穿了礼服,陈樾也脱掉在家时的练功服,换了身曳撒。曳撒颜色鲜艳,繁复华丽,他头戴云纱冠、腰佩绣春刀,虽教人一眼认出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偏生他长身而立气度不凡,与棠袖两两相望间,在不知情者的眼中颇似一对璧人。 只可惜他再怎么仪表堂堂,棠袖也没有半分触动。 她看他的目光像看棵草,看棵树一样的平静。 比在侯府的时候还要平静。 触及到这眼神,陈樾按在绣春刀上的手紧了紧,面容似又冷峻几分。 哪怕太监对他说请侯爷快些前往启祥宫,皇上正等着,他也还是站定没动,牢牢堵在棠袖前方。 棠袖一开始还好脾气地等他先走。 可她太了解陈樾了,见他毫无要走的打算,棠袖顷刻就不耐烦了。 光堵她算怎么回事? 有本事开口啊,不开口谁搭理你。 棠袖腹诽着,扯扯嘴角,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让开。” 陈樾没说话,只握刀的手骨节更加分明,漆黑刀鞘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冷微芒。 一旁的太监见此,别说催陈樾走了,根本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瞧着江夏侯像是在忍什么…… 总不能要在紫禁城里动刀吧? 便在太监愈来愈惴惴不安,棠袖也准备再度开口之际,陈樾终于松开手,朝旁边让出一步。 他选择妥协。 按说此举应当如了棠袖的意,棠袖却垂下眼,神色不明。 她从陈樾身边走过。 擦肩的那一刻,陈樾转头看棠袖。棠袖没有回视。 东华门外,一直等着的车夫见棠袖出来,麻利地搬出杌凳放好,请小姐上车。陈樾这时候才该站着不动的,然他的首要反应却是大步过去,下意识伸手欲扶棠袖。 岂料棠袖快他一步踩上杌凳,三两下进了车厢。 妍丽的大红裙摆从腰侧绣春刀上一扫而过,冰冷佩刀立时沾染了少许淡淡花香。陈樾收回手,一旁特意落后半步的流彩恭恭敬敬地替自家小姐说告辞之语。 陈樾充耳不闻,兀自盯着晃动的车帘。 车夫原想等等看侯爷是不是会对小姐说些什么,说完再走,却听车厢里传出小姐的声音:“回棠府。” 车夫只得冲陈樾行个礼,驾马赶车。 马车逐渐远去,那道灼人的视线随之变淡,继而消失,棠袖松口气,她是真怕陈樾纠缠,她演技不好,万一被他发现什么端倪,那就不太妙了。 她可不想体验锦衣卫的查案能力。 缓了好一会儿,棠袖懒懒向后一靠,闭着眼作总结。 今天一整天下来还算符合预期,大差不差。皇帝扣押和离书这点完全可以忽略,再有人帮陈樾又能怎样,眼见为实,他们和离已经是板上钉钉。 所以都是前夫前妻了,陈樾就不知道要保持距离吗?她还想多认识些年轻力壮的鲜嫩小郎君,她可不想让人误会她有丈夫。 第3章 自在 梦。 棠袖的马车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出了东安门,再望不见踪影。 陈樾这才舍得收回视线,在太监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讨好声中前往启祥宫。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与此同时,诚如棠袖所想,一向是恩爱夫妻典范的两人突然闹和离,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快传遍整个北京城,更甚传到长公主府里。 瑞安长公主正在用膳,听到传闻愣了愣,手里的玉筷都险些掉了。 她微微瞠目,重复道:“和离?” 是她听错了吧,她儿子跟儿媳妇怎么就和离了? 之前两人给她送节礼时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 瑞安长公主当即都没心思用膳了。她放下玉筷,招手让宫女上前,好生跟她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待听到继棠袖进宫后,陈樾也被皇帝召见,坊间皆传皇帝已经同意两人和离,否则棠袖不会带着全副家当搬离江夏侯府,瑞安长公主再听不下去。 “打住。来人,替本宫更衣。” 瑞安长公主起身,面容肃重到极点:“本宫要进宫面圣。” 确定截至宫女禀报前,陈樾还没出紫禁城,瑞安长公主忙让人去拿代表她身份的牌子。 她得赶紧去趟宫里,看能不能想办法拦上一拦。她和皇帝是同母兄妹,她在皇帝跟前还是能勉强说得上话的。 接着又派人去通知驸马。皇帝对这个妹夫还算看重,料想驸马的话皇帝也能赏脸听上一听。 来不及等驸马一起,瑞安长公主急匆匆上车,先行往皇宫去。 ——若说全京师谁最不愿看陈樾跟棠袖劳燕分飞,那此人必非瑞安长公主莫属。 旁人不清楚,瑞安长公主还能不清楚? 陈樾是她独子,当今唯一的外甥,还承袭侯爵,身份尊贵没错,可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要紧的东西。 真正要紧的是他担着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受命掌管北镇抚司的诏狱。 锦衣卫自太祖洪武皇帝设立至今已两百年之久,不论朝廷命官还是平民百姓,但凡提到锦衣卫,皆谈虎色变,生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被锦衣卫发现,直接让抓去诏狱,能留个全尸都算锦衣卫心慈手软。 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却也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这便是锦衣卫。 而靠着自身能力和军功成为指挥使,统率上万锦衣卫的陈樾,无疑更让人感到畏惧。甚至绝大多数人一听他的名字,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更谈何亲近于他。 所以纵使五年前,陈樾还没爬到指挥使之位那会儿,瑞安长公主也一度焦虑非常,陈樾再有本事又如何,锦衣卫向来名声不好,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陈樾成家娶媳妇吗? 更让她焦虑的是陈樾本人一点都不急! 眼瞅着别人家的儿子早定亲成婚生孩子,反观陈樾都快满二十了,婚事也还没个头绪,瑞安长公主那段时间真切是食不下咽寝不能寐,好几次想干脆牙一咬厚着脸皮请皇帝赐婚算了,临了却又作罢,她担心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难道别人就乐意女儿嫁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她总不能强迫好好的姑娘家非跟陈樾凑一对吧,结亲又不是结仇,她还没昏头到这份上。 还要多亏皇帝,某次宫宴时心血来潮问了一嘴,得知外甥这个年纪还没定亲,皇帝难得上了心,没隔几日就召瑞安长公主进宫,说皇贵妃娘家有个侄女,相貌身段样样都很标致,虽是刚及笄,但和陈樾年纪差得也不大,让瑞安长公主回头问问陈樾要不要相看。 又说那侄女自小被娇养惯了,生性散漫,嫁人无所谓身份家世,哪怕是锦衣卫也没关系,只要长得好看能入她的眼就行。 瑞安长公主一听还有这种好事?这简直是天赐的姻缘,这个儿媳她认定了。 遂喜不自胜地同陈樾说相看的事,陈樾一开始还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直到相看完回来,他一改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娶妻成亲变得颇为积极。瑞安长公主再一打听,闻得那侄女对陈樾也挺满意,瑞安长公主放心了,着手准备上门提亲。 再后来就是按部就班三书六礼,陈樾如愿抱得美人归。 孰料这才抱多久,美人就不要他了。 瑞安长公主觉着这其中要么是有什么误会,要么就是陈樾做错事,棠袖忍无可忍才同他和离。否则以棠袖的脾性,能说得出和离两个字?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媳妇,她绝不能任由儿媳妇就这么飞了。 想到这里,瑞安长公主迭声催促快些,她一定要赶在事态更为严重前力挽狂澜。 这边瑞安长公主急着进宫帮陈樾挽回婚姻,那边棠袖的马车已经到了棠府。 因老早就收到棠袖要回家的消息,这大晌午的,棠府朱门大开,仆从前前后后站了好几排不说,主子们也俱都翘首以待。路过的人见了,不禁暗叹棠府是真宠女儿,寻常嫁出去的女儿和离回娘家,别说开大门迎接了,家里都恨不能隐身遁地,省得被外面看笑话,也就棠府这么大大方方,生怕晚接那么片刻,女儿就受委屈了。 但转念一想,棠府统共三房,亲生的女儿却只得这么一个,换成谁家都要宠成掌上明珠。 此刻,掌上明珠才掀开车帘露出张脸来,她母亲冯镜嫆就迎过去了。 第4章 能生出棠袖这样的女儿,冯镜嫆不必讲,端雅秀丽,保养得也好,跟棠袖站一块儿仿佛姊妹花似的。她道:“饿不饿?饭做好了,就等你呢。” “哎,饿了。” 棠袖借着母亲的手下车,一一同家人们见礼。 而后笑道:“不过我得先换身衣服,这头面太重了。” 冯镜嫆看看她鬏髻,一整套纯金打的头面可不是死沉死沉:“换吧,左右等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值得一提,不止当家大夫人这么表态,其余人也纷纷点头称是,言道不急,让棠袖先去换件轻便的衣裳。 便簇拥着进了府,冯镜嫆等人前往正堂,棠袖则去她出嫁前的闺房更衣。 闺房名为至简居。 作为嫡女住处,至简居占地十分宽敞,布置得亦极为精致,小到屋里的一只茶盅,大到院外的一株葡萄藤,处处皆透露出家人对棠袖的爱重。哪怕她嫁出去三年,并不常回,也日日有人打扫侍弄,放眼小花园春色烂漫,抽出嫩叶的树荫下躺椅随风轻轻摇晃,一切都仿佛还是以前的模样。 至少流彩这些丫鬟仆从们才踏入其中,就不由自主露出熟悉的神色。虽说江夏侯府已足够好,但果然还是原来的家最让人怀念。 棠袖也是甫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让流彩帮她更衣。 勤快的小丫鬟端来温水,服侍小姐洗掉脸上妆容。擦干水珠,换身素得不能更素的道袍,背后流彩将拆开的长发仔细梳透,拿根同样简约的木簪轻轻一挽,这便是棠袖最稀松平常的打扮了。 这副模样跟标准的高门贵女离了不知多远,棠袖却觉得还是这样舒服。 落拓适意,最得她心。 随手拎把扇子,棠袖前去正堂吃饭。 棠府人丁不旺,人少事少,自然关系也好处理,三房至今仍住在一起没分家。棠袖到时,冯镜嫆等长辈都已坐好,二房的嫡子朝棠袖挥手,喊了声姐姐,三房的养女也跟着喊姐姐——棠府这一辈除棠袖外就这么两个小的。 棠袖应了,在弟弟妹妹特意留出的空位坐下。 所有人到齐,冯镜嫆示意开饭。 由于棠袖上次回来是过年,本就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她,这又碰上她和离,因此意思意思动了那么几筷子,三房赋闲在家的瑜三爷就按捺不住,开始问棠袖。 他道:“藏藏啊。” 藏藏是棠袖的小字。 棠袖咽下口中的汤,抬头道:“三叔。” 瑜三爷嗯了声:“藏藏,你看啊,这坐的都是家里人,也没外人,你说说你跟陈樾因为……” 话未说完,就感到旁边韵夫人瞪了他一眼:“叫江夏侯。” “……哦哦,江夏侯。” 瑜三爷就不明白,陈樾是他大哥的女婿,四舍五入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女婿,他叫女婿名字怎么了?之前陈樾来拜年,也没见大哥大嫂对陈樾喊江夏侯啊。 怎么到他这就得喊,多见外。 瑜三爷嘟囔几句,没怎么纠结,继续对棠袖道:“说说你跟江夏侯是因为什么和离的呗。” 说完悟了,对啊,和离和离,都和平离异了,陈樾同他们已经不算一家人,可不得要按照官衔爵位来称呼吗?还叫名字的话未免显得过于亲热了。 是他以前喊名字喊习惯了,这突然一下脑子没转过来弯儿。 瑜三爷懊恼地敲敲脑门。 然后就听棠袖道:“没什么,过不下去了。” 瑜三爷十分无语,这算什么破理由。 陈樾对她有多好,这么些年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陈樾宠她比他们还狠,她出嫁后的日子谁见着不夸一句和和美美,她怎么可能过不下去。 瑜三爷撇撇嘴:“你还不如说你纯粹就是不想跟他过了。” 他本是随口一提,孰知棠袖眨眨眼,竟应承下来。 “三叔要这么说的话,也行。” 瑜三爷更无语了。 合着你自己也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不过连他这个听众都觉得离谱,试想陈樾本人又怎么可能会答应和离?听说文书都是陈樾亲自写的—— 可别告诉他陈樾已经宠妻宠到丧失理智,认为棠袖是在闹着玩儿,玩够就回去了。 瑜三爷陷入思索,终于想到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会不会是江夏侯不太行啊?”瑜三爷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事实必定如此,否则真就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了,“不会吧,他那身板看起来那么……” 旁边韵夫人额角蹦出青筋。 见养女红着脸,熟练地捂住耳朵,二房的嫡子也默默低下头,韵夫人当机立断夹了个鸡爪,一把塞进瑜三爷嘴里。 这混不吝的,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呢! 韵夫人恨恨道:“可闭你的嘴吧。” 瑜三爷:“唔唔唔唔唔唔!” 我还没说完呢! 韵夫人不听,面无表情地夹起第二只鸡爪塞进去。 瑜三爷的嘴总算闭上了。 瑜三爷是没法追问了,然棠袖已经顺着他未完的话联想到某些情景。 嗯。 陈樾身板不管是看起来还是用起来,都确实很那么。 至于陈樾行不行,她昨夜被折腾得到现在还有点腰酸,当然也是很行的。 看出棠袖似乎在回忆什么,瑜三爷眼睛一亮,迅速咀嚼,想快点把鸡爪啃完,好空出嘴来说话,他最喜欢看乐子。 冯镜嫆却在这时开口。 “藏藏这才回来,东西都没收拾,也没来得及休息,有什么话过后再说,先让她好好吃饭。” 大嫂发话,瑜三爷疯狂咀嚼的速度立即放慢,含着鸡爪唔唔应是。 棠袖得以安心吃饭。 饭毕,众人各回各院。冯镜嫆走前问棠袖需不需要帮忙归置,毕竟她带的东西是真不少,棠袖摇头说不用,娘去睡午觉就行。 冯镜嫆看了棠袖一会儿,抬手摸摸她脑袋。 “回来也好。” 现下四周无人,只她们母女两个,冯镜嫆终于对棠袖说出不便在人前说的话。 “娘不问你那些有的没的,总归问了也是白问。如今这世道,女子多艰难,娘只希望你不管在哪,都能过得自在些。” 棠袖听了就笑了。 她说:“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能让自己不自在?” 冯镜嫆说:“这样最好。” 棠袖:“娘尽管放心好了。” 她娘是独生女,嫁来棠府前一直被宠着,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日子舒坦自在得很,结果生个她也是独生女,她娘便以己为鉴,打小给她灌输诸如什么人生在世万事不求,唯求一个自在,表示只要不作奸犯科,她想干什么都随她去,反正家里还算有权有势,她就是捅出天大的窟窿,家里也能兜得住。 做女儿的当然听母亲的话。 棠袖自自在在长这么大,才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轻易改变。 把冯镜嫆送去午睡,棠袖回到至简居,整理从江夏侯府带的东西。 清点花了一上午,这归置也花了一下午。 即便搬运等都由仆从来做,棠袖只需指挥吩咐就好,她缺也还是累得肩酸臂软,搬家可真不是人干事。 然后刚坐下歇会儿,就听仆从禀报她父亲回来了。 棠袖便换身衣服去拜见父亲。 棠袖父亲棠东启任正一品左都督。尽管所在的左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并不属于同一个部门,但毕竟是陈樾岳父,棠东启今日在左军都督府过得堪称水深火热,几乎每个同僚一见他就要问他女儿女婿和离的事。好容易到点下值回家,棠东启还没跟冯镜嫆抱怨抱怨,就闻得家里发生的事。 听完了,正好棠袖过来请安,棠东启趁冯镜嫆去厨房张罗晚饭,没忍住对棠袖道:“你娘这积威是越来越重了。” 连最不服管教的瑜三爷都怕她,家里瞧着是没人听他这个顶梁柱的了。 棠袖对此倒很能理解,她们棠府的男人普遍都怕老婆,同理,敬重嫂子也是理所当然。 便不客气道:“这说明娘管家管得好。你有娘这个贤内助,你就偷着乐吧。” 棠东启捋捋胡须,这位中年美男子十分自得:“开玩笑,我能不知道你娘是贤内助?” 棠袖懂了,她爹是在故意炫耀。 她果断选择不接她爹的腔。 棠东启炫了会儿妻,见棠袖神情敷衍根本没在认真听,他意犹未尽地停下,问:“你管家的本事继承你娘,你也厉害。你真不打算管侯府啦?” 棠袖点头:“谁爱管谁管。” 反正她已经把管家权全还给陈樾了。 棠东启道:“哪怕他找了位继夫人?” “那也跟我无关。” 棠袖说得笃定,毫不迟疑,棠东启咂舌,继而暗暗摇头。 他年纪大了,且他也不管家,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可不是那种迂腐文人非要女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第5章 ……虽说女儿确实从小到大没怎么听过他的。 棠东启心酸地叹息一声。 这时冯镜嫆甩着手进屋,刚刚还慈父心态顾影自怜的棠东启立马抛下棠袖上前,拿巾帕给妻子擦手,言语间碎碎念现在天还冷着,没事少碰凉水。 冯镜嫆应了,催他去换衣服,晚饭马上就好了。 晚饭不必多说,看棠袖面露疲色,吃的也没午饭多,知道她是真累了,冯镜嫆让厨房端来熬了两个时辰的银耳莲子羹,叫她喝完睡觉去。 棠袖听话地喝完,还让流彩盛了点带走,留着当夜宵。 她有预感,累归累,她今晚肯定还是睡不好。 不出所料,才睡着没两刻钟,棠袖就蓦地从梦魇中惊醒。她喘着气,一身的冷汗。 流彩一直在榻边守着,听到动静立即掀开床帐:“小姐,又做梦了?” “嗯。” 连这么一声都有气无力的。 屋里没点灯,窗户也关着,月光照不进室内,流彩摸黑扶棠袖坐起来,担忧道:“要不再去寺里找大师看看吧?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棠袖恹恹:“你忘了,之前找的那几次都没什么用。” 不止寺里的大师,擅长治疗多梦不寐的大夫也请过不少,但开的方子全没用,那些药她喝了还不如不喝。 流彩不说话了,沉默地给她脱衣擦身。 等床重新铺好,棠袖也喝完温着的银耳莲子羹。她漱过口,再度躺回被窝。 之后便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棠袖烦躁地捂住眼。 半月之前的日子如何煎熬不提,单说陈樾办完差回侯府的这半个月,每到夜晚他都能消耗她精力,让她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一觉无梦到天亮。现在她跟陈樾分开了,大晚上的没人消耗她精力,她一闭眼就做梦,一做梦就还是先前那个不知道梦见过多少次的场景。 到处都是火,铺天盖地,连绵无休,天罗地网一般困住她,她跑,跑不了,她喊,也喊不了,熊熊烈火烧得她难受得要命,她挣扎着醒来,却好像根本没睡一样,疲惫至极。 本以为离开侯府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谁知在家也还是这样,没法正常入眠可太难受了。 棠袖想,要不先找几个干净的小官,试试看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就找陈樾谈谈,问他能不能每天晚上过来哄她睡觉,把她哄睡着了他再走。 她可以付钱的。 第4章 熏香 相看。 棠袖辗转反侧半宿才再度睡着。 就这也没睡多沉,稍微有点动静就要醒,然后重复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及至天明鸟叫,棠袖睁着眼,悲哀地发现她是真的没法继续睡了,睡不着,怎么睡都睡不着。 她神情沉重地干躺片刻,决定起床去静心院给冯镜嫆请安,顺便蹭顿早饭。 这个点,冯镜嫆也起了。 不仅起了,还已经结束惯例的打坐,正在院子里一边喝道茶,一边听青黛念上一季京城各个店铺庄子的亏损盈利的情况。 至于棠东启,天没亮就去左军都督府上值去了,不出意外还和昨天一样要傍晚才会回来。 进到静心院,棠袖屈膝行万福礼:“女儿给母亲请安。”起身后又说了句青黛姑姑好。 流彩也给青黛行礼,口称姑姑。 虽说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女官,但青黛比流彩年长,资历也比流彩久,且青黛进入棠府后颇受冯镜嫆赏识,没费多少工夫就一跃成为冯镜嫆心腹,管着府里各种大小事,流彩向来很敬重青黛。 青黛回礼,笑着问:“小姐用过早饭了吗?” 棠袖说:“没呢。这不是惦记青黛姑姑的手艺,才特意跑过来。” 青黛在宫里的时候给尚膳监的太监当过徒弟,勤勤恳恳学了不少年,一手厨艺比起冯镜嫆请的大厨都不相上下。棠袖不论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老时不时打着各种旗号来静心院,为的就是吃青黛做的东西,如今回来可不得过把瘾。 冯镜嫆睨了棠袖一眼:“馋嘴。” 然后让青黛去厨房露一手,免得这不省心的一直叨叨。 青黛依言放下账本,给棠袖沏杯道茶便往厨房去。流彩也忙向棠袖请示要跟过去观摩学习。 棠袖应了,捧着茶盅在冯镜嫆边上坐下。 不坐还好,一坐就仿佛犯了懒症,浑身骨头顷刻变得软绵绵的,棠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直往冯镜嫆身上倒。 可能是她娘用的熏香太好闻了,说不定正好有助眠的功效,棠袖迷迷瞪瞪地闻着想着,她好困啊。 冯镜嫆转头一看,这不省心的眼皮子都快黏一起睁不开了。便问:“是太久没回来了吗,认床睡不沉?” 棠袖含糊地嗯了声。 ——冯镜嫆并不知道她做梦的事。 先前她不管是找大师还是请大夫,里里外外都瞒得很严,仅少数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知情,就这还被流彩禁了口风盯得死紧,没叫丫鬟们以外的人知晓,同样也没叫陈樾的人知晓。 锦衣卫都不清楚的事,冯镜嫆自然更不清楚。 看棠袖神色委顿,一副熬了大夜的模样,冯镜嫆只道她认床,接过她手里歪歪斜斜快要捧不住的茶盅,免得茶水洒她道袍上:“等会儿,先吃点东西。” 怕她等不了,又说:“你青黛姑姑在做酥油松饼。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 棠袖闻言,立刻强撑起精神坐好。 撑到酥油松饼出炉,青黛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端上来,金黄的油光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看得人食指大动;再盛碗香甜软糯的粳米粥,搭配几碟各色的时令小菜,虽然还是困得眼皮要很艰难才能抬起,但这并不妨碍棠袖边吃边夸青黛姑姑的手艺又精进了。 青黛听得眼角细纹都要从一条变成两条。 冯镜嫆催促:“还不快吃你的。” 用完饭,冯镜嫆带棠袖进屋,让棠袖去她平时打坐的罗汉床睡觉。 棠袖堪堪在离床最后一步处停住。 她谨慎地道:“我爹没上过这张床吧。” 别的不提,单她爹惯用的熏香就没她娘用的好闻,她怕她闻到又不困了。 冯镜嫆:“啰嗦。当然没上过。” 棠袖这才放心地让流彩给自己脱鞋脱衣,往床上一躺。 冯镜嫆也在床边坐下。 她信手抽出棠袖发间木簪,拿白玉篦子给她通头发。 一下一下,轻柔又舒缓。 大约是母亲的气息太过熟悉,动作也太温柔,棠袖躺了没多会儿,困意愈发上涌,居然真的睡着了。 直到冯镜嫆把她叫醒,棠袖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次好像没做梦,难怪能睡这么踏实。 她打个哈欠,拾掇一番随冯镜嫆去正堂。 到的时候,三房一家已经在了。 棠袖跟三房妹妹棠褋打招呼。棠褋说了句姐姐好,随即小意地问姐姐夜里是不是没休息好,精神头瞧着没昨日的高。 话音才落,就听对面响起一声笑。 抬眼望去,瑜三爷笑容有些莫名:“可别是想某人想的。那什么,相思成疾。” 闻言,棠袖还没给出反应,韵夫人已经一胳膊肘重重捣过去。 瑜三爷顿时嗷一声。 事没完,韵夫人又拿眼刀剜瑜三爷,疾什么疾,就你长着嘴能说是吧,要疾也是你疾! 韵夫人快恨死瑜三爷这张嘴。 天天就知道胡谈乱侃没个把门,也不怕哪天说错话得罪人,这张破嘴迟早要被撕了。 注意到韵夫人眼神,正皱着脸揉胸口的瑜三爷下意识一抖,飞快闭嘴。 我可不是怕她。 瑜三爷理不直气不壮地想,我这是给她面子,谁叫她是我老婆。 看瑜三爷还算有眼力见,韵夫人最后警告地剜他一下,转而抱歉地对棠袖道:“藏藏别理你三叔,他大清早喝多了酒还没醒。” 瑜三爷刚要辩驳谁大清早的喝酒啊,却见韵夫人若有所觉地望过来,他顿时脖子一缩,乖乖当鹌鹑。 韵夫人视线在他嘴上转了一圈,又绕回棠袖身上:“千万别听你三叔的话。” 棠袖笑着点头。 说来三婶以前其实不这样。 在棠袖的记忆中,那时韵夫人和瑜三爷刚成亲,新婚燕尔蜜里调油,韵夫人脸上是成天带着笑的,对人对事都非常和气,偶尔瑜三爷在人前同她说些甜言蜜语,她也只是羞红着脸让他别说了,两人感情非常要好。 后来有次出了意外,瑜三爷受伤,大夫诊断说恐无子嗣,瑜三爷从此性情大变,辞了官开始流连花丛沉溺女色。韵夫人也渐渐变得暴躁,甚而敢跟瑜三爷动手,门都不让他进。 如今除去韵夫人这位正室,瑜三爷院里还有一堆姨娘,外头巷子养了外室,连着教坊司也有几个相好。幸而韵夫人早将瑜三爷当空气,带着养女棠褋自顾自过自己的,平时只要瑜三爷不随便开口,韵夫人待他就还算平和,可一旦他开了口,那就是眼下这种情形,真逼急了,韵夫人当着孩子们的面高低也要给他几脚。 第6章 棠袖问过冯镜嫆,三叔都这样对三婶了,怎么三婶还没放弃他,难道是失望得不够彻底,冯镜嫆却说那不是失望,是无奈。 具体怎么个无奈法,冯镜嫆没解释,棠袖想可能背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吧,否则三婶要走早带小褋走了,哪会在棠府留到现在。 俗话说得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提韵夫人和瑜三爷,单棠袖自己身上的事都还没掰扯清楚,棠袖收敛思绪,指尖摩挲纸扇扇面,想晚上该怎么办。 难道要熬着不睡,等到天亮再去静心院找母亲? 毕竟同样是通头发,流彩之前也给她通过,但她愣是没睡着,今天是第一次。 可不能往后天天都如此吧? 还是得考虑考虑找…… “……小褋是不是该说亲了?” 冯镜嫆这话一出,被提到名字的棠褋紧张抬头,棠袖也看过来。 装鹌鹑的瑜三爷同样看向棠褋。 什么什么,他女儿才多大,怎么突然就要说亲了? 瑜三爷震撼,他这么快就要有第二个女婿了? 韵夫人道:“嗯,小褋今年满十三,是差不多该说亲了。” 十三岁看起来有点小,但京城的贵女基本上都是这个时候就开始说亲,所以其实也不算太小。 冯镜嫆道:“你有跟小褋提过吗?” 韵夫人颔首:“上月就提了。” 冯镜嫆:“正好,前儿有几位太太找我打听小褋,我跟你说……” 听大伯母和养母三言两语间便敲定给自己说亲的事,棠褋白皙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她欲要低头,却听大伯母又发话了。 “藏藏,”好在这次不是对她,而是对她姐姐,“赶明儿去我那拣个帖子,带小褋出去玩去。你见识得多,多替她掌掌眼。” 这意思是让棠袖带棠褋相看。 听棠袖应好,棠褋脑袋堪堪要埋进衣领。 棠袖看着好笑,干脆也别赶明儿了,拉着棠褋就去了静心院,姐妹俩挨一块儿坐着看棠府近期收的帖子。 阳春三月,天气慢慢转暖,正是郊游踏青、娱乐玩耍的好时候,因此即便棠府目前只棠褋一个勉强算得上适龄的姑娘,收到的帖子却也非常多,品茗的闻香的作诗的写文的,棠褋光粗粗看几眼就觉眼花缭乱选不过来,她只好强忍羞涩,小声说请姐姐替她挑。 棠袖随意翻着各式各样的帖子,口中同样随意道:“你也不怕我挑不好,届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结果到地方一看,全是油头粉面的纨绔,那可怎么办?” “不会的。” 棠褋摇头。 她看棠袖的目光满是亲昵和崇拜,甚而要变成孺慕,语气也很坚定:“我相信姐姐的眼光。” 被妹妹如此信任,棠袖立时生出种深孚众望之感。当即也不逗人了,棠袖迅速把帖子全过了一遍,边挑合适的边给棠褋说相看宴的大致流程。 棠褋听着,时不时发问。 待问到姐姐以前也参加过相看宴吗,棠袖止住话,若有所思。 忽而拊掌一笑,笑容灿烂。 “好妹妹,你提醒我了。” “什么?” “既是相看,那我也可以啊。” ……诶? 第5章 纸扇 改嫁。 无视棠褋茫然的小表情,棠袖细细寻思,觉得这主意是真不错。 所谓相看,要求是没有婚配,或鳏居寡居,或义绝、出妻、和离后孑然一身的人—— 她已经和离,是独身,怎么不能去相看呢? 再说她年纪也不大,她下月才过二十岁生日,她赴宴完全没问题。 至于她和棠褋一起相看会不会出现什么不太好的状况,譬如姐妹二人同抢一男之类的,这倒没多少可能。她们一个是尚未情窦初开的豆蔻少女,一个是已对情爱腻味的离异少妇,年龄不同,经历不同,自然思想眼界也不同,她俩相看男人铁定不会撞。 估摸着棠褋看上的,她嫌稚嫩;她看上的,棠褋反而要觉得太成熟魁梧呢。 棠袖越想越通透。 完了把想法统统跟棠褋讲了,棠褋听后先是了然,原来姐姐是这个意思,随即不仅完全没担心姐姐口中兴许会发生的状况,还使劲点着小脑袋,嗯嗯应道:“姐姐怎么安排都行,我都听姐姐的。” 她几乎全身心地信赖着棠袖。 看她还跟小时候一样,自己叫她往东她就绝不会往西,对自己比对韵夫人瑜三爷还要亲近,棠袖不由拿扇子一点小姑娘额头。 纸扇落下的力道不重,棠褋弯起眼,丝毫没躲。 棠袖再点了下,也跟着笑了。 然后沿方才中止的地方继续讲,让棠褋从挑出来的那几张帖子里选一个。 “这几家都可以,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棠袖说完,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玩纸扇。洒金的扇面时开时合,在纤长指间上下翻飞如金蝶穿花,几乎要转出残影。 这无疑吸引了棠褋的注意力。 眼看扇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好几次都要从棠袖手里掉出去,棠褋心高高提起,都做好拾捡的准备了,可偏偏扇子始终没掉,哪怕被抛到空中再接住也是如此,稳得很,棠褋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膜拜,姐姐连扇子都玩这么好。 她就不会玩。 “发什么呆。” 忽然扇面合拢,金丝楠木的扇骨在眼前逐渐放大,这回棠褋第一反应终于知道躲了。 不过那扇骨也没真敲上她脑袋,只稍晃了晃就撤走。扇面重新展开,棠袖以巧劲在掌中一转,道:“赶紧选,选完得给你试衣服试妆,忙着呢。” 棠褋道:“姐姐不试吗?” 棠袖心说我还用得着试,我道袍光风霁月去哪不能穿。嘴上却回:“你别管我,主要是你,你第一次亮相,必须得好好打扮。” 棠褋哦了声,垂头选帖子。 选完拿起来给棠袖,棠袖一看,是张名为赏春宴的请帖,日期定在明天上午。 时间有点紧。 不过没关系,她搞得定。 久违的身为长姐的责任感令棠袖立即吩咐流彩把帖子收好,她则带棠褋出静心院,往三房去。 她准备看看棠褋的衣服首饰怎么样,可有适合穿去那赏春宴的。 棠褋虽是抱来的养女,但也正经上了棠府的族谱,对外从来都说如亲女儿一般。韵夫人平时就经常带棠褋出门赴宴,给棠褋置办的行头不算少,然由于那时的棠褋只需要在宴上认人喊人就行,所以她衣裙头面的款式、颜色、风格等都显得乖顺老实,并不怎么出彩,棠袖选来选去也就选出那么几件,余下的都不太行。 “回头我得跟三婶说一声,该给你打点新首饰,这些都不衬你了。” 棠袖说着,越瞧越觉得手头矮子里拔将军拣出来的缠花颜色委实老气,根本没法戴到小姑娘的头上。 可现在出门买成品,时间恐怕来不及,棠袖索性一拍桌子,拉棠褋去她的至简居,就不信她装了大几辆车的行头里没有合适的。 好赖她只是习惯用木簪,并非真的一年四季都只用木簪只穿道袍。她行头样式还是挺多的,好些到现在都没动过,仍是新的,给棠褋用完全没问题。 棠褋起初还想婉拒,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奈何棠袖不听。 长姐绝不允许赏春宴的主角不是自家妹妹。 随着棠袖一声令下,整个至简居即刻动作起来。丫鬟们训练有素地一一离开又一一回来,捧着各式各色不重样的衣衫珠宝等候在棠袖身边,以便棠袖伸手就能够到她想要的东西。 被这么多人围着,棠褋有点害羞。她努力正襟危坐,任由姐姐捯饬。 这一捯饬就捯饬到了天色擦黑。 灯台被点亮,棠袖直起身,以极挑剔的态度上下打量一番,终于点头:“不错。” 棠褋舒口气,总算要结束了。 还没多看几眼镜子里堪称改头换面的自己,棠袖就让丫鬟给她卸妆更衣。这么漂亮的打扮还是留着明天的赏春宴上惊艳别人吧,她们该去复命了。 果然,冯镜嫆问棠袖给小褋准备得如何。 棠袖回道放心,明天肯定能叫那些人嘴都合不拢。 冯镜嫆听罢没有追问,她生的女儿她了解,棠袖审美一贯不俗,可以预想明日过后会有多少太太问她小褋是否定了婚约。 韵夫人也很期待,同时又很感慨,女儿要长大了。 之后棠袖问冯镜嫆要衣服。 “衣服?” “嗯,我怕我今晚睡不着,那样就没精神带小褋玩了。” 冯镜嫆想也是,让青黛去拿件她的上衫。 青黛心细,特意拿了那种冯镜嫆穿过不少次,洗过不少次,料子已经变得非常柔软的旧衣,这样就算搂着抱着也不会硌得慌。 棠袖接过上衫嗅了嗅,有清清淡淡的肥皂香气,以及她熟悉的熏香味。 第7章 这下应该能睡着了。 青黛又向流彩递出个盒子,说里面是大夫人常用的熏香,小姐如果还睡不好,就点了试试。 流彩记下。 多亏这盒熏香,晚间伺候棠袖睡下后,见小姐即使搂着大夫人的衣服也仍眉头微皱,并不像白日在静心院那样睡得沉,随时都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流彩忙点燃熏香,放在靠近床榻的地方,这回守了没多久就见小姐眉头慢慢松开,没醒。 流彩松口气,能睡着就好。 回头得再找青黛姑姑拿些熏香。流彩想,这段时间她们至简居用这种香应该会非常频繁。 这夜棠袖睡得还算尚可,翌日清晨她醒来,简单吃点东西便去找棠褋。 棠褋已复刻好昨天定下的妆扮,正和韵夫人一起在门口等着。 见棠袖过来,韵夫人抓紧同棠褋最后嘱咐几句,对棠袖道:“小褋就交给你了。” 棠袖点头,牵着棠褋的手上了马车。 鉴于从未参加过男女相看的宴会,打从上车起,棠褋就坐得很直很端正,手里帕子攥得死紧。等到了地方,见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几乎全京城的未婚的公子贵女们都来了,棠褋不由更加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棠袖身后,低着头,半丝眼风都不敢乱瞟。 相比之下,哪怕一下车就有无数目光投射过来,公子贵女们或明或暗地不断打量,窃窃私语地说棠袖居然真的来了,棠袖也仍显得散漫,表情都没变上一变。 她捏着扇子,轻车熟路地同迎来的宴会发起人见礼问好。 待流彩递出帖子,她们准备进去了,棠袖才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看了眼周围。 原本今日不少人都抱着种别样的预期等棠袖到场,概因赴宴的都是未出阁的妙龄少女,这突然来个少妇…… 不,不是少妇,棠袖她梳的分明是未婚女子的发式。 众人惊讶,原来和离是真的! 紧接着又想,原来她想相看也是真的。 虽说宫中太后信佛,还被当今封为九莲菩萨,但当今反受祖父嘉靖皇帝的影响崇尚道教,对讲究伦理道德的程朱理学之说十分嗤之以鼻,更甚抱以一种批判的态度。 存天理、灭人欲,人都不当了谁还管天。 可当今毕竟是皇帝,任何言行举止都为世人所关注,他无法直截了当地下旨表示朕就是讨厌某某言论,因此人们只能从发行的政令里慢慢品出点皇帝的态度,再加以推广,这就使得这些年南边改嫁之风逐渐盛行,女子没以前那么严格地被要求守贞了。 这改嫁的风气传到京师,棠袖和离后相看也不显得多离奇。 大家现在盯着棠袖,也只是出于想看热闹的心思而已,看完想看的便会散了。陈樾都写和离书同意棠袖婚嫁自由了,他们这些外人难道还能指着棠袖鼻子让她不要改嫁?他们又不是棠袖的前夫。 好比先前和离的消息传得飞快,这棠袖当真接下帖子去了名曰赏春宴,实为相看宴的消息也是迅速传开,许多人听后都是一震,这才几天,她这么快就要找第二春? 更有甚者和瑜三爷想的一样,陈樾究竟有多不行啊,棠袖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消息传到长公主府,瑞安长公主蓦地一个激灵,抬手拍了下陈樾。 瑞安长公主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媳妇都要改嫁了,你不赶紧去拦着,过来找我做什么?气死我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榆木脑袋的儿子!” 第6章 温泉 过目不忘。 棠袖并不清楚长公主府里的对话。 当然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她向来不管旁人作何想法。 冯镜嫆教她的,人活一辈子已经很累了,太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到底是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与其苦哈哈地讨别人欢心,不如讨自己欢心,毕竟自己高兴了是真高兴,别人高兴又没她的份儿。 这放到陈樾身上,即是她想和离便和离了,陈樾怎么样关她什么事? 她可不想梦里的火来到现实。 放在赏春宴上也一样。 于是面对周遭众人别有意味的注视和言论,棠袖毫无波动地收回目光,未作任何理会。她没那个闲工夫计较外人怎么想的,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家妹妹。 她转向身后的棠褋。 但见此刻小姑娘脸颊飞红,洁白贝齿咬着嘴唇,薄薄一层口脂都快被暖化了,明显比在路上的时候还要紧张。棠袖拿扇子碰碰她的手:“怕什么,有我在呢。把头抬起来。” 棠褋对姐姐一向言听计从,闻言条件反射地立即抬头。 头一抬,漂亮的颈项线条随之显露出来,水晶流苏耳坠轻轻晃动,衬得天鹅颈尤为秀白莹润。棠袖扇子再碰下她的腰,她敏感地轻轻一颤,即便被杏黄短袄、桃粉马面遮掩着,也能看出那腰肢纤细不足盈盈一握,体态十分美好。 这样的打扮,让只穿件苍葭色道袍的棠袖真就跟衬红花的绿叶一样,丝毫不起眼。 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大约就是方才引起众人注意的发式。 因着以前在各种聚会里见到的棠袖大都是用根簪子把头发挽起来便罢,实在太过于随便,这次她倒有用玉钗和缠花点缀,还戴了白玉耳环,韶容姝颜,瞧着颇有点嫁人前艳冠京华的意思。 这就导致哪怕明知棠袖刚和离,并非好的相看人选——谁都不清楚陈樾这几日的沉默可是在酝酿着什么,可还有挽回前妻的打算,没人愿意为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猜测去得罪一位侯爷,更没人愿意得罪锦衣卫指挥使——但也还是有年轻郎君没忍住盯着棠袖看,那股子少妇风韵委实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无可比拟的。 “走吧。” 少妇收回扇子,很随意地在掌中翻转了下,手指纤长如削葱根,那些郎君的视线顿时更移不开了。 她却浑然没感受到那些热烈视线般,语气很随意地道:“进去逛逛。” 棠褋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低头含胸,要像姐姐一样大气从容,方抬脚跟上。 这赏春宴是在毗邻太液池的一座园子里举办的。许是因为紧挨着皇家池苑的缘故,园子一看就知花了大手笔修建,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等应有尽有,还有个小湖能供客游船,景色宜人如画。 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地于画间或坐或站,偶尔目光投到谁身上,公子抬手作揖,贵女胆大的则会回个万福,惹起一片惊呼笑声。 便在这满是少年人朝气的春心萌动的氛围中,棠袖没带棠褋去往贵女们汇聚之处,而是单独寻了个亭子坐着。 园内丫鬟奉上茶点,棠袖边喝茶,边摇折扇同棠褋说前头那位正朗笑着的是哪哪世家的少爷,再前头那个背对着她们的是某某官员的公子,再再前头的…… 棠褋认真聆听,同时在指导下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打量每一位郎君。 看完附近的郎君,棠袖又带棠褋出了亭子,慢慢逛起来。 这一逛就是小半天,棠褋看得目不暇接,快要分不清人和人了。 趁着休息的空当,棠褋拿手帕轻轻碰碰眼睛,问棠袖:“姐姐怎么认识这么多郎君?还都记得这么清楚。” 能只消远远看一眼即可说出如此之多的郎君的姓名、年龄、身份等,没一次说错的也就罢了,姐姐甚至清楚地记得每位郎君的父母分别都是谁,家中有多少兄弟姊妹,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等等等等,姐姐全都知道,了如指掌。 棠褋觉得自家长姐好生厉害,这得是多少阅历的累积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她敢说那些郎君在这方面没一个能比上姐姐的。 “我也不知道。” 棠袖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扇子,对那些公子少爷兴致缺缺。 要么太瘦要么太矮,没一个她相中的。 然后随口道:“可能是我天生记性好,过目不忘。”顿了顿,“还想继续逛吗?” 棠褋犹豫摇头:“我不太想逛了。” 明白棠褋这是也没有相中的,棠袖再用块茶点,心说行吧,不愧是姐妹,看男人的眼光一样高。 左右园子已经逛得差不多,是该回家了。 让园子丫鬟去同宴会发起人禀报一声,棠袖起身带着棠褋走了。 望见姐妹俩离开的背影,有郎君惋惜道:“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没同她说上话呢。” 旁边人听着,笑问:“你说的哪个她啊,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自然是大的那……” “嘘,这话可不兴说,”旁人忙止住郎君的话,朝锦衣卫衙门所在的方向示意了下,“要不是那位办案去了,你道她能来这赏春宴?” “办案?” 郎君恍然,难怪那天江夏侯进宫面圣后没再听到什么风声,还以为他同棠袖真的没了关系,却原来是皇帝这个当舅舅的不心疼外甥,人刚和离就被派去办案,皇命难违,可不就没能第一时间找前妻复合。 事实也的确如此。 第8章 长公主府,瑞安长公主正听宫女复述打听到的有关赏春宴的消息,抬头就见她那蠢儿子来了。 瑞安长公主一看陈樾就头疼。 她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有这种蠢到连媳妇都守不住的儿子? 忍了又忍,也还是没能忍住,不雅地翻个白眼:“怎么又来了?” 翻完白眼,瑞安长公主刚要调整表情,却忽然想到什么,指尖在空中不自觉比划几下,隐隐有所悟。 她这座长公主府位于十王府街,棠袖从太液池回家的话,刚好要从十王府街经过。 所以陈樾这时候过来,是为了趁这个机会拦棠袖? 瑞安长公主悟完,立即问陈樾,陈樾没开口,但那样子明显是默认。 瑞安长公主无语。 棠袖马车再能从她府前经过又怎样,你敢光明正大地站门口等着拦车吗? “你这个……” 瑞安长公主欲要骂他没脑子,话到嘴边却突然反应过来,她儿子到底真蠢假蠢她还是知道的,他这几天真的一直忙着办案,没空找棠袖?不见得吧。 “你是不是在偷偷摸摸做什么,”瑞安长公主怀疑地看陈樾,“有什么是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能知道的?” 果然,陈樾应道:“是在查些东西,不过不太方便告诉您。” ——他在查棠袖为什么和离。 前日面圣完出宫后,他着手将江夏侯府上下清查了遍,查到一点东西,昨日又去了棠府验证,到今日已大致有了点头绪,这才想着找棠袖,验证他猜的对不对。 他很清楚,若不将真正的理由查出来,任他再怎么挽回,怕都踩不中棠袖在意的那个点。 她与旁人总是不同的。 得知陈樾查的跟棠袖有关,瑞安长公主心中大悦,不怕他在挽留棠袖的时候做的全是无用功,就怕他根本做都不做。 既然他已经在偷偷地做了,那她也不必太过担忧,他连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都能坐稳,相信追回媳妇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边放下心的瑞安长公主开始向儿子传授自己从小说里看来的追妻法则一二三,未料传授得太过入迷,导致陈樾错过拦棠袖的马车,瑞安长公主知道后悔得险些把珍藏的小说全扔了;那边一路畅通无阻的棠袖刚回到棠府,静心院的丫鬟就迎上她,请她过去,棠褋则回三房见韵夫人。 回到三房,棠褋把今日见闻同养母说了,末了十分惊叹棠袖的记忆力,认人速度比照本宣科的念书还快。 “母亲可知姐姐过目不忘?”棠褋问,“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韵夫人道:“应该是吧,我也没听说过。” 棠褋想了想,许是姐姐不喜出风头,便从未宣扬。 一旁瑜三爷插嘴道:“没听说过不是很正常,我亲眼看着她长大,我都不知道她还能过目不忘。要我说肯定是因为跟陈,咳嗯,跟江夏侯住了三年,天天看他查案子,就耳濡目染染上了,换我我也能记性突飞猛进。” 棠褋疑惑,是这样吗? 可记性这东西是天生的,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寻常人想要改变需花费极大的精力,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只住在一起就能耳濡目染? 如果是这样,江夏侯麾下那么多锦衣卫不也该统统过目不忘? 棠褋觉得养父说的不对,姐姐过目不忘肯定是天生的,跟江夏侯无关。 所以姐姐就是厉害,凭什么一定要把原因安在江夏侯身上? 也不知道江夏侯可清楚姐姐这个能力,棠褋赌气地想,夫妻三年,再粗心大意的人也能发现枕边人的一些优点吧? 她不信江夏侯什么都不清楚。 “……刚到家就又出了门?” 被隔空迁怒的江夏侯听着手下的汇报,略想了想,翻身上马。 等他做点准备再赶到郊外庄子,棠袖已在庄子内的温泉舒舒服服地泡着了。 于是扑通一声,夕阳西下,水花四溅,刚刚还只棠袖一人的温泉里此时多出第二个人来。 棠袖没慌,她沉着地扫了这第二个人一眼,见他曳撒红得不同寻常,似是染了血,她道:“受伤了?” 陈樾说:“没有。” “哦,那请你出去,”棠袖神情未动,“我这是私人庄子,禁止外人进入。” 陈樾没反驳,顺应地从温泉中起身。 却也没离开,他径自脱掉沾着血的曳撒,露出里头尚还洁净的中衣。中衣早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出流畅结实的肌肉轮廓,有水珠顺着他喉结往下淌,潮湿泛滥,棠袖不禁挪开眼。 棠袖觉得她不能看陈樾,这样合她口味的身体,再看下去恐怕会出事。 殊不知陈樾此时也没法看她。 极其轻薄的浴巾围在双肩之下,依稀能望见雪白柔软的起伏沟壑…… 陈樾喉头微动。 他撇开眼。 这温泉水似乎有些过于热了。 第7章 猜测 我不是你的夫君吗? 棠袖其实挺无奈的。 要不是她在赏春宴上看多那些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十分文弱单薄,感觉像没长成的小鸡仔似的一点都不孔武有力的少爷,现在的她也不至于觉得陈樾顺眼。 ……岂止是顺眼。 棠袖觉得她胃口着实是被陈樾给养刁了,明明以前她最注重外表长相,现在却不管碰着哪个男人都要下意识拿陈樾的身材来进行对比,连最起码的身高都不及陈樾的,她根本不会多看哪怕一眼。 陈樾带给她的影响太大了。 思及此,棠袖垂眼盯着水面,坚决不肯再看陈樾,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跟他旧情复燃。 只说:“怎么还不走?” 陈樾同样注视着不断荡漾的泉水。 他道:“我有话想要问你。” “什么话?” “这庄子是外祖岳父……” 还没说完,陈樾眼角余光就瞥见棠袖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望过来。 这一眼与刚才很不一样,满含危险,她不乐意他这么喊。 陈樾微顿,改口道:“是冯翁名下的?” 陈樾外祖岳父,即棠袖外祖父。 棠袖外祖父是京师,乃至全大明都赫赫有名的富商,皇帝曾在一次赈济中召见,口称冯翁,久而久之其余人也都跟着这么喊。 一听冯翁二字,棠袖眼神迅速回温。 她嗯了声,手指轻轻拨弄水面:“外公听说我和离,就派人送了钥匙,叫我过来散散心。” 刚好庄子里有口天然温泉,趁现在早晚还冷着,泡泡温泉暖暖身,说不定也有助于改善她睡眠不好的问题。 不仅如此,外公的人还给她送来一大堆珍珠玉石、宅子别院等,传话说冯翁让她可劲儿玩,千万别为着和离伤神。 ——伤神她是肯定不会的。 不知陈樾可会。 怀揣着好奇,以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疑似是内疚的情绪,棠袖摒弃意欲躁动的春情,不动声色地观察起陈樾,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然后就看出陈樾这几日查案大抵有些辛苦,眼里都起血丝了。 陈樾是何等敏锐之人,几乎在棠袖开始观察他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注意到她的视线。但他毫无所觉一般,继续问:“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棠袖说:“不知道。” 至少先住个十天半月,看温泉能不能改善她睡眠。如果能的话,那就再住久一点。 反正京中近来没有大事发生,她不出面,在京郊庄子里窝着也没谁敢打扰。 不过…… 陈樾特意跑来就是为了问庄子的事? 总不能是庄子里不干净吧,外公在这方面一向很谨慎的。 自家人不怀疑自家人,棠袖不认为是外公出了差错,那差错就只能出在陈樾身上。且以陈樾一贯多疑的性格,他都能不请自来了,定然已经查明这处庄子的底细,锦衣卫手眼通天,这北京城里就没有他指挥使不知道的事。 换言之,陈樾完全是没话找话,他不想走才找这种烂借口拖延时间。 至于他为什么不想走…… “有话直说吧,”棠袖懒得猜指挥使的心思,“你到底想问什么?” 听出她语气有点不高兴,陈樾抬眸。 这一抬,他眼里血丝更明显了,像是几天几夜没休息一样。 好在他没让棠袖更不高兴,缓缓开口道:“我查了下,过去这几个月,你睡眠不太好。” 棠袖心里轻轻一跳。 他居然用了“查”这个字。 同床共枕三年,棠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樾的手段。他敢这么说,就表明他已经掌握某些证据—— 恐怕他已经知道她和离的原因了。 果然,陈樾道:“我问了那几位大夫,也去寺里见了大师,他们说你难眠,不寐,即使睡着也会一直做梦,最开始的时候,你甚至连着数天不敢睡觉。” 一改往常的寡言少语,陈樾慢慢靠近过来,不容棠袖躲闪般,深深望进她眼底。 第9章 “你梦见了什么?” 棠袖不答。 她表情沉着地回视,他查到的这点并不足以让她露出破绽,已婚女人睡不好实在太正常了,他还有别的话没说。 她在等。 等他掀开最后的底牌。 陈樾再道:“我审了侯府那几个伺候你的丫鬟,她们说你夜里睡觉不许留灯,不许见光,就算醒了也不让人点灯,可你白天分明又能晒太阳。直到她们回想起来,自从你让流彩守夜开始,你再没进过厨房。” 身为侯夫人,棠袖自是不必亲自下厨的。 但她喜好享受,偶尔还会心血来潮去厨房看她点的菜做得如何,抑或是叫厨子照她的想法尝试新菜,每每这时她能一直呆在厨房,她甚至还会自己动手烧火。 所以:“你怕火。” 陈樾语气笃定。 棠袖还是不答。 但陈樾知道,她承认了。他对自己接下来的猜测更有把握。 陈樾瞥一眼四周。 残阳如血,大片大片的晚霞静默蔓延,似要将炽烈颜色染遍整个天穹。天色逐渐暗淡,庄子里不少地方都陆陆续续点了灯,唯独温泉这儿没人过来,好像棠袖不需要一样。 陈樾重新看向棠袖。 余晖映在她眼底,似有火焰燃烧。不期然的,她闭了下眼,那丛火便消失了去,她表情依然是没有变换的沉着,她还在等他后面的话。 陈樾朝她走出一步,两人离得更近了。 他身量高,微微低头看棠袖时,宽阔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鼻尖,雄性独有的侵略气息扑面而来,全方位压迫她的呼吸,教她不能躲避分毫。潮湿水汽在两人周身环绕,打湿发丝,濡湿睫羽,须臾凝成珠泪从她眼尾滑落,熄掉最后一丝火光,陈樾动作自然地抬手,替她抹去水痕。 他再低了低头,以几乎要吻上她的距离,轻声问:“你梦里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怕到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他,离开侯府? 她是觉得,他护不住她吗? 陈樾于是不容置疑道:“你是梦见你被火烧死了,还是我被烧死了?” 棠袖骤然屏住呼吸。 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声音更轻了,眼睛也更红,似在哽咽。 “我不是你的夫君吗?” 第8章 翻墙 别人。 他们拜过高堂,敬过天地,圣上亲赐她诰命,世人皆知她乃江夏侯夫人,她是他唯一的妻。 陈樾以为,夫妻三年,棠袖该信任他的。 可她没有。 她从头到尾都瞒着他,不让他知晓分毫,完完全全将他排离了出去。 陈樾低头看棠袖。 离得太近,他只消稍稍抬起手臂,就能将她圈住,像以前每次抱她那般拥她入怀。但他没动,只是这么靠近着,等待她屏息之后的反应。 陈樾知道他猜对了。 也知道她或许犹豫过,或许迟疑过,但终究还是担心梦里的变故在现实上演,所以她什么都没和他说,径自离开了。 更知道即便如此,他也拿她没办法。 他前半生顺风顺水,仕途亦堪称坦荡,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皆不在话下,唯一的跟头,是栽在棠袖身上。 他见她第一面,就很喜欢她。 喜欢到得知她偏好美食,他便寻得几近失传的食谱,让人送去棠府做给她吃;成婚后,得知她还收集名木,他便觅得近乎绝迹的木料,叫人打磨完毕送给她玩。 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就算她没提,但凡他能想到的,他也都给了。陈樾自认过去的三年里他做得还算超过及格线,可为什么她连一个梦都不肯同他说? 她就这么不信任他? 所谓夫妻,不该是相濡以沫、松萝共倚吗,可为何…… “不是。” 棠袖终于开口。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教陈樾像从悬崖一脚踩空般,心都缺了一块。 他下意识捉住棠袖的手,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不是什么,你不认我这个夫君?” 三年夫妻,在她眼里竟什么都不是吗? 陈樾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答。他抓着棠袖的手分明连指尖都在用力,可棠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兀自摇头,重复道:“不是。” 她似乎想到什么,刚刚在陈樾步步紧逼之下也仍显得沉静如水的表情忽然变了,仿佛有烈火在她身体里灼烧,烧得她五内俱焚,倍感痛苦。她嘴唇微微颤抖,呼吸也抖,却语气坚定地道:“不是这个。” 陈樾心里一松。 不是就好。 旋即他的手被棠袖挣脱开,她还顺带推了他一把。 陈樾没抵抗,顺着她的力道后退半步。 这半步拉开两人距离,棠袖微微松口气,方才濒临崩溃的情绪迅速恢复正常。 好险。 差一点就没坚持住说了。 可梦见过那么多次,棠袖很清楚,最不该知道的人就是陈樾。 她说不出口的。 因为梦里不仅仅有他那个猜测,更有…… “你走吧。” 棠袖到底还是坚持住,用一种很无情的语气赶人:“已经很晚了。” 陈樾默了默。 残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银月初升,淡淡月光倾洒,温泉荡开阵阵涟漪,竟莫名让人感到一种凉意。棠袖肩膀似乎是在水面上露太久有些冷了,她很轻微地瑟缩了下,陈樾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转向岸边,拿来新的浴巾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裹完了,他手停在她肩上,忍了又忍,犹不死心地追问:“真的一个字都不和我说?” 棠袖没看他,只轻轻嗯了声。 他再问:“是不肯说,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 有区别吗? 她哪个都不选。 “你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棠袖反问,“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这么想跟我一块儿天天睡不着觉?” “是。我宁可跟你一起睡不着。” 他说得斩钉截铁,很有夫妻二人同甘共苦之意,然棠袖听了却只觉无语。 她好不容易才在没有他作伴的情况下睡着,她才不要重复之前的经历。 啪一下拍开陈樾的手,棠袖拢拢肩上的浴巾,头也不抬地道:“那你就天天想到睡不着吧。” 陈樾失语。 这女人当真无情得很。 软硬皆不吃,威逼利诱也没用,陈樾只好换个方式:“那等你哪天在这住够了,我接你回侯府。” “不回。” 语气更无情了。 “那到时候进宫去把和离书要回来。” “不要。” “我去要。” “不准要。” 她不仅无情,还霸道,顺势又推了他第二把,说马上流彩过来,叫他赶紧走。 陈樾不为所动:“被流彩看见又怎样?” 那确实不能怎么样。 说不定流彩已经知道他来了。 乘着月色,棠袖瞄瞄温泉入口的小径,黑漆漆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但她还是撵陈樾:“你快走。”她甚至在水里踢了他一下,“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名声坏了。” 陈樾想说从他来的那刻起,她和他之间就已经没了清白之名,不过终究顺着她的意长臂一伸,捞起泡得皱巴巴的曳撒,上了岸就要走。 “等一下。” 听见棠袖的话,陈樾止步。 陈樾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她突然改变主意要留他。 果然:“你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走大门。” 陈樾说知道,轻功一跃踩上岸边假山,这就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他回头:“温泉不能泡太久,当心头晕。” 棠袖:“话真多。” 陈樾翻墙走人。 他前脚刚走,流彩后脚就来了温泉。 “小姐。” 流彩有意无意地看眼假山背后的那堵高墙,她确实是在某个人刚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樾压根没想着不弄出动静。 他恨不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来找棠袖。 “还继续泡吗?”流彩问,“晚饭快准备好了。” 棠袖说不了,她肩膀已经不冷,再泡下去该头晕了。 流彩便扶棠袖上来。 然后斟酌着问:“小姐,日后侯爷如果再来,要拦着吗?” “不必。他爱来就来,别管他,”棠袖随意地道,“再说这天底下谁能拦得住他?干脆别费那个工夫。” 流彩心想也是,若说有人武功高强能拦住锦衣卫不假,但恐怕无人能拦得住指挥使。 转而又想,小姐恐怕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否则早喊她了。 想清楚的流彩有些无奈。 小姐和侯爷这明显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插什么嘴呢。 小姐高兴就好。 第10章 用过晚饭,棠袖散步消了会儿食,回卧房洗漱。见流彩拿出从棠府带过来的熏香,包括外公的人备在庄子里的一些安神静心的香也一并取了出来,棠袖道:“先别忙着点,看我换地方能不能睡着再说。” 流彩便将熏香暂时搁置。 很稀奇,明明什么香都没点,棠袖这次居然也能睡大半宿。最后醒还是被天快明时的鸟叫吵得实在睡不着,而非被梦魇惊醒。 棠袖抱着被子思索是温泉起了效果,还是因为昨天陈樾过来了? 她太习惯陈樾了。 无论是他的气味,还是他的温度,她闭着眼都能认出来。自然她的身体也认得他,他带给她的熟稔是无法用言语解释的。 可温泉似乎也很有效…… 棠袖寻思无果,不再寻思。总归她温泉才泡一次,得在入夏前多泡泡。 就这样,白天学冯镜嫆打坐喝道茶,喝完无事翻翻道教典籍,抑或去旁边农田看人种地,再或者去隔壁山上溜达,天黑则回庄子泡温泉,这么日日下来,棠袖睡眠确实有所改善,至少能连着一整夜不会惊醒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棠袖仍不知那夜她睡着,究竟是因为温泉还是陈樾。 这个问题直到杜湘灵回京,来庄子找她都没能得出答案。 “藏藏,我还在路上就听说你跟江夏侯和离了。怎么回事呀?” 熟悉的尾调上扬的声音传来,棠袖放下典籍,抬头就见一身劲装的杜湘灵负手而入。 这显然是刚带商队进京就立马过来了,不然也不至于全身灰扑扑的衣服都没换。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棠袖有富商外公和极具生意头脑的母亲在,打小就没缺过银子,花钱从来大手大脚,杜湘灵这个她相识十几年的手帕交也同样喜爱花钱,甚而至今都云英未嫁,成天带着商队天南地北到处跑,为的就是赚更多银子好花。 换作寻常人家,必不允许女儿这么抛头露面不嫁人,杜湘灵也是在家世上占了便宜。 杜湘灵父亲乃西平侯,因杜湘灵幼时失恃,西平侯不会养孩子,就娶了位继夫人。孰料继夫人处处谨小慎微,对杜湘灵这不敢那不敢,于是待杜湘灵长大,整个西平侯府谁都管不住她。 西平侯倒有想过重振父纲,将杜湘灵掰扯掰扯重新培养成一名合格的贵女,但见杜湘灵在经营商队上好似颇有天分,赚的银子每每都能让自己在捐钱赈灾时得皇帝夸奖,久而久之,西平侯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杜湘灵去。 谁让只要惹她不开心,她转头就能断了他的月例?他平时跟人喝酒吃茶请客聚会什么的,用的可都是从杜湘灵那支的钱。 如此,杜湘灵在西平侯府也算说一不二,和棠袖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杜湘灵跟棠袖相交太久,哪怕数月不见,关系也仍和以前一样,没产生什么陌生隔阂。棠袖甚至都没装样子起身去迎,端端坐着道:“你想听哪种类型的传言?我编给你听。” 杜湘灵扑哧一声笑了:“坏藏藏,就知道哄我。” 说完在棠袖边上坐下,完全当成自己家一样地使唤丫鬟倒茶。她今天一直忙着赶路,快渴死了。 棠袖屏退丫鬟,亲自给她倒水。 口中则道:“别人求着我哄,我还不想哄呢。” 杜湘灵挑眉:“别人?哦,我懂,可不就是别人嘛。”没等棠袖解释,她话音一转,“说来路上我碰到那个别人,他托我送个方子给你。喏。” 杜湘灵从袖子里取出张纸,用两指夹着在棠袖眼前晃,笑得不怀好意。 “这是别人的,你要吗?” 第9章 春酒 飞鱼服。 棠袖当然没要。 不仅没要,还伸手把刚刚倒给杜湘灵的那碗水连着水壶一齐端走,完全不着杜湘灵的道。 杜湘灵对此哎呀一声:“连口水都不让喝,还有没有天理了。” 棠袖道:“天理让你拿这事儿故意消遣我?” 杜湘灵:“那不能,必然得是我自己想消遣你。” 尽管一眼看出棠袖并未生气,显见和离一事不假,但江夏侯都托她递方子了,夫妻两个肯定没到传言里说的形同陌路的程度,目前还是有联系,或者说是有感情的,杜湘灵没忍住又拿方子逗棠袖,这样好的消遣,难得。 奈何棠袖老神在在,根本不吃这套,杜湘灵啧了声,甩手把纸扔给她,自己端水喝。 “想叫你脸红一下可真难,”杜湘灵连灌三大碗白水方勉强顺过气,“逗你一点意思都没有。” 棠袖眼也不抬地道:“那你逗其他人去。” 杜湘灵:“其他人没你有意思嘛。” 棠袖拿起纸瞧,是个配合温泉用的药膳方子,针对治疗多梦。 里头的药材大多不常见,甚至听都没听过,也不知这么偏门的方子是怎么找着的。 见棠袖看完方子就随手搁到桌上,没自己收起来不说,也没叫丫鬟过来收,杜湘灵不免又是哎呀一声:“这方子可精贵着,听说托了好些关系才找到,人家又不肯卖,只准誊抄带走。别跟我说你没认出上面的字迹。” 棠袖焉能认不出? 料想这段时间陈樾没过来,一是忙着办案,二就是忙着找这方子。 ——他知道她不寐的症状已有所好转,只还会整夜整夜做梦,便特意找来这方子给她。 杜湘灵又道:“要我说他是真把你放心尖上,换成别的男人,谁会在意妻子睡得好不好啊,反正眼一闭一睁就能出门不用搭理了。” 杜湘灵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不知多少人,遇过不知多少事,就这她也敢打包票说江夏侯绝对是普天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待她们藏藏绝对是一等一的掏心掏肺。 至于藏藏对江夏侯…… 咳。 杜湘灵清清嗓子,这点好像是不太方便进行比较哈。 不过到底结了夫妻,情意肯定是有的。杜湘灵记得两人刚相看那会儿,藏藏还跟她说江夏侯这人蛮符合她预想中的夫婿模样。 “你以前可是当着我的面说你中意江夏侯,”杜湘灵问棠袖,“现在不中意啦?” 棠袖眼皮懒懒一抬,浑不在意道:“你都说了以前。” 杜湘灵摸摸下巴:“我懂,日子长了,再好吃的东西也得腻味。” 说到好吃的,杜湘灵注意力立马转移了。 “好久没吃正芳斋的点心了,你陪我去买呗?” “现在?你不多歇歇吗?” “我不累。走嘛。” 棠袖让她别急,她这劲装灰不溜秋委实让人眼睛不舒服,更别提出门上街,至少先沐个浴更个衣。 杜湘灵反抗。 棠袖镇压。 无奈,杜湘灵只能嘟囔藏藏真是好生铁面无私冷酷无情,背着手去把自己洗刷干净。 杜湘灵个子跟棠袖差不多,略高那么半寸,因此棠袖衣服只要不是太贴身的,杜湘灵就都能穿。洗完出来,见棠袖柜子里清一色全是道袍,少数几件非道袍的款式可怜兮兮地挤在最角落的位置,很不受待见的样子,杜湘灵一脸嫌弃:“你这品味真是十年如一日,一点都不带变的。” 棠袖哼了声:“有本事你别穿我的衣服。” 杜湘灵也哼:“那不成,好姐妹就是要互相穿对方的衣服才叫好姐妹。” 语罢随手挑了件换上。 因常年在外奔波,杜湘灵皮肤早晒成小麦色,肌肉也很明显,甚至比一些男人都要强壮。她看看自己的胳膊,再看看旁边棠袖的,咂舌道:“要不怎么说天生丽质,藏藏你这也太白了吧。” 肌肤胜雪,柔滑细腻跟羊脂玉似的。 不过夸赞归夸赞,杜湘灵却也不认为自己肤色差到哪去。 她要真像藏藏这么白,反而还不好看呢。 道袍一穿,头发一束,女子凤眼明亮有神,长眉斜飞入鬓,十二分的英姿飒爽。 再看棠袖,明明是相同款式的道袍,棠袖反倒穿出一股落拓不羁来。加之手里拿着把折扇,那股气质就更明显。 杜湘灵顿时:“我也要扇子。” 棠袖便将手里金丝楠木的给了她,重新拎了把紫檀木的。 哗的一下折扇打开,杜湘灵率先大步出去,棠袖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上了车,杜湘灵让车夫直奔正芳斋。 她这趟出去大半年,去的地方穷,吃的也不怎么精细,这会儿还真怪想念正芳斋那些甜甜蜜蜜的小点心。 越想越馋得慌,杜湘灵不由先拣车里备的果脯垫垫肚子。然后发现好吃是好吃,但不是她想念的那个味儿,杜湘灵只得遗憾住嘴,转而和棠袖各种闲聊打发时间。等马车停下,她飞快掀帘子跳下地,都不带等棠袖的。 棠袖也不叫她,任她风一样地冲出去。 及至棠袖也挑好点心付好钱,杜湘灵已经跑没影儿了。 原本跟在杜湘灵身后的丫鬟独自一人过来,禀报说杜姑娘不让跟着。 第11章 棠袖见怪不怪地点点头。 杜湘灵打小就是个野猴子,平时去西平侯府找不到她的话,必然就是在北京城里到处窜来窜去,让她老老实实逛街比坐书房里写大字还难。 “随她去吧。”棠袖拈块正芳斋东家送的尚未开始售卖的新品尝了尝,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杜湘灵应该会喜欢,“等她玩够,自己就会回西平侯府了。” 且杜湘灵还会点拳脚功夫,在北京城里人脉也广,只要不瞎折腾,出不了什么事。 叫人把余下的新品送去西平侯府,棠袖带着丫鬟们逛起来。 正是申时,街上店铺全开着,摊子也不少。棠袖不差钱,伺候她的人也不差钱,买东西只消打声招呼就好,棠袖对自己人向来好说话。 不久天色渐暗,大家多多少少都提了包裹,唯棠袖一圈下来什么都没买。她准备吃顿饭就出城,不然戌时城门一关没法回庄子。 选了家酒楼,正要进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嫂嫂。” 循声一看,是陈樾的庶弟陈檖。 ——瑞安长公主只生了陈樾一个,陈檖是驸马纳的小妾生的。 以往棠袖去公主府总能碰见陈檖给瑞安长公主请安,两人叔嫂关系还算尚可。 “这么晚了,嫂嫂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互相见过礼,陈檖直起身问,“母亲说兄长手头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他没来找嫂嫂吗?” 棠袖心说差不多不代表完事,能让皇帝亲自吩咐的案子岂是那么容易就能了结的,口中却说:“这我哪知道。” 陈檖笑笑,没多问,只道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吃顿便饭,吃完他送嫂嫂出城。 棠袖无所谓地点头。 左右杜湘灵不在,她跟陈檖一起还能有个伴儿。 进到酒楼临街的雅间,陈檖让棠袖点菜,棠袖没推辞,三两下点好,还要了壶酒。 陈檖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大约是想提醒棠袖,兄长不在,所以哪怕是跟他这个小叔子一起吃饭也还是别喝酒的好,结果等棠袖望向他,问他喝不喝酒时,他嘴一秃噜,说了句喝。 等反应过来好像说错话,酒已经先上了,棠袖亲自给他倒酒。 陈檖:“……” 陈檖此前努力维持的彬彬有礼的壳子立即裂了。 他盯着酒盅,眼神苦大仇深。 棠袖没忍住,笑了:“你不会喝?” 早知陈檖不会喝,她就等吃完饭再要酒了。 这得怪他哥。 要不是他哥那张方子里要求必须是某种特定的春酒,否则庄子里储藏着那么多酒,哪还需要她在外面买。 随后就听陈檖语气沉重道:“……会。” 他和兄长一样都习武,习武之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只在公主嫡母面前才不喝。 这不就得了。 棠袖举杯,朝陈檖敬了一下。 陈檖只得端起酒盅回敬。 然而等陈檖一气闷完,对面棠袖还在不紧不慢地品她的第一口。 好容易品完,她放下酒盅,瞧着竟是没有再继续喝的打算。 这回轮到陈檖问了:“嫂嫂不会喝酒?” 他回忆之前在长公主府一起吃过的那几顿饭,不对啊,他记得她能喝的。 棠袖:“会倒是会。” 只是那方子要求少量,想来一口就够了吧?她喝酒容易上脸,这在外面还是注意着点。 话音刚落,就见陈檖目光投来,不动了。 “怎么了?” 陈檖呼吸滞了下,才说:“嫂嫂,你,你脸有点红。” “是吗?” 棠袖抬眸。 刚刚还很清明的眸子此刻仿佛盈了雾,烟水丛生,波光潋滟,双颊亦微微泛出红晕,明艳非常。全京城怕是再寻不到半个像她这样有韵味的。 陈檖目光渐渐有些惊叹了。 他不禁道:“嫂嫂,你可……” “陈檖。” 打断话的声音低沉微凉,听得陈檖陡的一个激灵。 转头一看,推门而入的人身着大红飞鱼服,腰佩御赐绣春刀,不是陈樾,还能是谁? 四爪飞鱼纹鲜明夺目,陈檖直接傻了。 兄长这很明显是才进宫见了皇帝,然后一出宫就立马赶了过来。 而他好巧不巧,背着兄长单独和嫂子吃饭,可不被当场抓个正着。 待陈樾解下绣春刀,在棠袖身边,同时也是陈檖旁边坐下,陈檖已然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 他想解释,但眼角余光一望陈樾那张脸,别说解释了,他嘴压根张都张不动,只能等死一样地等陈樾先开口。 “你刚才说你嫂子可什么,”陈樾淡淡道,“说出来我也听听。” 陈檖咕咚咽了口唾沫。 哥你信不信,我刚才只是要夸嫂子可真漂亮,别的我什么都没想。 哥我绝对没有觊觎嫂子的意思,绝对! 第10章 叩窗 送。 陈檖踌躇好片刻,方磕磕绊绊地把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的解释说出口。 说到“嫂嫂真漂亮”时,棠袖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她是高兴了,陈檖偷偷瞟眼旁边的陈樾,见还是那么个教人辨不清喜怒,可他就是明白兄长此刻定然心情不佳的神色,陈檖再咽咽唾沫,坚持着把后面的话说完,然后低下头,半声不敢吭。 他怕他一说话,兄长就要把他从窗户提溜出去。 他还年轻,他不想落个半身不遂。 一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干躺在床上,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的凄惨场景,陈檖简直如坐针毡。 直等新的碗筷送来,菜也上了,这时棠袖的酒意大概下去了,她拿起筷子夹菜,还很自然地往陈樾碗里夹,陈樾脸色终于肉眼可见的有所缓和。 陈檖大大松口气。 果然还是得嫂子才能…… 窃喜到一半,就见陈樾脸色很快变得和之前一样,不,比之前更难看,跟吃了炮仗似的。 窃喜立刻转成欲哭无泪。 又怎么了? 陈檖小心翼翼地偷瞄对面,赫然发现似乎是嫂子突然反应过来她跟兄长已经和离了,她不应该像以前那样给兄长夹菜,于是嫂子就把刚放进兄长碗里的菜夹回她自己的碗里。 “……” 陈檖惊呆了。 还、还能这样? 之后棠袖再没给陈樾夹过菜。 陈樾的脸色也再没好转。 陈檖更加如坐针毡。 这下别说喝酒了,陈檖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尤其不小心跟陈樾夹到同一道菜,明明陈樾半点表示都没有,他却兀自心头慌得不行,恨不能哭着喊着求兄长赶紧把他从窗户扔出去,就是全身不遂他也认了。 好容易挨到棠袖停筷,陈檖大喜,迫不及待提出告辞。 陈樾颔首。 岂料棠袖发问:“不是说要送我出城?” 陈檖:“……” 陈檖更想哭了。 他不记得他有得罪过嫂子啊,怎么嫂子能当着兄长的面对他如此狠心? 感受到钉在身上的冰冷至极的目光,陈檖暗暗握紧拳头,努力克制住想要发抖的反应,硬着头皮道:“有兄长在,哪还需要我送嫂嫂?” 语毕,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背影萧瑟又坚决,看得棠袖支着下颌直笑,头一次发觉这小子怪好玩的。 一旁陈樾开口:“藏藏。” “嗯?” 棠袖侧眸。 陈樾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在别的男人面前喝酒。” 棠袖闻言止住笑,看眼陈樾。 “你弟弟也算别的男人?” 陈樾说:“算。” 棠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先前在长公主府那几次喝酒不光有陈檖,偶尔还会有驸马,那时可没听他这么说。 男人啊,真是一会儿一个要求。 喝完最后一口汤,棠袖让丫鬟把剩余的春酒带着,准备打道回府。 她站起身,陈樾也拿着绣春刀起身。 见陈樾真的要送她出城,棠袖愣了下,忙道:“别了,不合适。” 陈樾系绣春刀的动作一顿。 “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方才坐着一起吃饭就已经很不符合他们眼下的关系了,他再送她出城,万一到了城外他故意拖延到城门关闭,以此为借口称不能回侯府,那她是撵他滚蛋好呢,还是带他一起回庄子好呢? 等回到庄子,是不是就顺理成章要一起睡觉? 如此这般,跟没和离有什么两样? “回你的侯府去,”棠袖牢记自己已离异的身份,“我用不着你送。” 陈樾没说话。 他握着绣春刀,目送棠袖被丫鬟们簇拥着下楼。 待棠袖坐上马车,陈樾正欲离开,却瞥见桌沿搁着把眼熟的紫檀木折扇,显见是棠袖随手放的,忘记拿了。 他得给她送去。他想。 第12章 于是棠袖回到庄子,才吩咐完去备洗漱用的热水,就听“叩叩”两声,有人敲她的窗。 棠袖当先转头四望,发现还好,屋里就她一个,且叩窗声不太重,屋外的丫鬟应该都没听到,否则直接就问她了,随后才去到窗前,低声道:“不是叫你不要送?” 都答应她了,怎么非要跟过…… 等一下。 他好像没答应。 “我没送,”隔着窗,男人声音同样很低,“是你扇子忘记拿了。” 棠袖道:“忘记就忘记了,回头派人去拿不就好了。” 陈樾:“我已经给你送来了。” 棠袖无言。 过了会儿,她终是将窗打开一条缝,手从缝里伸出去,示意他把扇子给她。 陈樾垂眸盯她的手。 还没到安置的时候,屋内点着灯,浅浅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照得这只手掌心娇嫩,连带着腕处青紫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陈樾慢慢将折扇扇尾放在她掌心,自己却握着另一端的扇头没松,问她:“你可认识正芳斋的东家?” 欲要跟他抢扇子的手顿了顿。 “认识,”手的主人道,“怎么了吗?” 语毕腹诽,她就知道,哪怕和离,她身边也仍有他安插的眼线。 这毛病估计他这辈子都改不掉。 然后就听陈樾问:“那东家可曾有过妹妹或者女儿?” “你这话倒是问对人了。” 说起正芳斋东家,棠袖也不急着抢扇子了,答:“有一个女儿,不过很久以前就没了。” 陈樾:“来京前没的?” 棠袖:“对。” 正芳斋东家并非京师本地人士,是先在老家靠着好手艺打出名头,赚够钱才举家迁来京师,经营好些年方让正芳斋站稳脚跟。 那女儿便是在老家时生的,也是在老家时没的,距今已二三十年,非常久远,又正芳斋东家来京后从未对外提起过,锦衣卫如若只在京城范围内查,查不到这点也在情理之中。 陈樾听完问:“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怎么藏藏你知道?” 棠袖笑。 “陈指挥使,你这是在审我?” 不等陈樾解释,她闲闲道:“你不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我娘培养出一个习惯,但凡京城有哪家铺子突然门庭若市,生意特别好,我就会让手下的人去摸摸底,看可会对我们家的铺子构成什么威胁。” 这点要感谢外公。 外公做了大半辈子生意,吃过的亏不计其数,好在吃一堑长一智,外公后来再与人合作,都特别重视对方的身家背景,不管多麻烦都要查个底朝天,以免合作到一半对方突然出岔子。 这纤悉不苟的作风影响到她母亲,她母亲再影响给她,如此,她派人查正芳斋,顺藤摸瓜查到老家,查到没了的女儿,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 至于她很久以前看的正芳斋发家史,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清二楚,这就更不是多大不了的事,陈樾早知道她记性好。 当然也正是因为陈樾知道,有时该锦衣卫走的路子他不走,反而要从她这儿套消息,棠袖早习以为常。 “如何,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棠袖指尖点点扇尾,上好的紫檀木发出笃笃声响,“指挥使大人若不满意,可要把我带走继续审吗?” 陈樾嗯了声:“把你带回侯府审。” 棠袖哼笑一声:“你想得美。” 随即握住扇尾一个用力,折扇被成功拽进窗里。 扇子是进来了,那点窗缝却没关,棠袖展开扇面摇了摇,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案子牵扯到正芳斋?” 棠袖本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想着陈樾会回答。 以往他办案,除去他想从她这里知道的,别的他基本都不会对她透露。 因此棠袖问完就想赶陈樾走,未料陈樾这次居然回答她了。 他道:“是有点牵扯。” 然后简单一说,原是这段时间他办的那个案子涉众甚广,不仅关系到京官收受贿赂,还关系到略卖幼童。锦衣卫细查下发现其中有名女童的身份不甚清楚,再查下去发现仅一条口供提到过正芳斋,但言辞十分模糊,年份也非常久远,不排除线索早已中断的可能,陈樾便想着先找棠袖套套线索。 事实证明他找得很对,棠袖还真知道锦衣卫都不清楚的秘辛。 “这样。” 棠袖又问:“那些孩子,皇上有说怎么安排吗?” 陈樾今天都穿飞鱼服进宫了,想必已经将大致案情整理好上报给皇帝,被略卖的孩子肯定也能救的都派人去救了。 果然,陈樾道:“皇上让救出来后先送去慈幼局,等身份查清了,还有亲人在的就通知领回家,没有的就留在慈幼局,由官府出钱供给。” 棠袖嗯了声。 回头她派人去趟慈幼局,看能不能帮点忙。 围绕案子聊了片刻,棠袖又开始撵陈樾。 “走啦,”棠袖催他,“再不走,马上城门关了就进不了城了。” 陈樾无所谓道:“那就不进。” “不进你住哪儿?” “住你这。” 棠袖没接话。 她之前只是埋汰他才会在心里那么想,合着他本人是真有这个打算啊? 不要脸。 棠袖干脆一把关了窗,任陈樾再敲再叩也没理会。 她不理,陈樾也不作声,两人各自沉默。 直等丫鬟进屋,说热水烧好了,才听陈樾低低地道:“那我走了。” “赶紧走。” 棠袖不客气地回他一句,抬脚去浴室。 因为方子让喝春酒的第二天再吃药膳泡温泉,棠袖这晚没沐浴,简单清洗一番就出来了。路过窗户时,她留意了下,外头没什么特别的动静,陈樾应当已经离开。 走了好。 棠袖想,他若再不走,她都要有种他们是在偷情的错觉。 想想还怪刺激的。 第11章 南珠 亲手。 翻过夜,棠袖刚吩咐人准备被褥衣物等去慈幼局,杜湘灵就又来找她玩了。 “藏藏,大清早吃什么好吃的呢?给我也尝尝。” 棠袖抬眸,便见杜湘灵穿着三色水田衣,一手摇着从她这儿顺走的金丝楠木折扇,一手抱着一摞匣子大步迈入。 后头还跟着好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上背上皆扛着匣子木箱。 棠袖搅搅碗里的粥:“药膳。你要吃?” 杜湘灵啊了声:“药膳就算了。” 在棠袖对面坐下,杜湘灵扇子一收,低头开匣子,又叫那几名壮汉也把箱子都打开。 边开边道:“昨儿赶着过来看你,给你带的东西都没拿,今天给你补上。” 但听哗啦一声,她抓出一把珍珠递给棠袖,日光照耀下颗颗珍珠圆润晶莹,五光十色,非常漂亮。 “我专门找人换的新采的南珠。怎么样,给你当今年的生辰礼够格不?” 棠袖失笑。 南珠有价无市,她能换到这么多,且还都是品质极佳的,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不过:“我生日还得再等几天呢。” 杜湘灵哼哼:“那我不管,我就要第一个送你。” 接着又取出诸如玛瑙、珊瑚、玳瑁等各色宝石,一匣匣全打开摆在棠袖跟前,并着壮汉们在地毯上铺开的连在宫里都不太能见到的龙脑藤竭、檀香乌木等物,直令棠袖药膳险些吃不下去,杜湘灵这趟是赚了多少银子啊,搜罗的好东西也太多了。 要不是她不爱出远门,她都想跟杜湘灵一块儿跑商队了。 将带来的东西一一给棠袖过了遍,杜湘灵十分豪气地大手一挥:“这些都是你的。” 礼物太多,棠袖既高兴又无奈:“你这送的……等到你生日,我都不知道要送你什么好了。” 杜湘灵摆手:“等我生日的时候我肯定在外面啦。到时荒山野岭穷乡僻壤的,能收到你的信我就很高兴了。” 这倒也是。 自从杜湘灵开始跑商队,她能留在京城的时间少得可怜,棠袖每每都赶不上给她庆祝生日,只能写写信寄点东西,就这还不一定会顺利送到她手中。 “我给太子妃也准备了礼物,”杜湘灵又说,“只是宫里不开宴的话,以我的身份平白无故进不了宫,回头我先送你这,你帮我转交给她。” 棠袖说:“行。不过我最近也没怎么进宫。” 杜湘灵说:“不急,下次你进宫的时候记得带上就好了。” 棠袖应好。 太子妃是她们二人共同的手帕交,从小玩到大,哪怕太子妃嫁进东宫后三人没法再像以前那样一块儿玩了,杜湘灵也仍旧一视同仁,礼物什么从没缺过太子妃的。 片刻,流彩指挥着丫鬟把东西收好放好,棠袖的药膳也结束。厨房送上新做的茶点方便棠袖清口,杜湘灵跟着吃,却是才吃两块就停手:“我还是更喜欢昨天你往我家送的那个点心。” 第13章 棠袖道:“那个是正芳斋的新品,还没开始卖。等东家回来后看卖不卖吧。” 杜湘灵咦了声。 “什么叫回来,昨天去正芳斋,人不还在?” “你也说了是昨天。” 据闻今早城门刚开,人就拖家带口地离京了。 闻得此事,杜湘灵特意往正芳斋跑了趟,发现棠袖没谎报军情,东家确实一大早就赶着回老家给早夭的女儿扫墓去了。而东家一不在,正芳斋的点心立马就没她之前惦记的那个味儿了。 杜湘灵感叹,别看她在外面行商的时候来者不拒,连草根都能生啃,实际上只要有条件,她嘴巴还是挺挑的。 吃不到想吃的,杜湘灵只得安安分分地帮棠袖办生辰宴。 说是宴,其实就是把冯镜嫆、韵夫人和棠褋等几位女眷从棠府请过来吃饭,包括瑜三爷和二房的二爷嫡子也一起请了。棠东启这个当爹的更是提前往左军都督府请好假,到棠袖生辰这天,起了大早赶去郊外庄子给女儿庆贺。 路上棠东启嫌车里闷,掀帘子透风,不经意一瞥,登时被吓了一跳,今天出城的人也太多了吧,车连着车一眼望不到头,路都快堵住了。 他跟旁边的冯镜嫆一说,冯镜嫆平平扫了眼,道:“多吗?都是给藏藏送生辰礼的。” 给女儿送礼? 那不多,一点都不多。 