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请禅位》 第1章 [穿越重生] 《父皇请禅位》作者:南山有鸟【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世人都说,临淮公主为女不孝、为妻不贞、为臣不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是活该。 但谢宜瑶本人临死前回忆过去几十年的种种后,却毫无悔过之心。 她这荒唐一生向来遵循本心行事,问心无愧。 唯一后悔的,只有那日行刺父皇,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一睁眼,谢宜瑶重回到了十九岁。 这年,她的父皇刚刚称帝。 * 南楚开国皇帝谢况践祚之际,就将年仅一岁的幼子立为储君。 为了平衡朝野局势、稳定民心,他命结发妻子所生的嫡长女谢宜瑶辅佐太子。 她左右不过是个公主,等太子长大再将权力收回便可,谢况本来是这样想的。 许多年后,当谢宜瑶率领亲兵闯入寝殿时,谢况才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 只见早就与他恩断义绝的长女,亲手将冰冷的刀刃抵上他的脖颈,眼展眉舒,神情中藏不住大仇将报的快意。 “诏书已经起草完毕,陛下只需奉上玉玺即可。” 【阅前须知】 1.架空南朝,部分人物和设定有历史原型 2.重剧情,感情线占比很小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朝堂 正剧 主角视角 谢宜瑶 配角裴贺 沈蕴芳 谢况 灵鹊 司砚 飞鸢 句话简介:这皇帝就让女儿来当吧 立意:蛰伏是为了蜕变 第1章 妹将改嫁(一) 只要看他一…… 谢宜瑶的意识渐渐回拢时,一旁的侍婢正准备往她绾好的发髻上插簪。 时隔许久灵魂与肉身的结合让谢宜瑶有些恍惚,中毒后浑身疼痛欲裂的感觉好像仍未彻底褪去。 她下意识不悦地皱了皱眉。 侍婢被公主的表情吓丢了魂,连忙跪下认错。谢宜瑶看了只觉得心烦,挥挥手把屋子里的人都打发走了。 谢宜瑶怔怔地望着铜镜,镜中人的面容显得太过青春和姣好,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 怎么回事,自己变年轻了? 起身打开屋门,只见院子里的梧桐一片金黄,树叶随风坠落,落入泥土之中。 人死不能复生,就如枯叶化为新泥,本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真理,但这片原本已被砍倒的梧桐现在好端端地生长着。 这一切都在告诉谢宜瑶,这里是曾经,是过去。 “殿下,”侍女灵鹊走进屋内,“宫中刚来了口谕,陛下要来用朝食,殿下若是梳妆好了,先到前殿候着为妙。” 谢宜瑶望着灵鹊的脸,思绪飘得根源。 灵鹊是上辈子跟着她最久的侍女,从她只是金陵谢家的大娘,到她成了尊贵的大公主……灵鹊都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 直到谢宜瑶被皇帝下令禁足,公主第的所有仆从都被撤换,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灵鹊。 谢宜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重情重义人,此时却鼻头突然一酸,觉得重新回到过去真是太好了。 “殿下?” 见谢宜瑶府对自己的话没有作出反应,灵鹊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整个公主第中,敢这么干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谢宜瑶这才反应过来,别过头,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态。 “你刚说什么?” 灵鹊也没多问,只是重复了一遍:“宫中刚来了口谕,陛下要来用膳。殿下既然都准备好了,不如先到前头等着吧。” 谢宜瑶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灵鹊说的话。 她的父亲,已经说出“不及黄泉不相见”的那个人,居然主动来见她了。 看来她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是上天都觉得她最后棋差一招太过可惜,所以要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灵鹊见谢宜瑶神情恍惚的样子,关切地问道:“殿下你要是身体还不舒服的话,不如再休息一会吧,陛下那边——” “我没事。” 谢宜瑶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捋清思绪。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免得在别人面前露了馅。 “灵鹊,阿父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来公主第用膳?” 在谢宜瑶的记忆里,父亲谢况主动到公主第拜访她的次数很少。 公主第坐落于内城,离皇城很近,出入宫禁也很方便。如有要事相商,一般都是谢况直接召她入宫觐见,现在他刚登基,平日里可谓是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很少有空能摆驾宫外。 灵鹊回道:“陛下没说。不过想来是因为殿下的伤刚养好,来看望看望吧。” 谢宜瑶心中瞬时间有了数,现在应该是咸宁元年,即谢况正式称帝那年。 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这年七月,谢宜瑶不慎落马,所幸伤得不重,她身体又向来康健,稍加医治,卧床休息了一个月余就康复了。除此之外,她年轻时没有再伤筋动骨过。 如今是秋天,时间也是对的上的。 “我知道了,先动身吧。” …… 谢宜瑶独自坐在公主第的前厅,等着谢况的到来。 时间还早,皇帝政事忙碌,自然不会这么早到。 前世的这个时候,谢宜瑶总是因为谢况总是忙于朝事而疏忽了自己,时常向他闹脾气,就像小孩撒娇要吃甜食一样,闹得狠了,谢况还是会哄一哄她的。 可是后来谢宜瑶明白了,她这个公主对皇帝来说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没什么好可惜的,反正她也并不喜爱身为皇帝的阿父,她偶尔讨好他,也是为了权力和财富,谢宜瑶曾这样赌气地想到。 谢宜瑶毕竟是谢况的第一个孩子,其实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是独占了父亲的宠爱的。 直到母亲生下二妹、三妹……刚开始谢宜瑶会觉得她们分走了自己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宠爱,但后来发现,无论是她还是阿妹们,都是父母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不知从何时起,小谢宜瑶记忆中恩爱的父母渐渐变成了互相咒骂、争吵、厮打的一对怨偶,日复一日的争吵让性格同样张扬肆意的母亲慢慢成了丢了魂的提线木偶。 直到几年前,母亲袁盼用一尺白绫送走了自己的一生,也让谢宜瑶和父亲的关系跌入冰点。 她开始恨他。 后来谢况夺了前朝皇位,赐予她们三姊妹金银财宝和尊贵的身份,还跟谢宜瑶道歉,说从前为了大业亏待了她们和阿母,以后他们父女就好好过。 还哄她说,现在她的弟弟仍然年幼,他需要她这个长女为他提供助力,等他身死之后,幼子继位,她就是皇帝的阿姊,尊贵的长公主。 所以谢宜瑶天真地信了,她的父皇其实一直很爱她,只是之前用错了方式。 然而,等谢况的心肝宝贝太子长大,其他皇子也都纷纷封王,哪里还有她一个公主说话的份? 就连曾经给到过她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都被谢况收了回去,美其名曰女子只要贤良淑德就好,纵使她是公主,也不能肆意妄为。 可是人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就很难再放手了。 所以后来谢宜瑶和四叔江夏王谢冲联手,策划刺杀谢况,意在夺取皇位。 可惜功亏一篑,太子的生母司贵嫔发现了端倪,事情败露后,谢宜瑶被送回公主第幽禁,等风声彻底过去了,再被送来的一碗毒酒诛杀,对外宣称病逝。 这就是上一世谢宜瑶的荒唐结局,对她而言,也是刚刚发生的事。 谢宜瑶最后死在公主第,却又在同个地方苏醒,重获新生。 既然命运却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她就一定要改变前世的结局。 就在谢宜瑶下定决心之时,谢况终于姗姗来迟。 新帝身边簇拥着侍者与内官,信步走来,谢宜瑶几乎是本能般地立刻起身行礼,待谢况走近,她才看清了他的脸。 如今谢况刚刚称帝,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脸上没有几条皱 纹,眉头也不会像他后来那样时常紧绷着。 谢宜瑶表面上规规矩矩,心里却是一阵暗流涌动。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这个人刚刚杀了她。 仇恨像冰面下的暗流,虽然直到春季融雪后才会重见天日,但却一直存在。 只要看他一眼,她对他的恨意就全部复苏了。 谢况今日难得有闲,想见一见许久未见的长女——前些日子阿瑶受伤后就一直卧病在床,谢况却碍于政务没能亲自看望。 如今楚国内忧外患,谢况刚刚称帝,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因此忽略了家人也是不得已的,他这么告诉自己。 称帝前的几年他一直在外征战,常与妻女分离,袁氏去世之后,他与她留下的这几个孩子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第2章 二女宜琬温柔和顺,三女宜环文静孤僻,谢况虽不能十分亲近,和她们相处倒也还算和睦。 唯有长女宜瑶,性子和她生母如出一辙,父女二人相谈,不出十句,总要生出口舌之争。 登上皇位后,谢况追封袁氏为皇后,又将袁氏所出的三女都封为公主,极尽殊荣。 其实按照前朝惯例,皇女一般到十五岁才册封公主,第三女宜环还未到年龄,但为了表示对袁氏所出三女的重视,他破了例。 既然他已经有所补偿,父女关系该有缓和才对。 二人各自入座,侍从们端上餐食,谢况关切地问:“阿瑶,你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都说久病难愈,最好还是叫御医来看看,免得落下病根。” 谢宜瑶已经从情绪中恢复过来,语气不咸不淡:“劳烦阿父挂心,我只是卧床太久,有些使不上劲罢了。” 见谢宜瑶难得正常地回答自己的提问,并没有拿话刺他,谢况一时懵然。 谢宜瑶继续说:“若是得空,女儿会请医师来看看的。” 谢况定了定心神,道:“年纪轻也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前些日子我见到子平,他很担心你的伤势,你既然痊愈了,不如早些与他知晓,以免让他忧心。” 谢宜瑶微微垂眸,道:“女儿会派人写信告知王郎的。” “你记得就好,”谢况略一颔首,“子平是个好孩子,要好好待他。” 子平是谢宜瑶夫婿王均的字。 谢况与王均的父亲曾是至交,王氏亦是高门,两家结秦晋之好,裨益无穷。早在谢宜瑶连话都不会说几句的年纪,谢况就给她和王均定好了娃娃亲。 然而几年前谢宜瑶一直跟随父亲在外,除了行纳采六礼后曾与王均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外,她和他一直没有任何相处,没有什么感情。 谢况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总觉得年轻人只要多多往来,总会生出感情来的。 可是在谢宜瑶眼里,王均身材矮小、样貌丑陋、性格窝囊,绝不可能配得上自己,为此她不止一次跟谢况提出希望让她与王均离婚,但是谢况都不许。 这无疑让谢宜瑶更加憎恨自己的父亲。 于是前世谢宜瑶后来明面上仍然和王均保持夫妻关系,背地里在公主第豢养面首,作为无声的反抗。 谢宜瑶抿了口茶,不禁苦笑。 谢况还说她现在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却连选择自己夫婿的权利都没有。 谢况看长女兴致缺缺的样子,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她向来不大喜欢王家子,每次提到他,她都不愿给自己好脸色看。 不过,自己今天带来的消息应该能哄她开心好一阵子吧。 于是乎,谢况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过些天就是你容弟的周岁生日了,朕想把周岁宴交给你来办。” 第2章 妹将改嫁(二) “若使阿母仍在,我们…… 楚国的天下是谢况从前朝手上“接”过来的。 前朝末代皇帝不仅昏庸无能,而且沉迷于声色犬马,彼时南国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 当时出任雍州刺史的谢况,先携幼小的宗室藩王进京“清君侧”,让小皇帝继位,再接受“禅让”,最终亲自称帝。 谢况自幼就有神童之称,文武双全,十几岁领兵打仗,二十几岁加官进爵,三十岁篡位称帝,人生可谓一帆风顺。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心中也曾有个解不开的结,那就是一直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来传承香火。 直到一年前,他几年前在襄阳新纳的妾室司夫人生出了他的第一个儿子,谢容。 谢况大喜,将谢容的诞生视为幸运的象征。果不其然,不久后他顺利称帝,因此也更加喜爱谢容。 这个月谢容就要满周岁了,自然是要大办宴席的,谢况左思右想,决定将这事交给谢宜瑶来安排。 “你要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不仅是我们自家的家事,也是关乎社稷的要事。阿容年幼,又无长兄,还要多麻烦你这个长姊。” 谢况说完,觉得谢宜瑶肯定不会回绝,便又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但谢宜瑶不是这么想的。 她对谢容可没什么好印象,他既是谢况重视的长子,又是贵嫔司砚所出,以后王均入侍东宫,还会与他相处甚欢。 谢容快把谢宜瑶最讨厌的几个人沾了个遍。 并且谢容的周岁宴对她来说,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上辈子,她很珍惜这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太想把周岁宴办好,得到父亲的夸奖和认可。 然而事与愿违。 谢况登基后不久就下诏全国官民都要节俭以休养生息,而谢宜瑶为谢容准备的周岁宴极尽奢华之能事,自然被谢况当作典型,在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面前一顿痛批,闹得她很丢面子,实在委屈。 现在想来,谢况跟她强调要“好好办”,恐怕就是想好了要拿她开刀谢宜瑶不愿重蹈前世覆辙,于是回绝道:“这件事,恕女儿难从命。” 谢况闻言变了脸色:“你之前怎么答应阿父的?” 谢宜瑶努力控制住情绪:“女儿只是觉得这件事有更好的人选。” “你叔父们身兼要职,都有公务要忙,你阿妹们年纪又小,这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做?” “司阿姨既然被封了贵嫔,也算是六宫之主了,又是容弟的生母,当然比女儿要合适。” 谢况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叹了口气:“你是还在生阿父的气,是不是?” 谢宜瑶不说话。 “她封贵嫔这件事,朕之前也和你解释过了,后宫里还是要有个管事的。司贵嫔既然育有皇子,性格又和顺、宽容……” 那他是觉得阿母不够和顺、宽容了,她就是死了,他也要怨她善妒吗?谢宜瑶心中这样想到,嘴上却说:“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谢况质问:“那你是哪个意思?” “我毕竟住在宫外,操办宴席就要常常进宫,不如贵嫔来得方便。” “这是小事,你这段时间住在宫里就行,朕给你安排一处空的宫殿。” “容弟毕竟是司贵嫔所生,他的喜好也是司贵嫔最了解,因此让司贵嫔来办更合适。” “阿容也才一岁,能有什么喜好,你尽管按常例操办就是了。” “容弟是阿父的第一个儿子,他的周岁宴非同小可,女儿无才,若是安排出了疏漏,牵连到容弟,羞愧难当。” 谢况没有再直接反驳。 谢宜瑶这句话看似只是自谦和推辞,实际上却暗含威胁之意:若是真的要交给我来办,那我可是会搞砸的。 谢况听懂了她的话中意,很是不悦,奈何谢宜瑶的态度虽然消极,却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兹事体大,她不愿意办还硬要逼她,确实会有隐患。谢况只好妥协:“也罢,这事就交给贵嫔去办吧。” “父皇圣明。”谢宜瑶恭恭敬敬地回道。 说完正事,父女才又依次拿起了筷子。 谢宜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刚住进公主第,就在京中搜罗了许多厨艺精湛的名厨,因此平日的膳食并不比宫中的差多少。 但今天谢宜瑶和谢况都被这段小插曲惹得心不在焉,自是食不知味,饭后谢况没坐多久就立刻摆驾回宫。 送走了谢况,许是因为眼不见心不烦,谢宜瑶心情好了不少。 拒绝父亲,拒绝皇帝,拒绝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原来是这么地让人神清气爽。 可是未来该怎么办呢?她还要踏上前世的老路 吗? 离重生回来也还不到一个时辰,谢宜瑶的心思还乱得很,害怕这一切只是个幻梦,随时会破灭。 就在她有些茫然无措时,灵鹊前来通传,说是临海公主第那边请她过去。 先皇后袁盼生下的分别以临淮、临汝、临海为封邑,以示对她们的重视。同时似乎也是在提醒她们,如今他们也仍然是一家人。 三姊妹彼此骨肉相连,在母亲袁盼去世后,感情更是深了许多。 前世的这一天,谢宜瑶因为应下了谢容的生日宴,正是跃跃欲试、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便借故推掉了谢宜环的邀请。 对了,如果真的回到了十九岁,她就能见到三妹了! 细算下来,谢宜瑶也有十多年没见到谢宜环了。前世,三姊妹中年龄最小的谢宜环因为累年病弱,成了去世最早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谢宜瑶再也坐不住,立刻动身前往谢宜环的家中。 …… 诸公主的宅第彼此间离得很近,因此谢宜瑶想见阿妹们时,往往带上三两随身侍女就出发了。 到了临海公主第,好几个侍婢前来迎接谢宜瑶,领头的说:“殿下可算来了,今日临汝公主也在呢 。” 谢宜瑶走进内殿,即使她已听人说了谢宜琬也在,却也没想到会看到二妹正抱着三妹流泪,三妹一脸不知所措的景象。 第3章 谢宜瑶问道:“琬妹这是怎么了?” 被抱着的的谢宜环无措地说:“我也不知,二姊一来就这样了。”她正是拿二姊没办法,所以才派人去找长姊的。 谢宜琬先前在三妹面前已经是强撑着了,见长姊来了,更加控制不住,哭诉起来:“昨日阿父跟我说,让我和萧郎离婚……呜呜……嫁给柳家四子……” 谢宜环很是困惑:“怎会如此,之前我们几个劝过之后,阿父不是说不让你跟姊夫离婚了吗?” 谢宜琬回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其实当时是因为刘父为奸人所害,所以这事才搁置下来。如今阿父又看中了柳家四子,所以才……呜呜呜……”说完,掩面哭了起来。 谢宜瑶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虽并不能记清谢宜琬改嫁的所有细节,但也依稀记得上辈子自己第一次得知此事,还是在谢容的生日宴之后,彼时万事已成定局。 当时谢宜瑶只当这天是一次寻常见面,所以就推脱了,没想到错过了如此大事。 谢宜瑶边拿着帕子给宜琬擦眼泪,边问:“此事你怎不来找我商量?若不是我今日来找阿环,我还不知道呢。” “我知道阿姊你和姊夫的关系……”谢宜琬欲言又止,“怕而此事与你说了也只会引得阿姊徒增烦恼,并不是有意隐瞒的。” 谢宜琬的担忧不假,谢宜瑶听了这事,很自然就想到了自己。 她和阿琬的婚姻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她们的夫婿都出自高门士族,谢况和他们的父亲在两方年幼时就定下婚约,以及夫婿的父亲现在又都已经去世…… 不同的是,谢宜琬夫家萧氏如今没落了许多,萧延又是家中独子。谢况本就对萧延不是很满意,称帝后愈发嫌弃他,因此总是想着为谢宜琬再择一场婚事。 先前他选定了个刘家男儿,无奈其父突然去世,这事才耽搁了,不料他现在又选中了柳家四郎。 谢宜琬和萧延彼此之间颇为情投意合,不像谢宜瑶对王均是厌恶非常。然而上一世,纵使萧延和谢宜琬二人如何求情,谢况终究不为所动,生生拆散一对爱侣。 想离婚的离婚不了,不想离婚的却被逼着离婚,真是荒谬。 “此事我知晓了,”谢宜瑶轻轻拍着谢宜琬的背,安慰道,“我会想想办法的。” “阿姊,要不还是算了吧?”谢宜琬抬起头来,“或许我的命就是如此……你要是去和阿父说了,他又要迁怒于你了。” 见谢宜琬有些为难,谢宜瑶只是微微一笑。 如果是为了二妹,就算被迁怒她也愿意的。 谢宜琬虽然在自己的事上总是妥协,但却实实在在对她这个长姊很好。 上一世,谢宜瑶最后被半软禁于公主第的岁月里,虽然谢况不允许别人随意出入,但谢宜琬还是想方设法贿赂看守,让他们不要过分苛待她。 以谢宜瑶那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其他的公主和宫里的后妃都不与她交好,几个皇子更是不愿为一个失宠的公主惹得皇帝不快,当时谢宜环也已经去世,谢宜琬和她可以说是彼此在世上仅存的最亲密的骨肉了。 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天,谢宜琬还想尽办法给她传递谢况为了“重病”的她大赦的消息,可不待谢宜瑶有所反应,毒酒就已经送到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谢宜琬可从没担心过会因长姊被迁怒。 谢宜瑶轻轻拍了拍二妹的脸颊:“阿姊我自有别的打算,定不能叫这事就这么算了的。而且,你何时见我做事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这时,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谢宜环突然开了口:“虽然本就知道女子婚事本就概不由己,没想到我们成了金枝玉叶,却更是做不得主了。” 似乎是没想到谢宜环会如此“口出狂言”,怀中的谢宜琬止住了哭声。 谢宜环的性子一向是想什么说什么,而且她向来聪慧,虽然还没有出适,但既然已经封为公主,定是早就考虑过自己的将来。 谢宜瑶喃喃道:“大局初定,民生凋敝,朝堂也不安稳。阿父自然是想着要多多笼络人心,只是这手段……” 谢宜琬仿佛这才明白了什么,由委屈转为愤慨,埋怨道:“若使阿母仍在,我们不会受这种委屈!” 谢宜瑶心中触动,连忙安慰道:“有长姊在此,自然会像阿母一样护着你们。” 谢宜琬听了这话,一时间感动不已,又落下泪来,一旁的谢宜环也有所动容。 看着眼前的两个阿妹,谢宜瑶心中五味杂陈。 前一世她没有太关心她们,好像并没有尽到长姊该尽的责任。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阿环已经去世多年,和阿琬之间也总是相对无言。 谢宜瑶紧紧抱住了宜琬宜环,既然重活了一世,总要弥补些遗憾吧,她想。 第3章 妹将改嫁(三) 谢况看了十分感动,然…… 姊妹三人一块说了许久体己话,一同吃了午饭才各自打道回府。谢宜瑶已经好多年没有和阿妹们谈心谈得如此畅快了,因此回公主第的路上心情比先前好了太多。 路上,她思索着阿琬改嫁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才好。离谢容的生日宴没有太多时间了,她必须争分夺秒。 既然谢况之前考虑过刘家,未果后又考虑了柳家,说明还是对现在的夫婿柳延不满。所以必须从萧延身上入手,否则即使阻止了这一次,也还会有新的人选。 兰陵萧氏本算是高门望族,即使如今日渐衰落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萧家有一位前朝旧臣名叫萧凯,在士族当中素来很有威望,当今人称萧公。谢况甫一称帝就给萧凯加授了司徒兼中书令的官职,可萧凯却以年老多病为由推辞,不愿出仕楚朝。 而现在身处南楚朝堂的萧家人中地位最高的,则是萧凯之子萧弦,现任秘书郎中一职。虽然萧弦现在的职位不高,但前途却十分光明。毕竟秘书郎也是清贵子弟最常任的起家官,王均亦是如此。 可惜其他萧家子弟,却都没有什么建树,独木难支,萧弦一个人撑不起偌大的萧家。 而谢宜琬的夫婿萧延,则是萧家的旁支出身,和萧凯、萧弦他们虽是同族,但顶多算是远房亲戚。且萧延现在身上竟还没有一官半职,若是没了主婿的身份,更是彻底没法在京城混下去了。 所以若要问这世上是谁最不想让谢宜琬改嫁,答案肯定是萧延,其中几分是为了真情又有几分是为了利益,就不好说了。 上辈子萧延得知谢况想让他与公主离后,一次次给谢况上表,谢况看了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谢宜琬与萧延离婚,再改嫁柳融。如此一来,萧、柳两族之间定会产生矛盾。如今柳家强盛,萧家再被柳家针对,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谢宜瑶上一世就见到了这样的后果。 连谢宜瑶稍加推断都能看出这一点,但谢况却执意如此。现在指望萧延自救肯定是没可能,她得帮萧家一把,但是当然不能白帮,什么好处都不得。 回到公主第,谢宜瑶拉着灵鹊进了卧房,把其他人都打发走,悄悄地说起了小话。 “灵鹊,你与我换一身便装,到萧宅去一趟。” “殿下,你这是要……?” “去拜访一下,就算见不到萧公,能见到萧弦也是好的。” 她要让萧延一个人的事,成为整个萧家的事。 灵鹊习惯了谢宜瑶的乖张举止,并不吃惊,但还是有些犹豫:“可就我们两个人的话,会不会有点不安全?” 这话点醒了谢宜瑶,体验过一次的死亡滋味,更提醒着她要小心谨慎处事,毕竟上辈子她就是败在了粗心大意上。 谢宜瑶略微思考片刻,吩咐道:“我记得有个叫飞鸢的侍婢,让她一同去。” 谢宜瑶会对飞鸢有印象,并非是因为上一辈子她们之间有多深的主仆情谊,而是飞鸢之于一众侍婢,属实是鹤立鸡群。 却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她的好身手。飞鸢若是后来能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她在刺杀谢况时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但是在公主第做事的侍婢大部分属于宫婢,实际上还是谢况的人,遇上人员调动离开公主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谢宜瑶也是到后来才发现,她看似活得自在,其实处处都在父亲的掌控之中。 …… 谢宜瑶喜动不喜静,前世也时常会乔装外出,偶尔点背在街上遇到认得出她的人,就会有那么一两个不识趣的就曾向谢况劝谏过公主举止不妥,太过招摇。 虽未直接指名道姓,但知女莫若父,谢况很容易想到他们说的是谢宜瑶,为此也曾指责过她,但谢宜瑶并不曾改。 谢宜瑶换好了劲装,带着灵鹊和飞鸢从侧门溜了出去,悄悄前往萧宅。 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大都住在宫城的东、南两侧,可偏偏那萧柳两家所在的乌衣巷,却在秦淮河畔,从公主第出发,有好一段距离。 第4章 南岸多平民百姓宅舍,烟火气息十分浓厚,然而萧宅外门可罗雀,实在冷清得可怜。 灵鹊感叹:“方才路过的柳宅门庭若市,萧家却……几十年前萧柳两家可谓占了朝廷的半壁江山,沧海桑田,竟然天差地别到这般田地。” 谢宜瑶道:“古往今来的王朝尚且不能有一个屹立千年不倒的,遑论望族。柳氏此时风光,几辈人过后又不知是何光景。” 萧家守门的仆从见来者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有些迟疑。最近偶然有来拜访的,十有八九都是想见一见萧公的无名小卒,可萧公现在连皇帝给的官职都不肯接,更不会见这些想要投机取巧的小辈了。 没想到的是,这少年突然掏出了一块雕刻着凤凰纹路的玉牌,仆从顿时失了颜色。 玉牌是谢况派人打造的,皇弟们每人都有一块,而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大公主谢宜瑶也分到了一块,这还要多亏了谢况给谢宜瑶的那一点“特权”。 玉牌本身不具备什么权力价值,只是表明身份的道具,于诸王而言只是个装饰,但对于谢宜瑶而言,能让她行事方便很多。 仆从连忙把她先往前厅引,再赶紧去请家里主人出来。 谢宜瑶悠闲自得地坐着尝了一会儿茶,就有人赶来见客,不出她所料,来人是萧弦。 萧弦见了谢宜瑶,毕恭毕敬地行礼:“贵人久等了,不知贵人是哪座王府上的?” 上辈子谢宜瑶后来跟萧弦打过几次照面,但现在还没有,所以萧弦认不出她实属正常。谢宜瑶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屋内的侍从,萧弦明白了她的意思,屏退左右,又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站在一旁的灵鹊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我们殿下不是哪位王府上的,是从临淮公主第上来的。” 萧弦立马反应过来:“此前未曾目睹过公主殿下尊容,失了礼数,还请殿下谅解。” “我早就听闻萧郎中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多谢殿下抬举。” 谢宜瑶所言非虚,萧弦确实是萧家年轻一辈中最有声名的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家毕竟是百年世家,即便没落了,还是会有萧弦这样的子弟。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和萧长平可相熟?” 长平是萧延的字。 “殿下说的可是临汝公主的主婿萧延?” “正是。” “长平虽说年级比下官小,但论辈分是在下的族叔,故而我们平时也是以同辈同龄相处……” “听起来你和他私交不错?” “殿下说笑了,不过是相互扶持罢了。” 相互扶持这种说法虽然听起来有些寒碜,却也很符合萧家的现状。萧延毕竟现在还是个主婿,多多少少也是萧家的助力,换句话说,一旦萧延和临汝公主离婚,萧家就会离败落更近一步。 谢宜瑶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前来和萧家人交涉的。 “这么说来,你应该也听到风声了吧?” “殿下是说……陛下有意让长平和临汝公主离婚之事?” 谢宜瑶点头承认:“我也是这几日才知道,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谢宜瑶先前就想,如果她是萧延,得知陛下有意让自己和公主离婚,肯定会想方设法求助他人。 果不其然,萧延已经将此事告知了萧弦。 萧弦却面露难色:“这恐怕有些困难,毕竟是陛下的主意。” 谢宜瑶不以为然,说到底还是萧家如今没落了,若是换做柳家,那些官员们一定会“前仆后继”地劝谏,谢况未必不会改变看法。 当然她并不指望萧弦能做什么,就算以后他会飞黄腾达,现在也仍是个秘书郎。她是希望借萧弦来说动萧凯,萧凯德高望重,在谢况那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令尊可否知道此事?” “还未告知家父,想来若是长平没有说过的话,应该是不知道的。但家父未必愿意去求陛下……” 谢宜瑶打断了萧弦的话:“不需要做到‘求’的程度,萧公只需表态即可,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殿下这是?” “我也是为了二妹。” 这是谢宜瑶的真心话,她不在乎萧延的处境和利益,但既然阿琬不想跟他离婚,那么,她也愿意帮他一把。 当然她更要一石二鸟,依她所看,萧家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既然是谢况先要抛弃萧家的,她谢宜瑶便敬谢不敏了。 今天谢宜瑶就是来打探萧家对萧延的态度,既然他们还是把萧延勉强算作自家人的,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可能。 商量完此事,谢宜瑶却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反而是一转话题,问起萧弦:“你们萧家如今粮仓可算充实?” “当然了。”萧延笑了笑,似是对谢宜瑶的提问有些不解。 “你们宅上的陈米都是怎么处理的?会自己吃吗?” “我们平日吃的都是新米,哪怕是今年这样收成不好的年岁,也肯定是够吃的。至于存了一年以上的陈米,一般也都是到外面低价贱卖掉的。” 谢宜瑶点点头,这也符合她的认知,大部分大户人家应该都是这么做的。 “我想以市价收一批陈米,不知你们萧家卖不卖?” 萧弦闻言很是诧异,临淮公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没听说过谁家会特地买不要的陈米的。 “可以是可以……但不知殿下要陈米做什么?” 谢宜瑶解释道:“眼下我父皇刚刚称帝,我虽为公主,但这第一年的实禄还没有发下来呢。我自己倒是其次,只是公主第上下那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对他们来说,陈米也算是好的呢。如今陛下又倡导厉行节俭,实在不便大肆囤积新米呀。” 萧弦听着这话,点了点头。 南国国库空虚,就算是皇帝,若不采取暴力手段搜刮民脂民膏,也很难做到铺张浪费的程度。相反,倒是他们这些高门大族,生活更优渥些。 公主本人自是不必吃粗糙的陈米的,但公主第的仆从没有吃的就没力气干活,再简单的饮食,百十个人下来也是个大数字——萧弦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家的奴仆也不在少数。 萧家虽然和以前比是落魄了,但到底是高门大 族,名下有许多田亩,温饱绝对不会成问题,若能借此卖公主一个人情,未必不可。 而且那些陈米每年都最难卖了,对他们来说也是个累赘。有钱人家看不上陈米,真正的穷人又买不起,临淮公主愿意帮他家解决这个麻烦,他可感谢都来不及呢。 得到了萧弦的肯定,谢宜瑶便和他商量起具体的价格和和交易的方式。 “萧郎中不如先让人清点一下家中具体有多少石陈米,之后我会派人上门,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好?” 萧弦连连点头。 出了萧宅,灵鹊困惑地问:“殿下,为何要买那没人要的陈米呀?” 谢宜瑶不怪她看不懂,毕竟她这个举动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知道今年冬天会有一场近十年前所未有的大雪降临南国,加上夏天大旱造成粮食歉收,米价会一路飙升。现在陈米固然没什么用,但将来就不会如此了。 虽然谢况早就因为今年的收成不好,做好了开仓济粮的准备,但他也没能预想到大雪的到来。加上国库空虚,救济困难,灾情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太多,虽然没有动摇国之根本,也让不少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谢宜瑶上辈子后来所经历的一切,都可能发生未知的变动,只有大雪——或者说上天,是不会为人力所改的,谢宜瑶打算好好利用这一点。 她上一辈子最后死于毒酒,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所以她要放弃争权夺利吗? 当然不!能有重活一世的天赐良机,就该更早开始做准备。 她已经下定决心,上辈子没能拥有的,这辈子都要拿到。 第4章 妹将改嫁(四) “我家公子可都听着呢…… 萧宅一行卓有成效,回公主第的路上,谢宜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从乌衣巷出发回公主第,途中不免路过热闹的街市,算上前世谢宜瑶已经好几年不曾出门,当然想要好好逛一逛了。 灵鹊知道自家公主的脾性,没加阻拦,飞鸢今天刚被公主叫到跟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左右要是被谢况知道了也不能拿她怎么办,他刚称帝又得位不正,她也没杀人放火,只是略微越礼了一些而已。 比起这个,她更应该注意作风不要太奢靡,对待百姓不要太恶劣,比如—— “这是我们家公子先看上的!” “你胡说,阿母已经都先付了钱的!” 一阵争吵声传来,吸引了谢宜瑶的注意。 灵鹊兴奋又担忧地说:“殿下,前面好像生了什么事,大家都往前头走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第5章 谢宜瑶点点头,跟着涌动的人群往前走。灵鹊遇事总是合她心意,从不劝她循规蹈矩。 围观的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谢宜瑶个子生得高,站在外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没有硬往前挤。 只见人群中央,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妇人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郎,另一边则是两三个衣着不凡的仆从,往后又有一抬轿辇—— 谢宜瑶有些看不清了,于是问身旁的看热闹的老婆婆:“阿婆,敢问这是哪家的主,如此大的派头?” “还能是哪家!江夏王府的二公子呗——哎哟哟,乔氏孤女寡母的可怜见,被饿狼盯上咯。” 江夏王府的二公子?谢义远? 江夏王次子谢义远,和三妹谢宜环同岁。他年纪还小,不同于已经成家并出任官职的江夏王长子,他是个标准的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虽然谢义远名义上只是谢宜瑶的堂弟,实际上却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 谢况早年间一直无子,于是就从四弟谢冲膝下过继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谢义远。谢义远在谢况家中呆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谢况也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疼爱,直到后来谢容出生,才改变了这一切。 谢义远也曾幻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太子,继承谢况的大业,如今却回到了江夏王一支,连世子都不是,宛如从云端坠入污泥一般,如此大的差距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心有不满。 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那几年里,谢义远和谢宜瑶这个堂姊的关系就不很融洽,甚至有些怕她。虽然他们都性情恶劣,离经叛道,但他总觉得谢宜瑶很不喜欢他。 事实确实如此,谢义远喜欢结交恶友,仗着权势欺压百姓,甚至为百姓称呼他“暴虎豺狼”而沾沾自喜。 谢宜瑶看不起他,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高尚与善良,她行事也嚣张跋扈,但是觉得凌弱恃强无聊又幼稚,不理解他为什么能从这种行为中获得快乐。 许久未见,没想到谢义远还是这个样子,谢宜瑶抱着双臂,脸色愈发严肃起来。 和身边人攀谈几句后,谢宜瑶大致知晓了前因后果后。 原来今日谢义远出门找乐子,路上遇见这寡妇乔氏带着女儿,觉得乔氏貌美,便心生歹念。 那乔氏平时靠卖烧饼谋生,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准备,街坊邻居看她可怜,也时常照顾她的生意,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今天是乔氏女儿小桃的生日,小桃想要个拨浪鼓当玩具很久了,乔氏平时节俭,难得咬咬牙准备给女儿买一个当生日礼物,却遇到了谢义远挑事。 围观人群都知道这事是乔氏占理,谢义远和他的小厮是无理取闹。可大家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怎么敢公开和江夏王府的公子叫板呢? 铺子老板努力调解着:“两位贵客别动火气呀,这拨浪鼓呢,先是二公子看上的没错,只是取钱慢了一步,依在下看呢,这拨浪鼓就还是归二公子,乔娘子不如改日再来,怎么样?” 乔氏正要开口,江夏王府的小厮却很神气地抢了先:“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小丫头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家公子可都听着呢!” 那小孩子玩的拨浪鼓江夏王府想要有多少就能有多少,可对于乔小桃而言就只有这一个,她又年纪小,不懂什么高低贵贱。 “阿母,不能改日再来,”乔小桃闹着说,“改日了就不是小桃的生日了,阿母答应了小桃的!” 本只是冷眼看着这出闹剧,谢宜瑶却突然晃了晃神。 小时候自己也是总会像这个小姑娘一样缠着阿母,可是如今阿母不在了…… 灵鹊小声嘟囔道:“他也太过分了!这不就欺负人家无权无势呢,殿下,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吗?” 谢宜瑶摇了摇头,虽然她和这乔氏母女非亲非故,也不会选择隔岸观火。 她连忙拜托旁边的围观人群给她让条道,这些人看谢宜瑶穿得不一般,未必不能和谢义远对抗,就让她进去了。 他们也希望这位娘子能让乔氏母女逃离虎口。 待谢宜瑶走进人群中,便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谢义远,适可而止。为个拨浪鼓闹成这样,你也不嫌丢人?” 领头的仆人先是有些吃惊,这是哪家的这么大胆敢直呼他家公子姓名?定睛一看却好似是个女郎—— “哟哟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见义勇为呀?” 另一个仆人也嗤笑道:“我看这小娘子长得也不比那寡妇差,公子,不如……” 仆从转头望去,却见自己公子一脸惊恐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宜瑶看。 谢宜瑶知道谢义远是认出了自己,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立刻把食指放在唇前,提醒谢义远噤声。 谢义远连连点头。 …… 江夏王府内,谢冲捏着久日未见的谢义道那瘦弱的臂膀:“我的儿,怎么几个月不见,瘦了这么多?” 谢冲的嫡长子谢义道在谢况称帝后被封江夏王世子,又因这身份得了出任地方的机会。 谢义道从前并没有为官为政的经验,因此难免有些心余力绌。这次好不容易能从政务中抽身,得以回一趟京城。 “阿父,只是上任开始几个月庶务繁忙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唉,你啊!有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呢?” 这便是谢冲行事的法子了,故而他身上看似有许多功绩,却没有几个是他自己实打实干出来的。 谢义道的性子却和其父不同,向来沉稳,谢况很看好这个侄子,才让他出任吴兴太守,几个月下来颇有政绩。 谢义道并没有反驳,只是转移了话题: “我到家还没来得及看望阿母呢,还望阿父容儿稍微离开一会儿。” 谢冲听了这话突然变了脸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侍从门外急冲冲跑了进来。谢冲记得这人是在二儿子谢义远身边服侍的,忙问:“何事这么着急?” 侍从喘着粗气:“二公子,二公子他在街上闹事……” 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可侍从这么着急,却是不寻常了。 “然后呢?” “结果……结果得罪了临淮公主!现在正在一起往王府赶呢!” 谢冲这才算是理解了为什么传话人这么急切了,他知道谢义远是有些怕他这个堂姊的。 不过谢冲并不至于害怕自己的侄女,想来就算是谢义远理亏,他跟谢宜瑶好好的道个歉,也不至于捅到皇帝那里去。 于是谢冲吩咐侍从:“你跟我到前殿。” 又转头跟谢义道讲:“你去看看你阿母吧,为父且去看看你二弟又捅了什么篓子。” 谢冲赶到了前殿正厅,没想到谢义远和谢宜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只见谢义远惴惴不安,一幅做错事的样子,旁边的谢宜瑶倒是气定神闲。 谢冲看了眼谢宜瑶的穿着打扮,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多半是谢宜瑶便衣出行,谢义远身边跟的小厮没认出来,出言不逊了,但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阿瑶,好久不见,听说你前段时间卧床养伤,最近可好些了?” 废话,好端端坐在这里,能没好吗? 谢宜瑶抬眸望去,颀长的身形,英俊的面容,明明眉目间和谢况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就是比谢况看上去顺眼多了。 世人皆传江夏郡王谢冲“美姿仪”“容止可观”,所言非虚。 谢宜瑶确实是个“看脸”的人,就像她不喜欢王均最显而易见的原因就是他寒碜的外貌。 她打小便更更愿意亲近外表秀丽的男子,所以在几个叔父中也最喜欢粘着四叔谢冲。 只是等谢宜瑶有了历尽千帆的心性和阅人无数的见识,谢冲之流她也就看不上了。 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何况是隔世之后的现在呢? “多谢四叔关心,”谢宜瑶端着样子,转移了话题,“怎么不见叔母?” 谢冲干咳了一下:“她这几日总觉得乏得很,在内屋休息呢。” “哦,叔母要多注意身体啊。” 以前因为谢冲的缘故,谢宜瑶曾有一段时间不是很喜欢王妃,但两人之间并无仇怨。 谢冲的后院美妾无数,他和王妃徐氏的关系自然不可能融洽,当初二人成婚,也是他看中王妃兄弟徐朗的才干,将其辟为主簿。因此京城中有看不惯谢冲的人,暗地里讥讽谢冲是和徐朗成婚了。 王妃本就喜静,极少在人前露面。相反,谢冲的宠妾反倒非常嚣张,就连她们的兄弟都可以在京城中仗势欺人。 如果说谢宜瑶对谢况的仇恨是覆于冰面之下的深流,那她对谢冲的厌恶则是无法抑制喷发的岩浆。正因为她年幼时曾经是那么信任、依赖谢冲,回忆起来更觉作呕。 前世是谢冲主动找到她结盟,约定共同除掉谢况的。 那时候她和谢况之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也不知怎得传到了谢冲的耳朵里。 第6章 谢宜瑶本就有此意,谢冲主动抛出橄榄枝,她没多加思考就同意了。 谋杀皇帝这件事,在如今的乱世当中并不稀奇,谢况自己就做过。 而皇室内部父子、兄弟、叔侄相残,只为是为了争夺皇位,也是屡见不鲜。 就连公主参与谋害作为父亲的皇帝,在前朝也是有过先例的。 谢冲有野心、有欲望,再正常不过,她谢宜瑶也有,二人应该是志同道合的。 谢况对女儿没有防备,谢宜瑶找个和谢况独处的机会实行刺杀很容易,谢冲则带兵配合她,行里应外合之事。 却没想到事情意外败露后,谢冲在谢况面前痛哭流涕、以头抢地,向谢况求饶,十分没有骨气。 自己最宠爱的四弟这样谢罪,谢况一下就心软了,最终还是没有重罚谢冲。但谢宜瑶无法放下仇恨来认错——何况她觉得自己没错——所以谢况并没有原谅她。 谢冲因这次的事情受了惊吓,回去后就大病不起了,最后竟然走的比谢宜瑶还早,谢况反而将他风光大葬,还追封官爵。 而谢宜瑶则是荒淫无道的公主,为天下人所耻,更在事情平息之后,被谢况用一杯毒酒隐诛。 想到这里,谢宜瑶对谢冲更没什么好脾气了。 第5章 妹将改嫁(五) 不值得她费时间和精力…… 在谢冲的责问之下,谢义远把今天在西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谢冲命代儿子向谢宜瑶道了歉,又让他发誓下次不会再犯。 “现在特殊时期,你我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到皇家颜面,还请四叔要好好教导堂弟才是。” “阿瑶说的对,是四叔疏忽了。” 谢冲跟谢宜瑶郑重其事地道了歉,毕竟这事说出去确实不好听,只能哄好侄女,希望她不要把这事闹大。 谢宜瑶嘴上答应了,她不想在江夏王府久待,和谢冲闲谈了几句,没一会就动身回公主第了。 今天阴差阳错到了江夏王府,谢冲父子们都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谢冲懦弱,谢义远顽劣,可惜的是,被王妃教养得品行端正的谢义道去世得早,谢义远这个祸害倒是活得长,难免让人唏嘘。 谢宜瑶走后,江夏王府里并不安宁。 谢冲将谢义远好好训了一顿,让他以后出门在外收敛一点,若是再像今天这样被谢宜瑶抓了把柄,惹得她不悦,未必就能轻松逃脱了。 谢义远虽然有些惧怕谢宜瑶,但不觉得她能掀起什么风浪。 谢冲却不以为然:“不要小看了她。你忘了,小时候有一次,你伯父给了你一个玩具,被她瞧见了,硬是抢了过去,哪怕伯父打骂她也不可能屈服?” 那时候谢义远年纪更小,有些记不清,被谢冲这一提醒,才想了起来。 那是发生在他过继给谢况的时候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谢义远悻悻地说道:“知道了。” …… 往后几日,谢宜瑶每日早上起床后先到书房,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书还是读得太少了。 然而这种事不是可以一步登天的,谢宜瑶向来不喜欢学习,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坐不住,然后喊飞鸢跟她在庭院里比武。箭、刀、拳、枪,谢宜瑶全都跃跃欲试,反而是飞鸢被折腾得累个半死。 这日,谢宜瑶拿了两把木质的小剑,缠着飞鸢陪着她练剑。 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天气却仍然炎热,灵鹊准备了消暑的甜汤,在一旁督促谢宜瑶休息。 “殿下前些日子刚受过伤,若是折损了身子就不好了。” 灵鹊还以为谢宜瑶这些天热衷习武只是又犯了三分钟热度的毛病,过不了多久就会腻了,不知道谢宜瑶是别有打算。 上辈子死于疾病,这辈子自然想要强身健体。还有若是想要复仇……恐怕也需要有些手段傍身。 “是啊,”飞鸢喘着气说,“劳逸结合才是正道。” 不是,没人告诉她做公主的侍婢还得陪练武啊,而且殿下都不会累的吗? 谢宜瑶接过甜汤,边用瓷勺一口口吃着,边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真好吃。灵鹊,给飞鸢也弄一碗吧。” 灵鹊知道她劝不动公主,不再多说,而是转移话题道:“殿下也该歇一歇了,今天可是王公子要来的日子——” “咳、咳!” 谢宜瑶呛得连咳了几声。这几日难得过得快活,仿佛她真的还是十九岁时的天真少年,全然把王均这个大麻烦给忘了。 “哎呀,殿下小心!” 灵鹊赶紧上前接过谢宜瑶手中的碗,飞鸢则轻拍着谢宜瑶的背。 谢宜瑶回过气来,稍整仪容,正色道:“灵鹊,等人来了,你就跟他说我这些天中了暑,不方便见他。然后把他安排到偏院去,别让他乱走。” 灵鹊连忙答应,谢宜瑶继续补充道:“对了,拿几本书给他看看,免得他无聊,让下人们也别苛待了他。只有一点,我没想见他的时候千万别让他能见到我!” 却说此时,王均正在前来临淮公主第的路上。 如今南楚百废待兴,他和萧延作为主婿,尚还没有拜 驸马都尉,但作为主婿的职责还是要履行的。 前朝旧俗,主婿前往公主第的时间有严格规定,来要在日落之前,去要在日出之后,若是违背,公主与主婿之间的关系恐怕就会受到非议。 虽然临淮公主和主婿关系不和这件事,在皇族中和朝堂上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王均很畏惧去公主第,毕竟公主每次见了他都没有好脸色,甚至前段时间有一次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谢宜瑶不快,就吩咐几个侍婢把他强行押出了屋。他又不能提前离开,也不能在公主第自由行动,十分煎熬。 他还记得有个侍婢的力气特别大,把自己的手腕上都压出了红印。 到了公主第门前,门口的侍者看到是王均来了,立马露出了怜悯的神色。王均只当做没看见,强装镇定地进了公主第。 没想到这次公主身边的侍女灵鹊前来接应他,若是换在从前,公主只会随便派个人来领他过去,她怎么突然改性了? 王均想起前几日他进宫觐见陛下的时候,陛下主动对他提起了公主,所以他也就顺着说了些关心公主的话,难得是公主得知了之后,对他有了改观? 不对不对,应该是陛下将其转述给公主时敲打了一番,若是如此,公主今天十有八九又要责骂他了。 王均紧闭双眼,心中念着早已去世的阿父,怎么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一段“好姻缘”呢?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如今的圣上宽厚仁和,比起残暴的虎更像是温顺的象,而公主殿下倒是更像老虎,随时可能将他生吞活剥。如果没有陛下的命令,他真不愿每旬都要到这地狱般的公主第来。 王均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小汗珠,小心谨慎地跟着灵鹊亦步亦趋,不敢东张西望,免得被公主怪罪。 “王公子,”灵鹊开了口,谢宜瑶家中的奴仆一直都这样称呼他,“这几日天气热得很,公子都流汗了啊。” “是、是啊……明明都快九月了,还跟三伏天似的,真折磨人。”王均附和着。 “咱们殿下昨天受了暑气,今早起来一直犯头晕,现在还歇着呢,恐怕是没法马上来见公子了。公子不如先跟我到偏院歇一歇,那边也凉快。” 王均忙点头,暗地里却腹诽。 灵鹊按照谢宜瑶的吩咐,把王均安顿在别院的厢房里,又让人捧了些瓜果上来,好生招待王均。王均却不敢随意拿取食用,只是在屋内走走坐坐,不知所措。 灵鹊看着王均坐立不安的样子,笑着说:“公子就在这院子里歇着吧,我等下遣人送些书来解解闷。” “多谢,多谢。” “公主第大得很,可别到处乱走,免得迷了路。”灵鹊好心提醒道,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王均看着门口守着的侍婢,不敢轻举妄动。 王均就这样在偏院里待了大半天,直到落日余晖映照在书页上,灵鹊才又过来跟他说:“王公子,殿下请你一同用膳。” 王均连忙放下读到一半的书,他本以为这次来公主第是见不到公主一面了。 今天公主没对他做什么奇怪的事,难道真的转性了? 灵鹊仍然保持着让王均瘆得慌的微笑,道:“就在旁边正殿,还请公子移步。” 一旁殿内,谢宜瑶正坐在案几前,她的对面亦设了座位,那是为王均准备的。 虽然如今陛下以身作则倡导节俭,但谢宜瑶素来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今日和飞鸢学武,耗费了许多体力,胃口大开,因此特地吩咐厨房晚饭做得丰富些。 等王均赶到时,菜已经都端上来了,二人吃的是一样的菜色。 “均来迟了,望殿下宽恕。”王均还以为是自己走得慢了,连忙谢罪。 “无妨,”谢宜瑶表现得很大度,“王郎请坐吧。” 第7章 王均这才坐下,却见餐桌上的食物,有好几样都是辛辣口的,他素来不吃辣,但公主是不知情的,可他又不能拂了公主的面子,只好勉强自己吃下。 十九岁的谢宜瑶当然不知道王均不爱吃辣,但四十多岁的谢宜瑶是知道的。但谢宜瑶喜欢吃,她不会为了迁就王均亏待自己,也不会为了他多费心思准备些清淡菜色。 她现在没法和他离婚,但她也不打算让他好过。顺便也能让他知难而退,不要抱着讨好她的心思。 见王均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窝囊样,谢宜瑶顿时失了兴致。 这个男人,不值得她费时间和精力去对付。 一顿夕食,二人各怀鬼胎。 饭毕,谢宜瑶立马找了个托词又溜走了,她可没打算继续和王均共处一室。 灵鹊跟在她身旁,关心地说:“殿下,王公子那边怎么安排?” “就跟白天一样,给他找个地儿休息下就行。等明天天亮了,再让人送他出去。” “明白。” “哦对了,你给姑母那边传个信,就说我想去拜访一下,问问她哪日有空。” …… 次日,长公主宅第。 “竟有此事!?阿琬怎么不和姑母说呢?” 谢宜瑶的姑母谢钰是谢况的阿妹、谢冲的阿姊,在谢况称帝后被封为长公主,现在和她的夫婿柳劲一同住在公主第。 公主的婚事到底是家事还是国事本就模棱两可,谢钰身为皇妹,对朝政向来不闻不问,但对于自己家的事,她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阿兄也真是糊涂了!他若想要和柳家亲上加亲,不还有别的皇女吗?而且阿琬现在已经有了夫婿,这样说出去叫什么事?” “姑母,阿父也是有他的打算。” “打算?他能有什么打算!”谢钰狠狠放下茶杯,“阿瑶,你听姑母说,这事可不能让阿琬就这么应下来了。” 谢宜瑶连忙安抚道:“姑母先别激动,阿琬之前也向父皇求过了,我看父皇的态度也有些松动,我们本来就想再再劝劝他。但那柳融毕竟和姑母也算是半个亲戚,姑母若是亲自去找父皇了,这话传到柳家人耳朵里,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好了。” 谢钰顺了顺气:“也罢,也罢。你们都是大孩子了,自己的事应该要自己做主了。阿兄糊涂的时候,你们做女儿的也要多劝劝。你今天就进宫吗?” 谢宜瑶摇了摇头,道:“这些天父皇忙得很,我担心进宫会打扰他。” 其实谢宜瑶前几天就想进宫,但被谢况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那可怎么办,若是等到木已成舟,可就难办了!” “三日后就是阿容的周岁宴了,到时候肯定都是要进宫的,我打算那时候劝劝他。” 谢钰点点头,又说:“阿瑶你记住,要是你劝不动你阿父,尽管和姑母说,姑母一定护着你们。” 有时候望着谢钰,谢宜瑶会有些恍惚,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故去的母亲。 当年阿母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姑嫂关系就很好,谢钰也因此对袁盼生的三个女儿都格外关照,走到后来,谢钰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在乎她的人了。 “对了,阿瑶,你最近和王郎处得怎么样?” 听了这个问题,谢宜瑶有些不乐,倒不是因为谢钰说错话,而是一想到王均她就不开心。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嘛……” 谢钰毕竟是过来人,劝谢宜瑶道:“我知道你不喜他,但姑母当初和你姑夫结婚,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反正你跟他也是分居两处,只要你别太欺负他,除此之外你干什么,他也管不到你。” 谢宜瑶听懂了谢钰话里的意思,毕竟前世就是谢钰告诉她既然身为公主,养几个面首也无妨,劝她看得开些。 姑母她也曾经点明,就算谢况给谢宜瑶选的夫婿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她未必就会“安分”了。 谢宜瑶知道谢钰说得有理。 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一纸休书休了王均,才好清静些。 然而现在这个世道,家族之间的婚姻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解除的,遑论皇族。谢宜瑶也知道,在王均父亲已逝的情况下,维持这段婚姻的最大力量就是她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没有他的同意,她再怎么努力都是白搭。就算离婚了,谢况十有八九也要逼着她二嫁…… 想到这里,谢宜瑶一下扑进姑母怀里,像从前对母亲那样。 第6章 妹将改嫁(六 ) 谢宜瑶知道他对袁盼有…… 谢容的周岁宴被设在宫中的百福殿内。 生辰当天,谢宜瑶先去临汝公主第上接了谢宜琬,再一道进了宫。周岁宴的宾客主要是皇室宗亲,但亦有许多的朝堂重臣,这些重臣们见了两位公主,纷纷行礼问安。 一套寒暄应酬下来,谢宜瑶方才落座。 她观察着席上诸人,心里思绪绕了不知几个弯。 那柳融的父亲柳狄也正在席上,他现在执掌宫中宿卫,深得帝心。柳狄看起来神色如常,不知是否已经知道谢况想为他儿子赐婚。 柳家……现在朝中的尚书令一职也是由柳家人担任的,姑母的夫婿柳劲也是柳家人。若是阿琬改嫁柳融,那柳家就是与谢家最亲密的家族了。别说前世后来有个庶妹,封为公主后也是嫁给了柳氏。而谢钰和柳劲的儿子,也和谢家宗室女结了亲。 柳家如今可谓风头极盛。谢况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以彰显帝王的权威,柳家也需要依附皇家来谋取后路。 谢宜瑶闭眼苦思良久,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邻桌,只见谢宜琬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竟没有那么紧张了。 “你一会若是不想呆了,就推辞说醉酒头晕,遣人来接你出宫就是。” 谢宜琬摇头:“我怎么能让阿姊一个人在这里。” 姊妹二人聊着小话,过了些许时间,只听四周的议论声消了下去,原来是长公主谢钰与主婿柳劲到了,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谢钰就坐在谢宜瑶边上,她看到谢宜瑶和谢宜琬在,很是开心,却奇怪不见谢宜环:“怎么不见阿环呢?” 谢宜瑶解释道:“最近换季,阿环不慎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因此才没能赴宴。” 谢宜瑶本来想去看望一下她,却被告知谢宜环这次实在病得厉害,甚至传染了好几个侍婢。为了避免过了病气,最好还是等她痊愈了再说。 谢钰闻言愁容满面:“这可怎么是好,阿环从小就身子弱。唉,所以我之前和她说不如就住到我家来,何必这么早就自己出去住呢。若不是她自己拿定了想法,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谢宜瑶附和说:“是啊。” 三妹谢宜环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因此她决定要独自住在公主第上,做阿姊的劝了也没起作用。或许他们谢家人,骨子里都倔得很吧。 谢宜瑶和阿妹、姑母坐在一处,放松得很,只管聊些闲话,也无人管。 到了时辰,周岁宴的主人公该登场了。 负责礼仪的官吏高喊一声皇帝驾到,众人纷纷起立行礼。 皇帝和司贵嫔并肩走入殿内,司贵嫔还牵着谢容小小的手。 谢容的生母司砚对于谢况推行的节俭之道一直是身体力行,今日她一手操办的宴会,即便要宴请百官,也都未用丝竹乐。但皇子的周岁宴毕竟还是隆重严肃的场合,为了彰显天家风范,他们的衣装打扮虽然看起来有些朴素,但仍然是绣着只有皇家才能用的图样的衣袍,除此之外种种细节,都并未疏忽,可见司贵嫔把谢况安排给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谢况坐于席上正位,贵嫔在侧边设席就坐,谢容则被乳娘抱在一旁。 繁琐的礼节完毕,谢况命诸卿平身,众人方得以就坐。 司贵嫔给谢况斟了一杯酒,谢况举起酒杯,说起了祝词:“今日诸位爱卿聚集于此,为的是吾儿阿容。阿容虽方满岁,已有聪敏仁德之风,实属社稷之幸。愿朕的阿容平安喜乐,岁岁无忧。众卿今日都要尽兴,不要因朕在场而拘束。” 说罢,谢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席间众人也都举杯相庆。 至此,宴会才正式开始,众人方动了筷子,与此同时,有宫人开始将宾客今日所赠的生辰贺礼一一奉上,给谢况过目。 谢宜瑶送给谢容的是一块专门请僧人加持过的玉佩,谢宜琬送的是亲手织的虎头鞋,谢钰送的则是一只银质长命锁。 除此以外的王公贵族们送的贺礼也无甚稀奇,想来是谢况反复强调宽俭治国,众人都怕触逆鳞的缘故。即便不出彩,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宴会进行到中间,刚一岁的小皇子就有些倦了,司贵嫔从乳娘手把谢容中接了过来,又和谢况说了什么,抱着谢容先退到后殿了。 推杯换盏之后,众人已是酒酣耳热,谢宜瑶今日特意少饮了些,抓准了这个时机,打算对谢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第8章 谢况今天难得略有失态,他三十多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顺利满了周岁,自然是喜不自胜。 谢宜瑶拎着酒壶到他面前来敬酒时,谢况也是满面笑容,把前些天有人跟他打小报告说谢宜瑶在街上和人起了冲突这点小事抛到了脑后。 “阿父。” “哦?是阿瑶啊……过来,到阿父这里来……” 谢宜瑶坐在刚才司贵嫔坐的位置上,却特意隔了一些距离。 “阿父,女儿敬你一杯,也敬容弟和司阿姨一杯。”谢宜瑶边说,边灌满了谢况的空酒杯。 “好!” 谢况又一饮而尽。 见谢况已经醉得有些意识不清了,谢宜瑶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出她早就打好腹稿的话。 “阿父,我听说你打算让阿琬和萧延离婚……” 闻言,谢况的脸色似乎变了变,语气却仍然是随意的调子:“你也听说了?” “是。” “你是第三、不!第四个来劝朕的了。你们都商量好了是不是?” 谢宜瑶继续道:“婚姻大事非同小可,阿琬和萧延当年也是阿父指婚的,君无戏言,萧延既无过错,无缘无故要让阿琬改嫁,有损阿父信誉,我也是为阿父着想……” “换个理由,”谢况倒了倒空酒杯,“这个理由萧公跟朕用过了。” 看来萧凯已经找过谢况。 “说到萧公,阿父若是执意要让萧延和阿琬离婚,也是拂了萧家的面子。若是看中了柳融的才干,不如直接重用他,何必与本就和皇家有了姻亲关系的柳家再联姻呢,就算要为阿琬另择夫婿,也该另选一姓……” “这个道理阿钰跟朕讲过了。” “说到底,阿琬自己也倾慕萧郎,二人正是情浓时,若是现在拆散了他们,恐怕等将来柳郎尚公主后,彼此之间也难免心有芥蒂,反而与阿父的意图相反了。” 谢况一时沉默。 宫人呈上来一碗醒酒汤,谢况喝后清醒了些,良久才说道:“朕前些天几次三番地驳回你进宫的请求,你是真不懂朕的意思吗?” 说完苦笑了一下,别开了视线。 谢宜瑶的斗志被谢况一次次的打断消磨了许多,她与谢况说的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但谢况好像完全没有理解她的打算。 比起上辈子意气用事闯进宫去直接质问谢况,她这次明明理智了很多,却好像无济于事。 事到如今,她只有最后一张底牌了。 谢宜瑶站起身,举起酒杯,面向谢况道:“阿父,你还记得当年和阿母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吗?我从小就时常听你说起,阿母年幼的时候,前朝皇帝就想要纳她为皇后,阿母不愿意,所以外祖没有同意。后来阿母又被某个前朝宗室看中,阿母还是不愿意,所以外祖又没有同意。直到阿父上门聘婚,惊才绝艳使阿母倾心,方才结为伉俪。你总还说,多亏了阿母慧眼,才让你们喜结连理。 “阿母从前也跟我与阿妹们说过,将来结婚一定要找自己喜欢的。如今阿琬不也是如此吗?你不喜欢萧延,可是阿琬她喜欢得紧,既然如此,又有何妨呢?父皇这样做,若阿母泉下有知,不知要怎么想……” 这实在是谢宜瑶掏心窝子的话,说到情急时,难免落了几滴泪下来。 她想阿母了,阿母在的话,一定会护着她们的。 所谓底牌,就是到万不得己的时候才使用的,谢宜瑶本来是不想将袁盼搬出来的,因为她不想利用自己的母亲。 但是她也知道谢况听了她提到袁盼,态度一定会松动。 谢宜瑶知道他对袁盼有愧。 果不其然,谢况不仅没有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神色都动摇了几分,在醉酒朦胧之中,他想让面前这人不要再提亡妻了,转念想到这是她的女儿,女儿思念母亲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于是没有说些什么。 谢宜瑶刚才落泪时,特地转过身去,不叫下面的宾客们看见,如今缓过气来,泪也止住了。 “父皇,女儿们知道如今成了公主,婚姻大事不再只是自己的私事,关乎皇家颜面、社稷安宁。我先前所说的肺腑之言也都并非出于任性胡闹,而是顾全了大局的。 “我当然明白,阿父现在是一国之君,担负的责任远非女儿所能比的,任何决策一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阿父执意认为阿琬改嫁于她、于家、于国都是更好的安排。女儿言尽于此,无论阿父做出何种决断,我都相信你。” 语毕,谢宜瑶仰头将满杯的酒饮尽。 她说完这些混杂着真心与假意的话,等待着谢况的反应。谢宜瑶深知自己年轻时是最爱无理取闹,从来不会愿意好好跟谢况讲道理的。她这番话,或许会引起谢况的猜疑。 但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谢况仰头看着自己的长女,明明是熟悉的样貌,却仿佛变得陌生。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你可真是个好阿姊。”谢况的语气软了下来,仿佛真心地感叹道。 他确实觉得这样的谢宜瑶很陌生,但这般性情,他从前在某人身上见过。 “朕本来打算这几日就定下阿琬和柳家的婚事的,谁承想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都来劝朕,把朕弄得好像是什么昏君一样。” “女儿不敢。”谢宜瑶低头,不敢直视谢况。 “罢了罢了,你都把你阿母搬出来了,朕还能说什么呢?” “父皇的意思是……” 谢宜瑶猛地抬起头,满怀希冀地望向谢况。 “阿琬的婚事,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别掺和了。至于柳融,就让柳家自行婚配吧。” 第7章 济寒赈贫(一) 正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 谢况召了他身边伺候的内官过来,命令等宴会结束后通知牵扯其中的几家人临汝公主改嫁一事作罢。 虽然还在商议阶段,总归是他谢况出尔反尔,为临汝公主谢宜琬、主婿萧延、柳家四子柳融这三人,赠财帛予以补偿也情有可原。 吩咐完后,谢况转过头对着谢宜瑶,神色晦暗:“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我代琬妹先谢过父皇恩典了。” 谢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让朕一个人待一会。” 谢宜瑶连忙称是,退回到下面去了。 谢钰和谢宜琬看谢宜瑶回来时神态无异,紧忙问二人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谢宜琬听到谢况终于回心转意,不逼她改嫁,兴奋地顾不得什么礼仪了,直接给了谢宜瑶一个拥抱。 “阿姊,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在,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宜瑶拍了拍谢宜琬的背:“好了好了,你抱得这么紧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谢钰也很欣慰:“阿兄自从当了皇帝之后,脾气倔了不少,阿瑶能劝下来,定是废了一番功夫的。” 谢宜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里止不住的开心。 让谢况转念绝非易事,若是单靠谢宜瑶一张嘴,她再巧舌如簧,也没有十足把握。 谢宜瑶先前拜访萧家,又去找谢钰,其实都有这方面的考虑。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让谢况自己去权衡利弊,谢况擅长审时度势,一旦反对的人多了,他才可能会动摇。 现在不比以前,谢况作为皇帝,身边敢劝谏的人不很多,因此也难免偶尔犯糊涂。 今天他乍一听谢宜瑶所说,起初是有些恼怒的,但冷静下来一想,她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再加上谢宜瑶甚至将袁盼都搬了出来,谢况也就更加心软。 这事才这么成了。 姑姪之间把酒言欢,直到宴会结束。谢宜琬酒量很小,今天难得放纵地喝上几杯口,一下就醉了。 谢钰担心她,便说要和姊妹二人一道出宫,亲自照看阿琬,谢宜瑶本就打算送谢宜琬一程,也就一道到了临汝公主第上。 谢宜琬家中的侍婢都很规矩,见谢钰和谢宜瑶来了,没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谢宜琬在卧房休息,谢钰就和谢宜瑶在旁边房间里喝醒酒汤,闲聊二三。 “姑母,你后来还是进宫见了父皇了。” 谢宜瑶像是感叹,又像是询问。 谢钰闻言缓缓道:“也是你们命苦,阿盼她走得早……如今大楚既无太后亦无皇后,在这方面竟没有个能帮你们劝劝阿兄的。姑母没什么能耐,最后还是靠的阿瑶你。” “姑母是出了份力的,”谢宜瑶摇了摇头,“阿父他说在我之前,共有四人为此事找过他。我想除了阿琬本人,也就是姑母和萧家人。剩下一个,我实在是想不到能是谁了。” 谢钰道:“这我倒是恰好知道。那日进宫,我恰好遇上了柳令君,他也和阿兄谈过此事。” 柳令君柳涛? 他是现任的尚书令,柳家最有声望的人之一。 “原来柳家也是不愿的……” “柳家四子之前已经在谈婚论嫁了,对方也是大族初身。何况从前好歹有个萧家能和柳家抗衡,柳家这样得势,未必不会树大招风。想要明哲保身,也实属正常。” 第9章 谢宜瑶思量着姑母说的话。 各家都有各家的盘算,若非如此,阻止改嫁不会这么顺利。 本来她因为成功说服了谢况,当下成就感油然而生,可现在想来,难免又有些失落。 改嫁的事没成,谢况也没什么损失。 谢况动动手指就能改变他们的一生,而他们却难以伤他丝毫。 …… 谢容的周岁宴过后,京城平静了许久。 说来也巧,南边王朝更替,本该是北国南征的大好时机,但北燕那边同样也正是新帝继位,无暇顾及南方。 按前世的发展,南北之间较大规模的战役,最早也要等到一年后。 若要说这一年内还有什么大事会发生,一是立谢容为太子,二则是冬天的那场大雪。 这是场在南方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楚国本就百废待兴,光依靠官府赈灾还远远不能解决问题。 谢宜瑶知道,她沽名钓誉的好机会来了,所以早就已经开始为冬季的雪灾做起了准备。 她现下手头其实支不出太多现钱,就像是现在楚国的缩影。于是她没走公主第的公账,而是叫灵鹊和几个信得过的人,直接拿了值钱的东西到外头去典换来“私房钱”, 这日谢宜瑶在书房看账本,挂念着赈灾的事情。 谢宜瑶上辈子亲自处理过一些家事,学过算账,因此处理起来也不是毫无头绪。 虽然比能力和经验,肯定是比不上专门管财务的家令,但自己经手肯定更为放心。 灵鹊进来传话道:“殿下上次吩咐在城中多看看有没有出售陈米,这几日咱们的人调查过了,价格和数量都在这了。” 谢宜瑶接过灵鹊递来的单子,看了看,画了几个圈:“就这几家吧,还是别叫何家令知道,账单仍然由我亲自过目。”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继而吩咐道:“对了,这个月二十五是崔仆射母亲大寿,等下在库房里挑个好的寿礼遣人送去,再让顾家丞写一则贺寿文。毕竟崔公名义上也是我的老师,这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灵鹊乖巧地应下,出门去找何家令了。 看着她的背影,谢宜瑶想着过些日子也该教灵鹊做这些事,好叫自己多个得力助手。 灵鹊虽然幼时没读过几本书,但她向来聪慧,学什么都能快,认字当年也是谢宜瑶亲自教会的。 谢宜瑶现在手上能用的人很有限,因此很多事都要她亲力亲为。但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她总要培养几个得力的心腹。 至于属官,公主第里只有一个家令和一个家丞,还都是由皇帝任命的。 家丞主要负责理事和撰写文书。公主要处理的事务比王侯将相要少得多得多,因此公主第的家丞是格外清闲的。 家令就不一样了,上到全公主第的财产,下到总管每日的膳食等琐事,虽说做实事的是下面的家仆和侍婢,统领的却是上头的家令一个人。 公主家令的事务固然繁重,明面上也不过是个八品官,但从中能捞的油水可不少,又不容易受到政治的波及,可谓是个肥差。 谢宜瑶可不打算就放任家令独揽公主第的经济大权。 前世她曾觉得这些事管起来又累又烦,便索性当了个甩手掌柜,不知让别人从中谋取多少私利。 正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谢宜瑶要想达成更大的目标,得先把这个公主第管好才行。 是时候让人知道,她可不是能随便拿捏的。 …… 何盛现在有些头大。 公主殿下身边的灵鹊突然亲自来找他,说要给崔宅那边准备什么寿礼,可他正被给侍婢们发月钱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呢,哪有空弄这个? 他本来想让灵鹊先等着再说,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公主本尊也驾到了。 在公主面前万万不能失仪,何盛连忙放下手中事务,赶紧行礼问安。 谢宜瑶受了礼,却是先看向灵鹊,问道:“你怎么还杵在这里,不是叫你去库房取东西么?” “何家令正在忙发月钱的事呢,他让我等一会儿。” 何盛听了这话,顿时满头大汗。 “实在不好意思,都是下官失职,殿下恕罪、恕罪……” 谢宜瑶随意地坐下,随手翻着何盛案上摆的账本,问道:“何家令平日里都这么忙吗?” 何盛毕恭毕敬地答:“这倒不是,只是这几日整好是发月钱的日子,这公主第上下这么多人,下官一个人实在是有些顶不住啊。” “倒也可以理解,”谢宜瑶点了点头,并无指责他的意思,“只是不知何家令有没有空听我几个问题?” 何家令被谢宜瑶盯得心里发毛,生怕她会挑什么刺。 “当然可以,殿下尽管问。” 公主第上的账本,谢宜瑶粗略地翻了几页,并没有大的问题,想来现在她搬进公主第也就几个月,何盛还不敢冒险行事。 “不知我这第上,每年都有哪些进账?” “主要就是从汤沐邑收上来的钱。逢年过节呢这宫中可能还会给点赏赐,但具体的数目不好说。” 楚国现在的三位公主都是五百户的食邑,被封郡王的皇弟们则是两千户,谢况有几个已逝的兄弟,他们的嫡长子也是算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一样是两千户。 这可是都是谢宜瑶的整整四倍。 而且,不同于皇子皇弟会有官职在身,每月有固定的俸禄收入,公主的进账要看食邑每年的收成,像今年这样歉收的年头,她们的收入就会略少一些。 这些谢宜瑶都心知肚明,她这样问,也不过是想试一试何家令。 虽然只要不是花钱如流水,这些钱供她使用,绝对绰绰有余。 可她现在有别的算盘要打,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说起来,有个叫飞鸢的侍婢,我把她提到身边来了。从这个月开始,就给她安排和灵鹊一样的月钱份例吧。” “这……”何盛显得为难,“月钱都是宫中拨过来的,总数就是那么多,下官做不了主啊。” “不过小几吊钱罢了,你从余钱里扣就是,左右都是我的钱,还差这么一点?” 看谢宜瑶满不在乎的样子,何盛还是答应了,只要不从他身上割肉,他也无所谓。 “账本我看完了,何家令当真是恪尽职守,”谢宜瑶合上了账本,话锋一转,“我听闻百年前的公主宅第中,管理奴婢有永巷长,管理膳食有食官长,管理资产有私府长,分工明确得很。可如今大楚初定,还需休养生息,我等公主第上小事自然也不便差遣太多人管。可何家令你毕竟也是人啊,这时间久了难免也要累着……” 何盛听明白了谢宜瑶话中的意思,这是想削他的权啊。 第8章 济寒赈贫(二) 是不是皇后又有什么区…… 何盛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说:“这么点事累不着下官的,殿下多虑了。” 谢宜瑶最不喜欢说话被人打断,她给了何盛一冷眼,何盛吓得赶紧没有说话。 “本公主是想,有些琐事还是分给其他人做做,比如管理库房这种事,让那些侍婢们轮流看守登记就是,就用不着何家令亲自看着。” 何盛擦了擦冷汗,他本以为殿下是让他不要继续管月钱和食禄之事了,这可是最能从中赚点钱的活。 好在公主似乎真的是担心他忙不过来,竟是要让他把管理库房这种小事放权了。 于是他依旧好声好气地答:“殿下说的是。下官这不也是刚上任没多久,怕那些侍婢们没个数,所以才想事事亲力亲为嘛。” 虽说也会有些傻子手脚不干净想偷库房里的东西,可这种往往是一查一个准,库房里的东西都登记在册,到外面变卖也会留下痕迹。只要主人家想管,都很难得手。 但管钱就不一样了,他有时候只要晚个几天发月钱,那些本钱就够他在外头赚不少利息了,何况底下的人平日里也有不少会给他“表示心意”,他当了几个月的公主家令,可比从前富裕多了。 谢宜瑶没有继续紧逼,只道:“你明白就好,好好干,我平日里若是得了空,会经常来看看家令工作做得如何的。” 何家令讪讪道:“谨听殿下教诲。” “好了,寿礼之事就留灵鹊去办,”谢宜瑶起身,“本公主先回去了,何家令尽管忙自个儿的,就不用送了。” 谢宜瑶今日来找何盛,其实只是打算敲打一番,只要何盛做事不太过分,她暂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家令这个官到底是皇帝派的,就算把这个弄走了也还有下一个,不如就让一个人做得久点,也好让她管得服帖些。 “下官恭送殿下。”何盛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目送谢宜瑶远去,才松了一口大气。 何盛今天可算见识到,临淮公主家令也没他想象中那么好做。 他平日总和公主第里的侍婢们打交道,这一来二去的,下面那些人也都知道临淮公主是个硬骨头,不好惹,但看何家令也并未被她处置,想来也并非不会体恤下人。 第10章 在公主第的仆从前立了威,谢宜瑶管理起公主第顺手了许多,准备赈灾一事也未出纰漏。 …… 南方的冬日,若是遇上晴天,户外常比室内还要更暖和些。 这日无事,谢宜瑶在院子里设了座,和灵鹊一起玩樗蒲。 今天灵鹊运气好得很,谢宜瑶连输了好几盘,却越挫越勇。 “再来!” 却见飞鸢两步做三步地走来,报告说:“殿下,临汝公主和萧主婿到了。”自从她被谢宜瑶提到身边后,做的事也越来越多起来,也为灵鹊分担了不少。 改嫁一事解决后,谢宜琬和萧延就时不时会主动拜访谢宜瑶,想来今日也是如此。 有客拜访,灵鹊便不好继续没大没小地玩闹了,连忙起身去准备茶点。 谢宜琬和萧延二人刚进了院,就听到谢宜琬就火急火燎地说:“阿姊,有大事!” 谢宜瑶看萧延神色无异,心中有了计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宜琬快步走近,没等坐下就急着道:“阿父今天在早朝时要立容弟为太子,就在这个月。” “原是如此,你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谢宜瑶还没收到消息,萧延现在仍没有正经官职,倒是知道得比她还早些。 “是萧郎中和他说的,”谢宜琬道,“我想阿姊肯定是最在乎这个的,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谢宜瑶心平气和:“你倒是心急,左右等上一等父皇就会遣人来说的。” “阿姊,你不惊讶吗?毕竟阿父之前还回绝了有司的提议……”谢宜琬有点疑惑。 谢宜瑶早就知道谢况会在今年就立太子,当然不惊讶。禅让个皇位都要三辞三让呢,谢况遇上封贵嫔、立太子这种大事,向来都是要和百官演上一演的。 但谢宜瑶并没有解释其中关窍,只是随便胡诌了个理由:“阿父之前跟我透过口风。” 谢宜琬听了,只觉得阿父待长姊是有些不一样,也就没把这事放心上。但还是有些幽怨地说道:“阿父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 谢宜瑶倒没什么感觉。她上一世曾为此事感到十分失落,册立太子这样关乎社稷的大事,她却无法参与其中,甚至连早些之情的权力都没有。 现在,没有期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谢宜瑶只是感叹道:“此事一出,不知道又要有多少风云变幻。” 谢宜瑶最近都在忙赈灾的事,无心顾及册立太子,毕竟这件 事终究要发生,她没有必要费心思在这上面。不过这确实又一次提醒了谢宜瑶,她的时间并不多,趁着谢容还未长大,她该早些开始谋划了。 萧延道:“朝中当时就有反对的声音,都说是皇长子刚刚满岁,现在立太子还太早了些,不过陛下态度很是坚决,也有不少大臣支持,因此没受影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况有多宠爱谢容这个儿子,立太子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换句话说,那些不同意谢况立太子的朝臣们,就是堂而皇之的和皇帝对着干了,当真胆大。 谢宜瑶向萧延打听了到底有谁反对立谢容为太子,没想到,有个熟悉名字。 “江夏王也不同意?” 萧延点了点头:“不过只是一开始劝了劝,后来很快又倒戈了。” 谢宜瑶沉默了,谢冲当真如此蠢笨么? 三人一时无话,各有心思。 半晌,谢宜琬道:“我听说宫中有位嫔妃马上也要生产了,不知会是皇子还是皇女……若是皇子,恐怕要分走父皇的宠爱。” “恐怕未必。”谢宜瑶不以为然。 “第一个”的意义对谢况来说十分重要,哪怕后来谢况有了一个又一个儿子,也没人能胜过谢容。 她继续道:“不过容弟年龄虽小,等做了太子,东宫的属官也该安排上了,朝中局势会更为明显。” 萧延心领神会,又说:“说起来我还听闻萧公要出山了,陛下似乎打算让他任中书令。” 谢宜瑶心中一凛,上一世萧凯出山要晚上好几年,那个时候尚书令一职空缺,故而他出任了尚书令。然而现在尚书令仍由柳涛担任,中书令却是因为先前萧凯一直推辞而虚位以待。 在谢宜瑶的影响下,事情已经开始渐渐偏离了前世的轨道。 难道谢况之前想让谢宜琬和萧延离婚,是打算逼得萧公出马,借此让他同意担任南楚的官职吗? 事情的发展好像怎么样都逃不出谢况的手掌心…… 前世,萧柳两家从此开始日益针锋相对,之后萧氏日渐衰败,柳氏一家独大,却也树大招风。 今生,萧氏有东山再起之势,在朝中亦可压制柳氏,日后两家相争,谢况便可渔翁得利。 这两种情形谢况都想到了吗?他更倾向于哪一种? 谢宜瑶正在苦恼什么,谢宜琬并不知道,她以为谢宜瑶和她一样还在为立太子的事担忧:“阿姊,母凭子贵,你说阿父会不会立司贵嫔为皇后?” 有萧延在场,谢宜瑶不愿说太多,只道:“贵嫔本来就仅位次皇后,若是短期内有立后的想法,父皇只管先封贵人,之后直接立后便是。更何况,阿父和你我发过誓的,此生都不会再立皇后。” 谢宜琬听了,将信将疑。 谢宜瑶前世这个时候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十九岁的她玩不过谢况这个老狐狸,他的承诺,她信了九分。 然而司贵嫔本来就住在皇后住的显阳殿了,等谢容被立为太子之后权势日渐强盛,只不过差个名号而已。 是不是皇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若是告诉了谢宜琬,估计又要惹她忧心,谢宜瑶这样想着,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 江夏王府内,二公子谢义远也正在和仆从玩樗蒲,然而他没玩多久就失了兴致,准备找别的乐子去了。 好巧不巧,谢冲此时从宫中回来,给儿子谢义远带来了谢容将被册为太子的消息。 并且,谢况在下朝后将谢冲单独留下,告诉他谢义远将会封侯,食邑五百户。 王子封侯理所应当,但谢义远单独提前了不说,还给了额外的赏赐,自然是独一份的恩典。 谢义远的这些待遇,是直接越过了父亲谢冲的,也不像他的长兄谢义道那样,需要等到谢冲去世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 这都是谢况念在谢义远曾经当过他的嗣子的份上,做出的补偿。 “伯父到底是怜惜你的,给你封了侯,你以后的子孙亦可承袭。”谢冲安慰道,他知道谢容被立为太子,谢义远肯定会心有不甘。 谢义远抱怨道:“阿父,你真甘心让那个小屁孩将来继承大统么?他才几岁,能不能安安全全长大都是未知数呢!” 他从不遮掩对皇位的野心和谢容的厌恶,在他眼里,谢容是偷走了他身份的人。 “谢义远!”谢冲怒色道,“别乱说话!” “府里都是自己人,被听去又怎么了嘛,”谢义远被突然发怒的父亲吓得摔掉了手中的棋子,却继续火上浇油,“说到底,这楚国也有一半是阿父打下来的……” 这话夸张了,谢冲虽然有从龙之功,但每到这等底部,谢况的大业并非无他就不能成了。 谢冲心底却有所动摇,只是神色依旧严肃:“以后不要说这些话了。我去看看你长兄,他过几天又要离京了。” “嘁。” 看着父亲谢冲走远的身影,谢义远很是不屑,觉得自己的阿父真是个没有野心、胸无大志的。 谢义远确实是谢冲的儿子中最像父亲的一个,他认为太子之位应该是自己的,而谢冲何尝没有因为谢容年幼,觉得自己也有被立为皇太弟的可能? 刚满一岁不久的太子谢容,可能还理解不聊“太子”的身份代表着什么,就这样被推上了权力舞台的正中央,被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伺机而动。 第9章 济寒赈贫(三) 谢宜瑶却不介意“吃力…… 立太子一事定下之后,谢况本来以为谢宜瑶一定会来自己跟前闹一闹,却没成想谢宜瑶就乖乖呆在公主第里,没惹出任何事来。 谢宜瑶这几日一直在和账本作伴,她也是刚被封为公主,就算能变卖部分赏赐,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为此,她平日虽然说不上节衣缩食,但也没有大肆挥霍。 灵鹊曾担心地问过:“殿下,咱们准备了这么多,万一到时候没有大雪也没有荒灾,可该怎么办?” 谢宜瑶闻言叹了口气。 “以南楚现在的国情,就算不是荒年,也会有挨饿的人,就算没有大雪,也会有受冻的人。他们都需要这些东西。” 累年战乱下,百姓民不聊生,即使没有“灾”的出现,这片大地上也时时刻刻有人在遭受苦难。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的南国和理想中的海清河晏还有很大的差距。 近来谢宜瑶每日都在苦心为雪灾的到来做准备,人、物她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也有余钱以备不急之需。 第11章 以防万一,谢宜瑶还让顾家丞代自己上了书,给谢况打了个预防针,拐着弯提醒他说今年气候特别冷,冬天估计会有些难熬。只是没有回音,石沉大海了。 虽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却还是有些担忧,亲自到城中的几处宅子视察过,才放下心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 咸宁元年十二月,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造访了南国。 狂风暴雪三天三夜不止,举国上下无论尊贵卑贱,都忧心忡忡。 第四日,谢宜瑶早上起来打开屋门,就被院子里的一片白莹莹亮晃了眼。 侍者们已经扫过雪,庭中不至于无地落脚,谢宜瑶望着屋檐上厚重的积雪,不知在想着什么。 灵鹊给谢宜瑶穿上斗篷:“殿下小心冻着,这里风大,要不是还是进屋里烤烤火吧。” 谢宜瑶笑了笑:“这有什么,我也没那么柔弱……不知道城中怎么样了。” “听说昨夜街上的雪足足有三尺深呢。”灵鹊的语气中既有惊奇又有担忧。 谢宜瑶接过飞鸢递给她的暖手炉:“宫中可有行动了?” “前几日就有应对了,现在城内各处都有设置救济所。” “城外呢?” “周边城镇有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都投奔京城了,官府这几日在城外也安置了不少流民。” 为了避免大量流民涌入城内,在城外扎营救济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城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房屋倒塌、道路瘫痪、百姓流离失所……各种意外情况让粮食的需求量比预想中的多了很多。 官府当然是有存粮的,可谢况称帝前的十年如同炼狱一般,今年又是新帝上任第一年,仓廪仍然空虚。 至 于富有余粮的家族,到时候大部分也没几个愿意将这些陈米用来赈灾,因为开展救济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和物力。 可别人不屑于去做的事,谢宜瑶却不介意“吃力不讨好”。 谢况之所以能坐上皇位,不仅仅是靠的能力,还有人心。她要想上位,同样不能疏忽了这一点。 “我们能力有限,大头还是要靠官府。先前准备好的可都按计划进行了?有没有出什么差错?” “都按殿下的意思准备了,”灵鹊对答如流,“在南岸的东西两边都设了粥铺施粥。还有那些御寒的冬衣,一部分捐给了官府,一部分则以殿下的名义赠给了百姓,目前没出什么问题。殿下要亲自去看看么?” 谢宜瑶抖了抖身子,道:“去西边看看吧。” 天冷得马儿都没了干劲,马车是不方便了。天冷地滑,坐轿辇也有风险。况且谢宜瑶原本就不打算大张旗鼓,于是带着灵鹊和飞鸢两个,徒步走去了城西。 谢宜瑶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熟视无睹。从小她就跟着阿父出征在外,直面过许多次尸横遍野的战场,那种壮烈和恐怖是扑面而来的。 她也亲眼见过自缢而亡的袁盼的面容,扭曲、痛苦,叫她分不清死的人是自己还是阿母。 更何况,她自己也已经死过一回了。 可当她看到街上的景象时,还是感到心寒胆战。 城西向来是穷苦百姓聚居之地,他们平日住的房屋质量堪忧,不少都已被积雪压垮,许多人流离失所、流落街头。更有甚者,因为房屋毁坏而受了伤的,一时间得不到医治,天这么冷,他们也没有取暖的措施,只能缩在街边瑟瑟发抖。 这些人正在死亡边缘狼狈挣扎着,即使有可以御寒的冬衣和暖身的热粥,也不能保证他们能够在冰天雪地之中生存下来。 有人露出了冻得面目全非的四肢,她不愿去想这些在街边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谢宜瑶缓缓从街上走过,不由得被吸引了主意,茫然看着这些人,有些人冷冷地看着她,有人则并不关心。 前世的这个冬天,谢宜瑶一直窝在自己的宅第里,不知道外面是如此炼狱。 她的生活中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不顺遂,但至少不必为活着而担忧。对她来说,冬日固然难熬,却不会危及性命。 这些场景对她而言还是太刺眼了。 谢宜瑶不由得缩了缩袖子里的手,别开了视线,却还是觉得冷风彻骨,令人胆寒。 公主第开设的粥铺很容易找,远远看见排起了长队的地方就是。 有了事先的准备,谢宜瑶的粥铺是开得最早最快,现在官府的救济粮还没完全下来,因此排队领粥的人一直很多。而且管理相对而言没有官府严格,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黑户”,也能在这里吃到一碗热粥。 粥是加了很多水煮的,很稀,更别提味道了,但现在没人会挑挑拣拣。 粥摊上负责的人都是公主第里的侍婢,自然认得谢宜瑶的脸,看到她来了都连忙擦手,纷纷准备放下手中的工作。 “殿下来了。” “你们继续忙,别误了正事。” 谢宜瑶知道这些在排队的人等不得。 来到城西,谢宜瑶想起上次在街上遇到的乔氏和小桃母女,她们住在西边的里巷。她让灵鹊去慰问下她们,看看她们需不需要钱粮,以及问问这段时间里她们是否再被谢义远骚扰过。 这边虽然不缺粮,但缺人。支好的棚子下面摆了两个大锅,一个锅只配了一个人负责舀粥,虽然她们平时也会干些粗活累活,能支撑下来,但干到后来,手都酸了也赶不上队伍增长的速度。 谢宜瑶看她们累得慌,道:“你们休息下吧,我和飞鸢来替就是。” 侍婢们连忙推辞:“殿下贵体安康最重要,换班的人马上就来了,我们再撑一会儿就是了。” “没事,你们刚好可以去看看后面队伍有没有乱,免得生出事来。” 谢宜瑶实在坚持,侍婢们只得肯答应。 谢宜瑶盛了一碗粥,准备递给面前排队的人,却不见有人伸手过来接,她觉得奇怪,抬头看见自己这条的队首是个年迈的老妪,正愣愣地看着自己。 “阿婆,你怎么了?” “你是谢家的大女儿吧……” 阿婆颤颤巍巍地食指指着谢宜瑶。 谢宜瑶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平民百姓认出来。 面前这个阿婆称呼她为“谢家的大女儿”,多半是小时候住在京城时认识的人了。可惜那时候谢宜瑶年纪还小,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很多人和事都不记得了。 “我是,”她将碗递过去,“阿婆先把粥拿好吧,不然后面的人要等着急了” “好,好。” 老妪说完,端着碗到边上站着喝。 过了一会儿,换班的人到了,谢宜瑶便到一旁去和阿婆叙旧。 队伍前头的人先前都听到了谢宜瑶和侍女的对话。本来在谢宜瑶出现之前,他们只猜是哪家人做好事不留名,后来却见有个年轻娘子出现,又被称呼为“殿下”,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现在又知道她是“谢家的大女儿”,终于得到了确证。 临淮公主在京中开设粥铺的事,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 却说这边谢宜瑶和阿婆聊了聊,才知道老妪是以前的邻居余家阿婆。余家虽然并非士族,但从商赚了很多钱,活得比那时候的谢家还滋润。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一次余家夫妻外出行商时被贼人所害,就留了老太太孤身一人在京城生活,几年来不过勉强度日。 而谢家则前往襄阳,数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帝王家。 谢宜瑶心中感慨,本来,她上一次与余家阿婆相见该就是几年前的事情,但对于现在这个灵魂而言,其实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她对阿婆没有印象也正常。 余家阿婆虽然脑袋有些不利索了,连天子都换了人也不知道,可却还记得旧人的面容。灵鹊那边确认乔氏无碍后回来了,也被余家阿婆人认了出来。 谢宜瑶本想赠余家阿婆些钱币,以免她熬不过这个冬天。可转念一想,现在寻常家庭最缺的多半是粮,到时候纵使有钱都未必买得到,于是让人之后直接送给余阿婆谷帛。 谢宜瑶在粥铺呆了将近一个上午,甫一回到公主第,江夏王府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是谢冲得了几坛上好的金陵春,佐以鸭肉鱼脍,邀谢宜瑶赴宴。 谢宜瑶没有理会谢冲突如其来的殷勤,派人回说天太冷,侄女就不去了,还望四叔康宁安泰,一类的套话,具体不必多说。 她现在确实没有享乐的心情,再好的酒食,都不能抚慰她今天的所见所感。 谢宜瑶没打算做好事不留名,倒不如说讨个好名声就是她付出那么多的本来目的。 自从她现身粥铺后,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她的身份,再让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没过多久,全京城都知道了临淮公主的善举。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宫中。谢况正在看下面汇报上来的灾情时,就听身边的内官说:“如今临淮公主殿下在城里开设粥铺,救济灾民。” 第12章 第10章 济寒赈贫(四) “我有点想阿母了。”…… 谢况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内官也就不敢继续说话。 其实谢况先前听闻谢宜瑶捐赠了一批冬衣给官府,只当她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还在城里设了粥铺,救济了一大批难民。 谢况问:“她哪里来那么多的钱?” 内官答道:“据说公主殿下典当了不少心爱的首饰,最近坊间百姓都传她仁善,不愧是陛下长女呢。” 谢况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理会内官的奉承,暗暗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他印象中的谢宜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难免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 前代皇帝给他的实在是个烂摊子,官方粮仓的余粮数目不容乐观,他本为此忙的是焦头烂额,也难从士族手中抠出太多粮来。 天子脚下的京城,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谢宜瑶此举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自然不会为此怪罪她。 谢况又转去看手上的文书,近日民间有传言说这次的雪灾是帝王无德造成的,还有传言说是太子非嫡所致。 “一派胡言!” 空穴来风,这些言论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纵使现在一时间拨不出人手,他谢况也定要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在散播这些言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随着灾情的缓解,一批流民暂且安居在了京城中,过上了较为安定的日子。 这批流民户籍缺失,虽然生活会有不便,但没有交税服役的负担,若是实在走投无路,也可以投身士族,换来一口饭吃,境况也很难变得更糟糕。 皇帝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但现在官府确实腾不出人手来处理此事。京城虽然大体安定了,地方的百姓却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饿死冻死无数。而且按这次降雪量来看,待积雪融化为水,局部地区还可能会有水灾,后患无穷。 这些事务更为紧急,因此流民问题只能暂且搁置。 谢宜瑶仍是没闲着,她着手在城内几处宅子里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其中有无家可归的京城本地人,也有外来的。 凡有灾难,必生疫病,谢宜瑶又花钱请医者为他们治病。 这自然会有一大笔开销,谢宜瑶亲自对账,灵鹊也在一旁帮衬,她跟着谢宜瑶历练了许多时日,已经学了不少管事的门道了。 “殿下,我们之前准备的银钱也快差不多用光了,接下来怎么办?” 谢宜瑶的初衷只是想图个好名声,因此原先只打算拿出一定数额的财产,花完了就作罢。 不过,现在她改变了想法。 谢宜瑶看看账目,道:“如今京城都知道我开粥铺的事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就让何家令再拨出一批钱来。现在每日的开支没那么大,不成问题的。” 灵鹊点头,又说:“今天宅子那边来了消息,流民们要特地向公主传达谢意,说是多亏了殿下,才让他们不至于挨饿挨冻。” 谢宜瑶听了这话,多少有点羞愧。 