到庄子下车,棠东启手搭凉棚观望,发现庄子前往来的车辆和去年在江夏侯府时一样,数都数不过来,棠东启老怀甚慰直点头,好好好,他就知道哪怕和离,他女儿的名声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响亮。 棠东启高高兴兴地进门。 进去后就见到处都堆着礼盒,更甚有马车大咧咧地直接停进来卸货。棠东启指着其中几抬比他还高的箱子一问,果不其然得到是他那位有钱岳父派人送的回答,再一瞧礼单,密密麻麻长之又长,光听人念就觉得耳软,一副冯家里的值钱东西全扒拉出来送给棠袖的样子。 尽管每年都会在固定的这天被酸一次,但这次,棠东启没能控制住,酸的程度堪称过去的数倍。 他暗忖藏藏只是和离而已,怎么感觉他岳父好像认为藏藏成了没人疼的小可怜,铆足了劲地想要补偿她? 先前妻子的生辰,可没见岳父送这么多礼。 棠东启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以致于等门仆禀报说江夏侯来了,棠东启下意识拐去门口,见他那半前半不前的女婿独自一人骑马而来,没穿飞鱼服也没佩绣春刀,一身古鼎灰常服显得格外低调。 然在棠东启眼里,光是江夏侯三字,就已足够高调。 于是待陈樾下马过来给棠东启行礼问好,棠东启先是很敷衍地嗯了声,随即找茬一般地问:“藏藏请你来的?” “……没请。” 陈樾直起身。 今日天好,风和日丽,男人背光而立,古鼎灰的颜色衬得他愈发挺拔,约莫比棠东启还要高小半个头。不过没等棠东启察觉自己居然需要仰着头看女婿,陈樾已微微低下头,以很谦卑很恭敬的姿态道:“我来送生辰礼,送完我就走。” 一听陈樾不留下来参加生辰宴,棠东启舒服了点。 凭什么只能他一个人在这种日子里暗戳戳地耿耿于怀,要耿大家一起耿。 遂继续找茬:“什么礼还要你江夏侯亲自来送?” 棠东启往旁边满院子的礼物上瞟了眼,意思很明显,要是送的没这些贵重,那他也不必进这个门去见棠袖了。 “说出来怕……左都督笑话。” 话中间有很细微的停顿。 像陈樾早习惯喊棠东启岳父,不过临出口时想起上次喊外祖岳父那次,便迅速改了口,果然棠东启没露出什么不对劲的神色。陈樾这才继续道:“是我自己做的一个小物件。” 这显然是说礼物具备私密性质,最好只棠袖一人知道。 孰料棠东启不依不挠。 “什么物件?拿出来我瞧瞧,万一做得不好……” 那也不必送给棠袖了。 棠东启盯着陈樾,愈发耿耿于怀。 心知岳父对自己有意见,不过了岳父这关,今天这门恐怕他真进不去,陈樾只得把礼物拿出来给棠东启寓目。 那确实是个非常小巧的物件—— 一枚扇坠。 用上好的和田玉精心打磨而成,正面雕刻了松下听风图,背面刻了两行道家真言——相比起佛教,棠袖自然更信崇道教。 棠东启起初还觉得这礼物未免太简单,扇坠谁买不起。直到他发觉这扇坠的雕工不似出自大家之手,问了嘴陈樾,方知不止这块白玉扇坠,连同底下穗子的平安结都是陈樾自己动手编的。 “嗯……” 岳父大人冷眼评估好一阵,觉得还成吧,至少心意是独一份的,也没差太多。 陈樾总算能够进门。 棠袖此时正和冯镜嫆等人坐在一处,拿着各家送来的礼单进行比对记录。听流彩说江夏侯来了,棠袖抬首,匆匆朝陈樾点个头,又继续往礼单上勾画,忙得不行。 陈樾也没打扰她,将装着扇坠的锦盒放到她旁边,想着晚点再过来。 然后他刚准备走,就听说长公主府的礼送来了。 分了三份,瑞安长公主的,驸马的,以及陈檖的。 陈樾下意识看了眼。 多亏这一眼,陈樾发现陈檖送的礼物一盒子满满当当全是扇坠。 ——虽然一看就是买的,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亲手做的,但陈樾还是没忍住黑了脸。 当下决定回去就往长公主府递话,给陈檖日常的作业再加一倍。 陈樾走后,整个庄子忙碌大半天,方在晚些时候将全部贺礼清点整理完毕。棠袖搁笔,轻轻揉着手腕,好累,这次的长寿面她必能吃得一干二净。 白天的喧嚣渐渐落下帷幕,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棠袖将他们送上回城的马车,开始享受属于她一个人的悠闲时光。 温泉雾气缭绕,棠袖懒散泡着,想是不是该趁这最后的时间再玩一玩。 生日生日,大家都祝她能够心想事成。那她这天岂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毕竟是一年里最随心所欲的一天。 那么…… “去找个小官,”棠袖吩咐流彩,“要干净些的。” 第12章 熟悉 灯。 “是,小姐。” 仿佛听到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话般,流彩很平静地应下,转身去安排。 早在侍候棠袖的第一天,流彩就意识到,自家小姐与别人很不一样。 小姐她不温柔不大方,不贤淑也不矜重,为人处世自有她自己的一套标准,所思所想在外界看来堪称离经叛道。据流彩所知,在小姐及笄前,京城好些贵女都不愿同小姐交往,生怕被染上些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习惯,认为那样太没有贵女样。 流彩女官出身,对这样的主子起初也是难以适应的。 怎么会有未出阁的姑娘每天睡到自然醒,高兴了才去给父母请安,不高兴就窝在闺房,从不按时晨昏定省?怎么会有姑娘不爱打扮成天穿道袍,纵是进宫也懒得换礼服,甚至为图方便还特意想办法问皇帝要了道不治罪的口谕? 可人的影响力就是这么奇怪,侍候棠袖满一个月后,流彩再没觉得棠袖有任何不对。 这就使得不管是棠袖选择嫁给众多贵女避犹不及的江夏侯,还是棠袖决定和离,包括现在棠袖要求找小官在内,流彩自始至终都没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只一如既往地应下吩咐。 找小官而已。 安排人趁天没黑透赶紧驾车进城时,流彩心道,若非小姐话里提了只找一个,她都想找上十七八个的,好叫小姐慢慢享用。 小姐满意才最重要。 秉持着这一理念,在门口守到马车回来后,流彩没有立即领小官去见棠袖。 她掀开车帘,看了看里面端坐着的小官。 “确定是最近正当红的?” “确定。” “没伺候过人?” “没有。” 听着对话,小官没开口,只向流彩轻轻一笑。 这一笑无辜又暗含魅惑,十分勾人,可见确是花了大价钱培养出来的。 换作寻常女客,被这么一勾怕是已经心旌摇曳不能自已,然流彩完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那个瞎子,她面不改色,甚而是以鸡蛋里挑骨头的姿态将小官仔细打量一番,觉得还行,方退后几步让小官下车。 “待会儿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没叫你做的别自作主张,”前往卧房的路上,流彩低声道,“如能让小姐满意,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官上车前就猜到能把他从那几位有钱女客的手中截胡过来,必是女客们得罪不起的勋贵,到庄子后发觉果然如此,当即就下定决心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好好伺候,闻言自然恭敬应是。 这等勋贵家的小姐,手头只消稍稍漏出那么一星半点儿,就足够他荣华富贵几辈子。如他能伺候得叫小姐上了心…… 第14章 小官不免有些激动了。 这小官年轻,又才出名不久,远没到八面玲珑的地步,流彩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流彩没说什么。 这种心思浅的人好拿捏,倘若真闹出事,直接拿银子打发了便是。 不咸不淡再敲打几句,流彩抬手叩门。 “小姐,人带来了。” “进来吧。” 流彩领着小官进门。 小官此前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打定主意不管小姐长相身材如何,哪怕上了岁数乃至极其丑陋肥胖残缺,他也定要表现完美,讨得小姐欢心。此刻听见声音,小官心下微动,这小姐似乎年纪不大。 便大着胆子抬头,只一眼就愣住了。 袅袅薄纱里,娉娉重帘后。 芙蓉出水,美人出浴。 这一幕始料未及,小官眼睛不由有些发直,什么表现不表现全忘得一干二净。 对面的美人微微蹙眉。 流彩立刻明白这是不满意了,不消美人发话,就忙把小官带走。 及至跨过门槛,小官才堪堪回神:“奴还没……” “住嘴。” 流彩低低斥了句,叫人把小官哪来的送哪去。 马车刚歇没多久就原路返回,徒留站在门口的流彩有点发愁,连京城最当红的小官都扛不住她家小姐的姿色,她该去哪找个能扛得住的? 现在的小官也真是的,居然连最基本的定力都没有,这能叫当红?当绿还差不多。 正想着,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咳。 流彩一惊。 她欲要扬声喊护卫,却忽的福至心灵。 “……侯爷?” 话落,不远处的阴影里走来一人,可不正是陈樾。 流彩有点尴尬。 该不会刚才的事全被侯爷看见了吧? 他竟然没有出面阻止?他怎么想的啊,是觉得以小姐的眼光绝对看不上那小官作态吗,所以稳坐钓鱼台,直到这个时候才出面…… 流彩越想越尴尬。 她正寻思该找什么借口解释刚才的事,就听陈樾道:“她可是不满意?” 流彩默了下。 果然全看见了。 她点头称是。 然后就见陈樾扫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道:“我来吧。” 流彩:“……” 流彩不傻,一下就明白陈樾是什么意思。 流彩其实觉得这办法可以,反正和离这么些天也没听小姐说过侯爷的坏话,料想小姐在这方面对侯爷还是满意的。 但还是犹豫:“可……” 可万一小姐认出侯爷呢? 小姐指明的要小官,半句没提侯爷,摆明是不想再跟侯爷有这这那那的牵扯。 若认出来,小姐必定要不高兴,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陈樾道:“把灯熄了就认不出来了。” 流彩左思右想好一番,缓缓点头。 折回卧房,丫鬟正在给棠袖护养头发。 见流彩这么快又领了个人,棠袖有点惊讶,但也没多想,肯定是流彩料到她挑剔,所以提前安排了多找几个,流彩办事素来是最稳妥不过的。 棠袖从镜子里看了看新小官,见这个虽没抬头看她,但至少知道对她揖礼,比之前那个强多了,便让去清洗一下。 流彩带人离开。 等再进来,棠袖已上了榻,手里拿着本书在翻。 听见脚步声,棠袖正要抬头,可巧流彩熄掉门边照明最好的两盏灯,房内光线变暗,棠袖本就没打算继续看书,此刻直接放下,对小官道:“过来点,让我瞧瞧。” 小官听话地近前几步。 却是不等棠袖细看,流彩又吹了盏灯。 屋里更暗了。 棠袖视线随之变得模糊,没太看清小官长相如何,只依稀瞧出单衣下身材不错,人高马大的,挺符合她口味。 就是怎么觉得…… 好像有哪里熟悉呢? 第13章 温度 有点烧。 那点熟悉感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切切实实存在着,棠袖不自觉对小官多看了好几眼。 “小姐。” 流彩这时出声:“再不歇,明儿该起晚了。” 明天约好了上午要试新做的夏衣。 棠袖嗯了声。 流彩再熄掉小官附近的一盏灯,关门离开。 屋内陷入沉寂。 小官缄默着,也不动,直挺挺站在原地,跟木头桩子似的。 棠袖觉得有趣。 难怪他不是最先被流彩带进来的,这也太老实了。 他不说话,棠袖说。 “该会的都会吧?”棠袖问。 小官还是不说话,只点头。 棠袖道:“把剩下的灯吹了,过来吧。” 剩下的灯只余两盏。小官先吹了他前方那盏,接着走向棠袖靠坐着的床榻,在棠袖微眯着眼看他时,不紧不慢地吹掉最后一盏。 屋内彻底变暗,棠袖收回视线,管这小官到底长得如何,还是那句话,男人吹了灯都一个样,好用就行。 若不好用,再换个新的便是。 棠袖漫不经意地想着,见黑暗中小官上得榻来,朝她近了近,宽阔肩背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严丝合缝。 她这才发觉这小官是真高,估摸着跟陈樾差不多。 一想到陈樾,方才那点被转移的熟悉感悄悄绕回来,棠袖不自觉又眯起眼。 明明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只依稀能辨得属于小官的轮廓没有多余的动作,还是一如方才的安分木讷,可莫名的,棠袖就是知道他准备亲她,便说:“别做不必要的事。” 小官轮廓微停顿了下。 他似乎是点了下头,然后朝她更近了。 因为才清洗过,他身上泛着湿漉漉的水汽,随着距离逐渐缩减,水汽渗入呼吸之中,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而他实在太高大了,使得他越靠近,那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就越强烈,同时那点熟悉感也越发深刻。 棠袖忽然有点迟疑。 这人…… 便是这点迟疑的工夫,察觉出她并未表示抗拒,男人伸手,解开了她的衣带。 轻轻的一下,寝衣散开,露出在黑暗中也仍鲜明若堆雪的白皙。男人深深看一眼,继而垂眸,俯身,低下头去。 唇齿才触碰到,还未来得及将那雪暖化,就感到她身体陡的一僵。 下一刻,她一把抓住他手腕。 她手上其实没多少力气,他没觉得疼,正待继续,却听她厉声道:“你是谁?你给我起来!” 听出她有些动怒,俨然已经认出他,男人只好停住,下地去点灯。 灯光亮起,稍稍平复了气息的棠袖抬眸一看,果不其然是陈樾。 “……” 棠袖沉默。 她掐掐眉心,许久没说话。 反倒是陈樾看她领口还在敞着,怕她受凉,想给她衣带系好,刚朝她走两步,却遭她眼神极凌厉地一扫,他抿抿唇,后退两步回到原地站着。 已经进入四月,再过几日便是小满。初夏的夜凉如水,顶着陈樾的注视,棠袖后知后觉地把寝衣整理好,又顺手抱起被子往身上一裹,终于开口。 “陈樾,”她问,“你不好好当你的指挥使,跑我这干什么?” 陈樾默了下。 他大约是想编个比较靠谱的说法,毕竟真正的理由讲出来实在太难为情——哪个正常男人能为了哄老婆将自己伪装成小官?可面对棠袖,他还是摒弃了那些有的没的,诚实道:“想伺候你。” 这朴实无华的回答令棠袖哽住。 不期然的,棠袖想起他们的新婚夜。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那时的她不如现在见识得多,正是对异性有着天然好奇的时候,原本她打算洞房伊始就先下手为强把新郎官推倒,好好看看男子的身体和女子究竟哪里不一样,但思及之前听到的一些叮嘱,说新妇一定要矜持,这样才不会叫丈夫看轻云云,她便耐住性子,等陈樾先动。 之后果然是陈樾先动了。 只是他没经验,怕太莽撞让她不舒服,便很细致地以唇舌一点点抚慰取悦。直到她觉得可以了,他才进行他的下一步,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契合。 他们两个打从一开始就是他伺候她,后头换再多的花样也依然如此。 他乐意,她也没什么好抗拒的。反正是他自己要主动,她只需要享受便好。 可再新奇的感受、再舒适的手段,久了也就不新奇、不舒适了。 床笫之上没法叫她有新鲜感,更不必提床笫之下他话少。 棠袖想,除去那个梦,她之所以会对陈樾腻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出在他这个性格上。 他真的太沉默了,很多东西都不跟她说,反之亦然,不管她跟他说家里的二三事也好,外头的各路消息也罢,哪怕她跟他提及要用一笔数额巨大的银子,他也只回一句随你安排,其余的一概不说。 第15章 他不插手她管家,这自然让她省心,可同样也让她产生一种无趣,乃至怀疑:他跟她之间,除了在床上,真就没话能聊? 这是夫妻应有的相处之道吗? 渐渐的,她开始减少跟他聊天,而他竟也毫无所觉般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只不忙时得空就和她颠鸾倒凤,一腔激情全用在她身上,没叫她觉得他冷了她。 夫妻三年,他对她每次都如新婚夜一般的热情,她也很喜爱他,可终究还是腻了。 既然腻了,就干脆分开,她也好找点新鲜的。 “陈樾。” 棠袖再次开口:“你回去吧,我就当你没来过。” 陈樾嘴唇动了动。 他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只点了下头,转身出去。 卧房一瞬变得安静,一灯如豆,棠袖盯着不断跳动的火苗,听门外流彩问侯爷这么快就好了? 陈樾没有回答。 他脚步声逐渐远去。 这时流彩轻轻叩了下门,问小姐可还要再请新的小官来,棠袖说不用,继而轻轻叹口气。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 被子裹得太紧,有些闷热,棠袖松了松,却没什么用,胸口被陈樾尝过的地方似还残留着少许温度。 有点烧。 第14章 印记 习惯。 陈樾走后,棠袖久违地陷入不寐。 她平躺,侧卧,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陈樾离开时看她的那个眼神,好像她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赶他走似的。 本来棠袖半点愧疚感都没有——她还没怪陈樾跟流彩沆瀣一气,害她错失一个享受的夜晚,她傻了才会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这会儿却在心里琢磨,她对陈樾是不是太冷漠了点? 如果当时她能坐下来,跟陈樾好好谈谈再让他走,结果是不是会好一点? 到底做过那么久的夫妻,心平气和聊聊天的耐性还是有的。 当然,她并不确定如果真让陈樾留下,她跟陈樾可还有说话的工夫。 男人和女人,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她今晚叫小官打算做什么,陈樾顶替小官的身份又打算做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礼记》上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棠袖不觉得今晚的事有什么可指摘的,只是再怎么样,她也不想跟陈樾滚到一处。 都已经和离了,安安分分当个合格的前夫不行吗,干吗非要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悠,故意招惹她?她看他是一点都不怕剪不断理还乱。 仔细想想,说不定他还真就指望着能藕断丝连,这样有他这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很难对付的前夫纠缠她,她一辈子都没法找他以外的男人。 真是好可恶的用意。 胡思乱想好一阵,棠袖放弃地睁眼,起身倒茶。 这个点茶水早凉透了,棠袖懒得换热的,直接一气灌下。灌完胸口仍起伏不定,心里像有把看不见的火在烧。 诚然,这火和梦里的不一样,纯粹是被陈樾含的那一下给勾的。 而棠袖现在完全没心思找新小官来给她灭火。 她烦得不行。 烦死了陈樾。 都怪他! 再倒杯茶,茶壶彻底空了。然棠袖还是觉得心口烧得难受,只好翻出先前收起来的熏香,连带冯镜嫆那件旧衣也找出来披在身上,她靠在床头,抱着膝盖闻香。 冯镜嫆用的这种熏香很好闻,味道淡雅,十分不俗,很有些宁静致远之意。被这样的香气围绕,渐渐的棠袖平复下来,心里的火也消了。 她揉揉干涩的双眼,似乎有些困了。 熏香即将燃尽,棠袖往香炉里投入新的让它继续燃着,转身进被窝睡觉。 只这一觉也没能睡多长,棠袖再睁眼,天还是黑的,外面安安静静,仆从们还没起来。 这下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棠袖烦躁地扒扒头发。 她起床,没叫流彩,随意挽个发髻,提着灯笼就出去了。 才是寅时,不止庄子里的人没起,农田和山坡也黑黢黢的,寂静空旷。远远的有鸡叫声传来,露水从树梢滑落,打在身上沁凉无比,棠袖低头看路,避免踩到湿滑的青苔。 然而她再小心,不免也还是在走到一半时跌了一跤。 这一跤没跌完就被截住。 明明方才周围没有人,偏这时有一条手臂从斜里伸来,拦腰一抱,再一收,就将棠袖带到没有青苔的地方。 “……” 山上更静了。 凌晨的风从远处姗姗而来,掠过树林,行过河流,却并未吹得人清醒,反教人思绪更加纷乱复杂。身前灯笼晃了几晃,棠袖深吸一口气,只觉后背贴着的那片胸膛热得发烫,箍着她腰的手臂也像石头一样坚硬。 而他垂首,鼻尖若有若无地挨着她颈项,呼吸很沉很重,灼热如斯。 好像他和之前的她一样,身体里也烧着把火。 棠袖没有挣扎。 只低声道:“松手。” 陈樾没说话。但她能感到他在摇头。 旋即他挨得更近了,棠袖颈侧先是蓦地一凉,紧接着一热,进而又是微微的一酸,他竟拨开她道袍领子吮了口。 这堪称孟浪的举动让棠袖直皱眉。 她空着的手伸过去,一把捏住他脸颊肉,重复道:“松手。” 陈樾脸被捏得都要变形了,却坚持道:“不松。” 话落,抱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 热意汹涌如潮,将她完全席卷,他气息比刚才更沉更烫,甚而变成粗重,棠袖只觉与他紧密相贴的地方像要被他的体温化掉一样,过分熟悉的温度让她腿开始发软,有些站不住。 这不行。 身心皆被影响得躁动不已,棠袖却头脑很冷静地想,不能这样。 他们已经和离了。 于是在陈樾又将她领子拨开,重新亲上来时,棠袖闭了闭眼,被熨得泛起涟漪的心湖强行恢复平静。 似陈樾这等习武之人,力道不必多说,棠袖从始至终就没生出过要用肢体跟他抗衡的想法。更别提此刻的他像是被无赖附身,脸皮厚得她捏都捏不住,棠袖索性采取新的方式。 她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只这一句,箍着她腰的手臂微微一滞,棠袖趁机去掰,总算从陈樾怀抱中脱离出来。 站稳了,棠袖摸摸脖子,依稀还有点发热,不用看也知道肯定被他亲红了。 棠袖无奈。 在她身上留印记的习惯,他可能这辈子都改不掉。 好像只要给她盖了章,她就是专属他一个人的。 抹去残留的水意,棠袖把翻折的领子撇正,再低头瞧身上,出门前一丝痕迹都无的道袍被揉得全是皱褶,乱糟糟的,她嫌弃地掸掸,没用,只好眼不见为净地转身,以眼神催促陈樾,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视线交接,以棠袖的眼力和她对陈樾的了解,她立刻看出他在心虚。 棠袖觉得不对。 他心虚什么? 莫非…… “我没走。” 这话一说,棠袖愣了下。 “……什么?” “我一直在庄子外面,没走。” “一直?” “嗯。” “从昨晚到刚才?” “是。” 棠袖觉得陈樾是不是叫夜风给吹傻了。 昨晚到刚才,少说也有四个时辰,他一直在庄子外守着? 他守什么,万一她不出来,他守给谁看? 他就这么确信能守得到她? 棠袖生生被气笑。 “不是,你有病啊,”棠袖这次是真恼了,声音里虽带着笑,但那笑怎么品怎么危险,“说了让你回去,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棠袖无语死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她都找小官,还把他撵出去,这要换成别的男人,估计都恨不得跟她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怎么反倒他半点都不在意不说,还专门守着她? 这说出去谁能信,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被个女人把脸面往脚底下踩也丝毫不带动怒的? 棠袖觉得她之前太天真了,陈樾岂止能当个合格的前夫,他分明能当到天下第一,他肚量比宰相还能撑船。 棠袖越想越气,不由又笑出声。 笑声又冷又嘲,听得陈樾本就暗沉的眸底愈发暗了,丈夫守妻子不是天经地义?可看棠袖这次是真气,他心知就算他解释,现在的她也根本听不进去,只能说:“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棠袖没理他。 她握着灯笼木柄的手指节发白,用力得很,仿佛这截木头就是他一样,她真想把他就地掐死算了,省得他再天天这么折腾她。 没得到棠袖搭理,陈樾也不说话了。 他站在她对面,沉默如松,古鼎灰的颜色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算了。” 气过一阵,棠袖也想明白了,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当初能跟他看对眼,就证明他身上必然有和寻常男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她以前没能发掘出来而已,现在发现也不算太晚。 第16章 于是:“坐下。”她对陈樾道,“今天咱俩就好好谈谈,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分明是命令的口吻,陈樾却好像听到很平常的话般,真在附近找了个木桩清理,还铺了张手帕,让棠袖先坐。 棠袖无言。 他真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吗? 还是说他其实是有意示弱,想以此让她心软? 棠袖目光复杂地看陈樾,一时竟觉得他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很是有些高深莫测。 “坐吧,”陈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嫌一张手帕不够,就又从袖袋里摸出第二条铺上,“不脏了。” 棠袖:“……” 棠袖:“你哪来这么多帕子?” 陈樾:“不知道,出门前趁手带的。” 棠袖还想追问,却忽然记起,这是他给她养成的习惯。 其实还是因为那档子事。 有时他们在书房,或者别的地方胡闹得过分,她实在不好意思叫人收拾,他就拿她的帕子给她擦拭,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开始随身携带帕子,还曾因此被背地里笑话,说陈指挥使居然带女人用的手帕,那他身上指不定还带着胭脂水粉,这么看来陈指挥使也没有那么可怕。 可别说,有一段时间,陈樾身上还真带着面脂口脂,以便在外头亲密完了能直接给她补妆。 思绪回转,棠袖看着那并排的两条手帕,怎么看怎么浑身不得劲,好像她跟陈樾刚幕天席地做完似的。 棠袖情不自禁又握紧灯笼木柄。 这夏夜真燥。 第15章 影子 剖白。 按灭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棠袖端着极其正经的表情,拢住道袍下摆在手帕上坐好。 木桩不大,陈樾没法挨着她,只能在她身后坐下。 这夜风不停,吹得灯笼晃晃悠悠,两人前后叠在一起的影子也跟着晃晃悠悠。棠袖盯着影子看了会儿,把灯笼放在脚边,侧首对陈樾道:“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陈樾同样在看影子。 听到棠袖的话,他没有立即开口,垂眸思索该怎么说,说什么。 和天底下大多数男人一样,纵使犀利敏锐到能够洞悉罪犯、政敌、乃至九五之尊的想法,陈樾也并不很懂女人。 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生气,不知道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否一致,不清楚女人何时需要陪伴何时需要独处。但这些并不妨碍他近乎直觉一般地猜出昨晚那件事发生后,棠袖肯定睡不着。 此前她睡不着的后果,是与他和离。 陈樾当然不会容许出现比和离还要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干脆没走,直接在庄子外面守着,以便能及时扼制住任何不好的苗头,进而再见机行事打消掉棠袖可能会产生的新的想要跟他分开的念头。 他再经受不起更多的波折了。 听到这,棠袖问:“你就这么确定能见到我?” 陈樾摇头。 他如何能猜准她的心思。 但…… 只是守一夜而已。 自进入锦衣卫以来,他守过的夜何其多?唯独这夜对他太过重要,更何况他真的守到了她。 这当是他守过的最值的一夜。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好,”陈樾坦诚道,“但我控制不住。” 陈樾以前一直觉得他们很恩爱,他和棠袖绝对能白头到老。哪怕棠袖让他写和离书,他也认为只要给她更多更充足的安全感,让她相信无论梦里梦外他都能护得住她,那么和离书就是废纸一张,作不得数。 可她并不告诉他梦里的内容。 她瞒得死死。 这让陈樾有种既视感,好像他们之间完全颠倒了过来。 以前是他不同她说,概因他觉得朝堂上那些龃龉算计他自己就能处理得好,没必要叫她替他担心;现在变成她闭嘴不言,他空有想替她分担的心,却连最根本的缘由都不知道,任他再能如何猜遍人心也是白费。 而改变这种现状的前提,即是他得想办法知道那个梦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陈樾说,“我自己去查。” 等查出来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必能迎刃而解。 棠袖听完,沉默片刻。 难得陈樾这么推心置腹地和她剖白,按说棠袖该欣慰的,他总算知道所谓婚姻,势必要两个人共同经营,这婚姻才能维持得下去,单她一个人努力,那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起不了多少作用。 然事实是棠袖并没有感到欣慰。 她也没觉得开心。 她甚至又开始盯影子,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出了神。 良久,才喃喃:“万一你查不出来呢?” 他们之间牵扯的太多了—— 光是最顶头的皇帝,就足以让她到死都不会把梦境说出口。 如此,他要怎么查? 陈樾平静道:“那就一直查。”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总有能查出来的一天。” 同理,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能让棠袖回到他身边。 棠袖不说话了。 天光乍现,这夜终于要结束。不久,金色的朝阳从云层里探出,金光万丈,棠袖看着地上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的影子,闷闷道:“陈樾。” “嗯。” 他应了声。 “你真烦人。”棠袖说。 陈樾莞尔。 然后答:“我知道。” 他抬手,摘去她木簪上不知何时勾住的树叶。 风还在吹,吹得树叶晃啊晃,最终停泊在再度被引起浪潮的心湖。 “好了,回去吧。”陈樾哄道。 再不回去,流彩该急着到处找人了。 棠袖也知道她没打招呼跑出来已经太久,提起灯笼便要下山。 走出两步,她回头,很谨慎地说:“不带你。” 陈樾在木桩上坐着没动,应道:“嗯,不带我。” 他声音轻得近乎温和。 清风拂过他眉梢,他眼神也温柔,看她像在看世间唯一的珍宝。 棠袖瞥他一眼,再嘟囔了句烦人,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到山脚,就见流彩并几个仆从在等着。 见棠袖果然从山上下来,流彩松口气。 若非有门仆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凌晨那会儿好似有开门声,还有一道说小姐上山去了的说话声,她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小姐。 往棠袖身后瞧了瞧,没人,心知小姐和侯爷这次也还是没谈拢,流彩接过棠袖手里熄掉的灯笼,问:“小姐,回去吗?” “回去。” 棠袖半个眼神都没往山上瞟。 回到庄子,棠袖换件道袍,洗脸洗手,准备吃饭。 坐下才发现今日早饭的分量比平时多了很多,一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吃完的。棠袖甚至留意到摆碗筷时,那小丫鬟险些要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摆第二副。 棠袖:“……” 合着都知道陈樾来了? 棠袖拿起筷子,使劲捏了捏,又想要不还是把陈樾掐死吧,怎么她就摆脱不了他? 烦死人了。 棠袖皱着眉用饭。 用到一半,还是开了口。 “去半山腰那儿瞧瞧还有没有人,”棠袖吩咐着,眉头皱得更紧,一副口不对心的纠结模样,“有的话,叫他过来吃饭。” 流彩哎了声,立即使腿脚快的仆从赶紧去瞧。 仆从一路跑到半山腰,使劲抻长脖子,扯着嗓子呼喊几声,山上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仆从只好独自回来复命。 “小姐,山上没人。” 路上也没人。 棠袖闻言,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挥手让仆从下去。 侍立在旁的流彩则暗暗惋惜。 侯爷都能等一夜了,怎么不能再多等一个早晨?不然就能一块儿用饭了。 多好的机会呀,可惜了,小姐下次再这么善心大发,不知道会是猴年马月。 这时忽听咚的一声,流彩一看,棠袖握着的筷子重重戳中碗底。 流彩忙问:“小姐,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棠袖看着面前的早饭。 分量虽多,但没有一样是她不喜欢吃的。 这哪里是不合胃口,分明是非常合,合得不能再合。 不合的另有其人。 “……没有。” 棠袖握好筷子,面无表情地继续用饭。 只心中暗恨,叫他走的时候他不走,叫他来的时候他不来。 有毛病! 心情不佳导致食欲不高,棠袖没用多少就让撤下去,各式小菜瞧着完全没动似的。 流彩没劝,静静呈上刚泡好的茶。棠袖接了,倚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品。 早先想着吃完饭就去睡回笼觉的打算这会儿彻底没了踪影,棠袖脑子清醒得很,她甚至开始审视她和陈樾的那番对话。 审视到一半,便听流彩讶异道:“侯爷?” 第17章 棠袖眼皮一抬。 院门处,陈樾兜着什么东西迈入。 流彩朝陈樾迎了几步。 看清那东西,流彩站定,回头喊棠袖:“小姐,这……” 话音未落,棠袖已放下茶盏从屋里出来。 “你从哪儿弄的,”有血,棠袖没靠近,隔了些距离问陈樾,“干什么往我这儿带,我可没有饲养猛禽的经验。” 陈樾道:“我要下山的时候听见它叫,就进林子找了找。” 他往前一递,棠袖没接,飞快退后几步,生怕迟一点就被啄了。 诚然,陈樾兜着的是只海东青。 白羽棕斑,看体型应该刚成年不久,爪子翅膀皆血淋淋的,伤势不轻。因为受伤,那双眼瞳不管盯着谁都显得格外凶锐,可身体却老老实实地呆在陈樾手里并不挣扎,十分安静,估计有被人驯过,只不知是被丢弃还是自己逃出来的。 海东青说来是猛禽,性凶食肉,然大明之前的几个朝代却对其颇为喜爱和推崇,譬如李唐皇室直接设立鹘坊,专用于进行对海东青的驯养。及至大明,东北女真人曾向成化皇帝进献两只海东青,却遭成化皇帝拒绝,之后更是不允许进贡花木鸟兽,海东青由此在大明境内不太常见。 像棠袖,即便背靠生意遍天下的富商外公,她也没怎么接触过海东青。 此刻她站在安全的地方,半是稀奇半是嫌弃地看海东青冲她张开铅灰色的喙,叫声微弱得几近于无。 真不知这么虚弱的叫声陈樾是怎么听见的,这伤势,再耽搁半天恐怕就没命了。 棠袖对陈樾道:“你不如带去锦衣卫。” 锦衣卫里能人多,肯定比在她这儿养得好。 陈樾摇头。 “锦衣卫里都是大老粗,没你的人心细。” 棠袖嗤了声:“你就瞎说吧。” 据她所知,锦衣卫里有人绣花绣得比名满天下的绣娘还精细,大老粗还真没几个。 说话间,海东青动动翅膀。 沾染脏污的白羽下粘连着的全是血,棠袖顿时更嫌弃了。 不过等陈樾再次将海东青过来她时,棠袖还是没忍住,小心地避开伤处搂住,叫流彩去取纱布和药。 流彩依言去了。 经过陈樾身边时,流彩略略停滞了下,低声道:“方才小姐让人请侯爷过来吃饭。” 陈樾听罢,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流彩加快脚步去取药,深藏功与名。 第16章 耐心 半刻钟。 陈樾连海东青那么微弱的叫声都听得见,当然听见山坡下有人喊他,也猜到是棠袖让人喊的他。 自和离后,陈樾已经有一个月没怎么跟棠袖相处,又岂会错过和棠袖一起吃饭的机会?只是他寻思空着手去,和不空着手去,区别实在太大,他还记着棠袖走前特意说的那句不带他,想来他若一喊就过去,饭桌上的氛围多半不怎么样。 不如另辟蹊径,让氛围好点,这样迟到吃剩饭他也乐意。 所以当时他没露面随人下山,而是循着叫声找到猎户设下的陷阱,救起误入其中的海东青才赶过来,果然棠袖面上虽嫌弃,却仍接手救治。 ——这倒是棠袖一直以来的习惯。 不论是诸如海东青这类走失受伤的动物,还是父母家人去世的孤儿,但凡她碰见了,又或者仅仅只是听说了,她都会让人尽快查明情况,确定情况属实,就吩咐手下置备必需品前往,然后该救的救,该放生的放生,该送去慈幼局的送去慈幼局,种种安排任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好来。 便也正因常年施行善举,又每每都在赈灾时捐出大笔银钱,好几次缓解朝廷的燃眉之急,皇帝一向对棠袖喜爱有加,包括以前曾当着陈樾的面骂他怎么娶这么个不尊礼法、放浪形骸之女子的言官也未再说过棠袖坏话。 放浪形骸怎么了,棠袖自己凭本事求来的旨意,又没撺掇其他人有样学样,皇帝太后都没说她什么,如此,谁能置喙? 旁的世家贵女倒是尊礼法,可全北京的贵女们加起来也不见得有棠袖一个人捐的多。 “这爪子都快断了。” 流彩还没回来,棠袖不敢有太大动作,怕加重海东青伤势,也怕海东青啄自己,只得用眼睛打量,很快发现海东青的右爪似乎不太对。 她抬头朝正在吃她剩饭的陈樾示意了下,验伤这方面还是由专家判断比较精准:“我怎么瞧着不像它自己弄的?” 陈樾搁了筷子走近,一眼便道:“是被人拿钝器一点点磨的。” 不止爪子,它身上除去误入陷阱的几处擦伤撞伤外,余下全是人为。 棠袖咂舌:“这么狠。” 她搂海东青的姿势不由更加小心。 虽然很心疼海东青遭受虐待,但也大致能猜得出它应当是被原主人折磨后故意丢弃,寻常鸟贩可舍不得扔羽色这么好的摇钱树。 原本棠袖还想着派人去鸟市问问这海东青是哪家鸟贩卖的,她出钱买了,现在却直接打消。 既然丢掉,那就是不要了,不要了即是无主之物,无主之物谁捡到就是谁的。 简单粗暴地将陈樾定为海东青的新主人,棠袖问陈樾:“如果能治好,你要驯它吗?” 听说驯服海东青,最重要的一步是为熬鹰。 熬鹰至少得五六天没法合眼,他多半没这个闲工夫。 果然,陈樾摇头:“最近没那么多时间,再说吧。” 棠袖:“我看它好像已经认你了,你要真驯它,应该会很省心。” 陈樾闻言看看,即便虚弱无力,海东青的脑袋也仍在努力面朝他的方向,眼瞳更是一直盯着他,好似真如棠袖所说已经认他。 他道:“你不想养?” 他看海东青在她怀里挺乖巧。 棠袖说:“我懒得养。” 她连猫啊狗啊都懒得养,更别提这等猛禽。 加之驯养海东青主要是为了打猎,她又不打猎,完全没必要。 这时流彩取了纱布和药粉过来,小丫鬟们也准备好清水剪刀等物,棠袖尽量保持身姿平稳地落座,开始给海东青处理伤势。 伤势虽重,但真处理起来并不麻烦,且许是知道自己在被救治,海东青从头到尾都乖乖的没有动弹,省了棠袖不少事。很快包扎完毕,厨房送上猎户打的新鲜兔肉,接下来的任务是让海东青进食。 刚棠袖趁空摸了把,海东青应当是许久都没好好进食,或者说就没吃饱过,瘦得皮包骨头,哪怕有羽毛覆盖也摸着都觉硌手。 却听陈樾道:“我得走了。” 棠袖下意识抬头看天,太阳升得老高,点卯的时间早过了。 按规定,点卯迟到要由锦衣卫或东厂实施廷杖,哪怕陈樾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得受刑。棠袖正欲开口,却忽的反应过来,凭他的脑子,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受刑:“你请了假?” 陈樾点头。 昨晚他一来,刚好听得她让流彩找小官,他当即就通知部下,今天他不会准时到衙门。 果然他预想的没错,他确实没能准时去衙门。 甚至如果不是跟棠袖没谈拢,他今天一整天都不会离开这庄子。 棠袖听着,几乎没话说。 什么都提前算计好,真不愧是指挥使。 她顿时把脸一翻,十分冷漠地道:“那你还不快走。” 陈樾道:“我晚点再过来。” 棠袖头一扭,没理他。 他走后不久,杜湘灵来了。 一进门望见棠袖面前的海东青,杜湘灵呀了声:“藏藏,你开始养这个了?早说啊,我上次直接从辽东商队那给你要一对玉爪带回来。” 海东青为辽东特产,其中玉爪羽色纯白,堪称品相最佳。 棠袖这只品相虽也不错,但到底没玉爪珍贵。 棠袖否认:“不是我养,是陈樾放我这里治伤的。” 杜湘灵挑眉,长长哦了声。 杜湘灵一听就明白,昨天肯定发生了什么,不然别说帮忙治伤,这小两口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又有联系。 心知肚明棠袖现在完全是身在局中不知局,杜湘灵个坏心眼儿的只想看热闹,丝毫没有要点破的意思,便跳过有关陈樾的部分,继续聊海东青:“你在干吗,喂它喝水?” “对。” 棠袖目光转回海东青身上。 她手腕和小臂累得不行,却仍努力把小长勺抬高到与海东青喙齐平的位置,说:“它不肯吃肉,我就想是不是渴了,先喂水好了。可我怎么哄它都不肯张嘴。” 杜湘灵闻言直叹气。 “你傻啊,海东青能是哄的?你得跟它熬,把它熬累了它就让你喂了。” 棠袖:“你看它这样子,它都快死了,还熬?” 杜湘灵啧啧摇头:“要不鹰的种类那么多,怎么偏偏人家是万鹰之神呢。” 别说受了伤,就是没受伤,这家伙也性子烈到能直接绝食,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第18章 棠袖闻言十分服气,敢情这家伙的脾气比她倔一万倍。 因着接触过不少辽东商队,杜湘灵见海东青比棠袖见得多,也比棠袖了解得多,故杜湘灵并未冒冒失失地靠近,而是远远站着指点:“要不你试试自己跟它呆屋里,可能熬个半天它就撑不住了。” 棠袖拒绝:“真要撑不住肯定也是我先撑不住,我不熬,就这么喂。” 杜湘灵再次挑眉。 “那就只能祝你好运咯。” 毕竟藏藏从来都不是有耐心的人呀。 果然,不出半刻钟,棠袖甩手,啪一下扔了小长勺,对海东青怒道:“你怎么比陈樾还难缠?爱喝不喝!” 言罢起身,气汹汹走了。 徒留杜湘灵在原地哈哈笑出声。 杜湘灵简直要笑死,藏藏怎么这么会对比? 这话得记着,回头好拿去嘲笑江夏侯。 问过流彩,得知之前海东青的伤都是棠袖一个人处理的,杜湘灵拍着腿说这水还真就只能棠袖喂,如若换成别人,海东青连看都不会看。 她瞧得清楚,刚才那半刻钟,海东青虽不肯张嘴,但好歹眼睛在盯着棠袖,只要坚持坚持,说不定真能喂进去。 然而棠袖是真气,不管杜湘灵怎么劝,她都不愿再搭理海东青。正好新的夏衣送来,棠袖借口试衣服,恶狠狠扬言海东青死了活该。 劝不动的杜湘灵遗憾离开。 而棠袖嘴上说着不管,实际心思仍放在海东青身上。 这就使得晚些时候陈樾下值过来,并未遭到棠袖的冷言冷语,概因她各种办法都试了,还找了专门饲养海东青的鸟贩请教,可她这只仍然不肯喝水,兔肉同样半口没吃。眼看海东青愈发虚弱,是真的快死了,棠袖急得不行,见陈樾进来,忙冲他招手。 是不是因为陈樾救了它,它熟悉他气息,所以换成她,它就不肯张嘴?可上午给它包扎那会儿也没见它抗拒啊,想不通。 陈樾听了道:“可能是它没力气张嘴。” 棠袖摇头:“我把它嘴都掰开了,水直接灌进去它也没喝。” 陈樾道:“那我试试。” 棠袖让开位置,待陈樾以巧劲令海东青张开喙,她迅速把小长勺里的水倒进去。 结果毫无意外,水全流了出来。 棠袖捏捏勺柄。 她劝自己,这可是海东青,号称十万神鹰里才能出这么一只,它傲气是应该的,不能急,得慢慢来。 遂再次和陈樾合作,然后再再次,再再再次。 不过最终还是连半刻钟的一半都没到,她就摔了小长勺,怒道:“爱喝不喝,我才不受你的气!” 言罢比上午还更加气汹汹地走了。 海东青似乎被吓到,眼珠子好长时间没能动一下。 陈樾失笑了瞬。 他捡起可怜的小长勺,仔细冲干净上面沾的灰,重新盛了清水送到海东青喙前,低声道:“就当是给我面子,喝点?不然我不好跟她交差。” 第17章 幌子 小动作。 棠袖急性子没耐心,陈樾却正好相反。 小姐气跑,流彩自然要去追。陈樾则留在原地没动,继续尝试投喂海东青。 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失败多少次,等喂进海东青喙里的水总算没全流出来,好像它终于恢复一点力气能够自行吞咽了,陈樾估着量,没喂太多,随即开始喂兔肉。 兔肉准备得也不很多,陈樾从切的最小条喂起,海东青虽吞咽艰难缓慢,时不时就喂不进去掉出来,但最后还算给陈樾面子地努力将肉一条条吞下去,还是有很强烈的求生欲望的。 就这样,一整盘兔肉慢慢喂完,海东青精神明显比进食前好上不少。 陈樾把它放进提前搭好的巢穴里,让人在稍远的地方守着,如有状况不对就立即通知他,这才洗了手去找棠袖。 棠袖正在温泉里躺着。 照例是没点灯,好在庄子其余地方的灯光模模糊糊地投射过来,加之陈樾夜视能力还算不错,看得清她是在闭目养神。 他走近,就见棠袖没睁眼,只开口道:“喂完了?” 陈樾答:“喂完了。” “喔,”她好像有点百无聊赖,语速慢吞吞的,“我就知道。” 就一般情况而言,棠袖习惯讲究成效,她没那个耐性去做期限内没法立即让她接收到成果的事,陈樾却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 想也是,伴君如伴虎,能当御前红人的基本全都聪明又有恒心,否则别说御前,能不能见皇帝一面都是个大问题。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喂完,我就没叫厨房做饭,现在他们刚开始做,”棠袖懒懒道,“先下来泡会儿吧。” 这话不可谓不盛情邀约。 至少陈樾立即抓住两个重点,做饭和下来。 这岂非表明,她不仅允许他泡她的温泉,还准许他待会儿和她一起吃饭? 陈樾打量四周。 温泉边上备着有新浴巾,他脱掉衣服,围好浴巾下水。 水声响起,渐行渐近,棠袖却还是没睁眼。 她夜里本就没怎么睡觉,白天又一直让海东青折腾,实在疲惫。及至水声近到不能更近,继而平息,有指腹抚上她额角,要给她按揉穴位,她才半睁开眼,入目是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一看就知不是那些花架子能比的。 要换成昨天,她铁定会好好欣赏一番,然后肆意地上手上嘴,他练这么好就是给她享用的。 不过此刻,棠袖只瞥了眼就移开视线,往上依次掠过他锁骨、喉结、嘴唇和鼻梁,最终停在他眼睛,平平与他对视。 像棠袖犯懒,眸子雾蒙蒙的,好似轻轻一晃就能淌出水来,陈樾这一天一夜分明比她熬得更久,可他眼里清明如初,一点血丝都无。 见她安静不动,陈樾稍靠近了些,想亲她的唇。 但怕她被亲后会反悔不留他,陈樾只得趁她慢吞吞眨眼时,退而求其次地快而轻地碰了下她额发,同时指腹微微揉动,给她按了一按。 有按摩当幌子,棠袖果然没注意到他偷偷做小动作。 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实在太累,便懒得理会。 只拖着鼻音道:“你不累啊?” “不累。” 距离这样近,他看她时,眼里似乎酝酿着什么,又似乎深邃极了什么都没有。他道:“闭眼。” 棠袖如何不知别说一天一夜,就是连熬三天三夜不睡,他也照样能在第四天清早精神抖擞地去办案。 习武之人就是比她这种千金小姐能耐强。 棠袖心安理得地闭眼,任由他给她按摩。 力道适中,节奏均匀,棠袖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 陈樾也不打搅她,顺手拆掉她发髻,好让她更舒服。 还是流彩擎灯过来唤了声,说晚饭要好了,棠袖才堪堪醒神,陈樾已经给她从额角按到颅顶了。 她抬手按住陈樾:“行了,上去吧。” 陈樾嗯了声。 等她手放下去,陈樾十指作梳,几下将她披散的长发挽起簪好。随后手臂向下一探,将她从水里抱起来。 身体陡的腾空,棠袖下意识扶住陈樾胳膊。因为用力,他肌肉硬邦邦的,棠袖掌心险些打滑。 待反应过来陈樾可能是怕她温泉泡太久会乏力,所以干脆抱她上岸,棠袖刚想松开他胳膊换个好扶的地方,未料手背擦过他赤裸胸膛,她一下缩回去。 好烫。 这人简直是火做的。 上了岸,流彩抖开新的浴巾给棠袖擦拭,至于陈樾就只能自力更生——他生性多疑,当上锦衣卫后就更是如此,从不让人近身伺候。 收拾完去用饭,陈樾看看熟悉又陌生的菜色,问棠袖:“药膳还有在吃吗?” 棠袖说:“有。” 昨天生辰宴,她喝了一整杯春酒。 想来之后睡不着,也有酒这个原因在。 棠袖回忆了下,那壶春酒大概还够喝半个月,希望喝完的时候药效已经起了作用:“今天是正午吃的。” 陈樾说:“记住不能断。” “知道。” 陈樾没再说了,拿过她的碗给她盛汤。 早饭有意无意地错过,这晚上两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吃饭,仿佛未曾和离一样。 只是…… “很晚了,你走吧。” 刚吃完饭,棠袖就说出这么句话。 陈樾对此回应道:“是很晚了。所以能申请留宿吗?” 棠袖拿帕子擦擦唇,动作十分优雅,语气也优雅:“你觉得呢?” 陈樾道:“我觉得能。” “那你就觉得吧。”她连横他一眼都是优雅的,“流彩,送客。” 临走前,陈樾没忘又给海东青喂了点兔肉。 喂完他道:“夜里可能还要再喂。” 棠袖哪里听不出他又在拐弯抹角地表示想要留宿,她没接腔,只说:“知道了,我夜里起来喂。” 第19章 再一再二不再三,陈樾说不出第三遍暗示留宿的话,只得离开。 棠袖送他。 “我走了。” 陈樾看着棠袖,有些依依不舍。 倘若他能脸皮再厚点…… 相比起他,棠袖一如既往的潇洒。她意思意思摆了下手,目送陈樾驾马闯入夜色。 可别说,那背影好像真有那么点小落寞。 不过关她什么事呢? 又不是她落寞。 棠袖扭头回屋,边走边吩咐厨房多备些兔肉,或者乳鼠肉也行,她先抓紧去睡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准点喊她,她起来喂海东青。 流彩应下。 于是一个时辰后,被从睡梦中叫醒的棠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着过来。 由于流彩她们没法靠近海东青,所以像给海东青检查伤口这活,只能棠袖亲力亲为。棠袖小心拆开纱布,确定伤口没有感染,愈合得还算可以,她重新上药包扎好,开始喂水喂肉。 可能托了陈樾的福吧,棠袖这次投喂非常顺利,水刚倒进喙里,海东青就咽了,肉也是,让吃就吃,让吞就吞,整个隼显得特别乖。棠袖没忍住点点它毛茸茸的小脑壳,只要能挺过今夜,它定然会恢复康健。 之后棠袖隔了一个时辰又喂了次,等等又喂了次。 一夜就这么少食多餐,等到天亮时分,看海东青眨眼速度比夜里快上不少,棠袖点点它脑壳,她似乎能去睡个回笼觉了。 说是回笼觉,等真睡醒,杜湘灵已经自娱自乐玩很久了。 “夜里累坏了吧?”杜湘灵接过浸了热水的巾子给棠袖擦脸,无需棠袖问就主动说,“不用担心,我刚才看了,状态不错,正嗷嗷待哺等你呢。” 棠袖:“它有劲嗷了?” “哦,这倒没有,我形容的夸张了点。” 快速洗漱一番,棠袖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去看海东青。 如杜湘灵所言,乖隼状态比睡前好上不少,甚至一见她就张开喙,一副要她赶紧投喂的样子。 棠袖欣慰,知道饿就好。 她坐下给海东青换药,厨房也端来切好的新鲜鸭肉。海东青如今也算是庄子的一员了,合该换换口味。 海东青就这么在庄子里住下来。 眼看小满过去,芒种到来,海东青在庄子里养了半个月,伤一天比一天恢复得好,陈樾借口看它登门许多趟。棠袖起初还没觉得怎么,渐渐的就有些烦不胜烦。 海东青痊愈那天,棠袖半点不带犹豫,直接连隼带窝全扔给陈樾,叫他带着他的好幌子走,别老过来扰她清净。 陈樾还能如何,只能孤零零带着海东青离开。 没海东青要养,棠袖一下就不忙了,又去看人种地。 然而这天一日比一日热,盛夏即将来临,棠袖一身细皮嫩肉不太能受得了太阳暴晒,正好春酒也喝完了,她干脆收拾收拾回城。 来时轻轻松松什么都没带,回时大包小包装了不知多少辆车,全是这段日子她以棠府小姐的名义跟各大世家相互往来收受的礼物,竟比以前她是江夏侯夫人时收到的还多。 对此,棠袖稀奇不已,难不成这还能成为新的发家之道? 棠府众人看她跟搬了趟家似的,也唏嘘不已,怎么这和离后反倒比出嫁前还要受欢迎? 瑜三爷更是大惊失色。 不过他大惊失色的点和大家不太一样。 “藏藏,你这温泉泡得没用啊,”他问,“难道是有什么小妖精偷偷吸了你的精气,怎么你瞧着更虚了?” 第18章 画舫 水。 瑜三爷话音刚落,就被韵夫人狠狠拧了把。 瑜三爷嗷地惨叫出声。 韵夫人再拧了把,转头对棠袖道:“藏藏别听你三叔胡说。” 棠袖早知自家三叔的德行,哪里会生气,只若有所思地摸摸脸,她气色这么不好? 冯镜嫆也细细打量她一番:“好像是有点虚。” 棠袖:“真虚啊?” 冯镜嫆颔首:“得给你好好补补。” 棠袖不禁又摸摸脸。 ——由此可得,陈樾先前守的那一夜还是有效果的。 至少那一夜过后,不管夜里再怎么睡不着,棠袖也没再考虑过找小官,全靠熏香药膳和温泉度日,以致瑜三爷一眼就看出她其实有些体虚。 冯镜嫆问棠袖,得知她已经停了治疗多梦的药膳,冯镜嫆道:“一会儿叫人给你把把脉,先开个方子吃吃,不行再说。” 棠袖应好。 于是望问闻切,大夫沉吟片刻就开始写方子,写完立即有仆从去抓药,没个把时辰就煮好端给棠袖。 棠袖对着乌漆嘛黑的药汁直皱眉。 先前她还觉得药膳味道不太好,天天吃天天吃,腻得慌不说,她人都快被腌入味儿了。现在却觉得还不如继续吃药膳,好歹药膳颜色没这么可怕。 然而再可怕,旁边有青黛替冯镜嫆盯着,棠袖也只得老老实实喝药。药汁甫一入口,棠袖顿住,没想象中的苦,很普通很寻常的药味。 不苦她就没问题了。 棠袖一鼓作气地灌下,灌完还把药碗翻过来给青黛看,表示自己一滴都没浪费。青黛见状,刚刚还没什么表情的脸立时露出个笑来,转手将准备好的蜜饯递给棠袖,行个礼回静心院复命去了。 青黛一走,满屋的凝滞氛围顷刻泄了个干净。 棠袖驭下不算严,有小丫鬟动动打从青黛进门后就变得僵硬的身体,拍着胸脯道:“吓死了,还以为青黛姑姑要发火呢。” 其余丫鬟纷纷应和。 “是啊,青黛姑姑也太有威严了。” “听大夫说这药一日两次……” 一想到晚点青黛可能还会过来,丫鬟们简直欲哭无泪,她们可顶不住青黛姑姑的眼神,真真跟那些威厉凛然的大官没什么两样。 屋内一片愁云惨淡,棠袖有点无语,又觉得好笑。 她吃块蜜饯道:“你们差不多得了,明明是母亲担心我嫌药苦不肯喝,才叫青黛姑姑过来看着。我已经知道药不苦,后面都会好好喝,青黛姑姑肯定不会再来了。” 音落,有小丫鬟立即追问:“真的吗小姐,青黛姑姑往后都不会来咱们至简居了?” 棠袖说:“真的。” 青黛乍看只是棠府大夫人的贴身侍婢,身份不高,实际青黛手里有管家权,也算半个主子。以往冯镜嫆派人来至简居叫棠袖,都是别的仆从跑腿,从未指使青黛,今天青黛算是第一次在没陪同冯镜嫆的前提下过来,往后想让青黛再单独来一趟都难。 听完解释,丫鬟们齐齐松口气,不会再来可太好了。 要她们说,青黛姑姑比太后皇后身边那些嬷嬷还要更让她们感到畏惧,真不愧是当过女官的人啊。 晚间棠袖喝第二碗药,见至简居的院门始终没被敲响,丫鬟们彻底放下心,关于青黛就此揭过。 丫鬟们是高兴了,棠袖却心情复杂。 药虽然不太苦,但再不苦也是药,是药就不好喝,且还容易饱腹,基本一碗药喝完,饭都不想吃了。这才第一天她就已经有点受不了,往后可怎么熬啊。 没等棠袖从心情复杂升级成忧心忡忡,二房的嫡子送来张请帖。 “父亲同僚给的。” 棠蔚今年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他刚扎完马步打完拳,肚子空空如也瘪得不行,一坐下就狂吃茶点,腮帮鼓鼓:“说是想让姐姐你带小褋去,这次有画舫,能游湖。” 吃着吃着又补充:“画舫很大,很新,很好玩。” 棠袖打开帖子,确实提及让棠府两位小姐共同前往。 她合上帖子,问:“你去吗?” 棠蔚摇头。 他是挺想和自家姊妹一起去见见世面啦,但他很久之前就定了婚约,身份上不太方便,只能等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出去玩。 便如棠蔚复述的一般,这次游湖的发起人有些手段,画舫不仅高达三层,十足崭新,甚至还被特许进到太液池里。 放眼望去,碧波万顷,风光无限优美,单单看着就教人心旷神怡。 是以当棠褋的手帕交来船尾找棠褋,和棠褋说了几句话,棠褋羞答答地向棠袖提出想去上面看看时,棠袖只应了声,没跟着去,继续在躺椅里歪着。 因此番主要是让棠褋和发起人家里的郎君相看,所以受邀登上画舫的公子贵女不多,加之好吃的好玩的全集中在布置得最为豪华的顶层,船尾这儿可谓空空荡荡,棠袖乐得独自一人悠闲。 不过这悠闲没多久就被打断。 陈檖摸来船尾,张口就喊:“嫂……” 话刚出口,陈檖陡的反应过来,这是在外面,不能这么喊。 ——虽说他私心是只想喊嫂嫂没错,但嫂子毕竟已经跟兄长和离,他再有想帮兄长的心,也不能为个称呼坏了嫂子在人前的名声,陈檖只好把后面还没出口的字咽回肚里,正儿八经地对棠袖行个平辈礼,如旁人那般称呼,称呼…… 第20章 陈檖陷入沉思。 对啊,他该怎么称呼? 嫂子比他年长,他要像棠蔚那样喊姐姐吗,还是学别的人喊姑娘?不不不这也太见外了,在他这儿他跟嫂子还是一家人呢。 于是:“嫂嫂!” 陈檖很光棍地想,他就喊了怎么着,有本事打他啊。 见棠袖抬起手,似乎真要打他,陈檖忙噔噔噔后退几步,讨好地道:“怎么了嫂嫂,有哪里不对吗?” 陈檖都做好改口的准备了,孰料棠袖抬起手,扶了扶发间玉钗,淡定地说没有。 嗯? “没有”? 没有! 陈檖大喜。 他就知道他跟嫂子还是一家人! 这边陈檖兀自高兴,把从船头顺过来的凳子放好,坐棠袖旁边跟她说话,那边楼上只要听见陈檖喊的那句嫂嫂的公子贵女则都恍然大悟,果然江夏侯还是有跟前妻复合的打算,否则陈檖哪敢在外面这么喊? 而且好像今天棠袖过来,其实是受邀带妹妹相看的? 自觉真相了的公子们收回向下察看的目光,心中暗觉可惜;贵女们也把注意力从棠袖身上转移到棠褋的身上,互相询问是谁家郎君对棠褋有意。 画舫逐渐热闹起来。 便在这热闹间—— “噗通!” 落水声响亮极了,画舫上的人当即全看过来。 还没看清是谁落水,就听第二声“噗通”,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大喊:“嫂嫂!” 陈檖猛地扑到栏杆上,好险止住也跟着跳下去的念头,焦急地往下张望。 流彩同样惊了惊。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一面使人去顶层查发生了何事,一面派人去取备用的衣物。同时不忘让人把画舫里的丫鬟婆子全叫来围住此处,以免被外男看到两位小姐湿淋的身子。 外男自然包括陈檖。 被请到数丈之外的陈檖只得来回踱步,暗自焦灼。 等楼上的公子贵女们下楼赶至,尚未来得及询问,就见此处已被团团围住,包括栏杆和水面上方也全部用竹竿帘子挡得严实。别说人影了,连点水浪都看不到。 只能听得水声接连不断地响起,而后是女声指挥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搭把手,一切有条不紊。 不多会儿就听数道呼喊声说上来了上来了,遮挡用的帘子撤下,两位小姐皆平安上岸。 此时已得知是棠褋先行落水,才有棠袖跟着跳下去救棠褋的贵女们刚要近前慰问,便听方才那女声压低,絮絮说了好些话,似乎是在禀报棠褋落水的缘由和前后经过。 “是吗。” 这么两个字传出,离得最近的陈檖听见,登时脚步一顿。 坏了。 陈檖心想,要出事了。 果然,下一刻,围拥着的丫鬟婆子们散开,棠袖从中步出。 她披着深黑大氅,身上犹在不停往下滴水,头上玉钗也不知何时少了支,青丝松散,仪容十分不整。 可此时没人注意她不整。 只见她先睨了眼发起人家的那位郎君,大约是觉得他在棠褋落水后的一系列举措还算能说得过去,便略过他,停在某位贵女的身上。 她扫了扫这贵女,语气平淡。 “就是你吃我妹妹的醋,故意推我妹妹落水?” 这贵女早在推完棠褋,紧接着却望见棠袖居然跳下去救棠褋时,就倏地脸色煞白,现在能出现在这里,还是流彩特意吩咐了婆子带下来的。 听着棠袖的话,贵女惊恐不已,不住摇头,嘴唇颤抖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棠袖弹弹指尖水滴。 若非棠褋从顶层掉下的途中刚好让她看个正着,否则等她得到消息再去救,怕是已经迟了。 她是无惧人言,放浪形骸不错,可她从没想过让棠褋也被人指指点点。 棠府有她一个顶着就够了。 于是点点头:“很好。” 然后上前几步,一脚把贵女踹下画舫。 …… 画舫一事传到陈樾耳里时,陈樾正在启祥宫觐见。 旁边还有皇帝同时召见的另外几位大臣,其中包括了一名言官。 这言官可不是先前当着陈樾的面骂棠袖放浪形骸的那位。不过比起那位也不相上下。 因为牵扯到好几家勋贵,又十分恰好的,其中一家正好杵在自己跟前,皇帝当先看了看陈樾,才让秉笔太监常云升细说,并未刻意避开大臣们。于是言官旁听着旁听着,少顷浑身一震,两眼放光。 此事表面看来是少女间争风吃醋,可倘若掰开来细细咂摸,那就是江夏侯后宅不宁,方才使得江夏侯夫人如此罔顾礼法。 后宅不宁即为江夏侯败笔,江夏侯总算落在他手里了! 等常云升说完,言官一个箭步上前,开口道:“启禀陛下,曹大家《女诫》有言:‘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臣以为,江夏侯夫人此番行径,正是无德、无言、无容、无功之体现,当为……” 说到此处,言官忽然觉出好像有什么凶兽的可怖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一般,叫他陡的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他悄悄循着一看,正对上陈樾。 但见那双眼睛幽凉无比,杀机微泄,好似只要他胆敢把后面的话说完,等出了宫,不,或许不用等到出宫,只要他胆敢踏出这启祥宫一步,江夏侯就会立即将他就地暗杀。 江夏侯护妻可向来不管对方是何身份…… 想到这,言官不免又是浑身一震。 他是想借此事弹劾江夏侯不假,纵使须得撞柱血谏也算他青史留名,可这绝不包括他被锦衣卫,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暗杀。 言官不由狠狠一咬牙,以悬崖勒马之势把即将出口的话拐了个巨大的弯:“……当为,当为,踹得好。” 言官生生扯出个笑来,右手大拇指竖起,真情实意地夸赞:“踹得真好。” 第19章 辽东 懒。 言官夸完,见江夏侯好像不甚满意,盯着自己的眼睛里仍隐含着杀气,言官一时心惊肉跳,脸都要笑僵了。 终于,陈樾收回目光,整个人不动如山。 言官刚要松口气,就听上首的皇帝赞同道:“是踹得好。” “……” 若非怕真的惹怒江夏侯,令江夏侯等不及出去,直接就要在这启祥宫里让自己血溅三尺,言官还真想驳斥皇帝,好个屁! 这等罔顾礼法、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女流之辈,不赶紧斥责降罪,还“是踹得好”?陛下怕不是魔怔了! 换成他,早一根绳子自尽了去,真真丢人! 腹诽到一半,言官忽然又察觉到那股仿佛要将自己活活生吞了的凶兽般的目光,不由再度浑身一震。 霎时什么针对江夏侯夫人的想法都没了,言官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真不愧是江夏侯,连他在心里骂他夫人都能知道。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让我落水,我便也让你落水,如此这般再公平不过。此事至此便算了了,无需再闹。爱卿你说是吧。爱卿?爱卿?” 见言官对皇帝的话没点反应,常云升不动声色地递个眼风。 言官一个激灵醒了神,忙垂首附和:“是,是,陛下言之有理。” 皇帝淡淡扫了眼言官。 能稳坐龙椅的哪个不是洞若观火,更枉论上首这位即便二十多年不上朝,也照样能把控朝廷。看出言官心口不一,皇帝瞬时失了与他谈论的兴致,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言官还不知自己惹了皇帝不喜,只暗暗庆幸这下不会被锦衣卫暗杀了,躬身退下。 皇帝与另外几个大臣就先前中断之处继续商榷。 由于前些年的万历三大征令大明国库虚空,皇帝派宦官高淮去辽东征收矿税。上月辽东前屯卫军起事,称高淮克扣军饷,鞭打凌辱军官士兵,“誓食淮肉”。而今起事虽已平息,但京师这边仍需拿出个具体的主意。 皇帝的意思是先让辽东局势稳定下来,暂不召高淮回京;大臣们则持相反意见。 大臣们提出早在万历二十八年,迫于高淮及其爪牙在辽东境内横征暴敛、伤化虐民之淫威,大量军民掀起孤山堡激变,千万苦状,诉说不尽。现如今高淮不仅不知悔改,反而还变本加厉致使前屯卫动荡,斑斑罪行实在罄竹难书,必须尽快召高淮入关定罪。 君臣意见不同,来来回回拉扯许久,也没商量出让彼此都能满意的解决办法。 见皇帝乏了,大臣们依次告退。 殿内只剩个此前不论是提及棠袖,还是论及高淮,都一直没开口的锦衣卫指挥使。 陈樾安静垂眸站立,仿佛一座人形塑像。 皇帝默了会儿,道:“陈樾。” “臣在。” “高淮一事,便交由你去查。不得打草惊蛇。” 这是让暗查。 陈樾拱手:“微臣领命。” 第21章 从启祥宫出来,陈樾原本要去南镇抚司查高淮的相关卷宗,却听陈檖来找他,便临时转道往东安门去。 等在东安门外的陈檖望见陈樾,举臂挥了挥:“兄长!” 陈樾走近。 兄弟两个一同往南镇抚司衙门走。 陈樾问:“你怎么过来了?” 陈檖道:“兄长可知嫂子今天带棠府那位褋妹妹去太液池游湖?我也去了。” 陈樾说:“知道。” “哦哦,那兄长刚出宫,应该还没听说游湖时发生的事吧?看我给你演!” 没等陈樾回答,陈檖手舞足蹈地比划起画舫一事的全部经过。 一路绘声绘色地比划到棠袖成功救棠褋上岸,陈檖暂停,长吁短叹道:“幸好嫂子会水,不然还真没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褋妹妹救上来。” 虽说当时画舫上的其他姑娘里肯定也有会水的,只是可有嫂子的反应快,这就不好说了。 而倘若慢了一步,叫哪位郎君抢了先…… 陈檖晃晃头,不敢再想。 “之后呢?” “之后嫂子的丫鬟跟嫂子汇报原因,嫂子听完就两个字,‘是吗’……” 及至踹人这点演完,陈樾以为接下来就是游湖结束各回各家,孰料还有后续。 “那姑娘其实也不会水,大呼小叫地让人救她。等把她救上来,嫂子拿扇子抬她下巴问她知不知错——你猜她怎么说?” “她必然说她没错。” “猜对了!” 不仅不知错,还大言不惭地说棠褋只是养女,上不得台面,推就推了,她顶多禁足受点数落,没谁会为个养女真的苛责她。 完了还反过来劝棠袖,养女养女,多半都养不熟,犯不着为此事破坏两家关系。 “养女怎么了,养女碍着她眼了?” 陈檖越讲越激动,恨不能回到两个时辰前,亲自同那贵女好生说道说道:“嫂子全家都拿褋妹妹当亲生的,褋妹妹也一直视嫂子全家为血亲。她推褋妹妹落水,摆明了是有害人之心,嫂子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咽不下,也压根没想过要咽的棠袖当时以扇掩面,笑了声,说果然吃醋是借口,你就是想害我妹妹,原来你这么嫉妒你那位养妹啊。 那贵女脸当场由白转青,好长时间都没缓过来。 等棠袖起身要走,贵女才尖声问你怎么知道。 棠袖闻言驻足,回眸,神情平静无波。 “我夫君是锦衣卫。我什么不知道?” …… “兄长,你注意到了吗,嫂子说夫君哎!” 陈檖脸变得涨红,更激动了:“对,我刚上画舫时喊了嫂嫂,嫂子也没让我改口!” 这证明什么,这证明嫂子她肯定…… “那是她懒得说那么多。” “……啊?” 陈檖表情一僵。 陈樾平静道:“她最近喝药喝得心情不好,难得出来放风,她想安安静静赏景转换心情,就懒得多说,这样你会更快闭嘴。至于那姑娘不肯认错,她觉得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想赶紧结束回家,所以话也少。” ——如让改口,会和陈檖就称谓问题多说很多,不让改口则无需多说。 同理,解释养妹消息的具体来源,和简简单单一句我夫君是锦衣卫,棠袖自然选择内容更为简短的那句。 至于为什么说夫君而非前夫,陈樾猜测,应当是棠袖一时嘴快,没能改过来,干脆也就不改了。 陈檖表情彻底收敛。 良久干巴巴哦了声,敢情是他自作多情了。 不过:“兄长,你居然连那姑娘嫉妒养妹都知道?我当时特意打听了,大家都说没听说过那姑娘还有养妹。” 陈樾微顿。 他当然不知道。 除非涉及到前朝官员,否则这等后宅闺阁之事他平素看都不看,这只能是棠袖自己查的。 想来也是棠袖懒得多说话,便把名头安在他身上。 顶着陈檖好奇又羞耻的目光,陈樾淡定应下,的确是他告诉棠袖的。 陈檖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原来光霁月明的兄长还有这等会私底下悄悄关注后宅私密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嫂子才关注的。 陈檖接着往后说。 往后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双方家人赶来太液池,小小争执了下。 试想那贵女都能视人命如草芥,贵女的家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几乎一上来就指着棠袖鼻子要动手。然刚骂一句就被棠袖眼神震住,手也放下,直到灰溜溜地带贵女离开,那人再没敢说出半个脏字。 听到有人对棠袖动手,陈樾眼底立刻浮现出戾气:“你有护着你嫂子?” “兄长你这说的什么话!那可是我亲嫂子,我不护她我还能护谁?” 感受到来自亲哥哥的质疑,陈檖分外亢奋,脸也重新涨红:“要不是嫂子自己有本事,从头到尾都没叫我插手,我铁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陈樾瞥他一眼。 他头一次觉得这个弟弟还算有点用,说的做的比守在暗处的锦衣卫详细多了。 下次去长公主府,可以同母亲提一提给他减作业。 “嫂子这会儿差不多该休整好了,”前方即是南镇抚司,分手时陈檖问,“兄长要过去看看吗?” “晚点吧。” 陈樾看了眼棠府方向。 现在她肯定在忙妹妹的事—— 一个合格的夫君,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故意打扰的。 第20章 心眼 以权谋私。 棠府。 虽有棠袖当场就给报了仇,令那贵女如何颜面扫地、如何声名狼藉不提,之后那贵女家里又如何登门致歉、如何赔礼谢罪不提,棠褋到底还是因为落水受了惊。 不管是在太液池,还是回到棠府,她始终一言不发。 韵夫人亲自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床上搂着她哄她喝药,瑜三爷也搜肠刮肚拼命说笑话逗她开心,她却仍苍白着脸,眸子深处满是惊惧。 只在棠袖听她不肯喝药,匆匆赶来三房时,她才骤然从被湖水淹没的窒息感中清醒过来一般,望着刚沐浴完,头发都还没擦干的长姐,眼泪怔怔落下。 “……怎么哭啦?” 棠褋一贯文静乖巧,自懂事起从未哭过。此刻这突然一哭,韵夫人心都要碎了,差点也跟着哭。 棠袖倒没什么波动,只说:“把药喝了。” 说完将碗端到棠褋唇边,小姑娘抽噎没停,却听话地张开嘴。 棠袖没用勺子,直接一气呵成全给她灌下去。灌完接过丫鬟递来的蜜饯朝她嘴里一塞,又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动作乍看十分粗鲁,力道却是温柔的。 “你不还好好的,哭什么?” 棠褋没答,只一个劲儿掉眼泪,不知道是后怕还是被药苦的。 换作其他人这么哭,棠袖早不耐烦走人了。现下却是棠褋流多久的眼泪,棠袖就给她擦多久,帕子都不知换了几张。 直等棠褋终于哭够,她吸着鼻子抓棠袖的手,转头巴巴地看韵夫人,显然有话想单独跟姐姐说。 韵夫人拿热巾子给她擦干净脸,揪着瑜三爷一块儿出去了。 丫鬟们也都退去,房内只剩姊妹两个。 棠袖在棠褋边上坐下,往她嘴里又塞了块蜜饯。 棠褋慢慢咀嚼。 棠袖很耐心地等她吃完,方问:“想跟我说什么?” 棠褋抿住唇。 虽说在太液池时,姐姐说那贵女并非真的因为吃醋才推她,那贵女也当面承认了,但落水这件事本身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影响。她现在不仅想到太液池就怕,她还怕画舫,怕游湖,更怕相看。 所以…… “我不想再相看了。” 少女声音又轻又细,险些让人听不清。 毕竟这话若是说给韵夫人,必会得到好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解。好在眼下听到的人是棠袖,棠袖只道:“不相看就得盲婚哑嫁。你愿意?” “……不愿意。” 棠褋茫然了。 对啊,之所以去相看,不正是因为不想盲婚哑嫁吗,她是循规蹈矩没错,却也没想过要嫁一个她什么都不了解的陌生人。 明明比起许多女子她已经足够幸运,至少她可以提前认识自己的未来夫婿,无需直到成婚那天方能知晓自己嫁的郎君长什么样……可为何她心里还是有点抗拒? 可不相看的话,她又该如何? 棠褋越想越纠结,柳眉皱得紧紧。 看她想不明白,棠袖提点道:“去掉相看,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 棠褋认真思索片刻,摇头。 没有。 想不到。 她只知道她不愿再相看。 “那就好好想想,若不相看,不嫁人,你能做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棠袖站起身,居高临下,像是在俯视,又像是在勾着人往上爬,“等想好了跟我说,我会让三婶先暂停你这段时间的说亲事宜。” 第22章 棠褋仰头看棠袖。 看她仿佛能遮风挡雨的屋檐,看她仿佛高山仰止的上知,看她仿佛她穷尽一生都在拼命追逐的指明灯。 良久,喃喃:“谢谢姐姐。” …… 南镇抚司。 若说锦衣卫普遍都是八百个心眼,那锦衣卫指挥使就是八千八万个心眼。 心眼数量一多,尺寸必然不大。 因此查跟宦官高淮相关的卷宗时,陈樾非常顺手地查了那名张口《女诫》闭口《内训》的言官。接着同样很顺手地调出游湖一事那贵女家的相关案卷。 查完没耽搁,迅速整理好证据进宫。 皇帝才用过福寿.膏,正是身体和情绪最为舒缓之时,听得陈樾觐见,皇帝还道这次这么快就查到东西,正要夸奖几句,未料呈上来的一份是弹劾言官的劾状,一份是弹劾贵女家的,皇帝翻阅的动作一顿,十分无语。 难怪速度这么快,原来是想替老婆出气。 虽说皇帝心里清楚陈樾肯定有将他吩咐的高淮案放在首位,这两份劾状只是陈樾趁着休息时顺手为之,但这么一来皇帝就更无语了。 得多记仇才能连那言官曾经大便秘涩数十天的事都摆到御案前? 御案就是用来看这些的吗? 也亏得这教人过目难忘的大便秘涩,皇帝忽然记起上回被陈樾弹劾的那个言官好似也是这样,寻常的贪赃枉法就不说了,什么鸡毛蒜皮的腋臭脚气全翻出来,看得他愣是没召人进宫当面对证,而是直接命锦衣卫去拿人,生怕人一来,整个紫禁城都要被熏臭了。 陈樾未免也太锱铢必较。 皇帝感慨着,让常云升把大便秘涩的劾状拿远,转而翻贵女家的那份。 没翻几下,皇帝啪地合上。 皇帝简直没眼看。 上午他不是说过此事了了,怎么这还没结束? 人贵女家里那么泼辣,得闻他的话后都没敢来找他哭诉,陈樾倒好,直接就要一棒子把人一家全打翻。 大男人顶天立地,如此这般实在小肚鸡肠! 然而再没眼看,这也是自己的亲外甥,且证据都是实打实的,并未添油加醋以权谋私,皇帝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劝自己当初不正是看中陈樾这点,才叫陈樾进锦衣卫?习惯就好。 便说:“行了朕知道了。先前吩咐你的查完了?没查完就赶紧查,哪来的闲工夫弄这些。” 陈樾应道:“臣这就继续去查。” 眼药上完,陈樾轻松离开启祥宫。 从紫禁城出来,天色已暗,陈樾没回南镇抚司,转道去棠府。 游湖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必须得去看看棠袖。顺带也问问她知不知道高淮的事。 ——这怎么能不算在继续查呢? 这才叫以权谋私。 第21章 疏通 亲了口。 诚如陈樾所想,因着白日棠褋落水之事,这天晚饭棠府没像平常那样一块儿在正堂用,而是在各自院里用的。 陈樾到至简居时,先他过来慰问的杜湘灵已经蹭完饭离开,棠袖独自在房内打坐。 脚步声响起,熟悉得棠袖眉心轻轻一跳。 借着月光望去,果然开了一半的窗户前多了道人影,疑似正握着香箸往她的香炉里投新的香料。 虽然知道他今天会来,但未免也太会挑时候,一来就破她心境。 棠袖有点嫌弃。 好在刚才打坐的时间不算短,棠袖没再继续,她动动腿换个姿势,问:“又是翻墙进来的?” “嗯。放心,没惊动你以外的人。” 陈樾放下香箸过来,在棠袖对面的凳子落座。 随即手一伸,就要掀棠袖道袍。 棠袖哪里肯让他轻薄,直接抬脚踹他的手。 “登徒子。” 她语气十分鄙夷。 奈何棠袖这点力气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陈樾躲都没躲,一把握住她的脚。 和寻常贵女不同,棠袖没缠过足。 好在她脚长得还算秀气,勉强能跟小巧玲珑搭上点边,加之她走路不像杜湘灵那样大开大合,时人又不会随意去看女子裙下之景,因此外头至今都不知道居然是天足。 陈樾倒是见她第一面就发现了。 不过陈樾同样无所谓,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欣赏三寸金莲。脚缠成那个样子,在他这种练家子看来完全是残废,她没缠正好。 因为是在罗汉床上打坐,棠袖没穿鞋,双脚仅着罗袜。夏季罗袜单薄,似乎很轻易就能将其扯开撕碎,陈樾没撕,隔着布料按了按她足心穴位。 他凭此为自己辩解道:“我是看你一个姿势坐太久,想给你疏通疏通经络。” 棠袖闻言冷哼:“这话你自己信吗?恬不知耻。” 以前他也提过给她疏通经络,但往往都是没疏几下,他手就已经通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是男人,手大,手指也长,因为习武用刀的缘故还非常灵活,她对此又爱又恨,她里里外外所有弱点皆被他这双手掌握得一清二楚,他就喜欢可着劲儿地拿捏她。 想到过去的某些情景,棠袖不由又冷哼一声,抬起另只脚踹他。 她已经看透他了。 照旧是不痛不痒的力道,陈樾很随意地用另只手接住,着重点放在那句恬不知耻上。 不错,比刚才的登徒子多了个字。 她对别人懒得多说话,但对他还是很有话说的。 便道:“这次不动你,我好好给你疏通。” 棠袖欲要挣开他的动作一停。 “真不动?” “真不动。” 棠袖将信将疑地放平腿。 她明显对他不甚放心,在他褪掉她罗袜时,她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被制住。随即她道袍下摆被往上撩开,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中衣同样单薄。 甚至无需撕,仅凭月光就已能隐隐约约看到更里面的风景。 陈樾一眼便判断出她今日穿的浅红色。 很衬她。 照旧是没撕,陈樾将中衣裤腿一点点卷起来,卷到膝盖上方寸许处即停,并未继续。他认真活动十指,一脸心无杂念,好似真要正正经经给她疏通经络。 棠袖见此满意了,暂时放下一半的心。 她上半身向后一靠,两腿放松,静等疏通开始。 陈樾没叫她失望,很快从足底疏起。 已经五月,即便入夜也暑气不散,再等等便要开始用冰。由于先前的打坐,棠袖体温不很高,几乎陈樾手才捧住她足,她就觉得热,他再按几下,登时又酸又痛又爽又麻,温度也更高,一双雪白玉足肉眼可见地慢慢泛红,秀色可餐。 陈樾没餐。 甚至他表情都转换成清心寡欲,仿佛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都没有。 棠袖另一半心不由也放下。 她闭上眼,随陈樾的节奏调整呼吸。 不多时双足结束,陈樾手很自然地向上。 棠袖打小娇生惯养,一身细皮嫩肉,嫁给陈樾后亦是养尊处优,滋润得不行,陈樾看着掌下这双腿,纤秾合度,骨肉停匀,漂亮得紧。 他终究没能忍住,扛着被棠袖拿脚踹脸的危险,低头对那白里透红的膝亲了口。 他的。 被亲的棠袖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偷袭。 她睁开眼坐直,伸手掐住他,月光下一张芙蓉面比被偷袭的地方更白里透红。 她恼怒道:“不是说疏通?” 陈樾没辩解,只心中暗叹。 虽说亲这处也算暂时解了渴,可这都第四次了,怎么还是没能亲到最想亲的地方? 她难道就不想吗? 视线在那不白,但是格外红嫩鲜润的唇上流连一阵,陈樾赶在棠袖更为恼怒前看向她眼睛,坦诚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了,突然就没克制住。” 棠袖一听就懂了。 他之前那么淡定全是装的,他一直在忍着。 ……他想要。 恼怒当即只剩下恼,棠袖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默了默,低声道:“你还疏不疏,不疏就走。” “疏。”他手指立即按起来,“才通一半,不通完不好。” 棠袖不说话了。 她垂眼,思绪逐渐神游天外。 过会儿陈樾道:“藏藏。” 棠袖回神。 陈樾问:“你妹妹没事吧?” 棠袖说:“没事。” 陈樾:“没事就好。”又说,“你知道高淮吗?” 棠袖想了想,不出半息就想起来,是皇帝以前挺信任的一名宦官。 便点了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陈樾道:“高淮万历二十四年靠贿赂谋得矿税监一职,后二十七年到任辽东,至今未回京师——你可听过他的事迹?” 棠袖摇头。 若非以前在宫里听常云升提过一嘴,她甚至都不知道有高淮这个人,更别提其相关事迹,她能把高淮和宦官对上都算她记性好。 第23章 本以为陈樾在她这里得不到答案就会作罢,谁知陈樾又说起他已查得高淮在辽东搜刮的白银多达数十万两,然交给皇帝的却只四万五千五百两。棠袖惊讶:“这么贪。难怪都说这些年辽东的生意不好做。” 再道:“今天湘灵来看小褋嘛,吃饭的时候湘灵问我你那只海东青怎么样,我们就顺着谈起玉爪,湘灵说辽东玉爪这几年溢价特别厉害。” 想起什么,棠袖踢踢陈樾,她下去找个东西。 陈樾加快给她疏通完最后几处经络,又给她理好衣服穿好鞋袜。她下地点灯翻了阵,从柜底翻出个册子扔过来:“你自己看。” 陈樾接了一看,册子上记录的是辽东过去十年的各种物价。 无论是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是特殊的金银铜铁,定价普遍都比正常价格高出一倍乃至数倍。 “外公之前想扩展东北地区的生意,就让人做了这个。”棠袖把灯放陈樾边上,方便他看得更清楚,“后来发现辽东局势不大好,没用上,就给了母亲,母亲也用不上,就到了我手里。” 只是到她手里,她也用不上,遂收着压箱底,如今总算重见天日。 陈樾道:“这个很有用。待会儿我带走。” 虽说光是贪了数十万两银子一条就已足够交差,绝对能让皇帝震怒,但陈樾行事向来详尽缜密,凡是能被他查出来的证据,不论大小轻重他都会一一整理好全递到皇帝御案,确保被查者不管哪个角度都翻不了身。 棠袖也清楚他这个习惯,闻言应了声,之后用完记得给她送回来就行,这册子压箱底还挺好用的。 正事至此便算谈完,接下来是夫妻,不,是前夫前妻的密语时刻。 陈樾先行开口。 他道:“今天泡了湖水,有让大夫看吗?” 棠袖说:“有。” 且不提她本身就会水,她在太液池里还没泡透就上船了,大夫方子都没开,只叫她洗个热水澡冲干净完事。 棠袖觉得这表明她身体已经不虚了,可以停药了,冯镜嫆却说这是被药暂时补出来的假象,她得继续喝,等什么时候真不虚了什么时候再停。 棠袖心累,她真的快被药腌入味儿了。 看棠袖神情萎靡,陈樾虽很赞同岳母的言论,却也知道这时候顺着棠袖的意最好。不过他哪个都没选,他直接换了新话题。 他道:“我刚才又进宫了一趟。” 棠袖懒洋洋嗯了声。 看他穿着官服就知道肯定才从宫里出来。 陈樾道:“我给皇上递了两张劾状。” 他没说弹劾的谁,但棠袖一听就明白,其中一份必然写的那贵女家。 棠袖立刻变得精神了。 原来还有后续啊? 她以为她以牙还牙已经算了结,没想到他还惦记着。 说实话,这感觉相当不错。 “……陈樾。” 灯光与月光交织,映照得她清眸淡淡,望向他时依稀含了点笑意,语气也是带笑的:“你是在向我邀功吗?” 陈樾说是。 他道:“能否讨个奖赏?” 棠袖:“说来听听。” 陈樾便从凳子换到床边坐着,离她更近。 “我想讨一个吻。”他目光重新定格在她唇上,不能更直白,“一刻钟……半刻钟就好。” “才半刻钟啊。是不是短了点?” 这回答出乎意料,陈樾眼神更直白了。 他说:“是有点短。如果能两刻钟,或者……” 她最清楚,他可以很长的。 第22章 小别 胜新婚。 棠袖岂会听不出陈樾言下之意。 她面不改色,抬手一把盖住陈樾眼睛。 “还或者呢,梦里想有多长有多长。”说着顺势将他往外推,“回侯府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这就赶他走了。 陈樾没耽搁,翻窗走得爽快。棠袖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寻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陈樾以前是会常常问她有关案子的事没错,但他并不会将案情说给她听。 上次正芳斋的案子,她原想着是因为那天她有去正芳斋,他才同她提了提,未料这次高淮案也提了。 奇怪,这不像他。 棠袖不由留了个心眼儿。 只可惜她生来自在,太过自在就养出寻常人鲜少能有的豁达心性——往往有仇当场就报绝不将仇留到第二天的豁达——所以她全身上下的心眼儿,包括刚刚留的那个加起来,顶天了也就八个。 四舍五入也算跟陈樾差不多吧。棠袖想。 隔天杜湘灵又来看棠褋。 慰问过棠褋,因尚还有些惊悸,小姑娘摇着头坚决不肯出门,杜湘灵只得与棠袖一道出了门,逛了街,买了东家在的正芳斋的点心,最后进了戏楼听从江西那边传过来的汤显祖的新戏时,杜湘灵忽然道:“藏藏,我准备离京了。” 棠袖没惊讶,这次杜湘灵能在京城呆一个月,已经算得上久了。便放下茶盅问:“这次准备去哪?” 杜湘灵答:“这次想组建船队出海。可能要走你的门路。” 棠袖虽说是一向只行善不行商,不过身份使然,她手里握着的门路比她外公还多,这其中就包括出海。 大明施行海禁,现如今想要私人出海,只能走福建漳州府的月港。 海上固然危险,飓风巨浪不知吞噬多少性命,然利益动人心,月港每年都有数不清的船只船队亟待出海。杜湘灵说的门路便是指这个,她想在排队时让棠袖帮帮忙,省得飓风的季节过了,她的船队却还卡在港口不让走,未免太打击她野心。 棠袖道:“行,我派个人跟你一起去漳州。” “谢了。”杜湘灵以茶代酒敬棠袖一杯,“我后天天亮出发,就还是老样子,你别来送我。” 棠袖说好。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的习惯,无论杜湘灵何时出京,棠袖都不会送她。 