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她起初并不是为这些流民考虑,才做了这些是的。 但她又想到论迹不论心的道理,何况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便还是心安理得地受下了。 更何况,他们有的是报答她的机会。 谢宜瑶吩咐灵鹊道:“你且派人从他们当中挑一些身强体壮的,告诉他们可以留下来做临淮公主名下的佃户,之前在城郊买下来的那几处田庄,等过几个月春播的时候就可让他们去耕种了。” “那春播之前呢?”灵鹊机灵,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宜瑶放低了声音道:“选人的时候尽量挑那些有家室的……无论男女,不必做农活的时候,派人操练他们,强身健体、学习体术。” 谢宜瑶的计划紧锣密鼓地推行着,近期她所作的种种善举也使她在民间有了很好的名声,偶尔有人指责她品行不端时也多了些人出来反对。 为此,谢况还特地在朝会上口头嘉奖了她一番,让臣子们以谢宜瑶为榜样。有大臣谏言公主在外太过抛头露面不好,也被他呵斥了一顿。 谢宜瑶知道后,在心里狠狠地记了这大臣一笔。 …… 过了新年,南楚终于开始走出这场大雪带来的的阴霾。 正月十五夜,谢况特地解了宵禁,京城内张灯结彩,一片繁华景象。 谢宜瑶向来最喜热闹,定是不会错过出门游玩的机会,何况,这也算是与民同乐。 天色刚暗下来,她就带着灵鹊、飞鸢乔装上街。 鬼使神差似的,谢宜瑶又走到了城西。 城西今日热闹得很,街边有许多商贩卖着新鲜出炉的油酥糕点,叫卖声此起彼伏,颇具烟火气息。 谢宜瑶在一蜜饯果子摊前驻足许久,老板看她穿着不凡,热情地推销起来:“贵人每一种都先可以买一点尝尝,味道都很好的,如果有特别喜欢的款式再多买点带回去也不迟。” “那,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称一点吧。” 谢宜瑶虽然并非特别嗜甜,但心想小孩子应该都爱吃这些,便挑了好几种。 重活一世,她认识了前世不曾相识的乔氏母女,做出了前世没有做的事,获得了好结果。 上次她让灵鹊关照过乔氏和小桃后,也知道了谢义远没有再刁难她们,她们家中也有充足的物资,应当可以顺利度过冬日。 然而谢宜瑶还是放心不下,想要亲眼看看母女俩的情况。 “殿下,你说她们母女俩今天有没有可能也出来逛街了,咱们不会扑了个空吧?”灵鹊问道。 谢宜瑶不是很在意:“白跑一趟也不打紧,难得出来一次,就当作散散步了。” 乔氏住在城西的一条小巷里,灵鹊认得路。 谢宜瑶敲了敲门,没一会乔氏就出来了,起初还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反应了过来,给谢宜瑶行了礼。 那日在街上,乔氏还不知道为她解围的人的身份,直到下了大雪后,灵鹊上门慰问她们母女俩,这才知道当初为她解围之人是临淮公主。 乔氏看谢宜瑶只带了两个侍女来,便请她进屋:“外面冷,殿下先请进来坐坐吧。” 谢宜瑶跟着乔氏进了屋,屋内有些昏暗,却不见小桃。 “乔娘子,我给小桃挑了些蜜饯,不知道她爱不爱吃?” 听了这话,正在点灯的乔氏愣了片刻,艰难地开了口:“殿下,小桃在里屋歇着呢。她前些天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恐怕是没胃口吃蜜饯的。” 谢宜瑶闻言,不禁紧皱眉头:“可有请医师来看过?” “药是没断过的。只是小桃一直不见好转,我得片刻不离地照顾她,没空闲出去,只能在家里做点针线活计。” 谢宜瑶平时身边有一大群侍婢环绕,一时间是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难处的。 既然在这种情况下乔氏仍然没有停止做工,可见小桃治病的开销让乔氏有些窘迫。 谢宜瑶看了看刚被点起的几盏烛灯,意味深长道:“你辛苦了。” 乔氏扯出一个笑来:“只要这孩子健健康康的,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谢宜瑶从头上拔下一根玉钗,道:“我跟乔娘子也算萍水相逢一场,无以为赠,只有这钗子,将来若能解燃眉之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乔氏连忙拒绝:“不必了殿下,我们现在也不缺钱,而且我有手有脚的……” “娘子就收着吧,换点油钱来,否则要是坏了眼睛,可就得不偿失了。” 乔氏推脱不过,只好收下。 有这样一件事,谢宜瑶也不愿打扰她们母女太久,稍微坐了片刻,留下钗子和蜜饯就告辞了。 谢宜瑶原本以为自己拯救了乔家母女,她给她们的那些东西,确实足以让她们捱过一个困难的冬季,或许原本还可以让她们往后几年都过得滋润些。 但她却无法直接改变她们的命运,一旦意外降临,她们仍然只能依靠自己。 人生在世一旦有了牵挂,也就有了拘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不该沉溺于这些人和事。 可谢宜瑶确实止不住有了恻隐之心。 看她神色有异,灵鹊很是担忧:“殿下?” “我有点想阿母了。”谢宜瑶喃喃道 灵鹊愣住了,她本以为公主是为乔氏担忧,不曾想她是触景生情,思及先后。 “春天就要到了,都说春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可阿母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季节离去呢?” 在寻常人为新一年的到来而欢欣雀跃之际,谢宜瑶总会因为阿母的忌日的接近而黯然神伤。 街上男女老少人如潮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谢宜瑶穿梭其中,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 先皇后袁盼的忌日将至,谢宜瑶上表请求,到城郊的石城寺学佛念经、斋戒三日,既可为亡去的母亲念经,同时还可为民祈福,许愿来年风调雨顺。 第13章 谢况刚在朝臣面前公开表扬过谢宜瑶,不好拒绝她的请求,且这与他推崇佛教不谋而合,便答应下来了。 石城寺坐落于北郊山间,这里远离城郭,也远离尘世的喧嚣。 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辘辘声有节奏地交错响着。车刚一驶出外郭城门,谢宜瑶掀开车帘,迎面吹来的清风中都有青草的香味,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清新了几分。 “殿下,我觉得那是你的心理作用。”灵鹊念道。 谢宜瑶放下帘子,扭过身来:“别这么 扫兴嘛,还有,等下在人前可别喊我殿下啊。” 灵鹊很是无奈,公主殿下果然想一出是一出,心血来潮想学什么白龙鱼服。 “殿下还是亮明身份比较好,”飞鸢劝道,“这样更加安全。” 谢宜瑶否认道:“我可不觉得亮明身份就更安全了。而且石城寺的香客本来就多是高门士女,这次寺庙那边也有事先准备,不会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的,你们就放心吧。” 谢宜瑶心中算盘打得响,若是她以公主的身份出行,石城寺中的香客和僧侣就必须得要避让,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个人儿,那可多无聊,还不如装作仕女出行,能少去一些繁琐的礼节。 话虽如此,自从今早一出公主第,谢宜瑶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却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能将其归结于直觉。 她前世未曾在此时出行至石城寺,这段短暂的旅途的终点还是未知数。 第11章 佛寺遇险(一) “好叫她来生只遇善人…… 马车即将行至石城寺,谢宜瑶从窗间望去,黛色山峦间的黄墙青瓦越来越近,近到她已经依稀能看见寺庙正门外的台阶上有三两个香客。 对于一座颇有渊源的佛寺来说,这有些萧条冷清了。 马车最终停在寺庙西侧,那里早已有僧尼们在等着,领头的带着众人行礼:“贫道法号慧净,恭候殿下多时。” “有劳法师,”谢宜瑶还了礼,表现出尊敬的态度来,“我出行一事,贵寺有几人知晓?” 慧净回道:“只有几位长老知晓,普通弟子只知有贵人将至,不知是公主尊驾。” “你们做事果然妥帖,”谢宜瑶道,“到时候若有人问起,说我是城中官宦子女,假以袁姓相称便可。” “贫道明白。” 谢宜瑶这次出行很简单,随身的侍从只带了几个,一行人进了寺庙,慧净带着她们到了一座禅房外,介绍道:“这便是贵人这几日住的地方了。” 一眼望去,整洁干净,显然有被好好打扫过。 谢宜瑶含笑道:“多谢,这段时间叨扰你们了。” “善哉,”慧净垂首,“是敝寺的荣幸。” 慧净和几个小僧止步,守在院子外面听候吩咐,谢宜瑶则带着自己的人进屋安顿了。 刚进屋放下包袱,灵鹊就随口抱怨道:“这里虽然不脏乱,但还是简陋了些。” 灵鹊担心谢宜瑶住惯了金碧辉煌的公主第,一时半会不能习惯这种朴素的环境。谢宜瑶却很安耽,这里没有那些讨烦的人,反倒显得清幽怡情。 “近些年民生凋敝,城里头寺庙的香火钱都少了许多。石城寺能为我们安排这个地方,已是顶用心的了。” 虽说僧侣不必交税,但他们中许多人都不事生产,少了香火钱,生计自然也就困难许多。好在如今比前几年好多了,至少是不容易饿死的。 只是等再过几年,这里又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天子带头尚佛,楚国境内信佛风气日渐强盛,石城寺自然也沾了光。 谢宜瑶这次带来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儿就弄好了。慧净还在院外没有离去,谢宜瑶请他带自己去前头拜佛祖龟菩萨,结束的时候天色还仍然明亮。 若是平时,也该到用夕食的时间了,但今日有谢宜瑶在,僧人们必须得先伺候好贵人才能安心。 寺庙的斋饭很简单朴素,即使现在宫里头那位倡导节俭,皇家子女们平日吃的东西也是要远远好过这样的餐食的。 谢宜瑶看着面前的几碟小菜和还算精细的饭,便知道石城寺的人也尽了力。她前世被幽禁起来的时候,每日吃的东西还没这么用心呢。 慧净却很担心公主会不满,尽量委婉地说了寺里的难处,又说殿下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他们可以立刻去外头寻来。 谢宜瑶不想兴师动众,便道:“我这次是来潜心修佛的,并不挂念口腹之欲。” 慧净赶紧称是,退了出去。 谢宜瑶早些年受过很多规矩的教训,比如食不言寝不语,又比如用餐时的礼仪要如何如何。但她总是不太放在心上的,谢况身为皇帝,不都在吃饭时和她商量事情吗? 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她大可以随意一些。 难得简单的一餐,谢宜瑶至少是吃饱了的,也就没有别的要求。 石城寺众僧这才纷纷放下心来。 …… 次日,谢宜瑶醒得比灵鹊她们还要早。 到底是住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谢宜瑶总是有点不安心的,因此也格外警觉,清晨几声鸟鸣便将她唤醒了。 简单地洗漱过后,谢宜瑶又把慧净喊了过来。 她这次来石城寺,名义上是为亡母和百姓祈福,面子功夫肯定要做足,但真正的目的也不能忘了。 上辈子谢况醉心于佛,皇子王女无不响应,只是几人真心几人假意无从分辨,而谢宜瑶显然是后者。 她虽然对佛道中人没什么兴趣,但若能为自己所用,谢宜瑶还是很乐意同他们打交道的。 慧净此时心情却很是悲观,昨日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难不成公主还是要责难他们吗? 临淮公主驾临石城寺对他们来说自然是一件大事,寺中把这件事交给慧净来统办,也不知是信任他的能力,还是要磋磨他。 怀着忐忑的心情,慧净赶到谢宜瑶歇宿的禅房外,一刻也不敢迟。这里已经是他能尽力挑选出的最豪华的地方,别的不说,前头还能收拾出个待客的厅堂,在现在的石城寺就很难得了。 慧净到的时候,公主已经在等着了,他一看谢宜瑶笑眯眯的样子,不由得感觉身侧凉风阵阵。 但慧净毕竟虔心念佛多年,早就将不露声色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在谢宜瑶面前也并未有失态。 “我今日请高僧来,是有话想说。” 慧净挺了挺背,语气平静道:“殿下请说便是。” 这里没有外人,他直接以殿下称呼,谢宜瑶也没说什么。 “恕我冒昧,实在是昨日就觉得奇怪……贵寺怎会如此冷清?” 一听不是来问罪的,慧净便从容不迫地答道:“这几日殿下要来,闲杂人等是不能入内的。” 尤其是男丁,他们绝不会放进来一个,顶多能为幼童和年过六十的老人宽容一下而已。 为此,慧净还跟好几个贵家公子打过太极,编造出各种理由,叫他们改日再来。好在公主只计划在石城寺呆三日,否则拖得太久,这几位公子哥若是动怒了,他就难办了。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你们这边香客一直这么少。” 慧净并不想让石城寺在皇家面前露怯,可惜这种事想瞒也未必能瞒得住。 脑海中好一番天人交战后,慧净最终还是开了口:“其实殿下所说的不无道理,敝寺现在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谢宜瑶作惊叹状:“怎会如此?” 一天内的几次相处,让慧净觉得临淮公主是个不大嚣张的性子,反倒对他们佛家有所敬畏,因此也就继续解释道:“僧尼虽都已遁入空门,但仍是肉体凡胎,要食五谷的。光是只算衣食,每天的开支都是不小的。” 这些事情平时也有慧净经手,因此他很了解具体的情况。 谢宜瑶的眉毛拧成一团,很替石城寺担心的样子,然而她还并未说什么,慧净便先开了口:“这些俗务本就是我们佛家子弟修行的一部分,殿下不必挂怀。” 谢宜瑶沉思许久,终于道:“灵鹊,你可还记得我第上去年有多少盈余?” 灵鹊凑近谢宜瑶的耳边,轻声说了个数字。 谢宜瑶点点头,随后看向慧净:“高僧,我打算每年都为贵寺供奉一笔香火钱,以表我对佛祖的诚心,你看……” 谢宜瑶并未继续说下去,身边的侍女就心领神会,对着慧净比了个手势。 多少钱……? 慧净很久没有这么不淡定了,石城寺这几年香客一直不多,公主这样出手大方的更是绝无仅有,他想控制住自己不要表露出欣喜实在是困难。 谢宜瑶看着慧净脸上有了一瞬惊诧的神情,心知此事成了一半了,石城寺果然很缺钱。 前世石城寺后来曾被牵扯进一桩谋逆的案子里去,原是有人在这里藏匿了许多兵甲,因着皇帝对佛寺很是纵容,寻常人也不敢冒犯他们,许多年来竟然一直没有人发现。 第14章 直到主犯因为别的罪案被 查,才将石城寺供了出来。 换句话说,石城寺本身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又有买通的可能。 所以谢宜瑶早就拿定了主意,不管如何,提前和石城寺交好并没有坏处,而且为了保险,她也必须要长久地经营这段关系,那么开始得自然是越早越好。 慧净还以为谢宜瑶是一时意气做出的决定,生怕她会反悔,连忙反复多次确认。 “殿下此话当真?” 谢宜瑶并未指责他的冒失,只叫人取来纸笔,写了凭证。 “这下,高僧可安心了吧?” 慧净的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当然,当然。” 又仔细收好了字条,好像价值千金一般。 这件事算是敲定了,现在如果立马把人打发走,多少有点刻意,谢宜瑶想了想,又找了个别的话题。 “对了,我想为在贵寺为亡者供灯,不知是否可行?” 慧净已经从惊喜中恢复了往常平静的样子,他回问:“不知殿下是想代哪一位亲友供灯?” “家母几年前薨逝,我想为她祈福,”谢宜瑶的语气有些低落,“好叫她来生只遇善人,勿结恶缘。” 慧净知道谢宜瑶说的是先皇后,他思量片刻,道:“殿下将她这一世的因缘告知贫道,敝寺自会为先皇后供几盏灯。” 她出手那么大方,也不差这一点灯油钱。 谢宜瑶将袁盼生前的一些经历说了,但关于她死亡的细节则大都用春秋笔法遮掩过去了,皇家密辛要是让外人知晓,反倒会害了他们,因此谢宜瑶只说是病逝,这也是现在官方的说辞。 她自认说得并无不妥,可慧净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殿下方说了先后尊讳,贫道听着就觉得有些耳熟,现在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好些年前有人来敝寺为先皇后供过灯……当然这不妨碍殿下再代她供灯。” 谢宜瑶很是惊讶:“她去世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你可还记得那人是女是男,是何长相吗?” “这佛寺日日都有人来往,几年前见过一面的人,贫道也很难记清楚了。只记得是位女子,想来应该是令堂的旧相识。” “那人之后不曾再来过吗?” “石城寺香客不多,如果来过,贫道定然会有印象。” 谢宜瑶沉默了,有人给阿母供过灯这件事,前世她闻所未闻。 阿母是在襄阳去世的,有谁会在京城的佛寺代她供灯呢? 虽然对于谢宜瑶而言,母亲的死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却仍然历历在目。 袁盼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整日都郁郁寡欢,她免去了几个女儿的晨昏定省,也很少主动见她们。谢宜瑶偶尔去找母亲,总是要吃闭门羹。 突然有那么一天,谢宜瑶正在自己房中休息,家中的侍从来报,说是夫人自缢了。等谢宜瑶赶到袁盼的院子里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袁盼是自尽的,这是谢家人都知道的事,她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早就多次表露过死志。 这么多年来,谢宜瑶后悔过自己的无用,怨恨过谢况的薄情,却没有想过要再去追寻母亲死亡的真相。 难道母亲的死,真的有什么隐情不成? 第12章 佛寺遇险(二) “既不能流芳百世,亦…… 慧净这里是再也问不出上什么的,谢宜瑶让他多留意些,一定要把此事记在心里。 送走慧净后,谢宜瑶在房中静坐冥想了一会,她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只是现在仍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苦思冥想也没有用,谢宜瑶打算在石城寺里逛一逛。 石城寺有几十年的历史,自然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东西,譬如绘制着经变故事的壁画,不仅趣味横生,还瑰丽非常,谢宜瑶早就有所耳闻。 昨日她到几间正殿烧香拜佛过了,旁边的几间侧殿却没时间去,这里来往香客不多,格外安静,哪怕是小声说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有临淮公主这样的女儿,真是不可思议。” “可不是嘛,大公主跟前代几个荒唐的比起来,实在好太多了。” 谢宜瑶准备正准备跨进门,就听到了这一段无头无尾的对话,迎面看到两个女子,她们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立马匆匆离开了。 “你放心,这种话叫人听了去不碍事的……” 谢宜瑶望着远去的香客的背影,不禁嘴角上扬,转身走进殿内。 灵鹊和飞鸢跟着一道欣赏了殿内的壁画,确实是名不虚传,哪怕她们对佛家那些门道了解不深,单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也让人印象深刻。 仔仔细细地看过也费了不少时间,待谢宜瑶准备离开时,却见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薄雨,濛濛一片。 “是快到清明了。”谢宜瑶念道。 幸好灵鹊准备妥帖,随身带了两把伞,雨和风都不大,她们三个人很够用的。 却见此时,忽然有一看上去与谢宜瑶年岁相仿的女子,一手撑着把破烂的伞,一手拎着裙摆,急匆匆地跑到屋檐下,险些冲撞了谢宜瑶。 那女子没看见谢宜瑶身后的侍女拿着伞,以为她也是在此处躲雨,道了声抱歉就匆匆蹲下了。她看着不知何时废了的伞,和溅到裙子上的泥点,心里十分难受。 谢宜瑶见她身上淋了点雨,有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滴在地上,不免担心起来。 春日的雨最是连绵不断的,虽然雨势不会很大,但一时半会却停不了。女子的伞坏了,也不知要怎么回去。 而且近来倒春寒,这样回去,多半要受冻的。 那女子用袖口擦了擦鬓边的水珠,起了身,正打算和谢宜瑶说几句话,却终于看到她身后的灵鹊和飞鸢。 她的眼里顿时有了光。 “我姓沈,”沈娘子笑着道,“不知可否请女郎帮我和寺里的僧人们借把伞,又或是先借我一把,由我去找他们……总之不会用去太多时间,我是石城寺的常客,他们定是愿意的。” 谢宜瑶看她穿着虽然朴素,但也不像寻常百姓家,身边却没一个仆从跟着,这样的天气只身离开,也不知会不会倒在途中。 “沈娘子不如到我住的地方坐坐,好歹能喝口热水,也能送你把伞好回家。” “这……” 沈娘子想起她今日来的时候,有听僧人说过,寺里头这几日有贵人在,行事要多小心。 “这怎么好意思呢?”她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全然是准备接受的意思。 什么谨慎,什么脸面,和独自撑着把破伞回城相比,都不值得一提。 谢宜瑶会心一笑,拿过了灵鹊手中的伞。她们两人分一把伞,只要凑得近些,便也淋不到雨了。 谢宜瑶住着的禅房虽然偏僻,但和这偏殿离得却近,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留在禅房的几个侍婢记得灵鹊走前拿了伞,没立刻去找人,免得万一公主回来了要沐浴时没人伺候。 眼下终于等到了谢宜瑶和灵鹊飞鸢,见她们浑身又都还干爽,只是还有个一道回来的陌生女子是淋了雨的,便都心领神会,各自起身干活去了。 有人去将备好了的热茶端了过来,有人送来了擦拭的帕子,谢宜瑶自己随意地擦了擦身上——方才沈娘子使劲把伞往她这边靠,她根本没怎么淋到雨。 沈娘子把湿头发擦擦干,又喝了口热茶,身子很快暖了起来,精神也恢复了些许。 “真是多谢,若没有娘子,我现在恐怕还在眼巴巴地吹风呢!” 谢宜瑶含笑道:“哪里的话,不过顺手而已。” “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这差点问倒了谢宜瑶,幸好她事先有所准备。 “我姓袁,至于名……你就叫我维玉好了。” 沈娘子听了,只点点头,并未说什么,似是不觉得有奇怪的地方。 “我姓沈,名蕴芳。还有个字叫怀香,你就直接叫我怀香吧。” 女子有字,多是士族出身才会如此。 谢宜瑶听着这个有点耳熟的名字,渐渐回想起了什么。 谢况篡位后,京中的士族也依旧是曾经的士族,像柳涛、萧凯那样在前代官运亨通又在新朝仍居高位的,都不在少数,更别提底下的人 了。 沈蕴芳的祖上也曾是前一代开国皇帝的肱骨之臣,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家族虽然也式微了,但到底有些根基,至少能维持着士族的身份。 前世某年,谢宜瑶的姑母长公主谢钰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办了场春日宴,邀请京中未婚的女子,谢宜瑶也被请去替她参谋相看。 那时候,谢宜瑶曾见过沈蕴芳一眼,却并未记在心里。 直到后来,沈蕴芳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她执意要出家为尼,沈家人起初并不允许,只是后来又有僧侣开导家人说沈蕴芳命薄,若是出家修行或许还能多有几十年阳寿,父母才勉强同意。 第15章 士家女子无缘无故去做比丘尼,这件事足以成为京城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谢宜瑶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也听说了。 但她实在很难把面前这个鲜灵活泼的沈蕴芳,和前世传闻中那个清心寡欲的比丘尼联系起来。 “蕴芳……怀香……”谢宜瑶喃喃道,“这字是你家中长辈取的吗?” “不啊,是我自己取的。” 沈蕴芳摇摇头,又说:“族中我这一辈的几个姊妹,名的下一字皆是芳,我觉得无趣,便取了个意思相通的表字。平日和亲朋往来,素来都是以字相称。” 谢宜瑶听了,越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人,便更有多问几句的心思。 “怀香今日为何孤身来石城寺,若是随身带个仆从,也好过无人差使。” 沈蕴芳听了这话,眼神有点闪躲:“我家中本就没几个奴仆,他们各有各的要事……” 谢宜瑶大致猜到了几分,看来沈家虽然仍有士族的身份,生活却过得很清贫了,想到这里,她便转移了话题:“先前听怀香说你是石城寺的常客。” “是,虽然城里头也有好多寺庙,但都没这里灵验呢。” “那你今日前来,是祈了什么愿?” 沈蕴芳脸上顿时有了淡淡的赧色,她低下头,小声回答道 :“‘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我虽没有这种程度的抱负,却也希望可以凭女子之身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维玉,你说,这是不是有些荒谬?”1 说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谢宜瑶一眼。 谢宜瑶没有像她预想中的那样笑话她又或是感到不解,她只说:“谈何荒谬呢?人生在世,想要留下些痕迹,再正常不过了。” 其实上一辈子,沈蕴芳就做到了留名青史,后来有人为南楚比丘尼作传,她亦在其列。 一旁的灵鹊见话题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便把其他几个侍婢打发出去,自己也和飞鸢也到屋外候着。 谢宜瑶见旁人都出去了,又道:“我其实也有想要做的事,却也踟蹰不前。” 谈到这个话题,两人都不免有点恹恹的。 她们都拥有为俗世不容的念头,却硬是要撞个头破血流,前世一个遁入空门,一个身败名裂,都算不上是什么好结局。 谢宜瑶转移起了话题:“我是家中长姊,底下有几个弟妹……怀香家中可有姊妹兄弟?” “只有一个胞弟,姊妹只有堂的和表的。” “你既然如今还住在家中,可有定下亲事不曾?” 谢宜瑶想着前世多年后,谢钰为儿子择妻时沈蕴芳仍未婚,想来她现在身上应该是没有婚事的。 沈蕴芳垂首,显然不太高兴:“家父家母有在操劳此事,但我不乐意,就一直拖着。” “这是为何,可是因为那些人不合怀香心中的夫婿人选?” “并不。只是我……不想成婚。” “啊……” 谢宜瑶终于会了意,点了点头。 她没情没绪地想,她和沈蕴芳虽然出身不同,却也会被相同的事情困扰,不禁就产生了共鸣。 与此同时,她也想明白了为何前世沈蕴芳会想出家为尼。 谢宜瑶叹道:“其实我已成婚,也是家父定的亲事。作为过来人,我是支持你的。若不愿成婚,可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谢宜瑶和沈蕴芳又吐了不少关于夫婿的苦水,这话扯着扯着,就难免要扯到父亲身上,她虽没有多说,却也激起了沈蕴芳的倾诉欲。 于是两个刚相识没多久的女子,便私底下指责起了自己的父亲,要是让旁人听去了,可要说她们是大逆不道的。 沈蕴芳和谢宜瑶年龄相仿,又有共同话题,谢宜瑶虽未亮明身份,也说了很多心里话。二人不知畅谈了多久,还是屋外的灵鹊提醒时候不早,才反应过来。 现在外面雨已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又有谢宜瑶给她的伞,沈蕴芳孤身一人回城也不是大问题了。 谢宜瑶虽然感觉意犹未尽,但既然到了时候,也不得不分别了。 临别前,她叹道:“怀香对我推心置腹,我却实在不能告诉你我想做的究竟是何事。” 若是上辈子的这个年纪相识,她和沈蕴芳大概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了,可谢宜瑶现在没办法轻易相信一个人。 沈蕴芳满不在乎地说:“交浅不必言深,维玉无需介怀。” 谢宜瑶苦笑道:“我再待一日便要回去了,你我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 沈蕴芳不知道谢宜瑶心中的苦处,只道:“这还不简单?”又和谢宜瑶说了自家宅第的位置,约定改日再见。 她料想“袁维玉”家里该是管得很严的大家族,既然维玉不愿说家住何处,沈蕴芳也没打算多问。 可是沈蕴芳并不知道有京城里哪个袁氏有一位这样年纪的娘子,只能回去再向祖母打探一番。 第13章 佛寺遇险(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马车从青石板路踏进泥泞的土地上,谢宜瑶看着石城寺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一个小点。 在石城寺的日子转眼就过去了,幸好今天雨停了,谢宜瑶才能如期回京。 她虽没表露出任何不满,但也受不了这样清淡的饮食了,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等过些日子临淮公主亲自到过石城寺的消息放出去之后,短期内石城寺的香客八成能多不少。更何况,她付的那些香火和油钱,也称得上是“一饭之恩”了。 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要好得多,如今算是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只是又平添了一些烦恼。 比如,给阿母供灯的人究竟是谁?谢宜瑶仍然没有头绪。 就在此时,马车停下了。 谢宜瑶坐的车上除了她,就只有灵鹊和飞鸢了。其他人带着行李坐在另一驾车上,因为人多东西也重,车跑得也慢,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 飞鸢立马警觉起来,她们现在应该还在郊外,车夫怎会突然停车? 谢宜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走之前还特意确认过,来接她的马车和车夫,都是公主第的人没错。 四周安静得出奇,没有人轻举妄动,谢宜瑶屏息凝神,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一把刀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凛凛刀光,一瞬晃了谢宜瑶的眼。 谢宜瑶抬眼望去,眼前的这个男人,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看上去比谢况要年长很多。 脏的不成样子的衣衫,黝黑的肤色和粗糙的皮肤,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的胡须…… 他的一双眼眸中满是疲惫,嘴唇干裂得像许久没喝过水了。手臂上的疤痕和坚实的肌肉,暗示着他该有常年习武的经历。 谢宜瑶强作平静地问道:“你把车夫怎么样了?” 男人似乎是诧异于她的这种镇定,不屑地说:“公主殿下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呐?” 他知道她是公主。 “我是大楚的公主,自然要有大楚皇室该有的风范。” 男人一脚踏上了马车,手上的刀渐渐逼近谢宜瑶。她却左手按住蠢蠢欲动的飞鸢,右手轻抚颤颤巍巍的灵鹊,一幅不怕死的样子。 “殿下还没搞清楚情况吗?我是来取你的命的。”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谢宜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动摇的双眼,脸上露出让刺客感到一丝诡异的笑容。 “本公主当然知道。” 此人知道她的身份,而他这身乞丐似的打扮是进不了严防死守的石城寺的。 或许,他早在她从公主第出发时就跟着她了,而她在石城寺呆了好几天,他仍然在这条回去的路上死死守着,应该是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可他看上去并不是那种能下狠心杀人的人,否则他早就动手了。 谢宜瑶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只是被打昏在地,而没有 流一点血的车夫。 刺客问:“殿下既然知道,居然不怕吗?” 谢宜瑶毫不露怯:“我如果怕,你就不会杀我了么?” 刺客沉默了。 谢宜瑶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在表面的镇定之下,她正不断思索着脱困的方法。 以飞鸢的身手,加上不久便会赶来的侍卫们,对付这一个刺客绰绰有余了,只要他没有同伙的话。 但是这马车内部还是狭窄了些,一旦动起手来,不能保证她们不会受到伤害。 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住刺客的情绪。 侍卫们不久就会赶来——谢宜瑶虽然不希望被打扰,但不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出发前她吩咐侍卫们远远地守着,现在他们还没有出手,恐怕是还尚未发现异常。 不过即使没有这些侍卫,她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江左出身。” “你……” 刺客的瞳孔微微瞪大了些许,谢宜瑶看在眼里。 第16章 刚开始她还在想会不会是前朝余孽作祟,但当刺客开口说话,她就知道他是纯正的北方人了。 十里不同音,南北的语音差异更是巨大。即便是侨居南方的北人,时间久了口音也难免会有所变化,但此人却没有这种迹象。 这么一说,难道是北燕派来的人? 可前世她并没有遇到这场刺杀,为什么会不同了?是她重生之后的行为所导致的吗? 因为自己设粥铺赈了灾,因为自己去了石城寺,因为自己认识了沈蕴芳,还是她一系列的行为导致了连锁反应? 谢宜瑶困惑不解,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她朗声道:“我不知道你幕后之人是谁,但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冒这么大风险,就为刺杀一个公主吧?我今天死了,除了让皇帝哭几天丧外,也不会给楚国造成任何损失,你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少废话!既然你是谢楚血脉,就也是我的目标。” “你好好想想吧。他们让你杀的应该是帝王公爵,抑或他们的子孙。可皇宫王府都有重兵把守,出行时也有仪仗护卫。你实在找不到突破口,才转而盯上了外出的公主,对不对?但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办法交差,指使你的人能买账吗?更不用说这还会让那些王侯们防备起来,你就更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我和你合作啊,”谢宜瑶勾起嘴角,“我可以随意进出王府,也能接触到皇帝,你杀不到的人,我可以替你杀。” 刺客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不过是诓我的谎话罢了!” 与刺客坚定的回答相反的,是不断颤抖的刀。 他这么胆小,真的杀过人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理由?皇亲之间可不像你们普通人,你在北边也听说过一些宫廷的密辛吧,血亲彼此兵刃相接多么正常。何况,能让另一个人替我去死,对我而言就是足够充分的理由了。” 谢宜瑶看刺客没有出言打断,便继续往下说了。 “你好好想想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真杀了我,可就回不了头了。” 刺客思考了很久,最终放下了手中的刀。 “那我总要得到你的承诺,才能安心放你走吧。” 上钩了。 “这样吧,我身边这两个奴婢都是跟着我多年的心腹。你随便挑一个当人质,等我事成之后,你再放了她。” 听了这话,沉默许久的灵鹊突然发出咿的一声,似乎是被吓到了。 飞鸢却主动看向谢宜瑶,谢宜瑶会了意,点了点头。 刺客心中却很不屑,这些权贵果然根本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 他本想说,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意味着什么? 但这话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瞬,他突然哽住了。 “好啊,说话算数。” 谢宜瑶的手轻轻一推,飞鸢便向前几步,近了刺客的身。 刺客单手挟持住飞鸢,另一手仍然紧握着长刀,一步步向后退下马车。 车帘被放下后,谢宜瑶在心中暗数了三秒钟。 三、二、一。 “呃啊!” 随后是金属碰撞的叮铛声。 谢宜瑶掀开车帘,只见刺客被穿着两名制服的带刀侍卫钳住双手,手中的长刀已经到了飞鸢手中。 数名侍卫纷纷单膝跪地,向她请罪。 “下官来迟,殿下恕罪。” “无事,本就是我命你们守得远些的,再说也没出什么差错。你们先将罪犯押回宫中吧,记得留活口,他背后有人指使,查清楚前别叫人随随便便死了。” “是。” “对了,父皇那边我自会解释,问起你们,不该说的不要说。” 侍卫们有些迟疑:“殿下,这……下官必须如实向陛下汇报,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都是直接听命于父皇的,随你们便吧,”谢宜瑶一边对飞鸢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一边又和侍卫们说道,“这车夫晕过去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剩下的事就都交由你们处置了。” 七八名侍卫,有负责压制刺客的,有负责抬被打昏过去的车夫的,都先行一步了,留下的几个人则护送公主,慢悠悠地向京城出发。 马车里,一直怕得不行的灵鹊终于松了一口气:“殿下,幸好没事……飞鸢,你也还好吧?” 飞鸢默不作声地点头。 谢宜瑶渐渐缓过神来,却因死里逃生感到后怕。她刚才是强迫着自己冷静,虽然她已经死过一回了,但还是怕死的! 灵鹊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能纷纷倾吐出来:“殿下为什么不告诉他其实有侍卫跟着我们呢?这样他肯定会害怕,就不敢动手了。” 谢宜瑶耐心解释道:“我是在保留底牌,毕竟没法确保侍卫能准时赶到。再说了,我看这人似乎不像是很情愿冒险杀人的样子,或许是指使他的人以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挟他了。他这种性格,把他逼急了,对我们没好处。” 此人孤身一人前来刺杀,多半有把柄在幕后黑手中,所以才会这样矛盾:既怯懦得不敢下手,又好像定下了必死的决心一般。 这一瞬间,谢宜瑶甚至有点可怜这个想杀自己的刺客了,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一下子就了无影踪了。 飞鸢分析道:“他应该是行伍出身,但是身手很一般。虽然我最近武艺也生疏了不少,但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拿下他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谢宜瑶听了,心中很是欣慰。这番折腾下来,她为数不多的收获就是验明了飞鸢的武力和胆量,以及在危机时刻愿意保护自己的心。 虽然脱离了威胁,但问题却没彻底解决:到底是谁派这个人来的?如果是真的是北燕派来的刺客,那南北之间…… 灵鹊安慰道:“殿下就别为这些忧心了,陛下那边肯定会派人查的。” “是啊,父皇肯定会查的。” 谢宜瑶似是在回答灵鹊的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还有另一个问题:要如何应对来自谢况的责问。 指望那些侍卫替她隐瞒不太可能了,谢况一旦动怒,肯定会将她好好批一顿的,甚至可能还要让她短时间不能出公主第,变相禁足。 事情虽然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但谢宜瑶还是感叹于自己的疏忽和冒进,难道自己这几十年是白活的么?即便重来了一世,她还是上辈子的那个她自己,没有一点长进…… 第14章 佛寺遇险(四) 她眨眨眼,泪水就滑过…… 人们常说“归心似箭”,谢宜瑶却觉得并非如此。她去的时候倒是非常期待,感觉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石城寺,但回京的这趟路,她就觉得又长又慢,实在难熬。 等进了城,宫里头已经来了消息,陛下要见公主,因此谢宜瑶坐着的车便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行驶,而另一驾就先行回公主第了。 到了止车门,谢宜瑶下车步行,自有宫人接应。 宫人将她带到了显阳殿外,前朝惯例,显阳殿一般都是中宫皇后所住,但自谢况称帝以来,就一直是司砚住在这里。 灵鹊和飞鸢被留在殿外,谢宜瑶独自一人 跨过正门,她的心中有一点忐忑,也有一点兴奋,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谢况的反应了。 这个时候的谢况,会因为她这个女儿在阎王刀下走了一遭而感到担忧、害怕吗?还是会谴责、怪罪她呢? 显阳殿中,皇帝谢况和贵嫔司砚正坐在榻上,谢宜瑶还未来得及行礼请安,便被谢况喊到他的身边。 “过来让阿父看看。” 谢宜瑶走近了些,抿唇不言,眼里不住地泪水打转,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谢况见到她这幅样子,竟然想要说的指责的话都忘了。 其实谢宜瑶在面对刺客时看似镇定,实际上却还是有些害怕的,只是这份恐惧被她狠狠压在了心底。 而见到谢况和司砚的一瞬,复杂的情绪冲击了她的大脑,谢宜瑶故意没有试图控制,甚至主动将它放大。 她眨眨眼,泪水就滑过了脸颊。 谢宜瑶知道谢况吃软不吃硬,赶紧先认了错:“阿父,是女儿不好,让阿父都担心了。” “唉……你啊。”谢况无奈地感叹道。 谢宜瑶用手背抹抹眼泪,道:“阿父,这刺客是之前在京城就盯上我了……我看他也是受人指使,得把幕后之人抓出来才行。” 司砚关切地问:“你阿父已经派人去查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吓着?” 谢宜瑶微微颔首:“没事,谢谢贵嫔关心。” 司砚见谢宜瑶难得对自己客气一次,心底里很是吃惊,面上却不显,只是起身避让:“陛下,妾该去看看阿容了。” “你多去陪陪他也好,阿容这个年纪是最挂念阿母的。”谢况捋捋胡子,脸上看不出喜怒。 第17章 谢容刚出生的时候随母亲司砚一起住在显阳殿,年纪稍微大些后,就被谢况接到了身边,为的是平时能更方便见到自己的儿子。 因此司砚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在儿子身边的。 司贵嫔起身出了显阳殿,谢宜瑶虽没有回头,却留心注意着她的脚步声。 谢宜瑶时至今日都无法接受司砚的存在,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个性上的不合,而是有着各式各样的复杂原因。 从辈分上说,司砚是谢宜瑶的庶母,可从年龄上来说,司砚却比谢宜瑶还要小一岁。 她还依稀记得谢况当年刚纳了司砚为妾的时候,袁盼是如何骂他的:“谢况,你疯了!?这女人比阿瑶年纪都要小!” 司砚虽然比谢宜瑶要小,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既懂得收敛锋芒,又会韬光养晦。 前世如果不是司砚注意到了谢宜瑶的异常,她的刺杀行动不一定会失败。 好在她现在不必和司砚正面交锋。 司砚一走,谢况便向谢宜瑶问了些这次遇袭事件的具体细节。 “依你看,会不会是石城寺那边走漏了风声?”谢况问道。 “女儿认为不太可能,石城寺中只有几人知道我的身份。何况若是石城寺和刺客有所勾结,没必要等到我回程的时候再出手。最大的可能还是燕人指使,那刺客的口音像是北人。” 谢况点点头,随后又忧心忡忡地说道:“北边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这段时间不少流民入京,其中不乏南渡来的北人,这种情况短时间也无法杜绝,只能加强城中的警卫力量了。” “父皇别忧心了,”谢宜瑶劝慰道,“这至少说明在流民们眼中,陛下治理下的楚国要比燕国更适合生活。” “你啊,”谢况笑道,“当真是舌灿莲花。” 谢宜瑶这话说到了谢况的心坎里去,平日虽然有许多臣子恭维、夸耀他的功绩,但为了避曲辞谄媚之嫌,往往不会说得如此直白。 可谢况还是有所顾虑:“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燕国恢复元气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是派人刺杀的真的是燕人,更说明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啊。” 前朝皇帝耽于享乐,大兴土木,寻常百姓被赋税徭役摧残,难以度日,才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频频爆发内乱。 而他称帝来,还未完全收拾好前朝皇帝捅出的篓子。倘若不是北燕现在也不好过,南国的社稷确实到了岌岌可危,一触即破的程度。 “罢了,朕今日已经和诸位大臣商讨过了。至于你,属实不必挂念这些的。” 谢况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到了女儿面前还要聊这些政事,难免有些可悲一般。 “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先前你开仓济灾,朕念你也是为了百姓,就没有说什么。接下来几个月没有要事就别出门了,免得又遇到什么危险。” “知道了。”谢宜瑶不情不愿地答应道,果然,他抓到机会就要管她,美其名曰是为了她好。 倘若是谢容表现出对国事的极大关心,恐怕谢况就要开心疯了。 不过谢宜瑶并不因此感到失落,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她得一步一步走进权力场。 谢况让她走,谢宜瑶却没有选择立刻离开。 “阿父,我想亲自去审问那个刺客。” 谢况立马变了脸色,严肃地说道:“胡闹。为父刚跟你说什么了?”说完似乎又觉得这样有点严厉,语气和缓了些:“牢房的环境又脏又乱,你受不了的。” “女儿就去问几句话嘛,左右有其他人盯着,不会给他可乘之机的。”谢宜瑶不肯答应,有些话她一定要自己问清楚。 谢况实在拧不过,只好答应,又万般嘱咐小心。 谢宜瑶见自己的目的终于得逞,终于不愿在显阳殿多呆,没过多久便告辞了。 ……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阴暗、潮湿、逼仄,怎么想都不是适合人久居的场所。 裴如之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他回想起自己失去记忆前的最后一个场景,自己正用刀挟持作人质的婢女,却突然被那个婢女一个肘击将武器打落在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四周就有数不清的侍卫冲了出来。 中计了。 自己中了那个公主的计。 裴如之倒不觉得愤怒,他这种到哪里、做什么都失败的人,会被骗也是常事,这怪不了别人,是他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一开始他就和皇帝说了自己做不好刺杀这种事了,是皇帝执意派他来行刺的。 不仅如此,还用他的儿子做威胁……裴如之不在乎被抓住再杀掉,他这条贱命能活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只担心自己的儿子,阿贺的人生还长,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不可以因为不成器的父亲就被葬送掉。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人生就像他如今的处境一般,压抑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手无寸铁的他无法找到任何的出路。 与其寄希望于他,不如由留在北方的阿贺自己想办法保全自己,至于他裴如之,就在异国他乡自生自灭好了。 裴如之蜷缩在牢房里的角落中,微弱的烛火映照着安静得出奇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的地牢里终于出现了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 裴如之听到有人恭恭敬敬地说:“殿下,就是这里了。”同个人转而又用不屑的语气喊道:“喂,做什么呢!还不快起来!” 裴如之本来以为是来审问他的狱卒,可缓缓抬头却看见栏外是那个骗了他的女人,楚帝的长女临淮公主。 华丽的衫裙拖曳在满是污泥的地上,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听到她说:“我们开门见山吧,是谁派你来的?” 裴如之冷哼一声,道:“你骗了我,还指望我会说实话吗。” “先前我虽骗了你,却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你有好好想过没有?” “……” “虽然不知道是谁指使了你,但他们手上一定有可以要挟你的东西吧。假设我们抓了你之后不仅不杀了你,还好好地招待你,给你加官进爵,你背后的主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应该会觉得你背叛了他,这样一来……” 裴如之终于有反应,他大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个毒妇!” 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谢宜瑶心想。 “你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就好了,”谢宜瑶缓缓靠近栅栏,“至于我答应过你的那件事……我没准真的可以替你做到,你好好想想吧。” 裴如之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是陛下——我是说,北边的那位,是他指使我干的。可你即使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 “我自然有我的考量。”谢宜瑶抱起双臂,满不在乎道。 她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正是满心欢喜,却见裴如之突然扑到门前,双手抓着门框:“你以为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她这才看清裴如之的身上已经有了皮开肉绽的伤口——他已经被审问过了。 “呀!”谢宜瑶被他的面容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一步。 “殿下,”狱卒听到声音,连忙赶了过来,“此人危险,请公主还是不要在此久待了。” 谢宜瑶只好点点头,她也没有别的要问了,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刺客在后面大喊:“你为你当了公主,就能保永世富贵吗?你难道看不见前朝那些皇室的下场,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做过的事了吗——” 谢况“斩草除根”的事迹她并非不知情,谢宜瑶不愿再听,快步向外走去。 一出牢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谢况身边的内官前来询问:“殿下,今日天色也不早了,陛下希望公主今天就在宫里休息,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谢宜瑶同意了,倒不是因为她有多想留在宫里,只是地牢里的空气浑浊得她头昏脑涨的,她想立刻休息一下是最好。 谢况即位以后,还没来得及选新人进宫,除了他之前府中的几个侍妾,还有就是前朝皇帝留下嫔妃中的几位,其实也不算少了,但这皇宫的后宫中仍然许多宫殿空缺的。 带着浑身的污泥和疲惫,谢宜瑶到了一处没人住的宫殿,洗漱更衣。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实在是觉得累得很,很快就睡着了。 第15章 佛寺遇险(五) 她们是不被期待的。…… “阿姊!” 谢宜瑶好像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喊她,是阿琬吗?还是阿环? 所见之处是几乎一片漆黑,唯独一个方向传来光亮。 谢宜瑶本能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似乎耳目都变得清明。 “阿姊!” 乔小桃突然牵住了自己的手,谢宜瑶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第18章 “你上次带过来的蜜饯果子好好吃呀,这次有没有再买一点给小桃?” “……我忘了,抱歉。” “没事!小桃猜到阿姊肯定又记不住,所以忍着一天只吃一点点,所以还有剩呢。小桃聪不聪明?” 谢宜瑶点点头,小桃拉着她走进一个院子,这不是她居住的公主第,也不是乔氏的家。 而是从前在襄阳的邸舍。 谢宜瑶看见小桃向前飞一般地跑,打开了屋门,冲了进去。 可等她慢步赶上,屋内已经没有了小桃的身影。 “小桃?” “小桃你在哪?” 谢宜瑶向里屋走去,冥冥之中感觉这扇门的背后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当她慢慢推开门时,她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正靠在榻上,手中针线游走,似乎是在缝什么物件。 谢宜瑶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阿母?” 妇人抬起头来,细长的眉毛,锐利的眼角,高挺的鼻梁,是那张谢宜瑶已经快忘记的脸。 她已经几十年没见过阿母了,即使是在梦中,阿母也一次都没有来找过她。 “阿母!” 谢宜瑶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什么了,扑进了袁盼的怀里。 “阿母,女儿好想你……” 谢宜瑶紧紧地抱着袁盼,仿佛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我的好阿瑶,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不成?”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谢宜瑶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阿母这是在缝什么呀?” “这个呀,是给你阿弟缝的衣服。” “阿弟?我的阿弟吗?” “对呀。你不再是阿母唯一的孩子了,以后就有伴了。” 看着袁盼眼角因微笑而堆起的皱纹,谢宜瑶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们是不被期待的。 “可是……阿母,你怎么知道不会是阿妹呢?” 谢宜瑶话一说完就后悔了,她明知道这话说出来会伤害到阿母,为何还是说了? 袁盼的手停住,随即一把将谢宜瑶推开。 “你在说什么?” 谢宜瑶被推到了地上,却没敢说话。 “肯定会是阿弟,他会是个男孩,怎么不是你阿弟呢?” 谢宜瑶连忙起身,道:“是我说错话了,阿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袁盼的脸上露出了慌乱的表情,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上。 “阿母,你冷静一点!”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袁盼就像看不到谢宜瑶一样,疯了一般冲出门去,谢宜瑶赶紧追了上去。 ——“阿母!” 谢宜瑶忽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对了,她昨天晚上是在宫里休息的。 “梦见你阿母了?” 谢宜瑶转头,发现谢况正坐在她的卧榻旁边。 “嗯……还有襄阳。” 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谢况没有追问具体梦到了什么,只是给谢宜瑶掖了掖被角。 “你昨天执意要亲自审问,最后问出了什么?” “是燕王指使他的。” 谢宜瑶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其实她知道的也就是这么一点信息罢了。 “他倒是没撒谎。” 谢况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朝着窗外远眺。 “这刺客是北人,名叫裴如之,前段时间趁乱混进京城的。他本是当地一名刺史提拔的兵士,后来那刺史谋反了,几个受重用的部下就一起被送到了洛阳。裴如之勤勤恳恳多年,立了许多军功,才好不容易爬到了这个位置,却恰恰因此得被重罚,也是可悲。” 北边的事,谢况查得这么容易? 谢宜瑶暂且将疑问按下不表,只道:“可我看他似乎不敢轻易杀人……” “他可亲手杀过很多南边的兵。同一个人在战场上和战场下会是两种样子,朕也是如此。” 可能是因为刚从梦中醒来,思维还不活络,谢宜瑶想不出该说什么。 谢况见她不说话也不追究,只是又转过身来问:“能查的基本都查完了,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他?” 谢宜瑶有些困惑,她没想到谢况居然会把这个问题交给自己。 而她的答案只有一种。 闭上眼睛,她听见自己说:“当然是处死了。” 听到谢宜瑶的选择,谢况并不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这样睚眦必报。让他来选,也会选择将刺客置于死地,没有别的可能。 谢宜瑶又补充道:“此人若不严惩,他日必成祸患。” 谢况呆住了,以前也曾有人和他说过一样的话,因而不免有一瞬出神。 “朕知道,”谢况冷冷道,“朕还有奏表要看,你若没什么事,等下自行出宫便是。” 说完,便传身离开了。 谢宜瑶仍然躺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谢宜瑶不知道谢况想起了什么,但她想起了那位被谢况斩草除根的小皇帝。 当年谢况以勤王之名打进京城,扶持他称帝,却在没过几个月之后就请他禅位,事成之后利落地诛杀了他。 这实在是太过常见的篡位模板,所以谢宜瑶一直很好奇,那位小皇帝是否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是即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要继续向前走,还是迫不得已被命运裹挟? 但无论他当初是怎么想的,他的结局都没有改变。 成王败寇,再正常不过。 可如果是她,一定会很不甘心,她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 回到公主第,谢宜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灵鹊,赶紧将先前挑中的那些精壮们送出城去。 “越快越好,慢一点可能就走不了了。” 谢宜瑶虽然是在城门外遇袭,刺客却早就混入了城中,而治安问题对于皇帝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校检籍贯、实行土断的理由。 如此一来,谢况必定要得罪士族,但换句话说,这也是打压他们的一种方式。谢况一直想尽办法从贵族们身上刮点油脂,现在他有了绝妙的借口。 谢宜瑶知道谢况的行事手段,他昨天有了想法,今天就能立马出手。 这些和 谢宜瑶没有直接关系,如果她在宅子里收留流民的行为只是单纯的出于好心,当然就不必在乎这个。 可她不是。 前段时间她已经在附近购入了一些田庄,现在先把这些人送过去,也能暂且避避风头。 布置完这事后,谢宜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宫里头的人给她绾的发型太紧,也插了太多沉重簪钗,她先换了一身舒服些的行头,才准备休息一会。 此时突然有侍婢来禀:“昨日殿下穿的那件衣服,就算洗了恐怕也要有些痕迹……殿下想打算怎么处理?” 谢宜瑶仔细回想,那裙子下摆沾染了野外的泥土、地牢的污水,还有那刺客的血,确实是脏得很。 好在这件衣裙并非她喜欢的款式,大不了就不要了—— 本来是这么想,她却又突然有了别的打算。 “拿个匣子收起来吧。” 她虽然并不喜欢裴如之这个人,可昨夜对峙时他讲得并非没有道理。 “你为你当了公主,就能保永世富贵吗?你难道看不见前朝那些皇室的下场,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做过的事了吗——” 有些东西她不能忘记,就让这件衣服作为见证,来时刻提醒她吧。 现在是乱世,只占据了南方的前朝,国祚只有几十年,这片大陆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六合为一了。不仅如此,哪怕只是偏安一隅,不妄图一统天下,兴衰荣辱变化也不过是一弹指间的事情。 就像她一辈子安分守己,也未必能安安稳稳一样,想到这里,谢宜瑶的心中又有一丝苦闷。 就在这时,飞鸢的声音将谢宜瑶拉回了现实。 “殿下,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 飞鸢摇了摇头:“只知道是个女子,说是姓沈。” 谢宜瑶心中有了数:“先请到前殿去,我马上来。” 她刚走到前殿外,就看到屋内沈蕴芳心神不宁地端坐着,侍女捧上茶来给她,沈蕴芳想都没想就喝了一口,烫到了舌头。 谢宜瑶立马走进屋内,还未开口,沈蕴芳就已经站起身来,急切地表达着关心。 “殿下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你放心。” “没事就好。” 沈蕴芳拍拍心口,似乎才刚喘过气来。 谢宜瑶觉得有趣:“你是何时知道我是公主的?” “说来惭愧,那日在石城寺见到殿下时,我就觉得气度不凡,又想着‘袁维玉’这个名字中好像别有乾坤,只是没有思路。今早听闻临淮公主在城郊遇袭,便猜中了七八分,这才斗胆来拜访。但要说能完全确定,自然是刚才见到殿下的时候。” 第19章 果然是个聪慧的,谢宜瑶想。 只是没想到自己遇袭这事已经在坊间传开了。 “那你可有想过,若我并非临淮公主,你就这样找上门来,可怎么办?” 沈蕴芳笑道:“无非是吃碗闭门羹,大不了再想办法去找找这京城中有哪家袁娘子叫维玉的,也不会坏了事。” 又问:“殿下,那刺客审过了吗?可是北人指使?” 谢宜瑶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只是我的推测,前朝势力已绝,如今还有谁会对皇室动手……果然如此么?” 谢宜瑶坦然回答了,沈蕴芳神色愈却发凝重。 “他们派一人刺杀失败,恐怕不会就如此罢休。” 谢宜瑶点点头:“本以为北人如今自顾不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们是不愿看到我们好过的。我这公主第过几日也会加派重兵防守,还好你今日来了,否则过些天可就难见到我了。” 后面这句有玩笑的成分,二人相视一笑,都完全放松下来。 沈蕴芳虽然有许多话想说,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公主展现出的威严,都让她觉得此刻并非最好的时机。 反而是谢宜瑶一直问这问那,嘘寒问暖,沈蕴芳都一一答了,并没有隐瞒的地方。 第16章 佛寺遇险(六) “趁他风浪起,做那弄…… 谢宜瑶现在太需要一个沈蕴芳这样能出主意的人了。 重生以来,她已经解决了眼前的两桩危机,谢宜琬不必改嫁,自己也从雪灾中力所能及地救下了许多人。 这些事,谢宜瑶靠自己,和现在身边这些人,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她的眼光还得放得更为长远些。她既然是怀着要报复谢冲和谢况的想法重活这一世的,那么就需要更多的助力。 沈蕴芳实在是个让她心动的人选,她本就希望自己的才华能有用武之地。 她刚见到自己时,看起来并没有一丝紧张和慌乱,除非沈蕴芳在演戏上有天赋,否则起初应当真的不知晓自己公主的身份。 既然如此,她当时和自己说的话,就不大可能是提前准备好来迎合自己的态度的。 眼下快到饭点,谢宜瑶干脆留沈蕴芳在公主第中用膳,以便再考察一番。 去年大雪过后,因为民众受苦受难,谢况更加倡导节俭,甚至为此贬了几个作风奢侈的官。 谢宜瑶也跟着减了日常的开支,且她连着吃了几日的斋饭,口味都清淡了些许,因此拿出来招待客人的餐食,就显得有些简朴了。 谢宜瑶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近吃腻了山珍海味,因此没准备什么好菜,希望怀香不要介意。” 沈蕴芳看了看这比她平日在家中还要丰盛的菜肴,连忙道:“是我今日贸然拜访,唐突了殿下才对。” 食不言寝不语。 用完午膳,谢宜瑶将沈蕴芳带到了书房。 沈蕴芳看着占了大半书架的书,和桌上的笔墨纸砚,面上是掩藏不住的惊喜。 谢宜瑶给沈蕴芳倒了杯茶,又亲手递给她,沈蕴芳受宠若惊,连忙接过。 “怀香可还记得我在石城寺对你说的话?” “殿下说的是,你有一事想做,却怕为世人所不容?” 谢宜瑶微微颔首:“你可要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沈蕴芳心头一紧,她已经猜到了大概。 她知道临淮公主赈灾的事,当时人人都赞她仁善,沈蕴芳却从种种细节中推断出,临淮公主定有异志。 此人绝非池中物,没准就是能扶她上青云的贵人。 可公主殿下敢问,她却不敢说。 她若是猜错了,说出来可是能惹杀身之祸的。 谢宜瑶见沈蕴芳不开口,也没有责怪她,只是从书筒拿出了一卷舆图,平铺在书桌上。 “怀香,依你所看,北人何时会南下?” 沈蕴芳知谢宜瑶是要试她的深浅,便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对待。 好在,这个问题沈蕴芳早就考虑过了,故而一上来就先说了结论:“依我看,北人不出一年就会南下。” “哦?”谢宜瑶抱臂而立,“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殿下请看,”沈蕴芳指着北燕的都城,“北人迁都洛阳以后,与我们只隔着长江这一道天堑。” 谢宜瑶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去岁圣上践祚之后,北燕并未大举南犯,只因燕王也是刚坐稳宝座,不敢贸然行事。但内部隐患短时间并不能除尽,那么利用战事转移矛盾就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谢宜瑶叹道:“越是乱世,有心之人约有可乘之机。如今天下二分,一旦起战乱,恐怕还要有更多势力崛起。” 沈蕴芳继续说道:“但北人最早也只会在今年秋收后粮草充足时起兵。燕人本就生长于塞外寒地,长江一带的冬季对于他们的士兵算不上多恶劣的环境,而且如果战事顺利,还可以战养战。” 虽然谢宜瑶先前已经从沈蕴芳的谈吐中,见识到了她的学识,但如今亲耳听她将两国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方才完全确信她的能力。 一个落寞士族家的女儿,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困于后宅。 而且若是沈蕴芳愿意入她幕中,谢宜瑶几乎是不必担心她会有反心的,除了自己之外,又有哪个王公侯伯,能让沈蕴芳施展自己的才华呢? 想到这里,谢宜瑶觉得她的试探已经足够了。 她郑重地向沈蕴芳道:“怀香,你既不甘为天命所拘,我也信人事可搏,你我何不同舟共济,趁他风浪起,作那弄潮儿?” 沈蕴芳望向面前的谢宜瑶,眉目间的自信,让她觉得自己可以与此人共事,澄 澈真诚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她所需要着的。 所以,她没什么好犹豫的。 “蕴芳疏谋少略,不能料尽天下事。然幸得遇殿下赏识,还请殿下不嫌蕴芳才疏学浅,让我为殿下尽绵薄之力。”说完,便拜倒在地。 “何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谢宜瑶扶起沈蕴芳,“我虽有远志,却无文韬武略,还需因人成事。你有王佐之才,对我而言正是如鱼得水。” 沈蕴芳道:“我对贵主而言,该是如虎添翼才对。” 她特意改了称呼,南楚有许多个“殿下”,但现在对她而言,效忠臣服的“主”只有一个了。 谢宜瑶含笑道:“你倒是嘴甜了。好了,莫说这些虚言,谈论正事才是要紧。” 舆图还放在案上,二人就此谈论了许久,有时各抒己见,有时又所见略同。 谢宜瑶前世毕竟极少考虑军政事务,一些想法自然会有点幼稚,沈蕴芳听了却也只是循循善诱地与她讨论。 沈蕴芳道:“贵主想要成就大事,不能只在京城搅动风云。襄阳于贵主是故地,亦是沿江重镇,若能到襄阳去看看,是再好不过的了。” 襄阳,那里有谢宜瑶数年的回忆,她既然想弄明白当年母亲的死,就很有去一趟的必要。 更何况不久之后,与襄阳相隔不远的义阳,将会被北燕军队包围。谢宜瑶回忆着前世南国失去义阳的经过,不由得觉得十分可惜。 如果可以,她一定要改变那样的结果。 “我会尽力一试。如今襄阳是由庐陵王镇守,他毕竟是我的七叔,我找个机会向父皇请求一番,应该不难。” 敲定了此事,沈蕴芳又问:“贵主在朝中可有能依仗的势力?” 谢宜瑶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比较交好的重臣或大族?” 谢宜瑶又摇头:“你知道,我和夫婿家都不怎么来往。一定要说的话,萧家也算欠我个人情。” 说完,将谢宜琬之前谢宜琬差点要改嫁的事的来龙去脉讲给沈蕴芳听了。 又问:“怀香,你觉得我阿父到底是为何想要让阿琬改嫁。我实在揣摩不透他的想法,是想倚重柳家,还是借此逼迫萧公出山?” “人心难测,遑论帝王。显而易见的是,就算是皇帝,也得依靠士族门阀,彼此间各取所需。” “可是我能以什么来说服他们与我联合呢?我现在只是个公主,手上无权无势,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 “合作,依靠的就是权、财、色、气四样。” 谢宜瑶有些困惑:“权、财、色我且能理解,这气是何物?” “像某人受了旁人的欺辱,想要报复回去,明明无利可图,却偏不能不出心中一口‘气’。有些人之间气不相合,就是要看到彼此之间不好过,饶是没有具体的权、财、色上的冲突,也要大动干戈。” 谢宜瑶闻言若有所思,她前世之所以会决定刺杀谢况,固然有权财的因素在,但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气”。 因为他们之间的仇怨。 “不过能找到意气相合的人并不容易。虽说权财色尽而交疏,”沈蕴芳道,“但若是只是短暂地合作,以权、财、**之也并无不可。贵主心中可以合适的人选?” 第20章 若说谁能被权、财、色所引诱,谢宜瑶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谢冲。他是贪婪的,哪怕已是皇帝最倚重的宗室,哪怕已经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他还是渴求着更多。 谢宜瑶也知道怎么才能拉拢谢冲,或许他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是有这么一人。但,比起与他合作,我更想除之而后快。” 沈蕴芳差点没被谢宜瑶身上的杀气吓到,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贵主若能放下芥蒂,先利用,再除掉,也并无不可。” …… 如同谢宜瑶所推测的那样,谢况处死了裴如之,同时以临淮公主遇袭为由,下诏彻查京城户籍。 与此同时,谢况还借此加强了京中守卫力量,从王侯府到公主第,自然也是都有重兵把守。 因为是刺杀事件的受害者的缘故,谢宜瑶还有幸得到了谢况的“特殊照顾”,他多次反复强调临淮公主不可随便外出,还派了不少人守着她的宅第。 好在关于沈蕴芳,谢宜瑶只说是闺友闲谈,谢况想着能有个人陪谢宜瑶说话,或许她就不会总想着往外跑了,因此也没说什么。 却说自从谢宜瑶打石城寺回来之后,江夏王府那边谢冲来了好几次帖子,邀请谢宜瑶去府上坐一坐,谢宜瑶都以谢况的叮嘱为借口推脱了。 前世这个时候她和江夏府关系密切得很,但谢宜瑶现在经历过了来自谢冲的背叛,如果不是沈蕴芳建议她可以暂时与谢冲联盟,谢宜瑶甚至想过要不干脆直接和他撕破脸皮,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在谢宜瑶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下,谢冲还是锲而不舍三番两次地邀请她,理由换了一个又一个,谢宜瑶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上辈子不曾这么急切过。 即使是在谢况立谢容为太子之后,他也没有在谢宜瑶面前直接表现过不满。 若是有要事,何不亲自登门拜访,偏要她上门去? 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在试探她的态度……既然沈蕴芳能从她的举动里猜出她别有异心,谢冲未必不能。 谢宜瑶拒绝得腻烦了,干脆直接应了,亲自去江夏府上看看谢冲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反正,她本来就有考虑与他暂时合作。 沈蕴芳特地叮嘱道:“江夏王若是能为我们所用是再好不过的了。贵主了解他的性格,必要时刻还可以激一激他。” 谢宜瑶把沈蕴芳的意见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坐上了前往江夏王府的马车,门外的人听她是要去江夏王府,便也没多加阻拦。 她上一次去王府,还是刚重生后在街上遇到谢义远那天。 彼一时,此一时,朝堂风云变幻之下,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心思。 她也早不是四叔眼中那个单纯的小丫头了,谢冲若是敢轻视她,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 第17章 佛寺遇险(七) “这是几千年的老规矩…… 这日是谢冲生日,谢宜瑶到江夏王府时,门前已是车如水马龙。 江夏郡王谢冲既是皇弟,又是新帝建业时立过功的,谢况践祚后任扬州刺史等职,恩宠不断。 故而公子王孙没有不热衷与他相交的,生日当天即使不能亲自登门道贺,也都要送来贺礼。 王府主簿徐朗亲自在门口领着下人迎接宾客,见临淮公主的马车来了,连忙上前道:“先前见殿下的贺礼已经送来了,下官还以为殿下今日不来了呢。” 谢宜瑶被灵鹊扶着下了车,笑着道:“叔父过生,做侄女的怎么会不来?” 她原是不打算来的,可想着毕竟有叔父和侄女的关系在,且之前二人一直关系融洽,突然冷落了反而要惹人生疑。 何况有谢冲一次又一次的邀请,虽然谢况叮嘱过她无事不可外出,但她要是冷淡应对谢冲,没准反而要被谢况记上一笔。 谢宜瑶看了眼正往里抬的一箱箱贺礼,叹道:“真热闹啊,徐主簿辛苦,我就先进去了,不劳烦了。” “下官恭送殿下。”徐朗连忙侧身让路。 谢宜瑶前世时常出入江夏王府,对王府的构造十分熟悉,上辈子谢冲正是在这座王府里暗藏了许多金银财宝,却在使用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就被人告了密。 谢冲御下无方,确实不是成大事的料。 谢宜瑶觉得他也挺可笑的,只知敛财却不知道如何用财换取利益,等人死了,这些财产除了叫儿子们继承去还有何用?当年金谷园也没能救下石崇的命。 但谢冲确实是几个弟弟中最受谢况宠爱的一个,权势滔天不说,私事上也是十分纵容,因此这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谢宜瑶当然很厌恶谢况的徇私包庇,但就像沈蕴芳说的那样,和谢冲暂时合作以交换利益,对于如今在朝中还没有立足之地的她来说,很有好处。 这次拜访和几个月前在街上遇到谢义远那次不同,谢宜瑶直接被请到了王府的后院,这里不是普通客人能进的地方,也不像前头有许多仆从为了主人的生日忙上忙下,安静得很。 她远远地就看到谢冲和谢义远正在园子里的凉亭里对弈,旁边有侍女烧炉烹茶,好不惬意。 二人见谢宜瑶来了,都起身相迎,谢义远率先开了口:“真是贵客呀,阿姊。” 谢宜瑶没理会他话里的刺,只对谢冲说:“实在抱歉,四叔,自从上次遇袭之后,我实在有些害怕出门,所以之前一直回绝了。” “义远,别乱说话,”谢冲先和起了稀泥,“今日你瑶姊愿意来就很好了。阿瑶,义远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想。” 谢宜瑶本就没把谢义远当回事,因此也不在意,只是把话题转移到了父子二人的棋盘上:“我是不是打断了两位的棋局了?” 谢冲苦笑:“哪里哪里,义远这个耐不住性子的,本来也没有打算好好下,不信你看。” 说完,手指棋盘上的黑子。 谢宜瑶看了眼棋盘上的局势,黑子下得杂乱无章,白子将黑子的攻击挡了回去,却是保守得很,自己并不出击。两方若是长久对峙,不知道要下到何时。 都说棋如其人,即使没有谢冲的提示,谢宜瑶也能一言看出黑白两方谁是谁。 “四叔,你也莫强求义远了,不如我替他执棋,好叫他快活玩去。” 谢冲略微迟疑了下,便道:“你说的也在理,罢了,义远你自个儿去玩吧。” 谢义远听了这话,一刻都坐不住,立即带着几个僮仆就往外头跑了。 看着次子离开的身影,谢冲叹了口气,道:“义远还是太难管教了。都是我的孩子,差别怎么会这么大?” 谢宜瑶坐在了谢冲的对面,边观察棋局边说:“四叔还是别太束着他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和义道阿兄一样。” “我也并未希望他像义道那样听话,只是……唉,自从阿容被立为太子后,他行事更是放肆了。他如今封了侯,将来也是永世的富贵,有何不好的呢?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谢冲虽然在说谢义远,却在提到“立为太子”后观察起了谢宜瑶的神情,见她表情似乎有些波动,就继续说道:“阿瑶,你也算他的长姊,何不劝劝他?” 谢宜瑶顺着谢冲的话说:“义远还宗后心有不平也很正常,我多半是劝不动他的。” 说完,又放下一子。 谢冲的心思完全不在棋局,而是在谢宜瑶的态度。 他今日就是想了解她对于谢容立太子之事的看法,目前看来,她似乎也是有所不满。 “说实话,我也并不很能理解阿兄的想法。毕竟阿容年纪还小,将来万一出来什么差错……” 这话说得很僭越了,无论如何现在的谢况还正是壮年,就这样论及他的身后事,实在是不敬。 更何况,这可是立储之事,关乎国本。 谢宜瑶看谢冲反复试探,干脆也挑唆起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是几千年的老规矩了。”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态度不明,谢冲却被“兄终弟及”四个字勾住了魂似的,他道:“我要比你更了解阿兄。他能做的了一时明君,做不了一世,我怕他这么早立储,将来反而要生出祸端啊。” 谢冲并非胡诌,前世就是如此:谢况即位初期的治理颇有成效,然而多年后就懈怠了许多,且时过境迁后,他和太子谢容也渐渐有了隔阂。 就像谢冲和谢义远,哪怕有着共同的目标,其实也各怀鬼胎一般,父子二人并不合心。 但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了,眼下谢宜瑶并不考虑这个。 她含笑道:“阿父也是想暂且稳定民心,前段时间地方又有人起兵造反,好在六叔很快就镇压住了。四叔,容弟毕竟还小,眼下大楚还是要靠你们。” 谢况听了,不置可否。 三言两语间,谢宜瑶明白了谢冲的态度。没想到他现在已经对皇位有了野心。 谢冲起初想着只要自己的地位不受到威胁,就没有非反不可的理由,他是彻彻底底的投机分子,有近谋而无远略,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 第21章 可谢容被立为太子这件事警醒了他,等将来谢容继位,他们这几个叔父难逃被忌惮的命运,既然如此,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如今手中权势滔天,因此更加害怕失去已有的权力,在这一点上,谢宜瑶倒是很理解他。 二人都探明了对方的态度,注意力也就到了棋局上。 谢冲过于求稳,畏畏缩缩不愿主动出击,很快谢宜瑶占据了上风,但谢宜瑶偏偏就不使出最后一击,惹得谢冲很是纠结,攻也不是,守也不是。 “四叔,何必踟蹰不前,一盘棋而已。” 听了谢宜瑶这话,谢冲最终还是选择了搏上一搏,无奈时机太晚,难以逆转局势,最终还是被谢宜瑶取得了胜利。 “真是后浪推前浪,”谢冲感叹,“阿瑶,你的棋艺越发精湛了。” “四叔棋艺不比我差,只是似乎心有旁骛,没有专心在这棋局之上。” 谢冲被戳中了心思,不禁有些心虚。 几番天人交战之后,他最终还是开了口:“阿瑶,四叔也是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和司贵嫔关系不好,可她既然是太子生母,到时候就是皇太后,若是彼时阿容仍然年幼,她更是可能权倾天下。可这天下毕竟是我们谢家人的天下,怎么可以叫外人抢去?” 谢宜瑶其实知道谢冲说的有道理,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急于出手的原因,若是现在除掉谢况,那么太子继位后,司砚就能名正言顺地掌权。 司贵嫔可不是个吃素的,她有不让大权落入其他宗室子手中的能力。 但是,谁也想不到后来先去世的会是司砚,毕竟谢况年长司砚二十岁有余。 生死之事,就是这般无常。 谢宜瑶装作没考虑过这些的单纯样子,焦急地问:“四叔,那该怎么办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 “咳咳,你毕竟是阿兄的长女,也是阿容的长姊,出入宫掖比四叔要方便得多。你可暂且和贵嫔太子交好,掌握他们的动向,免得有人包藏祸心……阿瑶,这事可只有你能做到了。” 难怪谢冲偏偏要拉拢她来,原来是想利用她来“监视”司贵嫔和太子。 谢宜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说:“我试试吧。只是阿父他……” 谢冲有些着急:“阿瑶,这是你作为皇女该做的呀。我知道你和阿兄之间最近有些隔阂,可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你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听四叔一句劝,在阿兄面前还是多听听他的话,不要再惹他生气了。” 听了这番荒唐的话,谢宜瑶心中很少不满,话语中却没显露出来:“多谢四叔提点,从前是阿瑶眼界小了。贵嫔和太子那边,我会留心的。” 谢冲听到这话,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发现,可千万别直接告诉阿兄,他身居高位,未必看得清楚。” “那我可以来找四叔么?” “当然可以,”谢冲乐开了花,“你以后要是有不知道该如何决断的,尽管来找四叔,有什么麻烦,四叔替你解决!” 谢宜瑶没忍住被这话逗笑了:“还是四叔想得周到。” “那我们就说好了?” “嗯。” 谢冲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他这侄女一介女流没什么见识,年纪又小,果然很好说服。 可他不知道谢宜瑶现在心中在想什么。 谢宜瑶在想,幸好谢冲是个小人,小人只看眼前的利益,最好拉拢,也最好欺骗。 第18章 重回襄阳(一) 她想不出答案。…… 襄阳,雍州刺史府内。 “临淮要到襄阳来?” “殿下,确实如此,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小的不敢乱说。” 谢冰放下了手中的军书,震惊地望向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小吏。 谢况共有八个兄弟,乱世过后,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三个,谢冰在其中排行第七,现被封为庐陵王,领雍州刺史、镇西将军,镇守襄阳。 谢冰刚刚收到从京城快马加鞭来的急信,他正忙于军务,便找了个小官在一旁念。 前些日子,北燕已在合肥等地开始屯兵,似乎有南下之意,谢况连夜遣使提醒长江一带都城的将领警觉起来,其中自然包括谢冰。 不仅如此,谢况还在信中命谢冰加强襄阳的布防,注意士兵的训练,又吩咐 了些军事上的安排。 这些谢冰都预料到了,但他没想到最后皇帝阿兄却话锋一转,表示临淮公主谢宜瑶将不日前往襄阳,还望他这个做叔父的好好招待。 至于为什么,信中只说是临淮公主思念故居罢了,可谢冰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南楚以建康为京城,龙蟠虎踞于东南,以长江为天然的屏障,控制着整个南方。 既然是偏安一隅,对地方的控制自然就有限。 放眼南国,于军事战略上最为重要的区域,就是荆襄一带。虽然不易攻占,但一旦被据有,敌人便可顺流而下到达京城,危及皇帝的安全。 故而比起外敌,这荆襄之地更该防的是内贼。 谢况深知这一点,他当年就是在襄阳起家的。因此雍州刺史、荆州刺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地方官中仅次于扬州刺史——而这三个职务现在分别被授予给了谢冰、谢凝和谢冲。 谢况对亲弟们的重视和信任不言而喻。 然而,领扬州刺史的四兄谢冲人在京城,逃不开谢况的眼睛,可谢冰和六兄谢凝就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他们在地方上做什么,谢况是无法立即知道的。 如今他把长女派过来,会不会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监视他?身上没有任何官职的公主,理论上不能干涉军务,可她作为谢况的女儿、谢冰的侄女,谈论“家事”却很名正言顺 谢冰想到此处,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难道皇帝阿兄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可他这一生只想明哲保身罢了! …… 临出发前,谢宜瑶又去了趟江夏王府,旁敲侧击了一番。 先前她答应谢冲和司贵嫔多多接触后,还未从谢冲那里捞到一点好处呢。 前世江夏王主簿徐朗不久便连连高升,还有好几个谢冲的幕僚也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谢宜瑶知道,这之后必然有谢冲的手笔。 之后王府上的属官必定会有所空缺,她便提前向他推荐了萧延。 对于清贵们来说,王府的属官只是个不太好使的跳板,但对于萧延这种被冷落的士人而言,这就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官职了。 若是能够得到江夏王的赏识,平步青云也并非幻想,对萧延来说,谢宜瑶算是在阻止皇帝与萧家断绝姻亲后又卖了他一个人情。 谢宜瑶这么做却不止一个目的,她还有在江夏王府安排眼线的想法。 而谢冲只当这是一次单纯的举荐,没有多想就答应了谢宜瑶。 说回当下,谢宜瑶这次去襄阳,是光明正大地以临淮公主的身份出行,仪仗齐备不说,谢况还给了一堆亲兵护卫,以保障她的安全。 只是也变相束缚住了她。 队伍出了城门,便前往渡口,准备从长江逆流而上,再进入汉水,最终抵达襄阳。 京城到底是首善之区,即便是外郭,也有许多人聚居于此,颇有烟火气息。如今正是初秋,眺望远处的天,只见候鸟南归,碧空如洗,青山绿水,也是一幅美景。 大雁南飞,飞往家乡。 可谢宜瑶的家乡在哪呢?京城,还是襄阳? 她想不出答案。 坐上了船,一路向西,沿江的城镇多半还算热闹,但都远远不能和京城相比。 算上前世,谢宜瑶也没怎么在襄阳和金陵以外的地方久待过,偶尔出行一次,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观察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谢宜瑶虽然能从那些歌功颂德的诗文里知道京城是多么繁华,但她没想到在其他荒凉之地的映衬之下,这一切会变得更加显而易见。 平日生活在金碧辉煌的公主第里,以为乔装到街上逛逛算是体察民情了,却没想过京城之外会是什么景象。 一行人到了武昌后,即将从长江进入汉水,然而这几日狂风大作,船队决定缓个几天再出发。 谢宜瑶并无不满,武昌身处江汉交界之地,也算是人烟阜盛,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里逗留,再好不过了。 等船靠了岸,该前来迎接的官兵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尚未赶到。 谢宜瑶站在船头眺望江景,灵鹊有些晕船,还在休息,飞鸢没受影响,便安静地陪着谢宜瑶一起吹着风。 谢宜瑶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又看看襄阳的方向。 面前澄澄的江水,将几个城镇联结起来,然而同一条江的上游和下游,风土人情却各不相同。 这江河之水滋润着楚民的生长,也保卫着楚民的安全。 “都说天罗地网,”面对此情此景,谢宜瑶不禁感叹道,“我看哪,这江淮河汉就是自然的地网。” 第22章 燕人出身于草原,善于骑射,这一点是南楚士兵不能及的,但相比南兵,他们对于水战可就要陌生得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南国会将京城选在建康的原因,有山有水,是天然的关隘城墙。无论是江东还是荆襄,只要是水网密布的地方,都难以让北人施展开手脚。 飞鸢读过兵书,也上过战场,自然懂谢宜瑶的意思。 她道:“若非有这地网,北人想要攻入南地就会容易得多的多。我从小就听家父说‘守江必守淮’的道理,可如今……” 谢宜瑶知道飞鸢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如今淮南下游一带多个城池为北燕所占,南楚实在不可以高枕无忧。所以得知北燕在合肥等地屯兵练军后,谢况立即有所警觉,做了许多准备。 但北燕看上去并没有要出击西边的征兆,因此即使谢宜瑶和谢况旁敲侧击过义阳的问题,他也并未听信。在谢况看来,北燕就算要两线作战,也会优先攻打襄阳,而非义阳。 谢宜瑶没有接飞鸢的话,只是问:“飞鸢,我还未问过,你从前是哪里人?” 她前世是知道飞鸢曾经的经历的,今生先前也简略提过。 飞鸢本姓宋,父亲在前朝是个刺史,累年战乱下常年领兵,飞鸢自幼生活在军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甚至亲身上阵杀敌过。 后来飞鸢的父亲死于战事,她无处可去,几番磨难后随着流民到了京城。 谢况登基之后,选了一批适龄女子入宫为婢,后来谢宜瑶入住公主第,缺服侍的人,谢况就拨了一批官婢过去,飞鸢就在其列。 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飞鸢都没有说她的父亲当年是在哪里当的官,谢宜瑶也没有多问。 前世谢宜瑶是不关心,因为那时候她并不觉得一个会武的侍女能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至于今生,她是怕问得太急,今天难得有个合适的时机,谢宜瑶便赶紧抓住机会。 飞鸢稍微迟疑了一瞬,答道:“家父曾是郢州刺史……” “你阿父以前是在武昌任职?”谢宜瑶有些讶异。 “嗯。” “那你也算回到家乡了,有没有想去看看的地方?” 飞鸢摇了摇头:“没有故人在的故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去了也是徒增悲伤罢了。” 谢宜瑶愣住了,转念一想,武昌之于飞鸢,不就相当于襄阳之于她吗? 对她而已,襄阳已经没有人在了,有什么思念的必要吗……可是除了襄阳,她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阿母的痕迹。 谢宜瑶喃喃道:“我不这么想,总归还有些曾有过交集的人,仍然生活在这里吧。” 飞鸢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过了好一会才终于说道:“可能有一些吧。” 谢宜瑶知道飞鸢虽然话少,但并不是排斥和她对话,眼下到底是比一年前刚提拔她的时候亲近许多了,便也没有再多问。 …… “快点,都快点!你们怎么敢让公主殿下干等着的!” 武昌太守程莫催促着手下的人快点打扫着江边的一处别业,说起来这地方本来还是为了江夏王准备的,江夏郡隶属郢州,但江夏王没有要就藩的迹象,也就闲置了下来。 原本程莫收到消息只说临淮公主要路过武昌而已,郭刺史让他好好接待,没想到突然有了变故,公主要在武昌休息几日,也多亏有这座别业,否则他也一时找不到哪处地方配得上公主了。 这时,一名小吏急匆匆地进来报告:“程太守,咱们的人刚才已经接到公主銮驾了,现在正在来的路上了。” 程莫闻言,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的别业,说道:“那还不赶紧到外头去先等着,免得又冒犯了殿下!” 天地良心,他可刚刚上任太守啊,若是得罪了公主,这乌纱帽恐怕就不保了。 程莫从前是个在军中混的大老粗,后来有幸得任太守,可到底是没有什么为官的经验,换个有经验的来,早就会预备许多种方案应对可能的情况。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治罪于他! 第19章 重回襄阳(二)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从渡口到别业之间一路上空空荡荡,只因沿途的平民百姓都被勒令不许出门,好在路程不长,谢宜瑶坐在轿子里虽然无聊,却也感觉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轿子安安稳稳落了地,抬轿的小吏们纷纷退下,程莫在轿前迎接:“卑职武昌太守程莫,恭迎临淮公主殿下。” 谢宜瑶慵懒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程太守免礼。” 程莫这才起身:“卑职接待不周,还请殿下恕罪。” 谢宜瑶坐在轿子里,看不见程莫的样貌和脸色,却能从他颤颤巍巍的声音里听出他的畏惧。 真是没出息,他一郡太守好歹是个五品官员,怎么这么见不得大场面? “无妨。” 程莫继续低声下气道:“这别业乃是去年新建,还未有人住过,殿下屈尊就卑,下官不胜惶恐。这几日下官就在附近的官邸办公,殿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吩咐就是。” 谢宜瑶说了声“知道了”,便让程莫退下了。 纵使她平日里再有活力,这些天也是好一番舟车劳顿,她又觉得程莫这人没意思,不愿和他多说几句。 这座别业规格样式本就不输谢宜瑶在京城住的公主第,程太守还另派了一批人供她使唤。看来这太守虽然办事有所疏漏,但总体还是用心的,谢宜瑶也就不打算跟他计较了。 谢宜瑶稍微拾掇了下准备小憩一会,她卧于榻上,阖上双眼,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却无法安定。 上一世北燕在入冬后,先是攻打了北边的义阳,司州刺史坚守数月,最终却病逝在了任上,由其堂弟继为守城。 义阳城内兵少粮缺,城中兵民难以支撑,最后不得不开城向北燕投降。 好在义阳城有山峦作关隘,北人也没有继续南下……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事。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镇守武昌的郢州刺史郭遐,虽然应了谢况命令携军北上义阳援助,却一直不肯出手,只是在后方驻军。 当年这事在朝廷里闹得很大,就连不太关注军务的谢宜瑶都知道了。然而事后郭遐却因有从前立过大功,没有得到严格的处罚,不久后反而升了职。 理由很简单,郭遐当年在谢况称帝的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也是谢况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之一。 但这样的纵容,实在是叫人寒心,彼时朝野之上不知多少人敢怒不敢言。 而那之后,南楚再也没有收复义阳的失地。 现在这一切还没有发生,谢宜瑶能做些什么,来改变战局吗? 可虽然也有燕军出其不意的原因在,但后来义阳失守,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兵粮,而且也没有人愿意发兵相助,城中兵民无法支撑下去导致的。 而她这次的目的地襄阳,也很难拨出充足的兵力驰援义阳,毕竟襄阳北边的南阳城在前朝就被北燕占领,若是燕军得知襄阳城中空虚,一定会发兵北下。 失去襄阳可比失去义阳严重多了,不能舍小求大。 与襄阳等城镇相比,义阳确实没有那么重要,南楚举国兵力有限,不可能每处城池等同视之。 北燕也知道这一点,他们会攻打义阳而非襄阳,也只是为了牵制住长江中上游兵力,以避免他们有余力支援下游,那里才是南北战争的主战场。 这些道理她本来只靠自己想明白了大概,其中真正的关窍还是多亏了沈蕴芳为她讲解几个城镇的战略意义,她才真正想通了。 谢宜瑶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是很难改变大局的。可她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做不到坐视不管。 她终于还是吩咐了灵鹊:“叫人去请程太守来一趟,就说是本公主有话要问他。” …… 隔着权当摆设的珠帘,谢宜瑶观察着程莫这个人。 腰都快弯到地上去了,啧啧,所谓的天家威严,当真有这么可怕? “抬起头来,怕什么,本公主又不会吃了你。” “是,是……”程莫直起身子,却仍然不敢直视谢宜瑶的方向,眼睛直直盯着地面。 “别这么紧张,不是要问你罪,让你帮个忙而已。”谢宜瑶若无其事地说道,同时随意地从手边的果盘里挑着洗净的新鲜水果。 这是程莫让人给她准备的,如今天气还有点闷热,可这些瓜果摸上去却冰冰凉凉,当是用冰水湃过了,也算是用心。 “敢问殿下有什么要求?下官尽力满足。” “郢州如今有几万兵马,你可知晓?” 程莫擦了擦汗:“军政事务主要还是刺史管着,卑职不甚了解,大概有个五万吧?” 五万,这个数目不知有多少水分,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恐怕一半都远远不到吧。 但武昌的兵力至少比起义阳充足多了。 第23章 “现在的郢州刺史是哪位来着?”谢宜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是郭遐郭将军,殿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亲自过问将军?” 程莫是个机灵的,心想公主特地叫他过来,总不可能只是随便问问。 “想来郭将军平日定然庶务繁忙,我就不叨扰他了。麻烦程太守传个话,就说陛下有令,叫我提醒督促各地方将领千万不要疏忽军务。秋冬季节北人往往蠢蠢欲动,武昌重镇,还望将军多提防着点。” 这当然是谢宜瑶临时编造的,她也没来得及考虑话里话外经不经得起推敲,总归也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命令,想来无论是程太守还是郭刺史都不太可能想起来要追究。 程太守深深鞠了一躬:“卑职明白。” 谢宜瑶用眼神示意灵鹊,后者拿出一个荷包,递给程太守:“这是我们殿下的小小心意。” 程莫呆呆地望着谢宜瑶,只听到她说:“赏你的,收着吧。”尔后不知怎么就退到了殿外。 等人走了,灵鹊和飞鸢方把珠帘撤了下去。 飞鸢素来稳重,明面上没什么异常,但谢宜瑶刚才和程莫说话时,就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好像丢了魂似的。 之前还好好的,问题多半出在刚才见程莫的时候。 “飞鸢,你过来下。” “殿下可是有事吩咐。”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怎么,是那程太守有什么问题吗?” 见谢宜瑶都已经看出自己是因为程莫而走神,飞鸢便没打算再隐瞒了。 “程太守……是家父从前的副将。” “程莫不是什么少见的名字。” “他的长相也没什么变化,可以确定。” 谢宜瑶不再反驳,只道:“这倒很神奇,我看他胆小如鼠、油头滑脑,并不像久经沙场的将士。” 飞鸢有些迟疑:“他从前倒不是这个样子。” “哦?那是什么样的?”谢宜瑶好奇地问。 “说有多英勇武猛也言过其实,但也堪称骁勇善战。” 闻言,谢宜瑶更加诧异,她自诩很会看人,却没想到那程莫还有这幅面孔。 “你上一次见他,是几年前?” “五年前。家父去世后,他与其他将士还提议让我来领兵作战,管理郢州事务。当时前朝已经乱得像一锅粥,朝廷也没能立马派人下来……” “所以,你拒绝了?” 飞鸢下意识地低了低头:“不,我答应了。但很快就有前朝宗室赶到,收编了剩下的士兵,那之后我也就无处可去了。” 也是,武昌好歹也算个战略要地,前朝末年那些争权夺势的皇室宗亲是不能忽视这块香饽饽的。 谢宜瑶叹道:“那你和程太守好歹也算个故交了。” 飞鸢平时看起来好像无所欲求,似乎什么都掀不起她心中的波澜,然而今天的她却难得有些动容,让谢宜瑶觉得更加了解了她一些。 谢宜瑶没想到飞鸢竟然曾差点从她父亲的手上接过刺史的职责,看来,女承父业也不是什么不可为之事。 又是几日过去,这天一早谢宜瑶洗漱罢了,用过朝食,便差人 去催程莫来回话。 “参见殿下。殿下之前吩咐的事,卑职已经和郭将军说过了。” “郭将军有没有说什么?” “他只说了谨尊陛下圣旨之类的话,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程莫还禀报了些其他的杂事,谢宜瑶默默听了。末了,才把让飞鸢往他面前那么一站—— “程太守,我身边的这个婢女,你可认识?” 程莫本来不敢看公主身边的随侍的,可殿下的命令他又不能不听,才看了飞鸢几秒。 但飞鸢到底年纪还轻,五年过去样貌变了太多,所以哪怕就这样站在离程莫不远的地方,他也没能认出来。 “回殿下的话,公主身边的侍女,下官怎会认识。” “你再看看,可觉得熟悉吗?” 程莫闻言,又看了看飞鸢的脸,似乎是有点熟悉。 可他家又没有什么走失的丫头,实在想不起怎么会认识她,只敢如实回了话:“似乎是有点眼熟,可卑职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望殿下恕罪。” “无事。飞鸢,你没进宫前叫的什么名字,不妨说与程太守听一听。” “回殿下,我本姓宋,名喜儿。” 听到这话,程莫如晴天霹雳一般:“你,你是喜儿?” “程叔……” “你,你还活着?当初你不告而别,程叔还以为你已经……” 飞鸢把她是如何被前朝那位宗室“处理”,后来又如何跟着难民向东逃到京城,大楚建立后是怎么进的公主第,都简短地说了。 程莫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听了这话,居然落下泪来。 “我当初答应宋兄要照顾好你的,到底是食言了!这五年来,我时常梦到宋兄,却又不敢和他说话……今天一见,也算了却了一桩心结。” 说完,又觉得在公主殿下面前失态不妥,连忙谢罪。 谢宜瑶不在乎地说:“她是我身边的侍女,你们故人相认,我也乐见其成,这时候就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 谢宜瑶安排他们相认,当然不是闲得想看感人场面,而是想摸清程莫的底细。 当年的一个将士,改朝换代之后,怎么成了太守? 