概因杜湘灵觉得每次都让好友送行实在麻烦,她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且就算回来了过后也还要继续出去,如此三番五次干脆别送得了,这样谁都省心。 于是后天清晨,得知杜湘灵已经离开北京,棠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但愿湘灵走之前有记得吃角黍。 棠袖想,今天可是端午呢。 洗漱完,棠袖正要喝药,却觉鼻子下方有点发痒。她还没来得及拿手帕,就听流彩讶异道:“小姐,你流鼻血了!” 当即一番兵荒马乱,最后大夫捋着胡须说小姐这是补过头,可以停药了,棠袖松口气,总算解放了。 得到解放的棠袖心情很好,哪怕陈樾又偷偷翻墙进来找她过节,她也没撵他,还十分大方地把刚煮好的角黍分给他,让他也吃。 她难得态度好,陈樾却没多呆,三两口吃完一个角黍就要走。 走前没忘同棠袖说他得去趟辽东,近期可能没空再过来。 “还是高淮那个案子?” “嗯。皇上催得急。” 陈樾说完就翻墙离开,速度快到好像他连吃角黍的这一小段时间都是专门掐着点算的。 今日接连一走便是两人,棠袖对着剩下的角黍扬扬眉。 也行。 总归她早习惯了。 这点小插曲并未有损棠袖的好心情。她让流彩把角黍用食盒装起来,今天放节假,棠东启和辰二爷没去左军都督府,他们一家子可以一起过节。 或者如果小褋肯出门,她也能跟棠蔚一块儿带小褋出去玩。 棠袖盘算着,脚步更轻快了。 这个端午还算平平淡淡地度过。 之后的日子也没起什么波折,棠袖甚至得闲往郊外那个温泉庄子去了趟。庄子遣人禀报说之前种的土豆长成了,请小姐过目。 土豆是新近从海外传来大明的,棠袖和手下的农户们都是第一次接触。原以为至少得尝试个七八十来次才能种出点成效,未料第一次就大获成功,农户们欣喜不已,这下必然能得不少赏钱。 并未假手他人,亲自动身前往庄子的棠袖见农户们从地里挖出大批带着泥的新鲜土豆,果然给出许多赏钱。 拿到钱的农户们很雀跃。 给出钱的棠袖却比农户们更欣喜,更雀跃。 湘灵说的没错,这土豆果真是个好东西。棠袖盯着满地黄澄澄的土豆想,这才第一次试种,收成就这么好,等之后再种,如若收成也能这么好,抑或比这次还好,那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推广土豆。 唔,倒也不能只靠她。 不如到时送进宫去给皇上瞧瞧…… 棠袖琢磨着,高高兴兴地带满满一车土豆回城。 到家后卸车分装,静心院、二房、三房各送两篮子,杜湘灵的西平侯府送两篮子,瑞安长公主府等同样送两篮子,末了不忘让人快马加鞭给外公送去两篮子。 这么一送,余下的就不多了。棠袖不打算再送,万一土豆味道很好呢? 第24章 这时静心院来人,问棠袖刚送的东西要怎么吃;二房棠蔚也携纸笔前来询问,生怕脑子记不住。 棠袖回答不清楚。 “先随便试试呗,”棠袖如是说道,“我只知道最好不要生吃,寻常做法想必都没问题吧?” 语毕隔着段距离吩咐厨房,不拘煎炒烹炸、蒸煮炖煲,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她要看这土豆能有多少种吃法。 厨房也没见过土豆,闻言立即火热朝天地干起来。 棠蔚觉得有趣,问棠袖能不能进厨房围观,得到可以的回答后进去呆了许久,出来十分惊叹这土豆乍看其貌不扬,没想到做好了闻着还挺香,吃起来更香。 棠蔚空着肚子来,鼓着肚子走,走前说等二房的那两篮子做好他还要吃。 “……你当心吃多不舒服。”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舒服我也高兴!” 棠蔚带着满纸笔记欢欢喜喜地走了。 棠袖失笑,果然少年人心性。然后使人送他,顺便也给辰二爷传话,注意让棠蔚别吃太多。 事后辰二爷同棠袖说若非她有心,那天岂止棠蔚,连他也得吃多难受。 不过这也证明土豆味道确实很好,棠袖推广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棠袖认真记录。 记完辰二爷没走,他找棠袖还有另一件要紧事。 关于辽东的事。 陈樾乃锦衣卫指挥使,此次陈指挥使前去辽东查案的消息堪称绝密,朝里朝外没多少人知道,辰二爷恰是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 辰二爷对棠袖说昨天六月初一,兵科都给事中宋一韩上疏弹劾辽东巡抚赵楫,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言此二人强制内迁宽奠、长奠、大奠、永奠、新奠、孤山等六堡军民,弃东疆千里之地,拱手让给建州女真。 皇帝欲派人前往辽东核实弃地情况,然没人敢应。辰二爷从锦衣卫那听到点风声,说是可能要交给正在辽东的指挥使办。 这差事可不好办。 一个不注意,动辄就要令偌大东疆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棠袖听罢,道:“这种事向来不都是交由御史管,哪里需要用到锦衣卫?” 辰二爷道:“是该由御史管。但……” 但这些年连内阁都快没人了,朝中敢身先士卒的又能有几个? 加之朝堂上党争不休,你推荐的人选我驳斥,我推荐的人选你驳斥,如此争斗之下,更不会有人愿意当出头鸟。 “不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听听就算,无需太过当真。”辰二爷最后说,“倘若江夏侯能在下月之前回来,那就说明皇上心中另有章程。” 下月之前……吗? 棠袖看向自鸣钟。 再转二十七圈,便是下个月。 她抬笔在纸上画了个圈。 之后她又抽空往温泉庄子去了几趟。杜湘灵说土豆在海外好多地方可以一年种两次,甚至三次,差不多该让农户们进行第二轮试种的准备了。 ——乍看棠袖平时好像没什么事要做,实际她还是挺忙的。 自鸣钟指针不断循环往复,慢慢的,棠袖将收到土豆的几家食用感受记录完毕,包括土豆做法被几家厨房研究出许多让她都有些惊喜的新花样也没忽视,一一记下。这时估摸着已到福建漳州的杜湘灵报平安的信顺利送达北京,陈樾也堪堪赶在即将二十七圈那天回京。 陈樾甫一面完圣就直奔棠府。 正读着信的棠袖听到动静,抬头见陈樾风尘仆仆,身上犹带着疾驰赶路的烟尘气,竟是连件衣服都没换就过来,她不禁露出个嫌弃的表情:“你当我这是混堂,能让你一来就洗澡?” 话是这么说,转头却吩咐流彩快去准备洗澡水。 流彩并非初次碰见陈樾避开人找棠袖。 刚才还没多想,只道侯爷果然一回京就第一时间找小姐,此刻闻得棠袖说的“快”字,流彩恍然,侯爷离开这么久,小姐看似不问,实则心里肯定惦念着。 如今侯爷平安回来,必然要跟小姐你侬我侬,小别胜新婚。 流彩自觉接下来不能随意打扰,转身出去。 棠袖继续读信,完全无视陈樾的存在。 等读完,陈樾已不知何时在她旁边坐着了。 看她终于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陈樾凑近,额头抵住她肩。 棠袖没动。 “我连着赶了几天的路,有点累。”陈樾小心地道,“待会儿能不能劳烦夫人帮我洗澡?” 第23章 认错 好久没被你碰了。 棠袖张口就要说不帮。 临出言却忽的回过味来,他话里有陷阱,不管她应还是不应,都算她承了夫人这个名头。 ……这人。 真是好深沉的心机。 棠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着陈樾的道,否则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钱。便说:“谁是你夫人?” 陈樾说:“这里没有别人。” 棠袖:“你不是别人?” 陈樾:“我不是。” 言语间他凑得更近了,温热呼吸掠过女子肩头薄如蝉翼的夏衣,垂落在她耳畔的几缕发丝亦被带起微微的浮动。 由于此前一直在屋里久坐不动,有感冰盆凉意深重,棠袖叫人撤了一半冰下去。现在陈樾靠近,棠袖立马觉得他身上的热气全传给她了,很自然而然地生出种麻烦心理:他这一回来,她不仅要给他准备洗澡水,连冰都用得快了。 他知不知道多个他,她又得好长时间不清静。 棠袖越想越觉得陈樾于她而言就是个麻烦,他还不如呆在外面不回来。 遂道:“离远点,热。” 表情和口吻皆很不解风情,好像完全没察觉到他有意无意的撩拨。 陈樾本也没指望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让棠袖跟他旧情复燃,毕竟她若想改变主意,早在他走之前就改了。便很听话地往旁退了退,看棠袖铺开空白信纸,准备给杜湘灵写回信。 棠袖仔细挑选要用的笔,随口道:“磨墨。” 旁边没动静。 棠袖侧眸。 陈樾目光定在砚台上,并非没有听见。 棠袖提醒道:“我都同意你在我这儿洗澡了,让你给我磨点墨不过分吧?” 陈樾说:“不过分。” 只是她用的都是几十两纹银才得一斤的上好墨品,他却还未更衣清洗,倘若有灰尘掉进去,岂不毁了一砚墨汁? 棠袖闻言,再度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我有说你脏吗?” 陈樾想想,没有。 可他自己都觉得他身上不干净…… “快点,”棠袖催促,“我想写的马上忘光了。” 陈樾如何不知棠袖是随便找的借口。 毕竟哪怕是她两三岁时一闪而过的想法,她现在也照样能重复得一字不差,更枉论方才已经打好腹稿的回信。不过陈樾仍顺应地起身,去到书桌另一侧,抬手给棠袖磨墨。 才转一下,手边多出个茶盅。陈樾接过喝了,是白水,还是温的,正好能解渴。 再转一下,这回多出牙西瓜。很甜,汁水充沛,也是解渴的。 又转一下,这次多出块手帕。擦汗用的。 …… 就这样,砚台里反反复复始终没什么变化,连落笔清晰地写一行字都不够,研墨的人却变化极大,等流彩叩门进来,陈樾已经脱掉外袍,头发也散开了。 长达两个月的舟车劳顿和暗中探查本就容易让人吃不消,加上还要时不时提防各种截杀暗杀,饶是陈樾体格再好,这么久下来也难免有些疲累。这会儿他立在桌边,两指间松松捏着块墨锭,失去玉簪束缚的长发倾泻如瀑,整个人显得十分闲散舒适。 棠袖看似仍在准备回信,但很显然,她一个字没写。甚至陈樾头发都是她刚才给拆的。 流彩道:“小姐,水已经备好了。” 棠袖朝陈樾伸手,示意他把墨锭给她。 “赶紧洗你的澡去,”棠袖这时才露出个真正意义上的嫌弃表情,“不洗干净别来见我。” 陈樾没给。 他空着的手轻轻一挥。 看出侯爷这是让自己出去的意思,流彩略等了等,没等到小姐发话,恭敬退下。 门重新关上,流彩再未进来。 流彩不进来,其余仆从自也不会随意入内。至此才是真正的不会被打搅,陈樾把崭新得仿佛根本没动过的墨锭往棠袖手心一点,点出淡淡墨痕。 “脏了。”他放下墨锭,很自然地说,“一起去洗干净吧。” “……” 棠袖一脸难言。 她眼睛盯着陈樾,手摸来帕子一擦,墨痕顷刻消失无踪。她晃晃掌心,表示我很干净,你自己洗。 初战告败。 陈樾也没气馁,细数道:“刚才你给我解头发,给放叠衣服,给我……” 听他这么念,棠袖头都大了。 她忙道:“停,停。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25章 陈樾停住。 简单来说就是,他不干净,那么一直接触他的她必然也不干净。 遂言:“陪我洗澡。” 棠袖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能。” 真陪了,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出来,或者说出来了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 她太清楚他禁欲数月的后果了。 陈樾换字:“那你帮我洗。” 棠袖正要继续拒绝,却见陈樾眉眼微微一松,忽的便显出股极明晰的倦色来。 这抹倦色令陈樾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他微微垂着眼睫,声音低低地道:“藏藏,就当可怜可怜我。” “……” 棠袖闭了闭眼。 最终棠袖还是同意了。 当然她没忘跟陈樾约法三章,当先头一条即声明她帮就只是帮,休想哄她做帮以外的。陈樾自然满口答应。 进入浴室,陈樾吸取上次教训,直接用正事开场,好降低棠袖戒备。 他同她说起高淮。 继四月辽东前屯卫起事后,这月辽东的金州、松山也先后起事发生兵变,原因是高淮派人向金州等地的军户索贿。 军户愤怒,于是杀来使,又聚众千余人围攻高淮衙门。高淮怕死,刚被护着仓皇奔入山海关,反手却状告同知王邦才、参将李获阳杀害钦使,言此二人胆大妄为劫夺御用钱粮。皇帝听闻,下令将王邦才、李获阳两人逮捕问罪,此举一出,顿时激起更大哗变。 至此,边关动荡,局面彻底陷入混乱。 直至蓟辽总督蹇达上疏弹劾高淮,揭发高淮乃诬告,请求将其裁撤,同时陈樾归京呈上有关高淮罪行的密揭,字字句句皆作不了假,皇帝不得已,终于召高淮回京。 “届时交由司礼监处置,”陈樾说,“这次就算皇上要保他,多半也保不住。” 高淮去辽东前为尚膳监监丞。 内廷设立二十四衙门,四司八局十二监,尚膳监正属于十二监。秉笔太监常云升所在的司礼监素有第一署之称,由司礼监接手高淮案算自家人管自家事,锦衣卫不便再插手。 想来常云升也不会对高淮手下留情。 高淮此番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截至陈樾入关前,辽东已有大量百姓逃离,军队亦然。据闻军中逃敌者,十有四五,皆投奔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的酋长为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该谢谢高淮,白白得了如此多的人口。 “嗯,是该谢高淮。” 棠袖点头应和了句,随即话音一转:“不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当官的,我给不出你想要的政见。” 虽说国策改换、边关变动等与所有人的各方面都息息相关,但她更多是看重辽东那么多百姓逃离后,仍选择留守之人的境况如何,可否有孤寡老幼遭到遗弃,吃穿用度可会再度溢价…… 身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自然也不同。棠袖自认她和陈樾在此事上的见解完全是两码事,纵使想方设法地找话题,他们也聊不到一块儿去。 既如此,又为何非要说给她听? 陈樾沉默。 须臾道:“我错了。” “嗯?” 棠袖侧目。 好端端认什么错? 棠袖的疑惑显而易见,陈樾停顿了下,才道:“是我错。我以后有什么都会跟你……” “打住。” 棠袖手一动,中断他的话。 亏得过去这么久,也亏得都这个时候了,棠袖还能记起先前她特意留的那个心眼儿。 她细细打量陈樾一番,擦干手上的水珠问:“谁教你这么跟我说的?” 上次她就觉得他同她提案情实在不像他会有的行为,转变太快太突兀,肯定背后有人指点他。 果然,陈樾答:“母亲教的。” 之前母亲教授他许多追妻法则,他全记住了。 棠袖点点头,长公主啊,她就知道。 只是…… “先说好,咱俩已经和离了,你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 再说,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上得圣心,下有威望,又哪里会有错呢? 她想听的时候他不告诉她,她不想听的时候他事无巨细全盘告知。 试问这到底是谁的错? 陈樾再次顿住。 他以为棠袖能答应帮他洗澡,就是准备重新接受他的意思。未料他竟踩中这点。 陈樾有预感,倘若这点处理不当,之后她势必会将他推得更远。 仔细思索片刻,陈樾道:“以前很多时候我没能考虑你的感受,也没问过你,是我不对,是我太想当然,自以为是,导致很多事脱离原本的位置,委实错得离谱。现在我已经认识到错误,在努力改了。”他握住棠袖的手,很认真地看她的眼睛,“以后我什么都跟你说,你也跟我说好不好?” 棠袖没说好还是不好。 观她神情,似乎有那么一点动容。 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下一刻,她眼神一敛,很无情地道:“老实洗你的澡吧。” 说完欲收手出去,陈樾却哗地从水里站起来,一把抱住她。 他动作太大,棠袖衣服很快被浸得透湿。霎时两人之间好像什么阻隔都消失了,胸腔下的心跳似乎能与对方的相连接,鼓噪却又静谧。 棠袖没有挣扎。 她沉默地感受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所有的所有。这人分明多疑到连对他母亲都无法给予全部信任,却唯独不对她设任何防线。 在这方面,他总能叫她满意,也…… 最合她心意。 “不能走。” 陈樾闷声道:“说好的帮我洗澡,你还没帮完。” 棠袖道:“还要怎么帮啊?”她空着的手抚上他后背,按了按结实的肌肉,“总不能叫我给你擦背吧。” 陈樾道:“不擦背。” 棠袖:“不擦背擦哪?” 话刚说完,棠袖就反应过来,确实有个地方她能帮。 这人可真是…… 果然,陈樾握着她手往下,停在一处比水热了不知多少倍的地方。 “这里。”他轻咬她近在咫尺的耳廓,“好久没被你碰了。” 棠袖指尖一颤。 下一瞬,她被抱入水中。 不大的浴桶里容纳了两个人,水层层叠叠地漫出,衣服浸得更透了。散乱发丝肆意蜿蜒纠缠,这次不止心跳,连同血液也开始变得鼓噪,像在经历一场无休无止的绮丽梦境。 而他复又抱上来,炽热气息重重打在她颈间,一如过去每个缱绻时刻。 “藏藏,夫人……我好想你。” 第24章 提议 银子。 水波荡漾。 棠袖几乎是坐在陈樾怀里。 她一手按在他肩膀上, 另一手被他握着置于水下,指根掌心皆发烫,呼吸亦隐隐有些急促。 及至他再度咬住她耳廓, 棠袖没忍住, 也反咬了他一口。 陈樾闷闷地笑。 她这点力道,跟撩拨没什么两样。 便说:“你可以再用点力。” 知道他根本不疼,棠袖立即松嘴,她才不要奖励他。 过了这么会儿, 浴桶里的水已经不怎么热了,棠袖没感到冷全靠陈樾的体温撑着。他气息已经不能用炽热来形容,而是滚烫,甚至唇也是烫的, 烫得棠袖耳廓红得近乎滴血,最纤薄的地方依稀能看到一点齿痕,全是他的杰作。 陈樾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 他是真的喜欢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也喜欢她给他留。 但事实是好比刚才,她很随意地咬了咬就撤,半点印子都不愿赏他, 陈樾只能握紧她柔软手指,声音微哑地哄:“藏藏, 再咬一口,再咬一口我就快一点。” 棠袖面色有些嫣红, 闻言嗤道:“能有多快?” 不是说男人最听不得快这个字吗? 这话可还是他告诉她的。 “你想让我多快, 我就多快,”他意有所指地动了下,泽迹黏连,热意蔓延, “这不是你在控制着的吗?” 别说,这种能使对方全身心为自己沉沦的掌控欲,不仅男人容易着迷,女人有时也难免会耽溺其中。 至少棠袖就挺稀罕陈樾这样的表现。 这般不论欢愉还是疼痛、渴求还是逃离、心醉神迷还是坠入深渊,全都由她支配主宰—— 棠袖轻轻喘气。 然后既满足陈樾,也满足她自己地咬下第二口。 棠袖自觉这回用的力气很大,说不定能出血,结果退后一看,连点皮都没破。 棠袖无语,真是不出意料的厚实呢。 “就这样吧。” 懒得再让牙齿受累,棠袖将剩余的力气转移到手掌,在陈樾想要请求她继续咬之前,让他如他自己方才所言的被动快了点。 陈樾闷哼一声。 他揽在她腰后的手忽的叩紧,顿时身体与身体愈发贴近,衣衫随波上下起伏,水温似乎都升高了。棠袖微微瞌着眼,枕在他肩窝处,脸潮红一片。 第26章 也不知他天天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花样,迷迷糊糊中棠袖想,她就没听说过谁家夫君还能这么伺候妻子的。 水再次漫出。 一时手软、腰软、腿也软,棠袖发狠地用了力,总算帮完这不该帮的。 持续不断的水声逐渐趋于平静。 二人拥抱着,各自平复。 待棠袖缓过来,发觉左手仍被陈樾握着,她用右手捏他的脸。 “起来啦,水脏了。” “嗯。” 陈樾抱她出了浴桶。 也没叫人,陈樾自力更生换好水,不及把自己冲干净,先行给棠袖清理。 “我还没问你,生日那天为什么要找小官,”蹲下去给棠袖擦洗时,陈樾忽然开口,“是我不行吗?” “……” 棠袖没接话。 她视线移向一旁,似在犹豫,又似在纠结。 他当然是行的—— 可该怎么回答呢,说那段时间她确实是腻了他,所以想找点新鲜感? 总觉得这话叫他知道了,他又得使劲折腾她。 不过好像现在她没之前那么腻他…… 棠袖越想越纠结。 棠袖不说话,陈樾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他抬起头道:“藏藏,你如果真想找,别找小官,也别找别人,找我。” 棠袖:“……” 棠袖垂眸看他。 他继续说:“你知道的,别人都没法让你满意,只有我是你最熟悉的。” 棠袖本就没开口,这下更是失语。 等一下。 陈樾意思是…… 棠袖有点震惊。 她在今日之前从未想过还能这样。 原本她一直觉得要快刀斩乱麻,她跟陈樾之间绝不能藕断丝连,这样对谁都不好,可偏偏他们两个怎样都断不了。后来那次谈话让她想既然没法断那就干脆不断好了,就维持在一个半推半就又若即若离的距离,总归只要她跟陈樾在外界看来仍然是分开的,她就能想办法避免梦中的那些事发生。 ——没错,只要在外人的认知中他们是分开的…… 棠袖有点心动。 她知道陈樾说得对,凭这几年的婚后生活,她其实找不到第二个跟他各方面都差不多的男人。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太难得,别的人终其一生怕都难以企及。 退一万步讲,就算勉强能找到个类似的,她多半也不会满意,更枉论开始新的磨合与接纳。 她已经见识过最好的,何来享用次品?没得让自己难受。 “我考虑考虑。” 棠袖按捺着心动说。 她不能立刻答应。尤其是眼下才和陈樾亲密完的这种时候。 得等他走了,没人会扰乱她思绪了,再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他的提议究竟可行不可行。 至于为什么不问陈樾怎么能想得出这样的提议,这太简单了,他都能背着她家人偷偷摸摸地翻进棠府来跟她厮混,可见这提议只是为了方便他以后继续来找她厮混而已。 当然,倘若叫外界知道这提议,可能就不是厮混之说,而是惊世骇俗。 好好的正经夫妻不当,非要背地里这么玩…… 听得棠袖的回答,陈樾想说有什么好考虑的,是他体力不好,技术不行,还是他伺候她的方式不够繁多?就算是脸,他应当也能胜过别人,当初她可是因为他长得好才跟他定下亲事的。 但陈樾也知晓棠袖做下的决定,他从来都左右不了,便起身道:“那我等你答复。别让我等太久。” “太久指多久,”棠袖并住腿问,“一个月,两个月?” 陈樾道:“最多一天。” 棠袖道:“三个月。” 陈樾道:“两天。” 棠袖点头:“行,四个月。” 陈樾抿住唇。 棠袖却心情很好地去换衣服,她又不是男人,她才不像他那样急。 就是好像男人长时间抑制不太好…… 翻出不知是以前归宁带回来的,还是和离时搬家带回来的,总之就莫名其妙出现在她一堆女式道袍里的男式道袍,棠袖甩手扔到后面:“我这儿没别的,你将就着穿。” 陈樾接住,冲洗完身体穿上。 才系好衣带,前面又扔来条浴巾,让他擦头发。 简单擦拭一番,正对镜梳理,就听棠袖喊他:“烦人精。” 陈樾从镜子里看她。 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她眉梢眼角皆泛着淡淡春色,女人味十足。 棠袖也看着镜子里的陈樾,道:“说好的要考虑,这段时间你不许再过来了。” 虽然一天变四个月,但好歹身体有暂时得到满足的男人这会儿正是好说话的时候,闻言点了头,眼神宠溺又纵容。 随后趁棠袖没注意,他飞快捉住她手咬了下她指尖,又将之前借走的那本辽东物价的册子放到她妆台上,翻窗离开。 徒留棠袖又洗了遍手。 他是真不嫌弃啊。 此后一段时间,陈樾果然没来。 陈樾不来,日子仿佛流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七月中旬,这天宫里来人,言太子得了新女儿,皇帝命百官明日进宫朝贺,皇后亦传在京命妇进宫行庆贺礼。 送走负责传召的宦官,棠袖算了算:“这是太子的第四女吧?” 冯镜嫆说是。 然后让棠袖晚上早点睡,毕竟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收拾。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棠袖掸掸身上的道袍,“我就这么穿。” 冯镜嫆也知道每年只有正旦朝贺的那天棠袖会穿侯夫人诰命服,其他时候她基本都不穿,鬏髻也不梳。她这习惯不仅宫里默认,命妇们也早见怪不怪,因此冯镜嫆只说:“没让你不穿道袍,只是叫你换个鲜艳点的颜色。” 棠袖道:“换什么呀,娘不会以为皇后殿下让外命妇进宫,真就只是为了行庆贺礼?” 冯镜嫆:“你的意思是……” 棠袖道:“上月南畿大水娘忘啦?皇后是想让我们捐银子赈灾呢。” 末了劝冯镜嫆,明日鬏髻梳最普通最低调的那种就行,分心满冠最好也选样式朴素的,别太张扬。 皇后节俭,平时就见不得铺张浪费,更枉论受灾之地还没等到朝廷赈济,这种时候不蹦跶到皇后跟前也就罢了,倘若叫皇后亲眼看见她们在受灾百姓连活着都成问题时仍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哪怕当时不说什么,过后也肯定要降罪。 “明天就还是按之前的习惯来,”棠袖又说,“咱娘俩你捐你的我捐我的,份额别凑一块儿。” 冯镜嫆说好:“你用什么名义捐,江夏侯夫人?” 冯镜嫆只是很单纯的询问,毕竟捐银赈灾是要造册记录的,棠府小姐和江夏侯夫人,这两者一个无诰命一个有诰命,区别太大,必须得确定用哪个。岂料棠袖莫名停顿了下,才点点头说:“嗯,用侯夫人的名义。” 冯镜嫆何等心细,当即就明白了,棠袖跟陈樾还有联系。 具体是什么时候有的联系,冯镜嫆不甚清楚,也不打算盘问。她早在棠袖开始念书写字那会儿就不太管棠袖,包括棠袖跟陈樾定亲也是棠袖自己拿的主意,她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插过手,如今就更不会管这小两口。便道:“你明天是不是还要见皇上?” 棠袖说是。 冯镜嫆道:“那到时我就不跟你一起了。” 棠袖应好。 于是明日一早,有官职在身,且同为左军都督府官员的棠东启、辰二爷共用一辆车,冯镜嫆和棠袖各乘一辆。 ——辰二爷的妻子也有诰命。 只是刚生下棠蔚就去了,辰二爷为妻守孝,不愿再娶,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上头早没了长辈,棠府却至今都没分家的一大原因,便是怕辰二爷一个人顾不好自己跟棠蔚,索性不分开,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出了府,虽还是酷暑时节,然立秋已过,又半夜下了场暴雨,没那么热,棠袖没让人往车里放冰盆。等到西华门前,她被流彩扶着下来,一点汗没出,整个人清清爽爽。 旁边车里的夫人太太们就没她这么舒服。 为了搭配全套的鬏髻和礼服,但凡年轻些的夫人太太们俱都上了妆,力求不叫宫中嬷嬷挑出仪表上的差错。奈何哪怕预备了足够多的冰,这一路下来也难免因为盛装出了汗、花了妆,这会儿全在抓紧时间休整,等终于能出来,抬头就见前头已经有人了。 细看那特别显眼的一袭窃蓝色道袍,不是前段时间为着和离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夏侯夫人,还能是谁? 全大明的命妇真就只她一个敢不穿诰命服进宫。 夫人太太们对此大都艳羡得很,当然也不乏有嫉妒的,但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想,真跟棠袖打了照面,还要笑着道一句江夏侯夫人安好。 第27章 便如此刻,有脚程快的赶上棠袖,先向她道了万福,而后才给一品诰命的冯镜嫆见礼。 “真是巧,才进宫门就遇上。不若一起吧?” 这话却是对冯镜嫆说的了。 冯镜嫆颔首,于是一行人共同往东宫去。 进到东宫范围,远远就见太子妃立在慈庆宫门口,不知等了多久。棠袖和冯镜嫆说了声,带着流彩和帮她拿东西的都人们过去,未语先笑。 “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成望友石了?” “什么才,明明已经半年了!” 沈珠玑佯装生气,却也没忍住笑,一边拉棠袖的手一边抱怨:“你这和离后乐不思蜀,不进宫找我玩便罢,居然也不来看你干女儿,真是个没良心的。” 沈珠玑深居东宫,等闲没法出紫禁城,往往都是宫里传召叫棠袖进宫,她们才能趁机聚上一聚,这么数下来一年还真见不了几回。 听这小媳妇似的语气,棠袖忙晃晃沈珠玑的手,道:“哎呀,我这不就来了吗。” 随即说杜湘灵让帮忙转交礼物,沈珠玑一看,都人们手中捧着的大大小小的锦盒多到数不清,显然不止有杜湘灵的,还有棠袖自己的。沈珠玑忙让东宫宫女都搬下去,她要趁命妇们还没到齐,先跟棠袖叙叙话。 两人相携往慈庆宫里走。 刚进去,就听甜甜的一声:“干娘!” 棠袖应了声,俯身张开怀抱。 粉衣红裙的小丫头炮弹似的冲过来。 这是沈珠玑唯一的孩子朱徽娟,太子长女,万历三十二年生的,正是最玉雪可爱之时。 相比起上次抱朱徽娟,这次明显重了些,棠袖不由夸奖:“徽娟又长高了。” “徽娟有听干娘的话,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朱徽娟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不信问母妃,徽娟今早吃了好多饭饭呢!” 沈珠玑帮衬道:“可不是,知道你今天会来看她,这几天特别听话。” 棠袖摸摸小丫头脑袋:“真乖。不过就算平时干娘不来,徽娟也要听话,知不知道?” “知道!” 朱徽娟很喜欢棠袖,搂着棠袖脖子,一口一句干娘叫个不停。 棠袖朝流彩示意了下,后者取出特意给朱徽娟准备的礼物,果然小丫头注意力立即被从没见过的精致木屋吸引了。但饶是如此,她也仍赖在棠袖怀里不肯出来,棠袖便抱着她落座,同沈珠玑说话。 互相慰问了几句最近的生活,两人聊起杜湘灵。 听棠袖说杜湘灵这趟要出海,跑得远,今年约莫是不回来的,沈珠玑叹气:“不是你忙,就是她不在京师,真不知道咱们三个什么时候能再好好聚上一次。” 棠袖道:“叹什么气呀,她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 沈珠玑心道也是,杜湘灵一贯机敏,敢出海就必然提前做好了各种规划和筹备,否则以她的性格,她轻易不会尝试没有任何经验的东西。收起无法传达的思念和担忧,沈珠玑对棠袖道:“我给你俩也准备了礼物,你出宫时记得带上。” 棠袖说好。 不再提杜湘灵,沈珠玑转而问棠袖这次进宫前可听到什么消息,比如说皇后殿下有意率领内外命妇捐银赈灾。 棠袖答:“没听到。不过我猜出来了。” 沈珠玑道:“所以你带了银子?” 棠袖说:“带了。” 流彩提着的匣子里就是。 沈珠玑放下心。 其实带不带银子都无所谓,毕竟此次传召皇后并未提及赈灾,只是有人根据皇后以往作风这么推测罢了。然则不管这推测的可信度高不高,只要它传出去叫人听见了,那棠袖势必就要早早做好准备。 谁让每次捐银子,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棠袖,就想看这位因常年行善而备受民间推崇的江夏侯夫人跌落神坛。 无论是出于她在民间的名声,还是出于她在贵族的地位,太多人想扳倒她了。 要沈珠玑说,棠袖本身家世就好,嫁的丈夫,之前嫁的丈夫条件也好,她自己更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手腕有手腕,看似成天大把大把银子往外撒入不敷出,实际得到的回馈并不算少,这证明她并非只是一味的行善。 棠袖不傻,她比谁都清楚至善是伟大,但她当不了,也不会当那种大善人,那就当一个聪明人,这样就不会明知有坑却还要为着大义栽进去,她可以用别的方式比如把坑填平再走。 勋贵圈,名利场,聪明人在其中可能活不长久,但不聪明必然很难活下去。 陪朱徽娟玩会儿木屋,宫女禀报命妇已到齐,太子妃殿下可以动身了。 此刻命妇所在的宫殿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夫人太太们正互相交谈,说说笑笑,十分放松。闻得太子妃到来,众人忙止住话,起身行礼。 待太子妃落座,众人抬头,就见太子妃殿下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太子妃旁边的江夏侯夫人也一如既往的特立独行,这两个手帕交的关系更一如既往还是这么好。 接着皇贵妃,即棠袖姑姑也到了。 ——其实宫里还有另一位王皇贵妃,是为太子生母,但遭皇帝厌弃,久不露面,如眼下这样的场合也不露面,因此无人问津。 世人只知棠府出身的皇贵妃。 皇贵妃打从进宫起就扶摇直上,三千宠爱于一身。按说皇后该不喜她的,然事实是皇后为人端谨谦退,加之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无心计较皇帝专宠,这就令得皇贵妃有些恃宠而骄。 好在宫里尚还健在的妃嫔不多,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皇贵妃骄也骄不到谁跟前去。 此刻皇贵妃入殿,众人顿觉满眼繁花似锦,四十岁瞧着竟跟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没什么差别。不愧是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的宠妃,那张艳冠群芳的脸任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好热闹。” 皇贵妃刚坐下就招手示意棠袖近前:“来,咱姑侄俩说会儿体己话。” 棠袖依言上前。 方才见礼,棠袖与其他人一样,喊的是皇贵妃殿下,现在坐到一块儿,棠袖才喊了声姑姑。 “我娘在那边呢。” 棠袖给皇贵妃指冯镜嫆的位置,方便开宴后她们姑嫂说话。 皇贵妃道:“看到了,不急。我先问你,你跟江夏侯真的和离了?” 棠袖欲展开折扇的动作一顿。 然后才说:“真的。” 皇贵妃道:“可我怎么听说和离书……” 棠袖:“嗯,在皇上那儿。” 皇贵妃道:“你不打算要回来?” 棠袖闻言笑了:“谁敢从皇上手里要东西?” “也是。” 皇贵妃若有所思,似乎在盘算找皇帝撒撒娇把和离书要过来的可能性。 至于要过来后还不还棠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棠袖收起笑。 她看着手中扇面,神色不明。 果然啊。 棠袖眸光沉沉地想,到底是进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见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若换作以前的姑姑,听闻她和离只会担忧她是否与夫君不睦,是否过得不好,而非现在这般,第一反应是她和离作假,第二反应是她借皇帝的手故意拖延,她在刻意对外划分她与陈樾的关系。 国本虽立—— 可谁又敢说国本绝对不会更换呢? 旁人或许不清楚,棠袖却是知道的,皇贵妃这些年一直在为儿子福王争取太子之位,哪怕立储后也没消停,身为娘家侄女的她天然站在福王这边。可同时她嫁给了陈樾,又与太子妃交好,她背后拥有的势力和影响都极大,皇贵妃更要替福王牢牢抓紧她。 正因此,皇贵妃并不乐见她和离,那样只会让福王失去陈樾这么个得力干将。 这些棠袖很早以前就明白。 也明白皇贵妃虽仍旧是她的姑姑,但到底成了她见面须得叩拜的皇贵妃,一切都已经变了。 所以她又在期待什么,想试探梦里梦外的不同? 可又有什么用,她梦了那么多次仍不知那是哪天,更不知那天以外的前后变动,现在试探,无非只会让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以怀疑,且不说会不会打草惊蛇,于她自己反倒不妙。 如履薄冰的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她还想多活几年。 棠袖胡思乱想着,渐渐有些百无聊赖。 幸而这时太后与皇后到了,棠袖起身行礼,自然而然地回到她应该在的位置。 至此,该到的全部到齐,仪式开始。 女乐奏乐,众命妇共同行庆贺礼。 礼毕,太后说了几句便让众命妇落座,皇后也下令开宴。 第28章 似这种大型宫宴,一般都是由光禄寺负责饮食。 不过光禄寺还没传几道膳食,皇后忽然提起上月南畿大水,言受灾百姓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会分出自己下半年一半的用度进行赈灾,希望诸位夫人太太也都能尽一份力。 夫人太太们神情各异。 有人暗暗懊悔怎么没提前想到这个,难怪刚才皇后一进来就看她,还以为终于福星高照能得皇后青眼,却原来是她头上戴的金簪太多惹了皇后不喜;也有人神色如常,显然早得到消息做好准备。 不管怎么说,待太后、皇贵妃等也表示会分出用度,接下来便是命妇们按照品级依次给出份额。 像棠袖是外命妇,不好越过中宫皇后,便只捐了几百两,份额称得上少。 但无人指责。 大家都知道别看棠袖现在小气,过后她还会从皇帝那边出更多的份额。 果然,太后笑着让棠袖上前,拉她的手问她最近身子调养得如何,先前听她母亲说她夜里睡不好。 棠袖答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多谢慈圣皇太后关心。 太后点头:“这就好。” 太后育有二子三女,如今三位公主里头两位已逝,只剩瑞安长公主。但瑞安长公主成了婚建了府,不常来宫里,太后孤单,便对姓名里的嫆字恰好与三位公主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冯镜嫆另眼相看了些,时不时就召进宫来陪侍左右。后冯镜嫆生下棠袖,太后爱屋及乌,算是看着棠袖长大的,再棠袖嫁给瑞安长公主之子,成了太后的外孙媳妇,这关系就更亲近了。 看太后拉着棠袖的手不放,一干命妇皆羡慕得不行。 可再羡慕又能怎样,她们家里的男人没江夏侯有本事,她们自己也没棠袖有本事,只能这么干看着。 倒是能多捐点银子叫太后记住自己,但也仅仅只是记住,太后最多嘉奖几句,并不会像对棠袖这样特别亲近地对待她们。 想想更羡慕了。 捐银结束,光禄寺的膳食也差不多上完了。皇后举杯,以水代酒替受灾百姓谢过诸位夫人太太,命妇们回敬,而后终于动筷。 也就是现在天不冷,膳食凉得慢,挑挑拣拣有不少能下肚。奈何光禄寺膳食的味道一直谈不上多好,棠袖随意吃了几口,见太后皇后一同离席,她让都人去跟沈珠玑说了声,也带着流彩走了。 这一走便出了东宫范围,往西六宫去。 因今日大批命妇和官员进宫,两边皆赐宴,一路全是匆匆忙忙的都人宦官。有宦官认出棠袖,急急止步,小声说陛下没赴宴,请江夏侯夫人勿要扑空。 棠袖自然知晓以皇帝的秉性根本不会去这种宴会露面,但仍回了句多谢告知。宦官道声客气,快步离开去做事。 棠袖继续朝西六宫走。 到地后,估摸着这会儿百官那边应当也刚开宴不久,陈樾肯定在忙着应酬,棠袖抬头,不妨一眼认出守在启祥宫外的人里有一个是陈樾手下。 “夫人。” 宋勉章拱手行礼:“夫人也来拜见皇上?” 一个也字,棠袖暗道失策。 她就是怕见皇帝的时候碰到陈樾,才连宫宴都没怎么吃就赶紧过来,未承想陈樾已经先她一步到了,真是流年不利。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转头回去,棠袖状若无事道:“你们指挥使在里面?” 宋勉章说是:“夫人可要通传一声?指挥使应当快汇报完了。” 话落,常云升从殿里出来,笑道:“夫人,陛下让您进去。” 这下好,通传等候的工夫全省了。 “夫人请。” 宋勉章让开路。 棠袖只得从流彩手里接过匣子,随常云升入殿。 殿内,陈樾正同皇帝汇报高淮案后续。 正好汇报到最后几句,听到棠袖脚步声,陈樾神色未改,仿佛没察觉她似的继续。说完也仍没看棠袖,静默立在原地,等待皇帝给出指示。 皇帝没理他,问棠袖:“这次又是跟冯翁一起捐?” 棠袖点头:“早前南边刚传来消息,外公就派人送了银钱,嘱咐我一定要亲自交给皇上。” ——外公原话当然不是这样。 这却是棠袖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了。 像皇帝爱钱,喜欢用国库来充实自己的私库,贪官数量比皇帝多,比皇帝更爱钱,更喜欢充实自己的私库。她如果和其他富商一样按规矩捐银子,到时层层下去不知要被贪掉多少,索性直接交由皇帝,皇帝总不能当她的面拿她的钱。 她这小心思光明正大,皇帝不仅不会不高兴,反而还要觉得她谨慎。 棠袖熟练地把匣子递给常云升,后者小心呈到御案打开,请皇帝寓目。 见匣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银子,知道这只是棠袖此次捐的一小部分,她真正要捐的只会更多,皇帝大悦,当即夸了棠袖一通,又夸她外公,直言冯翁虽非朝臣,却能解决朝臣都解决不了的事,实乃朕之肱骨。 皇帝当即决定不再过问棠袖与陈樾和离的事。 若说冯翁是他的聚宝盆,那棠袖就是他的钱袋子。他爱惜钱袋子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让钱袋子漏气的举动。 随后问棠袖:“冯翁何时回京?” 棠袖答:“应当年底回来。” 皇帝道:“等回来了让他进宫一趟。” 这是要当面赏赐的意思。 常云升记下,棠袖替外公谢恩。 接着棠袖告退。 这期间她和陈樾一样,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出了启祥宫,没走多远,就听后方传来一句:“夫人,等等。” 听得是宋勉章的声音,棠袖回头,便见宋勉章双手捧着个用黑布罩着的东西走来,途中时不时垂首对黑布说些什么。 棠袖挑眉。 她知道黑布下面是谁了。 果然,宋勉章走近,撤下黑布,顿时翅膀扇动声响起,许久不见的海东青振翅而起,呼的掠过棠袖耳畔,在上空来回盘旋。 “许是方才不小心叫它看到夫人,它认出了夫人,就一直不怎么安分。” 宋勉章无奈解释,明明当时海东青在的位置离启祥宫很远,它却仍能看清并认出,这份眼力当真是人眼完全达不到的锐利:“属下斗胆请夫人安抚安抚它,让它别再这么躁动,不然以后都不能带它进宫了。” 棠袖听罢道:“你家指挥使熬鹰了?” 宋勉章说是。 棠袖转转扇子。 就说陈樾怎么真能乖乖听话一直没找她,敢情是在趁空熬鹰。 说曹操曹操到,陈樾从启祥宫出来,四下一扫,往棠袖这边走。 望见陈樾,刚刚还在棠袖头顶不停盘旋的海东青一个俯冲,稳稳停在陈樾左肩,俨然已经认陈樾为主。 这下面对面避不开,棠袖干脆对这一人一隼进行审视。 算算也才半个月,海东青就认了陈樾,想来是陈樾身上煞气太重,毅力太强,兼有救命之恩在,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 而海东青还能认得她,这就有点出乎她意料,她以为海东青早把她忘了。 陈樾一来,宋勉章退后几步,刚好与棠袖身后的流彩并肩。 流彩看了宋勉章一眼。 以前在江夏侯府时,流彩经常能碰见宋勉章来府里找陈樾,与他还算熟识。确定他和自己一样,并不会打搅前面的侯爷和小姐,流彩收回目光,默默随行。 婢女和手下皆安静如空气,这无疑给了前面两人很好的机会。 陈樾主动开口。 他说:“海东青还没有名字。” 棠袖接话:“你想起什么样的?”她很顺口地念出苏东坡的名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 尚未念完,就见陈樾点头:“就叫擎苍。” “……嗯?” 棠袖以为听错了。 什么擎苍,这根本连个词都不是。 陈樾却已经对海东青道:“从今以后你就叫擎苍。” 海东青动动翅膀,又动动脑袋,瞧着真跟能听懂陈樾话似的。 陈樾再道:“擎苍。” 海东青再次动动脑袋。 陈樾转过来对棠袖道:“它同意叫擎苍。” 棠袖:“……你俩高兴就好。” 反正不是她养。 两人围绕擎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气氛十分和睦。 不多时到了东华门,棠袖正要跟陈樾说就到这吧,就见一直很安分的擎苍忽然离开陈樾肩膀,在半空尖唳出声。 “它怎么了?” 棠袖以为擎苍是看到了什么猎物,未料脚下陡的一阵剧烈震动,她还没反应过来,陈樾已经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施展轻功带她往平地去。 第29章 后方宋勉章也迅速护着流彩远离宫墙。 及至地面恢复平静,才有人喊:“地震了!” “快来人!” “去请太医!” “……” 虽震得不厉害——至少没二月那次厉害——但听这杂乱无章的呼喊,就知有人受了伤,棠袖忙推了推陈樾,他还是快些去启祥宫为好,皇帝肯定受了惊,这会儿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陈樾松开棠袖,看宋勉章和流彩也没出事,陈樾让宋勉章送她们回棠府,送完再来宫里找他。 “若再有异动,立即去平地,”陈樾临走前叮嘱棠袖,“保护好自己。” 棠袖点头:“你也当心些。” 陈樾勾唇笑了下,转身走了。 看他走的那条宫道还算宽敞,两侧宫墙也没倒塌,棠袖暂时放下心,往东华门外走。 此时东华门一片人仰马翻,有车架歪倒砸在马身上,也有车夫仆从被压住腿脚动弹不得。幸而各大宫门平时就有二十六卫亲军镇守,今日为着官员命妇进宫朝贺之事,更是调派了诸多人手,此刻忙里忙外全在救援,没出太大乱子。棠袖找到自家马车,见人马车都还好好的,她松口气,得赶紧回家看看韵夫人她们。 许是因为二月才地震过,百姓记忆尚还深刻,应对经验也还未忘记,一路并未见多少道路开裂、房屋坍塌之景。仅有的几个伤者还不是被砸到,而是跑太急摔着了,情况比宫里好很多。 棠袖想想,可能是因为宫里忙着宴会,许多宫人挤在一处,加之有的宫道狭窄,年久失修,自然容易出事。 希望棠府也不要出事。 这么祈祷着,紧赶慢赶回到棠府,见除去几棵树几座假山被震倒,余下不管是人是物都没出事,棠袖擦把汗,对宋勉章道谢。宋勉章拱手,骑马走了。 不及歇息,棠袖立即安排人分批出府,看哪里需要救助,顺带也去宫里报平安,接冯镜嫆和棠东启辰二爷回来。 棠袖在皇城外忙碌许久。 迟些时候,听说陈樾率锦衣卫在皇城里救人时,被突然塌陷的横梁砸到,受伤了。 这消息让棠袖有些神思不定。 流彩琢磨了下,试探道:“侯爷乃习武之人,伤到肩膀可不是小事。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棠袖迟疑道:“他不一定还在皇城……” 凭她对陈樾的认知,除非胳膊腿脚被砍断,连爬都没法爬,否则哪怕身上全是血窟窿,他也会撑着继续。 流彩道:“小姐果然料事如神。奴婢刚打听了,侯爷这会儿正在皇城外的一家医馆里,几个大夫齐上阵都止不住侯爷伤处的血,就这侯爷还不肯休息,仍在下令救人。”末了,又加了句,“听说侯爷险些昏迷呢。” 第25章 伤口 不行。 最后一句话杀伤力太大, 这下棠袖坐不住了。 她腾地起身,问流彩:“哪家医馆?” 流彩道:“就是正芳斋对门那家……” 话音未落,棠袖已经出去了。 流彩摇摇头, 心说她就知道, 随后拿起被遗忘的扇子,快步跟上。 棠袖匆匆赶到医馆,进去就见陈樾赤着上半身坐在凳子上,厚厚纱布一圈圈缠住伤口, 却有鲜红血色肉眼可见地往纱布外洇开,竟是还在出血。他浑然不觉般,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锦衣卫们领命鱼贯而出, 唯宋勉章手握成拳留在原地团团转,急得跟什么似的。 不期然瞥见棠袖来了,宋勉章蓦地止步, 大喜:“夫人!” 陈樾闻言转首。 “怎么来这儿了?” 他欲要起来,却被棠袖一眼定住。 便只得继续坐着,看棠袖皱着眉找大夫问他伤势如何。 听闻只是皮肉外伤, 并未伤到骨头,不打紧, 棠袖眉皱得更深。 她指着陈樾道:“流这么多血还叫不打紧?” 老大夫慢悠悠道:“确实不打紧。若非这位郎君受伤后没有立即处理,而是带着伤到处跑, 养个七八天便也就好了。” 眼下却至少得养半个月。 若还是不肯休息, 抑或令伤势加重,就得更长。 “夫人好好劝劝你家郎君吧,人身又不是铁打的,再想拼命, 也得先保证命还在啊。” 老大夫说完,慢悠悠抓药去了。 棠袖觉得大夫说得对,武功再高又怎样,不还是受了伤,便对宋勉章道:“扶你家指挥使起来,送他回侯府。” 话里俨然将陈樾当成重伤处置,完全忽略刚才陈樾一见她就要起身的举动。 陈樾没作声。 宋勉章跟随陈樾多年,如何不知只要有夫人在,陈樾就是绝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比在圣上面前还要听话,遂直接应了声,弯腰去扶陈樾。 陈樾伤的是左肩——横梁砸下来的那一瞬他反应十分迅速地往旁边跨出一步,否则伤的就不是肩膀而是头,这点就不必跟棠袖说了——他右手微抬,挡住宋勉章。 只这么一个动作,无需陈樾开口,宋勉章已然会意,指挥使想让夫人扶。 能当锦衣卫的都是会演戏的,能跟随锦衣卫指挥使的更是其中翘楚。宋勉章相当流畅且自然地收回手,按住佩刀同棠袖道:“卑职忽然记起皇城里还有一地尚未派人前去,怕是要劳烦夫人来送指挥使了。” 棠袖哪里不知这是临时找的借口。 她没戳破,点点头道:“你去忙吧。” 宋勉章拱手道声谢,带着剩余的锦衣卫走了。 锦衣卫一走,偌大医馆顿时变得安静不少。此次地震确实没造成太大伤亡,估摸着全北京受伤的百姓加起来还不及皇城里的一半多。 据从宫中传出的消息,上午地震发生时,不仅宫女太监们因拥挤受伤,赴宴的官员命妇也有好些受了伤,甚至还有被人群推倒踩踏陷入昏迷的。 ——正因为这个,棠袖才会一听陈樾险些昏迷就关心则乱。 眼下已知陈樾清醒得不行,甚至清醒到能叫部下陪着演戏,棠袖把挂在一旁的中衣、贴里、飞鱼服等取下来扔到他手边,口吻平平道:“自己穿。” 陈樾看她一眼。 她神色也平平,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陈樾只得自己单手穿衣。 这时就体现出习武的好处。 哪怕陈樾动作再慢,再拖拉,他也还是很利索地将衣服一件件穿好,衣带全都系紧。 最后剩一条束在最外面的革带,他才又看了眼棠袖,表示这个他就没法自己系了。 棠袖啧一声。 到底还是上前,双手圈着他腰给他扣上。 陈樾垂眼看她发顶。 革带扣完,棠袖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他已经把右臂往她肩上一搭,贴着她耳朵道:“有劳夫人送我回府。” 他这么一搭,大半身子随即压过来,棠袖差点没站稳。 幸而陈樾有分寸,下盘稳固,没真的让她撑着他,然棠袖站定后还是下意识拿扇子敲他。 只是手一动,掌心空的,棠袖毫无停顿地把手往后一伸,扇子即刻出现在掌中,她这才顺利地用花梨木扇骨往陈樾额头敲了下。 不过就像陈樾压她只是做做样子,棠袖拿扇子敲人同样是架势看着唬人,实际陈樾半点感觉都无。他望着先前送的那枚和田玉扇坠随棠袖动作一晃一晃,她果然用上了。 陈樾心里顿感妥帖。 他站直了,右手却没松开,一定要棠袖扶。 这时老大夫准备好后面三日需要更换的药物和纱布,对付钱的小丫鬟嘱咐切记不可碰水,以及伤口如果出现感染,务必尽快来医馆,方把捆扎好的药包递出去,使唤药童送客。 药童哎了声,擦擦手小跑过来要替客人拿桌上的佩刀,未料那位穿蓝色道袍的夫人先他拿起。 药童道:“夫人,您扶着郎君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夫人说不必。 药童只得看着夫人一手扶郎君,一手提佩刀往外走。 即将走出医馆时,夫人忽然回头,对他道:“你母亲地震时扭到了脚,待会儿你记得拿点活血化瘀的药回家。” “我母亲?” 药童有点发愣。 这位夫人一看就出身尊贵,怎么会认识他母亲? 他从未听母亲说有认识贵族的夫人。 目送夫人一行上车离开,药童折回医馆,把自己的疑惑同老大夫一说,老大夫呵呵笑了:“你没认出那郎君身上的衣服?” 药童摇头。 老大夫道:“飞鱼服,绣春刀,两样皆是当今御赐,那郎君可是位了不得的锦衣卫。” 药童恍然大悟:“原来是锦衣卫。”想起听过的有关锦衣卫的传言,药童了然,“所以是郎君先告诉夫人,夫人再告诉我说母亲扭到脚的?” 第30章 老大夫闻言,不禁又是呵呵一笑:“真是个笨脑瓜。” 怎么就不能是那位夫人自己知道的? 寻常人,谁会记得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算记得,也不见得能把这个陌生人和那个陌生人联系到一起。 锦衣卫亦然。 想起那位夫人刚进医馆时,几乎所有锦衣卫的表情都在瞬间变得恭敬,老大夫摇摇头,没再解释,让药童自个儿猜去。 另一边。 医馆距离江夏侯府不远,加之地震后街上行人不多,乘车三两刻钟便能到。 可饶是这么短的路程,棠袖也有种度日如年之感。 原因无他,陈樾太能折腾了。 第不知多少次,哦,是第三次推开坐着坐着就往她身上倒的男人,烦不胜烦的棠袖索性抓起绣春刀,用刀柄抵住他不会扯到伤口的右胸,威胁道:“老实点,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陈樾也不说她握刀姿势都是错的,只以一种很虚弱的语气喊:“藏藏。” 棠袖很不耐烦地嗯了声。 他道:“我疼。” 棠袖:“……” 棠袖烦不下去了。 她另只手捂住额头,一再告诫自己陈樾在卖惨,真信了就是上他的当,然后放下手问:“哪儿疼?” 陈樾说:“肩膀疼。”话落又靠过来,一副疼到坐不稳的样子,“真的疼。” 他这么一近,棠袖怕不小心会碰到他伤口,握着的绣春刀一退再退。 退到再握不住了,整把刀掉下去,陈樾眼也不眨地接住,随即放得远远的,省得棠袖再拿。 没了刀的阻碍,陈樾得寸进尺再近了近,确定棠袖前后左右的路全被堵死,她再退不得了,他才垂首,贴上她肩颈,手也搂住她腰,不让她动。 棠袖没动。 她是真怕她一挣扎,他伤口就崩开了。 这么平静下来,因为距离太近,陈樾呼吸不疾不徐拂过耳珠,棠袖忍了又忍,忍完再忍,到底没忍住扭头,竟有些不自在。 陈樾如何发觉不了她这点异常。 他低低笑了声,还是这么敏感。 然后说:“天快黑了。一会儿一起吃饭?” 棠袖扭回头,说:“不要。” 陈樾说:“吃完饭帮我换药。” 他侧眸盯着她耳珠,明明刚才还是很正常的颜色,这会儿已经开始泛红,小巧玲珑,看着就很好品尝的样子。 于是眸底渐渐变得深了,口中却道:“我自己换不了。” 棠袖道:“你府里那么多人,随便找个不就能换?” 陈樾道:“别人我信不过。”他微微动了下,嘴唇离那点耳珠仅剩最后半寸,“我只信得过你。” 这点倒是不假。 他那把绣春刀连宋勉章他们都不能碰,只她一个能随便拿着玩。 所以换药这种必须近身的举动,好像还真就她能做。 棠袖开始思索如果答应,那她今晚,不,之后她还能从侯府里出来吗?这人可巴不得她回去。 还没想好,眼角余光瞥见陈樾动作,棠袖连忙往后退,没退成,只好再度扭头,叫陈樾没能吻住她唇,而是亲在了她侧脸上。 车内忽然变得寂静。 “不行吗?”陈樾问。 “不行。” 说好的四个月,这才半个月,哪有这么说话不算话的。 棠袖刚想推他,就听他嗯了声。 没等她弄明白这个嗯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顺着侧脸亲到她耳珠,张口轻轻含住。 只这一下,她整个软在他怀里。 他搂在她腰后的手微一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转移到他腿上。这姿势于半边肩膀不能做大动作的陈樾而言比刚才方便许多,他便单手撑着棠袖后背,使她微微仰头,而他更深地含吻。 那点耳珠愈发红了。 棠袖软得不行。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能放任陈樾继续。 丝毫不知他眼里浮浮沉沉,全是深重欲色。 第26章 考虑 偷。 仿佛成了水一样。 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自耳珠传开, 全身的骨头都几乎要化掉。棠袖试图抬手,然指尖软得不行,她只好放弃, 很努力地攒了攒, 再攒了攒,终于攒足力气开口。 她道:“陈樾……” 只这么两个字,后面的话尚未说出,她忽然一颤, 头向后仰,颈项一下绷得笔直,好似一折即断。 随即她变得更软了。 若非陈樾手在背后撑着,她已经连坐都坐不住了。 而他并未放过她, 愈发用力地含吻娇嫩耳珠,仿佛要凭此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棠袖目光渐渐有些迷离。 直等他终于品尝够了,慢慢转移到她侧脸, 与她唇只隔着一点点距离地道:“还是不行吗?” 棠袖朦朦胧胧地回神。 她这才明白,刚才他俩完全是鸡同鸭讲。 他问的是亲嘴,她说的是提前答复。 棠袖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居然误打误撞拒绝了, 没让他亲到,还是该懊悔她居然拒绝, 以致于耳珠仍在阵阵发麻,即使不摸也觉烫得很。 连带身上也是热的, 道袍之下更是隐隐出了点水意, 棠袖不由又想其实最应该庆幸陈樾没太过分,否则她根本没法下车。 不对。 应该说他俩都没法下车。 有感力气恢复了些许,棠袖当即就想从陈樾腿上下去,却被背后的手拦着下不去, 她只好努力挺直腰,尽量不让自己碰到他那处,以免他真的过分。然后才说:“不行。” “为什么,”陈樾目光定格在她唇上,眸色深深,“只亲一下,不做别的。” 棠袖摇头:“不行就是不行。” 以往太多次经验告诉她,亲别的地方都可以,唯独不能亲嘴。 只要亲了嘴,那后果就只有一个。 更何况他已经箭在弦上,不能受刺激,否则肯定没完没了。 思及此,棠袖腰挺得更直,同时反手去掰陈樾右手。 继续坐他腿上太危险了。 尤其已经过去这么久,江夏侯府应该快到了,万一车停有人掀帘子,望见他们这个姿势,那可就太羞耻了。 她虽不太在乎别人眼光,但到底脸皮还没厚到能当着人的面同陈樾亲密。 棠袖想法是好的。 但…… “放我下去。” 棠袖有点无奈。 他不是流了很多血,正处于虚弱吗,怎么还能有多余的力气跟她较劲?他手也太牢固了,她完全掰不动。 “不放。” 陈樾亲吻她脸颊。 因她还在掰他,用力时难免身体晃动,陈樾唇好几次从她唇角堪堪擦过。棠袖霎时不敢再动,生怕他真亲上来。 她不动,他动。 于是棠袖便觉后背的支撑陡然消失,她一个不察,向后仰倒。 陈樾没拉她。 马车里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陈樾轻轻抬了下腿,棠袖便还算平稳地倒在毯子上。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棠袖懵了瞬,她刚要爬起,陈樾已经压下来,手肘抵在她耳边。 “这是回侯府的马车,”他说,“我怎么可能会放你下去?” 棠袖张了张口。 “可这是我家的车。” 大不了她让车夫转道回棠府,不送他了。 陈樾点头:“你说得对。” 棠袖:“那你还不赶紧……” 话未说完,他低头,含住另一侧还没品尝过的耳珠。 棠袖顿时又是一颤。 好似要打下专属的记号般,他细细密密地啃噬,舔咬,直将这点耳珠也吃得通红,才堪堪松口:“这样呢?” 棠袖说不出话。 她眼尾微湿,竟是几欲要流出泪。 陈樾便亲她眼角,将湿痕吻去。棠袖醒神,抬手推他。 恰在这时,马车减速停下,外头流彩道:“小姐,侯爷,侯府到了。” 棠袖彻底醒神。 她居然在车里跟陈樾滚到一起。 合着他伤口一点都不疼。 “好好养伤。” 把陈樾赶下车,棠袖撂下这句就让车夫赶紧走,半刻不肯多呆。 提前回来的宋勉章见此从侯府大门内走出,道:“属下还以为大人会用苦肉计留夫人。” 这完全是天赐良机。 “她刚才已经很担心了,”陈樾说,“就不要让她更担心了。” 宋勉章:“大人高见。” 同时心想指挥使不愧宠妻有道,这境界着实不一样。 陈樾这边分别遣人去启祥宫和锦衣卫告假,准备听棠袖的话好好养伤,那边棠袖回到棠府,不及用饭就先行沐浴。 第31章 浴桶里,棠袖轻轻舒口气。 还好她跑得快,不然…… 瞟见不远处刚换下来的窃蓝色道袍,棠袖撇过脸,决定这段时间都不要再穿了。 都怪姓陈的烦人精。 棠袖愤愤拍了下水面,这可是新衣服,结果只穿一次就搁置,下回穿那个苍葭色吧。 由于今天在外忙碌许久,因此即便最初只是想赶快洗干净换件衣服,然而真泡进浴桶里了,棠袖也还是呆到水不热才起来。 一起顿觉疲乏,既是累的,也是情动导致的。 简单用过晚饭,棠袖漱了口就要睡觉。岂料她眼睛是一闭就睁不开,确实困,身体却躺了许久还在翻腾。 脑子更是不断回忆在马车里的那一幕幕。 回忆陈樾说话的语气,看她的眼神,亲她的力道…… 以及炙热得让她不敢触碰的温度。 棠袖抱住脑袋。 姓陈的,真的好讨厌啊。 再翻腾一阵,还是没能睡着,甚至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脑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反复回忆当时没能注意到,现在却慢慢回过味儿来的种种细节。棠袖闭着眼坐起身,心道她就不该去看陈樾,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明知她还在考虑,却故意撩拨她情动,让她早被养成习惯的身体自主渴求起来,且是因为他惹的,她必然会第一时间想到他,更会因此缩短考虑的时间。 天天就知道给她耍心机。 气着气着,棠袖忽然记起,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好像当初她跟陈樾成婚的时候,杜湘灵有送过她一小箱东西? 没记错的话,里面有勉子铃、角先生等助兴之物。 那时她还不太懂,只知晓这些于房事上大约有点用处,便在第二次与陈樾同房时把箱子翻出来给他看。谁知陈樾看了一眼就合上锁住并没收,言道他们不需要这些。 之后他们确实一直没用过外物。 主要是陈樾对她很热情,她有时不太能受得住他不说,他占有欲也很强,他不愿意让他自己以外的东西近她身。 这就导致现在棠袖想起角先生这个东西,有意找根试试都不行,那小箱子估摸着早被陈樾毁尸灭迹了。 棠袖只能安慰自己,先忍忍,等到天亮再说。 天亮后,棠袖叫自己的贴身丫鬟。 “流彩。” “奴婢在。” “你知道角先生吗?” 流彩微微一顿。 她自然是知道的。 以前还在宫里当女官时,偶尔会听到对食的都人宦官们说角先生非常好用,包括有些妃嫔也在偷偷地用。她们异口同声地称角先生堪为闺中一大乐趣。 便很平静地回:“奴婢知道。” “找人去买一个来,”棠袖吩咐她,“记着买好一些的。” 流彩应是。 角先生这种东西,不管在哪都很容易买到。 但特意说了要好的,被暗中安排的仆从想了想,并未前往角先生为必备之物的勾栏,而是出了京师,骑快马来回奔波半月,方将一外表低调的盒子交到流彩手里。 流彩打开。 确定里面的东西不论形状还是质地等皆为上佳,流彩面不改色地合上,问得此物绝对十成新,便示意仆从去账房领赏钱,她悄悄将东西清洗一番后呈给棠袖。 于是这夜,棠袖难得点了灯。 她坐在床上,对着灯光端详等了半个月才等到的角先生。 和记忆中的差不多,没什么稀奇的。 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像有点…… 细? 有了这么个想法,棠袖一时不忍直视。 紧接着又觉得冷冰冰的玉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棠袖索性扬手一扔,不要了。 才扔下床,前方出现一道人影,不用说,正是从窗户悄无声息进来的陈樾。 刚好那玉做的物件骨碌碌滚过去,滚到陈樾脚前,他驻足看了下,抬眸望向棠袖。 棠袖镇定地回视,没吭声。 唯那张瓷白的脸,突然晕出薄红。 她暗暗掐了掐掌心。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来就算了,还被他撞个正着…… 就在棠袖以为,陈樾会说些什么让她更加脸红甚而恼羞成怒的话,就见他抬脚一踢,角先生被踢到暗处,不见了。 他道:“别用这个。” 棠袖愣了愣,说:“那用什么?” 总不能再叫人去买勉子铃…… “用我。” 思绪被打断,陈樾走近几步,停在她榻边。 “已经一个月了,”陈樾才去宫里见完皇帝过来,随着他微微俯身,大红曳撒在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华美,艳丽宛若婚服,“我不信你没考虑好。” 棠袖唔了声。 经过马车那次,她确实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但还是道:“你让我再最后想想。” 陈樾说:“别想了。我给你当情郎。” 这便还是他先前的那个提议了—— 首先角先生为器具,器具当然不如真人来得妙。 再者他们同床共枕三年,他与她最是契合,他们无需花时间进行新的磨合。 陈樾这一说,棠袖想想,是这个理。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换一换,夫不如宠,宠不如偷,这不正正好吗? 偷着来总有光明正大没有的趣味儿。 棠袖问:“你伤好了?” 陈樾道:“好了。” 棠袖点了下头,刚说那行,先试试,陈樾已一条腿跪上床沿,低头朝她吻下来。 第27章 耳坠 未免太疯了。 唇瓣相贴。 彼此将近半年没碰, 是以这才亲上,就有些迷乱。 仅象征性地轻啄几下,她启唇, 他探舌, 两人心照不宣地勾到一起,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棠袖闭着眼,向后靠了靠。 陈樾此时也完全上了榻。他一手按着棠袖耳后的床架, 另一手抚在她脖子上,让她微微仰首,好与他深吻。 舌与舌勾得更紧密了,死死裹缠, 难分难舍。随着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偶有津液从空隙中淌下,却是还未让棠袖觉出凉意, 陈樾已顺着吻下去。 他埋首在她颈间,将雪白肌肤吮出一枚枚红痕,靡丽非常。 不多时, 他拨开她寝衣领口,香肩玲珑, 锁骨伶仃,他一概梭巡, 使之全部呈现专属他一人的标记, 方满意地继续往下。 只是再要往下,体位就不太方便了,陈樾索性一把将她拖下来。 这一动作,棠袖睁开眼, 陈樾正在解她寝衣系带。才解开,不及将她剥干净,他已经再度埋首。 “嗯……” 棠袖微微眯着眼,感受着时轻时重的力道,唇齿的热度传入,有种令人难为情的麻痒的舒适。 陈樾自然领会到她的用意。 他顿时更重,亦更狠,薄薄的丁香紫被濡湿成深紫色,在灯光映照下显得尤为动人心魄。 然而这湿的只是一侧,另一侧还在等着,他便转移去旁边,确保哪边都不受冷落。 那种麻痒感扩散得更厉害了。 棠袖手指按着陈樾肩背,毫无章法地将他曳撒揉皱。 忽然,陈樾松口,棠袖抬眼瞧他,就见他直起身,三两下脱掉曳撒,头上的云纱冠也卸掉,长发倾泻如瀑,他俯身重新与她亲吻,手则一把撕开,再无阻隔地覆住。 棠袖心都酥了。 她双腿抬起,圈住男人劲瘦腰身,若有若无地。 陈樾沉沉喘口气,额上也沁出汗。 真是个妖精。 他立即用了点巧劲将她嫩舌卷过来咬,咬得她语调上扬地轻哼一声,想从他口中离开,却被缠着走不掉,只好用未着罗袜的玉足踹他腿弯,他这才放开她,低低说了句什么,去含她耳珠。 “谁急着要你……嗯……” 话没说完,耳珠被裹挟得密不透风,他手也丢开她小衣,因常年握刀而生出薄茧的指腹以恰到好处的手法反复摩挲揉弄,他话里意有所指:“这还叫不急?” 他弄得实在舒服,加之耳珠也被疼爱着,棠袖嘴上却仍不肯服输,回道:“没你急。” 她足跟踩住他,一点都不软,紧绷绷的,他从一开始就在忍着。 待她手也伸进他中衣,来回摸索,陈樾再喘口气,浑身肌肉绷得更紧。 然他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羞赧。 而是选择往棠袖手心里塞:“那你先摸摸,摸摸我就不急了。” 棠袖再哼了声,奖励似的给他摸。 棠袖以拇指和食指仔细丈量,果然先前认为那角先生细不是她错觉,陈樾动情起来就是比角先生还要再一些。 第32章 可好像那角先生已是特意买了最大尺寸的…… 她居然这么天赋异禀? 还没想出答案,棠袖整个人就是一抖。 棠袖不禁拧着眉,颤颤地吟了声。 “陈、陈樾……” 痛感已经被忽视了,被男人一手掌控,棠袖战栗着,扭动着,胡乱地喊:“陈大人,指挥使,夫君……” 陈樾头也不抬。 只嗯了声,先送她到一次顶峰。 于是刚刚还弯出惊人弧度的腰肢陡的绷直,棠袖大脑有些晕眩。 她张开唇,失神地喘息。 才喘两下,就是狂风暴雨。 他一手掐着她腰,一手撑在她颈边。像被骤然抛到高空,又像突然跌落深渊,这般大起大落的开端让棠袖有些受不住,她近乎失声地惊叫。 便喊他:“夫君,轻、轻……” 陈樾不理。 他吻住她唇,舌死死绞缠,吞下所有请求与告饶。 力气也用得极大,比他们新婚夜的初次凶了不知多少倍。棠恍恍惚惚地想陈樾这是憋了多久,未免太疯了。 早知道,早知道她就…… “呃啊!” 眼角顷刻就滑出泪,她手指颤抖地去抓陈樾汗湿的长发,被掠夺的唇内含糊不清道:“夫君,夫君慢点……” 陈樾仍不答话。 只肆意侵占她的所有。 就在棠袖以为,这场要折磨她很久,她都开始做嗓子哭哑的心理准备了,不多会儿缓过来,她还有些不可置信:“这么快就出来了?” 以他平常表现,少说还得两刻钟。 “嗯,太想你了。” 陈樾淡淡道。 说话间,他就着根本没撤出的深度继续往里。 她便又抓他头发,用软绵绵的音色哄他道:“夫君等等,你先出来,我……唔!” 陈樾堵住她唇。 他眼底微红,汗珠滴落。 这种时候她还是别说话了。 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三次,棠袖有气无力地让陈樾抱她去沐浴。谁知在经过灯火将燃尽的桌子时,陈樾没忍住,把她放到桌沿,让她手在背后撑着,他则高高抬起她双腿,这回棠袖连哼唧的劲儿都没了。 等他终于完事,轻轻抚摸她脊背,又倒了水喂她喝,棠袖靠在他肩上,呼吸清浅。 久违的片刻温存。 忽然陈樾道:“你过几日是不是要来月信?” 棠袖闻言没睁眼,只说:“这你都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 他一直记着的。 “我是想,如果你怀上了……” 陈樾没说完,点到即止。 毕竟刚才四次,好些还没流出来。 棠袖却不以为意。 前几年那么频繁她都没能怀上,现在只会更难怀上。 他存货再多她也不怕。 陈樾没说话了,抱她去浴室。 想来是流彩提前吩咐过,都这个点了,浴室仍备着足量的热水。陈樾把棠袖放进浴桶中,认真给她清理。 身上各种就不必说了,最要紧的,他手指抚上去。 陈樾看着,喉结微动。 他又想了。 只是看棠袖累得歪着头,直接就要在这水里睡着的娇慵模样,陈樾到底是按捺住,屏气凝神地扩开。 途中不小心碰到,棠袖拧眉嗯了声,呓语般地道:“别弄了。” “不弄你。” 陈樾低声哄着,耐心清理完,又将她整个人都洗了遍,方用浴巾裹着把她抱回卧房。 棠袖也不管头发干没干了,直接就要睡觉。 然而床上一塌糊涂,到处都是他们弄出来的水迹和白痕,躺都没法躺,棠袖只好努力撑着等陈樾铺床。 铺完了,她准备睡了,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人怎么还在这儿。 便说:“你还不走?” 陈樾说:“我走什么?” 棠袖:“明儿一早不是轮到你当值?” 陈樾心里一热。 她还记着他的轮值表。 “你赶我走,”他掖好她被角,拿巾子给她擦头发,“这么狠心。” 棠袖说:“不然呢,留你过夜吗?” 他现在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陈樾道:“你刚刚还喊我夫君。” 棠袖不屑:“女人在床上的话不能信。” 情郎而已,来就办事,办完就走,废什么话真是。 陈樾点点头:“那你叫我慢点也不能信。” 棠袖:“……” 这偶尔还是需要信一信的。 看出棠袖有用完就扔的意思,陈樾也不气,他早清楚她什么性子。只说:“等你睡着我就走。” 棠袖回了句随便。 不过还是让他先把床帐放下,灯也熄了。陈樾照做。 灯光消失,棠袖很快沉沉睡去。陈樾在黑暗中看她,指尖虚抚她眉眼。 尽管已经很久没再做梦,但她仍旧不让夜里点灯。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梦,让她如此投鼠忌器? …… 棠袖这一觉睡得非常好。 好到醒时,颇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看看周围,陈樾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先前散落一地的衣服被褥等皆已不见,那张夜里被撞得挪了位置的桌子也崭新如初地呆在原地。棠袖捂着额头失笑,真跟田螺姑娘似的。 不过有一说一,这善后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可以考虑哪天再叫他过来。 棠袖心情愉悦地起床。 待流彩带着丫鬟们进来侍候,见棠袖气色极好,起先流彩还没多想,只暗道兴许是角先生让小姐舒服了,直到有丫鬟禀报说小姐昨天换的抹胸和小衣好像不见了,流彩这才恍然,原是昨晚侯爷来过了。 且应当来得还挺久。 作为贴身丫鬟,流彩有心想问以后侯爷再来的话,是不是要留几个人烧水收拾,但最终半个字都没问。 流彩浑然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很自然地回那小丫鬟一句知道了,接着同样很自然地对棠袖说皇贵妃派人传话,让棠府女眷都进宫一趟,为七皇女选驸马。 “驸马?” 皇贵妃总共生了三子三女,然大多早夭,如今只福王和七皇女还在。 棠袖算算,七皇女确实到了该成婚的年龄。 而皇贵妃说了都,棠袖理所当然就想带棠褋一起去,在家闷这么久也该出去散散心。岂料棠褋不肯。 好在没等棠袖劝,一旁棠蔚就艳羡地说为什么他不是个女的,这样他就能跟姊妹一起出去玩。末了同棠袖说请姐姐替他多看看宫中美景。 棠袖嗤笑一声:“你当我进宫是去游玩的?” 棠蔚垂头叹气,十分失落。 见状,不忍哥哥失落的棠褋小声道:“那,那我替哥哥看吧。” 棠蔚立即抬头。 “可以吗小褋?” 棠褋迟疑道:“应该可以……吧。” 只要真的是给七皇女选驸马,而不是打着选驸马的名义举办大型相看宴,她应当没问题。 ——她至今还是害怕相看。 这点棠府人心知肚明,棠袖便很随意地道说是选驸马,也不知是真选还是假选,别到时候突然告知早有内定之人,那其他冲着七皇女来的郎君不都要白跑一趟。 “姐姐,你可真敢说,”棠蔚大呼小叫,“当心被人听见了告你的状。” 棠袖无所谓道:“你听见了,你告?”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会出卖家人的小人吗!”棠蔚疯狂摆手。 “你最好不是。” “我必然不是!” “……” 姐弟俩闲闲斗嘴不停,旁边棠褋则略略放下心来,真是选驸马就好。 隔天到了廿七,棠袖起了大早,梳洗打扮。 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瞧了眼,断定今天太阳必然十分毒辣,棠袖挑了套翡翠头面,碧湛湛凉幽幽,正适合这燥热天气。 正对着铜镜佩戴耳坠,忽听破空声响起,一片巨大阴影从檐外落进窗户,惹起丫鬟们一阵惊呼。 待看清那阴影是只大鸟,且还是只熟悉到至简居的人一眼就能认出的大鸟,丫鬟们再度惊呼:“这是之前养在庄子里的那个海东青吗?怎么跑到棠府啦?” 有丫鬟立即出去看是不是侯爷来了,发现没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没人带着,那海东青怎么能独自一隼跑来,之前也没见侯爷特意训练它认棠府的路啊。 总不能它会闻香识人? 说来小姐用的香确实是天下独一份的…… 回到屋里,就见海东青已经从窗台蹦跶到她们小姐的妆台上,铅灰色的喙张开,好似是想让小姐喂点吃的。 第33章 小姐当然没喂。 她继续对镜梳妆,同时用一种很嫌弃的口吻道:“跑我这儿要吃的,陈樾饿着你了?” 海东青当然也没有回答。 它继续张着喙,一副一定要小姐投喂的模样。 “左牵黄,右擎苍,”小姐兀自念了句,复又嫌弃地道,“傻擎苍,回去找你主人要吃的去。” 丫鬟们这才知道海东青有名字了。 之前擎苍养在庄子的那半个月,虽说大家因为它的习性一直没怎么靠近它,但好歹短暂地当过一家人,对它还是亲近的,有丫鬟想说不若去厨房拿点生肉,话还没出口,就听哒哒几下,紧接着是呼啦一声,擎苍蹦到窗台飞走了。 丫鬟们惋惜没能喂到,棠袖则一眼都没看。 戴完耳坠,棠袖随手拎起花梨木的折扇出了至简居,去跟棠褋汇合。 她们姊妹坐一辆车,冯镜嫆和韵夫人坐另一辆。 然而就在棠袖即将到达大门时,破空声忽的响起,随之响起的是棠褋等人的惊呼。 “小心!” 棠袖第一反应就是擎苍。 果然,眼角余光瞄到那庞大阴影从后方朝她直扑而来,棠袖刚低下头,就觉极响亮的一道风声,有什么从耳畔蓦地经过,等她抬头,擎苍已振翅飞向远处。 这突然来又突然走的架势,让棠袖不禁想到它同样神出鬼没的主人。 正要腹诽几句,棠褋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紧张道:“姐姐没事吧?” 棠袖道:“没事。” 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却听流彩讶异道:“小姐,耳坠子少了个。” 棠袖一摸,不消说,正是擎苍经过的那边的耳坠没了。 真不愧物肖其主。棠袖想,跟它主人一样,缺了少了非得想方设法地找补。 “是刚才被用爪子抓走了吗?”棠褋问,“回去换套首饰吧?” 看前方冯镜嫆跟韵夫人的马车已经走出半条街,棠袖道:“来不及了。直接走吧。” 说完就拉棠褋去上车,进宫是大事,万万不能迟到。 况且…… 棠袖有预感,耳坠子会回来的。 不出所料,大约是收到她今天会进宫的消息,棠袖刚从车里下来,就见陈樾正在东华门后等着。 他身形笔直挺拔,五官深邃俊美,若非腰侧那把绣春刀的寒芒太过夺人眼目,受召进宫的女眷们铁定要放慢速度,好好欣赏一番这位出众的郎君。 棠袖倒是可以欣赏。 但此刻,她快步走过来,问:“我耳坠子在你这儿?” 陈樾说在。 他伸出手,碧绿的翡翠耳坠完好无损地躺在他掌心。 棠袖:“还不快给我戴上。” 说着折扇展开,扇面遮了没耳坠子的那半边脸。棠袖侧头,露出嫩白似玉的耳珠。 殊不知陈樾一看她耳珠,就想起前夜将其含入口中反复疼爱的一幕,心中顿时有些微微的痒。 第28章 油画 皇孙。 心下浮想联翩着, 陈樾表情却不能更正常。 甚至他仅只是看了一眼,就依棠袖言在扇面的遮挡下给她戴耳坠。刚戴好,她唰地收起折扇, 抬脚走了。 陈樾没追, 站在原地目送她。 多亏陈樾没耽搁,棠袖到小花园时不算晚,还有人没来。 她松口气,同皇贵妃见完礼, 牵着棠褋去找沈珠玑。 棠褋自是认识沈珠玑的。 少女乖巧行万福:“太子妃殿下安好。” “小褋终于出来玩啦,”沈珠玑笑着让人起来,“快坐,我特意给你们姐妹俩留的位子。” 此番受召进宫的女眷不多, 宫里过来看驸马候选的也不多,除太子妃外,仅两位与皇贵妃关系较好的妃嫔来了, 像皇后太后等都是没来的。 且由于外男不得进入后宫,皇贵妃选的这个小花园并不属于后宫范畴,而是在离启祥宫不远的地方。 本来花园就小, 四面又挂了遮挡的帘子,愈发显得地方不大, 大家便没像平常那样按着尊卑坐。 如福王妃,她就跟一个宫女坐在帘子后, 正掀着帘子一角说着什么。 棠袖没有上前打招呼。 而福王妃转头看到棠袖, 也只略略点了头,同样没表现出亲近。 棠袖收回视线。 不论出于何种缘故,太子妃和福王妃,她都选太子妃。 便和沈珠玑聊起今天的主角:“七皇女今年是十六岁吧?” “是呢。” 沈珠玑大约是触景生情, 沉吟着道:“等徽娟长到七皇女这么大,也得选夫婿……” 棠袖闻言笑了。 她道:“徽娟才多大呀,你就已经想这么远了。” 沈珠玑道:“远什么,徽娟都四岁了,左右也不过一眨眼的光景。你是现在还没孩子,等你也有了孩子,你肯定比我想的更远。” 棠袖道:“这可说不准。” 沈珠玑以为她指的是不会想远,便道:“你别不信。我有徽娟之前也没想那么多,有徽娟之后就成天开始想,生怕我一个没想到,徽娟就要因为我的纰漏有哪里磕了碰了……” 棠袖摇头。 ——她指的是孩子。 她跟陈樾成婚头两年那会儿,不是没找过大夫,也请过太医,所有人都说他们夫妻身体没问题,可他们就是没能有孩子。 好在她对孩子看得不重,陈樾也说有就生没有就算,加之皇帝都没提过让陈樾纳妾,太后更是当着众多命妇的面说大不了从外头抱一个养在膝下,因此有关他们不能生育的风言风语没多久就消停,她与陈樾的婚姻并未出现裂痕。 直到…… 想起梦中景象,棠袖忽觉胸口有些发闷。 恰此时,启祥宫的太监过来禀报说三位驸马候选人正在面圣,等面完圣就会被引着往小花园附近走一趟。女眷们忙簇拥七皇女和皇贵妃去最前方的帘子,今天的重头戏要开始了。 棠褋瞟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忸怩着起身,过去凑热闹。 看棠褋状态不错,棠袖同沈珠玑说了声,带着流彩从后方偷溜出去。 果然一出来就立刻不闷了。 回头望望小花园,觉得一时半会儿结束不掉,棠袖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不拘方向,也不拘距离,走够了再回去。 这一走,没多远看见个亭子,棠袖刚要过去歇歇脚,就听有谁道:“江夏侯夫人万安。” 是不太熟悉,但绝对听过的声音。 棠袖循声转头,一眼认出是东宫王才人身边的典膳太监。 她记得叫…… 魏忠贤。 棠袖目光扫过魏忠贤,转到他旁侧的美妇。 认出同样是隶属东宫的乳母客氏,棠袖目光最终停在客氏怀中,正朝她伸手的小孩身上。 皇孙朱由校。 由王才人所出,太子长子,如今堪堪两岁半。 “婶婶,”朱由校使劲伸着手,“抱抱。” 棠袖挑眉。 她都多长时间没见朱由校了,他居然还记得她。 待看清朱由校朝她伸着的手里抓着的东西,棠袖了然,难怪会记得她,也只有她会陪他玩这个了。 棠袖示意客氏抱皇孙过来。 相比起魏忠贤,客氏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江夏侯夫人。 以往不管在东宫还是别的场合,乳母向来都要紧紧盯着皇孙,委实分不出太多精力给别的,因此客氏并不清楚这位江夏侯夫人的脾气。她悄悄瞄了眼魏忠贤,见魏忠贤垂着首没什么反应,只一副很恭敬的样子,她小步上前,将朱由校抱给棠袖。 而后退到一旁,看似和魏忠贤一样垂着头姿态恭敬,实际那双手掐得指节都泛白了。 这点小动作被棠袖尽收眼底。 棠袖什么都没说。 她看向怀里的朱由校。 两岁半的孩子不是很重,棠袖抱得还算稳当。甚至她还能腾出手,很随意地按了下朱由校非要塞给她的木头小狗。 原本还是死物的小狗顿时摇头摆尾,仿佛活了一样,逗得朱由校咯咯直笑。 “婶婶!狗狗!” 朱由校兴奋地拍手。 他就知道这个婶婶会玩狗狗。 要说棠袖对孩子耐心挺足,她陪朱由校玩了很长时间的小狗,始终没表现出厌烦。 直到她蹲在地上,用草叶编的兔子和朱由校的木头小狗比谁跑得快,蹲着蹲着觉得有些累,她牵起朱由校往先前看中的那个亭子走。 走到近前,方知亭子里早就有人了。 虽身着大明官服,但鹰鼻深目,发卷体长,是个异邦人。 第34章 是早些年漂洋过海,从欧逻巴那边的意大里亚来的天主教传教士,名唤利玛窦。 “微臣见过皇孙殿下,见过江夏侯夫人。” 利玛窦放下画笔给两人行礼。 朱由校绷着肉乎乎的小脸,很有天家气势地道声起,棠袖也回以万福。 利玛窦之所以认识棠袖,源于去年他与翰林院检讨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棠袖算是最早一批看到这书的,看完觉得《几何原本》很好很有用,便让人往民间推广,利玛窦得知后特意找徐光启一同写了信致谢,由此和棠袖有了交集。 “先生在画油画?” 棠袖牵着朱由校走进亭子,见画布上涂抹着大片色彩,隐约能辨认出是利玛窦以自身角度观察的刚才她和朱由校玩耍的情景。 只不知那特别明显的一片留白,可是因着她和朱由校一直移动而没能画成。 利玛窦答:“正是。” 利玛窦来大明已经二十多年,官话学得很好,几乎听不出意大里亚的口音。他礼节也学得好,甚至比土生土长的京师人更懂贵族之间的一些往来,主动解释道:“刚刚微臣无意间看到夫人与皇孙殿下玩耍,觉得心中十分温暖,情难自禁便画了下来。微臣未经允许便自作主张,还望殿下和夫人莫要见怪。” 这话有点长,朱由校听不太懂。 小皇孙抬头看婶婶。 见婶婶笑着回视自己,明显是要自己回话,他不由挺起胸,十分谨慎地想了想才说:“不见怪。”顿了顿又说,“很好看。” 朱由校不懂什么是油画。 但并不妨碍他认为那些颜色花花绿绿很好看。 “先生继续画吧,”亭子边上摆着两盆开得正好的丈菊,棠袖带着朱由校过去坐,以丈菊为背景继续玩狗兔赛跑,“我和殿下尽量静坐不动。” 闻言,利玛窦无不应好,立刻就要调色。 旁观的魏忠贤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只神情更加恭谨。 客氏更是大气不敢出。 时间渐渐流逝,留白即将涂满之时,皇帝过来了。 刚还乖巧坐着的朱由校顿时兔子似的噌一下跳起来:“长孙由校见过祖父皇帝陛下。” 这一句说得格外流畅,皇帝和蔼地摸摸小孩脑袋。 转眼见棠袖居然让流彩给利玛窦拿金叶子,皇帝和蔼表情登时一收:“又当散财童女。” 棠袖没接话。 她比谁都清楚,皇帝什么都不喜欢,唯独喜欢钱。 据闻她还在冯镜嫆肚子里的时候,得知外公对外宣称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日后冯家的钱都会交到孩子手里,皇帝立即表示出对她的看重。 等她出生后,见外公果然大把大把的拿钱给她,皇帝对她的看重更重了。 重到都见不得她给别人赏赐。 皇帝摆手,让利玛窦拿了赏赐赶紧下去,也让客氏抱皇孙回去。 “婶婶,我走了。” 朱由校捏着小狗小兔小金叶子,一步三回头,万般不舍。 棠袖笑着挥手。 然后才同皇帝道:“皇贵妃她们正在选驸马,皇上不去瞧瞧?” 皇帝说:“不去。” 他连自己的万寿圣节都懒得让百官朝贺,更不必说选女婿。 也是皇帝小时候被管得太严,上有太后李氏下有首辅张居正,这么两座大山盯着,皇帝可不得安分听话。后来张居正去世,皇帝亲政,太后也逐渐年迈,管不动皇帝,多年压制陡然解除,那种逆反式的爆发是非常可怕的。 以致国本之争甫一开始,立马就学祖父嘉靖不上朝。 不仅不上朝,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想要打破嘉靖创下的记录——这样的皇帝焉能在乎那些繁文缛礼? 这才有棠袖的不守礼不仅没被皇帝降罪不说,她还能问他要来免罪的口谕,完全是两人臭味相投,都讨厌刻板的规章制度。 因此皇帝一句不去,棠袖哪还能不明白皇帝心里有谱儿,早选好驸马了。 她就知道叫她们这些女眷进宫其实没多大用。 这时陈樾也过来了。 他同皇帝附耳,皇帝听完嗯了声,抬脚就要离开。 离开前对棠袖道:“朕走了,你俩好好说话。” 棠袖陈樾于是奉旨说话。 第29章 香囊 一百两。 皇帝一走, 流彩又在稍远处守着不过来,亭子里便只余棠袖和陈樾。 两人对视。 须臾,棠袖没忍住, 笑了。 她坐回丈菊跟前的位置, 随手捏起丈菊掉下来的几颗种子把玩,道:“皇上怎么又开始管咱俩的事,是不是你说什么了?” 陈樾道:“没有。” 他走过来,在棠袖旁边坐下, 弯腰拍她袍角沾到的灰:“应该是母亲说了什么。” “嗯?” 棠袖侧目。 怎么还扯到长公主了? 陈樾直起身道:“之前我告假养伤,母亲知道后来侯府看我,住了几日。可能是有人告诉母亲那天你送我回府的事,母亲觉得我们和好有望, 就进宫同陛下说了。” 事实上,大部分人都希望他俩能够复合。 只是再多的说客也抵不过棠袖自己的心思罢了。 