昨日飞鸢和她讲了以前的程莫的样子,实在和现在的程莫大相径庭,自那以后,谢宜瑶就有些在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程莫当真不像她之前认为的那么无能。 第20章 重回襄阳(三) 只是这里现在已经没有…… 或许是因为见到故人的激动,亦或者是难得可以倾诉自己多年来的经历,程莫一股脑把自己在飞鸢父亲去世后的几年经历全部和盘托出,没有一点保留。 原来当年程莫因为在这些旧部面前有点威信,得以领导他们。或许是因为死的死跑的跑,精兵总共只剩下小几百了,也构不成太大威胁,他们这些宋刺史的旧部就这么安稳地活到了新朝。 谢况称帝后,郭遐到武昌就职,看这几百人训练有素、团结一气,就没有将他们打散,而是一同编入军队。 但是面对程莫这个名义上的头头时,郭将军就难免有些犹豫,说起来这人好歹是个前朝的官,让他领导着这批战斗力可观的士兵,还是不太能放心,可他又担心如果苛待程莫反而会适得其反,使得将士们心生不满,就把程莫留在身边做无足轻重的文书工作,名义上算是他的佐官。 程莫本来以为自己作为领头的肯定要被灭口,已经做好了去阴间见故人的准备,没想到逃过一劫,死里逃生,因此这两年来过的都是小心翼翼、谨慎本分的生活。 时间长了,郭将军看他懂事能干,也不曾做过不安分的事,渐渐还是信任了他,后来便安排他做武昌太守。 谢况刚称帝的时候,地方很缺人手,因此郭将军这种行为朝廷也就默许了,不过程莫毕竟不是走正规途径上来的,多少还是提心吊胆。 好在直到目前为止,这太守他当得还不错。 听完这一切,谢宜瑶咬了口梨,汁水清甜可口,不比贡给宫里的差。 按飞鸢的说法,程莫是个有能力的,他又“奉承”得自己很舒心,因此她对程莫已经有了很大改观,唯独是性格弱了点,有些可惜。 不过……她一下就想到了日后武昌会发生的事,郭遐出兵不力,治罪的可不止他一人,程莫估计也是会遭殃的,可他不像郭遐一样会立马再被赋予重任,估计以后就会碌碌一生了。 看着面前飞鸢难得动了感情的样子,谢宜瑶的心里有了点想法。 她目前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政务上跟谢况提点意见,和官场上那些人结交,还有从后妃皇亲之间入手……军事这方面实在是鞭长莫及,手没办法伸的那么远。 但她想要成就一番大业,不可能手上没有兵,可名正言顺的军队她还拿不到,花钱招兵买马又难免招摇,现在也只偷偷地在暗地里养了一点死士,可这些终究不是为上战场准备的。 飞鸢,程莫,郭遐……义阳,武昌,襄阳…… “程太守原来还有这般动人的经历,本公主之前倒是没想到。” 谢宜瑶露出她那标志性的笑容,灵鹊一看就知道她又有什么坏主意了,飞鸢也多少察觉了一点,但程莫理所当然浑然未觉。 “多谢殿下谅解,下官的经历算不上多离奇,在前几年的乱世中也不算多灾多难,好在如今大楚承平盛世,卑职有了安身之地。” 谢宜瑶没理会程莫的奉承话,而是对着飞鸢说:“你难得回到家乡,又见到了故人,有没有想过干脆就留在武昌?程太守,你应该可以照顾好她的吧?” 听了这话,程莫赶紧连连点头:“这当然没问题,当年宋兄就是将喜儿托付给了我,下官之前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第24章 没想到飞鸢却转了身,神态坚定地对谢宜瑶说:“飞鸢现在是殿下的侍女,跟在殿下身边是我的本分。能与程叔相认,已是了却一桩心事,不敢奢求更多。” 听到这个答案,谢宜瑶很是满意。 “程太守,你也听到了。” “这……当然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愿,还有殿下的决定,卑职悉听尊便。” 谢宜瑶点点头:“我也不好违背她的本意。不过难得一见,此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程太守,你和你从前那些兄弟如今还有联系吗?” “毕竟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闲时偶尔还是会聚一聚的。但卑职现在和军事无涉,平日里也不好擅自打扰。” 否则,恐怕就要叫郭将军疑心了。 按照飞鸢之前所说,她的父亲当年的部下有很多人是忠心耿耿,所以才会推举她当首领,虽说现在时过境迁,但那股凝聚力和统治力未必消失殆尽了。 “飞鸢还活着这件事,程太守不妨和那些兄弟们也说说,免得他们中有些担心的,经年后还为故事所扰。” “这是当然,”程莫笑道,“卑职府上还留有宋兄当年留下的遗物,他除了喜儿在这世上也没个亲人了,因此卑职就一直留着。这之后不如就交给喜儿吧,东西不多,权当个念想。” 飞鸢向谢宜瑶投来希望的目光,谢宜瑶便应下这件事了,程莫见谢宜瑶同意了,开心得很。 “那卑职这几天就派人送来。” “辛苦程太守,你去忙吧。” 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与程莫的结识纯属意外,但这样的好机会既然送到她眼前了,谢宜瑶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若他真有几分本事,那必须要让他为自己所用。 数日后,谢宜瑶终于坐上了前往襄阳的船。 程太守派人送来了一个匣子,他倒是诚实,确实没什么东西,都是些小木剑、玉佩这种没那么值钱的小玩意儿,但对飞鸢来说到底意义非凡。 平日里话少的飞鸢,为此特地和谢宜瑶表达了谢意。 谢宜瑶很能理解飞鸢的这种心情,毕竟她也最珍视母亲给她留下的东西。 下过一场大雨,天气没有前些天那么闷热了,谢宜瑶没事就到甲板上看看江景,好不惬意。 上岸之后就换上了马车,渡口到城中有些路程,好在沿途风景不错,谢宜瑶 一掀开帘子,就能看到一大片金黄的麦田。 现在刚好是农忙时间,不像去岁大旱,今年收成要好上不少,至少不会出现大规模的饥荒。 荆襄之地土地肥沃、气候湿润,十分适合耕种,因此聚居于此的百姓也不少,除了江东一带,南楚第二繁华的区域就是这里了。 然而荆襄的赋税收入虽多,但大部分都会直接花在军事上,只有很少一部分能纳入国库。 因为江陵和襄阳这两座重要的城市若是失守,不仅会把蜀地和江东隔绝,而且还会直接威胁到都城,所以谢况才让宗室镇守两地。 即将到达襄阳城,谢冰手下的人准时前来接应,传话说庐陵王殿下今天按例要去巡查军队,脱不开身,得到傍晚才能有空,还得请临淮公主先到宅邸休息了。 谢宜瑶和谢冰虽为叔姪,但并不相熟。 她和六叔父谢凝倒有些交情,当年谢凝是跟着谢况一起在襄阳共事过的。 到头来,是从未到过襄阳的谢冰出任了雍州刺史,比起前世以为这只是谢况的无心之举,现在的谢宜瑶好像更能明白谢况的考量了。 几个皇弟中,唯独谢冰在襄阳没有任何根基。 就像谢冰所想的那样,谢宜瑶这次前往襄阳还确实是带着任务的,谢况从来不会白白答应她的请求。 说是出于信任才让阿弟们出任地方,但归根结底,还是防着一手的。 谢况之前能顺利地谋权篡位,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和手下的兵,多少也和前朝末年皇帝昏聩、百姓备受压迫,南国从上至下一片哀声载道有关。 大家都期待着一个新皇帝的到来,所以谢况的称帝之路虽然算不上多么名正言顺,但也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阻力。 南国时隔许久终于恢复和平,谢况这个皇帝又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任何人都没有正当理由篡位,因此先前地方有不服的叛军,也多半没法形成多大的威胁,迅速就被镇压了。 因此他猜忌没野心的谢冰,不仅并无必要,还反倒让人寒了心。 谢宜瑶知道谢况对于阿弟们都是又疼爱又怀疑,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去说服他同意自己前往襄阳。好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至于失了兄弟间的和睦,也能帮他看看谢冰那边的动向。 而谢宜瑶也可以借此机会,满足她自己的私心。 石城寺不知是谁给阿母的供灯,还有遇袭后莫名的梦境,这一切似乎都冥冥之中提醒着谢宜瑶什么。就算只是为了找到答案,她也得去襄阳。 谢况后来做了十年又十年的皇帝,渐渐变得昏聩和懈怠,朝野内外也有了更多隐患,以及蠢蠢欲动的人,一切也就有了崩坏的征兆。 既然总有人会趁机起势,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谢宜瑶呢? 谢义远都能肖想皇位,她当然也可以。 而她既然要走这条路,就不能坐以待毙,这次襄阳之行,她必须不能白费了机会。 谢冰为谢宜瑶安排的住处,是当年谢况任前朝雍州刺史时的旧邸。当时住在这里的,除了谢况袁盼,以及她和阿妹们,还有不少人。 比如已经过继过来的谢义远,还有……司砚。 司砚是襄阳本地人,谢况也是在襄阳结识了她,并将她纳为妾室,随后她也住进了这座宅邸。 谢宜瑶下了车,望向几十年年未见的旧居,不禁有些感慨。这座宅邸后来虽然无人居住,但谢况派人专门看守,因此整体还保持着当年的样貌。 只是这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 谢宜瑶深吸了一口气,踏入大门,却有一些茫然。 现在灵鹊都要比她更为熟悉这里,毕竟她有那多出来的二十几年的记忆,所以更为陌生。她只记得当年她和阿妹们一块住在西边的院子里,谢况和袁盼、司砚及其他姬妾则都住在东边。 谢宜瑶犹豫了一下,往东边走去。 遇袭那晚做的那个梦,梦中的地方就在这里。 阿母曾经居住的厢房,她最后了结生命的地方。 走到院门外,谢宜瑶让灵鹊和飞鸢在外面等着,她想一个人进去看,不愿被任何人打扰。 谢宜瑶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就像好像里面还有人似的,怕惊扰到对方。 这里和那日她梦到的别无二致,屋里窗明几净,摆设上也一尘不染,估计是有人时常来打扫的缘故。 可惜虽然能勾起谢宜瑶的回忆,但如果让别人来看,恐怕很难看出这里曾经住着怎么样的一个人。 人死如灯灭,阿母生前留下的痕迹,正在一点点消失。 第21章 重回襄阳(四) 心中又有了疑云。…… 谢宜瑶任由思绪飘远,回忆着幼时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襄阳,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她须得把每一处都印刻在心底才行。 谢宜瑶想起阿母曾经在后院里种了好些花卉,芙蓉、山茶、牡丹,品目繁多。 袁盼刚去世的时候,家里还有仆从会照料这些花朵,然而现在谢家举家搬到京城,虽然请人看守,却未必会对它们有多上心。 然而,当谢宜瑶推开院门,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和多年前一样的景象。 如今许多花的花期仍未过,正开得鲜艳夺目,谢宜瑶走近一看,还能见到花瓣上闪烁着晶莹的水珠。 看来他们比她想象中的更为上心,或许那些值守的奴仆们平日里也很无聊,只能和花朵作伴,才会这么尽心尽职。 当年袁盼种下这些花草,也是出于寂寞,哪怕是听不懂人话的花朵,也好过无所事事。 都怪自己和阿妹当时都太小了。 谢宜瑶抑制住了情绪,想着反正在襄阳还要呆上许久,既然一直都住在旧邸,那么想什么时候来看都可以,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让谢宜瑶几乎是本能地警觉了起来。 转念一想,府邸外现在有官兵把手,歹人没那么容易进来的,才微微放下心,转过身去。 一奴仆打扮的人正在蹲着去捡那摔落在地的铁铲,待她起身,谢宜瑶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徐阿姨?” 被称呼为“徐阿姨”的女人连忙行礼:“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见对方还处于惊吓之中,谢宜瑶赶紧说道:“没事,徐阿姨请起。” 她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徐梅香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25章 若是算上前世,她有三十年不曾见过徐梅香了。但谢宜瑶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了她,只因她是从小就跟在袁盼身边的侍女徐梅香。 谢宜瑶自出生起受到徐梅香的照顾,徐梅香和袁盼情同姐妹,她也就唤徐为阿姨。 “没想到阿姨在这里,我一直以为自从我们家离开襄阳后,你也就去了别的地方。” 徐梅香有些苦涩地说:“原本也确实是如此打算的,可是陛下说这官邸以后还需要人照看,既然我和先皇后有旧,那么就再合适不过了。我想在这里左右还比其他地方清闲,工钱却更多些,也没拒绝的理由。” “原是如此。难怪阿母种下的这些花儿还长得如此鲜活,原来是多亏了阿姨的照料。” “当年也是我和她一道种下这些花……殿下,先皇后的院子都是由我一个人负责的。你这些天若是想来看看,尽管来便是。” “那照看其他几处院子的,也都是我们家曾经的旧人吗?” 徐梅香轻轻地摇头:“公主不知道,当年的奴仆们要么跟着陛下进了京,要么另寻高就。除了我,现下照看其他院子的人大都是另外请来的。不过殿下放心,他们干活都是顶细致的,不会有所疏忽。” 谢宜瑶听了,有些感慨,物是人非,不过如是。 和徐梅香叙了些旧后,谢宜瑶便回了西院落脚,还将遇到徐梅香的事告诉了灵鹊。 “说来也是神奇,本来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可一见到她,立马就想起来了。你可还记得她?” 灵鹊点点头:“那肯定不能忘的,当年她可是夫人身边的大红人。对了,殿下还记不记得,我们要离开襄阳的时候,她还特地把殿下和我留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却又什么又说?” 谢宜瑶努力回忆着,好像确有其事,但具体是何情形,她已经不太回忆得起来了。 但对于灵鹊而说,那就是两三年前的事,因此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殿下也觉得,如果她是舍不得我们的话,何必扭扭捏捏不肯说?所以当时我们都认为其中定有些古怪,殿下当时还说, 还说……” “说什么?” “还说毕竟她是第一个发现夫人自缢的,可能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殿下当真不记得了?” 谢宜瑶闻言,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杯。 她都快忘了,年轻的时候,自己曾经是怀疑过阿母的死有不对劲的。这么多年过去,连她自己都认为是当时太年幼,一时间无法接受母亲的去世,才会有这种想法。 可谢宜瑶今天一见徐阿姨,又被灵鹊这么一提点,心中又有了疑云:阿母到底是为什么选择了自杀? …… 数日后,清凉山。 谢宜瑶聚精会神地盯着飞奔而过的野兔,缓缓拉开弓箭,抓准时机,果断地射出一箭,即中目标。 她高高地扬起头来,神气地望着谢冰。 今天谢冰难得有闲,带她到了清凉山上游玩。 一年前摔伤后,谢况就不许谢宜瑶去御苑打猎了,她可是闷了好久。 谢冰虽然和这个侄女不太熟悉,但也知道谢宜瑶最喜欢这些,因此也投其所好,在清凉山上圈了一块合适的区域,让她肆意游玩。 他早就听说她是个脾气起来连谢况都不客气的主,自从知道她要来襄阳,一直考虑得面面俱到,生怕谢宜瑶有什么怨言。 不然,万一他不知道哪里得罪谢宜瑶,等她回到京城和皇帝告状,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谢宜瑶以前在襄阳住过好几年,但那个时候的襄阳比现在要乱,所以她从未到这清凉山上来过,也难得这种自在。 谢冰虽然也是她的长辈,但并不像谢况一般束着她。 她看着自己打中的野兔,起初十分满意,过了一会却感叹道:“这兔子还是小了点,都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大楚虽不乏山林川泽,到底是不如北地资源丰富。我听说北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故而燕兵极其擅长骑射,他们还会吃马肉、喝马血。我大楚不缺草木,却没有那么多的牛羊,到头来饿不饿肚子还要看老天的意思。” 谢冰道:“南方耕地比北地更多些,而且纵使北方多草地,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有得必有失,北地的鱼虾就不及南地。” 谢宜瑶不置可否,指向北方问道:“七叔,洛阳是在那个方向吗?” “对,”谢冰点点头,“洛阳就在那边。” 清凉山位置处在襄阳城的北边,谢冰当然知道洛阳确实在那个方向,可向谢宜瑶指着的方向望去,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洛阳是北燕如今的国都,也是天下的中心,更是曾经统一王朝的京城。数年前,上一任燕主迁都洛阳,依着南边的宫殿样式,重新修建洛阳城。 可惜世人已经习惯了南北分治,如今已经没有几个南人知道洛阳是何模样了。 一阵清风吹过,草木发出沙沙的声音,谢宜瑶翻身下马,让人牵好马匹,自己向北边走去。 “临淮,莫走远了!” 谢宜瑶头也不回:“没事,我就看看!” 谢冰劝不动谢宜瑶,只好派人在后头护着她,免得她一不小心受伤。 清凉山的海拔不高,即使在山上远眺也看不到什么。 谢宜瑶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襄阳城北稀疏的农舍和驻扎在城北的军营,中间升起几缕炊烟,再远一些,就是城墙和墙外的江水了。 而江的对岸,只能看到一片荒芜。 位于襄阳北面的南阳,在前朝末年落入北人手中,若是北人突然发兵攻打襄阳,留给襄阳将士们反应的时间很少。 这也是为什么襄阳常年屯兵卫城,而谢冰平日里都十分忙碌的原因。虽然襄阳易守,但可以说是整个南国的咽喉,不能有所疏忽。 洛阳、南阳、襄阳、义阳,一座座城的名字从谢宜瑶的脑中掠过。 谢宜瑶正思考着要不要告诉谢冰北燕之后会攻打义阳,却又觉得他多半会和谢况一样不当真,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却见谢冰身边有个小吏附耳说着什么,谢冰听了皱起眉头,面色不虞。 她感到好奇,往回走到谢冰面前,小吏看见公主过来了,连忙不再往下说了,低头行了礼便退到了一边。 谢宜瑶装作乖巧懂事的样子,说:“七叔,你是有正事要忙吗?我也玩够了,不如就回去吧。” 谢冰收敛了苦闷的神色,道:“不是什么急事。” “真的么?可我看这位这么急匆匆地上山来报,应该不好耽搁吧。” 谢冰犹豫再三,还是把发生了什么告诉谢宜瑶。 “抓到几个进城的人,说是他们的身份文书有问题。他们先关押起来审问了,还不需要我出马。”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谢冰耐心地解释道:“他们一开始说自己是江陵来的,后来又说是武昌。鬼鬼祟祟得很,所以才遭到了怀疑。” “眼下特殊时节,马虎不得。七叔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谢宜瑶边抚摸着马鬃边说,似乎对这些事并无关心的样子。 谢冰看谢宜瑶都这么说了,也不再纠结,命人列队准备归城。 “临淮,抱歉,叔父恐怕不能立刻派人送你回去了。你先在我府上歇着,等我忙完,再让人送你可好?” 谢宜瑶心中窃喜,面上却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 这多少让谢冰有些愧疚,但一想到此事的重要性,还是紧张的心情占了上风。 他刚才和谢宜瑶说不重要,其实是场面话。 前些日子城中就有风言风语说北人要攻打襄阳,闹得人心惶惶,官府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难道传言是真的,北人真的要南下了吗? 可他不像阿兄们,他并没什么领兵打仗的经验啊! 第22章 重回襄阳(五) 事出反常必有因。…… “报告, 都搜过身了,没有任何武器。” “知道了,退下吧。” 雍州刺史府内, 一层层的士兵把议事厅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谢宜瑶坐在屏风后, 小口地喝着刚熬好还烫着的姜汤, 同时用心听着前头都在说什么。 庐陵王与临淮公主一行人从清凉山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在事先有所准备,众人才没有淋成落汤鸡,但风雨之下难免狼狈。 这么一看, 她提出早点回来真是明智。 谢冰接到底下人传来的消息, 暂且拘下的这五个人形迹可疑,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只是流民的可能,但他们的身份文书伪造得很真, 必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因此谢冰很是怀疑,他们可能是北燕来的探子。 他看着被带到他面前的这五个人, 他们正乖乖地跪成一列,其中还有人害怕得瑟瑟发抖, 看上去很是无辜。 不, 不能被表象所迷惑。 第26章 谢况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右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冷冷开口:“都抬起头来。” 都是汉人长相的青壮年,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北燕的皇室虽是胡人, 但百姓却无论胡汉。且这五人看上去都在二十岁左右,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如此结伴出行, 实在可疑。 但谢冰并没有直接发作,而是用一种温柔可亲的声线问:“他们没把你们怎么样吧?” 这些“犯人”听了谢冰这话不免有些困惑,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他们也是一时糊涂,没经本王允许就把你们抓起来了,我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起来吧,都跪着像什么样子。” 五人茫然地起身,谢冰则继续问道:“你们都是哪里人?来襄阳是要做什么?” “我们都是江陵来的,听说襄阳最近在募兵,所以……” “江陵?那你们为何是从西门入的城啊?” 五人中明显有人慌了神,只有一人不慌不乱地说道:“我们本来是想再往西去的,可是听说西边几个城小,都不招人,只有襄阳城里有在募兵,这才折返了过来。” 此人临危不乱,谈吐有致。 谢宜瑶坐在屏风后,暗暗记下了这个声音。 “原是这样,那看来是我手下人错怪你们了。最近城里有些流言,闹得人心惶惶,他们自然会有些敏感。但几位既然是准备报效我大楚,本王自然不会苛待你们。不过今日就先请回吧,几位择日再自行前往城中募兵的地方便是。作为补偿,官府可以承担你们一段时间衣食住行的花销。” 听到谢冰这么简单就放过了他们,五个人的脸上果然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事出反常必有因,八成有诈。 谢冰随意扬了扬手说:“好了,来人把这五位都送下去吧。” 别看谢冰表面很是镇定的样子,实际上他心里却是慌乱的不行。 侄女给他提的这个方法,真的能成吗? 看着这几个人无措的样子,谢冰想起谢宜瑶方才跟他说的话:“如果真是被冤枉的普通人,那应该会是逃出生天后的如释重负;如果是来刺探情报的间谍,那也应该是不被怀疑的侥幸。可如果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被我们抓到,那放过他们反而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门外的士兵们让了一条道出来,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五人离开。 “走、走吗?” “走吧……?” 细如蚊呐的交谈声淹没在雨声中。 就这样走了?可他们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 虽然他们五人都是弃子,但他们还有家人朋友留在北燕啊。 那又如何?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五人进退维谷,他们虽未将自己的想法诉诸于口,彼此之间却都知心思各异。 正在他们犹豫之时,谢冰突然拍了拍手,士兵们再一次堵上了他们的去路。谢冰看到五人都惊恐地回了头,深知谢宜瑶的预言成真了。 在谢冰的命令下,这五人先被分别关进牢房,再一个个拉到谢冰面前,由他亲自审问。 一旦被分开,他们就顿时乱了阵脚,有的人一开始还能勉强嘴硬几句,也很快屈服在了棍棒之下。 按照他们的口供,他们五人彼此之间本来并不认识,只是上头让他们扮作亲朋结伴出行。还要他们得故意被南楚的人抓到,再供出他们是北燕派出的探子,是来试探襄阳城内的情况的。 这五人是北燕“声东击西”的棋子,从一开始北燕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 虽然看上去正值青年,但五人身上都没有久经沙场的士兵会有的伤痕,也没有长久锻炼的迹象。 他们本来就并非忠于北燕的兵将,只是普通的百姓。看来,燕人也不舍得白白浪费久经沙场的士兵的性命。 而且也正因为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所以无法吐露一点北燕的军情。 谢宜瑶知道北燕的目标是义阳,所以判断出派来襄阳的探子只是幌子。她方才终于还是告诉谢冰,北燕在东线的真正目标是义阳,而谢冰现在怎么说也该信了。 可事实上,这是一个无解的局,因为无论如何襄阳都绝不能放松警惕。 北燕那边出谋划策的人,如果足够聪明,肯定也会想到五人说出真相的可能性,多半做了好几手准备。 南北的交界那么长,在没有真正出击之前,谁能真正知道北人的目标?谢宜瑶虽然有前世的记忆,但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事情一定会和前世一模一样地发生。 在战争真正打响前,她能做的,也只有提醒别人留心义阳的情况罢了。 谢冰问完话,最后一人被带了下去,谢宜瑶走出屏风,坐到了谢冰的对面。 “七叔,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五人?” “……先关着吧,日后再作商榷。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怎么应对北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 谢冰的右手仍然反复玩弄着他的那块玉佩。 谢宜瑶不动声色,只说:“不如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北人让他们佯装试探襄阳的兵力,不就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他们打算攻打襄阳么?那我们就干脆如了他们的愿,加强襄阳的军防。然而事实上,我们要另有目的。” 谢冰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她的看法。“可惜这五人也不知道北燕的真正目标是哪里。你说义阳……确实也有可能。” “是哪里其实都一样。攻城是持久战,单靠奇袭是不行的,尤其是在守城方后备充足和援助及时的前提下。” 谢冰听懂了谢宜瑶的暗示,但他是兄弟几人中最没有战争经验的,只会些纸上谈兵的功夫,和谢宜瑶没什么两样。 好在他手下也有几名猛将,可他到底没有什么威望,难以真正使得动他们…… 当真难做啊! 谢宜瑶懒得费大力气在说服谢冰身上,她起身说道:“阿瑶在府上也待得够久了,今天就先行告退,不打扰七叔了。” 陷入沉思的谢冰这才缓过神来:“抱歉。我差点忘了,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去。” 谢宜瑶起身行了礼,正准备离开,却又突然回身道:“对了,我有一件小事拜托七叔,还望成全。” “你尽管说,别说是小事了,就说是大事也都行。” 谢冰本来就打算尽量满足谢宜瑶的每一个要求,她今天又给他指点迷津,吃了这么大的好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几个可怜人,本来也是普通百姓,以前可能还算作南人。他们在北燕多半还有牵挂,行此事也是万不得已,还望叔父手下留情。我看他们也都是好苗子,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反正,他们就算逃回北燕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谢冰微微蹙眉:“只是这几人的身份到底尴尬,重用是绝不可能了,但确实不必赶尽杀绝……你说的话,七叔会考虑的。” “我就知道七叔心善。” 谢宜瑶笑眯眯地说。 …… 甫一回到旧邸,谢宜瑶就赶紧吩咐人准备热水给她沐浴,先是在清凉山上打了猎,又淋了不少雨,身上难免有些不舒服。 今天去清凉山玩是谢冰亲自派人护卫,因此灵鹊和飞鸢都留在了旧邸中。 “殿下,今天可没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吧?”灵鹊便给谢宜瑶梳着头发,边问。 想来这些事说给灵鹊和飞鸢听也无妨,于是谢宜瑶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把今天的遭遇说了出来,只是略去了她的推测。 “你们怎么看,燕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人各自思考了一会儿,灵鹊抢先回答道:“我虽然不懂兵法什么的,但三十六计里不是有一计叫声东击西么?虽然不知道他们想攻打哪里,但肯定不是襄阳吧。” 飞鸢点点头:“以这个前提考虑,恐怕他们的目标是义阳。” 谢宜瑶目光灼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飞鸢拙见。如今北燕在淮南占领了不少城池,殿下之前也说他们开始在合肥附近大规模地屯兵,似乎有意直击京城,可淮河上游的义阳现在仍然是我们的城池,他们多半是怕不拿下义阳,就不能放心开展东边的战事。” 谢宜瑶有些呆住,她明明知道在拿下义阳之后,北燕就会开辟淮河下游的战场,却没想到其中是这样简单的因果。 看来她虽然有了重活一世的好处,还不如飞鸢想得透彻。 好在谢宜瑶并没有消极太久,她也知道她前世虚度了多少光阴,不如真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飞鸢想得多倒也正常。 “你说的有道理,我之后会和庐陵王再讨论讨论此事的,皇帝那边也给个信,至于他们具体怎么打算,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此时灵鹊却说:“殿下,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你为什么要让庐陵王保下那五个人呢?” 第27章 谢宜瑶险些被灵鹊这话噎住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也没犯下什么罪过,不必重 罚。” “可这不太像殿下的作风。”殿下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谢宜瑶想,她的作风,是做什么都要“斩草除根”的作风么? 可这次和她本人被刺杀不同,她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前世,面对伤害自己的人,她也都是足够心狠手辣。 但这不代表她会草菅人命。 而且……那五个人中,或许还有人可以为他所用。 谢宜瑶很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可以为了她付出生命的那种。 虽然有灵鹊、飞鸢,还有沈蕴芳,但她们谢宜瑶都舍不得,有些事她们也做不得。 第23章 重回襄阳(六) 义阳有变。 连绵的秋雨侵扰着襄阳, 凉风从窗中掠过,带来潮湿泥土的气息。 细雨打在松树叶上,发出飒飒的声音。 每逢阴雨天, 谢宜瑶总会有些闷闷不乐。 论其原因, 出门不便是其一, 空气潮闷是其二,雨声扰人是其三。 这几日谢宜瑶足不出户,旧邸里又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她就让人在储物室里找了几卷旧书。 都是袁盼留下的,常年被储藏在阴暗潮湿又满是灰尘的地方, 翻页时总会散发出一股霉味。 谢宜瑶卧在榻上翻书,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将室内与室外隔绝开来,但她的心思完全没放在书的内容上,反而是神游天外去了。 “殿下, 有两封信。”灵鹊从外面走进来,衣袖上微微沾了些雨水。 谢冰府上遣人过来送信, 这般重要的事向来都是灵鹊接手的。 “怎么会有两封,除了七叔, 还有一封是?” “是京城那边送来的。” 谢宜瑶一听, 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书卷, 迫不及待地从灵鹊手中接过信来。 其中一个明显封得更为严密, 上面还有她见过许多次的花纹, 这是谢况御用的信封。 谢宜瑶两下三下立马拆开, 目光飞快地略过。 谢况在信中先是表示已经看过她之前写的信,知道了襄阳的情况,并嘱咐她保重身体, 随后提到贵嫔又诞下一子,是为皇第三子,现在还没取名。 谢况登基后虽然忙于朝政,但是给皇室开枝散叶的活也没闲着,开国没几年就又添了不少子嗣,看他这么急于把这件事告诉自己,谢宜瑶可以想见他有多开心,但她却是相反的情绪。 这仿佛在提醒着她,看啊,你的竞争对手越来越多了,等他们都长大了,这里哪里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谢宜瑶看到最后,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信纸放到灯烛上烧。 旁人看见谢宜瑶不悦时,都不会主动触霉头,唯独灵鹊不怕被迁怒。她觉得奇怪,便问道:“殿下,这是?” “父皇亲笔,贵嫔诞下一子。皇家秘事,当然要阅后即焚。” 灵鹊本来心想,御笔就这样烧了多少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她家殿下向来是最不忌这些的,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谢宜瑶随后打开了谢冰的那封信,纸上的笔墨都未干透,看来是谢冰刚写好就送过来了。 …… 虽然最讨厌在雨天出门,但谢宜瑶还是冒雨赶到了谢冰府上。 谢冰见谢宜瑶来了,道:“之前抓的那五个人,我派人好好问过查过了,确实都是普通百姓,还有人在南边有亲戚。” “七叔考虑好怎么处置他们了吗?” “他们之前毕竟在北燕生活过,对他们内部的情况多少还是有些了解。既然燕人给咱们送来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能够尽其用岂不可惜?所以我打算就先让他们在府上领个闲职,也算是变相拘着他们,免得给他们逃回去了。你觉得如何?” 谢宜瑶思索片刻,说道:“此举可行,但要切记不可让他们接触要务。” “那是自然。” “不过,七叔府上应该也没有特别缺人吧?” 谢冰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当然了。” 谢宜瑶眼睛眨巴眨巴,凑近了些,一幅天真无辜的样子:“既然如此,七叔不如分我一杯羹?” 谢宜瑶说服了谢冰陪她演一场戏。 那五人名义上也是敌国奸细,谢冰擅自留下,虽然是件小事,但若是经过她的添油加醋,到谢况那也能变成大事。 前世谢冰基本一直在地方领兵,和谢宜瑶没什么交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大概已经了解了她这个七叔是个什么性子了。 谢冰最害怕的事莫过于被皇帝兄长怀疑,因此对待谢宜瑶可谓是谨小慎微。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并不会放过为自己谋利的机会。 有所欲求的人是最好拿捏的了,谢冲是,谢冰也是。 谢宜瑶没有说她为何看中了那个男子,谢冰却靠自己想全了背后的因果,那日在正厅审问时,谢宜瑶虽然坐在屏风后面,但有偷看也未可知。 古有贾氏窥帘,他这个侄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岁,因一个面如冠玉的儿郎起了色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最近这个时代,公主养上几个面首并非什么罕见的事。 这些事小娘子自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谢冰这个做叔父的,自然也不该追问。 至于谢宜瑶让他陪她演戏的理由…… “殿下,人都带到门口了。” 小吏打断了谢冰的思路,把他拉回了现实,谢冰看了看身边的谢宜瑶,还是问了一句:“临淮,要不要给你支个帘子?” “不必。” “那好,把人都带进来吧。” 这五人近日都一直被关押在府衙之中,每天只给最基本的水和干粮,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而今天突然被一同拉了出来,这让他们感到十分不安,就好像悬于脖颈之上的刀终于要落下了一般。 进了正厅,却见堂中有一女子,虽非身着华服,但坐在这里就能表明她的地位非凡。 裴贺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女郎也正看着他,脑海中不由得嗡的一声,滞了半秒。 “看什么,公主殿下的尊容也是你能盯着看的吗!” 身边的官吏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了裴贺的伤处,他痛不堪忍得闷哼了一声。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是谢冰先开了口:“本王原先想来,既然事情都查清楚了,你们几个人的命也不必留了,所幸公主殿下怜惜你们……临淮,你看?” 临淮? 裴贺心跳停了半拍,他从没想到临淮公主会在襄阳。 这女子就是当今楚帝长女,临淮公主? 那个他父亲刺杀失败的公主? 虽然是危及性命的关键时刻,裴贺的思考却没有完全停摆。 谢宜瑶的目光依次扫过五人,最终定格在了离她最近的裴贺身上。 她随意一指:“这个长得不错,留下一命吧。至于其他四个,就随叔父处置了。” 说完,就像毫不在意剩下的人的死活一样,起身离去。 裴贺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还是先前那个官吏又踢了他一脚,说:“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殿下恩典。” “谢、谢殿下恩典……” 裴贺连忙拜倒在地,然而谢宜瑶此时已经走远了,像风一样瞬间不见,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却说谢宜瑶虽然暂时离开了正堂,却并没有离开谢冰府邸,而是在后头等着。 谢冰处理完后续的事,才又把她请过来。 “临淮,我已经让人带他去换身衣裳了。等下你回去时,叫人带上他就是。” 谢宜瑶笑道:“多谢叔父了。” “举手之劳而已。” 却说此时,突然有小吏急匆匆跑来传信。 “何时这么着急?” “是……急报……” 小吏将手中密信交给谢冰,谢冰三下五除二便打开了。 “七叔,这是怎么了?” 谢冰神色凝重。 “义阳有变。” 该来的还是来了。 谢宜瑶望着屋外雨雾迷蒙的世界,感受到有些事正在这片大地 上发生。 义阳城中发出的急报已经到了襄阳,那距离更近的武昌估计也已经知道了,至于到京城也就是几天的事情。 急报中写,北燕派军包围义阳城,而义阳城中算上普通百姓也只有几千人,粮草也只堪他们挨过半年,落款是司州刺史。 信中的情况和谢宜瑶所知的前世差得不多,可惜谢宜瑶也仅知道大体的走向。 燕军的作战方式很简单:围城。 把孤立无援的义阳城包围起来,坐等城中人弹尽粮绝,如果没有援军,义阳是绝对保不下来的。 作为守城方,义阳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局面,一旦双方僵持不下,深陷泥潭,那么结局只有义阳城败。 第28章 谢宜瑶也考虑过很多歪门邪道的破局方法,但她到底不是什么算无遗策的谋士,哪怕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到可行的奇策。 好在,敌人也未必有那么聪明。 谢宜瑶先安抚起了有些焦急的谢冰:“等消息到了京城,父皇肯定会命令武昌那边支援的。燕人现在既然只是围城,而没有攻城,我想他们的兵力应该也很有限。” “但是既然司州刺史都向我这边求援了,情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万一他们同时进攻襄阳……” 谢冰说着,眉头愈发皱得紧。 “襄阳城池坚固,我想燕人并不会贸然进攻,七叔暂且安心。” 谢冰这才定了定心神,他居然还没有侄女镇定。 但他想起来另一件事,谢宜瑶在这呆着,他未必能顾得上保护她的安全,于是道:“一旦义阳开战,唇亡齿寒,襄阳也不安全。陛下他不会安心让你留在这边的,不如趁现在战事未起,尚有人手能送你回京,你先早些回去吧。” 谢宜瑶才不想就这样回京城去呢。 “这个不急,襄阳顺流而下到京城费不了多久时间。反而是七叔该多警惕些。我这次来的路上在武昌住了几日,恕我直言,那郢州刺史是个心气傲的,似乎对父皇给他的待遇略有不满。之后若是让他支援义阳,未必真能尽全力。” 谢冰与郭遐不曾见过几面,听了这话有些惊讶,但想谢宜瑶没有理由诋毁一个将军,便决定权且先相信。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是雍州刺史,我的第一职责还是保卫雍州、保卫襄阳。” 谢宜瑶莞尔一笑:“这临淮自然明白,我相信七叔自有决断。” 第24章 重回襄阳(七) “你不过是……起了色…… 回到别业,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甫一回府,谢宜瑶就立马回房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近百字。 ……兹事体大, 还望太守好好考虑。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 谢宜瑶的字是小时候跟着袁盼学的, 袁盼家世显赫,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此在她手下教出来的谢宜瑶虽并非什么书法大师,但字迹苍劲有力,寥寥几笔就显出底蕴, 绝非常人能比。 写完待墨迹晾干, 她将信密封后放进小盒子中,犹豫再三,还是把飞鸢喊了进来。 “殿下, 有何事吩咐?” “这个,”谢宜瑶把盒子递给飞鸢, “你带着它去武昌找程太守,亲手交到他手上, 就说……我要为他指一条明路。” 飞鸢看谢宜瑶神色严肃, 知道此事定不简单,连忙收下。 虽然飞鸢没有主动询问, 但谢宜瑶还是为她解释了原委。 “义阳被围了。北燕虽然还没有发动进攻, 但城中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否则他们不会向襄阳求援。若我猜的不错, 武昌那边也已经得了消息。之后皇帝也会让武昌出兵支援,但我不放心那个姓郭的……你在程太守面前说得上话,必要时刻提醒他机巧行事。义阳不能丢。” 时间就是金钱, 按照前世的记忆,司州刺史最多能够带领义阳城的兵民坚持百日,但待他病逝后,城内士气大降,燕君趁机攻打,局势就不可挽回了。 这事毕竟重大,换做是别人谢宜瑶不放心。 “殿下将如此重任交给我,飞鸢定不会辜负所托。” 谢宜瑶看着飞鸢坚定的目光,心里甚是欣慰,还将那块可以证明身份的玉佩递给飞鸢:“有这个在,你行事能方便点。” 上一次用它,还是一年前去萧家的时候……谢宜瑶又叮嘱道:“雨天路滑,你小心些。” “飞鸢明白。” 说完,带着盒子和玉佩利落地退下了。 谢宜瑶相信以飞鸢的身手和主见,独自一人去武昌不成问题。她唯一担心的,是程莫敢不敢通权达变,在郭遐前硬气一点? 想到这里,谢宜瑶不禁叹了口气,倘若郭遐靠谱,她也不至于将这事托付给一个并不很了解的太守。 前世谢况先是让郭遐见机行事,郭遐无动于衷。后来司州刺史去世,谢况下诏强令郭遐出兵,可郭遐却只是驻军而不出击。 虽然后来另有援军来助,但兵力比不过围城的燕军,又错过了最佳时机,到底没能保住义阳。 谢宜瑶希望她自己,还有飞鸢、程莫和谢冰,能改变原本不该有的失败结局。 安排好这件事,谢宜瑶才想起了刚才从谢冰府上带回来的那个男子。 “灵鹊。” 灵鹊就候在屋外,听到谢宜瑶叫她,不慌不忙地进了屋。 “刚才从庐陵王府上带回来那个人怎么样了?” “我看他虽然换了身衣服,但身上还是脏得很,姑且先安置在别院了。” 谢宜瑶点头示意,又说:“你吩咐几个仆从伺候他洗个澡,顺便还得换身衣服……身上要是有伤处理一下,弄好了带到我房里来。” “是。” 谢宜瑶揉了揉太阳穴,高强度的用脑让她有些疲惫。 她其实一开始是想最好把五个人都收为己用的,毕竟她是真的很缺人。但这样恐怕会被谢冰怀疑到她的真实的目的,她还不清楚他的立场,目前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所以她选中了最合眼缘——也就是在她的审美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虽然她没和谢冰解释理由,但这种时候就是说的越少越好,谢冰会替她自圆其说的。 不过谢宜瑶也怕这人不会忠心于她,所以才要谢冰配合她英雌救美的一出戏,虽然不知道这人吃不吃这套,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 裴贺自幼生长在长安,他是家中独子,备受父母宠爱。 六岁的时候,阿父离家参军,久不归家,裴贺只能和阿母相依为命。 而在他十四岁那年,阿母去世,办完丧事之后,孤苦伶仃的裴贺带上家中仅有的一点余钱,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旅程。 彼时正是新帝继位之际,朝堂内部乱成一锅粥,地方的士兵却是得以喘口气。 裴贺记得阿父在家书中提过他在南阳驻扎,所以独自一人跑到了南阳,途中各种困苦不必多说。 他运气很好,确实找到了阿父,可是他们相认没多久,阿父就被莫名其妙地被皇帝抓走了,不告而别。 而阿父之后具体经历了什么,裴贺也是在裴如之被谢况下诏处决的消息传回北燕之后才知道的。 聪明如他,在蛛丝马迹中猜到北燕将要开始对南楚采取行动,但他没想到北燕为了混淆南楚,居然打算派百姓混入襄阳城装作探子,并且选中了当时身在南阳的他。 这根本就是让他们送死,但裴贺无权无势人轻言微,和他父亲一样,反抗不得,只能认命。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进了襄阳城就逃,但是这五人之间彼此掣肘,其中又有人对北燕一片忠心,故而没能成功。 如今他们不仅被抓,还暴露了真实的目的,本应是凶多吉少…… “就是这儿了。” “哎哟,这也太脏太乱了,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几个,去把他带出来。” 裴贺现在呆的地方是西院的杂物间,这里放的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具,平时都没人过来打扫,故而满是灰尘和污泥,会被嫌弃也是当然。 不过总比刺史府里的地牢环境好些。 屋门被打开了,几个小厮进来把裴贺 像个木偶一样提了起来,正要往外拖着走。 “哎哎哎,都小心点,”门外的身影连忙制止,“这可是殿下点名要的人。” 小厮们听了这话,赶紧把动作都放得轻了些,搀着裴贺更衣沐浴。 那位公主点明要走自己是为了什么,裴贺心中已经大概有了数,既然说他是“长得不错”,又让人伺候他沐浴…… 裴贺早就听说南边的公主个个骄奢淫逸,面首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定然是不能受此屈辱的,但那几个人一直盯着他,他连寻死都没办法!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之中时,他居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些仆从伺候主人是很周到的,裴贺今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向来都是他对别人低眉顺眼地讨好,从未有别人对他奴颜婢膝,他今天终于体会到为何那些王公贵族会沉迷于纸醉金迷的生活无法自拔。 结疤了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将裴贺拉出了一时的糊涂。 不,临淮公主都没把他当人看,现在这样对他,也不过是别有所图。 裴贺定了定心神,直到任人擦干身体、穿好崭新的衣服,都保持着他坚定的意志。 那几个仆从带着他走到谢宜瑶休息的院门口就纷纷退下了,院子里出来几个侍女,将裴贺带了进去。 领头的,似乎就是那个之前来喊走他的侍婢,想来应该是临淮公主身边的心腹了。 走到屋门前还有几步,那人便停下了,后面的人自然也都跟着停下。 第29章 “殿下,人带到了。” 里面没有回应,四下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殿下?” “……带进来吧。” “是。” 裴贺走进屋内,眼睛只敢向下看,因此率先映入他的眼帘却是几案上的棋盘与棋子。 微微抬起眼,只见临淮公主坐于一侧,一手拿着棋谱,正举棋不定。 她是在下棋,所以刚才没有立刻回应? 裴贺没想到的是,谢宜瑶其实只是玩棋子在打发时间,但因为觉得无趣所以犯了困。 听见有人进来,谢宜瑶也没抬头,只是继续摆弄着手上的黑子。 灵鹊唱起了红脸:“见了殿下,为何不跪?” 还不等裴贺反应过来,谢宜瑶就先开了口:“不必跪了,直接过来吧。” 灵鹊拍了下他的肩膀,裴贺方才不由得向前踉跄两步。 去哪?她对面的位置,还是…… 谢宜瑶朝他勾了勾食指,却仍是没有转过身来,裴贺像是被磁铁吸引了一般,向她身旁走去。 “叫什么名字?” “裴贺。”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 谢宜瑶幽幽转过身来,望向裴贺。 先前见到这人时,还是灰头土脸的样貌,就让谢宜瑶觉得他容貌俊丽,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错,经过沐浴打扮之后,裴贺更像是出水芙蓉一般清秀动人。 裴贺的长相不是那种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的类型,相反,他的脸更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可有取表字?” “嘉言。” 裴贺像个机械装置一样,谢宜瑶问一句,他答一句。 谢宜瑶微微有了些怒气:“你就这个态度对本公主?” “下官不敢。” 谢宜瑶觉得好笑:“你算是官吗?” “……鄙人不敢。” 谢宜瑶又笑了几秒才止住,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贺又看了好一会。 她是要发怒了吗? 早就听说南朝的公主个个德行有失,喜怒无常。 长久的沉寂给裴贺带来的是紧张和害怕,他那“坚定的意志”正在一点点消磨,不管怎么说,他的命确实是掌握在这人手里的。 谢宜瑶冷冷地说:“还是跪吧。” 听了这话,裴贺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生怕慢了半拍就要被粉尸碎骨。 即便如此,他还是把背挺得笔直。 他听到谢宜瑶说:“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身体本能的恐惧没能抑制住裴贺脱口而出:“你救下我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剩下那四个人你却坐视不管。” “你想救下另外的人?本公主给叔父求情就能保下他们的命,要是为了你,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我的心情。” 谢宜瑶居高临下地望着裴贺,她浑身散发出的气势和威压是先前的数倍,嘴上却仍然说着“甜言蜜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唯独要留你一命吗?” “你不过是……起了色心。” 裴贺咬牙切齿,说出了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他今天死在这也要揭开的假面具。 谁曾想谢宜瑶又是扑哧一笑,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又缓缓侧过身来,用右手轻轻捧着裴贺的左脸,被这么顺势一带,裴贺的头也抬得更高了,硬生生让和谢宜瑶四目相对。 “长得细皮嫩肉的,倒是有自恋的资本。” 说完,拇指用力一捏,指甲也向内嵌出痕迹来,掐得裴贺生疼,不禁皱起了眉头。 谢宜瑶见裴贺有些吃痛的样子,微微松了些力道,随后右手手向下滑去,抚摸过裴贺的下颌,捏住了他的下巴。 “不要太嚣张,我既然能救你,也随时能要了你的命。” 第25章 重回襄阳(八) “可愿做本公主的入幕…… 夜静更深, 万籁无声。 裴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谢宜瑶的手指关节正顶着他的气管,仿佛只要她愿意,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脖子拧断。 就像拧死一只鸡一样。 人生在世十七载,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北方那些狐假虎威的兵将、仗势欺人的富家, 都没有一个像谢宜瑶一样,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不会让他觉得愤怒、不平,不会让他想要反抗,反而是……想要臣服。 好在很快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屈服于她——南朝的公主, 他的“杀父仇人”。 但他确实是曾经小看了她, 本来当他听说裴如之的死讯,知晓阿父是前往南国刺杀公主,失败后被下诏处死时, 他以为阿父的失败,要么是因为皇帝父亲对公主女儿的保护, 要么是裴如之自己的疏忽。 现在想来,未必没有这位公主本人的手笔在其中。 想到这里, 裴贺对于自己准备示弱的一时选择更加心安理得。 他现在身不由己, 他现在斗不过这个人的。就算她真的贪图自己的美色又如何,忍一时风平浪静—— 谢宜瑶刚一放手, 裴贺就摔在了地上, 全靠右手肘撑住才没全身躺倒, 或许是因为跪久了腿麻, 或许是因为公主提着他太久,又或许是自己示弱的心理在推波助澜。 方才下颚和咽喉上的触感仿佛还历历在目,裴贺趁势咳嗽起来, 好像谢宜瑶这一套折腾下来,要了他半条命似的。 谢宜瑶有些讶异,虽然她看这人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也不至于这样一推就倒吧? 见公主不说话,裴贺也不好继续他的独角戏,连忙整理遗……仪容,起身跪拜,额头生生抵着地面谢罪:“某一时糊涂,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 说完,稽首谢罪。 这下换谢宜瑶为难了,她本就确实有看上裴贺的容貌,现在瞧他额头上的红印,难免有些心疼,因此也没追究裴贺这“大起大落”的态度。 只当此人是没见过世面,一时怕了,多半和那程莫是一种人。 至于裴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自然是想都不曾想到,也不屑去想的,她根本不怕裴贺有异心。 “起来吧,我就嘴上说说而已。” 谢宜瑶语气软了些,好像是真的怕裴贺被吓着似的。 裴贺稽首谢罪的时候,门外守着的几个侍女也都 听得一清二楚,那门打从裴贺进来就没关严实,灵鹊则守在门边。 如今听谢宜瑶没动怒,灵鹊无声地看向谢宜瑶,后者一个眼神灵鹊便会了意,走到屋外把门好好关上。 “你们几个,到院子外头守着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几个侍婢都知道灵鹊的话就是谢宜瑶的意思,不敢有他。 听到侍女们远去的脚步声,谢宜瑶才开口说道:“起来。总不需要我亲手扶你吧?” 裴贺听了这话,知道谢宜瑶是在给他台阶下,连忙起了身。 谢宜瑶没有邀请裴贺和她并坐,而是让他席地而坐,这能让她保持俯视裴贺的状态,她自然而然地习惯于这种状态,仿佛她天生就是要高于别人的。 “你方才说你有取字,是谁给你取的?父兄还是师长?” “回公主殿下,这字是我自己取的,也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取了‘贺’字之义罢了。” 谢宜瑶一边听着,一边拾掇着棋盘上的棋子。 裴贺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良久,谢宜瑶才说:“嘉言要更顺口些,我以后便这么叫你。你既能给自己取字,想必也读过一些书吧?” 裴贺惊讶于她的敏锐,仿佛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如殿下所言。不过我自幼家境贫寒,只是在闲暇中略微读过几卷书罢了。” 谢宜瑶闻言心中便思忖起来,家境不好,却有读书之心,更有读书之力,至少也是个士人后代。而且这人心中应当自有别的抱负,只是看他如今不过是北燕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被燕国拿来随意抛弃利用,想来并非出自高门望族。 于是继续试探道:“你是打南阳过来的,可是在南阳出生的?若是如此,十余年前北燕攻下南阳,你可有亲自见证?” “并未。贺生于长安,从出生起就是生活在北燕。至于南阳也是前些时日随军而至,并不熟悉。” “长安可是个好地方。既然你有闲心读书,还颇有见识,为何没能建功立业,莫不是那北燕胡汉之差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裴贺本来担心谢宜瑶要继续问他家中父母的事,提心吊胆了好久,生怕对方知晓自己是裴如之之子,因此听了谢宜瑶这导向性极强的问话也并未多想,只是庆幸逃过一劫。 “北燕皇室如今自己都改了汉姓,朝堂上也不乏汉家大臣。虽说胡汉有别,也并非全能归结于此。说到底还是因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不仅只会发生在南方。” 第30章 “原来如此,你先前说你姓裴,我还当你出自河东裴氏,也是望族出身,还感叹汉人在北边的处境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裴贺犹豫了一瞬,却还是在这个问题上诚实了。 “祖上确实是河东裴氏,只是本就出自旁枝,一代代又没落了,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前不屑于攀扯自己是名门之后,但今日现状不允许他挑三拣四,多一分筹码便是多一分生机,他也不想被看轻了。 其实到了裴如之这一代,他们家可谓是完完全全的寒门,可裴贺自幼好学、胸有大志,裴如之也觉得自己儿子将来定能打破门第之见,成就一番大业。 但无论是在北边还是南边,这条路都不太能走得通。 谢宜瑶不了解北燕,但她知道南边是个什么情况。 南边近几十年的数代皇室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在努力抑制势族,提拔寒门。究其原因,还是皇帝想利用寒门把权力归到自己手里,而不必受制于名门望族。 像谢况这样想平衡各方势力的皇帝,会采取多种措施,比如把名义上品级高的官交给高门子弟担任,但掌握实权的低阶官职则让堪任心腹的寒士来做。 眼下荆州、雍州等重要的地方由宗室镇守,军中也多重用寒门子弟,反正那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名流,大半也不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而通过军功升官却是寒门子弟最有可能的出路,值得以命相博。 以上种种手段,都是前世谢宜瑶从谢况那里“学”来的。 然而现实并不能直接随想法而变化,这些大家族也不是好糊弄的,不会傻乎乎地把权力全让给皇帝。说到底究竟谁当皇帝,天下姓谁,只要不拿世家们开刀,他们是无所谓的。 一旦触及到他们自身的利益,那可是要第一个急眼的。 可他们有上百年的根基,有自己的土地、奴仆,甚至还有部曲,并非可以随意处置的,就算是皇帝也得忌惮三分。 然而,就像萧家一样,曾经盛极一时的士族也有衰落的一天。 因此寒士在现在的南楚并非是毫无机会,要么得到皇帝的赏识,成为谢况的爪牙,但会面临随时被抛弃的可能;要么加入军队出生入死,但会随时面临战死沙场的可能。 裴贺在入楚之前倒是考虑过后者,虽然他没什么打仗的经验,但好歹是条可能的路子,可惜最终没能成功逃脱,还是被官府抓住了。 其实,也并非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比如加入某人的幕府,成为某人的谋主。 但要是成为公主的面首的,前途可就一片黑暗了。 当然这都是裴贺自己的猜想,他对谢宜瑶的谋划全然不知。 谢宜瑶如今听了裴贺这几句话,她更直接地感受到了裴贺这十几年来的忿忿不平,到底是才十几岁的人,藏不住心事。他对于那些依靠门第出任高官的清贵子弟,肯定是很看不起的。 谢宜瑶却把话题转回了南北的关系上:“这倒遗憾了,我本想你若曾经算是南人,倒也会对楚国有些依附之思。但你既然生来就是北燕子民,想来定是对南边有些怨怼的。” “殿下所言非也。对我们平民百姓来说,无论在南在北都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南国更是正朔所在,怎么会心生怨怼呢?何况就算是王公贵族,也不一定会拘泥于南北之分,你们大楚不是也接受了不少北燕的降臣么。” 谢宜瑶闻言,对裴贺略微有些改观。 他说的这些,她当然知道,不过归顺楚国的北人也得有人脉和身份才能在南地活得好些,像是裴贺之流,定然还是很困难的。 现在的裴贺,除了顺从谢宜瑶之外,没有别的活命的可能。 所以,她也并不把裴贺现在的“听话”当作真正的臣服。 裴贺刚踏入屋时还是那幅誓死不从的样子,一转眼就变得对答如流,不知是因为她的威吓的举动,还是话题转到了“正经”事上。二者相比,她倒更喜欢看裴贺慌乱无措的样子。 “确是如此,嘉言说的有理。” 此时的裴贺正因谢宜瑶一时的好态度而沾沾自喜,自认是他能说会道而得到了公主的首肯。 谁曾想谢宜瑶的下句话却是:“嘉言有经国之才,可愿做本公主的入幕之宾?” 谢宜瑶刻意加重“入幕之宾”四个字,实在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谢宜瑶取的是“入幕之宾”的本意,让他做幕僚来辅佐自己,但偏偏说得模棱两可,同样的话到了裴贺的耳朵里却成了露骨的意思:做我的男宠,就让你有大好的前程。 裴贺立刻慌了神,瞬间从脖子红到脸,即便努力控制情绪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慌乱,话都说不清了:“裴、裴某不才,又身负重罪,不敢痴心妄想,还望殿下另请高明……” 谢宜瑶听了这话没忍住笑出了声,裴贺猜不透那笑背后的情绪,只得又跪下谢罪,谢宜瑶无奈地摆了摆手,说:“你多考虑考虑再拒绝吧。” 说完,遣人把裴贺带下去,安排在别院居住,好生照看起来。 第26章 陈年旧事(一) 徐梅香有些后悔了。…… 翌日醒来时, 雨已经停下了。 闲来无事,谢宜瑶派了人到东院去看看。 “恰好在就回来告诉我一声,若是不在也不必刻意找了。” 侍女点头称是, 不过一小会便回来了。 “正在 后院打扫呢, 昨日下雨, 花花草草都被吹打乱了,说是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谢宜瑶倒也不急于这一时,恰好灵鹊又递来一封来自谢冰府上的信,只是这次不是谢冰亲笔,而是他所誊抄的一封打京城来的军书。 襄阳昨日才收到的来自义阳的急报, 怎么这么快怎么京城就有了消息?谢宜瑶困惑着, 待将军书仔细看了,才知道原来义阳被围已是小半个月前的事了。 坚守义阳城的司州刺史起初觉得未必能请得动谢冰调兵,且传信还需要精锐的兵马, 才没有立刻向襄阳求援,而是先派人给京城报信, 并向武昌方面求助,但郭遐并未发兵救援。 武昌无动于衷, 京城的回信又没有那么快, 义阳城因此才不得再已向襄阳、江陵等地求助,这才有了昨日那封信的事。 巧的是, 就在第二天, 京城的消息传来了襄阳, 此时武昌应该更是早就收到了消息:谢况下诏催促郭遐支援。 这郭将军可是要“备战”许久才肯出兵的, 而且出了兵也不敢出击,并无大用。 不过也正是拜郭遐的怯战所赐,谢宜瑶才有了机会。幸好她昨日当机立断让飞鸢尽快出发, 应当能赶在武昌的兵马整顿好前赶到。 而襄阳这边,谢况同意可以伺机而动,但希望谢冰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换句话说,就是得先好好守住襄阳才是。 谢宜瑶将信收好,问灵鹊:“除了这份军书,庐陵王府上可还有送来别的什么吗?” “没有了,送信来的人也没有捎话。” 看来谢冰多半是打算“以大局为重”了。 谢宜瑶已经安排好了能安排的,现在除了静观其变也别无他法,她嘱咐过灵鹊时刻留心刺史府那边的动静,就将此事暂放下了。 想来现在徐梅香也该忙完了,谢宜瑶便打算先去东院,就算她现在无空招待自己,也能顺势散个心。 灵鹊紧跟着谢宜瑶,边走边汇报:“方才裴公子那边的人来报,说是今早他身体不适,有些恶心和头晕。” 这裴公子自然指的是裴贺。 谢宜瑶问:“找医师看过了吗?” 灵鹊点了点头,道:“医师说并无大碍,还问了些裴公子先前的日常状况,说是难得一次饱腹,而他昨晚和今早吃的东西,都是按一般客人的吃食来准备的。许是裴公子他清茶淡饭吃惯了,一时间吃不得太好的东西,脾胃受不了。只需清淡饮食调理,再辅以几味药调理稍加即可。” 谢宜瑶不禁觉得无语,知道的或许明白她是抓了个“俘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请了尊需要好生伺候的大佛回来。 “他自己吃不舒服,怎么不说?” 这么问本就是随口一抱怨,灵鹊却正儿八经地答道:“许是因为他屈于殿下淫威……” 谢宜瑶佯装恼怒:“好哇,你这丫头,拿我打趣!” 说完,不轻不重地向灵鹊身上锤了几拳。 灵鹊也陪着她闹,装作拼命要躲的样子。 “好殿下!灵鹊再也不敢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后头花园中央。 谢宜瑶这次去东院,是从后园绕过去的,虽然路远些,但直接就能到袁盼以前住的屋子后头,沿途还能经过花园。 虽然这花园论规模大小和真正的园林比起来可谓是有些寒碜,面积小不说,像个样子的花草树木也是没有的,连打扫的仆人都极少来,但既然雨霁新晴,就算只有几棵树和一泊水,也不能说没有几分意趣。 第31章 今日难得放晴,鸟儿雀儿都出来活动了,一路上啾啾声不绝于耳,悦耳动听的鸟鸣让谢宜瑶心情都好了不少,为战事劳心的焦虑也消除了几分。 灵鹊看谢宜瑶心情还不错,便有些得寸进尺起来,胆敢问:“殿下,你对那个裴公子,当真没有……那种意思?” “我现在可没那个闲心。别问这个了,叫你去查他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哪能那么快呀,”灵鹊抱怨道,“要查个北人的背景可太麻烦了。” 玩闹归玩闹,谢宜瑶深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她现在还不能完全信得过裴贺,就像裴贺也不信她。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嘛。 …… 徐梅香有些后悔了。 当年谢家人准备离开襄阳前,她为何要特地拦下袁盼的女儿呢?还偏偏是最记事的大女儿。 当时她若是直接说了,也算少了一个心结,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地过了许久。 所幸谢宜瑶终于来了襄阳,否则若是让徐梅香把这个秘密咽在肚子里,不知要让她闹出什么心病。 谢宜瑶住进襄阳旧邸以来,经常会来东院,遇上徐梅香在的时候,必定是要和她说上几句的。 徐梅香从小服侍袁盼,最擅长看人颜色,因此也知道谢宜瑶也绝非是单纯叙旧的,但谢宜瑶迟迟不发作,每次来了都只是聊些日常冷暖就走,徐梅香也不好主动提及袁盼的事,只能一直等谢宜瑶开口。 她显然并非当年那个单纯得有些冒失的小女孩了,但想起谢家这几年的经历,徐梅香也不是不能理解谢宜瑶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今日一早,徐梅香得知谢宜瑶要来,就赶紧把原来打算慢悠悠做的活计加速做完,又忙着烧水泡茶,虽然她未必喝得惯这边的茶,但徐梅香不能不先备上。 做好万全准备后,徐梅香就开始在屋中踱来踱去,时不时看看前院,又时不时守着后门。 直到她听到后头园子的方向传来两个女声,一个清脆活泼,另一个则沉稳平静,便知是谢宜瑶和她身边的侍女来了。 这不难猜,饶是平时无人还好,现在临淮公主在此,断是不会有下人敢这么放肆地在园子里头嬉闹的。 谢宜瑶风风火火走了过来,给徐梅香请了个安,身边的灵鹊也有样学样。 徐梅香连忙也给两位行礼:“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这间房之前是袁盼住的,里屋平时就是徐梅香也不太会动,只好在正堂里招待谢宜瑶。 谢宜瑶坐下喝了几口茶,赞道:“阿姨泡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哪里,”徐梅香道,“不过是沾了这好茶叶的光。”这是谢宜瑶来之前,庐陵王那边送过来的。 谢宜瑶是打定了主意这几天要从徐梅香的嘴里撬出点东西来的,没寒暄几句后就切到了正题。 “徐阿姨,你可有想过跟着我一道去京城?我看你平时窝在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怪苦闷的。” “哪里的话,能做点这些清闲活计已经是我的福分了,京城那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适合我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更何况先皇后的故居,换作别人来照看,我也不放心的。” “话虽然是这么个理,”见徐梅香推辞,谢宜瑶也不放弃,“我当然也希望阿母的院子能够得到悉心照料,可那些花花草草到底也是身外之物,虽然当年是阿母亲手种下它们,但万物各自也有各自的命数,莫要强求才好。” 或许是觉得这段话多少有些咄咄逼人,谢宜瑶接着把语气软了下来:“不瞒你说,我也有我的私心。当年在襄阳就跟在我身边的,现在还在我家里的,也只有灵鹊一个了。现在我和阿琬阿环她们各自都出了宫自己住,就算大家都知道先皇后袁氏,可又有几个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最爱何种口味的膳食,还有亲手种下了这么多花呢?阿姨若是跟我一道走了,也好叫我平日想起阿母时多个人可以倾诉呀。” 徐梅香沉默了,她确实舍不得这个有着许多和袁盼回忆的地方,但不至于为此就拒绝了公主的要求,何况她也觉得谢宜瑶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她现在呆在这府邸里,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但她实在是另有担忧:当初的谢刺史,如今的皇帝陛下,是指名她留下的。 是不是因为怀疑她知道些事,生怕她走漏了消息? 那她要是跟着谢宜瑶去京城,会不会遭到什么不幸的事? 虽然若皇帝当真忌惮她,又怎么会就这样放心谢宜瑶孤身到襄阳来,还住到旧邸里来呢?但徐梅香是个很惜命的人,她是万不敢冒险的。 谢宜瑶看徐梅香一幅纠结的样子,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 “当然还是要看徐阿姨的意思,阿姨若是不愿意,那我也不会逼着你的。我如今虽是公主,但阿姨在我小时候是如何照顾我的,我都没有忘记。且你还是长辈,这小辈尊敬长辈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徐梅香终于开了口:“这事非同小可,还望殿下让老身再考虑考虑。” “不急,”谢宜瑶微笑道,“我一时半会还不会回京,现在说了不过是好让你早作打算。” 虽然谢冰和谢宜瑶提过回京的事,但如今长江沿线多个城镇戒备,谢宜瑶不愿在这种关头借用人力来护送自己,而且她还想留在这儿看看义阳的情况。 “多谢殿下为老身着想。” 徐梅香松了口气,没想到谢宜瑶突然放下茶杯,道:“灵鹊,你去前头把门把着。” 灵鹊闻言乖乖去了,徐梅香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27章 陈年旧事(二) 一条白绫意味着什么,…… 要说有什么事值得让谢宜瑶支开灵鹊的, 恐怕就只有袁盼当年的死了。 谢宜瑶看灵鹊走了出去,先安抚起徐梅香:“阿姨莫紧张。只是这事毕竟是我们家私事,不好叫外人听去的。” 徐梅香连连称是, 可谁都知道谢家的家事, 如今可不仅仅是家事了。 一个不小心, 那就是要掉脑袋的。 谢宜瑶端起茶杯,轻轻吹散热气,抿了一口,随后说道:“当年我们几个小的都住在西边,家里大人住在东边。所以当年阿母……等我赶到的时候, 已经是有不少人围着了。我还记得他们说, 你是一个发现的。” 徐梅香眼眸暗了暗:“那时我一直贴身侍候她,自然是我第一个发现。可惜我还是慢了一步,发现的时候, 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就像那不是四年前, 而是四十年前一样。但谁都不知道这四年来,徐梅香没有一日能忘掉那个场景, 她只是早已变得麻木。 谢宜瑶问:“当时你去做什么了, 才留下她一个人?” “也没什么,”徐梅香实话实说, “她不过是让我去库房里挑几匹花样好的布来, 好做新的衣裳。很寻常的一件事, 若不是后来发生那件事, 断然记不得的。” “我记得库房离这里不远,你去了多久?” “那布很快就找到了,来回没有半炷香的时间。” 这么说, 多半是徐阿姨一走,阿母就动手了,她提前把人支开,可见还是自己拿定主意的。 如果是有人加害袁盼,能抓准这么好的时机是很难的,故而没人怀疑袁盼的死因有古怪。 可十六岁的谢宜瑶,作为袁盼的女儿,却凭直觉认为不对劲。 即使她知道阿母和阿父每次见面都只有争吵,也不觉得袁盼会做出这种事。 可惜她没有任何能证明她猜想的证据。 因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多,谢宜瑶好像也能理解一些了,人是复杂的,她也并不真正了解阿母,不能保证当年袁盼真的没有死志,所以渐渐地也就接受“事实”。 但是现在谢宜瑶却又起了疑心,这次并非是出自直觉,而是靠推断——如果没有说有什么被以前的她忽视了,首先就是当年徐梅香的反应。 若说徐梅香不曾隐瞒什么,谢宜瑶是不信的。 “当年要离开襄阳的时候,你特地把我和灵鹊单独叫住,最后却没有说任何话。我现在仍然很想知道,那时候阿姨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徐梅香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殿下当年没问,怎么如今突然起了疑心?可是在京城发现了什么?” 谢宜瑶错开目光,只说:“不过是见的人和事多了,想得也多了。” 徐梅香看她这个态度,以为谢宜瑶确实已经掌握了什么密辛,来襄阳也是为了探究此事,若是不说,谢宜瑶不会放过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说:“殿下也知道先皇后是最要强的,可要是人落入绝境,懦弱的人变得勇猛,本分的人变得恶劣,这都是有的,我这一把年纪见过太多了。” 绝境? 谢宜瑶努力回忆着袁盼最后活着的那段日子,要说有什么不愉快,谢况当然是一个,他当时担任雍州刺史一职,军务繁忙,常常宿在外头,而就算是回了家,也可能是到司砚又或者别人那儿休息。 第32章 谢况若是到了袁盼屋里头,不吵几句是不会罢休的,闹得大了,谢宜瑶自然也知道了,也曾听见过几个生啊死啊的字词,当时都只当是气头上的胡话,没谁想最后会成了真。 但谢宜瑶当时在心里,也认定是谢况害死了阿母,为此一直记恨他。 直到谢况又是发誓终身不再立后,又是跟她倾诉对袁盼的思念和愧疚云云,才渐渐稍微把她这些念头打消下去,后来父女二人关系再次恶化,这种恨意才又卷土重来。 另一个,自然就是司砚了,袁盼虽然也没给过谢况其他的姬妾好脸色,但对司砚更是格外厌恶,明里暗里给她使过许多绊子,也曾闹到过谢况面前。 司砚虽然表面上温顺隐忍,但私底下到底是怎么看袁盼的,谢宜瑶是不知道的。再怎么说司砚也是人,不可能没有一点怨言吧。 谢宜瑶没把这些猜测说出口,只道:“阿瑶当时年幼无知,自是不了解阿母的心境。还烦请阿姨指点一二。” 论了解袁盼的程度,徐梅香确实胜过谢宜瑶,她和袁盼日夜形影不离,早就能将袁盼的心都猜个七八分。因此袁盼到底为什么寻死,其实徐梅香一直是知道的。可她不能明说,但又必须得想办法让谢宜瑶明白,这就有点难办。 思量再三,徐梅香开了口:“既然是得有所谓的‘绝境’,那么也得有个契机……这可不是先皇后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事到如此还是这般语焉不详的话,谢宜瑶难免有些不耐烦:“阿姨为何不把话讲得更明白些?这里又没有别人听去,我也不会治你的罪。” 徐梅香深呼一口气,说道:“先皇后当年用的那条白绫,在那天之前我从未见过,并非她身边的东西,而是当天……外头差人送到夫人院子门口的。” 谢宜瑶听到此处,从头到脚由上到下瞬间凝住了。 她可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司砚是弄不成这种手段的。论谁能往官邸里送东西,还能顺利叫袁盼收下,也就只有谢况了。 心中有了猜测,还来不及深想,谢宜瑶就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条白绫送到的时候,你也在场?” “正是。” “那么,你定是知道到底是谁送来的了。” 徐梅香颤颤巍巍道:“那位的名讳,奴婢不敢说……” “好!好得很!” 谢宜瑶一甩手,茶杯被衣袖一带,跌在了地上,碎得可怜。 徐梅香吓得哆嗦,她不是没见过谢宜瑶以前闹脾气,可真正动怒却是第一次,拦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连忙跪下谢罪,嘴里念着殿下息怒。 谢宜瑶此时却无暇顾及徐梅香了,她狠狠对着自己锤上几拳,以此发泄心中的恨意。 这恨意并不是对着谢况的,而是她自己。 前世谢宜瑶亲眼见过许多次谢况对她的责骂,所以在她心里,谢况是间接逼死袁盼的凶手。 然而虽然她认为谢况绝对不无辜,也不曾真正原谅他,但也觉得他带着愧疚度过余生,时常为梦魇所扰,应当是真的有在后悔的。 却不曾想,谢 况还有瞒着她的事。 他确实心中有愧,可这愧是因何而起,以前她却不知道。 袁盼自缢的那天之前,谢况刚和她吵过一架,因此彼时也在离家不知多少里外的营地里,忙于军务,连着几日没有归家。 如果确实按徐梅香所说的那样,谢况派人给阿母送来了自缢的白绫,刺激到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 一条白绫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知道。 这几乎就是把“希望你死”摆在了台面上。 谢宜瑶原本心中对谢况已经充满怨恨,不单单是因为袁盼,更是因为她自己,但眼下境况不适合动手,她打算从长计议,以后好好算一算前世今生的糊涂账。 可她现在,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去手刃谢况。 灵鹊在外头听见里面的声响,当机立断进了屋,只见谢宜瑶原先手边的杯子碎在地上,热茶泼了一身。仔细向面上看去,已经是瞪红了双眼,嘴唇都给咬破了。 灵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往怒目切齿的谢宜瑶身上扑,念着:“殿下!莫伤了自己!” 徐梅香没有轻举妄动的确是明智之举,眼下谢宜瑶已经是情绪压过了理智,灵鹊这样一扑,谢宜瑶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硬是把她推开了。 灵鹊摔倒在地,堪堪撑住身体。 “啊!” 被这声音唤醒,谢宜瑶才注意到,灵鹊刚才摔到地上,手心撑在了茶杯的碎片上,已经流出了许多鲜血。 她几乎是呆住了。 徐梅香见状,立刻去寻了止血的纱布,简单给灵鹊处理了一下,随后就出去寻医师,动作又快又利落。 屋内就只剩下茫然的谢宜瑶和灵鹊,平日里无话不说的二人这时却没有一个先开口。 寂静在屋内曼延许久,还是灵鹊先起了身,准备打扫地上的碎片。 谢宜瑶的声音有些沙哑:“手伤到了,怎么还急着做事。” “我怕殿下也——” 谢宜瑶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绪又上来了:“我没事,你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灵鹊讪讪地坐下了,谢宜瑶似乎觉得刚才态度有些过分了,补充道:“你别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刚才殿下不也是一样嘛。”灵鹊话里隐约带着委屈,眼里噙着泪。 “不,我打我自己……是事出有因。” 第28章 陈年旧事(三) 自己却不在她的身边……… 谢宜瑶把方才从徐梅香那里听来的话, 简单地转述给了灵鹊。 话音刚落,徐梅香就回来了。 不久前给裴贺看病的那位医师还未离开,他是个经验老道的, 看到屋内是何景象也没多问, 直奔主题先看了灵鹊的伤。 “口子长了些, 好在并不算太深。这些天手不要碰水,记得每日都要换药,若有不舒服的再来请我就是了。” 灵鹊的伤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吓人,医师处理了伤口,上过药并包扎好, 就离开了。 谢宜瑶此时已经冷静下来, 对着徐梅香道歉:“我方才失态了,还望阿姨别介意。” 徐梅香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饶是刚才有些受惊, 现在也恢复平常心了。 “无妨,老身多少也能能感同身受……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殿下尽管放心。” 谢宜瑶问:“白绫的事你可曾和其他人说过?” “自然没有。” 谢宜瑶又问:“那你可有证据?” “也没有。可凡是发生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殿下若是有心, 兴许还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谢宜瑶姑且信下了, 她想不到徐梅香有什么说谎的必要。一个普通的奴仆不会冒着把命赔进去的风险,向公主说皇帝的不是。 若不是她突然来了襄阳, 徐梅香也没机会和她说这番话, 前世她便是被蒙在鼓里, 直到生命的尽头。 谢宜瑶道:“如此一来, 我倒能理解为什么阿姨不愿跟着我回京,此中牵扯太多,你留在襄阳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徐梅香垂眸道:“圣上把我留在这里, 兴许就是怕我将此事说出去。那条白绫是他送来的没错,但确实是夫人自己走上黄泉路的。就算是发生在平头百姓家里,这件事也没个结果的。如今那位已经是九五之尊了,我将此事说与殿下,一是解开我自己的心结,二是觉得殿下该知情。但殿下若是想做些什么……老身却不能同意,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谢宜瑶明白她的意思,这事是皇帝干的,没人能惩罚他。 当然,她并不打算真的什么都不做。 谢宜瑶调整好了情绪,含笑道:“徐阿姨放心,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对父皇如何的。这事我们几个知道就罢了,不必声张。” 徐梅香能愿意说出这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谢宜瑶不打算将她再牵扯进来。 徐梅香连连点头。 …… 夜晚入睡之前,谢宜瑶亲自给灵鹊的伤口换药,边给灵鹊包扎,边抱怨道:“幸好那医师还在院子里,否则弄得迟了,伤口感染了可怎么办?” 因为灵鹊的手受了伤,就连脸都是谢宜瑶亲手给灵鹊洗的。 灵鹊从小服侍谢宜瑶,二人年龄相仿,关系也比旁人密切些,但反过来让主人来照顾她的经历却是不曾有过的,因此难免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殿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胡闹,”谢宜瑶抬头瞪了眼灵鹊,“逞什么强,你怎么用一只手给另一只手包扎?” 看谢宜瑶百般坚持,灵鹊也只得应下。 谢宜瑶本来想跟灵鹊道个歉,但事到如今,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于是只能叮嘱道:“好了,你且去休息吧,今天又不是你值班,早点睡吧。” 第33章 灵鹊作为谢宜瑶的贴身侍女,这些时日就睡在旁边的耳房里头,为的是能随时来照顾她。 今夜无事,等灵鹊一走,谢宜瑶便也吹灯睡下了。 一片安静的黑暗之中,谢宜瑶脑海中全是今天在阿母旧屋里发生的事。 袁盼的死的真相,除了谢况还有谁知道吗? 同在襄阳的阿琬阿环,当时年纪都还不大,谢义远和谢凝与袁盼关系更是疏远,多半还不如前世的谢宜瑶能猜到的多。若真的有谁可能会知道实情,也就只有这四年来一直陪着谢况的司砚了。 白绫之事,谢宜瑶不打算继续追查了。 如果要查,她也就只能对谢况身边的人下手,但要是有知情的,要么早就被谢况换掉了,要么对谢况衷心耿耿,不会透露给她一二。 就算倘使是徐梅香说了谎,那白绫其实是袁盼自己找来的,也不抹掉谢况对袁盼的伤害,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肢体上的暴力,都是他一步步将阿母逼向悬崖边的利刃。 最后她是自己选择跳下去,还是被人推下去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白绫之事给谢宜瑶带来的最大影响,是让她再一次意识到,谢况的冷血和虚伪。 谢宜瑶曾以为谢况后来时常梦到阿母,还会对着自己哭诉,是因为他到底记挂着袁盼,后悔当年没好好对待她。 现在谢宜瑶却发现,这更可能是因为是他害了阿母,良心不安。 果然,帝王的眼泪是最会骗人的东西。 他害了那么多人,手下那么多条人命,却是最怕自杀的妻子,恐怕和他笃信自杀者不得投胎转世撇不开关系。前世,谢况后来也因此闹出了一点惹人笑话的事。 谢宜瑶却想,倘若世上真有鬼魂,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她很想见见阿母,告诉她自己的离奇经历,还想问一问她,选择走向死亡的时候,到底想了些什么?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的谢 宜瑶知道,选择死亡也是固然需要勇气的。 如果是前世这个时候的,二十岁的谢宜瑶,收到来自谢况赐的白绫,恐怕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 而如果是现在这个活了两世的谢宜瑶,则会直接把白绫撕碎,绝不接受,绞尽脑汁也要想出破局的办法,大不了和谢况来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的结局。 但如果是上一世临死前的谢宜瑶,在那样长久的绝望的环境下,早就被磨掉了生的希望,很可能会选择和袁盼一样的路。 现在,谢宜瑶能明白一点徐梅香所说的“绝境”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事情想得久了,谢宜瑶反倒变得更加清醒,到最后,竟没有了一丝困意。 反正也是睡不着,她干脆提上灯去找灵鹊。 灵鹊平日睡前会做点针线,但今天手受伤了,也就打算早点睡下,谢宜瑶赶到的时候,灵鹊正坐在榻上梳头。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你可有空听我说说话?” 灵鹊自然不能推脱,而且她也很好奇谢宜瑶今天究竟为何如此失态,都有点不像她记忆里的殿下了。 就算是知道了白绫的事,那也不必拿自己出气啊。 得到了灵鹊的肯定,谢宜瑶凑到灵鹊身边,拿起了梳子替她梳起头发来。 “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话,很长很长。” 灵鹊用力点了点头,做出认真聆听的架势来。 谢宜瑶把她重活了一世的事情告诉了灵鹊,她没法把二十几年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因此只捡了些简略的说。 最重要的,自然是她与谢况间的龃龉。 谢宜瑶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她早就想和灵鹊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了,只是以前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灵鹊起初还有点难以相信重生之事,但心想殿下就算要编故事逗她,也不会费心思编出这么长一串来。 而且这一年来,灵鹊也察觉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谢宜瑶性格和为人处世方法的变化,对雪灾到来和粮价飙升的预知,对北燕会攻打义阳的肯定,这些都让灵鹊感到奇怪。 若是谢宜瑶真的重生了,就能把这些谜团都解释明白了。 “……所以,我是相信徐阿姨的话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当真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即使只是想气一气阿母,也不能改变他间接害死了她的事实。所以,不论有没有白绫的事情,其实我都……” 谢宜瑶解释着自己的想法,灵鹊却还沉浸在谢宜瑶所诉说的“结局”之中。 被幽禁在公主第,并被一杯毒酒赐死,虽然殿下说起来好像无关痛痒一般,但当时的她肯定不知有多绝望和痛苦呀! 而那个时候,自己却不在她的身边…… “殿下想做什么,灵鹊都会支持你的。” 灵鹊知道,谢宜瑶愿意把这些话告诉她,肯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她是被她信任的。 谢宜瑶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不想再瞒着你了,无论是我的过去,还是我将来要做的事。事到如今我不会回头,将来事情若是败露,你作为我的身边人,绝对是逃不了的。所以,你要是不愿意,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也可以。” “殿下说的这叫什么话,”灵鹊转过身,“我从小就跟在殿下身边,认定要跟随殿下一辈子的。我都早就上了殿下的‘贼船’,就算现在下船,若是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也是逃不脱的。” 此话不假,谢宜瑶最近一年多的谋划,灵鹊不仅看在眼里,而且许多还是她亲自操办的。 只是公主的野心比她预想的还要大得多,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谢宜瑶见说不过灵鹊,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轻轻抚摸着灵鹊的头发。 “灵鹊,以后的路肯定会更难走。” “只要是和殿下一起,我都可以的。” 第29章 陈年旧事(四) “身边人谁不想找个样…… 又过了好些时日, 谢冰一早派人请谢宜瑶到他府上一叙,说是有大好的消息要告知她。 谢宜瑶心中已然猜到了八分,于是赶紧拾掇好前往谢冰府上。 果不其然, 是义阳的事有了大的转机。 半月前, 郢州刺史、镇北将军郭遐, 带着几万将士浩浩汤汤出了武昌,驻扎在义阳南面的北燕围城军队后方。一开始确实起到了威慑作用,但是郭遐迟迟不发兵,燕军也就渐渐不把他当回事了。 前世也发生了这样的荒唐事,所以谢宜瑶并不觉得惊奇, 但之后的发展却和前世大为不同了。 武昌太守程莫请命带千名精锐出击, 据说郭遐起初严词拒绝,但最后还是被程莫说服了。 反正送命的人是程莫而不是他,同时这样还可堵住那些说他不肯出兵的人的嘴巴, 何乐而不为呢? 程莫出兵时燕军已然懈怠,他带领的部队中大多是曾经的同袍, 将士们上下同心,不仅打了燕军一个措手不及, 还消灭了不少燕军的有生力量。 与此同时, 在谢宜瑶的劝说下,坐镇襄阳的庐陵王谢冰命手下将领向西北方向出兵, 驻扎在离南阳不远处, 借此分走了一部分燕军的火力。 之前南阳城中的北燕驻军不少被调去围攻义阳城了, 加上谢冰旗下军队大张旗鼓、虚张声势, 燕军一时间慌了阵脚,大大高估了军队的规模,便立刻向洛阳方向求援。 也不知道北边那个皇帝是保守还是懦弱, 居然真的下令暂停义阳包围行动,近万名士兵回援南阳,义阳守军和程莫军队趁机里应外合,使得留下来继续围城的北燕军队也坏了士气。 等到北燕发现楚军攻打南阳只是幌子时,为时已晚。 这一切,都比谢宜瑶预想得还要顺利百倍。 北燕不是不可战胜的强敌,也没有许多南人想象中的那么英明神武。 就……这么简单? 她几眼扫完了文书,嘴角控制不住地翘起,随后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什么“仕女风度”,她想,于是赶紧遮住嘴,但却无法掩饰眼角的喜色。 屋内除了谢冰这个叔父,还有个无关紧要的文吏,按理说是不必顾忌什么的,但谢宜瑶还是不想在他们面前失态。 谢宜瑶这么高兴,除了义阳不必再被北燕夺去之外,还有一点:她的所作所为改变了局势走向,这一切和前世都不一样了,她不是无能为力的。 可谢宜瑶又有些难过,仅是这样就可解围义阳,那前世牺牲的那些兵民算什么? 谢冰这边也在为义阳危机解除而信息,但他很快想到了以后,不知关于此事,皇帝会如何嘉奖与惩罚众人。 此次他定是有功的,具体出谋划策的是谢宜瑶,他只要如实相告,应当不会引起阿兄的猜忌吧? “临淮,真是多亏了你料事如神,否则七叔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宜瑶谦虚道:“我不过是出了点主意而已,还是仰仗七叔的决定。”她并没有沾沾自喜,因为她深知自己如果没有“先知”的能力,仅凭自己的才智是想不到这么多的。 第34章 谢冰道:“阿兄上次在信中与我提到你了,他希望若是战事在年前平定,你早些回京还可以赶上新年,这也很好,你怎么想?” “襄阳虽好,但毕竟已经麻烦七叔太久了,若是可以,我还是想早些回去的。” 谢冰听了很是开心,他这些时日在谢宜瑶实在是能称得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好,我马上就命人开始准备,这样你何时想出发了,随时都可以立马启程。” 谢宜瑶笑道:“有劳七叔了。”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初,若是遇上什么不好的天气,或是别的什么事让船在半路上耽搁了,可能就没法在过年前赶回京城了。 但战事稍歇后,谢宜瑶也没了不回去的借口,而且她在襄阳能做的都做了,再留下去也无用,干脆早些启程回京,若是她赶路赶得够快,或许还能干涉到赏罚一事。 只 是,在知晓了白绫之事后,她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谢况了。 …… 在回到京城前,谢宜瑶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得在路过武昌的时候接走飞鸢,二是让裴贺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 自从那日把裴贺带回来,白绫之事和灵鹊受伤分走了谢宜瑶大半的心思,又有义阳战事烦心,以至于她一直都没去见过裴贺,裴贺也顺其自然,没主动招惹过她。 如果裴贺不乐意走,她当然可以硬捆着他走,如果她真的只想养他做个面首,恐怕就会选择这种方法,不必大费心思。 但要想真的让裴贺能够为己所用,还得想办法让他放下戒心才是,免得像现在这样天天以为她要生吃了他。 现在谢宜瑶除了为数不多几个信得过的人之外,她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她需要“自己人”。 公主第大多都是谢况的人,想要让他们忠于自己实在不容易,毕竟她能给的,谢况未必给不得。 可是裴贺就不同了,他在北燕不受重用,在南楚也是孤身一人,听命于谢宜瑶是他的最好选择。 近日裴贺松懈了不少,他还以为谢宜瑶如果想要见他,肯定是像上次一样,让一群人把他架过去,谁敢想她居然自己来找他了。 其实,她不过是刚从谢冰府上回来,顺路到裴贺这儿来最方便,多费不了什么精力。 “几日不见,嘉言最近都在做什么?” 谢宜瑶亲切地寒暄,仿佛她和裴贺已经是认识了许久的旧友一般。 裴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好做的,大都闲着,偶尔读读书罢了。” 裴贺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畏惧着谢宜瑶,但自尊心又让他的话语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不屑。 实话实说,比起他之前在北燕那种饱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这里跟个金丝雀一样被养得好好的,实在惬意太多。 虽然是有点伤自尊,但在活着面前自尊算什么呢? 当然,裴贺是不可能承认的,谢宜瑶也想不到这一点,毕竟这种有人伺候的日子于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 看裴贺有点小脾气,谢宜瑶也不恼,反而觉得有意思,又起了逗弄的心意:“那要不带你上街逛逛?” 裴贺却兴致缺缺:“算了吧,人生地不熟的,还要有一群人盯着,有什么好玩的。” 谢宜瑶没把裴贺的回绝放在心上,她本来就是随口一说,不答应也罢。 “等过几天回了京,我再带你上街逛逛,给你好好看看我们南国的都城。” “回京?” “对啊,难不成本公主要一辈子呆在襄阳不成?” 裴贺这些天有些乐不思蜀了,差点忘了谢宜瑶住在襄阳只是暂时的。 “怎么,你不想去京城吗?难道你还想着回北燕?” “我没那么想。” 反正对裴贺而言,北燕和南楚其实都一样,他在哪里不是活着混口饭吃而已。 “没有就好,上次本公主和你提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裴贺知道谢宜瑶说的是让他做她的幕僚的事。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不怕我背叛你吗?” 谢宜瑶道:“你不过是个北燕的弃子,除了我还能效忠于谁?如果你不愿意,当然可以说不,只是你的安全我就无法保证了。” 裴贺沉默了几秒,然后问:“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谢宜瑶语焉不详地回答:“这个不急,等你到了京城,我自有安排。” 裴贺又问:“为什么是我,你到底看重了我哪一点?” “那五个人当中,你是最镇定的,”谢宜瑶的语气开始严肃起来,“庐陵王说要放你们走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都不自主地看向了你。可你们事先不认识,这说明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你是最有主意的那个,才能让他们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下意识的求助于你。你也足够会察言观色,虽然难免有些招摇,但确实是个好习惯。” 裴贺到底年轻吗,阅历又少,经不起夸赞,脸一下就红了,甚至有点飘飘然。 谢宜瑶看他这个样子,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她道:“还有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身边人谁不想找个样貌好的呢。” 裴贺闻言,面色顿时又变得煞白,知道谢宜瑶是故意逗他,但权势地位差距在此,也不好说些什么。 “好了,”谢宜瑶不再打趣,认真起来,“伯乐可不常有,入我幕下,定不会浪费你的才能。” 裴贺自认为有一身才华,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走文臣的路子,但他的出身到底是个阻碍,无论南北。 相比之下,成为公主的幕僚,对他而言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然而,谢宜瑶考虑要让裴贺做的事,并不是什么清闲的文书工作,这些她可以亲力亲为,也可以让灵鹊在一旁辅助,用不上再找一个人。 如果现在的裴贺知道谢宜瑶想要他做的事是什么,肯定是不愿意的。 可惜裴贺不知道这一切,反而被谢宜瑶连哄带骗弄得动摇了。 “离开襄阳之前,我会给殿下答复的。” 第30章 陈年旧事(五) 他比她想象中更冷血。…… 谢宜瑶知道, 裴贺说离开襄阳之前给答复,其实就是变相同意了的意思。 数日后,临淮公主一行人由襄阳出发, 顺流而下, 前往京城, 到是和几年前谢况起事的路线不谋而合。 裴贺自幼长在中原,十几年来不过是在家乡一带兜兜转转,不仅从未远行过,更是从未走过水路,船甫一离岸就觉得头晕脑胀, 好在船上有医师随行, 方能缓解一些。 船到了武昌,便在渡口稍作停歇。 现在的武昌也没有余力来大张旗鼓地接待公主了。刺史郭遐日前已经前往京城谢罪,听候皇帝发落。他救援不力, 但这次南楚损失不大,郭遐最终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其实也就是谢况一念之间的事。 虽然谢宜瑶和郭遐无冤无仇,可于情于理她都不愿意看到他继续尸位素餐。 而且只有郭遐走了, 别人才能上位。 虽然临淮公主的船仅会在武昌停留一个时辰, 程莫还是亲自到渡口来送行了。 他依旧是那幅“狗腿子”模样,旁人应当很难想象在战场上大破燕军的将领, 平日里会是这个样子。 谢宜瑶担忧有心人想到这些小小的风波背后有她的手笔, 因此只派了人到岸上和他说了些客套话, 自己并不出面。 程莫也不笨, 派了几个侍女上船,奉上了几盒郢州特有的奇珍异宝,并无其他逾越之举。 众婢捧着盒到跟前, 谢宜瑶抬头一看,为首的果然是飞鸢。其他侍婢放下东西,都默不作声地下了船,飞鸢则顺理成章地留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谢宜瑶身边。 飞鸢将最上头的盒子递给谢宜瑶,里面装着一封信,程莫在信中再三感谢公主殿下当初的“恩情”,殿下以后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在所不辞。 谢宜瑶笑道:“他倒是个聪明的。” 为了劝说程莫,当时谢宜瑶那封信里用的是审时度势、当机立断那套道理。 若是程莫没听她的话,就说明他不是可用的人才,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可惜的。 现在,在战役中立了大功的程莫,是新任郢州刺史的最有力人选。程莫若能顺利升职,谢宜瑶以后要在郢州买几个田庄、建几处邸舍,都是不必再费心思的小事了。 而且若是像前世一样,王均将来会到江夏郡做官,她就有正当的理由 跟到郢州来,到时候有程莫接应,各方面都会方便很多。 船离岸越来越远,谢宜瑶静坐在舱中,感受着船体的浮沉。 飞鸢回到谢宜瑶身边后,就又像从前那样贴身护着谢宜瑶。恰好灵鹊又时不时苦船,飞鸢就更得寸步不离了。 她在武昌的时候,给襄阳寄过两封书信,都写得极其简短,寥寥数语报个平安而已,倒是很符合她的性子。 第35章 谢宜瑶本想问问飞鸢这几日可对程莫有什么新的看法没有,毕竟他们算是旧交,飞鸢又有了这次在武昌的经历,当时能比自己更为了解程莫。 但话到嘴边却看飞鸢心不在焉的,便先问了问飞鸢,可是有什么心事。 