果然,棠袖道:“我就说陛下怎么让咱俩好好说话, 莫名其妙的……除了送你回去,别的你都没泄露吧?” 陈樾摇头。 连宋勉章都不知道他们两个有在偷偷私会。 听到偷偷二字,棠袖禁不住又笑了, 真的好像在背着所有人暗中偷情啊。 想想前夜他们弄了那么大的动静,居然没引起丫鬟注意, 棠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感到庆幸,得亏流彩做事仔细, 不然别说四次了, 第一次就得半路叫停。 便对陈樾道:“以后你来,必须得跟流彩说一声。” 陈樾明白棠袖意思。 他也觉得流彩知情有利无害。 再者流彩忠心,口风也紧,即使他们两个很不幸运地真被谁撞到, 有流彩在,也能先一步拦住对方,想办法圆过去。 陈樾点头:“那什么时候我再去?” 说着看眼棠袖腰身,她月信还没来。 “至少等我月信走了吧。”棠袖打个哈欠,“从昨天开始就特别能睡,今天进宫也差点迟到,应该快来了。” “只有特别能睡吗?” “嗯……脾气变得特别奇怪算不算?” “算。” “刚才我都懒得回皇上的话,幸好皇上宽宏大量没怪罪。” 棠袖并不像别的女子那般耻于和夫婿提起月信。 这却是出于陈樾自身的修养。 她以前有时候来月信难受得厉害,陈樾不跟她分床不说,还会整夜搂着她给她暖肚子。偶尔血漏到衣服被褥上,他也二话不说立刻帮她处理,从不避讳。 光这点,棠袖再没心没肺,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胜过许多男人。 “那我岂不是要等很久,”陈樾道,“你不得先给我点甜头?” “甜头?” “比方说亲我一下。” 棠袖瞥他一眼。 手里丈菊种子的外壳已经全剥开了,露出里头小巧的浅色果实。棠袖细细打量,又凑到鼻端嗅闻,最终判断这东西如果没毒,好像是能吃的,回头叫人弄几盆送去至简居做熟了试试。 便又捡起几颗完好的种子放进随身佩戴的荷包里,边拿帕子擦手边问陈樾:“亲哪?” 陈樾没说话,侧了侧脸。 凭棠袖对陈樾的了解,他想要的甜头,肯定不止亲一下,或者说不止亲脸这么简单。 但还是很大方地凑过去,对准了他脸就准备亲。 结果不出所料,没等她碰到,他已经扭回头,两张唇没有丝毫偏差地贴到一起。 棠袖懒懒撩了下眼皮。 她就知道。 陈樾闷笑一声:“闭眼。” 随即单手捧住她脸,轻轻咬她唇肉,更将她唇珠含入口中反复吸吮,吸得水声隐响,却是一直没伸舌头。 棠袖又撩了下眼皮。 她整个人愈发慵懒了,显然被亲得很舒服。 不过心里却在想这人改性了,亲个嘴这么纯情? 棠袖动动唇,刚要说话,突然纯情毫无预兆地转变成粗狂,他舌头闯进她本就没闭紧的齿关,扫荡一般搜刮她津液,水声更响,总算开始他一贯的真正的亲吻。 这才对嘛。 棠袖模糊地轻哼,安心闭眼。 不知不觉间,棠袖坐到陈樾腿上,于是换成她低头捧着他的脸,她咬他吸他。陈樾一手圈着她腰,一手扶在她脊背,很驯服地仰着头,任她作威作福。 第35章 良久唇分,银丝牵连。 棠袖感受到什么,微微近前蹭了下:“好像有点起来了。” 陈樾嗯了声,神色淡定。 棠袖却笑:“前天不是才做过?这么想我。” 说完又勾头亲了亲他唇,浑不在意他正强忍。 而陈樾居然也能把持得住。 他很平静地道:“前天是前天。” 从和离到现在,她欠了他多少次,她自己没算过?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棠袖撇嘴:“谁欠你。” “那我欠你,”陈樾从善如流地改口,“你借我点银子。” “借多少?” “一百两。” “……多少?” 棠袖上身向后退了退,以一种很稀奇的目光看陈樾。 陈樾重复:“一百两。” 虽不太能看得出他是不是真要借钱,但好歹看出他没在说笑,棠袖趴回他胸膛,随手从荷包里抓把金叶子塞进他衣领,问:“你什么时候这么缺钱了?” 她管侯府中馈那会儿,每月进账可不算少。 陈樾答:“自从你不在侯府,底下好些铺子经营不善,亏了很多钱。”他语气十分正经,继而不耻下问,“你知道怎么把钱赚回来吗?” 棠袖哪里会信他的话。 她说:“锦衣卫不是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陈樾说:“锦衣卫知道,我不知道。” 棠袖听得牙疼。 这人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当下也不继续在他怀里趴着了,直接按着他肩换回原本的位置。收手时没忘捏几把肌肉过瘾,他地震受的伤是真好了,不管前天还是今天,撑着她一点都不带抖的。 若没记错,前天她摸到的手感也挺好,估摸着不太会留疤。 说来陈樾受伤次数不多,但也绝对不少,莫提平日习武练刀弄出来的伤,便是被鸟铳击中的伤也有。刚成婚时,棠袖还见他身上好多伤痕,然洞房过后,她就亲眼看着除特别严重实在祛不掉的那几道,其余疤痕皆悉数变淡,乃至恢复如初。问他他说是皇帝赐的药膏,棠袖却知多半是他自己问皇帝要的。 他怕他身上伤疤太多,让她觉得不好看,身不对脸,从而不愿再跟他同房。 他总是在这种小细节上斤斤计较,明明她自己都没注意。 “不想跟你说话了,”棠袖又开始玩丈菊种子,“我要回去找太子妃。” 陈樾道:“皇上让我们说话。你想抗旨?” 棠袖:“对呀,指挥使大人要抓我吗?” 陈樾握住她手。 “抓到了。” 棠袖哼笑。 然后轻而易举便挣开他,刚刚剥掉的种子外壳也全丢他怀里,他佩着的香囊都要被淹没了。 等丢完,陈樾以为她要走了,她却伸手拽下他香囊,说:“这个好旧,不准再戴。” 陈樾看了看说:“你没送我新的,我只能戴这个。” 这是去年七夕她送的。 今年七夕正赶上她不让他去棠府,他便没能找她过节,因此没收到新香囊。 棠袖也想起这点。 她道:“那你先找个不旧的戴,明年我再送你。”她把丈菊果实装进香囊,很顺手地把香囊系到自己的荷包旁边,“我走了。” 陈樾说好。 棠袖走出几步,扭头:“你不回锦衣卫?” 陈樾说:“等你走了就回。” 棠袖睇他一眼。 然后倒退,转身,弯腰,又亲了亲他的唇。 亲完扬声喊流彩,她们该走了。 这边棠袖回小花园,腰间多出的香囊被沈珠玑如何打趣不提,那边陈樾收拾好棠袖扔掉的外壳,出宫回到锦衣卫,提笔唰唰写了张欠条。 写完还没收起来,宋勉章进来汇报,刚巧将欠条看个正着。 宋勉章正要看清这张纸上写的什么,难不成指挥使又找到他们没能查出来的证据,他们这些部下实在失职,却见指挥使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旋即将纸递过来:“你跑一趟,别惊动人。” 宋勉章想也不想地双手接过:“卑职领命。” 说完低头细看。 待看清这张纸到底是什么内容,宋勉章很坚强地稳住了,并未失态。 一百两而已。 宋勉章心道,这有什么,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前夫妻更应如此。 宋勉章拱手告退。 刚出去,就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转头找高附。 高附和宋勉章一样,从陈樾刚进锦衣卫时就开始跟随,现如今也是陈樾的心腹。 只高附脑子有点一根筋,搞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也没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因此陈樾每每需要带人出去都是带宋勉章,高附则负责留守锦衣卫。 此刻,宋勉章找到高附,姿态神秘地将欠条取出给高附看。 高附同样姿态神秘地看完,第一反应就是:“咱们锦衣卫穷到这地步,一百两都拿不出来?” 宋勉章听着,心里舒坦了。 他就知道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 指挥使这借条未免太过随便,想来夫人也是心里门儿清,故意配合着演。 便道:“你懂什么,有借有还,再借再还,这一来二去之间不就又能有交集了。大人这是想把夫人追回来呢。” 高附恍然大悟:“高,实在是高。” 紧接着表示棠府要去你去,我不去。 宋勉章道跑个腿的工夫,还无需查案,这么美的差事你求我我也不让给你。 宋勉章悄悄潜入棠府又离开。 不久,棠袖回到至简居。 她一进门就望见桌上的纸。 拿起一看,她失笑,陈樾还真当她借他啊。 转手却将欠条放进妆奁最底层,谁都不给碰。 第30章 浙党 玉碗。 进入八月, 天气依然很热,雨都没下几场。 本来这闷热就够让人烦躁的了,棠袖又来了月信, 她瘫在离冰盆较远的窗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厨房新炒出来的丈菊种子,心想她就该北上避暑,等京师凉快了再回来。 不过她离京的话,陈樾是不是也会跟着一起? 她倒无所谓, 他就没那么方便了。 总不能他天天骑马来回跑吧? 想什么来什么,半开着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从外完全打开,棠袖抬眼,和陈樾正对上视线。 见陈樾穿着全套官服, 一张肤色冷白的脸却毫无汗意,棠袖不禁看向天边,日头还好好挂着没落下去呢。 棠袖问:“你不热啊?” 陈樾说:“不热。” 他单手撑着窗台, 轻轻一跃便进来,落地间已将窗户恢复原样。 屋内除了棠袖并没有旁人,陈樾脱掉官服外袍, 在棠袖身边坐下。见小几上有一堆丈菊种子壳,还有一把难得会在棠袖这儿出现的玉扇, 他拿起来给她扇了扇,道:“今天第二天?” 她月信第二天总是不想动。 “嗯。” “难受吗?”陈樾问。 “还好。”棠袖拈起一粒刚剥的果实给他, “你尝尝。” 陈樾低头吃进嘴里。 “味道有点淡。” 不过火候倒是刚刚好。 棠袖:“我也觉得这锅炒的不太咸。我不想吃, 给你吧。” 陈樾说行。 他连她剩饭都吃习惯了,更枉论吃她不喜欢的。 于是棠袖剥一颗陈樾吃一颗,一小盘丈菊种子不多时就消灭得干干净净。 吃完陈樾摸摸茶壶,还有些温度, 便倒了两杯温水,他自己一杯,又喂棠袖喝几口。 棠袖更不想动了。 这时陈樾才问:“没毒?” 棠袖懒懒道:“有。你马上就要毒发了。” 陈樾说:“是吗。” 他稍稍使力,便将她脸转向自己,凑近了往她唇齿深处一勾:“这下你也要毒发了。” 棠袖哼哼:“那我也比你毒发晚。” 陈樾道:“没关系,我可以先去下面等你。” 这意思是哪怕死了也要做对亡命鸳鸯。 棠袖眸光微动。 她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拍他一下,警告他别过火,真不留神惹出火,她今天可没心情帮他。 陈樾听话地并未继续深入,他也舍不得叫她这种时候受累。便拿帕子给她嘴角擦干净了,谈起此番过来想跟她说的事。 第36章 事关辽东,她前面都听他说那么多了,总不能这后面的不让她听。 “巡按辽东的人选定了。” 棠袖立即记起先前辰二爷说,皇帝有意让当时身处辽东的陈樾核实弃地情况。 然后来陈樾查完高淮如期回京,到现在都没再被皇帝外派出去,棠袖心知这差事肯定没落在陈樾身上,否则他不会这么闲地跑过来找他,便示意陈樾接着讲。 果然,陈樾道:“定的新上任的浙江道御史,熊廷弼。” “哪个弼?” “面折廷争的廷,左辅右弼的弼。” 棠袖挑眉。 面折廷争,意为敢于在朝廷上直言进谏,据理力争;左辅右弼,指在帝王左右辅助。 陈樾用的这两个词很有意思。 棠袖一下就明白陈樾对这位熊廷弼印象不错。 便问:“既是新上任,又怎么会定他?” 陈樾道:“据说是浙党有意刁难,故意给他安排这个苦差事。” 目前朝堂党争大致分为三派,阉党、东林党、齐楚浙宣昆党。 阉党不必多说,主要以宦官为首;东林党则是指在东林书院讲学,以及与东林书院有关的朝野人士形成的派系。 至于齐楚浙宣昆党里的浙党,由前内阁首辅沈一贯、给事中姚宗文、御史刘廷元等浙江籍京官组成,纵使沈一贯万历三十四年就已致仕归乡,浙党势力也仍十分庞大,动辄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按说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想针对打压谁,那此人日后的仕途必然寸步难行,然而浙党千算万算也没能料到熊廷弼竟是位有志四方之士,得知自己被廷推为众莫敢往的辽东巡按御史一职,熊廷弼道了句“辞则以畏避罪,不如往”,就毅然准备出关。 “是个有骨气的。”陈樾评价,“但愿辽东能平定下来。” 熊廷弼这一去,不知多久才会回京。 便是回京,也不知皇帝会对弃地案作何部署,陈樾简单说完就换了个话题。 他对棠袖道:“我还你钱。” 棠袖还在寻思浙党一派是愈发如日中天了,闻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还多少?” 陈樾说:“先还一两。” “……” 虽然早就猜到他不会一次性还清,但棠袖还是被这个一两给无语到了。 她这么能花钱的人,一两够买什么啊? “够买一个我,”他又凑近亲她,“你要不要?” 棠袖不给亲,抬手捂他嘴:“你太便宜了,便宜没好货。” 她手心柔嫩又温温凉凉,陈樾被捂着居然觉得挺舒服,便顺势对着亲了亲:“只有你买才这么便宜。” 棠袖不为所动。 听起来更不能买了。 手心湿乎乎痒酥酥,暗道陈樾真是越来越会见缝插针,棠袖把他脸推远,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靠近,他压根就忍不住。 陈樾遗憾地看她擦手,他连道红印子都还没吸出来。 摸出一颗金瓜子给棠袖,当是还她的一两,陈樾复又问:“快十五了,那天我能过来吗?” 以往中秋他俩都是一起过的。 棠袖捏起比金叶子小上许多的金瓜子把玩,道:“你不去长公主府?” 陈樾道:“公主府正午去,晚上来棠府。” 棠袖想了想,摇头:“那天我爹肯定一整天都在家,他应该不想看到你。” 陈樾默然。 他那位岳父确实一直挺不待见他,总觉得他抢了他女儿,把他当政敌一样。 只得说:“那好吧。” 心里却暗暗地想,如果十五那天下雨就好了。 下雨没法赏月,这样棠袖必然用完晚饭就会回至简居,他则直接就能摸进来,不必顾虑岳父。 然而真到十五那天,眼看都午时了,天上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丁点儿要下雨的预兆都没有,陈樾收回目光,默默用膳。 他虽不说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知子莫若母,瑞安长公主一眼就瞧出他情绪不高。 瑞安长公主不用想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 长公主好气又好笑。 怎么着,你自己不够争气让媳妇留你,搁这摆脸色给谁看呢。 要摆脸色,她不比他更有资格?好好的儿媳妇说没就没,她比他更不高兴。 于是完全无视陈檖频频递来的眼色,也无视驸马几次试图活跃气氛的话语,瑞安长公主权当什么都没发现般,继续用膳。 陈樾也始终没出声。 直等碗筷撤下去,厨房呈上几盘点心,陈檖指着其中一盘切成小块淋了白糖的红色果子问:“这是什么?” 一旁宫女道:“回少爷的话,此乃番柿。” 陈檖疑惑:“番柿?这能吃?不是种在盆里用来观赏的吗?” 瑞安长公主接话道:“你嫂子说很好吃。”她瞥了眼听到嫂子二字后,表情立马就有了些微变的陈樾,“今儿一大早,你嫂子特意叫人送来一筐,说刚从地里现摘的,生吃熟吃皆可,方才你喝了好几碗的那个酸汤里就用了番柿。” 陈檖听了,回想起刚才酸汤的味道,又回想起之前嫂子送的名叫土豆的东西,登时对面前这盘番柿产生极大兴趣,忙不迭就要拣一块尝尝。 却有叉子先他叉走一大块。 陈檖没气馁,正欲换个角度重新下手,那叉子又飞快拐回来叉走更多。 眼看一盘已经不剩多少,陈檖愤怒抬头,就见他兄长眉梢微微上扬,俨然心情很好。 “……” 好弟不跟兄斗。 陈檖把险些出口的某些不太好听的话吞回肚子里。 却听瑞安长公主嗤笑:“德行。” 长公主吩咐宫女叫厨房再切一盘送过来。 陈檖一边想嫡母这句德行应该不是说自己,一边瞅对面兄长,果然番柿一入口,兄长心情更好了。 还真就只有嫂子能叫兄长从冰川变成火山啊。 陈檖唏嘘不已,这绝对是真爱。 等新的番柿切好送上,陈檖当先看了看兄长,见兄长好似已经吃过瘾,手里果叉也放下,陈檖放心地收回目光,准备开动。 然而和刚才一样,还没叉中半块,熟悉的叉子就又来了。 陈檖气死了。 你有本事去嫂子家吃去,跟弟弟抢什么抢! 陈檖愤怒不已,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敢怒不敢言。 只能等陈樾走了,才能叫厨房再切一盘,总算将番柿吃到嘴里。 ……确实好吃。 罢了,他理解并原谅兄长了。 中秋过后,就到了皇帝的万寿圣节。 皇帝今年四十多,尚未到过整寿的年纪,因此照例不让百官进宫朝贺。不过朝贺虽免,宫中却仍为皇帝庆祝,如瑞安长公主就与驸马进宫赴皇家家宴,身为长公主嫡子的陈樾自然随行。 傍晚家宴结束,瑞安长公主携驸马出宫回十王府。陈樾没有随行。 及至入夜,陈樾也仍未出宫。 直到自鸣钟的指针即将指向新的一天,安静的棠府里忽然响起几句说话声。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棠袖撑着眼皮问,“我都睡着了。” “我的错。” 陈樾半蹲在榻边,勾出她滑进衣领里的头发。 然后问:“还做吗?” “不做。我好困。” “那继续睡吧。” 陈樾正要哄棠袖睡觉,就听她说不急。 她问:“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陈樾点头。 所谓国本之争,打从万历十四年,皇贵妃生下皇三子的那天就开始了。 群臣想让皇帝按祖制立皇长子为太子,皇帝却想立皇三子。君臣拉锯十数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帝突然宣布封皇长子为太子,同时封皇三子为福王,国本之争方看似停止。 而皇帝之所以会决定立储,据闻是由一个玉碗引发的。 说是某次宫中家宴,皇帝给皇长子赐了个玉碗,让皇贵妃代为收藏。有天皇帝问起玉碗,皇贵妃屡屡推脱说忘记了,皇帝又问家宴时一并给的皇三子的赏赐,皇贵妃却立马就让人拿出来。皇帝震怒,第二天就传旨礼部速议册立太子仪制,至今都听不得玉碗二字。 结果今天有位妃嫔给皇帝送了玉碗便罢,还将玉碗二字说出口,皇帝可不得发火。 棠袖听完,翻个身道:“回头给陛下送个木碗算了。” 说完闭眼就睡,全然不知陈樾将她这话记下了。 第37章 翌日陈樾真拿了个木碗送给皇帝。 皇帝一问,得知是棠袖随口一说导致的,简直啼笑皆非。 笑完就让常云升去他私库里挑些各地上贡来的诸如丝绸锦缎、宝石金箔等赏给棠袖。此后玉碗再不是宫中禁忌。 第31章 影响 不难。 挑完赏赐, 常云升亲自往棠府走了趟。 宫中赏赐于棠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她光听常云升宣旨都不知道听多少回了。然常云升对棠袖态度仍一如既往的恭谨,自称一直是奴婢, 从不说咱家。 “万岁爷看到木碗, 很是开怀。” 这位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一张脸笑得仿佛盛放的菊花,说的话也教人听着分外心旷神怡:“奴婢倘若能有夫人一两分的聪明,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棠袖和气道:“厂公过誉了。” 流彩这时上前,将装满银两的荷包递给常云升。 换作别人给常云升孝敬, 常云升要么客套地推辞一番再收,要么直接婉拒不收。然此刻给他的是棠袖,常云升不仅双手接过荷包,更是连声道多谢夫人。 棠袖道:“厂公客气。日后还望厂公能够多多关照。” 常云升道:“夫人言重, 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之后流彩送常云升出府。 刚坐上回宫的轿辇,就有小太监迫不及待地向常云升发问:“督主,这江夏侯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怎么小的瞧您对她比对江夏侯还要重视?” 按说自正德五年,西厂和内行厂随权倾一时的“立皇帝”太监刘瑾消失后,唯一屹立不倒的东厂可谓再无对手, 锦衣卫最高首领指挥使都不及东厂督主的权力大,甚至前者见到后者还要下跪。 谁知到了万历年间, 横空出世个陈樾。 皇帝外甥的身份就不必说了,陈樾本人也确实有能力。早前位于大明西南的东吁王朝入侵大明云南边境, 大明和东吁王朝断断续续打了二十多年的仗, 陈樾便在此间挣得第一份军功。待陈樾活着从战场回来,不仅得到皇帝前所未有的重用和信任,没多久就擢升锦衣卫指挥使,爵位也顺畅无阻地承袭, 此后渐渐演变成常云升见到陈樾得行礼。 每每陈樾进宫面圣,常云升对他都敬重有加,从未在给皇帝通传递话上故意延误,陈樾待常云升也只作寻常同僚,并不如其余大臣那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两人甚至还联手办过几回案子,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由此比以前平和许多。 尽管如此,小太监还是不明白,江夏侯再厉害那也是江夏侯,跟他夫人有什么关系? 他夫人又没军功,也不办案,充其量就是背靠冯翁,手里钱多。 小太监寻思着,总不能皇上相中这个钱,觉得大明不能离了冯翁,这才对江夏侯夫人另眼相看了些,想皇上所想的督主便随之重视了些? 小太监问完,久久没能得到常云升的回答。 直等离了棠府所在街道,轿内才传出一句:“肤浅。” 小太监立即赔罪:“是是是,小的脑子愚笨,还请督主不吝赐教。” 常云升这才道:“那咱家今日就教教你,给咱家好生听清楚了。”又道,“这话咱家只说一遍,你们其他人也都听好了:当初玉碗一事过后,宫里这些年谁都不敢用玉碗,你们应当都知道。” 太监们齐声说是。 任谁得知皇帝为个区区玉碗震怒,怒得一向骄纵的皇贵妃竟毁冠服、脱簪珥不说,还蓬头跣足地率宫人在殿门外匍匐请罪的消息,莫提玉碗,便是玉杯玉箸之类也不敢再用。 就怕再触怒皇帝,届时别说匍匐待罪,兴许脑袋都保不住。 这么想想,能以平平一个木碗叫皇帝改变主意,江夏侯夫人好似的确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过人之处。 有太监才想到这点,就听常云升继续道:“咱们那位爷可是出了名的心硬,你们道随便谁拿个木碗都能做到如江夏侯夫人这般?怎么可能。” 当时可是连太后都不敢劝皇帝。 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江夏侯夫人的随口一句话不仅没叫皇帝生气,反而还让皇帝解开积压已久的心结,足可见江夏侯夫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多高。 江夏侯能力再强,也仅只是完成皇帝的吩咐。江夏侯夫人却是直接影响皇帝的想法。 这样的能耐…… 常云升捋了捋拂尘,最后敲打道:“咱家提拔你们几个进启祥宫,是为了更好地伺候皇上,可不是叫你们觉得在皇上跟前露了脸,从此就飞黄腾达能在紫禁城里横着走。真惹了不该惹的人,咱家便是执掌东厂也救不了你。” 这话说得严重。 太监们心下凛然,喏喏应是。 这边常云升教导太监们以后再见棠袖务必要十二分的恭敬,那边棠袖在看皇帝这次的赏赐。 也多亏是常云升替皇帝挑的,丝绸锦缎的颜色都很靓丽,正适合年轻女子做衣裳。宝石也选得好,回头叫人打两套新头面戴进宫给皇帝瞧瞧,下次赏赐如果也能给这样的就好了。 至于金箔,棠袖没多看,她不缺这个。 棠袖对金箔不感兴趣,有的是人感兴趣。 “啪!” 韵夫人拍掉瑜三爷伸向金箔的手。 韵夫人斥他:“这是给藏藏的,你乱摸个什么?” 瑜三爷蔫蔫收手。 嘴上却很不服气地嘟囔:“不就是御赐之物,摸摸怎么了,我还拿御赐之物当铺盖呢。” 这说的是以前还没辞官时得过的赏赐。 韵夫人翻个白眼。 “都多久之前的事还值当拿出来说,你怎么不让皇上现在就赐你新的。” 瑜三爷道:“我这不是进不了宫……” 韵夫人:“你也知道你进不了宫。” 瑜三爷撇嘴。 本来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谁知瑜三爷忽然加了句:“还不都是因为你。” 话刚说完,瑜三爷猛地反应过来,暗道不好。 他连忙看韵夫人,果见韵夫人虽还和刚才一样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忽然就变得冷淡了。 她语气也冷淡。 “对,怪我。” 韵夫人这么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还在好好当你的官差大老爷。” 瑜三爷默了默,道:“我不是这个意……” “所以你想怎么样,”根本不愿等他把话说完,韵夫人直接打断他,“觉得我赔了你一辈子不够,还想叫我再赔你一辈子?” 瑜三爷不说话了。 韵夫人却会意地点点头:“不就是两辈子,行,三辈子十辈子我也赔得起。” 语毕转身,抬脚走了。 旁边棠褋不知所措地看着养母的背影。 转头看看站在原地没动的养父,神情好似十分晦暗,棠褋犹豫一瞬,终究小跑着去追养母。 等棠褋跑远,旁观的冯镜嫆才对瑜三爷道:“你脑子糊涂了?明知道她最在意这个,你非拿出来说?” 瑜三爷神容更加晦涩。 他低声道:“我就是顺嘴一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瑜三爷有些懊悔。 他这张嘴确实坏事。 顾不得下人们还在,瑜三爷抬手对自己嘴就是狠狠一巴掌,扇得嘴角都流血了。 冯镜嫆冷眼瞧着,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瑜三爷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大着舌头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大嫂?” 冯镜嫆反问:“你觉得呢?” 瑜三爷想想,明白了,他扇的不是地方,他应该在老婆面前扇才对。便火急火燎地赶忙去追韵夫人,可以预见明天他的嘴将会肿成腊肠。 冯镜嫆仍冷眼看着。 良久,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对棠袖说:“你也回你院子去吧。” 棠袖应好。 于是晚些时候陈樾来至简居找棠袖,就见棠袖虽捧着道茶,但那表情很明显在想着什么。 陈樾走过去。 “怎么了?” 沉思中的棠袖被惊了下。 抬头见是陈樾,她放下心,喝口茶说:“今天家里差点吵架。” 陈樾道:“这在你们家是稀奇事。谁跟谁?” “三叔跟三婶。” 把白天险些吵起来的那一架跟陈樾说了,棠袖有点不解,却又有点通晓:“我才知道当年三叔是为了救三婶受的伤。怪不得不管三叔怎么作,三婶都一直忍让,敢情是三婶觉得她欠三叔一条命,那三叔怎么对她都是可以的。” 陈樾也大致听过一点瑜三爷和韵夫人的事。 第38章 先有夫妻之情在前,又有救命之恩在后,如此本就纠缠不清了,那二人显然也从未理清过,才互相折磨至今。 他对棠袖道:“人生下来就要过日子,各人日子过得如何,全看各人怎么选,他们上一辈的事,他们心里有数,你别掺合。” 棠袖道:“我不掺合。我就是想着……” 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呢? 就不能放过彼此吗? 人一生也就短短几十年,何必将大好光阴浪费在这上面,一拍两散不是更好? 棠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 她也清楚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三叔三婶肯定不这样想。 只能感叹:“婚姻真难啊。” 陈樾说:“难吗?我觉得不难。” 棠袖从下往上扫他一眼:“不难你还偷偷摸摸地来我这儿?” 陈樾咳一声。 总归他与棠袖不会走到瑜三爷和韵夫人那般地步。 对自己追妻颇有自信的指挥使低头,就着棠袖刚刚碰过的地方喝口她的道茶,尝出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忙把茶盅从她手里拿走,换了热的给她。 这晚上天开始凉了,还是别喝冷茶为好。 这一换,棠袖又将他从下到上打量一番。 嗯…… 好像也确实如他所说,婚姻不是太难。 至少她觉得她跟陈樾经过前头那几回开诚布公的谈话后,他们的相处模式比以前更舒服。 连带在床上也是。 便问:“你这个时候过来,是想补上昨天的份儿?” 陈樾说是。 她便将茶盅递向他,轻飘飘道:“太烫了……喂我。” 第32章 紧张 消停。 第二次私会。 大抵是距离上次刚过没多久, 又大抵是已经有了所谓当情郎的经验,这次陈樾显得一点都不急。 他接过棠袖递来的白瓷茶盅。 因为是他自己刚刚才换给棠袖的,陈樾清楚里面的茶水最多就是温热, 根本不烫, 遂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然后倾身,印上棠袖的唇,一点点喂给她。 唇与唇贴得非常紧密, 仿佛天生就契合一般严丝合缝,纵有舌尖在里面你追我逐地嬉戏,茶水也没漏出丝毫。不多时,这第一口喂完, 陈樾徐徐饮了第二口,再度印上去。 这次茶水漏出来了。 沿着女人纤长的颈项一路向下,深深没入寝衣之内。 陈樾微垂眸, 手指从从容容地挑开她微湿衣领,比茶水还要更往下地没入。 方才还能称得上宽松的衣领立刻被撑紧了,若有若无的春光乍泄, 作乱的手指逗得棠袖轻哼一声,顿时茶水从唇畔漏得更多。茶叶特有的淡淡清香与女人身上的幽幽花香混在一起, 叫这狭小的矮榻变得愈发狭窄,热意攀升, 好容易有些凉爽的秋夜竟又有要回到盛夏的趋势。 陈樾缓缓将棠袖压倒。 因还没到棠袖平常就寝的时刻, 榻边小几点着灯,灯光似微弱又似明亮。忽而灯花爆开,噼啪声遮去衣裳摩擦的动静,只能从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依稀分辨出女人发间的簪子被拔掉了, 长长秀发逶迤而下,随着坐起的姿势拂过男人脸颊。男人仰头,发梢从他喉结掠过,带得那点凸起微微滑动,女人低下头去,影子交叠,再看不真切。 闷热,潮湿,绵密,缠绕。 两道影子彻底叠在一起。 矮榻无声震动着,几欲要像不远处那张桌子般,也离开原本的位置。 便在震动变成晃动,榻上两人即将到达最紧要的关头之时—— “藏藏还没睡吗?” 听到屋外传来的问话,棠袖浑身一僵。 她娘来了。 棠袖的紧张让半坐半躺着的陈樾轻轻嘶了声。 这一声令棠袖更紧张了。 她忙捂住他嘴,自己也咬住牙关,半点声息不敢泄露。 “已经睡了,”外头流彩回道,“想是小姐睡着忘记吹灯,待会儿奴婢就进去把灯熄了。” 冯镜嫆道:“明早叫小姐来静心院一趟。” 流彩应是。 “奴婢送夫人。” “不用了。” 对话到此停止,外头再没声音。 然棠袖还是不敢动。 她牢牢捂着陈樾,额上背上全是汗。 陈樾也出汗厉害。 他微微动唇,想说他听见岳母脚步声已经出了至简居,并没有折回来,却引得正处于极度紧张的棠袖不自觉重重夹了他一下,随即他嘴被捂得更紧。 陈樾无奈。 然后汗出得更厉害了。 直等外头流彩说大夫人走了,接着是流彩故意踩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棠袖这才长松口气,吓死她了。 感到掌心下的陈樾又在努嘴,棠袖松开手,决定这段时间消停消停,不能让陈樾来了。 她娘可是人精,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娘法眼。棠袖真怕明天一到静心院,她娘就要问晚上她到底睡没睡。 那她是回答睡了好呢,还是没睡好呢? 想想都要命。 于是不顾陈樾满头的汗,棠袖拍拍陈樾肩膀,示意结束了。 陈樾更无奈了。 他按着棠袖不让她从他身上下去,同时捉住她的手,让她切实地触摸到他被迫中止是有多难受:“好藏藏,你忍心看我这样?” 棠袖自然是不忍心的。 但她经过刚才那一遭惊吓,此刻已然什么兴致都没了,因此对陈樾的不忍心也就只有她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一丁点儿。 她无所谓道:“你自己随便弄弄不就……” 话没说完,她被按得趴下来。 陈樾咬住她教人又爱又恨的唇。 很快,矮榻重新晃动,这回轮到棠袖轻轻吸气,再度被卷入湍急浪潮。 浪太大,太深,棠袖禁不住地呜咽,她胡乱亲陈樾。 感受到她的配合,陈樾松口气,她还是心疼他的。 而他也不是没猜到棠袖的想法,便加快速度虎头蛇尾地结束掉,然后抱着她坐起身,倒了杯新茶喂她,并未仗着她还未缓过来就继续新的一轮。 岂料棠袖缓过来后不肯喝他倒的茶。 她皱着眉扭头,说:“你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万一她娘突然杀个回马枪…… “不走。”激情平复后,身上开始发凉,陈樾伸长手臂够来一旁完好的衣服给棠袖披上,口中则为自己据理力争,“我现在要是走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 棠袖拢拢衣襟。 还好意思说。 要不是流彩及时把她娘给哄走,估计他俩已经被逮个正着,哪还有下次。 陈樾道:“要走也得给你伺候好再走。” 棠袖道:“有什么好伺候的。” 陈樾道:“多着呢。” 他抱着她下榻,还没往浴室走几步,就听她唔了声。 棠袖瞧瞧两人强行结束的地方。 湿黏得很,也浓稠得很。 确实要他伺候的还多着。 于是进到浴室,棠袖一边由陈樾替她清洗,一边叫他注意外头别突然又有什么人,她真的再经不起被吓了。 陈樾头也不抬地道:“放心。” 其实冯镜嫆来的时候,陈樾并非没有察觉到。 只是凭他的耳力,他听出冯镜嫆刚到院门就被流彩拦住,并没靠近卧房,他因此没提醒棠袖。却没料到由于至简居的仆从都去休息,院子太过安静,居然让棠袖听见冯镜嫆和流彩的说话声。 而棠袖因为过度紧张,误以为冯镜嫆离卧房很近,实际以院门到卧房的距离,冯镜嫆根本发现不了房里的他们。 最多也就怀疑棠袖懒得起来,才让流彩谎称已经睡下,绝不会想到是他们两个在偷欢。 或许冯镜嫆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棠袖一直私下见面。 陈樾对自己的身手还是很有信心的。 因只草草做了一次,需要清理的不多,陈樾没费什么工夫就给棠袖洗完。刚把她用浴巾裹着抱回卧房,就听她又开始催他走。 还说往后不准不打招呼就过来,等什么时候她让他来,他才能再来。 陈樾顿住。 “真要这样?” “真的。” 棠袖斩钉截铁,陈樾这时才暗觉失策。 早知一听岳母来他就立刻吹灯,这样岳母看院子里没亮灯,自然而然便以为棠袖已经睡了,连院门都不会进,他也不必只做一次就停,更不必现在想再温存一会儿都不行。 想到往后至少要好几天,不,或许要好几个月都不能来棠府见棠袖,陈樾心情十分沮丧,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哪个正常男人能忍这么久不见自己妻子。 第39章 他开始没话找话。 “我照你说的,今天进宫带了个木碗给皇上。听闻我走之后,皇上立即叫人传膳,用木碗进了好些膳食,还和皇后殿下夸你,说你是个懂事的,没白疼你。” “嗯。” “听闻太后也夸你,说你聪慧,有颗七窍玲珑心。” “嗯。” “听闻……” 陈樾说了很多。 奈何他说了如此之多,棠袖一概只回他一个嗯字,敷衍得很,她根本没在认真听。 陈樾更沮丧了。 当即也不继续找话了,他道:“藏藏……” 棠袖没接腔。 她还在想明天被冯镜嫆问起的时候,她该怎么回答。 反正实话是绝对不能说的,她在她娘跟前还是要点脸的。 陈樾又喊:“藏藏。” 这一声音调故意拖长,娇气得很,棠袖终于施舍般给陈樾一个眼神。 好好说话撒什么娇。 “你亲亲我,”娇娇指挥使很不要脸地把自己整个人埋进棠袖怀里,这温香软玉实在让他舍不得走,更枉论一走就不知道要多久,“不然我今晚上可能睡不着。” 棠袖心说那又如何,她今晚上估计也睡不着。 可她委实没有心力跟他继续,连带他撒娇也不想哄,便道:“你自己亲你自己吧。” 陈樾默然。 这难度有点大。 再说他自己有什么好亲的,是她好亲,他才想向她讨要亲吻。 陈樾只好把自己再往她怀里埋了埋,企图让她感知到他有多么需要她。 他能忍受因差事长达两个月,乃至半年不见她,却容忍不了她明明就在眼前,他却只能看着连靠近都不能,这简直是世上最毒辣的酷刑。 他离不开她。 “藏藏,”男人声音低低,“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走了……” “我不会想你。” 陈樾一噎。 她还是这么不喜欢跟他说情话。 不过没关系,他说。 “我会想你,”陈樾道,“我现在就已经在想你了。” “哦。” 这一句比刚才听他废话时还要更敷衍。 可陈樾听着,却诡异的不沮丧了,她没嘲讽,也没反驳,有进步。 陈樾有心再进步一点,但考虑到过犹不及,且棠袖没推开他,就已经是很有耐性的表现,他便到此为止,只将她浴巾蹭开偷个香,偷得她忍无可忍拿脚踹他,他才恋恋不舍地抬头,说:“我走了。” 棠袖冷哼:“快走。” 陈樾无声叹气。 他偷的又不是她上面那张嘴…… 目光在她真正的唇上停留一瞬,待棠袖准备再次去浴室清洗,他对准她唇狠狠亲一阵,方赶在棠袖踹他前风也似的离开。 眼看窗户开了又关,棠袖对镜子照照,嘴都被他亲肿了。 这人天天就知道亲亲亲。 棠袖把镜子倒扣,眼不见心不烦地去浴室。 之后果然没睡好。第二天去静心院请安,也果然被冯镜嫆问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棠袖无言望天。 有个粘人精情郎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第33章 朝贺 雪。 陈樾的预感成真了。 之后他很长时间没能来棠府见棠袖, 甚而棠府以外的碰面也少有。 北京的秋天仿佛刚来即走,一眨眼冬天已经到了。这日棠袖寅时便被流彩从被窝里叫起来,她虚着眼朝外看, 黑漆漆的天阴沉沉的, 好像在下雨,光看着就觉得冷。 “刚才静心院那边派人过来传话,说等会儿可能要下雪。” 流彩递上浸了热水的巾帕:“夫人让小姐穿厚点,省得在宫里冻着了。” 今天皇后千秋节, 即皇后生日,在京的外命妇需进宫朝贺。 棠袖接过巾帕往眼睛上一盖,热腾腾的,登时清醒不少, 说:“知道了。” 于是洗漱完,棠袖穿了好几件小袄、夹袄,才往身上套同样夹棉的道袍。 就这还不够, 待早饭用毕,丫鬟们又依次给她往道袍外披狐裘,往头上戴卧兔儿, 往颈间系围脖。 这么全套保暖下来,饶是早已习惯为冬日进宫的小姐作如此打扮的丫鬟们也不得不感慨, 多亏小姐不必守规矩,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否则礼服的霞帔底下穿再厚, 霞帔外面也绝不允许裹成这样。 转念一想,好像即使是正旦那天正经穿了礼服,小姐也照样会在霞帔外裹得厚厚的。顶多朝贺时提前脱掉,行完礼又立马裹回来。 小姐不愧是小姐。 这边丫鬟们给小姐做最后整理, 那边考虑到雨天路滑,下雪更滑,流彩不仅让人再拿了两条厚实的狐裘斗篷放进马车里,包括衣裙鞋袜等也多备了两套,更不必提各种暖炉汤婆子,直将整个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总之等棠袖进到车里,体感跟她烤着地炕的卧房没什么两样,布置得十分暖和。 得珍惜这份暖意。 等到了宫里,被宫道上的风一吹,势必要冻个够呛。 不久,马车减速,西华门快到了。棠袖怀着宛如壮士断腕的心情最后喝口热茶,鼓起勇气下车。 一下来,纵有流彩提前撑伞,不免也还是被细碎冰凉扑了一脸。 雨变成雪了。 棠袖默默低头,将自己完全裹进狐裘绒毛里。 这一裹,愈发显得脸小,瞧着跟没出阁的姑娘似的。 旁边冯镜嫆只穿了一品诰命服的大衫霞帔,并未如棠袖这般全副武装,然左都督夫人神色淡定极了,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棠袖不信邪地凑过去摸摸,好家伙,她娘露在外面的手比她捂着汤婆子的手还热。 棠袖不由思忖她到底是有多不耐冻,就听冯镜嫆道:“说你体虚,你还不信。” 话落,将棠袖往后拽了拽,不让棠袖站风口。 棠袖讨好地道:“还是娘疼我。” 冯镜嫆没理。 自己生的自己不疼着宠着,还能怎么办? 冯镜嫆带着表面放浪形骸,实则身娇体弱的女儿往坤宁宫走。 皇后千秋节朝贺,一向在坤宁宫举行。 坤宁宫于万历二十四年与乾清宫一同毁于火灾。乾清宫作为皇帝寝宫,短短两年便重建竣工,坤宁宫则是直到万历三十三年方重建完毕。 然而和没搬回乾清宫的皇帝一样,皇后至今也仍住在启祥宫。本该是皇后寝宫的坤宁宫长久无主,显得十分空寂,此刻内外命妇一批批地到来,庞大人气冲刷着这座崭新的宫殿,加之地炕暖炉等早早地被都人宦官们烧起来,如春暖意令得冻了一路的命妇们脸色纷纷好转,总算有心力相互问候聊天,人声渐起,这座宫殿逐渐恢复该有的气质。 棠袖也脱掉狐裘摘掉围脖,过去找沈珠玑。 沈珠玑这次是带着朱徽娟一起来的。 小丫头一见棠袖就喊干娘,声音笑容甜得能淌进人心坎儿里。 棠袖想抱朱徽娟,奈何她穿得厚,朱徽娟也几乎裹成球,棠袖试了下,确实不好抱,便只得捏捏小丫头粉白的脸蛋儿,惹得小丫头眼睛都眯成月牙。 “我怎么瞧你像是有点胖了,”沈珠玑端详着道,“这段时间睡得好?” 棠袖摇摇头,又点点头。 胖这点她不承认,刚她娘还说她体虚。 不过这段时间确实睡得还不错,她已经很久没做那个梦了。 然后也捏了把沈珠玑的脸,叫沈珠玑感受一下她的体温,她手一到冬天就没热过。 沈珠玑和冯镜嫆的反应一样,立即命宫女再送个暖炉过来。太子妃殿下捂着棠袖的手道:“应当不是虚。我觉着你就是体寒。” 棠袖道:“管它是什么,反正我不想再喝药。” 上回她喝药喝到流鼻血的事叫远在福建的杜湘灵知道了,杜湘灵毫不客气地在信中大肆嘲笑一通,说有的人表面看着虚得很,实际内里强壮得补药都没法补。 说起杜湘灵,棠袖从袖筒中取出封信给沈珠玑:“今年湘灵最后一封信。” 沈珠玑一愣:“她出海了?” “出海了。” 下次再想接到杜湘灵的信,恐怕得等到杜湘灵回来。 沈珠玑嗯了声:“但愿湘灵能平平安安的。” 沈珠玑收好信,准备回东宫再看。 不多时,皇后到来。 由于此次皇帝并未赐宴,皇后自己也不欲大办,因而等众命妇行过庆贺礼,除像棠袖这样能跟太子妃去东宫坐坐的,余下的人便只能散了。 这一年的千秋节,便是王皇后最后一次接受命妇朝贺。 往后一直免命妇朝贺,甚而百官朝贺也渐渐免了。 第40章 说回眼下,众人散开后,冯镜嫆没立即出宫。 她打算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再去翊坤宫跟皇贵妃说说话。 便和棠袖约好在东华门碰面回家的时间,带着青黛走了。 棠袖也动身。 雪比清晨时大了些,整个紫禁城堆银砌玉,分外美丽。棠袖和沈珠玑共撑一把伞,边聊边看朱徽娟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踩雪,留下一串小脚印。 偶尔朱徽娟止步弯腰,直起身时,特意把手背在后头才朝她们跑来。心知她手里肯定捏着雪球,果然等雪球砸过来,棠袖和沈珠玑不约而同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躲闪,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粉白脸蛋变得红扑扑的。 “徽娟真可爱。”棠袖说。 沈珠玑同样在笑,闻言道:“可爱你也生一个。” 棠袖道:“那也得我能生啊。” 沈珠玑想说兴许缘分还没到,话将出口时记起眼前这位还没跟江夏侯复合,只好说:“那你没事多来看看徽娟。徽娟成天跟我念叨干娘不进宫看她。” 棠袖哎呀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徽娟和你一样爱念叨。” 沈珠玑道:“怎么说话的?” 她柳眉一竖,学朱徽娟也团个雪球,欲往棠袖围脖里塞。 棠袖多机灵,在她团雪球时就已经从伞下跑开。 跑远了,飞快抓一把雪,出其不意地返身,往沈珠玑脸上洒。 “藏藏!” 沈珠玑佯怒地喊了声,旋即扔了伞,两只手全空出来好团更大的雪球。 棠袖再度跑远。 前面朱徽娟听到动静,扭头见亲娘跟干娘快要干起来,咯咯笑得更开心了。 笑着笑着还拍手,大喊干娘当心,别被大雪球砸到了。 沈珠玑闻言气恼得不行,她这女儿到底向着谁啊? 大获全胜的棠袖拊掌直笑,不错,她就知道这个干女儿没白认。 这么一路闹到东宫,棠袖身上的绒毛全湿了。才进慈庆宫换身干净衣服没多久,百官朝贺那边的皇极殿来了位宦官,说请江夏侯夫人过去一趟。 不用问,肯定是陈樾让她过去。 “能生的时候到了。” 沈珠玑还惦记着适才被棠袖洒了满头满脸的雪,她却丝毫没能报复回去的仇,立刻撵人走:“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一举得女。” 棠袖:“……” 不妙,她温柔端庄的太子妃变坏了。 她无奈回:“你就埋汰我吧。” 然后和朱徽娟道别,等下次进宫再来陪她玩。 朱徽娟乖乖点头:“我等干娘。” 棠袖摸摸她小脑袋,抬脚出了慈庆宫。 这个时候,外命妇们大多都已离开紫禁城,百官也回了各自衙门当值。安静的宫道上,雪安静地落着,棠袖移开伞沿看了看,猜测这场雪可能还要下很久,再看前方,那穿着飞鱼服的熟悉身影已经在宫道尽头等着了。 朱墙黄瓦白雪纷扬,那抹鲜艳的红始终矗立着,静默如山。 明明已经好些天没见,难得这次能见面,本该好生温情一番,然棠袖对着陈樾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走到近前,她开门见山问:“陈檖跟棠蔚打架你知道吗?” 像棠府属于外戚,为避嫌,棠蔚日后若想当官,最好不走科举,而走武举;陈檖身为长公主庶子,日后也多半会进锦衣卫,因此他们两人学功夫拜的同一位师父。 既是师兄弟,又是姻亲,棠蔚和陈檖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打架。 陈樾正要替棠袖撑伞的手一顿。 然后答:“知道。” 棠袖说:“我可问清楚了,是陈檖先挑起来的。你当兄长的得好好管教弟弟。” 陈樾应好。 得到回答的棠袖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想一举得女的打算。 棠袖前脚刚走,瑞安长公主后脚就过来了。 眼尖地望见棠袖背影,瑞安长公主问:“你跟你媳妇要和好了?” 陈樾说:“还没。”又道,“陈檖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 瑞安长公主不知怎么突然提到陈檖,迟疑了下才回:“还行吧?” 陈樾:“给他加作业,回头我得空跟他过过招。” 瑞安长公主:“又加作业啊。” 之前不是才减了吗? 瑞安长公主回府后立即召来陈檖,问他什么时候又得罪他兄长。 陈檖一脸茫然,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之前跟棠蔚打架的事。 陈檖无语了。 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呢?棠蔚怎么不讲武德! 这话后来叫棠蔚知道了。 棠蔚抱以一个微笑。 我姐能是外人吗?我当然要跟我姐告状,不服你也跟你哥告状! 陈檖信了。 扭头去找陈樾告状,喜提一顿揍。 此事这才了结。 千秋节过去,不久便到冬至朝贺。 而冬至刚过去没几天,就又到了太后圣节。 相比起皇帝的万寿圣节,还有皇后的千秋节没怎么大办,太后圣节很是热闹。天还未亮,皇城里都人宦官们已经脚步不停,迎来送往,且由于临近岁尾,有如琉球等藩属国进京入贡,也有一些地方官员上京述职,朝贺的人便更多。 人群嘈杂,棠袖却一眼望见在看着她的陈樾。 她转转扇子。 这个兄长当得还算称职。 棠袖想,可以叫陈樾来棠府了,就当是奖励他的。 第34章 天性 木头。 今天虽是太后生日, 可太后本人并未如何展露欢颜。 不论底下众人怎么掏空心思地将贺词说得好听又喜庆,各色礼物也几乎没有重样的,太后仍反应平平。 只待潞王派人送进京的礼物呈上, 太后才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先前说过, 太后生了二子三女,除长子皇帝及幺女瑞安长公主外,只次子潞王还在。然潞王封地远在河南卫辉府,非有诏不得入京, 因此太后已近二十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也只能每年过生日时,收到潞王的礼物,才叫太后觉得潞王还记着她。 而太后一笑,立即有人当场开始作诗, 好叫太后愈发展颜。 这圣节终是真正的热闹起来。 气氛甫一松快,众人紧绷着的心弦随之一松,立时便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 多数岔子很快就被解决, 有个岔子却是直到棠袖溜溜达达地路过,双方也仍处于僵持之中。 棠袖驻足。 她无声围观了会儿,才问:“怎么了这是?” 听到问话, 太监魏忠贤蓦地一惊,忙转身行礼。 “见过江夏侯夫人。” 正哄孩子哄得头疼的乳母客氏慢了几息方反应过来, 也急忙行礼。 随后为难道:“回夫人的话,今天太后圣节, 太子殿下让太子妃携皇孙和皇孙女为太后庆贺……” 皇孙女是指朱徽娟, 皇孙则是指朱由校以及朱由校的同母弟弟。 眼下魏忠贤和客氏哄着的正是朱由校。 “……先前说完贺词,长孙殿下想出来玩,奴婢便陪着出来。却……” 却没料到朱由校压根不是想玩,而是看中太后收到的一件礼物, 闹着想要一样的。 客氏无奈得很。 能献给太后的礼物要么极其昂贵,要么是孤品,她上哪找一样的给朱由校? 这要求眼看是要办不成了。 “哪件礼物。” 棠袖说着,睨一眼委屈得坐地上不肯起来的朱由校。 能被这小孩相中的不必猜,肯定跟木头有关。 便道:“那个一打开就能冒出小人的木头盒子?” 话刚说完,朱由校就猛地抬头,眼睛放亮。 他这时才终于喊了句婶婶。 棠袖道:“过来。” 不等客氏扶朱由校,朱由校已经自己爬起来,又自己拍干净身上沾到的雪,认真整理好自己,方迈着小短腿跑到棠袖跟前,巴巴地看她。 棠袖低头看他:“由校啊。” “婶婶。” 朱由校神情更巴巴了。 却听棠袖教训:“你已经不是两岁小孩了,成熟一点。” 这一上来不仅没得到想象中的安慰,反而还挨批评,朱由校顿时比刚才更委屈了。 他眼眶里甚至开始蓄泪。 他吸着鼻子小声道:“我前几天才刚刚满三岁……” 这倒是。 五天前他过三岁生日,棠袖有让人进宫给他送礼物来着。 棠袖改口:“那你已经是三岁小孩了,成熟一点。” 第41章 朱由校更加委屈。 这下眼眶再兜不住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皇长孙简直心如死灰。 连最懂他的婶婶都…… “不就是个能藏小人的盒子,你成熟点,对太后多喊几句太奶奶,太后被你喊高兴,指不定直接就送你玩了,”不期然的,皇长孙听到婶婶这么说,“偷偷躲在这里跟乳母闹,你也是够幼稚。” 死灰复燃。 朱由校瞬间不哭了。 这次的他显然听懂了这一长串的话,连连追问:“真的吗?只要我喊太奶奶,太后陛下就会把漂亮木盒送给我吗?” 棠袖说:“真的。”她漫不经心地表态,“要是不给你,我替你要。” 朱由校破涕为笑。 他一把抱住棠袖的腿,仰着脸说婶婶真好。 棠袖低眸看他:“还幼稚吗?” “不幼稚了。” “能成熟吗?” “能!” 朱由校握紧小拳头,一脸坚定。 棠袖:“这还差不多。” 她弯腰给他擦干净眼泪鼻涕,牵住他热乎乎的小手。 客氏见状,忙要开口,却被魏忠贤拦住。客氏只得眼睁睁看朱由校被棠袖带走,当真回席上找太后去了。 等一大一小走远,客氏压低声音问:“你拦我干什么?万一太后怪罪下来……” “太后不会怪罪。”魏忠贤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以后再碰见江夏侯夫人,她要带皇孙做什么就让她做,别多置喙。”又道,“事后才人若问起,还像上次那样照说便是。” 上次。 上次皇孙拿在手里的金叶子被王才人发现了,得知是江夏侯夫人给的,王才人什么都没说,只替皇孙把金叶子好生收起来,免得弄丢。 王才人地位虽不显,但好歹有点脑子。 客氏听完,还想再问,魏忠贤已快步去追皇孙。 客氏只得跟上。 回到席间,太后正被簇拥着看教坊司特意为圣节编排的新舞。 除瑞安长公主这个亲生女儿外,围在太后身边的还有皇后所出的荣昌公主、皇贵妃所出的皇七女这两位孙女,以及曾孙女朱徽娟。 朱徽娟的四妹妹倒也有抱过来叫太后瞧。但四妹妹才四个月大,太后怕把孩子冻着了,略略瞧了眼就让抱回东宫。朱由校的弟弟还没满两岁,福王儿子同样才一岁多,两位皇孙给太后磕过头,也都先回去了。 见棠袖牵着朱由校过来,太后笑问:“由校也想看跳舞?” 朱由校摇头。 太后道:“那由校想看什么呢?” 朱由校眨巴眨巴眼。 他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又闭上,反复几次,却是好片刻都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太后诧异。 这孩子平时瞧着还挺伶俐,怎么突然…… 注意到朱由校没被棠袖牵着的那只小拳头捏得紧紧,显见他心里慌张得很,太后不由更加和蔼:“由校尽管说,别怕,太奶奶在这儿呢。” 一句太奶奶,好似打通了什么,朱由校拳头一松,道:“太奶奶,由校、由校……” 然而只这么几个字,他又没再说了。 赴宴前王才人的再三嘱咐在脑海深处浮现,朱由校抿住嘴,惶然地低下头。 见小孩埋着头,不想让人发现他在哭,可那姿势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在悄悄掉眼泪,棠袖拿羽扇点点他后脑勺:“可把你纠结的。说好的要成熟呢?” 朱由校不答话,只头埋得更深。 棠袖啧一声。 干脆替他向太后道:“他喜欢您今儿收到的一个木盒子,想问您要来玩。” 太后今天收的礼物极多,加之心思全放在潞王的贺礼上,这一听委实没记起来是什么盒子,负责礼单的嬷嬷们也没记起来。还是棠袖提醒了句利玛窦,太后才恍然,是传教士从欧逻巴那边带过来的一个异邦物件儿。 异邦物件儿稀罕是稀罕,但在太后眼里,再稀罕也比不上潞王送的。 再者朱由校是她头一个曾孙,她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给玩。 太后便对朱由校道:“想玩直说就是,怎么还哭了?来,到太奶奶这儿来,男子汉可不兴掉眼泪。” 朱由校没再哭了。 但仍抽着鼻子,死活不肯上前。朱徽娟下来拉他都拉不动。 太后纳罕:“太奶奶都答应给你玩了呀。” 棠袖嗤一声,果然三岁小孩一点都不成熟:“他怕您说他,什么都不玩偏喜欢玩木头。前不久他才因为这事挨过骂。” 说到挨骂,太后想起来了,那天太子当着一众宗室的面骂朱由校沉迷木工耽于玩乐,若非太子妃让朱由校下去,恐朱由校还要当众挨打。 太后不想还好,这一想,当即也觉得堂堂皇孙怎么能喜欢玩木头,那都是民间手艺人才玩的。 却听棠袖懒懒道:“我也喜欢玩木头。我就没挨过骂。” 太后失笑。 “由校怎么能和你比。” 棠袖道:“怎么不能比?” 棠袖缓缓展开手中的羽扇,冬天是她唯一不会用纸扇的季节。 然而即便如此,羽是纯白无暇的上好鹤羽,骨也是世间难寻的绝佳沉香木。整把扇子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更不必提造价,真正玩木头可不是简简单单烧钱就能玩得起的。 何况朱由校还跟她不一样,他并非纯粹的玩,他是会动手尝试着做。 之前那个小狗就是他自己照着原件一点点组装的。 他有天赋。 棠袖继续道:“我从小就喜欢玩木头,我这是天性,由校也是天性。我这癖好都能维持到现在,可见天性难改。古往今来多少人被逼改掉癖好,旷世奇才变默默无闻,怀才不遇的数都数不过来。由校玩木头是不太符合身份,可这又不是什么坏习惯,难道让他改掉就是对他好?他才这么小,字都认不全呢,结果连玩玩都不被允许,这多没意思。” 太后不说话了。 但也不得不承认,棠袖说得对。 既是孩子,还没长大,有这样那样的天性实属正常,她们这些长辈合该好好引导,而非立即勒令孩子改掉她们觉得不合适的地方。 她如今年纪是越发大了,越来越喜爱看孙辈承欢膝下。像徽娟那样乖巧懂事的小棉袄自然讨人喜欢,可像由校这样小小年纪就自主专注某件事的也很惹人疼。 因着长孙的身份,大家对由校要格外严厉些,但想想他现在也仅只是长孙,连皇太孙都不是,更不必提更久远的,何必剥夺他仅有的爱好呢? 给天家当孩子已经很难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爱好而已,就不要再难上加难了。 太后想完,又笑又叹地对冯镜嫆道:“你这女儿还是这么了不得啊。” 冯镜嫆露出个淡淡的笑:“太后过奖。” 太后焉能不懂冯镜嫆。 用的过奖而非谬赞,冯镜嫆也觉得棠袖说的有理。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婆子没精力管那么多。 太后转头命嬷嬷把利玛窦那个木盒找出来,亲手送给朱由校。 朱由校受宠若惊,小心接过。 按说终于得到木盒,朱由校该如获至宝,然事实是他捧着木盒,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这次不仅没人骂他,他心心念念的宝贝盒子还出现在他手里了? 朱由校对着木盒出神。 直等棠袖羽扇又戳了戳他后脑勺,他才终于如梦初醒,扑通一下给太后行个磕头大礼,同时口齿清晰大声道:“多谢太奶奶!祝太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看他欢喜到傻愣愣的模样,太后没忍住笑,这是多喜欢木头:“傻小子。去玩吧。” 朱由校再磕了个头,爬起来,换个方向,竟要给棠袖也磕头。 他不傻,他知道是婶婶帮他要的木盒。 太子妃殿下教过,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停,”棠袖扇子一点,朱由校立时被定在原地,哪有皇孙随随便便磕头的,“老实玩你的去。” “喔。那由校告退。” 朱由校乖乖抱着木盒离席。 棠袖再坐会儿,逐渐觉得无聊,也告退出宫。 当然走前没忘叫宦官给皇极殿那边传话,让陈樾来趟棠府。 于是这晚,时隔三月,陈樾终于又摸进棠袖房里。 他到得很巧,棠袖刚开始吃晚饭。 见她对面摆着第二副碗筷,明显是给他留的,陈樾净了手坐过去,道:“听说夫人今天大发神威,把太后辩得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还反过来夸你说得好?” 第42章 棠袖挑眉。 “我明明是在跟太后讨论如何养孩子,哪跟太后辩了。” 她抬抬下巴,示意陈樾赶快尝尝,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用番椒炒的菜。 在番椒传入大明以前,人们多用花椒、茱萸、姜、蒜等作辛辣调料。而今有了番椒,倒是更能丰富菜色。 且番椒的辣味和花椒很不一样,非常奇妙,一吃就上瘾。 棠袖刚尝了几口,很喜欢。 她热情地给陈樾推荐,孰料陈樾只顾着盯她嘴唇。 兴许是被番椒辣的,她唇红彤彤的。 想亲。 第35章 账本 努尔哈赤。 陈樾的目光过于炽烈, 棠袖很快就察觉到了。 她不由问:“我脸上沾到番椒了?” 说着看向刚尝的那道菜,厨房把番椒剁碎,跟腌制过的肉片一起炒, 又香又辣, 十分下饭。想来是她刚才吃得太过认真,没注意把番椒末弄脸上了。 棠袖正要问她脸上哪儿沾到了,就见陈樾收回目光,说:“没有。” 就是嘴唇比番椒的颜色还红。 连带鼻尖也有些红, 看得他更想亲。 但这正吃饭,亲嘴什么的还是饭后再做比较好,不然菜冷过再热,味道难免不美。 陈樾想着, 面色十分平静地动筷。 陈樾和棠袖都是京师本地人士,又成婚三载受彼此影响,口味大差不差, 一般棠袖觉得好吃的,陈樾也会觉得可以。此刻他尝棠袖说的番椒炒肉片,初入口时尚未觉得如何, 然只需嚼那么一两下,立时便能品出与花椒、茱萸之类截然不同的辛辣来。 口腔里像瞬间着了火, 灼热刺痛的辣意沿着舌面直逼喉咙,又痛又爽。 “怎么样, ”棠袖也夹片肉送进口中, “好吃吧?” 陈樾再嚼了嚼咽下,点头道:“非常好吃。” 说话间,他嘴唇同样受刺激变红,额上也冒出零星汗意。 看出他跟她之前第一次试番椒时一样,也不太能立刻就接受番椒的这种辣,棠袖将手边一直没动的酥酪推给他:“吃这个,这个解辣。” 陈樾吃了。 一吃才知是冰镇过的,沁凉奶味盖过灼热痛感,瞬间便缓解初次吃番椒带来的不适。陈樾看看桌上其余菜色,不仅每样都放了番椒,甚至还有铺着满满一层碎椒的热汤,他不由迅速把酥酪吃完,省得棠袖凉的辣的混着吃,过后肠胃不舒服。 棠袖没理他。 本来酥酪就是单独给他准备的。 她先前还空口生吃番椒来着,一天天的已经练出来了,如今面对做熟的番椒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相比起用完酥酪后又倒了温水,才敢继续吃菜的陈樾,棠袖毫无惧色,越吃越喜欢。 吃到最后,她也出了汗,然整个人的感觉都是舒畅,番椒辣得太爽了。 真的好好吃啊。 回头她绝对要把番椒推广到大明所有地界。 捧杯茶,棠袖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不想动弹。 陈樾拿巾帕给她擦脸,问她:“叫我过来就为了试菜?” 棠袖说对:“不然呢?” 陈樾:“我还以为要试点别的。” 这话太容易懂了。 棠袖便睁开一只眼睛看他:“多大的人了,成天就知道想那事儿。” 陈樾坦然道:“二十四岁的已婚男人,不想才怪。” 棠袖道:“你哪二十四了?”她下意识算算,“你生日还没到呢。” 下个月才是他生日。 陈樾说:“快了。” 然后问她准备送他什么。 棠袖说:“才不给你准备。” 陈樾说:“真不准备?” “你烦人,”棠袖干脆又闭上眼,哪有情郎主动要东西的,“说了不准备就不准备,你问多少遍都不准备。” 陈樾懂了,她已经准备好了。 她一贯口是心非。 便又给这张脸擦了遍,唇也仔仔细细地过了遍水,红彤彤的愈发娇嫩,他端走她捧着的茶杯,近前亲上她唇,绵绵吮吻。 棠袖没拒绝。 还调整好歪坐着的姿势,以便更好地亲吻。 只是当陈樾手探向她腰侧系带时,她别过脸道:“今天不行。” 陈樾说:“怎么不行?” 他含住主动送上来的耳珠,停在她腰际的手一点点抚摸,直摸得她腰肢发软,耳珠也要被他吃酥酪一样在他口中化掉似的。 情热瞬息传遍全身,比刚才吃番椒还要更烫。 然棠袖还是拒绝。 “外公快回来了,”她闭着眼解释,“娘让我看的账本还好些没动呢。” 她抬手一指,陈樾循着望去,一摞摞账本几乎将整张书桌堆满,就这还只是需要她过目的其中一小部分:“你当我今天那么早出宫,就是想赶紧回来看账本。” ……原来今天叫他来,当真只是为了试菜。 哦,可能还要他帮忙看账本。 陈樾挫败地叹口气。 再在棠袖腰上流连一阵,陈樾用了极大的意志力停住,改为抱她:“那我岂不是又要继续等。” 棠袖说:“没办法啦。”她手安抚地拍他脑袋,嘴里却催促,“快起来,别耽误我时间。” 早点看完,她也能早点休息,顺带也能有闲心陪他厮混。 她这么一说,陈樾记起以前她还在江夏侯府时,每每到临近冯筑回京的岁末,她都要连着好些天看账本。 北起辽东,西到乌斯藏,东达宁波,南至琼州府,以及一些不属于大明领土之地,但凡隶属冯家的各种商铺都会在这个时候将一整年的账本送到京师棠府冯镜嫆的手中。但冯镜嫆不看,只意思意思翻阅几下全转给棠袖。 这就导致在外界,包括在皇帝的认知中,冯家真正的主事人其实不是冯筑,也不是冯镜嫆,而是根本没承冯姓的棠袖。因此哪怕棠袖并不像冯筑和冯镜嫆一样经商,她名声也比真正的富商还要响亮。 “外公在信上说下月初二回来,我得在初二之前看完。” 棠袖说着,让陈樾给她泡壶浓茶。 白天在宫里呆了那么久,她打算今晚通个宵补回来。 当然如果陈樾肯帮她看,那就再好不过。 棠袖瞄陈樾一眼。 见陈樾泡完茶,给她倒好一杯,停停又倒第二杯,接着去取新的笔墨,心知他会留下来给她帮忙了,棠袖奖励地亲亲他脸,没等他回吻,转头将自己埋入账本大山中。 陈樾挑挑灯芯。 不就是陪老婆熬夜算账,他干了。 这一陪,果然棠袖没通宵,不到四更就将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 喝掉最后一口浓茶,棠袖看看自鸣钟,离陈樾上值的时辰已不剩多久,思及他辛辛苦苦陪她熬到现在,大半夜的把他赶走太不人道,便说:“快洗洗睡吧。” 正收拾桌面的陈樾扭头看她:“睡哪?” 棠袖朝床榻歪了下头。 陈樾一笑。 他道:“这么好,不赶我走。” 棠袖道:“付给你的辛苦费呀。” 陈樾想想,他确实已经很久没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 便说:“行吧。” 孰料他这两个字让棠袖不满意了。 还行吧—— 听听,这是人话吗? 棠袖哼道:“你要是觉得辛苦费不够,你大可现在就走。” “够,怎么不够,”陈樾返身握住她手腕,给她按揉右手穴道,她今晚熬得好几次甩手腕,“这辛苦费是我应得的,不准收回去。” 棠袖又哼了声,却果然没再不满意。 因提前告知流彩今晚陈樾会来,可能还会留宿,这个点的浴室里仍备着充足热水,棠袖的女式寝衣底下也放了一整套男式的。棠袖把寝衣鞋袜等递给陈樾,感叹道:“流彩真心细。” 陈樾点头。 换作别的丫鬟,即使能考虑到他们两人用水,也不一定能考虑得到他更衣问题。 遂道:“你可以给她多发一点月钱。” 棠袖道:“她月钱已经很高了,再高不能高过母亲那边的青黛姑姑。等过年给她发个大的吧。” 陈樾说:“到时也添上我的一份。” 棠袖说好。 沐浴完,两人上床,还和以前一样棠袖睡里侧,陈樾睡外侧。 刚躺下,陈樾就伸手抱住棠袖。 他体温高,棠袖手放他胸口,脚放他腿间,全身上下都叫他煨得暖洋洋的。 本以为大半年没跟他同床,她可能不习惯了,谁知眼睛一闭就要睡着。 第43章 然后就听他问:“之后还能留宿吗?” 那么多账本,光靠她自己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在初二之前看完。 他之后肯定还要再过来帮她看。 棠袖困顿地想想:“如果还熬夜的话……” 话没说完,她睡着了。 陈樾心中有成算了。 他再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也闭眼入睡。 这一觉陈樾睡得十分安心,有老婆和没老婆真的很不一样。 不久,陈樾准时醒来。 醒时天仍黑着,棠袖也仍在他怀里睡着。他低头看了会儿她睡颜,方小心松开手,却是还没起身,就见棠袖睫羽颤了颤。 她也醒了。 但没睁眼,只口中迷迷糊糊道:“夫君要出门了?” “嗯。继续睡吧。” “那晚上见。” “晚上见。” 棠袖翻个身,继续睡觉。 被唤夫君的陈樾精神抖擞地去锦衣卫上值。 晚些下值翻墙过来,对着让人头疼的账本也依然精神抖擞。 如此到了月底,这天陈樾来至简居,第一句话就是:“朱赓去世了。” 朱赓,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兼内阁首辅。 “先前朱赓一直给陛下上疏请求休致,陛下没应。”陈樾道,“今天他在任上去世,明日我得去吊唁。” 棠袖道:“我记得你以前说朱赓很老实。” 因为是先前陈樾唯一跟她提过的朝堂上的事,棠袖记得非常清楚,那时陈樾说,同为浙江籍首辅,朱赓很多方面都不如沈一贯。 至少沈一贯致仕前曾数次弹劾他,还率浙党与东林党斗,更与常云升为首的东厂阉党斗,很是掀起过一阵风云。朱赓在任期间则鲜少与人相争,即便被言官们疯狂弹劾,也顶多称病,纵观其为官的几十年,委实无太大作为。 “嗯,”陈樾神情淡淡,“不过到底是首辅,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新首辅是谁?” “应当是叶向高。” 棠袖记得叶向高。 去年刚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这转眼就要升任首辅了。 不过首辅变动跟她没多大关系,不如继续看她的账本。 这一看就到了腊月初二,冯筑回京。 便如先前皇帝说过让冯筑进宫,冯筑甫一进城就被早早候着的宦官迎去启祥宫。皇帝当着众多大臣的面喊冯翁,亲自予以赏赐。 正巧今日东北建州女真酋长努尔哈赤也进京朝贡,皇帝大手一挥,宴赏。 这场宫宴,棠袖理所当然地参加。 落座后,她先看看冯筑,又遥遥看眼努尔哈赤。 上次皇帝宴赏努尔哈赤是万历二十五年。那会儿棠袖还小,便是被棠东启冯镜嫆带来宫里吃宴,她心思也只在御膳上,没太关注宴席的主角。 今次再看,这努尔哈赤比记忆中的更威厉,更魁梧,不怒而威。 只一眼,棠袖便得出个结论,此人绝非善茬。 注意到棠袖目光,坐她旁边的陈樾悄悄同她耳语。 陈樾道:“之前熊廷弼去辽东,听说刚到鸦鹘关,努尔哈赤就派儿子女婿带貂皮、马、鹿狍肉和酒拜见。”末了评价,“这努尔哈赤野心不小,是个威胁。” 第36章 将军 他居然能认得你。 为赴宴而临时凑对的限期夫妻所见略同。 棠袖道:“没人跟皇上提醒要当心努尔哈赤吗?” 陈樾没有回答。 他反问:“努尔哈赤以前对大明还算忠心, 常常会进京朝贡。但前几年他突然停贡,你可知为何?” 棠袖想想,这或许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万历二年, 建州右卫都指挥使王杲, 即努尔哈赤外祖父,进犯大明辽、沈,遭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军征伐,兵败。后王杲欲要再次犯边, 被俘凌迟处死。 到了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努尔哈赤舅舅,同时也是努尔哈赤堂姐夫——为报父仇,联合蒙古诸部攻掠大明边境, 李成梁发兵围攻阿台所在的古勒寨。为救努尔哈赤堂姐,努尔哈赤的祖父与努尔哈赤父亲进古勒寨试图劝降阿台,不料古勒寨突然大乱, 二人死于误杀,努尔哈赤认为此乃明军之过,遂以祖父、父亲遗留的十三副甲胄起兵。 只短短五年时间, 努尔哈赤便统一建州女真各部。万历十八年,他第一次到北京朝贡, 明廷任命他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 此后他几乎每年都会朝贡,其中数次亲赴京师, 晋正二品龙虎将军。 然而自万历三十年起, 他开始停贡。 移居赫图阿拉后,更是自称为国。 本以为他与大明真就立碑划界,谁知今年九月他忽然补贡,本人更是今日现身宫中。 饶是棠袖这般纯粹来给宴席凑数的, 都看得出努尔哈赤狼子野心,更不必提朝中那些政治素养比她强了不知多少倍的官员,肯定不乏有眼光深远之辈。 果然,陈樾道:“其实一直都有人提醒皇上。” 早在万历十六年,辽东巡抚顾养谦就上疏称努尔哈赤乃黠酋,言“倘闻者不察,谓开原之情形果尔,则辽事去矣”。 去年辽东巡按御史肖淳也上奏称努尔哈赤声势叵测。 到得今年,蓟辽总督蹇达、内阁首辅朱赓等皆指出努尔哈赤对辽东的威胁,然皇帝始终不以为意。 也不能说不以为意,应当说皇帝不重视。 皇帝不认为努尔哈赤有多大能耐。 棠袖再看眼努尔哈赤。 此时努尔哈赤正与一中年文官交谈。 “那是叶向高,”陈樾继续耳语,“前几天刚跟你说过他。” 棠袖沉吟。 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认真回忆一下,难怪她记得叶向高,之前陈樾查高淮案的时候,同她提过一嘴这人。 说叶向高还在南京当礼部侍郎时,就曾上疏陈述矿税之害,请求皇帝罢免辽东税监高淮。 叶向高亦与沈一贯有些牵连。当初皇贵妃妖书一案,叶向高给沈一贯写信劝谏,沈一贯不悦,令叶向高在南京呆了足足九年未能晋升。 直到沈一贯被罢免,走前施展手段令文渊阁大学士沈鲤也一同卸任,内阁只余朱赓专权,皇帝下谕增加阁臣,这才有叶向高得到提拔回到京师。及至朱赓也去世,叶向高得以继任首辅。 首辅乃皇帝之下第一人。 皇帝虽宴赏努尔哈赤,但皇帝本人并未出席,由叶向高来接待努尔哈赤。 全串起来了。 一时间,各个名字和他们的长相、身份、背景、经历、关系等编织成一张细密大网,井然有序地在棠袖脑海中铺展开来。 棠袖若有所思。 再看那边,努尔哈赤已和叶向高谈完。叶向高落座,努尔哈赤则去到冯筑跟前,与冯筑把酒谈话。 不知聊到什么,冯筑微微一笑,道:“将军客气。” ——努尔哈赤虽早早就给自己封王,但在大明这边,仍对他冠以龙虎将军的称呼。 努尔哈赤已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 他神色未改,再说些什么便对冯筑举杯,竟是要敬冯筑。 这一幕令席间不少人心思各异。 须知今日参与宫宴的不是重臣就是宗室,哪个不比商贾冯筑的身份地位高,更值得攀谈拉拢?可偏偏努尔哈赤跟叶向高喝完酒后,谁都没敬,只敬冯筑。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思及冯筑那开遍全大明,乃至建州境内都能见到隶属冯家的店铺的生意,众人隐隐有所悟,想努尔哈赤大抵是有意让冯筑将生意往建州扩展,好借冯筑的名头带动建州整体发展。 此人…… “将军好酒量。” 冯筑不愧是能让皇帝亲自接见的商贾,见努尔哈赤举杯一饮而尽,他高声夸赞了句,便也满饮一杯。虽未应承努尔哈赤的话,但面子上是丝毫没堕。 努尔哈赤也没坚持要冯筑承诺之言。他最后说了几句便转身,欲回座位。 围观众人放下心。 及至从棠袖近处经过,努尔哈赤忽然止步,盯着棠袖看了几息。 这一看,正在玩扇子的棠袖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起身对努尔哈赤行万福礼。 她温婉道:“敢问将军有何事?” 努尔哈赤再看了她几息,方才一笑。 他以极流利的大明官话道:“上次见你,还是小小一点,如今出落得这般出色了。” 棠袖没接话,只又行个万福。 这时陈樾起身了。 陈樾拱手道:“承蒙将军夸奖,在下替内子谢过将军。” 第44章 相较对棠袖都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努尔哈赤自然不认识陈樾。 但听陈樾称呼棠袖为内子,知道这是棠袖丈夫,努尔哈赤对陈樾点了下头,抬脚走了。 等努尔哈赤走远,临时夫妻方落座。 棠袖刚重新拿起扇子,就听陈樾幽幽道:“他居然能认得你。” 这话好似带着点奇奇怪怪的醋味。 棠袖懒得搭理陈樾。 也不看看努尔哈赤多大年纪,比皇帝还长几岁的老头子,有什么好醋的。 便说:“可能因为上次他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玩扇子了吧。” 棠袖摸摸手里的羽扇。 今天她拿的是孔雀翎与乌木做的,仍为折扇形制—— 万历二十五年的那次宴赏是在夏天,赴宴的女眷们要么不用扇子,要么都用团扇。 满堂团扇里跳出个折扇,她可不就很好记。 陈樾摇头,并不这么认为。 那时的棠袖还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努尔哈赤得有多闲才不去记赴宴的明廷官员,而是专门记一个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小孩?必然是当时的棠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引起努尔哈赤注意,令努尔哈赤印象深刻,才会哪怕过去十一载,也能认出当年的她。 陈樾问万历二十五年那次宴赏发生了什么事。 彼时他在学武,他是没来的。 棠袖想想:“没什么特别的啊。” 非要说的话,也就是福王、瑞王、惠王三个皇子一起玩耍,玩着玩着福王无故把年龄最小的惠王推倒,她路过时看惠王小小一团躺地上哭得可怜,就跟福王吵了一架。 长在深宫里的尊贵皇子如何吵得过她,福王转头便找皇贵妃告状。可巧皇帝听到了,唤她近前,问她为什么要和表哥吵架,她把福王欺负惠王的事一说,完了没忍住又跟福王吵了第二架,吵得皇帝都没劝得住她。 虽说那两架吵得非常凶,但…… “小孩子斗嘴嘛,不值一提。” 棠袖又开始玩扇子。 她十岁之前跟福王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若非被强行灌输表哥乃皇子的理念,告诫她不可以真的对皇子不敬,她好几次差点要跟福王打起来。 他们表哥表妹从小就关系如此差劲,也算是长大后她与福王福王妃都不太对付的原因之一。 待她做了梦,和福王就更不对付了。 回忆完毕,棠袖同陈樾道:“你该不会想说,努尔哈赤看中我敢当着皇上的面跟皇子吵架的本事,觉得我日后必成大器,就记住我?怎么可能。” 陈樾笑了。 “怎么不可能?我看当时在场的人里,也就你敢跟皇子吵架。” 尤其皇帝还没训斥,甚至是纵着棠袖跟皇子吵,明眼人一看就知皇帝真正宠爱的是谁。 皇子固然尊贵。 可如若不受皇帝重视宠爱,那皇子也算不得什么。 譬如太子,立储至今,太子与其生母王皇贵妃仍不受皇帝待见。 至于福王和皇贵妃,坊间皆传皇帝爱重他们母子二人,甚至不惜闹出国本之争,但在陈樾看来,真相恐不见得如此。 国本之争的水深着,等闲谁都摸不到底。 便道:“别说努尔哈赤,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我都觉得你与别的姑娘格外不一样。” 这么想想,努尔哈赤独独能记得她,也算理所当然。 棠袖勉强接受了陈樾的说法。 兴许在女真,努尔哈赤也鲜少见她这样的人吧。 棠袖想想便略过,没放在心上。 认识她的人多了去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去了,没必要个个都计较。 棠袖继续玩扇子。 玩到宴席终于结束,她起身要去找冯筑,却忽然记起有件事还没和陈樾说。 “这段时间别来找我。” 陈樾一愣:“又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才等她把账本看完…… “外公一年就只回来这么一趟嘛,娘想带我去冯府,陪他老人家住段日子,”棠袖说,“这样就不好叫你了。” 陈樾闻言,简直麻木。 还能怎么办呢,外祖岳母仙逝多年,外祖岳父一直在外孤身一人,这难得回北京,晚辈们是该抓紧孝敬。 他身为晚辈,也合该理解。 “好啦,最多就一个月,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棠袖拿扇子拍拍陈樾肩膀,“你乖乖听话,不要太缠着我。” 陈樾叹气。 他真想一直缠着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他就是离不开她。 第37章 密道 时间。 棠袖说着不让陈樾找她, 实际真见陈樾来了,她第一反应就是让在屋里收拾东西的丫鬟们都出去。 等丫鬟们离开,棠袖掩上门, 小声问:“干吗呀, 不是说好一个月?” “我想你。” 陈樾也掩上窗户,走过来伸手抱住她。 他像条大狗狗一样脸埋进她颈间,声音闷闷地道:“一日不见就已经如隔三秋,一个月不见岂不是要等死我。” 这话听着很让人心生触动。 奈何听者是棠袖。 棠袖便提醒陈樾道:“我刚刚才从宫里出来。” 即他们两个刚刚才分开。 棠袖就不明白了, 远的不说,单说昨夜他还在她这儿睡,甚至今天他赴宴穿的衣服也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过来在她这儿换的。换完仗着轻功好,背着棠东启和冯镜嫆悄悄钻进她马车跟她一起进宫, 包括宴上他也一直跟她坐一块儿,几乎没怎么分开过。 所以有什么好想的啊? 以前他也不是不缠她,但没这么缠过。 好像只要稍微离开她一下, 他就要饱受折磨似的。 “你是不是又查到什么。” 棠袖思来想去,也只能往她的梦上面想。 棠袖很清楚,探查她的梦对陈樾而言比让她答应复合重要一万倍。他已经很久没提让她回江夏侯府, 显然是同意继续保持表面分开的状态,这对他们没坏处。 一则能让她安心, 二则能让他根据外界对他们分开的反应,以及她对外界的反应的反应, 反过来推测她梦境内容。 凭陈樾在破案上的能力, 这么长时间,他肯定又查到什么线索,以致他想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 ——他怕她出事。 果然,陈樾静了片刻, 缓缓道:“之前皇后千秋节,岳母去了翊坤宫和皇贵妃说话。” 棠袖了然。 说话内容必然叫锦衣卫安插在后宫里的暗桩探听到了。 “皇贵妃想让岳母劝你,尽早去皇上那儿把和离书要回来,你也尽早回侯府。岳母没答应。 “皇贵妃便改口,说不要和离书也行,但你最好还是先回侯府,不然侯夫人的诰命名不正言不顺,有些地方不太好办。” 冯镜嫆还是没答应。 并反问皇贵妃,皇上都没说要收回棠袖的诰命,谁敢故意给侯夫人下绊子? 皇贵妃便再度改口,改为劝冯镜嫆,说棠府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能真容着女儿跟女婿闹成这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是叫女儿回夫家去,真出了什么事再说。 冯镜嫆仍然没答应。 并再次反问皇贵妃,何以叫真出了事? “皇贵妃殿下这话,妾身却听不懂了。”冯镜嫆最后是这么说的,“妾身与家人唯愿女儿能够开开心心的,别的都无所谓,想来是没法遵照殿下之意了。妾身忽然记起家中还有事,还请准许妾身告退。” 一口一句殿下,一口一句妾身,将皇妃与命妇的上下级关系清清楚楚地摆到明面上来,纯粹是在回敬皇贵妃那句泼出去的水,毕竟皇贵妃也是从棠府嫁出去的女儿。 ——既然你也是泼出去的水,那你有什么立场对娘家指手画脚? 谈话结束,冯镜嫆面色很不好。 皇贵妃面色也十分难看。 姑嫂两个不欢而散。 听陈樾说完,棠袖恍然,难怪那天在东华门等冯镜嫆一起回家,远远就见冯镜嫆神色似乎有些愠怒,到她跟前却又变得正常,原是因为这个缘故。 “皇贵妃为什么一定要你回侯府,”陈樾问棠袖,“侯府里有她的眼线?” 棠袖道:“你查到眼线了?” “没有。” 陈樾皱眉。 这正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不止江夏侯府,连着棠府还有棠袖以前常去的瑞安长公主府,他里里外外全查了一遍,并未查出有谁是皇贵妃埋的钉子。 他自问无人能在他跟前隐藏到他发觉不了,何况皇贵妃也不敢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第45章 可不是眼线的话,那又是什么? 侯府里有且仅有的一条密道仅他和棠袖皇帝三人知情,当初暗中挖掘密道的那批死囚全程由他监管,早死得不能再死,陈樾可以确定连最能近皇帝身的常云升都不知道江夏侯府希言苑的墙角能直通皇宫大内。 密道暂且没问题的话…… “还没到时间。” 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陈樾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道:“或许只有到了某个时间,才会发生某件事,所以我现在根本查不出来。” 关于时间这点,陈樾很久以前就有所猜测。 起初他以为棠袖做的梦很快就会在现实发生,否则她不会那么急着离开侯府,后来发现不是,但观棠袖一直没有放松,且有意无意地开始疏远皇贵妃,这足以说明许多。 再后来他掌握到切实证据,今日棠袖又主动提起表态,陈樾总算确定他的想法没错,他调查的方向也没错。 “我猜对了,”陈樾说,“是不是?” 棠袖不答。 但在陈樾这里,避而不答即等同于默认。 陈樾抱着棠袖,轻轻呼出口气。 不怪棠袖要离开他。 换作任何人,反反复复地梦到极有可能会在未来发生的亲近之人,甚至是自己死亡的同一个场景,都会下意识地想要远离那个场景。 棠袖能坚持数月才提出离开侯府,已然是不得已为之。 身为夫君,他应当理解她。 可也正因如此,他越发不想离开她。 “能不能给我透露一点,”陈樾埋着头说,“看在我查了这么久的份上。” 目前已知她梦到的地点是江夏侯府,涉及人员疑似有她和他、福王、皇贵妃,还有…… 皇帝。 棠袖一贯聪明,最是知道对症下药,故而哪怕她的话往往令人觉得不怎么中听,却也能叫对方认为她说的在理,从而认可并尝试她的提议。如此,连皇帝都成了她靠山,单单靠着皇帝荫庇,她就能有很多办法去避开,或者直接阻止梦境变成现实,然而她始终未向皇帝借力。 这只能证明她梦里的内容跟皇帝也有关系。 唯有身为最高掌权者的九五之尊才能令她忌惮到这般只字不提的程度。 陈樾还在想着,就听棠袖答:“透露不了。” 她实话实说:“很多东西我也不清楚。” 陈樾:“比如?” 棠袖垂眸,瞥一眼他发顶。 查东西这方面,她手下能人再多,也比不过专攻此项的锦衣卫。 所以陈樾都查不出来的话,那她就更查不到。 便道:“比如你都查不出来的那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眼线。” 陈樾默然。 的确可以称其到底存不存在—— 因为事情还没发生。 “事情尚未发生,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 相比最初提起梦境那次的险些崩溃,这次棠袖的语气神态堪称平和。 她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我只是太害怕。” 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也太痛苦。 她有努力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下去,她就想不如跟陈樾断了关系,这样她人都不在侯府了,梦里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但又想,万一呢? 万一因为她的举动,让本不会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抑或是让地点从侯府变成其他地方,害得本不会被波及到的人出事,那她又该怎么办? 所以她无数次地深陷梦魇,又无数次地从梦魇中挣扎着惊醒。陈樾了解她,那段时间她确实是怕的。 不过后来她慢慢想通了。 虽无法刻意将那个梦当作寻常的梦忽略掉,但既然现实中尚未发生,那就表示梦境可以存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成天臆想各种可能和不可能,不如着手去做她能做的改变和准备,她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坐以待毙。 等真到那个时候,即便结果仍和她梦见的一样,那她也尽力过,怨不得谁。 大道至简,希言自然。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棠袖轻声说,“你也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好。” 陈樾想说抱歉,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没能陪在她身边,他不是个好丈夫。 又想对她道谢,她没有推开他,而是给他机会让他弥补,愿意重新包容他接纳他,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他何德何能,此生会与她结为夫妻。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将她搂得更紧,千言万语都汇聚在此间。 棠袖也没再开口,轻轻拍他后背。 直等紧闭的门被从外叩响,流彩的声音传入,棠袖醒神。 “你快起来,我得赶紧收拾东西,待会儿娘那边派人来催了,”温情瞬间打破,棠袖顷刻翻脸不认人,“你马上就二十四岁,别像三岁小孩那么幼稚。” 陈樾不起。 他甚至拖长声音:“藏藏——” 末尾音调上扬,他又撒娇。 比三岁小孩还能撒娇。 棠袖很给面子地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由于拥抱和撒娇,他头上的云纱冠歪歪斜斜,几缕发丝从冠内散落出来,有种落拓的凌乱。然他神情是与落拓完全相反的严肃,口中絮絮道:“到冯府也要记得给我留窗户,只留一点点缝就好。你如果嫌冷,不留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撬窗进去,反正我……” 话没说完,头顶挨了一下,云纱冠更歪了。 “撬谁窗户呢。” 棠袖打完,干脆将他云纱冠卸掉,发髻也拆掉。但他不起来,她没法去拿梳子,只得十指作梳重新给他弄。 同时口中教训道:“你是锦衣卫,不是梁上君子江洋大盗,不能真学坏了。” 陈樾心说他还用得着学? 他早就是采花贼了。 专采名为藏藏的贼。 第38章 名字 藏。 棠袖束发髻的手法不算多熟练, 但也差不到哪去。 很快发髻重新束好,云纱冠也端端正正地戴好,棠袖复又翻脸撵人:“走了。” 陈樾不走。 她还没答应他。 按照以往经验, 但凡她没当场答应, 后续多半不会如他所愿。 陈樾便很谨慎地重复:“记得给我留窗户。” 棠袖:“话真多。” 陈樾:“留窗户。” “啰嗦。” “你不答应我不走。” “……” 外面流彩又叩门,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你不是说你可以撬窗?”棠袖改为推陈樾往窗边去,幸好他不是真赖着不走,以她的力气也能推得动他这么大高个儿, “你这么厉害,哪还需要我给你留。” 陈樾道:“那不一样。” 他坚持要棠袖给他留窗户。 并说那可是冯府,外祖岳父的家,倘若他一个不小心撬坏哪被发现了…… 棠袖闻言, 简直要气笑。 你刚说你会撬的时候不还一副我特有本事的口气,怎么这转眼就说自己手艺不精会出错? 男人这张嘴啊,真是不能信。 “烦死了, ”棠袖把窗户打开,抱着手臂斜视他,下最后通牒, “再不走我喊人了。” 陈樾嗯了声说:“你喊吧。” 最好喊得让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他在她屋里。 看他这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棠袖没能绷住, 真笑了。 要真让全北京都知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私底下这么没脸没皮,锦衣卫那可令小儿止啼的凶名都得被洗刷一遍。 笑完道:“给你留。快走。” 得到回答的陈樾满意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这才终于舍得离开。 大红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视野中, 连片树叶都没被惊动,他轻功越发登峰造极。 棠袖收回目光,看向掌心。 是颗小巧的金瓜子。 合着他还记得那一百两呢,她都快忘了。 棠袖捏着金瓜子去开门, 叫丫鬟继续收拾准备带去冯府的东西。 陈樾虽为长公主嫡子,但他不姓朱,并不属于宗室,嫁给他的棠袖自然也不算皇家宗妇。奈何陈樾实在受皇帝信重,又有恩典,因而以往岁末前后,他其实都很忙,身为他夫人的棠袖也忙,便是给冯筑拜年也基本当天去当天走,棠袖已经很多年没在冯府住过了。 尤其这次她不带陈樾,冯镜嫆也不带棠东启,就她们娘俩,想想都觉得自在。 第46章 且就像陈樾所说,那可是冯府,全大明最有钱的富商的宅邸,要什么没有,因此棠袖只收拾了些衣物,便赶去门口跟冯镜嫆汇合。 冯镜嫆正要让人去至简居催棠袖,见要催的来了,转而同韵夫人说她和棠袖最迟廿二那天回来,这段时间家里的一应事务就由韵夫人多操点心。 韵夫人点头应好。 以往年前冯镜嫆也不是没去冯府住过,韵夫人早习惯替大嫂掌家。 旁边棠褋也对棠袖说她会乖乖在家等姐姐回来。 棠袖听了说:“没事可以来冯府找我啊。” 棠褋道:“这……” 她又不是冯府的亲戚,怎么好意思上门叨扰? 旁边棠蔚插嘴:“对啊,大不了等过几天我放假,我带你去。”棠蔚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棠褋在犹豫什么,又补充一句,“你小时候也去冯府住过的,喊外公喊得比我还亲。” 棠褋不可置信。 她小时候那么外向? 求证地望向姐姐,就见姐姐点头,肯定了哥哥的说法。 棠褋更加不可置信。 那时候她多大,怎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周围人都笑了。 她那时候不仅敢对冯筑喊外公,还敢扒冯筑身上揪胡子玩呢。 所以如果她去冯府,冯筑根本不会觉得叨扰不说,相反还会很欢迎她和棠蔚。冯筑对他们两个也是当自家孙辈看的。 “想来就来,我今年不忙,”棠袖给棠褋快要散开的围脖系紧,北京这冬天越来越冷了,“都是一家人,别拿自己当外人。” 棠褋听话地应下。 再说了几句,棠袖和冯镜嫆坐上车舆,出发前往冯府。 自从棠袖外祖母去世,冯筑长时间在外做生意,平均一年差不多只回京一到两次。饶是近些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静心休养,他也仍每年至少有十个月的时间都在外忙碌,回京后同样不闲着。 这不,棠袖和冯镜嫆的车还没到,远远就见冯府门前已经停了好些车,都是闻得冯筑回京立即来拜访的。 放下帘子,棠袖和冯镜嫆对视一眼。 二人谁都没说话。 少顷,冯镜嫆率先移开目光,浑然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棠袖懂了。 她娘这次回娘家就是来享福的,不想管事。 ……那就只能她管。 这种时候来找外公的人多为拉近关系,以免一年没见外公忘记他们,并不会谈生意。而外公在生意场之外一贯不喜这种往来。 两位长辈都不管,那不用说,只能她这个晚辈接手。 棠袖顿觉她跟棠褋说她不忙的话说早了,到头来她还是要忙。 不过也没办法,能者多劳。 再说过年嘛,谁不忙,忙着忙着就习惯了。 棠袖安慰着自己,抱紧汤婆子下车。 进到冯府正厅,冯筑正在和客人谈话。 乍看冯筑嘴角噙着笑容,态度温和,但凭棠袖对他的了解,那副从欧逻巴远渡重洋运来的水晶眼镜底下,肯定满满都是不耐烦的敷衍。 要不怎么说一脉相承,棠袖能养成超过第二遍就嫌烦的急性子,也是有家学渊源的影响在。 “藏藏来了。” 见棠袖入得厅内,冯筑笑容立马变得亲切,敷衍也没了。 他一面招手让棠袖近前,一面对客人道:“这便是我刚才提到的外孙女。” 客人自然认识棠袖。 当即连忙行礼,口称江夏侯夫人。 棠袖回礼。 接着双方自然而然地交谈起来,冯筑也自然而然地离开正厅,去冯镜嫆窝着的隔壁喝茶。 冯镜嫆给他倒茶,顺势睨一眼正厅。 她道:“就这么交给藏藏?” 冯筑道:“你又不管,不交给藏藏还能交给谁。” 冯筑捧着热茶慢慢地品。 入京这大半天,又是进宫面圣又是回府见客,总算能坐下来歇会儿。 便摘掉被热气熏得雾蒙蒙的水晶眼镜,回冯镜嫆道:“别告诉我你现在想管了。” 冯镜嫆道:“那您大可放心,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管。” 也没那个资格管。 早在很多年前,棠东启上门提亲,她点头答应的那天,冯镜嫆就知道,他们冯家不能再出新的富商了,否则迟早会引来灭门之灾。 朝廷明文规定,“凡公侯内外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于市肆开张铺店,生放钱债及出外行商中盐,兴贩物货。” 因此除出嫁时的大批嫁妆,冯镜嫆并未接手冯家生意。 待生了棠袖,冯镜嫆也早早告诫棠袖,既出身官宦之家,日后少不得也要嫁进另一个官宦之家,那么长大后不管做什么,都绝对不可以经商。 冯家已经很有钱了,如若再凭借棠东启或者皇贵妃的势力收揽更多钱财,莫说皇帝知道后会不高兴,便是朝中哪个比棠东启权势高的大官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足以让冯家吃不了兜着走。 棠袖记下告诫。 这才有到得现在,堪为大明首富的冯家,实际只冯筑一人在打理。 冯镜嫆恪守承诺万事不管,棠袖也顶多帮冯筑看看账本,抑或如眼下这般帮忙见一见客人,再多也是不管的。 想到这,冯镜嫆再给冯筑倒杯茶,说:“你以前一直问我,为什么会给她大名起棠袖,小字起藏藏。” 冯筑嗯了声:“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袖之一字,除去指袖子本身,更有藏于袖中之意。 想让她将她的天赋、她的能力、她的聪慧等等等等不可以过分显露在外的,全往里藏一藏—— 否则叫外界知晓她生来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他们冯家,乃至棠府,恐怕早落得不太好的下场。 “是她自己争气,”想起上午皇帝的褒奖,冯筑叹息道,“我也没想过她能走这么远。” 行善是棠袖自己做的。 亲近皇帝也是她自己选的。 嫁长公主之子同样是她自己定的。 否则后宫妃嫔那么多,妃嫔侄女也那么多,何以只棠袖一人走到今天这般高度? 全靠她自己。 “是啊。她虽然没按我预想的路去走,但她自己走的比我预想的稳多了。”冯镜嫆拿着茶盅和冯筑碰了碰,“就庆幸咱家出了个她吧。” …… 在冯府住的日子,和在别的地方很不一样。 概因冯筑他老人家睡得早起得也早,加之空置了一整年的宅邸要打扫清理,要更换东西,要接待客人,要这这那那一大堆事,即便吩咐了动静小点,也不免还是会吵到棠袖。 常常棠袖一睁眼,屋里屋外都乌漆嘛黑,但传来动静的那边早已干得热火朝天。 无奈,棠袖只得跟着早睡早起,以致同样早睡早起的陈樾都不方便找她了。 但陈樾到底是陈樾,棠袖住进冯府五天,得有那么两三天她的窗户会被从外面打开。 尽管摸进来了也只能见缝插针地简单说说话,毕竟棠袖要忙的事多,然这么一次次累积下来,两人相处的时长居然也相当可观,陈樾让留窗户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如此过去半月,陈樾生日到了。 陈樾提前就已请好假,这天不等天亮,他直接就往冯府去。 藏藏应该起来了。 他心想,这点默契,他们夫妻应当还是有的。 第39章 平安 烟火。 前夫前妻有没有默契暂时不清楚, 反正陈樾和陈檖是真有兄弟默契。 出了江夏侯府,陈樾刚从瑞安长公主府门前经过,就见公主府的侧门突然开了条缝, 陈檖从缝里闪出。 左右张望好一番, 确定街上没有第三个人,陈檖这才小跑过来,将礼物塞给陈樾。 “兄长,”他连说话都特别小声, 整个跟做贼似的,“弟弟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完了又说:“我应当是今天第一个给兄长送生辰礼的吧?” 讨好之意非常明显,希望兄长看在他起这么早送礼的份上不要再给他加作业了。 作业太多真的做不完, 过年放假也做不完。 陈檖满心都在念着作业,丝毫没注意到陈樾的眼神变化。 直等陈樾开口,陈檖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又犯蠢了。 “我现在没空收你的礼物, ”陈樾道,“要么你自己跑一趟侯府放好,要么你等到晚上再给我。” 第47章 “……啊?晚上?” 陈檖傻眼。 然后就看兄长直接把礼物塞回来, 两手空空地走了。 认出兄长走的方向,陈檖不禁暗恨这都多少次了, 怎么他就不知道长点脑子,这下可好, 兄长肯定又要给他加作业。 希望嫂子今天能早起。 陈檖祈祷, 这样兄长光记着找嫂子过生日,肯定不会记他犯的这次蠢了。 或许是陈檖的祈祷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棠袖和陈樾真有那么点老夫老妻的默契,片刻后陈樾潜入冯府里棠袖住的院子, 才落地,就望见他常走的那扇窗开了条小小缝隙,棠袖已经醒了。 至于为什么说醒而不说起—— “关紧,”床上的人几乎要裹成蚕蛹,刚过去开窗冻死她了,她捂了这么会儿都没缓过来,“今天好冷。” 陈樾依言将窗户合拢。 许是因为这座院子长久空置,地炕也常年没有使用,地炕烧起来后屋里虽能称得上暖和,但并不像希言苑至简居那样能令棠袖光脚都不怕凉,是以榻边还额外摆着盆红萝炭的暖炉。陈樾脱掉外袍与贴里,用暖炉将只穿中衣的身上烤热了,才上床去掀棠袖被子。 他一掀,冷风趁机遛入,棠袖立马往更深处缩。 “怎么不叫人把地炕修修。” 陈樾说着躺下来,长臂一伸将棠袖捞进怀里,他身上可比被窝暖和多了。 几乎是被陈樾搂住的一瞬间,棠袖就感到发冷的四肢在迅速回暖,便很主动地往他怀里又缩了缩,手脚并用地让他给她暖。 陈樾自然全盘接受。 等给她暖热了,才听她道:“修地炕太麻烦。等修好,我估计也要回棠府了。” 陈樾道:“到时外祖岳父也还一起去棠府吗?” 棠袖说:“去的吧。” 棠府人丁虽不旺,但好歹比冯府热闹。 加之外公岁数真的大了,年过一次就少一次,她和娘都想着能多陪陪外公。 陈樾应道:“是该多陪陪。” 据陈樾所知,不止冯筑,棠府二房和三房的两位夫人的娘家长辈也经常会被接去棠府过年。她们家的年味儿和亲情味儿是最浓的。 不过这样一来,只剩他一个人的江夏侯府就显得冷清了。 打定主意除夕那天也要去棠府跟棠袖一块儿过年,陈樾开始他今天过来的目的。 他问:“我的生辰礼呢?” 棠袖道:“嗯?” 这一声懒得不行。 她现在全身都暖洋洋的,想睡回笼觉。 陈樾如何肯让她睡。 他手指灵活地寻到她后腰的痒痒肉,隔着衣服威逼道:“生辰礼呢?” 棠袖痒得睡意全没了。 她忍不住笑,又扭着腰想躲,但怎么躲都不舍得出被窝,就还是只能呆在他怀里,嘴上道:“什么生辰礼,没听过,不知道,你又不是我的谁。” 陈樾道:“我不是你情郎?相好?”他又捉她痒痒肉,继续威逼利诱,“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有不给情郎送礼物的,你当心我哪天突然以下犯上。” 棠袖道:“你还敢以下犯上啊。” 陈樾道:“我怎么不敢。” 当即手就顺着她后腰往她衣摆里寻。 棠袖轻吸一口气。 她虽然现在有空跟他闹,但不代表能跟他这么闹。 她今天还是很忙的。 便说:“打住。你摸枕头底下。” 陈樾按着她腰的那只手没松,另只手反着去摸枕头。 摸出来一看,是个紫金砂平安符。 “之前我跟娘一起去朝天宫,顺手给你求的,”朝天宫是北京城里香火最盛的道教宫观,“你想戴就戴,不想戴就放着。”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瞥着陈樾,大有要看陈樾现在就戴不戴的样子。 陈樾如何不知这平安符不是顺手,而是特意求的。 朝天宫的平安符向来一符难求,更何况这还是朝天宫最德高望重的道长亲手制作,亲自开光加持的紫金砂,无疑更加珍贵。 陈樾心里十分熨帖。 他就知道她是记着他的。 然后立即就想戴给棠袖看。 但此刻他身上只有中衣,这紫金砂穿的绳子也不是能戴脖子上的那种,陈樾便在掌心里攥紧了,说:“这份生辰礼特别好,我特别喜欢。” 棠袖哼了声。 她花那么多工夫才请到的平安符焉能不好。 却道:“年年都给你过生日,该说的早说完了,今年不知道祝你什么,就祝你平平安安好了。”她看眼他左肩,先前地震时受的伤她还记着,“人这一生,能平平安安就最好不过了。” 陈樾低声应好。 她既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亲人,他的家人,因此所求不过平安。 他也希望她能一直平安。 陈樾仰头看棠袖。 看得很专注,很认真,他目光里尽是渴慕,迷恋,与沉溺。 棠袖也垂眸看他。 她知道的。 他对她的感情一向如此,厚重浓烈,甚至是炽热的痴狂的。 她相信他比任何人都爱她。 察觉到按在后腰上的手微微用力,棠袖很顺应地贴近。呼吸一瞬交织在一起,两人的唇亦在同一时刻碰在一起,陈樾一手仍牢牢握着那块紫金砂,另一手顺着棠袖衣摆向下,实质性地表达他的感谢。 棠袖再吸口气。 这次她没拒绝了。 便由着他深入,也由着他拥着她改变姿势。 渐渐的他不再满足于手,于是他手上来握住她的,十指相扣,他人却向下。她纤腰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手也无意识揉他长发,迷蒙眼尾几度潮了又湿,棠袖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 然而有些东西不是想忍就能忍得住的。 陈樾便听着上方她半是隐忍半是溃散的泣音,备受鼓舞般全部吮去。 到最后,两人虽没真正敦伦,但大清早的也出了不少汗。 陈樾抬起头,唇角微湿,眼底亦泛着些微的红。 他上来,温温柔柔地吻棠袖脸颊。 心知再继续下去就真一发不可收拾,棠袖看看不远处的自鸣钟,对陈樾说她该起了。 “今天事多,”声音有点哑,她清清嗓子,“你也去上值吧,就这最后几天了。” 今年朝廷是腊月廿四放假。 连着除夕、正旦、上元等年节一直放到正月二十,天数十分可观。 陈樾当然知道他该停了。 今天锦衣卫里的事,还有皇帝那边的事都很多。 便再深深一吻,陈樾强行命令自己停住,深吸一口气说:“我等你回棠府。” 到时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看他一脸不爽,棠袖抿嘴笑了下,伸手够来帕子给他擦汗。 陈樾二十四岁生日便以棠袖这罕有的温柔小意为开头,在锦衣卫和皇宫不停的穿梭中度过。 及至最为忙碌的时段结束,棠袖回了棠府,朝廷也于廿四正式放假。 不过陈樾没能立即去找棠袖。 概因宫里还需要他这个长公主之子兼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除众所周知的巡查缉捕外,还有最为重要的一项职责,即担任皇帝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 按祖制,每年过年,皇帝都需前往太庙祭祀。但当今早从不上朝的那年开始,就一直没再去过太庙,今次也照旧由瑞安长公主的驸马都尉代行,皇帝仍呆在宫里不出去。 皇帝不出宫,跟着皇帝的陈樾自然也得留在宫里。 他佩着绣春刀立于皇帝身后,四周宫灯明亮,照得他一张脸冷若冰霜。 皇帝侧眸。 瞧他形影单只的,脸上也毫无过年的喜庆,皇帝干脆一摆手。 “走吧。别在朕跟前杵着了。” 陈樾终于得以出宫。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棠府。 棠府里,棠袖刚跟一大家子吃完饭回来。 雪下得正大,听到熟悉的破空声,棠袖边拍落斗篷上的雪,边循着一看,这大晚上的陈樾飞鱼服没换就跑过来,估摸着也没吃宫里的小家宴,一个人在雪里冷冷清清地站着,瞧着可怜死了。 棠袖问:“吃饭没?” 陈樾说没。 得知他在宫里连口水都没喝,棠袖刚想叫厨房给他做点什么填填肚子,却忽然记起先前她发完钱就让包括厨房在内的所有人都放假了,这会儿那群人早不知道跑哪撒欢守岁去了,棠袖便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袖子刚挽起一点,就又放下。 棠袖突然回过味,是他不请自来,凭什么她给他下厨。 第48章 “你自己做,”棠袖站在厨房外,口头指挥陈樾,“看到那个锅没,对,正好下雪冷,你自己弄个番椒锅吃。” 多弄点,她刚才也没吃饱。 棠袖指挥得不错,加之陈樾以前也从过军做过饭,动手能力不弱,番椒锅很快弄好。 两人没换地方,直接在厨房门口围着锅一起吃。 吃完刷完,看雪没之前大了,风也小了,两人拿把伞,准备散步消食。 没散几步,陈樾说:“我给你暖手。” 棠袖说不用。 她带着汤婆子呢,用不着他。 陈樾哦了声,在心里默默数数。 果然,还没数到十,棠袖就不耐烦地伸出手:“汤婆子不太热,你给我暖吧。” 陈樾握住她的手。 雪安静地下着。 两人也安静地走,没说话。 忽然,远处钟声响起,紧接着是“砰砰”几声,灰蒙蒙的夜空被光彩照亮,是紫禁城里开始放烟火了。 陈樾驻足。 “看不看?” “看。” 陈樾便带棠袖上到棠府里位置最高的一处屋顶。 从这里往紫禁城的方向望去,不仅能看得到漫天烟火盛景,北京城内的万家灯火,隐隐还能望见宫里宛若小山般极其壮观的鳌山灯的光彩,瑰丽璀璨一览无余。 雪花簌簌,陈樾解开大氅裹住棠袖。 两人坐在一起听着钟声看烟火。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40章 正旦 叫小姐。 不久, 钟声止歇,烟火也渐渐停了。 唯余千万灯光更盛,灿烂若星河, 随片片洁白扬花延伸至天边极遥远处。 一时更静了。 棠袖看着空中的雪花。 她的思绪似也乘着雪飞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虚无缥缈,又漫无边际。最终她视线定格在灰暗与光亮交汇重叠的一线天,目光十分悠远。 她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陈樾没有打扰她。 她安静看天, 他便安静看她。 只在夜风平地而起,风吹得雪也变大时,陈樾才轻声道:“起风了。我们下去吧。” 棠袖回神。 “好。” 藏青色大氅裹着两人一起一落,眨眼便回到至简居。 陈樾拿起先前遗留在院子里的伞, 同时微微俯身,让棠袖给他拍头顶落的雪。 棠袖问:“怎么没穿斗篷?” 之前她叫绣娘给他做了好多特别厚实的斗篷,不都比这件大氅能挡雪。 陈樾答:“斗篷不知道都被你收哪儿了, 我随便翻出这件就穿了。” 棠袖动作一顿。 随便翻出? 难怪觉得他这件大氅眼熟,敢情是以前的旧衣服。 便问:“你今年没做新衣裳?” “没做。”男人好像丝毫没觉得穿旧衣服于他身份而言是多么掉价的一件事,只平平道, “你不在侯府,我做新衣裳干吗, 又不能穿给你看。” 棠袖不想给他拍了。 什么意思,合着他以前让做新衣裳都是为了讨她欢心? 她是这么看重外表的人吗? 她是。 “你随便问个丫鬟不就行了, 她们知道你衣服收在哪。” “不问。我就要你。”在这方面上陈樾异常固执, “你不给我找出来,我就不穿。” 棠袖懒得理他。 他明知道她现在去哪都不会去侯府。 三两下将剩余的雪拍完,棠袖摸摸汤婆子不怎么热了,抬脚往屋里走。 陈樾站在原地没动。 他又在心里默数。 一、二…… “怎么不跟上, ”这次还没数到三,棠袖已然不耐烦地回头,“不嫌冷啊?” 习武之人当然不怕冷。 但傻子也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回答,陈樾笑了下,说:“真让我进去?” 棠袖用眼神示意。 陈樾道:“那看来你做好准备了。” 棠袖刚想问做什么准备,却忽的反应过来,悠悠瞥他一眼,没接话。 她继续朝屋里走。 陈樾跟上。 他步子大,堪堪两步便追上她,继续牵她的手。棠袖意思意思甩了下,没甩开,两人一起进屋。 屋里地炕烧得旺极,他牵着她的手也热极。因被牵着不放,棠袖只得跟着陈樾绕到花梨木座屏风后,看他当着她的面解藏青大氅。 大氅一脱,隔着衣服也能看出里头流畅有力的腰身,无声彰显着男性独特的吸引力。 身为正常女性的棠袖毫无疑问被吸引住。 她不由上手,帮他脱飞鱼服。 岂料才给他脱到一半,她自己已经被扒干净了。 然后她被抱起来,抵着屏风便进去了。 第一遭便由他这般抱着开始。 初时节奏不很快,棠袖还能空出心神想,多亏大扫除时换的是这花梨木的座屏风,倘若换成别的,恐怕一上来就要直接撞倒了。 注意到陈樾神态游刃有余,途中她捏把陈樾胳膊,他肌肉硬实得要命,一点都不抖,但很明显,他在特意留着手,没真的一上来就使劲折腾,省得她到后面没力气。 后续转换地点,看她还算精神,陈樾果然提出要求,让她在上面。 “之前那次刚开始就结束了,生日那天也是,”他贴着她耳廓,连着她耳边发丝也在刚才被他含得浸透,空气中布满不可言说的潮湿气息,“这次你得让我尽兴。” 棠袖闻言,眼尾轻轻一撩,又媚又傲慢,勾得陈樾心一下就热了。 她慢条斯理道:“是你让你自己尽兴,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陈樾说:“你有。” 他躺下来,眸光亮亮地盯着处于上方的她。 他能体会到的感受全部由她给予—— 如此,怎么不算她本事? 况且他就喜欢看她从初始的掌控全局,到最后有心无力地将搞出来的烂摊子丢给他。 倒也不能说烂摊子。 她怎样弄,他都喜欢。 心中过于隐秘的想法无从说出,陈樾只能愈发紧盯着棠袖,口中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夫人。” 棠袖道:“不许叫夫人。” 她神态更傲慢了。 “那叫什么?” “叫小姐。” “小姐。”陈樾这种时候一贯好说话,也一贯能舍得下脸皮,立即便道,“求小姐怜惜。” 小姐倨傲地看他一眼,坐下了。 只这一下,陈樾立时觉得头皮发麻,酥了半边身。 他情不自禁攥住她手腕。 口中虽仍在喊小姐,但那表情一点都不恭敬,仿佛随时准备以下犯上。 小姐并不在乎。 她也不在乎什么怜惜不怜惜,她只顾顺着自己的心意,她自己快乐才是正道。 于是潮起潮落,她一头秀发浸得更透了。 及至全部的力气用光,她瞌着眼,懒懒散散地往底下人身上趴,恩赐般地说你可以动了,按捺良久的陈樾却没起来,而是就着这姿势继续,真切应了那句尽兴。 好容易他彻底结束,棠袖已是累得腰和腿都直打颤。 她抵着陈樾颈窝歇了会儿,抬眸,陈樾正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看着看着,再次亲上了。 亲了数息,察觉陈樾又想继续,棠袖按住他作乱的那只手,对着他已经有好几道牙印的喉结再咬了口:“你该走了。” 陈樾喉头微动。 然后说:“不走。” 他不死心地动动手,棠袖却按着不肯松。 她道:“已经正旦了。” 陈樾道:“又不举行大朝会。” 话是这么说,但他手老实了,没再试图继续。 只能恶狠狠再亲她几下,心想他这情郎未免当得太有出息,小姐居然找借口主动叫停。 随即听棠袖说皇上不上朝也就算了,每年这么重要的大朝会也许久不举行时,回道:“那又如何,这些年多少人劝皇上,皇上根本连理都不理。” 这确实不能如何。 皇帝就是天,天不想上朝不想举行大朝会,文武百官除了接受,还能怎样? 除非有人能让皇帝改变心意。 可即使是棠袖,她也从没想过自己能说服皇帝上朝。 这话题就此作罢。 棠袖打个哈欠。 她嘟囔道:“身上好黏。” 陈樾道:“那我们去洗澡。” 他抱着棠袖去浴室。 洗完澡,床也重新铺好,棠袖没等陈樾给她头发擦干就睡着了。 她睡了,陈樾却没立即睡。 第49章 他继续给她擦头发,若有所思。 她这次睡前…… 没让吹灯。 一如陈樾说今年照例免了百官向皇帝朝贺的大朝会,赐宴也一并免了,命妇这边的却没免。 因而棠袖没睡多久就起来,今天正旦,万历三十七年第一天,她一年一度唯一一次会做全套侯夫人诰命服打扮的日子。 这次打扮比以往任何时候花费的时间都长。 棠袖觉得她脖子都僵了,才听流彩宛若天籁般的一句好了。 她睁眼,起身,七翟冠、金凤簪,鸾凤霞帔、云蟒金坠,端的是珠围翠绕流光溢彩,十二分的雍容与华贵。 这样的打扮,但凡身高长相气质等有一点点的不足,都会被完全凸显出来,幸而棠袖能撑得起这身,行走间更是禁步不晃裙裾不动,极其的端庄稳重。她是不爱守礼,但不代表她礼仪学得不好。 待丫鬟们再给披上斗篷,系上围脖,棠袖遗憾地看眼因为戴了翟冠而没法再戴的卧兔儿,简单收拾收拾便出发前往紫禁城。 因除夕夜下了雪,直到凌晨才停,宫人们尚未来得及清理紫禁城里的积雪,此刻朝阳映照着朱红宫墙上的皑皑白雪,重重宫阙殿宇的琉璃瓦反射出灿灿的金碧辉煌,命妇们行走其中,只觉这座有着近两百年历史的宫城无声彰显出一种古朴大气。 到了坤宁宫,等了不多时,太子妃先来了。 “参见太子妃。” 周围命妇向沈珠玑行礼,棠袖则趁机去到沈珠玑旁边,神情和动作俱都不能更自然地往沈珠玑手里塞了一个小油纸包。 沈珠玑并无意外。 她同样很自然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两块尚还温热着的小饼。 正巧命妇们都清楚江夏侯夫人和太子妃关系好,见棠袖来了纷纷散开,沈珠玑便借着棠袖的遮挡迅速吃小饼。吃完正用帕子擦拭,就听棠袖说:“我就猜到你一大早肯定没吃东西。” 沈珠玑说:“那是因为我猜到你肯定会给我带吃的。” 棠袖道:“礼尚往来,等下就靠你了。” 话落,与皇贵妃一同抵达的福王妃朝她们这边看了眼,似和皇贵妃说了什么,皇贵妃也朝这边看来。 棠袖遥遥对皇贵妃点了点头,沈珠玑亦对皇贵妃一笑,皇贵妃收回目光,没再关注她们。 这一茬便算过了。 沈珠玑收起帕子,压低声音道:“怎么觉得你和皇贵妃有些生疏了?” 棠袖道:“有吗?” 沈珠玑道:“至少我能感觉得出来。” 沈珠玑想问是不是因为皇贵妃催她跟江夏侯复合,她嫌烦,就有意生疏,但思及周围人多眼杂,沈珠玑没问,只说一些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的。 太子妃点到即止。 棠袖嗯了声:“我心里有数。” 过会儿太后皇后等驾到,棠袖脱掉斗篷,与其余命妇一起行庆贺礼。 行礼过后便是赐宴。 内外命妇加在一起人太多,棠袖不想跟人挤着走,索性先溜进座偏殿,准备歇歇再过去。 才坐下,陈樾过来了。 见陈樾来,流彩悄无声息退出偏殿。 偏殿里没有宫人,陈樾堂而皇之地在棠袖身边坐下,问:“沉不沉?” 棠袖扶着额头,没答他的话。 何止沉。 她这会儿真是连眨眼都嫌累得慌。 陈樾见状笑了笑,她一年也就累这么一次,别的命妇还不知要比她多累多少次。 瞥见他笑,棠袖不乐意了。 “就知道笑话我。” 陈樾道:“谁笑话你,我心疼还来不及。” 语毕在不会碰乱她翟冠和头发的前提下轻轻给她按揉额角穴位,顺便从两侧托着,帮她减轻点重量。 按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该赶紧去宴上,陈樾收手,给她理了理正红大衫下的立领:“走吧,等晚上我再找你。” 棠袖说好。 不过没能等到晚上,赐宴结束,棠袖才寻到冯镜嫆,准备娘俩儿一起出宫回家,就听冯镜嫆冷不丁道:“藏藏。” “昨夜你房里有人?” 第41章 发现 绕路。 棠袖闻言一惊。 这是发现她跟陈樾厮混了? 下一瞬, 心中却暗道果然。 先前那次她娘肯定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次估摸着也猜到或者说撞见,譬如她跟陈樾看烟花坐的那个地方, 棠府里只消一抬头就能望得到, 否则她娘不会这么笃定地问她。 棠袖定定神,正要开口,就听冯镜嫆继续道:“你和离书还在皇上那儿扣着呢,名不正言不顺, 别那么大动静。” “嗯……嗯?” 这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棠袖及时咽下承认的话,试探地问:“母亲的意思是……” 冯镜嫆睨她一眼。 “意思是叫你悠着点儿,万一弄出孩子来就不好了。” 棠袖有点震撼。 她娘连孩子都想到了。 原来她娘以前只是嘴上不说,实际心里还是挺想要抱外孙的吗? 便顺着继续试探:“孩子怎么不好了?那可是你外孙。” 冯镜嫆不咸不淡道:“什么外孙, 去父留子的野外孙吗?” “……” 好一句振聋发聩的去父留子。 棠袖懂了。 这是知道她找了人,但不知道她找的人是谁。 她娘完全没往陈樾身上想。 棠袖不禁深思,陈樾对外的形象是有多正经啊, 她娘都能想到孩子了,却愣是没想到所谓的孩子爹很有可能是陈樾。 这叫什么,灯下黑? “总之别惹太大乱子, ”冯镜嫆最后道,“真闹得颜面上不好看, 我也不好给你擦屁股。” 话糙理不糙。 毕竟没法过明面,陈樾就只能是个没名没分的野男人。 野男人搁哪都不好看。 棠袖再说不出什么, 乖巧应好。 经此一事, 晚点陈樾来棠府,远远望见他常翻的那面墙下居然有人。 走近了,墙下提着灯笼的流彩屈膝行礼。 “侯爷,请随奴婢来。” 陈樾没作声, 抬脚跟上。 两人三拐四拐,忽而路过座僻静院子,忽而又经过片幽谧竹林,越走越深,越走越偏。换别人这么走早迷失方向,然熟悉棠府整体构造的陈樾却还能分辨得出他仍在朝棠袖的至简居前进,只是走的不是平常那几条路罢了。 再绕过一处假山,至简居已近在眼前。 流彩推门,止步,灯笼递向陈樾。 “侯爷请。” 这还是自打棠袖搬回棠府后,陈樾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从至简居的大门进去。 进去就见屋里桌上已经摆好盘碟碗筷,铜锅中红汤沸腾,咕嘟咕嘟满屋子都是辛香酸辣的味道。 是他和棠袖昨天弄的那个番椒锅。还有半边以番柿为主的。 陈樾多看了眼番柿锅。 也不知棠袖打哪弄来的这么多番柿,现下这季节便是宫里想吃都不一定能吃得到。 再看棠袖,她似乎也刚从外面拜完年回来,正在梳妆台前对镜绾发。陈樾放下灯笼上前,拿起簪子就着她挽发的手一勾一挑,满头乌发绾好,棠袖从镜子里看他。 “路上没碰着人吧?”她问。 陈樾说:“没有。” 棠袖点点头:“先吃饭吧,再煮汤底就化了。” 两人净手落座。 由于流彩只负责带路,其他人弄好锅子后也被棠袖放了假,跑别的院里打马吊叶子戏去了,偌大至简居安安静静,连个布菜的小丫鬟都没有。 好在锦衣卫指挥使能担此重任。 棠袖撑着下巴看陈樾往锅里下肉下菜,并很熟练地按照她的口味给她调了碗蘸酱。 真贤惠。 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张嘴等吃就行了。 想想自己不能太落后于人,棠袖便也给陈樾调了蘸料,又把一旁温着的牛乳酥酪盛了两盏端过来,方便待会儿解辣。 主要是给陈樾解。 她现在吃番椒已经很厉害了。 这时番椒锅里的羊羔肉熟了,陈樾捞起满满一勺盛进棠袖碗里,先行开口。 他道:“刚才流彩带我绕了好多路。” 棠袖嗯了声。 陈樾问:“是我被发现了吗?” 倘若发现,那此人必须满足最重要的一点,即在某方面上能管得住棠袖,否则那么多将消息压下去的方法,棠袖不会选个最麻烦的绕路。 能符合这点的人…… “我娘发现了。” 棠袖把白天冯镜嫆的话言简意赅地一说,陈樾懂了,他确实是被发现了,但也没被发现。 第50章 他就说他每次来都有注意,不可能突然出这么大的纰漏他还不自知。 不过冯镜嫆如此敏锐,倒有点出乎陈樾意料。难怪当时棠袖死活不肯让他再来找她,他还以为已经瞒过岳母了。 陈樾再问:“可绕这么多路,不是更容易被发现吗?” 原本只需要翻两面墙、走两条小径,现下墙还是只那么两面,小径却多出许多。 走的路越多,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棠袖不该犯这么简单的错误才对。 “这就叫反其道而行之。” 陈樾抬头看棠袖,就见她老神在在,一副已经拿捏住她娘的心思,十分稳操胜券的样子:“路绕得越多,说明我越谨慎,娘知道我这么谨慎,肯定不会再加以关注了。” 陈樾:“……” 合着岳母的话,她只打算遵从表面意思。 想来岳母也清楚她秉性,才会只叫她悠着点儿,而非让她立即跟不知名的男人断了。 再结合白天岳母刚敲打完,这晚上她就让流彩专门给他带路,陈樾想着想着,没忍住笑了。 她还说他会钻空子,明明她自己也不遑多让。 便又问:“如果还是会关注呢?” 棠袖:“那就到时再说。”她心神已经完全沉进食物里,鲜嫩肥美的羊羔肉在番椒锅里滚过一遭,裹上特制的蘸酱,香香辣辣简直绝了,“我可是我娘的心肝宝贝,我娘还能把我打一顿不成?” 说完埋头开始奋斗。 刚奋斗完,碗里又多出一大堆。这次是下在番柿锅的,是和番椒截然不同的酸爽风味。 棠袖吃得很开心。 昨晚他们误打误撞弄出番椒锅时她就觉得好吃,果然用番柿做锅底也好吃。 她真是个天才。 吃完熄火,棠袖捧着最后半盏牛乳酥酪,边慢吞吞地喝,边跟陈樾说话。 “路你都记住了吗?” 陈樾说:“没记住。” 棠袖不信。 众所周知锦衣卫没什么好名声,但也同样众所周知,锦衣卫有个政敌都无可否认的优点,那就是记性好。 莫说流彩已经带着陈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了,就是没走,他也照样能在脑子里模拟出棠府里所有的路径。 “不如你带我再走几遍,多走几遍我说不定就能记住了,”陈樾哄棠袖,“你要是不带,我不保证下次来不会被人看到。” 这话本是随口打趣。 孰料棠袖听完,放下没喝完的酥酪沉吟,好似真有要亲自带他走一趟的打算,陈樾忙表示这大晚上的还是呆在暖烘烘的屋里比较好,外面又黑又冷还化雪,别吹冷风受凉了。 棠袖瞥他。 “所以路你记住了?” “记住了。”陈樾端起酥酪喂她,生怕她真出去,回头生病了心疼难受的还是他,“我就是记不住宫里的路,也绝对记得住夫人家里的路。” 棠袖咬住勺子,懒得接他腔。 陈樾又是好一顿哄,总算哄得棠袖松口,准他今夜留宿。 只这留宿也没能做什么,今天一整天下来又是朝贺又是拜年,棠袖早累得不行,洗漱完上床就睡了,陈樾连个清水吻都没讨到。 指挥使看着怀中老婆的睡颜暗忖。 他若不努力,回头是不是连暖床的机会也要丢了? 指挥使不免神色肃重。 一夜无话。 过后棠袖疑似又找野男人的消息传到了冯镜嫆耳里。 不得不说棠袖确实猜中冯镜嫆的想法,明知棠袖在钻空子,但看这次她有让那野男人绕远路,行事还算小心,冯镜嫆无奈摇摇头,果然没再拿此事说她。 成功逃过一劫的棠袖此后更小心了。 除去一早就知情的流彩,坚决没再叫第二个人知道野男人身份。 另一边,去了公主府,准备陪一家子继续拜年的陈樾被瑞安长公主拉到一旁,后者悄声问他有没有给棠府送年礼。 陈樾说:“送了。” 瑞安长公主道:“亲家什么反应啊?”儿子儿媳和离这么久也仍有眼睛在盯着,瑞安长公主不便跟棠府多来往,只能从别人那儿打听,或者从陈樾陈檖兄弟俩这儿问,“有给你回礼吗?” 陈樾说回了。 不等瑞安长公主追问,陈樾想起什么,道:“陈檖最近是不是要说亲?” 瑞安长公主说是。 鉴于之前陈樾险些讨不到老婆的惨烈教训,这次瑞安长公主早早做好准备,只等这几天拜完年,就要带陈檖去约好的地方相看。 ——话说回来,陈樾怎么突然关心起陈檖的亲事了? 他平时不是只关心陈檖的作业吗? 瑞安长公主正疑惑,就听陈樾道:“母亲可以试试给棠袖发帖子,就说陈檖要相看,请她帮忙指点指点陈檖。” 瑞安长公主一愣。 “这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了点……棠袖能信吗?” “能。” 陈樾想的很简单,他和棠袖目前的关系对内对外都不好明说,与其母亲想方设法地到处打听棠袖态度,不如让她亲自试探。 耳闻不如目见,料想此番见过,母亲往后不会再时时替他烦忧了。 瑞安长公主半信半疑地给棠袖发帖子。 为表郑重,帖子还是她亲手写的。 原以为棠袖就算不拒绝,也会找点什么托辞,孰料帖子刚送出门不久,仆从就回来复命,言道棠袖想都没想就接下了。 还真应了。 瑞安长公主又惊又喜。 平心而论,瑞安长公主觉得她跟棠袖一直处得挺不错的,她向来很中意棠袖这个儿媳,想来棠袖对她这个婆婆大约也没什么意见吧? 她们婆媳关系可比陈樾的夫妻关系稳固。 “记得好好打扮,”瑞安长公主没忘嘱咐陈檖,“你的婚姻大事,你兄长的大事,就全看你表现得怎么样了。” 陈檖慎重点头。 他懂。 他的幸福,还有兄长的幸福,全握在嫂子手上! 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相看这天,陈檖不仅从头到脚都精心拾掇,整个人愈发显得彬彬有礼,还不论车上车下都侍奉瑞安长公主侍奉得宫女都插不进手,瞧着不像练家子,反倒像个儒生。 至少棠袖看他这般光鲜亮丽,觉得今天的相看多半稳了。 瑞安长公主看着棠袖,也觉得稳了。 瑞安长公主相信,经过今天这遭,她与棠袖的婆媳关系定然能更上一层楼。 四舍五入就是促进棠袖与陈樾和好了! 今天的瑞安长公主也有在帮儿子挽回婚姻出一份力呢。 第42章 明白 快马。 像陈檖是长公主庶子, 身份上天然区别于嫡子,又陈檖自知天分不行,没什么太大志向, 想着日后进了锦衣卫在兄长的庇佑下当个普普通通小旗官就行, 因此陈檖说亲,行情算不上多好,却也算不得差。 就说眼下与他相看的这位,虽只是在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家中寄居的表姑娘, 但也是正经嫡女,读过书学过琴,陈檖隔着屏风都觉得表姑娘好像挺文静的。 他看了一眼,停停又看了一眼。 接着没再看了, 因为表姑娘已然用帕子遮住脸,与丫鬟转到屏风另一侧去了。 看不见了。 陈檖有点怅然。 却见棠袖眼风一扫,陈檖反应过来, 忙装作喝茶一样地收回目光,没在指挥佥事夫人面前太过失态。 然而他这点道行岂能瞒过在场众人的眼睛,当下两边俱都明了, 陈檖应当是相中了,这时陪着表姑娘的那个丫鬟从屏风后过来, 附耳同指挥佥事夫人一说,指挥佥事夫人微微点头, 看向陈檖的眼里隐有满意之色, 于是彻底明了,表姑娘也同意了。 双方皆大欢喜。 瑞安长公主不动声色地吁口气。 天杀的,怎么感觉比当年她选驸马时还紧张。 嫡母不好当,公主嫡母更不好当。 瑞安长公主悄悄擦把手心汗, 扬起笑容回答指挥佥事夫人的问题。 “对,这孩子日日练功,再等等就准备考武举……” 因陈檖要参加两年后的武举童试,加之表姑娘过不久也要及笄,瑞安长公主和指挥佥事夫人一商量,又向棠袖征求建议,顺带还听从棠袖的意思问了两个孩子的想法,直问得陈檖维持不住礼数,支支吾吾埋头狂喝茶,负责替表姑娘传话的丫鬟也含蓄地转达一切夫人做主,最后当场说定武举前完婚,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眼看再谈下去都要开始选吉日了,瑞安长公主心下大定,没出波折可真是太好了,这表姑娘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最优的人选。 第51章 尤其两个孩子还能互相看中,就更是天作之合。 瑞安长公主一时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当得非常省心,瞧她前儿媳和准儿媳都是头一次见面就…… 等等。 瑞安长公主笑容微敛。 前。 ……她明明半点都不省心。 瞄眼旁边正在吃茶点的前儿媳,瑞安长公主只坚持半息,就熟练地安慰自己,前就前了,好歹她还能把人请过来,相处时也没因为陈樾的关系变得尴尬,她这个婆婆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安慰完没忍住又瞄了眼,这次瞄到棠袖面前那一小碟果馅雪花糕快吃完了,瑞安长公主没说话,对身后宫女示意了下,宫女会意地离开,去吩咐再上一碟。注意到这一幕,指挥佥事夫人不禁暗忖这门亲事真是好,公主身份是尊贵了些,可长公主本身却是个会疼人的。 连对前儿媳都能如此,想来等表姑娘嫁过去,待遇也不会差到哪去。 彼此都觉得对方好的双方接下来谈得更加顺利,甚至陈檖借棠袖的手悄悄给表姑娘送了盘点心,省得表姑娘一个人在那干坐着无聊,指挥佥事夫人知道后也只想这孩子兴许受了长公主影响,也是个会疼人的。 指挥佥事夫人越看陈檖越满意。 满意到原先还打算一起吃饭,好叫两个孩子培养培养感情,这下却是不必了,指挥佥事夫人很快带表姑娘告辞,既已谈妥,她们得回去准备准备。 瑞安长公主没留她们,亲自送出门。 回来见棠袖放下茶盅,手中羽扇合拢,也作势要告辞,瑞安长公主忙道:“快晌午了,吃个饭再走吧?” 说话间,瑞安长公主掌心又出了汗。 她如何不知怎么刚才指挥佥事夫人走时她没开口,偏现在棠袖要走她开口留人了会不会显得太突兀,可她总不好当着准亲家的面帮陈樾追妻吧,一帮她肯定要说陈樾坏话,这在外头多多少少还是要给陈樾留点面子的。 虽说陈樾在外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错的面子…… 正想着,就见棠袖看了眼窗外天色,而后重新打开羽扇。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瑞安长公主提到嗓子眼儿的心骤然落回原位。 就说她和棠袖的婆媳关系稳固,这不,跟陈樾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陈樾个没用的东西! 连追媳妇都要她这个当娘的舍下脸帮忙! 瑞安长公主腹诽着,问棠袖想吃什么,随便点。 棠袖以前没少来这家酒楼,闻言没跟瑞安长公主客气,点了好几道招牌菜。瑞安长公主再添两样,底下人便忙活去了,瑞安长公主趁空跟棠袖说话。 她先是慰问冯筑的身体状况,接着问棠东启和冯镜嫆——完全忽视前几天才在宫里的正旦朝贺跟冯镜嫆见过——末了又问棠蔚棠褋两个小辈,如此拐弯抹角一大圈,终于扯到棠袖身上。 瑞安长公主试探地道:“陈樾托我还你个东西。” 棠袖立即就想起来,是之前的那一百两。 棠袖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陈樾真是不害臊,明明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小情趣,怎么叫长辈也知道了。 便说:“他还好意思托您带东西呢?” 没听出棠袖这是接受还是拒绝,总之听出棠袖没生气,瑞安长公主道:“可不是,我都替他脸红得慌。我说不想带,他非说他欠太久,不还心里不舒坦……” 瑞安长公主边说边观察。 这一观察,刚品出棠袖好像不是很想收,就听棠袖道:“辛苦殿下。回头我说说他,这种小事以后无需再劳烦殿下。” 瑞安长公主一愣。 回头?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陈樾果然有背地里和棠袖联系过? 瑞安长公主想追问,就见棠袖接过宫女呈上的锦袋,转手交给流彩收着。 瑞安长公主道:“不打开看看?” 棠袖摇摇羽扇,看了瑞安长公主一眼。 这一眼很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意。 说的话也是。 “不用。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瑞安长公主忍了忍,忍住了,只心中暗喜。 她就知道! 陈樾怎么可能真的蠢到媳妇都追不好! 瑞安长公主很是高兴,今天这趟没白来,她大概明白陈樾让她请棠袖的用意了。 旁听的陈檖也很高兴。 两件大事,一次性全给办妥了。 吃过饭,陈檖高高兴兴地送棠袖上马车。 看他乐呵得连仅剩的那点练家子的气质都没了,活脱脱一个六尺大憨憨,棠袖秉着长嫂的职责对他道:“成家立业,以后就是成家的人了,为人做事要更稳重,记住了?” “记住了,”陈檖连连点头,“嫂嫂的话我哪句不铭记于心。” 为表明自己真的有听嫂子的话,回府路上陈檖也有很认真地侍奉瑞安长公主,包括进府后见陈樾在跟驸马爹喝茶,他恭恭敬敬地上前为兄长和父亲斟茶,直让驸马频频侧目,这小子转性了,怎么突然这么…… 还没想出合适的词,就听陈樾道:“你脑子被门撞了?” 驸马恍然。 对,平时陈檖见着陈樾,哪次不是耗子碰着猫一样立马找借口溜走,生怕陈樾给他加作业,谈何这般亲亲热热好像一点都不怕陈樾似的。 陈檖直起身,摸摸脑袋惊奇道:“兄长好生厉害,这么快就知道我刚才撞到门了。” 因为太过激动,方才经过大门时他不小心撞到门框,现在摸着有点鼓,可能是肿了。 看陈檖咧着嘴眉开眼笑,一副欢喜极了感受不到疼的傻样,陈樾无语,不欲再作理会。 他不说话,陈檖却一堆话要同他说。 “兄长你听我说,今儿我在嫂嫂面前表现得可好了……” 这边陈檖乐呵呵地跟陈樾邀功,那边得知陈檖在棠袖的帮助下相看成功,韵夫人不由让棠袖也带棠褋再出去相看相看。 刚好乘着年节,人多,空闲也多,况且过去这么久,小褋应该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吧,再拖下去,好郎君都要被别家姑娘挑完了。 谁知韵夫人话刚出口,棠褋就猛地摇头。 韵夫人立即看向她:“怎么了?”韵夫人有点担忧,“还是害怕吗?” “……不是害怕,”棠褋心下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棠褋最后也没说出来。 有些话,她能和长姐说,却不能和母亲说。 她低下头,指尖捏着帕子,柔软布料皱成一团。 看女儿这般模样,韵夫人无声叹气。 罢了,不想去就不去吧,好歹离及笄还有一两年,真等到那个时候再谈婚论嫁也不算太迟。 不止韵夫人为棠褋的事默默发愁,宫里也在为瑞王的婚事犯愁。 瑞王乃皇帝第五子,由周端妃所出,和太子等人一样,一直不怎么受皇帝重视。 而今皇帝虽下诏为瑞王选妃,然国库根本没多余的钱给瑞王办婚礼。 皇帝手里倒是还有点闲钱,但皇帝抠门,不肯动用小金库,礼部三番两次地进言都没能劝动皇帝,瑞王的婚事只能不尴不尬地拖着。好在瑞王信佛,并不好女色,任礼部如何皇帝不急太监急,瑞王也优哉游哉的,浑然要选妃的人不是他。 瑞王的婚事暂且不急,皇七女的婚事却拖不得了。 正月十八,皇帝敕礼部,册封皇七女为寿宁公主,定于四月完婚。 册封仪式后不久,冯筑离京,棠袖和冯镜嫆一起送行。 送完准备回城,忽听极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棠袖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冯镜嫆眼疾手快拉了一把。 棠袖趔趄着扑进冯镜嫆怀里。 待站稳转头,一骑快马正从身后飞驰而过。 看距离,若非冯镜嫆刚拉的那一把,棠袖恐怕要被这快马擦到。 也不知这快马主人是有多要紧的事,明明险些冲撞到人,却只匆匆回身做个赔礼的手势,就速度不减地继续朝城门赶。 冯镜嫆皱着眉问棠袖:“没事吧?” 棠袖说:“没事。” “好像是要进宫的,”冯镜嫆眯着眼看那快马,就见那快马主人连排队等候都没有,直接摸出块牌子一样的东西,守卫城门的士兵只一眼就立即放行,“回头打听打听,看是谁家的人,差一点就出事了。” 冯镜嫆说完,扭头吩咐青黛去办,棠袖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左右她又没受伤,也没受惊。 第52章 是以晚些时候见陈樾翻窗进来,棠袖还有点讶然,假期结束,锦衣卫正忙,他怎么突然抽空过来了? 陈樾甫一到她跟前,就上手扒她衣服。 还没离开的流彩望见这一幕,淡定地掩上门,接下来就不关她这个侍女的事了。 第43章 奏疏 带走。 “干吗呀。” 一来就动手动脚, 棠袖不免拍了下陈樾胳膊:“又开始当登徒子了?” 陈樾没说话。 二月即将结束,然北京还是非常冷,棠袖卧房里地炕烧着红萝炭燃着, 就这她中衣外面还得罩件夹棉的薄道袍。此刻这层道袍被陈樾三两下扒掉, 他手隔着中衣摸她。 棠袖挑眉。 这人…… 她站着没动,任由他摸。 摸出她全须全尾,从头到脚都好好的,陈樾松口气, 不是谎报,她确实没受伤。 棠袖垂眼瞟他:“好了?” “好了。” 陈樾直起身,把道袍给她穿回去,随后才同她说白天在城门口险些撞到她的那骑快马是熊廷弼的手下, 进京来送奏疏的。 棠袖听了道:“熊廷弼不是还在辽东?” “嗯。他每月都会派人送奏疏。” 此次奏疏,皇帝收到后给陈樾看了,内容正是先前颇受皇帝重视的辽东弃地案。 奏疏上说, 已查明从清河堡到鸦鹘关沿边失地七十里,孤山新堡失地八十里,宽奠、大奠、永奠、长奠、新奠等五堡失地三百里, 遭辽东巡抚赵楫和辽东总兵李成梁强制内迁的军民共计六万四千余。末了言赵楫和李成梁罪可至死,二人麾下官员亦要处置。 此疏皇帝留中不发。 陈樾道:“留中不发, 圣上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赵楫和李成梁死不了。 尤其李成梁,皇帝不想让他死。 与之前的高淮案不同, 高淮乃皇帝亲自任命派遣的矿税监, 即高淮背后的靠山是皇帝,皇帝自己不愿意下力气保高淮,朝堂内外自然无人肯为高淮发声。 弃地案的李成梁则出身将门世家,同时李成梁的儿子孙子都重兵在握, 犹有实权,皇帝轻易不会动他。 不过出于弃地案发时兵科都给事中宋一韩的弹劾,劾状中不仅揭露李成梁弃地内迁一事,更言辞辛辣地指出李成梁与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情同父子,斥其妄意朝鲜、以图世守,李成梁不得不解职听勘,由杜松接任辽东总兵。 而去年,也就是万历三十六年岁末,杜松在一个名叫哈流兔的地方和蒙古朵颜拱兔部交战,打了场胜仗。 按说辽东军事颓废,积弱已久,这本该是次难得的大捷,杜松志得意满地向朝廷邀赏,孰料刚翻过年,宁前道副使马拯忽然称拱兔部此前已受大明招抚归顺,与大明有款约,此次征剿恐会令拱兔部展开报复。 马拯指责杜松的哈流兔大捷实为杀款。 身为辽东巡按御史的熊廷弼何尝不知杜松杀款背后隐匿的危险? 奈何这场久违的胜仗让各军都备受鼓舞,士气大震,兼之考虑到辽东武备、京师局势等种种方面的因素,最终熊廷弼表态肯定杜松有功,朝廷理应奖赏杜松。 “熊廷弼走了步臭棋。” 陈樾评价:“这事可不好解决。” 诚如陈樾所说,三月,拱兔部发起报复,以五千骑攻陷大胜堡,深入小凌河肆意焚掠,又于山口重创前来支援的游击将军,明军大败,死千余人。 至于杜松,小凌河附近有条大凌河,他明明驻扎在此,却不敢救。 宋一韩不由再次上疏弹劾杜松,言先前哈流兔大捷时就该以杀款罪处置杜松,却没有处置,以致出了大胜堡之败绩,此战败因主在杜松,杜松必须得被定罪。 同样是三月,李成梁以宽奠六堡疆土勘报完毕为由,上奏请求矜察功罪。 相较于对熊廷弼奏疏的留中不发,李成梁的这份皇帝却下发。果然之后朝堂上对李成梁的弹劾渐渐少了,目光更多投在熊廷弼的身上。 弃地案到此暂告一段落。 时间来到四月十三,正值立夏,难得的不冷不热的宜人时节,皇帝第七女,即新册封的寿宁公主的婚礼开始了。 作为皇帝膝下唯二还在的公主之一,同时也是皇贵妃幼女,寿宁公主向来备受宠爱。今日她出嫁,不但嫁妆格外丰厚,皇帝更下诏让她往后每五天都要进一趟宫看望父母,这份恩宠属实是另一位荣昌公主羡慕不来的。 好在荣昌公主年长些,闻得这道旨意,也只对旁边的福王妃感慨了句父皇真是把寿宁当眼珠子一样疼,别的便没多说。 荣昌公主乃皇后所出,与寿宁公主虽谈不上不和,但也没好到哪去,与寿宁公主亲嫂子福王妃的关系亦是仅堪堪维持在表面。万一说了什么不太恰当的话叫福王妃听见,福王妃再转告给皇贵妃,皇贵妃估计又要到皇后面前拐弯抹角地告状。 她出宫多年,早远离那些后宫争斗,等闲能不牵扯还是不牵扯。 荣昌公主如此谨慎,福王妃没说什么,只回以浅浅一笑:“殿下说得是。” 荣昌公主也笑笑,不再多提。 她看向另一旁。 那里坐着的是瑞安长公主。 此时寿宁公主正于驸马家里行谒祠堂仪,还没来公主府行合卺礼,能进公主府的命妇无不都是身份尊贵的。包括皇贵妃娘家的女眷们也来了,如棠袖,她本和冯镜嫆韵夫人棠褋坐一起,不过瑞安长公主唤她,她便换到瑞安长公主那儿,不管姿态还是气度俱都十分大方自然,倒显得周围好奇瑞安长公主为什么喊她,却又不好叫棠袖发现她们在看她,便只得假装喝茶说话的命妇有些做作了。 荣昌公主不免也多看了几眼棠袖。 按说棠袖打小就频繁出入宫廷,算是与皇子公主们一起长大,荣昌公主和棠袖应当也是玩伴的,然棠袖额外还有着福王表妹的身份,天然隶属皇贵妃派系,这就导致荣昌公主和棠袖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即便后面棠袖嫁给陈樾,成了荣昌公主的表弟媳,二人碰面也只点个头见个礼,再多的便没了。 如此,更不用提再后面棠袖和离,二人之间靠着陈樾才有的那一丁点儿维系彻底作不得数。 因而同样对棠袖有些好奇的荣昌公主只能和周围人一样远远看着,暗自在心里揣测瑞安长公主拉棠袖的手,是不是说明哪怕不是婆媳,长公主也还是很喜欢棠袖? 再看长公主似乎觉得棠袖打扮太素,配饰太少,便脱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子,借着棠袖手正被她拉着,很自然地给棠袖戴上了,荣昌公主暗道这岂止是喜欢,这分明是认定棠袖,长公主不可能有棠袖之外的新儿媳了。 当着外人的面,瑞安长公主都能如此昭示对棠袖的珍视—— 陈樾呢? 据闻这一年来,陈樾始终没放弃和棠袖复合的打算,棠袖的诰命也一直没被收回,这岂非表明两人未来某天很有可能会复合? 倘若两人真的复合…… 荣昌公主不动声色地瞄眼福王妃。 果然福王妃也在有意无意地盯着棠袖。 虽不明显,但那神情绝算不上好。 荣昌公主心里门儿清,和意图拉拢陈樾,故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对棠袖很是重视的皇贵妃不同,这位福王妃可一直看棠袖不顺眼。 据闻是因为福王和棠袖不对付,福王妃就也跟着和棠袖不对付。还有好像是因为皇贵妃太过重视棠袖,教福王妃觉得自己才是正经儿媳,结果皇贵妃居然偏心棠袖,让个区区娘家侄女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宠爱,遂更加和棠袖不对付。 荣昌公主心道,是个眼皮子浅的。 不提陈樾,宫里宫外多少人想笼络棠袖,不惜倾家荡产也想跟棠袖交好,偏福王跟福王妃视棠袖如洪水猛兽,明明按亲缘来说,他们夫妻二人才是最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这么想想,福王心机手段好似也并不如何。 忽听喧闹声从外传入,寿宁公主和新驸马到了。 公主府顿时变得分外忙碌,都人太监们在女官的指挥下穿梭不断,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这一幕在命妇们看来稀松平常,宫里派给公主府的哪个办事不利索,唯棠褋注视着那几名女官,竟不自觉慢慢呆住,好像女官们的行径举止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她眸光微微闪烁,隐有异彩。 幸好她的位置不显眼,旁边韵夫人也正和冯镜嫆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眼神。 还是从瑞安长公主那边回来的棠袖见棠褋一双眼直愣愣的,明显在发呆,棠袖拿扇子往她眼前一晃,她才蓦地回神:“姐姐。” 第53章 “看什么呢,”棠袖问,“这么认真。” 这话一说,棠褋下意识又看了看那几名女官。 棠袖顺着望过去,大致明白了,棠褋平常见到的女官多为她手下的流彩和她母亲身边的青黛,没出阁的小姑娘鲜少会见这么多女官齐聚一堂,这回碰着,可不就心神被吸引住。 不过到底是被女官的什么给吸引,这就不好说了。 重新看棠褋,果见她低着头,纤细手指扯着衣裳下摆的流苏绕啊绕的,少女心事纤细敏感,十足斐然。 这时,合卺礼结束,寿宁公主和驸马于新房内各有馔案,外面的命妇们也开始享用皇帝赐下的宴赏。 今天乃皇家大喜之日,又此间没有男人,相熟的命妇们不由都放开来,琼浆玉液被都人们流水般接连奉上。一番推杯换盏后,酒量不太好的被扶下去休息,也有留在原地没动,以扇撑额,眯着眼醺醺然地看其余人继续吃酒。 “姐姐,是不是醉了?” 发觉棠袖两颊飞红,眼神迷离,滴酒未沾的棠褋小声问:“要不要去歇歇?” 棠袖没说话。 数息过后,方见她搁在案上的手懒洋洋一摆。 这是喝的有点多,但还没到醉的意思。 “真的不用吗?” 棠褋犹疑地看长姐半睁半闭的眼睛,思索了下,一边让宫女去端碗醒酒汤,一边往棠袖身畔挪,紧张地守着,生怕谁想趁醉酒把她家长姐带走图谋不轨。 孰料还没守到醒酒汤,就听扑棱棱的一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 棠褋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陡的一花,有什么庞然大物已然闯入,白羽棕斑的翅翼利落地一振一收,轻轻巧巧便落在灯架上。 定睛看去,神气盎然,英姿勃发,赫然正是海东青。 这海东青同样有点眼熟。 棠褋惊呆了。 下一瞬,她猛地反应过来,转头望向殿外,试图找寻海东青主人的身影。 周围命妇们也被突然出现的海东青惊住。 原本还只是惊,概因大多数人并不认得海东青,只道是别处的鸟迷路飞到公主府来了,直至不知谁喊了句这是海东青,吃肉的,惊变成吓,众人齐齐变色。 命妇们养尊处优,便是有养鸟的,也没养过海东青这等猛禽,更谈何这般近距离地直面那双锐利极了的漆黑瞳眸。有胆子小的怕海东青攻击自己,当即忍不住惊呼,身子也下意识一抖,险些就要瘫倒。 在旁伺候的宫人们同样害怕食肉猛禽,但还是迅速上前,试图将海东青驱赶出去。更有人扬声呼唤殿外护卫,扶起惊吓过度的命妇往安全的地方退。 四周围动静太大,棠褋匆忙回头,刚要说海东青是有主的,不会伤人,就听疑惑的嗯的一声,旋即:“过来。” 这一声在众人耳中宛若天籁。 概因海东青在这一声后明显歪了下脑袋,正以睥睨之姿俯视众人的眼瞳也瞬息转到某个方向,显然这声音是它听过,或者说认识的。 循着望去,那朝海东青伸手的人姿态十分慵懒,酒晕潮红,似醉非醉,好像倒头便能就地睡下。幸而她没完全让酒意裹挟,眼里清醒尚存,说话口齿也清晰。 “过来,”她又说了遍,顺带唤了海东青的名字,“乖擎苍。” 话音刚落,海东青就张开喙,冲她发出道极清脆的鸣叫。 众人见此放下心,是认识的就好办了。 看海东青飞下灯架,一扫先前顶级掠食者的威武形容,整个隼以很欢欣很快乐的步调蹦蹦跳跳地往棠袖那里去,众人松口气之余,又隐约觉得不太对,怎么这海东青这么听棠袖的话? 莫非是她驯养的? 还是不知谁说了句“我记得江夏侯有养海东青”,众人恍然,原来是江夏侯养的。 ……更不对了。 若没记错,江夏侯那只可是去年夏天才养的,那时他跟棠袖已经和离—— 得多么频繁、多么紧密的维系,才能让万鹰之神对主人以外的人,特别是早早就分居的前妻,亲近到仅靠听音即可辨人? 众人神色有些微妙。 待望见海东青蹦到棠袖跟前,不仅整个隼显而易见的更加欢欣雀跃,甚至还使劲抻着脖子把脑袋往棠袖手心里塞,非要棠袖摸它脑壳,棠袖笑着称它傻擎苍,却没拒绝,当真上手对它脑壳开摸的一幕,命妇们神色更微妙了。 这亲近得未免有些过。 然而再微妙,在听太监通传“江夏侯到”的时候,命妇们也还是不约而同地收起脸上表情,客客气气地对停在殿外,并不入内的陈樾见礼。 瑞安长公主也冲陈樾招手。 “不进来吗?” 陈樾向殿内命妇们回礼,抬头道:“不了。” 他身穿鲜红飞鱼服,腰系乌冷绣春刀,神容冷峻,器宇轩昂,仍是寿宁公主出宫前,众人见过的他候在皇帝身边的装束,丝毫没变,令人顷刻便联想到他恐怕是甫一收到棠袖在宴上饮酒的消息,立即拍马赶到。 他视线淡淡一扫。 果然有什么样的猎鹰就有什么样的主人,被这冷锐目光扫过的命妇无不表现得愈发客气,以免被寻到错处,回头传到宫里,平白惹宫里的贵人不喜。 “我来接棠袖,”陈樾目光扫完全场,最终停在棠袖身上,“接完就走。” 闻言,有如福王妃者心下顿时一哂。 看棠袖看得这么紧,也难怪皇贵妃没急着去找皇帝要他们的和离书。 单眼下这情状,纵是棠袖铁了心的要和离,料想还得再往后拖个一年半载。 若再久点,那和离书可就真成废纸一张了。 “棠袖好像醉了,起不来。” 瑞安长公主说着,先十分谨慎地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都快要闭上的棠袖,接着反复端详冯镜嫆的神色,确认亲家母应当是没有反对女婿把女儿带走的意思,或者说根本无所谓两个孩子和好与否,完全放任自流,这才又冲陈樾招手:“进来吧。” 陈樾也仔细看棠袖。 看若非擎苍在那儿顶着,棠袖搁它脑袋上的手都要滑下去,委实是醉得起身走路的力气都没了,陈樾对众人道了声失礼,举步迈入殿内。 他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棠袖案前。 棠袖左手边挨着棠褋,右手边是冯镜嫆和韵夫人。陈樾对后两者颔首,随即面朝棠袖半蹲下去,低声问她:“还能认得人吗?” 棠袖没接话。 她手分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海东青,然那双微瞌的眼睛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话似的,半点未抬。 这摆明要么是真喝醉了,要么就是不待见他。 围观的众人不禁心想,难道是江夏侯追得太紧,所以连个面子也不肯给? 众人倒没觉得棠袖故意拿乔。 以往江夏侯宠妻的场面,在场不少人都有目共睹,甚至棠袖嫌江夏侯烦不理他也是时常发生的,眼下这还真算不得多么能教人大惊失色,担心江夏侯会不会发怒的危急场面。 果然,棠袖不予理会,陈樾也没催,只蹲在原地耐心地等。 终于棠袖慢吞吞抬起眼,拖长了声音答:“当然认得。”她又摸了摸手里海东青的脑壳,语气强调地道,“我酒量好着呢,我没醉。” 喝醉的人从不觉得自己醉了。 陈樾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嗯,没醉。我带你回去。” 这次棠袖接话接得快了。 她问:“回哪儿去?” 陈樾说:“回家。” 棠袖想了想。 大约是觉得家这个字没什么可指摘的,又大约觉得陈樾是她能信任的,她被他带走没有关系,棠袖总算松开抚摸擎苍的手,并着另只手对陈樾一伸。 “那走吧,”说着她眼睛又要闭上,声音也拖得更慢更长,“我困了,想睡了。” “睡吧。” 陈樾起身,一手揽住她后背,一手把住她腿弯,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 擎苍也扇动翅膀,很懂事地落在陈樾没被棠袖搭着的那边肩膀上。 擎苍这么大只自然不算轻,又陈樾怀里抱着棠袖,他却身体晃都没晃一下。他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低首对棠袖道:“等睡醒,就已经在家里了。” 棠袖安心闭眼。 陈樾这就要带棠袖离开。 离开前,他没忘同冯镜嫆请示。 他没喊岳母,也没称左都督夫人,只道:“棠袖我便先带走了。” 冯镜嫆没说什么,淡淡挥手。 第54章 众人一看冯镜嫆这态度就懂了,左都督夫人也是不抗拒女儿同江夏侯复合的。 众人目送陈樾往外走。 不多时,陪送的都人回来,有好事的命妇一问,方知陈樾不仅一路抱着棠袖出了公主府,还直接将棠袖抱上马车。直至都人折回前,马车上始终没人下来。 都人说看马车行进方向,应当是往江夏侯府去的。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嗯…… 陈樾亲自接棠袖回江夏侯府…… 很显然,不管两人最终复合与否,倘使棠袖今次真的进了江夏侯府,她若还想像之前那样走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看陈樾那架势,保不齐为了留下棠袖,要对棠袖用些什么手段—— 不过冯镜嫆这个当娘的都没拦着陈樾不让他带棠袖走,棠袖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44章 石榴 葡萄。 被认定需要自求多福的棠袖安然睡在陈樾怀里。 江夏侯府的车辇很稳, 车夫驾车的手也很稳,整段路程没有丝毫颠簸,棠袖完全没被中途晃醒。是以到了江夏侯府, 看她仍沉沉睡着, 容颜恬静,眉宇放松,两颊浅浅潮红晕染,似犹处梦中, 陈樾并未喊醒她,而是抱起她下车,入了江夏侯府的大门。 流彩跟上。 刚进门,就与迎接难得回府的侯爷的丫鬟仆从们撞个正着。 双方皆止步。 然后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丫鬟仆从们还没来得及诧异怎么流彩也来了,流彩已先行开口道:“我去照顾小姐, 回头再找你们聊。” 语毕,赶紧小跑着去追陈樾。 看流彩去的方向,不出意外目的地应该是侯爷住的正房, 即流彩随夫人离开侯府前居住的希言苑,丫鬟仆从们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才恍惚记起,好像刚才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侯爷怀里确实抱着个人…… 侯爷疑心重, 又洁身自好, 必不会抱夫人以外的人。 所以,是夫人回来了?! 丫鬟仆从们大喜。 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就说明夫人跟侯爷和好了,侯府女主人归位, 以后他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活,生怕哪天侯爷终于心灰意冷觉得夫人不会回来,府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今天侯爷是使了什么计才设法将夫人骗回来,府里这么多人,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未必就没有撮合夫人与侯爷重归于好之力。 和离前两位主子的感情有多深,有多恩爱,外头能看到的都是表面,他们这些在府里伺候的才是最有资格发言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相信府里不管是谁,都绝对铆足了劲想要为两位复合出一把力。 确定目标一致,丫鬟仆从们火速找到车夫询问,果不其然得到侯爷是钻了夫人醉酒的空子,才将夫人带回府的回答,大家互相对视一番,颇有些心照不宣。 就知道以夫人的性子,必不可能这么好说话地同意侯爷带她回来。 夫人对侯爷还是太放心了。 丫鬟仆从们很是鄙夷自家侯爷趁人之危的哄骗手段,嘴上却异口同声地道:“快去希言苑!” 可不能只让流彩一人照顾夫人! 得所有人齐上阵,务必要让夫人回忆起以前还在侯府时的舒适亲切,明确感知到有他们在身边的好,当然最重要的是侯爷的好,这才能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令夫人酒醒后知道自己着了道也不会生侯爷的气,更甚将错就错,直接住下来…… 这简直是一箭双雕,不,一箭叕雕之举! 思及于此,丫鬟仆从们摩拳擦掌,直奔希言苑。 “你去打水、你去烧火、你去备菜、你去炖汤,”一连串安排被为首的曾近身伺候过棠袖的丫鬟吩咐下去,几乎整个江夏侯府全动作起来,“夫人应当傍晚会醒,届时一定要将夫人伺候好。夫人的喜好都还记得吧?” “记得!” “记得就好。往后诸位可还能继续留在侯府,就全看今日了。”为首的丫鬟说着,深吸一口气,“各去做事吧。动静小点,别吵到夫人。” 大家依言散开。 为首的丫鬟再深吸一口气,将过于激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方轻手轻脚地进到希言苑。 正巧流彩端着盆从卧房里出来,看起来是要打水给夫人擦洗,丫鬟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抢过盆小声道:“我来。” 流彩见是她,没和她争。 她便心里有数了,夫人今天有一半的可能会留在侯府。复问:“侯爷还在里面?” 流彩点头。 “侯爷说出宫的时候有告假,下午就不过去了。” 丫鬟闻言,哪能不明白侯爷打着陪睡的主意,当即抿抿唇,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正色道:“那待会儿你也歇着。我昨儿才给你屋扫过地,被褥也换了新的,干净着呢。” 流彩讶然:“我走之前不是说那屋留给你,你没搬进去?” 她那间屋子是侯府最好的丫鬟下房,比一些大户人家里的正房还要精致。 丫鬟摇头:“哪能啊,我寻思着保不准哪天你就突然跟夫人一块儿回来了……” 流彩失笑。 可不是就突然回来了。 流彩观察四周。 老实说,早在寿宁公主府的宫女呈上琼浆时,她就想倘如侯爷知道了小姐吃酒,必定会借机做点什么,没承想侯爷居然将小姐带回侯府。 看周围和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陈设,流彩有点感慨,一晃一年多过去,江夏侯府竟还是原先的模样,什么都没变。 人常说物是人非,侯爷却依然如故,料想等小姐醒来看到这样的侯府,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心软的吧。 侯府下人们训练有素,仅短短工夫,厨房就已在蒸气腾腾地烧水,流彩和丫鬟稍作等待便打了盆温度正好的热水。回到卧房,两人只消拧巾子递巾子,擦洗的活儿全由陈樾自己来。 这会儿是未时,外头日头正晒,好在窗户一直敞着,和风徐徐吹入,轻薄柔软的纱幔泛起层叠波光。陈樾便坐在这波光下的床沿处,一丝不苟地替棠袖把脸擦了把手洗了,身上也解开道袍简单拭过,确保棠袖清清爽爽睡着不难受,他把巾子递给流彩,示意她们出去。 期间棠袖始终没醒。 不知是身处的环境和身边的人都太过熟悉的缘故,还是真的喝太多醉到不省人事,棠袖睡得很沉,包括陈樾扶她起来她也没醒,呼吸清浅悠长。陈樾看了她片刻,渐渐的竟也有些犯困。 他便脱掉飞鱼服,在她身边躺下。 就在陈樾同样以为,棠袖不到傍晚不会醒时,她忽然醒了。 睁开眼,入目即是床帐上的石榴纹样,多子多福的象征,既陌生,又熟悉,棠袖盯着纹样,许久没眨一下眼。 陈樾只是小憩,立刻注意到棠袖醒了。 发觉她醒后不说话,也没动作,陈樾心下觉得奇怪,同时又有点忐忑她是不是不高兴她一觉睡醒居然被带到侯府,撑起身问:“哪里不舒服吗?” 棠袖眨了下眼。 但仍盯着那石榴纹样看,口中慢吞吞道:“石榴。” 陈樾跟着看了眼:“嗯,石榴。想吃?” 他正想现在这个时节,京城及周边城镇的石榴树顶多才刚开花,远没到结果的时候,不知谁家有成熟的果子,得派人去四处打听找找看,就听棠袖道:“想吃又不想吃。”她闭了下眼,语气透出少许不易察觉的恹恹,“我也不知道。” 自打做了那个梦,棠袖认为她对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东西应该都是敬谢不敏。石榴恰在其列。 可石榴又确实很好吃,那么饱满,那么甜…… 棠袖有点纠结。 那么好吃的东西,根本舍不得讨厌。 所以还是想吃吧。 遂更加恹恹,也更加坦诚:“我想了想,还是想吃。” 陈樾道:“我让人去买。” 情知棠袖现在脑子有点迷糊,陈樾也没提醒她现下这个季节不一定能买得到新鲜的石榴,总归她鲜少会向他要东西,他乐得动用一切权势讨她欢心。 出于陈樾个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每每他与棠袖在一起时,无论流彩还是别的丫鬟,抑或是暗中保护的锦衣卫,必都不允许在近处守着,因此陈樾下了床,亲自去吩咐买石榴。回来见棠袖换了个趴伏的姿势,下巴抵在枕头上看着什么。 “殿下给我的镯子,”等陈樾走近,她抬高手腕,让他能瞧仔细,“好看吗?” 她难得的炫耀。 陈樾记性何其好,一眼认出这只翡翠镯子是早年太后赏赐给瑞安长公主的,饶是他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见瑞安长公主戴过几次,不想这次戴,竟直接送给棠袖。 第55章 果然母亲喜欢极了藏藏。 “好看,”陈樾说,“品相很好。” “是吧,这么好看的镯子好贵的。” 棠袖炫耀完,收回手继续欣赏。 便是在太阳照不到的床边,这纯净剔透的碧绿色在天光下也似一汪湖泊,浓郁又幽静。棠袖欣赏着欣赏着,忽然问:“你想吃石榴吗?” 莫名的,话又绕回去了。 陈樾却没觉得这话问得跳脱,更不觉得棠袖是因为还没酒醒才神志不清随口一问。 不论理智与否,任何时候但凡她发问,定然都是有根据的。 陈樾便很谨慎地思索,她为什么要问他,为什么是石榴而不是别的,想吃与不想吃有什么区别,他不说真话会有什么后果等等等等,如此这般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有的没的全考虑了个来回,方小心地选择了说真话:“不太想。” “那你为什么要让人买,”果然棠袖又问,“是因为我想吃吗?” 陈樾说是。 “如果我不想吃呢?” “那也买。”陈樾答,“你提起了,又正好我听到了,那就必须要买,没有不买的道理。” 即便他当时没在场,没听到,那事后他知道了,他也会立即想办法去买给她吃,满足她的需求是他这个丈夫应该做的。 陈樾始终觉得,既然两个人结为夫妻,那么于情于理,两人都应包容彼此、接纳彼此、满足彼此。一份正常的,或者说好的感情并非只靠一纸婚契的牵绊就能让两人维系到白头,得相互有来有往,明确彼此在任何方面都必不可少的重要性,如此方能循序渐进,细水长流。 嗯。 这是棠袖离开侯府后,他慢慢才悟到的。 但愿以后他和棠袖都能好好的,千万别再闹出类似和离这样的事了,他实在承受不起再来第二次。 陈樾上榻,暗忖自己答得还算可以,却听棠袖说:“道理?这还能有道理可言?” 她转头看他,目光中依稀有审视之意。 陈樾想也不想地答:“你在我这里就是道理,我万事都以你为先。” 棠袖听着,眸光微凝。 不知想到什么,她倏地缄口,没再问下去。 她不问了,陈樾却还有话要讲。 他继续道:“石榴也好,葡萄也罢,除非你真的很讨厌,那你想吃不想吃都可以,我都会去买。” 葡萄。 葡萄也象征着多子多福。 棠袖想,她也应该讨厌葡萄的,可没办法,葡萄汁水那么多,那么好吃…… 她不禁喃喃:“想吃葡萄。” 陈樾立即道:“我让人去买。”又问,“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没有了。” 棠袖翻身,变回平躺。 她语气虽仍恹恹,却是认清事实后自暴自弃的恹恹。她果然只是讨厌多子多福这四个字,而非讨厌石榴和葡萄本身,这么好吃的东西,多吃几口都来不及,谁能舍得讨厌啊。 “就这样吧。我醒来要吃。” 说完闭眼,又睡着了。 陈樾给她掖掖被子。 而后再度起身,吩咐人去找同样并非这个季节成熟的葡萄。 吩咐完,他没有立即折回床上。 他站在原地又想了片刻,最终猜测,或许是与石榴有关的什么令棠袖在醉酒状态下联想到不太好的东西,譬如一直困扰她的那个梦境—— 就一般而言,棠袖不会特意问他想不想吃要不要买,她会直接吃直接买,更不会提及所谓道理。 那么她那个梦里,除了她和他,还有别的什么,是与石榴有关的? 想到这里,陈樾停住,没继续深思下去。 有些事情,合该不是在一切查明前,就能随随便便想的。 陈樾敛了心神,淡淡垂眸。 少顷他合上门,返身,一如往常那般躺在棠袖留给他的外侧,动作很轻地与她相拥而眠。 第45章 风霾 剥。 傍晚时分。 天色昏沉, 风也逐渐变大,更甚开始夹杂灰尘沙砾,放眼百丈外几乎看不清事物。这样的风霾天气着实不便出行, 陈樾关紧窗户, 回头见棠袖披着道袍下榻,边揉额角边朝他走来。 这次棠袖是真醒了。 醒后发觉自己没在寿宁公主府也没在家,而是身处江夏侯府的希言苑,棠袖还没品出点她好像被趁着喝醉诱哄了的味儿来, 就听外头风声呼啸,似有鬼哭狼嚎之势,再看卧房里的灯已经点上,知道今天势必是要留在江夏侯府了, 棠袖没什么意外表情,只在陈樾说天公作美时横他一眼,还美呢。 合着这种天气旁人都只觉天公作丑, 美的就他自己一个人是吧。 “流彩呢,”棠袖懒得搭理陈樾,“叫她过来。” 陈樾听话地帮她叫了, 顺带问她饿不饿,要不要让厨房摆饭。 棠袖说要。 先前在寿宁公主府时她光顾着喝酒, 膳食都没吃几口,且还没喝够就被带走, 早饿得不行。若非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饿, 中间醒的那次她就该吃些东西再接着睡。遂道:“等风停吧。” 不然菜从厨房穿过院子端进来,一吃铁定满嘴沙子。 陈樾说行,又道:“刚厨房送了两盘点心,你先吃点垫垫。” 说是两盘, 等棠袖被流彩服侍完坐下,就见桌上各式各样的点心摆了得有十来盘,甜的咸的糯的酥的,米、面、糕、饼等不一而足,直让棠袖以为侯府的厨子手艺退步了,居然跑去正芳斋把人现成卖的全打包带回府。 好在陈樾很快打消棠袖疑虑。 “好些都是他们第一次做,我也没吃过。” 陈樾指了指其中几盘分量很少,每样仅有三四块,但精致漂亮,比之正芳斋最贵的那类点心也差不到哪去,香气悄然扩散,教人闻着都只想观赏不忍下口。 幸而棠袖现在是真饿,她不仅没有不想下口,反倒越闻越想吃。 卖相这么好,想必味道也不差吧? 侯府的厨子可都是经过她悉心调教,最懂她口味的。 “他们想请夫人品鉴一番,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下次他们能做更好。” 陈樾转述完,又状似很不经意地告了个状:“他们一定要你先尝——我从回来到现在可什么都没吃,水也没喝。” 正要拿筷子的棠袖闻言,还没来得及接话,余光一瞟就望见桌上除这些五花八门的点心外,还另有两盘石榴和葡萄,陈樾真的让人买来了。 也不知陈樾手下费了多少工夫,这两样在这个时节的京师都只是刚刚才开花的水果,此刻当真洗干净了摆在侯府女主人面前,红的如玛瑙,紫的若水晶,间或还点缀着滴滴水珠,极其秀色可餐。 棠袖更饿了。 也更懒得搭理陈樾,她一手拿筷子夹点心,一手拿勺子舀石榴籽,同时眼神示意陈樾,她没手了,葡萄他剥。 陈樾叹气。 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他。 随即任劳任怨地净了手,给棠袖剥葡萄。 葡萄很新鲜,只消那么轻轻一挑一掀,紫色果衣便剥落下去,露出内里颤巍巍的青色果肉。随着果肉被喂进嘴里,齿关开合间,有透明的汁水溢出,顺着男人指尖流淌,刚含住果肉的棠袖见状,很自然地低下头,对着那滴汁水吮了吮。 好甜。 明明才吃过石榴,又吃了块放有红枣的甜糕,尝这葡萄居然也不觉得酸。 棠袖满意地弯弯眼角。 正待让陈樾也尝尝,忽觉嘴唇挨碰着的那根手指一滞,没等棠袖察觉其间意味,那根手指已然改换位置,沿着她嘴唇向下移。 这下棠袖回过味儿来了。 这男人。 她心中哼笑了声,面上却没什么波动,好整以暇地等他后面的举措。 于是感受着那根手指以堪称温吞的速度慢慢划过她下颚,最终并着另外几根手指以锁喉的姿势将她颈项松松卡住。手指的主人没用什么力气,然常年练功习武的用刀生涯令这只手的指根处覆着薄薄一层茧子,随着若有似无的摩挲,略显粗糙的触感停留在娇生惯养,不像他一样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光滑皮肤上,棠袖没忍住动动脖子,有点痒。 刚想出声让他手松开,别磨了,些微的力道传递过来,棠袖半是被迫半是顺从地仰起头,下一瞬眼前一暗,掌控着她命脉的人倾身,薄唇毫不客气地压下。 口中尚还完整的果肉顷刻被碾破,来回反复的挤压噬咬间,甜美汁水肆意迸溅,却是才从唇齿相交的空隙中流出少许,就被重重吮了去,唯余星星点点的湿濡痕迹,以及时不时响起的裹缠吞咽声。 第56章 这声音听得棠袖不自觉红了耳朵。 怎么跟几辈子没亲过人似的。 她不由抬手,扣住仍卡在她脖子上的陈樾的手,指尖敲敲他手背,暗含警告。 抢她葡萄就算了,还抢她嘴里的,要不要脸? 他好像闷闷笑了下。棠袖没听太清。 旋即就感到他吻得更深,索要的频率也逐步加大。吞咽声迭起,残余的果肉被彻底碾碎,棠袖不自觉扣紧陈樾手背,险些跟不上他。 忽然,房门被敲响,棠袖一下推开陈樾,身体坐直。 陈樾跟着坐好。 他拿过帕子给棠袖擦拭她唇边和颈子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水痕,又很顺手地捏捏她犹自发红的耳垂,直捏得她扭头欲躲,他才慢条斯理地挽好耳际被他摸乱的碎发,说了声进。 得到准许的丫鬟提着茶壶进来,看样子是要给陈樾上茶。 棠袖睨陈樾一眼。 亏他还告状说厨房不给他水喝呢。 再看丫鬟,身上挺干净,没什么沙子,棠袖问:“外面风霾停了?” “没停,不过比刚才小了点,可能还得再刮一会儿。”丫鬟边倒茶边答,“幸好这次风不大,沙子也不多,回头天亮扫扫就行了。” 棠袖嗯了声说:“摆饭吧。” 她克制地放下筷子。 不能再吃点心了,否则正经饭食都不想用了。 水果倒是还能再吃一点。 棠袖眼风一扫,没喝两口茶的陈樾会意地继续剥葡萄。 许是因为马上要摆饭,会有很多人从厨房过来,这次陈樾没跟棠袖抢葡萄。他上道如斯,棠袖也投桃报李地拿起茶杯喂他喝水,同时不忘舀石榴籽喂他。 得到回报的陈樾剥葡萄剥得更起劲了。 这样一幕被前来摆饭的丫鬟们撞见,大家纷纷冲流彩挤眉弄眼,侯爷和夫人未免也太.恩爱了吧,就知道侯爷讨夫人欢心的小手段可多。 流彩微笑不语。 摆完饭,依照过去的惯例,包括流彩在内,丫鬟们就该离开,棠袖陈樾并不需要她们布菜。然这回却是无人动身,丫鬟们齐刷刷候在一旁,大有随时听令上前布菜之意。 棠袖起初还有点奇怪。 这才多久,这么快就忘了她以前定下的规矩了? 还是瞟到陈樾脸色,那一副想吃醋又不太好吃醋,不吃醋吧又好像确实需要吃点,总之就很是有些纠结的不高兴的模样,棠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是丫鬟们也想讨她欢心。 这一出出的…… 被众星捧月的棠袖失笑。 怎么感觉她比宫里的娘娘还受宠? 她摆摆手,示意无需布菜。 丫鬟们情知有侯爷在,用不着她们,只得在心中暗暗为侯爷鼓劲,然后满怀着遗憾地和流彩一同告退。 门关上,方才还很守规矩,和棠袖离得有段距离的陈樾立即挪动椅子,直将长达足足两尺的天堑变作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棠袖体温,那点隐隐约约的不高兴总算消弭,陈樾挽起袖子,准备给棠袖布菜。 却听棠袖嫌弃道:“你离太近了。” 随便抬个手干什么的都能碰到他,烦人。 陈樾低头审视一下,说:“不近。” 都没让她坐他腿上,哪近了。 棠袖:“你这人怎么这样。” 陈樾无所谓地嗯了声,说:“先吃菜还是先喝汤?喝汤吧。” 他自问自答完,径直伸长手臂给她盛汤。 棠袖:“……” 简直对牛弹琴。 但还是在陈樾将盛好的汤递给她时,小心地接过,小心地吹凉。待被问及味道怎么样,她收敛起嫌弃的表情,勉为其难地说还行。 陈樾没点破她这因故地重游而产生的矜持,只问:“今晚留下了,明天还走吗?” 棠袖说:“走啊,怎么不走。”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这对前夫前妻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尤其陈樾今天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从寿宁公主府带走,就更给外人一种他们还在纠缠的认知。 但和离了就是和离了,哪怕陈樾有个情郎的身份在,她也不能真留在侯府。 今晚风霾只是个例外。 而陈樾也知道这是个例外。 果然,陈樾不说话了。 他眉眼压低,极直白地流露出不乐意的情绪。 须臾,抬眼道:“我要是不放你走……” “大晚上的,别瞎想,”棠袖温柔地打断他的话,看他的目光也近乎和蔼,“有这个空瞎想,不如想想明天皇上会怎么问你。” 半天过去,想必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听说寿宁公主府里发生的事了。 本来皇上和皇贵妃就很关注他们两个,今日闹这么一遭,恐怕过后又要生出什么莫须有的事端。 皇上就不提了,单她那位皇贵妃姑姑就不是什么好糊弄的。 陈樾何尝不清楚这点。 他神情更不乐意了。 他张张嘴,还要再说,棠袖动作飞快地夹起一截鲜芦笋,堵住他未出口的话。 陈樾顿住。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 还挺好吃的。 饭用罢,外头的风霾也差不多停了。棠袖推开门,空中无星无月,天色黑沉中泛着昏黄,教人判断不出明日是阴还是雨。好在北京已经入夏,风霾多发的季节即将过去,往后应当很长时间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天气。 院子里到处都是堆积的沙尘,不好落脚,棠袖打消出去散步的念头,还不如呆屋里,她的水果还没吃完呢。 陈樾倒是去了书房。他虽请了假,但仍有锦衣卫的卷宗要看。 夜渐渐深了。 陈樾折回卧房时,棠袖的水果刚好吃完。她漱了口,说:“安置吧?” 陈樾说好。 这夜棠袖便歇在江夏侯府。 不管是人是物,一应用度都仿佛她从未离开过,是早已用惯了的熟悉。 棠袖摸索着抓陈樾领口。 抓住了,没松,她更深地埋入他怀里。 这怀抱于她是熟悉的,温暖的,安心的,离不开的。 亦是完全属于她的。 第46章 丹药 土豆。 隔天是个阴天。 本来太阳就没影儿, 棠袖走时,江夏侯府的下人们更是仿佛天都塌了。尤其丫鬟们,眼圈全都通红通红, 望着棠袖的眼神无不流露出“夫人要走请把我也带上吧”的期盼。 