飞鸢回道:“只是隐约有些不舍罢了。” “是不舍你阿父那些旧友们吗?” 飞鸢低头:“不是舍不得程叔他们,我是舍不得……那种上阵杀敌的感觉。” 谢宜瑶眼眸一暗,问:“你上战场了?可有受伤?” 飞鸢难得露出自豪的表情:“殿下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且还亲手灭了好几个燕军。” 谢宜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她知道飞鸢是个有本事的,所以才将她带在身边,又怕她心向沙场,终究是一匹无法驯服的狼,而且—— “你说你没受伤,那这痕迹是什么?” 飞鸢摸着自己的脸,是能隐隐摸到一条浅浅的血痂。 她辩解道:“沙场之上,难免有些小伤,不碍事的。” 谢宜瑶皱眉道:“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是如此,灵鹊也是,你也是。 “让殿下忧心了,飞鸢知错。” “我不是在指责你,”洗衣液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有些后怕。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想太多就派你去武昌找程莫了,没想过你的安全问题,这是我欠考虑了。” “殿下……” “不说这个了,你现在平安回来就好。你这些天跟着程莫一块,可觉得他和从前一样么?” 灵鹊略加思索,便道:“程叔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带兵了,这次一上战场,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后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却是和几年前在战场上的样子差不多……不,还要更为骁勇善战。” 谢宜瑶心下明了,感叹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只会谄颜媚上的,现在想来,他只是多年混迹于官场后,不得不养成了这种习惯。” 郁郁不得志多年,程莫是想凭风而上的,不会放过立功的机会,更何况战场上生死一瞬,更能激发人的潜能。 飞鸢继续说道:“相较而言,那个郭将军——虽然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反倒更像个纸老虎呢!看上去好像很有威严,一到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殿下,你看人可真准。” 谢宜瑶有些心虚,她的识人能力还没神到这种程度,说到底是重生一回给她带来了“预知”的能力。 可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越来越偏离前世了,她的“预知”优势也会渐渐消失。 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如此顺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从襄阳到京城这一路上天气虽冷,却也没遇上刮风下雪,又是顺水而行,因此回程所费的时间比来时要短上许多。 即使短暂离开,她也还是回到了这座鸟笼。京城也还是两个月前谢宜瑶离开时的京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谢宜瑶原本打算把裴贺送到城郊的田庄,跟那些流民一起训练,之后再把他带在身边。 但她现在改了主意,裴贺是个想法的,得先把这人养熟了再说。 何家令见临淮公主带了个眉目清秀的男人回来,也不吃惊,公主养几个男人在家中多正常,也轮不到他来管。第中的仆从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不敢在公主面前说什么的。 简单整顿好,谢宜瑶便进了宫,她离京这么久,肯定是得先去面见皇帝。 谢况此时正在文德殿处理政务,门外守着的内官去通报了一声,就让谢宜瑶进去了。 谢宜瑶规规矩矩地向谢况行礼请安,谢况嘴上说让她坐下,却是继续看着文书,头也不抬。 谢宜瑶便只在一旁站着,乖乖等着谢况主动和她说话。 她在襄阳待着的那些日子里,平日和谢冰相处十分自若,面对裴贺更是全盘压制。 可谢况是皇帝,又是她的父亲,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多少叫谢宜瑶有点不知所措。 尤其是在知道白绫之事后,她总觉得自己前世和谢况几十年的父女情分,也没让她真正看懂这个人,他比她想象中更冷血。 谢况也没让谢宜瑶等太久,把正在看的奏表看完后,就开始关心数月未见的长女了。 “你回来了,”谢况招了招手,让谢宜瑶站得近些,“这些日子你在襄阳待得如何?那边吃的穿的是不缺的,就是不知别的方面你七叔有没有亏待你?” 面对谢况的关心,谢宜瑶只是走近了几步,低眉顺眼答道:“女儿一切都好,谢谢父皇关心。” 谢况果然还是有些适应不了这个不会顶嘴的、乖巧的谢宜瑶,在他称帝之后,她的性子变了太多,明明是他所期望的样子,他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谢宜瑶心底里隐藏着许多别的想法。 “罢了,你先坐下吧,”谢况说,“听阿七说,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 谢宜瑶在襄阳的所作所为,大都被谢冰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谢况,除了牵扯到谢冰本人的事,比如裴贺和另外四个人的存在。 谢宜瑶道:“算不上大功,我只是动动嘴皮子功夫,具体的决定还是七叔做的,功劳不在我身上。” 谢况摇摇头,道:“你之前就说过北燕可能会攻打义阳,朕起初还不信,没想到却成了真。” “女儿才疏学浅,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瞎猫撞到死耗子罢了。父皇英明神武,思考得肯定比女儿更多也更全面,只是燕人这次实在是不走寻常路。” 对于政事,谢宜瑶还是不敢在谢况面前妄加论断,免得被他察觉出自己有异心。在皇帝眼里,她可以贪慕权势,但不可以主动干涉国家大事。所以在南北战争的话题上,谢宜瑶没有多加评判,只是静静聆听。 谢况皱眉叹道:“是啊,当真棘手。据说北边朝堂主战派中,有不少旧朝的王公贵族,他们多半还想借助北燕之力……意图不轨啊!” 这个“据说”背后蕴含了别的意思,看来谢况确实是有在北边安排探子的,具体渗透得有多深,谢宜瑶就不得而知了。 谢况无心和谢宜瑶深谈此事,说完便拿起来手边的文书转移话题:“今天有朝臣上书,要朕严惩郭将军,你怎么看?不必顾忌,畅所欲言就是。” 谢宜瑶知道郭遐作为谢况的心腹,出身寒微却有从龙之功,自然会受到文武百官特别是士族们的排挤,或者说,是对皇帝的打压。 谢况当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心腹落入弱势,至于郭遐该不该罚,其实并不重要,这些事情都要为了大局让步。 谢宜瑶有自己的盘算在,略加思考便道:“此次战役是父皇践祚以来和燕人打的第一场仗,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虽说结果是好的,但若是郭将军不受到责难,难免要叫人觉得陛下赏罚不明,同时还可能让北燕那边看轻了我们。但郭将军毕竟有功……依女儿看,不如先撤了郭将军的职,避避风头,等之后时机成熟,再另赐新职。” “很是,”谢况点了点头,“不过朕想,就不撤郭遐的职了。朕跟他是刎颈之交,不好寒了他的心,罚点俸禄就成。至于新职,朕自有安排。” 谢宜瑶道:“父皇圣明。” “至于郢州刺史,也有人上表说可以让武昌太守程莫担任,这次他立了功。正好朕听说你在武昌呆了些时日,应该对这太守有点印象吧,怎么样,你觉得他能担此大任吗?” “这……”谢宜瑶表现得有些为难,“仅凭几日的相处,女儿不敢断定程太守的为人。” 谢况顿时有些失望,对她扬了扬手:“罢了罢了,这些事朕还是跟朝臣们讨论吧。不谈这些了,你此次去襄阳,可有遇见故人吗?” 来了。 谢宜瑶飞速思考着,谢况不会无故发问的,她得好好答才行。 “我见到了徐阿姨,和她聊了些阿母的事情。” 谢宜瑶没有选择隐瞒,反而主动提到了袁盼,倒惹得谢况目光闪躲起来。 谢况恍恍惚惚说了两遍 “也好”,随后沉默了许久。 半晌,却是门外守着的内官打破了沉默,通报道:“陛下,吏部尚书求见。” 谢宜瑶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于是起身欲走:“我就不打扰父皇了。” 谢况还欲挽留,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离宫前,去显阳殿拜见下贵嫔吧,还可见见你刚出生的三弟。” 谢宜瑶停在原地片刻,随后说道:“女儿明白了。” 第31章 陈年旧事(六) 咸宁二年就这样走向尾…… 谢宜瑶步行至显阳殿外, 隐约听见里头的交谈声,便问守门的内官:“司贵嫔现在可是有客?” 这内官是个有眼力见的,见临淮公主驾到, 先是连忙唱喏, 又知道她和贵嫔的关系特殊, 不敢怠慢,直说:“是太子给贵嫔请安呢。公主殿下若有要事,小人这就进去通报一声。” 第36章 “三皇子在吗?” “殿下有所不知,三皇子殿下每日要睡好几个时辰呢,方才被乳母抱去午睡了。” “真不巧, ”谢宜瑶道, “也罢,本公主顺便也找贵嫔说说话。你就不用通报了,我直接进去便是。” 说完, 给这小内官手里塞了个颇有分量的荷包,就径直进了显阳殿。 却说谢容成了太子之后, 贵嫔司砚也母凭子贵,得了同等的典章礼数, 因此王公妃主都得按照对太子一样的礼仪面对司贵嫔了。 再加上长幼有序的道理, 谢宜瑶怎么说都该在司砚面前都得敬她三分。 只是前世谢宜瑶嚣张,又敌视贵嫔和太子, 没好好遵守过几回。但现在, 谢宜瑶知道司砚的厉害, 不敢轻敌, 更不愿在敏锐的司砚面前显露锋芒。 即使没有谢冲的“叮嘱”,她谢宜瑶会选择暂时和母子二人交好。 “参见贵嫔、太子殿下。” 谢宜瑶规矩行礼,司贵嫔连忙起身回礼, 太子也行了礼,礼节完毕,三人方才坐下。 司砚率先问道:“前几日才听说你动身回京,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怎么样,襄阳这一趟,可没出什么差错吧?” “谢贵嫔关心,宜瑶无事。今天难得进宫一趟,来给贵嫔请安,也是来想见见三弟,不曾想打扰了太子和贵嫔,实在很是抱歉。” “无事,我和阿容也就是话话家常罢了。至于你三弟他年纪小贪睡也没办法,我这个当阿母的拿他没辙,你若想见见他,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这倒是小事了,我改日再来就行,”谢宜瑶笑着答,“只是不知方才贵嫔和太子是在做什么,我在外头就听见了,要是什么有趣的事,不知可否让我也听听。” 未等司砚开口,谢容就主动回答了:“阿姊,方才我在给阿母看功课呢,也给阿姊你瞧。” “容弟才两岁,就请夫子了么?” 谢宜瑶接过谢容手上的纸,上面满是歪歪扭扭的字。 “还不是他总闹着陛下要教他认字,”司砚苦笑道,“只是陛下平日里忙,就请了夫子来给他识字,也算是开蒙了。至于正经学问,对他而言还是太早了些。” 谢宜瑶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这小子才两岁,居然就这么好学了,或许有些东西的确是在小的时候就决定好了的。 谢宜瑶含笑道:“太子真是好学,让我这个做阿姊的都自愧不如了。” 司砚宽慰道:“何必妄自菲薄,我听说公主在襄阳也是神机妙算,陛下可高兴了,还准备赏好些东西给殿下呢。” 谢宜瑶闻言很是惊奇:“赏赐?还有此事?” “陛下没和殿下说么?那倒是我多嘴了,”司贵嫔掩面一笑,“或许是陛下这个做父亲的不好意思当面夸女儿,等殿下回了公主第,没准就能见到那些赏赐了。” 谢宜瑶兴致缺缺:“左右不过是些金银财宝一类。” “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心意。” 谢宜瑶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司砚一眼。 这个女人对谢况是怎么看的,她以前居然从未想过。 是爱慕?还是为了权势讨好? 司砚好像对于谢况的那些妃妾向来都毫不在乎,人怎么能如此宽容呢。 还有,当年白绫送到阿母手中的时候,她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阿母,我想吃白茧糖!” 谢容虽然早慧,但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突然想要什么,总是直接就说出口来。 司砚严肃起来:“昨日你不是才刚吃过?吃多了要闹肚子的,过几日再说吧。你若想要吃点甜的,不如叫御厨做点杏酪,好歹对身体也有些宜处。” “好吧……我都听阿母的。” 谢容乖巧,还没学会如何忤逆父母。 司砚看谢容没有纠缠,很是满意,又转身问谢宜瑶:“临淮要不要也留下来尝尝杏酪?” 谢宜瑶推辞道:“我这些天吃了好些甜的,恐怕吃不下太多。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贵嫔和太子了。” 司砚也没多加挽留,反倒是谢容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谢宜瑶说了几句安抚小太子情绪的话,便告辞了。 回到公主第,谢宜瑶就看见了司砚所说的那些“赏赐”,它们都已全部堆在了院子里。 仔细一看,不过是几大箱华贵的裙钗佩环而已,这些东西谢宜瑶以前非常在乎,现在却看淡了,并不感兴趣。 命人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库房后,谢宜瑶先往书房去了。 沈蕴芳正在书房内看文书,谢宜瑶离京前拜托沈蕴芳替她处理这段时间的各种事务,公主第的人虽看沈蕴芳不过是个年轻女郎,但有公主的命令在前,也没有敢阻拦的。 沈蕴芳一做起事来就格外专心,连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影子投在案几上,才发现谢宜瑶已经走到自己跟前了。 “贵主又吓我一跳,”沈蕴芳捂着心口,“怎么就回来了,没进宫吗?” 谢宜瑶随意坐下,道:“去了,刚从宫里回来。” “我看她们先回来了,还以为要等很久呢。” “我和宫里那些人又没什么好说的,”谢宜瑶给自己倒了杯水,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一个月可有遇到什么事没有,何盛那个老油条没为难你吧?” “能有什么事,就是临近年底,几个铺子庄子都忙些。何家令倒是来说过几句话套话,都被我给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谢宜瑶检查了文书和账本,赞叹道:“你是伶俐的,我可是真的捡到宝了。” 沈蕴芳佯装不满:“谁说不是呢?我可没想到入公主麾下后,先得打了几个月的零工。要不是包吃包住,我早走了!” 谢宜瑶起初以为沈蕴芳是端庄的闺秀,后来才知她也格外爱开玩笑,很少有正经的样子,于是也顺着沈蕴芳的话往下说:“别恼,今天宫里抬来好多赏赐,就当是给怀香的工钱了。” 二人许久不见,先是玩闹打趣几句也不碍事,闲扯了一会儿,便论起正事来。 “贵主带回来那个男子,是哪里出身的,可查过底细没有?” “北燕南阳。毕竟是北人,很难查出什么。他自己的说法是,父母都去世,也没什么亲人在世。” 沈蕴芳提醒道:“他未必诚实,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实际上不知道有什么心思呢,贵主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谢宜瑶对沈蕴芳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但裴贺此人却带着许多谜团,叫她不敢放心用。 她也知道这点,所以对裴贺也是多有防备。 “怀香放心,我试过他几回了,现在也让人盯着他。” 沈蕴芳若有所思道:“原来贵主是拿他当人才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沈蕴芳狡黠一笑:“别说,他长得是挺好看,应该比贵主那个 姓王的夫婿要赏心悦目不少吧?” 谢宜瑶在心中回忆了下王均那张脸,再和裴贺对比一下,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又义正言辞道:“这样比还是有些欺负人了。” “我就知道你的。说起来,王子平前些日子升了秘书丞,这事贵主可知道?” “他本就喜欢和典籍作伴,还能投皇帝所好,何乐而不为。” 前世王均也是先在秘书署呆了好几年,再升任别官的。 秘书郎本来往往就是清贵子弟们的起家官,通常不到一年就会转任,没几个人会正儿八经地把这当个工作,但王均有所不同。 “这倒是了,皇帝雅好文学,这管理图书的工作又清闲,自然是美差,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说完,把记录这几个月来事的册子交给了谢宜瑶。 “从秘书郎做起的,哪个不是前途光明……”谢宜瑶边翻边说,“上月崔仆射因母亡丁忧去职,他的职位,就算有人替了,也未必有和他一样大的权力。” “崔仆射毕竟是皇帝多年旧交,自然不是随便谁就能必过的。说起来,他还是贵主的老师诶。” 谢宜瑶道:“只是名义上的关系罢了,他可没教过我。而且过不了多久肯定还要出来做官的,皇帝都等不住三年,他现在很缺能用的人……所以和崔家的人情往来还是不能断。” 沈蕴芳道:“这当然很是。上个月崔宅那边办丧的时候,何家令也没忘了表示,我也过目了,没什么大问题。” 谢宜瑶点点头:“你做事我当然是放心的。不过崔宅那边年前我得去拜访一下,亲自露个面,意义还是不一样。” “还是贵主想得周到。” 沈蕴芳由衷感叹。社交之道,沈蕴芳的经验自然不比谢宜瑶丰富。 “好啦——剩下的等下再说吧!”谢宜瑶把手中书册一放,“我可饿坏了,你也还没吃吧?”说完拉着沈蕴芳就往外头走。 “哎——等等!” …… 第37章 咸宁二年就这样走向尾声。 和元年相比,这一年并无大灾大难,米价物价也并不高昂。 当今皇帝行休养生息之道,轻赋税、薄徭役、减刑法。年底和北燕的交战也取得了胜利,可谓是万事兴。 南楚的百姓都相信着,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他们会从前朝的阴霾中走出来,迎接光明的未来。 在这年的最后几天,原郢州刺史郭遐因罔顾军令、援兵不力,罚俸一年,又迁右军护军。此前的四军将军,大都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比如柳融的父亲柳狄,郭遐就这样成了唯一的例外。 而郢州刺史这个职位,到头来还是给了原武昌太守程莫。谢宜瑶知道以后,第一时间写信祝贺,并提醒程莫不可居功自傲,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一切都在谢宜瑶的计划当中。 但万事顺遂,却反而让谢宜瑶感到不安,仿佛前路还有未知的敌人,正在等待着她。 第32章 忠孝仁义(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 咸宁三年, 清明刚过,天气回暖,正是拾翠踏青的好时节。 暮春之初, 义阳城北的燕军终于彻底退兵, 而在江淮下游附近驻扎的燕军也都开始北撤, 南楚边境的威胁终于暂时解除。 朝中有人提议乘胜追击,一举收复南阳等失地的,都被反对声淹没。 谢况最终选择了偃武修文,继续休养生息的道路。 如今境内称得上是时和岁稔,一贯节俭的谢况在上巳节这天, 难得于宫中宴请群臣。 长公主谢钰和贵嫔司砚亦在乐游苑内设宴, 也算是应和了民间的上巳习俗,到时候不仅会有王妃公主出席,还有许多官宦人家的女眷也被邀请了。 乐游苑位处城北, 依覆舟山而建,又可远眺玄武湖景, 别有天然风貌,故而数朝帝王都曾在此设宴, 谢况偶尔也会在这里游乐。 三月三一早, 京城中就有无数马车轿辇向乐游苑驶去。 难得有场合能让妃主和官宦女眷齐聚一堂,谢宜瑶当然不会缺席, 还顺势捎上了沈蕴芳。 沈蕴芳是吴兴沈氏旁支中的旁支, 祖父虽然有官职在身, 但是品秩不高, 幸好还有和谢宜瑶的关系在,方能赴宴。 谢宜瑶到得算早,先和司砚、谢钰打了招呼。 “给贵嫔、长公主殿下请安。” “好啦, ”谢钰笑着牵过谢宜瑶的手,“今天就是来玩的,放自在些。” “长公主说得对,今日不必拘束,”司砚附和道,又看向谢宜瑶身旁的沈蕴芳,“这位是?” 谢宜瑶没提及沈蕴芳的家世,只介绍说是自己的好友。 谢钰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就是沈娘子!我之前就听阿瑶提起过你几次了,知道你们关系好得很,可惜姑母我年纪大了,不常能去阿瑶家里走动,先前没见过你。” 谢宜瑶笑道:“哪有让姑母主动上门拜访侄女的道理,该是我给姑母引见她才对,是宜瑶疏忽了。” 司砚贴心地问:“沈娘子可要和临淮坐在一块?今天到底是来享乐的,不必在乎座次,我吩咐宫人安排一下就是了。” “多谢贵嫔,这样再好不过了,”谢宜瑶盈盈一笑,“我今日带着她来,本就是因为知道要玩那个什么曲水流觞。我最不擅长写文作诗了,所以搬个救兵来,还望贵嫔莫要怪罪。” 乐游苑中有一条曲水,乃是前代皇帝命人所凿。司砚和谢钰今日在岸边设座,就是要效仿先贤曲水流觞的风雅。 “瞧瞧她这鬼点子,”谢钰捏了捏谢宜瑶的脸蛋,“做不出诗来喝酒便是,莫让沈娘子给你当捉刀人。” “姑母,疼——” 几人闲聊了一会,又有宾客到了,按礼是要来给贵嫔和长公主请安的,谢宜瑶嫌在这杵着也麻烦,便准备先去入座。 谢钰小声提醒道:“阿臻今天也来了,你且去和她说说话。” 四皇女谢宜臻年方十岁,生母几年前在襄阳病逝,现在被司贵嫔带在身边抚养,因为还没封为公主,仍然住在宫内,很少抛头露面。 谢宜臻今天也跟着司砚一同出了宫,谢宜瑶作为她的长姊,于情于理也该聊聊天的。 可惜她们二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半晌,谢宜琬和谢宜环也都到了场,谢宜琬平生最好关照别人,因此在三姊妹中最和谢宜臻熟悉。 可她平时也只有在进宫的时候才有机会见见谢宜臻,这不,看见她一来,谢宜臻就黏过去了。 谢宜琬是见过沈蕴芳的,但其经常足不出户的谢宜环却不认识,谢宜瑶就又介绍了一遍,谢宜环微微颔首,权当与沈蕴芳打了招呼。 宴会还未开始,各家女郎陆陆续续来向几位皇女问安。 谢宜瑶没有像谢钰说得那样“放自在些”,仍然保持着公主的威严,今天虽不是多隆重的场合,但她也不能懈怠,叫别人看轻了去。 江夏王妃徐氏带着她和谢冲的女儿谢素月来了,谢素月和她母亲一样,并不得谢冲的喜欢,今日是难得和母亲一块外出,还能见到别家女郎,总有点兴奋,只是不好表露出来。 萧弦的妻女今日也在。萧寿安也正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和谢素月、谢宜臻都相仿。于是谢宜瑶干脆做主把萧寿安和她母亲庾氏的座位挪到附近,让小女孩们凑得近些。 在场诸人都知道临淮和临汝两位公主十分亲近萧家,也并不吃惊,只是有些微无足轻重的议论而已。 虽说司砚讲“不必在乎座次”,但司砚和谢钰的座位设置上,还是明显能看出地位的高低。到底现在谢容是太子,太子生母的要比皇妹更高,是再正常不过。 宫人们给宾客们上了些佐酒的瓜果点心,待所有人到齐后,司砚以东道主的身份讲话:“在座各位虽是女子,今天也难得学学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一番。这曲水流觞的规矩很简单,就是酒杯流在谁面前停了,谁就要作诗,做不出来的,就要饮酒一杯。至于若是停在了几位年幼的小娘子面前,就要劳烦她们的家里人代 劳了。诸位既然听明白了,等下莫要违背规矩。” 众人都无异议,曲水流觞便正式开始了。 谢宜瑶很是紧张,她于文学一道实在不同,虽说以她的身份,即使做不出诗来,也没有人敢当面嘲笑。但说到底她真的不想在大庭广众下露怯,于是时时刻刻紧盯着流觞,生怕它停在自己前面了。 “贵主,”坐在邻座的沈蕴芳提醒道,“放松些。” 谢宜瑶连忙缓了缓紧绷的脸部肌肉:“说来神奇,我居然为了这种小事那么紧张。” 沈蕴芳宽慰道:“人都有各自的短处,不必介怀。” 谢宜瑶也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近乎恐惧的情绪。 她尚且年幼时,谢况教几个女儿学诗书,就是谢宜瑶学得最慢。长大后,谢况的儿女中更是不乏文采斐然的,可谢宜瑶就显得差劲许多,免不了经常被谢况指点批评。 几十年下来,她对文学实在有种本能的害怕,就连现在,耳旁也仿佛能听到谢况的责骂声。 可惜恐惧这种东西,就算是知道了原因,也不是一日一月就可以战胜的。 幸好酒杯并没有停在她面前,而是顺着曲水停在一位远处的女子面前。 女子看着年轻,应当比谢宜瑶要小些。 沈蕴芳小声向谢宜瑶介绍道:“那位是俞娘子,名叫妙兰。” “她就是俞妙兰?我听说过她的才名,她阿兄也很得父皇的赏识。” “我和她有书信往来,贵主若是有结交的想法……” 谢宜瑶点了点头,暂且留心。 俞妙兰沉吟片刻,立即做出了一首诗。谢宜瑶虽然不通诗学,倒也听得出这诗写得好,众人听了也皆是夸赞。 “今天的诗,恐怕没有能比这首更好的了,”沈蕴芳说,“京中才女,唯有崔娘子能和她匹敌了。” “怀香说的崔娘子,可是崔朝华?” “贵主也知道她?” “自然,她的名气亦不小,又是崔公次女。我上次去崔宅时,还打过照面。” 谢宜瑶说的这位崔公,就是曾经的崔仆射崔晖,名义上的临淮公主傅。 崔晖丁忧辞职之后没过多久,谢况就夺情起用,让他任丹阳尹掌管京中事务。但毕竟还没出孝期,所以崔晖今日没有参加宫中的宴会,同理,崔朝华今日也没有到乐游苑参加女眷们的曲水宴。 “俞、崔两家关系虽然不错,但两位娘子却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在。我和她们各自都有书信往来,却也不敢在她们其中一个面前提到对方……”沈蕴芳略有些为难地说,“恐怕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吧。” 沈蕴芳为谢宜瑶讲述着京中女眷们的人际关系。谢宜瑶上辈子没怎么关心过,因此也不很了解。但这辈子不同了,她是很想再找几个像沈蕴芳一样的可用之才的,所以听得是格外仔细。 第38章 而且这些女眷的家人在朝中也都颇有地位,若能拉拢,也是妙事。 俞妙兰诗作得极好,谢钰大喜,叫宫人将此诗抄录下来,并使了个眼色给司砚,司砚会意,给俞妙兰赏赐了几套珍贵的墨宝。 谢宜瑶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虽说司砚在名义上地位更高,但谢钰也不甘示弱,明面上还是她更胜一筹。司砚虽说礼仪上和太子持平,但实际上并无实权,性格又很温吞,在长公主面前难免低头。 二人之间看似和睦,背后却有暗流汹涌。 然而何止是她们,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无不身处利益场,这本就不是一场简单的宴会。 第二轮被酒杯选中的人是郭遐的侄女。 郭遐刚经历明贬暗升,十分得意,郭娘子却很低调,勉强赶在时间结束之前作出了诗,虽然文采一般,但也不必罚酒了。 第三个则是柳家女儿,柳幼慧,尚书令柳涛的孙女。 柳涛是名家子弟,作为前朝重臣却有从龙之功,谢况称帝后给他封了县公,食邑是谢宜瑶的数倍。 柳幼慧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矫生惯养着的,心气甚高。 听过柳幼慧的诗作,沈蕴芳点评:“到底是世家大族教出来的,文采确实不错。” 只是柳幼慧不知是否紧张了,诗作得慢了点,等她念完时已经超时了片刻。计时的宫人不敢得罪她,便没有主动提及。 待酒杯被放回了曲水中,柳幼慧也松了口气。 此时有人却不乐意了,出声质疑道:“贵嫔、长公主,柳娘子分明超了时,为何不罚呢?” 柳幼慧是个急性子,还未等司砚或者谢钰开口,就站起身来,指着这人:“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席下有看不惯柳幼慧平时行事的,也都议论起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第33章 忠孝仁义(二) 陛下如今有了儿子,倒…… 饶是柳幼慧再不知理, 如此失态也是别有原因的。 这敢和柳幼慧叫板的人,名叫孙青云,她的胞弟孙白霓从小就跟着谢况, 虽然只是个侍卫, 却很得谢况的喜欢。 谢况称帝后, 孙白霓自然也就鸡犬升天了。 别看孙白霓现在只是个小官,但却是谢况为数不多的心腹近臣。而且谢宜瑶知道,孙白霓是个有能力的,以后定会飞黄腾达,故而并不看轻孙家。 然而在柳家这种高门大户眼中, 皇帝谢况纵使熟读经史, 却无家学底蕴,骨子里也只是个从底层靠武功爬上来的粗人罢了,孙家之流更不过是条靠讨好谢况活命的看门狗。 柳幼慧耳濡目染下, 也不把孙家人放在眼里,之前为此和孙青云已经有过冲突。 此时一气之下, 柳幼慧直接站起身来准备发难,差点忘了当下还有几位后妃和公主在场。 站都站起来了, 要是坐下反倒显得她连一个小小的孙青云都怕, 柳幼慧现在进退两难,还是诸人目光焦点, 一时间大脑宕机, 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有长辈在场, 谢宜瑶也不好发作, 干脆坐看好戏。 司砚率先出面调停:“诸位还请稍安勿躁,柳娘子也请先坐吧。” 贵嫔都给了台阶,柳幼慧自然是下了。 司砚继续说道:“柳娘子不知超过时间, 并非故意躲酒,然而规矩事先是说好了的,既然超时,还请柳娘子饮一杯酒。至于孙娘子,能提出这点是好的,只是你方才与本贵嫔和长公主殿下说话,居然只坐着行礼,也不起身么?” 说到这里,还在幸灾乐祸中的孙青云顿时慌了神,连忙起身谢罪:“青云目无尊长,还请贵嫔治罪。” 她也本不是喜欢挑事的性子,只是因为和柳幼慧素有旧怨,才失了礼数。 “无妨,你也是一时情急,既然如此,就也饮一杯酒,就此揭过吧。此事原是宫人的疏忽,一桩小事罢了,我也饮上一杯,以表歉意。” 司砚亲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她以柔克刚,三杯罚下来,也没人再说什么了。 谢钰倒是提点了几句:“虽说今日诸位不必太过在乎礼节,但也不能失了分寸,大家平日里有什么恩怨的,不要摆到台面上来,丢了面子倒是小事,惹了贵嫔和公主们的雅兴,那可就是罪过了。” 众人纷纷称是。 这两人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是挺会配合的,谢宜瑶心想。 曲水流觞又进行了几轮,幸好都没轮到谢宜瑶。反倒是沈蕴芳被选中一次,却是正合她意,可以大放异彩了。 突然间,司砚和谢钰小声说了几句话,尔后带着几个侍女先离开了。谢宜瑶虽然坐得离她们不远,却也听不真切具体说了什么。 众女先前心中皆有顾忌,不能尽情享乐,现在贵嫔避席,长公主又是个松散性子,她们纷纷放松许多。 等当下作诗的人念完,谢钰才跟众人解释道:“司贵嫔身体有些不适,先到旁边的宫殿里去休息一下了,诸位不必挂怀。” 此言一出,今日到场的两个嫔 御都提出要离席去照顾司砚,谢钰没有阻拦。 谢宜瑶本就怕曲水流觞轮到自己,而且确实挂念司砚的情况,也说跟去看看。徐妃本也想去,但是谢素月不肯和母亲分开,又不愿意跟着去,只好罢了。 谢宜瑶和两位嫔御一道离开了,这两位都是九嫔之列,也都本是前代妃嫔,昏帝被杀后本该充入掖庭为奴,然而被谢况看重,纳为嫔妾。 至于其余的前代妃嫔,要么被杀,要么被谢况赠予他人。 谢宜瑶以前对这两位虽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但并不像介意司砚那般在意,心里还对她们有些怜惜在,因此只是简短寒暄了几句,并未生出事来。 …… “我无事,不过是有些头晕乏力罢了。你们都过来做什么?”司砚斜卧在床上,扶着额头,看上去并无大碍,见来了好几个人,反倒有些嫌弃。 恰好宫人端来了药汤,谢宜瑶眼疾手快,赶紧接了过来:“我来吧。两位也可先回去了,好让贵嫔好好休息。” 二嫔不敢违逆公主,又看司砚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连忙退下了。 谢宜瑶坐在榻边,用瓷勺搅着药汤:“烫了些,凉一凉再喝吧。” 最近几个月谢宜瑶对司砚都很主动亲近,今日之举倒也并不显得奇怪。司砚任由谢宜瑶随意行事,连几个宫人都打发到外头去了。 待宫人都走了,司砚先开了口:“你不是最喜欢热闹的么,怎么不去和她们一道,来这里做什么,怪冷清的。” “怕曲水流觞选中我。” 司砚不禁哑然一笑,谢宜瑶见她这般,也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好一会儿,药汤终于凉了些。 “不烫了,贵嫔喝些吧。” 司砚缓缓起身,接过碗来,慢吞吞地喝着药。 谢宜瑶趁着她没法打断,道:“贵嫔刚才真是好手段,三杯酒就让大家都信服了。若是换我来我,是不会给柳幼慧好脸色看的。” 论嚣张,谢宜瑶是不允许有人比得过自己的。 司砚饮完了药,淡淡道:“她很受柳令君的宠爱,若是没安抚好她,今日回家去多半就要‘告状’了。这事要是闹大了传出去,也算是我的主要责任,不能坐视不管。” 司砚很明白局势,眼下谢况还不敢随意动柳家,他要坐稳皇位,需要这样的大族支持。 尚书令柳幼慧的祖父柳涛,当初谢况想让二妹改嫁的柳融的父亲柳狄,加官侍中的尚书左仆射柳绾,以及谢钰的夫婿驸马都尉柳劲……谢宜瑶不禁感叹,朝中的柳家人真是太多了,她能分清这些人的名字和官职已经很是不容易。 但是,几位柳氏重臣也并非全是同一支的,柳家这么大的家族中,难免会有利益冲突,只要静待时机,从内部瓦解他们不失为良策。 这是谢况的打算。 而司砚,不知是擅长藏锋敛锐,还是根本没有野心,似乎只想大事化小。 谢宜瑶道:“只是这件事虽然明面上解决了,但柳、孙两家娘子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是必然,并非我能左右的……咳咳!” 谢宜瑶抚了抚司砚的身子:“贵嫔还是少说些话吧,那杯酒本也不必喝的,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考虑。” “从前倒不会这般脆弱,喝几杯酒,吹几阵风,就受不了了,”司砚感叹道,“自从生了阿宁后,我这身子就是如此了。” 司砚比谢宜瑶年龄还小些,却已经生下两子了。如果和前世一样,那么明年司砚还会再生下一子。 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啊。 司砚缓过来了些,继续淡淡道:“说到这个,前些日子陛下跟我说,你也和主婿成婚许久了,虽然每月都会见几次面,却也不见你有喜……陛下如今有了儿子,倒也想见见孙辈了。只是这话不好直接和你说,知道你最近常到宫中见我,就让我代为传达。” 第39章 谢宜瑶默默听着,并未说些什么,双手却不自觉地紧握。 虽说前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但当下谢宜瑶听了这话,还是难免觉得恶心。 谢况把她当什么了?明明知道她是极其讨厌王均的,逼她结婚不够,还管起这些事来了! 谢况肯定是知道这话会惹怒她的,否则也不会叫司砚替他说。 也是因为谢宜瑶最近和司砚走得近,前世他则是叫谢宜琬、谢钰来和他提的。 谢宜瑶面色不虞,司砚却面不改色道:“我也只是传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公主听了若是不高兴,就当耳边风又何妨。” “你不劝我?” “你很讨厌主婿,我是知道的。而且我是吃过苦头的……又怎会反过来劝你呢?”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多了些,司砚生硬地转了话题:“我想小睡一会,还请公主回去吧。现在曲水流觞也该结束了,莫为我扰了雅兴。” 司砚闭上眼睛假寐,明摆着就是要赶人走。 谢宜瑶也不好硬留下,只得先回去了。 几句话,让谢宜瑶又认识到了不一样的司砚,她本以为司砚对谢况马首是瞻。 而且,她刚才说“吃过苦头”……可随着谢容、谢宁两个儿子的出生,谢况对她更是宠爱了,她不该为此高兴才是吗? 谢宜瑶觉得自己更看不懂司砚了。 …… 回到席上,果然如司砚所说,曲水流觞已经结束。 各女眷有离了席各自攀谈的,有留在原位饮酒沉吟的,都十分自在。 谢钰向谢宜瑶问了司砚的情况,知道没有大事才放下心来。 “乐游苑有山有水的,今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倒都有了。” 谢宜瑶乖巧道:“难为姑母费心。” “我听说这山上还有个古寺,有百年历史了,人不多,有几个比丘尼在,有点意思,倒是可以去看看。”谢钰一幅向往的样子。 谢宜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说到古寺,姑母可有去过城郊的石城寺?” “这倒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侄女去年拜访过,感触颇深,以后若有机会,姑母也可去看看。” 谢钰笑道:“好,难为你念着姑母。” 谢宜瑶在心中把谢钰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了。 自从去年在石城寺知道有人为袁盼供灯之后,她一直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是徐梅香,因为她一直在襄阳,没有来过京城。 也不是谢钰,如果是她,没有必要隐瞒。 难道是阿母的家人?可她的父母早逝,只有个阿弟在,而石城寺的僧人说来供灯的是个女郎…… 此事暂时没有眉目,谢宜瑶也只好暂且放下了。 谢钰带着几个侍婢去了乐游苑的古寺,虽然邀请了谢宜瑶一道,却被她推辞了。 此时谢宜琬正带着谢宜臻、谢素月、萧寿安,三个小娘子一道玩耍,旁边徐王妃和庾氏正在另一边聊天。 前世谢素月后来依制封了公主,最后和萧弦的儿子结了婚。因此这样的景象,在知道她们日后会是亲家的谢宜瑶眼里,着实别有一番乐趣。 至于三妹谢宜环,谢宜瑶却是一下子找不到她了。 重活的这一世,谢宜瑶一直很重视和官宦家女眷们的交际,她打算和徐、庾二人说说话,恰刚走到她们身边时,柳幼慧却主动找上了门。 第34章 忠孝仁义(三) 谁叫她们走的,是一条…… “幼慧参见临淮公主、江夏王妃殿下。” 柳幼慧在宗室女面前还是有所收敛, 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笑容满面。 方才萧弦之妻庾氏远远地看到柳幼慧,立马借口说要去照看孩子们, 趁机避开了。也算是托了柳幼慧这一支柳家人和萧家关系差的“福”, 柳幼慧此时就不必考虑如何跟三个不同身份的女子行礼了。 她开门见山道:“斗胆请问公主殿下, 不知贵嫔身子可有什么大事没有?想必贵嫔这些日子操办宴会,过于劳累了。方才贵嫔为幼慧解了围,我还想亲自谢谢她呢。” “贵嫔只是身子有些乏,并无大碍,你的意思, 我会替你转达的。” “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柳幼慧松了口气, 又行了一礼。 此时徐王妃却说:“小娘子今日还是鲁莽了些,也给贵嫔添了麻烦。” 柳幼慧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江夏王妃原来说话这么直接 , 可明面上她也并不敢反驳。 江夏王是皇弟中最受宠的一个,江夏王妃她也是不敢轻易得罪的。 “王妃殿下教训的是, 幼慧知错,定会好好反省。” 但任谁听了, 都会觉得柳幼慧并没觉着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谢宜瑶看着柳幼慧, 想到自己曾经也有过这般嚣张肆意,对权势的感知也不甚敏感的天真年岁, 深知她这样下去迟早是会吃苦头的。 她忍不住提点柳幼慧几句:“小娘子不为自己考虑, 也该多为柳家考虑。在天子脚下行事, 还是要有些分寸。” 天子脚下不仅是指这里是京城、是皇家林苑, 更是说今日女眷相聚,背后是京中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 可惜柳幼慧是个没心眼的, 没能听懂谢宜瑶的言外之意。 听不懂?那就不听了。她觉得临淮公主和江夏王妃说话都云山雾沼的,实在没意思,于是识趣地走人了。 谢宜瑶和徐王妃都把这当做一件不重要的小插曲,继续了先前的话题。 她们本来没什么共同语言,毕竟以前谢宜瑶实在不是很待见四叔母,徐王妃又是个不主动亲近人的性子。但如今看着三个孩子玩得好的样子,都很是感慨,因此也有了共同话题。 王妃道:“素月平日里在王府也没个伴,难得出来还能遇到玩得来的朋友,倒也是幸运得很。” 谢宜瑶道:“阿臻在宫里也是一个人呆着,好在等过几年她长大些,就要出宫住进公主第了,到时候素月也是如此,密友之间相见就方便多了。” 徐王妃叹了口气:“只是到时候各自也到了该成婚的年龄,到底是不能如现在这般单纯。” “那倒未必,说到底还是要看个人的心境。叔母你看我,成了好几年婚了,不也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 徐王妃并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说:“那是公主福大,不知素月能不能有这种福分。” 恰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哭声,还未等谢宜瑶反应过来,徐王妃已经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谢素月、萧寿安和谢宜臻这三个小女孩,都正是喜欢活蹦乱跳的年纪,又是难得遇上同龄人,很是兴奋。虽有谢宜琬和庾氏在一旁照看,但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 这不,谢素月刚想给母亲看看她刚编的花环,就一不留神被绊倒在地,磕到了石头上,膝盖上渗出血珠,疼得她直喊阿母。 好在徐王妃很快就过去抱起女儿,暂且抚慰住了小素月的心,又有宫人立刻请医师来为她处理伤口。 虽然见了血,但到底是小事,谁小时候没磕磕碰碰过几回呢?有些事就是要跌倒过才能真正学会的。 只是这样一吓,几个小女郎好像都有了心理阴影,不愿意再玩了,都去缠着大人们。 谢宜瑶一时间没了说话的伴,正觉得无聊,沈蕴芳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从她的背后出现了。 “嘿!” 谢宜瑶虽然被吓了一跳,但也没慌了神,只是佯装嗔怒道:“没大没小。” 沈蕴芳狡辩:“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贵主之前也是这么吓我的不是?” 谢宜瑶看了看周围,见没有旁人,才小声道:“人前你还是别叫我贵主了,总觉得怪怪的。” 虽说贵主也算是常见的对公主的称呼,但一般只有在纸面上或者是特别严肃的场合使用,叫其他人听见了,虽不至于生疑,但难免生出疑窦来。 “那称呼什么?主上?少主?” “你就不能直接喊殿下吗?”谢宜瑶假装抱怨道,“要早知道你不正经起来是这个样子,我今日就不带你了。” 沈蕴芳和谢宜瑶没熟悉起来的时候,还会拘谨些,看不出是喜欢调笑的性格。但两人现在比初识时亲密许多,她就原形毕露了。 谢宜瑶一想到前世沈蕴芳后来削发为尼、皈依佛门,和现在相比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更加好奇她上辈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递给沈蕴芳一盒药膏:“这是司贵嫔给你的。她看出你脸上有些红斑,说这个涂一涂,很有用。” 沈蕴芳接过收好,道:“她是真的细心。” 沈蕴芳的皮肤经不起风吹日晒,平时出门常戴面纱,但今日这样的场合,难免失礼,虽然今天阳光不算毒辣,她却依然不太舒服。 谢宜瑶不置可否,只道:“你刚跑哪去了,一下都找不到人影了。” 第40章 “我可没有闲着,当然是为贵……殿下结交人才去了呀。” 玩笑归玩笑,以沈蕴芳的性子,今日有这么多女眷在场的机会,她不会放过机会的。 虽说难免有人看不起她的出身,但众人皆知她有谢宜瑶这个靠山,加上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倒没人能做到不和她攀谈几句。 谢宜瑶心下了然:“回了公主第再好好说。” …… 数个时辰后,公主第书房。 沈蕴芳吃惊得张大了嘴:“柳幼慧当真是这样说的?” “原话如此,我记得清清楚楚。” 沈蕴芳按了按太阳穴:“没想到她居然还想着巴结贵嫔。” “怀香觉得那是巴结?” “司贵嫔又不是为了她解围,她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你就不明白了,以柳幼慧的心智,恐怕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她从小众星捧月,自然会以为任何人都以自己为主,她只是年纪还小,长大些后会明白的。” 在这方面,谢宜瑶实在算是过来人了。 “好吧,”沈蕴芳耸了耸肩,“依我看,她就是平等地看不起这席上除了贵嫔外每一个人,包括公主你。” 谢宜瑶道:“到时候太子继位,贵嫔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了。跟太后相比,就算是长公主、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 沈蕴芳闷闷不乐:“柳家这个样子,即使现在权势滔天,将来也迟早是要倒台的。” “难说。女眷们的态度未必能代表整个家族,像崔娘子和俞娘子,不就是两家交好,但她们间却合不来吗?” “可……当今那位任用寒门作心腹,柳家肯定心有不甘。好在还有萧家能勉强和他们抗衡,否则让他们一家独大,真不知朝堂要变成什么样子。” “父皇他能将权谋算计玩弄到极致,你就且看着吧。” 无论前世今生,谢况都十分醉心权术,他很懂得平衡的道理,因此无论是世家大族内部的不同派系,还是他们和寒门、武将之间,谢况都能做到使其彼此压制。 谢宜瑶一直觉得这像极了斗蛐蛐,谢况让文武大臣们彼此攻讦,最后闹得两败俱伤,他好渔翁得利,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 可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谁能独善其身?谢况迟早会将自己也玩进去。 沈蕴芳也感叹:“我倒觉得这种勾心斗角挺没意思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算计来算计去,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 和沈蕴芳认识越久,谢宜瑶越觉得她和沈蕴芳有太多合得来的地方。 “归根结底都是要拼实力才行,”谢宜瑶叹道,“朝堂上你争我斗,也没法打败燕人,反倒白白空耗国力。” 世家大族争权夺势一辈子,死后都是黄土枯骨。有几个会做实事的,反而要遭人排挤。 “可惜贵主身为女子,若想要图谋大业,既不能走仕途,也不能当兵将,不靠这些心机谋划还真不行。” 沈蕴芳难得有些失落。 谁叫她们走的,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呢。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通,她们也不知道。 先前都在乐游苑吃了些酒,谢宜瑶回来时便吩咐厨房做了醒酒汤,此时恰好送了上来。 二人借此转换了心情,也谈起了别的事。 “你早前说为我结交人才去了,可是特有所指?” “是 俞妙兰,“沈蕴芳道,“我本来打算之后再为你们搭线的,没想到她今天主动来找我了。” “她说了些什么?” “妙兰问我,怎么与临淮公主有了交际。她本是个醉心文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京中的各种传言都是进不了她耳朵的。我说公主殿下是看重了我的才华,后来为了糊弄过去,就说公主殿下要为我编诗集……没想到反而让她就来了兴趣,还问能不能向临淮公主引荐下她呢。” 谢宜瑶扑哧一笑:“你这张瞎说嘴,迟早要吃亏的。不过也好,若是她没有那种志向,就莫要将她牵扯进来了。以她的声名,结交一番对我们也没有坏处,而且或许还能搭上她阿兄那条线。” 沈蕴芳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姑且答应了她。那到时候择个良辰吉日,喊她到宅子里陪贵主说说话罢。” 二人将此事安排好,上巳日的事情也算是有了个了结。 谢宜瑶没和沈蕴芳提司砚与她说的那些话,皇家人的恩恩怨怨,告诉了沈蕴芳或许才是害了她。 处理完了事务,黄昏临近,沈蕴芳该回家了。临走前,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姓裴的那位,贵主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第35章 忠孝仁义(四) 单靠蛮力,他都未必拼…… 听沈蕴芳提起裴贺, 谢宜瑶才想起他来。 “姑且是安置在后头一间院子里了,这几日让他跟着飞鸢学点功夫,也好看看是不是可用之才。” 沈蕴芳没有掩饰自己对裴贺的不满:“那小子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 不如扔到城外的庄子上去吃吃苦, 磨磨性子再说。” 谢宜瑶微微摇头, 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是个有想法的,不能时时刻刻盯他,我不放心。” “此话怎讲?” “我要是他,如果被丢到庄子上去,肯定会想办法脱身。庄子里那些流民大都是农户出身, 再不济也只是做点小本买卖的。以他的心智, 花言巧语、坑蒙拐骗,一通下来能撺掇不少人,先不说能不能逃出去, 弄些乱子出来还是容易的。” “那你不怕他在身边,会对贵主下手吗?” 谢宜瑶微微摇头:“你和他只见过几面, 不知道他的性子。他是那种不落到穷途,不会反抗的人。而且这里盯得严, 要是闹了事反而没好果子吃。你放心, 要是出现不好的苗头,我定会及时处理的。” 听到谢宜瑶这样保证, 沈蕴芳也就不再劝了。 次日午后, 谢宜瑶问飞鸢:“裴公子跟在你身边, 练得怎么样了?” “他虽然以前没习过武, 但胜在心思机灵,倒是学得很快。” “那和我比起来呢?” 飞鸢毫不犹豫地回答:“还是殿下更厉害。” 谢宜瑶知道飞鸢不是会说奉承话的性子,听了这话也算对裴贺的水平大概有了数, 于是便让人叫裴贺到庭院里来,打算和他比上一比。 刚一见面,谢宜瑶就给裴贺抛了根打磨好的木棍,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长,裴贺堪堪接住了。谢宜瑶右手也拿着同样的东西,这两根木棍是她平日和飞鸢练武时经常用的,只要有些分寸,伤不到人。 “我们俩来比试比试。” “我这样……不好吧?” 看裴贺脸上露出犹疑的表情,谢宜瑶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二人各自站定,飞鸢则站在一旁,充当裁判。 开始前,谢宜瑶提醒裴贺:“比试而已,点到为止。” 裴贺点了点头,以为谢宜瑶是在提点他收敛一些,不要伤到她。 飞鸢一声令下,谢宜瑶随即抄起木棍,向裴贺的左肩劈去,裴贺下意识反手用棍相接,直接与谢宜瑶的木棍撞上。谢宜瑶这一击虽只用了五成力,却还是让裴贺虎口一麻,手腕微疼。 裴贺心中一凛,谢宜瑶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许多。单靠蛮力,他都未必拼得过她! 于是乎不敢懈怠,精神愈发集中起来,紧盯着谢宜瑶,寻找破绽。 一招被接下,谢宜瑶没有犹豫,立刻变换姿势,朝裴贺腹部刺去,裴贺三两步后退避过,她立刻转换方向,从侧边扫向裴贺大腿外侧,刮起呼呼的风声,裴贺躲闪不及,咬牙接下了这一棍。 连输两招,裴贺没有灰心,一转攻势,主动出击,谢宜瑶则以退为进,闪过两招,随即用左手硬生生抓住裴贺的木棍前段,往自己的方向一带,让裴贺踉跄了好几下,险些摔倒。 看裴贺狼狈的样子,谢宜瑶毫不含蓄地挑衅道:“嘉言,是你技不如人。” 裴贺也知道,虽然两边都没用尽全力,但显然是谢宜瑶更胜一筹,只好沉默。 看裴贺居然不出言反驳,招式也没了锐气,谢宜瑶觉得没意思了,给了飞鸢一个眼神。 飞鸢会了意,道:“胜负已分,二位请收手。” 谢宜瑶接过飞鸢递过来的帕子擦汗,扬了扬眉毛,高昂地问:“怎么样?” 飞鸢微笑着道:“殿下和两年前相比,算得上是突飞猛进,多亏平时并未懈怠。” 听到夸赞,谢宜瑶也不害羞,反而很是自豪道:“那是。” 又转头望向裴贺,问:“你觉得呢?” 裴贺还沉浸在刚才的比武中,听到谢宜瑶喊他,方回过神来。 “殿下武艺超群,贺甘拜下风。” 裴贺是佩服谢宜瑶的,语气却不大友善。 谢宜瑶心下了然,也并不为细枝末节动气,反倒轻快道:“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街上逛逛吧。飞鸢,灵鹊刚才是去做什么了来着?我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了。” 第41章 “是去何家令那边检查账本了。” “对,是这么回事来着。你且去和灵鹊说一声,我们三个出趟门,免得等下她突然发现我们不见了,干着急。” 裴贺自然没有也没能拒绝谢宜瑶的提议,而且他进了京城之后,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公主第,现在能到街上走走,是再乐意不过。 他已经见识到了谢宜瑶的身手,还有个武功更高强的飞鸢在一旁跟着,知道是自己肯定逃不脱的,也没动甚歪心思。 三人扮作公主第的普通下人,顺利地出了内城。 “嘉言想去哪里看看?” “有没有热闹点的地方?” 谢宜瑶思索片刻:“那就去东市吧。” 东市乃是官府所设的坊市之一,坐落在秦淮河南岸。 午后开市,日落闭市,三人到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规整的列肆前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 “怎么样,和北燕的街市相比,孰优孰劣?” 裴贺没有妄下论断,而是说:“那得逛逛看才知道。” 坊市中的列肆,临近的大多是卖同种货物的坐商,这既能让官府更容易管理,也方便顾客货比三家。 三人漫无目的地边逛边看,直到走到一家卖漆器的铺子前,谢宜瑶突然被一个精致的漆盒吸引。 商人看谢宜瑶虽然穿着朴素,但气质不凡,像是贵客。 “贵人好眼光,这漆盒做工精细,实属上品。” “这工艺,不像是南货啊?” 商人连忙解释:“贵人眼尖,这乃是鄙人从友人手中购得的,他走的是官设的互市,不犯法的。” 虽然这些年南北之间一直是剑拔弩张,但边境还是有基本的往来的。南北物产有异,即使严令禁止,民间也会有私自贩卖,还不如官府设立互市,方便管控。 谢宜瑶仔细看了看漆盒,好似十分满意,爽快道:“我买下了。” 飞鸢掏出钱递给店主,谢宜瑶则拿过漆盒,递给了裴贺。 “送我的?” “不然呢。” 裴贺茫然地接过,只看盒子背面赫然印着一个“贺”字,想必是这东西的主人家姓贺。 “这是……” “总归和你有缘。” 裴贺没想到谢宜瑶还有这种巧思。 又在东市里逛了好一会儿,谢宜瑶嘴馋,买了 些吃食。裴贺看谢宜瑶轻车熟路的样子,好奇得很:“你……经常到街市上来吗?” “是啊,你读书多,肯定知道那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吧。1一国之民生、经济如何,到市场里走一走,看看时下吃的用的最近都是什么价格就知道了。而且市场上虽然人多眼杂,但也好打听消息,城里最近有什么大事,随便抓个人一问便知。” 裴贺沉思片刻,有所感悟:“原来无论南北,大家都过得是一样的日子。” 虽说裴贺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北燕,一直以来自我认知也是燕人,可北边的胡汉差异,总让他没法真正地把北国当作家乡。 尤其是读了些“圣贤书”后,更对身为“正统”的南国别有一番心思。 何况这些年间,受战乱、饥荒等原因影响,南北两国之间的官民流动不在少数。平民百姓顾不了那么多大义,在哪边又不是活呢?至于皇帝姓什么,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谢宜瑶道:“毕竟百年前还是四海为一家,虽说各地有各地的习俗,但无论南北都是人,在最基本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裴贺没有接话,像是在想什么,谢宜瑶便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 东市是京城几个大市中管理最严格也最有秩序的,许多坐商都有点背景才能立足,没点手段和资产的,也很难在这里生存。 此时三人走到买布的商铺之间,谢宜瑶突然看到了个熟人,第一眼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走近一看才敢确认。 真的是余家阿婆。 两年前的冬天,谢宜瑶在街上见遇到她,给了她些钱财,此后二人就没有交集了。没想到她现在居然在东市行商,看来是靠那些本钱,过得原来越有起色了。 “阿婆,好久不见。” 谢宜瑶上前打招呼,余家阿婆虽然有些糊涂,但也知道最要紧的事,认出了她,也知道公主的身份不能随便说出来。 “娘子难得来一趟,老妇店上的布随便挑。” 余家阿婆一直记着那几石米几匹布的恩情,虽然对于谢宜瑶而言,那就是随手的事,却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 谢宜瑶没有谢绝她的好意,打算认认真真地挑匹布。 “黄妪,熟人啊?”旁边的店家寒暄道。 “是帮过老妇我的贵人哟……” 谢宜瑶向来敏锐:“原来阿婆姓黄,我才知道。” “哎,如今老妇身边一个姓余的都没有了,早就不用给别人说我是余家人咯。” “阿婆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吗?” 黄妪缓缓道来:“本来打算在族中过继个儿子过来,后来一想,人家有自己的父母的,怎么会认我呢?后来在街上遇到个乞儿,说他家里人都死绝了,我就把他带到家里养,跟着自己姓黄,左右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也是多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他平日里还能给我干点活哩。” 谢宜瑶欣慰道:“那阿婆也可安享晚年了。” “哪里,那小崽子可不省心了,这不,今天早上还跟我闹呢,说想读书。” 旁边的裴贺插嘴道:“阿婆,想读书不是什么坏事。” 话一说完裴贺就后悔了,果不其然,被谢宜瑶瞪了一眼。 “书墨纸笔不要钱嘛?都是富贵人家做的事,我们家哪里负担得起。” 谢宜瑶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和黄妪聊起了最近的肉米价格等家常琐事,聊得尽兴后方才道别,带着挑好一匹布走了。临走前还说:“阿婆,我下次还来看你!” 黄妪望着远去的三人,轻声感叹道:“谢家大娘当真是好心人。” 谢宜瑶看着渐渐变红的天空,知道黄昏将至,正准备打道回府,裴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谢宜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刑场。 官府在市场中公开处刑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这是乃是一种威慑。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很难切身体会到帝王的统治力量,而这种在人流密集的市场行刑是最直观的方法。 “怎么,北边不会用刑于市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好奇,这些商人就在刑场边上行商,不觉得骇人吗?” 旁边一个路人听了,解释道:“这位郎君所言差矣,不是什么人都会在这里处刑的,那都是些大奸大恶的罪人,比如前几年那个胆敢行刺公主的,叫什么来着……他们受死,我们拍手称快还来不记得呢?怎么会觉得骇人?” 落日余晖染红了处刑台,好似在这里伏法的死囚们的血迹。 裴贺感到一阵冷意,从指尖流窜到全身,扎得他喉咙发麻,说不出话。 第36章 忠孝仁义(五) “直到势不可挡,则天…… 金乌西坠, 残阳似血。 裴贺望着刑场的方向,浑身定住了一般。 那搭话的路人看他神色异常,自忖并未说错话, 只当遇上了古怪的人, 连忙迈步离开, 免得惹一身臊。 谢宜瑶距离他只有数步,喊了几声他的名字,裴贺竟是毫无反应。 飞鸢见状,上前拍了拍裴贺的肩膀,裴贺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遮掩说无事, 只是一时间看呆了。 谢宜瑶自认善于察言观行,看裴贺魂不守舍的样子,回忆着刚才那名路人的话, 不免想到两年前那名刺杀她的北人也姓裴……天下难道真有那么巧的事? 她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一旦有了怀疑的苗头,沈蕴芳的忠告言犹在耳, 眼下便对裴贺多了几分提防。 一回到公主第中, 谢宜瑶就私下吩咐灵鹊、飞鸢,近日要密切关注裴贺的情况, 若有反常, 立即禀报于她。 但谢宜瑶实际上并不十分担心。 她今天和裴贺比过身手, 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就算当时他藏拙了, 她也并未使出全力,而在公主第中,他更不可能伤她分毫。 一只猫儿再闹, 也不过是抓出几道浅痕罢了。 只是倘若她的猜想成了真,那裴贺应当是知道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纠葛,这几个月来却从未表露出异样。 裴贺到底在想什么? …… 然而这一晚,谢宜瑶睡得出奇地安稳。 与此同时,裴贺却沉溺于思绪中不可自拔,无法入眠。 谢宜瑶将他安排在公主第的偏院中,虽然屋内布置陈设都很简单,但该有的都有,比他从前的家要舒适很多。 他今日想了很多。 本以为自己可以忽视父亲的死,但当他亲眼看见裴如之赴死的场所时,还是感到一阵悲凉。 第42章 裴贺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父亲。譬如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裴如之为何会被选派南楚行刺,又为何选择了刺杀公主? 他想起今天和谢宜瑶的比试,还有在东市看到的种种,总觉得谢宜瑶所作所为都绝非一时兴起,而是有心将自己往某条路上引。 偏偏一切都如她所愿,就连刑场的遭遇——恐怕她都早有预谋。 这一晚,裴贺彻夜未眠。 次日早上,谢宜瑶在和沈蕴芳商量今年的生日要如何安排。 按照前世谢宜瑶的性子,生日是一定要大摆宴席的,并邀请与她私交甚密的亲朋好友,纵情享乐一番。 但她现在不会这么做了,首先是为了避免被人挑刺,不能太过铺张浪费。 其次,宾客的选择必须得面面俱到,不能只顾着私人感情,公主的生日宴也是重要的政治社交场合。 谢宜瑶不愿把生日交给何家令来办,于是做主全揽了过来,第一步就是与沈蕴芳商量要邀请谁。 谢宜瑶正写初步拟好的宾客名单,灵鹊突然带来了一封来自谢冲的信,沈蕴芳代为接过,利落地拆开了。 谢宜瑶随口问道:“都写了什么?” “贵主还是自己看吧… …” 听沈蕴芳的语气有些古怪,谢宜瑶连忙搁笔,接过信来。 谢况近日准备要施行的官员任职变动,给数名将军加封官职,包括谢冲。 还将谢冰调为南徐州刺史,新任雍州刺史则是当年跟着谢况篡位的另一位名将,周禄。而原本的南徐州刺史竟被革职,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这个周禄,谢宜瑶是有印象的。 谢况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外,也确实仰仗他手下的几位能将,周禄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他也还在当打之年,是楚国难得的名将。 谢况的种种布置,都在暗示着不久后要有一场关系着举国上下的军事行动:北伐。 义阳之战结局的改变,让许多事情和前世都不一样了,比如程莫升任刺史一事。谢宜瑶敢肯定,谢况之所以会愿意提拔并无背景的程莫,就是因为他的能力。 谢况对楚军的实力越来越自信,当然也会想着北伐。 在信的最后,谢冲直接问她要如何应对,谢宜瑶看到这里,随即利落地烧掉了信纸。 “怀香,你替我拟一封回信,就说我挂念叔母和素月,不日就会登门拜访。其他事切勿谈及。” 沈蕴芳会意,提笔挥就。 谢宜瑶嗤笑一声:“他未免太蠢了一些,先不论笔迹,那信纸也是皇帝之前赏的,绝非常人所能得到,更何况还有护封……” 沈蕴芳问:“方才的封套,没有烧掉吧?” 谢宜瑶晃了晃手上的信封:“这上面也没什么重要信息,怎么了吗?” “贵主不妨留着,将来或许有用。” 谢宜瑶看了眼封套上的护封,立刻明白了沈蕴芳的用意。 所谓护封,是指盖在封套拆缝处的印,为的是防止有人事先拆过信件而泄密。 谢冲使用的印章,也是由谢况御赐的。既然印章足够独特,那么封套就可以证明寄信人的身份。 谢宜瑶沉声道:“看来怀香也觉得,江夏王可以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了?” 谢宜瑶刚重生的时候,原本以为只要按部就班,便可以稳操胜券,后来才想明白绝非如此。 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失落,相反更加跃跃欲试。若是没有这些超出她意料之外的发展,也太无趣、也太没有挑战性了一些。 她也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袁盼的死亡之谜,可惜她在形成自己的势力之前,还动不得谢况,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会坐以待毙,谢宜瑶心中已经有了些谋划,打算开始下手,而第一步,就是先从解决谢况的左膀右臂开始。 沈蕴芳道:“江夏王的胆量和心智,像现在这样短期合作可以,但并不能作为长久的盟友,否则我们可能反过来被他牵连。” 谢宜瑶本想提一嘴前世谢冲打败仗的事,话到嘴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还从未和沈蕴芳坦露过重生的经历,只好避而不谈。 “以我对江夏王的了解,他容易轻信别人,也很好被操控,确实很好对付。但恰恰是因为他听话,皇帝才在所有皇弟中最宠爱他。有了圣宠,如果不能直接给予他致命一击,他很容易就能东山再起。” 沈蕴芳道:“枪打出头鸟,正因为他是最受重用,朝堂里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就最多。” “其实我早就想过要先除掉他。” 这不仅仅是因为谢宜瑶和谢冲也有仇怨,更是…… “我想皇帝也知道江夏王是个平庸的,但偏偏要重用他。比起贤能,他更倾向于选一个听话的。现在镇守地方的人,不是他的亲族,就是心腹重臣。若不是儿子中最大的也才四岁,现在地方上都是姓谢的人了。可惜啊,我也姓谢,却没有这份殊荣。” 所以,就算谢宜瑶现在就把谢况除掉,她也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位。 不仅是因为弑君弑父,更是因为她是皇女而非皇子。无论是谢冲、谢冰这几位皇弟,还是年仅三岁的太子谢容,再到那几个路都走不稳的小皇子,都比她更有继位的法理性。 在性别面前,立嫡立长的道理都要让步。 她要想能坐上那个位置,必须除掉这些拦路虎,而谢冲可首当其冲。 “我明白贵主的意思。然而,鸿业远图非一日可成,须有威势日积月累,直到势不可挡,则天下可图。” 谢宜瑶边思考边喃喃道:“所以要让皇帝无人可用,不得不考虑我。而且要快,否则等太子可以成事,自然就不需要其他人了。” “现在皇帝意欲北伐,正是可乘之机。江夏王若是大胜,那么就有了兔死狗烹的可能,挑拨离间的可能。若是落了败,则会给我们落井下石的机会,到时候朝野大势所趋,皇帝若是硬要保下他,恐怕是弊大于利了。” 沈蕴芳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谢宜瑶借北伐的机会,想办法给谢冲使绊子。 “敌军毕竟是北燕,我肯定还是希望他能大胜的。但以他的能力……只能说并不乐观。” 谢宜瑶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知道谢冲前世在北伐中打了败仗。 但今生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皆未有定局。 和义阳不同,这次南北之间的战争是南楚主动出击,同时规模也更大。谢况虽然不至于贪图一战就吞下北燕,但也想着要拿下淮南的数座城池才行,不然也不必大动干戈,提前这么久开始准备了。 谢宜瑶仰头闭眼,思考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怀香,挑唆也好,撺掇也罢,我都想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说。一是不知江夏王会有何战果,二是……他心性弱,我要是在战前扰他心思,万一影响战局,牵扯到将士们和百姓,那我就是死也不能偿还这份罪孽。” 谢宜瑶想做的事,牵扯到太多人的性命了。 她的仇当然要报,她想要的权当然要夺,但她不能罔顾大局。 听到这番话的那一刻,沈蕴芳心里仿佛有嫩芽挣脱而出。 她突然明白了何为良禽择木栖。 她自幼好读经史,修身治国平天下和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是信口拈来,可那些都离她太远太远了。 当沈蕴芳越来越发现史书中没有她的落脚之地时,她也开始不再相信那些道理和守则。她的人生目标是露才扬己,若是不能成,也要独善其身,大不了遁入空门,这世间与她何干。 沈蕴芳只希望有人可以赏识她的才能,至于那人想做什么,都和她无关。所以即使知道了谢宜瑶的野心有多大,她也并不觉得稀奇,更不在乎。 可谢宜瑶总是能超出她的想象。 沈蕴芳沉思良久,终于顿首谢罪道:“贵主所言甚是,是我轻虑浅谋了。” 谢宜瑶连忙扶起沈蕴芳,又说:“莫要这样,我也是刚刚才下定决心……原本我也觉得,能借此让江夏王犯个错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战事到底不能儿戏。” 又说:“我会对他出手,但不是这一次。” 其实换做前世,谢宜瑶倒未必会有这些顾虑。 但人是会变的。 现在的她,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想到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了。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拿将士和百姓的命运当筹码。如果可以,谢宜瑶甚至希望可以让谢况不要授予谢冲如此大任,这不是因为厌恶他,而是因为她知道谢冲担不起。 第37章 忠孝仁义(六) “圣人生知安行,又怎…… 前世谢况曾让谢宜瑶协助过司砚处理六宫事务, 彼时,谢宜瑶第一次体会到了权力的味道。 甚至于前朝之事,像是官员任免一类的要事, 早年间谢况偶尔也会听取谢宜瑶的意见。 还有一些“家事”, 譬如哪位公主该择哪家郎君做夫婿, 哪位皇子应该纳哪家女郎为妃,也经常会让谢宜瑶提出参考意见。 第43章 但军事,却是谢宜瑶从未接触过的。 所以就连最后她刺杀谢况,都没能找到帮手,最终不得不自己上手, 只是挑了两个身强体壮的侍者在旁协助。 无他, 只因谢况让她能干涉的那些事,千百年来也都有前例,但还没听说过正常的太平年代下, 有哪位妃主会干涉军国大事的。若有,那也是用来警示后人的反面例子。所以前世到她死的那天为止, 谢宜瑶对于军事都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凡是也都有例外,那史书上不也记载了一国之后亲自领兵、世家女郎上阵杀敌吗? 虽说谢宜瑶姑且和沈蕴芳商议好了, 并不希望此次大战会节外生枝, 但她也并不打算让自己完全置身事外。 因此数日后等谢 宜瑶到江夏王府中,和谢冲寒暄完, 准备聊正事时, 开口第一句就是:“可否请四叔将阿父关于北伐的种种安排, 悉数告知于我?” 她所指的, 不是先前谢冲在信里简略说的那些人事调动,那些靠谢宜瑶自己打听也能知道。她希望了解更多密辛,比如谢况有没有什么话, 是只当着几个重臣说的? 谢冲觉得奇怪:“阿瑶,你问这个做什么?” “四叔不是问我要如何应对么?既然如此,我总不能什么不知道就胡乱指点吧。” “这……”谢冲有些犹豫,他确实很不安,所以才想问问谢宜瑶要怎么打算。可他没有真的完全寄希望于这个侄女呀!他只是想探探口风,怎么事到如今却反过来了? 谢宜瑶看谢冲抗拒,念道:“是我冒昧,让四叔为难了,军国大事不是侄女能过问的。阿瑶下次不问了便是。” 谢冲不怕谢宜瑶生气发火,她总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他怕谢宜瑶闹脾气,能十天半个月都不和人说话,就连谢况都和她冷战过几次。 而他还指望着谢宜瑶作他在贵嫔和太子身边的眼线呢。 虽然这些事按理说确实不能随便外传,可她不过是个公主,也不能做什么呀。 谢冲总算说服了自己,将谢况嘱咐几个将军的安排都和盘托出了。 他和几个平日驻扎在京城的将军,到时候也得奔赴前线。到时候多少兵将调离,多少兵将留京,都姑且有了安排,才好叫他们先各自准备起来。当然,到时候还可能会根据具体情况更改,但大致方向就是如此了。 谢冲着重讲了关于他自己的安排,今年他就要开始带着统领的军队练兵,等明年正式开战后,他就作为主帅要奔赴前线攻打北燕了。 这就是为什么谢冲是如此地不知所措——谢宜瑶猜的没错,他是害怕了。 谢冲本来以为如今阿兄当了皇帝,他作为皇弟则可以高枕无忧、享天伦之乐了,谁成想还要上沙场呢?那可是一不留神就要丢命的啊! “阿瑶,依你看,有没有可能让陛下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难说。” 谢况之所以会让谢冲来担任主帅,说到底是不敢将军权放到异姓手上。 他不会想到,谢冲将来也会背叛他。如果血缘真的是那么稳固的东西,前朝那些兵戈相见的骨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怎么办?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来做,我可做不好!周将军不比我更可靠么?不对……不对,阿兄说了的,计划还有可能更改,”谢冲恳切地望向谢宜瑶,“阿瑶,你之前不是劝下了阿兄准备让阿琬改嫁么?你帮帮四叔吧。” 然而谢宜瑶并不吃这一套,她和谢冲不过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罢了,谢冲对她而言,哪里比得上谢宜琬重要,值得她冒着惹怒谢况的风险去劝谏呢。 而且她有更在意的事:“四叔是怎么知道当时阿父准备让阿琬改嫁的?这事当时就连姑母都不知道。” 谢冲愣了愣,没想到谢宜瑶会提这茬,解释道:“你忘了么,当时还是你将萧延那小子推荐给我的。他如今在王府上做些简单的文书工作,做得可不错了。我本来打算之后给他个主簿的官职,不过这位置暂时还空不出来。对了,你可知道你舅父前些日子进京了?” 谢宜瑶本来想把话题撤回正题上来,但听到谢冲提到舅父袁睦,瞬间被勾起了兴趣:“是陛下他让舅父进京的么?” 谢冲点了点头:“毕竟先后也就这一个近亲了。眼下你舅父他只有妻女在侧,日子过得并不顺遂,所以阿兄才把他接到京城来,还打算让他在我府上当主簿,也是有心了。” “可惜我先前并不知情,舅父进了京,我怎么说也该去拜访一下的。” 谢宜瑶的舅父袁睦,也就是袁盼的胞弟,当年也是住在京城的。后来前朝末年动乱不断,袁盼跟着谢况去了襄阳,其父母亦已去世,袁盼便举家搬离了金陵城。 谢况称帝后,给自己的去世的妇翁追封了官职,又希望袁盼可以进京任职,可惜当时袁睦仍在孝期,以此为借口推辞了。 然而现在他没有理由拒绝谢况了。 袁睦进京这件事倒和前世谢宜瑶记忆中的差不了太多,可见还是有些事并未被波及,和前世的发展差不多。 闲话少叙,谢宜瑶知晓此事后,心中有了打算,并未多言,只又硬是将话题扭回到北伐上来。 “四叔,阿父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是因为看重你、认可你。圣人生知安行,又怎会误断愚贤?还望四叔不要再推辞,而是竭尽全力,方能不负所托。” 好在谢冲胆怯得可谓是对任何事都一视同仁。 辞任这事不光是谢宜瑶不支持他,身边的官吏也都是不同意的,先前他问谢义远的时候更是被嘲笑了一番,甚至他那保守的王妃也反对他拒绝。 如此境况下,谢冲更是不敢和谢况表露出一点推辞的意思了,只好堪堪接下如此重任。 …… 却说自从那日裴贺跟谢宜瑶上街一趟后,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的,就连在人情方面略微有些迟钝的沈蕴芳都察觉了不对劲,和谢宜瑶提了几次。 谢宜瑶却只摇摇头,表示稍安勿躁。 裴贺那边别有一番“动乱”,这几日,他是越想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首先,临淮公主为什么要让他跟着飞鸢习武?事到如今,她确实似乎没打算让他当面首……但也不像是把他当成了出谋划策的谋士,反倒是那个姓沈的女郎更像一些。 其次,那天谢宜瑶主动找他比武,当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却不曾想她也是个练过的。现在回想,这更像一次警告,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就连后来上街看到的那些、想到的这些,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每一步都被她算计好了的。 她知道他是北人,要为南楚做事肯定会有芥蒂,所以要让他看看这里的黎民百姓,告诉他南北本是一家。 她知道他对她的误会,所以让他看着被她帮助过的老妪向她表示感谢,让他对她有所改观。 她或许也猜到了他是裴如之的儿子,所以让他看看那刑场,警告他,她知道他的所有底细。 裴贺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理防线正在一点点被击垮,他从前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一个个都不成立了。 他起初以为,南楚的这位公主,仗着皇帝父亲的宠爱,是个贪恋美色、不务正业的……可这几个月来,他和她的接触虽然不多,但也能看出她别有所图。 谢宜瑶这几天没来找裴贺,一是她还在和沈蕴芳忙生日的事,二是北伐这档子事也占去了太多精力。 不过归其根本,是谢宜瑶想给裴贺自己思考的时间。 最好理想的情况,是裴贺自己想通了,再主动来找她,这肯定比她去想办法诱导裴贺走上这条路的效果更好。 裴贺选择要不要听命于谢宜瑶,心里最过不去的那道坎的无非就是他的父亲的死。 论理,虽然当初是裴如之先想杀的谢宜瑶,最后也是谢况处死的裴如之,和谢宜瑶并无干系,但是作为儿子,他要遵循的法则中,最首要的就是一个人“孝”字。 但“孝”是他裴贺真正想要的东西吗?自幼从诗书礼易里学来这些道理,可他和裴如之之间…… 果不其然,如谢宜瑶所料,裴贺这几天就自己想通了。 就在谢宜瑶生日的前一天,种种事务终于安排完毕,可以略微放松一下的时候,裴贺找上门来了。 “殿下,我有要事相商。” 书房门外,裴贺幽怨地望着坐在谢宜瑶对面的沈蕴芳,此时二人不过是在品茗闲谈罢了。 沈蕴芳很识趣,主动走开了,留得二人在屋内独处。 “坐吧,”谢宜瑶以目示意,“有什 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把沈娘子都赶走了?若是无足轻重之事,可别怪我指责你了。” 裴贺双手攥地抓着坐垫,话到嘴边,他又有些紧张了。 “怎么不说?” 谢宜瑶的语气倒是温柔,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有些难得。 第44章 裴贺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贺有一事欺瞒殿下许久,今日特地前来谢罪。” 谢宜瑶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随后说道:“哪有那么严重,用得上说是罪呢?” “殿下还是先听我一言吧。” “你且说吧。” 裴贺深吸了一口气。 “咸宁元年,袭击殿下的那位北燕刺客裴如之,正是家父。” 第38章 忠孝仁义(七) 今天的这一步,她既然…… 顷刻间, 万籁俱寂。 裴贺不敢看谢宜瑶的眼睛,良久,他才听到一声: “哦?” 是谢宜瑶在习惯性地反问。 “殿下……好像并不是很吃惊。” 裴贺小心翼翼地抬眸, 怯怯地瞧了眼谢宜瑶的表情, 不是他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 反倒是平淡无波,好似方才他说的是什么日常琐事。 “公主可是没听清贺说了什么?” 谢宜瑶笑道:“怎么,你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么?你本来以为我会如何?” “贺本以为公主应该会愤怒,毕竟我欺瞒了殿下。” “我既然没问你,又算什么欺瞒。” 谢宜瑶仍然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听到裴贺说出的话的时候她确实有些吃惊, 没想到裴贺会这么简单地就说出来,不带一点修饰。 “裴姓虽不少见,但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身边, 我当然会有所警觉。本公主的手还伸不到北燕那边,但要查一查裴如之当年留下的口供, 还是很方便的。” 谢宜瑶并不在裴贺面前避免直接提到他父亲的名讳。 “家父当年……提到了我?” 提到死去的父亲,裴贺并无过多的悲伤情绪。 他和裴如之之间其实并无太多父子情谊, 他记忆里大多时间都是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 “父亲”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形象。 但他还是很想知道, 身处异国他乡的父亲, 临死前有没有记着他? 谢宜瑶看裴贺这个样子, 心下也有了计较, 她缓缓道:“我之前也并不知情。他没有主动提及自己有个儿子,是皇帝手下人审讯的时候问出来的,记在册子里了。他们那些专门审问犯人的, 心细得很,又有手段,什么人走一遭都兜不住话。裴如之在北燕不过是个罪臣,燕王派他来就没想着要他活着回去——就像后来对待你和另外四个人一样。但裴如之却忠心耿耿给他卖命,他们认为背后总有理由……后来他说他是为了你。” “为了我?” “他在北燕涉嫌谋逆,你作为他的儿子,燕王想要找个理由把你解决掉多么容易。你看,后来事情也正是如此发展的。” “……” 裴如之最后的祈愿,希望裴贺可以在北燕拥有美好前程的祈愿,终究是没人知道,也没能实现。 “那么,”谢宜瑶摊了摊手,“你主动来和我说这些,又是在想什么呢?总不至于是想让我把你丢出公主第吧。”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裴贺有什么诉求,最好是能直接说出来。如果不想给她做事,那就直接一拍两散。若是想要投诚,也不能羞于开口,何必拘于所谓的礼数,扭扭捏捏的。 裴贺觉得谢宜瑶总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若能够被一眼看透也很好,这意味着他在她面前不需要伪装。 裴贺屏息凝神,说出来接下来的这些话,似乎比刚才说出裴如之是自己的父亲还要难。 “贺愿归附于公主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终于想通了?这很好。” 谢宜瑶仍然是那幅古井无波的样子。 裴贺有些难以置信,他本以为谢宜瑶肯定会说些别的什么,或者干脆嘲笑他一番。 “殿下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谢宜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是裴如之的儿子,所以我就要该把你处死,永绝后患?你如果是这个意思,我会考虑考虑的。” 这话并非完全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有想过。 她没有选择这条路,裴贺应该感到幸运。 “我既然主动和殿下开诚布公,就不会做那种事。” “你真想得开,人人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放到别人身上倒是血海深仇了,宁肯舍身也要取义,你倒会委曲求全。” “我没有那么高尚。人生在世,活命才是头等大事。” 去年在襄阳的经历,让裴贺意识到了他是如此的惜命。 “……更何况,父慈子孝,父慈才有子孝,我和家父之间,实在算不上情深义重。” 再深一步的话,裴贺没有继续说,那是他现在还不敢揭开的伤口。 有些君主在事成之后会除掉从敌方反叛来的人,因为觉得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不可重用。 裴贺今天向谢宜瑶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孝”可是够处死的罪名——他也有想过会不会反而惹恼了谢宜瑶。 毕竟他也还不知道,谢宜瑶其实是个心中全无忠孝仁义的主。 谢宜瑶听到裴贺这段话,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她和谢况。身边人都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恶劣,只能维持一些表面的和平而已,但大都只当是单纯的不睦。而像灵鹊这样的心腹,才知道她恨不得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面前,枉顾父仇的裴贺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 她猜裴贺肯定不知道她对谢况的想法,也不知道她真正要做的事有多么恐怖,除非他真的是颖悟绝伦,能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出真相来,再借此讨好谢宜瑶。 否则,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有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裴贺惴惴不安地问着,他的未来到底是在谢宜瑶的手中,一句话就能改变他的命运。 “我说你说的话有意思,真真是大逆不道。” 裴贺慌了神:“还请殿下恕——” 谢宜瑶打断他:“恕什么,本公主还没怪罪你呢。你这个性子也不会,往后都改了吧。” 往后? 她说往后? 裴贺欣喜若狂,但却没有忘记:“谢殿下。” “这些虚礼以后最少也省了,”谢宜瑶摆了摆手,“在我手下做事,听话是第一要义,除此之外,奉承一类概不需要。” 真正能让谢宜瑶下定决心留裴贺一命的,是他说的这些话。虽说她先前也并不打算直接除掉裴贺,但若是他今天让她不满意了,也未免不会改变主意。 而以后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考验他。 就在此时,灵鹊前来通传:“殿下,王公子到了。” 谢宜瑶一拍脑门,最近实在忙碌,她都忘了今天该是她和王均定期见面的日子! “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还以为他不来了呢。老样子,就让他在偏院呆着吧,一切照旧。” 灵鹊回道:“明白。” 对于谢宜瑶的这位夫婿,裴贺仅仅略有耳闻。 这两年来,谢宜瑶秉持着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原则,每逢见面的日子,就把王均圈在偏院里,事到如今连理由都不找了。因此裴贺这几个月以来,也未曾见过王均。 想来这位主婿,应该长得不大好看吧?否则也不会被公主如此疏离,至少不如我……不对不对,裴嘉言,你在想什么?矜己自饰也就罢了,怎么就惦记着外貌了,都怪公主平日总夸他…… “好了,”谢宜瑶淡淡道,“你也回去吧。” “嗯?”裴贺不解。 “你还打算在这里呆着作甚?难倒还有别的事?” 裴贺瞬时间耳朵都红了。 “无事了,贺告辞!” 谢宜瑶无言地望着裴贺离开的身影,想着他到底还是年轻,心里在想什么,她一眼就能看透。 裴贺走后,谢宜瑶唤灵鹊去取来那个装着衣裙的匣子。 望着这件染着裴如之的血的衣裙,他一年前的那番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你为你当了公主,就能保永世富贵吗?你难道看不见前朝那些皇室的下场,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做过的事了吗?” 事到如今,谢宜瑶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 今天的这一步,她既然走出去了,就不会后悔。 谢宜瑶看入了神,没有察觉到去而复返的沈蕴芳,直到她叩了叩门。 “殿下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谢宜瑶连忙把衣裙放下,又觉得没必要瞒着沈蕴芳,便说:“这是当年我被裴如之刺杀时穿的衣服。” “原来殿下还记着呢。” 谢宜瑶敏锐地察觉到了沈蕴芳的不悦。 是了,沈蕴芳曾反复多次提到过对裴贺的不满,想必在她眼里,裴贺既然是裴如之的儿子,那就再也没有将他留下的理由了。 可谢宜瑶要做的事,向来没人能拦得住她。 若是换了旁人,她可是连解释的心情都没有。但既然是沈蕴芳,谢宜瑶觉得还是应该解释解释,免得成为她们之间隔阂的开端。 第45章 “如果当时在襄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裴如之的儿子,那我就不会救他,让庐陵王留他一命了,更不会将他带在身边。” “原来如此,”沈蕴芳面不改色地坐下,“我还以为殿下耽于美色,心都乱了呢。” 听到这般阴阳怪气的话,谢宜瑶没有动怒,反倒觉得沈蕴芳难得这般闹脾气,有些有趣。 她难得喊她殿下。 谢宜瑶只是很耐心地解释道:“面如冠玉的男子那么多,我不单是为了这个。” “那殿下是为了什么?” “那些养在庄子里的人,虽说人多些也好掌控些,到底还是不如带在身边的人忠心耿耿。” “但离得近了,难免会有肘腋之患。” “这我自然知道,我也并未全然相信他,还需要块试金石来试试他。既然他说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日后便给他个机会。怀香就当我是……‘妇人之仁’吧。” 男子宽仁便可称为圣人君子,她谢宜瑶为何不可也讲一讲所谓的“仁义”,以得人心? 裴贺父子到底是被燕王所控制,刺杀她也好,传递假信息也好,也都算是身不由己。 事已至此,裴如之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该有的代价。 至于裴贺该有什么结局,谢宜瑶觉得自己有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力。 且裴贺对北燕帝王心有不满,她还可以反过来让这种情绪为她所用,便于控制裴贺去替她做事。 只是最后这一点隐秘心思,谢宜瑶暂时还不打算告诉沈蕴芳。 第39章 忠孝仁义(八) “如今他成了这个样子…… “妇人之仁……” 沈蕴芳口中复述着谢宜瑶刚才所说的话。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 并不是正面的意思,沈蕴芳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 但沈蕴芳能想到为什么谢宜瑶偏偏要用这个词来形容她自己。 她和她是一路人。 仁是被推崇的品质, 加上妇人二字, 便成为了形容心慈手软的贬义词。而女子若是杀伐果断, 就是“最毒妇人心”了。 沈蕴芳初次读到这些语句的时候,心中就满是疑问,可即使去问家中长辈,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和她有书信往来的女郎们,平日里也只谈一些诗书, 从不深聊这些。 认识谢宜瑶之后, 沈蕴芳才知道她的这些想法原来不是独一无二。 虽说二人在裴贺的处理问题上有些分歧,但有些事情,她们甚至不需要太多言语, 只需要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何况沈蕴芳本就是误会了谢宜瑶留下裴贺的理由,才心生不满。如今听了谢宜瑶的解释, 明白了裴贺是有用武之地的,自然早就打消疑虑。 “贵主的苦心我都明白了, 先前多有冒犯……” “停, ”谢宜瑶连忙打断沈蕴芳的话,“我方才也同裴贺说了, 私下和我相处的时候, 就不必讲那些虚礼。不论我是担受的一方, 还是给予的一方, 都是最讨厌这些的规矩的。” 沈蕴芳怔忪片刻,而后道:“以后不会了。” 谢宜瑶轻轻拍了拍沈蕴芳的肩膀,叹道:“怀香今日能和我说这些, 我很感激。单枪匹马总会走进死胡同,能有旁人指点迷津,对我来说是再幸运不过的了。你肯执言,说明是愿意真心辅佐我,而非趋炎附势,我感到欣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与你动怒。” 她知道沈蕴芳多少会有些顾忌,但实在很希望可以和沈蕴芳推心置腹,不必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在谢宜瑶看来,世人共识中最基本的礼貌,在社交时是有必要的。但面对信任又亲近的人,何必说些套话来浪费时间。 她从心底里知道这些规矩只会把人和人隔得越来也远。 谢况是君也是父,权势地位的天差地别摆在那里,即使是前世最肆意妄为的时候,谢宜瑶在谢况面前,也总要装成最尊敬、本分的样子。 虽然她和谢况大大小小的争吵不计其数,但这其实已经是尽量压抑的结果了——前世只有在刺杀失败之后,她才唯一一次在谢况面前说出了大逆不道的真心话。 想到这里,谢宜瑶仍然感到有一股气郁结在心中,为了避免情绪失控,她没有再往深处想下去。 谢宜瑶这段话一说,沈蕴芳方知自己跟定了的这位主上当真别有一种赤心。 她口中只念明白了,心中却是大喜得很。 二人又叙了会闲话,临走前,沈蕴芳对谢宜瑶说道:“为了贵主所图谋的,怀香亦可出生入死。这绝非套话。” 谢宜瑶听了,百感交集。 “我倒是希望,你不必走到那一步。” …… 都说北人征战南地,最怕的就是江河水战,那第二怕的,恐怕就是夏日炎热的天气了。 北燕上至皇帝,下到文武百官,最近都提心吊胆着担忧南楚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战争。 去年在义阳的战事上,北燕并未有太多收获,反而折损了许多兵将,军中的士气也尚未恢复,实在不是好的时机。 与此同时的南楚,却是一幅怡然自得的样子。 最近一年内,南楚未遭遇大规模的灾害,偶然有水灾、旱灾,也是局部地区受到影响,不曾波及整个国家。 谢况称帝两年多来的各种举措卓有成效,无论人口还是粮食都得到了大幅度的增长,与此同时国库也得到了充实。 然而战争的消耗是巨大的,上阵打仗的士兵要吃粮,负责后勤的民夫也要吃,还有那些马匹,不吃饱也根本无法上战场。 且现在的南楚还需要时间来操练兵将、整顿军队。 所以,北伐还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得不说,刚开始当皇帝的这几年,谢况确实算得上是励精图治。 政务、军事、民生……每日花在处理朝政的时间少说也有六七个时辰。 近来天气暑热,已过不惑之年却身强体壮的谢况难得病倒了,虽然不很严重,但为了避免小病酿成大病,医官还是建议他多加休息。 一得知这消息的时候,谢宜瑶就知道又到了她表现的时候。 谢况病了小半个月,在此期间谢宜瑶常常进宫,侍奉汤药在侧,好一副孝女模样,殷勤得都有些可怕。 若是换了平常,这事司砚定是会包揽下来的,但她前些日子又又被诊出喜脉,加上身子骨弱,被医官嘱咐不可多劳累,因此平日只在显阳殿中休息,并不能时常到皇帝的寝殿来。 “午后正是最热的时 候,要不女儿让宫人给阿父准备些冰,放在殿里,当能凉快些许。” “不必。太过铺张了。” 谢况卧在榻上,刚用过清淡的午膳,按理说是不好躺着的,但他现在实在有些发虚。 最近谢况都歇在净居殿,政务由各省官员处理,单遇到重要的事情,还是要让皇帝来过目。 “可是……” “陛下,尚书省那边来了口信。” 谢宜瑶还未能继续说下去,就被突然出现的内官的打断了。她知道这是那群掌机要的官员有了不能决断的事,要让谢况来下判断的意思。 “何事?直接说。” 谢况虽然身在病中,属于帝王的威严倒是不减分毫。 这内官看了眼谢宜瑶,见皇帝都没意见,他一个单纯传信的,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于是便道:“是松阳侯……” 谢宜瑶瞬时明白为何这内官这般火急火燎了。 松阳侯,谢义远。 以她对谢义远的了解,肯定又是犯了什么事,大臣们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定罪,才让皇帝来决断。 谢况懒懒道:“松阳侯怎么了?” 那内官回话:“有人状告松阳侯压良为贱、鱼肉百姓,经查皆属实,具体的罪状都呈在这了。” 内官颤颤巍巍地递上信纸,谢宜瑶做主接了过来。 “我来念给陛下听吧。” 谢宜瑶正欲开口,却被谢况打断了:“没事,这些事朕已经知道了。” 谢宜瑶有些呆住:“阿父早就知道了?” “义远那小子,知道纸包不住火,早就来和朕认罪了。” “那阿父的意思是……” 谢况对内管说:“好好安抚百姓,再罚他一年食禄就是。” 那内官连忙称是,回话去了。 寝殿里除了几个沉默的宫人,又只剩下谢宜瑶和谢况。 谢宜瑶知道谢况很纵容谢义远,但亲耳听到这无关痛痒的处罚,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她看着这张纸上列举的种种罪状,有为了纳有夫之妇为妾,直接让人打死丈夫的,还有直接抢走人家的女儿当奴婢的……就一年食禄?谢义远付出的代价也太小了! 而且谢宜瑶知道,这不是谢义远第一次犯这种事。 谢宜瑶想起了当年乔娘子在大街上被谢义远为难的场景,如果不是她凑巧遇到了,乔娘子的命运会是如何? 第46章 可惜她也只救下了这一个。 谢况看出了谢宜瑶的异样,淡淡道:“阿瑶好像对朕的处罚不太满意?” “阿父也太骄纵了他。”谢宜瑶的语气并不太好。 谢况喃喃道:“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性子燥的,也怪朕从前纵容了他。如今他成了这个样子,朕也有错……” 谢宜瑶知道谢况有多纵容宗室子弟,谢义远又曾经过继到无子的谢况名下,只是后来又归还给了谢冲,谢况一直心觉亏欠,因此格外溺爱谢义远。 皇弟诸子中,除了嫡长子为王世子,其余都是封侯的,然而谢义远的待遇却往往超出其他堂兄弟。 别说欺压百姓了,前世谢义远后来叛逃到了北燕,之后又跑回南楚,做出如此荒唐事,谢况还是原谅了他。直到谢宜瑶去世,谢义远都还活蹦乱跳的,可见恶有恶报未必是一句铁律。 “陛下这样,他以后只会变本加厉。应该趁现在还来得及,好好叫他长个教训才是。” 谢况面色一冷,道:“你是义远的阿姊,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平日该多教教他。” 谢宜瑶没想到谢况会反过来指责自己,顿时有些无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彼此沉默了许久,气氛有些凝滞,谢况才道:“阿瑶,你可还记得一年前被刺杀的事吗?” 听到这件事,谢宜瑶如当头棒喝,难道是裴贺的存在暴露了? 好在她很快就定住心神,平静地答道:“女儿自然还记得,这辈子多半都忘不掉。” “那日你后来休息在宫中,是不是梦到了你阿母?” “确有此事,阿父提这个做什么?” 谢宜瑶是真的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朕昨夜梦到了她。” 谢宜瑶愣住了。 她听见自己说:“是怎么样的梦?” “什么样的梦……呵呵,”谢况笑了,“算是美梦吧?也可能算是噩梦……我梦到和她以前吵架的光景了。那时候你才刚刚出生……” 或许是因为身处病中,谢况的情绪比平时更容易波动,又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 如此这般,好像真的很怀念曾经与妻子的生活。 谢宜瑶觉得这幅假惺惺的样子实在无比恶心。 第40章 忠孝仁义(九) “真是朕的好女儿。”…… 如果前世这个时候的谢宜瑶, 不知人情冷暖,也不了解谢况的真性,更不知道白绫之事, 恐怕还真会给他骗了过去。 或许此时他确实有几分真情, 但这和他间接害死了袁盼并不冲突。 谢宜瑶勉强抑制住反感的情绪, 试图宽慰谢况。 “父皇日日夜夜思念着阿母,才会梦到她的。” “是吗?朕还以为,是她还放不下,才来找我的。” 谢宜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说到阿母,我还未代舅父谢过阿父呢。” “都是一家人, 谈什么谢不谢的?阿睦那小子也真是的, 从前就是这样,你阿母还在的时候——” “到了该服药的时辰了,”谢宜瑶起身, “女儿去催催煎药的下人。” 谢况刚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望向刻意走开的谢宜瑶。 “唉……” 这两年来, 谢宜瑶确实成熟了很多,但每每论及袁盼, 还是让他觉得任性。 好一会儿, 谢宜瑶端来了药汤,熟练地用瓷勺搅着药汤, 时不时轻轻吹口气。 看着谢宜瑶为自己上心的样子, 谢况也不忍指责什么, 权当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阿瑶, 难为你有心了。” “这是当女儿的该做的。”谢宜瑶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最近朕一直在想,东宫马上就能修缮完毕,阿容明年也该住进永福省了。” “容弟才四岁, 会不会还太早了一些。” “不早了,”谢况想起这个宝贝儿子,脸上总是不自觉地浮出笑容,“你是不知道阿容有多聪明。朕常常想,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岁,能不能安稳地将社稷交给阿容。” “阿父还是盛年风华,谈这些做什么。” 谢况叹道:“几年前在雍州的时候,我也是觉得自己还年轻,做什么都是一往无前。可是当了皇帝才知道,人命不由己……虽说那些大臣都奉承说朕会长命百岁,可我到底是人,会累也会生病。所以才不得不务实些,为了大楚的将来考虑。” 在这件事上,谢况并不昏聩。为了**,他早早地立了储君,又深知太子年幼,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朝堂必定要乱。 但谢宜瑶深知此时不能胡乱附和,因此只说了一句:“太子聪慧,陛下也该安心才是。” 谢况也没顺着接下去,而是另起了话头:“但你说得并不无道理,阿容还是太年幼了。今天义远的事并不能掀起太大波澜,到底是他还敬重着我这个伯父,可要是换了将来的阿容,不知义远会怎么对这个堂弟?我到底是担心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就是这个道理了。” “正是这句话,”谢况慢慢坐起身来,“所以朕近日对于太子身边的人,总是很忧心。虽说景灿他们是朕信任的人,可他们到底也上了年纪,说得难听些,还不知道是朕先去还是他们先走……还是要选些年纪轻些的,在太子年幼时就跟在身边,将来可为心腹。” 景灿是崔晖的字,如今他虽然还未出孝期,却已经开始处理政务了。崔晖和谢况是旧交,当年谢况谋权篡位也有他在背后谋划,因此至少现在,谢况还是十分信任他的。 除此之外,有从龙之功的几个重臣,都是 谢况的心仪对象,大多都有个东宫的职位在身。 可惜和谢况说的一样,这些重臣的年纪没有几个比他年轻的。先不说将来他们在不在世的问题,以重臣们的年龄辈分,以及多年的声望,谢况很怕他们到时候仗着自己的权势,在谢容面前摆架子,甚至左右他、操纵他。 “朕平日不束着你,你向来和年轻一辈甚密。依你的见识,可有能举荐的人选?” 谢宜瑶快速思考了一会,选择了最稳妥的答案。 “女儿觉得子平就不错。” “哦?”谢况很是惊奇,“你和他关系不是差得很吗?” 这两年,谢宜瑶和丈夫王均的关系的确没有任何进展。每次到二人该见面的时候,谢宜瑶还总是冷落王均,想办法让他过得不舒坦。 虽然她并没有再像前世一样,有那份闲心对王均百般欺辱,以至于王均到谢况面前告状。但谢况不傻,每次在这两人面前提及对方,神色和动作都会出卖他们的内心。 她解释道:“举贤不避亲仇的道理,女儿还是懂得的。” 他们既是“亲”,也是“仇”。 谢宜瑶确实别有考量。谢况看重王均,之后会让他出任东宫职位,这是她知道会发生的事。 当下与其铤而走险,不如投其所好。她和王均关系恶劣,反倒可以免除营私的嫌疑。 而且至少他们的夫妻名义一日未断,就还是一衣带水的关系,谢宜瑶这样做也不是为了王均,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子平朕倒是先前就有考虑了,还需要再有几个人选啊。” 王家门单,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依靠。 “太子年幼,阿父可以先观望着,宁缺毋滥。” 谢况没多说,只是接过谢宜瑶手中的碗,慢慢喝将药喝了。 “天天这样躺着,身体好似松泛多了。” “父皇不过是一时中了暑气,药到病除,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谢况饮完了药汤,将瓷碗搁在案上。 “阿瑶,你这些日子天天往宫里跑,也不嫌累吗?” “侍奉父亲是女儿的本分,当然不累了。” 谢况满意地点了点头:“朕之前听贵嫔说,最近你很照顾她。” “贵嫔是我的庶母,女儿自然要尊重她。” 谢况拍了拍大腿,感叹道:“好啊,好啊,真是朕的好女儿。来,过来些,父皇有话要和你说。” 谢宜瑶不敢怠慢,连忙凑近了些。 “阿容虽然年幼,但头上也没有一个长兄可以做榜样的。他的堂兄们要么是已有官职在身,要么品行不足以称道。为父心想,将来等诸皇子都长大了,阿容作为太子,就更需要有人在身边支持他。” “父皇先前不是已经有了人选吗?” “他们到底不姓谢,都是外人。实话实说,就连四弟,朕不敢百分百将阿容托付于他。” 谢况虽然宠爱谢冲,但他也知道谢冲未必会真心侍奉太子谢容,毕竟除了“父死子继”,还有条规矩是“兄终弟及”呢。 而谢宜瑶是公主,于情于理都与皇位无涉,且平日也有更多闲暇出入宫掖。 “你最近和贵嫔太子的关系也很不错,你又是长姊,朕看很是合适。” 谢宜瑶推脱道:“这……女儿不过是个公主,怎么能辅佐太子呢?” 第47章 “这也并非没有先例的,前代就有个皇帝就十分尊敬自己的嫡长姊,把许多宫中事务交给她来决断。帝王不同于普通官员,要处理的事太多了,这也是他让长公主来分忧的缘故。你虽是女子,但到底身居嫡长之位,阿容他也要敬你三分的。” 谢况这番话和前世说的倒是差不太多,谢宜瑶深知这不过是谢况的权宜之计。 但他说的不无道理,比起江夏王,和太子结盟对她而言确实是条更稳妥的道路。 谢容年幼,一朝一夕间不会有自己的心腹,母族又弱,在朝中毫无支柱。唯独有皇帝的宠爱,至少在十年内,不会消失。 退一步讲,就算她中途放弃谋划,只要打点好了和谢容的关系,也不至于落得太差的田地。 最重要的是,他才三四岁,再聪慧也敌不过已经度过他十倍年岁的谢宜瑶。 谢宜瑶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假意推脱:“女儿担心自己不堪重任,阿琬的心性德行都远胜于我,阿环的才学智慧也高于我,我实在看不出自己能如何辅佐太子。” “选中你,虽有阿容他喜欢你这个长姊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朕看重你。圣贤书阿容是最通的,又有专人教授,朕不担心。阿琬和阿环固然是朕的好女儿,但她们的眼界到底只不过囿于方寸之间。你倒是最像朕,先前在襄阳你就做得很好。” 谢况觉得二妹和三妹眼界狭隘,可从没有人教过她们这些呀。谢容如今才四岁就已经有老师教授知识,将四书五经读了个大半,可皇女们哪有这种待遇? 她若不是有前世的经历,这个年纪也是不会去想什么天下大事的。 “父皇谬赞了,女儿在襄阳也没有做什么。” 谢宜瑶这话并非谦虚,明面上她不过是给谢冰提了些建议,她私下和程莫的联系,谢况并不知情。 “那是因为朕未给你做什么的权力,”谢况站起身来,俯视着谢宜瑶,“你现在处处都很好,唯独有一点需要改的,是不敢想的缺点。你是天子之女,你想要的,朕什么不能给你?” 谢况的话说得好听,但谢宜瑶毫不动心。谢宜瑶当然敢想,但是她不会期待谢况来施舍。 而她真正想要的,谢况也绝不会给。 “这些年你的所见所知,都可以一并教与他。让他知道身为楚国的太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谢宜瑶仰起头,看着谢况的眼睛道:“女儿明白了。” 谢况有一瞬恍惚,谢宜瑶虽然表面上言听计从的乖顺模样,但刚才那一瞥,总叫他觉得她的眼睛里有着别的东西。 谢况下意识别开了脸。 “阿容最近仍会住在宫内,你身为公主,出入宫廷无碍,平时也可多和他与贵嫔往来。他贵为太子,却还年幼,无力自保。朕虽然会护着他,但总有无法兼顾的时候。贵嫔最近又有了孕,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如今后宫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些宫人难免疏忽,因此需要你这个做长姊的,多多留意。” “这些事即使父皇不提,我也会做的。” 谢况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朕过些日子会一一吩咐下去,让你在宫中行走都方便些。至于将来几年、十几年,等阿容长大了,你能帮衬到的地方还多着呢。” “谨听父皇教诲。” 谢况说了这么多,透露出十分看重又信任谢宜瑶的意思。但她知道打感情牌不过是他的惯用手段而已,对儿女、对后妃、对臣子,都是一样的“推心置腹”。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谢容年幼,而司砚又有了身孕,谢况才需要一个人护着点小太子。等不需要她了的时候,随时可以把这么一丁点权力收回去。 如若不然,她前世今生所作所为差距如此之大,谢况让她辅佐太子这件事,怎么一模一样地发生了几乎七八成? 谢况看谢宜瑶并未有什么抵触情绪,很是舒心。只要谢宜瑶听话,其他的小毛小病都可以忽略不计。偏偏从前她最喜欢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对着干。 想到此处,谢况又想到了王均,这个他很满意的女婿,谢宜瑶一直不是很喜欢。 但看她现在这样懂事,或许会有起色也不一定。 “对了,先前朕让贵嫔与你说的事,你可听进去了?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妻子,就要负起责任来,子平是他家的独子,可不能让王家的香火断在他的身上。阿琬比你小三岁,都已经有了喜讯……” 谢宜瑶立刻在心中反复默念起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类的俗语,才没有失态。 第41章 忠孝仁义(十) 这偌大的皇宫可不是她… … 谢宜瑶这两辈子, 虽然也有很多的不得已,但也有自己的坚持。 为了做个乖女儿,谢宜瑶可以半个月来日日在谢况的病榻前忙前忙后, 但有些事她是绝不会委屈自己去做的。 谢况可以逼着她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但他再神通广大, 只要谢宜瑶不愿意,也不可能硬让她给他生个外孙出来。 这事前世谢况也曾催过很多次,谢宜瑶应付起来算是得心应手,无非是顺着他的话说:“阿父,这也并非女儿想能做到就能做到的事。何况父皇会长寿的,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谢况眯着眼睛, 犹疑地盯着谢宜瑶看,谢宜瑶被盯得有些不舒服,低下头去, 躲避了视线。 “你是不是有别的心仪的男子?” 谢宜瑶本以为会等来熟悉的斥责,谁承想谢况竟问了个她怎么想都想不到的问题。 她猛地抬起头来, 否认道:“没有的事,阿父怎么会这样想。” “你之前硬要去襄阳, 当真是为你阿母么?莫不是还挂念着幼时来往的某位小郎君, 为他守身如玉?你要记着现在你是公主,是天家之女……” 谢况后面说的话, 谢宜瑶一概都没能听清。 他为何要怀疑她对阿母的感情?谢宜瑶还未质问谢况白绫的事, 他反倒先以己度人起来了。 至于守身如玉的说法, 更是荒谬。谢况当了二十年父亲, 竟然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么? 明明是炎热的夏季,谢宜瑶却感到一阵阴冷,比起愤怒, 她感到的是惊惧。 这就是她的父亲。 此时内官通传,太子殿下前来请安。谢况滔滔不绝的说教被打断,本有些烦躁,一听是谢容来了,眉头都舒展起来。 “还不快请进来,外面日头大,莫让太子晒着了。” 谢况掸了掸衣袖,似乎是才想起谢宜瑶还在这里,道:“阿容来了,你要做个好榜样,莫要任性。” 倒还多亏了谢容的突然出现,才让谢况的那一通絮絮叨叨停止了。 但谢宜瑶却无法不为谢况说的话介怀,她真的很任性吗?前世也就罢了,这一世谢宜瑶就没指望过父亲能给她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她只是希望自己可以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谢容踉踉跄跄地跑进屋内,身后内官小心跟着照看,免得他不留神摔跤。谢况早早就张开了双臂,准备迎接谢容扑进他的怀里。 “阿父!” “朕的好阿容,怎么跑得这么快,都出汗了!” 谢容用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阿容心里挂念着父皇,所以急了一些,让阿父担心了。” 谢况被逗笑了,戳了戳儿子的脸蛋,满脸宠溺:“你这张嘴,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么甜。” 谢容被谢况抱到榻上,还没坐稳就自己下了地:“瑶姊也在,我不好坐得比她高,我去和阿姊坐一起。” 谢况轻轻刮了刮谢容的鼻头,让他去了。 谢容小心翼翼地挪到谢宜瑶身边席地而坐,他总觉得长姊今天脸色不太好。 “阿姊,午好。” “你也好。要不要尝点蜜饯?我从宫外带来的,甜得很。” 谢宜瑶为谢况随身备了些蜜饯,以防药苦。她从方才的情绪当中抽离出来,知晓谢容喜欢吃甜的,用这个和他套近乎是再好不过了。 谢容见她变成了自己熟悉的温柔长姊,心道刚才肯定是他看错了,乖巧地和谢宜瑶说起话来:“阿母说了,我一天不能吃太多点心。我早上起来尝了几块糕,现在不该吃了。” 谢况闻言很是欣慰,便逗起了谢容:“阿容真听话。只是偶尔嘴馋,也是小孩子的特权嘛。阿父为你做主,这事朕和瑶姊都不会叫旁人知道的。你若想吃,便让你阿姊给你几颗尝尝味道。” “不了,”谢容摇了摇头,“君子慎独,阿容不会因为阿母不会知道,就做出不该做的事,我知道阿母也是为了我好。” 谢宜瑶起了坏心,道:“容弟的意思是说,父皇的意思都敌不过你阿母了?” 谢容的眼睛瞬间睁大,不知所措地望向谢况,明显慌了神。 “好了,阿瑶你不要再逗你阿弟,他会当真的,你看,都被你吓着了。” 谢宜瑶摸了摸谢容的头,安慰道:“好啦,阿姊逗你的。” 第48章 看着这对父子关系融洽的样子,谢宜瑶难免有些艳羡。 前世太子谢容的仁孝之名盛行于民间,但谢宜瑶觉得这是应该的,谢况如此看重、珍爱谢容,他会对父亲恭敬、孝顺些很正常。 唉,她好想回家。 这偌大的皇宫可不是她的家。 谢况问了些谢容的功课学业,很是满意。只是他到底还在病中,一时间聊了太多话,有些累了。 “今天时日也不早了,朕打算小睡一会,你们各自回去吧。” 谢宜瑶闻言不禁有些雀跃,她早就耐不住了,只是还不待她起身,谢容稚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瑶姊,我今天得了卷古本,你上次说过感兴趣的,等下一同看看吧。” 谢宜瑶有些懊悔,她哪里对这些文学书籍一类的感兴趣了,不过是之前为了套近乎,匡谢容的。 难为他单纯,信了她这话。 换做平时,她肯定会随便编个理由一走了之,只是在谢况面前,又是刚答应他要帮衬太子,实在不好当下就给谢容摆脸子,他年纪小听不懂,谢况就未必了。 于是谢宜瑶跟着谢容一道回了含章殿,谢容平日都歇在这里,并着他的同母弟谢宁。 甫一进含章殿,里头的内官就悄声向谢容汇报,说是三殿下在午睡呢。谢容一幅小大人的样子,点了点头,又招呼含章殿里的侍女们给谢宜瑶上茶,颇有主人的派头。 谢宜瑶平日里最常到显阳殿拜访,也经常会遇到谢容,但单独和他在含章殿见面,却是未曾有过的。 “你不先去见见你阿母么?” “这个点阿母恐怕在休息,她最近也总是乏得很,我怕惊扰到她。” 谢宜瑶没有再多问。 谢容给谢宜瑶拿出了那卷古本,谢宜瑶并不感兴趣,完全没在听谢容说什么,嘴上虽然时不时应付一下,心里却早就盘算着赶快回家,回到宫外的公主第去。 比起谢况、谢容,以及这些时时刻刻盯着她的宫人,她更想和灵鹊、飞鸢,还有沈蕴芳呆在一起……或许,还能算上个裴贺。 谢容高兴地跟谢宜瑶讲他今天怎么在秘书署拿到这古本的,说完了,又没给谢宜瑶插嘴请辞的机会,兴致勃勃道:“阿姊,我今天还见到姊夫了。” 小太子上辈子和谢宜瑶的关系疏离得很,这辈子谢宜瑶有心接近,靠着前世记忆迎合他的喜好,倒真的和他亲密了许多。只是谢容不知谢宜瑶的真面目,更不知道她和夫婿王均关系很是不好。 “是么?”谢宜瑶兴致缺缺。谢容小小年纪便可到官署走动了,而那些地方按理说她是一辈子也不能踏足的。 “姊夫在做书籍整理的工作,看上去好有意思,我好羡慕……”谢容的目光有些暗淡下去。 谢宜瑶宽慰道:“等你长大了一些,自然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不,我是太子,阿父说过我将来的责任是治理天下,使百姓安宁,河清海晏。怎能拘泥于此等小事?” 谢宜瑶心中不以为然,毕竟谢况身为皇帝,平日里花在文学上的时间却是一点没省下来。太子兴许是遗传了他的文学基因,但又多了份克制。 但谢宜瑶并没有否定谢容的话,她巴不得谢容和谢况意见相左呢。 “你可还在秘书署见到其他人了?” 秘书署里的人,基本都是刚踏入仕途的名家子弟,这些人将来或许会成为谢容的左膀右臂,谢况让他去那边走动走动,也是情理之中。 “许多人呢,我不大记得清楚……”谢容觉得谢宜瑶关心她,便把今日的行程像倒豆子一样全说了,“我还去了趟太学,见到了许多,嗯……比我年纪大好多的公子呢。他们都 有在好好读书,不过他们是一群人一块上课,不像我,只有夫子和几个陪着的人。” 谢况称帝后大力复兴太学,让京中子弟接受教育,通过考试后便可入朝为官。说到底,也是在给将来的臣子培养人选罢了。 谢宜瑶知道谢容的这些行程多半是谢况授意安排的,而她虽然羡慕,但到底可以借谢容之口多了解些情况,因此也不急着打道回府了,而是想尽办法从谢容口中多问点信息出来。 也多亏了谢况对谢容的看重,才让她有机会多了解几分前朝之事。谢容虽已经读了四书五经,但还没把那些牝鸡无晨的话牢记在心,因此也是毫无顾忌,在她面前什么都说。 过了好些时间,谢容聊得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谢宜瑶觉得今日一行也很满足了,便准备出宫,谢容不好多留,目送着长姊出了含章殿。 可谢宜瑶刚踏上宫道,天公不作美,这方才还亮堂堂的天就昏暗了许多,远处乌云压了过来。 夏日午后偶有雷雨,本是常事。 雨虽然还没下,谢宜瑶也知道这样的境况下,一场大雨是逃不掉得了。与其在路上淋个落汤鸡结果等到家雨就停了,不如先找个地方躲上片刻。 可去哪呢? 谢宜瑶立刻有了决定,转身回往刚来的方向。 只不过,她要去的不是含章殿,而是含章殿旁边的显阳殿。 第42章 忠孝仁义(十一) “她的野心在别处。…… 即便谢宜瑶的脚步再快, 也赶不上云雨飞来的速度,她走到显阳殿的檐下时,已经淋湿了衣袖与鬓发。 显阳殿外守着的宫人很会来事, 见是来人是临淮公主, 二话不说就进去通报了。不出一会儿, 就把她请了进去。 司砚并没有像谢容想的那样在午睡,反倒是坐在案前,看着文书。看到谢宜瑶淋了雨的样子,立即吩咐宫人去准备热汤。 “外头刮风下雨的,公主怎的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了显阳殿。” “我先在含章殿和阿容聊了些话, 正准备回宫, 谁承想没出几步就落雨了。” “阿容回来了?倒也没来看看我。”司砚的语气有些抱怨的意思。 “他说这个时辰贵嫔总会小憩一会。我若不是遇上这场大雨罢,也是不会来叨扰的。” “他就是太懂事了,”司砚叹道, “你且先去沐浴,免得受了寒气。” 谢宜瑶在显阳殿宫人的伺候下脱衣沐浴, 收拾贴身东西的时候,发现她那随身带着的蜜饯还在。 怕苦、思甜, 是人之常情, 良药苦口,佐以蜜饯实属常事。 但谢况为君为父, 大丈夫当是不惧这小小苦难的。而谢容心向圣人君子, 万般“克己复礼”, 自幼节制欲望, 也不肯拿她这蜜饯。 但谢宜瑶什么都想要。 谢宜瑶泡在水里,随意地吃掉了这蜜饯。一番沐浴后,身子暖了不少, 换了清爽干燥的衣裳,浑身湿哒哒的感觉完全没有了。 司砚看了看谢宜瑶的样子,很是满意。 “这本是陛下刚践祚时,宫里为我备着的常服,奈何彼时万事待兴,宫里制衣的人也是忙碌得很,不慎出了差错,尺寸做大了些。我这些年也没长过身体,本想裁剪一番也能合身,后来竟是忘了。今日才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临淮公主呢。” 谢宜瑶接过宫人捧上的姜汤,笑道:“那倒是我沾了贵嫔的光。” 姜汤甘甜又暖身,唯独有一点点难以捕捉的辛辣。司砚畏寒,显阳殿里常备着这些。 正好此时司砚也该喝调养身子的药了,宫人端上汤药,司砚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到底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人,谢宜瑶见了心想,有些后悔刚才把蜜饯全吃了。 谢宜瑶看了看案几上堆放的书文,想来司砚方才是在处理后宫事务,关切地说道:“贵嫔有孕在身,最近身子还不舒服,何必这般劳心。不急的事,拖一拖也无所谓的。” 司砚道:“虽说不上多大的病,一天天这样过,也不见好,总不能就不过这日子了。都是些小事,只消一个时辰就能处理完的。” 谢宜瑶也不再劝,只说着要帮着分担一些,司砚没有推托。 司砚如今虽然又有了孕,但她毕竟是六宫嫔御之首,楚朝既没有皇太后,也没有皇后,这些六宫杂事自然是要她来管。 虽然劳累,但也是看重她,这是谢况的意思。 前世司砚就这样在贵嫔的位置上呆着,直到去世都没有被册为皇后,也没能坚持到自己儿子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这倒不是因为谢况发誓过的终身不再立后,只是因为让司砚做了皇后,也不会带来额外的裨益。 没好处的事谢况是不会做的。 说起来,这也和江左的风气有些关系。 江左一带与北方不同,正室亡后,往往由一位妾室接任家事。这样虽然会被些古板的人议论嫡庶不分,但也避开了不少争斗。比如倘若又有了正室,不论是续弦还是扶正来的,其子和元配之子的地位关系就很难处理了。 说到底南方的妇人往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抛头露面,背后在做事的是妻是妾,于当家主人而言都无甚区别。 第49章 这本不是公主该操心的范畴,然而司砚其人,是谢宜瑶前世计划败露的重要一环。 虽说最后阴差阳错,居然去的比她还早些,但至少生前死后哀荣无数,唯独缺的是个名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就像谢宜瑶作为公主,即使能在灰暗地带游走,干涉起国家的事务来,但到底不是光明正大之举。 谢宜瑶很好奇,司砚为何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在贵嫔之位上呆一辈子,仿佛无欲无求。她到底是善于隐藏,还是本就无野心? 谢况登基两年多,后宫又添了些人,但都是一些出身平常的女子,不足为惧。 六宫之中,谢宜瑶只忌惮一个司砚而已。 …… 有谢宜瑶分担,这些后宫琐事确实很快就处理完了。 雨声渐渐听不见了,司砚让宫人去看了看外头的情况,虽还未完全放晴,仍然飘着细雨。 “现在外头地滑,公主不如等雨完全停了再走。” 谢宜瑶应下了,她和司砚相处虽然并不是很自在,但总比和谢况待在一起好多了。 一场骤雨,多少吹散了些暑热。 谢宜瑶和司砚现在虽然能在一个屋子里和平相处,但也没有太多话能说。 司砚平时作风节俭,殿里也能算得上是“家徒四壁”,没什么奢侈宝物,这点和谢宜瑶很是不同。司砚知道谢宜瑶的性子,丢了卷杂书给她解闷,自己则开始读起了佛经。 谢况早就弃道从佛,早前还下诏尚佛,虽然还未到前世后来那种痴狂的地步,但上行下效,司砚和谢容也都跟着学习佛法。 平头百姓在这条路上的嗅觉不如王公贵族和文武百官敏锐,但假以时日,南楚的佛寺就会比官邸都多得多了。 谢宜瑶早早地和石城寺搭上了线,如今自然没有断了联系,她还计划着出资建几座佛寺呢。她虽不信佛,但这般好机会是不会错过的。 司砚递给谢宜瑶的书是卷地理志,里面写的是各地的风土人情,谢宜瑶素来喜欢看这些,司砚也算投其所好。 但今日谢况和谢容说的那些话,混杂各种复杂的信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到底是看不进去这书了。 没过一会,谢宜瑶就把书甩开,趴在案几上,闭目养神。 谢宜瑶习惯这样思考,意识在此种情境下反而非常清醒,思路也会明晰很多。 现在朝堂中虽然基本安定下来,但还是时常会有人事调动。丁忧告老的官员也很多,谢况很担心后继无人,因此注重人才培养,大力支持太学。 然而虽然也说不计较出身,但最终能进太学的,还是家世不一般的人。 门阀士族也都知道现在早已经不是他们的巅峰时期,许多有志向的子弟摒弃玄学清谈,走向经史子集。他们大多还都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因此有的是时间学习儒家治世的学说。 谢况 虽然有意打压世家大族,重用寒门,来加强自己的权力,但他是真的看重寒人,还只是单纯的利用他们?如果她向谢况举荐人才,安插自己人到朝堂之上,是选世家贵胄还是寒门子弟,才更容易被接受并重用? 她不像那些男子,能亲自混迹官场,日日与官员们打交道。她要想时刻掌握朝野动向,弄得清楚明白,实在有些吃力。 种种思绪在谢宜瑶的脑海里绕作一团。 “拿条薄毯过来。” 谢宜瑶突然听见司砚轻声说,过了一会,她感知到有人给她披上一条毛毯,轻手轻脚的。 谢宜瑶仍然静静地趴着,她原本的思绪被打断了,干脆装作真的睡着——她小时候这样骗过父母很多次,很是熟练——期待能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伴着屋外细细雨声,屋内只有书卷翻动的沙沙声。 良久,谢宜瑶听到瓷器轻碰的声音,随后终于有人开了口。 “贵嫔,奴婢看临淮公主是个不学无术的,方才为何同意让她替贵嫔处理六宫事务?” “这是陛下的意思。更何况,她哪里不学无术了?” “几个公主,没有比她来显阳殿来得更勤的了,但她每次都是这幅不正经的样子,贵嫔给她看什么书,也都看不进去。和太子殿下的性子差得也太远了。” 司砚轻笑了一声。 “志不在此而已,她的野心在别处。” “野心?” 谢宜瑶主动接近她和太子,在坊间培养名声,甚至到地方去干预军事……这些事倘若换个王子皇孙做了,没有人会猜不到他的目的。 司砚私下旁敲侧击过谢况,告诉他大公主很有野心。谢况听了反而觉得高兴,说朕的女儿有野心很正常。 她知道谢况并不能想象她所说的谢宜瑶的“野心”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其实司砚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但不知为何她就是那么觉得,或许是出于直觉吧。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且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吧。” 谢宜瑶还是静静地趴着,整张脸都埋在两臂之间,因此司砚没能看到她的表情。 以及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 一场夏雨一场热,雷雨过后,天气竟是更加酷热难耐。 谢况特地嘱咐过谢宜瑶,近日就不必进宫了,正好他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也无需她在旁侍养了。 这也正遂了谢宜瑶的愿,这么热的天,她是真的不想出门。 然而事与愿违是常事。 “殿下,袁主簿出事了。” 灵鹊从外头进来,脸颊双侧红彤彤的,显然刚在外头受了好一顿晒。 谢宜瑶道:“莫急,慢慢说。” 灵鹊如今是谢宜瑶最得心应手的心腹,也是她在公主第外头的耳目。她替公主在外做事,坊间许多人都知道有位鹊娘子,只是不知她背后是哪位贵人。 灵鹊于寻消问息最是在行,因此城中许多事情,谢宜瑶足不出户便可知晓。 今天的事是这样的,袁主簿,也就是谢宜瑶的舅父袁睦,在街上和柳家的一位公子起了冲突。 灵鹊打听过了,这位柳公子在同辈中排行十四,人称柳十四郎。 柳十四郎的祖父、曾祖父都在前朝为官,很有声望,但从他父亲这一代开始倒是落寞了,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们和现在朝中有权有势的几位柳家人在血缘上离得远,来往也不甚亲密。但这位柳公子仗着柳氏之名,很是横行霸道。 至于他和袁睦之间的冲突,不过是一点小事而起。 既是小事,自会有人处理……谢宜瑶思及此处,突然想到如今的丹阳尹是崔晖,他平日参与朝中机要,现在又有北伐这件要紧事,此等小事惊动不了他本人的。 谢宜瑶还没往深处想,灵鹊继而补充道:“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刚才传来消息,说是江夏王和袁主簿之间因此有了些冲突,江夏王还放话说把袁主簿赶出去。” 灵鹊说这话的时候放轻了些声音,谢宜瑶知道这是她安插在江夏王府的眼线,萧延,带来的消息。 谢冲和袁睦有些不合,这是她早就知道的神奇了。 谢宜瑶没有思考太久,就拿定了主意:“立即去一趟江夏王府。” 她本来不必管这件事,但袁睦是她的舅父,谢冲现在又是她的盟友,他们之间若是决裂,对她没有好处。 更何况这背后或许还有别的隐情,谢宜瑶须得亲自去一趟弄个明白才行。 第43章 谋定后动(一) “四叔见笑了。”…… 起初, 袁睦是不想进京的。 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聚集在小小的建康城中。 人烟阜盛的京城, 并不符合袁睦心目中清静的桃花源的设想, 他只想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过着孤云野鹤的生活。 然而君命难违,姊夫一朝成了皇帝,哪怕是“请”他到京城来,袁睦也是不敢不听的。 谢况给袁睦在城中置办了家宅,又给他安排了江夏王府主簿的工作, 俸禄虽不很多, 但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是绰绰有余,逢年过节又有赏赐,比起在外过得是滋润多了。 袁睦刚搬来时, 有不少人因着他“国舅”的身份登门拜访,送上财帛宝物。 但他一个也没有收下。 袁睦与众不同的清高性子并不为京城所容, 光是在江夏王府中,就有许多人看不惯他, 就连谢冲手下的长史、参军都在暗地里排挤他, 只是念在他是先后兄弟的份上,面子上还是维持的尊敬的样子。 这日, 袁睦在街上目睹一男子当街纵马, 许多百姓避让不及受了牵连, 皮破肉损的不止一二。 肇事者却想一走了之, 袁睦不知对方身份,并未多想就上前制止,因看着对方年轻, 还以过来人的心态好声好气劝告了几句。 没想到对方不服气,和他起了口舌之争。 这时袁睦在听到旁人称他为柳十四郎,据说他和松阳侯谢义远有些关系。 第50章 不出所料,柳十四硬是把这件事搬到了江夏王面前。 袁睦不想和谢冲起冲突,大不了这主簿不当了就是,因此起初只是沉默以对,但他听到谢冲言语间的荒谬处,总要忍不住反驳几句。 谢冲虽然在地位上压着袁睦一头,但他性子懦弱,看袁睦很是硬气的样子,气势倒真的弱了几分。 谢义远和柳十四则在一旁添油加醋,场面愈演愈烈,就在此时,有人传报临淮公主到了。 谢冲顿时似被浇了盆冷水一般,瞬间冷静下来。 自从叔侄二人达成某种秘密交易后,只要谢宜瑶主动来江夏王府上,必有要事。 谢冲知道前些日子皇帝病时,谢宜瑶是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多半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要赶着告诉他。 这些事情,可比眼下这点鸡毛蒜皮重要多了! 看来眼前这个烂摊子,势必得放一放了。 但谢冲又转念一想,这袁睦还是谢宜瑶的亲舅父,他若是当着她的面为难袁睦,多少有些不妥。 一想明白这个道理,谢冲先是把柳家十四打发走,表示他的事待日后再议。先不说柳十四身份低微,见到公主还得避让,今天谢冲要和她谈的事,也不能叫他听了去。 然后是袁睦,谢冲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但万一谢宜瑶想见他一面呢?因此也没有立刻赶他出王府,只好叫他先到旁处去待命。 最后,谢冲犹豫再三,还是把谢义远支开了,这小子毛毛躁躁的,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谢冲也难以控制住局面。 安排完这些,谢冲才终于让人把谢宜瑶迎进来。 …… 谢宜瑶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身边就只带了个灵鹊。 王府上的侍女端茶送水,谢冲还未等谢宜瑶坐稳,就迫不及待地问:“可是太子那边有了什么动静?” “是有一些,”谢宜瑶无心和他闲扯,慢悠悠捧起茶来尝过,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话,“四叔,今日怎么不见我舅父?” 谢冲脸色一黑,本来以为谢宜瑶是来和他讲贵嫔太子如何如何的,却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先论上那袁睦了。 然而谢冲到底也是个在官场摸爬滚打过的,处理这种小问题不在话下,他面上立刻显露笑容:“袁主簿在忙呢,阿瑶若想见他,我差人去遣便是。” 谢宜瑶见谢冲不提柳十四的事,也不主动说起。 “舅父若是在忙正事,我也不好打扰,还是先和四叔说说显阳殿那头吧。” 听显阳殿三个字,谢冲顿时有了兴致,聚精会神起来。 谢宜瑶把前些日子在宫里遇到的、听到的,都择重要的说了,顺势还添油加醋了些。 她就是要让谢冲知道,谢容这个太子十分受皇帝的重视。 果然不出谢宜瑶所料,谢冲闻言便喃喃道:“居然让他去了趟太学……” 不知是谢冲在外的耳目不灵,还是他并未主动关注,太子亲临太学虽说也就没过去几天,但堂堂江夏王也不至于完全不知情吧?谢宜瑶感到有些奇怪。 “四叔不是领了个太子太傅的职么?竟不知道此事。” “哎,那也就是个虚职,”谢冲叹道,“自有别的老师教他。太子还年幼,哪里需要我呢。最近我都在准备练兵,这主将可真是不好当啊。” 谢况一直不太愿意把东宫里头等重要的官职交给宗室以外的人,否则叫外姓人和太子亲近起来,待自己百年之后不知会有什么隐患。 但私底下,他又警惕着宗室们和太子的相处。 而谢冲如今确实也没什么闲暇留心太子,他以前治理扬州时都是做甩手掌柜的,但现在为了北伐须得筹措军事,这却不能倚仗旁人。 正事说完,谢冲以为谢宜瑶会像前几次一样,稍坐一会就动身离开,因此并未主动挽留。谁想,谢宜瑶此时才展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舅父他在四叔府上做事,可犯什么错没有?” 谢冲听她提起袁睦,有些不乐,但嘴上还是说:“倒没有什么大的纰漏。” “没有就好。陛下起初的意思,无非是给舅父个维持生活的来源,在四叔府上做些杂事,总归是比其他的都自在些,且难有几天忙碌。但我想若是舅父独身也就罢了,舅母和表妹平日在家中孤独,也不好找到王府上来,到底还是见的少,离的多。” “你的意思是……” “我想若是舅父乐意,四叔也同意,不如叫他到我公主第上来做事。我家里的那几个属官,早就忙不过来了,”谢宜瑶放低声音,“四叔你是知道的,那么多的田宅邸舍,就那么几个人怎么打理得好呢。” 谢冲心下了然,谢宜瑶这两三年来私有的资产,虽不及他,但也很可观。公主第上的属官不多,袁睦又是她舅父,侄女想借此讨个方便也很正常。 “这当然好了,”谢冲仿佛要马上欣然答应,但很快又面露难色,“可这主簿之职当初是阿兄的意思……” “只要四叔和舅父同意,以侄女我这张嘴皮子,还怕劝不下父皇吗?” 谢宜瑶一幅心有成竹的样子,她确实早就准备好了搪塞谢况的说辞。 “哈哈,”谢冲坦然一笑,“不过四叔劝你一句,你这舅父,可不好使唤啊。” “四叔何出此言?” “他是个规矩的,不知变通,做事也不爽利。你要他管财务,恐怕要给自己添不愉快了。” 谢宜瑶作思考状,半晌方道:“这好办。我叫他们各尽其职便是,既然舅父是这样的性子,正好让他去管月钱、守库房,定不会让别人鼠窃狗偷,岂不是很好?” 谢冲笑道:“是也好。” 能扯掉袁睦这个大麻烦,谢冲是再乐意不过了。这事既然是谢宜瑶主动提的,事若不成,她自会绞尽脑汁,皇帝阿兄那边也不需要自己去求。 谢冲多少也察觉到,谢宜瑶这时候和他来讨袁睦,多半和今日之事脱不了干系。 谢冲并没想到萧延传话的可能,只觉得既然袁睦和柳十四是在街上起的冲突,能传到她耳朵里也算正常。 即便她今日不知情,也总有那一天的。谢冲想,与其日后麻烦,不如当下坦诚相待,便将这件事和盘托出了。反正只要袁睦不在他眼前碍事了,他也犯不着为难人家。 “……便是如此了。”谢冲把今日袁睦是在哪儿遇到的柳十四,他们又是怎么就来了王府,以及先前各自都说了什么,有轻有重地和谢宜瑶说了一遍。 “竟有此事,”谢宜瑶装作惊讶的样子,“那个柳十四是什么来头?” 谢冲嘴上也不客气:“与柳融他们一辈,但不过是个旁支,入不得你的眼。今日是因为他和义远交好,你舅父又是我府上的主簿,这事才闹到我面前来的,原本应该是不相干的。” “这等小事,何必惊动四叔呢,丹阳尹竟然不管的么?” 谢冲扑哧一笑:“阿瑶不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不归丹阳尹管,而是由建康令操办的。不过你说的对,确是有人失职了。” 谢宜瑶赧然:“我实在不太懂朝堂上这些事,四叔见笑了。” 谢冲听了,不觉有异。 谢宜瑶再怎么有野心,到底是个对朝野没什么见识的,分不清官吏何人管辖何事,再正常不过了。 普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遇到事要找谁呢,她一个公主,有什么麻烦直接进宫找皇帝父亲告状便是,何必管这些官员各自的职责是什么呢。 但他不知谢宜瑶这话其实是半真半假:她一时半会分不清部分官员实际上的职责是真,但要说她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毫无见解,那就是假话了。 谢冲和谢宜瑶谈得愉快,袁睦对于搬进公主第的提议也并无意见。 于是谢宜瑶没过几天就进了宫,和谢况提了这个“不情之请”。 当年,谢况草创未就时便娶了袁盼,袁家也成了他第一份助力。当时的袁家还很得势,袁盼和袁睦的母亲更是前朝公主。 可惜后来袁父早亡,子嗣单薄,没能延续的辉煌。 有了这层缘故,谢况自然是要对袁家报恩的,又念在谢宜瑶最近乖巧且有孝心,这事终究是定下来了。 可惜官员制度是白纸黑字定好的,原先的家令家丞不走,袁睦名义上没法做公主第的属官,只能在朝中挂了个闲职,领固定的俸禄,但实际上带着妻子和女儿一起搬到了公主第角落里的院子里,分担一部分临淮公主家令的工作。 谢宜瑶怕袁睦多嘴,也没把那些私产的管理交给他,因此袁睦并不知道谢宜瑶在外头有几亩田,每年能进多少利。 他还时不时向谢宜瑶抱怨,说谢冲在王府里头大量堆积财帛,在外大肆敛财,肯定别有所图。 谢宜瑶虽然心虚,却也跟着附和指责几句。 至于袁睦原先在江夏王府的主簿职位,后来由萧延接替,那就是后话了。 第51章 第44章 谋定后动(二) “萍水相逢能够再度相…… “瑶姊, 这个字怎么念?” “‘和睦’的‘睦’。这是你阿父的名讳,平日里可不好随意提起。” 袁睦的女儿袁敬亭今年才六岁,但见了谢宜瑶却毫不认生, 一双明亮眼睛如葡萄般, 炯炯有神。 袁敬亭从小就表现出对诗书极大的兴趣, 袁睦一开始并没有想着让女儿读书,无奈她总是好奇地问他这个字的读音、那句话的意思,袁睦也不好意思不回答。 长久下来,她自然就能看懂一些简单的书籍了。 正是因为袁睦并没有专门请夫子来教她,袁敬亭平日读什么书, 全凭她自己的喜好决 定, 虽也对四书五经感兴趣,却更喜欢读一些杂史笔记。 而这些东西,恰恰是谢宜瑶也爱看的, 因此两人很是合拍。 袁敬亭对这世间的是是非非还很陌生,但她觉得公主阿姊肯定是个好人。她愿意把这么多书都借给自己看, 还时常会为自己解惑。还有个沈娘子,也会经常在表姊的书房出没, 对自己也很好。 而且袁睦虽有固定的俸禄, 谢宜瑶却也还是会掏出钱来补贴他们一家三口的家用。至少给袁敬亭花这些钱,她是很乐意的。 谢宜瑶说起套话来并不含糊:“舅父莫要客气了, 这都是我的一片心意呀。虽说我姓谢, 但也是阿母的女儿, 身上有着一半袁氏的血脉。再说了, 你我谢袁二氏往上数几代,都是陈郡阳夏出身,本就亲如一家。而且我每每看到敬亭这孩子, 心中都欢喜得很。于情于理,你们收着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谢宜瑶这话并不全是在诓袁睦,如果没有袁敬亭这个表妹,谢宜瑶未必会主动让舅父到公主第来。 袁睦实在拗不过,最终还是放下了清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谢宜瑶多余的关照。 至于他和柳十四冲突的后续,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冲还算上道,后来训诫了柳十四一番,叮嘱他不要再生事。袁睦也没打算对柳十四死缠烂打,对于这样的结果并无异议。 反倒是谢宜瑶的心中有了疙瘩。 为了替儿子表达歉意,谢冲将好些个新得的奇珍异宝送进了谢宜瑶的公主第,其中有个南海琉璃做的香炉,工艺很是精巧。 灵鹊第一眼见到这个香炉,就惊叹道:“江夏王也真是大方,光这个就要好多金呢。” 谢宜瑶不以为然。 “这点对他来说,恐怕只是洒洒水罢了。” 按照袁睦和萧延透露给她的消息,谢冲早已是家财万贯了,他不仅在京城敛财,而且在外地也有不少灰色收入。 天高皇帝远,郡守县令们在地方“收获”更丰富,但京城的显贵们离权力中心更近,前者对后者自然多有上贡。 天下财宝,都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京城。 连袁睦这样来京城没多久的皇亲国戚,都有许多人上门进献,谢冲就更不必多说。何况前不久他还加了官,眼下权势更是滔天,就算他不开口,金银财宝也会自己往王府里涌。 虽然这一世谢宜瑶并不执着于这些稀罕玩意了,但能从谢冲那里捞一笔油水,她还是很乐意的。 灵鹊盯着精巧的香炉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到:“今天一早黄阿婆亲自上门送了一批香料来,说是要孝敬殿下的,他们先送到库房收着了。” 谢宜瑶诧然:“黄阿婆来过了,怎么不留她坐坐?可留了什么话不曾?” “她还要赶开市的时间,来得早也没久留。至于话嘛,就说是多亏了殿下之前的指点,让她赚了不少。” 谢况下诏尚佛,佛教在南楚日渐盛行,京城又是首善之区,香料的价格自然是愈发水涨船高。 谢宜瑶还记着这一点,提前许久就派人在外地收购了一批香料,后来还顺带提点了一下黄妪。 黄妪虽然日常生活中偶然会犯糊涂,但在要紧上却并非如此。 她自年轻时就很通生财之道,一大家子发了好些年的财,无奈命途多舛,失去了亲人和家产。 如今宝刀未老,幸好遇上机缘,借谢宜瑶的资助和关照又把生意做起来了。谢宜瑶只是告诉她香料价格八成会涨,她便借此大赚了一笔。 当然,最后也没有忘记提点她的人。 光是她送给谢宜瑶的这批香料,如今的市价加起来就已经远远超过当时谢宜瑶给她的那些财帛的价值了。 谢宜瑶让灵鹊去取了一些香料来,在炉中点燃。 不过一会儿,屋内便有氤氲香气。 灵鹊好奇问道:“殿下为何对她格外照顾?” “我小时候和黄阿婆是邻居,她对我关爱有加,虽然并非大恩大德,却已经是缘份了。萍水相逢能够再度相认,实属不易。” 每当自己遇上前世并无交集的人,或是改变了身边人的命运时,谢宜瑶才会感受到自己真的重活了一回。 比起一成不变且熟悉到反感的谢冲、谢况,能和这些人相遇,才让谢宜瑶觉得未来仍然是有希望的。 “嘻,贵主这当真是好香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谢宜瑶听这声音,便知是沈蕴芳来了。 她也没理会沈蕴芳的打趣,只问:“我让你去做的事,可办好了?” “那是自然。” 柳十四的事提醒了谢宜瑶,他虽是柳氏子弟,但家中并不雄厚,却可以如此枉顾王法。 更不用说这里还是京城,地方上会是什么乱象,现在的谢宜瑶甚至想象不出。 谢冲给她道了歉,也向袁睦表了态,但唯独没有想到街上被柳十四冲撞了的百姓。 谢宜瑶是不愿意就这样放过柳十四的,她想到了崔晖。 崔晖和谢况是多年旧交,当年谢况还是个小官的时候,崔晖便看出谢况有帝王之资,谢况能够顺利称帝,他也是背后的推手之一。 谢况称帝后,重镇和要职则大多都被交予宗室和心腹,然而他虽不信任士族高门,却又不得不依仗他们来揽劝,因此也给高门士族中人授以高位。 这些官职虽然品秩高,却都不如崔晖更近机要。 柳十四的事虽说并不直接归他管,但崔晖如果有要处理的意愿,当然是能管的。 谢宜瑶好歹也和崔晖认识了十年有余,崔晖名义上又是她的师傅,因此去拜访一下,并没什么困难。 然而以防万一,谢宜瑶还是让沈蕴芳先找到崔朝华,借口说要去拜访她,以此掩盖前往崔宅的真实目的。 虽然崔朝华并未见过谢宜瑶,但她素日对谢宜瑶的名声有所听闻,又和沈蕴芳有不浅的交情,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数日后,崔宅。 崔晖雅好风流,颇善文学,这也是谢况与他交好的原因之一。他当年跟着谢况进京后,就在京城中购置了这处宅院,并请专人设计建设了园林。 聚石为山,引水为池;亭台楼阁,琼楼玉宇。 如此巧夺天工,很难想象到底要耗费多少财力心力、人力物力。 “我上次给怀香看的那幅画,画的就是这个地方。” 崔朝华带着沈蕴芳和谢宜瑶来到园中,观山览水,言语中藏不住的欢欣雀跃,可见她对此家中园林的景致是很自豪的。 谢宜瑶回应道:“上次贵嫔与长公主在乐游苑设宴,曲水流觞,与此处意境颇为相似。崔娘子没能到场一睹,实在可惜。” “是呢,”沈蕴芳附和,“上次如果朝华也在,没准能夺得头筹。” 崔朝华笑道:“若有下次机会,就定不会错过了。” 谢宜瑶看崔朝华心态豁达,对她有了几分赏识。 转过石头垒砌的假山,只见一条小溪涓涓细流,边上还泊着一条船,靠岸有块石头,上面刻着“乘舟”二字,吸引了谢宜瑶的注意。 继续沿着小溪走着,移步换景,便是一汪湖泊,湖边有处亭子,三人在亭中坐下歇息。 崔朝华向谢宜瑶介绍道:“园中的水都是从秦淮河引来的,湖中的荷花也是家父精心挑选的品种。” 谢宜瑶并不关心荷花,只问:“对岸那石头上,写的是什么字?” 崔朝华举目远望,随后笑着解释道:“是‘浮海’二字,这也是家父当初命人刻下的。” 一旁的沈蕴芳道:“乘舟……浮海……令尊真是有心了。” 崔朝华笑而不语。 半晌,有仆从来告诉她们,崔晖回来了。 崔朝华道:“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谢宜瑶点头示意,秉着说多错多的道理,并未和崔朝华多言。 前世她与这个名动京城的才女毫无交集,只见一面也还没来得及摸透崔朝华的脾性。 公主驾临,崔朝华自然是要禀告父亲的,崔晖今日处理完公务就立刻往家中赶,生怕怠慢了谢宜瑶。 崔晖以前对谢况的这个长女并没有什么特殊印象。 第52章 直到谢况称帝之后,谢宜瑶做了许多件不同凡响的事,才让崔晖对她有了关注。 这些年来,公主和崔家的交际一直没有断过,就连他的亡母也曾夸赞过谢宜瑶,所以当崔朝华告诉他,临淮公主有意与她结交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任何不满,反而十分惊喜。 “阿父,你回来了!” 最先发现崔晖的到来的,自然是崔朝华,等崔晖走近了些,谢宜瑶也起身相迎。 “崔公,好久不见,”谢宜瑶笑着道,“你是长辈,无需多礼,还请坐吧。” 见二人已经见上面了,沈蕴芳给崔朝华递了一个眼神,崔朝华会意,向崔晖道:“阿父,我带怀香去看画,你先和殿下聊啊。” 还不等崔晖开口阻拦,这两人就跑没影了。 “唉,”崔晖叹道,“我这个女儿哪里都好,就是有些不规矩,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我也不喜欢那些规矩,朝华这样很好。” 崔晖本就是嘴上说说,见谢宜瑶不在乎,也便不在这些事上耗费时间。 “殿下今日……可是有要事和崔某相商?” 谢宜瑶含笑道:“崔公明白人。” “殿下说笑。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谢宜瑶没有虚与委蛇,坦白讲道:“崔公可认识柳家的十四郎?” 第45章 谋定后动(三) 总让崔晖感到有些熟悉…… 听到柳家十四的名字, 崔晖不免有些诧异。 此人虽是河东柳氏出身,且与松阳侯有些交情,但于朝中并无依仗, 怎么会和临淮公主有联系呢? 不知谢宜瑶的来意, 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崔晖只得保守应对。 “略有耳闻,但并不相熟。” “既然如此,想必崔公并不知道他前些日子惹出的事了?” 崔晖抬眉:“还请殿下赐教。” 谢宜瑶把柳十四在街上做了什么,如何和袁睦起了冲突,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的来龙去脉解释得一清二楚, 只略去了她和谢冲的一些交锋。 “崔公怎么看此事?” 语毕, 谢宜瑶好整以暇地望着崔晖,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咳咳,”崔晖咳嗽了两声, “想必是有人玩忽职守,才让柳十四如此嚣张。” 那柳十四虽然是个纨绔子弟, 但家世还不没到京中官员人人都要畏惧的程度,这事能发酵到现在这种程度, 可见相关要员的懒政与疏忽。 而且此事绝非孤例, 如果不是袁睦这个“不懂规矩”的撞见了,又被谢宜瑶关注到了, 柳十四一事恐怕就会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那些被牵连的百姓, 只能说一句倒霉。 “父皇前些日子积劳成疾还未痊愈, 我不好拿此等小事麻烦他。左想右想, 也只能想到崔公了。” 谢宜瑶语气中含了几分歉意,仿佛为此打扰了崔晖是件让她很过意不去的事。 崔晖最近其实确实忙得很,谢况有意明年北伐, 他虽算是个文臣,不必奔赴前线,但也得必须要参与后勤和安排的工作。 想到京城的治安是个曾经被皇帝强调过数次的问题,崔晖不免有些戚戚然,谢宜瑶找他若是无果,之后自然就会去找陛下,到时候还是会波及到自己。 他这几年来处处小心,断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柳十四之事,他既然知道了,自然就会管。至于谢宜瑶是心系百姓还是为舅父打抱不平,都与他崔晖无关。 “公主一片孝心,陛下若是知道了,也会明白公主的用心良苦的。只是陛下最近政务缠身,还请殿下放心,此事交给下官就好,晖定会妥善处理的。” 谢宜瑶笑道:“如此便好,交给崔公我是放心的。” 看到谢宜瑶这般稳重的样子,崔晖有些恍惚,想当年在襄阳时她还是一个骄生惯养的女郎,没几年过去,竟已成熟了这么多,举手投足间都有皇家风范。 解决了心中第一件大事,谢宜瑶轻松了不少,惬意地看起风景来。 她从亭中向湖塘水面望去,只见几只白鹭落在荷叶之间,颇有乐趣。 “当真好景致。我听朝华说,此园中许多处都是崔公自己的心思?” 崔晖谦虚道:“不过是一点个人的喜好而已。” 谢宜瑶仍然侧身望著湖面,面上保持着微笑。 “先前溪边有‘乘舟’,这里湖岸上又有‘浮海’,崔公是想学那范蠡……功成身退么?” 谢宜瑶语出惊人,崔晖面上虽然保持镇定,心中却别有一番天人交战。 想他当年也曾心高气傲,憾无明主而已。后来结识了谢况,认为他有经世之才,便撺掇他成就大业,谢况的篡位之路,一直没少崔晖在背后的出谋划策。 事成之后,他自然成为了新帝的左膀右臂,就连那些世家大族都要怕畏惧他几分 。 然而有些事,得要身居高位才能明白,站得高,一旦摔了,也会更惨。 崔晖曾告诫过谢况,前朝皇室若是不斩草除根,“他日必成祸患”。 然而不知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谢况眼中的“祸患”? 每每想到那些深陷政治斗争而死于非命的故友,崔晖越发容易有兔死狐悲之感,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如今会有如此多的世家子弟选择避世不出。 崔晖也有权欲,才敢为此劝人做大逆不道之事,但一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便开始为自己谋划退路。 其实他只不过是想保全家人,安度晚年,避免帝王的忌惮。 崔晖能想到自己的最好结果,就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老还乡。因此之前借着丁母忧的机会,便向皇帝提出了辞职的请求,却没想还未等他出了孝期,谢况就又起用他,还让他继续参与机要。 帝王的猜忌实在可怕,崔晖时常梦见自己落入兔死狗烹的局面。 谢宜瑶说中了他的心事,这并非什么秘密,但她可是那人的亲女儿。 崔晖知道皇帝近来对大公主态度的转变,谢况比以前更重视斯谢宜瑶了,因此他不得不担心她可能会在谢况面前说些不利于他的话。 更担心谢宜瑶此番前来,有谢况的授意。 崔晖沉默了许久,谢宜瑶看着他怛然失色,知道自己是说中了。 半晌,崔晖才开口道:“范少伯名士风流,谁人不心驰神往。但若是要说功成身退,我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的。晖能有今天,都是仰仗陛下关怀,未能竭忠尽智,不敢挂冠而去。” 谢宜瑶咧嘴一笑:“是我冒昧了。崔公向来忧国奉公,又于大楚社稷有不世之功,怎么会退避贤路呢?本公主说了些糊涂话,还望崔公不要往心里去。” “自然,自然。” 崔晖向来觉得自己有识人之明,也早就看出临淮公主绝非泛泛之辈。 而她这般样子,总让崔晖感到有些熟悉。 “如今大楚日渐强盛,却也还暗藏危机,柳十四一事便是见证。紧要关头,还要多多仰仗崔公了。不过只要是人就都会有私心,崔公偶尔为自己谋算,也并非滔天的罪过。” 谢宜瑶这话说得语焉不详,更加扰乱了崔晖的心思。 她现在是在代她父亲发言,还是表达她自己的念头? “时候不早,我已经耽误了崔公不少时间。今日前来本还是为了和朝华说些体己话,若是崔公不介意,本公主就不继续打扰了。” “小女才薄,能得殿下赏识是她的福分。” 崔晖连忙起身相送,让家中下人送公主到崔朝华院中去。 崔晖年事已高,崔朝华却还年幼,仍然待字闺中,她对夫婿的要求高得很,崔晖也珍惜她,不愿让她草草出嫁。 虽然崔晖并不想把家人扯进来,但能让崔朝华和临淮公主搭上线,他还是很乐意的。多个人脉也能多条门路,若有公主殿下的扶持,女儿将来的人生或许也会顺利许多。 看着公主 远去的身影,崔晖琢磨着她身上那种让他感到十分熟悉的气质到底从何而来。 许久,崔晖才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看到的,是她的父亲的影子。 那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说话方式,实在是如出一辙。 崔晖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毕竟谢宜瑶在政治上的手腕,十有八九都是她在谢况身边耳濡目染学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会某一天会在这对父女身上应验……吗? 有崔晖出手,柳十四很快得到了该有的处罚,据说还有几名相关的官吏被革职。 知道柳十四得到了他应得的,谢宜瑶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而且她亲自拜访崔宅的另一个目的也实现了,那就是试探崔晖的态度。 虽然现在的谢况还离不开崔晖,也和他有多年友情,但以后等他以后就未必如此了。 自古以来鸟尽弓藏的故事屡见不鲜,谢况也不能免俗。 若谢宜瑶能撬动谢况的左膀右臂的墙角,加快君臣二人离心的进程,那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助力。 第53章 …… 过了些日子,谢宜瑶难得有了空闲,为测试裴贺学武的成果,又揪着他来了一场比试。 几招下来,谢宜瑶感受到裴贺有明显的进步,看来飞鸢夸他有悟性并非虚言。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嘉言,看来这几个月你并未松懈。”谢宜瑶在夸奖别人时,向来是毫不吝啬。 裴贺露出腼腆的笑容,他很少被这么直白地表扬过。 谢宜瑶的赞赏,如果能来得再早几年就好了。 瑟瑟微风吹过,院中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谢宜瑶抬头望去,已经有几片叶子开始泛黄了。 她想到四个字,时不我待。 “转眼间,又快到秋天了。” “我和殿下,也快认识一年了。” 谢宜瑶和裴贺相视一笑。 谢宜瑶想起去年刚和裴贺见面时,他不信任她的样子,一年未到,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现在的裴贺,已经不像曾经那样抵触她了。 “阿姊——你们在做什么呀?” 是袁敬亭和王夫人来了,还有灵鹊。 袁睦的妻子出身太原王氏,谢宜瑶并不知她的名讳,平时只喊她舅母,与旁人称时则喊王夫人。 袁敬亭的名字,谢宜瑶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小娘子一年前自己取的,她这表妹当真是不一般。 王夫人苦笑道:“敬亭说她想见阿姊了,灵鹊说殿下在这,妾就冒昧带着她来了。” 谢宜瑶并不介意她们的贸然拜访,她蹲下身来和袁敬亭平视,问:“我是在和这位公子在比武。” 袁敬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武术吗?敬亭也想学!” “你之前不是说想念书吗?怎么这么贪心,这个也想学,那个也想学呀。” 谢宜瑶摸了摸袁敬亭的头,和她开起了玩笑。 袁敬亭认真地回答:“我就是都想要嘛。” 谢宜瑶会心一笑。 “你现在年纪还小,等长大些再说吧。不过一些强身健体的东西,是可以学起来了,到时候阿姊亲自教你,好不好?” 王夫人道:“劳公主费心了,只是我们母女已经够给殿下添麻烦的了……” “舅母别客气,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是,”谢宜瑶装作不明白她的意思,转而又对袁敬亭说,“敬亭,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和阿姊说,好吗?” 袁敬亭使劲点头。 谢宜瑶释然一笑,掏出了随身带的蜜饯,递给了她。 袁敬亭瞥了眼王夫人,见母亲没有阻拦,便接受了谢宜瑶的好意。 安抚好了小孩子,谢宜瑶起身拍拍衣服,准备再和裴贺比上一比。 然而此时灵鹊上前汇报,崔朝华来了,现在正在前厅等着她呢。 那日谢宜瑶在崔宅里,和崔朝华二人单独聊了些话。 崔朝华的性格和她设想中的不同,十分活泼开朗,也难怪她和沈蕴芳合得来。 谢宜瑶看着正在吃蜜饯果子的袁敬亭,微笑着说:“上次敬亭和阿姊说想念书,所以为你找了一位师傅,她和阿姊年纪差不多,敬亭想不想去见见她?” “好!” 谢宜瑶一把抱起了袁敬亭,小女孩轻得很,并不吃力。灵鹊见状,没头没脑嘻嘻笑起来,被谢宜瑶瞪了一眼,方才作罢。 第46章 谋定后动(四) “良禽择木而栖。”…… 崔朝华上次与谢宜瑶见面时, 这位公主向她发出了邀请,邀请她到公主第上为她六岁的表妹讲解诗书,传授知识。 贵族家女儿请傅母并不罕见, 但邀请年轻的女郎来教授诗文的, 并不多见。 崔朝华觉得临淮公主此举实在有意思, 对于这份任务也是跃跃欲试,便应下了这一请求。 见过袁敬亭后,崔朝华就明白了为何谢宜瑶要专门请人做她的老师了,原来并非她这个做表姊的一厢情愿,而是这孩子确实求知若渴。 好在崔朝华不仅于诗文很通, 还是个博学的, 能够应付得了袁敬亭没完没了的求问,这也给崔朝华带来许多成就感。 崔二娘给先后侄女当女师傅的事,过了些时日就在京中传开了, 原因无他,只因谁都没把这当成需要密而不发的事。 崔朝华很满意, 袁敬亭也很满意。 临淮公主、王夫人、崔公,也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唯独有一人, 偏偏不高兴了。 谢宜瑶有半旬未曾进宫, 这日得了谢况的口谕,才又进宫请安。 谢况的身体早已大好, 又投身到了繁重的政务之中, 在此关头特地让她入宫, 谢宜瑶知道肯定不只是为了见她一面而已。 果不其然, 刚一见到谢况,就听他问起崔朝华和袁敬亭的事。 “朕先前听景灿提起过他的次女,是个伶俐的, 如今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倒好,把人家请到家里去了,耽误她的大好年华。” 谢宜瑶嘴上也不吃亏:“父皇,这事讲的是你情我愿,崔家娘子愿意就是了,且我也不是白请人家来的。倒是阿父为何惦记着别人的婚事?我看皇家子侄中也没有差不多年纪的男儿呀。” 谢况听了这话,不禁语塞,她居然猜到了自己的一点心思。 结为姻亲,是他笼络大臣的惯用手段了。 他这个长女近年来懂事了许多,但喜欢到处找事的毛病还是改不掉。 谢宜瑶不像那些奉承他的臣子、后妃,规规矩矩地听他指挥,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并且总是会出乎他的意料,叫他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让袁睦一家三口搬进公主第也好,还是让崔朝华给袁敬亭当老师也罢,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就是让谢况觉得很不舒服。 在谢况眼里,他是执棋的人,而天下人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棋子不听话,他自然会恼。 “朕当真是说不过你。” 谢宜瑶嘻嘻一笑,道:“阿父在京中开设许多学馆,倡导学风,我也是响应父皇的号召。” 听到谢宜瑶提到学馆的事情,谢况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些,拿起了手边的文书,边看边说:“罢了。你可知我为何要花费那么多金钱与人力,开设学馆么?” 谢宜瑶撇撇嘴,道:“女儿不知。” “如今南楚虽然大体已经安定下来,但还是缺少可用的人才。朕颁布律法、开展土断、劝课农桑,种种政策推行下去,都是需要一个个官吏来实施的。虽说朕的身边有景灿他们,可等时过境迁,后继乏人,到时候再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不是已经有太学了吗?” “还不 够。虽然朕特地强调过,无论是显贵还是寒人,都可入太学读五经,可最终能被选中的,往往还是那些清贵子弟。” “这……不也很好吗?萧郎中之俦,应该堪当大任吧。” 谢况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感叹谢宜瑶的无知。 “萧家年轻子弟里也就一个萧弦值得一提了。这些清贵从前只知清谈,时移势易才又重拾儒道。况且像柳家这样的大族,纵使不入朝为官,也不必为赋税和劳役所困,凭借私有的田产和部曲,就可过得十分舒坦。朕就是看在柳家有从龙之功的份上,也不好亏待他们。可是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夙兴夜寐,为大楚殚精竭虑呢?” 谢宜瑶知道,高门士族一直是谢况的心头大患,他既要依靠他们的权威和力量,也忌惮他们干预自己的决策。 如果只是拿点钱和名养着他们也就算了,偏偏有些醉心权术的,尸位素餐。 看来,柳家总有一天是要遭殃的。 谢宜瑶却装作不解:“父皇的意思是……” “朕刚起兵时,景灿与道审他们就与朕同生共死了,所谓股肱心腹不过如此。然而当前朝皇帝大失人心,改朝换代已成大势所趋,柳家才找上了朕。他们到底不过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利益,与朕各取所需而已。至于皇位上到底是谁,他们并不在乎。因此柳公也好,萧公也罢,虽能身居高位,但朕……到底是不能分给他们太多实实在在的权力。” 谢宜瑶背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谢况突然跟她说这些,是临时有感而发,还是早有打算?如果是后者,他是看穿了自己的谋划吗,还是只是单纯地想与她谈天说地? 无论是哪一种,她现在都要小心应对,尽量顺着谢况的心思说。 “女儿明白了。父皇是想让那些寒门也能为己所用,然而他们出身贫寒,往往不能像贵族子弟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父皇才要开设学馆,为的是能够广揽人才。” 谢况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明白朕的意思,这很好。你看看你崔伯父,他祖上可是军功起家的,但到了他这一辈,却是偃武修文,反倒可谓书香门第了。莫非如此,你给表妹找的那个女师傅,怎么会有这般才学?可见人的才学不是由其出身决定的,只是……这些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第54章 说到后来,谢况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谢宜瑶心想,他提出这个政策,那些大族出身的高官多半不会很赞同,他今天召自己入宫,莫不是来倒苦水的吧? “阿父,女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来听听。” “既然阿父想要广揽人才,光是京城也是不够的。地方州郡也可建立许多学馆,只是这需要地方的官吏配合,恐怕并非易事。” 谢况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事,朕也想过,只是碍于一些原因,暂且只能在少数地方设置。” “还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等尚学之风蔚然,至少需要几年时间。阿父既然已经觉得人才匮乏了,不如先破格招揽些人才,援引荐举、选贤举能,就算没有严密的推荐制度,只要能找到真正可用人才也是好的。” “哦?”谢况叩着案几边缘,“阿瑶既然有了这种想法,想必也有人才可以为朕引荐吧?如你所说,不必计较出身,但求才德兼备就好。” 谢宜瑶只不过顺着谢况的话说而已,临时随机应变想的主意,一下哪能想到合适的人选呢?虽说她听到这番话后的第一反应,想到的是崔朝华、是俞妙兰,但谢况说的“不必计较出身”,显然是没可能把女子考虑在内的。 见谢宜瑶久久没有说话,谢况并没什么反应,只道:“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也很正常,宁缺毋滥,不必强行给朕答案。” “女儿明白了。” 父女二人见面,起初虽然有些矛盾,但后来渐入佳境,你来我往算得上是融洽。 谢况心想,虽然偶然有些小争吵,他这个长女总体还是和他很合得来的,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 但谢宜瑶知道不是这样的,面上的和睦依靠的是她单方面的聆听,并在合适的时候给出谢况想要听的答案。 走出殿门,谢宜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伴君如伴虎,她要想在谢况面前扮猪吃老虎,实在是太费心思了。 前世这个时候,谢宜瑶天不怕地不怕,反倒自在些。可现在心中有了不该有的想法,难免战战兢兢,体会了一把朝臣的心态。 不过谢况乐意将这些政事主动讲给她听,还是可喜可贺的。至少说明在他眼中,谢宜瑶是个信得过的人,同时又是个能共商大事的。 至于其中有几分试探,谢宜瑶还看不分明。 别过谢况,听闻太子还在永福省,司贵嫔则在显阳殿中礼佛,谢宜瑶选择径直出宫,回了公主第。 自从上次在显阳殿躲雨之后,她就变得有些怕见到司砚了。 沈蕴芳听闻谢宜瑶今天被皇帝召进宫去,便早早到公主第中等着她回来。 而当谢宜瑶回到公主第,就先是从她手里拿到了一封来自武昌的信。 程莫很久没有来消息了,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次也只是说过些时候,会有一批“孝敬”公主的特产送到京城,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还望公主纳下。 除此之外,信中还提到陛下为程莫新置了别驾,他实在是感激涕零。 佐官既是辅助,也是来自帝王的监视。程莫极少给京中传递消息,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暂且放下程莫的事,谢宜瑶还是先和沈蕴芳讨论起了今日宫中谢况说的那些话。 “怀香,依你看,他让我推荐人选,有几分是真心?” “至少七成。” “我想也是……他目前看上去对我没有什么戒心。只是我也实在没人可以给他举荐。我虽然想着给自己招揽人才,也有在江夏王府上安插眼线,但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要能得到他的重用,不仅要合他眼缘,还须得有真才实学才行。否则就算给他推荐几个歪瓜裂枣,也是做无用功。” “先前不是有几个找到公主第来的,其中可有能举荐的?” 谢宜瑶叹了口气。 “之前那几个投机取巧的人都是广撒网。四处笼络权贵,他们就算真能够得到皇帝的赏识,也不会为我所用。唉,良禽择木而栖,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 沈蕴芳看谢宜瑶失落,安慰道:“并非如此。依我看,贵主缺的不过是一个打响名声的机会罢了。” “但愿如此吧……” 像沈蕴芳这般有奇志的女子本就不多,想要在茫茫人海当中找到她们,那就更难了,而那些想要出人头地的男子,也有更好的选择。 谢宜瑶觉得和谢况相比,现在的自己才是真的求贤若渴。 沈蕴芳继续说道:“贵主这几年来虽然是一步一个脚印,但因为担忧被别人猜到意图,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干预政事。谨慎虽好,但是依我所看,展露出野心也并非坏事。” 谢宜瑶那日在显阳殿听到司砚的话后,变得比往日更为谨慎。前世的失败和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让她变得小心翼翼的,唯恐被人猜到了目的,行事越发束手束脚。 反倒是沈蕴芳初生牛犊不怕虎,格外敢想敢干。 谢宜瑶被说得有些羞赧,但也不恼,反而诚心问道:“那依怀香所说,该怎么办?” 第47章 谋定后动(五)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我曾听闻松阳侯毫不遮掩对太子的不满, 因此也有些人暗地里想要投靠他。” 见谢宜瑶听得认真,没有要打断的意思,沈蕴芳就继续说下去了:“大多数人即使是想破脑袋, 也猜不到贵主的目的, 因此倒不如大胆一些。” 就算有人知道她的野心又如何呢?公主想当皇帝, 多荒唐的想法啊,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像是司砚猜到了些许,现在却也不能真的做 什么。 谢宜瑶听了沈蕴芳这番话,很是高兴。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智谋有限,难免要走弯路, 有沈蕴芳在旁时刻提点, 是再好不过的。 她握着沈蕴芳的手,真切地说道:“怀香此言深得我心。倘若我门下都是你这样的人才,何愁大业不成呢?” 沈蕴芳被夸得有些害羞:“如果没有遇见公主, 我的这些想法也无处施展。” “只是,具体要如何做呢?” 沈蕴芳深吸了一口气, 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既然皇帝有招揽人才的心思,定会有相应的举措, 到时候便会有人闻风而动。太子和诸皇子都年幼且住在宫中, 普通人很难接触到,而京城中唯一的皇弟江夏王将要出兵北伐去, 离开京城很长一段时间。有心人的选择有限, 如果他们知道皇帝看重临淮公主, 则自然会想到要走公主的门路。” 谢宜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示意沈蕴芳继续说。 “贵主不如向皇帝举荐一位可用的人才,能否得到重用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让人知道有这么一条道路可以走。至于要去哪里找这位人才……” 沈蕴芳提议谢宜瑶派人到京中各学馆看看, 说不准其中有可用之才。 …… 咸宁四年三月,楚帝谢况正式下诏,声讨北燕,举兵北伐。 虽然近几年南楚境内大大小小的灾害不断,但论粮食产量和人口增长,都已是十几年来南国的最高水平。 打仗,最重要的是人和粮草,人又分上阵的士兵和后勤的民夫。 无论是哪一项,现在的南楚都不缺。 先前在司州一带对阵北燕的胜利让南楚的皇帝谢况信心大增,同时也提升了楚军上上下下的将领兵卒的士气。加之北燕内部的危机仍未解除,当下确实是北伐的最好时机。 朝堂上下大都也都同意,于是北伐之事很顺利地推进了下去,不少大族也纷纷捐出资产以充军费。 当然,北燕也不会坐以待毙,即使不知道南楚的具体计划,也又一度在淮南屯兵备战。 南楚这边则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江夏王谢冲被任命为主帅,直攻合肥,志在收复淮南一带的失地。 临行前,江夏王府连摆了三日的酒宴,为谢冲践行。最后一日晚上,谢冲只请了一些心腹亲属,而谢宜瑶亦在其列。 “义道,为父这一去……也不知还回不回得来了!” 谢冲已经醉得恍惚,搂住了世子谢义道的肩膀,神志不清地哭诉。 “阿父,不要说这种话了。” 谢义道难得见到父亲这幅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为了给谢冲送别,谢义道特地从外地赶回了京城,毕竟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谁都不知道谢冲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就连知晓前世过往的谢宜瑶也不敢打包票。 然而收服淮南的失地这个目标,与直接打下整个北燕比起来,算是比较容易,尤其现在淮河下游和上游基本都在南楚的控制之下,优势更为明显。 谢况当然是看重自己的四弟,才将主帅一职交给他,如果战事顺利,等谢冲身上有了功,权势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只是谢冲并不懂得兄长的良苦用心。 第55章 “你是长兄,义道。为父……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义远、义逾他们……就拜托你了。” 谢冲语重心长,仿佛要上的不是战场而是刑场一般。谢义道见父亲严肃,也认真起来。 “儿子明白。” 谢宜瑶坐在角落里,只抿了几口酒,她是不敢在江夏王府喝醉的,因此很是节制。 江夏王一家酩酊之间,唯独谢宜瑶清醒着,旁观这场乱局。 “嘁。” 谢宜瑶向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谢义远坐在谢冲的另一边,面色不虞。 想来谢义远对于谢冲过分看重长兄谢义道,还是心有不满的。 谢宜瑶倒是很佩服他这一点,虽然是次子,但将父亲的重视和宠爱视作理所应当,如果做不到,那便是谢冲欠他谢义远的。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有点相似。 谢宜瑶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女儿,就觉得谢况可以顺理成章地忽视她,偏心其他的孩子,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对谢况有诸多不满。 但谢宜瑶知道,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她在谢况那里永远是比不过阿弟们的,所以她也早就不再强求。 而谢义远还陷入在天真的期待当中,不知道谢冲对他的态度。 前世谢义道早逝,谢冲悲痛万分的同时,还想着将世子之位传给爱妾所生的三子谢义逾,而非谢义远。 与其利用谢冲的父爱,不如去依靠谢况的愧疚。 谢宜瑶这般想着,悄无声息地走到谢义远身边,好言好语劝道:“你也去和你阿父说说话吧。” 谢义远双眉紧蹙,然而纠结片刻后,还是听取了她的意见。 虽然感情不是靠努力就可以获得的,但他要想得到谢冲作为父亲的宠爱,也不能单坐在那里翘首以待。 “阿父,我也敬你一杯,祝愿大楚军队旗开得胜,打得燕人抱头鼠窜……呃……” 谢义远不会说漂亮话,刚一开口便词穷了。 “不学无术,以致今日!”谢冲狠狠指着谢义远,然而随即又突然变换表情,温声细语地说道,“但好歹有一片孝心……我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你可得乖乖的。否则等我回来收拾你!” 谢义远勉强拿稳了酒杯,他还是畏惧谢冲的。 “是,是。我都听阿父的。” 谢冲的三子谢义逾年幼,喝了一点点酒就晕乎乎的,被他阿母带回房休息了。 王妃徐氏也向来不喜欢这些场合,也早就先行离开。 席间不剩下几个人了,谢宜瑶自知不该久留,也告辞回公主第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眼谢冲和他的两个性情迥异的儿子。他们家的内事她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谢冲是她要复仇的对象之一,这样的处境对她倒是更有利。 只是,不知道她和谢况的那些事,在旁人眼中也会是如此荒唐吗? …… “江夏王居然怯战到了这种程度。” “他向来如此。” 晚风从窗户掠过书房,带来一丝凉爽。 灯影幢幢下,谢宜瑶和沈蕴芳正在舆图前促膝长谈。 沈蕴芳手指在舆图上划过,分析着局势:“可合肥应当不难拿下。如今淮南上游有义阳,下游有凤阳,而且春夏季节多雨闷热,对北兵作战不利。”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生死是一瞬之事,上了战场自然会有不一样的考量。我先前不愿趁此挑拨江夏王和皇帝的关系,正是想到他的性格如此。” 谢宜瑶多少能理解一点谢冲的心境。 不过理解并不代表认同。 沈蕴芳似乎很是头大:“将领对战局的影响不可忽视,我总觉得江夏王是个不稳定因素,希望不要出岔子才好。” 不管怎么样,她们都不想看到楚国大败。 “但愿如此吧。” 谢冲有多不可靠,谢宜瑶前世可是切身领略过了,所以她也想早点除掉这个不稳定的因素。 可不是现在。 既然谢况此举是给谢冲立功的机会,这个主帅可就非谢冲不可了,她知道谢况不可能因为他人的反对意见而改变主意。 北伐中谢冲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大局成败,谢宜瑶还不至于拿此等攸关国本的大事作她计划的一环。 正好军事上的具体安排,谢况从不会和谢宜瑶说,她怕他起疑心,也不主动问。谢冲作主帅,她还能从谢冲那里想尽办法问来一些细节,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谢宜瑶继续分析局势:“皇帝有拿回淮南的决心,给江夏王派的人中不乏能征惯战 的,我看江夏王还是有八成可能顺利合肥收复、寿阳,甚至有机会窥探青州。” 沈蕴芳认可:“而且北燕并吃不准我们到底会从哪些地方进攻,多路并进的情况下,他们总要有利益取舍的。” 沈蕴芳的食指顺着长江的方向从上游到下游,如今由东到西数州郡,楚国都有部署。 谢宜瑶点点头,接着说道:“周禄出任雍州刺史后练兵秣马,南方还有在荆州的谢凝作后盾,直接虎视眈眈地威胁着洛阳,北燕不敢派出太多兵力到淮河下游的。这些江夏王也曾和我说过的,可见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只是惜命罢了。” 虽然北伐明面上跟她一个公主毫无关系,但战争中的每一环都会直接影响到朝堂局势,谢宜瑶不得不时刻关注其走向。 谢况先前的调兵遣将,现在已经初有成效。除了屯兵荆襄的周禄、谢凝,被调回京城的郭遐此次也得到了立功的机会,将驻守姑孰一带,听候调遣。而从襄阳回来的谢冰现在则在京口练兵,京城则由谢况的另一心腹陆渊来守卫。 分析到此,谢宜瑶和沈蕴芳对北伐前几战还是比较乐观的,至少收服淮南失地的问题不大。 只是…… 沈蕴芳叹道:“当年义阳被围,郭遐驻兵不出,不仅未被严惩,反而被重用了。” 谢宜瑶道:“郭遐、陆渊这些寒门庶族出身的武将,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靠着战功和忠心,就算不能打胜仗,也不会反过来害皇帝。所以虽然两年前义阳被围的时候,郭遐没有听从诏令出兵,也没有被皇帝彻底抛弃。真要上战场,他也还是要靠这些人,士族子弟实在既没几个靠得住的,更别提他们大都不瞧不起用兵一事。”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这些心腹总有生老病死的一天,而他们的后代未必能有一样的才干和一样的忠心。” 谢况何尝不知道?所以才要广纳人才。 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 谢宜瑶并不在乎,只说:“这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 相反,这对于谢宜瑶来说还算是件好事。 谢况身边真正的心腹越少,她到时候行事的阻力就越小。 所以,她不可能真心为谢况推荐可用之才,而没有别的目的。 第48章 谋定后动(六) “好吧……听殿下的便…… “说到心腹, 怀香,你之前说可以去官办的学馆中寻觅人才,我有了些眉目。” “贵主是有人选了?” “还没有, ”谢宜瑶摇摇头, “我打算亲自去看看。” 她派出去的人, 只是稍微试探清楚了形势,并没能找到真正可用的人。 “可是,以公主的身份……皇帝会同意吗?” 谢宜瑶微微颔首,说到:“你且附耳过来。” …… 自从南楚皇帝下诏尚佛后,京城内外的伽蓝精舍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然而随着京城的常驻居民数量日益增加, 能再造佛寺的空地早已不多, 因此部分会像石城寺那样建到郊外,也有一些会直接将城内的宅第直接改建为佛寺。 就连谢家故居,都在谢况的旨意下改建成了佛寺。 于是谢宜瑶也紧跟潮流, 将几处宅院改建成了佛寺,这些是三年前赈灾时, 谢宜瑶在京城内购入的,本来打算用来安置流民, 然而后来遇上谢况严查户籍, 大部分人被送到了城外的的庄园充作佃户,以此来躲避搜查, 因此这几处宅院大多都空闲了下来。 谢况只当这些宅院本就是为了建造佛寺才购入的, 为此还夸奖了谢宜瑶。百姓也道临淮公主素来有善心, 又在城中建了许多寺庙, 可谓是功德无量 谢宜瑶却依然惦记着这几座寺庙的实际作用。 这是她出资建设的,里头的僧人也是领了她的好处,故而要让他们帮衬着自己做什么, 也能方便很多。 现在,谢宜瑶带着灵鹊、飞鸢以及裴贺,在城南的一处佛寺汇合。 这里上个月刚竣工,还并未正式对外开放。 谢宜瑶乔装打扮了一番,不同于平日,她穿的是京城中男子时兴的装束。她的计划着混入隔壁的学馆,亲自打听消息。 再不济,也能满足她的一点好奇心。 而且,她好久没有自由自在地在市井中走动了。 第56章 这个计划虽然乍一听有些鲁莽,却也是经过了谢宜瑶和沈蕴芳许久的讨论的,已是最有可行性的计划之一了。 谢宜瑶向来不忌讳抛头露面,可惜学馆不接受女学生,因此才有了扮男装的想法。 “来来来,看看怎么样。” 谢宜瑶原地转了一圈,她自己是很满意这份伪装的。 “我还是觉得不行,”灵鹊道,“虽然看是看不出错来,可殿下若是开口说话,八成还是会暴露的。” “当真?” 谢宜瑶听了这话,顿时有些丧气。 裴贺附和道:“确实如此。如果殿下要扮作求学的学生,定然是要和学馆里的人交流的。相反,飞鸢扮作贴身侍卫,也不必说几句话,想来会不容易暴露些。” 谢宜瑶看了看飞鸢,她本来就长得比自己还要高,身子也壮实许多,穿上男装后确实很难找到破绽。且她本就沉默寡言,声线也偏低,在这点上,谢宜瑶没有优势。 脑海中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谢宜瑶还是放弃了由自己扮作求学男子的想法。 “可我肯定是要亲自进去看看的,不然就白来了……” 谢宜瑶苦思冥想许久,突然眼前一亮,道:“有了!嘉言,你扮作书生公子,我来装作是你的侍婢不就成了?还有灵鹊,你常在外走动,万一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不如就留在佛寺,也好通风报信,怎么样?” 裴贺很是不认同:“这怎么行……主次不分,颠倒黑白……” 灵鹊则思考了一会,道:“这个倒是可行。” 飞鸢也点了点头。 谢宜瑶又看向裴贺,后者顿时有些无奈。 “好吧……听殿下的便是。” 一通忙碌过后,谢宜瑶和裴贺又各自换了一身装扮。 裴贺换掉了本来的侍卫装扮,穿上了临时找来的书生行装。谢宜瑶则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服,梳了个双鬟,好似个大户人家的侍婢。 谢宜瑶依旧很是满意,不过裴贺却说殿下举手投足之间并不像个侍女,但长年的公主生活造成的影响,一时半会也无法遮掩。 然而折腾了好几次后,谢宜瑶是不想再做别的打算了,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谢宜瑶叮嘱裴贺道:“你姓严,单名一个嘉字。家住城南的万户里,祖上也有当过官的,现在虽然没落了,家里到底有几亩田,不至于饿死,你从小就想读书,这次听闻京中开了好几处学馆,便前来求学。” 谢宜瑶拿来备用的身份文书,这是她之前给裴贺准备的假身份,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时就用上了。 裴贺这个名字牵扯了太多瓜葛,能掩埋在尘埃之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裴贺自认为不擅长演戏,但既然他已认临淮公主为主,谢宜瑶要让他这样做,他肯定是要听从的。 三人各自串通好了基本的信息,又将进学馆之后怎么做提前演练了一番,谢宜瑶觉得万无一失后,才正式出发。 谢宜瑶准备去看的这座学馆,名为“南竹馆”。据说,门口挂着的匾上还是当今皇帝的御笔。 南竹馆由官府出资而建,现在已经招收了不少学生,剩下的名额有限,并非谁都可以轻易挤进去的。 好在谢宜瑶事先跟崔晖托了关系,只说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公子想去看看。崔晖也不规矩行事,不然当年也不会有建议谢况篡位之举,又因有先前在崔宅和谢宜瑶的那一场对话,同意了谢宜瑶的要求。 崔晖办事爽利,几日前就上下打点好了,表示可以随时去找南竹馆的一位贾先生,他会妥善接待的。 三人走到南竹馆的大门外,只见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个个都是书生打扮,其中也有富贵公子带了随身的侍者的,他们三个如此这般,不算奇怪。 “记住了,你是严嘉,我是维玉,她是阿翎。” 谢宜瑶最后提醒了一次,裴贺,不,严嘉重重点头,三人切换好了身份,向馆内走去。 “是贾先生介绍来的?”南竹馆接待的人露出了谄媚的笑,“那还请几位先到偏厅等候片刻,贾先生前脚刚走呢,最近学馆忙得很,还请诸位见谅。” 谢宜瑶本想顺口说出“无妨”,话到了嗓子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 裴贺道:“没关系的,还麻烦请你带个路。” 南竹馆如其名,庭院中种了许多竹子,浓翠一片,十分好看。 三人坐下 来等贾先生,悄声议论起来。 “怀香有个族弟就是南竹馆的第一批学生,她怕被认出来,今日才没有跟着一起来……我听她说,南竹馆收学生并不很看出身,至少比起太学来说,寒门子弟还是有不少的,甚至有些兵家、吏家出身的。” 裴贺道:“待会我问问贾先生可不可以去旁听,这样也可打听下那些学生的情况。殿……你也是好奇这个吧。” 谢宜瑶先前没告诉裴贺自己为什么要来学馆,倒不是因为不信任他,只是没把这当回事。 现在听他一说,才想起来。 “正是,说不定能遇上栋梁之材呢。” 谢宜瑶此行就是为了探探这些到学馆求学的寒门子弟的大体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迫切入仕的心,若是运气够好,没准还能直接找到符合条件的人选。 就算一无所获,也能顺势打探下京中学馆的情况,不至于空手而归。 等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贾先生便到了,他长得很符合谢宜瑶对一个教书先生的预想,微微躬着背,面上堆着笑。 “诸位久等,想必这位就是……崔公介绍的公子吧。” “贾先生,幸会,我姓严。” 裴贺和贾先生互相行了礼。他所扮演的严嘉其实并无什么可指摘的,若不是谢宜瑶早就认识他,多半也要觉得他真的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不知严公子今日光临敝馆是为何呀?” 这贾先生,好会明知故问。 “当然是来求学的了。我听闻圣上有诏,说这京中新设的几处学馆不可因出身排斥学子……实不相瞒,我家中现在无人在朝中做官,因此不算得是什么显贵,也只读过几卷闲书,但心底到底有一份好学之心。” 贾先生只当他谦虚,毕竟可是那位崔晖介绍过来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没点背景? “哎呀,这当然好了。严公子今日既然来了,现在前堂里也正好在讲课,不如移步,旁听一番,若是满意,交上束脩便可入学了。” 裴贺挑了挑眉毛:“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贾先生脸上依旧堆着笑容。 “那好,”裴贺起了身,“还请贾先生带路。” 谢宜瑶跟在裴贺的身后,一起向前堂走去,倒是远远地就听见了先生讲课的声音。 “就是这里了,严公子若是想旁听,从后头进去便是。” 裴贺点了点头,欲往里走去,谢宜瑶也正准备跟上,却见贾先生伸出了手臂,拦在他们面前。 “怎么了?”裴贺问道。 贾先生依旧是那幅笑容:“严公子一个人进去便是了,这侍女和护卫,就在外头等着吧。” 第49章 谋定后动(七) 谢宜瑶不觉得自己和别…… 谢宜瑶被贾先生的话噎住了, 正欲发作,突然想起了现在自己不过是“严嘉”的侍女,只得按耐住了脾气。 裴贺看谢宜瑶神色有异, 连忙道:“可否请先生通融一下, 我家中这位侍女向来是最懂规矩的, 不会闹出事来。” “规矩?”贾先生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惹,“她不能进就是规矩,你看看这屋里头有谁带了侍女的,严公子纵然是崔公举荐的,也不能逾矩。你这样的, 我见得多了, 听老身一句劝,这读书求学,最重要的是心境, 严公子若想学业有成,最好还是不要想这些不正经的事。” 说罢, 瞟了谢宜瑶一眼。 谢宜瑶被人这么看不起还是第一次。 事不过三,她觉得自己最多只能再容忍这个贾先生一次不敬。 裴贺怕谢宜瑶动怒, 又对贾先生说道:“不如我和先生各退一步吧, 就让他们在门外等候,可好?” 贾先生勉为其难同意了。 于是裴贺进去了, 谢宜瑶和飞鸢则在门口听起了墙根。 谢宜瑶的耳朵灵光, 在门外也听的一清二楚。 虽然不知道这讲课的夫子是谁, 但听上去确实有些水平, 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 谢宜瑶实在有些羡慕,不仅是一墙之隔的这些学生, 还有裴贺。 如果她能办个学堂,就像崔朝华教袁敬亭一样,让女子读书,那还愁找不到可用的人才吗? 谢宜瑶这一世见过了沈蕴芳,更加不信这世上有奇志的女子只有她一个。虽然出身性格各异,但谢宜瑶不觉得自己和别的女子会有何根本上的不同。 只不过相比较而言,谢宜瑶更为幸运罢了。 …… 第57章 今日来到南竹馆的人,远不只谢宜瑶一行人。 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立足的,大部分家中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钱,承担得起学馆的束脩也不少。 更何况这些学馆是皇帝下诏办的,谁都知道进了学馆的门,也就意味着距离平步青云的机会更近了一步。 有的是年轻人独自来的,有的是家中父母带着孩子来的,也有像他们这样带了侍婢护卫的,倒是没像他们一样想当然觉得能一同进去。 陪同的人有的先行离开了,有的顺势跟谢宜瑶一样在院中等候,只是没几个像她一样在门边偷听的。 谢宜瑶感觉有人多打量了她几眼,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便拉着飞鸢躲去庭院的角落,虽然走到这里就会听不清里头的讲课声,但反正等下还可以让裴贺转述情况,她也犯不着冒这个险,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终于等到散场,学堂的弟子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只是有几个勤奋的,还留在里头向夫子讨教学问。 谢宜瑶看着裴贺出了门,一时找不着她和飞鸢,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不禁哑然失笑。 谢宜瑶招了招手,轻声道:“在这呢。” 裴贺听到熟悉的声音,立马转过头来,焦急的面容变为了欣喜。 “……怎么在这,让我一顿好找。” 碍于扮演的身份,裴贺跟谢宜瑶说话的时候总要端着个架子,让他总觉得不习惯。 谢宜瑶解释道:“那边人多眼杂,就先过来了。况且这边在树荫底下,也凉快些。” “过小半个时辰还有另一位夫子讲学,他们不少人会选择外出走走,也有的就会在这边等到下一节课。不如趁此机会打听打听,我看那个姓贾的也不在场……” “先说说可有没有什么发现吧。你不会只是单纯去听夫子讲学了吧?” 裴贺连忙摇头:“那自然不是。” 好在哪怕就这么点时间,裴贺也已经想办法和好几位学子混熟了。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出身寒门庶族,换在高门大族把持朝政的年代,都是没什么机会做官的人。 虽说如今朝中也有好几位重臣并非清贵子弟,出身和他们一般平常,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当初跟着当今皇帝打天下的心腹,而这些后生没有这种机会。 因此,到这些学馆求学,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虽然皇帝现在还未采取具体措施,但大部分人都猜想,之后陛下肯定会从这些学馆里头选拔人才。 更何况这边的学馆都有官府出资,虽然也要支付一定的束脩作为学费,但比起在外头求学,已经要划算许多了。 因此求学之人络绎不绝,南竹馆才会出现这样要托关系才能进的情况。 裴贺介绍道:“似乎还有人家中本身就有请夫子的,因此本意也并非求学,只是想要入朝为官,苦于家中没有人脉,便花钱想办法进了南竹馆。” 谢宜瑶回忆着前世的情况,谢况后来任用的许多寒人,确实从京中的学馆中发掘出来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出身太学,亦或有人举荐,学馆只是少数。 但总归是一条路子。 谢宜瑶本来打算直接自己去和那 些学子交谈的,但想起贾先生那个迂腐的样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贺提议道:“不如就由我就以‘严嘉’的身份入学,打探一下这些学子中有没有人可为我们所用?” 谢宜瑶否决了他的这个提议。 “先不考虑你身份的问题,也没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 只要有了头一个能通过她的举荐被任用的,就是打开了这条新的路。后面的人,是她自己留在公主第,还是想方设法举荐给谢况,都是后话了。 现在重要的是这第一个人,她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够了,没有必要让裴贺花时间入学馆,还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她也不想让裴贺长时间脱离她的掌控。 谢宜瑶谨慎又仔细地观望着四周,这庭院里有不少学子三两成群,谈天说地,等候着下一堂课。 唯独在斜对面的角落里,有个年轻的男子拿着书,一个人孤身站在角落里。 谢宜瑶用眼神示意裴贺:“那个人,你刚才在里头可瞧见了?” “这人坐在最后一排,不过一直没说话,都在专心听讲。” 坐在后头的好几个学子都不太安分,所以才能让裴贺多攀谈了几句。但这人却不同,在略微有些人嘈杂的环境里格外心定,一直认真听讲,如今抓准休息时间还在温书,可见确实好学。 有点意思。 这人应当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看衣装家境也应该不至于十分富裕。 若是带上个身高体壮的“侍卫”恐怕会显得有些奇怪……好像他们仨是要欺负他是的。于是在谢宜瑶的要求下,裴贺跟她一块向那位男子的方向走去,飞鸢则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裴贺尽他的最大努力露出了他能做出的最和善的表情,和那男子打了招呼:“我姓严,不知能否打扰仁兄片刻?” 男子闻声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裴贺和谢宜瑶。 “仁兄贵姓?” “我姓黄……” “黄公子,幸会幸会。” 谢宜瑶在一旁见识到了裴贺的交往能力与技巧,这黄公子看上去有些内向,但裴贺很快就和他攀谈起来。 平日里裴贺在谢宜瑶面前碍于身份,也畏惧她的威严,一言一行都要拘谨得多,难得看他待人接物如此自然,心中暗叹自己当年确实没有看错人。 这样的人,要么得收入麾下,要么是斩草除根。 谢宜瑶扮演着侍女的身份,于是并未多言,但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去了大概。 原来这黄公子并非士族出身,好在家中有些钱财,便想办法进了南竹馆。谢宜瑶看他身上穿着也不甚富贵,想必也并非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读书恐怕就费去了不少家产。 她起初看这人品性不错,动了拉拢的心思,然而听着他与裴贺的对话,却觉得对方并无入仕之心,只是真是想要好好读书的,便也不打算再费时间,轻轻拉了拉裴贺的衣袖。 裴贺会意,转而对黄公子说:“我浪费黄公子太多时间了吧?” 黄公子点了点头。 裴贺有些讶异于这人的实诚,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告了别。 谢宜瑶和裴贺转身离开,那黄公子站在原地,又看起了书卷。 “这人当真是个书呆子。”裴贺感叹。 谢宜瑶道:“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但不是我这次想找的人。” 她要找的,定是要有才能也要有野心的,二者缺一不可。 宁缺毋滥,这是谢况当时和她说的话,但也是她自己尊崇的原则。 “那就可惜了,”裴贺道,“不如我再去打探下别人?” 就在此时,飞鸢突然开了口:“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有些远,似乎有点吵闹……” 还没等谢宜瑶追问,就见贾先生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都先回屋子里去,规规矩矩的!闲杂人等,一应跟我到偏厅去等着!” 贾先生暴躁地重复着这段话,把庭院里的人都往屋内赶,走到裴贺面前,看着是他,语气略微客气了几分。 “严公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也快快进去候着吧。” “贾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呀,”贾先生焦急得很,“看在你是崔公推荐来的份上,我就和你说了吧,陛下要亲临我们学馆啦!” 第50章 谋定后动(八) “那样的生活曾经逼疯…… “什么?” 裴贺和谢宜瑶异口同声, 唯独飞鸢没有说话。 贾先生没有闲心再和他们闲扯,他也是刚刚接到的消息,据说陛下卤簿已经出了宫, 要不了多久时间就要到南竹馆了。 而谢宜瑶一时间也难以冷静下来。 该怎么办? 她是不是不该冒这个险? 怎么他偏偏选了今天? 是不是崔晖通风报信, 或者说漏了嘴? 谢宜瑶不断地问自己。 一旦遇上谢况, 谢宜瑶就容易大脑宕机。 好在,她很快就又恢复了理智。 谢况来这里多半是为了视察学馆的教学状况,并且他从来没有见过裴贺,所以只要她和飞鸢乖乖地到偏厅去等候,就不会出岔子。 于是她又暂时和裴贺分道扬镳, 和飞鸢一起, 跟着贾先生去了偏厅。 贾先生今日一早已经给学子们上过课了,本已经可以回家休息,但他素来喜欢上赶着做这些杂事, 为的是能多些邀功的可能。 陛下亲临学馆,这是天大的机会, 也是最不能出错的时候。 若是能在御前得到一两句夸奖,就算过了今天皇帝不记得他是谁了, 他以后的日子也会更加好过。 第58章 今日学馆里有不少前来求学的人的家属或仆从, 贾先生将这些闲杂人等都带到了偏厅,并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你们等会可千万别到处乱走, 御前失仪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付平头百姓, 威胁性命是最好的法子。 果不其然, 在贾先生的叮嘱下, 偏厅里头细碎的聊天声都小下去了许多。 贾先生对此很是满意,安排人在此看守后,自己一溜烟就没影了, 谢宜瑶猜他多半是去前头露脸了。 换做平时遇到这种情景,谢宜瑶可能会顺势和旁人聊聊天,尽量多获取一些有用的消息,但今天她没有那个闲心这么做了。 她现在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能平安无事等谢况离开。 于是谢宜瑶和飞鸢一同站在角落里,彼此一言不发。 谢宜瑶闭着眼睛,竖起耳朵,默不作声地听着其他人都在聊些什么。 有的在说这南竹馆的师傅是哪里的名家出身,有的在说当今那位近年来的施政得失,也有的聊起了皇家密辛与八卦。 纷纷杂杂,混为一团,叫人听不真切,反倒有一种烟火气息。 好羡慕。 也正是这些喧闹隔绝了远处的声音,让谢宜瑶并未察觉皇帝的到来与离开。 她所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谢况理所当然只会移驾那几间讲学的屋子,不会到偏厅来。 但谢宜瑶还是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她本想等下学后再抓几个人聊聊,事到如今,她还是选择换身衣服就回公主第。 然而,噩梦总是要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到访。 谢宜瑶用过晚膳,准备和裴贺聊聊今日在学馆的见闻,却见飞鸢难得失态,神色匆忙。 “怎么了?” “陛下驾临公主第了,还特意没让人通传……” 若不是她发现了,恐怕就会直接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谢宜瑶的面前。 这是今天谢况第二次让谢宜瑶陷入惊慌当中,但她还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催促裴贺赶紧从她面前消失,免得被谢况碰见。 等谢况见到她的时候,谢宜瑶正在品茗读书,气定神闲。 于是他原本准备说的话塞在了嗓子眼。 谢宜瑶仿佛刚刚发觉他的到来,连忙行礼。 “阿父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朕怕你在休息。” 谢 况随意地坐下,没有直视谢宜瑶。 他的到来必定伴有某种目的,谢宜瑶知道。 谢况极少会亲临公主第,而每一次来都会带来不好的消息。 当然,也可能是在回宫的路上顺势来看看她,但谢宜瑶不太相信这种可能。 谢宜瑶很少有主动和谢况寒暄的习惯,即便是之前她在宫中侍疾的时候,也是行动多于言语。 相比于曾经的针锋相对,现在谢况和长女更常见的相处模式是他说许多句话,她再以一句话来表示乖顺的听从。 因此这一次,也是谢况先主动开了口。 “前些日子朕让郡县的官员好好查查地方上园田宅居的情况,并如实汇报。今日朕在一篇表奏中读到,你在郢州有几亩田,这事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谢宜瑶咽了口唾沫,“前些年那场雪灾给女儿带来的印象太过深刻,总觉得没有几亩田傍身并不能安心。” “朕本担心有人假以公主的名义私占田地,既然确实是你的田,那就没什么事了。” 谢宜瑶见谢况并未因这件事发火,松了口气。 谁知他突然又问:“你这几日也不怎么进宫,都做了些什么事?” 谢宜瑶的脑袋飞速运转着,思考着有没有需要隐瞒的信息。 “四叔临走前,我到他府上去过一次。除此之外,平日在家里也不过是看书解闷,没什么好做的……哦,每逢要和王郎见面的日子,我自然是不会忘的。” 听完谢宜瑶的解释,谢况并没有立即给出回应,反而端起了茶杯,悠然自得地啜了几口。 谢宜瑶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放下茶杯后,谢况便问了一个谢宜瑶早就预想到的问题。 “你今天在南竹馆,同行的是哪家公子?” 悬在谢宜瑶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对未知的恐惧消弭,她知道狡辩不会起到任何效果。 “阿父既然知道我去了南竹馆,肯定也能查到吧。” 她总是这样,即使态度是卑微的,言语间也绝不会让自己受一丁点委屈。 谢况压住心中的怒火:“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你就是为了这个人,才不愿意和子平举案齐眉的么?” “我只是单纯不喜欢王均这个人罢了,和旁人没有关系。”谢宜瑶低着头回答,她用力捏着自己的大腿,才勉强克制住情绪。 每次和谢况争吵时,谢宜瑶都会觉得十分无力。二人的标准和思维截然不同,他们并非是站在对立面,而是处于完全相反的世界,但评判权从来都属于谢况,属于父亲。 谢况不曾奢望谢宜瑶和王均能多恩爱,但至少要能举案齐眉,不给他添麻烦才是。所以谢宜瑶几次三番提出想和王均和离时,他总是愤怒、烦躁的。 她怎么不能多替他这个做父亲的想想呢? 谢况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罢了,他是谁朕都无所谓。朕只问你一句,你今日为何要去南竹馆,是他撺掇你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是女儿自己想去的。” “为什么?” “太子才四岁就能亲临太学,我就算去不了太学,到京中学馆探查下情况又如何?” 谢宜瑶的语气越发嚣张。 谢况举起右手,食指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规矩?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堂堂一国公主,乔装打扮成个婢女,随意外出,像什么样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认出来了,丢的是谁的面子——是朕的面子!” 谢宜瑶冷笑道:“规矩?阿父心中要是真的记得规矩,现在还能坐在皇位上吗?” “你!” 谢况猛站起身。 “你还顶嘴?你以为你今天的荣华富贵,是谁给你的?” “是你又怎样?” 谢宜瑶深吸了一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什么隐忍克制,什么韬光养晦,全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即使谢况不会听,有些话她也必须要说出来,闷在心里要坏掉的。 “你以为你是我的父亲,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就理所当然可以控制我的生活了吗?我知道,你想让我成为贤良淑德的妻子、温柔体贴的长姊,可我不想!整日足不出户,与针黹作伴。那样的生活曾经逼疯了一个人,你忘了吗?” 她毫无疑问是在火上浇油。 谢况怒气冲天:“朕平时就是太惯着你了,娇养出一身的毛病。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不孝的女儿!” 自从谢况当上了皇帝之后,很少有人敢和他这么说话。那些一身正气的朝臣到了他面前,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六宫的嫔御向来是依头顺尾,他的皇子皇女大多也都乖巧懂事。 怎么唯独谢宜瑶不一样? 