这样的眼神, 连流彩这个旁观的都有些动容,棠袖却心硬如铁,只相当随意地扫了眼,半个字没说, 拎起衣摆便踏上马车。 见夫人真切是头也没回,无动于衷,丫鬟们只得期期艾艾地对流彩嘱咐,务必要照顾好夫人, 当然如能哪天劝动夫人再回一趟侯府,那就再好不过了。 流彩:“……” 流彩立即不动容了。 可真敢想啊。 饶是侯爷去上值前都敢没问小姐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怎么这群人就敢想这么大? 流彩摇着头上车。 然后刚坐下, 就听小姐说先不回棠府。 “去庄子,”这说的是去年冯筑送的那个位于城郊的有温泉的庄子,“我去看看今年土豆长得怎么样了。” 车夫依言改道, 往城门去。 由于才刮过风霾,街上行人不多, 城门也不复平时热闹,冷清得甚至能听见守卫的士兵们在那闲聊说今早一起来沙子积得能没过脚, 今年粮食收成怕是又好不了了。 棠袖默然。 便如士兵们所言, 到了庄子,放眼田地里全是正忙碌着的农户——这也是为什么棠袖要亲自过来,这批土豆正处于关键时期,可不能让一场风霾给毁了。 棠袖下车, 还没站稳,有农户注意到她,赶紧直起身,高声喊:“小姐来了!” 听到呼喊的其余农户纷纷抬头:“小姐来了啊。” “小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小姐当心脚下。” 棠袖站稳了,随意应几句,问起地里的情况。 问完才知道,难怪杜湘灵那么推崇土豆,原来这东西连风霾都不怕。 果然当初听杜湘灵的建议是正确的,土豆确实适合在北京种。 往更远处的农田走了走,确定昨天的风霾当真没给这批新种的土豆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损失,棠袖继续问,得到有去年试种的那两茬经验,今年这批的长势要好很多的回答,棠袖放下心,土豆的推广可以提上日程了。 便在这批土豆收获在即,棠袖做好计划准备进行推广之时,却是前有倭寇侵犯温州的消息传来,后又闻福建、浙江、江西等地发生水灾,湖广、四川、河南、陕西、山西旱灾,畿内、山东、徐州蝗灾,几乎大半个大明哀鸿遍野,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第57章 这是仗要打,灾也要赈。 有关土豆的推广暂且搁置,棠袖放下货单,揉揉胀痛的额角。 她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了。 同样的,她手里的银子也一直没消停过。 闭眼略缓了缓,棠袖喝口浓茶,继续对货单。 负责坐镇京师的棠袖都这么忙了,其余人不必多说,本就正在南方做生意的冯筑即刻动身,亲去险地救灾;闻得此讯的棠蔚主动请缨,快马加鞭前去帮忙;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棠府账的冯镜嫆这次也出手,带韵夫人和棠褋一起调运南来北往各种货物。 包括素来游手好闲的瑜三爷也成天跑来跑去,阖府上下可谓忙得晕头转向,一家人已经很久没坐在一起吃顿像样的饭了。 又看完一份货单,棠袖吐出口气,决定进宫。 她不想干坐着等宫里的传唤了。 时间紧迫,早一点见皇帝,就能早一点让灾情结束。 许是皇帝提前吩咐过,持有棠袖牌子的仆从走了不过片刻就带着皇帝口谕折返。棠袖囫囵收拾一番,坐车进宫。 行到半路,又另派了人去锦衣卫传话。 马车在僻静的角落略等了等,如约等到陈樾。 棠袖打量陈樾几眼。 这次灾情严峻,朝廷愁得火烧眉毛,她那在左军都督府任职的父亲棠东启,还有辰二爷急得嘴角燎泡发了好,好了又发,锦衣卫同样闲不到哪去,很轻易就能看出陈樾这段时间也忙得不行,眉宇间难掩疲惫。 他嗓音也有些沙哑。 “要进宫?” 陈樾一坐下就找水喝。 他夜里才从山东济南府查完贪污案回来,一回来就立马面圣,面圣完又赶着去锦衣卫办事,一直办到刚刚半刻钟前。若非棠袖找他,他都记不起他从进京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连喝几大碗白水,陈樾刚放下杯子,嘴边就挨到什么软软甜甜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张口吃下。 棠袖喂着他,同时自己也吃一点。 如此便算饱腹,棠袖开始跟陈樾说正事。 细问了山东及周边的具体灾情,又问了他手里掌握的一些最新消息,最后棠袖问皇帝状态如何。 陈樾眉梢微挑。 “你这问到点子上了。” 皇帝近些年牙疼、足疾等越发严重,越发离不开用福寿.膏制的可以止痛的丹药。加之福寿.膏还能壮阳,就更得皇帝喜欢。 陈樾夜里面圣时,正碰上皇帝足疾发作得厉害,疼痛难忍,皇帝当着陈樾的面服用丹药。 陈樾记得,那丹药味道挺冲的。 棠袖听罢沉吟一瞬,说:“知道了。等会儿我进宫看能不能找机会劝劝,福寿.膏再福寿,也不能天天当饭吃。”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福寿.膏本就有毒。 这玩意儿上瘾的话可不好戒。 短暂的谈话结束,两人该分开继续去做各自的事了,临分手时棠袖道:“陈樾。” 陈樾应声回头:“怎么?” “再忙也要记得吃饭。”棠袖看陈樾的眼睛,红色血丝遍布在漆黑瞳仁周围,鲜明得很,棠袖怀疑他已经好多天没合眼了,“不要把身体搞垮。” 她可不想这么忙的时候还要抽空照顾他。 “嗯,”陈樾笑了下,“你也是。” 之后陈樾下车回锦衣卫,棠袖则往启祥宫去。 一如先前每次捐银子,棠袖都是直接交给皇帝,这次也不例外,她一见到皇帝就把匣子呈给侍立在旁的常云升,常云升接过,小心捧到御座前请皇帝过目。 皇帝今天足疾犯了好几回,适才又用了掺有福寿.膏的丹药,正是尚有些精神不济的时候,此刻看着装满银两的匣子,皇帝精神一振,面色一阵大好。 知道皇帝这会儿最是好说话,棠袖动动鼻翼,做出嗅闻的动作,说:“怎么觉得有味道。” 皇帝说:“什么味道?” 棠袖:“感觉有点冲,跟熬坏的药渣子似的。” 皇帝闻言一笑:“可不就是药渣子味儿。” 他刚说是福寿.膏的味儿,就见棠袖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 皇帝笑容顿敛。 常云升也微微变了脸色。 棠袖却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兀自说道:“您怎么又用福寿.膏?这东西不好,我想想……有了。” 她拊掌道:“正好外公还在南边没回来,之前有说正在为灾情过后可能会爆发的瘟疫忙活。我写信让外公趁机多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出世的神医,等回头南边的事了结了,就把神医请进宫,给您好生看看。”末了道,“您可别再没事就用福寿.膏了,龙体要紧。” 皇帝一听不让他用福寿.膏,心下有些不高兴。 但棠袖话里话外都在关心他,又很聪明地提及冯筑,皇帝最后还是撩了下眼皮,没什么情绪地说知道了。 也就棠袖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旁的人,便是近身伺候他几十年的常云升,都不敢说福寿.膏半句不好。 皇帝想着,不高兴渐渐淡了。 很快,这点残余的不高兴彻底没了。 因为另一个匣子呈上来了。 匣子里是土豆。 像皇帝不爱出宫,是以哪怕经过棠府、冯府、西平侯府、瑞安长公主府等上至天家下至平民的一应人的身体力行的尝试和评判,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一致认同土豆不管怎么做都好吃,更甚有豪言赞其堪比米面,棠袖也一直没把土豆送进宫请皇帝过过眼。 她知道皇帝并非没有听说过土豆。 以前曾有从欧逻巴来的和兰人将土豆作为贡品进献,称其开的白色小花很好看,适合在花园中种植观赏,然当时皇帝认为白花不祥,花谢后结出来的果实也像土疙瘩似的非常粗俗,便未重视土豆。 所以今天,皇帝当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新鲜的、带着土壤的、才从田地里挖出来的土豆。 皇帝以审视的目光端详。 匣子不大,里面的土豆个头却也不小,比他印象中的要壮实许多,黄澄澄胖墩墩地挤在一起,竟依稀让人品出一点可爱。 待听棠袖说这土豆不仅能够一年种两次,亩产高达四五百斤,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大明常见的粟、麦、稻、黍等种种优点,皇帝愈发觉得土豆可爱,眼里的喜爱之情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好。”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精神也更好:“藏藏,”他甚至叫起棠袖的小名,“你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棠袖道:“能帮上万岁的忙就行。” 进宫目的达成,棠袖告退,走时正碰到首辅叶向高觐见。 棠袖没说话。 叶向高也没开口。 两人只互相简单见了礼,随后一个进殿,一个出殿,擦肩而过,各去奔忙。 就在棠袖走过启祥宫正门,身影行将转入正门外的宫道之时,中年文官忽的转首,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小太监止步,小声道:“首辅大人?” 叶向高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之前他向圣上请求公开臣子们互相抨击的奏疏,好公论是非,以肃人心,圣上一直没给答复。今次再提的话,料想圣上应当会准了。 第47章 海上 怀淑公主。 在以京师冯筑为首, 联同北地、江南等数十位知名富商的号召下,这场波及半个大明,旷日持久的灾情在立冬后逐渐得到缓解, 棠袖得以从漫长的繁忙中解脱出来, 蒙头睡了一天一夜。 睡醒发现梳妆台上多出封信,棠袖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打开,不消说, 正是某位同样结束忙碌的指挥使写给她的。 信上很文雅地抄了行六一居士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棠袖抖抖信纸,这种句子放陈樾这样喜欢耍刀弄枪的武官身上真是莫名有点酸。 也就信纸上写写了。 他才不会在人前吟诗诵词。 恍然记起去年七夕她没送陈樾香囊, 她便答应说下次,也就是今年送,奈何今年的七夕也因种种缘由错过, 棠袖再抖抖信纸,若没猜错,这行不合时令的词, 应该是陈樾想让她给他把香囊补上。 他真的特别在意这种小细节。 收好信,棠袖问流彩, 得知棠府其余人要么不在家,要么呆在各自院子里, 没人找她, 棠袖简单收拾一番,当真按那句词表明的时间抵达曾和写信人约过的街头。 第58章 这个时间其实很尴尬,前不搭节后不搭年,街上早没了七夕的东西。孰料棠袖刚下车, 前面就传来一句:“姑娘,买盏莲灯吧,兴许能碰着有缘人呢。” 循声望去,摊子上摆着的莲灯确实是七夕才会有的。 但棠袖没买。 她目光停在摊子最边上,那里很不起眼地挂着几只香囊。 可别说,花样还挺好看的。 棠袖爽快掏钱,买下香囊边上的一只荷包。 摊主:“……” 救命。 那位大人让她卖的是香囊,不是荷包啊。 然而棠袖已经拿着荷包走远,完全没有要折回来买香囊的意思。 要不说人都有喜新厌旧的坏习气,荷包才到手没几息,棠袖看着看着,突然就有点不喜欢了。 于是待陈樾出现,棠袖很顺手地把荷包塞给他。 陈樾接过看看,停停又翻了个面。 发现不管横看还是竖看,这都是个荷包而非香囊,陈樾抬起头说:“不是香囊。” 棠袖说:“还想着香囊呢。”又道,“你是不是办案办傻了,人家《生查子》写的是元夕,哪有你这样套在七夕上的。” 陈樾说:“因为这个你才没买香囊的吗?” 棠袖没否认。 陈樾又看看荷包。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荷包面料颜色偏深,刺绣图案也并非女子常用的那些,而是头鹿。 鹿同禄。 陈樾心下微微一动。 他没再说什么,将荷包在腰侧系好,空出手去牵棠袖。 此时月亮已升过柳梢头,晚风寒凉,男人的手掌却非常温暖,更甚他整个人都好像火炉变的似的,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意。 棠袖正好觉得汤婆子不够热,给他牵了。 两人本就离得近,这么一牵,有宽大衣袖作遮挡,周围匆匆路过的行人倒也看不出他们的亲昵,陈樾光明正大地牵着棠袖游逛。 边逛边问:“怎么没买莲灯?” 棠袖答:“懒得放。” 陈樾:“我给你放。” “那也不想买。” “好吧,其实是我想放。” “更不想买了。” 说话间,两人逛到夜市。 京城的夜市向来热闹,即便冷天也依旧人声鼎沸。陈樾寻了个背风的地方,让棠袖在这等,他去买烧饼。棠袖正揣着汤婆子站着,忽然有谁从她身边飞快掠过,随即汤婆子上蓦地多出个东西。 棠袖看眼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想到什么,她没将汤婆子上的东西丢掉,举起看了看,赫然是盏莲灯。 还是粉红色的。 棠袖:“……” 就非跟七夕杠上了是吧。 她又看看莲灯,却仍然没选择丢掉,只在陈樾买完烧饼回来时,把莲灯扔向他:“你的人送来的。” 陈樾接住,说:“吃完去放吧。” 棠袖本想说你自己去,但到底还是默许。 荷包都送他了,放灯而已,就当补过七夕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一个有妇之夫,不,他一个已经离异却背地里给前妻当情郎的大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学那些未成婚的小郎君们放莲灯。 总不能真信了那句有缘吧。 棠袖腹诽着,还是陪陈樾去了河边放莲灯。 放完没回棠府,也没回江夏侯府,两人去了家客栈留宿,第二天晌午才分开。 过后又懒懒散散地歇了段时间,棠袖收到封新信,冯筑说已寻到她让留意的神医,正和神医在回京的路上。 不知是冯筑提前指点过这位姓赵的神医,还是这位神医本性就是如此,进宫后,赵神医让跪地就跪地,让磕头就磕头,没摆任何神医的架子。于是赵神医才行完礼,就被允许抬头,直面天颜。 神医不愧为神医,只这么一个简单的照面,就看出皇帝足疾不能再拖了。 当然,也不能再用福寿.膏。 一番大胆又仔细的望闻问切后,赵神医当场调制新的膏药,给皇帝右脚敷上。没多久皇帝就感到疼痛缓解,更甚觉得比吞服丹药舒服,当即封赵神医为御医,入圣济殿。 圣济殿建造于嘉靖年间。 与负责为皇室成员,以及王公大臣等看病的太医院不同,圣济殿是专门为天子效劳的,可见皇帝有多满意这位新封御医。 旁观的冯筑也暗暗点头。 这赵神医,不,现在该称赵御医了,赵御医完全是他照着棠袖的要求找的,而棠袖的要求则是根据皇帝的病情,以及皇帝一些隐晦的喜好来的,因而皇帝满意,就等同于棠袖满意——他果然老当益壮,没辜负外孙女的期望。 稍稍挺直了腰板,冯筑谢过皇帝赏赐,出宫看外孙女去。 外孙女此时又收到封信。 她那出海一年半的手帕交杜湘灵要回来了。 杜湘灵回京那天,整个北京城上空洋洋洒洒飘着鹅毛大雪,雪重得探出院外的树枝都要被压弯。相比起上次见面,个头似乎高了点,肤色也似乎更深了些的女子微微一侧身,精准躲过被风从树枝上吹落的碎雪。 随即她大步迈入院中,速度快到雪在她身上都无法停留。 抬头见至简居的主人难得在这么冷的天出了屋,特意等在檐下迎她,杜湘灵弯眼一笑,口中呼出淡淡白气。 “藏藏!好久不见,想我没?” 棠袖也笑。 “肯定想了啊,”棠袖说,“你呢,想我没?可别玩得乐不思蜀,压根没空想我。” 杜湘灵大呼冤枉:“这话说的,我哪敢不想你。” 棠袖又问:“太子妃呢,也想了?” 杜湘灵:“想了想了,都想了。再乐不思蜀,也不能不想你们啊。” 不过说实在的,她这次出海往南去,别的不说,玩倒是真玩爽了。 爽过头就是过尽千帆的平静,现在她看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不如在海上好玩。 进到暖和的屋里,因为是第一次出海,杜湘灵便和棠袖讲过去一年半她在海外的各种见闻。偶尔讲到较为奇葩的、有趣的,见棠袖笑,原本还挺平静的杜湘灵没忍住也跟着笑,整个人渐渐活泛起来。 她继续讲,讲幸好之前做足功课,船队在海上航行时,没让她和她的人患上海上瘟疫;讲行驶到一座小岛,她想跟当地人做交换,却被当地人误以为是要攻打他们,双方差点来个兵戎相见。 棠袖认真听着。 及至说多口渴,杜湘灵随手往桌上摸茶杯,却是茶杯没摸到,反摸到本书。 她翻开,是民歌集,冯梦龙所辑《山歌》。 对面棠袖瞥见了,说是才刊行的,刚买回来,还没开始看。 记起前几年冯梦龙的《挂枝儿》也是跟棠袖一起看的,杜湘灵兴致一起,决定就用这本新《山歌》来挽救她被海外风情腌入味的岌岌可危的大明情操。 遂招呼棠袖坐过来,她们一起看。 《山歌》分了不少卷,每卷内容都很多。姐妹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看,才看到卷二,翻窗声响起,陈樾来了。 杜湘灵震惊地瞪大眼。 翻窗? 江夏侯,翻窗? 但想想陈樾另一个身份,杜湘灵顿时释然。 锦衣卫么,翻窗很正常,何况还是翻前妻的窗,大惊小怪啦。 陈樾显然也知道杜湘灵回京。他对呆愣的杜湘灵一点头,便自然地走到棠袖身边,垂眸一扫。 正扫到“姐儿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个柴蔡上火烧处处着,葫芦结顶再是囫囵头”,陈樾微顿了下,抬眼看棠袖。 这一眼很了不得。 至少杜湘灵二话没说,招呼都没打,立马起身跑路,徒留棠袖一个人面对陈樾。 棠袖按在书页上的手指都要僵了。 还有什么不懂的。 又是姐儿、又是情郎的…… 这不正戳陈樾的点? 眼看陈樾垂眸,接着那句“葫芦结顶再是囫囵头”往下扫,棠袖好险没把书砸他脸上。 ——杜湘灵干的好事! 明明她打算自己一个人看的! 被戳中点的陈樾很是难缠。 缠得棠袖欲往西平侯府找杜湘灵这个见陈忘藏的算账,却被告知杜湘灵机灵得很,一大早就出门走亲访友去了。 没能逮到杜湘灵,棠袖索性也没跟她通气,自己递牌子往东宫走了趟。 由于先前一直忙着救灾,但凡与灾情无关的事宜一概没怎么入棠袖的耳,棠袖也是此时方才得知,十月底的时候,太子第二子,也就是朱由校的同母弟弟薨了。 第59章 朱由校一见棠袖就大哭。 “他们说弟弟没了……” 朱由校哭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棠袖抱着朱由校,无言地轻轻拍他后背。 而不止朱由校弟弟,太子第四女,还有今年二月出生的第五女其实也夭折了。东宫八个孩子只剩朱由校和朱徽娟,以及七月出生的第三子。 皇家养孩子也难。 棠袖心下感慨着,把终于哭累的朱由校哄睡,摸摸从她来东宫就一直守在旁边,小脸微白没什么精神,好似同样有些累的朱徽娟,让她也去休息。 朱徽娟揉揉眼,小声喊了句干娘。 棠袖再摸摸她脑袋,牵着她回太子妃寝宫,给她脱掉外衣盖好被子,把她哄睡着了,转头同沈珠玑说得多注意着点,别以为小孩子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其实最懂的就是他们。 弟弟妹妹们接连夭折,徽娟是当姐姐的,心里肯定也是难受的。 沈珠玑心疼地看着朱徽娟,温声应好。 棠袖却没想到,这便是她见朱徽娟的最后一面。 不久,万历三十八年正月初五,皇孙女朱徽娟薨,追封怀淑公主。 第48章 太医 我知道。 朱徽娟夭折, 太子妃当场昏厥。 听闻太子妃醒后,若非有都人拉着,怕是当场就要跟着去了。 棠袖急匆匆赶到东宫时, 正碰上太子妃又哭到将将闭气。她踏进慈庆宫, 迎面便见偌大宫殿乱成一团,都人嬷嬷们一窝蜂地围着面若金纸、冷汗涔涔的沈珠玑,着急忙慌地问来问去、跑来跑去,竟是连个主心骨都没有。 棠袖止步。 她环视一周, 拦住个终于望见她,转头就要去向沈珠玑禀告的都人,问:“没请太医吗?” “请了,”都人下意识答, 然后陡的反应过来,“对,太医。”扭头喊, “太医呢?” 不知谁扬声答:“被李选侍叫走了!” 叫走了? 都人愣了愣。 前方乱哄哄围成一团的人也都愣住。 棠袖目光倏地钉在前方那群人里,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宫女的身上。 被盯住的小宫女头皮一紧。 小宫女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躲在角落趁乱出言居然还能被抓个正着,犹豫了下, 方硬着头皮从人群里出来,给棠袖见礼。 棠袖却没立即问小宫女怎么太子妃请的太医会被个选侍叫走, 而是吩咐旁边的都人道:“去请太医。” 都人:“是去李选侍那儿把太医请回来?” “不,去太医院再请一位。”棠袖语气有些漠然, “李选侍那边先不必管, 随她去。” 这话乍听有些轻拿轻放,实际不过是因为李选侍乃太子妾,棠袖同太子妃再交好,也到底是东宫外人, 她不能越过太子妃去处置李选侍。 只能等过后看沈珠玑要不要处置。 都人恭谨应是。 印象中这都人身份不怎么高,棠袖不放心,怕人微言轻又碰着见人下菜碟的事,便看了眼流彩,流彩会意,即刻指了个她们自己的丫鬟带着棠袖专属的牌子陪都人一同出慈庆宫,往太医院赶。 等新太医过来的时段里,棠袖暂且做主,指挥前头那些都人嬷嬷们散开,给当中的沈珠玑留出足够呼吸的空。 慢慢的,沈珠玑气息平复下来,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棠袖这时才问小宫女:“你说的是哪个李选侍,东李还是西李?” 太子有两位李选侍,一居东宫,称东李;一居西宫,称西李。 东李地位较高些,西李则更受宠。 “回江夏侯夫人的话,是、是、是西李娘娘。” 最后四个字声音小得很。 棠袖重复道:“西李?” 小宫女道:“西李娘娘那边说是,说是本该昨日就来的月信却没来,又今早起身备感乏力,就想请太医看看。刚好太子妃殿下这边请了太医,西李娘娘就,就……” 小宫女眼神躲闪,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 然在场人哪个听不明白,分明是李选侍觉得自己许是有喜了,就不顾太子妃昏厥,硬生生把太医截胡过去。 殿内一时寂静得很,唯余太子妃若有若无的喘息哽咽声。 棠袖深吸一口气。 徽娟可才刚夭…… 李选侍,好歹毒的心思。 然正如先前所说,李选侍再歹毒也轮不到棠袖代太子妃去计较,棠袖挥手,示意小宫女退下,小宫女忙不迭回到更角落的地方,头埋得极低,生怕又被揪出去。 见棠袖似乎是问完了,有嬷嬷上前,扶沈珠玑起身,给她饮参汤。 半口参汤下肚,沈珠玑闭着眼,喘气声渐止。待呼吸彻底恢复正常,嬷嬷给她擦脸,附耳说了句,她有气无力地抬眼,望见棠袖,只一瞬,又泪眼婆娑。 “藏藏,”失去女儿的女人声音颤抖,身体也在抖,“徽娟没了,我女儿没了。” 棠袖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扶住沈珠玑,轻轻给她擦眼泪。 她的脸冰凉,泪也是凉的。 “我知道,”棠袖低声说,“我知道。” “我就看着她在我怀里,我就眼睁睁看着……她还那么小……她一直说好疼,吃了药也疼,我要给她喂血,她说不要,说不能让娘也疼……” 沈珠玑弯下腰,抓着胸前衣襟的手用力到近乎痉挛。 明明身上没有伤,可她却痛到好像要呕出血。 “藏藏,”她一只手抓住棠袖的手,哭得字不成句,“我好疼,我好疼啊。” 棠袖听着,眼底光泽摇摇欲坠。 但也只是说:“我知道。” 她反复给沈珠玑擦着眼泪,轻声喃喃:“我知道。” …… 转眼到了头七。 这天天不好,出门前还有太阳,出门后却即刻起了风,大风扬尘,棠袖刚出院子就被沙子迷了眼。 她皱起眉,正待让人快点扶她进马车,进车了就好了,不期然头上一重,眼前跟着一暗,有轻薄的纱拂上面颊,棠袖抬手按住,摸出正是适合风霾天戴的帷帽。 旋即手臂也被握住,不同于丫鬟们小心轻柔生怕握痛她的力道,对方很大力地拽着她往前走,没走几步,不知是嫌她慢还是怎么,对方松开她手臂,转而圈住她的腰,几乎把她整个人抱离地面,带着她大踏步地往前走。 就这么一路被抱上马车,棠袖摸索着坐好,刚要摘下帷帽试图睁眼,同样坐下来的对方已经替她把帷帽摘掉,清水也倒好,帮她冲洗眼睛。 边冲边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走的时候多拿了顶帷帽,不然你可遭罪了。” 棠袖睁开眼。 果然,是杜湘灵。 杜湘灵身上因为抱棠袖有些凌乱,脸色和外面的天一样不太好。见棠袖眼睛没事了,她放下水,理理衣服,佯装随意地问:“你夜里是不是又没睡好?我看你眼皮有点肿。” 棠袖说:“嗯。” 杜湘灵没说话了。 和棠袖不同,杜湘灵早在沈珠玑还没册封为太子妃时就组建了商队离京行商,这些年下来甚少呆在北京,且因为身份的缘故,即便回北京了也不太能进宫,因而同样是和太子妃关系亲密的手帕交,她却没给朱徽娟当干娘,她见都没见过那孩子几次,自然不如棠袖这般难过。 但她并不是不难过。 只她难过的点主要在于沈珠玑,怎么好好的孩子突然说没就没了,沈珠玑伤心过度之余还记不记得要照顾好自己,会不会有人因为孩子的事责怪沈珠玑,沈珠玑往后在宫里会不会很难做等等,她所在意的全围绕着沈珠玑一个人,不像棠袖,棠袖是同时为两个人难过。 而沈珠玑承受着最深最重的难过。 杜湘灵觉得这几天北京城的空气里都泛着股淡淡苦味。 她转头看向车帘。 女人啊,这一生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到了宫里,沈珠玑仍和上次见到的一样,呆呆地坐在那儿,身上没点活人气。那双眼也是无神的,面上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只短短几日,就瘦得形销骨立。 杜湘灵心疼得不行。 想劝沈珠玑多吃点饭,不能转头自己也倒下了,却说不出口。杜湘灵站在一旁,看棠袖以勒令的口吻命人端碗粥来,几乎是强行按着沈珠玑灌进去。 就这还有都人不情愿,小声说这不合规矩。 杜湘灵微微扬眉。 她下意识想要驳斥,临开口时意识到这是在宫里,不是她能随意说话的地方,便只得咽回去,等棠袖发话。 第60章 “规矩?” 棠袖嗒一下放下勺子。 她转首,眼神不多凌厉,却一眼就让说话的都人定住。 “什么规矩,非得把人饿出毛病了才是规矩?”棠袖冷斥,“这不合那不合,是不是要等到太子妃也薨了,才算合规矩了?” 这话说得严重,满室人皆下跪。 都人也呐呐告罪,之后任凭棠袖继续给沈珠玑喂粥喂饭,再不敢出声。 这就是皇宫。 杜湘灵心想。 明明最伤心最难过的是沈珠玑这个当母亲的,便是所有人来安慰她都不为过,可偏偏这些安慰里没多少是真心的,更偏偏连唯一真心的这点安慰,都要被说不合规矩。 这就是皇宫吗? 若非念着沈珠玑,她都不想踏进宫里半步。 杜湘灵吸吸鼻子,抬手按住眼睑。 今天的风霾实在太大了,她好像也被沙子迷住眼了。 及至五七,杜湘灵又蹭棠袖的马车,进宫陪沈珠玑烧纸。 发觉沈珠玑似乎又瘦了,两人一问,得知太子妃这些日子仍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杜湘灵和棠袖对视一眼,这样下去可不行,身子会垮掉的。 杜湘灵低声道:“藏藏,你主意多,你拿个主意。” 棠袖沉吟片刻。 “要不,带太子妃出去散散心?” “出去哪里,出宫?” “出北京。” 棠袖说,顺便她也代冯筑巡视一下产业。 冯筑打从过完年就身体不太好,几次卧病在床,皇帝听闻后,特让圣济殿的赵御医去冯府看了,赵御医诊完说是要静养,不能像之前那样凡事都亲力亲为,累身也伤身,冯筑只好留京休养,京外一应事务交由亲信代管。 只亲信再亲,也没手把手教出来的自家人亲,冯筑便想让棠袖替他跑跑腿,那么大的家业总不能真就那样放着。 如此,两件事干脆一并办了。 棠袖寻思完,立即去启祥宫拜见皇帝,同皇帝说起此事,之后又找太子,同太子提了。太子一听皇帝都允了,自是无不可,带太子妃离京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最难搞定的搞完,棠袖看向杜湘灵,问询的话还没出口,杜湘灵立马表示她也要一起。 “咱们仨还没一起出过京呢。” 杜湘灵从后抱着沈珠玑,手指搭在沈珠玑发顶,轻轻抚摸她头发:“就当咱们姐妹三人游,好不好?” 沈珠玑双目仍旧没什么神采。 她沉默着,良久说了句好。 第49章 老君 随行。 离京的事甫一定下, 棠袖立即着手安排起来。 当然她没忘同陈樾说她要出远门,这几个月别来找她,未料她口信还没递去锦衣卫, 锦衣卫的口信先送来, 说大人忙于查案,近期怕是不得闲,请夫人谅解。 棠袖没说什么,继续收拾行李。 到了临出发那天, 棠袖先跟杜湘灵汇合,然后准备去趟东宫,看沈珠玑那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沈珠玑这段时间一直提不起精神处理东宫各种事务,棠袖不止一次发现有人当着沈珠玑的面都敢做出旷职偾事、阴奉阳违的勾当。这次她们出去少说数月, 要带的东西人手都极多,不仔细帮沈珠玑打理好,棠袖是万万不能放心出发的。 一路和杜湘灵商量待会儿要给沈珠玑清点哪些行李, 带哪些宫女嬷嬷,马车行到东安门时,打门里出来一列队伍, 棠袖掀帘一扫,居然全是锦衣卫。 再一扫, 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樾。 陈樾在车帘旁停下。 他一停, 后方锦衣卫也齐齐止步, 冲棠袖行礼:“见过夫人。” 棠袖点了头,一问陈樾,方知他早在得知她想带太子妃离京时,就已经向皇帝请示随行, 他身后这些锦衣卫全由他亲自挑选,奉命护送她们从北京到洛阳来回全程。 得。 她们原先准备的护卫不用带了。 谁家护卫能比得过锦衣卫? “你案子查完了?”棠袖问。 陈樾说:“查完了。” 若非想陪她一同出门,他之前哪用得着那么通宵达旦觉都不睡。 棠袖再看眼陈樾背后队伍,宋勉章笑着朝她拱手。 看来此番陈樾出行仍然是宋勉章随同,高附留守京师。 可怜的高附。 毫无同情心地感叹了句,棠袖和陈樾说清迟些时候出发的时间等,便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往东安门走。 后又经过东华门,太子居所慈庆宫近在眼前,憋了许久的杜湘灵才开口道:“江夏侯也要一起啊。” 虽然不可否认,有锦衣卫随行护送,她睡觉都不用在枕头底下放匕首,更不用说还是由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护送,她走夜路都敢不点灯,但说好的姐妹三人游,这突然多出个男人…… 杜湘灵有点不太乐意。 总觉得女人之间不该插个男人。 棠袖一听也是,想了想说:“那我去找皇上回绝了?” 杜湘灵道:“皇上能同意?” 杜湘灵以她贫瘠的头脑思索了下,要是只她和棠袖还好,奈何同行的还有太子妃,想来皇帝再不重视太子,也不会任由太子妃随随便便就离京,所以锦衣卫护送这事多半回绝不了。 果然,棠袖道:“应该不太能。” 杜湘灵说:“那算了。” 棠袖又想了想:“这样,你别把他当江夏侯,把他当普通护卫不就行了。”顿了顿,“反正他本来就要干护卫的活儿。” “……?” 杜湘灵瞠了瞠眼。 她不可置信道:“你是能把他当普通护卫,我呢,”她指了指自己,“我能吗,我敢吗?” 那可是陈樾! 除了棠袖,试问谁敢真的将陈樾视作护卫? 哦,皇帝敢。 总之她不敢就是了。 却听棠袖道:“你怎么不敢。” 之前不还故意当陈樾的面嘲笑他难缠? 这一说,杜湘灵也记起之前那一遭,忙捂住嘴咳嗽一声说:“今时不同往日,我未来几个月的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全看江夏侯心情好坏与否。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浑身上下毫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哪敢怠慢江夏侯啊。” 说话间,两人进了慈庆宫,正巧让沈珠玑听见最后一句。 沈珠玑看向棠袖:“江夏侯?” 棠袖把杜湘灵不乐意皇帝让陈樾护送的事一说,沈珠玑点点头:“皇上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此行有江夏侯在,很多东西不必忧心,路上可以轻松许多,你应当高兴才是。” 杜湘灵也情知论政治素养,以及对圣意的理解揣测,自己这个在外漂泊野惯了的肯定比不上常年呆在京师和嫁进东宫的,她们顾及的方方面面定然比她能想到的多多了,当即做小讨饶:“是是是,出行在外安全第一,回头我就打把金刀送江夏侯当谢礼。” 棠袖问:“鎏金还是纯金?” 杜湘灵:“那肯定纯金……等一下,”杜湘灵警觉,“该不会到时我送了他,他转手又送你,你到手后直接融了?” 棠袖唔了声:“能让你送出手的金刀,想必非常值钱吧。” 杜湘灵笑骂:“真是心眼儿全钻钱眼儿里了。” 这般说笑打闹,气氛松快,沈珠玑听着看着,唇边不自觉盈起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棠袖和杜湘灵注意到,互相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松口气。 这么久,总算让沈珠玑露出个笑脸。 帮沈珠玑把该清点的清点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三人简单用点膳食,便准备动身出发。 虽只是普通出行,但太子妃出宫仍算是大事,即便提前吩咐过一切从简,清道旗、绛引旛等仪仗也还是少不到哪去。杜湘灵觑着眼,数了数光伞就有五把,她不禁有点忧愁。 原本还觉着就算再磨蹭,也顶多月底就能到洛阳。现在看来,下月能到都够呛。 这样的话,清明能登上老君山吗? 杜湘灵越想越忧心忡忡,她们清明要为朱徽娟供灯的。 诚如杜湘灵所想,因为仪仗,队伍行进速度简直比蜗牛还慢,过了大晌午才堪堪出了紫禁城。等再离开皇城范围,杜湘灵已经彻底瘫成一团。 就在杜湘灵忍不住跟同车的棠袖碎碎念,这样走下去,要猴年马月才能到洛阳,就见棠袖掀帘往外看了眼,说:“马上就快了。” “嗯?” 杜湘灵疑惑,正待发问,就感到马车速度陡的加快。 第61章 她不由也掀帘,细听一阵,原是江夏侯向太子妃请示,得到准许后下的令。 不错。 杜湘灵欣慰点头。 江夏侯还是有点用处的。 洛阳离北京不算远,有陈樾命锦衣卫提前打点好沿途一切,便是仪仗行进再慢,走走停停的,也还是在三月初便到了洛阳。 在洛阳休整几日,队伍继续启程,前往位于洛阳西南的老君山。 到山脚时,三月十一,正好是清明前一天。 老君山相传乃道教始祖老子的归隐修炼之地,自古以来便为无数善信朝拜圣地,当今也曾于万历十九年诏谕老君山为“天下名山”,颁赐《道大藏经》,一时闻名遐迩,举世皆知。 由于随行人员众多,又太子妃想亲自登顶,因而终于慢腾腾到达老君庙时,夕阳西下,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庙宇在余晖斜照下庄严静谧,肃穆宛若仙宫,以致沈珠玑才抬头看了那么一眼,就不自觉潸然泪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泣道,“可能是心里突然一下子就好受了些吧。” 前来迎接太子妃的方丈闻言,双手结印道了句:“福生无量天尊。” 沈珠玑含泪回礼。 时间太晚,三个女人拜过太上老君,便在老君庙里住下了。 至于陈樾,则直接被棠袖撵走了。 她们三个是真来散心没错,他又不是——除护送她们之外,他肯定还被皇帝安排了别的差事,不然皇帝不可能那么轻易同意他离京——棠袖让他自去办他的事,留几个人保护她们就行,顺便他走,也能让杜湘灵眼不见为净。 陈樾也知道自己这一路都碍着杜湘灵的眼,闻言爽快点了宋勉章等数十位锦衣卫留下,交代一番,约好接她们的时间,随即趁天还没黑透,带着剩余的锦衣卫疾速下山。 陈樾一走,杜湘灵立马吐口气,总算知道为什么棠袖总说江夏侯难缠。 他确实是很难缠。 用过斋饭,结束洗漱,三个女人躺在一块儿,说会儿话再睡。 杜湘灵提议来一场深夜谈心。 出乎意料,杜湘灵话音刚落,沈珠玑就先行开口。 沈珠玑说太子有一选侍,十分宠爱,甚至好几次为着选侍责骂于她。 棠袖了然,这说的必然是那位截胡太医的西李。 沈珠玑说完前提,道:“太子宠爱那位选侍,很少去我那儿,也很少看徽娟。” 杜湘灵惊诧:“真的假的?” 之前朱徽娟还没出事的时候,整个东宫拢共也就只三个孩子在养着吧,就这太子还不经常去看朱徽娟? 棠袖倒若有所思。 朱由校比朱徽娟小一些,都有些害怕太子,朱徽娟作为太子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儿,在太子那里的待遇可想而知,并不会好上多少。 杜湘灵听着,真心实意地生气了。 “太子这算什么男人!”杜湘灵怒道,“等回了京,看我不揍他一顿!” 沈珠玑失笑。 “你真敢揍?” “不敢。” 杜湘灵理直气壮。 嘴上过过瘾还不行吗? 沈珠玑笑了瞬,又开始叹息。 男人啊,都是一个德性。 继而话题一转,转到棠袖身上。 “藏藏,你跟江夏侯是不是要复合了?” 棠袖也失笑。 “怎么还扯到我了?” 沈珠玑道:“江夏侯人还是不错的,你可不能真放手不要了。” 至少棠袖这心血来潮离京远游,江夏侯二话不说就跟来,放眼天底下,能有几个男人做到这份上。 好男人本就不可多得,似江夏侯这样的男人就更是绝无仅有。 聊到最后,杜湘灵率先撑不住,头一歪睡着了。等棠袖也迷迷糊糊将要入梦之时,才听沈珠玑喃喃道:“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宫里夭折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她的徽娟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 第50章 宅邸 问题。 清明。 老君庙举办济幽度亡的法会, 沈珠玑全程参与,诵经拜忏,并为朱徽娟供了灯。 “娘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四十九盏光明灯前, 沈珠玑虔诚叩拜, 闭目轻声祈愿:“愿徽娟下辈子能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如果…… 如果下辈子也还愿意成为她的女儿,就好了。 她知道她这个母亲当得不够格,连让徽娟无病无灾地长大都没有, 但…… 她真的好想徽娟。 好想好想。 徽娟也会想她的吧? 灯烛明亮,青烟缭绕。 女人深深叩首,眼泪与烛泪一同流进心底。 …… 沈珠玑在老君山住了很久。 久到不止老君庙,老君山上其余知名的、不知名的庙宇殿堂也全认认真真地进过、拜过, 眼看再住下去,太子妃怕是要就此留在老君山再不回宫了,不知去哪办差的江夏侯突然现身, 接太子妃一行下山。 至此,杜湘灵才真正看陈樾顺眼。 别的不提,至少她们来洛阳的路上一直平平安安, 没碰着什么匪徒强盗,在老君山上住的这段时日也安安静静没被任何人任何事波及, 陈樾护卫的活儿还是干得很不错的。 杜湘灵一满意,当即就往京师飞鸽传书一封, 把先前允诺的金刀提上日程, 争取下次出海前给陈樾送上。 陈樾哪里知道他平白得把金刀,只听棠袖小声问他:“宫里是不是有喜事了?” “是。太子得了个女儿,”陈樾言简意赅,“是第六女。” 陈樾说话声音不大, 然沈珠玑还是听到了。 沈珠玑面无表情。 他得了新女儿,必然已将她的旧女儿给忘了。 下了山,一行人没有立即回北京,而是前往洛阳东北方向的卫辉,即太后次子潞王的封地,前去拜见潞王。 去卫辉的行程是一早就定好的,为此太后还特意召见沈珠玑,让她帮忙带上给潞王的家书礼物等,临行前更是拉着沈珠玑的手,让她替她多看看潞王,一颗思子慈母心惹得沈珠玑上车后暗自伤神,眼下见到潞王,转述太后的话,也是险些没能忍住,略略失态。 潞王倒没见怪。 这个作风骄奢之极,荒淫无道,却至今仍备受太后思念与宠爱的中年男人早在沈珠玑第一次说“太后”二字时,就已红了眼眶,此刻见沈珠玑失态,猜到她许是想起自己的女儿,还反过来劝沈珠玑别太难过,做子女的最见不得母亲伤心。 劝着劝着,潞王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太子妃和女儿天人相隔,算算他和太后自万历十七年,他离京就藩河南卫辉府后,也已经有整整二十一年没见过面。卫辉距京师千里之远,他虽仍牢记太后生日,每年圣节都会派人进京送贺礼,说实在的又和天人相隔有什么区别? 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定哪天他就突然收到太后崩逝的消息,到时恐怕连太后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潞王眼眶愈发红了。 看看沈珠玑,她眼眶也红得厉害,潞王一时对这位此前从未见过的侄媳妇生出莫大好感,待彼此都平静下来,潞王甚至出言让她在卫辉多留几日,他好尽一番地主之谊。 沈珠玑婉拒。 “我们还要去开封,就不在卫辉多留了。”沈珠玑道,“多谢潞王殿下好意,回信我必定好好保管,等回京第一时间就交给太后。” 潞王欲要挽留,想起什么,看眼不远处的陈樾。 按说陈樾是皇帝外甥,也是他外甥,然和沈珠玑差不多,他离京前仅只见过陈樾几次,且那时候陈樾还小,估摸着早记不得他,现在更是有了连他这个亲王都望尘莫及的能耐,他想跟陈樾稍微拉近一点关系,都得动动生锈的脑子,思考一下这么做会不会让京师那边不悦,朝廷里可多的是人想弹劾他。 陈樾这行不通的话,那就只有…… 潞王目光转向陈樾身旁,默默品茶的棠袖。 没记错的话,棠袖是他就藩前一年出生的。印象中他见棠袖的次数比陈樾还多,一则冯镜嫆每每进宫看太后都会带上她,他常常能在慈宁宫碰见个小娃娃坐太后怀里,二则他那位皇帝兄长十分重视棠袖,曾私下同他说过等棠袖长大,如能嫁进天家就好了。 如今棠袖虽没嫁进天家,但嫁的是陈樾,是他外甥媳妇,也算半个天家人了。 强行忽视早前从京师传来的棠袖陈樾和离的消息,潞王正要向棠袖开口,从棠袖这借个道,脑子忽的一转,复又住口。 第62章 差点忘了,棠袖背后是皇贵妃,这分明更行不通。 能想到的两条路全堵,潞王左思右想好一番,还是遗憾放弃,同沈珠玑再说了几句,亲自送她们出潞王府。 像沈珠玑她们来拜见潞王,不仅带了太后准备的礼物,她们自己也置备了礼物,此刻她们走,潞王除给太后皇帝的回信回礼外,也给她们准备了许多,装了满满大几辆车,直让杜湘灵暗暗咂嘴,都说潞王铺张奢侈,凡事都要与皇帝比肩,果然能流传几十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辞别潞王,车队向南,往开封去。 到这便又是棠袖自己的安排了。 说来之前车队走那么慢,诚然有太子妃仪仗的缘故,另一个缘故便是棠袖每到一座城镇,就要去冯家名下的铺子庄子看看,包括在老君山住的时候也时不时下山往周遭巡视一番。开封算是巡视的最后一站,再往南的地方就不去了,棠袖跟皇帝说了只到开封府,可不能食言,不然回头还要有人参她一本欺君之罪。 到开封时是五月,冯家宅邸早打扫一新,保管让尊贵如太子妃殿下也能住得舒心。左邻右舍见这空了多年的宅子总算有人住进去,且来人好像还有着特别了不得的身份,纷纷探头观看。 有仪仗在,左邻右舍没能看清最先进去的轿辇里坐的是谁,只看清落后一些的马车里的人在宅子大门前露面了。 是个穿道袍的…… “姑娘?” 听得宅子门仆喊了这么声,有好事者捉住临近的车队中的一人就问:“那姑娘是……” “是我家夫人。”被扯住的宋勉章好脾气地答。 “夫人?” 对方不懂了。 既是夫人,那怎么不挽妇人髻,反倒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被质疑的宋勉章面色不变。 夫妻之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情趣罢了,难道还要事事都跟外人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 对方露出个懂了的表情,朝宋勉章心照不宣地一点头。 宋勉章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可不就是情趣—— 什么姑娘什么打扮,那都是为了哄骗不能知情的外人的障眼法,宋勉章坚决认为他家大人和夫人能复合,他这双招子雪亮着呢。 进入宅邸,如太子妃等不适应舟车劳顿的,都吃点东西去休息了,宅邸的临时主人却是不得闲,宋勉章眼睁睁看着不下两手之数的人往他家夫人的书房进进出出,每人手中皆捧着厚厚一摞册子,他打眼一扫,好家伙,全是账本。 不必问也知道,这些全是要他家夫人亲自过目的。 宋勉章肃然起敬。 夫人真是辛苦了。 和宋勉章想象中的辛苦不同,他家夫人实则是在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阅账本,桌案上堆在一起的一摞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矮。 “哗啦啦”的声音不停歇地响起,同样经过数天舟车劳顿,却仍然精神奕奕不想休息,便美其名曰陪伴的杜湘灵简直叹为观止,虽然藏藏说是因为年前才在京师看过开封这边的账本,所以这次开封呈上来的账目其实不算多,但她要是有能有藏藏这本事,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她也早越过冯翁成大明首富了。 藏藏这本事是真厉害。 同样负责陪伴的陈樾习以为常地在棠袖翻完一本后,递上新的一本。 这次“哗啦啦”的声音只响几下就停了。 杜湘灵侧目:“怎么,有问题?” 棠袖嗯了声说:“问题还不小呢。” 往后再翻几页,越翻越觉不对。棠袖放下这本,将余下的还没看的大致翻了翻,挑出其中有问题的喊流彩,让把负责这些账本的人叫过来,她要严查。 杜湘灵啧啧称奇:“该不会是觉得你第一次来,不熟悉开封这边的事,就想着做假账糊弄你?反正你呆不久就走了。” 棠袖摇头:“没这么简单。” 那些账目的问题,可不是寻常做做假账就能说得清的。 一语成谶。 棠袖的吩咐才下去没半天,一条消息递到她案前,负责问题最严重的那本账本的主管上吊自杀了。 而陈樾只看了一眼主管尸体便说:“不是自杀。” “嚯,”杜湘灵捏着鼻子道,“事情好像更复杂了。” 棠袖:“继续查。” 既出了命案,这就轮到陈樾来查了。 锦衣卫办案向来雷动风行,很快便查到主管同某些人的暗中来往。顺着往下深查,居然还和北镇抚司的一个陈年旧案对上了。 再查,更是牵扯到开封及周边等地卖官鬻爵,这就更归陈樾查。 对此棠袖只问:“回京前能处理好吗?” 陈樾没接话,挑了挑眉。 杜湘灵捂嘴,装模作样道:“哟,你这是不信任陈指挥使的能力啊。”转头怂恿陈樾,“还不赶紧表现表现,不然晚上都不让你进屋了。” 陈樾道:“嗯。”他老神在在,“晚上的事晚上再说。” 棠袖也老神在在。 管陈樾表现不表现,总归他今晚上多半不会回来,她一个人睡才自在。 第51章 赈济 能力。 晚上陈樾果然没回宅邸。 甚至后面连着好几天也没见他人影, 杜湘灵促狭道陈指挥使这是知道自己没表现好,没脸见前妻,所以干脆不回来。末了问棠袖, 山不见我, 我要不要自去见山啊? 棠袖眼皮未动:“我看是你想见吧。” 天天就指着她跟陈樾的乐子过活是吧。 杜湘灵挑挑指甲:“那不然呢,我这一天天的,多无聊啊。” 沈珠玑身为太子妃轻易不能出门,棠袖也忙着看没出问题的账本, 她一个人去外面逛一点意思都没有。 棠袖:“无聊是因为没事做,有事做就不无聊了。” 语毕揪着杜湘灵出宅子,去城门口施粥放粮。 今年大明境内多地旱灾异常,河南更是属于重灾区, 棠袖早在到达开封的当天就命手下以冯家的名义施粥,今日合该去亲自看看情况。 杜湘灵以前在京时没少跟着棠袖行善,今次施粥更是上手快得很, 没一会儿工夫就把棠袖这个主事人给撵一边儿去了,大小姐碍手碍脚的。 棠袖气笑。 合着你不是大小姐出身是吧。 不让插手,棠袖干脆叫人把这几天施粥的相关货单给她。才看一点, 留意到近处在杜湘灵的安排下又支起几口锅,未免挡住前来排队的领粥人的路, 棠袖后退几步,找个地方坐下了。 正要过来排队的人见状, 对棠袖露出个感激的笑。棠袖回以一笑, 边看货单边听排队的人讲话。 “你家几口子都来排队了?” “都来了。这几天的粥吃着不稀,一顿能管半天不饿,就都过来了。” “是啊,这次的粥舍得放米, 能饱腹,冯家人全是大善人。” “……” 纵使繁华如开封,领粥的灾民也非常多,便是有棠袖和杜湘灵带来的人手加入,也忙到午后才堪堪告一段落。杜湘灵难得累到手胳膊腿都是软的,便跟棠袖说先不回宅子,在这随便吃几口得了,棠袖说好,于是没能等到她们回宅子的沈珠玑派人过来询问,消失数天的陈樾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们背后冒出,问怎么不回去吃饭,可把杜湘灵吓一跳。 “您老可真是神出鬼没,”杜湘灵无语,“我差点就操锅盖打你了。” 陈樾说:“你打不到我。” 杜湘灵:“……” 杜湘灵更无语了。 她转头看棠袖,棠袖完全没被吓到,还在埋头对货单。杜湘灵刚想告状陈樾吓她还嘲她功夫不行,就见陈樾手一伸,棠袖则看也不看地嘴一张,一杜湘灵说不出名字但她知道绝对是某种开封民间小吃的东西就由陈樾的手进了棠袖的嘴,杜湘灵悟了,敢情棠袖早习惯了。 不愧是能给指挥使当前妻的,没点手段还真拿捏不了这男人。 刚感慨完,便见陈樾转手又端起碗这次她能叫得出名字的荔枝膏,一勺勺地喂棠袖吃。也不知是武力高强之人的手真就这么稳,还是陈樾专门有练过,荔枝膏半点没糊棠袖嘴巴以外的地方,甚至他中途还不忘看她一眼,示意给她也带了吃食。 杜湘灵的无语瞬间没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江夏侯确实很有用。 荔枝膏清凉解渴,一碗下肚,满身的燥热都消了。杜湘灵随意吃点填饱肚子,拿棠袖的折扇扇了扇,问陈樾案子是不是查得差不多了,不然怎么有空回来。 第63章 陈樾说是,讲起能告知她们的大致案情。 “那主管有个儿子,今年会试,名次不好,不巧又赶上‘四万两状元’的事,恐前途无光,主管便想弄点银子给儿子挣前途。” “四万两状元?” 杜湘灵茫然,是她的消息门路过时了吗,这又是什么? 陈樾简单解释,原是会试时,一名叫韩敬的考生本已落榜,却得亏他任同考官的老师,翰林院侍读汤宾尹出手,令韩敬成为会试榜首。之后殿试,汤宾尹与韩敬密谋,送了四万两银子给皇帝内帑,于是放榜日,御笔亲批韩敬为第一甲第一名,韩敬从名落孙山一跃到金榜题名,一时舆论大哗,称韩敬为“四万两状元”。 再详细的陈樾没说,韩敬和汤宾尹背后还涉及到东林党、齐楚浙宣昆党等朝廷党争,这就暂且不必细说了。 杜湘灵点头表示了解,让陈樾接着前面的继续说。 却说因为担心儿子前途,主管动了歪心思,想通过经手的冯家的生意弄点银子出来给儿子买官。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办不到,主管很快攀上个开封当地的高官,给儿子买了个不算低的官职。 买完正开心,却得知棠袖要代冯筑来开封,主管忙让人做假账,希冀能瞒过棠袖,结果棠袖没被瞒住不说,他自己也被高官强行以自杀封了口,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高官及另外的鬻爵者皆已被锦衣卫捉拿,就等京师那边的旨意了。 陈樾说完,棠袖还没开口,杜湘灵先忍不住了。 “不是,这是看不起冯翁,还是看不起你啊,”杜湘灵不解,“真就天高皇帝远,以为开封离北京十万八千里,就啥都敢做?胆子真大。” 棠袖倒心态平平。 她和外公这些年碰见的腌臜事多了去了,买官而已,还真不算多大胆。 围绕主管自杀案聊了阵,三人没在城门口多呆,收拾收拾打道回府。陈樾在后,棠袖和杜湘灵走在前,正商量晚上要吃哪些开封小吃,忽然棠袖停步,道:“方才那群人有点眼熟。” 杜湘灵踮脚看看方才快步超过她们的那群人:“怎么眼熟?” 陈樾也看了眼。 棠袖道:“晌午还见他们排队领粥,抱怨说再旱下去就要饿死了,等到发粮一定提前过来排队。我们走时已经在准备发粮了,怎么他们没去排队?” 不仅没去放粮的城门口,还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 这明显不对劲。 杜湘灵随口道:“可能是家中突然出了事,就急赶着回家?”说完再次踮起脚,这次不知察觉什么,她目光蓦地一定,“坏了,好像还真有点不对劲。” 连杜湘灵都察觉到不对劲,陈樾没多问,手轻轻一挥,立即便有锦衣卫去暗中跟上。 杜湘灵说:“不会被发现吧?” 她看那群人里有几个好似是练家子来着。 陈樾说:“不会。” 杜湘灵放心了,将此事抛之脑后。 孰料有天陈樾提及此事后续,杜湘灵才知道那天棠袖觉得眼熟的那群人作乱起义,被陈樾等锦衣卫协同当地官吏军队镇压擒获。 据为首者陈自管称,他之所以聚众作乱,只是为能吃顿饱饭。 他们实在饿太久了。 杜湘灵听着,说不出话。 她看向棠袖,棠袖很平静地道:“我先前已将土豆呈给皇上,番薯也快了。徐光启上次写信说正在尝试,等成功了,会立即通知我。” 杜湘灵听说过徐光启。 本为翰林院检讨,现正在家乡上海为父守制。除与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测量法义》外,今年更与传教士熊三拔合译出《泰西水法》。据闻他专习天文历法、水利、数学、农学诸策,是个即便没怎么关注过,也第一反应就觉得他必然是位真正为国为民的大丈夫的能人。 棠袖道:“种番薯,徐光启比我有经验。” 与其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地着手,不如由有经验者来,这样出成果更快。 杜湘灵沉沉呼出口气。 也好。 她出海除去赚钱,其实也是受棠袖的影响,想搜罗海外易于种植的譬如土豆、番薯、番柿等带回大明,帮助棠袖更好地造福百姓。然她能力有限,她只做得到将根茎、种子之类尽量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再多她就不行了,得交给如棠袖、徐光启这样更有能力之人,不断去进行尝试推广,而这绝非简简单单一日之功就能达成的。 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杜湘灵想,相信有徐光启这样一心为国为民的大能力者在,大明以后会越来越好,什么饿死了,吃不饱,到时都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的事。 而也正是这时,朝廷于四月廿六下发的赈济畿内、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福建、四川饥民的赈粮,才终于送到。 赈粮进城,狱中陈自管且哭且笑。 待赈粮发放完毕,就到了北上回京的时候。 回到北京已经入秋,棠袖和陈樾刚将沈珠玑送进东宫,那头启祥宫来人宣旨,陈樾平定河南陈自管作乱有功,晋正二品都指挥使。 至于棠袖,她本就是侯夫人,除非陈樾的爵位能从侯提到公,否则她的诰命是没法再升了,皇帝便另起一道圣旨单独嘉奖,又赐下诸多宝物,彰显对棠袖的重视。 常云升宣完旨,笑眯眯道喜,走前提醒棠袖,御赐宝物里有一件是传教士利玛窦请求皇上留给她的,若有心,可与皇孙殿下一同观赏。 棠袖立刻就想到了,是利玛窦给她和朱由校画的油画。 再一问,原来四月的时候利玛窦病逝,她这幅画是利玛窦生前作的最后一幅画。 “他还没下葬吧。是要葬在壕镜澳吗?” 按惯例,从西方来的传教士去世,皆移葬壕镜澳。 “不葬壕镜澳。”陈樾说,也不送回意大里亚下葬,“叶向高,还有别的传教士请求皇上赐地安葬,应当是会葬在北京。” 棠袖说:“这样。” 于是九月十六,得到皇帝和太子允许,棠袖带朱由校出宫,去西郭送利玛窦最后一程。 利玛窦生前广交朋友,前来送他的人很多,文武百官、天主教徒,包括教外人士也来了不少,与其最为交好的徐光启更是不辞辛苦从上海赶来北京,亲自为他扶柩。 棠袖牵着朱由校的手在人后慢慢跟着,低声引朱由校回忆当初利玛窦为他们作画的情景。 尽管彼时朱由校还没怎么记事,但棠袖描述得实在清楚,朱由校脑子不笨,慢慢的竟依稀想起点模糊的画面。 他抬头小声说:“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幅画是不是花花绿绿的?我记得很好看。” 棠袖说:“小狗和小兔呢,想起来了吗?” “好像也有点印象……”朱由校皱着小眉头,努力回忆,“是不是还有一个黄黄的花花,我记得婶婶说那花花能吃。” “是呢。下次炒了带给你吃。” “听起来很好吃。” “是很好吃。” “可惜先生吃不到了,”朱由校遗憾地看眼灵柩,“希望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吃到好吃的花花。” 棠袖也最后看眼灵柩。 “会的。他的天主会保佑他吃到的。” 第52章 女官 同意。 送完利玛窦, 时间还早,棠袖带朱由校去看了杂耍,听了说书, 买了宫里见不到的各种吃食玩具, 又带朱由校去棠府,给他看那幅花花绿绿有丈菊的油画,先前特意买的比起寻常孩童玩的要复杂许多的孔明锁、鲁班球、华容道等也都拿出来,陪玩到日头将将西落, 才准备送他回宫。 朱由校鲜少出宫,更鲜少在宫外这么玩一整天。 尤其一整天下来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摸木头就木头,甚至在木头屑里打滚, 都没人说他半句不是。若非乳母和太监还在后头跟着,让他一望就能想起自己的皇孙身份,他还真要玩疯了。 “婶婶,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朱由校意犹未尽地问棠袖,“以后婶婶还能带由校出宫吗?” 棠袖答:“有机会的话。” 若非利玛窦有本事, 生前死后都得了圣眷,叫皇帝记住了他, 她还真不好找由头带朱由校出来。 朱由校也明白以他的身份,确实没法随随便便就出宫, 想想说:“那约好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婶婶还带我来外面玩。”他伸出小指头,认真得要命,“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嗯,不许变。” 棠袖也伸出小指头和他拉钩,最后还盖了个章。 第64章 章一盖,朱由校满意了。 他小时候很喜欢和人拉钩上吊,长大后就不做了,因为王才人常常会忘记,乳母太监们则是不敢,也就只有婶婶了,婶婶还知道上吊完要盖章,婶婶真好。 他以后也还要和婶婶盖章。 盖好多好多,盖一辈子。 “我今天出宫前去拜见了太子妃殿下,她好像还是有点难过。”马车离开前,朱由校语重心长地对棠袖道,“婶婶要多进宫看太子妃殿下呀。” 棠袖听了,问:“你呢,你也还在难过吗?” 朱由校说:“难过的。” 可难过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梦见弟弟妹妹,还有徽娟姐姐的时候,他还能和大家多待一会儿。 “婶婶也别难过,”朱由校说,“你难过,由校也会难过的。” 棠袖笑,孩子大了,懂事了。 又过一个月,太子第四子出生,循例外命妇要进宫庆贺。棠袖才送走传话的宦官,三房的韵夫人就找到她,问她能不能带棠褋一起进宫,总该让别人知道她们家还有个姑娘还没嫁出去。 “陈檖那小子都弱冠,在准备明年的婚事了,谁家姑娘及笄了还没定亲的,”韵夫人道,“小褋的事不能再拖了。” 棠袖道:“三婶有提前跟小褋说吗?” 本来已经不再相看,这突然又要去相看,小褋应该很不情愿吧。 韵夫人:“我正准备和小褋……” 话未说完,脚步声响起,棠褋小跑进至简居,不及顺气,张口就道:“我不要嫁人!” “……你说什么?” 韵夫人愕然。 跟着跑进来的瑜三爷险险停步,露出个牙疼的表情。 看韵夫人还在愣着,瑜三爷忙转头劝棠褋:“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先答应着,让你相看你就去,先把你娘哄高兴了,过后我再发发力,慢慢的你娘不就不问你了?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一时半会儿都忍不了?” 对。 忍不了。 再多一刻也忍不了。 “……我不想嫁人,”不敢看韵夫人的表情,只盯着地面的棠褋听见自己颤抖地,却口齿清晰地道,“我想进宫,我想当女官。” 这话一出,出乎意料,韵夫人没骂棠褋,而是转身和瑜三爷吵架。 “把我哄高兴?怎么,你闺女不嫁人,你就这么支持?我看你是成天正事不做脑子出毛病了,你问问谁家闺女不嫁人的,还想当女官,正经人家谁会送女儿进宫去当女官,脑子被驴踢了!” 脑子被驴踢的瑜三爷把棠褋往后一扯,赔笑道:“这不是小褋这两年一直不愿意相看,我寻思小褋心里可能有她自己的章程,这不,当女官我觉得可以啊,挺好的,我听说宫里给女官的待遇还不错,你要是担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一下,看到底好不好,你先别这么急着怪我。” “不怪你,那怪我?” 韵夫人气个仰倒。 站稳后,发了狠地说:“对!怪我,都怪我,当初要不是我,也不会害你不能生育。你这些年又是辞官又是找女人,不都是特意做给我看的吗?”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全都怪我,我没话说,你想怎样都行,随便你,可小褋这是人生大事,不能随便,我不同意,你怪我我也不同意。” 瑜三爷怔住。 他喃喃:“可我从没想过怪你。” 韵夫人道:“无所谓。” 反正这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再纠结怪不怪的也没什么用了。 “总之我就一句话,我不同意,小褋就算留在家里,也绝不能去当女官。”韵夫人最后道,“我管你们父女俩心里都有什么章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改。” 这下瑜三爷赔不出笑了。 棠褋也抿着唇,不吭声。 一家三口不欢而散。 不过好在最终的结果没让棠褋失望,韵夫人此后再未提过让她相看。 直到杜湘灵来找棠袖,得闻棠褋不想相看,乃至不愿嫁人,杜湘灵先是讶异一瞬,毕竟在她的认知中,棠褋可以算得上最为标准的那种大家闺秀,极听父母的话,有时说句逆来顺受都不为过,未料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但讶异过后,就是赞同与欣慰。 “不嫁人怎么了,我也没嫁人,”杜湘灵叉着腰,眉眼飞扬,浑然不觉她声音能传到至简居外,“不嫁人多爽啊,想去哪就去哪,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相夫教子侍公奉婆管家理事,谁听了心里不偷偷地羡慕。” 语毕显摆了下带来的匣子里要送给陈樾的金刀,拿这现成的例子对棠褋道:“你看,连金刀我都能说打就打,谁都管不着我。” 棠褋以前就知道自家长姐这位手帕交很是有些桀骜不驯,与众不同,而今听着看着,倒没觉得与众不同,只觉她怎么没早点朝湘灵姐看齐,白白虚度了这两年时光。 “不嫁人就不嫁人,不嫁人也照样能活,好处比嫁人不知道多多少呢。” 棠褋连连点头。 杜湘灵再道:“而且嫁人,喏,你看看你姐姐,”她指指棠袖,知道她要说什么的棠袖很不给面子地翻个白眼,“你姐姐嫁的人多好啊,不还是折腾成现在这样。”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棠褋看她自己的养父母就知道了,韵夫人和瑜三爷才是最好的例子。 这世间这么多夫妻,真能像史书诗歌里写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可以说极少,绝大部分都是如她父母那般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就是能称为正面例子的她姐姐的亲爹娘,棠东启可谓事事都依着冯镜嫆,就这冯镜嫆还经常嫌棠东启烦,只是不在人前闹红脸而已,私下里还不知道斗过几回嘴。 “你们家还是只娶妻不纳妾呢,”杜湘灵直接忽略了辰二爷,“就是我家,我爹在我娘死后娶了继夫人,小妾也纳了好几个,我继母找我哭过好多次,说天天光是我爹后院就够她头疼的了。” 没想到她连自家例子都举,棠袖没忍住又翻个白眼。 丝毫没被白眼影响到发挥的杜湘灵把能想到的优点一二三四全列举给棠褋说了,直说得棠褋喜上眉梢,一叠声地喊湘灵姐。好容易等反应过来湘灵姐来找长姐肯定是有事要说,不便再打扰,棠褋离开时颇为依依不舍,看那架势,几乎要认杜湘灵为亲姐姐了。 “真是年轻啊。” 杜湘灵感叹了句,转头跟棠袖说金刀就先放她这儿,什么时候陈指挥使翻墙来了什么时候代她给他,她懒得再跑一趟江夏侯府。 棠袖说好。 杜湘灵正给棠袖说这把金刀她打了多长时间,算算日子道:“今天是十一月十八吧?”棠袖颔首,她继续道,“我早晨从南堂经过的时候,听里面特别热闹,就去问了嘴,传教士说今天是欧逻巴那边的元旦,他们在庆祝。” 南堂是万历三十三年,利玛窦于宣武门主持修建的天主教堂,是北京城内第一座天主教堂。 “元旦?”棠袖以为指的是正月初一,便说,“这才十一月,早着呢。” “不是这个啦,是传教士他们带过来的一种新历法,说今天是欧罗巴那边一个很重要的节日,也叫元旦,和大明的不一样。” 要不是她没入天主教,她高低也得进南堂去凑凑热闹。 棠袖也没信天主教。 两人换话题,杜湘灵说除金刀外,她还另带了个好东西,给棠袖过过眼。 棠袖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东西,谁知一瞧,《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早八百年就读过的小说,光棠府就几乎人手一套,根本不稀罕再收。 杜湘灵哼了声:“这绝对是好东西,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棠袖听出点意思:“你又要出海了?” “对,到时就拿这书赚大钱,外面的人可痴迷咱们大明的文学著作。” “那你岂不是又得好久不回来。” “没办法,”杜湘灵摊手,“谁让外面的风景太迷人了。” 杜湘灵说完,没多久就离京,直把西平侯气得够呛,不孝女,连个年都不留下来陪他过。 时至年底,宫中传来喜讯,东宫刘淑女诞下太子第五子,皇帝为其取名朱由检。眼看棠袖又该进宫,韵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决定顺了棠褋的意,让她去当女官。 得到准话的棠褋第一反应是惊疑。 她没想到先前那般抗拒的母亲居然会同意。 待回过神,她已经飞快跑到至简居,欢欣喜悦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棠袖。 就在棠褋以为,长姐也会为她感到开心时,却见长姐神色有些莫名。 第65章 “……姐姐?”棠褋心里瞬间七上八下,犹恐一向疼她的长姐忽然改变主意,不许她当女官了,“怎么了吗?” 棠袖没答,只问:“真想进宫?” 棠褋重重点头。 不期然的,棠袖想起朱徽娟头七那会儿,杜湘灵和她说的话。 “以后啊,没什么事的话,这皇宫我是再也不想来了,”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风景的女子如是道,“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想要、特别在意的东西,我是决计不会踏进皇宫半步的。” 棠袖抬头,看远方隐隐露出轮廓的紫禁城的城墙。 权位更迭、世事变迁。 这偌大宫城,有的人拼了命地想要远离,有的人撞破脑袋也想进去。 棠袖收回目光,最后一次问棠褋:“真的想进宫?” 棠褋点头:“真的。” “哪怕进宫了就后悔了?” “不会后悔。”棠褋认真道,“我有想要达成的愿望。” 那个愿望在她心中已经盘桓许久。 在愿望达成之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看出棠褋的坚持,棠袖垂下眼。 “好。我找人送你进宫。” “多谢姐姐。” 棠袖办事素来讲究一个快字,商定之后,即刻便起身,去找能送棠褋进宫的人。 现下并非宫里选人进宫当女官的时候,这事估计不太好办,又想进宫的还是自家妹妹,她得多费点心。 棠袖思索着往书房走。 棠褋看着她的背影。 直至拐过弯,再看不见了,她才露出个浅浅的笑。 姐姐真好,连她想当女官都能帮她办到,要是有朝一日她也能帮到姐姐就好了。 愿为姐姐檐下燕—— 更愿为姐姐,马前卒。 第53章 侍疾 景阳宫。 费了些时日办好棠褋的事, 棠袖刚送出请人吃饭的帖子,转头就收到封请她的帖子,陈檖要成亲了。 打开喜帖, 新娘正是她见过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佥事家的表姑娘。 “姐姐。” 二房的棠蔚也拿着喜帖过来找棠袖:“陈檖那厮特意在帖子里点名让我备厚礼贺他新婚, 姐姐说我该准备什么好?” 棠袖说:“他还管你要厚礼呢。” 棠蔚说:“嗯,他脸皮厚。” 棠袖被逗笑。 别看这两人为同门,陈檖比棠蔚还大两岁,实则在师门里, 棠蔚是师兄,陈檖才是那个师弟。 辈分上的压制让陈檖几乎被棠蔚压榨着长大,这回总算能在年龄上胜过棠蔚,陈檖可不得好好压榨回来, 扬眉吐气一番。 “我得大出血了,”棠蔚忧伤道,“不叫他点头, 改明儿师兄都不叫了。” 忧伤完,眼珠一转,换上个讨好的表情:“姐姐帮我。” 他实在舍不得动用他压箱底的那点钱, 他太穷了,全棠府最穷的就是他。 且他过两年也要成亲, 他还想多攒点钱给未来妻子花,他才不要花在陈檖身上, 臭师弟有什么好的, 不救济穷苦师兄就算了,就知道趁火打他劫。 棠蔚向棠袖诉说自己的穷,并奉承着说了好一阵的好话。 更甚参加武举绝对连中武生员武举人武进士的话都说出来,才终于得棠袖点头, 她可以借他。 “……啊?” 棠蔚懵了:“借我啊?” 棠袖说:“不然呢。” 陈檖他哥连一百两都得给她打欠条,陈檖亲笔点名要的厚礼自然更该打欠条。 “说得对,亲兄弟是该明算账,可姐姐,您不是我兄弟,您是我姐姐啊。”棠蔚不肯罢休,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一点点银子而已,姐姐你就当过年的时候给我多发了压岁钱,别让这点小钱破坏咱们姐弟之间的情谊。” 棠袖笑了下。 棠蔚以为有戏,却听棠袖说:“错了。” “哪儿错了?” “我和你没有情谊。” “……” 这么无情。 您真是我亲姐姐。 最终棠蔚捏着无情长姐友情赠送的小小一片金叶子,哭丧着脸跑了。 也不知靠着这片金叶子,棠蔚又以怎样的手段哄了怎样的人,横竖陈檖成亲那天,棠袖留意了下,陈檖在棠蔚从他面前经过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棠袖便知道了,棠蔚真给陈檖备上了厚礼。 这两小子。 师兄身体力行备上厚礼,长嫂也没落后,送上更厚的厚礼,厚得陈檖对着自家长嫂,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咧完还偷偷让人去给新娘递话,说他们成个亲发了,以后都不用愁了。 一眼认出口型的棠袖:“……” 要不还是让棠蔚再跟陈檖打一架吧。 喝完陈檖喜酒,棠袖与冯镜嫆去冯府看望冯筑。 相比起上次,床上的老人赫然已白发斑斑,水晶镜片底下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不复以往的神光奕奕,精神矍铄。 床边冯镜嫆小声说皇上派了赵御医来看,赵御医看完说这回恐会不太好。 棠袖听了问:“赵御医有开方子吗?” 冯镜嫆说:“开了,没多大用,你外公还是只能在床上躺着,没法下地。” 没法下地,只能让人扶着才能勉强坐起来的冯筑慢吞吞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藏藏啊,天开始冷了,要多当心身体。”他隔着水晶眼镜看棠袖,语速缓慢,殷殷嘱咐的口吻却仍和过去一样,“千万别冻着自己。” 棠袖动动唇。 ——可是外公,现在天不冷,是开始转暖了。 棠袖隐隐便有种预感。 外公可能留不久了。 就好像是用尽任何手段也留不住的春天,最为炎热的六月,冯筑同冯镜嫆说想吃女儿亲手做的黄米枣糕,冯镜嫆刚去厨房做完端来,就见下人们跪了一地,棠袖转头看她。 “外公走了。”棠袖说。 冯镜嫆嗯了声,放下手里的黄米枣糕。 好多年没做这枣糕,还想听听看味道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呢。 冯筑离世,相比起亲人们,最为痛惜的其实是皇帝。 冯筑虽非他股肱之臣,但比真正的股肱之臣也差不离。特别是得知冯筑临走前,将冯家的家产全交给棠袖,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让棠袖记得赈济今年发生大水灾的地区,皇帝愈发感到痛惜。 这可是他的聚宝盆,他们全大明的聚宝盆,就这么去了。 皇帝特遣常云升去冯府。 常云升回来告知皇帝,冯家人并未过分悲恸。冯翁本就年事已高,江夏侯夫人她们早就做好准备,加之冯翁走时还算安详,并不痛苦,大家也不过分哀恸,圣上不必太过忧心了。 又说江夏侯夫人在哭完灵后就立即去安排赈济,从徐州到京师的水灾应当会慢慢缓解。 皇帝徐徐叹口气。 “宫里呢?” “宫里皇后娘娘带头缩减用度,各宫都有捐银子。” 甚至皇后减得太狠,也累得太狠,这几天接连请了太医,太子妃正在旁侍疾。 皇帝听了道:“太子妃是个有心的。”又随口问,“太子呢?” 常云升答太子今早才来给皇后请过安,皇后让太子不必来这么勤,有太子妃照顾她就够了,省得病气过到他和皇孙身上。还勉励太子要多多关注灾情,体恤受灾百姓。 皇帝嗯了声。 因为侍疾,太子妃时常出入启祥宫,皇帝这一天天下来碰见她的次数不少,还亲眼见过她连给皇后喂药擦脸什么的全都亲自做,从不假借人手,皇帝难得对太子妃生出点为人父的慈爱。 和棠袖一样,是个好孩子。 不久,皇后痊愈,然太子妃回东宫后却立马病倒,皇帝知道后专门派赵御医去东宫,又赐下诸多药材。等因着巡按辽东的熊廷弼回京,南下赴任督学前上疏请求赈济遭受水灾的京东百姓,如此靠着熊廷弼带头,棠袖得以从赈灾中抽出点空来看太子妃时,太子妃已经好全了,一如既往地在慈庆宫门口迎棠袖,望着棠袖的眼里也带着浅笑。 棠袖走近,第一句话就是:“好全了?” 沈珠玑道:“好全了,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棠袖点点头,一副放下了心的样子。 相反,沈珠玑忽的提起心。 不出意外,藏藏要骂她了。 果然,进到慈庆宫里,屏退都人,棠袖第二句话就是:“你傻不傻。” 东宫又不是只她一个活人,个个都有手有脚。再不济后宫里还有那么多妃嫔,哪个不能去侍疾,怎么偏偏她去? 第66章 去就算了,还把自己累病,真真傻到没边儿了。 棠袖越说越气,纸扇都不用了,直接拿手指头点沈珠玑额头,直把她脑门儿戳得红彤彤的。 沈珠玑却只是笑,眼眸里笑意深深。 棠袖脾气都要被笑没了。 算了。 侍疾侍疾,其实侍的哪里是疾,沈珠玑分明心中另有成算。 “我是想着,我尽心尽力侍奉皇后娘娘,倘若皇上知道我孝心,也能多看太子一眼。”见棠袖好像不气了,沈珠玑缓缓道,“我总要帮衬太子的。” 却并非对那个将她旧女儿遗忘了的男人抱有期望—— 而是她为太子妻,她总要希望太子好过一点,她便也能跟着好过一点。 她与太子,乃至与整个东宫,早在她被选中的那天就已经死死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俨然不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夫妻同体就能解释清楚的,她和太子之间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更不必说还有…… “据我所知,先前景阳宫的那位也病了。” 棠袖抬眼。 景阳宫,太子生母王皇贵妃的居所。 或者也可以说是,幽禁王皇贵妃的冷宫。 自打朱常洛被册立为太子,从景阳宫搬来慈庆宫,朱常洛与王皇贵妃已整整十年没见过面。 “我得到消息后,和太子说了,太子让我悄悄派人去景阳宫瞧瞧,看病得重不重。我也想若非怕皇上怪罪,便是侍疾也无妨。但我没派人,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怀疑,景阳宫有皇贵妃的眼线。” 棠袖不语。 眼线啊…… 冷宫如景阳宫,竟然也会有皇贵妃的眼线吗? 说到皇贵妃,沈珠玑敛起笑,眼神沉静,语气亦是平静。 她道:“万一叫皇贵妃知道太子未经允许就派人去景阳宫,太子又得遭殃。” 太子遭殃,即是她遭殃。 放眼历史上那么多位太子,有哪位能像朱常洛这样? 有时沈珠玑也想,朱常洛是太子,一国储君,怎么就能走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厌恶都人出身的王皇贵妃,于是也厌恶王皇贵妃生的儿子。既如此,又为何封朱常洛为太子,坊间可都传的皇上最想立的是朱常洵,说朱常洵和皇贵妃既是子凭母贵也是母凭子贵,结果到头来,被立的是朱常洛,同吃同住十几年的是皇后,真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棠袖也道:“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 沈珠玑目光幽幽,没再说了。 太子和太子妃都不敢去景阳宫,其余人更不敢。 及至九月十三,王皇贵妃病危,太子才向皇帝请旨,前往景阳宫探望。 到景阳宫时,宫门紧闭不开,太子不得不找人拿了钥匙开锁,方才进入宫门内,见到王皇贵妃。 这一见太子方知,王皇贵妃早已瞎了。 哭瞎的。 瞎了双眼的王皇贵妃看不到太子,只能以手触摸太子身上的衣服,泪如雨下。 她泣道:“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太子大恸。 酉时,王皇贵妃气绝,遂薨。 第54章 阑珊 唯有。 王皇贵妃的病逝, 不仅叫太子知道了生母在他搬离景阳宫后的这十年里一直饱受苦难,也叫太子彻底明白了他这位生母究竟有多么遭皇帝厌恶。 厌恶到王皇贵妃死后四天,竟仍未发丧。 还是首辅叶向高进言, 说外间传王皇贵妃薨逝, 然等了四天都未见传谕,臣等已备员密勿,不得不请示陛下。又说如果是因为丧礼礼节未定,那《大明会典》上记载的皇贵妃丧礼十分明朗, 且王皇贵妃之子为太子,这在我朝前所未有,陛下当敕礼部好好斟酌。 叶向高的话还是有些许分量的,意见一提, 王皇贵妃总算发丧。 但也只是发丧,仍未下葬。 渐渐的,就好比当初一度被宫中视为禁忌的玉碗般, 和王皇贵妃相关的一切竟也成了忌讳,无人敢再提起王皇贵妃,惟恐触怒圣颜。 便是太子为人子, 心中再如何悲痛,也不在人前表露分毫。 幸得这时第七女出生, 新生儿的到来冲散了东宫沉闷不散的郁气,太子看着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忾然叹息。 待想起王皇贵妃临终时, 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最终却只提醒他翊坤宫的那位派了人在外面守着,母子两个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相顾无言默默流泪, 太子愈发感到忾然。 翊坤宫…… “眼睛都坏了,还在那哭。” 旁人俱不敢提景阳宫,翊坤宫的主人却不甚在意。 一身尊贵的女人闲闲饮口茶,唠家常一样地同对面谈起王皇贵妃死时的场景:“成天就知道哭哭哭,太子去了也是哭。要我说,她儿子可是太子,这东西六宫里谁不羡慕她,偏她一点福都不知道受用。” 冯镜嫆听着,没接话。 这宫闱秘辛,不是她一个外命妇能够置喙的。 棠袖也没说话。 棠袖心下一片冰凉。 是王皇贵妃不知道受用吗? 是王皇贵妃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处境凄惨,数年如一日地以泪洗面,生生哭瞎一双眼,甚至病到快要死了,也仍被锁在冷宫不得出,见不到皇帝太子,这里面,真就没被动过半点手脚? 皇贵妃,她的亲姑姑,已然早早就为国本之争做到这种份儿上了吗? 棠袖忽然便有些意兴阑珊。 行完庆贺礼,冯镜嫆去慈宁宫陪太后,棠袖没一起,直接出宫回棠府。 在家沉寂数日,棠袖找了托词,即日起再未进宫。 十月,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第七次来京朝贡,见宴上没棠袖,努尔哈赤问叶向高,怎么不见江夏侯夫人。 以往宴赏,她不都是会参加的吗? 叶向高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努尔哈赤多半是远在建州也收到了冯翁将冯家交给棠袖的消息,知道现在冯家真正由棠袖当家,想要和棠袖打好关系。然同样聪明如叶向高,又哪里能猜得到棠袖的想法,便回复说许是江夏侯夫人有事,就没来。 努尔哈赤听罢,很是遗憾。 宴上这一出传到翊坤宫,皇贵妃也觉得奇怪,近来朝中朝外都无大事,怎么棠袖还不进宫赴宴了,遂立即派人去棠府请棠袖进宫,无果。 “说是忙,有事,”皇贵妃对难得来翊坤宫坐坐的皇帝抱怨道,“又没下雨又没下雪的,她哪那么多事要忙。” 皇帝说:“知道了,朕让人去问问。” 皇帝正待吩咐常云升,话将出口时换成:“棠褋。” 一身女官服的棠褋应声上前:“皇上。” 皇帝道:“你出趟宫,去看看你姐姐怎么回事。” 棠褋应是。 于是这天,棠东启和辰二爷下值回家,见家门口停着辆宫里的车,以为又是宫里哪位贵人来请他们家大小姐,棠东启正跟辰二爷打趣说古有三顾茅庐,今有三顾棠庐,迎面就见棠褋走来,给他们行万福。 二人十分惊喜:“居然是小褋回来了。” 刚要张罗着让厨房今晚做丰盛点,却听棠褋说她这就要回宫,不必做她的饭,语毕没停,上车就走了。 棠东启:“……走得真快。” 这才多久没见,果然当女官了就是不一样,变化真大。 辰二爷嗯了声表示赞同:“是走太快,还没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棠东启说:“应当是皇上吩咐的吧。” 晚间吃饭时,棠东启一问,得到棠褋是来请棠袖进宫的回答,他得意地捋捋胡子:“我就说。”然后转头问棠袖,“皇上都派小褋来请你了,你打算哪天进宫啊?” 棠袖说:“不知道。” 棠东启:“不知道?怎么就不知道了。” 棠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懒得进宫。” 棠东启还要再问,辰二爷给他使个眼色,他咂摸片刻,大概有些懂了。 是之前宫里什么人,或者发生什么事叫他家闺女不高兴了,才会不肯进宫? 不然就他闺女那个嗅觉,怎么可能谁请都不进宫。 吃过饭,棠东启紧走两步跟上棠袖,旁敲侧击。 能叫藏藏不高兴的,必然事关重大,他得打听清楚了,省得过后他也不明不白地掺合进去闹个不高兴。 当然,打听完得哄哄藏藏,皇上都出动小褋了,再不去,就是不给皇上面子,皇上就算再宠她,心里肯定也会记着这茬。 ……他没有说皇上不大度的意思。 棠东启盘算着,还没探几句口风,棠袖道:“父亲。” 第67章 棠东启瞬间止步。 便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儿回头,一双眼清清淡淡,比月色还凉。 她道:“父亲,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棠东启:“……啊?” 他老了? 而棠袖说完就走,完全没给追问的机会。 棠东启边念叨自己老了,边皱着眉回静心院。 进屋思索良久,在冯镜嫆几次跟他说话他却跟没听见似的半声不吭,令得冯镜嫆不耐烦地让他再没长耳朵就滚去看大夫时,他才终于决定按照棠袖说的,管到底是什么事,他不管就是了。 藏藏是他亲闺女,亲闺女总不可能会害他。 这边棠东启思索完毕,赶着去哄老婆,那边棠褋把棠袖的推辞上禀给皇帝,皇帝稀奇道:“连你也请不动你姐姐?” 棠褋此刻正是回话的姿态,没有允许不能抬头,好在她已经练成维持姿势不动,但以眼角余光去观察皇帝表情的小技巧,细细看了眼,才道:“想是姐姐近来一直忙于种植番薯的事,着实累到了,就哪里也不想去。” 皇帝道:“番薯?这是何物?” 棠褋把番薯细细一说,皇帝大悦,若真是因为番薯劳累,莫说不想动身进宫,就是不想面圣也无妨。 “既然你姐姐在忙正事,那就无事不要去打扰她了。”皇帝一锤定音,“上次的土豆就很好,这次的番薯如也能成,那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棠褋听着,嘴角微微上扬。 果然,走之前特意记住姐姐的话是对的,这一关过了。 有了皇帝的准话,这之后直到除夕,棠袖照旧找了托词请假,不进宫朝贺。 她请假不要紧,只苦了没法请假的陈樾,认识的不认识的好些人问他怎么令正还不进宫,包括叶向高也有意无意地问过一回,皇帝更是三番两次地询问棠袖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该不会是你媳妇嫌你烦,不想见你,就故意找借口不进宫,”皇帝怀疑地看陈樾,“说说你最近都干了什么?” 别的人陈樾可以无视,或者随意糊弄过去,对皇帝不行。 陈樾只得答,和他没多大关系。 现如今连岳母喊棠袖,棠袖都不肯动,更别提其他人,见棠袖一面都难。 “你也难?” “臣也难。” 皇帝这下有理由了。 他看陈樾的目光多出一丝谴责,好似在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面对皇帝的谴责,陈樾心里想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这天夜里,陈樾没提前支会棠袖,一身血气地去了棠府。 棠袖见他来,什么也没说,只嫌弃地掩鼻,让流彩备水。 洗去血气,陈樾上了棠袖的榻,比以往更用力。 “藏藏,”半途陈樾唤她的小字,“与我回侯府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棠袖一下睁开眼。 她吃惊道:“你疯啦?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陈樾不说话了。 棠袖便当他脑子突然发热,喘着气替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他偏头,咬住她指节。 棠袖微微蹙眉,似痛非痛地推他一把。停停又推了一把。 “热死了。” 她说。 大冬天还让她出这么多汗。 陈樾起身下榻。 棠袖以为结束了,正要让他给她也洗一洗,就见他又折回来,散发着凉气的身体朝她压下。 棠袖被凉得一激灵,原来他去冲了个冷水澡。 “你有病啊。” 棠袖嘴上骂着他,手却按上他小腹,想让他身体赶紧回暖。 这一暖,陈樾身上是凉的,心里却是烫的。 他勾头吻住她,慢慢沉下腰。 冰火两重天。 然这次出的汗比刚才多多了。 察觉到她又推他,陈樾问:“还做吗?” 棠袖说:“做。” 陈樾:“不累?” 棠袖:“累。” 但就是想要。 等到真的结束,精疲力尽,却也酣畅淋漓,两人抱在一起平息。 忽然,棠袖抬手,在黑暗中一寸一寸抚摸他的脸。 像在努力辨认,又像在努力铭记。 陈樾沉默地看她。 她一直这样。 如眼下,明知他刚从诏狱回来,或许动了刑,或许杀了人,她却眼也不眨问也不问。 别人都贪他的家世,图他的权威,却也畏他的官,惧他的刀。 唯有棠袖。 