是了,她是她的女儿,是她和他生养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那些乖孩子中,唯独谢宜瑶总要顶撞他,她一只就不是千依百顺的人,从不会将他人的言论当成金科玉律。 即使这几年她变得成熟懂事,谢况也总隐隐约约觉得这是针对他的一种伪装。 她是见证了他二十余年的岁月的,如今这世上还有几个这样的人? 谢宜瑶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谢况,他不是生来就是尊贵的天子,他有着无法洗刷的过去,他是踩着别人的鲜血与尸骨走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面对谢况的怒气,谢宜瑶笑了,是苦笑。 可谢况觉得那是嘲笑,他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 他顺势拿起摆在柜子上的象牙尺,尺象征着规矩,他是她的父亲,教会她什么事规矩应该是理所应当。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 “殿下,以后都别这样了,好吗?” “嘶——明明挨打的是我,为什么你哭成这样了?” 灵鹊用手背抹了两下眼睛,泪水却还是不止住地流。 谢宜瑶安慰道:“这没事,这点小伤……以前还有更厉害过的呢了。” 灵鹊知道谢宜瑶说的是前世,她看着谢宜瑶背上的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问:“殿下都经历过一回了,为何还要去招惹呢?” “他也没拿我怎么样,一时在气头上罢了,反正最后只是禁足一段时间而已。” 其实比起**上的疼痛,心理的屈辱才更令谢宜瑶痛苦的。 一直以来谢况都是这样的人,既忽视她的感受,又要强迫她去做她不愿做的事,从未有过改变。 不过想到谢况被她的话气成那幅样子,谢宜瑶觉得背上的伤好像都没那么痛了。 第59章 在这场闹剧中,他们皇帝和公主的身份,都变得不再重要。有的只是父亲和女儿。就算是寻常人家,父在女面前的威严也是绝对的。 她知道自己顶嘴的后果,可她偏偏这么做了。 第51章 谋定后动(九) “殿下明明知道我不是…… 谢况到底曾经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人, 一怒之下更是忘了轻重,虽然也并未伤到脊骨,但谢宜瑶短时间内是不能平躺着休息, 也不能弯腰弓背了。 起初, 谢宜瑶还有些后悔, 心想自己是不是不该冒这个险去学馆,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过待谢况摆驾回宫,最会干扰她思考的因素走了以后,又有灵鹊在她耳边温柔安慰,谢宜瑶便想开了。 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豪赌。要么忍气吞声一辈子, 跟谢况和谢容比命长;要么主动出击, 快刀斩乱麻。 以谢宜瑶的性子,她肯定无法接受前者,她最多只有等十年的耐心。 何况这次学馆之行也算不上是毫无收获。 “殿下, 好了。” 灵鹊给谢宜瑶背部的伤上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冰凉凉的触感减轻了疼痛, 还为谢宜瑶拾 掇好衣服。 “多谢你了,灵鹊。” “殿下跟我一个奴婢客气什么, ”灵鹊撇了撇嘴, “倒不如记着下次别再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就好了。” 谢宜瑶苦笑,知道她还在闹脾气。 “对了, 先前陛下前脚刚走, 裴贺那边就派人来问殿下的情况, 我叫他先等着了。殿下要不要见一下?” 谢宜瑶只思考了一瞬。 …… 方才为了保险起见, 裴贺刚手忙脚乱地回到院子里,就差人帮他换了一身侍者的衣服,顺带抹脏了脸。 今日在南竹馆, 他已经尽量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但也不能保证皇帝没有看见他。 公主第静得出奇,裴贺住的院子位置离谢宜瑶很远,却也能隐约听见那头的吵闹声。 裴贺提心吊胆了许久,终于等来皇帝陛下回宫的消息,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来想立刻去找谢宜瑶。她或许不想见他,亦或者还不能见她,无论如何,他还是让人通传了消息。 然而他却被告知,皇帝因为今天的事大发雷霆,动手打了公主。 裴贺对自己性命的担忧顿时转移了,他有太多问题要问,不过,见到谢宜瑶的那一刻,他却全部忘记了。 屋内只有灵鹊和谢宜瑶两个人。 灵鹊在一旁处理文书,谢宜瑶则怡然自得地趴在榻上,闭目养神,完全不像刚被父亲殴打过的模样。 “裴贺小心翼翼地发问:“殿下……? 谢宜瑶闻声睁开双眼,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嘉言来了啊,坐吧。” 灵鹊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起身给裴贺倒了杯茶,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方才走出屋子,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殿下,我和飞鸢都在外面,若有什么事,直接喊我们便是。” “嗯。” 裴贺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但谢宜瑶似乎没有把灵鹊的话放在心上,他也就没有说什么。 屋内安静了片刻,还是谢宜瑶先开了口。 “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 “殿下为何这样说?” “这次确实是我松懈了,幸好没牵连到你们。” 谢宜瑶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裴贺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谢宜瑶多少会为这次的冒失感到惭愧,甚至可能不愿意见他。 但她将这件事说得是如此稀松平常。 理所当然的,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展示脆弱,以至于裴贺甚至不能判断她是否存在脆弱的一面。 “你是想问陛下有没有提到你吧?是有的,不过他说了,你是谁他都无所谓。他就算要查也问题不大,我只要想办法让‘严嘉’离京便是。现在外有北伐,内要土断,他不会为了一件小事动用太多心力的。你尽管放心,就算他真查清楚了,我也会护着你的。” 裴贺沉默了许久,才说:“殿下误会了,我不是为了吃这颗定心丸而来的。” 谢宜瑶并未尽信:“那是为什么?来看我出丑么?” 裴贺有些心虚,又有被误会的委屈,然而他到底是不敢顶撞谢宜瑶,只能愤愤地说:“殿下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宜瑶被逗笑了,于是她并没有计较裴贺的小心思,反而让他坐得近了些。 近得裴贺能嗅到谢宜瑶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是药膏的香气。 他听到谢宜瑶问:“趁我现在还记得清楚……你好不好奇他都和我说了些什么?” 这便是要他听着的意思了,裴贺点了点头,拿起了榻边的团扇,为谢宜瑶轻轻扇着风。 今日谢宜瑶在裴贺面前提谢况,用的是“皇帝”“陛下”一类的字眼,或直接用“他”来指代。不似以往,还会称谢况为“阿父”“父皇”,裴贺觉得她面上风轻云淡,心底里应当是很记恨皇帝父亲的。 谢宜瑶和谢况之间的那些矛盾,裴贺陪在她身边一年多来,知道了不少,他也隐约猜到了先皇后袁盼的死亡在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 谢宜瑶将她和谢况之间的对话娓娓道来,裴贺没有放过一个字眼,自然也认识到他自己,或者说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导火索。 父女二人争吵的重点在别处。 “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裴贺困惑不解:“什么……?” “我还没怎么听你提起过你的阿父,礼尚往来,你和我聊聊他吧。” 裴贺没有抗拒:“殿下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嗯……你先前说过,在重新见到他以前,他有数年在外从军未归家。你可还记得,他临走前可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早年间独自在外寻找父亲时,裴贺无数次和人提起过裴如之,他本来对此应该是得心应手的。然而数年过去,连那些话语都变得陌生。 裴贺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裴家并非兵户,也没有落魄到需要裴如之从军不可的地步。彼时的北燕虽然在境内大规模募兵,但也没到穷兵黩武的程度,所以在裴如之向妻、子坦言之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裴如之想要从军。 “如之,为什么?” 母亲不断的诘问,换来的是父亲的沉默。 裴贺那个时候虽小,却已经能够隐约猜到父亲想要的是什么,他不甘久居于人下,想要不断地往上爬。对于一个落魄家族的汉人,挣军功确实是最快也最不需要挖空心思的方法。 于是年幼的裴贺作出了他将会后悔一生的行为,站在了父亲那边,劝慰不舍的母亲。 裴贺母亲的死不仅和裴如之密切相关,更和裴贺本人脱不了干系。 “那个时候我正是会畅想未来的年纪,所以我以为我和阿父是一边的。后来我才知道,一家人能够平安无事已经足够不易,若不能保证,何必去求功名……” 毕竟,那个时候的裴家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其实我对阿父的了解不多,”裴贺继续说道,“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话不投机,像殿下和陛下那般的争吵都没有。甚至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面前这个人真的是我的阿父吗?为什么让我感到如此陌生呢?刚踏上寻找他的旅程时,我的心中满怀期待,可是到真的找到了他的时候,我的心里却莫名地空虚。” 这些话,他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人说。 谢宜瑶眨了眨眼,似乎有所触动。 有那么一瞬间,裴贺觉得自己和谢宜瑶现在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他们有相似的经历,或许他们同病相怜,只是裴贺已经没有机会弥补遗憾。 然而只消片刻他又清醒过来,他所认识的那个谢宜瑶,并不需要他人来治愈,也不会愿意为别人疗伤,就算有,裴贺也不在其中。 裴贺说得断断续续,终于胡乱地说明了裴如之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谢宜瑶却已经合上双眼,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裴贺将这视为一种无声的送客行为,正欲起身,却被抓住了手腕。 “殿下?” “热……” 谢宜瑶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道。 裴贺有些无奈,他总是猜错谢宜瑶的一言一行之后的涵义,如果不是谢宜瑶故意捉弄他,就是她太难懂了。 好在等他继续轻轻扇起风来,谢宜瑶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勾起。 “你的故事,我听得很满意。” …… 谢宜瑶的伤好得很快,这具身体还很年轻,她所拥有的生命力甚至超出她本人的想象。 她的心情也不曾长久低落,虽然被了禁足,客人也不好随便登门拜访,但袁敬亭和舅父舅母还是可以自由出入,能和她唠唠嗑解闷。 可惜的是短时间内联络不到沈蕴芳,谢宜瑶不知道她会不会很担心,而袁敬亭也因为崔朝华好些日子没能够来为她上课而十分郁闷。 第60章 好在过了小半个月,谢宜琬费了一番功夫,对守在外头的人好一顿软磨硬泡,仗着同为公主的身份,终于能堂而皇之地进了公主第。 谢宜瑶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以正常行走端坐,便和谢宜琬一同在公主第的庭院里头闲逛,眼下有阿琬能在旁说说话,不至于太无趣。 “阿姊,我可担心你了,”谢宜琬道,“沈娘子也找过我好几次,我虽然宽慰她说,父皇既然没 有给你实质性的惩罚,肯定过些日子就会找个机会解除禁足的,但一日不见到你,我的心也仍然悬着。” 谢宜瑶瞒下了谢况打她的事,只道:“那你现在可放心了?” 谢宜琬点了点头。 “我先前进了宫,遇上贵嫔和太子……他们母子居然也为阿姊你求了情。” 谢宜瑶并不惊讶,只问:“司贵嫔她恢复得如何了?” “没什么大问题,和从前一样,就是身子虚一些。倒是四弟他……年纪虽小,但毛病不少,时常需要人照看。” 司砚生下的第三个孩子依旧是男儿,谢况为此很是高兴,为此一改节俭风俗,大加赏赐。 除了年龄最大的谢容,谢况也十分疼爱其他儿子。虽然并非太子,但普通皇子也都会封王,以后还要镇守一方。 谢宜瑶淡然道:“小孩子多病也是正常的,能挺过去就好了。” “那倒也是。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告诉阿姊。” “何事?” “我去显阳殿的时候,太子他说他见到了松阳侯……就是谢义远,说他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童言无忌,容弟虽然聪明,但小小年纪不至于为此说谎。只要没有人教唆他,想来应该确有其事。阿姊,你怎么看?” 这还有谢义远的事? 谢宜瑶摇摇头,道:“他看不惯我也并非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不过是看在我和四叔关系目前还不错的份上,不好造次罢了。如今四叔离了京,他的长兄也在外任职,除了阿父,谁还能管教他?而你也知道,阿父向来是最纵容他谢义远的。” 谢宜琬不屑道:“切,小人行径。” 反倒是谢宜瑶劝道:“好了,你也知道他是小人,还理他作甚?他的话也动摇不了父皇的决定的,安心等着便是了。” 谢宜琬知道是这个道理,于是也未多言。 第52章 不轨之心(一) 他居然直接“一鼓作气…… 这些时日里, 沈蕴芳想尽办法打听了些消息,也已经走了些能走的门路,然而都不能起作用。 不过沈蕴芳也早就预想到了, 做决定的人是皇帝, 人微言轻的她当然无法撼动。 好在有谢宜琬等能在谢况面前说上话的在一旁劝着, 只等半个月不到,谢宜瑶的禁足便也解除了。 沈蕴芳自然是第一时间就上门拜访的,她终于听谢宜瑶把来龙去脉说了个遍,这才知晓了前因后果。 谢宜瑶沮丧着道:“我这般意气用事,甚至定妆皇帝, 怀香会不会觉得有些冒失?” 沈蕴芳莞尔一笑:“他也不是生来就是皇帝的, 有何顶撞不得?” “只是……想来这也正是他对我的一次警告,告诉我,我不合规矩的行为, 他多多少少都能察觉。” 谢宜瑶低下了头。 沈蕴芳问:“贵主难道为因此收手吗?” “当然不。”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她不会、也不能收手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最终让谢况下令解除临淮公主的禁足的契机,其实是谢冲。 前线传来捷报, 江夏王大胜燕军, 王师顺利收服合肥,北伐的第一仗旗开得胜。 皇帝大喜过望, 亲自下诏嘉奖谢冲, 还让留在京城的谢义远先代父领赏。 该是举国同庆的时候, 那么谢宜瑶还禁着足就有些不妥了, 且谢况也觉得关她这么久也差不多了,也就顺势而为。 然而,京城洋溢着喜气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 江夏王带领的军队顺利取下合肥,对寿阳却久攻不下。 楚军采取的策略是围城,企图消耗城中燕军实力。夏季潮湿闷热的环境并不适合披甲执兵的将士们作战,尤其是对习惯了寒冷气候的北人而言。然而一旦到了秋天,北燕的粮草问题将会得到缓解,北人也更适应气候,到时候局势会渐渐变得对南楚不利。 北燕在寿阳守城的将领虽不善战,但懂如何守城,心气更比合肥的那位要坚毅许多。 相持的状态看不到结束的尽头,楚军虽然粮草补给不成问题,可士气却一点一滴地衰落下去,谢冲见状,只留下了少数围城的将士,自己则带着大部队退后休整。 收复淮南的几座城池是谢况给出的最低目标,朝中许多大臣也都支持速战速决,希望趁着北燕援军未至切断补给,并组织一波又一波的攻城。 谢况也向前线发去好几封军书,语气虽不强硬,但言辞中处处透露着希望谢冲能够早日拿下寿阳。 然而谢冲并没能回应众人的期待,反而将大军拖在合肥,美其名曰抚慰城中百姓,同时等待秋天补充粮草后再出兵。 明明顺利攻占了合肥,但谢冲却没有愈战愈勇,反而心生却意,谢况觉着实在奇怪,可具体的诱因恐怕要到前线军中去才能查明。 但皇帝若是派人到前线,表现出对于将领的不信任来,恐怕会适得其反,坏了军心。 因此,远在京城的谢况也束手无策。 谢宜瑶知道,谢冲是害怕了。 现在他的肩上担负着南楚上至帝王下至军民对于收复故土的期待与执念,比起动力,这份期待对于谢冲来说更是一种无名的压力。 谢宜瑶想起同样曾经按兵不动、不听君令的郭遐,和谢冲不同,他当年的举步不前更多是出于利益。谢况出于多方考量保下了郭遐,这次他驻守姑孰并整装待发,显然有戴罪立功的想法,因此并不愁他再次上演临阵脱逃。 但谢冲却没有一个迫切得可以将性命当作赌注的动机,他就算吃了败仗,也不必担心因此被谢况严惩,或者是丢了性命。 要是少了谢冲,谢况就少了一个能信任的臂膀。 谢冲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在身家性命和北伐胜败之间,他毫无疑问选择保全前者。 以谢宜瑶对四叔的了解,她对目前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践行宴上谢冲的态度已经预示了一切。 何况前世他也曾做出过类似的举动,这就是她不同意沈蕴芳的计划的原因,不加干预都尚且如此了,要是用言语刺激谢冲,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而这一切真正的问题出在谢况身上。 他和谢冲做了几十年兄弟,对谢冲的了解肯定不输谢宜瑶,却还是要让谢冲做这次北伐的主帅。 谢冲那头举棋不定,朝堂这边一时半会也没有对策,毕竟他按兵不动的理由还算说过得去,也表示秋天便会出兵,明面上确实没什么好指摘的。 况且皇帝都并未说什么,他们这些大臣也犯不着自找麻烦。 两军尚未交锋,不了解军事的老百姓们自然也无暇担心战事,相比之下,米价和赋税更值得他们关注。 京城是中一如往常,地方乡县就更不必多说了,从前是怎么过,如今依然是怎么过。 谢宜瑶比往常收敛了些,但暗地里的谋划并没少下来。平日仍然进宫面圣请安,与贵嫔太子来往,也时不时和妃主们交际,与王公贵族家中女眷也多有走动,同时留心着北边的消息。 众人原本心想等到秋天无论如何也会有结果了,却没想到谢冲在六月中旬就正式开始攻城。 等谢宜瑶听到这个消息时,六月已经快结束了。 后来,有谢冲手下的将士说,当时谢冲是听到有传言宣称北燕那边将会派出名将前往寿阳决战,才终于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了。 然而影响战局的偶然因素实在太多,几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毁掉了一批粮食,同时减缓了攻城战的进程,而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北燕的援军也已经到了。 谢冲顿时后悔不已,他若是早些攻城,何至于斯?然而后悔是没有用的,敌方将领都在城楼上指名道姓喊话挑衅了,他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战争是冷漠无情的,但或赢或输,总能有个结果,大不了带领军队退回合肥,或者等其他城池支 援,行两面夹击之势,好硬生生啃下寿阳这块硬骨头。 然而谢冲往往能做出超乎常人预料的事,在与燕军的第一波对战中落败后,他居然直接“一鼓作气”逃回了京城! 军中兵卒见主帅临阵脱逃,还以为自家是吃了多大的败仗,也都散作一团,逃的逃,撤的撤。 谢冲带领的这一支军队的纪律本就一般,虽然有一部分兵在途中被其他的将领门集结起来了,但也有不少兵卒因这荒唐事丢了性命,只有一小批亲兵跟着谢冲安然回到了京城。 第61章 北燕军队趁势追击,若不是有将领见机行事守住了合肥,连刚收复的合肥都要再次易主。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动荡。 燕军原本打算战略性放弃淮南等地,如今却天上掉馅饼,北边那位皇帝得知此事后更是乐不可支,甚至直接写了一封嘲笑谢楚皇室的信,派使者亲自送到谢况眼前。 谢况看了,差点没气得昏了过去。 纵使他再溺爱宗室子弟,一时间也无法宽恕谢冲的荒谬行径。 给楚国丢了个大脸不说,也辜负了谢况希望他能立功的期待,本来他都考虑好了谢冲立功后怎么为他加官进爵,结果本人却在最关键的环节掉了链子。 更别提这次北伐对于谢况的重要程度,虽然他称帝数年在内政方面做出了不少成果,但在对外的战争中还不曾取得成就,离他证明自己配得上皇帝之位总还差一步。 然而谢况深知此事自己也有责任,是他决策失误,偏要让谢冲担任主帅,明明知道他不能胜任。 谢冲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日日跑到皇帝殿前冒着太阳下跪谢罪。 这样一来,谢况竟又有些心软。 短时间内,皇帝实在想不好如何决断,只好暂且按下不表,决定等战局明朗后再行赏罚之事,姑且先罚了谢冲两年俸禄。 而钱是谢冲最不缺的东西了,不痛不痒。 不至于什么惩罚都没有的,但眼下谢冲身领数职,他要是都卸任了,这空缺让谁补上?如今宗室里谢况能重用的也只有同父的兄弟了,但兄弟间又自有亲疏,对于谢况来说,谢冰和谢凝都是次选。而那几位心腹将领他都不能完全信得过,更别提世家名流,不到万不得已,谢况是不可能让他们掌兵的。 谁手上有兵,谁就真正掌握了话语权,谢况是不敢将这些分给宗室以外的人的。 而谢宜瑶也正是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才没有立刻实施她的复仇计划。 就算她能除掉谢况,但那是因为谢况对她没有防备,而非她的强大。 虽然她几乎是在重生后就立刻开始豢养私兵,但其规模是还不能和正规军队相比的,充其量只能和士族养的部曲扳扳手腕。 她现在手上没有兵,到时候谁会服她? 谢宜瑶虽身居长嫡,但身为女子,即使发动宫变,也不可能就这样顺理成章坐上皇位,到头来反而要给别人做嫁衣。 然而出于局势的考虑,一旦谢冲失势,他曾拥有的权力自然会有一部分被分割。此情此景之下,谢宜瑶未必不能被皇帝纳入考虑,哪怕只是“暂时”的。 谢宜瑶没有利用前世所知进行干涉,谢冲都在北伐中落得如此田地了。如今他回到了京城,无法再对战事造成什么影响,天赐良机,谢宜瑶和沈蕴芳都一致认为,没有比此时更适合对付谢冲的时刻了。 所以当谢冲邀她到王府一坐,并问她“这下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谢宜瑶只是会心一笑,随后说道:“四叔,你且听侄女一言……” 第53章 不轨之心(二) “我要自保,如之奈何…… 寿阳城前临阵脱逃, 谢冲的命虽然是保住了,但仍然有未知的责难在等待他。 所有人都在说,能做出直接逃回京城这种荒唐事, 恐怕这次皇帝不会轻易饶恕了。 谢冲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破局的办法, 只得寄希望于谢宜瑶。 不管怎么说,他们姑且算是同盟。 “宜瑶,你觉得叔父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前世过往的失败教会了谢宜瑶一个道理,任你有再多的奇思妙计,真正难的是掌控人心。 上辈子谢宜瑶和谢冲共同策划过刺杀谢况, 知道谢冲是有反心的, 但那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现在谢冲是怎么想的,她还不能下定论。 何况谢冲虽愚笨,但也不是毫无城府, 说得太过直接多半会让他起疑心,需得循循善诱才好。 然而也正是因为人心难测, 她才有可能杀出一条路来。 于是谢宜瑶语重心长地对谢冲说道:“须得早做打算,方能保全自身。” “这……阿兄难道会重罚我么?” “我又不是阿父肚子里的蛔虫, 怎么会知道?”谢宜瑶故作高深道, “但眼下看来,至少明面上要贬一贬你的官了, 否则不能服众。” “难道在我归京之前, 你在宫中听到过什么风声?” 谢宜瑶摇了摇头。 谢冲失落地垂首:“他从来没有对我动过那么大的怒, 我想这一次恐怕真的不同于以往……” 毕竟谢冲以前打过大大小小的败仗, 其重要性都远不及这次北伐。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四叔,你如今虽然暂时受了挫折, 但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在北伐之前,叔父你既已位列三公,又领扬州刺史,其余尊贵的官爵名号更是数不胜数。若是大胜得归,需得再加官进爵。到时候,恐怕要有更多人盯上你了。众口铄金,就算阿父他……” “但我打了败仗,什么扬州刺史,一时间肯定是要卸任的了!哪里称得上是福呢?” “你仔细想想,扬州诸事务虽受你管辖,但军权此前当真在你手上么?我去过襄阳,七叔他还是雍州刺史的时候,对当地的将士可是有绝对的领导权的,还可板授自己府中的官职。六叔在荆州,也是镇守一方的将领。而四叔常年定居京城,虽然日日可涉朝政,却并不能调动兵将,是也不是?” 谢冲闻言,心中一惊。 一般情况下,扬州刺史不掌兵。他之前名义上领兵数万,但平时他不能随意调动底下的将领,本质上来说,这些其实都是谢况的兵。 难道阿兄他,最忌惮的其实是自己? 他从未向此方向考虑过,现在谢宜瑶突然这么说,才觉得好像真的是这么个道理。 “六叔和七叔,一个因为几年前的功劳,如今能在京口练兵,另一个仍然镇守荆州重镇。我看皇帝对他们都是放心得很。至于四叔你,这次北伐身边的副将,姓甚名谁,你还记得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人是谢况最信任的将军陆渊的堂弟,名叫陆安。 陆安……是了,这次北伐,他在具体决策上和自己起过几次冲突,但他毕竟一直贴身护着自己,又跟着自己回了京,谢冲先前便没有多想。 临行前,谢况千叮咛万嘱咐,要谢冲多听听陆安的意见。当时他还想:笑话,一个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读过几本兵书又有何用? 现在想来,他跪在殿外谢罪的时候,谢况就曾召见过陆安,可怎么没听说他要被罚?难道是…… 谢冲脑中是思前虑后,谢宜瑶虽不知他心中具体的想法,但也能看出他乱了阵脚,耐心地等着他自己“想明白”。 半晌,谢冲的脸上才又恢复了一点血色,然而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于之前的慌乱无神,蒙上了一层阴霾。 “阿瑶,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和阿兄大吵了一架,他还禁了你的足,可是确有此事?” 谢宜瑶故作惊讶:“四叔竟然知道了?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若要长话短说,到底还是我和王郎那档子事。我依旧不肯服软,他也拿我没有办法。” 谢宜瑶和谢况具体吵了些什么, 连公主第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想来谢况也没有大肆宣扬,众人也只知道是谢宜瑶惹怒了谢况,也只有谢宜琬这样足够亲近又了解谢宜瑶和谢况的人才知道内情。 “哼。他总是这样,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主帅之位,我曾推脱数次。你说这是因为他器重我,我也这么说服了自己。现在看来,你我都是看错了!” “嘘!”谢宜瑶东观西望着提醒道,“四叔,慎言。” 谢冲这才放低了些声音,继续道:“我要自保,如之奈何?” 谢宜瑶眨了眨眼睛:“四叔,难道你这王府中没有几个信得过的门客么?侄女愚笨,我的想法肯定是要逊他们一筹的。” 谢冲被戳中了弱点,他倒真没有几个堪以重用的心腹,好在他至少有钱,招揽几个人才并不成问题。 不过,嘴上还是要逞强的。 “那自然是有的。但你有一个优点是他们所缺少的,那就是比他们都要了解皇帝。” 谢宜瑶仿佛被说服,沉吟半晌终于道:“四叔麾下的部曲有多少?” 谢冲琢磨了一下,报了个保守的数字:“两千而已。” “这次北伐,大楚共出兵多少?” “……阿瑶,不能这么算,”谢冲解释道,“出征兵士人数的计算很复杂,各方面也不能和部曲私兵等同而论。” 谢宜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暗地里运筹多年,听命于她的死士充其量才小几百,虽然完成一场宫变不成问题,但要坐稳皇位,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不过谢冲的两千部曲至少有一半是谢况赐给他的,未必能完全听命于谢冲本人。 第62章 谢宜瑶换了一种说法:“如果大祸临头,这两千人能保得住叔父的性命么?楚军不论多寡,那可都是听皇帝一人指挥的。” “……” 见谢冲沉默,谢宜瑶便继续往下说。 “四叔不如以退为进,主动和陛下提出退避贤路。江北流民众多,但那里如今有庐陵王统管,而三吴一带士族势力根深蒂固,皇帝近年来也格外重视。四叔,不如去江夏吧,那里是你的封地,也算名正言顺……当然,这都只是我个人的拙见,具体还是要看叔父的想法。” 谢冲下意识摇了摇脑袋,良久,又叹了口气道:“四叔会考虑的。” 谢宜瑶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 …… 回到公主第,谢宜瑶先找了飞鸢。 飞鸢今日去了黄阿婆的铺子上,给谢宜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我今日见到了黄阿婆的义子,他居然就是上次在南竹馆见到的那个黄公子……竟有如此巧的事。” 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谢宜瑶本来还在想何时派人去查查黄公子的,可惜只知道他的相貌和姓氏,才一直搁置了。 谢宜瑶道:“是了,上次黄阿婆说过的,她收养的儿子一直想要读书,只是为家境所累,又看不到实际的作用才……如今京城中多了这么多座学馆,还是皇帝下诏开设的,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条能走得通的路了。” 就算没有跻身高官之列的可能,但若能受到天子的关注,飞黄腾达也并无不可能。 谢宜瑶没有多想,便吩咐道:“你让黄阿婆下次带着他上门拜访。” 飞鸢点了点头。 谢宜瑶又向飞鸢问起了私兵的情况,她既懂兵,又善武,做事缜密且果断,还是女子,要让旁人来替自己管私兵,飞鸢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现在除了谢宜瑶,也就只有飞鸢知道私兵的具体情况。就连灵鹊和沈蕴芳,也只是知道有这样一批人存在而已。 他们现在基本都被养在城郊,伪装成普通佃户散落在数处田庄中。大部分都是从当年流民中挑选出来的,因此都知道自己是听命于临淮公主的。后来虽也曾有数次小规模的纳新,但终究是少数。 谢宜瑶固然是希望可以多去这些私兵面前露面,以维持她的威望,但如今离禁足一事过去还未有半年,谢况又因北伐失利而整日愁眉苦脸,在如此局势下,她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只让飞鸢定期替她看看情况。 飞鸢汇报道:“现在人手充足,就算是农忙时节他们也有空练武,操练并未断过。我随意挑了几人试试深浅,已经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 谢宜瑶颔首:“可惜人还是不够,得要慢慢扩充规模才行。飞鸢,依你看,他们几人才能比得过一名朝廷的正规军?” “从战力来说,相差不多。官军中也有不少素质的一般的,而且也有一些军队纪律更是散漫,比不上私兵。但有一点,目前我们还远远不如。” “是什么?” “兵甲装备,”飞鸢沉声道,“刀枪一类还比较容易获得,但光是甲胄就足以拉开差距。甲胄造价昂贵,耗费的时间也很长,且有明令禁止私自铸造藏匿,乱世也就罢了,当今若是一旦发现,多半就是死罪了。” “现在还不是让他们都配上精甲最好的时机。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谢宜瑶道。 与别地不同,京畿一带向来连普通兵器都不允许私藏。 前世谢冲曾被人告发过谋反,然而当谢况赶到王府中亲自查看,只见谢冲府库中只有钱财无数,并无兵器,不仅松了口气,还夸奖谢冲善于谋利。 但如果谢况看到了兵甲呢?还会原谅谢冲吗? 纵使是感情上原谅了谢冲,也不可能再把实际的权力分给他了,就像前世最后那样。 一个计划在谢宜瑶的脑海里渐渐形成。 既然涉及兵甲,这事也可能会牵扯到自己,保险起见,她还是打算和沈蕴芳好好聊一聊。 如果能够顺利实施这个计划,那么会牵扯到的人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多,必须谨慎行事。 “对了,”谢宜瑶又嘱咐飞鸢,“你晚些去临汝公主第上看看萧延在不在,若是在的话,给他传个话,就说王府那边尽量脱身,但要留下内纤。具体的原因不必明说,让他自己决断就是。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 萧延现在是江夏王府的属官,若是谢冲坐罪,他或许也会受到牵连,为了不让谢宜琬伤心,谢宜瑶决定还是事先提醒他为妙。 第54章 不轨之心(三)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 谢宜瑶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一切, 看着计划一步步实施下去,满足感不禁油然而生,她觉得已能体会几分到位高权重之人的趣味所在。 然而, 就如谢宜瑶所认为的那样, 人是奇谋诡计中最不可控的一环。 谢冲确实听取了谢宜瑶的意见, 主动向谢况提出退居地方,谢冲并未同意,这每一步都在谢宜瑶的预料之内。 可她没想到后续的发展。 谢冲被这么一打击后,便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度日, 整日纵情声色, 更是变本加厉地到处搜刮钱财珠宝,不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 更加令人扼腕的是,他越是这般堕落, 谢况也就越安心,认定谢冲没有狼子野心, 不会威胁到自己。 目前江北战事仍然胶着,谢宜瑶便先把目光转移到了其他人和事上。 萧延倒是个明白人, 听了谢宜瑶的劝告后并未多问, 趁着谢冲颓废之时抽身,也没忘记替谢宜瑶买通几人, 以报当年之恩。 如今谢冲这般样子, 对王府中官吏的管束也松弛了许多, 萧延这事很容易就做成了。 而萧延离开江夏王府后, 借着萧家的助力,以及谢宜瑶在背后为他牵扯的人脉,又顺利地进入了崔晖的幕府中做事。 他日后在官场上的前途, 反倒更加光明了。 以前谢况觉得萧延没有才学,因此很看不起他,不愿重用,虽说也有几分道理,但这几年在江夏王府勤勤恳恳,做实事的能力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崔晖很是欣赏他。 现在这个时代,寒门庶族想要向上爬,最常见的路子是靠军功,再其次就是吏干了。 清贵子弟往往将那些任务繁重但品级低的官职视为浊物,认为他们醉心实利,不够体面。 然而这反倒给了寒人们机会,特别是那些出身比萧延还要差的官吏,再苦再累也愿意。 不过,还有第三种法子。 那就是成为皇帝近臣,也是所谓的恩倖。虽然品秩不高,但手中却有不小的权力。 只要能得到皇帝的恩宠,有权势傍身,哪怕是身后被史书列入佞臣传,他们也是不在乎的。 但这一种路子,也是最危险的。 …… 时隔许久,谢宜瑶终于又见到了那位黄公子。 当时在南竹馆匆匆一别,且如今又换了装束,黄玄还真没有把眼前的临淮公主,和那日见到的侍婢维玉联系在一起。 他只知道,这位公主是阿婆的恩人。 登门拜访之前,黄妪是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如果没有临淮公主的帮助,别说他的读书机会了,就是被阿婆收养的可能,也是没有的。 黄玄之前在市井中生活,对临淮公主也早有所耳闻。 有人说她不守妇道,也有人说她仁民爱物,今日一见,却觉得谢宜瑶和自己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谢宜瑶虽是金枝玉叶,在他面前却不端着架子,反倒和声细气地说话。 “听阿婆说你很擅长写诗作赋,不知我有没有机会欣赏下你的作品?” 黄玄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言道:“我今日登门没匆忙,并未带来诗文,公主若是想看,我可以现在就默几篇下来。” 谢宜瑶扑哧一笑,也不遮掩:“阿玄,你真有意思。” 听到谢宜瑶叫他阿玄,黄玄不禁有些恍惚,阿婆也是这么叫他的。谢宜瑶说黄阿婆和她有胜似祖孙的情谊,他们年龄相称,该是以姊弟相称。 黄玄不敢受,但也不敢拒绝。 谢宜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阿玄读书,为的是什么呢?” 黄玄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读书……只是因为喜欢而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曾经我连口饭都不一定吃得上的时候,自然是不敢奢求,如今托公主的福,阿婆有余财供我读书,方能遂愿。” 这个理由让谢宜瑶有些失望,但她不肯放弃,继而问道:“那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学而优则仕,你难道不想运用这份才能,去做些事吗?” 黄玄还真没想过,并不是不敢想,而是真的完全不曾想。 毕竟连他能读书这件事,都才过去没多久呢! 黄玄不是个远视的人,从前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让他并没有预想未来的习惯,这是一种奢侈。 听谢宜瑶这么一说,黄玄才发觉自己对入仕虽然说不上有多向往,但也并不排斥。 第63章 但转念一想,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入仕呢? 于是他说:“我一个市井儿,想来是没有做官的机会,浪费公主殿下的一片好心了。而且,我也想再多读几年书才是。” “你既是阿婆收养的,这方面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不知道,只要有手段,在身份上做手脚不难。何况身份也不是最要紧的,你可知陆渊陆将军?他祖上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可是一代代靠着军功,如今也成了举足轻重的重臣了。” 而且,她早就派人查过黄玄被收养前的经历,不过是个农家子,并没有什么隐患。 谢宜瑶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那些位高名重的官,别说是商户子弟,就是低一等的士族,都是没有机会做的。但……我的阿父,也就是陛下,是想要做出改变的。你读书多,应当知道历史上也有许多权宦和酷吏,他们名义上虽然不高贵,但却有滔天的权势,因为天子愿意让这些人去替他行事。故而只要父皇他愿意,那些门阀高低的老旧观念,也是可以跨越过去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贫苦出身的人难道就都没有自己的私心么?也是有的,但他们比士族更好拿捏,处理他们也无需顾忌太多,所以君主要用他们。 而并不是抱着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想法。 黄玄确实有些被说动了,然而谢宜瑶举的例子叫他有些害怕:“可是那些宦官和酷吏的下场,都不是很好。” 谢宜瑶又被黄玄逗笑,随后解释道:“举个例子而已,阿父的目的也并非如此。你很有文学造诣,他会喜欢你的。你若有这方面的心思,真的就只缺一个机遇了。你难道不想改换门庭?” 黄玄一时间还是下定不了决心。 谢宜瑶都看在眼中。 这样心性的人,她短期内是不会用的,但是若是放在谢况身边,倒是很好,她想。 谢况用人,除了最基本的才干外,就是要讨喜。 虽然她无法直接干预谢况的选择,但把黄玄送到谢况面前,她还是能办到的。 黄玄的诗文水平只要别太差,就不成问题——裴贺那日在南竹馆就听闻了黄玄的诗名,想来应当是有点水平的。 谢况疑心重,既要别人顺着他的意思,又不喜欢刻意的阿谀奉承。黄玄看上去就是个胸无城府的玲珑剔透心,只需稍加教导,让他稍微明白点哪些话不该说就好,其他的只随他自己的性子来,定能在谢况面前讨到好。 一旦黄玄这般出身的人,能借着她的举荐,走到谢况面前去,还怕别的有识之士不知道临淮公主这里有条捷径可走吗? 这事只差黄玄一个点头了,谢宜瑶本想他虽然从前无心仕宦,但有了权财的诱惑和她的帮助,应该不会有人会低头才是。 然而,刚在谢冲那里吃了苦头的谢宜瑶,又一次在人心上失了策。 “虽然殿下对我有大恩大德,但阿婆也是我的恩人。她老人家一个人忙那些买卖的事,我平日又要读书,已经很帮不上忙了,要是去做官……殿下,我是真心把她当做我的亲祖母的,若是不能尽孝,我问心有愧。”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说,谢宜瑶肯定觉得对方是找借口推辞。偏偏是黄玄说了这话。 他是真心的,可这就更难办了。 沈蕴芳曾和她说过,人生在世不过“权、财、色、气”四事。 这权、财对黄玄好像并没有诱惑力。色么?谢宜瑶虽不知道黄玄是否吃这套,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让她找人来做西施貂蝉,行美人计,谢宜瑶是绝不愿意的。 剩下虚无缥缈又难以捉摸的“气”,更是让谢宜瑶不知如何是好,黄玄看上去性格温和,但偏偏又很有主见,哪怕是挟恩图报都不能奏效。 如此一来,谢宜瑶只好放弃,她也不是非要黄玄不可。 “这种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罢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没有别人的举荐,黄玄这种出身的人,充其量只能做个不入流的小吏。 “谢公主谅解,”黄玄卑微地说,“我日后若是有了机会,一定会结草衔环,报答殿下的恩情的。” 在黄玄这儿碰了壁,谢宜瑶虽然失了点兴致,却也并没有气馁,而是继续让人在学馆之中寻找可以举荐的人才。 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最终还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并且顺利举荐给了谢况。至于后来那人又渐渐在御前站稳脚跟,则不必细说。 经此一事,京城中更有不少人才主动登门自荐,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谢宜瑶将好几个合适的人举荐给了谢况,有的被谢况留在身边,有的则被安排到别的官员的幕府中去。 一切看似很顺利。 但谢宜瑶短期内在谢冲和黄玄这里吃的教训,却让她一时间平静不下来。 她曾以为自己有着多出来的前世记忆,便可以搅动风云,然而虽然事情大致的走向在她预想的范围之内,但却不能做到事事如意。 沈蕴芳看谢宜瑶这些时日精神不振的样子,知道她又有心事,便想法设法入理切情地安慰谢宜瑶。 可她并不知谢宜瑶的心结在哪里,终究只是做无用功。 唯一一个知晓谢宜瑶重生之事的灵鹊,却又不能理解她近来所做之事。 到头来,还是要靠谢宜瑶自己。她硬是投入到复杂、繁多的事务中去,好忘却这种莫名的愁绪。 …… 咸宁五年,南楚北伐大捷。 郭遐出兵攻打寿阳,燕军意图行“围魏救赵”之事,却被前来支援的谢冰打了个落花流水。 北燕又在上游同时开辟战线,义阳再度被困。而这次依旧是程莫立了大功,加上周禄如有神助,大胜燕军,甚至一举是拿下了南阳,叫燕人无功而返。 目前淮南诸城基本收复,谢况先前定的目标已经完成。郭遐班师回朝,谢冰受命驻守在江北,整顿当地的流民,不曾渡江。 战事大体告一段段落,周禄、郭遐等人归京后,皇帝就要开始论功行赏了。 同样,这也意味着,命运对谢冲的裁决即将到来。 第55章 不轨之心(四)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自打直接从寿阳逃回京城, 谢冲一直觉得他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就连妻子和儿子似乎都看不起他。 如今周禄、郭遐等人立了大功,虽然让他觉得有些忌恨, 但也感谢他们的功掩盖了自己的过, 转移了京城中人的注意, 那些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都上赶着巴结他们,哪还记得痛打自己这个落水狗? 饶是还有与谢冲一同寻欢作乐的狐朋狗友、宠姬爱妾,现在的江夏王府,确实是迎来了最冷清的一段日子。 有识之人都在等皇帝的一个态度、一个决断。 若是谢况打算徇私废公,宽恕谢冲, 那么他们便会继续攀龙附凤, 讨好谢冲。 但要是谢况决意赏罚分明,那么他们则会选择迅速与谢冲撇清关系。 谢冲本人的态度很是消极,反倒是江夏王妃的兄弟徐朗, 曾经江夏王府的主簿,费心费力在文武百官中周旋。 江夏王府中的属官有不少为了自保而另择新主的, 谢冲并未阻拦他们,这些人本就不够忠心耿耿, 放他们走是正好。 至于愿意留下来的那些人, 才是可与他共谋大事的。 其实谢宜瑶那番劝进的话,正好说中了谢冲的心思。 他与兄长相差将近十岁, 才刚过而立之年, 正是该建功立业的时候。现在太子年幼, 如果皇帝有个三长两短, 他作为皇弟中最年长的一个,继位也是顺理成章。 因此这些想法,他早就有了, 即使没有谢宜瑶的提醒,他也会为此事打算起来。 只是,要等。 他固然有数不清的财帛珍宝,和一支足够强劲的部曲。但是谢况还有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以及甘愿臣服的士族,现在的他根本不能抗衡。 他的那个侄女虽然偶尔会有些奇思妙想,可到底是女流之辈,目光短浅,不能判断局势。 但也正是因此,只要靠着她与贵嫔太子的矛盾,还有和她父皇之间的龃龉,就能轻易拿捏。 谢宜瑶建议他去江夏暂且避避风头,确实可行,但谢况是没可能同意的,他定不想让自己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她说得对,兄长终究是有疑心的,怀疑他甚至超过谢冰和谢凝,恐怕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只能在京城做个闲散郡王了。 然而,兴许是念在前朝因为宗室惨遭屠戮而走向衰败的教训,谢况明面上还是没有严惩谢冲,就连扬州刺史一职也仍然保留,不过剥了几个虚职、减了几成俸禄而已。 这样的旨意,即使混在对功臣的封赏之中,也是足够瞩目的。 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他们想到了谢况会宽容处置谢冲,却没想到压根就没有实质性的处罚。 然而谢况态度坚定不移,遇上反对的大臣,他便扯到“忤逆君主”的份上,因此百官皆知陛下是一定要保江夏王的了。 第64章 就连谢冲本人都没能想到,皇帝兄长对他的纵容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然而有成见在先,谢冲只觉得这又是谢况迷惑他的举动。 唯独谢宜瑶是预见了这一切的,只因她对这对兄弟足够了解。虽然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发生改变,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但谢冲和谢况的性格却没有发生大的变动。 前世谢冲也曾从前线直奔京城,当时的谢宜瑶虽不像现在这般关心军情政事,但也会格外留心朝堂上的权力变化,得知谢况没有责罚谢冲时,也免不了大吃一惊。 现在的谢宜瑶多经历过二十余年的风霜,能猜到谢况这么做背后的道理,既有兄弟私情,也是权力制衡的要求。 果然谢况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谢况,并没有超出她的预料,想到这里,谢宜瑶莫名地安心。 谢冲却疑神疑鬼,虽然在谢况面前多次感谢了兄长陛下的大恩大德,但私下却又做起了两手准备。 …… 以往叔侄二人商谈要事,往往是谢宜瑶主动找到江夏王府,今日却有所不同。 “叔父有一事拜托你,阿瑶可否答应?” 谢冲态度放得很低,话里话外却并没有求人的意思。 谢宜瑶回他道:“侄女并非无所不能的,四叔总要先说有何事要我相帮,我才好判断能否答应呀。” 谢冲不擅长与人谈判,向来是别人有求于他,若是到了谢况面前,示弱认错这一招则屡试不爽,因此那些交谈的技巧他是一点都不会的。 思来想去,谢冲选择了先拿出他的筹码。 他像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阿瑶,你可知道你阿母她当年在襄阳……你那时候已经不小了,应当记事了,对吧?” 听谢冲提起袁盼,还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谢宜瑶不免有些不悦。 “四叔,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必弄那些弯弯绕绕的。” 谢冲清了清嗓子,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记挂着你阿母。因此我也不忍心瞒着你,实话实说,她当年的死,另有隐情。” “隐情?” 谢宜瑶起了兴趣,难道谢冲当真知道些什么不成? “你若答应帮这个忙,我便告诉你。” 谢宜瑶差点没被谢冲逗笑,好在她能熟练地做到不让内心的情绪暴露在外,甚至是用另一种情绪伪装。 她表露出焦急和迫切的样子:“我答应你,你快告诉我,阿母的死,到底有什么隐情?” “你只知道她当年是自缢而亡,可知道她为何选择这条不归路?” “我……我不知道。” “你定然想不到,那条白绫,当初是你的阿父派人送过去的。” 谢宜瑶猛地站起来:“四叔,这话可不能乱说!” 谢冲俨乎其然:“你为何不信呢?我当时就在阿兄身边,亲耳听到的。他本意只是想气一气她,谁知阿嫂她不愿受气……唉,那之后,阿兄他也很后悔。但我想,这件事瞒着做孩子的,到底不公道。” 谢宜瑶缓缓坐下,冷笑道:“当真有趣。” 他若是真的这么想,何必忍到现在。不过是一文不值的虚情假意,以此离间她和谢况罢了。 谢况可曾想到他珍爱的骨肉兄弟,根本不把他们彼此的情谊放在眼里? 谢冲没想到的是,现在谢宜瑶和谢况的关系,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挑拨,就已经足够糟糕。 他更想不到,其实谢宜瑶早就从旁人那里得知了白绫的事。 自她重回襄阳归来,已经三年过去了。 当初,谢宜瑶并没有完全听信徐梅香的一面之词,这三年间,她明里暗里查过一些蛛丝马迹,虽然没能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但基本已经认定了此事。 现在多了谢冲的证词,更可以盖棺定论了。 谢冲还以为谢宜瑶是沉浸在得知真相的震惊之中,他知道她和谢况的关系虽然不好,也敌视太子一派,但仅就此未必真的愿意冒着风险帮助自己,所以才借着袁盼的死来挑起她对谢况的仇恨。 他需得好好利用仇恨 这种情绪才行。 “阿瑶,你听我一句劝,这事最好还是不要当面质问阿兄了,他肯定是不会认的。” “多谢四叔提醒,我都明白。四叔不是有事需要我的帮助吗?究竟是什么事,不如说来听听,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必然相帮。” 这就是成了一半了,谢冲心下大喜。 “我那江夏王府,人多眼杂的,终究是不能随心。我想藏一批东西在你公主第上,不知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有什么东西,得是用‘藏’的?” “你真想知道?” 谢宜瑶点了点头。 “那你附耳过来。” 谢宜瑶凑近了些,只听谢冲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字。 甲胄、兵器。 二人之间距离恢复正常,谢宜瑶却停滞在今天的第二次“震惊”当中,谢冲看她这样,连忙解释道:“我也是为了自保。你先前也说了,我那两千人还不足以抗衡,既然到地方去收拢兵将无望,不如求个甲坚兵利。” 谢宜瑶沉思片刻,说道:“我可以帮四叔,但是公主第不行。” “为何?” 谢冲有些着急,生怕谢宜瑶不同意,她要不同意,这事便办不成了。 “我虽然念在阿母的份上,把舅父他们一家安置在了公主第,但我并不知晓陛下会不会给了舅父什么任务。毕竟,他当年也曾被安排在四叔你府上。” 谢冲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他当时也怀疑过袁睦是不是谢况派来监视他的,于是问道:“那还能怎么办呢?” “皇帝尚佛,对于佛寺的僧侣比丘最为宽容。我听闻有不少贫苦人为了能有一口饭吃,选择投身佛寺寻求庇护。先前我在京中出资建了几所寺庙,还与城郊的石城寺有旧。我替四叔联络联络,在佛寺中藏些东西不在话下。” “这事靠谱吗?那些僧人会不会说出去?” “四叔放心,都是信得过的人。只要给够了钱,他们是肯定不会说出去的,这事要是被知道,可是要掉脑袋的——我们的未必,他们的就不好说了。” 谢宜瑶认真地看着谢冲的双眼,说道。 谢冲心中还有些犹疑,但此刻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而且要是经过谢宜瑶的手来办这件事,万一败露了,他也能想办法撇干净。 “那好,四叔就拜托你了。需要钱尽管和我说,需要多少叔父都出得起。” 得到了谢冲在金钱上的的保证,谢宜瑶便很爽快:“四叔放心吧,我定能为你办好。” 第56章 不轨之心(五) 江夏王欲反。…… 公主第的书房中, 谢宜瑶正来回踱步,书页是一张张翻着,脑袋却时不时向外探去。 灵鹊甫一回到公主第, 就立刻前来书房回禀状况, 谢宜瑶看到她出现, 立马放下了被攥皱的书卷:“一切都顺利吗?” “殿下放心,都很顺利。” 谢宜瑶这才松了口气,心中隐约的焦急和不安烟消云散。 她不是第一次替谢冲做会掉脑袋的事了。前世今生,她再次和谢冲成为了共犯,仿若冥冥之中的宿命。 但这一次谢宜瑶吸取教训了。 不久前, 谢宜瑶出资新建的一座佛寺竣工, 其名为观音寺。观音寺的位置好巧不巧,就在城西河畔,和谢冲的王府隔岸相望。 京中王公们的府邸, 并不像公主们的宅第坐落于内城,像江夏王府就在西城, 离皇城有一定的距离。 要在西城和宫城之间往来,也是要比公主第多过一重宫门, 甚至还要多越过一条河。 因此即使同为皇亲, 比起宗室诸王,公主们出入宫中要方便得多, 这也是谢冲考虑与谢宜瑶合作的原因之一。 不过到了此时此刻, 这样的地理位置关系反而有利于谢冲, 王府靠近渡口, 他私底下运输物资就更不容易被察觉。 谢冲是联系了谁替他弄来这些兵甲的,又是怎么收买了渡口检查的官兵的,谢宜瑶都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这批东西顺着长江被运到渡口后, 其中不大要紧的直接由人搬至江夏王府,而兵甲一类则会被暗地里搬到观音寺。 在渡口可能会遇到人检查,但以谢冲的权财,解决起来并不困难。 观音寺里是谢宜瑶安排的人,这批货物被观音寺包装成修造佛像、佛塔的原材料,借着公主的身份和佛家的由头,再被不动声色地送到石城寺,藏匿在寺庙当中。 其中个个环节涉及的人虽然不多,但花费的成本却不容小觑,好在谢冲主动提出由他来出资,出手十分阔绰。 谢宜瑶甚至还从中榨了不少油水。 她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让好处都让谢冲一个人拿去。 眼看第一波东西平安无事地落地,谢宜瑶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才算是落地。 第65章 虽说后续还有些安排,但风险远不及前头做的这些,无需如此挂心。 谢宜瑶看向灵鹊:“这趟下来,江夏王给的钱财还有多少盈余?” 灵鹊替谢宜瑶分担理账事务,做得很是得心应手。一些重要的数目她向来熟记于心,加上她心算本领很强,稍一思考,便给出了回答。 就算早有预计,但听到灵鹊报的数字时,谢宜瑶还是吃了一惊。 这可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啊! 这几年谢宜瑶名下的田宅虽然也让她的“开源”之计大有成效,但减去公主第和豢养私兵的支出,一年的盈余都远不及她这次从谢冲手指间流下的碎金碎银中捞到的多。 有钱,很多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譬如北伐大捷后,谢况有意持续与北燕交战,但这钱粮的支出是个大口子。 谢况这几年在尚佛和修宫上的花费渐渐多了起来,饶是日渐增长的赋税也不能弥补上这个缺口,因此军费将会短缺显然可以遇见的。 他不舍得削减佛事的开支,只好明里暗里觍着脸向大臣们讨要,前些日子就公然在朝堂上督促有司筹措军费,实际上却另有所指。 谢冲那个吝啬鬼是肯定只会捐出一小笔钱充门面的,至于其他的王公贵族们,也只能指望着他们的良心,和对皇帝的畏惧。 谢宜瑶深知单纯靠讨好是不可能获得谢况的重视的,她得给谢况带了实打实的好处才行。 而且谢况是能知道她名下有多处利润颇丰的田产商铺的,但她平日很少有大额的支出,若是哪天谢况心血来潮,想查查谢宜瑶赚来的钱都用在了何处,可就麻烦了。 这次恰好刚从谢冲身上薅到这笔钱,若能借着她的名义转手给谢况,正好还能在账面上圆过去。 顺势还能替谢况解了军费的燃眉之急,岂不美哉? …… 咸宁六年夏,江夏王谢冲生母贺太妃去世。 太妃病得很突然,谢冲亲自在旁侍疾,但太妃没能挺过去。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即使是皇室也不能免俗。太妃是当今皇帝的庶母,因此不仅谢冲挂职在家,谢况也以此为借口推脱了些不紧要的事务。 就连选尚公主等事都被搁置了,谢宜琬的夫婿已经定了人选,只是推迟定期,而谢宜臻的年龄尚且还可以拖一拖。 说到婚事,在谢宜瑶的庇护下,沈蕴芳总算是彻底和家里人打赢了胜仗。 虽说她不愿成婚的名声早就遍布京城,也早就选不到夫婿了,但能让沈家人愿意真正同意不再逼她结婚,沈蕴芳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 然而如今京城中,不少人都知道沈家娘子和临淮公主关系是极其好的,而临淮公主又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女,颇受宠爱,因此也没几个敢明目张胆指责沈蕴芳。 而崔朝华则有另类的幸运,她眼光刁钻,否定了好几个崔晖为她挑的夫婿人选,崔晖还以为她也要学沈家女一般终身不嫁,谁知她竟亲自挑了个满意的丈夫人选。 若不是遇上太妃薨逝,不日便是婚期了。 不过崔朝华早就给谢宜瑶吃了定心丸,她将来仍会住在京城,并且继续到公主第来给袁敬亭讲学的,她很喜爱这个孩子,也珍惜教授她知识的机会,不会因为婚姻而变。 贺太妃的过世让不少人放慢了正在做的事,却也让一些人人加速了步伐。 借着为生母守丧的由头,谢冲日日在王府中谋划着他的大业。 虽然面对谢宜瑶,他还是那套“自保”“对抗太子”的说辞,但谢宜瑶知道,谢冲早就已经生了异心。 谢冲很擅长通权达变,这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些,就是见风使舵。 虽然他已经私下都开始招兵买马了,也不能说他就已经定下了谋反的心思,走一步看一步,这些谢冲固有的做事法则。 然而,不论谢冲是否会踏出最后一步,都不影响到谢宜瑶的计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与此同时,宫城当中,亦有人正在烦恼。 虽然今日是休沐日,谢况却仍然在文德殿处理政务,并未休息片刻。 前线一触即发,这北燕和南楚之间,却出了一桩事。 咸宁元年,也就是谢况刚当上皇帝那一年,北燕的皇室正沉迷内斗,皇帝的亲叔父谋逆败露被赐死,他所生的儿子全被除籍,有牵扯的也被赐死。 五年过去,这几个被除籍的宗室子境遇很糟糕。尤其是几位年纪不小了的,不愿过落魄的生活,但也没有东山再起的途径,于是有兄弟数人结伴南奔,投奔楚国。 南北对立以来,宗室或贵族互相投奔敌国并非罕事,谢况也向来都会善待。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前代的宗室也有数位在谢况篡位后投奔北燕,甘愿俯首称臣的。 不过,这几位和皇帝是一家人,却落得如此境地,实在可悲。相比而言,朕就对宗室和善多了,谢况心想。 叔父造侄子的反,其实并不罕见,可它偏偏发生在谢况称帝那一年。 那时候的谢况刚从血海中杀出一条路,初登帝位,却已经在想身后事了。 若是谢宜瑶知道了,肯定会觉得神奇,毕竟前世她临死前的那几年里,谢况已经开始了对长生的追求,不肯放下权力,甚至开始猜忌太子,和谢容有了隔阂。 然而这个时候的谢况,却一个人默默地为太子想过很多问题。 比如刚立太子时,就曾想过若是自己走在前头,不知那几位皇叔会怎么对那时候的新帝,是衷心辅佐,还是取而代之? 后来谢况又听闻北边这个造反的皇叔在还是皇子时也曾经也有过成为储君的机会,或许也就是因此才生了造反的心思,这又让他想到谢义远,他曾经被过继给了自己,如果谢况没有亲生儿子,太子就该是他了。 他会不会也有一样的想法? 对于这些宗室子弟,谢况并没有傻到毫不怀疑,但宗室相残的教训在前,他也不愿苛待他们。 更何况,他走到这一步,已经伤害过太多人。如果连骨肉亲情都抛弃了,那他就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说回到现在,要怎么处置这两个北燕王族,对谢况来说仍是个头疼的问题。引狼入室固然不可,但他们知晓北燕的密辛,留着必然有用,何况他们和当今的燕王有深仇大恨…… 百般思量后,谢况决定暂且先将他们安置在京中,派人好生监视着,和景灿等人商量商量再做决定,左右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放在眼皮子底下,是最安心的。 处理完了政务,谢况打算和官员们一样休沐片刻,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召来几个颇有文学素养的近臣,叫他们就在这殿中研墨作诗,吟咏一番。 这些人未必有多少治国的才干,却因着文学上的造诣被谢况看重,以近帝身,虽然目前手中并无权柄,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扶摇直上。 然而谢况只放松了片刻,就生生被人扰了清闲。 虽说今日是休沐,但谢况还是在文德殿呆着,就是担心会有急事发生,毕竟军机耽误不得。 没想到,来人却是崔晖,且带着一个谢况没有预想到的消息。 “江夏府的李主簿有要事禀报,给了臣一封文书,说是须得让陛下亲自过目。臣虽不解其意,但担心坏了大事,特此叨扰陛下。” “无妨,”谢况挥了挥手,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将那些正在作诗的人先打发了出去,“卿拿来给朕看看吧。” “是。” 谢况接过崔晖递过来的文书,检查了一番,没有被人拆封过的痕迹,于是才安心地拆开封套,只见纸上用写着五个大字: 江夏王欲反。 第57章 不轨之心(六) 四弟不可能会站在他的…… 戌时到, 京城被笼罩在安静的黑暗中。 过了夜禁时分,若无特殊情况,就算是王公贵族也不可随意出行。 京城的军队大部分驻扎在内城, 尤其是皇城内守卫着宫禁的精锐。还有一部分在外郭, 随时预备着对抗外敌。 前者中又有一小支负责维护城中治安, 他们的营舍散落在外城中,与臣民的宅舍相邻。 虽然在当今圣上刚践祚之初,这些执掌卫戍的士兵们还总会提心吊胆,唯恐前朝余孽作祟,但数年过去京城无大事, 卫兵们的纪律也日渐松懈。 所以被临时集结起来的时候, 刚才还在博戏的士兵们,顿时纷纷陷入了慌乱的情绪。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只听说是要去西城。” “奇了怪了, 西城不是有自己的宿卫军么,何必调动我们?” “问那么多做甚……要真出什么事, 等下就都能知道了。” 彼此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都别聊了!” 一声大吼瞬间掐灭了混乱的火苗, 士兵们向前头望去, 只见一位面孔有些陌生的将领立于队列之前。 第66章 底下仍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议论着这人的身份。 队伍中有一人跟身旁的士兵们指出了他的身份:“那是陆安, 陆渊陆道审的堂弟。前些日子刚调过来的, 你们都不认得他吗?” 好几位士兵摇了摇头, 他们平常不关心这些, 不会主动打听上头领导的人员变动,陆安先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亮相过。 “原来他就是陆安,我听说过他, 他以前是江夏王名下的副将,听说合肥一战他有大功。” “那位窝囊王的副将也能来指挥我们了?有个好阿兄就是好啊。” “嘘!别瞎说。他又不是江夏王的人,而是直接听令于圣上的。” 陆安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在宿卫军中没有威望,但他今天并非是为了立威而来的。 今夜西城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尚不知,他只知道宫里头那位突然下令京中宿卫警备,还命他们这一支兵将紧急列队前往西城待命。 做好了该做的分内事,陆安的思绪就不自禁地飘远了。 堂兄掌管宫卫兵,不知是不是也接到了什么命令? 西城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说,将要发生什么? 陆安想到住在西城的那位扬州刺史江夏王,回忆着一年多前和谢冲共同出征的那几个月,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江夏王,终于是坐不住了么? 而此时的西城,却并不如陆安和宿卫兵们预想的那般混乱。 谢况收到密信后,第一时间就下了命令。 如果不是不久前还在考虑如何处置投降的那几个北燕宗室,联想到了自家兄弟子侄的关系,谢况还不一定这么快就能做出决断。 要说他之前对谢冲一点疑心都没有起过,那肯定是假的,但看到密信中写着“江夏王欲反”的第一瞬间,谢况的态度仍是怀疑的。 可谢况深知这种时候可不能感情用事,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安危,更关系到国家的安稳。 那短短的五个字说明不了任何事。先不论真假,就算确有其事,也不能说明“欲反”的谢冲已经筹备到了什么地步。 万一西城实际上已经被谢冲控制住了呢? 谢况不敢冒险。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兴师动众,而是命陆渊带领一小批精锐,与他一同出宫,亲自前往江夏王府。并下令让京中诸将士待命,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当然,谢况也担心此事若是子虚乌有,此行此举必然会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不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实在不能放心。 …… 住在京中的皇亲贵族,除了内城的几位公主,大部分都聚居在山清水秀的城东,唯独江夏王谢冲不同,他的府邸在西城。 陆渊亲自带兵包围了江夏王府,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后,谢况才带着几名心腹只身走进府内。 这并非谢况第一次亲临江夏王府,但当他看到王府如今的样貌,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吃惊,这和他上次来时的所见又大为不同了。 五年的时间里,谢冲多次修建扩张他的府邸,虽然即使江夏王府再气派,也不能比过皇帝的宫殿,但也多少有些超过一个王该有的规格了。 若是放在平常,谢况看到此情此景顶多提点四弟几句,不至于为此动怒,但今日有“江夏王欲反”在先,谢况不免为谢冲的逾制不满。 静谧的黑夜中,前头传来的嬉笑声十分刺耳。 虽说谢况早就料想到,以谢冲的性子,不太可能老老实实地守完太妃的孝期,但谢况也没想到生母的丧事刚办完,谢冲就又开始投入到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去。 用他的口吻来说,这些虚礼只是演给活人看的而已。 江夏王府内的侍卫们见是皇帝来了,虽然有几个想去通风报信的,都被谢况身边的兵士给控制住了。 谢况直奔正殿,推开大门,只见明亮的烛光摇曳,席间数人喝得酩酊大醉,酒酽春浓,他那好四弟正怀抱爱妾饮酒,闻声方才抬头。 谢冲虽然醉了,却不至于完全丢了脑子,眼下还是孝期,他如此出格,被皇帝见着了,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于是他一把推开了怀中的爱妾,连忙行礼、叩首谢罪。 “臣冲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寒舍,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谢冲很少用这么严肃规矩的方式和谢况说话,他是真的怕了。 席间众人也早都被皇帝突然的到来吓得瞬时间清醒,纷纷行礼拜见皇帝。 然而谢况却迟迟不说“免礼”,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慌乱的模样。 谢冲以为他是要动怒,等了很久却并未等到谢况发难,正提心吊胆时,只见谢况做了个手势,身后几名侍卫便上前控制住了谢冲和殿中的宾客。 不消片刻,又有先前守在王府外的兵士们鱼贯而入,好似势要将偌大的江夏王府翻个底朝天。 谢冲觉得自己是真的喝醉了,头脑都被醉意弄得有些钝。 “阿兄,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突然?”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阿四,你怕朕查么?” 谢况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谢冲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还没弄清楚状况呢! 看谢冲默不作声,谢况以为他这是默认了的意思,叹了口气,吩咐道:“押江夏王到偏殿等候,其余人都给朕看住了,别让他们乱跑。” “是!” 谢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谢冲愣在原地,直到两个兵士一左一右挟着他起身。 谢冲当然是怕谢况查他的,所以才会将那些东西都拜托给谢宜瑶处理。现在想来,他还觉得自己真有先见之明呢。 但是,万一谢况只是想随便挑个错处,好有理由来处罚他呢? 那他可就在劫难逃了。 …… “回禀陛下,目前只搜出一些财帛、米粮,还有各种奇珍异宝。王府府库太大,东西也实在不少,还在一箱箱检查。” “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是!” 谢况气定神闲地坐在偏殿正中的位置,谢冲则跪在他面前,虽然没有镣铐制约,但屋内数名身持器械的士兵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谢冲现在清醒了不少,也终于意识到谢况是在做什么。 难道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 好在他不可能查出什么。 谢冲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很快有了对策。 他知晓的信息有限,秉着说多错多的道理,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想办法酝酿情绪,等着待会叩头谢罪,乞求谢况的原谅。 只要他秉着“咬死不认”和“适当示弱”的原则就行,这一招对阿兄总是奏效的。 谢况也暂且不和谢冲说话,而是让人把府上的吴长史“请”了过来。这位吴长史从前在永福省任职,月初才出任江夏王府长史。 谢况问:“你可知最近江夏王府上有没有什么货物运进来?” 吴长史唯唯诺诺地答了:“陛下圣明……臣记得前段时间确实有一批东西送进王府,但江夏王殿下不让臣管这些,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你知道放在哪了吗?” 吴长史点点头。 “你带着他们去找。”说完,谢况用眼神示意旁人吴长史带下去。随后目光投向谢冲:“阿四,吴长史说的那批货物是什么?” “只是些从交广一带弄来的琥珀、珍珠,阿兄若不信,尽可亲眼查看。” 谢冲回答得很有底气,那批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掩盖他私下运送兵甲的事实而特地准备的。 谢况并未立刻回答谢冲的话,只是等着方才去查的人来回话。 这段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归根结底,谢况并不希望谢冲是真的想要谋反,那太让人寒心了。 其实他刚踏入江夏王府的时候,疑心就已经消了大半,虽然无礼、不孝,但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四弟。 四弟不可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如今王府已经被他带来的人翻了个大半,都没有找到什么东西,或许那封密信不过是一场污蔑和挑拨离间,好在他不愿虚无缥缈地怀疑,而是选择亲自来看看。 谢况已经在想要怎么与谢冲解释眼下情况,以及要如何处置那个“告密”的人,才能弥补这道裂痕。 刚才跟着吴长史一块走的人回来了:“陛下,只是些琉璃珊瑚一类的东西。” 谢况长舒了一口气。 “朕知道了,都退下吧。” 随后,谢况十分抱歉地走向谢冲,意欲将他扶起。 “抱歉,阿四,是朕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误会了你。” 谢冲的眼眶里已经憋出了几滴泪,悲伤地望着谢况:“阿兄,是谁构陷了臣?” 谢况正欲回答,只见他几个亲兵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陛下,在后院找到了些东西!” 第67章 第58章 不轨之心(七) “是阿瑶!是临淮公主…… 谢况连忙挣脱开正扒拉着自己的谢冲, 吩咐道:“搬过来让朕看看。” 他的语气有些许颤抖。 数名士兵从门外搬进来四个深色的木箱,箱子的尺寸大到可以塞进一个成年人,四个士兵都搬得很吃力, 一看便知十分沉重。 箱子外表沾染了些许泥土与灰尘, 乍一看平平无奇, 然而一旁方才和吴长史去查那批最近运来的货物的人见了,吃惊地说道:“这和那批货是用的一模一样的箱子!” 谢况问:“这是哪里找到的?” “回禀陛下,是在内院,这样的箱子共有五个。我们先是打开了最外面的一个,看到里面不过是些器皿, 差点就想当然忽略了。但后来觉得不能放过一点可能, 才把其他四个箱子也都检查了。” “打开吧。” “是。” 士兵们缓缓打开木箱,只见有的箱子装着刀枪,有的装着盔甲, 与残旧的木箱不同,这些兵甲看上去没有任何使用痕迹, 崭新如初造。 “这!怎么可能……” 谢冲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箱子里的东西, 他认出来这就是他前些日子弄到的那批货物! 是运货的时候出了差错吗?不对, 那怎么会放在后院,而非库房? “陛下, 是有人要害臣啊!”谢冲连忙稽首, “臣之前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绝对是旁人污蔑……对, 这段这段时间王府人来来去去太多了,一定是混进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阿四。” 谢况凛然打断了谢冲的胡言乱语,与谢冲相反, 他现在很是平静和理智。 其实方才他已经准备原谅谢冲了,却没想到实实在在的物证就这么突然出现了。结合那封密信的内容来看,不是谢冲确实在准备造反,就是有人诬陷他了。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朕记得,从前在襄阳就同你说过,这皇位不是谁都能坐的。你当时也说,朕是最合适的,是也不是?” 谢冲脸上早已有了数道泪痕,但仍然竭尽全力辩解着:“臣一直记着阿兄的话,不敢有一日忘记。臣若是早有反心,今日怎么会还优哉游哉地与宾客宴饮呢?那些东西是别人偷偷藏在王府里的,臣真的不知情啊!” 谢况毫不相信,反倒嘲讽道:“谁会来害你?” 谢况想起小时候,四弟偷了东西被捉到后,也是这么在父亲面前求饶的。 他的这个四弟从小就什么都做不好,就连为自己开脱都不会,除了很会听他这个做兄长的话,其余都是比不过六弟和七弟的。 然而谢冲却被谢况的一句话提醒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阿瑶!是临淮公主啊,陛下!” 谢况被气笑了。 “你想泼脏水,为何偏偏找她?退一步说,若是确有此事,你又怎会知道是她所做?” 谢冲这才发觉不该就这样直接供出谢宜瑶来。 事到如今,谢况只要铁了心查,肯定是能查出他和提供兵甲的人的联系的,但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扭转局势了。 可就算如此,他也一定要把那人拖下水来才行! 谢冲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说道:“罪臣确实私藏兵甲,但并无反心,而是应了临淮公主的要求。她与石城寺的僧侣勾结,将其余的兵甲藏匿在了石城寺中。罪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谢冲又叩首三次,额头都磕出了血,却仍然抵着地面,默不作声等待着阎王的判决。 他能否还有一线生机,就看谢况的一句话了。 过了很久,谢冲终于听到谢况冷淡的声音,他把陆渊唤到了跟前。 “道审,去召临淮公主过来。再派人去查石城寺,以及最近半年和江夏王有来往的人。” …… 谢宜瑶早已演算过今夜的种种可能,因此皇帝近卫前来把她召去江夏王府时,她并不吃惊。 夜色已深,江夏王府外层层士兵守卫,他们手中的火把将天空映得发亮。 谢宜瑶直接被带到了正殿中,她看到谢冲跪在地上,谢况则面色铁青地站在谢冲跟前,显然是动了气的模样。 谢宜瑶看着谢冲的惨状,有些幸灾乐祸,但她很快就按下了心中的雀跃,皱了皱眉,望向谢况道:“女儿来迟了,不知父皇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阿瑶!”谢冲抬起头来望着她,他的嗓子已经嘶哑,“陛下都知道了,你赶紧坦白了吧!” 谢宜瑶作疑惑状:“四叔,你在说什么呀?” “够了,”谢况瞪了谢冲一眼,“阿瑶,你有见过这几个箱子吗?” 谢宜瑶似乎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摆放的几个大箱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方说:“这……好像都是很寻常的样式,虽然好像没什么印象,但如果是四叔府上的东西,可能有见过也不一定。” 谢况挑了挑眉:“你似乎经常来江夏王府上?” 谢宜瑶平静道:“本来就都是一家人。而且我和四叔一家向来相熟,阿父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这话倒挑不出错处来,谢况想着小时候谢宜瑶确实很黏谢冲,和谢义远又有几年的姊弟情谊,往来密切也实属正常。 “阿四说,这些东西是你让他准备的?” 谢宜瑶确实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谢冲会直接说出真相,但没想到他会把整件事都推给她。 如果是这样,谢冲就必须在一些环节上说谎,但以他编造谎言的水平,很难不引起谢况的怀疑。 真蠢。 “这……我要这些东西也无处可用啊,”谢宜瑶困惑地说,“四叔为何这么说,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不成?” “那便要问他了。”谢况背过了身,话语中听不出情绪。 谢宜瑶正欲开口,却被谢冲抢了先。 “你也嘴硬不了多久了,陛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赶去石城寺了。” 谢宜瑶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保持着镇定:“既然这样那是最好,清者自清,等下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谢况沉声问:“阿瑶,依你看,这批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四叔私下也有自己的部曲,想必……” 谢冲打断:“你胡说!” 谢宜瑶挑了挑眉:“我不过是说出我的猜想罢了,四叔是心虚了么?” 谢况厉声呵道:“都住嘴。” 二人乖乖地闭上了嘴。 谢冲和谢宜瑶关系不错,谢况是知道的,因此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彼此攀扯撕咬。 这两人必定有一个在说谎,放在平时,谢况在这二人终肯定会更倾向于相信谢冲,但当下的各项证据确实不有利于他…… 况且,按谢宜瑶的性格,但凡是她占理的事,她都是不会有丝毫退让的,就如现在一样。 此时,陆渊三步并两步走来:“陛下,石城寺那边的人回来了。” 谢况急转过身,眼睛中闪过亮光:“带上来吧。” 领头的士兵走上前汇报道:“回禀陛下,在石城寺中没有搜出任何禁物。” “你们确定?” “确定。不过临淮公主和石城寺确实常有往来,其中慧净法师和公主多有相交。” “人带来了吗?” “就在外面等着。” “请法师进来说话。” 谢宜瑶和谢冲被人带到了屏风后,有士兵看着他们,确保他们不会闹出事来。 慧净不疾不徐地步入屋内,规规矩矩地向谢况行礼:“贫道参见陛下。” “高僧免礼,”谢况一改先前脸色,在慧净面前反倒有了几分恭敬的意思,“久闻慧净法师大名,先前朕至石城寺学习佛法,恰逢高僧外出,不能得见,实在可惜。听闻朕这个不成器的长女与贵寺常有来往,是为何事?还望高僧解惑。” “临淮公主是有佛缘之人,幸生于皇家,且心慈好善,数年来常为敝寺出资。近日还为修建圣像提供原料,对石城寺来说因有莫大的恩惠。” “朕听闻石城寺香火旺盛,居然也需要公主的帮助么?” “幸得陛下君恩沐泽。然数年前,敝寺确实有一段艰难的时期,多亏殿下鼎力相助,方能渡过难关。如今也是再续前缘,临淮公主与敝寺的来往有明账记录,贫道也带过来了,陛下可以过目。” 说完,慧净双手将账本奉上。 “朕明白了,”谢况接过了慧净递来的账本,“今夜叨扰了高僧,还望恕罪。” “哪里的话,我们也都是皇楚子民。至尊有令,不敢不从。” 慧净随即被送了下去,谢况深深地叹了口气,翻看起了账本。 他现在的思绪很是复杂,好坏参半。 好是好在在石城寺没查出问题,那么除了谢冲的控诉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谢宜瑶的问题。 第68章 坏则坏在没有能证明谢冲清白的证据,即使谢况想了很多为他脱罪的理由。譬如,怎么会只有四箱兵甲呢?但其实这也很好解释,或许他只是想分批运入京内,以确保不被发现。 而事实确实如此,渡口的检查并不严密,先前也有官员为此获罪。若非有人告发,谢况仍不知晓有这么一批东西悄无声息地入京了。 现在除了谢冲自己无力的辩白,种种证据都对他不利。 即使谢况再想相信他,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想到谢冲先前北伐的失利,想到他在府中堆积的大量财帛,想到他修建得愈发张扬的王府,想到他那曾经被过继给自己的次子……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骗人。 谢冲是真的有造反的心思,即使不是现在。 谢冲也真的托人弄来了武器甲胄,若是有心,很容易查到蛛丝马迹。 屏风之后,谢宜瑶望着谢冲,后者在听到慧净和谢况的对话后,面色惨白,好像灵魂都出窍了一般。 他毫无防备,而谢宜瑶是有备而来,他怎么可能敌得过她? 第59章 不轨之心(八) 所谓兄友弟恭,本就有…… 谢宜瑶抖了抖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 挑衅地望向谢冲。 她刚重生的时候曾想过,这一世她与谢冲之间还没有深仇大恨,若是他根本不明白为何会被她针对, 还能算得上复仇么? 然而, 她很快就抛弃了这种顾虑。 因为一旦踏上这条路, 她是总有一天要和谢冲对上的。 他是诸皇弟中最年长的,天然就是她的敌人。而正因为他并不是足够强大的劲敌,种种行为都不能按常理所推测,所以更需要早些处理。 况且,谢冲是谢况最在乎的人之一, 谢冲蒙难, 谢况也不会好受。 正如现在,谢况纠结着要如何处置谢冲。 他对谢冲的宽容只换来了得寸进尺,平日他再怎么纵容, 也都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宽容大度。可谢冲直接威胁到他的利益时,谢况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仁慈。 他堪堪定住情绪, 叫人撤去了屏风。 谢冲甫一看到谢况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辩解了, 否则只会火上浇油。 说到底, 他的结局如何,与律法道义无关, 只凭谢况的决定。 有几十年的兄弟情分在, 谢冲自诩是最了解谢况的人, 谢况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阿兄, ”谢冲顿时恸哭流涕,“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最了解我, 我从来最听你的话,你是知道我的……” “阿四,”听到四弟认罪的话语,谢况一直克制的情绪在此刻被打开了闸门,顷刻间宣泄出来,“你糊涂啊!你又没有经国之才,也坐不稳那皇位的。有我在,自能保你百年富贵,你这是何苦呢?” “我真的知道错了,阿兄……我也只是想要自保啊……” 谢宜瑶在谢况的默许下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屋外,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她也是怕自己现出端倪。 反正她在这里能听得见谢况和谢冲具体在说什么。 现有的证据并不能坐实谢冲谋反,他还有反击的可能。 在京城中藏匿兵器、私造甲胄,这自然都是该砍头的重罪,但谢冲凭着他和谢况的那点兄弟情义,想要保下一命并不困难。 可惜谢冲辩解的水平绝对说不上高明,编造的谎言也都一眼就能被看穿。 现在就要看谢况的态度了…… 谢冲是个什么样的人,谢况当然心知肚明。 他知晓谢冲的眼泪往往都是虚假的,不过是另一种武器罢了。 而他也知道谢冲心性懦弱,就算真的有了谋反的想法,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利落地筹措完毕,更不太可能狠下心来实施。 毕竟谢冲可是会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人,他怎么会敢选一条更加危险的道路呢? 今日之事,疑点太多。 但谢况同时也知道,太子年幼,南楚中觊觎天子之位的人千千万。 谢冲虽然窝囊,但他确实是最有威胁的人。他是谢家人当中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一个,也是离谢况最近的一个。 谢况当然会对他有疑心,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总是曲意逢迎,并非完全心悦诚服,甚至对太子的存在也有异议。 在谢况的噩梦中,大部分困扰都来自于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人,唯有谢冲是个意外。 践祚以来,谢况总是会想,他总有一天要想办法除掉谢冲这个隐患。 可当亲眼望向谢冲时,他又总会心软。 难道他当真要对自己的亲弟下手吗? 他为了登上皇位,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鲜血,就算是装作善良,也至少能慰藉下自己的心灵。 他要做皇帝,要掌控天下,但如果要除去至亲之人,难道不是得不偿失?他终有一天会成为孤家寡人的! 眼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瞬时间让谢况感到无措。 他艰难地开口:“你且起来吧,朕自有决断。” 谢冲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谢陛下,谢阿兄……” 谢况掩面转身,无声地流泪,谢冲手足无措,只好跟着一起呜咽。 屋外的谢宜瑶听到这一切,不禁有些疲倦,她丝毫没被这波情绪感染到,只是眼看谢况又要心软,觉得无语。 谢况站在高处,不知道所谓兄友弟恭,本就有尊卑之差,和睦友爱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谢宜瑶这次决心势必要给谢冲致命一击,看着谢况好似又要原谅他,心中失望都快满溢出来。 幸好,沈蕴芳劝她留了后手。 正在谢况和谢冲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时,屋外又有一阵声响,不一会儿,一名士兵冲到殿前。 “启禀陛下。” 谢况整理好仪容,先是若无其事地瞟了屋外一眼,谢宜瑶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又有何事?” “挖出了一点东西,似乎是……是厌胜之物。将士们不懂这些,不敢妄加判断,或许得请方士们来看看。” “厌胜?在这王府中?” “确实如此。” 谢况沉默,思索着这突然起来的变故。 他闭上双眼,命令士兵道:“先将江夏王和临淮公主分别带到偏殿,没有朕的指令,不可叫他们轻举妄动。” “是。” 谢冲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带了下去。 谢冲看了一眼屋外的明月,洁白的光十分刺眼,似乎在嘲笑着他。 …… 御用的方士被临时召来,仔细看了厌胜之物,讲解了其中门道。 令谢况没有想到的是,这东西并非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谢容去的。 恰好此时,先前那些去搜查与江夏王交际的士兵们,已经有了初步的结果。 “临淮公主第中和江夏王往来的书信都在这里了,其中大都是些家里长短,并无奇怪之处,反倒是在吴长史家中搜出了几封信……” 谢况挑了挑眉:“吴长史?” “是的,吴长史。” 谢况不知道第几次叹气:“罢了,给朕念一下都写了什么。” 吴长史的家中一共搜出五封谢冲的亲笔信,按内容大致可以排出先后。 第一封,是谢冲向当时还在永福省任职的吴氏主动示好。 第二封,透露了谢冲希望从吴氏那里获取些太子的信息。 第三封,提到吴氏之前拒绝了谢冲的提议,谢冲表示可以付给吴氏丰厚的酬劳。 第四封,希望吴氏协助自己行厌胜之术,并表示会想办法将吴氏安排到江夏王府上。 第五封,则是赤裸裸的威胁,强行逼迫吴氏与他合作。 五封信字迹大体一致,且封套都保存着,上面盖有谢冲的印。 这些护封并非官印所留,而是出自谢况为宗室所造的私人印信。知道这些印信存在的人,除了持有者们,也就只有和他们私交甚密之人了。 谢况思考良久,半晌才开口道。 “召吴长史过来。” 吴长史今夜第二次面圣,刚一看到谢况面前案几上摆放的信件,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当机立断地跪下谢罪。 “陛下明察秋毫,臣没有答应江夏王的要求,并未牵扯其中啊!” “你之前为何不和朕说此事?” “兹事体大,臣不敢贸然决断。且臣……抱有一丝侥幸,想来只要臣不答应江夏王,他未必会行大逆不道之事,此乃臣之罪。” 否则,他可能会因“挑拨离间”而获罪,毕竟谁都知道江夏王十分得势。 谢况知道是 自己平时对谢冲的纵容适得其反,没有再说什么。 吴长史暂且被看押起来,准备接受调查,谢冲和谢宜瑶则再度被召到谢况的面前。 “阿四,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谢冲看着这些“证据”,懵然呆在了原地。 第69章 他确实和吴长史通过书信,那是因为吴氏当时在永福省任职,算是百官中和小太子来往比较多的。 可这厌胜之术,他从未碰过呀? “四年前,朕就宽恕过你一回。” “阿兄?你说的是——” “咸宁元年的那场大雪,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吧?当时民间有传言说是因为朕无德所致,也有说是太子非嫡的缘故。种种扰乱民心的流言,不胜枚举。彼时朕也派人查过到底是谁在民间散播这些言论……那位王家旁支,和你当真只是酒肉朋友吗?” 谢冲如当头棒喝,愣在原地,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谢况说的是何事,他不曾想过谢况对此事是知情的。 “阿兄,我后来和他没有再来往了!” “若不是朕将他调到地方去做个小官,你怎会和他断了联系?” “……”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谢况深吸了一口气。 “来人,把……江夏王带下去,即刻关押。” 谢冲仍然沉默着,直到士兵要将他拉下去,他才直愣愣地抬起头来,喊道:“谢宜瑶,你不要后悔!” 后悔? 她从来不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前世也是,今生也是。 谢况没有理会谢冲的无理取闹,但他还是很不满地望了一眼谢宜瑶。 “今夜种种,你当真不知情?” “儿不知。” 谢况叹了口气,他所了解的谢宜瑶,只要不是她做的事,绝对不会认下。 可是他不知道,若是她有心骗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谢况这才发现他其实根本不了解这个女儿。 “你先回公主第吧,无朕的命令,不可随意外出。” “女儿明白。” …… 谢宜瑶正欲踏上回公主第的车,却被慧净叫住了。 “殿下请留步。” “高僧有何事?” “公主莫紧张,与今日之事无关。只是先前殿下让贫道留心那供灯之人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殿下可择日再到石城寺与贫道谈谈。” 谢宜瑶在疲倦中感到一丝清明,缓缓道:“那就有劳高僧了。” 车轮滚滚,谢宜瑶靠在灵鹊的肩上,感受着轻微的起伏。 “殿下,”灵鹊小声说道,“没事吧?” 谢宜瑶知道她意有所指:“有些话等下再说吧,这里有些不便。” 隔墙有耳,保不齐叫别人听去了什么。 直到回到公主第,谢宜瑶才安下心来。 虽然刚才有士兵搜查过公主第,但现在只有几人看守,权当做做样子。 谢宜瑶掀开书房外的帘子,沈蕴芳还坐在书房中。 今夜有人来传谢宜瑶去江夏王府之前前,沈蕴芳就预言家在公主第上了。 她抬起头来,含笑道:“夜已晚,贵主且先休息吧。” 第60章 不轨之心(九) 圣人仁善,爱民如子。…… “你既然知道时候不早了, 为何不早点歇下?” 现在早就过了宵禁的时间,何况沈蕴芳先前也不是没有在公主第留宿过。 “免得万一事情败露,在睡意中被迷迷糊糊地带走了。” “怀香倒是好心态。”谢宜瑶朗声笑道, 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略微的放松。 今日之事谢宜瑶和沈蕴芳密谋了许久, 做了万全的准备, 不利于她的东西早就转移了。裴贺这段时间都在外城的宅第中待命,因此现在的公主第是不怕被查的。 沈蕴芳这才关心起了江夏王府上发生的事:“一切可都顺利?” “诸事皆顺。但那位没有把话说死,可能会有变数。” 谢宜瑶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在盖棺定论之前,她还是得提心吊胆一阵子。 “尽人事, 知天命, ”沈蕴芳劝慰道,“帝心难测,我们且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说的也是……此次要不是有你出谋划策, 我恐怕早就在细节上出了纰漏。还多亏怀香在其中斡旋,吴长史才能为我们所用。” 沈蕴芳含笑道:“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这段因果到底是由谢冲而起, 若非他要挟吴氏,有意拉他下水, 吴氏也不会愿意为了保全家人而与我们合作。” 吴长史家中搜出的五封信, 后两封是伪造的。 这些来往信件通常都不是谢冲亲笔,而是由掌管文书的属官所写, 即便包含了不可泄露的密谋, 谢冲也不过是交给能信任的人代劳而已。 萧延在江夏王府做了好几年的事, 模仿这类工整的笔迹并不困难。 而那更为重要的护封, 则是沈蕴芳先前劝谢宜瑶留下的。 今夜的局有一半是谢冲自己做出来的,如果不是他留下了那么多痕迹,谢宜瑶就算在江夏王府安插再多眼线, 收买再多人手,增添多少笔墨也没有用。 她确实哄骗过谢冲,但事情能发展到这一步,也是因为他本就有了反心。 谢宜瑶亲自为二人斟了酒,并让厨房上了一些点心小菜。 瓷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阴云遮蔽明月,星光朦胧。 …… 有了人证物证,顺藤摸瓜查出背后到底是谁为谢冲提供了这些兵甲并不难,谢况借此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处了一批违背律法之人。 恰好近年来谢况有意整顿法度,并制定新的律法,此事也成为一个契机。 谢冲之事牵连者众多,若非谢况有意网开一面,恐怕朝中不少人都要受到牵连,落得血流满地的场面。 那些善于见风使舵的,甚至已经开始抨击徐朗等和谢冲来往密切之人。 谢况为此很是头疼,他知道在之前多次宽容谢冲的情况下,这次如果不能公正处置他,谢楚皇室的威信可能都会受到威胁。 但若是处罚太过,不知是否又会有人编排他是借机铲除异己——谢况素来很重名声,时常为此束手束脚。 今天是事发之后谢宜瑶第一次进宫面圣。 刚请过安,谢况便问道:“阿瑶,为父该拿江夏王府怎么办才好?” 谢况这句话问得不清不楚的,谢宜瑶也就答非所问:“江夏王敛财无数,家有余财,刚好可以充实府库。” “罢了,”谢况扶额,“你觉得你四叔他,罪当死否?” 谢宜瑶听谢况提到谢冲时仍用血缘关系来代指,若有所思。 “女儿愚钝,却也知道通权达变的道理。眼下我大楚内民熙物阜,外光复旧物,拨乱世,反诸正,但却没有了‘外御其侮’的共同目标。” 北伐大胜暂时消除了外敌的威胁,然而共苦者未必能同甘,乱世中人们都乞求着和平的到来,然而当一切都走向安定的秩序,不稳定的因素反而会再次出现。 “当下若是严惩四叔,恐怕要弄得人心惶惶。但他身上有临阵脱逃的责任在前,若是不能赏罚分明,也会让那些立了大功的臣子们寒心。” “如此说来,你是觉得朕是该选一个折中一点的法子?” “此事还有许多疑点,来日要是有了变故,人死如灯灭,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父皇不如给四叔一个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听说交广一带虽然不如江左繁华富庶,但也有许多海外商人贩卖货物。他不是最喜欢奇珍异宝么?这对四叔来说 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谢况颔首:“是该让他暂时远离京城。” “父皇若是不安心,且将王妃和世子都留在京城,弟妹也都还年幼,不如放在宫中好好照顾,既可表骨肉亲情,又能给皇子皇女们作伴。四叔即使远在南地,只要挂念他们,也不会敢忘父皇的恩德,再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 谢况沉吟许久,皱起的眉头渐缓,心中终于有了定论。 “你到底是朕的亲女儿,最得朕心。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旁人都是站在国家的角度,叫朕作为皇帝去惩治臣子。就连阿容,也是以来日君主的身份评判他四叔的。但朕明白,即使朕走到了这至尊的皇位上,也不能忘了和你们血脉相连的情分。” 谢宜瑶没有沾沾自喜,反过来劝道:“容弟年幼,能有真知灼见已是不易,父皇还是不要待他太为严苛了。” “你是个贴心的阿姊,”谢况仍是愁容满面,“但他将来是要继承朕的衣钵的,当然不同于朕的其他孩子。唉,不知道他将来会如何对待诸位阿弟,会不会和朕有一样的烦恼呢?” 谢况最近时常叹气,似乎是在皇帝难为,又是在感叹物是人非。 谢宜瑶继续顺着谢况的心意说了点话,也不忘再给谢冲求求情,好叫谢况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做出他的决定。 …… 天水澄清,几只白鸟点过江面,留下圈圈波纹。 江左水路交通发达,不仅人物流通方便,还可操练水军,更有长江天堑作屏障,南国都城常年建在此处,也是理所当然。 第70章 旭日方升,京城渡口就开始热闹起来,谢宜瑶一身便装,亲自为裴贺送行。 裴贺扮作游历山水的书生,准备搭客船逆流而上。 他的行李不多,不过几个小包袱傍身,也不需要旁人伺候,独自就能上路。 临进船舱,裴贺朝岸上的方向望了一眼,谢宜瑶朝他挥了挥手,小声念了两个字,从口型上可以分辨出她说的是“保重”。 灵鹊在一旁担忧地问:“殿下不怕他趁机逃走吗?” “天地之间,他又能逃到哪去呢?”谢宜瑶很是淡然。 灵鹊不语,想着公主定有自己的考虑。 桨划开江水,船离开了江岸,谢宜瑶就这样目送着,直到船只化为天边的小点,再到看不见为止。 谢宜瑶望着无边的江水,许久才开口道:“飞鸢,田庄那边,东西可用得趁手?” 飞鸢回:“他们适应得还算快,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熟练使用。” “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宜瑶正准备动身回公主第,却见不远处一艘靠岸的货船上,有好几列民夫正在搬运建材,一旁还有官吏督促。 “都别偷懒!你!说你呢!” 长鞭划过,灵鹊扯扯谢宜瑶的衣袖,示意她避得远些。 “你消息灵通得很,”谢宜瑶问灵鹊,“可知这批建材是何人所要的,这般阵仗?” 灵鹊低声说道:“是当今圣上。” “嘶,”谢宜瑶倒吸一口凉气,“这就不奇怪了,我前几日还听他说起,百年前宫城初建时就颇有些简陋,现在又饱经战火,修葺一番,以扬国威,也是应该的。” 这还远没到“大兴土木”的程度,因此臣子们也无人劝谏。他们是不担忧现在这位天子会像前代那几朝昏帝一般暴虐的,既然如此,皇帝想享受一下,又怎么了呢? 谢宜瑶虽有触动,但不打算在此处久待,略看了几眼也就动身回公主第了。 只是临走前,仍频频回望。 圣人仁善,爱民如子。 但荣光并不能照耀到每个人的身上。 …… 咸宁六年七月,前江夏王皇弟冲坐徙交州。 王妃徐氏和江夏王的几位子女都被留在了京城,谢冲如今无权无势无财,甚至不得以遣散了许多婢妾,这次南下,算得上是孤苦伶仃。 李主簿因告发之功,不降反升。吴长史虽然涉事,但得以从宽处置,王府中其他不能证明自己清白的官吏们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纵然有轻拿轻放的,也都是有背景的,譬如曾经的参军范氏,其母是柳家女,因家世而得到庇护,只是被贬到地方去做个小官,不知多少年后定又要高升。 谢况对谢冲的处罚算不上重,但也勉强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谢宜瑶提前得知了消息,正式的诏令颁发时,她并不吃惊。 