她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只是看中他这个人。 这叫他如何不爱她。 第55章 现成 过了明路。 陈樾忍不住亲棠袖。 才进去, 外头忽的传来句:“藏藏。” 棠袖一紧。 坏了,她娘来了。 怎么又是这个时候来? 棠袖着急忙慌地让陈樾出去,陈樾拧着眉, 想说他没点灯, 岳母一定以为她已经睡了,不会进来,却听脚步声走近,陈樾这下也不冷静了, 流彩呢? 待记起流彩在备完水后没留下,和其他人一起离开至简居玩去了,陈樾拧眉按住棠袖的腰,草草十几下强行出来, 完事还没找帕子给棠袖擦一擦,棠袖已经坐起身,摸黑往身上套寝衣。 陈樾哭笑不得。 这么怕岳母? 先前不还自诩是岳母的心肝宝贝, 说岳母不会打她,现在不是怕被打,又是怕什么? 而且就她现在这个样子, 便是全身上下的衣服都穿好了,一点红痕不露, 也教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上一刻绝对刚刚受过男人滋润。 还有这屋子里隐隐约约的味道…… 这可不太妙。 “我先……” 陈樾刚说两个字,就被棠袖动作截住。 她指指窗户的方向, 无声比口型:你先赶紧走。 脚步声更近了。 听出岳母已经到卧房门口, 陈樾住嘴,没再说话。 直至棠袖匆匆系好衣带,掉在地上的被子也捡起来盖好,陈樾下榻, 拾起衣服往窗户去。 “叩叩。” 敲门声响起,随之又是句:“藏藏。醒了吗?” “醒了。”棠袖扬声回。 歪打正着,棠袖声音正有些哑,无需伪装就是天然的刚睡醒。她躺在被子里,往窗户那瞄了眼,没瞄见陈樾,应该是走了,这时冯镜嫆推开门,冷风卷入,棠袖下意识往被子深处缩了缩,企图将自己藏得更深。 缩完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忘记散味儿了。 希望母亲在风里走那么久,鼻子没那么灵敏了。棠袖心跳有点快,她不想大过年的还要挨骂。 伴随着棠袖的由衷祈祷,冯镜嫆关门挡住风,擎灯走近。 走到榻边,冯镜嫆正要和棠袖说话,目光却蓦地一凝。 冯镜嫆其实是带着压岁钱过来的。 之前吃饭的时候光顾着叙话,忘记给孩子们发压岁钱,直到适才给静心院的人发钱,冯镜嫆才想起这事儿。因觉得压岁钱必须今天发才叫压岁钱,便往三房去了趟把棠蔚的给了,棠褋的留着,棠袖的也顺路一并给了。 却不想这一顺路,棠袖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冯镜嫆微微眯起眼看被灯光照亮的女儿的脸。 脸含春色、目泛桃花;发丝湿润、衣襟凌乱。 明显是刚刚在胡闹,且极大可能还是在跟之前那个不知名的野男人胡闹,冯镜嫆极其镇定地放下灯,可算让她抓到现成。 她是先当个发压岁钱的慈母好,还是先当个教训一顿的严母好? 正想着,就听棠袖道:“娘,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啦?” 棠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严母的选项立马占了上风。 “藏藏,娘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冯镜嫆严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找野……” 话未说完,就听一道男声低低响起:“岳母,是我。” 冯镜嫆愣住。 哪来的野男人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喊她岳母? 待人从窗户那边走来,灯火照亮他的脸,冯镜嫆才恍觉骂错了,不是野男人。 他还真是最该喊她岳母的。 旋即冯镜嫆也明白了,以前那次,不,应该是以前每次,全都是陈樾。 ……她怎么不知道这小夫妻这么会玩儿。 冯镜嫆沉默好片刻。 陈樾站定,同样没说话。棠袖也缩在被子里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冯镜嫆才道:“既然来找藏藏,怎么不走大门?” 要是他从大门走,门仆铁定会通知他来了,她若知道他来,就铁定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么尴尬的一幕。 第68章 冯镜嫆快尴尬死了。 但她自认是在场唯一的长辈,她绝不能在两个小辈面前,尤其是女婿的面前表现出来,便用尽毕生演技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情,听陈樾说:“我下值晚,走正门会惊扰岳父岳母。” 冯镜嫆说:“这样。” 要不是陈樾就在跟前,冯镜嫆简直想对棠袖翻白眼。 死闺女就偷着乐吧,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肯跟她玩劳什子偷情的把戏。 陈樾也是,玩就玩,也不提前说一声,她又不是多么古板的人。 当着陈樾的面,冯镜嫆没教训棠袖,而是把袖袋里的两份压岁钱拿出来,一人一封,发完就走。 陈樾送她。 一路两人俱都无言。 到院门口时,冯镜嫆开口,说就送到这吧,陈樾欲要继续送,冯镜嫆侧首,想说真的不用送你赶紧回去吧藏藏还在等你,却敏锐地注意到在屋里没注意到的某个细节,目光再次一凝。 冯镜嫆突然就不尴尬了。 因为她知道了,陈樾比她更尴尬。 “……” 顺着冯镜嫆的目光,陈樾默默低下头,把因为实在匆忙,而没理好的短了一截的袖口拉好。 咳,这实在是…… 历经无数风雨的都指挥使正飞快思索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抬起头,冯镜嫆已径自走了。 陈樾没跟上,目送一段,捏着压岁钱回去找棠袖。 屋里已经点了灯,不过棠袖还缩在被窝里,正在数压岁钱。 听见陈樾回来,棠袖朝他伸手:“你的给我。” 陈樾给她,她打开数了数,露出个十足复杂的表情。 陈樾说:“怎么?” 棠袖道:“你这个是我的压岁钱,”她手指点点旁边一份,“我这个是小褋的。” 陈樾一听就懂了,原来岳母也觉得尴尬。 弄懂这点,陈樾当下也不觉得今天的事尴尬了,还逗趣一样说给棠袖听,棠袖听着,脸上表情更复杂了:“我都说了让你走,你非不走。” 结果可好,被逮个现成吧。 这事放谁身上谁羞愧,还尴尬,她看他就是不知道羞,才会竟然只是觉得尴尬。 她可是在他送她娘出去后,把自己整个人捂进被窝,要不是手碰到压岁钱,想着要数钱,她可能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不能走。”陈樾道,“我走了岳母会骂你,我舍不得你挨骂。” 棠袖说:“明明该你挨骂。” 陈樾说:“嗯,挨打也我挨。” 他帮棠袖把压岁钱收好,说等回头在宫里碰见棠褋,给棠褋补三份的压岁钱。 “哪三份?” “岳母,你,我,三份。” 棠袖说行。 压岁钱放进床头暗格,陈樾回头,见棠袖拿剪子挑灯芯,灯火因她的动作微晃,而她乌发披散,半遮半掩的侧脸莹白温润如羊脂玉,低垂的眼尾处更飞着抹淡淡羞红,直看得陈樾心房满涨,心动不已。 他回身,问:“还做不做?” 棠袖放下剪子。 她疑惑道:“刚才不是结束了?” 陈樾说:“没有。” 他拉着她的手往下,棠袖碰到,先是顿了下,而后捏了捏,再揉了揉,跟玩核桃似的。 陈樾没阻止她,让她玩,只以眼神示意她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唔。” 感觉确实还没结束。 他今天好像格外兴奋。 棠袖想着,又把玩几下。 玩着玩着,陈樾贴近过来,把更多的往她手里送。棠袖手心渐渐有些汗湿,本就微红的眼角不知不觉也跟着湿了,陈樾一把拿掉她的手,将她整个托起坐下去。 棠袖低叫一声,竟是更紧了。 陈樾屏息,继而深吸口气。 良久,又是一番被子掉到地上的胡闹结束,棠袖彻底精疲力尽,一点力气都没了,全被陈樾耗干了。 从没哪次能累到像今天这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棠袖半瞌着眼看陈樾,想如果他兴奋劲儿还没下去,她就得考虑考虑要不要让他当一段时间的太监了。 她再能受得住他,也不是这么个受法。 好在陈樾终究还是个人,没让棠袖真的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他很快抱棠袖去沐浴,整个过程不仅清洗得仔细认真,还难得的没趁机撩拨她,头一次如此老实巴交、正儿八经地给她洗澡。 棠袖有点好笑。 成亲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只可惜棠袖在陈樾给她洗头发时,被他按摩几下按睡着了,没能从头清醒到尾,不然她肯定还要发表一下感想,这才是一个合格的贤夫应有的模样。 殊不知翌日,算算小姐差不多该醒了的丫鬟们进屋,见早已不需要流彩守夜的小姐身边居然躺着个人,细看还是个男人时,丫鬟们有多惊骇。 ——小姐居然留野男人过夜了! ——侯爷怎么办? 丫鬟们险些尖叫出声。 还是那个男人睁眼,示意她们噤声,熟悉的手势让丫鬟们瞬间收敛,原来是侯爷啊,那没事了。 不过此次算是过了明路,往后陈樾大可随时来棠府,被人碰到也没什么。 许是因此放松了警惕,之后棠东启也撞见过一次陈樾。 同为男人,棠东启自然是立马就想通了。 想通完,岳父大人对着女婿欲言又止许久,最终认命似的叹口气,半是糟心半是妥协地走了。 陈樾躬身送岳父。 之后陈樾来得更勤了。 勤到江夏侯府都几乎不回了,于是江夏侯府的丫鬟仆从们起初还很习以为常,自家侯爷就是这么忙,不回来很正常,然而渐渐的,一个月,两个月,眼看马上就半年了,侯爷竟还不回来,丫鬟仆从们开始变得焦虑,侯爷不回来就算了,怎么夫人在那次后也没再来过啊? 侯爷到底在外面忙什么,到底能不能把夫人追回来? 真是愁人。 第56章 背词 番薯。 初夏时节, 棠府二房的棠蔚行冠礼。 观完礼,棠袖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流彩的生日,这一转眼流彩来她身边也差不多十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因为流彩是从宫里出来的, 早年她问过流彩想不想嫁人,流彩可能是做女官做久了,说不想,今次再问可有想找个男人成家的想法, 毫不意外的,还是一样的回答。 “奴婢是得了小姐青眼,才有幸留在棠府,留在京师, ”流彩这么答道,“能留京已是天大的福分,奴婢只想好好伺候小姐, 别的什么都不想。” 棠袖道:“这么多年就没一个看中的吗?当小情儿养养也不错。” 流彩:“……” 流彩:“没有呢,小姐。” 而且小情儿,还是贴身丫鬟养小情儿, 也就她家小姐能说得出口了。 真不愧是小姐。 小姐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被婉拒了也没劝, 扭头就去做别的了,流彩连忙跟上。 陪小姐忙了段时间, 七月流火, 小姐的小叔子陈檖得了儿子,兴冲冲地抱来棠府给小姐看。 “当初要不是嫂嫂帮忙,我哪能娶到媳妇,又哪能生出这么个大胖小子, ”陈檖献宝一样地把儿子举得高高的,好让嫂子看个清楚,“我跟媳妇说咱俩这么顺利多亏嫂嫂,媳妇说等坐完月子出来就好好谢谢嫂嫂。” 棠袖说:“孩子起名了吗?” 陈檖说:“起了,叫陈良璥。” “哪个璥?” “王敬璥的那个璥。” “璥,玉也,不错。谁起的?” “母亲起的。” 居然是瑞安长公主。 棠袖还以为是驸马。 说到起名,又正摊上嫂子在自己跟前,陈檖肚子里一堆话不吐不快。 他道:“母亲说小时候我和兄长的名字都是她起的,我还不信,搁那纠结万一到时候父亲想了很多名字,难以抉择,我该选哪个好。结果嫂嫂你猜后面怎么着,我问父亲想这么多天该给你大孙子想好到底叫什么名了吧,父亲说他压根就没起。” 压根没起。 没起…… 他眼泪当时就流下来了。 “我说这可是你大孙子,咱陈家第一个孙,怎么能没起名字,父亲说他不会起,说兄长小时候就没名没姓好长时间,是皇上问了,母亲又问父亲,才知道父亲居然一直没给兄长起名。” 从此母亲就长了记性,但凡需要起名,哪怕最简单的写帖子也不再叫父亲帮忙起笔,包括他出生,母亲完全没让父亲插手,自己一个人就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说,还拿好多名字让姨娘选。姨娘本就有些体弱,生完他更加虚弱,因此十分感激,从小就让他敬重公主嫡母,说如果不是有嫡母,他不仅不能囫囵出生,还要不知道长到几岁才能被他那没用爹想起来要起个名字。 第69章 之后便是现在,他同表姑娘的婚事几乎是母亲一手操办,怀孕生产也是,甚至陈良璥刚被抱出来的时候,姨娘因太过喜悦而险些晕过去,也依然是母亲稳住的,他敢说他真的从没见过别人家嫡母能有他们家这位这么好的。 当然,别人家的庶子也不见得能有他这么乖巧的。 絮叨完,陈檖把陈良璥举得离棠袖更近,让多沾沾嫂子身上的财气,这样长大了最起码也能当个富贵闲人,一辈子都不用愁钱。 棠袖接过陈良璥。 陈良璥正醒着,被换人抱也不闹,仰头看棠袖。棠袖低头看他。 忽然,陈良璥咧开还没开始长牙的嘴,对棠袖咯咯笑出声。 陈檖也跟着乐呵呵:“嫂嫂,这小子喜欢你。” 决定了,以后有事没事就带陈良璥来棠府遛弯儿,务必要让陈良璥在嫂子心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陈良璥来后不久,按辈分说勉强和他算是同辈,同样在棠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朱由校终于靠练字得到皇帝恩典,携弟弟朱由检出宫来棠府看棠袖。 流彩对此十分惊讶。 皇长孙来看小姐,虽有些不合规矩,但想想也算正常,毕竟小姐一直都很疼长孙殿下,长孙殿下投桃报李看望小姐,这没话说。然后面那位殿下也跟着一起来,这就教人摸不着头脑了,他才一岁多,这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住没见过几次的小姐? 流彩望向小姐,果见小姐蹲下去,对那位殿下说:“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出乎众人意料,长得跟个粉桃团子似的朱由检奶声奶气地道:“是姑奶奶家的婶婶。”语毕又像模像样行礼,“由检见过婶婶,婶婶万安。” 棠袖失笑。 还真说对了,她确实是他姑奶奶——瑞安长公主——家的婶婶。 不过看旁边朱由校的样子,应该是背对了吧。 朱由检继续背词。 这回说的是婶婶没进宫的这段时间,他们有了个新妹妹,李选侍生的。 知道是太子第八女,棠袖问一脸欣慰的朱由校,哪位李选侍? 朱由校忙收起脸上的表情答:“是得宠的那位,西李娘娘。” 话音刚落,乳母客氏轻咳一声,似乎不想让朱由校对棠袖说那么多。 棠袖淡淡看客氏一眼。 “流彩,带大家去吃茶。”她道。 客氏与魏忠贤等人便由流彩带着退出屋子。 待流彩去叫人泡茶,前脚刚走,后脚魏忠贤立即低声同客氏说万不可得罪江夏侯夫人,若得罪,莫说继续喂养皇孙,便是在宫里她都呆不下去。 客氏听着,将信将疑。 江夏侯夫人再有本事也不过区区一介外命妇,哪里能管得了东宫的事? 魏忠贤左右看看:“回去再与你细说。” 客氏没料到魏忠贤这么谨慎,只得先把话咽回肚子里。 那边没了乳母太监陪侍,朱由校肉眼可见变得活泼起来。他朝外张望一番,客氏确实不在,这才趴到棠袖耳边,小声说太子妃殿下托他跟婶婶说拖这么久,王皇贵妃终于在七月的时候下葬。 棠袖嗯了声。 她这一直不进宫,相应的宫里的事也不过问,想来沈珠玑是猜到这点,才会拜托朱由校帮忙传话,免得她该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一大一小都有心了。 朱由校又说:“还有洛阳的王府,也竣工了。” 洛阳王府即福王府,有朝臣在福王府竣工后上疏请求福王就藩,皇帝初时不理,后不得已才说明年春天。 棠袖再嗯了声。 “还有,就是马上万寿圣节,今年是祖父皇帝陛下五十大寿,太子妃殿下让婶婶记得准备贺礼。”回想一阵,确定背完太子妃让背的话,朱由校小手往后一背,皇长孙气质显露无疑,“背完了,没有了。” 棠袖摸摸他脑袋,夸他居然背这么多,真厉害。 朱由校抿抿嘴角,压住笑,问:“婶婶,什么是番薯啊?” 他背五十大寿的时候,有听见太子妃殿下自言自语说如能拿番薯当贺礼,就再好不过了。 棠袖说:“是种和土豆差不多的作物。” 朱由校噢了声:“所以婶婶不进宫,是在种番薯。”他煞有介事地严肃点头,“由校明白了,婶婶是在做好事,我回宫后会帮婶婶记一功的。” 棠袖道:“不记功。你忘记番薯是贺礼啦?” 朱由校茫然:“所以我不能告诉祖父皇帝陛下?” 棠袖:“不能。” 朱由校有点犹豫。 怎么会有人敢不告诉祖父皇帝陛下啊,不怕掉脑袋吗? 还没犹豫完,朱由校注意力就被棠袖转移了,棠袖说之前许诺他的给他吃利玛窦那幅油画画的丈菊结的种子今天刚炒好,还炒了好几种不同的味道,问他要不要吃。 朱由校立马:“要!” 朱由检也奶声奶气地学了句要。 棠袖便教两个孩子嗑瓜子,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 嗑完瓜子,又吃顿饭,因棠袖仍然不想出门,朱由校便没像上次那样在外面玩一整天,日头刚斜就带着朱由检坐上回宫的马车。 回到东宫,把朱由检送去刘淑女那儿,朱由校拿着棠袖让人给他装的瓜子去找太子妃说话。 太子妃见他来,很快屏退宫人。客氏和魏忠贤一并退至殿外,客氏乘机示意魏忠贤,可以说了吧。 魏忠贤低声与她说一些他知道的关于江夏侯夫人的秘辛。 譬如当初震惊朝野的皇贵妃第二次妖书案,不仅波及到当时的东阁大学士朱赓、首辅沈一贯、文渊阁大学士沈鲤、礼部右侍郎郭正域等一众阁老权臣,牵连甚广,党争之乱更是持续许久,旁人许不清楚,魏忠贤却是知道,闹那么大的妖书案最后能够结案,背后似乎有江夏侯夫人的影子。而那时她还未与江夏侯成婚,不是侯夫人。 客氏听着听着,满身的冷汗。 便在客氏终于认清江夏侯夫人于前朝后宫的重要性时,八月十七万寿圣节,江夏侯向皇帝献上名家董其昌的画,又送上一篮番薯,言是内子与翰林院检讨徐光启共同准备的贺礼。 皇帝大喜,亲手从篮中取出番薯端详一番,对众臣称此乃利国利民之好物,下谕即日起向民间进行推广,不得有误。 众臣领命。 皇帝捧着番薯,心下大慰,还知道给他庆贺生日,看来棠袖不进宫不是生他的气。 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肯进宫。 而等到十月,棠蔚陈檖参加武举乡试,师兄弟二人十分争气,俱都中了武举人,之后远在海外的杜湘灵的信也平安送到,沉寂许久的棠袖心情终于好转,不仅踏出棠府大门,还递牌子进宫,去拜见皇帝。 第57章 好事 世子。 棠袖到启祥宫的时候, 皇帝正在看奏疏。 是东林党人弹劾两年前,即万历三十八年,那桩“四万两状元”案的状元韩敬, 及其任翰林院侍读的老师汤宾尹的奏疏。 棠袖随意瞥一眼便收回目光。 朝堂党争也是绝了, 两年前的案子,现在才弹劾。 而且弹劾就弹劾,不提去年吏部京察后称疾而去的韩敬,便是汤宾尹在京察后也已然罢官, 皇帝哪怕真不看在那四万两银子的份儿上,盖章此案确为科举舞弊案,韩敬也必然不会受到太重的惩处,他这个状元早在党争纷沓的混乱下做到头了。 不用想都知道不论东林党和齐楚浙宣昆党等如何撕咬, 这份劾状的后续绝对不了了之,棠袖给皇帝行万福礼。 “参见万岁。” 听见这么熟悉的一声,皇帝放下奏疏, 抬眼看她。 这一看,发现这么久没见,棠袖外表没什么明显变化, 气质却更显落拓,有种古画上的风流气度。皇帝先是道声起, 而后说:“总算舍得来看朕。” 棠袖直起身,笑着又喊了句万岁。 一如过去那般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落座, 注意到常云升端来的茶点和以前不太一样, 少了好些质地细软的糕点,棠袖一问,原是外公先前寻的那位赵御医的功劳。 赵御医现如今仍在圣济殿当值。 当值这几年不仅让皇帝足疾缓解许多,很少再犯, 皇帝的牙也基本没再疼过,平日所用御膳、茶点等便没再像以前那样为照顾皇帝牙口特意做得细软,棠袖挑块硬皮点心尝尝,怪好吃的。 皇帝也捏了块吃,问棠袖除土豆和番薯外,她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好东西没告诉他。 棠袖道:“还能有什么呀。” 皇帝说:“瓜子。” 棠袖:“……唔。” 棠袖回过味儿来了。 第70章 要么是朱由校偷偷摸摸嗑瓜子被皇帝知道了——那天教俩小孩嗑瓜子,朱由检虽然瞧着也挺喜欢嗑,但没朱由校那么喜欢,且孩子还小,她便只让人给朱由校装了瓜子,没给朱由检装——要么是朱由校主动上交的瓜子。 这臭小子。 亏她还专门给他装那么大一袋,他就是这么对她的。 棠袖腹诽着,面上却道:“您平时不是喜欢西瓜子?那个和西瓜子不一样。” 皇帝说:“朕知道不一样。朕想吃。” 皇帝都说想吃了,棠袖只好说等回家就让人往宫里送丈菊种子。 按说棠袖这么表态,皇帝该满意了,孰料他又道:“还有呢?” “还有?” “番柿。” “……” 这个棠袖就没法猜是谁告诉皇帝的了,毕竟之前她给好多人都送过。 嗯,给好多人都送了,唯独没给皇帝送。 “送,回去就立马送。” 皇帝嗯了声,这还差不多。 正要表示满意,皇帝顺嘴问一句:“这下没有了吧?” 皇帝发誓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却见棠袖想了想:“还有番椒?” 皇帝:“……” 居然还有。 这孩子真是,不问不说是吧。 皇帝问番椒是何物,棠袖说是调味用,辣的,皇帝一听,立即说要吃。 皇帝牙疼就是吃出来的,以前牙那么疼都还能天天折腾御厨,让多弄点新花样,现在牙不疼,自然什么都想吃,也自然吃什么都香,莫说辣的,就是酸的苦的他也能吃得。 得到棠袖回去就送的回答,皇帝谨慎地问:“这下真没有了吧?” 棠袖说:“真没有了。” 好东西都是要长年累月肯花人花钱花时间才能慢慢研究出来,她手头目前总共也就这么几样味道还不错的,全被皇帝薅去了。 果然是在报复她这么久不进宫看他。棠袖想,下次还敢。 随后棠袖陪皇帝用膳。 像皇帝虽与皇后同住同吃,但实际皇帝有个他自己专属的小厨房。眼下这顿御膳便是吩咐小厨房做的,味道比光禄寺之流做的好太多了,棠袖吃得还挺开心的。 用罢,棠袖又拜见皇后,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也去东宫看了沈珠玑、朱由校和朱由检,独独漏掉皇贵妃。 等皇贵妃知道棠袖进宫了,想派人请她来翊坤宫,棠袖早已经出宫。 棠袖这次进宫很快传到旁人耳里。 于是这天,陈樾面圣,碰到叶向高,互相见过礼后,陈樾抬脚就要走,却听叶向高道:“令正心情好转了?” 陈樾脚落回原地。 陈樾有些警惕。 棠袖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看出陈樾的戒备,叶向高好脾气地笑笑:“先前令正不进宫,皇上也不乐意接见我等。这几日肯见,想来是令正进宫,陛下这才展颜。” 陈樾默了默,道:“首辅客气。” 心下却想,叶向高看得通透,棠袖对陛下的影响确实非同一般。 又想他和叶向高在此之前虽然谈不上是政敌,但也着实不是一路人,叶向高对棠袖似乎挺有好感,以致居然能对他说出这样堪称推心置腹的话。 陈樾更警惕了。 然后回头就和棠袖说,以后要小心叶向高。 棠袖道:“怎么?” 陈樾说当首辅的全一肚子坏水,叶向高指不定憋着坏,否则怎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棠袖听了道:“我和叶向高平常也见不到面啊。” 一个外命妇,一个内阁首辅,面都见不到,再坏也坏不到她跟前。 陈樾:“那也得小心。”他小气极了,“地位越高的人心越脏,谁知道哪天他就对你下手了。” 棠袖:“……” 你背后说人坏话心就不脏了。 棠袖还能说什么,只能嗯嗯应好。 陈樾如何看不出棠袖是在敷衍,但她都答应好了,他便放下心,换上飞鱼服进宫去。 出宫后又来找棠袖,说今日宫里家宴,棠褋出了好一阵风头。 本来棠袖还嫌他早上才走,这夜里又来,烦人得慌,不过听见棠褋的名字,棠袖还是给予了一定程度的重视:“小褋出的什么风头?” 陈樾说:“对,你不知道,是九月时候的事。” 九月的一天晚上,寿宁公主宣召驸马,因公主府的管家婆与宦官饮酒正酣,驸马未同管家婆通报便去见寿宁公主。 管家婆对公主驸马同房管得极严,是以发现驸马来了后,管家婆大怒,不顾寿宁公主劝解,乘着酒意将驸马驱逐出公主府。寿宁公主悲忿,次日进宫将事情说与皇贵妃,却不想管家婆已先她一步进宫告状,添油加醋极为难听,于是皇贵妃拒不见寿宁公主,同样进宫上疏的驸马更是被宦官带人围殴得衣冠破坏,血肉狼藉,形状极为凄惨。 驸马受辱,数日后将冠带挂于长安左门,不知去向。 又隔了好几日,皇帝才从叶向高上揭、东厂奏报里得知驸马挂冠出走。皇帝谕内阁,说驸马是何等官,擅自离任私自出走,好生狂躁恣肆。又命锦衣卫去寻驸马,革了驸马父亲之职,教习官也被罚俸。 今日,宫里举行小家宴,由于驸马在被锦衣卫寻到时,于返京途中托病不走,皇帝大怒,下令送驸马去国子监习礼一年,寿宁公主便孤身一人赴宴。皇帝见到寿宁公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仍颇有微词。 皇帝不高兴,宴间气氛便格外不好,是棠褋出言,在常云升的帮衬下巧妙化解皇帝与公主心结,更让皇帝下达口谕,召驸马进宫赴宴,此事至此便算了了。 陈樾讲述完,总结道:“依我看,皇上是越发信重你妹妹了。” 前有能影响皇上的姐姐,后有受皇上信重的妹妹,棠府这一辈的姑娘是真厉害。 棠袖道:“这是好事。” 小褋一个人在宫里当女官,如能仰仗皇帝,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更容易些。 陈樾说是。 又道:“既是好事,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棠袖刚想说小褋又不在家,怎么庆祝,陈樾已经把手搭上她的腰,搂着她往床边走。 棠袖打他一下。 不过到底是任由他拉着她厮混,没把他撵出去。 这夜过去,便到了万历四十一年。 二月,不知可是头天晚上睡得太迟,棠袖困得很,睡到临近晌午才醒。然醒来仍觉困顿,洗漱时更是莫名有些干呕,棠袖疑心是不是没睡好,就听流彩小心翼翼道:“小姐。” 棠袖侧眸。 “奴婢让人去请大夫来吧?” “请大夫来做什么?” 棠袖说完才反应过来,困顿,干呕,还有最近月信一直没来…… 好像,大概,似乎,是需要请大夫。 大夫很快就来了。 不出所料,棠袖确实是怀有身孕,满打满算刚好一个月。 大夫是早年给棠袖开过治体虚方子的那位,这几年也一直在给棠袖看诊,对棠袖的事还算了解,知道她与江夏侯似仍藕断丝连,孩子想必就是江夏侯的,大夫笑呵呵道了句恭喜。 然后转向紧张的流彩,边说怀孕头三个月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项,边收拾东西出去了。 棠袖坐在床上没动。 她愣了好一会儿。 片刻,她抬手轻轻抚上小腹。 突然她笑了下,随即笑容收敛,她怔怔坐在那儿,一言未发。 …… 孩子的到来,棠袖其实还是很惊喜的。 陈樾也觉得惊喜。 不过不同的是棠袖喜在她真的和梦里一样有了孩子,陈樾则是喜他和棠袖居然能有孩子。 他忍不住道:“与我回侯府吧。” 棠袖道:“不回。” 陈樾也是被拒绝成习惯了,面不改色道:“那日后孩子生下来,你忍心让孩子没爹?” 棠袖说:“忍心。” “也忍心让别的人当侯府世子?” “忍心。” 侯府世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连他这个侯爷都不稀罕,还能稀罕一个世子之位? 第58章 早就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句忍心, 让陈樾没话说了。 他郁闷地垂下眼,整个人由里到外地散发出一股颓然气息,低落极了。 看他的神情, 棠袖有些好笑。 她可没说假话, 她是真的不稀罕。 要真稀罕,她当初就不会向他提出和离,而是用尽一切手段扒着他,再想办法努力怀上身孕, 牢牢占着他和世子之位了。 忍心的确是忍心,然下一瞬,不知可是因为怀孕真的会影响到女人的各个方面,尤其是想法方面, 以前哪怕棠袖再恼再烦陈樾,也没这么想过的,可偏生此刻她若有所思道:“你意思是说你已经有孩子了?还是说你看上别的女人, 想让别的女人给你生孩子?” 第71章 棠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除夕那夜过后,陈樾可是一次都没来棠府。 也正常。 她看他三年就腻了,他看她八年才腻, 已然是非常了不得的耐心了。 诚然,若他身边当真有了别的女人, 她心里固然会有些不爽,她还没真的不要他呢, 他怎么能先偷跑, 但想想当初她刚和他分开,没几天就跟妹妹一起去看小郎君,五十步和百步,谁也别笑话谁才对。 棠袖一下就释然了。 果然还是她更领先一步。 “你怎么不早说。” 想通了的棠袖正色道:“早点告诉我, 我也好趁早同你断了,免得回头叫人家知道你还在当情郎,挺着肚子都得闹你。” 陈樾:“……” 他倒想看她挺着肚子闹他。 可惜自从除夕夜过后,可能是冥冥中她知道自己会怀有身孕,她便好像他完成了任务似的,用完就丢,说什么都不许他来棠府,也不许他去别的地方找她,眼下更是同他说话都还要拿着本和孩子相关的书在看,俨然只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对他这个孩子爹是半点不在意了。 ——从他进屋到现在,她几乎一眼都没看他。 不仅如此,还说出什么别的孩子别的女人的话,陈樾生气倒没生气,他知道她其实是想赶他走,她忙着看书,忙着备产,不想理他。 陈樾危机感陡生。 这才一个月,就这么无视他。 等到后面月份大了,岂不是会更加无视他? 孩子就比他还重要吗? 陈樾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话想说,然最终也只得道:“没有别的孩子,也没有别的女人。” 棠袖翻过一页。 嘴上道:“哦。” 陈樾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想让孩子当世子,那我就把世子之位交由母亲处置了。” “哦。” 棠袖仍埋头在书里,看也不看他:“世子是你江夏侯府的世子,随你。” 陈樾话虽这么说,实际他根本不打算往瑞安长公主那边提世子的事。 侯府的一切,他都给棠袖和孩子留着。 哗啦一声,棠袖又翻过一页。 看棠袖没像往常那般一目十行走马观花,而是一字字地认真阅读,陈樾再有心和她说话,也不好打扰她看书,他悄然起身,准备去找流彩。 他和棠袖都是第一次有孩子,没经验,他得问问往后都需要他做些什么。 出了卧房,没走几步,陈樾脚步忽然顿住。 他眸底微动。 不对劲。 很不对劲。 除夕之前,以及除夕之后,他可以确信他和棠袖之间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不让他找她,她再嫌他也不该是这种嫌法。 可如果说,棠袖确实早就知道她会有身孕呢? 她知道他们并非真的不能生,她知道他们会有孩子…… 陈樾想起那个他至今都未知全貌的梦。 五年前,他第一次向棠袖提起她的那个梦,他猜测她梦里有火,而她,抑或是他,在梦里被火烧死,她被这梦境折磨许久,实在煎熬,便想要离开他。 彼时棠袖没有否认。 可假如,可假如。 假如梦里还有孩子呢? 陈樾陡的一阵心悸。 …… 世子的事是没向瑞安长公主提,但棠袖怀孕的事,还是要告知一声的。 收到喜讯,瑞安长公主起初还以为是谁拿恶剧消遣她,一面寻思她儿子和儿媳都不该是这样的人,一面抱着点微末的希冀之心反复询问,得到回答说千真万确就是棠袖怀孕了,瑞安长公主登时哈哈笑出声,欢喜得不行。 若非她理智尚存,问清楚棠袖现在还在棠府里住着,也不愿意回江夏侯府,瑞安长公主真是恨不得立马将整个公主府都搬过去,好方便照顾棠袖。 搬是没法搬,瑞安长公主让人快去通知驸马,然后自己就上了车,赶紧先去趟棠府。 到棠府时,正碰上大夫来给棠袖诊脉,瑞安长公主跟在大夫身后,大气不敢出地看大夫诊脉,听大夫说小姐身子很好,一切如常。 瑞安长公主低声问流彩,一切如常是什么意思。 可别是大夫其实是说了什么暗语,她没听懂就糟糕了。 流彩解释道:“小姐之前因为体虚吃过补药,大夫人担心会给小姐和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就让大夫每日都来看诊。” 因此大夫说一切如常。 瑞安长公主懂了。 于是看完棠袖,瑞安长公主转头就进了宫,给太后皇帝报喜,顺便也薅些珍贵药材之类,给儿媳妇调理调理身子。 棠袖和陈樾成婚多年终于有了孩子,太后皇帝听闻也是大喜,霎时宫中赏赐如流水,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紫禁城驶向棠府,动静之大让整个北京都为之侧目。 直至听闻是江夏侯夫人有喜,有人惊叹“我就知道不是真的和离”,也有人目光晦涩表示“果然没有和离”。 皇帝也暗暗赞叹自己的先见之明。 果然当初直接扣下那封和离书是对的,这不,连本不抱期待的孩子都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好好的,他就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真的过不下去才闹和离。 不愧是他,牵的红线这么结实。 这边皇帝让常云升把不知道放哪垫桌脚的和离书找出来,考虑他是就地销毁还是送回给那小夫妻俩,那边太后担心棠袖身边就一个流彩,顾不过来,便命人去挑选诸如太医、产婆、乳母等,一队人全打包送去棠府,不让棠袖和冯镜嫆操心,她直接提前给棠袖备好。 一队人到了棠府,太医和产婆成功留下,乳母却是没能留。 棠袖不要乳母。 远的不说,光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以及寿宁公主那位管家婆,前者几乎快要顶替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存在,后者则连堂堂公主都敢造谣,足可见乳母这个身份极轻易就能惹出祸事来。 按棠袖的性子,与其惹出麻烦后再行补救,不如从源头上直接掐断。 况且她身边本就有个自己喂养孩子的成功例子,那就是她母亲冯镜嫆,她是冯镜嫆亲自喂养大的,所以她不仅没有乳母,至简居里连个世家小姐跟前最常见的嬷嬷都没有,清一色全是丫鬟,流彩都算其中最年长的了。 而见乳母被退回来,太后一问,乳母禀告说江夏侯夫人打算自己喂养孩子,太后当即就要说这成何体统,不过转念记起早先冯镜嫆怀棠袖那会儿,冯镜嫆也是几次婉拒了她给安排的乳母,太后无奈摇头,还真是什么样的娘养出什么样的女儿,全一脉相承了。 心知就算再送别的乳母过去,也还是会被退回来,太后让乳母退下,转而精心挑选了位本就快到时间出宫的女官,恩准其提前出宫,去棠府照顾棠袖一段时间。 如觉得棠府还不错,日后也可以继续呆在棠府。 于是继流彩之后,又一名女官站在至简居里。 “奴婢名唤昭夏。” 昭夏年龄比流彩小了些,人却很勤快,流彩有心教她,她也聪明,学什么都快,没几日就完全上手,将至简居院里院外皆安排得秩序井然。 流彩对昭夏很是放心,至简居的事大半都交给她,自己则专心照料小姐。 这天昭夏叫住流彩,似有话要说。 流彩问她何事,有话就说,她们至简居不像宫里一样重规矩,昭夏犹豫了下,道:“流彩姐姐,小姐一直,一直这么别具一格吗?” 别具一格? 流彩听了就笑了。 知道昭夏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作祟,流彩也没问她具体是哪里觉得小姐别具一格,总归她们至简居处处都和宫里不一样,问也是白问。 便对昭夏道:“我初初跟着小姐时,也觉得处处不对,老想纠正,但小姐毕竟是主子,我一个当下人的哪能真去纠正,久而久之时间长了,我反而觉得小姐这样也很好,怎么活都是活,自己觉得自在就行。” 顿了顿,又放轻声音道:“反正皇上也没怪罪嘛。” 原来如此。 昭夏懂了。 昭夏回去就调整了自己的伺候方式,好让小姐用她用得更顺心。 包括宫里皇贵妃听说小姐有孕,特向皇帝求了出宫,来棠府看小姐,乍看整个棠府都在按礼布置,准备迎接皇贵妃,然昭夏清楚得很,不止小姐,其实就连大夫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阖府上下都并不很欢迎皇贵妃的到来。 这其中怕是又有什么她不清楚的内情。 不过昭夏只是个下人,她再怎么觉得这样不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第72章 怕什么。 昭夏心想,皇上都没怪罪呢,皇贵妃难道还能越过皇上去? 难怪她被太后选中的时候,宫里好多人都说羡慕她,现在看看,幸好被太后选中了,不然哪能来到这样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主子。 这波啊,这波是她赚了。 第59章 眼神 没有回头。 皇贵妃出宫, 声势十分浩大,队伍长得几乎望不到头。 仪仗缓缓行至棠府,皇贵妃透过轿帘, 看着和记忆中全然不一样, 十分陌生的棠府,这才恍惚记起,好像自从进宫后,她就一直没回来过。 这次回来, 算算竟已有三十多年的光景。 而今天她回来,也并非是因为想家,而是为了棠袖。 真是世事无常啊。 皇贵妃摇头笑了下,起身出轿。 今日恰逢休沐, 因而除冯镜嫆和棠袖两个有诰命的女眷外,棠东启和辰二爷也领着棠蔚早早在外候着,此刻见得皇贵妃露面, 众人按制行礼,规矩端方寻不出一丝错处。 皇贵妃本就独得圣宠,又特意向皇帝说明出宫主要是去看棠袖, 皇帝便允皇贵妃可在棠府留宿,第二日再回宫。 于是走完一应礼仪, 皇贵妃回到昔日闺阁,先换了身舒服的打扮, 方着人去请棠袖。 棠袖很快就来了。 落座后, 皇贵妃让都人宦官们退出去,问棠袖:“你是不是要回侯府了?” 棠袖早猜到皇贵妃会这么问。 便答:“回什么侯府,一个孩子而已,我难道还养不起吗?” 皇贵妃噎住。 莫说一个孩子, 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棠袖也养得起。 可重点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吗? 这段时日,宫里宫外皆传连孩子都有了,棠袖与陈樾必然已经复合,或者说两人一直就没有真的分开过,既如此,棠袖为何始终不愿意回江夏侯府? 没和离,却呆在娘家不回夫家,若非身份摆在那,背后又有一干人撑腰,棠袖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骂。 是江夏侯府哪里不如棠袖的意吗? 皇贵妃觉得棠袖心里头怕不是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奈何她虽然是棠袖姑姑,看着棠袖长大,可一旦棠袖不进宫,她身为皇帝后妃等闲不能离开皇宫,顶多派人去问去请,根本没法自己出来见棠袖。 加之近些年因着棠袖和离的事,她与棠袖着实谈不上亲近,甚而关系渐渐都有些淡了,她就算想和棠袖说点在宫里不便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因她隐约意识到,之前棠袖不肯进宫,大约是因着她的缘故。 是她在棠袖面前提及王皇贵妃死前之事,惹了棠袖不快,棠袖便不进宫,和她关系也更淡了。 而此事里还夹着太子和太子妃。 棠袖与太子妃确实要好,好到甚至能为着太子妃去说动皇帝,亲自带人离京游玩。 皇贵妃觉得棠袖生气,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情有可原。 但也正因此,她才觉得棠袖生她的气简直莫名其妙—— 她可是棠袖姑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棠袖为个毫不相干的死人同她置气? 她还没气棠袖不听她的话,非要跟她对着干,连带冯镜嫆被影响得这几年也开始不向着她,尽管每每进宫还是会去她的翊坤宫坐坐,但总是到不了一时半刻就要走,一点脸面都不给她。 至于棠府里的其他人,棠东启和辰二爷那两个都是傻的,是愣头青,瑜三爷个废物她更是提都不想提,放眼望去,她竟是空有皇贵妃之名,却根本无人可用。 而这一切的由头,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棠袖和离,想让棠袖回江夏侯府。 想到这,皇贵妃心头怒火更盛。 ——本来就没和离,她劝棠袖回江夏侯府纵使有着这这那那诸多考虑,说到底她也是为了棠袖好,结果棠袖不仅不领情,反而还意图和她划分界限?真是热脸贴冷屁股,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下一瞬,怒火就熄了。 皇贵妃听棠袖唤了声:“姑姑。” 怀孕时间尚浅,从小腹处还不太能看出来,唯有周身气质能瞧得出比起以往的落拓不羁,现下要显得温润平和许多的女子平平一眼扫来,道:“姑姑之前说要找皇上要我的和离书,现在和离书是在姑姑这里吗?” 皇贵妃听着,一下就冷静了。 她动动唇,说:“没有。” “那看来还是在皇上那儿,”棠袖点点头,“知道了,回头哪天我问问皇上。” “问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皇上是不是早就给我扔了,”棠袖懒洋洋笑了下,“当初皇上可是第一个不赞成我和离的。” 皇贵妃更冷静了。 没错。 皇上都没勒令棠袖回江夏侯府,她又怎好硬逼着让棠袖回去? 且就算逼了,也不见得棠袖会听她的话。 冷静之余,忽然而然的,皇贵妃觉出点微妙来。 棠袖是早早预料到今日这遭,才会在一开始就带着和离书找皇上? 皇上说来是棠袖和离路上绕不开的人,可倘若棠袖铁了心的真要和离,纵是皇上插手也绝对拦不住她。偏偏皇上只用一招扣下和离书便拦住了。 棠袖,她的好侄女,是这么轻易就能拦住的人吗? 意识到这点,皇贵妃指尖极轻微地颤了颤。 实在太轻微了,棠袖并未注意到。 但棠袖还是敏锐地感受到,皇贵妃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棠袖说不出那是什么变化,她只知道她被看得很不舒服,皇贵妃从没这样看过她。 就在棠袖回忆着她以前可曾见过类似的眼神,就听皇贵妃道:“藏藏。” 这二字令棠袖心口忽的一麻。 她想起来了。 梦里,她在福王的眼中见过无数次。 棠袖眨了下眼。 然后抬头,笑着应:“怎么?” 皇贵妃还在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不可置信的,恐惧的,恼怒的,带着一丝恨意的。 时至今日已然无人知晓,曾经的皇贵妃,也是一听灾情,立马就拿出积攒许久的五千两银子用于救济,比皇后诸人还要更加忧心灾民。 也曾在她与朱常洵吵架时温柔制止,笑着拉起她和朱常洵的手,说一家人理应相互扶持,不可因一时矛盾口角而记恨。 那么,怎么就恨她了呢? “没什么,”皇贵妃敛眸,“你还怀着身孕,累了吧,快回去休息。” 说着让棠袖走,皇贵妃却先起身,朝卧房走。 棠袖看着皇贵妃的身影。 她低声道:“姑姑。” 这是她最后一次唤她。 而皇贵妃没有回头。 …… 这厢没多久,皇贵妃起驾回宫,那厢陈樾从宫里出来,一如既往不回江夏侯府,去棠府陪棠袖。 陈樾问了流彩,也问过大夫、母亲和岳母,甚至还问了岳父,都说女子怀孕,头三个月最是要紧,情绪上也最是需要关注,因而陈樾甫一进至简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棠袖情绪不好。 知道皇贵妃刚走,陈樾心下有了计较。 他净了手,接过流彩递来的专门按照棠袖近日喜好制作的樱桃小食,走到棠袖身边坐下,拈起一颗樱桃喂她。待棠袖张嘴吃下了,他才问:“怎么不高兴?” 棠袖抬眸瞥他一眼,没说话。 居然心情差到话都不想说。 陈樾便又拈起一颗樱桃:“对着我也不高兴吗?”他想了想,“要不打我出出气?” 说着作势去拿她的手,要往他身上揍。 棠袖这才道:“没对你不高兴。”继而扭头,“不想吃了。” 陈樾只好把樱桃塞进自己嘴里。 嘶。 看着很红很好吃,实际味道有点怪。 再嚼几下,还是有点怪。 看出这份小食似乎不合陈樾口味,棠袖道:“不好吃就吐出来。” 陈樾说:“没有不好吃。” 说完咽下去,转手又捏起颗吃进嘴里。 别说,难怪流彩说棠袖最近每日都要吃,这东西属于越嚼越香的类型,越吃越上瘾。 陈樾再吃了颗。 然后又吃了颗。 眼看陈樾再这么吃下去,她今日份儿的量就要被他消耗光了,棠袖当即也顾不得不高兴了,忙伸手去夺剩下的樱桃,真是的,连点吃的都要跟她抢,她还是孕妇呢。 第73章 以陈樾的本事,哪能叫人从他手里夺东西,但棠袖手一伸过来,他下意识松开,看她把剩余的夺回去,捏起颗送进嘴里,脸上不自觉洋溢出一种幸福之色,他趁热打铁,继续转移她注意力。 遂道:“今日皇上召我进宫,给我看了份战报。” “战报?” 棠袖问着,吃樱桃的动作却没停。 没办法,连她自己都亲身经历了河南陈自管那起作乱,更不用说大明这些年大大小小各种战事几乎没停过,特别是东北建州努尔哈赤那边,她早习惯又有战报。 果然,陈樾道:“是东北那边传来的战报。” 战报说上月,也就是正月,努尔哈赤灭海西女真乌拉部。 女真共有三大部,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 野人女真先不说,建州女真于万历十六年便被努尔哈赤统一,而海西女真在乌拉部覆灭后,仅剩仰仗明廷的叶赫部。 这般看来,距离努尔哈赤一统海西女真不远了。 棠袖听完,没再吃樱桃。 她抬起头。 “又是努尔哈赤。”她说。 这几年努尔哈赤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大,海西女真都快成为他囊中之物。而一旦他一统女真三部,接下来目光必然会放在疆域辽阔的大明上,届时就当真是大明的一大威胁。 以前皇帝无论谁进谏,都未将努尔哈赤放在眼里,不知这次乌拉部被灭,可否能让皇上意识到努尔哈赤的野心。 陈樾说:“意识到了。” 正是因为从战报里看出努尔哈赤的野心,才会一大早就宣他进宫。 若非熊廷弼不在京城,皇上多半也会宣熊廷弼,曾巡按辽东的熊廷弼可谓是朝中目前最熟悉建州所在辽东的官员之一。 说起熊廷弼,陈樾同棠袖道,他摊上事了。 “什么事?” “一桩杖杀案。” 第60章 宿命 火。 却说万历三十六年, 熊廷弼到任辽东。在他巡按期间,辽东总兵杜松打了场哈流兔大捷,被以杀款罪弹劾。 彼时熊廷弼肯定杜松有功, 不想转头明军就遭到报复, 大败,熊廷弼没再包庇杜松,他将此败归咎于杜松杀款,杜松被下狱论处。 而除杜松外, 熊廷弼还弹劾了诸如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共计四十余人,其中去职者多达十八人。在熊廷弼的整顿治理下,辽东一时风纪大振,于是万历三十九年京察, 因在任上表现出色,劳苦功高,朝廷准备给熊廷弼升官。 然熊廷弼之所以会巡按辽东, 本就是朝廷党派斗争造成的结果,这次也没例外,经过一番博弈, 熊廷弼最终被调往南京,任提督南直隶学政。 好巧不巧, 南京正是东林党的地盘。 这就到得今年,隶属东林党的南畿巡按御史荆养乔上疏弹劾熊廷弼, 称其杀人媚人。 杀的是芮永缙, 媚的是汤宾尹。 荆养乔,棠袖听说过名字。汤宾尹也记得,她甚至知道汤宾尹和熊廷弼关系十分要好。只芮永缙不认识。 便问:“芮永缙是谁?” 陈樾道:“是宣城的一名生员。” 生员即俗称的秀才,参加科举, 通过童试者即为生员。 不过说芮永缙前,得先说说熊廷弼南下督学这两年里与东林党的结怨。 熊廷弼在南京做提学御史时行法极严,他先是清退许多东林子弟,岁考时更将东林书院创始人顾宪成的长子判为最后一等。接着便是杖杀芮永缙案。 芮永缙,宣城生员,曾因汤宾尹表叔与人争娶徐家女,却致徐家女投塘自尽一事,不仅联合另一名生员冯应祥将汤宾尹表叔给告了,还请命为徐家女建烈女祠。时人称汤宾尹表叔借了汤宾尹的势,故此事令汤宾尹引以为耻。 后芮永缙又和冯应祥报了次官,这次仍和汤宾尹有些关联,说是某太平府生员及宣党首领汤宾尹族人等朋淫官宦媳。熊廷弼到任后审理,恰有人向熊廷弼告发芮永缙、冯应祥等收钱闹事、行径恶劣,熊廷弼下令杖责。 这一杖责,芮永缙没多久就死去。 芮永缙一死,本就和熊廷弼意见相左的荆养乔当即便认为熊廷弼是在替汤宾尹一雪前耻,遂上疏弹劾,弹劾完还自行去职——此举不可谓不高明,直接将熊廷弼架在了火架上。 “事情闹得很大,熊廷弼暂且回籍听勘,”陈樾道,“后续就看御史怎么查了。” 此杖杀案主要是针对熊廷弼。 像汤宾尹,这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罢免,火再大也烧不到他身上。 棠袖听完道:“你这么清楚案情,查都不用查,怎么皇上没把案子交给你?” 陈樾道:“皇上又不知道我清楚案情。” 棠袖:“你没和皇上说?” 陈樾:“没说。”他很自然地从棠袖手里捏起粒樱桃,顶着棠袖的注视吃进嘴里,“而且查案要去南京,我不想去。” 眼下会试将开,天下考生云集北京,正是最为鱼龙混杂之际,他这段时间能每天来陪会儿棠袖都已非常勉强,他根本没空接手新案子,皇帝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离京。 再者他虽然一直都很欣赏熊廷弼没错,但他乃锦衣卫都指挥使,举世皆知的孤臣,他与熊廷弼不是、也不能是一路人,所以他根本犯不着去捞熊廷弼。 还不如把心思放在会试上,看叶向高的举荐到底能不能成。 便又和棠袖说,如今朝廷缺官严重,眼看今年会试竟找不到能当主考官的,叶向高举荐方从哲,言官那边正为此事和皇帝争执。 “争什么?” “争方从哲是进礼部还是吏部。” 方从哲,曾官至国子监司业,因得罪前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辞官赋闲在家多年,幸得叶向高青眼,先后数次举荐他回朝,却皆婉拒。 然叶向高没放弃,恰逢今年会试缺官,叶向高再次向皇帝举荐方从哲出任礼部右侍郎,兼任会试主考官。皇帝起初不允,后下中旨委任方从哲为吏部左侍郎,辅佐叶向高主持会试。 由于皇帝旨意与吏部会推结果不合,言官们反对,同皇帝争到现在还没下个定论。 “等方从哲这事定了,叶向高在内阁就留不久了。” 陈樾道:“之前叶向高生病,那时他就想隐退,皇上不同意。方从哲之后如能顺利进入内阁,看叶向高这么倚重他,多半会让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自己好趁机退下来。” 正应陈樾言,很快,因皇帝坚持,方从哲奉旨出任吏部左侍郎。 同时熊廷弼杖杀芮永缙案的后续也出来了,都察院御史调查称熊廷弼并无献媚汤宾尹之嫌,杖责芮永缙也非出于私心,熊廷弼得以清白脱身。 杖杀案至此了结,熊廷弼却并未复职。 他像之前的方从哲一样赋闲在家,再不过问朝政。 陈樾得知后,私下和棠袖感叹了句时也命也,之后再未提过熊廷弼。 时间来到四月,科举会试结束,过不久就是武举会试。棠袖难得开始过问起棠蔚练功,因为今年会试,棠蔚和瑞安长公主驸马家的陈檖都要参加。 好在师兄弟两个哪怕之前都中了武举人,也未曾在练功上懈怠,棠蔚更是尤为刻苦,若非辰二爷提醒他,他都快忘了自己下月要成亲了。 成亲乃人生四大喜之一,饶是棠蔚早早就定下婚约,真到了临近成亲的时候,也不免过于紧张和期待。以致于他给陈檖写帖子时,若非棠袖提醒,他还真忘了让陈檖给他备厚礼。 棠蔚停笔,想了想,没忍住道:“这事我都忘了,姐姐还记着呢。” 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姐姐居然还记得当时因为陈檖成亲问他要厚礼,他找姐姐帮忙,结果姐姐只给了他一片金叶子的事。 嗯,姐姐甚至还把当时的对话复述出来了。 姐姐记性真是恐怖如斯。 却听棠袖道:“什么事都能忘,钱的事绝不能忘。” 棠蔚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姐姐能成为有钱人的原因吗?”又说,“其实我当时也没花多少钱……” 没花太多钱,他本身就不是很心疼,况且师弟嘛,自己人,当师兄的给师弟花点钱不是很正常,他也就嘴上说说,过后立马忘得一干二净。 正努力回忆两年前他都给陈檖送了什么,就听他姐姐重复道:“没花多少钱啊。” 棠蔚回忆被打断。 他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瞬,姐姐道:“既然没花多少钱,那是不是能把金叶子还我?” 棠蔚:“……啊?” 不是,那片金叶子不是送他的吗,送的也要还回去吗? “你自己说的,亲兄弟明算账,我跟你是堂姐弟,自然更该明算账。”棠袖毫不留情地道,“你当时可是哭着跟我说你没钱置办厚礼,我看你实在可怜才送你金叶子,结果你现在跟我说其实你有钱。”顿了下,“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装穷骗我钱。” 第74章 棠蔚:“……” 棠蔚不敢说话。 他恨不能回到刚才,打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贱。 这下好,不仅金叶子留不住——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那片金叶子是被他当添头送给陈檖了,还是被他塞哪儿了,抑或是被他拿去送别的人了——他还要被冠以骗子的名头,挨长姐的训。 准新郎官低着头,蔫得不行。 训完,棠袖让棠蔚滚,别留这儿碍她的眼,除非他能把那片金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还是没能想起来金叶子下落的棠蔚一脸凝重地滚了。 这一想就想到成亲那天,棠蔚仍然没能找着那片金叶子。 尤其看到长姐送的贺礼,各种金银玉器几乎都是按箱装的,随便一箱拎出去,都能换无数片金叶子,棠蔚一时十分羞愧,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姐就是姐姐,怎会真的为着小小一片金叶子同他计较。 正想着,熟悉的道袍从不远处飘过,棠蔚紧走几步,正要对姐姐道谢,就听姐姐和他父亲道:“棠蔚还欠我一片金叶子没还呢。” 辰二爷说:“是吗,回头我催催他。” 棠蔚:“……” 不是,姐姐,你还真为着片金叶子同弟弟计较! 过后棠蔚被辰二爷催促,如何冥思苦想、翻箱倒柜找金叶子不提,六月,朝中出了件大事,令棠袖再无暇顾及棠蔚。 事情起因是锦衣卫百户王曰乾上疏,奏称孔学与皇贵妃内侍等人用巫术诅咒太子、太后和皇帝,意在拥立福王。 棠袖还没想明白明明是王曰乾跟孔学相讦,怎么突然扯到皇贵妃和福王身上,就得知王曰乾案已传到叶向高耳中。棠袖没再多想,找上棠东启,张口就问:“跟你有关吗?” 那天皇贵妃来棠府,回宫前与棠东启在书房呆了很久。 棠东启愣了下,连忙摇头。 憋了会儿又说:“跟皇贵妃应当也、也没关系。” 棠袖说:“是吗。” 棠袖不太信。 看棠东启一脸小心,棠袖叹气,她就知道。 考虑到不论真相如何,她都得避嫌,棠袖索性也不在棠府呆着了,领着流彩和昭夏就去了江夏侯府。 棠袖的到来令江夏侯府上下十分欣喜。 但见夫人脸色不好,江夏侯府的丫鬟仆从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猜测兴许是因为侯爷不在,便悄悄让门仆去锦衣卫通知侯爷。 门仆很快回来,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好在门仆有带话,侯爷说夜里就回,让他们先好生照顾夫人。 丫鬟仆从们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力求让夫人觉得在侯府住比住棠府好。 待听流彩说夫人不想睡卧房,让去把希言苑靠墙的那栋小楼打扫一番,夫人今晚想在小楼里睡,丫鬟仆从们忙迅速又仔细地将小楼打扫干净,送夫人进了小楼。 棠袖今日本就为着王曰乾案费了不少心神,又从棠府赶来江夏侯府的这一路坐车坐得身子不怎么舒服,进了小楼就睡下了。流彩和昭夏在旁边守了会儿,见棠袖睡得沉,知道短时间内应当是不会醒了,两人放下床帐,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去整理从棠府带过来的东西。 夜渐渐深了。 忽然,棠袖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眼前明亮非常,光芒灼灼,刺得棠袖眼睛生疼。 随之响起的是从外传入的拍打声,以及流彩昭夏模糊不清的喊声。 “小姐?小姐!小姐快醒醒,走水了!” 走水了。 原来是这个时候…… 棠袖陡的心惊肉跳起来。 她楞怔地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大火。 仿佛有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第61章 西墙 和你有关吗? 火光冲天。 正值夏季, 火烧得很快,不过须臾就从门口窜到屏风,距离棠袖所在的床榻已不剩多远。 火光愈发夺目, 房内温度也一升再升, 热得人皮肉里都要发烫。棠袖却仍楞怔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不断逼近的烈火,没有丝毫动作。 烧得旺极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将本就染着血丝的眼睛映得更加通红。她额角有汗一滴接一滴滑落, 顺着发丝浸湿枕头,却并非被火熏出的热汗,而是全然的冷汗。 棠袖呆呆地看着那丛离她越来越近的橘红色火苗。 思绪仿佛又回到曾折磨她无数次的那个梦里,熊熊大火仿佛天罗地网, 她独自一人被困在其中,求生无路。 她在火里挣扎,她想出去, 想喊人救她,可直到全身力气用尽,她也没能出去。 没有人救她。 陈樾呢? 她想, 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来救她?不止是她被困在火海里, 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啊。 棠袖有点茫然。 陈樾为什么没救她? 不,不对。 他不是没来救她和孩子, 他…… 孩子。 对。 还有孩子。 棠袖骤然惊醒。 门外流彩和昭夏的拍打呼喊声重新传进她耳里。 “……小姐!小姐你醒了吗, 小姐你听见了吗你应一声!小姐!” 两人的呼喊始终没停,甚至逐渐带起哭腔,一听就知道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被吓到了的昭夏。突然昭夏哭腔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流彩解释“门不知道是被从里面锁住了还是堵住了, 怎么都打不开”的说话声,是侯府的其余人赶来了。 就在流彩解释完,拉着昭夏给要撞门的仆从让开位置,就听房里终于传出模模糊糊的一句:“我听见了。” 昭夏腮边还挂着眼泪,闻声一愣,竟下意识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害怕,幻听了。 周围人也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流彩则仍是脑子转得最快的那个,即刻扬声道:“小姐你现在在哪,能走得动吗,能看清门是被锁住了还是堵住了吗?” 话音落下,众人反应过来,忙闭紧嘴,等屋里人回复。 然不知是火势太大,火焰燃烧的声音盖住了棠袖说话的声音,还是棠袖吸入浓烟过多,身体开始不适了,她回复的句子含糊得让人几乎听不清,只隐约分辨出“床”“堵住了”几个字。 “窗还是床?” “我听着是窗。火还没烧到窗户那里吧,快下去架梯子!” “等等,小姐身子重,不好走梯子,先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撞开!” 众人七嘴八舌,刚要将力气大的人分成两批,一批下楼去架梯子,一批留在这撞门,就听“砰”的一声重响从房里传出,众人齐齐吓了一跳。 这是,这是…… 哪儿塌了?! 昭夏本就没止住的眼泪当即流得更凶。 流彩这下也没法再保持镇定了,惊声喊:“小姐!” 才喊这么一声,一旁趴在走廊尽头,使劲抻着脖子往走水房间张望的小丫鬟回过头来,惊喜道:“是侯爷!我看到侯爷从窗户进去了!” 侯爷回来了! 众人大喜。 屋内,浓浓黑烟滚滚不断,棠袖撑着坐起身,拿过放在床头小几上的茶壶,用里面的水打湿帕子捂住口鼻,尽量让自己不要吸入太多浓烟,却还是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她眼睛也被熏得厉害,又疼又酸,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然破窗声响起后,碎木四散间,那一袭比火还要更赤烈三分的大红飞鱼服在这般场景中实在鲜明得很,棠袖一眼认出是陈樾。 他来救她了。 便看着陈樾破窗而入,踩着汹汹烈火朝她而来,棠袖心下一松,眼角倏地一凉,竟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突然有点晕眩。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陈樾一脚踹开燃烧着的屏风,大步来到她床边,俯身抱起她。 这一抱,不知道是她的身体在发抖,还是他的手在抖,他抱着她的力道极大,极紧,连同说话声音也是紧绷的。 “我带你下去。”他说。 棠袖仍咳嗽着,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于是外面众人就听又是一声巨响,走廊尽头那小丫鬟也忙转回头去看,正好望见侯爷抱着夫人从窗户边上跳下去的一幕。 见两人无惊无险地平安落地,小丫鬟欢呼一声,率先往楼下跑。 知道夫人必然是安全了,其余人也纷纷下楼。 落地后,刚站稳,莫名的,棠袖有些腹痛。 好在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就不疼了,棠袖没表露出来,陈樾却敏锐地注意到她那一小会儿的异常,问:“可有事?” 棠袖咳嗽几下,哑着嗓子道:“没事。” 话是这么说,棠袖却不自觉看向仍在烧着的小楼。 第75章 她今晚在小楼睡觉,一开始的确是睡沉了,流彩和昭夏出去她都不知道,但睡到中间,因为心里惦记着王曰乾案,她做起了梦,梦里有点被魇着,醒来才发现走水了。 摆脱掉梦魇后,她有仔细观察房间,可以确定起火点是门边的灯架。 要说是基于她怀了身孕后,因夜里时常需要人伺候,为方便就彻夜点着灯,那么灯没熄,故不小心烧着门框走了水,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但…… 棠袖收回目光,和陈樾对视一眼。 两人心知肚明,这场火绝对不是意外。 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的火。 一旁丫鬟仆从们见夫人除身上衣服有些脏之外,其他似乎没什么大碍,这才一面去打水灭火请大夫,又去门口迎闻火而来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面问流彩和昭夏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且还是夫人睡下的房间走水。 流彩和昭夏还没回话,有谁又一拍脑袋道:“对了,咱们府里的锦衣卫呢?侯爷不是有安排锦衣卫保护夫人吗,他们没发现走水吗?” “发现了。”流彩接话,“之前就是锦衣卫通知我和昭夏,我们去看小姐,才知道小姐房里走水了。” “那他们人呢?” “不知道……好像有人来了。” 循声望去,来人正是负责暗中保护棠袖的锦衣卫。 他们竟是这时才回来。 锦衣卫们回来,见不知何时起了大火的小楼下,都指挥使抱着夫人,神情格外难看,周围人也皆面色不好,已知晓中计了的他们立即跪下,为首者禀报道:“方才属下发现侯府外似有异动,未免打草惊蛇,便派两人前去查看。不想……” 不想新的方向有新的异动出现,于是又派出两人,接着再派出两人。 直等只剩最后两人之时,方才察觉这好像是调虎离山之计。最后的两人欲进小楼保护夫人,却被突然出现的刺客缠住,情急之下只好以刀鞘砸向流彩和昭夏所在房间的窗户,让她们赶紧去看夫人。 随后两人继续与刺客缠斗,本打算活捉刺客,孰料对方十分滑手,身法也诡异莫测,两人追到希言苑西墙墙角,只一眨眼,刺客就不见了。 刺客消失,两人惟恐追查其下落反倒会踩中对方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便急忙回撤。正巧被引出侯府的几人也在发现没有危险后回来,互相一对,确定他们确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此计不仅是要害夫人,更是要害夫人一尸两命。 而他们没能提前察觉到危险,令夫人置身火海,最后更是靠都指挥使才将夫人救出,他们实在失职。 锦衣卫们禀报完,低着头,静候发落。 陈樾听着,没开口。 他眉宇压低,眸色沉沉,难以形容的戾气在其中升腾,他从未有哪刻如此刻这般锋芒毕露,整个人好像一把闪烁着寒芒的尖刀。 有心算无心,棠袖今晚是临时决定来的侯府,而他则刚好被王曰乾案拖住,在锦衣卫回不来。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计划。 “我要回棠府。” 棠袖突然说。 她不想等大夫来了。 棠袖说完,最后再看了眼小楼。 小楼在希言苑里坐西朝东,背面靠墙,也就是锦衣卫说的西墙。锦衣卫们被引走前,一直在小楼的东、南、北三面守着,据他们所言,却是自从她和流彩昭夏三人进去后,他们就再没见有别的人进去。 而流彩和昭夏在她睡着后就一直在别的房间整理物品,期间没离开过彼此视线,锦衣卫们也可作证用刀鞘砸窗户时,亲眼看到了她们两个同时推窗露面,且那么重的花梨木柜子,也不是她们中的谁能不发出声响就去挪动堵门的。 如此,就只有…… “你记得去密道看看。” 临出江夏侯府时,棠袖对陈樾说了这么句。 陈樾没应声,只一下攥紧她的手。 显然,他也猜到刺客恐怕是通过西墙墙角的密道,方进入小楼纵的火。 即刺客是从宫里来的。 坐上马车,看棠袖哪怕远离了江夏侯府,也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完全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与后怕,陈樾没说什么,只低声吩咐调来更多锦衣卫,务必确保之后不论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这这那那各种计,剩余的人手也足够保护好她和孩子。 深夜的北京城万籁俱寂,马车很快便在棠府前停下。 棠袖此时回来,叫棠府上下很是慌乱了阵。 尤其棠东启,他知道棠袖是为了避嫌才不顾天黑就去江夏侯府,结果这大半夜又突然回来,他直觉有异,小心翼翼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棠袖看他一眼。 陈樾也看了他一眼。 棠东启被看得毛骨悚然。 而等棠袖问了他话,他便更是大惊失色,浑身汗毛倒竖。 “我刚才差点被火烧死。” 棠袖缓缓道:“和你有关吗,父亲?” 第62章 手段 果然。 一句父亲, 冰冷非常。 棠东启被冻得脸色发白,耳边嗡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棠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更白了。 便在旁边冯镜嫆同样脸色大变, 问棠袖差点被烧死是怎么回事, 棠东启才道:“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那种事!”他额头和脖子青筋暴起,急得汗都出来了,“我就算再蠢, 也绝不会害你!你可是我女儿,我害谁也不会害女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会!” 棠袖说:“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明显不信他的话。 就连冯镜嫆也朝他投来注视, 目光中隐有狐疑。 棠东启汗流得更多了。 他努力想了想,自己刚才光顾着辩白,给出的理由确实不足以说服人, 又此事绝不能糊里糊涂揭过,他干脆咬咬牙道:“我若想害你,你天天在家, 我哪天不能害你?非要等到今天吗?” 棠袖道:“那不然呢。”她仍然没信他,染着血丝的一双眼毫无情绪地看着他, 冰冷,漠然, 又似有烈火在其中燃烧, 静默的灼人,“如若是她告诉你,让你故意蛰伏得久一点好取信于我,你不就能在我毫不怀疑你时, 轻而易举完成她给你的安排?” “……她?” 棠东启茫然了。 她是谁,哪个她? 但很快,想起白天棠袖去江夏侯府前,就王曰乾案问他的那句“跟你有关吗”,棠东启懂了,原来指的是皇贵妃。 不过,皇贵妃让他害藏藏? 棠东启又茫然了。 这什么跟什么,他妹妹让他害他自己的女儿? 而棠袖没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 “那天她走之前,你和她说了什么?” 棠袖一错不错地盯着棠东启。 皇帝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愿意牵扯进国本之争,她也确实一直没插手过,皇帝没有要杀她的理由。 或者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皇帝真的为着别的什么事要杀她,也不会让人从密道走,否则陈樾一查就知道是皇帝动的手,所以刺客不会是皇帝的人。 而梦里同样并非皇帝杀的她。 那就只能…… “你把我的事都告诉了她?”棠袖语气已经不是质问,而是逼问了,“她知道我今晚去侯府,你通知的她?你给她当眼线,你……” “我没有!” 棠东启大吼。 棠袖止话。 她仍旧冷冰冰地看着他。 好像他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敌人。 棠东启吼完,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整个人瞬间变得没精打采。 “我没有……”他低低地说,“那天,那天她是想和我谈事,想管我要几个人带进宫,我没同意。我劝她收手,好好当个皇贵妃有何不可,她骂我蠢。” 不仅骂他蠢,还骂他瞎了眼,娶了那样的女人生了那样的女儿。 若是只骂他还好,他确实不聪明,皇贵妃以前就常常骂他,他听完笑笑也就过去了。可骂冯镜嫆和棠袖不行。 他便反驳回去,他老婆女儿那么好,他才没瞎。 皇贵妃冷笑,说好个屁,身为外戚却连点最起码的眼力见儿都没有,一家三口全是没脑子的。 “我儿子若能当太子,即位后我便是太后,你便是国舅,不比现在的位置好?” 棠东启闻言大骇。 自从先前棠袖不肯进宫,还让他别管那么多事开始,他就减少了对皇贵妃的关注与交流,殊不知皇贵妃已经不再满足于只盯着东宫,连太后之位都在肖想了。 第76章 ……皇上和太后可都还好好地在位置上坐着。 若皇贵妃这话叫皇上知道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棠东启当即怕得不行,连忙让皇贵妃住嘴,此类话绝不能再说,他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却听皇贵妃又冷笑一声:“你这么多年当官真是白当了,这是我能不说就不说的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皇上天天许诺我说一定会改立福王为太子,结果呢,就是哄哄我而已,我儿马上就要去洛阳了,我不剩多少时间了……” 皇贵妃说着说着就哭了。 棠东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妹妹进宫早,虽得皇帝宠爱,但宫里哪是什么好去处,他身为兄长,不是不知道妹妹从嫔做到皇贵妃必然费了不少心思,可,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把眼泪哭干也不能做。 可却也没想到,他不同意帮她,她便把手伸到他女儿身上。 棠东启不懂。 难道她觉得他没了女儿,他就会帮她了吗?还是说既然不能为她所用,那就干脆除掉好了?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王曰乾案发后?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我真的没答应她,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棠东启消沉极了,“你是我女儿,我便是和她决裂了,也不会害你。” 棠东启说完,弯了弯腰。 他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 而棠袖听完,也还是那不咸不淡的两个字:“是吗。” 旁观的冯镜嫆则什么都没说。 只看这父女俩好似结束了,侧首道:“青黛,去请太医过来。” 青黛应是。 太医过来还要一会儿,陈樾不欲多留,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背过身去,和棠袖私语了几句。 “我先回侯府,”他说,“锦衣卫刚才都查过了,棠府里没密道,你安心住着,有事就吩咐锦衣卫,等我回来。” 棠袖点头说好。 “你信我,”他又沉声道,“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 如果有事,他一定…… “嗯。” 棠袖笑了下。 她没让他说完。 她笑容很浅,脸上犹有在火海里沾到的灰尘,头发衣服等更是凌乱不堪,可偏生在陈樾眼里,她美得不可方物。 便听她道:“我信你。” 她抬手抚摸他眉骨。 那儿有一处他破窗进来救她时,被碎木划破的伤痕。 血早已干透,只留殷红淡淡。她轻轻摩挲着那点殷红,道:“我只能信你了,陈樾。” 陈樾握住她的手。 少顷,他转身上马,趁夜回江夏侯府。 他得赶在五城兵马司的人灭火走后,启祥宫的人宣他进宫前,查清楚刺客究竟是不是皇贵妃安排的,怎么就能知道密道的存在。 ——他和棠袖一样,都认为此事与皇帝无关。 陈樾走后,青黛领着太医来了。 棠袖坐下,伸手让太医诊脉,没忘把之前的头晕和腹痛告诉太医。 太医听完诊完,说只少许浓烟入体,有些受惊,不过大人和孩子都没什么大碍,无需用药,好好休息便可。棠袖忽然记起去年沈珠玑托朱由校告诉她说洛阳福王府刚刚竣工,就有朝臣上疏请求福王就藩,皇帝给的答复是明年春天。 到了明年春天,也就是今年四月的时候,廷臣再次相继上疏请福王就藩。 然而和去年一样,皇帝以“祖制在春,今已逾期”为由,将福王就藩时间再次延后,改到明年春天。 明年复明年,廷臣们虽无奈,却也没法,只想着这次是不是终于能定下来了,孰料没过几天,皇帝突然传旨说福王庄田没到四万顷不行,不能就藩,叶向高因此上疏,同皇帝据理力争。 由此可见,叶向高和大多数朝臣一样,坚决拥立太子。 因而王曰乾案一出,此案关乎到国本之争,叶向高绝对会出手。 不出所料,等陈樾来棠府看棠袖,同她说叶向高听闻王曰乾案后,第一时间就给皇帝连上了两道密揭。 密揭内容陈樾暂且没能探听到,只知皇帝看完大悦,随即王曰乾言称巫术诅咒的那份奏疏被留中不发,王曰乾本人则被下狱,第二天就死了。 不仅如此,皇帝还答应叶向高会让福王尽快就藩,现已谕礼部择取吉期。 ——这便是叶向高的手段。 此事跟皇贵妃和福王到底有没有关系,对皇帝等人来说很重要,对叶向高却无所谓,他只要确保此事不会把太子拉下水,顺便让福王离京就藩,即是一箭双雕。 福王就藩,于叶向高、于大臣们都是好事,于皇贵妃却不是。 皇贵妃不愿让福王就藩。 便借口明年太后七十大寿,说福王理应留京庆贺。皇帝也是同样的想法,下令让内阁以此宣谕,叶向高却没宣,而是请求今年冬天提前给太后举办寿礼,好让福王明年能如期就藩。 皇帝哪肯同意,立即派宦官出宫去叶向高府上,一定要叶向高宣谕。 不料太后听闻此事,竟问了句吾儿潞王也能进京祝寿吗? 有太后这话,叶向高立即说现在都在传陛下欲假借为太后贺寿之名,好将福王留在京师,约有千人在宫门前跪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若陛下宣谕,人们必将听信王曰乾之妖言,届时朝廷不宁,太后也不乐。最后更道:“且潞王,圣母爱子,亦居外藩,何惓惓福王为?” 皇贵妃到底没斗过叶向高。 最终定下明年三月前福王就藩,事情到此似乎已成定局。 叶向高…… 棠袖正思索着,就听陈樾压低声音道:“有人进过密道。” 棠袖眼睫轻轻一颤。 陈樾继续说:“那天皇贵妃有去启祥宫求见皇上,在里面呆了很久。” 果然。 棠袖闭了闭眼。 “皇上知道她发现了密道吗?” “不知道。” 棠袖想起前夜棠东启说没答应帮皇贵妃,没借她人手—— 皇贵妃身处后宫,对宫外鞭长莫及,纵使早早安排下去,也没法临时动用太多人手,因此便干脆只动用一个刺客,这样哪怕事情败露,也方便脱身。 也正因为刺客只是一个人,她没能葬身火海。 她是不是该感谢皇贵妃,对她其实不算太绝情,还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第63章 折腾 汪。 尽管一直都隐隐有所怀疑, 梦里那场火很有可能是皇贵妃安排的,但棠袖始终不太愿意相信,皇贵妃会为着国本之争要她的命。 哪怕那场火真的从梦境来到现实, 两个锦衣卫都说刺客是在希言苑西墙墙角消失不见, 明知刺客不会是皇帝派的,那就只能是和王曰乾案相关的人派的,棠袖却也只是回棠府问棠东启,是不是和他有关, 而不是进宫找皇贵妃对质。 她不敢。 她害怕。 可现在陈樾告诉她,就是皇贵妃。 棠袖知道陈樾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 是真的。 皇贵妃想要她死。 棠袖忍不住想,为什么? 她只是不想掺合国本之争,她们棠府能出一位皇贵妃已经够了, 不能再往上了,连她都是嫁给长公主之子,而非嫁进天家或者宗室, 烈火烹油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信皇贵妃不懂。 难道真被权力迷了眼,看不清皇帝真正想要的继承人是谁? 怎么可能, 那可是掀起长达二十多年的国本之争,以及两次妖书案的皇贵妃啊。 棠袖又想起那天, 皇贵妃看她的那个眼神。 恨她不帮她,所以就要杀了她吗? 棠袖想着想着, 不自觉又有点腹痛。 一旁昭夏因为前夜走水的事, 这几天一直处于无比专注的状态中,此时立刻便注意到棠袖搭在桌上的手向下去捂肚子的动作。昭夏心里一慌,又迅速镇定下来,一面问小姐哪里不舒服, 一面让人赶紧去请太医。 待太医来了,迎面见棠袖在椅子上坐着,太医当即眼睛一瞪:“还不快把夫人扶床上去!” 昭夏为难地看向棠袖。 棠袖摇头,说:“我就当时疼了那一小会儿,现在已经不疼了。” 太医道:“那也不可大意。” 又是一番细致诊脉,太医沉吟片刻,方道:“孩子很好,胎象也很稳,只夫人似乎思虑过多,隐有惊悸之状……这两天可是不曾安睡?” 昭夏说是:“小姐前夜回府,后半夜一直没睡着,白天也几乎没睡。昨晚上倒有睡了两个时辰,但半夜又醒了。” 好巧不巧,正是前夜走水的那个时间点醒的。 第77章 流彩私下同她说小姐这多半是自己没觉着,其实潜意识里还是有点后知后觉的后怕,便在小姐榻边守了整个后半夜,今早又哄着小姐进了些吃食,直到晌午侯爷来了才去休息。 现下流彩不在,侯爷也不在,昭夏在伺候人上虽经验丰富,但伺候孕妇着实是第一次,且还是才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孕妇,昭夏很多东西都有些拿不准。她同太医说:“常人连着数天睡不好觉都受不了,孕妇更是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回她道:“夫人这是心有郁结,还需对症下药。”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且这个月份的孕妇最好能不吃药就不吃,太医便没给棠袖开方子,只让找点事做,或者不想出门,只看看书也可以,转换转换心情。 棠袖听了说:“知道了。” 她让昭夏送太医出去,自己闷在卧房里,不知想了什么。 不过第二天,棠袖开始看书。 看的京城最近特别流行的一本小说,据称好多夫人太太都十分喜爱推崇。棠袖慕名买来看了,却是刚看完开头几页,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看到中间,愈发觉得不对。 再到后面,几乎越看越气。 尤其看到因为主人翁的不作为,主人翁妻子被奸人害得小产,主人翁却不知悔改,还反过来责怪妻子没保护好孩子,棠袖更气了。 “写的什么玩意儿,”棠袖直接把书扔了,“不看了。” 流彩捡起书,翻到最后几页,说:“结局好像还可以,主人翁功成名就……嗯?” 看到主人翁功成名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小产后再没能怀孕的妻子休了,转而娶了新的妻子纳了几房小妾,一家人和和美美生了一大堆孩子,并去前妻面前嘲讽前妻是个不能生的,流彩觉得小姐说得对,写的确实不是玩意儿。 流彩把书扔出至简居,并勒令其余人不许捡回来。 本来孕妇就情绪不太稳定,这本小说让棠袖情绪更不稳定了。 具体表现为之后陈樾每每来看她,只要他进到棠府里,甭管是走门还是翻墙,棠袖都仿佛能隔墙看见他来了似的,让流彩或者昭夏去给他传话,她要吃哪条街的某家店的谁谁师傅做的东西。 还点名必须陈樾亲自买,不能叫其他人跑腿。 流彩和昭夏起初还觉得惊异,小姐和侯爷可能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这不,侯爷一来,小姐居然立马就能感应到,她们没一次扑空的。 及至后面两人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觉得小姐是不是故意折腾侯爷,又是天上飞的又是水里游的,有时甚至是她们这两个在北京城呆了这么多年的人听都没听过的,她们都快摸不清小姐的喜好了。 直到再一次替小姐传话,说想吃西郭一家卖荷包饭的,就见侯爷一叹,面上却带出个笑来。 昭夏对陈樾尚且不算熟悉,纵使想问也不敢开口,便听流彩问:“侯爷是知道小姐的用意了?” “差不多吧。”陈樾道,“她心里不得劲,想折腾人,又不好折腾你们,便逮着我折腾。” 也对。 陈樾想,折腾他才好,不折腾才不对。 陈樾转头去西郭买荷包饭。 买完回来,因为是刚做好的,陈樾骑马速度又快,打开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正是最好下口的时候。棠袖吃了没两口,说:“还想吃榛松糖粥。” 陈樾说好,问清是哪家的,即刻起身:“我这就去买。” 不多会儿他回来,果然带了现做的榛松糖粥。 陈樾如此任劳任怨,棠袖要吃什么他就买什么,哪怕像今天这般,刚买回来一样,还没歇歇脚,就又要去买同一条街上的另一样,这么大热天来来回回到处跑,他却也从头到尾半句不行都没提过,半点脾气都没有。 按说棠袖该满意的,可事实是她吃着吃着,突然生起气来。 她把勺子一撂,说:“你怎么这么听话啊,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陈樾手一伸,接住勺子,顺势舀了糖粥喂她:“你是我夫人,我当然听你的话。” 棠袖扭头,不让他喂。 她道:“我才不是你夫人。我早就跟你和离了。” 陈樾说:“你是。” 他跟着把勺子转过去,棠袖却还是不肯吃,他只好自己吃。 嗯。 难怪棠袖惦记,味道确实很好。 吃完了,他蹲下来搂住棠袖的腰,脸也贴上她日渐显怀的小腹,说:“皇上把和离书给我了,说不作数,我们没有和离。” 棠袖没再发作了。 她眼睛一眯。 “和离书在你这儿?给我。” 陈樾说:“我没带在身上。”他面上没显,心里却骤然警惕,“我已经撕了。” 棠袖哦了声。 陈樾更警惕了。 仿佛又回到她说和离的那天,陈樾心有戚戚焉地问:“你该不会想着让我再写份新的和离书吧?” 棠袖道:“怎么会?” 明明是否认,陈樾心却越提越高。 果然,棠袖接着道:“我最近天天练字,已经把你的字仿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就可以仿照你的笔迹再写份新的。” 陈樾:“……” 合着他天天给她跑腿,她就这么对他。 陈樾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低头咬了她一口。 棠袖嘶了声,咬哪不好,非咬她腿上肉最嫩的那块:“你是狗啊。” 陈樾:“嗯,我是。” 末了还汪了一声。 棠袖:“……” 真狗。 陈樾汪完,没再咬她了。 但:“想做。” 他隔着薄薄衣料亲了亲刚咬的地方,适才来回奔波都没觉得热,这突然一下子浑身燥得不行。算算已经快半年没碰她,陈樾觉得自己也是怪能忍的:“我问过太医,太医说现在可以,等到下个月就不行了。”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棠袖突然也有点想了。 她低头看他。 她今日穿的浅色,被咬的地方衣料沾湿,色泽已变得深了,对比十分明显。而他还没抬头,呼吸徐徐吹拂,棠袖只觉那块皮肤不仅热,还麻,她手指动动,按上他后颈。 这一按,陈樾立即懂了。 他本就埋着头,只消往旁边稍微挪挪,便碰到此时他最想咬的地方。 才一下,棠袖就被刺激到了。 她不由道:“你轻点。” 陈樾含糊道:“我知道。” 本来陈樾用的力道就不大,这下更是小心温柔。他敢说当年他第一次的时候都比不上这次轻柔。 但听着上方棠袖的声息,以及唇舌感受到的,陈樾还是不免将力道再放轻了点。 许是太久没做,也可能是因为孕期的缘故,棠袖反应很大。陈樾全咽下去,抬起头问:“怎么样?” 棠袖轻轻喘气,说还好。 “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陈樾细细观察一阵,确定棠袖确实没有哪里不适,他便站起来,抱她去床上。 解开彼此衣服时,陈樾试探地道:“我今晚不走了。” 棠袖嗯了声。 彻底得了准话,陈樾半是留手也半是没留手,弄得棠袖又是想叫他滚,又是想让他继续。而等他餍足了,笑着在她耳边汪,棠袖只来得及说句你真的是狗,眼睛一闭便睡着了。 半年才一次的开荤让棠袖这夜睡得很沉,连着后面好多天也没再半夜醒过。太医来给她诊脉时,也说夫人心情不错,就这样继续保持下去便好。 棠袖心想这话可不能让陈樾知道,不然他真要只当狗,不当人了。 第64章 上进 何解。 太医那话, 到底还是叫陈樾知道了。 当着下人们的面,陈樾稳住了,仍好好当着他的人。 但等他看向棠袖时, 眉梢眼角俱都带着极昭然的得意之色, 好似在说瞧他多有用,她看那么多天书练那么多天字,统统不及他的一晚。 棠袖心说哪个锦衣卫这么大嘴巴,怎么什么都往上汇报。 但面上还是顺着陈樾的意夸道:“是, 是,你最有用了。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之前哪还用天天折腾你。” 陈樾说:“那还是要的。” 她不折腾他,还想折腾谁, 别的人想都不要想。 说起折腾,陈樾低头看她小腹:“今天有踢你吗?” 棠袖也低头看看,说:“不知道, 我没注意。” 自打进入七月,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孩子动静也跟着变明显了, 小胳膊腿儿时不时踢一下,太医都说孩子在胎里长得好, 待生下来想必会比寻常新生儿要更康健一些。 第78章 为此太医特意叮嘱她每日要适当走动走动,平时也尽量多用些诸如鱼、蛋、奶和新鲜蔬果肉之类, 不仅是对孩子, 对她自己日后生产也有好处。 棠袖审视地看自己的肚子。 想想也是挺神奇,怀孕前她那么平坦的肚子,怀孕后跟个球似的鼓起来,有时候孩子踢她一脚, 她都疑心会不会力气稍微大点,就能把她肚皮撑破了,但不踢吧又觉得怎么还不踢,莫非她今天吃的不是孩子喜欢的,如此反反复复,她都快习惯并学会无视了,流彩和昭夏却遵照太医言重视得很,陈樾也每次来都会问,生怕哪天不对却没发现,那就不妙了。 “肯定踢了。” 陈樾说着,一撩衣摆蹲下去,熟练地摆好姿势,让棠袖无需因肚子那么受累,也方便他贴近感受孩子动静:“这几天都是我一来就踢了,今天应该……嗯。”他笑了下,仰头看棠袖,“踢了。” 他指腹轻轻碰了碰鼓起的部位。 应当是孩子的小脚。他想。 好小。 陈樾对比了下,他半个掌心就能完全覆盖住。 却听棠袖道:“这孩子力气怪大的。” 这一下踢得不疼,但她就是感到用的力气不小。 也不知道还没长成的孩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劲儿。 陈樾说:“仿我。” 他就是因为在胎里时踢的力气大,让瑞安长公主觉得他兴许是个练武奇才,才送他去学武。 也正因为他在练武上确实有那么点天赋,他才会进锦衣卫,而不是只简简单单承袭爵位当个侯爷。 棠袖听了,道:“那如果我这个生出来是儿子,长大后岂不是像你一样也要进锦衣卫?” 陈樾道:“这个说不准。” 就一般情况而言,锦衣卫乃世袭军户,即父亲是锦衣卫的话,儿子日后要么继承父亲的职位,要么自己考武举进锦衣卫。 不过也有例外。 陈樾还没说具体是什么例外,棠袖已然沉思着道:“进锦衣卫也好,你就不说了,到时陈檖和棠蔚也都进了锦衣卫,那么多年肯定能爬到高位,放眼南北镇抚司,谁敢欺负我们儿子?” 陈樾:“……” “你这想法和陈檖的一模一样。”他说。 “他也这么想?” 岂止这么想,陈檖甚至还想得更美。 陈檖早就打算好,不管武举会试考第几名,他进锦衣卫后都只当个小旗官。 别看小旗只是从七品,平平无奇的样子,但他上有都指挥使兄长,中有千户师兄——陈檖素有自知之明,也一向承认棠蔚这个当师兄的就是比他厉害,所以他都有信心中武进士,比他厉害的棠蔚必然也能中武状元,武状元进锦衣卫少说也得是正五品千户——这么两位罩着他,什么大小事都摊不到他头上,简直是他的梦中情职! “他和他妻子说了,也和父亲姨娘说了,他们都同意他当小旗。”陈樾道,“他姨娘都点头了,母亲只是他嫡母,也没什么好说的,还省了我给他安排。” 棠袖微微惊讶。 她可还记得表姑娘嫁陈檖前,家中长辈是指挥佥事,正四品,这突然降到从七品不说,陈檖似乎还准备能在从七品上呆多久就在上头呆多久,这哪个当妻子的能受得了? 而表姑娘居然同意了。 棠袖不懂。 她只知道如果换成她和陈樾,陈樾敢这么没上进心,成天在衙门里混吃等死,她揪着耳朵提着刀都要把陈樾给逼升官。 笑话,这年头女人想诰命加身,基本只能靠男人。不给妻子挣诰命的男人留着有什么用?烂在家里当摆设吗? 棠袖想,可能表姑娘对陈檖是真爱吧,不然傻子才不想要诰命。 棠袖把真爱二字一说,就见陈樾笑开来。 他道:“你也认为父亲他们是真同意让陈檖就当个小旗?” 一个也字,棠袖懂了。 “所以他们其实是在哄陈檖?” 陈樾道:“也不算哄。他们确实商量好让他当一段时间的小旗,先把他梦给圆了。” 好歹陈檖真的梦了很多年的小旗官,不让他圆梦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圆梦之后,是父亲姨娘出言鞭策,还是表姑娘想法子激励,就看他们自己怎么安排了,他是不管的。 “多半会拿棠蔚来举例子,”陈樾道,“拿我没用,这些年他早习惯上头有我这么个兄长压着,不过师兄不一样,他在师兄跟前还是要点脸的。” 棠袖想也是。 搁自己家怎么没脸没皮都行,但师门不行,在师门里没脸那是能记到都快躺棺材里了也得坐起来恨不能大骂一通的耻辱,单看陈檖成亲时特意问棠蔚要厚礼就知道了,他还是有想压师兄一头的心思的。 说曹操曹操到,隔天陈檖带儿子陈良璥来棠府玩。 陈良璥刚过完周岁宴,正是学走路的时候,陈檖把他放地上,自己跑到棠袖旁边,拿厨房雕的西瓜花逗陈良璥,让他慢慢走过来。 西瓜花红红白白雕刻得极为精致,也很好看,陈檖一面做出美味到要升天的表情,一面不断说“甜”“好吃”,惹得陈良璥咧着才长几颗小白牙的嘴啊啊呜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张着手晃晃悠悠地朝陈檖走去。 棠袖也用果叉叉了朵西瓜花,边看边吃。 看陈良璥磕磕绊绊终于走到陈檖面前,后者把西瓜花当奖励喂给儿子,棠袖想连陈良璥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为了西瓜花努力,果然男人还是得有上进心。 之后九月会试,和陈檖想的一样,棠蔚中了武状元,一进锦衣卫便是千户,他则考中武进士,领了份小旗官的差,整个人美得不行。 陈檖美滋滋回家,正眉飞色舞地和表姑娘细数小旗的好处,就见表姑娘摸着他刚刚领到的官服,幽幽叹气。 他不由问:“怎么啦?这身衣服不好看吗?” 表姑娘道:“没有不好看。只是想着你和棠蔚明明师出同门,他是正五品,你却只从七品,以后你原地不动,他官职越升越高离你越来越远,我这心里替你难受得慌。” 陈檖:“……” 陈檖肃正了面容。 不太对。 他想,媳妇好像也就他们成亲、生子,以及嫂嫂怀孕和棠蔚成亲,还有偶尔陪他带陈良璥去棠府玩时见过棠蔚,别的时间几乎没碰见过,怎么媳妇这么在意棠蔚? 棠蔚身上有什么值得媳妇在意的啊? 不过是从小就聪明有天赋,让他叫了十几年的师兄,不过是高中武状元,当了正五品的千户…… 陈檖憋气。 失策了,棠蔚处处都比他强,好像确实挺值得媳妇在意。 不行,媳妇在意的人只能是他,顶多加个陈良璥,再多就不行了,他会生气的。 陈檖想着想着,拍案而起,决定了,从今天,不,从明天吧,从明天开始,让他今天再享受最后一天当小旗的滋味,等享受完他就好好研究研究锦衣卫升官是怎么个章程,最好是不用师兄和兄长帮忙,靠自己升官,这样媳妇绝对会以他为傲,不会在意旁人了。 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在陈檖身体里熊熊燃烧,忽而他视线一扫,扫到那套小旗官服,他一顿,眼底布满浓浓惋惜。 这身官服多好看啊,他刚领回来,一次都还没穿呢。 陈檖如何痛惜小旗官服不提,且说今年朝堂上不仅多出他们这些新科武进士,同月皇帝还下令吏部左侍郎方从哲与礼部左侍郎吴道南,同加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因吴道南目前不在京师,内阁暂由方从哲叶向高辅政。 内阁多个方从哲,以皇帝的性子,该是好好懒一阵子的。 然而这夜,皇帝做了个梦。 梦醒后皇帝欲让人召棠袖进宫,好将梦的内容讲给棠袖,问棠袖怎么看待,却无意间听见棠褋同常云升说小话儿。 棠褋说姐姐快要生了,那么大的肚子不便出门,真想出宫去看姐姐,皇帝沉思一瞬,干脆不让棠袖进宫了,他去棠府算了。 打从棠袖出生那年起,皇帝就没再出过宫,今天可谓是这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出紫禁城。 天子突然驾到,不等棠府上下反应过来,他已经叫人领路去至简居,见到了棠袖。 棠袖才被喊醒,正在床上坐着醒神。见皇帝就这么进来了,棠袖一惊,忙要下地行礼,皇帝已手一摆挥退周遭众人,同时示意她不用起身。 棠袖便坐着,听皇帝道:“朕今夜做梦,梦见一个异族女子,骑着烈马,手持长矛,向朕刺来。” 第79章 “藏藏,你觉得,这梦何解,可是上天给朕的警示?” 第65章 衡量 朕不走。 棠袖没有立即回答。 她垂眸, 沉思了会儿,才抬起头道:“听起来像是女真人呢。” 女真人刺杀皇帝…… 这岂非是指,努尔哈赤欲夺大明江山? 棠袖没直说努尔哈赤四字, 但皇帝已然明了。 皇帝神色骤然变得阴沉。 棠袖望着皇帝这难得的情态没出声, 只心想先有努尔哈赤灭海西女真乌拉部,后有梦中女真人骑马刺杀之警示,这下想让皇帝不重视努尔哈赤都难。 而一旦皇帝开始重视起来,那么…… “危言耸听。”皇帝突然道。 棠袖眨眨眼。 只说危言耸听, 却没骂她哪怕半个字,显见皇帝心里门儿清着。 或可说皇帝在问她之前,心里其实已经认定那异族女子必是女真人无疑,而她的看法刚好和他想的一样, 他才会只一句不温不火的危言耸听,除此之外他没法说她别的,否则就是连他自己也驳斥了。 皇帝就是皇帝, 能稳坐四十一载皇位的人哪有那么简单。 棠袖早知,凡事只要过了皇帝的眼,纵使不曾表态, 他也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更清更远。 但也正是因为他不表态,才会有如眼下, 她方才那话都可以直接被拉出去砍脑袋了,他却也没生气,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棠袖笑了下。 随即再自然不过地换了话题, 语气亲昵道:“您瞧我这都快生了,生完得坐好长时间的月子,怕是不太能赶上下月由校的生辰。难得您亲自来一趟,我就托您帮个忙, 回宫的时候带上礼物,就说我提前给他的。” 皇帝听着,神色缓和了些,坐下来说行,顺手的事儿。 刚好说到朱由校,棠袖顺口又道:“由校今年是满七岁还是八岁?他这年龄差不多也该开蒙了吧。” 皇帝应道:“满八岁,是该开蒙了。” 天子金口玉言,这话一说,哪怕常云升和棠褋等都在刚刚被一并挥退出去,在场只棠袖一个人,但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朱由校最迟今年年底之前绝对能开蒙。 棠袖嘴角笑意更深了点。 不怕皇帝不答应,就怕皇帝根本不在意。 幸而皇帝还记得朱由校年龄,应当还是在意这个皇孙的。 她也就在皇孙开蒙上能出出力了。 像东宫讲学已停了许久,任叶向高、方从哲、吴道南等多少阁老重臣如何一年几次,乃至是一月一次地上疏请求恢复讲学,皇帝也一直不予理睬,以她的身份就更不会去撞南墙,没得惹皇帝生气,回头刚答应的开蒙也要不作数了。 乍看皇帝时常会听取她的意见,甚至今天还亲自出宫来找她,但其实皇帝心中自有一番衡量,该她能说的、能劝的,她说了劝了自然会顺着皇帝的意达成彼此都想要的结果,但不该说的就绝对不能说,皇帝精明着,远没到昏庸得毫无主见的份儿上。 她得有自知之明,不可越过她与皇帝之间由所谓恩宠衔接着的那条线。 至此再未提梦境相关,棠袖问皇帝,得到没用膳就出宫了的回答,她朝外唤了声,立时便有一堆人鱼贯而入,给皇帝斟茶的,给皇帝上菜的,连带还有服侍她起床梳洗的,外头冯镜嫆也已领着棠蔚妻子、韵夫人和瑜三爷等留在府里的人过来,等候皇帝宣见。 皇帝听后说知道了。 “让左都督夫人她们也去用饭吧,”皇帝没叫她们进来,“朕待会儿就回去了。” 棠袖被扶着下地,闻言道:“正好今天天不热,皇上不逛逛再回宫吗?” 皇帝说:“不逛。” 本来他就是想见棠袖才出宫,见完自然就回去了。 且来的路上他有看两眼,和记忆中的比起来无甚明显变化,没什么好逛的。 棠袖没再说了,只悄悄瞄眼皇帝的脚。 以前皇帝不上朝也不出宫,除为国本之争和大臣们对着干之外,另一大原因便是足疾难受。 这几年经过赵御医悉心治疗,皇帝足疾明显好转许多,打从进来开始,不论是走是站,都如常人一般,已看不出曾受足疾困扰。 换成旁人,腿脚恢复康健后会想到处走走跑跑,皇帝却是在宫里呆惯了,根本不想在外面久留,棠袖甚至觉得他现在是不是哪哪都不舒坦。 不过皇帝也不是真的一点舒坦都没有。 棠袖梳洗完回来,就见皇帝拿筷子点点桌上一道菜,问是用什么做的。 一旁流彩答:“回皇上的话,这道菜主要是用土豆和番椒,佐以葱、蒜、盐、糖等调料炒制而成。” “这道呢?” “这道是用番柿、鸡子、黄瓜、紫菜、虾米等佐以各种调料加入清水炖煮而成。” “这道?” “这是……” 皇帝问完听完,转向棠袖,让她也坐下一起用饭。 待棠袖坐好,皇帝才不解道:“你大清早就吃这些?” 那道番柿鸡子汤就不提了,番椒味道刺激,她一个孕妇能受得了? 棠袖道:“您之前不是说想吃?这都是专门为您做的。”她指指她面前和皇帝跟前那几道相比,显得格外清淡的鸡丝小米粥,“这才是我吃的。” 皇帝又看看摆在他跟前的几道菜。 还真是,又是番椒又是番柿,并一盘已经去了壳方便食用的瓜子仁儿,全是他之前和棠袖说想吃的。 那时他说想吃,棠袖就送了许多进宫,但不知可是宫里御厨和宫外厨子的烹饪方式不同,他觉得他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不是很好吃,变着花样做也不好吃,导致他一度认为难怪棠袖只把土豆和番薯呈给他,剩下的没送进宫,原来是这几样味道不行。 他还以为他错怪棠袖了。 但今日,皇帝知道了,不是烹饪方式也并非食物本身的问题,就是他小厨房里的御厨手艺不行,不然怎么连棠袖这儿做的一半味道都比不上。 皇帝自然不清楚棠府的厨子光是用这几样东西做菜,就做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加之棠袖还时不时让试试如瑞安长公主府、西平侯府几家捣鼓出来的新吃法,力求推陈出新,味道能差才是怪事。 总之这一顿饭,让皇帝吃高兴了。 他一高兴,也不提立即回宫的事了,不仅见了本不想见的冯镜嫆几人,还和棠蔚妻子聊了几句,说棠蔚虽初进锦衣卫,办事却十分利落,颇有辰二爷年轻时的风采。末了连韵夫人和瑜三爷也被提到,皇帝甚至还能叫出瑜三爷的名字,说当年瑜三爷辞官后他很是惋惜,幸而两人现在还好好的,棠褋也被教得好,太后都问他要过一次棠褋,他没给,他舍不得放棠褋出启祥宫。 瑜三爷听得险些掉眼泪。 韵夫人也红着眼眶,笑说起初还不同意棠褋进宫,现下才知是棠褋的福分。 棠褋没说话,安静地给众人斟茶。 喝完茶,皇帝还是没立即离开。 他问棠袖,得知她现在每天饭后必须散步,便说一块儿走走,棠府景致还是不错的。 正如棠褋的话,棠袖最近身子越来越重,方才梳洗的时候隐约有点见红,太医说过差不多就是这几日。 棠袖觉得可能就是今日了。 果然,出了至简居,才慢悠悠走了半刻不到,棠袖就感到肚子有点疼,同皇帝说她得歇歇。皇帝正问要不要紧,便听“呼啦”振翅声响起,棠袖抬头,竟是许久不见的擎苍来了。 皇帝也抬头。 “这是陈樾养的那只海东青?” 棠袖在亭子里慢慢坐下,说是。 皇帝道:“好似比从前更神气了。”又问,“陈樾最近可有来看你?” 棠袖道:“昨儿才来过。今天还想来,我没让。” 皇帝道:“怎么不让,他若请假直接请,就说朕同意的。” 又说她马上就生了,陈樾这个时候不赶紧请假陪在她身边,他还想什么时候请,等她生完吗? 棠袖道:“那也不能天天请。他来多我还嫌烦呢。” 皇帝道:“孩子都快生了,还能嫌孩他爹烦。” 棠袖哼哼两声:“生孩子怎么了,等老了我也照样能嫌他。” 皇帝笑了。 “你们两个可真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条红线当真牵得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家常话,棠袖又抬头,擎苍还在半空中飞着,没落地。 但也没像以前那样会靠近过来问她要吃的,抑或是叼她戴的首饰。它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来回盘旋,像在巡视什么似的。 第80章 亭子外的昭夏此前没见过擎苍,也仰头看了看,正想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擎苍,忽然擎苍发出一声嘹亮啼鸣,昭夏惊了一惊,紧接着就听亭子里棠袖道:“我好像要生了。” 昭夏忙望向亭子里,棠袖坐着的地方有水缓缓漫开,是破水了。 流彩也迅速进入亭中,边让人去通知太医产婆准备接生,边问棠袖感觉如何。 对面皇帝虽坐拥三宫六院,有不少儿子女儿,但他哪里真的见过孕妇破水即将分娩的模样,当即不自觉微微向后一仰,才定定神起身道:“来人,去把江夏侯左都督他们都叫回来,长公主和驸马都尉也请过来,宫里也派人去说一声。” 语毕欲就此离开,却是出了亭子就站着没动了,心想至少等陈樾回来再走。 皇帝便在一旁看众人把棠袖转移去提早备好的产房。 将要进产房时,棠袖不经意望见他,道:“皇上要回宫了吗?” 其余人这时才惊觉皇帝居然还在。 “朕不走,”皇帝上前两步,宽慰道,“你安心生孩子,朕等你生完再走。” 第66章 动静 小公子。 陈樾到棠府时, 棠袖才进产房没两刻钟。 也不知陈樾速度是有多快,他回来了,通知他的人却还没回来, 棠东启和辰二爷也没见影儿。只棠蔚隔着大半条街堪堪追在后面, 没太堕新科武状元的名头,同样听到消息跟着临时告假跑回来的陈檖则在一整条街开外,依稀能望见一点疾驰的模糊轮廓。 待轮廓越来越近,不等马停稳, 陈檖两脚一蹬飞快跳下地,张口就问:“生了吗?嫂嫂怎么样?” 门仆牵住乱晃的缰绳,还未接话,陈檖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大门, 往至简居跑。 此时至简居进进出出全是人,陈檖打眼一扫,没扫到专属他哥的那身官服, 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扫棠蔚的。扫到了,他钻过去,才要问情况如何, 就听身后谁道了句:“你跟着过来凑什么热闹。” 陈檖想也不想地道:“才不是凑热闹,我关心我嫂嫂。”说完顺势问对方, “还没开始生吧?” 对方答:“没有。” 陈檖长出一口气:“看来我没迟到。” 然后他才终于舍得看棠蔚,不理解棠蔚怎么了, 怎么一个劲儿眨眼, 眼睛叫风迷住了?但看棠蔚光眨眼不说话,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陈檖也没凑上去,只很顺口地又问:“你知道我兄长去哪了吗?” 对方道:“他进产房了。” 陈檖哦了声:“我就知道。” 去年表姑娘生产, 他欲要陪着,一群人却拦着他,嘴里说什么血,污秽,不洁,姨娘更是眼看着快要哭了,他当时就想如果是兄长,兄长才不会管这些,锦衣卫沾的血能少了? 这不,他兄长直接就进产房里了,真疼媳妇的谁有闲心去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道有兄长在,产房内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事,陈檖暂且放下心,重新扫视起四周,想扫他们公主母亲和驸马爹来了没。 这一扫,扫见身后的人,陈檖呆住。 “陛陛陛,陛下……” 怪不得棠蔚刚才一直眨眼,原来是提醒他跟他说话的是皇帝。 陈檖倒吸一口冷气。 他赶忙行礼。 也不知是棠府的人忙忘了,还是皇帝自己不想坐,皇帝正负手站着,一袭红色道袍显眼得很,陈檖不懂他刚才怎么就能无视掉。 回想方才的三问三答,陈檖再吸口气,他没说错什么话吧? 却听皇帝道:“你怎么知道你哥会进产房?” 陈檖心下陡的一凛,嘴上答:“这个我、这个微臣是觉得产房乃新生儿诞生之地,非但不是不洁,更应当是世间最圣洁的。再说哪个男子不是在产房里由母亲生出来的,怎么偏偏女人进得,男人就进不得?” 而且就他哥那人,平日嫂子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哥都在意得不行,更别提生孩子这种动辄就要危及嫂子性命的事,陈檖觉得他哥还能稳稳当当进产房,已经是十足冷静的表现了,他哥才不会觉得嫂子流出的血不洁呢。 对,他哥说不定还会觉得他一到棠府就进产房,而非沐浴更衣、焚香正冠后进,他自己才是那个不洁。 皇帝听完道:“你竟这般想。” “敢问陛下,微臣这样想不对吗?”陈檖努力斟酌着措辞,“兄长爱重嫂嫂,担心嫂嫂,进产房陪伴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是陈檖自夸,他敢说他这想法要是说给嫂嫂听,嫂嫂绝对会夸他,嘿嘿。 兄长多半也会夸他! 皇帝沉默了瞬,随即笑了声。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陈檖屏息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 孰料皇帝就说了这么半句,没再说了。 陈檖哪里知道,彼时皇帝目送棠袖进产房,刚要命人搬把椅子来,他坐着等其他人到,一和棠褋一样随他出宫,却比棠褋资历深的女官小声请他回宫,说陛下千金之躯切不可在此停留。 皇帝这才想起,以前妃子们生产,太后从不叫他去看,便是靠近妃子寝宫也不允许,说是不可让女子生产时的血污之气冲撞了他。 皇帝回忆着,面露恍然。 那女官注意到他的表情,再言适才江夏侯夫人破水,她便想提醒陛下,却是迟了一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女官催促:“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即刻起驾回宫。” 皇帝默了默,最终拿他都说了要等孩子出生为由拒不回宫,那女官看着他,表情很是有些不赞同。 女官还要再说,冯镜嫆和韵夫人过来了,女官只得退下。 此刻,听着陈檖理所当然的话,皇帝心想是了,连他都是从太后肚子里生出来的,普天之下所有人,便是飞禽走兽也皆如此,丈夫进产房陪妻子实乃常情,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便在皇帝认可这一想法,觉得陈樾做法无可指摘时,就见产房门突然开了又关,陈樾出来了。 而陈樾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陈檖谨慎偷瞄,疑心产房里可能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过除兄长出来外,产房里没有别的动静,应当不是太大的事。 皇帝也问:“你怎么出来了?”顿了顿,了然于心,“该不会是被撵出来的吧?” 陈樾脸色更不好了。 但周围人都懂了,兴许真是被撵出来的。 果然,陈樾道:“是。藏藏说我在里面呆着碍事,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忙,就把我撵出来了。” 周围人:“……” 棠蔚险些笑出声。 姐姐这作风真是一如既往。 既被赶了出来,陈樾便只得老老实实在外头呆着,省得再进去了,更要遭棠袖嫌弃。好在方才在产房里呆的那点时间,棠袖和他说了皇帝要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宫,此刻见皇帝还站在那儿,陈樾便请皇帝移步,距离棠袖开始生还要一会儿,不能光在这站着。 这时瑞安长公主和驸马来了。 瑞安长公主一见皇帝就道:“陛下也来了?”她这才恍然难怪通知她的瞧着不像是棠府人,原是皇帝带的人,“陛下找地方坐着吧,生孩子没那么快。” 皇帝说行。 瑞安长公主便让驸马陪皇帝去。 岂料皇帝点她的名,说有话要问她,瑞安长公主只得抓紧问陈樾几句,得到棠袖目前一切都好的回答,方跟着皇帝去了至简居的正厅就座。 才落座,皇帝就屏退下人,包括驸马也被请出去。瑞安长公主正纳闷这是要问什么话,居然连驸马都不能在场,就听皇帝问她当初生陈樾花了多长时间,生的过程可是非常痛苦。 瑞安长公主讶异。 她没料到皇帝要问这些。 但想想皇帝今天好似是自己一个人出的宫,没叫皇后皇贵妃陪同,又常云升那些太监女官都是没生育过的,好容易她这个亲妹妹过来了,皇帝不问她还能问谁,瑞安长公主犹豫了下,一一回答皇帝的问题。 答完还劝皇帝不用太担心,这大半年太医产婆一直精心照料着,棠袖自己也不是那等不知事的,棠袖和孩子肯定都能平平安安的。 这边瑞安长公主抚慰难得紧张的皇帝,那边陈樾才劝走皇帝,棠东启和辰二爷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棠东启也是一进至简居就问棠袖怎么样。 听陈樾说还不错,正在按产婆的话进食,棠东启拍拍胸口,还有力气吃东西就好。 再问冯镜嫆,陈樾说岳母在产房里,棠东启正想要不隔门问问可有什么要添的,他好歹也能算作半个有经验的人,就听陈樾说皇帝在正厅,准备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宫。 棠东启:“……” 你说谁在正厅? 第81章 棠东启火急火燎地拉辰二爷去见皇帝。 过会儿宫里的人也来了。 不仅是太后的慈宁宫和皇后的启祥宫派了人,慈庆宫、翊坤宫等俱都派了人,乌泱泱的一大群宫人被领进来,先是去正厅给皇帝传太后皇后的话,接着给产房里的棠袖传太子妃的话,最后才在产房外守着不动了,静等里面的动静。 动静很快就来了。 约莫巳时三刻,一个丫鬟从门里探出脑袋,说开始生了。 陈樾一下站直身体。 棠褋也站直了,紧接着小跑去正厅通知皇帝他们。 等皇帝过来,见陈樾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产房前一动不动,产房里也没传出什么呼声喊声,皇帝疑惑:“不是说开始生了吗?” 他以前听皇后说过,生孩子可疼,能把嗓子都叫哑。 怎么棠袖这一点声音都没有? “回皇上的话,是开始生了,”见陈樾一副完全听不到皇帝问话的样子,棠蔚只得代姐夫回话,“可能是姐姐比较能忍,所以没有叫出声。” 皇帝不知联想到什么,微微有些动容。 再看陈樾,还是一动不动,皇帝没让人喊他,只在椅子上坐下了。 这一坐就坐到皇帝平时用膳的时候。 然皇帝根本无心用膳。 他摆手拒了棠东启请他去用饭的请求,仍坐在那儿,时不时抬头望望陈樾,再望望产房。 终于,产房里响起一声啼哭。 这啼哭明显是婴孩才能发出的,皇帝眼神一动。 “生了!”还是先前那个丫鬟率先出来道喜,“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皇帝起身,连声道好。 其余人也纷纷对陈樾道喜。 陈樾还是没说话,不过人总算有所动作,抬脚就往产房里走。 都知道陈樾赶着去看棠袖和儿子,没人拦他,瑞安长公主笑着问驸马这次可有给孩子想名字。 没等驸马开口,皇帝先开口了。 “朕方才已经想好名字了,”皇帝道,“珝,美玉,就叫他由珝,陈由珝。” 第67章 吃味 弯腰。 陈由珝。 在场但凡听见这个名字的, 包括瑞安长公主在内,无不都是一惊。 陈樾不算宗室,棠袖也不是宗室, 两人的孩子自然也并非宗室, 可皇帝不仅亲自赐名,居然还没用驸马那边的字辈,而是用了皇孙才能排的由字辈。 这真不知孩子是沾了陈樾的光,还是沾了棠袖的光了。 棠府人还好, 觉得今日皇帝都能一直在这守着等孩子出生,给孩子起个名怎么了,宫里人则都神情愈发恭敬。 本来皇帝就十分倚重江夏侯,对江夏侯夫人也极其宠爱, 等赐名谕旨正式下来,可以想象这孩子将会有多么令人艳羡的待遇。 瑞安长公主也惊讶一瞬,而后笑道:“珝?这字起得好, 比我想的好多了。” 皇帝道:“看来你也觉得驸马没给孩子起名字。” 驸马尴尬笑了笑。 他早知长公主会起名,自然和去岁陈良璥出生时一样连想都没想,未料皇帝也想了。 这显得他多不期待孩子出生似的。 驸马尴尬地咳了声。 好在瑞安长公主和皇帝早已习惯在起名上无视驸马, 转头问孩子何时能抱出来叫他们看看。丫鬟说马上。 瑞安长公主耐心等了数息,马上却还是没到, 她有些等不及,同皇帝说一声, 提起裙摆就进了产房。皇帝余光瞥见棠褋也眼巴巴望着产房, 明显也想进去,皇帝笑着让她去。 棠褋道了句多谢陛下,小跑着进去了。 产房里,产婆正仔细给小公子裹上襁褓。 陈樾方才已经看过孩子, 此时坐在棠袖床边,给棠袖擦脸。瑞安长公主看看孩子,生得真好,都不怎么皱巴,随即道:“对了,陛下给孩子起名字了。” 陈樾说:“我听到了。” 刚听到就和棠袖还有岳母说了,不过母女两个都没什么意外表情,好像早猜到皇帝会赐名。 瑞安长公主道:“陛下给起名也好。” 好在哪里,此间有外人,瑞安长公主没多说,只来到棠袖床侧,问棠袖乏不乏,若有哪里不舒服,不能害羞,立即就要说出来。 棠袖脸色有点苍白,但精神尚算可以,闻言微微摇头。 产婆说她生孩子还挺快的,乏倒不怎么乏。 但:“想睡觉。” 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她今早本来就是因为皇帝突然驾到给临时叫醒的,又生孩子生到现在,整个人不管身体还是精神都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她眼皮都要撑不动了。 这时棠褋也看完陈由珝靠近过来,闻言道:“陛下还在外面等着呢。” 棠袖懒懒道:“等着看孩子吧,看完就会回宫了。” 棠褋却道:“我觉得应当还想看姐姐。” 要不说棠褋如今堪称皇帝身边第二红人——第一是常云升——棠褋话音刚落,明明产婆才将陈由珝抱出去,外面就隔门通传了声,随后皇帝掀帘进来了。 屋里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下人们火速打扫完毕,还问过太医意见点了香,闻不到什么血腥气。棠袖身上也已清理干净,听皇帝进来,她没起身,只抬眼望过去,一双眼黑白分明,因犯困又漾着水意,直看得皇帝心头慈爱更盛,觉得她可怜可爱,真跟自家女儿没差了。 “辛苦了,”皇帝抱着陈由珝,对棠袖和声道,“一转眼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这孩子跟你长得真像。” 棠袖迷惑:“这就能瞧出像了?” 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产婆第一时间就抱给她看,她看到的第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因为她怀孕期间老在家呆着不怎么出门,见着的俊男美女着实少,以致于孩子生下来丑丑的,一点都不玉雪可爱。 而皇帝居然说陈由珝和她像? 棠袖震惊,莫非她生孩子生得元气大伤容貌倒退,已经丑到能和陈由珝相提并论了? 棠袖赶紧让陈樾把镜子拿过来,她要看看她现在具体是有多丑。 眼睁睁看着陈樾一边说她没变丑,一边却当真去拿镜子的皇帝:“……” 虽然当了母亲,但藏藏果然还是那个藏藏,一点都没变。 见棠袖接过镜子,却是还没照就先掩唇打了个哈欠,眸中水意多到几乎能淌下来,皇帝再简单说两句,把陈由珝交给冯镜嫆抱着,这就准备走了。 临走前,皇帝问了嘴之前江夏侯府失火的事。 棠袖道:“劳皇上惦记,那事早处理好了。” 皇帝说:“纵火者捉住了?” 棠袖说是。 皇帝说那就好,然后带着棠褋出去了。 陈樾送皇帝。 皇帝走后,棠袖淡淡垂眸。 皇帝不知道有他们之外的第四人发现了启祥宫和希言苑直通的密道,自然也不会知晓进入密道的那个刺客早被陈樾找到了。 更不知道她和陈樾为着此事,做了多少安排。 棠袖面无表情。 国本之争? 若有一方没了争的资本,又当如何? 困意愈盛,棠袖再打个哈欠,闭眼就睡。见她睡觉,其余人没打扰她,放轻动作出去了。 陈樾送皇帝到至简居外。 “行了,回去陪藏藏吧。”皇帝不让他再送,“朕又不去别的地方,直接就回宫了。” 陈樾依言止步,和棠东启等人一起恭送皇帝离开。 回到宫里,皇帝先是去慈宁宫给太后报喜,陪同样为等消息没心情用膳的太后用过膳后,转道去了东宫,将棠袖托他带的礼物给朱由校。 朱由校早上就从太子妃那里听说了婶婶要生孩子的事,此刻听皇帝说婶婶下月不能给他过生日,他也没失落,只仰起头问:“婶婶的孩子我要叫什么,弟弟还是妹妹?” 皇帝说对:“是你表弟。” 朱由校道:“我想去看弟弟。” 皇帝道:“弟弟太小,等满月吧。” 朱由校道:“那等满月了,我能带由检一起去吗?” 皇帝今日心情好,说可以。 朱由校便掰着指头算要多久才能到弟弟满月。 算着算着,他突然面露惆怅。 皇帝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惆怅个什么,便问怎么了。 朱由校蜷蜷手指,小声说:“我听人说,女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不会疼别的孩子了。”他声音更小,“以后婶婶是不是就只疼弟弟,不疼由校了?” 皇帝不用问都知道这话必然是东宫哪个侍妾故意让人说给朱由校听的。 第82章 皇帝一时没开口。 只心道棠袖最是明事理,朱由校是该开蒙了,不然这天天什么好赖话都要往耳朵里听往心里记。 他是不喜太子不错,但还不至于讨厌孙子。 朱由校是他第一个孙子,可不能被养成万事都不懂的德性。 “怎么会不疼你,”皇帝淡淡道,“你是朕的皇长孙,她不疼谁都不会不疼你。” 朱由校不太懂疼他跟他是皇长孙有什么关系,但得到皇帝的否认,还是开开心心地应了声,一下就不惆怅了。 皇帝拍拍他脑袋,把皇长孙开蒙的事吩咐下去,起身走了。 送走皇帝,朱由校折返回来,趴在那重新掰手指算日子。 乳母客氏见他算得认真,欲上前去替他将礼物拆开,却感到魏忠贤拽了下她袖口。 魏忠贤没说话,但客氏还是停了手。 多亏魏忠贤这一拽,客氏看着朱由校算完,扭头下地去洗手,把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才开始拆礼物。 礼物是全套的木制小书房和小练武场,做工十分精细,朱由校立即就喜欢上了。 婶婶真好。 朱由校爱不释手地摸着小书房,想婶婶对他这么好,他也要一直对婶婶好。 被念叨的棠袖这会儿正被哭声吵醒。 睁开眼,陈樾正在流彩的帮助下把陈由珝抱起来。男人手轻轻拍着襁褓,轻声哄孩子说别哭了,你娘在睡着,不能吵她。 陈由珝不理。 孩子张着嘴嗷嗷哭。 流彩之前做了许多功课,知道小公子这是饿了,便说得把小姐喊醒,不然小公子吃不到要一直哭,陈樾摇头说不行:“你家小姐才睡多久,不能喊。” 流彩无奈:“可小公子一直哭也不是办法……” “行了,扶我起来,”棠袖听不下去了,孩子生下来第一顿饭怎么能让他饿着,“孩子抱过来,我先喂着试试看。” 棠袖自我感受了一下。 她应该能喂。 于是被扶着慢慢靠坐起来,棠袖把陈由珝接进怀里,才解开衣襟,刚刚还哭个不停的孩子立马声音小了,弱弱抽泣着张嘴去吃。 第一次喂孩子,棠袖自然是不适应的。 但她忍住了,又流彩小心地调整姿势,终于棠袖不难受了,陈由珝也不掉眼泪了只顾着吃,棠袖让陈樾上来,搭把手托住陈由珝屁股,好叫流彩去休息。 流彩今天围着棠袖从大清早忙到现在饭都没吃,知道小姐心疼她也没拒绝,说小姐若要用人朝外喊一声就行,便出去了。 屋里总算只剩陈樾和棠袖两个人。 哦,还有个吭哧吭哧的陈由珝。 陈樾盯着陈由珝。 不得不说,他有点吃味。 以往那儿都是他吃,现在平白多个小子占了他的位置,他还不能揍,毕竟早前棠袖说她要自己喂孩子,他也是同意的。 陈樾目光里逐渐带上哀怨。 但很快,他就顾不得吃味了。 因为陈由珝似乎饱了,小嘴一松脑袋一动,直接就在棠袖怀里睡了过去,而棠袖蹙着眉,让他赶紧把孩子放去睡觉,她有事要他做。 陈樾依言把陈由珝抱去睡觉,返身就见棠袖示意他弯腰。 他便弯下腰,听棠袖说:“你儿子第一顿不太能吃。” “你当爹的要不要帮忙解决下?” 第68章 满月 江夏侯夫人从没换过人。…… 棠袖刚说完, 就听陈樾咽了下。 声音十分清晰。 棠袖:“……” 突然觉得她是不是不该找他帮忙。 然而没等她后悔,陈樾已经腿一抬上了床,手也撑上她靠着的床架。他维持着这个姿势, 垂眸认真打量该从哪里开始解决。 被他这么直白地打量, 棠袖久违地升起臊意。 她动动唇,想说要不算了,她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陈樾一只手抚上她本就没合拢的衣襟, 指腹触及处微微湿润,他摩挲了下,问:“两边都要吗?” 嗓音有点沙哑,好似蓄着焦渴火气。 “……嗯。” 棠袖别过脸, 耳珠已有些红了。 但很快,她又把脸别回来,说:“不对, 我明明……” 话没说完,陈樾低下头,轻轻含住。 成年男人带来的感受自然和婴孩进食格外不同, 至少他不会让她难受不适。甚至他还能用上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些小技巧,让她更舒服点。 被熟悉的热度包裹, 棠袖几乎是无法自控地一颤。 她咬咬牙,抬手捉住陈樾发根, 试图让他正经一点:“是让你帮忙解决, 你别……” 别什么,她没能说下去。 吞咽声响起,比适才更清晰。 棠袖耳珠更红了。 她攥着陈樾那截长发,却揪他不是, 不揪也不是,只得听吞咽声一道接一道,竟似没完没了。 好容易等他放开了,棠袖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他又毫无停顿地换到另一边,重复相同,不,是更加得寸进尺的动作。 棠袖手指不由攥得更紧。 被舔舐、噬咬的感受如此明晰,无法忽视,棠袖视线游离着,随不远处自鸣钟的指针一格格跳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终于,陈樾抬头。 他眼睛漆黑,以近乎凝视的姿态看着她,指腹缓缓揩去唇边不知何时没吃下去的一抹湿痕。 “多谢夫人盛情款待。”他说。 棠袖脸彻底红透。 然而这事到这还没结束。 夜里,棠袖于睡梦中被逼醒,躺着都觉涨得不行。 因隔不多久就得起来喂一次孩子,房内特意留着盏灯没吹,灯光柔和,棠袖转头看了眼摆在榻边的小摇篮,安安静静,里面的陈由珝似乎没有要醒的意思,她只好转回来,恰和陈樾目光对个正着。 “怎么了,”陈樾在她醒时就已经跟着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棠袖想起白天那一幕,不自觉咬了下唇。 然后才说:“涨得慌。” 她没说哪涨,但陈樾一听就明白了。 陈樾便也看了眼陈由珝。 陈由珝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顿,现下睡得正香,看样子应该不会突然中途加入跟他抢,陈樾手肘一撑,将自己撑到棠袖上方,手指落下轻轻一挑,发现不仅是穿在最外面的寝衣,里头轻薄的丁香紫也已浸成更加深重的色泽,无需凑近都能嗅到淡淡气味,难怪会醒。 “还是两边都要?” “嗯。” 陈樾于是拨开那丛紫丁香,露出深处点缀着红梅的洁白雪色。梅蕊处露珠一颗颗滴落,顺着雪融进周围簇拥着的紫丁香,顿时香气更加馥郁,陈樾禁不住看了好一会儿,方着迷地垂首去接。 可能是真的渴了,竟觉比白天更为甘甜。 忽然,棠袖道:“你手干什么呢?” 陈樾含混地嗯了声。 棠袖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陈樾依言看向自己的手。 这才发现他手正揉在旁边那团雪上,满手都是雪融化后的湿滑。 陈樾:“……” 他僵了僵,克制地收回手。 然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自觉就……” “不自觉也得自觉。”棠袖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禽兽,“这才第一天。” 陈樾:“……我知道。” 陈樾有点委屈。 他就是习惯性那么做了,他又不是真犯浑。 “没有下次,”棠袖警告他,“不然以后不找你了。” 陈樾想说不找他找谁,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以随时随地帮她解决,但面对棠袖犀利的目光,他也只得哦一声,应承下来。 应完更觉委屈。 可他没法说,只能看棠袖瞪他一眼,让他去打点热水来给她擦擦,她要换衣服。 陈樾去了。 回来给棠袖收拾完,再扶她躺下,自鸣钟指针无声跳了格,灯光在夜色中更显柔和。陈樾算算时间,觉得待会儿陈由珝怕是要醒,他干脆不睡了,坐在那闭目养神,方便陈由珝一有动静他立即就能上手。 眼睛是瞌着了,陈樾心里又盘算起像棠袖说的,这才第一天,今天就算了,等从明天开始,得给陈由珝养成夜里睡整觉的习惯,不然没睡多长就喂一顿,棠袖根本没法正常休息。 坐月子是让女人产后恢复休养的,不能连个觉都睡不好。 陈樾决定等天亮了就去问太医产婆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时摇篮里传出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连带着婴孩咕咕哝哝的细碎呓语。赶在呓语变成哭声前,陈樾上手试了下,确定陈由珝是饿了而非别的,他把陈由珝从摇篮里抱出来,转身喊棠袖。 第83章 棠袖还没睡着,闻声接过陈由珝,让孩子半句哭腔没出就吃到饭。 吃完给陈樾,陈樾抱着在屋里边走边拍,俨然已经渐渐熟练了。等把陈由珝放进摇篮,陈樾回到床上,棠袖察觉身边多出个人,迷迷糊糊喊了句:“夫君?” “嗯,是我。”陈樾拉拉她肩头被子,“睡吧。” 棠袖说:“陈由珝醒了喊我。” 陈樾没应,只说:“睡吧。” 总归除了饿这点必须得棠袖来,别的他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实在不行就出去叫人,难不成连哄孩子都哄不好。 陈樾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要锦衣卫没有特别要紧必须他亲自出面的事,他大多时间都呆在棠府,能带陈由珝多久就带多久,尽量不让棠袖费心,可以好好坐月子。 此举叫一贯看他不顺眼的棠东启都有些改观。 既疼了他女儿,又照顾好他外孙,这个女婿还是有那么点过人之处的。 棠东启想,不然藏藏也不可能嫁他,说要和离,到头来也没真和离。 这个时期的孩子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转眼陈由珝已经满月,不仅皮肤从刚生下来的通红皱巴变得白皙软嫩,眼睛乌溜溜的也不小,睁开时特别像陈樾。 嘴巴则像棠袖,瑞安长公主由衷地说嘴仿棠袖真好,棠袖唇形比陈樾好看多了。 棠袖听了,对陈樾道:“殿下嫌弃你呢。” 陈樾无所谓道:“不嫌弃你就行。” 瑞安长公主说:“那真是,我最不嫌弃的就是藏藏了。” 然后就准备出去了,今儿是陈由珝满月宴,外头来的人可多。 不过陈由珝太小,天气又太冷,用不着棠袖开口,瑞安长公主就做主不把陈由珝抱出去给人瞧,实在想看的站门口望一眼得了。 陈樾同棠袖说了声,跟着去接待客人。 陈由珝虽说是江夏侯府的小公子,但棠袖正在棠府坐月子,陈由珝的满月宴就也在棠府办——对此瑞安长公主都没异议,其余人自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请帖落款署名处写的陈樾,免得一些不清楚江夏侯和夫人没有真和离的人误会。 结果还是闹了出不大不小的误会。 是嘉靖皇帝的第四子景王,按辈分应该是当今的叔叔,其王妃自从景王去世后就回到京师居住,算是目前宗室里年纪最长的,瑞安长公主都得称一声叔母。 瑞安长公主得了嫡孙,于情于理都得给这位叔母发请帖。尤其瑞安长公主和景王妃关系不差,景王妃不仅派人送了贺礼,还专门让人给瑞安长公主带了句话,问她儿子什么时候娶的继夫人,怎么没通知一声,孙子生下来了才通知。 瑞安长公主闻言,刚想说陈樾哪娶继夫人了,他跟棠袖又没和离,转眼想起景王妃的帖子是她写的,她只写自己得了孙子,没写陈樾和棠袖名字,以致景王妃误会,瑞安长公主当即骂了自己一句,笑道:“告诉王妃她老人家,江夏侯夫人从没换过人,还是那一位,她老人家颐养天年万事不管,可不能这么大的事也不管。” 来人奉命走了。 围观这一幕的陈檖咂舌,这位王妃辈分可真够大的。 随即带陈良璥去看陈由珝,很听话地站在门口不进去,只嘴里念着辈分:“这是我兄长的儿子,你的堂弟,你当哥哥的以后要带弟弟玩。” 顿了顿,对把客人交给陈樾驸马棠东启和冯镜嫆,自己则趁空偷溜过来的瑞安长公主道:“我怎么觉得陈由珝比陈良璥小时候好看多了,长大肯定是个能迷倒万千少女的美男子。” 瑞安长公主道:“你也不想想你嫂子是谁。” 陈檖一想,是了,嫂子在成为他嫂子前,可也曾是名满京华的人物,嫂子生出来的孩子能丑? 他视线停驻在陈良璥身上,正思索陈良璥长成这样,不可能是表姑娘的问题,难道是他的问题,陈良璥对准他脸啊呜就是一口,疼得他直骂臭小子,把朱由检都逗笑了。 陈檖听到笑声,转头见朱由校和朱由检不知何时来了。 两位殿下身后跟着好些宫人,其中一位还是启祥宫的常云升。知道常云升必然是带着皇帝正式赐名陈由珝的谕旨来的,陈檖让开位置,却见两位殿下也没进屋,就站在门口把礼物交给流彩,然后踮着脚看陈由珝。 还是棠袖发话,说进来一点没关系,朱由校和朱由检才脱掉鞋子外衣,仔细洗了脸净了手,方往屋里走。 第69章 自然 团聚。 已经是冬天, 屋里火炕早早地烧起来,红萝炭也选的品质最为上等的,瑞安长公主更从皇帝太后那儿薅来不少银丝炭兽金炭, 务必让这间屋子哪怕下雪也能温暖如春。 这样暖和的屋子, 朱由校朱由检才进去就觉得热,但棠袖不许他们再脱衣服,两人便站在离红萝炭稍远的地方,看流彩把礼物放到陈由珝跟前, 棠袖低头同陈由珝说这是哥哥们送他的满月礼。 朱由校送的自己做的毛笔,希望弟弟长大后好好读书写字;朱由检送了只小金牛吊坠,因为弟弟生肖是牛。 也不知才满月的陈由珝可能瞧得清这两份礼物都是个什么名堂,总之他眨巴着眼, 伸出小手去抓。 棠袖没让他抓到。 才从外头拿进来的,不能让他碰。 陈由珝抓了个空,也没哭, 只盯着礼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继续眨啊眨。 棠袖让流彩把礼物先收起来,然后对那边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兄弟俩说:“弟弟很喜欢。” 这话一说, 刚刚还纠结婶婶不让弟弟抓礼物的两人立即不纠结了,朱由校更是说等弟弟再大点, 能写字了,他再做更多更好的笔给弟弟。 棠袖道:“那我先替弟弟谢过由校了。” 又问之前不是说皇上同意让太子妃陪他俩一起出宫来满月宴, 怎么光见他俩没见太子妃。 朱由校道:“太子妃殿下生病了。” 他娴熟地背起太子妃托他背的话:“太子妃殿下说, 不能把病气过给婶婶和弟弟,等回头病好了再说。” 棠袖有心问太子妃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怀里陈由珝忽然朝旁边一个歪倒, 棠袖注意力便转移到陈由珝身上,没能问。 不过待常云升宣完旨,同两位皇孙转述皇帝的话,说今日天太冷,道路都结了冰,不能在外面多呆,看完弟弟就得尽快回宫,两位皇孙听话地穿衣服准备走,以棠袖的记性到底是赶在他们离开前问出口,方知太子妃似乎病得不轻。 “具体怎么不轻?” 朱由校想了想,答:“我上次见太子妃殿下是半个月前,那之后就一直没去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包括托他背的话,也是太子妃叫宫女代传的。 一旁朱由检小鸡啄米式点头,说自己也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太子妃殿下。 不止是他们这些皇孙,王才人、李选侍、刘淑女等侍妾这半月来亦是没能踏进慈庆宫半步。 便是有侍妾提出想要侍疾,也一概被拒绝,唯一能见到太子妃的只有太子。 问太子原因,太子的答复是太子妃此病须得静养,越少人打扰越好,故不让她们侍疾。 东宫里因此悄悄流传说太子妃这次病得不轻。 棠袖听着,皱起眉。 她想问更多细节,但也清楚两个皇孙着实不知道更多了。还是得找知情人问。 棠袖目光很快转到常云升身上。 太子妃病重,这可不算小事,这位提督东厂知道的肯定不少。 棠袖想着,道:“厂公。” 这一声唤得常云升脸皮轻微一抖。 常云升在御前伺候那么多年,如何不懂棠袖的意思。 他朝棠袖微微躬了下腰,正要开口,却有小太监提醒道:“督主,皇上让尽快回……” 话未说完,就被常云升低声斥了句多嘴。 小太监一下呐呐不敢言,只能看督主转向江夏侯夫人,面带笑容道:“夫人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而后道,“夫人料事如神,今早奴婢奉皇上口谕前去东宫,有拜见太子妃殿下。” 隔着门见的。 他当时望了一眼,被门挡着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从里面传出的太子妃的声音颇为虚弱,他须得屏气凝神方可听清楚。不仅如此,太子妃更是才说没两句就要停住歇歇,再说两句就被阻止,言语间都是让太子妃赶紧躺着,不能再费神了。 常云升回忆着,如实说给棠袖。 棠袖听完,没说什么,只道:“多谢厂公告知。” “夫人客气了。” 第84章 常云升这才得以与两位皇孙离开。 棠袖目前还不能出门,便让外头陈檖代她去送。等人走后,她再次皱起眉。 王曰乾案前,她有进宫见过沈珠玑,当时沈珠玑除食欲不佳,瞧着有些清瘦外,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谁都不能见了? 棠袖甚至怀疑太子不准侍疾可是有什么别样用意。 越想越觉得沈珠玑这病不对劲,她得进宫亲眼看看。 然而进宫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太医否决了。 太医道:“夫人这月子才坐三十天,身体各处都尚未恢复好,万万不可外出见风。” 棠袖不是不知道“弥月为期,百日为度”的说法,冯镜嫆也老早之前跟她说月子最好坐满百日。 但棠袖本就没那个耐心坐足足一百天的月子,又突闻沈珠玑病重,按常云升那意思怕是沈珠玑此次不得好,她便更是心中焦急,每天都要问太医她好了没,可不可以出月子了。 太医每次都说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这日太医终于松口,说差不多可以了,棠袖立即让人去递牌子,她则迅速沐浴更衣,简单收拾一番就带陈由珝进宫。 出发前,棠袖不经意抬头。 天色阴沉,铅云堆叠。似要下雪。 没像往常那样进宫后先去启祥宫拜见皇帝,棠袖直接去东宫,她要第一时间就见到沈珠玑。 到了东宫,被都人们如何再三劝阻,甚至太子听闻她来的消息后亲自出面,同她说太子妃真的不能见人不提,棠袖直接把陈由珝交给流彩和昭夏,让她们到偏殿等着,她一个人进慈庆宫。 见棠袖如此执着,不亲眼看到太子妃不罢休,太子叹气。 “也罢。是你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会见你一面的。” 棠袖心下一沉。 进得慈庆宫,扑面而来便是极浓重的药味,单单这么闻上一会儿,都觉脑子似要变得浑浑噩噩。在前领路的宫女请棠袖稍等,而后小心掀开厚厚床帐,轻声唤道:“殿下,殿下?江夏侯夫人来看您了。” 床帐一掀,看清里面躺着的人,棠袖心彻底沉下去。 沈珠玑竟已病得起不来身。 病到棠袖都在床边坐下,要和她说话,她却仍在那儿躺着,宫女并未扶她起来。 她好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皮囊,从内到外都是干枯的,唯一双眼在望向棠袖时泛着些微光彩,似乎很高兴棠袖能来。 棠袖张张嘴。 “……你怎么病这么重,”棠袖想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却怕轻轻的一下就要碰碎她了,“我都不知道。” 以致于这么晚才来看她。 沈珠玑眼角微弯。 她开口,微弱声线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里吐出:“藏藏有孩子了。” “……嗯。是个儿子,陛下给赐了名,叫陈由珝。” “真好。” 棠袖扭过头,不让沈珠玑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泪。 而沈珠玑还在继续说。 “藏藏,我觉得,我可能撑不过去了。” 沈珠玑一直认为,徽娟是她的支柱。 有徽娟在,被太子冷落也好,责骂也罢,哪怕是在东宫里,她身为太子正妻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骄狂如李选侍更是几乎要骑在她头上,东宫之外同样不受重视,她也觉得只要徽娟陪在她身边,那她怎么样都可以。 可徽娟不在了。 她还记得那次清明,老君庙法会,她跪在太上老君像前为徽娟供灯,那位德高望重的方丈对她说生为自然,死亦为自然,她当时想怎么可能自然,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怀胎十月、一手养大的女儿,她做母亲的,怎么会说自然就自然? 她不能接受。 但又不得不接受,徽娟就是离开了她,她的支柱没有了。 人没了支柱,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沈珠玑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很努力地过活,也曾一度想给自己和太子挣个前路。可大抵她其实还是不想活了,所以撑了三年,眼看棠袖有孕,杜湘灵在海上也风生水起,她在意的人都越来越好,她便告诉自己说可以了。 既然生死皆为自然,那她不想活了,也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吧。 想到这,沈珠玑没有力气了,慢慢瞌上眼。 她最后对棠袖说的是:“徽娟等我好久了。” 棠袖转头看她,嘴唇微动。 棠袖说不出你走了,剩下我和湘灵该怎么办。 湘灵还在海上没回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吗? 但最终,棠袖也只是含泪笑着,轻轻应道:“那就去找徽娟团聚吧。” 万历四十一年腊月廿四,皇太子妃薨。 仿佛一切早有预兆。 雪忽然落下,天上地下皆一片素白。慈庆宫前,朱由检被刘淑女牵着,他懵懂地看大人们进出匆匆,听大人们哀声切切,刘淑女让他过去磕头,他磕了,却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望见棠袖,他挣开刘淑女的手跑过去,仰头问:“婶婶,慈庆宫里怎么了,为什么让我给太子妃殿下磕头啊?” 棠袖低头看朱由检,眸中有近乎温纯的热意。 她没说话,只轻轻抚摸了下朱由检头顶。 只这一下,朱由检僵住,眼泪也骤然滑落。 他好像明白了。 “婶婶,”他瘪着嘴,努力抑制哭腔,“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太子妃殿下了?” 棠袖仍旧没有回答。 她又抚摸了下他头顶,轻声说:“好孩子。” 随后她向前走,朱由检站在原地,看她身影逐渐被风雪掩盖,眼泪一颗接一颗不停往下掉。 这天是朱由检三岁生日。 更是太子妃忌日。 朱由检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第70章 皇帝 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又是雪天。 棠袖念了一下午的经, 出来时,正碰到李选侍。 那位大名鼎鼎的西李。 棠袖脚步一顿。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李选侍一眼。 李选侍当即站住了,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 注意到这点动作, 棠袖心下微微一哂。 这么怕她。 怎么, 以为她会替太子妃对付她吗。 目光转向李选侍女儿的身上,棠袖发觉这孩子好小,小到根本不认识她,只知道埋头抠李选侍的手, 埋怨地说娘力气好大,都把她弄疼了。 是了。 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能懂大人的纷争呢。 棠袖平静地收回目光,没再理会李选侍, 径自往偏殿去。 到偏殿正是时候,陈由珝睡了一下午,刚醒, 挂着金豆抽抽噎噎,流彩昭夏哄说马上就能吃饭。棠袖烤了烤火,让自己身上暖和起来, 才接过陈由珝,给他喂饭。 流彩问:“小姐, 等会儿出宫吗?” 棠袖摇头:“我去趟启祥宫,你们先回吧。” 棠袖心里有数, 她这次去启祥宫多半要吵架, 且还不知道能不能吵赢,她不能带陈由珝。 于是待陈由珝吃饱,流彩昭夏带小公子往东华门走,先行坐车回家, 棠袖则独自一人撑着伞往西六宫走。 一路雪落琉璃,冰过兽脊。 进入西六宫范围,感到足底有些许湿意,棠袖不由加快步伐。忽而她抬了抬伞沿,前方陈樾也撑着把伞站在那儿,正在等她。 她走近了,没说话,陈樾却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便问:“我跟你一起?” “不用。”棠袖脚步没停,直接从他身边掠过,“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瞎掺和。” 陈樾自是清楚她做好的决定,包括他在内无人能反驳得了。 他道:“可……” 棠袖没回他,目标直指启祥宫。 陈樾只得目送她。 事情确实和锦衣卫没关系—— 此番主要是为了沈珠玑。 下午棠袖在慈庆宫念经时收到消息,说皇帝还是不满太子妃葬礼规格,认为逾制,太子妃只能继续停灵,不得发丧。 而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二年,冬天快要过去了。 棠袖不是很清楚为着太子妃葬礼一事,皇帝同礼部、同朝臣们如何争执斗法,她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沈珠玑去世这么长时间,仍无法入土为安。 她很想问一问,堂堂皇太子妃,连发丧都不被允许,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承认这个太子妃吗? 可不承认沈珠玑是太子妃,岂非也不承认朱常洛这个太子? 就当真这么想改立福王为新太子? 第85章 以往棠袖总觉得,她身份过于微妙,她得明哲保身,得维持现状,尤其是不能在国本之争中站队,不能为一己之私惹皇帝不快。 可今天,这些全部推翻了。 常云升等一干人立在启祥宫外,隔着紧闭的宫门都能听到江夏侯夫人刚进去就和皇帝吵了起来,吵得极其凶。 常云升看看旁边的棠褋。 棠褋打从被皇帝喝退出来就一直盯着宫门,手紧紧捏成拳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常云升想让她别太紧张,只是吵架而已,皇帝再生气也不会对江夏侯夫人怎样,但听着里头传出的动静,常云升敢说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便是曾经那位权压皇帝的张居正,都没跟皇帝这么吵过。 秉笔太监感慨着,低头甩了甩浮尘。 “……她是太子妃,是您上了玉牒的儿媳!” 殿宇内,棠袖咬着牙,眼睛都红了:“就算不看功劳也要看苦劳,这些年她这个太子妃到底哪里当得不够格,为什么连发丧都不行?” 停灵那么久,她只第一天的时候去看了,之后再不敢看。 那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 她们共同长大,从孩提到总角,从豆蔻到出阁,到为人妻为人母,她们见证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还约定过如若她也有了孩子,沈珠玑也要给她的孩子做干娘。 她们那么要好,相互扶持,相互陪伴,她高兴她跟着高兴,她难过她跟着难过。 如此,沈珠玑去世,于她本就是一道不可揭的伤疤,如今却眼睁睁看这道伤疤被反复划开撕扯,她几乎是拼命忍耐,才让自己不要在皇帝面前流泪。 只能隐忍着,尽力语句清晰地道:“陛下,您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的吗?” 传果然皇帝就是对太子不喜,别看福王快要就藩,但到时会不会真的去洛阳还未可知。 传太子妃福薄,纵身份尊贵却不得安葬。 然而棠袖说了这么多,皇帝并不看她。 只说:“朕知道。” 一句知道,棠袖险些崩溃。 知道知道,知道有什么用? 棠袖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没求过您什么,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皇帝总算正视棠袖。 他分明在看她,却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片刻皇帝道:“不行。”他目光甚至有些冷淡,“你求也没用。” 棠袖几乎把掌心掐出血,才能让自己不要脱口而出—— 既然对太子不喜到连太子妃都不允许下葬,那当初又何必立这个太子?! 不喜的是太子,为什么要牵扯到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何等无辜,就因为她是太子妃吗? 棠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何为权势,何为天家,何为帝王。 是她错了。 皇帝终究是皇帝,她不该自以为是,认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说服他,她不该妄想的。 棠袖一时气极,怒极,也恨极。可到最后,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而后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皇帝凝目看她离去的背影。 须臾,垂下眼,不发一言。 …… 正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杜湘灵回来了。 棠袖去城门口接她。 等不及车停稳,杜湘灵跳下地,抬头一见棠袖,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了。 棠袖同样没说话。 只抱住她,听她埋在肩头小声地哭。 哭了一场,杜湘灵抽着鼻子,说她原本不打算这个时候回来的。 是有天她准备上船的时候,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她莫名就想起朱徽娟夭折的时候,棠袖被沙子迷了眼,她一下就觉得不行,她得赶紧回大明。 果然入了大明境内,回京路才走一半,从京师方向传来讣告,说皇太子妃薨逝。 “我回来得太晚了,”杜湘灵每每想到这点,就难受得要命,“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没关系。” 棠袖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沈珠玑说过,湘灵不回来也好,省得回来见她这副模样,想哭又不敢哭。 沈珠玑说湘灵总是心软的。 杜湘灵听着,又哭了。 再抱着棠袖哭一场,她埋着脑袋没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更小声地问:“我听说到现在都不让她发丧……真的吗?” 棠袖说:“真的。” 杜湘灵:“为什么会这样啊,不是说那位其实也不是不关心她那边的事吗,怎么……” 杜湘灵没说完。 因为她感到棠袖哭了。 她抬起头看棠袖。 “是我没用。” 棠袖安静说着,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我去求了,还吵了,结果什么都没给她办到。我也不懂,苦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给她?” 听出棠袖心灰意冷,杜湘灵反倒没跟着哭了。 而是沉默了会儿,才道:“那位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会偏心的。” 棠袖道:“偏心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杜湘灵摇着头,说不出话了。 随后棠袖带杜湘灵回棠府,让她洗个澡吃点东西,再进宫去看沈珠玑。 杜湘灵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往摇篮边上一坐,歪头看陈由珝。 陈由珝也歪头盯着她。 “和你长得好像,”杜湘灵伸出根手指碰陈由珝的手,小家伙得一整只手掌全用上才能握住她的,“他多大了,会说话了吗?” 棠袖道:“才三个多月,说话还要再等等。” 杜湘灵道:“真不敢相信他是你生的。”她晃晃手指,近乎惊叹地感受婴孩微小得她轻轻松松就能挣开,可同时又有劲到她险些抽不出来的力道,“一转眼你都是当母亲的人了……” 杜湘灵忽然有点唏嘘。 有人来,有人走,时间过得可真快。 擦干头发,杜湘灵换身衣服,由棠袖领着进宫。 孰料到了东宫,不见太子等人,棠袖问宫女,宫女回答说太后病重,太子他们都去慈宁宫了。 棠袖默了下。 她自那天吵架无果后就没进过宫,冯镜嫆也没同她提起过,她都不知道太后生病。 想来是怕她更难受吧。 “我去慈宁宫看看太后,”棠袖对杜湘灵道,“你先陪太子妃,等我回来找你。” 杜湘灵点头说好。 棠袖便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里,太子等人果然都在。皇帝不在。 棠袖想也好,还省了她想办法避开。 到得太后榻边,棠袖才知难怪今天冯镜嫆不在家,原是早早来给太后侍疾。 太后望了棠袖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谁。 “藏藏来了,”太后微微抬手,示意棠袖靠近,“还以为你生皇帝的气,顺带也生我这个老太婆的气,不肯见我了。” 棠袖过去坐下,道:“哪能生您的气。御医怎么说?” 太后道:“还能怎么说,来回就那几句话,听都听烦了。” 棠袖瞄了眼冯镜嫆,想看冯镜嫆的意思,太后又道:“藏藏。” 棠袖应了声:“我在听呢。” 太后眯眼看棠袖。 她大约是想劝棠袖,让棠袖别再生皇帝的气,哪有小辈生长辈,尤其是皇帝的气的,但话到嘴边,变成:“有空多来几趟慈宁宫,我再不看看你,日后就要看不到了。” 第71章 大结局 正文完结。 都说老人对自己何时去世会有隐隐约约的预感, 棠袖想,太后或许正是如此。 棠袖目光一瞬变得悠远。 太后精神不济,才说了这么会儿话, 就摆手示意乏了, 棠袖便与太子等人一同告退。 冯镜嫆没走,和棠袖说迟些时候再回棠府,照旧留下侍疾。 回到东宫,杜湘灵正在偏殿逗陈由珝玩。 看出杜湘灵适才应该哭得厉害, 眼睛肿得不像样,棠袖让都人弄点冰块,给杜湘灵敷敷眼睛。 杜湘灵摆手拒了:“别费那个劲,我睡一觉就能好。”然后问, “太后陛下怎么样?” 棠袖摇了下头。 杜湘灵懂了,太后怕是也快不在了。 这个冬天真冷啊。杜湘灵想,好多人都要离开。 “明天你还进宫吗?”杜湘灵道, “明天也带上我吧,我想跟太子妃再多说说话。” 棠袖应好。 之后棠袖几乎每天都会带杜湘灵进宫。 有时她会陪杜湘灵一起在东宫呆着,有时则会去慈宁宫看太后。 第86章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哪怕棠袖没提前问过陈樾或者别的人,好挑皇帝不在的时候来慈宁宫, 却也一直没碰着皇帝。 而皇帝似也清楚她在刻意避开他,便是听底下人说江夏侯夫人又进宫了, 也只说知道了, 没派人去召见。 这份诡异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二月初九。 一大早,太后点名见棠袖。 “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我若不说,便没人能同你说了。” 病榻上, 太后已没什么力气了,但仍坚持拉着棠袖的手,缓慢道:“藏藏,是人都有难处,皇帝也有,皇帝也会犯错,会任性,他坐在那个位子,要考虑方方面面,很多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你得体谅他,不能真和他置气。” 棠袖听了,道:“那谁来体谅我?” 她只是想让太子妃能如常下葬而已。 可是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被允许,还反过来要她去体谅。 她体谅皇帝,那谁来体谅她和太子妃? 太后不说话了。 她望着棠袖的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哀伤之意。 不久,午时,太后崩于慈宁宫。 太后崩逝,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需入宫哭丧。 十五这日天不好,未时刚过天就阴了,皇后特允众命妇可以提前告退。恭送皇后及诸位娘娘离开,众命妇才出慈宁宫,就见一列金吾右卫错过她们,往慈宁宫斜后方的西六宫去。 仅这么一个照面,命妇们什么都没看清,唯棠袖轻轻一眨眼,脑中飞快掠过此前遇见过的所有二十六卫,赫然发现之前遇见的都没携带鸟铳。 可方才那队金吾右卫每人都配了鸟铳。 这不对。 棠袖还没想通具体是哪里不对,手已经一招,挑了个脚程快的太监去官员那边通知陈樾。 太监得令,迅速跑走。 棠袖则开始思索。 且不说就算是皇帝要召见金吾右卫,金吾右卫也不该携带鸟铳,更别说据她所知,皇帝现下可并不在西六宫。 西六宫只有刚刚回去的皇后等人。 如今太后已经没了,倘若还有谁也没了…… 等等。 金吾右卫的目标只能是皇后。 太子地位不稳,这些年全靠太后跟皇后的照拂,才算没被皇帝彻底无视。太子没能力,也没胆量在太后刚崩的这个时候动手。 瑞王、惠王、桂王同样不受皇帝重视,手中亦没多少实权。 那么就只能是福王。 福王不愿意就藩。 福王离京时间定的二月十七,也就是后天。 福王不愿意走,因此图穷见匕,动用了因为负责守卫皇城西面,从而离西六宫最近,同时也是埋得最深的金吾右卫…… 想到这,棠袖没再想,果断抄近路去追皇后。 幸好皇后一行人多,走得不快,棠袖穿小道成功赶在那队金吾右卫之前追上皇后。 然而金吾右卫也就只差那么一个拐弯就要过来,棠袖没时间作更多解释,低声和皇后说快走。 皇后闻言一愣。 “怎……” 皇后想问怎么了,但观棠袖神色焦急,又她知晓棠袖并非那等无的放矢之人,皇后刚要吩咐走快些,就听见明显不同于寻常宫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逼近。 皇后进宫三十多年,碰见过不知多少大事,当即脸色一变,率先回身往方才路过的一扇宫门走。 其余人不明所以,纷纷转身跟上。 一行人前脚刚迈进宫门,棠袖也才往启祥宫的方向走出几步,金吾右卫后脚就出现在距离宫门不远的拐角处。 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棠袖步伐没停,继续走。 金吾右卫似乎没发现异常,径直从宫门前行过,也从棠袖身边掠过。 棠袖欲要松口气,下一瞬又提起心。 因为有一名金吾右卫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与明显是首领的人说了几句,首领也转头看她。 ——“皇后不可能走这么快,一定是听到风声藏起来了。不若先抓江夏侯夫人,这样就算找不到皇后,凭江夏侯夫人也能交差。” 辨认出口型,棠袖面上不动声色,只更加认定这队金吾右卫背后之人绝对是福王。 同时心下急转,抓她? 只抓,不杀吗? 所以是想挟持她来逼迫锦衣卫? 这么看福王应是做了两手计划,一旦皇后那边不成,就从她这边入手。毕竟金吾右卫虽为亲军,但不比锦衣卫能近身皇帝,如若用她挟制住锦衣卫,乃至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陈樾,那么…… 才思索到这,前方那首领手一抬一声令下,整队金吾右卫停步,位于后方的几名金吾右卫反身向棠袖抓来。 棠袖没反抗。 她露出个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任由那几名金吾右卫控制住她。 首领从前方走过来,细细端量她,道:“夫人不必惊慌,我等只是有件事想要请教夫人。” 棠袖眉梢一动,无措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镇定。 但谁都能瞧得出镇定之下藏着不安。 她道:“何事?” 首领道:“敢问夫人,可知皇后殿下去了何处?” 棠袖说:“不知道。”不安悄悄露头,她眼神也有些躲闪,口中却不忘特意解释,“我从慈宁宫出来就没见过皇后。” 首领沉吟一瞬。 “夫人,得罪了。” 棠袖表情愈发不安。 她手动了动,一副想要挣脱逃跑,但怕再被捉住的话就不是现在这么好的待遇,只好强行让自己不要挣扎的惴惴不安的模样,被金吾右卫带着往启祥宫走。 走着走着,她还脚步放慢,故意拖延。两旁挟持她的金吾右卫没惯着她,一个用力把她拽得趔趄,她眼里浮现出愤怒,又压下去,总算乖乖跟着走。 差不多了吧。 棠袖心道,她的演技应该骗过这群人了。 便在金吾右卫到达启祥宫正门,将要进入时,后方忽的传来动静。 循声望去,竟是锦衣卫杀到。 而当先之人,赫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陈樾。 金吾右卫俱是大惊,棠袖也有些惊讶。 虽然早知陈樾会及时赶来,但,这么快?还带这么多锦衣卫。 转念一想,又有些了然,陈樾应是见到了她让通知的那个太监不假,但同时他也有自己的和别人的信息渠道,比如王曰乾案后一直暗中有所交集的那位…… 棠袖本就不太担心这群金吾右卫能把她怎么样,这下陈樾一来,便更不担心了。 只听得首领大喝:“退!” 金吾右卫抓着棠袖退入正门。 由于皇帝不在,此刻启祥宫没什么人。远远见一队亲军行来,宫人们还以为是巡逻规定改了,直到亲军进入正门,发现队伍里居然有个江夏侯夫人,宫人们这才惊觉不对。 尤其听见那名提议抓棠袖的金吾右卫说果然走漏了风声,顿时惊叫声四起,却是还未喊一句来人,就被那提议者一个手势生生制住。 那提议者竟和周围金吾右卫一同举起鸟铳,与疾速逼近的锦衣卫隔正门对峙。 却是没人开枪。 锦衣卫这边也无人动刀。 唯陈樾目光沉沉地扫过抓着棠袖的那两名金吾右卫,又依次扫过首领和提议者,随即他手按着腰侧从不离身的绣春刀,向正门踏出一步。 只这一步,金吾右卫齐齐往后连退数丈。 陈樾仍未拔刀。 他按着刀柄,再踏出一步。 这下金吾右卫直接退到启祥宫月台上。 提议者枪口对准陈樾,却根本不敢开枪,两只手都是抖的。他迅速看眼明明陈樾来了,却还是乖乖被挟持没有丝毫动作的棠袖,疑虑之色一闪而过,高声喊:“江夏侯夫人在此!不想她死就……” “锵!” 一道金戈之音突然响彻,陈樾手中绣春刀出鞘。 他腕间微动,凛凛长刀斜指地面,刀锋堪堪对准提议者。 望着那似乎比雪还凉,比冰还寒的锐利刀锋,提议者骤然失声,再喊不出半个字。 一面是刀,一面是枪。 刀比枪快,枪却也比刀威力大。可奈何对面是陈樾,是凶名足以威震其余二十六卫的锦衣卫,鸟铳威力再大,不到万不得已金吾右卫绝不敢向锦衣卫开枪。 而陈樾持刀踏出第三步。 金吾右卫欲要再退,然身后是启祥宫殿门,不能退进殿里,否则就要被锦衣卫瓮中捉鳖,金吾右卫只得停在月台上,完全僵持住。 便在这时,棠袖终于动了。 提议者立即将枪口转向她。 第87章 就知道她在做戏,好与陈樾里应外合! 然而出乎提议者预料,棠袖的里应外合并非他想的任何一种。 她没挣脱挟持她的那两名金吾右卫,也没做别的或是说些什么话,而是劈手夺过离她最近的一把鸟铳,看也不看地开火门、点火绳…… “砰!” 棠袖开了今日第一枪。 这一枪正中提议者手掌。 他痛呼一声,鸟铳啪地掉落。他捂着被击中的手,望着棠袖的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正震惊于似棠袖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夫人竟会用鸟铳,就见她取出不知何时顺走的火药管,放药、压火、装弹…… 她动作快到令人眼花缭乱,未及反应,就又是一枪。 这次击中的是想把鸟铳夺回去的一名金吾右卫。 提议者看得冷汗涔涔。 无他,她放药开枪的速度比他们快了数倍! 前有陈樾步步逼近,后有棠袖夺枪反杀。金吾右卫一时被慑住,饶是首领大喊快拦住她,他们这么多人也皆不敢近棠袖的身,只把枪口转向棠袖,逼她丢枪。 棠袖没丢枪。 却也没再开枪,她抱着鸟铳,纵身往后一倒。 来到月台下的陈樾恰将她接个满怀。 望见这一幕,未料陈樾趁他们注意力被棠袖转移时过来,金吾右卫先是一慌,旋即便与见夫人安全了,立马一拥而上的锦衣卫对上。 至此,刀与枪真正开始对战,喊杀声震天。 陈樾抬眸见宋勉章和高附无需吩咐就已顶替他的位置指挥锦衣卫作战,他估量了下,觉得将金吾右卫镇压下去应该没问题,便没在月台多留,抱着棠袖直出启祥宫正门。 出了正门,后方打打杀杀远去,棠袖拍拍陈樾肩膀,让他放她下来,陈樾没放,反将她搂得更紧。 棠袖一顿。 “陈樾。”她喊。 陈樾嗯了声。 正当棠袖以为,陈樾会说她今日实在太过乱来,不想他只是说:“以后别这样,我害怕。” 她不知道。 望见她被挟持时,他顷刻便失了冷静。 棠袖静了静。 她扭头看正门里犹在厮杀着的月台。 今日这场宫变,乍看福王是无奈之下方铤而走险,但实际并非福王一人促成。 他不肯走,多的是人逼他走。 棠袖转过来,说:“等出了宫……” 陈樾一把将她放到地上,紧张地打量她。 “你哪里受伤了吗?” 棠袖说:“没有。” 陈樾松口气。 棠袖道:“我在想,等出了宫,我……” 她突然停住了。 陈樾道:“嗯?” 棠袖说:“我跟你回侯府。”她捧起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睛,“好不好?” 片刻后,刀鸣枪声停止,宋勉章与高附来到正门外,向陈樾禀报金吾右卫被悉数镇压,锦衣卫大获全胜。 禀报完毕,宋勉章对着仿佛容光焕发的都指挥使沉思。 打赢金吾右卫是功劳一件不错,但值当这么高兴? 宋勉章自然猜不到他们都指挥使等了足足六年,才终于等到夫人说要回侯府。 当然眼下并不是回侯府的时候。 金吾右卫无令进内廷,欲害皇后不成,反挟持棠袖这么大的事,陈樾得去把皇后安全接出来,还得去见皇帝。 想来皇帝也已经知晓此事了。 “你先别出宫,找地方坐着等着,”陈樾走前对棠袖道,“高附留给你,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其余人不管是谁都别理会。” 棠袖如何不知事情的严重性,点头应好。 陈樾便带宋勉章等锦衣卫押着金吾右卫走了。 多亏留的不是宋勉章,而是高附,这日从陈樾离开,到陈樾回来,期间除了流彩昭夏带陈由珝寻过来,被棠袖说这是自己人外,其余人无论谁找棠袖,是臣是妃,是敌是友,高附皆没让任何人靠近棠袖方圆三丈之内,更别提和棠袖说话。 不管对方如何乞求,如何威逼利诱,高附都一概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地念着都指挥使让他定要保护好夫人的命令。 是以待陈樾回来,高附二话不说,给宋勉章使个眼色,便飞也似的冲出去。 他速度太快,宋勉章没搞懂他是什么意思,就听棠袖对陈樾说高附一根筋也太直了,让他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他就真的半步都不动,甚至她喂陈由珝,他哪怕背过身捂着耳朵也一定要呆在能第一时间护住她的位置,期间哪都没去,连口水都没喝。 宋勉章懂了。 合着是去解决个人问题。 陈樾听完,也道:“是有些直,但要的就是他直。”然后问,“我走之后没再出事吧?” 棠袖说没有。 高附那大高个儿给她挡得严严实实的,她连都是谁来找她都没看太清,更别提碰着新的事。 陈樾道:“我跟圣上说了,你今日受了惊,我先送你出宫,有什么明天再说。” 前往东华门途中,金吾右卫指挥使突然以身拦路,想给棠袖赔罪,顺带也请陈樾手下留情不提,陈樾送完棠袖又赶回宫里。 皇帝嘴上说让他尽快查清此次宫变,但陈樾清楚,他统共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 若他两天内没能查清,皇帝决计不会再让他这个跟棠袖最亲近的人查了。 好在和棠袖一样,陈樾对谁最有可能使唤得动金吾右卫也是心中有数。 于是短短一夜工夫,陈樾就给皇帝呈上一些极隐秘的证据。 其中几处似乎暗指福王。 皇帝看后却说:“福王明日便要走了。” 陈樾在下方垂首站着,不答。 皇帝也陷入沉默。 因为皇帝忽然想到,陈樾是陈樾,不是棠袖。陈樾从来都只会按他命令行事,从不会与他发生争执。 如果是棠袖在这…… 最终皇帝的选择仍和以前一样,下令将包括金吾右卫指挥使在内的涉事者全部处死。 翌日二月十七,福王如期离开北京,前往封地洛阳就藩。 福王离京的时候,北京又下雪了。 皑皑白雪覆盖着高大城墙,人立在上头,呼出的尽是白气。 待福王车队再望不清了,未奉皇帝命,独自一人悄然前来的陈樾稍稍倾伞,转身与奉命为福王送行的叶向高擦肩而过。 二人若有若无地对视一眼。 好似有些无可言明的心照不宣。 送走福王,皇帝的安抚跟着下来了。 常云升宣旨,陈樾平定宫变有功,晋正一品都督。棠袖救驾有功,赐蟒衣一件。 棠袖接旨。 随即刚到手的蟒衣直接放进马车里,当晚就带着陈由珝搬回江夏侯府。 棠袖回侯府,且还是福王就藩的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回侯府,一时引发各种揣测猜想,连西平侯都忧心忡忡地跟杜湘灵说怕又要出什么乱子。 杜湘灵闻言道:“能出什么乱子啊,不就是回夫家,怎么她还不能回夫家了?” 西平侯说:“你不懂。” 杜湘灵心说我不懂什么不懂。 我跟藏藏关系那么好,我不懂你懂? 杜湘灵转头便去江夏侯府,拿西平侯这话一问,果然棠袖道:“就是突然想回来住了。不行吗?” 杜湘灵说:“怎么不行。”不过,“还在生气呀?” 棠袖没接话。 当然生气。 怎么可能不生气。 她都不惜亲自入局,演那么一出大戏给皇帝看,皇帝却仍偏心福王,还拿一贯用来哄皇贵妃的手段试图安抚她,她要不气,那她真能立马得道飞升了。 好在福王已经离开北京,她也不算做无用功。 只心里还是不太得劲。 她现在对皇帝,除生气外,其实更多的还有无可奈何。 那是皇帝。 如今连太后都不在了,谁能奈何得了皇帝呢? 杜湘灵听完,道:“藏藏,不瞒你说,我最近也觉得这宫里宫外的没意思,我准备过两天就走了。” 棠袖道:“这么快。这次要走多久?” “不知道。”杜湘灵漫不经心,“可能五年,十年?也可能这趟运气不好遇上飓风,我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瞎说什么。” 棠袖打了她一下。 她没躲,只笑,乐呵呵的。 借棠袖的名头去东宫最后陪了次沈珠玑,杜湘灵说走就走。 杜湘灵走后,棠袖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养孩子。 这一年没再发生什么特别的大事。 第88章 如宫里太子第四子,即李选侍的儿子夭折,膝下只余一个女儿,以及河南卫辉府的潞王听闻太后讣告,伤心过度逝世等,棠袖都只听听就罢。 唯一被听进去的,是朱由检生母刘淑女去世,朱由检交由李选侍抚养。 而东宫私下传闻刘淑女是被太子打死的。 “没人拦着吗?” “太子发作,谁敢拦。” 接着便是内阁首辅叶向高乞归离京,方从哲成新任首辅。 因着先前合作还算愉快,陈樾特意去给叶向高送行。 回来同棠袖说,总觉得叶向高这一走不会太久,他日后肯定能重回朝堂。 诚然也有值得一提的喜事,譬如棠蔚妻子有喜了,陈由珝也满一岁,学会说话走路,开始成天爹爹娘娘地喊,前前后后地跑。每每陈檖带陈良璥来江夏侯府,大的给小的展示如何掏鸟蛋捅蜂窝,调皮捣蛋得不行,可把棠袖气的。 她不好揍陈良璥,陈由珝她还揍不得? 挨了打的陈由珝哇哇直叫。 就这陈檖还在旁边乐呵呵地说男孩子小时候皮点好,长大就变文静了。 棠袖给陈檖翻个白眼。 如此到了年底,陈樾生日,棠袖算算,竟是三十而立。 得知自己满三十岁的陈都督面容一下变得严肃。 他问棠袖:“你会不会觉得我老了?” 棠袖想想说:“还好?” 毕竟她跟他就相差三岁。 她要是觉得他现在就老了,她自己不也得老了? 又想别人家丈夫三十妻子二十七,已然估摸着快要给孩子议亲了,他们家陈由珝却连爬树都还没学会,这么对比下来,他们两个好像要显得格外年轻。 陈樾神色微缓。 从棠袖回侯府到现在,她半句没再提过和离。陈樾自忖他与棠袖的夫妻相处之道也比在棠府时更为舒适自然,更别提他还拐弯抹角地问过,棠袖对现状非常满意。 嗯。 她不嫌弃他就好。 翻过年,阳春三月,棠蔚妻子分娩,棠府总算有了长孙。 辰二爷拉着棠东启瑜三爷冥思苦想许久,还参考冯镜嫆韵夫人的意见,最终给长孙取名棠焕。 陈良璥和陈由珝一左一右地趴在摇篮边上,围着棠焕猛看。 看完,陈良璥道:“没我好看。” 陈由珝跟着说:“没我好看!” 棠焕不懂,闭着眼呼呼大睡。 正巧棠袖从外路过,听见兄弟俩搁那点评棠焕长得丑,直接把两人叫出来。 遂挨打。 同月,努尔哈赤进京朝贡。 这是努尔哈赤最后一次朝贡。 他已正式确立八旗制度,又建七大庙,行将称汗。 及至五月初四,紫禁城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初四这天黄昏,一男子手持枣木棍,一路闯入慈庆宫,击伤守门侍卫,直奔前殿,欲刺杀太子。 后刺杀未成,该男子被东宫内侍擒拿。 棍即梃,此梃击案一出,朝野震动。 初五,太子将案件奏报给皇帝。皇帝先命巡皇城御史审理此案,后由刑部会审。最终名为张差的男子供出两人,皆为翊坤宫太监,皇贵妃疑为背后主使。 然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群臣上疏弹劾,却是弹劾皇贵妃兄长棠东启,谴其专擅。棠东启亦上疏为自己辩驳。 这般互相攻讦之下,水越蹚越浑,事亦越扯越乱。棠东启急得焦头烂额,却又不敢进宫找皇贵妃,只得来江夏侯府找棠袖。 殊不知陈樾早给棠袖提醒过了。 陈樾的意思是这案子难说,不仅牵扯到皇贵妃跟莫名背锅的棠东启,更牵扯到浙党和东林党——最先审案的那名巡皇城御史为浙党领袖,刑部主事则为东林党人——以及内阁的方从哲、吴道南也掺了一脚,还是得看皇帝想怎么处置。 皇帝对梃击案作何想法,自然无人知晓。 但很快,皇帝宣棠袖进宫。 棠袖去了。 皇帝一见她,不及说些别的,立即问她怎么看。 慈庆宫地处皇宫大内,却被人闯入,可见紫禁城戒备不足。 这恰恰是皇帝没能完全执掌宫廷的体现。 皇帝便问棠袖:“藏藏。朕难道是个昏君吗?” 棠袖不答,只说:“您二十九年立的太子,如今已是四十三年了。” 皇帝沉默良久。 棠袖则侧眸,瞥了眼旁边的棠褋。 棠褋几不可见地冲她微微点头。 是日,皇帝先给礼部下旨,为太子妃择选坟地,后五月廿八,皇帝于慈宁宫慈圣皇太后灵前召见群臣,太子、皇孙、皇孙女等随同。 这是自皇帝不上朝以来,这么多年百官第一次得睹天颜。 皇帝此举很好解释,算是给群臣一颗定心丸,表示福王已经就藩,太子地位稳固,朕绝无易储之意。接着皇帝下令处死张差,翊坤宫那两个太监同样被处死,其余涉事者或秘密处决,或流放边疆。 对外皇帝一锤定音了结此案,对内则让慌乱无神的皇贵妃去找太子求情。太子表明不想深究,与皇贵妃握手言和,梃击案至此再无从查起。 梃击案后,太子妃入葬,谥恭靖端毅温惠皇太子妃。 终于能合眼。 棠袖想,生前日夜为太子忧虑,死后总算受用一回太子荫庇。 时间来到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皇帝照旧免了大朝会。 只忽然皇帝若有所感,目光缓缓转向东北。 那里,建州女真,赫图阿拉八角殿,努尔哈赤登御座,即汗位,建元天命,国号大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