彼时谢宜瑶正端坐在书房中读书,听灵鹊传话,只说了四个字:“果然如此。” 谢宜瑶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谢况要用姻亲关系来拉拢士族,现在却能明白一些了。 像她和萧延,作为妻姊和妹夫,有许多的共同利益了,再加上一点情分在,谢宜瑶和萧延自然而然就成了同盟,不太容易分道扬镳。 然而,血缘并不是万分牢固的关系。 像谢冲虽然和她是亲叔侄,但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太多共同利益,只是有共同的敌人。谢冲的财、权尽失,他对谢宜瑶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只是可惜了谢义道和谢素月他们这些小辈。 谢宜瑶这些时日表面上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实际上却在等一个重要的消息传来。 哪怕是在前世刺杀谢况前,都没有这么难熬的日子。能做的都已做了,留给谢宜瑶的只能等待。 在她最心焦的时刻,好消息终于到了。 谢冲在江州境内遇匪作乱,身负重伤,凶多吉少。 第61章 不轨之心(十) “多亏有你在。”…… “消息可靠吗?” “崔公亲口和长平说的, 不会有假。阿姊,你……” 谢宜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她记得长姊小时候就很喜欢黏着四叔, 这几年也时常来往, 感情应当很好, 谢冲如今十死一生,阿姊肯定要备受打击。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谢宜瑶现在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多半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谢宜琬不大喜欢这个叔父,却不愿看到谢宜瑶难过, 所以刚从萧延那儿得知了消息, 她就立马赶到了临淮公主第上。 彼时谢宜瑶正在伏案临帖,看到这幅场景,谢宜琬有一瞬怔愣, 她总觉得自从父亲登上皇位后,长姊的实在变了太多, 变得成熟冷静了。 据说谢冲被伤到了脾脏,就算能再撑一段时间, 往后的日子也不大能好过了。 何况现在宫里头还压着消息, 崔晖这般受宠的近臣才能知情,想来情况不容乐观。 谢宜瑶手中搁下了手中的笔, 抿着嘴唇, 皱眉苦思。 “阿琬, 这话你可告诉了别人?” 谢宜琬摇了摇头:“我还能和谁说呢?阿环她对这些一向也不感兴趣的……” “那好, 你之后也不要同旁人说。” 谢冲被“匪徒”袭击,生死未卜,这就意味着裴贺按照她的计划出手了, 但裴贺本人的情况她尚不知晓。 一切都还未有定论,人越到紧要关头就越容易急不择路,可她不能自乱阵脚。 案几之下,谢宜瑶左手紧紧攥着裙角,许久之后才放手。 “死生由天定。但四叔遇袭之事恐怕并不简单,风雨欲来,你们也要小心行事。” “阿琬明白,”谢宜琬小心翼翼地靠近谢宜瑶,“阿姊也不要把情绪憋在心里头……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谢宜瑶欣慰地笑:“好,那我就多拜托你了。” …… 朱雀门外的长干里,居住者众多,其历史渊源比建康宫城都要早上数百年。 京城人士送友人出门远行,往往也会在长干里一带驻足。 谢宜瑶在长干里有一处小宅子,不大,一进而已,主要还是念在其位置的优越。 她吩咐裴贺在完成任务回京后,先去那儿避避风头,务必不要直接回公主第。等他到了,自会有人来给她通风报信。 谢况封锁了谢冲的消息,他是留在当地救治还是已在回京的路上了都不好说,不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得上裴贺快马加鞭的速度。 因此自从谢宜琬来访那日后,谢宜瑶每日心心念念的事就从谢冲情况如何,变成了裴贺何时才能回京。 “殿下,”灵鹊火急火燎地闯入书房,“来了消息,说是,说是——” “别着急,慢慢说。” 谢宜瑶心里头其实也急得很,但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失了态。 ” 人到了……只是好像身上受了伤,发了高烧,意识迷糊不清。” 说完,灵鹊赶紧灌了口水,才没让嗓子冒烟。 谢宜瑶道:“请医师了没有?” “本来有这么打算的,不过他不愿意,说是怕暴露,硬是把人扯住了……” “胡闹,”谢宜瑶不悦地扯了扯嘴角,又气又笑,“叫上信得过的人,我亲自去一趟。” “现在风头正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他,殿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灵鹊很是担忧。 “我自有分寸。你放心,要是真有人盯上他了,他是不能顺利回到京城的。” 飞鸢这几日不在公主第,谢宜瑶便带了灵鹊和公主第上的医师,赶到了长干里的宅子上。 眼下大约午时,近几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却也有几分暑热。 故而当谢宜瑶站在院门前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未等灵鹊动手,谢宜瑶就上手叩了三下门,急促的短音很快就唤来了人。 宅子里的侍婢见来着是公主本人,连忙将她请了进去,随后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院门。 “说是背上中了一刀,好在砍偏了,问题不大,也凑合着处理过了,”侍婢将裴贺的话转移给谢宜瑶,“只是我看了公子一眼,就觉得他面色不对,果不其然是发烧了,想来是因伤处而起。” 谢宜瑶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把粥煨上,他那边自有人照看。” “奴婢明白。” 裴贺暂时歇在东边厢房,谢宜瑶独自进了屋,灵鹊守在门边,医师也在外头待命。 只见裴贺正斜卧在床上,双颊通红,好像煮熟了一般,听到脚步声,硬是强撑着打开了眼皮。 谢宜瑶紧皱眉头,显得有些焦急。 能让她有一丝担忧,不论原因为何,想来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 谢宜瑶走近几步,自然而然地靠在床边。 “我为何不能来呢?” 第71章 裴贺吃力地笑了一下,道:“殿下,我做到了……那人肯定活不得了……只是……” “好了,”谢宜瑶柔声打断了裴贺,“你先别急着说话,我带了医师过来,先给你处理下伤口。有什么话等下再说。” 说完,不等裴贺出言拒绝,就把医师请了请来。 裴贺看这人是个头发都花白了的老头,便没有抵抗。只是,殿下不出去么? 他如今意识很是混沌,想开口委婉地把谢宜瑶请出去,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宜瑶好像看穿了他的意思,便道:“要不要我去外头候着?” 话到了嘴边,裴贺却说不出口。 谢宜瑶轻笑一声:“那我就在旁边看着了。也好给医师搭把手不是?” 医师姓赵,前朝在宫中任职,后来因着当时皇帝残暴昏庸,为了保命而逃了出来,此后就在京中为百姓看病。 咸宁元年雪灾,谢宜瑶为了给暂时安置在宅子里的流民治病,便找到了他,一来二去,有了不少交情。 裴贺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褪去,他背上缠了几圈纱布,赵医师轻轻地扯开,只见一道不浅的伤痕映入眼帘。 谢宜瑶问道:“有大碍吗?” 赵医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幸好还早,再晚点就不好说了。老身先得处理下伤口,还望公子多担待点。” 说完,先处理掉了伤口边上的脓血,再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 “嘶——” 裴贺有些吃痛,又不想在谢宜瑶面前丢了面子,便将头扭了过去。 谢宜瑶也不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患处,倒也不嫌弃。 赵医师医术娴熟,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完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又开了好几味药,让裴贺先吃一段时间,等烧退了再说。 谢宜瑶谢过医师,又让灵鹊送他出去后顺便抓药回来煎,才又坐到裴贺边上。 “还痛么?” 裴贺小心地转过身来,小声道:“上了药之后有点。” 谢宜瑶注意到裴贺脸上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又或是两者兼有。 于是她细声细气地说:“疼是正常的,忍一忍便好了。” 裴贺的意识清明了些许,他记挂着谢宜瑶吩咐的事,便把他在江州的经历娓娓道来。 末了,还念道:“我做到了。” 谢宜瑶念在他发烧,反倒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多亏有你在。换了旁人,是万万做不来的。” 裴贺很少会获得这么直白的认可,原来他的伤当真不是白白受的,好似自己的存在也有了价值。 “我还是太没用了。殿下上次受伤,便没有我这么狼狈。” 裴贺嘟囔着,语气里有些撒娇的意味在。 谢宜瑶知道裴贺说的是那一次,她被谢况动手打时也是背上受了伤。 那也是裴贺第一次与她谈起他的父亲,她是绝不会忘记的。 “当时他只是想教训下我罢了,下手有轻重。他们可是冲着你的命来的,自然是下了死手的,怎么可以同一而论呢?” 裴贺继续说着:“我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急着回来的,要是被人盯上了,连累殿下,贺难辞其咎。” “若非如此,我也不能那么快知道消息,”谢宜瑶开解道,“好了,先别说话了,休息充足了,伤才好得快。等下把药端过来,你得好好喝了。” 裴贺这才没有继续给自己身上揽罪,而是乖乖听话,闭目养神。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好似倦鸟归巢,终于可以舒心栖息在一处,而不必再漂泊在外。 药还没有煎好,谢宜瑶仍然守在他身边,时不时摸了他发烫的脸颊,又亲自去弄了些凉水来,把帕子沾湿,贴在裴贺的额头上。 裴贺刚才的那几句在谢宜瑶的脑海里回响,让她开始回忆着自己与裴贺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们认识多久了?四年,还是五年? 刚开始的时候,裴贺因着自己北人的身份,还很不信任她是要拉他入幕,反而疑心她是觊觎他的外表,想羞辱他。 后来,他信得过她一点了,又或者是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便跟着她回京,开始了长久的磨砺。 这几年来,他的身手见长许多,和她的关系也变化了许多。 他已经不会将带刺的一面朝向她了。 况且哪怕抛开情谊不谈,光是共同的利益就足够将他们绑在一起。 以至于她差点分不清,她今日这么急着赶来这里,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是担心袭击谢冲是否顺利,自己会不会暴露,还是单纯担心裴贺呢? 无论如何,现在的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想到这里,谢宜瑶替裴贺将鬓边的发别在耳后。 “嘉言,你要快点起来。” 第62章 不轨之心(十一)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 裴贺嘟囔道:“我并无大碍, 倒是殿下要凡事多加注意。我在此处自有人照顾,如今事情还悬而未决,殿下不必再亲临了。” 谢宜瑶闻言, 笑着答应:“我明白, 今日也是担心此事的结果……当然也是担心你的身子。既然你没事, 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嘱咐小院子里的三两侍从们接下来要好好照顾病中的裴贺,如有特殊情况,须得即时通报。 看望过裴贺,得知了谢冲一事的具体情况后, 谢宜瑶心中终于轻松了不少。 然而她没有直接回公主第, 而是去了另一处宅院,去拜访另一个人。 她之前向沈蕴芳打听过,俞妙兰和她的阿兄就住在长干里, 虽然俞兄现在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担任要职, 也没有搬离故居。 不过比起谢宜瑶用来暂时安置裴贺的那处小院子来说,俞家的宅院是要有派头许多的, 在长干里中也是佼佼者。 先前因着俞妙兰和崔朝华之间那点无伤大雅的小龃龉, 谢宜瑶一直没有想和俞妙兰结交的念头。虽然俞、崔二人都是颇有才名的女子,但崔朝华的父亲要比俞妙兰的兄长更有拉拢的价值 与可能。 谢宜瑶重生后的五年内, 绝大部分举动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只是今日她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不得不去见一见俞妙兰。 她纵要大胆行事, 也得粗中有细。 沈蕴芳之前安排过谢宜瑶在第上会见俞妙兰, 二人说上过几句,但显然并不是很合得来。 俞妙兰不像崔朝华,对政治没有任何关心, 对权力也没有野心,一心扑在诗书上。然而谢宜瑶却对文学不是很通,彼此间并没有共通的喜好。 这次也是一样,寒暄过后,谢宜瑶主动提及可以资助俞妙兰编纂诗集的计划,到这里还算顺畅,可接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聊了些很浅薄的话题,让二人都很煎熬。 因此,谢宜瑶很快就有了告辞的意思,俞妙兰也看穿了谢宜瑶的兴致缺缺,并没有多加挽留。 在俞宅呆了些时辰,谢宜瑶才神安气定地回了公主第,却见沈蕴芳仍在等她。 “贵主怎么临时出门了,可是有什么事?” 沈蕴芳平日里主动上门,一般不会扑了个空,因为但凡谢宜瑶有什么安排,都会提前告知她。 没想到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而公主第上现在这些侍从们都被谢宜瑶管理得服服帖帖的,不会乱说一句话,谢宜瑶此行的目的地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她们又都守口如瓶,哪怕是沈蕴芳来了,也不会轻易松口。 谢宜瑶低声道:“嘉言归京了,我去了一趟,还顺便去了俞宅。” 沈蕴芳愣了一瞬,叹道:“多少轻率了。” “只是若没有此行,嘉言他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谢宜瑶唯恐沈蕴芳对裴贺还有些不喜,细心解释道,“他虽伤得不重,却没能及时处理,以致发了高烧。更何况那件事的具体情况,宫里头一直压着,若不是萧延从崔晖那里得知,又通过阿琬告诉了我,我也还不知道呢。能听到当事人亲口说的消息,那我也能安心些。” “我也并没有责怪贵主的意思……这么说来,那件事许是有结果了?若是没成,宫中也不会压着消息。纸包不住火,就算仅靠口口相传,京城这边也迟早要是知道的。” 看沈蕴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谢宜瑶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 “我们应该比很多人知道得早,方得利用好这一优势才行。” 沈蕴芳点点头:“从前江夏王虽不领兵,却在京中颇有分量。他若只是流徙到交广去,就定还要有回来的时候,有些事也可以慢慢来……但现在看来,朝臣们都不能独善其身了。过不了多久,或被拔擢或被贬谪,都不好说。” 虽然谢况确实一直并未给谢冲太多军权,但这也并不是像谢宜瑶哄骗谢冲说的那样,是出于忌惮的缘故,而是因为想让谢冲在内政上可以成为他的辅助。 第72章 可惜谢冲从小就喜欢听那些开疆拓土的故事,楚国又是靠打仗打出来的,故而虽然谢冲身上没什么武功,却也格外看不起文治。 谢宜瑶道:“这件事能牵扯到的人太多了,以我对皇帝的了解,他会为四弟的离世痛苦,也会把他的死当做一次千载难逢的时机。怀香,如果是你在那个位置上,会怎么做?” 沈蕴芳缓缓说道:“这几年来,虽然有胜有败,但大楚在军事上可谓是形势大好,更有直逼洛阳的意思在。只是如今内政不稳,钱粮上也未必支撑得住军队的出击,收服的城池也需要好好治理。那些在北伐中立了功的将领们,已经得了无上的封赏,出于稳定的考虑,作为皇帝该是更要加强对文武百官的控制力。因此,趁此良机提拔更多不会反对自己的寒门庶人,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他会这么做的,”谢宜瑶叹道,“已经是他坐上皇位的第六年了。他虽然还需要那些士族的支持,却也愈发忌惮他们。那些心腹将领,也是越依赖越忧心。他能信得过的人,也就只有宗室了。” 谢宜瑶并非不能理解谢况的疑神疑鬼,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猜忌心重的数不胜数。 可对于谢冰和谢凝,谢况没有像对谢冲那般的信任。 子侄一辈更是多半年幼,且没有领兵的经历,世家子弟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把持重镇,即使有,谢况也不能安心地将兵权交给他们。 武这条路,那些有实实在在军功的将士,是最好的人选。 但文就不一样了。谢况重视教育,就是为了尽力避免让大族垄断知识,就是想让更多拥有从政的能力,从而给朝堂带来一些听命于他的新鲜血液。 说起来,她可是替谢况除掉了谢冲这个将来会成为心腹大患的人,不仅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而且避免了他可能会受到的道义上的责难,更是给了他一把可以对士族和豪强动手的刀。 “眼下皇帝能信得过的人又要少一个,贵主,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如今朝中虽然已经有了不少贵主举荐的官吏,但是他们都站得还不够高,彼此之间也很难拧成一股绳。” “我都明白。只是我还有一件忧心的事,江夏王在时,朝中有不少支持他的投机分子。如今皇帝年岁不小,也时不时总要病倒,太子又年幼,因此总有人抱有不该有的心思。然而以后就不同了,只要豫章王和庐陵王不被重用,太子就是最有可能的继承人。” 虽然她知道谢况的自然寿命至少还有二十多年。 谢宜瑶继续说道:“然而还有一个很不稳定的因素,那就是松阳侯。他的野心可不会因为江夏王的退场而消退,相反,他更可能会暗地里去拉拢那些曾经支持他父亲的人。我虽然看不起他,也巴不得为民除害。但他在,太子多多少少也能被压制住。” 沈蕴芳道:“前江夏王被贬,松阳侯是最不能独善其身的一个。为了避免被牵连,他应该会多收敛些吧?” “未必,”谢宜瑶扶额道,“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到时候皇帝会为皇弟的遭遇而‘内疚’,出于补偿心理,更加纵容松阳侯。先前和江夏王合作的权宜之计已经让我很不好受了,要是之后还得和松阳侯合作……唉。” “贵主何必为此忧心。没到剑拔弩张的时候,还不需要和任何一方撕破脸,倒不如两边都暂且交好,以待时机。” “你说的是,”谢宜瑶轻轻摇了摇头,“是我又钻进死胡同里了。” 理清了思绪和大致方向,谢宜瑶便和沈蕴芳讨论一些具体的事宜,譬如那些她举荐的人中,谁更有能力,谁又更得圣心,以及谁最离不开她的帮助。具体如何操作的细节,也都细致地讨论了一遍。 谢宜瑶不愿做撒手掌柜,既是为了锻炼自己做事的能力,也是为了某一天沈蕴芳万一不在她身边,她不至于手足无措。 虽然都是些小事,却也都很费心思,二人连着谈了几个时辰,竟也不知饥饿。 …… 半个月后,谢冲的死讯终于公布于众。 亲弟的灵柩回京那日,大楚皇帝谢况哭得泪不成声,竟然生生呕出血来。 谢况恢复了谢冲先前的官位,并加封数职,又下令让举国百姓哀悼三日,丧礼也十分隆重,葬仪甚至超过寻常郡王该有的规格。 哪怕是再对谢冲有所不满的官员,此时也没有出来劝谏。斯人已逝,谢冲生前的成败不必再说,如今重要的是皇帝难得失态,若是和他唱反调,无异于求死。 悲伤之后,谢况难免觉得蹊跷。 只是有缜密的准备在前,江州也离京城有些距离,谢况再怎么查,居然也没能查出幕后之人,难道真的就是寻常匪徒作祟吗?还是有人包庇? 然而转念一想,前几年地方上也有盗贼杀害官员的,也不能不说不合理。谢冲说是流放,但也带了不少 家产,被盯上也是不可能。 祸水最终被东引到了柳家身上,那江州刺史,和柳家有些姻亲关系。为此,柳涛、柳绾等柳家人还到谢况面前谢罪,只不过谢况觉得未到时机,故而没对柳家下手。 但江州刺史自然是要被革职的,谁让谢冲是在江州境内出的事呢?出乎谢宜瑶预料的是,江州刺史这个职位,谢况选择让程莫调任。 想来他仍是不想让程莫这些虽有军功但并非心腹之人,长久在一地任职。 虽然借程莫在郢州培植势力的谋算乱了空,但这对于谢宜瑶而说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 江州也是个好地方。 江夏王府的事情,谢况也大体安排好了。谢冲的爵位由谢义道承袭,他也暂且放下了太守的职务,回京守孝。 谢冲的大部分姬妾都被打发了出去,领到一笔微薄的钱财安顿生活。 王妃徐氏则选择和长子谢义道一同生活,还带着年幼的女儿谢素月。次子谢义远年纪不小了,他又和母亲长兄的关系一般,就选择自立门户去了。 唯独三子谢义逾年幼,其生母又并非王妃,谢况念在谢冲生前格外宠爱他的份上,便继续让谢义逾在宫中生活,与诸皇子同。 皇族内部的事务处理妥帖后,谢况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朝堂之上,而此时真正的暴风雨才即将来袭。 第63章 京口兵将(一) “她倒是舐犊情深。”…… 纵使谢况再悲伤, 身为皇帝,他也不能沉溺于谢冲的死而止步不前。 相反,正是谢冲的离奇去世让谢况意识到, 他并没有真正将这半壁天下牢牢掌握在手中。 江州不远, 可他却无法越过当地士族豪强的手, 将这一切查个清楚。 月初,楚燕二国暂时停战,互遣使者,彼此修好。 谢况将目光再度放回了内部,从中央到地方, 都需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换血, 有的只是调任,有的则是革职。 不同于江州地方的人员调动,这一次谢况的主意更难以捉摸, 一时间各地官吏无不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谢冰被谢况下令召回了京城, 任扬州刺史,接替了谢冲从前的部分职责, 并不掌兵。 他先前的官职南徐州刺史, 则由雍州刺史周禄改任。 北伐,周禄是立了大功的。他的军队都快直逼北燕都城洛阳了, 自然让燕人闻风丧胆, 在大楚境内威名。 周禄知道现在南楚已不能支持进一步的大规模战争, 因此对于自己不再驻守前线的调动没什么怨言。 但他也担心接下来几年内, 自己是否还有被重用得机会,岁月不等人。 好在谢况让周禄去京口练兵,也并不是打算白费他的才能, 而是对他抱有一些希望的。 朝中风风雨雨,谢宜瑶身居内院,却总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不仅京中有与谢宜瑶相交的文武百官,地方上更有程莫这样与她有旧的人,为她传递消息。 即便如此,谢宜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优势。 这日,太子谢容偶感风寒,谢宜瑶进宫探望。 司砚现下生有三子,平日里难以关照到每一个,因此更多是教给乳母照养。但谢容毕竟是太子,他虽然病得不重,司砚还是选择亲自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临淮,你来得巧,”司砚道,“我在这边抽不开身,可否请你替我到陛下面前走一趟?” 谢宜瑶愕然,她这些天多多少少有在尽量避免去谢况面前晃悠,只是偶尔会去请安,因为她不确定谢况在谢冲一事上,是否仍对她抱有疑心。 相比之下,和司砚相处反而自在些,她们之间并不经常谈到政事,聊得多是些琐碎家常和后宫中事。 而且对于司砚和谢容来说,谢冲的退场倒该是件好事,就算司砚真的觉察了什么,也不会主动提出来。 除非有一天,谢宜瑶和他们撕破脸。 但拒绝这种小小的请求也有些奇怪,反倒显得她心虚,权衡利弊之后,谢宜瑶还是选择答应司砚。 第73章 “具体是什么事,贵嫔告诉我便是了。” 司砚给宫人一个眼神,后者便将一张纸递给了谢宜瑶。 “这是陛下命我拟的单子,上面乃是太子妃的人选,需要给陛下过目。别人我不放心,你去是最好的。” 在谢宜瑶听完司贵嫔的话之前,她就把名单扫了一眼,等她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可能真的找不到能替她传信的人?又或者此事当真耽搁不得么? 就好像司砚是想让她看到这份名单。 谢宜瑶心中有了许多想法,面上却不显。 “我本就要去给父皇请安,这等小事,举手之劳罢了。只是不知道容弟可好些了,宫里头的医官是怎么说的?” “我先替阿容谢谢阿姊的关心了,”司砚浅笑道,“他前几日学骑射出了一身汗,结果不小心吹了风,就病倒了。好在即时医治,并无大碍,今天已经退烧,偶尔会有些咳嗽罢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是宫人照看不力了?” “哪有,是这孩子自己不听劝,到底是小,调皮着呢。”司砚无奈地说。 谢宜瑶看向正在梦乡中的谢容,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并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他年纪还小,生一场小病就足够让人挂心,司砚寸步不离倒也正常。 谢宜瑶道:“那更要好好休息了,我今日就不打扰了。” 司砚没有多加挽留,她现在确实抽不出空来应酬,只是让显阳殿的宫人送谢宜瑶一程。 谢宜瑶把这份文书交给谢况的时候,谢况明显有些吃惊。 “怎么不是贵嫔亲自来送?” 谢宜瑶心平气和地解释:“贵嫔心系容弟,不愿离开他身边寸步。” “显阳殿过来也没几步路,她倒是舐犊情深。罢了……” 谢宜瑶从谢况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不悦和冷漠。 司砚诞有三男,谢况从前是因此大喜的,如今却淡了些对她的情,早就不是当年在襄阳一见倾心的模样了。 这不是因为色衰爱弛,司砚还年轻,容貌也不减当年。 只是现在后宫不乏新人,他的宠爱也分给了更多的嫔御。 谢宜瑶无意关心谢况的后宫那些事,反正对她来说,谢况只宠爱司砚一个人,和雨露均沾宠爱每个嫔御,没有什么区别。 谢况暂且搁下了手中的政务,一边看起了司砚拟的单子,另一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这些日子不常进宫,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我听阿琬说容弟病了,这才想进宫探望一番。” 谢况颔首:“你能给贵嫔搭把手也是好的。如今阿宁和阿宇年纪也都不小了,她一个人顾不过来,你身为长姊,更要多多照拂他们才是。” 谢宜瑶称是,却听谢况话锋一转:“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些什么,不总进宫也就罢了,竟也不怎么外出。” 谢况的语气平淡,就好像只是日常的寒暄而已,却让谢宜瑶心跳漏了半拍。 他果然掌控着她的动向。 谢宜瑶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躲闪,她主动提及反而能显得磊落些,于是纠结着开了口:“四叔离世,我一时间还没能缓过来……” 谢况放下了名单,好奇地望向谢宜瑶。 “你们关系从前好得很,朕是知道的。只是他之前那样攀扯你,你竟不恼他么?” 谢宜瑶知道谢况说的是之前谢冲在谢况面前告发她的事。 虽然后来谢况没能查明为何谢冲要“告发”谢宜瑶,但这还是在谢况心中留下了怀疑的种子。 “四叔的性子,阿父是最了解的。他一时慌了神,便会口不择言。既然他情急之下才会如此,我当然不会怪责。而且,我也有所疏忽。” “疏忽?” “父皇让女儿去辅佐太子,我却没能提前发现有人想要害他。不,其实从当年立太子起,四叔就时常在我面前说容弟和贵嫔的不是。我早应该意识到的。但念在他是我的叔父,是父皇的阿弟,我才自作主张满了下来,险些酿成大祸。这都是女儿的过错……” 这话越说到后头,谢宜瑶的头也越垂了下去,十分内疚的样子。 “朕不会为此怪罪你的。曲终人散,阿四他已经过世,还是不提这些了。” 谢宜瑶猛然抬起头来:“阿父此话当真?” “你等下再去趟显阳殿,和贵嫔说一声,晚些时候朕会亲自去看看阿容,顺势与她聊聊太子妃的人选。” “女儿知道了。” “对了,阿环的婚事恐怕也要继续耽搁一段时间了,”谢况的面容有些苦涩,“她都不怎么来见为父,朕也抽不出空来亲自去她第上慰问她,你作为长姊也要多留心。阿臻那边也是,虽然她并非你阿母的女儿,但现在也住进了公主第,你们平日也要多她来往。” 其他诸位阿妹阿弟,也被谢况一一提及,让谢宜瑶多留心。 比起那些内官小吏,她更能名正言顺地和这些妃主密切相处,也更能替谢况去安抚她们的情绪。 毕竟这等小事,还是没必要让谢况亲自处理的。 “还有一事,朕也打算拜托你。本来打算过些日子再和你说的,今日你既然来了,便一并告诉你。” 谢宜瑶敏锐地从谢况的语气中察觉了一丝……和气? 听起来,谢况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谢宜瑶会答应。 并且,她可以选择拒绝。 谢宜瑶正襟危坐的姿势自在了几分。 “父皇但说无妨,女儿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谢况眉头微皱道:“朕前些日子把文祐……哦,就是周禄周将军,调到了京口去,让他接替阿七先前做的事。然而兹事体大,朕到底是放心不过,所以想过些时候派人去盯着点。可惜现在朝中人才青黄不接,有些人朕又信不过,你可愿意替朕再做一次耳目?” 之前的几年,京口都是由谢冰镇守的。 现在谢冲离世,必须有人来接过他的权力,在谢凝和谢冰之中,谢况选择了谢冰,谢凝则仍然镇守荆州。 周禄的勇武,连谢宜瑶都有所耳闻,谢况不傻,不会让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可他也不敢尽信他。 他调任南徐州刺史后,操持着当地的军事,谢况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些眼线,但这样他还仍然不放心,生怕这些人被周禄收服,左思右想,这才想到了谢宜瑶。 在谢况的想法里,谢宜瑶再怎么耐不住性子,喜欢外出游玩,也只是仅限于京城这一亩三分地,让她去京口那种地方,和将领们这些粗人接触,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毕竟不是处处都是襄阳,襄阳有谢宜瑶数年的回忆,是她母亲去世的地方,所以她才会想故地重游,可京口对她来说是负担才对。 谢况不知道谢宜瑶此时心里乐开了花。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 她一直忧心着自己身处京城,再想把手伸得远些,也很难找到第二个程莫了,毕竟程莫和飞鸢父亲有旧,飞鸢又得到了谢宜瑶的赏识,这其中的运气成分太大了。 谢宜瑶也想过要如何想办法从谢况那里得到许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谢况会主动提出这种想法。 但谢宜瑶没有立马答应下来。 现在,是谢况有所求。 是或否,决定权在她。 谢宜瑶作苦恼状:“女儿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这一次不知要去多久?” “京口不远,走水路也方便,你若是不习惯,也可随时回来。但要是想完成朕给你的任务,至少是要呆上好几个月的。” “既然这样,王郎要怎么办?” 第64章 京口兵将(二) “我只是不愿继续委屈…… “子平他……” 谢况实在没想到谢宜瑶会主动提到王均, 一时间没能想好说辞。 这两个子辈的关系,一直困扰着谢况。 其实谢况倒无所谓谢宜瑶私下如何享乐,只要不太荒唐, 他都可以选择宽容。、可惜五年过去, 谢宜瑶一直没有有孕的迹象, 王均对此也总是支支吾吾的。 谢况也渐渐疲于处理他们的关系,只要不生出事来,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忘了同你说了,朕打算让子平出任豫章内史,下个月就要动身了。” 什么? “子平他没有和我说过此事……” 最近王均每次例行来公主第, 都不曾让人给她传话。而谢宜瑶在朝中的人, 也没有一个告诉她此事。 谢况别开眼神:“朕是昨日刚做的决定,连他本人都还没有告诉。” “原是这样。” 谢宜瑶顿时松了口气。 不必与王均呆在一处,对谢宜瑶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王均前世可没有做过什么豫章内史, 谢冲之事的影响,比谢宜瑶想象的还要大。 一方的太守和内史, 可是百姓的父母官。那些平头百姓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和皇帝有所牵连,但小小的县令却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第74章 这些职位上是万万不能安排虫豸的, 可见谢况对王均看重, 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家世和父亲,更有对他才干的考量。 以官员的标准, 谢宜瑶还是能欣赏王均的, 但作为她的夫婿, 他可远远不够格。 谢况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要喜欢,怎么不把王均放在自己身边? “朕心想你们这几年本就是聚少离多,几个月不见, 应当也不成问题。你若想跟着去,之后朕命人在豫章为你建座别业就是了。” 谢宜瑶震惊于谢况的“宽容”,他好像没有从前那般执着于她和王均的关系了。 原是谢况在四弟去世后,对子女们的感情也愈发复杂,虽然生前谢冲和他闹得很难看,但他想着总还有和解的机会,可没想到谢冲居然就这样抛下他走了。 谢宜瑶虽是女儿,但毕竟身居长嫡,谢况觉得她对自己是有些特殊的意义的,因此宽容些也无妨。 更何况现在是他有求于她。 “不必了,阿父。就算女儿要去豫章,也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谢宜瑶回绝了谢况的提议,虽然他们之间并未明说,但她能感觉到谢况将为她建造别业当做了说服她去京口的筹码。 可一座别业而已,她若真的想要,也可以自己出资建。 “你和王郎的事总该有个打算,”谢况语重心长地说着,“等你从京口回来,你们总要见面的。阿琬她如今都有了孩子,你还久久没有动静。子平可是他父亲的独苗,这份香火可万万不能断在他这里呀。” 谢宜瑶的语气尖锐起来:“阿父,你也知道这不是单靠努力就可以获得的。或许是女儿的身子有缺呢?若是这样,倒不如早点放王郎自在去更好。” “你、你……”谢况被惊得说不顺话,“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也不嫌丢人。” 你当初骂阿母那些话可更难听,谢宜瑶心想。 “我是不在乎的。阿父要是一定想让王郎有子嗣,那就让我们两不相干最好。话说在前头,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接受他纳妾的。公主和主婿离婚也并非罕事,当年阿父想让阿琬与萧长平离婚的时候,就曾这么说过。为何我就不可以呢?” 谢况怒从心起,但念着京口之事,并未发作。 “……你是有心仪的人选了,是也不是?” “没有,我只是不愿继续委屈自己了,五年间也够厌烦了。这件事王郎定是愿意的——唯独父皇不同意而已。” 谢宜瑶知道王均怕她,肯定巴不得和她离婚,他与当初的萧延不同,起家官就是秘书郎,仕途并不会因为和公主绝婚就葬送掉。 她和他的婚姻,以及他将来的仕途,其实只取决于谢况的决定。 谢况看谢宜瑶语气坚决,一幅只要他不同意她的要求,她便不会同意去京口的样子。 其实去京口监视周禄的人选倒也并非只有谢宜瑶 一个,但是就像谢宜瑶说的那样,五年来也厌烦了,谢况也是。 就算谢况今天不同意谢宜瑶的要求,以她从不轻易放弃的性子来看,将来的年岁里恐怕还要有一番折腾。 谢宜瑶和王均的感情没有转向积极的可能,若她同意允许王均之后再娶妻,他也无愧于旧友了。 而自己的地位已经日渐稳固,早不像从前那样需要依靠宗族的势力,就算王家不满,其实也并不能奈他何。 谢况心中天人交战,权衡利弊许久,终于开了口。 “你要想好后果了。” “我可是父皇的女儿,谁敢指点我?” “罢了……朕只有两个要求。第一,还是要问过子平他的意见才行。第二,这件事若真的要办,肯定要等你从京口回来。毕竟阿四他才刚……” 谢况欲言又止,谢宜瑶赶紧道:“京口不过数月罢了,我也并不急着要马上要离婚。只是父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要反悔才好。” “你啊,满堂文武都没有敢这般和朕说话的人。” 谢况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怒气,又一些无奈。 “他们都是外人,我是父皇的家人呀。” 谢宜瑶说起谎话来,早就是信手拈来,不会脸红心跳了。 只是,就这样? 上辈子她到死都没能实现的愿望,就这么轻易的实现了? 谢宜瑶又惊喜,又失落。 原本她也有甩掉王均这个麻烦的打算,但所想到的方法都是些下策,能这么顺利地做到,她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深知,若她手上并无可以和谢况交换的筹码,谢况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会答应的。 前世她刚做公主那些年,虽然也会强硬地表达自己的抗拒,却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因为在谢况眼里这只是无理取闹,答应了也没有好处。 但今生不同,谢冲的离世,带来了太多连锁反应。 当然,也要多亏她比前世二十多岁时更知晓人情世故了,也更加熟悉谢况的性格,知道如何和他谈判最有利。 反而是谢况总摸不透谢宜瑶。 虽然有关于婚事的争吵,但谢宜瑶毕竟还是答应了京口之事,谢况心情好了许多,还留她在宫中用了午膳。 出宫前,谢宜瑶没有忘记去显阳殿给司砚带话,顺便和三皇子和四皇子说了几句话。 至于那个太子妃的名单,她虽然没有和贵嫔谈论上面的名字,却把上头的几家人记牢了。 …… 过些日子就要动身去京口了,谢宜瑶还有几个问题必须在此之前先要解决。 这日一早,谢宜瑶便差人给裴贺传信,叫他动身去石城寺找她。 裴贺伤得不重,退烧之后恢复得很快,只是保险起见,这些日子仍然在长干里的宅院休养,谢宜瑶也极少去亲自探望他。 想当年在危急时刻,谢宜瑶答应裴如之会替他除掉一名皇室宗亲,也并非只是用来诓骗他的话,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想着要如何除掉谢况了。 阴差阳错之间,这件事被他的儿子亲手完成,也算没有违背他当时的承诺。 只是在谢宜瑶心中,裴如之的死还是她和裴贺之间的一道坎,就算裴贺跨过去了,谢宜瑶也仍然没能跨过去。 扪心自问,若是有人直接除掉了谢况,她也不可能毫无芥蒂。 虽然在谢宜瑶的心里,谢况是她的仇敌,但常人不会想到女儿和父亲会是这种情况。 说不定,有人想要对付谢况,还会拿她开刀呢。 裴如之不就是这样的么? 所以,谢宜瑶不愿意相信裴贺当真能完全忠于自己,即使他和裴如之的父子情也很淡薄,即使他宁愿负伤也要完成她给他的任务。 即使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他们确实越来越熟稔。 谢宜瑶提前一天让公主第上备好了车马,因此很快就能出发了。 在等裴贺到来之前,她还有件事要在石城寺做。 这段时间她一直忍着没去石城寺,同样是为了避嫌,谢冲说她和石城寺勾结,虽然没能坐实,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波及的。 可这样下去反而要让谢况疑心,毕竟她这几年和石城寺一直来往密切,如果突然断了联系,反倒像在掩盖什么。 那日慧净告诉她,为袁盼供灯的人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当时的情形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需要她专门到石城寺去一趟。 这几年间,谢宜瑶亲自看着石城寺的香客越来越多,和咸宁二年相比,已经是两模两样了。 谢况先前也曾亲自到石城寺听过经,那之后,石城寺更加热闹了。 这些年石城寺新建了不少新的佛堂和佛塔,其中也有谢宜瑶的支持。 谢宜瑶庆幸她和石城寺结交得早,要是现在再攀关系,实在太晚了。 她昨日就和石城寺这头通了消息,说今天要来,否则,他们都未必能抽出空来招待她。 “贫道等候公主多时了,还请殿下移步。” 谢宜瑶跟着慧净走向供灯的地方,这条路谢宜瑶很熟悉,她已经走过许多次,早就记在了心里。 慧净事先已经将此处的闲杂人等打发走了,宽敞的屋子内,唯独留下一位比丘尼。 看见她,谢宜瑶有些吃惊:“敢问高僧,这位是?” “法明乃是敝寺的第一位比丘尼,如今皈依佛门已经有十余年了。” 谢宜瑶和法明行过佛门中礼,慧净则在一旁介绍道:“当年那位为先皇后供灯的女郎,不仅只有贫道一人见过,殿下且听法明道来吧。” 谢宜瑶道:“这位尼师,我似乎有些熟悉。” 法明不疾不徐回答:“贫道去年曾在宫中为妃主门讲经。” 谢宜瑶这才想起此事,当时她也在场,只是听着听着,魂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正是因此,贫道才能记起那位给先皇后供灯之人。” 谢宜瑶心思灵敏,当然听出了法明的话中意:她在后宫讲经的时候,认出了为袁盼供灯的人。 第75章 “不过,贫道并未和她本人讲过此事。” 谢宜瑶受不了法明这样卖关子,微微皱起了眉,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慧净有所察觉,立马打断了法明的细言慢语。 “法明,和殿下直说就是。” 法明闻言,眼帘微垂,缓缓开口。 “当年为先皇后供灯之人,正是当今太子之母,司贵嫔。” …… 谢宜瑶听见自己问:“此话当真?” 第65章 京口兵将(三) 可怎么会是司砚呢?…… 怎么会是司砚呢? 不愿相信, 是谢宜瑶的第一反应。 听到法明说那日在宫中认出那位女子时,谢宜瑶还抱着侥幸,心想或许是谢家曾经的侍婢也不无可能。 然而现实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幻想。 过往的种种在谢宜瑶的眼前中掠过。 慧净说过那女子和她年龄相仿, 而司砚比谢宜瑶小一岁。 司砚在谢况称帝前来过石城寺是可能的, 偏谢宜瑶记不真切了, 对她来说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可怎么会是司砚呢? 理智与情感在谢宜瑶的脑海中交织,她一时间呆住了。 法明以为公主是不信她的话,耐心地将始末娓娓道来:“当年供灯之事是贫道亲自和贵嫔沟通的,不会有错。那时天子尚未践祚,贵嫔也只说是她是为友人供灯。贫道原先不知先皇后名讳, 故而在殿下初次问此事时并未意识到。直到那日在宫中见到了贵嫔, 这才回想起来。” 一旁的慧净也附和道:“殿下,贫道虽未曾入宫见到 贵嫔尊容,却也相信法明所说为真。以贫道对法明的了解担保, 她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轻易断言。” 谢宜瑶再不能接受,也不好在这两人面前表露出动摇的样子, 因此她故作镇定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劳心劳力。” 慧净看临淮公主没有为难他们,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正好有小和尚在门口等着传话,他道了声“失陪”, 暂且先离开一步。 留下法明和谢宜瑶面面相觑。 法明不知道贵嫔和先皇后的关系, 更不知道公主是怎么看的。碍于这几位贵人的身份, 不好妄自开口, 因此也就在默不作声地呆着。 谢宜瑶借此时机,试着开始捋清思绪。 到底是谁给阿母供灯这件事困扰了她整整五年,今天终于得到了答案。 起初, 谢宜瑶以为等她知道了答案,多少会觉得释然,也可去找到这人,问一问当年袁盼的死是否有什么隐情。 而后来她在襄阳从徐梅香那里得到了“隐情”,供灯者的身份却还让她摸不着到头脑。 与自己年龄相仿,和袁盼相识,前几年又身处金陵。 能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女子,其实不多,但谢宜瑶从未想过往司砚身上靠,或者说不敢想。 谢宜瑶不敢想,若是此人是司砚,她该怎么办? 哪怕现在她们看上去相处融洽,她也做不到亲自去问司砚:你是否知道当年阿母的死可是有什么隐情么? 也无法质问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为曾经与自己势同水火的人供灯,为往生的她祈福积德。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阿母曾经处处针对司砚,又想尽了办法给司砚下绊子,若不是有谢况的阻拦,司砚可能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而她年幼时,也十分讨厌司砚。 若是她是司砚,那么即使不曾表露出来,暗地里也该恨透了欺负她的人。 谢宜瑶想不通,她怎会特地为阿母供灯呢? 但若是干脆选择不相信,去否认这一切,那就是在逃避了。即使一时间想不到如何应对现状,谢宜瑶也决不允许自己逃避现实。 “殿下等的人来了。” 慧净的声音将谢宜瑶拉回到了现实,她今天来石城寺还有另一个目的。 是了,她还有许多正事要做! “请他过来吧。” 她要见一见裴贺,顺势把他带回公主第。 至于供灯这件事,既然短时间内解决不了,就暂且揭过吧。 许久不见,加上她还未从先前的震惊中脱离出来开,谢宜瑶险些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开场。 裴贺见她不语,主动问道:“殿下,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宜瑶这才回过神来:“你的身体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也可随我回公主第了。” 裴贺灵活地动了动身体,道:“早就好全了。” 又问:“殿下让我来此处,只是为此么?” “果然是瞒不过你,”谢宜瑶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想把一切负面的情绪清除出去,“嘉言,你可知江夏王为何会被流放?” 裴贺听到“江夏王”三个字,瞬时间紧张起来,四处张望。 “你放心,”谢宜瑶苦笑,“这里是安全的。” 裴贺这才安心,清了清嗓子道:“众人皆知,他意图谋反,还诅咒太子,若非皇帝开恩,他早该死在京城了。” 当初谢宜瑶命裴贺去刺杀谢冲时,她还不敢尽信他,并未为他解释背后的原委。 可是现在不同了,裴贺能听谢宜瑶的命令完成任务,且不曾过问原因。 谢冲的死,更是成为了裴贺的投名状,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现在,裴贺已经被谢宜瑶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自然如此,他也该知道更多事情了。 她沉声问:“你也觉得他是个谋逆之辈?” “这……我跟江夏王只有过几面之缘,不敢断定,”裴贺道,“依我看,他虽然似个投机取巧之徒,但眼下并非最好的夺权时机,他若是愿意等,或许将来不用他动手,这天下就是他的了。如此心急,实在反常。” “确实反常,”谢宜瑶道,“不过你不了解他,那就是他的性子。” 谢冲本来就有反心,至少在这一点上,谢宜瑶并未操作太多。 “但你也说对了一点。江夏王再笨,怎么偏偏刚开始谋划就这么容易被皇帝抓到了,铁证如山呢?” “殿下的意思是……?” “如果只是有反心,那皇帝未必会为难他。若只是私自藏匿兵甲,恐怕也不至于流放。但若是想要戕害太子,那皇帝就忍不了。这一点,我很清楚。” 裴贺听懂了谢宜瑶的言外之意。 这背后原来都是她的手笔,她不仅仅是落井下石,更是将谢冲推下井的那个人。 裴贺似乎是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 谢宜瑶平日与她人谋划之事,偶尔也会对裴贺透露二三,虽不曾了解其中细节,但他也有过各种猜想。 几年的相处,谢宜瑶的野心他早就窥探到了一二。 “你不吃惊吗?”谢宜瑶问他。 裴贺垂眸道:“殿下让我刺杀江夏王的时候,贺也并未多问一言一语。” 谢宜瑶挑了挑眉,问:“我还以为你会看不起这些宵小伎俩,你不觉得这些阴谋诡计很搬不上台面吗?” “对待非常之人,自然要用非常手段。我是殿下的刀,一把刀是不会说话的。” 谢宜瑶被裴贺的回答逗笑了,烦闷的心情都被驱散了不少。 于是她将此事的细节大致给裴贺解释了个清初,并说了石城寺以前是怎么拿了她的好处,因此才会成为她的共犯。而且谢冲之事,也少不了石城寺的帮助等等。 开弓没有回头箭,临淮公主和石城寺已经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你也一样,裴贺。” 谢宜瑶很少直接喊他的名字,裴贺听见,突然背后一凉,很久才能适应。 他暗暗调整好呼吸,道:“是。” 谢宜瑶又道:“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先前陛下让我去京口待上一段时间,你可要与我同去?” 裴贺利落地回答:“但听殿下吩咐。” 当他在襄阳遇到谢宜瑶时便知道,她虽是公主,却并不是只会在建康城中内富贵度日。 裴贺虽不知道为什么谢况会让谢宜瑶去京口,但还是暂且按下了疑惑,没有进一步追问。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况和她的关系虽然一般,但到底还是她的父亲,二人的复杂关系,他一个局外人是看不明白的。 谢宜瑶似乎很是满意裴贺的回答,所以笑眯眯地看着他,用一种带着奇妙法术的语气说道:“嘉言,我很期待。” 似乎是对着他说的,又似乎是对着虚空中不知是谁的人说的。 …… 长江下游,若要从江北攻至江南,有两处可选,其一就是瓜洲渡,瓜洲渡位处京城下游,北岸是广陵,而南岸则是谢宜瑶此次的目的地,京口。 京口若失,则建康不保。考虑到京口的地理位置,南国再怎么改朝换代,都没有完全忽视对京口的经营。 北伐前夕,谢况将谢冰从襄阳调至京口,北伐结束后,谢冰也仍然在京口练兵,直到后来他入了京,周禄接任南徐州刺史的职责。 第76章 临淮公主此次前往南徐州,明面上的理由是重归故里。虽然谢宜瑶自幼在京城长大,但谢况当年是出生在京口东南方的晋陵中,那里本来地广人稀,故而被用以安置南渡士族与流民,谢况的先祖也是如此。 不过,这也只是面子上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已。且不说晋陵离南徐州的治所京口还有好一段距离,就算真是这个缘由,没道理只叫临淮公主一个人去。 但这本就是为了堵住别人嘴的借口,谢冲去世后,谢况的疑心越来越重,行事作风和手段也变得不同于往日,臣子们都不敢触他的霉头,因此并无人反驳谢况的这一决定。 虽说没有公主这样做的先例,但只要皇帝不做什 么违背天理的大事,他们还犯不着以命相谏。 谢宜瑶前世除了在襄阳、建康二地生活过,也只是因为王均的缘故去过几次江夏,并未去过其他地方。 所以当京口之行即将到来时,她还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期待的心情。 “灵鹊,你说,京口和建康可会有什么不同?” 临行前一晚,灵鹊正欲替准备入睡的谢宜瑶吹灯,就听到她这样问自己。 “呃……风景应当没有什么不同吧。不过我听说,京口可不像京城里有这么多宅舍挤着,也没那么热闹。都说京口是军事重镇,想来居民的习气也会与京城有所不同。” “你说得有道理……好想快点去看看啊。” 灵鹊劝道:“殿下,夜深了。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我知道,但我现在精神得很,一下子还真睡不着呀。” 虽说她偶尔也有晚睡的时候,但为了避免在谢况去世前就太过心力交瘁,谢宜瑶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健康问题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早睡早起,规律作息。 有多久没见过殿下这个样子了?自从陛下践祚以来,她家殿下似乎就再也没有无忧无虑过了。 灵鹊知道,那是因为殿下多了二十年的记忆。 第66章 京口兵将(四) “分明是刻意为难,好…… 在灵鹊的督促下, 谢宜瑶最终还是选择了早早休息,养精蓄锐,等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 坐上了前往京口的船。 这次谢宜瑶前往京口, 谢况有特意拨一小支宿卫军的队伍专门来保护公主, 其中领头的人是陆渊的堂弟陆安。 谢宜瑶以前没怎么和陆安打过交道,只知他是陆渊的兄弟,之前又给谢冲做过副将。她对陆安的其他了解,都只是道听途说。 今日一见,她发现陆安外表看上去倒有点儒士的味道, 而不像是个实实在在的武将。 倒也理解为什么谢况看重他了。 船平稳地在江面上运行着, 谢宜瑶走到船头,主动和陆安搭话。 “陆将军,这次还要多麻烦你了。” 陆安露出担忧的面容:“殿下怎么出来了, 外头风大。” 谢宜瑶紧了紧披风,示意她有做准备:“无妨, 总比闷在船舱里舒服多了。” 陆安这次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临淮公主的安全,连监视周禄都是次要的, 因此面对谢宜瑶, 陆安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恰好此时有浪打到船边,泼湿了地面, 陆安见状, 继续劝道:“殿下还是回舱内休息吧, 免得弄湿了鞋袜, 在船上总不方便。” 谢宜瑶拗不过他,但她走也要拉着陆安一块,她还指望和他说说话、套套近乎呢。 于是二人一到舱内, 还不等陆安开口,谢宜瑶就问道:“陆将军可曾去过京口?” “前些年来过,不过并非为公事,只是与友人结伴游访古迹而已。” 陆安的语气稀松平常,谢宜瑶听了却十分羡慕。 “真好啊,我只在纸上读过那些描绘京口风光的语句……说来惭愧,我昨夜太过兴奋,差点睡不着呢。” 陆安看谢宜瑶一幅单纯的样子,心想临淮公主虽然只比他小几岁,但到底是金枝玉叶,天真得过了头。 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陛下不派朝中的官吏,而选择派公主去京口,还让他作陪。 “京口风光是好,然其地位日渐衰败……” “为什么?”谢宜瑶显得有些失落。 陆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扫兴的话,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公主解释了。 “如今京口以北的疆域不少,京口直接受到北人攻击的可能不大,因此现在还是荆襄淮河一带的御北重镇更为重要些。” 讲到自己擅长的领域,陆安变得侃侃而谈起来。 他没说出口的是,原本京口能发达起来也是因为有制约上游的作用,然而现在荆襄都被天子掌握,京口自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谢宜瑶则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叹道:“可若是不重要,为何父皇他先前派七叔镇守,现在又把周将军调过来了呢?” “倒也不是完全无用,”陆安耐心地解释道,“京口可以拱卫京城,且随着淮北收复,在此处也可安然练兵排阵。” 比起纸上谈兵的谢宜瑶,还是陆安更为熟悉具体的军事问题,这也是为什么谢宜瑶硬要拉着他问东问西的原因,刚好陆安也愿意和她简单聊聊这些。 至于那些帝王的怀疑之心、制衡之术,谢宜瑶没多问,陆安则觉得没必要和公主解释得那么明白。 然而谢宜瑶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无所知,她只是知道这样陆安才会情愿主动和她说更多。 如她所想的一般,几句话聊下来,陆安的防备已经卸下了不少。 谢宜瑶继而转而和陆安聊起了京口的名山名水,言语间抑制不住心驰神往的感情,就好像先前她和陆安提什么重镇,不过都是随便问问的,陆安也就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公主一时好奇。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即使在途中从陆安的口中听到了许多绘声绘色的介绍,但真正到达京口的时候,谢宜瑶还是为京口景色所震撼。 长江流至京口一带时,江面变得极度宽广,站在平地上望向远处,甚至看不到江对面的陆地。 船只渐渐靠了岸,谢宜瑶刚一下船,就有官府的人前来迎接。这一切和多年前在武昌、襄阳的经历有些类似,谢宜瑶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灵鹊和飞鸢作为贴身侍婢和谢宜瑶同车,裴贺一身护卫装扮,混在临淮公主第的侍从中,陆安则带着一众兵士,保护公主的安全。 一大波人就这样浩浩汤汤地前往谢宜瑶在京口的住所。 按理说,谢宜瑶此次前来,周禄应当提前收到了消息,他既知道临淮公主此行是代表着陛下来的,也知道谢宜瑶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怎么说也该当天就要来亲自见一见她的。 可谢宜瑶甫一落脚,就接到了来自州府的消息,说是周将军今日去了校场操练士兵,不能面见公主了。 “岂有此理!” 州府传信的人刚走,陆安便发出如此感慨。 他陪谢宜瑶坐在正堂,谢宜瑶本来是要在这里接见周禄的。 “殿下要来的事,他早就知道了,怎么偏偏今天去校场?分明是刻意为难,好生嚣张!” 陆安如此气愤,谢宜瑶却没有多大怨气:“军中事务重要,周将军一时抽不出空来也是有的。左右我也要在京口待好几个月,哪里急这么一天呢?” 陆安坐在侧位上,略一偏身就能面向着主位上的谢宜瑶,他的言辞很是恳切:“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肯定是周禄对于调任京口不满,不敢违抗陛下,却对着殿下做出这幅样子来,真是无耻。” 陆安的兄长陆渊也是谢况身边的一名猛将,他和周禄都有从龙之功,可陆渊没有周禄那样的士族身份。虽说周禄的祖辈父辈的官位都不高,但至少比陆渊陆安这样的草莽出身要好些。 陆渊虽然并不介意这些,和周禄的相处也算融洽,可陆安年轻气盛,虽知周禄是能征惯战的,却也时常心有不服,咽不下那一口气。 谢宜瑶知道周禄和陆渊都是真正有能力的将领,是南国真正需要的人才,因此这几年来不仅和他们的家眷勤加来往,而且还格外关注他们本人的近况。 可惜周禄一直在地方和前线游走,谢宜瑶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他接触,因此京口之行对谢宜瑶而言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而陆渊常年驻京,统领宿卫军队,谢宜瑶还是和他有过几次往来的。至于陆安么……虽说现在他现在的职位不高,但也是因为资历浅,以他的能力和陆渊的关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谢宜瑶还是想要试图拉拢陆安的。 一国的将领若是彼此间有嫌隙,自然是于国无利,要是能调解好陆安和周禄的关系,便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想到这里,谢宜瑶不动声色地问道:“本公主还是第一次来京口,不知陆将军可否做个向导?” 陆安对周禄抱有成见,她若为周禄说话,陆安也未必能听进去,不如先换个话题。 第77章 陆安闻言,方止住对周禄的抱怨,想起他此行的首要目的是护卫临淮公主。陛下亲口吩咐过他,万万不可让公 主殿下遇到危险。 而谢况也早料到谢宜瑶是个坐不住的,所以才特地把住处安排在这个环境清幽、风景秀丽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处宅院就在北固山附近,北固山如今又是归官府管理的,安全得很。 陆安因此也建议道:“殿下若是愿意,不如去东边的北固山看看。登高望远,京口好风光便可尽收眼底。” 谢宜瑶听了脸上立马挂上了笑容,不过转眼间面色又苦涩起来。 “陆将军,你也知道,我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不如我们先换身便装,去城中走走?等我把父皇的嘱托完成了,再择日去北固山也不迟。” 陆安听了谢宜瑶这番话,难免有些懵圈。 他多少猜到谢宜瑶被安排过来,是得监察周禄练兵的情况的,至于谢况还安排过其他的什么,他一概不知情。 这样的要求虽然有些违背常理,可一想到让公主到地方去本就是件罕事,陛下有别的什么安排倒也不是不可能。 也罢,他还是先应付好眼前的人吧。 “下官立马为殿下安排。” …… 咸宁初年,谢况曾下诏在多地进行土断,南徐州也是其中之一。 南徐州是当年南渡后所侨置的郡,谢况正是南徐州出身,可他称帝后,就先把大刀砍向了此处。相比三吴来说,这里的士族与豪强势力还没有那么根深蒂固。 北伐前后,京口在谢冲的治理下收拢了不少江北的流民。现在周禄虽然没有开疆拓土的任务,但安置流民的重要性也不可小觑。 虽然先前南楚大胜北燕,但想要更进一步却着实不易。 在目前暂时休战的情况下,比起在前线屯兵而引发北燕的警备,谢况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在京口这样的地方发展实力。 谢况是出于军事策略的调整才做此决定的,但对于周禄来说这次的调任是明贬实褒也是事实,谢况不敢让周禄风头太盛。 其实,今日周禄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没能及时面见她,谢宜瑶都没有放在心上,哪怕周禄是因为谢况的缘故迁怒于她。 说服了陆安后,谢宜瑶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带了几个心腹,和陆安所带的列队,十余人一同到了京口城郊。 这里有鳞次栉比的农舍,是前些年由官府统一建造的,专门用来安置外来的流民,让他们聚居在此,耕种这连片的田亩。 谢况颁布休养生息的国策确实有起到很大效用,数年来京口官府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竟也在这座尚武之城发展起了不小规模的农业生产。 特别是那些安抚流民的政策成效都很不错,比如让流民们去开垦荒地,贷给他们种子,减免他们的赋税。既大大增加了京口的粮食产量,又增加了京口的人口。 虽然对于流民而言,土地并不属于他们,收获的粮食也要上交一部分,但至少他们不必再担忧温饱问题了。 谢宜瑶看着一望无际的翠绿稻田,不禁心生感慨。 她将自己的感受说给陆安听:“京口虽然也有不少华丽的佛寺与庄园,但依我看,那些都不如此处值得一观。” 陆安接不上谢宜瑶的话,只好沉默。 谢宜瑶继续自顾自地说:“哪怕是北边来的百姓,也能在此处安居乐业,真是一桩好事。” “是啊,而且他们还带来了北地的种植技术与农作物,可谓是一举多得。” 谢宜瑶转身,只见有一穿着官服的男子,正微笑着望着她这一行人。 “在下南徐州别驾张宏,请殿下安。” 第67章 京口兵将(五) 没有上头的旨意,他们…… 谢宜瑶外出并没有大张旗鼓的仪仗, 但也没有刻意掩盖身份,能被当地的官员认出来,并不意外。 还不及陆安做出反应, 谢宜瑶先受了张宏的礼。 “张别驾。” 别驾是州刺史的佐官, 其品级仅次于刺史, 既为刺史分担政务,又能起到制约刺史的作用。 谢宜瑶道:“张别驾是来视察的么?” “正是,”张宏拱手作揖,“殿下不如与下官同行,好让宏为殿下尽地主之谊。” 谢宜瑶颔首:“那就有劳了。” 来京口前, 谢宜瑶就曾听过张宏的大名, 他乃吴郡张氏出身,然入楚后并无父荫可袭,是靠着世交的举荐踏入仕途的。 张宏为官数年, 虽也没有大的政绩,却也从未出错, 加上他品性端正,在官民间的风评都极佳, 又有不少好友在官场上叱咤风云, 五年来更是屡屡升迁。 谢况正是考虑到张宏的能力和背景,才在任命周禄为南徐州刺史的时候将此人调过来辅佐。 张宏身边原本只跟着两个护卫, 但汇合了谢宜瑶这一行人, 便变得瞩目起来。 他们的位置虽然离农田有些距离, 但也有些眼尖的人认出了张宏, 还主动喊道“张别驾安”,张宏熟练地和他们也远远地寒暄几句。 张宏并不端着架子,还和这些百姓十分熟悉, 想来是经常到此处视察。 这么说来,今日在此遇到或许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 张宏兴致勃勃地主动为谢宜瑶介绍情况:“这里是以前庐陵王镇守京口时就划分出来的区域,专门用来安置流民的。他们大都来自江北,有人是拖家带口的,也有是孤身一人的,安排在一处,会比较好管理。” 张宏讲起这些话来目光灼灼,谢宜瑶看在眼里,若不是装出来的,那就很难得了。 谢宜瑶一边把他说的话记在心中,一边问:“周将军平日可会干涉这些事情?” “周将军平日军务繁忙,若非要紧事,民生吏治一类的是都是由下官负责的。这才叫各尽其职,齐心协力嘛。” 即使同为将领,所擅长的领域也各有不同。周禄能亲自杀敌,也能调兵遣将,但却一直都不太擅长后勤工作,因此地方上的民生事务大都交给别驾张宏来办了。 一旁的陆安主动问道:“敢问张别驾,这些流民入籍都按普通民户算么?” 张宏先前看陆安穿着,料想他并非常人,只是这一路走来陆安一直没有开口,不禁以为是自己判断失误,没想到陆安突然开了口。 “敢问这位是……?” 谢宜瑶为他介绍道:“陆安陆将军。” “原来是陆将军。我先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曾和令兄共事过呢!”张宏这才恍然大悟,“想来陆将军也知道的,流民大都编入兵户,这是老法子了,能行得通有它的道理在,我们也只是萧规曹随而已。” 陆安对张宏的自来熟有些不适应,只说:“原是如此,张别驾劳心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宏左右逢源,饶是陆安这种自傲的人也不会不给他好脸色。 谢宜瑶的注意力被张宏所说的话吸引了,兵户的问题,她也是知道一点的。 “我也有一问题,还请张别驾解惑。你说老法子行得通是有它的道理在,具体是何道理?” 张宏闻言,仍然是言笑晏晏:“这些流民渡江而来,两手空空,没钱也没地,官府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他们自然不会对挑挑拣拣。” 陆安附和道:“是啊殿下,这几年兵户短缺愈发严重,这样还能充实兵户,一举两得,确实是个好法子。” 谢宜瑶却并不是很能赞同。 “我且问你们,为何近年来兵户越来越短缺?” 谢宜瑶的目光在陆安和张宏间逡巡, 陆安一时间说不出话,反倒是张宏道:“一来是北伐数年造成兵士损耗,二来是兵户逃亡不在少数。” “战争中损兵折将是常事,”谢宜瑶道,“可为何会有这么多兵户逃亡呢?” “这……”张宏今天第一次欲言又止,“毕竟这些兵户不仅独立于普通的百姓,其户籍还是是世袭的,一人为兵,其子孙代代为兵。其中不乏接受不了的,便逃亡到他地,躲避官府。” 他经常和这些人打交道,自然很是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如此,那这些没有逃的兵户,难道全是心甘情愿的么?这些流民也是一样,他们刚开始是没得选,可安定下来就未必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境况最差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有口饭吃就是天大的福分,可一旦生存有了保障,自然也会想要生活得更好些。 兵户制度的初衷是保证兵源,但在当下,实际的效果却是相反,即使是没有逃亡的兵户,往往也不甘为人驱使,上了战场总会懈怠。 这些,张宏都知道。 张宏琢磨不出谢宜瑶的这番话是谢况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想法,不过无论是哪个答案,他都不会选择反驳。 “殿下说得对。所以一般地方都会在战前募兵,以钱粮招募将士,补充兵源。” 第78章 “补充么?”谢宜瑶转向陆安,“陆将军,你先前随军出征过,敢问你在的那支军队,是兵户出身的士兵占多数,还是招募来的士兵多呢?” 陆安打刚才起就陷入了沉思,突然被谢宜瑶喊到了名字,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谢宜瑶算是看明白了,陆安这人一旦没开口说话,十有八九就是魂都不在身体里了,于是她又耐心地给陆安重复了一次,陆安这才回答道:“是招募来的更多。” “张别驾,南徐州也是这样吧?” 张宏点头:“确实是如此。” “可是,”陆安道,“我在京城中所领的宿卫军队伍,他们中兵户出身的,也不见有逃的。” 张宏先前想着陆安是陆渊的堂弟,又做过先江夏王的副将,应当也是位将才,没想到他是个少不更事的,下意识叹了口气,再开始细心地解释。 “陆将军,中军和外军可不一样。别说具体的待遇了,平日的生活就大有不同。州郡的军队都是要上阵杀敌的,保不齐下一年就要与燕军对峙。他们绝大数日子都是在操练中度过的,偶尔遇到农忙的时候还要帮忙。至于京中的宿卫兵,不到危急时刻,连性命都不会受到威胁。” 陆安想起他之前带过的一些不服管的宿卫兵,质量可谓是参差不齐。虽然也有足以称之为精锐的,比如他兄长陆渊所领的队伍,但更多的则是混吃等死之辈。 可偏偏这些年京城从没出过大乱子,这种问题一时半会也就不会凸显出来,陛下也就没想着立刻解决。 陆安赧然道:“是我浅薄了。” 谢宜瑶看心高气傲的陆安这个样子,不禁觉得他和裴贺有些相似,她随即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跟在后头队伍里的裴贺。 他站的那个位置,或许能将她和这两人的对话听去不少,可惜现在他有再多想法也没法说,估计憋坏了吧。 想到这里,谢宜瑶没忍住扑哧一笑,突然惊觉可能会被误会,连忙收敛了表情。 “咳咳。现在做什么都要看出身,可兵户却不是个好身份,他们要是心中有了怨气,轻则颓靡,重则逃逸。其实我大楚的兵士中不乏可用之才,只缺少功成名就的机会而已。这一点,陆将军是最明白的吧?” 陆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因为陆渊被谢况赏识,陆安现在可能也就是眼前流民中的一份子而已。 “反过来说,那些出身不错的人,即使是身体力行做出功绩来,也往往要被人以为是靠的家世,这也很可惜,不是吗?” 张宏难得沉默了。 “依我看,把这些流民纳为兵户,短期内确实是很有益处的,但是长远看来,可能会得不偿失。我的拙见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望别驾别往心里去。” “哪里,殿下这番话有理有据,下官很是受教。” 谢宜瑶说的这个意思,周禄也曾和张宏说过,但没有上头的旨意,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很多问题,其实人们早就知道它们存在,也都明白它们带来的危害,可却熟视无睹。 是不知道怎么解决,还是不愿意呢? 又或者是习惯于旧的秩序,不想去打破呢? 南国现在还没有一套足够完善的兵制,只是暂且先按照前代留下来的规矩行事,但这些老模式其实已经早就不适合现状了。 谢况早就想要进行兵制的改革,希望在提高楚兵战斗力的同时,也能把军权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让南国更加坚不可摧,因此他是可以容许周禄在京口进行一些新的尝试的,派谢宜瑶过来也有替他看看情况的原因,不单纯是为了监视。 谢宜瑶大体认同谢况的想法,她虽然和谢况有不可忽视的仇怨,却也认同他的一些主张。 然而她知道,可惜这样早年间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皇帝,并不能始终如一。 在张宏的带领下,谢宜瑶亲眼看过了聚居在城郊的流民的生活,虽然只是京口人中的一小部分,却足以让她以小见大。 张宏介绍道:“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是兵户,只因本身资质不适合当兵,故而在此处负责耕种。但也有一些新收纳的流民,没来得及编入户籍,只是暂且安置在此处。” 皇帝给地方上的指示并不详细,只要能安置好流民,不生出暴乱就行,更别提谢况还给了周禄多一点的自主权。 因此具体怎么做,都是周禄、张宏等地方官员商量决定的。京口是谢况选择的试验田,对于这一点,周禄看得是格外通透。 虽然许多人说皇帝是忌惮他,才把他从襄阳那样的前线重镇调到早就衰落了的京口,但周禄都不以为然,他本就不是为了功名才从军的,能让他做些实事,比什么都重要。 就任南徐州刺史以来,周禄可以说得上是夙兴夜寐,昨日为了练军,甚至怠慢了临淮公主。 这事并非他刻意为之,只是日子过昏了头,记错了临淮公主到达的日子。可惜张别驾最近也很忙,没法在一旁提醒他,才有了这样的疏漏。 但周禄还是想要尽力弥补的。 因此,谢宜瑶次日一早刚起床还未洗漱完时,就听到有人通传:“殿下,周将军在外头候了许久了。” 第68章 京口兵将(六) 谢宜瑶觉得自己变得十…… “下官给殿下请罪。昨日有所怠慢, 但我做将军的,实在不好临时抛下将士们。” 周禄见到谢宜瑶的第一句话是道歉,随后就是辩解。但话说完后好歹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的, 要知道他半辈子混迹于行伍之中,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是最不在乎的。 虽然有狡辩的嫌疑, 但谢宜瑶看周禄今日一早便登门谢罪,态度又是如此诚恳,也知道昨天确实是情有可原,便不打算追究,客气地请周禄坐下了。 “周将军不必介怀, 军务是你的本职, 以其为重乃是本分。况且我在京口要待上许久,不差这么一天,倒是以后我还要麻烦将军。” “不麻烦不麻烦, ”周禄不好意思地说,“殿下日后要召见下官, 只要事先讲过,好让我调度日程即可, 不会再有昨日这般的变故。” 侍僮端上茶水瓜果, 谢宜瑶和周禄简单寒暄了几句,并给他传达了一些谢况慰问的话。周禄比她想象中更好相处, 交谈的气氛也很是融洽。 周禄可谓是先前北伐的最大功臣, 不仅拿下数座城池, 还亲自斩下敌国将领的头颅。大楚从皇帝到百姓的口中, 都流传着这位将军的传说。 谢宜瑶自然也很敬仰周禄,可惜陆安因为其兄的缘故,对周禄有些不满。为此, 她方才特意嘱咐仆从们不要去通知陆安,免得他过来见到周禄后用那张没分寸的嘴惹出事来。 “本公主久仰将军大名。听说将军当年出奇策,一举攻下南阳,让燕国军民都心悦诚服,堪称天神天将。” “哪里,都是些添油加醋的传闻,”周禄摆摆手,“不过南阳 一战确实很有意思,殿下若是好奇,我亲自说给殿下听便是。” 于是乎周禄开始讲起他当年是如何包围南阳、诱敌迎战,把燕军弄得团团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谢宜瑶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还说几句“真的吗”“好厉害”“居然还有这种事”。 对于周禄而言,比起那些功名利禄,这样直白的崇拜和追捧才更让他感到满足。 他坦言道:“其实当时陛下让我去襄阳,而非在东路攻城守城,我起初是有些不解的,觉得陛下不给我立功的机会。” “绝无此事。雍州是父皇发家的地方,他显然是对将军寄予厚望呀。” “哈哈,”周禄爽朗地笑了两声,“殿下莫急,下官正要说呢。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这雍州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陛下是信任臣。且对于北人来说,淮南的城池本就难守,所以楚军能拿下寿阳合肥是顺理成章。但南阳就并不好打,这等重责,舍禄其谁?” 周禄确实有自傲的资本,楚军拿下寿阳合肥其实并非一帆风顺,若是将领换成周禄,没准会顺利许多。 但若说是“顺理成章”,还是有些夸张了。 谢宜瑶笑道:“将军说得对,父皇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大楚将士们该戒骄戒躁,不可为先前北伐的战果所迷惑。诘戎治兵,方能有太平之世。” 从北方士族南渡后,南地尚武的风气逐渐逆转,如今只有少数本土南人保留了一点这样的习性。更有不少南人仍将北人视为未开化的异族,认为他们粗鲁好斗,因此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但又因着北人善战的刻板印象而自卑。 楚国在北伐中大胜,这种自卑又转换成了自满。 然而南楚大胜固然有兵多将勇、装备精良的原因在,但也有一些运气因素,至少,楚军和燕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差距。 因此朝堂上那些劝诫谢况继续北伐的,无一不受到谢况的痛批,当面指责他们是好大喜功的投机分子。 第79章 值得一提的是,周禄在这一点的态度也是较为保守,更偏向于休整几年再二次北伐的。 “陛下当年也是亲自领兵打仗的,知道军中实际的情况,”周禄坦言道,“不像朝中有的高官,呵,只会动动嘴皮子而已。什么乘胜追击,必操胜券,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事实上累年战争后,我军将士是否兵疲意阻,粮草又能否足以为继,他们都是一问三不知的!” “周将军莫动气,父皇明目达聪,自然是能分辨这些言论的。这不,他这次派我过来,也是想看看京口的境况如何,新收编的军队是否有足够的战力。这些东西,虽然有文书送到他面前汇报,但到底是不如亲眼看看来的清楚。” 周禄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都明白。” 这并非一句套话。 “昨日我已经去过京郊了,还遇见了张别驾。” 周禄讶然:“还有此事?别驾并未告诉过我。” “将军今日一早就来了这,张别驾他哪有时间和将军汇报呢?不过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我已经看过了那些安置好的流民,张别驾也为我介绍过情况了。” 周禄思量片刻,道:“不行。” 谢宜瑶还没想明白是什么不行,就听到周禄继续说:“殿下难得来一次京口,下官须得好好招待才行,居然叫别驾抢了先。我今日军中无事,可为殿下做一日东道主人。不知殿下有没有其它想去的地方?” 事情的发展出乎有些谢宜瑶的意料,她本想再引着话题到别处,让周禄带她去军营里看看的。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回答了北固山三个字。 …… 临淮公主出行,陆安必须得护卫在侧。谢宜瑶本来想让周禄和陆安尽量不碰面的计划,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好在陆安也不是那种没眼力见的人,看在谢宜瑶的面子上,也没有主动为难周禄。 昨日谢宜瑶在他与张宏面前说的那番话,明显有安抚的意思在。 意思是说,陆家能有今天,固然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一点运气。但像周禄这样的人,虽然祖上有做过高官的,可以攀扯上士族的名头,但他们本人也有真才实干,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其实陆安心里也门清得很,就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罢了。 北固山三面临水,身处险要,曾是军事用地,然而随着京口地位的下降,也渐渐变为一座普通的山丘,只是仍然由官府控制。 陆安原先担心临淮公主登山会吃力,还提前命人准备好辇,以防她中途疲惫。没想到谢宜瑶兴致勃勃,不到半个时辰就登到了山顶,跑得比他都快。 谢宜瑶对北固山确实是抱有幻想的,无他,只因也曾听说北固风光如何隽秀,想要一睹为快而已。 此时她正立于北固楼上,前有碧青色的天空与江水,后有一望无际黛绿色的山陵,令人心旷神怡,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陆安跟不上谢宜瑶的脚步,周禄也被暗示不要跟得太近,灵鹊在住处守着,裴贺则混在陆安带领的几个护卫里,现在谢宜瑶身边就只有一个飞鸢在。 飞鸢一向沉默寡言,但也难得感叹:“此处江面当真一望无际。” “长江在京口将会汇入大海,故而江面可比上游的要宽得多。这里的水,也都曾流经武昌……”谢宜瑶的视线从长江转向身边的人,“飞鸢,你有想过要回武昌吗?” “不曾,”飞鸢利落答道,“飞鸢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想法。既然已经没有故人在,也就没有什么留恋的必要了。” 谢宜瑶忾然地望着东流的江水,心中很是茫然。 和飞鸢不同,谢宜瑶常常挂念着襄阳,先前在路上还向周禄问了些襄阳的事。 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过去三十余年,母亲的死仍然如鲠在喉,很多时候谢宜瑶都快忘了她是真的为此而愤恨,还是变成了心中的执念而已。 就好像有了母亲的死,她对父亲的仇恨和反抗才有足够的依凭,让她还可以为自己的不孝辩护。 难怪常言有心事不要独自登高望远,身处茫茫天地之中,谢宜瑶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以至于有时候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原本谢宜瑶想,此次京口之行多多少少能让自己多了解些地方上士兵和流民的情况。兵户的问题,她和沈蕴芳讨论过,谢况也同她聊过此事。只要她可以说服周禄或者张宏,改变京口眼下的现状似乎轻而易举。 但当谢宜瑶登上北固楼,遥望长江,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虽然昨日在张宏面前说了几句,她也有了一些具体的想法,但谢宜瑶今天面对周禄却迟迟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若是真的采取了自己的建议,就会有许多活生生的人受到牵连。 人们之所以会习惯于遵循旧的规矩,就是觉得知道会造成什么效果,虽然有利有弊,也不至于出现不可知的危险。 谢宜瑶虽然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但也害怕实际上的无法带来她预想的效果。 可惜沈蕴芳和灵鹊不在身边,无法为她分忧,飞鸢是个闷葫芦,裴贺……他不知道她的许多事,也不知道她是为何有的这种情绪,又怎么能宽慰她。 如果陆安和周禄在,谢宜瑶反倒能逼着自己切换成状态,但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飞鸢在,难免一时半会陷入了踌躇之中。 好在谢宜瑶本并没有硬拦着周禄和陆安上来,只是让他们离得远一些而已。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众人也大都登上了楼。 在这样的场合下,谢宜瑶几乎是立刻本能地压抑住了她那些私密又个人的情绪。 周禄笑道:“公主不愧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我这老头子也差点赶不上殿下的脚步了。” 他没有看出谢宜瑶的心思,依旧是那幅大大咧咧的样子。 谢宜瑶微笑道:“将军谦虚了。” 周禄的年龄比谢况大得不多,在谢宜瑶看来,比起这几年经常会生些小病的谢况,周禄可是称得上“老当益壮”。 只是谢宜瑶走得那么快,周禄要是跟得紧反倒奇怪了,他才刻意放慢了脚步。 “这里可是能把大半个京口都尽收眼底的。殿下观之,以为如何?” “当真壮丽山河。” 周禄爽朗地笑了几声。 谢宜瑶继续眺望着江面,良久,才对周禄说道:“本公主已经耽搁将军半日了,正好我也想去军营看看,不如一道回军营吧,将军意下如何?” 刚爬到顶楼的陆安正气喘吁吁,听到谢宜瑶的话,顿时感觉天都塌了。 第69章 京口兵将(七) “因能授职,各取所长…… 前江夏王谢冲在流徙途中遭到水匪袭击, 押送的官兵护送不力,而匪徒疑似有江州本地势力的庇护……这是官方的说法。 谢况是从地方起兵走到篡位这条路的,因此他比谁都了解抑制地方权势的重要性。如今基本承袭前朝旧制, 尚未能及时改革的情况下, 地方仍然难以管理控制。 无奈以现有的治理体系, 皇帝在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有限,相比之下,往往是当地的郡望豪强则具有更大的优势,而在地方统兵的将军们也不容忽视。 谢况将谢冲遇袭身亡一事的罪责安在了江州地方的头上,这也成为他开始整顿地方军队的引子。 谢宜瑶一时间竟说不上谢况究竟是薄情还是无私, 能将他最宠爱的四弟的死当做政治上的一步棋。 身为天子, 谢况不能轻易离开都城,并且目前太子尚且年幼,无法监国理政。故而谢况不得以出此“下策”, 选择让女儿替他到地方上去看看。 他想,谢宜瑶至少是比那些大臣们更值得信任, 也更没有私心的,而且谢宜瑶没有和盘根错节的官场有什么牵扯, 与周禄等人也没有恩怨, 定能将真实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转述与他。 无论如何,正是因为有皇帝的旨意在前, 所以当谢宜瑶提出要随周禄去军营的时候, 饶是陆安也没有办法提出反对的意见。 好吧, 他也说了一句“太过危险”, 但被谢宜瑶用“所以才需要陆将军护卫本公主”给硬生生塞了回去。 周禄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他勉强抽出了一整天的空闲时间来陪临淮公主,但他巴不得可以赶紧回到军营里去。 自从就任以来, 周禄还没有一日不曾在军营露面的。 虽说有公主在场的话,他也得多费点心思,可周禄到底是威望和手段兼具的名将,不愁控制不住场面。 这个时间,士兵们都在校场上训练。周禄底下的这批兵算得上是军纪严明,没有将领的命令,饶是周禄本人带着数人经过他们身旁,也无一人侧目。 谢宜瑶来之前换上了身军中的行头,她身形本就还算高大,穿上和将士同样的衣装,乍一看任谁也想不到她会是位公主。 第80章 因此军队中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即使有知道临淮公主会亲自莅临京口的,也没法把这个跟在周将军身边的陌生面孔和公主本人联系起来,只当她是前来与周将军议事的。 谢宜瑶近距离视察了一圈操练中的将士,又踏上了点将台,从高处俯视着眼前这几千人。 晴日当空,阳光映照在冰冷的铁器之上,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谢宜瑶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方才还觉得这些士兵如此鲜活,可一到了高台之上,竟然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一群完全相同的服饰,谢宜瑶突然觉得他们是如此虚悬的存在。 周禄看谢宜瑶好像看呆了一般,主动问道:“殿下可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规模的军队?” 谢宜瑶微微摇头,笑道:“当年在襄阳,我也亲眼见过几次陛下麾下的将士们,当时虽然年纪还小,印象却很深刻。但若只论咸宁元年以来,确实是第一次。” 谢宜瑶看着底下那些陌生的士兵,心想周禄应当能说出他们中不少人的名字。 在治军方面,谢宜瑶实在没有能说得出口的新奇见解,更别提周禄可谓是当今时间顶尖水准的将领,所以她没班门弄斧,而是选择虚心求教:“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周将军从庐陵王手中接过南徐州刺史一职还不到半年吧?这支军队如今已然是将强兵勇,可见将军治军有道。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周禄听谢宜瑶这么一问,多少有些吃惊,但他没有拒绝,反而耐心地回答道:“这并非全是卑职的功劳。他们本来就是庐陵王殿下治下的精锐。先前我已因在雍州的经历,知晓过庐陵王的治军手段,有了经验之后,交接也就更为顺利。” 又笑道:“当然,殿下既然问了,那下官还是应该分享一二。我这个做将领的,最首要的,就是要了解各位兵士有何长短,才能把这支军队最大的长处发挥出来。” 谢宜瑶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就是所谓的‘  因能授职,各取所长’吧?” 周禄惊喜道:“殿下读过《六韬》?” “只是读了些理论而已,纸上谈兵,远不及将军。” “不不不,殿下能有自己的思考,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周禄愈发有了兴致,“既然殿下读过几卷兵书,下官也就不怕词不达意了。” 谢宜瑶会意:“周将军放心,我会将你的话好好转达的。” “那下官就继续说了。这第二重要的嘛,就是要和底下的兵将们打成一团,不能高高在上,适当放低身段,最好是能做到亲如兄弟一般,还要学会如何在关键时刻鼓舞人心。这些听上去好像不及军事训练重要,但关键时刻也能扭转战局。” 谢宜瑶认真听着,把周禄的话都用心记下了。 其实他所说的这些,谢宜瑶之前未必完全没有听闻过,但既然是周禄说的,当是极其宝贵的治军经验,总归比单纯研读兵书来得有用。 与其景仰和尊崇他人的成功,她更倾向于选择效仿和学习。 周禄除了这一世的功绩,前世也有多次以少胜多的声名,谢宜瑶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位周将军极其会用兵。 外头都把周禄传得是神乎其神,但谢宜瑶今天才算真正认识到,周禄的成就,也是脚踏实一步步做出来的。 就像小时候谢宜瑶总觉得帝王是天底下最尊贵、最遥不可及的人,但等她亲眼目睹父亲谢况当了皇帝之后,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周禄又为谢宜瑶讲了些绥抚士兵、治理军队的经验,他说得通俗易懂,没有用那些文绉绉的语句,谢宜瑶很容易就听懂了。 末了,周禄还问道:“殿下要不要同他们说几句话?虽说京口短期内并不会战事,但他们将来都要上前线的。公主是代表陛下而来,肯定能大大鼓舞士气。” “我确有此意,”谢宜瑶道,“不过且等众将士训练结束再说吧,免得扰乱了训练的节奏。” “也可。那殿下不如先同我到后面去休息一下,那边谈话也能更方便些。” 谢宜瑶微微点点头,表示同意。 …… 周禄的营帐内堆放着成卷的军书,案几上有数张薄纸被散落地镇住,杂乱无章。 “让殿下见笑了,下官平日都在这里办公,没时间整理。” “无事,”谢宜瑶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周将军不必为此挂怀。” 州刺史的办公场所涉及机要,因此除了谢宜瑶和陆安,其余的一些低等级的护卫要么在外头守着,要么暂时到别处去了。 周禄简略地收拾了下案几,刚吩咐叫人上壶茶水,突闻帐外有人来报。 他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眼端坐着的谢宜瑶和陆安,谢宜瑶以目示意,表示可以理解,周禄便暂时离开了。 营帐内只剩下谢宜瑶和陆安二人,谢宜瑶看陆安欲言又止的样子,率先开启了话题。 “闻名不如见面,以前听闻周将军英明神武,今日才知他也是个事必躬亲的。” 陆安知道谢宜瑶是在点他,难免有些羞愧:“是下官昨日以己度人,误会周将军了。” 谢宜瑶笑道:“你也知道那些清贵子弟大都将习武视为浊事,没有几人有周将军这般风度的。周将军虽是士族出身,但以他的本事,即使没有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背景,也未必没有今天的成就。更不用说,你能有今天,多少也依仗了你兄长。” 陆安知道自己理亏,没有反驳:“下官明白。” “我也不是在训你。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既然有这层优势,更不该辜负了你兄长和陛下的期待。” 谢宜瑶其实并不指望这段话真的能给陆安带来什么 大的改变,她在更多程度上是说给自己听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怨恨着谢况对她的不公,但偶尔也会想到自己所拥有的这些,其实很多也是谢况给她的,反倒要陷入一种更深层的纠结中去。 但正如她对陆安说得那样,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既然那些皇弟皇子们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谢况赏赐给他们的爵位与食禄,她为何不能为自己争取? 谢宜瑶和陆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半晌,周禄终于回来了,他的表情不太好,还不待谢宜瑶开口问话,就见又有一人来到。 “张别驾?” 张宏惊讶道:“殿下和陆小将军也在啊。” 谢宜瑶忧心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张宏朝周禄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视线,后者点了点头,张宏这才开口。 “有一批本来要在这个月底编入兵户的流民,就在半个时辰前,集结起来准备逃逸,好在我们的人发现得及时,现在已经全都抓回来了。” “有多少人?” “共一百三十七人。” 这个规模很不小了,营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谢宜瑶觉得尴尬的是,她昨天刚在陆安和张宏面前说了些关于流民入兵户的话,没想到一天不到就应验了。 陆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选择了沉默,反正这本来也不是他的职务范围。 周禄还在烦恼,也没有开口。 最后却是谢宜瑶打破了寂静,问道:“确认都抓回来了?有没有漏网之鱼?” 张宏回道:“下官方才亲自去仔细核对过了,定然是没有的。现在让下官和周将军忧心的问题是,要如何处置他们。” 这确实是个难题。 流民会选择逃亡,说明他们已经很是不满了,若是罚得太重,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如果罚得轻了,一是之后可能还会有人选择投机取巧,二是会有损官府的威严。 谢宜瑶一时间也给不出答案,于是先和张宏了解起具体的情况。 “这些流民逃亡之后,要以何为生呢?” “一般来说都会选择卖身给大族,无论是做佃户还是奴仆,至少都能免除赋税。” 士族不用纳税,又有充足的钱财养得起家中的人,投奔他们自然是这些流民的上等之选。 虽说待遇肯定不会太好,可与兵户的待遇相比,只能说是旗鼓相当了。 谢宜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周禄面色不虞。 第70章 京口兵将(八) 决定抛下所有的犹豫,…… 流民逃亡的事是屡见不鲜的。 几户人家结伴逃亡的事情, 张宏就任以来也发生过几次,但结成了如此大的规模的,却还是第一次。 偏偏这又遇上了临淮公主在的时候…… 张宏快把脑袋都抓秃, 也想不到该如何应对眼下的糟心事, 这几乎是他踏入仕途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困难。 一定是上天看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才要为他造出障碍来。 张宏心中有轻重缓急,他看周禄不像是能立马拿出主意的样子,便先和临淮公主解释了起来。 公主不通庶务,要是太过大惊小怪,一时间过于惊慌或是愤怒, 都可能会波及他的仕途。 第81章 “殿下, 这些流民都还没编入兵户,自然也还未开始训练,因此和周将军平日里所管军务无涉。他们先前也只是在京郊参与耕种, 并未接触将士,下官是想……不必重罚, 稍加惩戒便可。” 张宏其实也有点私心,这些人中他其实认识不少, 里头不乏平时本分的, 他心里头认定有许多无辜之人被蛊惑牵连,因此不希望重罚。 谢宜瑶并未对张宏这番话发表什么意见, 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让张宏摸不着头脑。 她却朝向周禄问道:“将军有什么看法?” “这群人若只是投身大族就好了, ”周禄道, “可我看他们有规模有组织的样子,未必没有别的意思。否则,为何要上百人一起呢?前些天南边还来了消息, 说最近东边海岛上又有些不安分的,叫我们这边也多留心……” 谢宜瑶抿了抿嘴,道:“是了,须得查清背后的主谋才行。” 听周禄这事和另一件大事联系起来,张宏被吓得不轻,顿时不像昨日谢宜瑶见到的那般谈噱自若。 好在谢宜瑶说的几句话点明了他当下的任务,至少不会在紧要关头上手无足措,不知该做何事。 “此时就交给下官吧,下官定会将主使的身份差个一清二楚。” 张宏辞别谢宜瑶和周禄,去调查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 见张宏走了,陆安问道:“周将军,你说的东边海岛上不安分的,具体指的是何事?” 周禄神色凝重道:“很有可能是成规模的海寇,但也可能只是一批松散的海民,目前还没查清楚。他们四处流窜,只凭一郡一县的人很难查清情况,所幸眼下也并未闹出什么事来。不过这次的流民逃逸也未必和此有关,我也只是稍加猜测而已。” 谢宜瑶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知是地方没有上报给谢况,还是此事过于琐碎才没有传入她的耳朵。 在确定事件之间的联系前,她还是打算先处理好眼前的问题。 “周将军,流民逃亡的事情刚才可是张别驾亲自到军营来汇报的?” 周禄点了点头。 “别驾那边还没查出结果,将军不必着急做决断。当务之急是,这事十有八九要传到军营中的。不说刚才张别驾风风火火的样子,就光是上百人流民集结在一块、并被官兵抓获,也肯定闹出不小的动静。若是如此,该要赶紧安抚好兵士们,特别是那些最近从流民编入军户的出身。以免动摇军心,节外生枝。” 周禄紧锁的眉头微微舒缓,道:“我竟然疏忽了这一点。那殿下先在此等候片刻吧,卑职这就——” “我也与周将军一同去吧。” 张宏正调查得如火如荼时,谢宜瑶和周禄也没有闲着。 先前,张宏命人把涉事的流民都押到了营中看管,以让周禄能方便决断此事。 流民中有不少妇孺,他们被编入军户后,一般都是负责后勤工作,与他们的亲人生活在一起。、张宏看这些人中不像会有主使的样子,便将他们单独与那些男丁分开,也没有让人太过严苛地看管。 谢宜瑶亲自到看守妇孺的营帐中,尝试着与他们交流沟通,问他们为何会听了主犯的唆使,而去冒这样的险? 要知道,虽然他们现在还不是兵户,但已经是由官府统一安置处理的流民,一旦违反规定,谁都能想到很可能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京口安抚流民的措施,在张宏的安排下做得很到位,不少流民大都有了愿意在此处长久生活的想法。所以张宏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官府通知他们将要编入兵户后,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怨言? 张宏将此初步归结为流民们是受了几位主犯的唆使才会如此,谢宜瑶却想真正地了解他们的亲身感受。 原 来,有的流民起初也不知道编入兵户意味着什么,张宏也并未为他们解释,所以也并没有将其当回事。 南北边界常年处于战乱之中,编户齐民已经成为一种奢侈,民众对相关制度的了解也就很少。 “直到有人告诉我们,一旦编入兵户后,那就和普通百姓是天差地别、沟壑分明了。 ” “从今往后,不仅是我们自己,还有尚未出生的子子孙孙,都将是兵户。” 兵户世袭,南国几百年来,能摆脱兵户身份的人都不过百千人。一旦入了兵户,除非官府安排调动,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军营所在地。 并且随着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罪犯和奴隶充入兵户,原就遭人厌弃的兵户身份的社会地位和待遇变本加厉地下降。在兵户制度下,士兵的上升路几乎被钉死了。南国重视门第、轻武尚文的观念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摈除的。 更别提这些流民中甚至还有曾经富贵过的人,只是家财毁于战火,还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如今落差这么大,没几人能受得了。 就算真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他们也不想成为兵户。 所以他们才会选择铤而走险。 编入兵户的消息公布没多久,流民中就已经有不少怨恨和不满。再经有心人一挑拨,就这样组织出了不小规模的逃亡。 谢宜瑶知道,即使他们最后被强硬编入兵户,多半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这样兵士上了战场,当真能奋勇杀敌么? 谢宜瑶看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妇人与稚童,如今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她问:“你们知道是要去哪里吗?” 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道:“不知道,但去哪里都好过一辈子在这里为人驱使吧。” 这名女子叫春燕。 她的身上充满了劳动留下的痕迹,粗糙的双手暗示着她和谢宜瑶迥然不同的出身。 经过细致的询问,谢宜瑶了解到,春燕是和父亲二人一同从江北南逃,随后受到官府的救济的,去年在京口暂时安顿下来。 春燕在农事上十分得力,甚至得到过别驾张宏的亲口夸赞。她会参与这次逃逸,并非是受制于她的父亲,相反,是她唆使了她的父亲。 幼年的亲身经历让春燕极度厌恶战争,不想让父亲战死沙场,也不想让父亲使得别人战死沙场。 谢宜瑶告诉春燕和其他处在担惊受怕中的流民,她理解他们的痛苦。 而她,临淮公主,会为他们寻找解决的办法。 有着公主的身份做担保,好说歹说下,一些着急着抗议的流民暂且平静下来了,不再吵闹着要张宏赶紧给个说法,而是等着看谢宜瑶的行动。 谢宜瑶知道,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从等待结果的流民到京口军中的将士,还有那些生活在京口中的普通百姓,心里都可能会动摇,对官府、对楚国。 处在顶层的人们,平日里再怎么看不起底层的人,也不可否认的是,一旦他们生恨发怒,就是天子也要惧怕三分的。 她不会袖手旁观。 暂且安抚好这些被关押的流民,并嘱咐过看官的士兵们不要苛待他们后,谢宜瑶开始了计划的第二步,与周禄商讨如何处置这些参与逃亡的流民。 这上百人就算要受到处罚,也须得分个主次。 周禄面露难色:“下官虽然对于治军很通,可要如何面对这些流民,却实在头疼得很。户籍管理也向来是张别驾在做。虽然也想制定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法,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相比之下,处理这些事务更为熟稔的张宏,却缺少该有的胆量和决断的心思。 谢宜瑶决定抛下所有的犹豫,果断一回。 “既然如此,周将军不如听听本公主的意见?” …… 平日里南徐州大大小小的民生政务,通常最高都是报到张宏这里的。张宏做官后处理过不少疑难案件,因此在审理一道上算是有些经验。 在没查清他们是否和海岛上的贼寇有勾结前,张宏还不敢下狠手,好在这些流民大多一见到官府这般阵仗也就怕了,纷纷供出原委。 不费吹灰之力,张宏就找到了群龙之首。 那几个领头组织的流民也并非老姜,只是以前在北边做过小官小吏,又会些煽风点火的的本事。 好在今日的这出乱子和海上的匪寇无关,这样的话,并没有参与组织的流民不一定要受到什么实质性处罚。 来来去去不到一个时辰,张宏就差不多把事情弄明白了七八成了。其余的一些细枝末节,交给底下人就可以了。 他一开始也是慌了神,没拿准主意,之前才在临淮公主和周将军露怯。 为了及时在公主面前挽回形象,张宏赶紧派人去周禄帐中传话,就说他已经把事情大概查清楚了,和海上的匪徒无关,只是流民自发组织起来的而已。 公主殿下和周将军若是想要了解详情,他可以立刻亲自汇报。 去传话的人走了,张宏也没有闲着,而是起草了份简单的文书,还让文吏誊抄几份备用。 万事准备妥当,张宏正欲喘口气,却见传话的人回来了。 第82章 “怎么样?”张宏问道,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紧张,“殿下那边可有空?” 那小吏神色有些古怪:“别驾,临淮公主殿下已经不在营帐里了。” 张宏讶然:“殿下已经回去了吗?” 就以这两天他和谢宜瑶的相处来看,这个公主不是什么温吞性子,但凡遇到什么事,都一定要插手处理,或是发表她的见解,不会随意地置身事外。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想要在谢宜瑶表现得好一些,他知道这位公主绝非池中物。 “不是的,”小吏一时半会想不到怎么说明,“殿下说若是别驾得空,也请移步校场吧。” 第71章 京口兵将(九) 所以他不再犹豫。…… 校场? 张宏带着疑惑, 揣着新写好的文书,跟着小吏走向校场。 士兵们的训练已然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军营, 因此也只能在原地休息片刻。 周禄本人走上点将台, 士兵们很快安静下来, 并自觉列队整齐。 谢宜瑶不免再次惊叹于周禄对手下军队的统治力,也更加明白为何谢况会对地方上的将领有一些担忧,既怕他们使唤不了军队,又怕他们控制得太过。 兵士们大部分早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周将军经常会在这种时候跟他们讲几句话, 或鼓励或训斥, 不论是哪种,因着周禄的语言十分风趣,往往不会叫他们觉得无聊而抗拒。 但聪明机灵一点的人, 则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先前张别驾匆匆忙忙地直奔周将军营帐的方向,还有一群人被押了进来, 被几个不算规矩的人瞟见了,事情也慢慢地在军中传开。 果不其然, 周禄罕见地只说了几句话, 就开始介绍他身旁的那位并不起眼的人——临淮公主。 知道临淮公主会亲临京口的人不少,可没有几个会想到她会就这样出现在军营, 既没有纷繁复杂的仪仗, 也没有华丽炫目的衣装。 出现在点将台上的只是和他们一般打扮的少年。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 谢宜瑶就先开了口。 谢宜瑶没有在场面话上费太多口舌, 而是直接续着周禄先前的话说了下去。 “众将士中亦有不少由北地而来的,举家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家乡,在这陌生的京口生活。你们不辞辛苦地训练, 你们的家人也参与到后勤工作中去。这些,哪怕是远在京城,我也都知道……陛下也都知道。” 谢宜瑶的声音比士兵们想象中更为洪亮,此刻的校场又格外安静,底下的人听得是一清二楚。 有些人把她当作皇帝的代言人,不敢怠慢,有些人虽然不把公主当回事,但看在周禄的份上,也会细心听着。 “就在数个时辰前,有一批和你们相似经历的人,做出了和你们截然不同的决定。他们大多曾生活在江北,那里累年战乱,民不聊生。所幸如今大楚已经收复旧土,得以重整山河。然而,江北一带逼近前线,实在不适合久居,尤其是一些没有立足之地的平民,所以周将军、张别驾他们,奉旨将他们迁到京口。” 谢宜瑶分神看了眼底下的人,见他们都听得认真,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虽然已经在京口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尚未正式入籍,在即将编入兵户的这个档口,他们决定,逃。” 此言一出,校场上的士兵中间终于是传来一些议论的声音。 “具体的经过,我就不在此处细说了,周将军以后会和你们讲的。现在,我们已经大致讨论出了处置的方案,需要让你们知晓。” 谢宜瑶在念到“我们”二字时,加重了声音,似乎是在着重强调她本人在决策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只处 罚主犯,其余的不予追究。并且,以后将不强制流民编入兵户。” 此话一出,底下的士兵间的议论声更加沸腾了。 谢宜瑶早就预想到,最后这一句话会犹如投入水中的石头,泛起不小的波澜。 这些士兵中兵户出身的不在少数,有些人当年也是不愿被编入兵户的,现在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却告知他们后来人可以不入兵户,自然会感到不公平。 也有少数人以兵户身份自傲,他们本来就有奔赴沙场的志向,对于现有的户籍制度并无甚想法,只是听闻有人不愿入兵户,觉得自己也被轻视。 谢宜瑶把这些士兵的反应看在眼中,心下有了计较,继续说道:“与其同时,还有一项改动,那就是提高兵户的待遇,无论新旧。” 此话一出,士兵间的议论声更多了,若不是看在谢宜瑶的身份和周禄的威严下,恐怕已经要生出不小规模的乱子。 只不过比起质疑和不满,现在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将来,京口的士兵,无论世兵还是募兵,都可以通过军功获得实打实的好处,并可能实现升迁……兵户出身的,甚至可以通过立功,来摆脱兵户的身份。周将军,详细的就有劳你来介绍吧。” 谢宜瑶侧身退下,周禄又走到了中心的位置。 其实主犯们和海上的匪徒有没有勾结,对于这些士兵来说并不重要。就算有,在没有查明之前,这件事也不能随意告诉他们。 迫在眉睫的是尽量最小化这次事件带来的影响,因此原本打算循序渐进的改制必须马上提上日程。 周禄是功名显赫的大楚名将,本就许多士兵都很尊敬他。那些颇有些天马行空的政策,从周禄的口中说出来,是那么让人信服。 加上谢宜瑶的皇亲身份,这些政策又可信度更上一层。 沈蕴芳在谢宜瑶出发前,就为她分析过兵户的问题,并且告诉她,前朝曾有将领为了鼓舞手下的士气而烧掉兵籍,如果需要,可以仿而效之。 此事发生后,谢宜瑶心中立即有了具体的计划,简单与周禄商量后,便敲定了基本的方案。 虽然周禄凭借着自己的声名和熟练的手段,以及先前北伐大胜的结果,暂且将他们打造成了一支看上去十分精良的军队,却也对他们的弱点心知肚明。 他接手这支军队半年了,深刻意识到这些军队虽然配有最新的武器和甲装,却未必有极高的战力和士气,尤其是兵户。 那些在战前临时募集的士兵,只要经过一段时间,总体的战斗力都要胜过久经训练的兵户,更别提那些新纳入的兵户了。 先前北伐的成功或者会给不少人带来楚军所向披靡的印象,实际上真正在前线战斗过的周禄知道,北燕的军队同样并不强大,楚军能大胜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片大地上,除了楚燕,未必没有别的势力蠢蠢欲动,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关于兵制的改革,周禄早就有了比较粗糙的想法,只是心中还有些犹疑,也怕做得太急会引起皇帝的不满。 好在谢宜瑶带来了谢况的许可,她本人也很认可周禄的想法,谢宜瑶的肯定对周禄来说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周禄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很知道抓住时机的重要性,眼下是能将这一行为带来的好处最大化的时机,也是能够将流民逃亡事件带来的坏影响最快抑制下来的时机。 所以他不再犹豫。 他一讲述完具体如何提高南徐州兵户以及全体士兵的待遇,底下的士兵中就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他们难得这样失了纪律。 周禄欣慰地看向谢宜瑶,后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笑容。只可惜等下要给一无所知的张别驾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恐怕就要另费一番功夫了。 …… 入夜,晚间的清风穿过珠帘,吹动烛火微摇。 谢宜瑶今天整日都十分忙碌,因此一回到住所,灵鹊就劝她早些休息。 然而洗漱过后,谢宜瑶还是在窗边的案几前坐定了。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她要是就这样去休息的话,明天醒来多半已经会忘记一些细节。 虽然今天大体是给出了个交代,也平缓了情势,但流民逃亡事件后续仍要等张宏调查得更详尽些,周禄也必须要着手于如何具体落实他今日公布的几点新规矩。 临淮公主一来就发生这样大的事,陆安也得琢磨着之后如何给陛下汇报,还要加强接下来的护卫工作。 他们一个人也没有闲着,谢宜瑶自然也不会,于是她找来纸笔,写下了她关于此事的思考。 谢宜瑶今日从周禄那里知道,他治下军队中的兵户,其中由几十年上百年前世袭下来的并非多数。他们中也有不少人选择了逃亡,或者战死沙场,或者没有后嗣。 如今兵户中最多的,是这几年中由流民收编而来的,其余还有罪犯奴婢。 这种现象,不只发生在京口。 前朝昏帝曾强行征发普通民户来补充日益流失的兵户,不仅收效甚微,还造成多次不小规模的叛乱,可见强行以普通民众补充兵户是行不通的。 世代为兵的制度早就无以为继,如今,南楚大部分地方的军队都逐渐转向以募兵为主,哪怕是有流民聚居传统的南徐州也不例外。 第83章 说到募兵,谢宜瑶想起数年前她初到襄阳时,谢冰组织的募兵正是如火如荼。想来她身边对这件事最能有自己的看法的,就是那个人了。 于是她唤来了裴贺。 谢宜瑶开门见山:“如果当年在襄阳,你没有被我带走,或者被侥幸官府放走,因此身份只是逃入南境的普通流民,你会考虑真的参加募兵吗?” 谢宜瑶知道裴贺的抱负,他不可能心甘情愿平庸一生。 但以裴贺的身份,除非天降奇缘,否则不可能走得通文官这条道路。这也是为什么谢宜瑶当时敢将他收入麾下,因为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兵家子固然不被看得起,但战场是最公平的地方。”裴贺将四年前的心境缓缓道来,那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谢宜瑶猜的不错,裴贺当时心里想到的,确实第一步得先从军,以谋取上升的可能。 他从前北燕虽然没有参军的经历,但也多少跟着军队呆过一些时间。参与招募的兵士和兵户不同,他们有上升的可能,也有离开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不必一起入兵户。 当然,彼时的裴贺不需要考虑家人的问题。 裴贺继续为谢宜瑶分析着:“而且募兵作为自己的选择,是主动选择去争取优越回报,将士们的心态也会积极。但兵户出征是一种义务,是被迫的,肯定会更加抗拒。” 谢宜瑶在纸上认真记着,头也不抬地问:“北边呢?以你早年所见,南北兵制有哪些区别?” 在不少南人眼中,北人好似人人都会骑马射箭、骁勇善战,随时都可能踏长江而来。 但谢宜瑶知道这只是一种过于神化的想象,先别说如今的北国胡汉杂居,就连都城都迁到了南边,即使她从未踏足过北国的土地,也知道他们如今和南人也没有过多不同。 说到底,都是肉做的人罢了。 何况南人也有自己的独特优势,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裴贺对北燕的军事确实有一定的了解:“他们也曾经试着实施世袭的兵户制度,但近几年来多依靠招募士兵。当然,部族的军队也依旧存在,但早就不是 主力军了。” 谢宜瑶点头,示意她听明白了。 虽说她如今还是只是个公主,却也开始思考起更为广大的问题,若是执意内斗,生生消耗掉南楚的势力,绝非上策。 南北之间不可能一直这样平和下去,他们也不能一成不变。 第72章 京口兵将(十) 谢宜瑶是被屋外的鸟雀…… 因着公主随侍的身份, 裴贺只能在营帐外等候,没能亲眼目睹谢宜瑶是如何与那些流民沟通,又与周禄商议的, 从头到尾他也只听去了谢宜瑶和周禄在点将台上的讲话而已。 所以谢宜瑶还是费了番工夫, 才给裴贺讲明白流民逃亡和宣布改制的原委。 听完, 裴贺叹道:“张别驾查案倒是利落。” 谢宜瑶摩挲着茶杯边缘,淡淡道:“他确实很擅长这些。之前陛下也跟我提过,张宏刚踏入仕途的时候,在地方上做官,凭借一双慧眼认定前任官员敲定的犯人是无辜的, 并为他洗清了冤屈, 从此名声大振。” 张宏这个人的优缺点都很明显,虽然确实拥有实实在在的能力,也很擅长与人交际, 但一旦遇到大场面就容易慌神,乃至于影响判断。 谢宜瑶抿了口热茶, 继续道:“我今日去见过主犯了,你说巧不巧, 他们一共也是五个人。” 裴贺知道谢宜瑶又在故事重提了。 她说“巧”, 是因为咸宁二年北燕派到南楚的“探子”,人数也是五, 而裴贺就在其中。 “无巧不成书, 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裴贺的回答如此平淡, 谢宜瑶自然没有尽兴, 因此继续调笑道:“其中还有个人,不仅年龄与嘉言相仿,而且也像得很呢。” 裴贺终究是没能维持住镇定, 满是不愿地嘟囔道:“怎么殿下前头说陆小将军像我,现在又冒出个人来也像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人和我相似的人。殿下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空穴来风,谢宜瑶的话虽然有故意惹裴贺的成分,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解释道:“我指的是心性。年轻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却又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样子,你们身上都有。” 这种心性偶尔也会让谢宜瑶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回到了和这副年轻的身体同龄的时候。 裴贺琢磨着谢宜瑶的话,觉得她大概是在夸赞他,但很快又觉得奇怪。 “要说年轻,殿下也只比我大几岁,比那陆将军还年轻呢。” 谢宜瑶这才发觉自己话说得不妥了,她是把谢况、周禄当做了同龄人,这样一来裴贺自然就是她的小辈了。而她实际上已经度过了五十多年的生命这件事,现在除了她自己和灵鹊,还不曾有人知道。 平时她也会多加掩盖,但在飞鸢、沈蕴芳这样的心腹面前,难免会疏于防范。聪明如沈蕴芳,没准已经猜到了一二。 但裴贺是什么时候也成了会让她不经意放松警惕的人呢? 谢宜瑶想到这里,心思不禁有些慌乱,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在纸上写着。 裴贺的抱怨没得到回应,却也不敢说些什么,没有谢宜瑶的命令,他不会轻举妄动,仍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啊。” 谢宜瑶习惯性地去往砚台上蘸墨,却见墨水已经用尽了。 她这才想起这是灵鹊先前为她研好的,为了哄骗灵鹊相信自己会早些睡下,她说的是只写几个小字,所以灵鹊也没磨多少墨汁。 而且谢宜瑶见灵鹊好像有了些困意,已经把人打发去休息了,现在虽然也不是不能立刻叫灵鹊过来,但总归是逃不了几句唠叨。 好在,现在呆在她身边的裴贺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能一眼看出谢宜瑶的窘迫之处。 “殿下歇一歇吧,我来为殿下研墨。” 侧身望去,裴贺已经挽好了袖子,准备好随时可以上手,只等谢宜瑶的一句许可了。 谢宜瑶没有推脱,只是轻轻搁下了笔,心安理得地让裴贺坐到她右侧研墨。 屋内安静极了,谢宜瑶只能听见墨条在砚台上划过的声音。 她有些不习惯,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嘉言,你背上的伤无碍了吧?” 裴贺的动作停住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过去这么久了,早就只有一条淡淡的疤痕了。” 谢宜瑶眨了眨眼,道:“也是。” 谢冲的死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寂静重回,谢宜瑶粗略地翻着这几张墨迹还没干透的纸张,上面写着她所梳理的今日的情况,其中具体的起因结果写得明明白白,接下来几日她还需要留心的事也都一一列举了。 虽说就光在脑子里思考也不成问题,但谢宜瑶总觉得写成白纸黑字的过程,更能让她的思维变得清晰,因此早就养成了随时写写画画的习惯,只是偶尔遇上一些重要的、机密的安排,需要烧掉墨迹。 谢宜瑶快速浏览了一遍今日所写,想着新研的墨也该够她接着写了,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右侧,看向正在专心研墨的裴贺。 裴贺眉头微微皱着,聚精会神地盯着砚台,右手不厌其烦地画着圈,砚上的墨汁已经渐渐聚起了不少。 研墨这样的小事,谢宜瑶有时候也会自己来,但遇到要用太多墨的时候,难免手会累,也不方便提笔。因此通常是她在一旁写字,灵鹊或者沈蕴芳在一旁研墨。 所以谢宜瑶以为自己该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的……对,是裴贺太奇怪,这么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偏偏叫他做得极认真,好像是什么性命攸关的要事一般。 然而看着这样的景象,谢宜瑶不知为何感觉松泛了许多。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想打断裴贺,或许是因为这么些墨仍不够用的缘故。 谢宜瑶又暂且放下手中的纸笔,在一旁的书囊里选中一本《六韬》,这是今日她与周禄所提及的兵书,现在看看或许会有别样的收获。 裴贺手中的墨条一圈圈地画着,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其中的枯燥,才小心翼翼地向左看了一眼。 只见谢宜瑶伏在案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脸却已经贴在了铺在桌面的纸上,不知道有没有沾到墨迹,额头贴在镇纸上,许是要按出红印来的。 殿下睡着了? 这样的姿势,怎么想都不可能惬意。 若是他不喊醒她,等殿下醒过来,可会责骂他吗? 但既然谢宜瑶就这样睡着了,想来应该很是困倦,要是打扰了她安睡,他恐怕不会好过。 裴贺叹自己当真是如履薄冰,需要有这么多考量。 若不这么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想唤醒她。 或许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裴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墨条,望着就这样随意趴在案上休息的谢宜瑶。 第84章 次日凌晨,旭日初升,谢宜瑶是被屋外的鸟雀叫醒的。 她一抬眼,还未意识到是个什么情况,就看见了右前方砚台上已经凝固了不少的墨汁。 谢宜瑶回忆着昨夜,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屋内只有她一个人,清晨露重,谢宜瑶仍然披着身上那条薄薄的毯子,懊悔地起身,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 居然就这样在别人面前暴露了弱点,虽说屋外也不是无人看守,但到底是她疏忽了。 除了熄灭的蜡烛,桌面上的东西还是昨夜她入睡前的那样,裴贺应当没有胡乱动过,不过这些东西叫他看去也无妨。 谢宜瑶简单地理了下案几,便唤侍婢进来服侍她洗漱,灵鹊夜早早醒了,亲自为她梳妆。 “殿下今日醒得这么早,看来昨日应当休息得很不错吧。” 换做别人,可能听不出灵鹊话中的刺,但谢宜瑶可是这世上最了解灵鹊的人,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悦。 “怎么了?” 灵鹊看谢宜瑶这样坦荡,也不好藏着掖着,只问:“裴公子昨夜是何时走的,殿下可知道?” 谢宜瑶不知道,总归是她睡着之后,但具体什么时辰 走的,她再聪明也猜不到啊。 但气势上是不能露怯的——谢宜瑶平静地回答道:“不记得了……好像还没到子时吧?” 灵鹊听了,并没有再说什么。 谢宜瑶放下心来,就算她和裴贺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灵鹊多半也不会置喙。 但要是让灵鹊知道她昨夜就是在案前看着书就睡着了,到白日都不曾好好地换个地方休息,肯定是要少不了被说几句的,偏又是谢宜瑶自己理亏,知道灵鹊是关心她的身体。 这件事总算是这样过去了,用过早膳,谢宜瑶派陆安替她去问问张宏昨日的事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自己则看起了昨日没看几页就进入梦乡的《六韬》。 作为传承了千百年的兵书,《六韬》如今仍流行于世,足以说明它的价值。 昨日和周禄的一番话,让谢宜瑶受益匪浅。谢宜瑶从前只是光看书,没有机会实践,因此有些道理也没有完全领会。 虽然周禄十分欣赏谢宜瑶,但他不可能为此像那些企图走临淮公主的门路的人一样,会主动行干谒之事。 因为他不需要。 周禄是个有高远志向的将军,他固然忠于皇帝,或者说忠于谢况,但根本上他是忠于他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谢况能够支持周禄完成他练兵秣马、叱咤沙场、收复旧土的理想,而谢况想要坐稳皇位、开创伟业,也离不开周禄这样的名将的鼎力支持。 目前这个阶段,他们的利益还是相通的,所以哪怕谢况对周禄有所忌惮,也不至于为此除掉周禄。 他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而且,周禄的年纪比谢况还要大,身体也已经有了不少毛病,即使谢宜瑶没有前世的记忆,也能看出周禄很可能会走在谢况前面。 但前提是,没有人对谢况出手。 恰在谢宜瑶思考要如何才能将周禄拉入麾下,或者如何避免将来和周禄正面交锋时,周禄的亲笔被送到了谢宜瑶的面前。 第73章 京口兵将(十一) “你难道不想报仇雪…… 文书的内容是关于兵户改制的。 昨日事态紧迫, 能坐下来谈的时间有限,谢宜瑶和周禄便只议论了个大概。 点将台上说给士兵们的那些,也只是虚无缥缈的大概, 具体如何落实, 还需要更详尽的商议。 谢宜瑶看过周禄亲笔写下的这些法子, 批点了几句,又补充了许多她的看法。 这些年来她读过的书不胜其数,因此时常会有些奇思妙想,但她也不知道能否真正实行。 而周禄则常年身处在军队中,有丰富的经验, 但在用兵之道以外的事上见解就较为薄弱了。 二人恰好互补, 稍加讨论整理出一套较为可行的方案,之后让张宏和别的官员们再提提意见,便可以实行下去了。 周禄会听取谢宜瑶的意见, 不仅是因为她有些特别的想法,更是因为她是代表着皇帝来到京口的。 谢宜瑶知道周禄敬畏的是她背后的皇权, 而不是她本人,然而她并没有为此失落, 只想着要如何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写完给周禄的回复, 谢宜瑶又补上一句嘱咐,让周禄和张宏不要松懈。上百民的流民集体逃亡, 即使主犯被控制住了, 暂且安定他们的承诺有了, 也都不能百分百遏制剩下的那些人做出出格举动的可能。 自此以后的一段时间内, 谢宜瑶大部分都在这处宅院中度过,偶尔才去见见周禄或张宏。若是天天去打扰他们,他们必得分出不少心思来应对公主, 难免延误公务。 周禄和张宏一个圆滑,一个敞快,虽然性格迥异,但在这二位的配合下,京口被治理得是井井有条。 谢宜瑶也依旧保持着和他们的良好关系,即使是一点点交情,将来也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皇位上坐的是谁,其实他并不很在乎。” 谢宜瑶看着纸上这行由她亲手写下的字,这是她之前和周禄相处时的切身体会。 几十年的人生经历,给谢宜瑶带来的最大财富,就是她的这双眼睛。她现在判断别人的性格、预测别人的行为,十次里面总有九次是准确的。 这样的能力,足以不变应万变。 即使她关于前世的预知,因为事情轨迹的变化而失去效用,也不会让她变得无措。 这日周禄更是为谢宜瑶带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那日事发后,参与逃亡的流民中的精壮都被张宏重点关照,派人严加看管起来,谢宜瑶直到最后听张宏汇报调查结果时,才匆匆见过五个主犯一面。 除此以外有面对面交流过的,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而春燕毫无疑问是让谢宜瑶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她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但或许是和父亲二人相依为命的经历,让她成为了一位很有主见也很能干的女子。 谢宜瑶本以为没有再见春燕的机会,谁能想到春燕会主动向张宏拜托,想见公主一面。张宏拿不定主意,便去问周禄,周禄一想春燕和主犯们毫无瓜葛,平日里也没闹出过事来,就准许了。 谢宜瑶自然同意了此事,这几年来多是她费尽心思四处结交,除去少数几个干谒的,难得有人主动找她。 她倒要看看春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来的。 …… 当春燕出现在她面前时,谢宜瑶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虽说她们只有一面之缘,但那一面已给谢宜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春燕是个精瘦的姑娘,久经日晒的皮肤透着淡淡的褐色,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极其朴素,被洗得褪了色。 然而今日春燕却是一身江左常见的仕女打扮,面上也扑了不少妆粉,显得白皙了许多。 谢宜瑶的吃惊太过显眼,春燕还未行礼,便解释道:“这是官府的人安排的,说是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仪。” 说完,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 谢宜瑶顿时明白这是多半是张宏的主意,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灵鹊飞鸢叫了过来,让她们给春燕换身行动方便的素净衣裳,脸上的妆也卸掉。 这对春燕来说可谓意外之喜,她本就很不习惯这身装扮,但心里念着礼数,不敢拒绝张别驾,现在能换身舒服的衣裳是再好不过了。 只消片刻,谢宜瑶印象中的那个春燕便回来了。 谢宜瑶笑道:“还是这样看得顺眼些。” 春燕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殿下了。” 谢宜瑶让春燕在她对面坐下,春燕不等谢宜瑶开口,就主动道明了她的来意。 “那日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殿下,春燕这次是来谢恩的。” 谢宜瑶闻言微微挑眉,有些吃惊道:“谢恩?” “那日殿下说会为我们考虑,我本以为只是句套话,没想到后来真的……张别驾说,这都是殿下的主意。” “哪里,”谢宜瑶轻轻一笑,“那位别驾吹捧旁人的话,你们听信个三四分就够了。” 二人话说到半途,灵鹊端上了几碟糕点,放在春燕和谢宜瑶之间的案几上。 谢宜瑶看春燕的魂已经被这些糕点勾走了一半,便轻轻把碟子推向春燕面前。 “这几样佐茶是最好的。你不必太拘束,我们边吃边聊也可以。” 春燕依旧没有推辞,只是用一双湛然清澈的眼眸看向谢宜瑶。 谢宜瑶不禁心又软了几分,连带着语气也少了点压迫感。 “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可想留在京口?” 春燕已经比刚来时放松了许多,很自然地答道:“阿父他也不愿编入军户,打算以后另谋生路。听张别驾说,我们这样的,至少要在南徐州再呆三年,只要三年间上交了足够的粮,之后便可离开。” 第85章 南徐州大多土地贫瘠,远不如扬州诸郡县,因此若不是官府出手,流民是不会自发聚集于此的。 如果不强制让他们加入兵户,多出来的流民中就会有人无处可去,但既然周禄是南徐州刺史,就有权把他们安置到南徐州的其他地方去。 而三年的期限,则是谢宜瑶的意见。 三年的时间算不上太长,却既足以让人们生出归属感,也能够为以后的生活奠定基础,等到时候,流民们留在当地的意愿会比初来乍到时要高出不少。 至于那些执意要离开的,就是硬留也未必留得住,不如放他们离开。 当然,谢宜瑶的这个计划,要能行得通还得达成一个前提, 那就是周禄和张宏能够在这三年内安土息民,上头也不会加重南徐州的赋税劳役。 谢宜瑶知道春燕是不愿意入兵户的,即使现在京口的兵户待遇比以前好了许多,但她本就不是因为待遇原因才不满的。 谢宜瑶也拿了块糕点,正要送到嘴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春燕,北人曾经摧毁了你的家园,你难道不想报仇雪恨吗?” 春燕正在饮茶,听到谢宜瑶这样的话,忧心忡忡地放下了茶杯。 “殿下,”春燕的语气很是真挚,“我虽只是无关大局的一个小民,没有谈论国事的资本。但于我一家而言,战争就是摧毁曾经的安稳生活的噩梦。重新投身那样的噩梦,并非我所愿。公主曾亲眼见过燕军么?我是见过的。穿上铠甲,拿上武器,也分不清什么胡人汉人,北人南人。我看见的只有人与人的厮杀。” 北国现在的胡人都用汉姓、穿汉服、说汉话,且没有南渡的汉民本就不计其数,军队中也自然不会少汉人。 在春燕的眼中,过往的那些厮杀真不知有何意义。 战争,对于国家的意义,自然是保境安民,增加土地和人口,进而增强国力,维持长久的统治。 如今的南北两国,短时间内依靠战争直接吞并另一边不大可行的,楚燕国力相当,双方这么多年也就是在长江南北打得有来有回,尽量消磨对方的实力而已。 但对于生活在长江南北两岸的家庭来说,战争却是实实在在的劫难。 谢宜瑶知道春燕的观点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她无意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与春燕讨论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 春燕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又解释道:“这也只是我和阿父的一家之言罢了,殿下千万不要为我的一家之言对百姓有什么想法。就在京口生活的这一小段时间中,我也结识过想要让家人当兵的女郎,甚至有想要亲自上阵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眼看话题越飘越远,谢宜瑶止住了春燕的话头,“我方才不是问你的阿父,是问你自己将来想做什么。” 春燕这才明白谢宜瑶的意思,立马道:“若能选的话,我只求在一地安稳度日,不要再经波澜就好。京口这样驻扎着大批军队的地方,我不喜欢。” 谢宜瑶默不作声,指头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清脆地声响,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等待下文。 春燕突然有一点后悔,她不该因为上次公主亲切的态度就贸然行动的。她今天来拜访临淮公主,确实是不是单纯为了谢恩,而是抱着别样的目的,但此刻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奢想着,最好由公主主动提出来,自己才顺理成章地答应,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她的话说得隐晦,公主或许没能猜到隐含的意思,又或者公主不愿俯就主动提议,也是有可能的。 春燕想起那日她第一次见到谢宜瑶,大楚最尊贵的公主和她这个无足轻重的一介草民,二人年龄相仿,却是云泥之别。 哪怕春燕以前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并不了解政事,也知道一位公主到地方上关心民事军政,是罕有的事。以二十多年来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她判断临淮公主绝对有着不一样的野心。 她敬仰,同时又羡慕着谢宜瑶。 纠结再三,春燕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能带我去京城吗?” 第74章 京口兵将(十二) 或许她真的有一点贪…… 面对春燕有些失礼的提问, 谢宜瑶并不吃惊,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是想去京城,还只是想跟着我走?” 春燕准备的解释一瞬就被噎了回去, 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被谢宜瑶牵着走, 眼下也只能顺着她的提问回答。 “只要能跟着殿下, 不是京城也无所谓的。” 谢宜瑶看着春燕坚韧的眼神,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笑中并没有嘲弄或贬低的意思,有的只是她被春燕这般赤心所感染的小小喜悦。 春燕还是年轻了些,藏不住自己的野心。 又或者……她正是要向谢宜瑶展露她向上爬的心思,以求得一线可能。 “你可想好了?”谢宜瑶道, “这是一条要比呆在京口、世代为兵更为险峻的道路, 有一天莫名其妙丢了性命也未可知……你不是说希望能安稳度日么?还是说,那些都是不想留在京口,终生为兵户的借口罢了。” 春燕听了谢宜瑶这番话, 竟也不慌张,反倒仍然坚持道:“绝无此事, 我在殿下面前未有一句虚言。春燕有此心愿,是因为那日在营中听到殿下所说的话, 想以一臂之力帮助殿下。” 春燕言辞恳切, 但谢宜瑶只是望着杯中漂浮着的茶叶,淡淡道:“不必如此着急。无论如何, 你都还要在南徐州生活三年。等三年后, 你若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就自己想办法来京城见我就是。” 春燕知道此事已经成了一半, 欢欣道:“三年之后,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那我可就等着你了,”谢宜瑶笑道, “灵鹊,送客吧。” 见公主没有留她的意思,春燕也没有自讨没趣的想法,起身行了个她能做到最规矩的礼。 临走前,春燕还有要换回原来那身衣服的想法,被谢宜瑶制止了。 “张别驾那边我会去说的,至于你身上这套衣裳便赠与你了,就当做是那日问询的酬劳吧。还有这几块糕点,我看你喜欢得紧,也多带些回去。” 春燕连忙谢过,尔后跟着灵鹊离开了。 谢宜瑶发了半晌的怔,才将飞鸢叫过来。 “殿下,可是有要事吩咐?” “你且先坐。我叫你来,是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飞鸢看谢宜瑶神情严肃,便正好衣冠,坐在方才春燕所坐的位置。 “刚才春燕和我说的那些话,你在外头可都听见了?” 飞鸢答是。 她刚才就守在门口,虽说谢宜瑶和春燕说话的声音算不上响,但也没有刻意遮掩,以飞鸢的耳力,当能听个八九分清楚的。 “我看殿下似乎挺中意这位娘子的,何不和周将军他们打个招呼,也不必等三年,过些时候回京的时候带上她也方便。” 几年相处下来,飞鸢也算摸到一点谢宜瑶的习性,知道她有时候虽然面上咄咄逼人的样子,但心里头却是另一套想法。 “我确实很中意春燕,”谢宜瑶坦言,“不过,她与你和灵鹊不同,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缺人,她也不是非要走这条路不可。若是就这样跟着我走了,他日要是反悔,可就麻烦了。我见她还挂念着她的父亲,自然是要让她多想想。” 飞鸢道:“还是殿下考虑得周全。” 谢宜瑶从袖中掏出那块谢况赐给她的玉佩,细细地把玩着,好似这样能让她思路更清晰些。 当今世上,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谢冰和谢凝有这种样式的玉佩了。谢冲的那块按理说本该交给谢义道,但谢况作主,将其作为谢冲的陪葬品入土。 现在诸皇子虽也有封了王的,谢况也并未给他们赐下同样的玉佩,年纪小倒是其次,最根本的原因,是没有这个必要。 这几块玉佩,本就是谢况刚登基的时候,为了展现家族情谊所造,除了能表明身份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就像起初几年,谢况对谢宜瑶的那份“看重”一般。 纵是如此,谢宜瑶却仍然将这玉佩随身带着,只是不会挂在腰间权作装饰而已。 谢宜瑶久久不语,飞鸢也就默然等着她,不曾主动开口。 半晌过去,谢宜瑶收了玉佩,抬眸看向飞鸢。 “飞鸢,你可有想过将来某天,再次被甲持兵、冲锋陷阵? 谢宜瑶看到飞鸢的瞳孔放大了一瞬,显然被这话惊到了,但随即就又恢复了常态。 “确有想过。” 飞鸢颔首,神色坚毅地说道。 谢宜瑶闻言拿出几张纸,都是她这几日所写。 “先前在京口城郊视察流民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其中有不少妇女。所谓兵户,既然是以户为单位,自然无论男女老少都属兵籍。依南国惯例,世兵的家属也要随军生活,她们多负责屯田和杂役的工作。遇到危难时刻,也需要她们上阵杀敌。” 第86章 飞鸢仔细地听着,末了补上一句:“是以有‘夫人城’故事。” “是了,”谢宜瑶继续说道,“但那些都是紧急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她们平日里不经军事训练,和普通百姓无异,遇事不过是殊死抵抗而已。” “殿下的意思是……” “我听闻北国妇女多善武,西南之地部族也有女子作首领,而大楚之中,也有你这样的女子。既然如此,何不尝试招募女兵,来组建一支女军?这话听着或许是异想天开了些,但我却是认真想过的。” 飞鸢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听命于殿下的私兵中,亦有妇人。” 谢宜瑶在咸宁二年开始试图组建自己的部曲时,就曾考虑过这一点,也曾吩咐过灵鹊在挑选合适的人才时“无论男女”,故而现下这批私兵中不乏女兵。 这便是谢宜瑶计划的基础了。 “我之前迟迟没有和你们商量此事,担忧的唯有二点。一是走光明正大的路子多半行不通,要让皇帝同意实在困难,要是自己在暗地里组织,这就便要花费更多的精力。二是担心要如何寻到足够合适的人,南国没有这样的传统,或许你这样的也只是特例,我以前拿不准,也就下不了决心。” 谢宜瑶曾和沈蕴芳简单讨论过此事,当时沈蕴芳的看法是,要付出的成本不会低,且未必能有足够的成效。 但万一做成了,便是一支稳固的助力。 而且她们和当年的裴贺、沈蕴芳一样,只能在谢宜瑶这里大放异彩,并没有别的选择,因此也是绝对“忠心”的。 “今日春燕所说,倒是点醒了我。她认识想要亲自上阵的女子,我想能在兵乱中保全自身的,多半身上也有些功夫。像是春燕那样的,便是顶好的苗子,可惜她本人没有这样的意愿。然而这事要是能办起来,到时候定是还要让你来把关的,故而也早些和你说了。以你的经验,这事可能做成?” 飞鸢眉头微微皱起,谢宜瑶知道她正在思考。 “殿下的命令,飞鸢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不知殿下想要组建起这样的一支军队,为的是什么?” 谢宜瑶歪了歪脑袋,道:“眼下我几乎没有能控制的军队,先前组建起来的队伍人数也很有限,将来定是要想办法募得更多私兵。但我很难给出比官府更具诱惑力的条件,万一泄露也可能会被参上一本。若是先从女兵做起,这样的顾忌就能少些,当时候若是皇帝问起,我还可解释说是打算让她们来护卫公主第。这些是现实的考虑。” 抿了口热茶,谢宜瑶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我也有一些特别的想法。飞鸢,当年义阳之战结束后,在武昌时,你曾告诉过我,你不舍上阵杀敌的感觉。你难道没有想过,若你是男子,便不会有这样的遗憾么?” 飞鸢垂首思量了片刻,才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殿下有何想法,飞鸢都在所不辞。” 这话虽然和先前那句“责无旁贷”相似,谢宜瑶却知道飞鸢的想法已然不同。 飞鸢虽然是个聪明稳重的,但也会被某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所感染。 谢况做皇帝这些年,努力制衡着多方的关系。世家和寒门,文臣和武将,为了求稳,他没有让其中任何一方能够压倒另一方。 在已经近乎腐朽的制度之上,谢况努力做出了各种改制,试图延长这个王朝的寿命,却没有引入新鲜的活水。 前世在谢宜瑶死亡之前,已经有一些不安的苗头显露。 谢宜瑶知道,她要能够完成对谢况的复仇,并坐稳那个位置,要付出的努力绝对要比谢况所做的还要多数倍。 所以她要做的不是求稳,而是求新求变,她渴望看到新的力量,并借此获利。 或许她真的有一点贪心。 让女子为兵的想法其实早就在谢宜瑶的心中生根,只是一直没有几乎付诸实践,然而此次的京口之行,让谢宜瑶看到了可行的契机。 之后在京口的这段时间里,谢宜瑶不仅没有减少和周禄、张宏等人的来往,甚至还多次到军营和京郊去视察士兵训练和流民生活的情况,其中包括春燕,和她所提到的熟人。 等到谢宜瑶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冬季了。 谢宜瑶向谢况汇报过京口之行的细节,她事先准备充分,讲得十分有条理,也没有忘了提及周禄所说的海寇之事。谢况听了,直夸她做事稳妥。 但谢宜瑶却没有松懈,或许谢况还没有完全打消对她的疑虑。 谢况对地方的重视和官员的频繁变通,也让她必须对那些偷偷养在各地的私兵再费点心思,以保证行事的安全。 而在忙碌之中,快被谢宜瑶忘在脑后的离婚之事,已经提上了日程。 第75章 公主开府(一) 就像一根紧绷了太久的…… 公主和主婿离婚这事并不算得上有多光彩, 因此办得毫不张扬。前世谢宜瑶宜琬改嫁,也亏是和柳融新婚的风光压过了前头和萧延的离婚,才遮掩去了一些不体面。 无缘无故的绝婚, 就算是发生那些世家大族里, 也能让两家人变得形同陌路。谢况为了皇帝表示对王家并无厌弃之心, 不仅赏赉了王均本人,还为他的老母赐号,以作补偿。 这些都不需要谢宜瑶付出什么,故而谢况怎么补偿王家,她都不是很关心。 谢宜瑶只觉如释重负, 她终于不必和王均有任何瓜葛, 而现在他又要出任豫章内史,连在京城里偶然遇上的可能都没有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呀。 为此,谢宜瑶准备办一场小小的宴会, 和亲朋好友相聚。她虽然喜欢热闹,但并不一味求人多, 只需有几个知心亲友、莫逆之交在就好。 冬月二十,临汝公主谢宜琬一早就特地进宫, 亲自把四皇女谢宜臻接到自己第中。贵嫔司砚知晓后, 只是嘱咐了几句天冷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并未特地问询去向。 谢宜臻如今已经定了封号, 明年开春就要搬进新建的公主第了, 谢宜琬仍然对她格外关爱, 知道她一个人在宫中闷得慌, 时常把她拉到宫外散心。 今日,却是有特别的原因。 谢宜瑶自然请姑母谢钰和胞妹宜琬、宜环,而谢宜臻虽非袁盼所生, 但谢宜瑶念在这孩子生母去的早,素来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在,这次也特意告诉谢宜琬可以将她一同带上。 放在平时,谢宜瑶或许会惦记着谢宜臻和司砚的密切关系,不能放心,但今日相聚并不论那些,只管同气连根的情谊,谢宜瑶是当真想放松一日。 因此沈蕴芳一到,谢宜瑶就拉着她的手说:“今日怀香不必劳心那些琐事了,只管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就好。” 谢宜瑶从京口回来后,就把募女兵、组女军的念头和沈蕴芳说了。沈蕴芳起初还是觉得时机未到,但谢宜瑶说那也该先筹划起来了,因此最近沈蕴芳一直都在为此操劳,双眼之下乌黑的痕迹都重了些许。 灵鹊熟练地帮沈蕴芳脱下披风,正准备挂起来,突然惊呼一声:“外头可是下雪了?” 沈蕴芳转身一摸披风,果然有晶莹的雪片粘在毛上。 “我竟没注意到。” 谢宜瑶让飞鸢去把支开的窗户合上,免得雪飘进来,念道:“离年关只剩一个多月,降雪也是常事。都说瑞雪兆丰年,真希望明年是个好年。” 沈蕴芳到后没多久,谢家姊妹与姑母谢钰也都陆陆续续地到了,众人看沈蕴芳在,并不吃惊。 谢宜瑶亲自为姊妹们和姑母斟了 几小杯刚烫过的热酒暖身,自然地寒暄起来。 “方才怀香来的时候,雪还很小,这回却是越下越大了。” 谢宜琬笑道:“幸好我们几个住得近,否则等下能不能回得去也不知道了。” “既然如此,”谢钰作主道,“等下阿臻就不要回宫了,免得雪天路滑摔着了,天黑了更是危险。你要愿意,跟着阿琬或者跟着姑母都可以的。” 谢宜臻乖巧地点点头:“多谢姑母为宜臻着想。” 亲朋好友聚在一处,当然要谈些心腹之言。谢钰是长辈,有些话由她来问最为合适。 “阿瑶,你和王家子的事,先前姑母没有过问。现在尘埃落定了,却要问一问背后的缘由,可是那人亏欠了你?” 谢钰问的,是另外人也想知道的事。 坊间流传临淮公主与主婿离婚不仅是因为感情不和,而且还有多年来无子嗣的缘故,这话自然也传到了谢钰她们的耳朵里,却都不能尽信,怀疑另有缘由。 但谢宜瑶并不太在乎这些流言,只道:“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姑母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一个月才见几次面,而且总是不欢而散的。” 谢钰虽然知道谢宜瑶和王均关系不好,却没想过谢宜瑶会执意想要离婚。毕竟以她的身份和王均的性格,就算找几个面首也无妨,何必断绝婚姻? 第87章 所以谢钰也想过是不是谢宜瑶有别的中意的郎君了,可看她并无再嫁的意思,就变得更为好奇背后的缘由。 谢宜琬看谢宜瑶的神情不对,深知她不想深聊这个话题,忙出来打圆场,然而碍着谢钰的面子不好直说。 “我听闻阿姊前几日得了把汉代的古琴,今日可有机会见一见?” 这话题扯得生硬,谢宜瑶自然看出了谢宜琬的想法,便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我又不善琴技,便收在库房里头了。还想着哪日当作贺礼赠与你呢,谁能想到你这丫头,竟自己提起来了。既然如此,阿琬不如就趁此露一手吧?”谢宜瑶看向沈蕴芳,添了一句:“怀香你不知道,她是我们几个中最通音律的,要不怎么如此琴瑟和谐呢?” 谢宜琬听了,顿时羞红脸道:“阿姊莫拿我打趣了。我弹一曲就是了。” 灵鹊带着谢宜琬去库房取来了琴,谢宜瑶本确实是打算在明年谢宜琬生日的时候,将这把琴送给二妹的,她虽然不太会弹琴,但也知道琴是需要留心保养的。 谢宜琬端坐抚琴,轻拢慢捻,琴声宛转悠扬。众人止了闲谈,都静心听着弦音,如醉如痴。 曲毕,谢宜瑶回过神来,正要说些什么时,却见屋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娘子——是崔朝华和袁敬亭。 谢宜瑶赶紧让她们进来:“怎么站在门口,也不嫌冷。” 崔朝华牵着袁敬亭进屋,笑道:“敬亭说不能打扰表姊弹琴,是不是?” 袁敬亭微笑着点头,谢钰见了,很是疼爱:“许久不见,敬亭是越发乖巧了,也是朝华教得好。”说完,又问敬亭:“你阿母怎么不过来?就几步路的事。” 崔朝华替敬亭解释道:“王夫人前些日子咳疾刚好,看外头下雪风大,想起医师的叮嘱,不得不缺席,还托我给殿下赔个不是。” 谢宜瑶笑道:“无事,还是舅母的身子要紧。” 崔朝华坐在沈蕴芳旁边,接过一碗酒,袁敬亭却从她师傅身边跑开,去找还在挑弄着琴弦的谢宜琬了。 谢宜琬笑道:“怎么,你感兴趣吗?” “嗯!琬姊弹得真好听,我也想学。” 袁敬亭向来是看见过什么都想学,前一阵子让飞鸢教她武术,现在就让谢宜琬教她弹琴了,在这一方面,倒是很像谢宜瑶。 而谢宜琬对小孩子总是有着热心肠,也就欣然答应道:“那我教你好了。” 袁敬亭和父母常年住在谢宜瑶的公主第,和她的情谊自然不能与旁人比,但谢宜琬身上的亲和力也让袁敬亭倍感自在,让她能轻松地搭上话。 那边谢宜琬和袁敬亭聊着琴的事,这边几人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沈蕴芳应付社交场合算是得心应手,谢宜臻虽然不太擅长这些,但今日在场的都是女眷,又有姑姊在场,因此轻松许多,也时常能插上话。 谢钰因以前和崔晖有些交情,拉着崔朝华问了很多话,比如最近她父亲身子如何,又问崔家众子的近况。 崔朝华虽然已经出嫁,但与其夫婿也住在京城内,平日里与家里人走动很是方便,也没有耽搁给袁敬亭教书。若非偶尔提起,谢宜瑶有时都要忘了她已经成婚。 唯独谢宜环话格外地少。 她坐在谢宜瑶对面,默默地听着众人谈话,若不是眼睛睁着,谢宜瑶差点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谢宜瑶深知三妹性格如此,若是不主动和她说话,定是要一直冷眼旁观的。 可惜她们近日来往得少,思来想去,竟然没有什么能聊的话题,只知道她对佛教有些独特见解,谢宜瑶正欲以此和她寒暄几句,却听谢宜琬那头好像出了什么岔子,抬眼望去,只见谢宜琬和袁敬亭都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谢宜瑶心中暂且放下了和谢宜环说话的事,起身走到二人身边,道:“这是怎么了?” “我在给敬亭讲七弦十三徽,但她突然……” 谢宜琬欲言又止,袁敬亭皱着小小的眉头,为难地摸着琴徽。 袁敬亭很少会这样,谢宜瑶一头雾水,一时间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还是崔朝华走了过来,俯身轻声说道:“殿下,此物之名与王夫人的名字相同,想来敬亭是念着为亲者讳的道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虽然崔朝华也并未直接念出那字,但此话一出,谢宜瑶也恍然大悟了。她和舅母王氏不算亲近,从来不知晓她的名字,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徽与晖又同音,崔朝华因着父亲崔晖的名字,也得避讳。 南国虽然没有讲究避讳到万分严格的地步,谢宜瑶亦视其为烦文缛礼,但她平日与人说话也还是会避开“况”“盼”二字,竟已然成了一种习惯。同时,和他人对话时,也会尽量避开提到对方父亲的名讳,以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但妇女之名往往不传于外,难免会有疏漏。 谢宜琬亦不知情,所以才有了她和袁敬亭面面相觑的一幕。若不是崔朝华因为在给袁敬亭教书时遇到过类似的情景,还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谢宜瑶温柔地问了袁敬亭几句话,她便眼泪汪汪地向谢宜瑶坦白道,刚才她是疏忽,才念了阿母的名字。 袁敬亭小小年纪已经读了很多圣贤书,知道遵礼的重要,但没有什么与人交往的经验,因此偶尔犯了一次,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谢宜瑶看袁敬亭怕得不得了的样子,柔声安慰她道:“偶尔一次,只要不是成心的,并算不上冒犯。” 避讳一事,说是复杂,但不落到书面上去的时候也简单,只要尽量用同义字代替,或者念的时候改音便可,也有一些不拘小节之人,除非是极其正式的场合,也并不在意这些口头上的事。 谢宜琬知道了来龙去脉,也跟着一起安慰。袁敬亭这才从心有余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继续让谢宜琬教她弹琴了。 小插曲很快过去,谢宜瑶又回到座上与姑姊们闲谈,心里却想着,看来光让崔朝华给袁敬亭教些书本上的知识还不够,书本外的经验之谈同样不可或缺。 到了用膳的时候,谢钰虽然和几个小辈关系融洽,却也要按照长幼的规矩,坐在主位,其余众人也各有座次。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1 虽说随着当今礼乐松弛,私底下亲朋相聚,有多人围坐,或是二三人共用一案的,都是常事。但眼下人多,又有长者在,还是得遵循最基本的规矩。 更何况眼下她们已经是够不讲等级尊卑的了,灵鹊和飞鸢虽为谢宜瑶的心腹,但到底还是奴婢出身,却也都入席而坐。 近些天愈来愈寒,谢宜瑶吩咐厨房准备了汤食暖身,热腾腾的雾气升起,谢宜瑶突然感到一阵迷惘。 席上众人并不拘束,你一言我一句的,谢宜瑶却不知该先和谁说话。 今日本意是想借故宴请几位亲友,好在长久的忙碌之中抽空休息片刻,顺便庆祝一下近日的喜事,可她们却还是不得不顾忌礼节,做不到真正的纵情恣意。 就像一根紧绷了太久的琴弦,突然放松下来,反而难以习惯。 她是真的贪心,什么都想要。 喧闹之中,谢宜瑶竟觉得有些落寞。 第76章 公主开府(二) 偏她还更贪,妄图能找…… 月上枝头的时辰, 地上的积雪却更为亮眼。 凡是人间的宴席,就没有不散的。 接诸位公主归家的车马已经在宅第外排了一路,谢宜瑶先是亲自送别姑母谢钰, 谢钰主动给了谢宜瑶一个深深的拥抱。 “要是有什么心事, 都可以和姑母说。嗯?” 谢宜瑶下颌埋在谢钰肩上披风的绒毛间, 嗅到衣料上散发出的甜腻香气,暖和得令人发痒。 她轻声道:“嗯。” 谢钰轻轻拍了拍谢宜瑶的脸颊,转身踏上车,侍从们放下厚重的帷帐,上面附着许多片絮状的雪花, 没一会就化为了水。 随后动身离开的是谢宜琬和谢宜臻。 谢宜瑶总觉得谢宜臻有点怕她, 趁着这个机会,以长姊的身份多跟她讲了几句话。 谢宜臻边扯着谢宜琬的袖子边听着,随后规规矩矩地一一应了。 雪下来越大, 沈蕴芳和崔朝华家都在外城,宵禁的时间又快到了, 谢宜瑶干脆将她们留在家中住一晚,明早再回去。沈蕴芳在公主第中本就有常居住的院子, 崔朝华以前也在这里歇过, 都不算麻烦。 按长幼顺序,最后一个走的自然是谢宜环了。 前几年谢宜环觉得她第中的仆从太多, 扰了清静, 让谢况调走了一些的, 因此今日接送她的, 也不过三两人,眼下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来得晚了,让堂堂公主在这里白白等着, 好在有谢宜瑶作陪。 “前头我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但要是变成咸宁初那样的雪灾倒不好了,”谢宜瑶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落在掌心,转身对谢宜环念道,“阿环,你身子骨弱,别让风吹坏了,不如进屋坐坐。” 第88章 “非人力可控,阿姊忧心这个做什么。” 谢宜环淡淡道,不知道指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谢宜瑶一时间不知道该往下接什么话。 在谢宜环身上,她似乎在重蹈覆辙。 前世谢宜环去世得很早,谢宜瑶总觉得遗憾,然而不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的。 今天谢宜环和她说过的话,比谢宜臻还要少,不是谢宜环针对她,就算是谢宜琬也觉得和三妹总说不到一块去。 这并非是她们姊妹亲缘淡薄,而是谢宜环性格如此,尤其是随着年龄渐长,谢宜环愈加寡言,谢宜瑶也越来越不知道三妹的平时都在思考着什么。 谢宜环不久之前终于成婚,主婿姓朱,和王家子、萧家郎等侨居的士族不同,是江左本地出身。 这些吴姓士族虽然在政治上并不有很大建树,却拥有广袤的土地和充实的门客,可以保他们百年富贵。 自尚主之人定下到成婚,再到如今,谢宜瑶还并未从谢宜环那里听闻过朱家郎君的事迹,无论好坏,因此也无法借此和她聊上几句,现在要是贸然询问,多少也有点冒昧。 谢宜瑶左思右想,能找到的话题还就只有一个:谢宜环对佛法很有兴趣,也出资建过几座佛寺。 谢宜瑶之前去石城寺时还听法明说起过,妃主中最有慧根的便是临海公主。 与谢宜瑶的功利心不同,谢宜环是确实心向佛门。 “阿环,”谢宜瑶道,“听闻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你曾到徽音殿中为宫人们讲经。” 谢宜环回:“是贵嫔的意思。” 谢宜瑶又笑道:“可惜阿姊虽有向佛之心,但无佛缘。阿父还叫我多向你讨教讨教呢。” 谢宜环听她这样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答道:“佛说,‘诸苦所因,贪欲为本’1。阿姊,莫要太贪心,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难免让人怀疑有言外之意。 近些年谢宜瑶的种种谋划,因着萧家的关系,谢宜琬是的多少知道点的。而谢宜环着因为平时来往得少的缘故,大体是不知情的。 虽是如此,但每当谢宜环的双眸看向她时,谢宜瑶总觉得它仿佛能洞悉一切,更别提看透她的内心。 语出惊人,是早慧的阿环幼时起就有的习惯,身为长姊,谢宜瑶该习惯才对。可真被三妹说中了心事,谢宜瑶不禁心虚了几分,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阿环**,”谢宜瑶仍然保持着笑容,“是阿姊太执着了。” 轱辘声由远及近,谢宜环第上的人终于来了。 “参见临淮、临海公主殿下。” 领头的侍女规矩地跟二人行礼,随后担忧地说道:“是奴婢们来迟了,殿下们怎么在外头等着,等下又要闹头疼了。” 谢宜瑶并未怪罪他们来迟,只说:“好了,既然如此就早些回去吧。多仔细着你们家殿下的身子。” 直到目送载着谢宜环的车远去,谢宜瑶才终于放松下来,呼出一口白气,心下怅然。 她还嘲笑谢况走到至尊之位却是孤家寡人,可她未走到那个位置上,却已经是这般境况,就连姊妹之间都不能交心。 偏她还更贪,妄图能找到十全的法子,权势也想要,情谊也想要。 难道到最后等着她的,终究只有“诸苦”? …… 谢宜瑶记得嘱咐阿妹注意身体的同时,也没忘了关照自己的健康,一回到屋内就赶紧脱下湿了的斗篷,到炉火旁取暖。 飞鸢方才在她身边侍奉,也冻得有些僵了,灵鹊早就为二人备好了姜汤,督促她们喝下。 “沈娘子和崔娘子住宿的事都安排好了,”灵鹊道,“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谢宜瑶喝完姜汤,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与此同时困意也在不经意间袭来。 “好。你且去备些热水,我洗漱完了就休息。” 灵鹊正要退下,人都踏过了门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回马枪。 谢宜瑶问:“可是忘了什么?” “裴嘉言之前有事找殿下,”几年相处下来,灵鹊她们和裴贺也很熟悉,有时也以字或名相称,“刚才女眷多不方便,我就先让他回去了。” 灵鹊本来心中盘算,看裴贺的神色,找公主也并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暂且拖一拖也不打紧,等到明天再告诉殿下此事也不迟。 但转念一想,要是殿下明日有别的安排,万一碍了正事就麻烦了。反正到最后都是谢宜瑶本人做定夺,她把应做好的传话工作做好就是了。 谢宜瑶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道:“我知道了。今日事今日毕,若是他还没歇下,就喊过来吧,” 灵鹊点头称是。 裴贺本没有什么正事,不过是他的一点私心而已,若是谢宜瑶今日不得空,那他明天再找便是了。 他估摸着那边的宴若是散得晚了,谢宜瑶多半要早早歇下的,他手头又无事,因此看天色暗得深了,就准备关好门窗,剪烛早眠。 雪这么大,明天早上得起来扫庭院里头的积雪了,他身边又没两个人服侍…… 正想到这里,却见看守庭院的侍从前来找他,说是殿下有请。 裴贺没有犹豫,披上外衣就跟着侍从出门了。 若是白天,他想见谢宜瑶还是方便的,但晚上难免有诸多要避嫌的地方,处处问询、通报的,费了一番功夫。 室外风大雪大,裴贺却毫无知觉,只惦记着怀里拿着的漆盒。 裴贺一走进谢宜瑶的居室,就嗅到了他熟悉的味道。 这是黄阿婆给殿下送过好几次的那种香料的气味,殿下很喜欢这种清淡的香气,平日不仅在书房的香炉中点,也会拿它来熏衣,因此殿下的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幽香。 在裴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对谢宜瑶生活中的许多小事如数家珍了。 到了冬季,晚间天冷,公主第在户外看守的侍从人数一律减半。饶是谢宜瑶本人的居室外头,也就只有两个侍婢看守,到了半夜还会换一次班。 谢宜瑶的居室内还点着灯,灵鹊不在,只有一个飞鸢在给窗户补纱,见裴贺到了,也退到屋外守着了。 谢宜瑶坐在炉前,手上拿着卷书,头也不抬道:“是有何事?” 裴贺脱下外衣,款步走到谢宜瑶身边,俯身将怀中的漆盒递给她。 谢宜瑶抬眼,盒子上印着一个“贺”字,这是她当年与他初结识的时候,赠给他的盒子。 她双手接过漆盒,沉甸甸的,显然并非空无一物。 “这是贺为殿下的准备礼物。” 语罢,裴贺打开了漆盒,其中有一方砚台。 谢宜瑶从盒中小心翼翼地拿出砚来,她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砚台。砚底比寻常的要厚不少,却有镂空花纹,显然有什么机巧在其中。 裴贺介绍起了它的用途:“说是叫暖砚,底下可烧炭火,这样即使天再冷,上头的笔墨也不至于冻结。” 谢宜瑶叹道:“倒是有妙用,只是从前从未听过这种砚。你是在哪里淘到这个宝贝的?” 裴贺时常外出替谢宜瑶办事,能有机会挑中这样一款奇砚并不稀奇。 “东市。据店主说,是从北边传来的……和这漆盒一样。” 也和裴贺本人一样。 谢宜瑶叹道:“果然不能小看了北人的灵巧心思。” 谢宜瑶将暖砚随意搁在案边,又把那漆盒合上,还给了裴贺。 “殿下这是……” “买珠还椟,”谢宜瑶道,“这漆盒本来就是我送你的,何必再送回来。还是说你不喜欢?” 裴贺默默接过漆盒,喃喃道:“我只是一时没找到更能配得上的盒子。” 这话当然不能当真,那漆盒和其中的暖砚相比,可算是个便宜货了。裴贺能负担得起暖砚的价格,自然是因为这几年来谢宜瑶并未在钱财上亏待过他。 谢宜瑶笑道:“你这礼物我很喜欢,可今天又不是诞辰,也不是佳节,为何突然送我礼物? 裴贺神情认真:“殿下多年心结已解,合该比诞辰佳节都要开心,自然要有贺礼。” 好一会儿,谢宜瑶才反应过来裴贺说的是她和王均绝婚的事。 她总觉得今天裴贺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心结么……也称不上。不过你说得对,今天确实该开心。” “殿下,”灵鹊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可要给裴公子准备热茶?” 这话提醒了屋内的人。 她还要洗漱,再不送裴贺走,灵鹊准备的热水也该凉了。 谢宜瑶回道:“不必了,嘉言马上就回去了。” 闻言,裴贺很不舍地起身,时候不早,他本就不便在此久待,眼下既然谢宜瑶收下了礼物,就更没理由还赖着不走了。 谢宜瑶从京口回来后,明面上在处理离婚的事,私底下却在为别的事务忙碌,不说她本人,灵鹊、飞鸢、沈蕴芳,没有一个是闲着的。 第89章 可裴贺却难得清闲起来,只有些不要紧的事做。 这样一来,他顿时又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没什么价值,故而趁着今天是个“休沐”的日子,跑来谢宜瑶面前刷存在感了。 这是其一。 其二,他也是真心祝贺谢宜瑶和王均绝婚的,所以才有了送暖砚的主意,这可是他费了好一番心思挑的,并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东西,而是谢宜瑶平时实实在在能用得上的。 但他看谢宜瑶眼下不像有多开心的样子,就好像和王均离婚并不是什么值得她庆贺的大事,这让裴贺感到茫然。 她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纵然如此,谢宜瑶不愿再留他一会儿,他也只能揣着空空如也的漆盒,回到自己的住处。 而谢宜瑶则在洗漱过后,将那砚台在烛火下看了个明明白白,才把它好好的放在案上,替换了原来那个使用了多年的砚台。 第77章 公主开府(三) 这就是前无古人,后无…… 咸宁七年开春, 某日的朝会,大楚的皇帝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进皇长女临淮公主为吴郡公主, 食邑二千户。 虽说本朝皇女多封为县公主, 但那历朝历代皇女封郡公主的不在少数。而皇帝对长女的偏爱, 又是百官有目共睹的,不足为奇。 不过是变了个名号,多了些食禄,这些和第二件事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不够看的。 朝堂上议论得多的, 也就是这第二件事:吴郡公主开府,仪同皇弟皇子,属官减半。 这就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的了! 因此百官们纷纷谏言,希望皇帝可以撤回成命。 他们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首先, 历史上并无这样的旧例。其次,公主虽是皇亲, 但毕竟不同诸王, 是个坐糜廪粟的主,不能担负实务, 给国家带来实质性的好处。 南国旧例, 能开府的基本都是镇守一方的都督刺史, 更以宗室与权臣为主。大楚建国以来, 能在京中开府的非宗室寥寥无几,位高如柳涛,权重如崔晖, 都没有开府呐! 既然官员中能开府的都是凤毛麟角,那她一个公主,又没什么公务需要她来处理,凭什么呢? 然而谢况很简单地反驳了,先是拿出谢宜瑶先前在京口和襄阳的作为,又拿她曾经救济灾民的举动敲打了群臣一番,她一个女儿家都有这样的能力,满朝文武却有许多男儿比不上。 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就闭嘴了,但仍有恪尽职守的臣子不满。 谢况继续反驳着,她没有需要担负的实务?那就安排一些嘛。 “上天给朕一位这么能干的女儿,朕怎么能不顺应天意呢?” 此话一出,有没有道理不说,但凡是有点脑袋的官员,都知道皇帝是已经打定主意的。今日只是通知他们,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了避免引火上身,他们都不再言语。 至于有几个糊涂人,拿公主的私德去反驳的,更是被谢况批得狗血淋头。 这事姑且就这么定下来了。 因着谢况称帝至今,和前代皇帝相比,已经算是没做过几件糊涂事的了,他打定主意的事,听上去再怎么荒唐,只要不冒犯到清贵们的根本利益,通常还是可以顺利推行的。 至于皇帝此举背后的缘由,臣子们只能在私底下猜测了。 毕竟,皇帝、士族、军镇等多方势力之间的种种博弈,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拿到台面上来讲。 谢宜瑶身为皇帝的长女,生母先皇后已故,且袁氏在朝中并无权势,无外戚之忧。而和主婿王均离婚后,公主与琅琊王氏的丁点关联也断了。 现在她在政治上几乎是个白身,只有着皇帝之女的身份,陛下这般重视她,于是朝野中关于公主绝婚的真正原因,又多了一种说法。 公主又与太子交好,她的势力增强,也会使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 偏 偏皇帝给公主挑的新封地是吴郡,吴士在此处有百余年的根基。虽说这并不代表公主对吴郡有管制的权力,但帝王的决断,总是很值得揣摩的。 三吴富庶不输京城,更是楚国重要的财政来源。正朔偏安以来,吴士不同于从北方南渡而来的侨姓士族,虽然不曾掌控权力中心,但往往在地方上更具优势,能够把持一地命脉,经王朝更迭而不衰。 现在诸位皇子们尚且年幼,谢况不得不让诸皇弟的子嗣们去出任地方官吏,但除了谢义道短暂地出任过吴兴太守外,三吴之地不曾被皇家直接管制,而是大多由当地大族出任地方郡守。 相比起在朝野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北人,在此地经营了数百年的吴人们在政治上的表现更为隐秘,却也更为长久。 谢况能对落寞了的侨族们开刀,对三吴诸族却仍然忌惮许多分。 但忌惮,不代表没有打压的意思,眼下这样一件出格的小事,怎知不会是将来风雨的开端? 于是朝野上下,又别有一番立场变换、你争我斗,自然不在话下了。 …… 然而身处风波中心的谢宜瑶本人,心情却格外平静。 开府的事她早就知道,她从京口回来后没多久,谢况就透露了这方面的意思,就连官署的位置都还听取过她的意见,新建了一座不大的官邸,只是外人先前不知其用途罢了。 以宅为府虽然也是个法子,但往后谢宜瑶府上的僚属将会比现在公主第上的家官要多得多,这样一批官员出入内城中的公主宅第,难免不便。 正式的诏令颁布后不久,吴郡公主府外很快就变成了车水马龙的景象。 谢宜瑶常年在外抛头露面,现在置了府属,和官员来往更方便了。她明面上是太子一党,又有如此殊荣,愿意亲自来巴结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登门道贺的人一批接一批。谢宜瑶不是已经和这些达官显贵本人有过交集,就是和他们的妻女时常来往。应对起来,虽然算不上是得心应手,却也没有太大困难。 前来拜访的客人中,最让谢宜瑶留心的就是朱云和陆渊二人。 第一次见到三妹夫朱云,居然是对方亲自登门拜访,而非通过谢宜环引荐,这让谢宜瑶感到很是意外。 朱云出身吴郡朱氏,其父虽然官位不高,但朱家所拥有的门客、佃户、部曲,和在地方上的声望,都不可小觑。 朱云尚主,更是皇帝与朱家的一次互相认可。 谢宜瑶也有意与朱云结交,她现在是吴郡公主,虽然没权力对吴郡的事务插手,但好歹也是吃起了吴郡交上来的粮。以此为契机和吴郡的宗族们打好关系,总是不亏的。 可惜朱云这次主动拜访,不过是公事公办,并没有私下和谢宜瑶结交的意思在。 朱云年纪和谢宜环相仿,还年轻得很,入仕没几年,不久前刚迁到东宫任职,谢宜瑶对他有点印象,前世他后来和谢容关系密切,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 说到谢容,小太子今年虽然才七岁,但已经有了不小的政治影响力。虽然他本人还远远没能力监国理政,可他身边聚集的这批人,已经可以说是群英荟萃。 这让谢宜瑶很是羡慕,好在“群英”们比起看重谢容的早慧与孝心,更多的只是看重他的太子身份而已。 当然,这些要把她府上的门槛都踏破的客人们,大都也是看重她的身份——以皇女身份封郡公主,甚至破格开府——而不是她本人。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陆渊就是那个例外。 从京口回来后,谢宜瑶曾到陆府拜访过他,又因为有陆安的称赞在,陆渊对这个初露峥嵘的帝王长女,可谓是青眼有加。 陆渊身为开国功臣,颇受谢况重用,但他没有矜功恃宠,反倒谦卑自牧。 只是陆渊一直想要建功立业,没能参与先前的北伐,叫他十分不满。 所以,他是想尽了办法“提醒”皇帝,他要是再呆在京城,哪怕是再高的官职他都不乐意啦。他偏要到地方去,替主上管控重镇。 这是一种危险的想法,很容易让帝王疑心,但陆渊很是执拗,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陆渊宿卫宫禁,知道谢宜瑶经常进宫面圣,自然而然也想到了让谢宜瑶去帮他说几句话。 今天陆渊登门拜访,除了道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谢宜瑶很懂分寸,不怎么在皇帝父亲面前提起对地方人员调动的看法,但她的消息确实比这些大臣们都要灵通。 就比如说,之前谢冲的事牵连了许多人,连带着豫州那边也生了些乱子,还未完全了结。豫州辖下有大量前些年才从北燕手中抢回的领土,有种种疑难杂症未解,眼下暂且由谢况的一位堂弟权加监理,而刺史一职尚且空缺。 谢况是有意让陆渊去担任这个职务的。 可帝王的多疑让谢况不得不百般思量。他固然和陆渊有极深的情谊,知晓他的忠心,但这份是对着谢况本人,而非皇帝的。 第90章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可以说是天大的好处,可陆渊这样的性格和手段,如果放任他在地方做大,待谢况百年之后,将来会不会对谢容有威胁? 想来想去,这事情短期内也就定不下来,陆渊更是不知情。而因为事涉太子,所以谢宜瑶幸运地知道了谢况的想法。 谢况不会想到,这会让谢宜瑶白白捡了个便宜。 “陆将军放心,”谢宜瑶气定神闲道,“我会和陛下说的,豫州刚被收复,如今乱象丛生,如果不是陆将军这样有手腕的,又有谁能治理得好呢?” 陆渊并未高估谢宜瑶话语的分量,却还是道:“那就麻烦殿下了。” 如此这般,吴郡公主府上虽然还没有什么公务要办,却已经有了这么多来来去去的人,因着公主的身份,他们不太需要顾忌“攀炎附势”“结党营私”的嫌疑。 但这可累坏了谢宜瑶,别的不说,光是让自己的脸上连着五六个时辰都挂着笑容,就已经够吃力的了。 更别提这登门拜访的可不只男客,还有女客呢!故而还要留心着一些礼节上的事,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 好在谢宜瑶现在有了更多掾属,还都是名正言顺的。其中不仅有谢况为她择的,也有她自己挑选的,像袁睦那样为她做事,却没头没脑地挂在别的官署名下的,也终于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她府上的官员。 谢宜瑶当然不会坐视这群人吃空饷,因此目前公主府大大小小的事务,大多时候还是交给旁人处置的,她本人只要抽出时间和心思与访客们交流就好。 况且朝野中起起伏伏,谢宜瑶这样的空前绝后的公主固然够破格,不过半个月,就不及一位刚升任的年轻侍郎值得攀交了。 先前就连堆积着的各种公文书卷都无暇收拾,现在才终于可以休息片刻。 谢宜瑶优哉游哉地在公主府里头喝着谢况新赐的茶时,府上的记室来找她了。 这记室不是别人,正是黄妪的义子,黄玄。 之前谢宜瑶想引荐黄玄给皇帝,他拒绝了,然而时过境迁,他直接到了她手下做事,不能不说是很神奇。 黄玄带来一份密信,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让谢宜瑶很是在意。 “是萧家刚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这萧家指的是哪支萧家,谢宜瑶心中倒是有两个候选,她随手拿过案上的小刀,立即将信拆了。 信中除去那些客套话,只表达了一个意思。 萧令公过世了。 萧凯位列三公,又有中书令的职务在身,手中实权几何多少不说,地位总是高的。故而当年萧凯出面,才能动摇谢况让次女与萧家子离婚的想法。 他一过世,朝中必然又要有些风波。 别的不说,萧弦是必然要守孝服丧,暂且挂冠而去的。 这下朝野中的萧家人地位最高的,居然是谢况曾经认为“不成器”的萧延了! 第78章 公主开府(四) 以一己之私妨碍天下。…… 即便抛开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京城中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相公去世,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 虽然萧家不缺钱财,但萧凯的葬事却由官给, 并赐东园秘器。萧凯生前的官位已经够高了, 死后再加官侍中, 而且皇帝还亲自定了谥号,足以见天家的重视。 总之,排场必然是要做足的。 谢宜瑶也亲自到场吊唁,这还是她开府后首次以吴郡公主的新身份出现在公共场合。 萧弦还年轻,虽然父亲去世了, 他必然要丁艰去职, 这是孝道,但眼看这样的君恩圣宠,哪怕只是看在萧凯的面子上, 等期满起复,仕途定然又是一片光明。 萧弦现在几乎可以算是他们家的独根孤种了, 但越是这样,谢况就越是敢用他。因此萧凯的死对于萧家人来说, 可谓是喜忧参半。 兰陵萧氏作为最早南渡的一批士族, 在南方还是圈到了一些地和人的,祖上往上数个五六辈, 也是出过家国柱梁级别的重臣的。 这些北方侨居而来的家族们在南方站稳脚跟并不容易, 兴盛更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但衰败却在一两代内就可能降临。 萧家在前代权势斗争中受到严重的打击, 现在就算有萧弦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让萧家回到如日中天的光景了。他本人的仕途自然光明,但萧家却是越来越像个空壳, 只能凭着旧日的荣耀安身立命。 这并非是萧家无能,而是这些世家大族早就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他们是打头阵的那个罢了。不光谢况,前头几代皇帝,但凡有点见识和野心,也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 旧的势力渐渐退场,就会有新的势力加入。 谢宜瑶再一次检查着府上官员的名单,其中不乏士族子弟,可这些清贵子弟有的是门路,谢宜瑶虽然不会忘了和他们结交,但相比之下,她更留心那些出身普通的人。 黄玄是府僚中出身最低微的,虽然这几年间,他的才名早传遍了京城,但要不是有谢宜瑶的格外恩典,他若是要做官,起步肯定会是更卑微且劳累的浊职。 还有这个叫邓扬的,作为当今太学中为数不多的寒人,被谢况看中,才选进了公主府做录事。 他虽然明面上写着说是南阳邓氏,邓禹之后,可只要细细一推敲,就知道这是硬搭上的关系,不是真的。当然,是比不上那些真的篡改了户籍而跻身士族行列的人。 这些出身寒微的人,身上都得有一两个特长,才能够被选进来。但要说什么王佐之才,她这小小的公主府中是万万没有的,否则早就被谢况挑拣去了。 谢宜瑶也没抱那么大的愿想,她这重活的一生,能遇到个沈蕴芳,能让自己更容易地度过起步阶段,已经是天上掉馅饼啦。 她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发挥各自所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已经可以知足了。 …… 凡事有利就有弊,虽说有了府属后,和外人结交能更方便,但也意味着会有更多眼睛盯着谢宜瑶。 因此谢宜瑶仍选择在宅第中处理秘密事宜。 “俞娘子上个月底跟着她兄长进了宫,”谢宜瑶支颐,“据说是写了篇顶好的赋,被陛下看重了,命她教授后宫嫔御诗文之道。所以我这些天进宫,经常能遇到她。” 俞妙兰虽然和谢宜瑶交往不深,但她之前编了卷诗集想要发行,还是多亏谢宜瑶慷慨解囊,才能让她付得起那些抄书人的工钱,以及装帧的成本。 谢宜瑶自然是不求回报的,但俞妙兰却时常挂念着这份未还的人情。因此在宫里头遇到了谢宜瑶,冷面冷心的俞娘子,都摆上了一幅热面孔。 这些时日多的是因为谢宜瑶的地位身份讨好她的,俞妙兰这样的倒很难得。 “竟有此事,”沈蕴芳道,“可见天子雅好文学之心。” 沈蕴芳现在有了个名义上的职位,是公主府上的女官,还有一份微不足道的月钱可领,但还是同往常那样,常在谢宜瑶宅第中的书房办事。 谢宜瑶道:“所以我前几日进宫,借着这个话头,和皇帝提了办女学的事情。” 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需要慢慢道来。 从国学太学到地方上的学馆,如今的大楚,学风日盛。 当然,这样的风,是吹不到女子面前的。 富贵点的人家,会为女子请师傅,通常是教授一点女德上的知识就足够了。也有教女儿家们读些经史的,但比更是凤毛麟角。 谢宜瑶幼时虽没有专人教学,却也读过不少书,虽然她在文学上的造诣可谓是一塌糊涂,但到底是开阔了些眼界。 只是女子读书的事,都囿于宅院,没能成一定的规模。 谢宜瑶想过女军,自然对女学也早就有想法。 但是要让谢况点头,也并不容易。 “诸皇子有的,皇女们也该有。王侯的儿子们有的,女儿们也该有。” 这是任性的荒唐话,故而谢况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谢宜瑶是一时胡闹,不必直接反驳,哄一哄便是了。 “虽是这么说,但男女自然有不同。你的阿弟们整日学的是不仅是治国之术、兵法谋略,这些即使让女子们学会了,也没有用武之地。” 难说,谢宜瑶心里想。 但她嘴上却是这么说的:“因材施教,教授的内容自然可以不同。” “可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有的,不是有和熹故事可依么?” 谢况一时被这个例子噎住了,于是又把别的道理搬出来:“男女有别,那些夫子怎么可以教授女学生呢?” 谢宜瑶的态度仍然积极:“阿父不知道宣文君的事迹么?女夫子可以教授男学生,自然更可以教授女学生。俞娘子为嫔御们讲学,不就是父皇的意思嘛。还有崔娘子,她把敬亭教得多好呀,阿父之前不是还夸敬亭的诗做得比兄弟们都好呢!” 这些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谢况并不很能容许别人跟他唱反调,就算是他的女儿,也不可以,所以他不必细想其中道理,就决定了自己的反对的态度。 第91章 但谢况一时间没能想好反驳的说辞。 今天天气不大好,外头灰蒙蒙的一片,饶是晌午,文德殿内也并不明亮。 皇帝的案前自然是点了灯,所以谢况之前并未意识到,直到现在他好好地把头抬起来,将目光投向谢宜瑶时,才有所察觉。 谢况轻声命令道:“再点几盏灯吧。” 于是有内官进来点灯,事毕后再退了出去。 片刻之间,谢况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辞:“话虽如此,要是真办起来,就需要很多人力物力。就只是为了朕的女侄们,以一己之私妨碍天下,这是万万做不得的。还有……” 笑话,那些学馆不是说办就办么? 因着皇帝格外推崇的缘故,不少地方上的学馆甚至有些盈余——能有条件读书的人毕竟不多——因此也成了官吏敛财和求名的一种手段。 但谢宜瑶知道谢况话里的意思,办女学并非是紧急必要的事情,不值得为此花费太多。 而让俞妙兰教教嫔御如何写诗赋,那是单纯培养情趣,并且也不需要额外花费什么,只需要让她进宫便是。 所以,要想说服谢况,得指明办女学的好处来。 在此道上,谢宜瑶算不上很择手段,得先把事情定下来,至于具体如何实施,那是还有转圜余地的。 所以她继续劝道:“若是办成了,当然不单宗室女能入学读书,士族的女儿们也可领受这份恩惠。” 言下之意是,办女学还可以笼络士族。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立足于世百十年,不仅是依靠着实实在在的资产,而且将知识和教育 掌握在手中,才能让一代代人有传承下去的希望。 君都需要臣在旁辅助。可光是能识字,就让官吏的候选范围缩小了一大批,皇帝们选到最后就会发现,能堪当大任的居然都是那些大族子弟。 真巧! 这固然有一些人情的因素在其中,但在总体的能力上,富远胜贫,这是不争的事实。 没有闲钱,怎么有条件读书认字呢? 所以谢况这样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希望不被士族所裹挟的皇帝,自然就要兴办教育了。 但与此同时,皇帝仍然离不开士族们的支持。所以国子学的入学门槛是父兄的品秩,但太学就能多挤进一些不同身份地位的学子。 谢况有他的手段,他将砒霜混着蜜饯喂给士族,明面上仍然重用他们,私底下却是釜底抽薪,徐徐图之。 他最近还正琢磨着要对士族挥一次大刀,正在忧心到时候要怎么安抚他们呢。 办个学堂,请这些家族的适龄女子来读书,确实是一种表态、示好的方式,甚至还隐含着一点威胁的意味在。 只是,谢宜瑶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谢况不由得警觉起来,望向谢宜瑶的眼睛,似乎是想看透她的所思所想。 她当真只是打抱不平,才有了这种想法?还是想要做出一点功绩,增强自己的势力? 如果是这样,那倒没有什么,但她要是就这样看出了自己下一步行动的方向,猜到他要对士族动手的话…… “阿父?” 开府之后,谢宜瑶面对谢况的态度一直是恭恭敬敬的。 “阿父怎么不说话,是女儿说错了话吗?” 谢况终于回过神来:“你这些天,往宫里跑倒是很勤快。” 光是最近十天,谢宜瑶就足有八日进宫面圣,虽然大多时候只是请个安就走,但这样的频率,已经快赶上之前谢况重病那段时间了。 按理说,她现在开了府,应该会更忙一些才对。 反倒是太子,虽然年幼,但已经住进了东宫,每天有紧密的日程安排,倒是见得少了。 谢宜瑶笑得很甜:“没有主婿在,儿也能有更多闲暇时间能和阿父一起。” 谢况没有戳破她的话,强装平静道:“你说的事情,朕会考虑的。今日且先回去吧,朕还有文书要看。” 谢宜瑶猛地站起来:“多谢阿父!陛下圣明!” 虽然谢况看上去还是不情不愿的,但他好歹松了口。 谢况看谢宜瑶这个样子,又责备道:“你啊,既然都开了府,更该成熟一点了。总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怎叫人信服。” 谢况不知道,谢宜瑶只是在他面前努力地扮演着年轻的样子,十几岁和二十几岁,对于现在的谢宜瑶确实没有太大差别,因此偶尔会过犹不及,落在皇帝眼里就很显眼了。 谢宜瑶撇撇嘴,不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里。 谢况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件事若是真要办,朝中万万是没有闲人做的,到头来还是要看你的手段如何,知道吗?” 第79章 公主开府(五) 这是天大的好事!…… 沈蕴芳听完来龙去脉, 憬然道:“皇帝是想要将此事交给公主府来做了,倒是正中我们的下怀。” 谢宜瑶颔首:“他实则无心此事,又想验一验我的才干, 自然会放任自流。我并不愿让那些男官处理相关庶务, 要多烦劳怀香了……当然, 本公主也自当躬亲。” 此番事了,只要皇帝有心,沈蕴芳就不会只是谢宜瑶背后从不显山露水的谋主,而将作为公主府上的女官,走到台面上来。 沈蕴芳毫不迟疑:“这些我早了然于心, 与贵主的功业相比, 都不足虑。” 谢宜瑶得其应承,知晓她有决心,也不拖沓, 着手安排具体的事宜,将灵鹊也一并叫来讨论。 灵鹊掰着指头算道:“场所的事, 之前某年生日皇帝赐给下的那座青溪畔的宅院就很合适,离东郊和宫城都近, 景致又好, 还不需殿下出资。如此一来再算上请师傅、办墨宝的本钱……” “这些倒是不急之务,”沈蕴芳打断了她的盘算, “需得先定下的是要请哪些学生。” 谢宜瑶自然是希望能像那些已经设立起来的学馆一样, 不论出身, 惠及万民。但她也知道这是天方夜谭的想法, 眼下还是循序渐进更为切实。 除宗室女外,京畿的士族女郎,只要家中父兄的品秩达标, 便可纳入考量的范围。很快便拟出了一份详细的名单,不过三四十人。 她们的出身不凡,大都开蒙过,也有不少人已经有些学识了。由此一来,可直接教授高深些的知识。只是年龄上便会长些,小则十岁,大些的都已及笄了。 沈蕴芳是个心细如发的,检查过名单,知晓其中几人各自有些龃龉,提醒谢宜瑶到时候要留心照看,以免出事。 谢宜瑶点点头,随即忧心忡忡道:“是命她们来呢,还是请她们来呢?万一有不愿的,可如何是好?” …… 当京中各家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深春。 江夏王府早就不复往日的熙来攘往,新一任江夏王谢义道不喜结交亲朋,偌大的王府几乎可用荒无人烟来形容。 谢义道虽然继承了江夏王的名号,但谢冲是郡王,传到谢义道这里则是嗣王,礼制本就有不同,加上谢冲原先的出格行为太多,谨小慎微的谢义道便改建了王府里许多逾制的东西。 春雨绵绵,徐氏刚送走前来请安的小辈,让侍婢点了一炉香,正准备安然歇下。 如今她已经是太妃了,非她所生的谢义逾被养在宫中,谢义道则忙于公务,每日只能见一两面,谢义远虽然自立门户,倒是一改往常不孝的样子,经常到府上来看她。 前段时间谢义远因着一些原因被革职,他索性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外出云游四海。徐氏拿他没办法,只好任他去,可惜这样寂寞的日子,实在难熬。 徐氏卧在榻上,闭目养神,却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阿母在休息?那我等下再来吧……” 是女儿素月的声音,徐氏睁开双眸,对屋外的侍女道:“让她进来吧。” 她是免去了这孩子的昏定晨省的,这样急匆匆的来找她,定是有要事相商。 谢素月进屋,搬了座胡床坐在徐氏身边。 她年方十四,却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因此来议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徐氏都推脱了。 “怎么了?”徐氏问。 谢素月委屈巴巴的:“阿兄他不同意我去读书……” 徐氏一头雾水:“你哪个阿兄?” “是义远兄,”谢素月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些,“他从会稽回来了,给我带了好些新奇玩意呢。” 徐氏不知道谢义远已经回京,更不知道他已经来王府,还先去了阿妹那里。不过徐氏平日就不太管事,也并不太关心这些细节,腹议几句便过了。 她又问:“读书是什么事?” 谢素月又把公主府上来的人是怎么说的,谢义远又是怎么恰巧碰上他们,并回绝了的,和徐氏一件件慢慢说清楚。 “阿兄说,女孩子家家的,家里请女师傅教教认字便是了,干嘛还特地开个学馆呢?而且京中各家族的女郎都在一处,难免有几个气焰熏天,我这样的性子,定然是会被欺负的。” 第92章 这件事按理说是要谢义道或者徐氏拿主意的,谢义远就这样回绝了,于情于理都不大合。 所以谢素月来找阿母了。 徐氏安抚道:“你阿兄他和瑶姊有些不对付,故而说了些胡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又看女儿好像是有这份心的,继而说:“你若想读书,又有公主的命令,去便是了。宜瑶阿姊多少也会照顾一些你的,不怕被欺负。” 谢素月用力点点头:“我知道了,果然还是阿母对素月最好了。” 徐氏淡淡地笑了,又问:“公主府那边可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比如需不需交束脩呢?若有的话,阿母这就去让人给你准备着。” “不用,只要准备些纸笔就可以。多谢阿母挂心。” 谢素月甜甜一笑,徐氏的心都软了几分。 与此同时,柳宅。 柳幼慧成婚之后,时常归宁侍奉父母。 她平日里飞扬跋扈,在长辈面前却是乖巧可人的样子,固然有一点小任性,却也得称得上可爱。 这日恰逢她的族妹柳希度到柳涛家中拜访,柳幼慧对这个才十岁的阿妹格外喜爱,拉着她说了好一会话。 柳希度是柳绾的孙女,柳绾则是柳涛的族兄,兄弟二人血缘上不是最紧密的,就连私下的关系也算不上大好。 但二人从前朝起,就是和衷共济的政治盟友,一同为了柳家的利益谋划。而正是有了柳涛、柳绾的努力,柳家才能在如今皇权日盛的情况下,仍然如日中天。 两家小辈,来往也十分密切。 因此吴郡公主的人登门请柳希度到学馆读书时,柳幼慧也在场。 家中的成年男性都在官署办公,女眷们好生招待了公主府的官吏,没出一丝纰漏。 柳幼慧虽然不问政事,却也知道如今吴郡公主权势地位不同常人。而且谢宜瑶的行为,未必只代表她一个人的意思。 她拉着阿妹的小手,含笑道:“希度,这是天大的好事!” 柳希度眨巴眨巴眼睛:“阿姊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在家中也有师傅呀。” “哎呀,”柳幼慧道,“你以后会明白的。等到了学馆里,切记要和别人和睦相处,万万不能生出事端来,知道了吗?” 柳希度点点头。 这样的话从柳幼慧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奇妙,可见她确实敏锐地参透到了一点背后的玄机。 若是让柳幼慧知道,柳希度存在于贵嫔拟好的太子妃名单中,且被皇帝重点关注的话,此刻估计要抱起柳希度转个七八圈,才能表现出她心中的喜悦了。 柳希度也很兴奋,却只是单纯地对到学馆里读书这件事生出了期待。 听刚才那位女官话里的意思,学馆里会有许多和她同龄的,或是比她略大一些的学生,一同与她听师傅讲课。 柳绾子嗣单薄,柳希度在家中并无同龄姊妹,若非如此,也不会时常往柳涛家中跑了。 她一直被养在闺中,与同龄人毫无交集,因此心中也有一丝小小的希冀。 萧弦那边,却是灵鹊亲自登门。 原因无他,萧凯过世没多久,谢宜瑶料想萧家恐怕会以此为由拒绝。 但她很希望萧寿安能来,所以让灵鹊亲自去劝。 以此和萧弦、庾氏保持来往是其一,谢素月和谢宜臻能多个伴是其二。 萧弦见过灵鹊,知道她是谢宜瑶身边的人,也就知道了谢宜瑶的态度。他回灵鹊话时,自然是表示了同意,但刚一送走灵鹊,他就关起门来,和妻女们商量一个正当的借口来回绝。 父亲萧凯去世后,萧弦行事可谓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皇帝对他们越是礼遇,萧弦就又是觉得瘆得慌,好像“先礼”必然会“后兵”一样。平日里更是处处小心,生怕被人被参不孝。 庾氏却道:“我倒觉得挺好的。二郎还是离不开我的年纪,我平时总要疏忽了寿安的。而且既然是公主的意思,那想来陛下也是知道的,不必担心被人指点。” 现在萧弦身上没有官职,但方才灵鹊说了,选人时是要看父兄的品秩的,可见他们家是个特例。 萧寿安也说:“阿父,我想和素月她们一起读书嘛。” 思量再三,萧弦还是松了口。 他嘱咐萧寿安:“你要真是去了,不是为了和公主她们玩的,是去学习的,知道吗?” 萧寿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还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很容易被父亲母亲猜中心思。 庾氏摸了摸女儿的头,道:“阿母知道你并不喜欢读书,但既然去了,就要好好做,不要闹事。那里不像家中,随时有阿父阿母给你兜底。而且念在你们年纪又小,不会像阿兄念的学堂那样严厉的,闲余时间肯定还是可以和朋友们一块说说话的。” 这样一大段话,萧寿安并不能全然理解,但听到最后一句,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点了点头。 萧弦又和女儿讲,什么话该说,什么人该避开,什么事不该做。 萧寿安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都应下来了。 …… 谢宜瑶坐在公主府中,等派去通知的专人们回话。 她担心这事不被小娘子们的家人当回事,故而并不是派人送一封帖子就完事,而是让人一个个登门传话。 这样效率肯定会慢很多,需要几天才能全部通知到位。 但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在明面上,绝大部分人都是给了肯定的答复的,至于之后会不会以各种奇怪的借口推脱,那就是后话了。 第80章 公主开府(六) “丢车保帅,也只能如…… 庭院中, 目光所及之处,均栽着杏花树。 可惜杏花开得早,已经过了花期, 只能等到明年方能一观美景。 但谢宜瑶却不觉得可惜。 只因今日林下堂有更好的风致在。 初夏的风微凉, 她的心却莫名有些燥热。 数月前还只是一个念想的女学, 在众人的努力下,终于成为了现实。 为了不打扰到这些女学生们,谢宜瑶选择白龙鱼服,和沈蕴芳在学馆中视察。 “林下堂”这个名字是谢宜瑶想的,取“林下风致”之意, 又暗合院中景观, 颇有雅趣。 今天是开讲的第一天,谢宜瑶特意安排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为学生们讲课,既是考虑到教学经验丰富, 也是怕像崔朝华俞妙兰这样的年轻一辈,虽然也年长几岁, 但未必能压得住这么多正值青春的学生。 谢宜瑶和沈蕴芳噤声立于窗外,偷偷摸摸地旁听了半堂课, 也顾不得此举是否有些诡异。 看着并未出什么岔子, 等到崔朝华过来找她们,才转身离开。 林下堂的学生们大都已经有些学识, 当中年纪最小的, 是袁敬亭和柳希度, 她们都才十岁而已。 第一堂课还算不上艰深, 学生中也没有跟不上的。在座的又都是清贵出身,虽然年幼,却也都被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因此纪律也是不需要担忧的。 直到课间,台上的师傅离开了,轩敞的屋内才有了一阵阵欢声笑语。 “阿臻,”萧寿安喜眉笑眼的,“方才我看着你走神了!” 谢宜臻不好意思道:“我只是一时被窗外吸引……左右师傅讲的是我会的东西,这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吧?” “好啦,你就别逗她了。”谢素月把萧寿安随意丢在地上的书拾起,放在她的案上,念道:“你不随处乱看,又怎么知道阿臻她在走神呢?” 萧寿安一时语塞,没了办法。 三个好姊妹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让坐在她们后面的柳希度好生羡慕。 可是……她记得兄长和祖父们都不大喜欢萧家人,她还是不要插嘴了吧。 于是柳希度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话题越飘越远,从窗外的杏花树,到刚才那位老师的口音,又到谢素月兄长前些日子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 萧寿安道:“他不是出去自立门户了么,竟然还这样念着你。” 谢素月摩挲着鬓发道:“阿兄他待我还是不错的。” 但萧寿安可没法从谢素月的语气里听出喜悦的色彩来,松阳侯谢义远的荒唐声名可是穿遍了京城的,几乎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是没被父母叮嘱过离他远一些的。 因此身为谢义远的胞妹,谢素月起初也有些羞于和京中女郎们交往,直到萧寿安对她说“你是你,你阿兄是你阿兄”,她才渐渐放下芥蒂。 谢冲去世后,萧弦一家仍没有和江夏王府淡了联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两家女儿的关系,因此庾氏和徐妃私底下已经开始商谈起了结姻亲的事。 虽然江夏王府以前涉及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情, 但看皇帝现在的意思,并没有牵连旁人的意思。 萧弦的长子就大谢素月两岁,也曾见过几面,可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谢素月已经隐约感知到了些母亲的想法,就连谢宜臻也因着敏锐的心思察觉了些许,反倒是萧寿安平日大大咧咧的,对于密友将来或许会成为自己的长嫂这件事毫不知情。 第93章 而三人平日的交谈,也从不会涉及婚姻这样属于大人范畴的事情,哪怕其实那离她们已经很近了。 “我听说……”萧寿安放低了些声音,担忧地说道,“陛下好像有让你长兄去江夏的意思?那你不会也要跟去吧?” 谢素月皱了皱眉,道:“我不知道。” “你阿母没和你提起过么?” 谢素月又摇了摇头。 谢宜臻在司贵嫔那里听说过一点徐太妃的事情,知道她从来都是这样不偢不倸的性子,她在前些年兄弟徐朗外任后,性子变得更加孤寂。 于是谢宜臻开口解围:“许是还没有定论,又或者只是个念头。就算确有此事,素月也未必要走。” 南楚的王女也是要封县公主的,之后自然也要搬出去,更别提有了主婿后,是万万没有随着兄长走的道理在的。 何况徐氏都在考虑谢素月的婚事,只要她和萧家谈好,皇帝那边又没有异议,这事也就定下来了。 萧寿安便嘟囔道:“都说父母在,不远游,素月的阿兄们倒好……” 话还未说话,萧寿安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小心地撇了撇四周,好像没有旁人听见,才放下心来。 谢素月还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谢宜臻倒是有些眉目,她刚才提到谢素月的“父”了。 萧寿安确实是突然想起昨日阿母嘱咐的话。 “饶是你和素月关系好,也千万不可随意谈起她的阿父,知道了吗?” “为什么呀?” 庾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和女儿解释,只道:“说来话长,总之……” 而萧弦严肃地对萧寿安说:“只要事关先江夏王,就都得谨言慎行。” “祸从口出,这样的道理你也该懂了。” 柳绾的脸色很是难看。 柳涛的脸色更难看,像是今天柳希度刚学过的那句“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 他们兄弟二日相互扶持几十年,你家挨着我家,来往很是方便,都被外人称为柳宅。 柳宅在乌衣巷里立了几十年,比大楚的年岁还要大。 眼下他们是在柳绾家中,柳绾把屋里屋外的人都打发走了,徒剩兄弟二人在屋内,门窗也关得很紧,任谁看了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柳涛垂首,不言不语,柳绾则在一旁急得不行。 “你说你,提谁不好,偏偏要提那位!” 谢冲早就成了一个在皇帝面前绝对不能提的话题,别看谢况平时像个仁君,但一有人提到谢冲,哪怕再隐晦,谢况就能立马变得不正常起来。 所以,谢冲也就成了一个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起的话题。哪怕童言无忌,希度今日去学堂前,柳绾都亲自嘱咐过! 可他的族弟柳涛,都快耳顺之年的人了,却在这一道上疏忽了。 “当年江夏王的丧期未过,你就有了不敬的行为,当时陛下都要治你的罪了——还是我,在陛下面前卑躬屈膝,匍匐相救,才得以从轻处理。我本以为你是个长记性的,怎么会,怎么会!” 柳涛仍然垂首不动。 几十年来,柳绾和柳涛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才能历经多朝仍然保全性命,甚至还能成为士族中的翘楚。 想当年初入仕途,柳涛还和萧延——那个谢况看不上的主婿——的父亲共事过,而萧父殒命后,就更可谓是云泥之别了。 然而也是因此,纵使别人看他们柳家多威风,柳绾却知道即使站得再高,一落千丈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故而一直谨小慎微。 可柳涛这些年却是越发放肆了,因他德行有缺,弹劾过他的的人不知凡几。柳涛仗着自己的地位高,又确实有治国之才,并不加以约束,看着谢况没有要惩治的意思,甚至变本加厉。 柳绾曾不止一次劝说过他,他都没有听从。 一朝一夕间,士族当然是不会被消灭的。但若只是其中的一支呢?大权在握的皇帝若想下手,就和碾死一只小虫子一样简单!更何况朝堂上会有许多人愿意添一把薪火的!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就这样毁于一旦,也不是不可能! “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阿兄,”柳涛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我是真的知错了。” “呵!知错,知错有用吗?要是有用,你怎么不去陛下面前说!” 柳涛默然。 谢况已经下诏命他在家中等待发落,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言行上对一个已逝的皇弟的不敬,死罪自然是不至于。但谢况要是有这样的想法,不需要他自己动脑,朝堂上的人就能递上不知道几种借口。 他知道这一点,阿兄一定也知道。 柳绾怅然道:“罢了,罢了。丢车保帅,也只能如此了。” “丢车保帅?” 袁敬亭被飞鸢抱着,旁观着谢宜瑶和沈蕴芳的棋局。 沈蕴芳解释道:“意思是说,舍弃不重要的,以保全重要的。” 袁敬亭一幅没听懂的意思,但也并不着急。 “等敬亭学会下棋,是不是就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了?” 谢宜瑶含笑道:“你想学吗?” 袁敬亭难得迟疑:“最近……可能不大行吧。” 林下堂的师傅,布置了好多课业呢! 袁敬亭看不懂棋局,没过多久也就失了兴致,和飞鸢一块到别处去了。 谢宜瑶和沈蕴芳专心地下着棋,崔朝华却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怎么如此着急?” 崔朝华道:“柳涛的处罚定了。” 这太快了,昨日事发,今日就定了罪状。 谢宜瑶神色一凝,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示意崔朝华说下去。 “削去爵位,废为庶人。” 至于那些官职,更是不用提了。 谢宜瑶又问:“可有人受牵连?柳绾,又或者是柳狄?” 崔朝华摇摇头:“柳绾今天一早就主动负荆请罪,目前看来陛下没有迁怒的意思。” 第81章 公主开府(七) “靠退让来笼络,实在……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错事付出代价, 父母在孩子尚且年幼的时候,便要教授这个道理。 前江夏王谢冲有意谋反,被罚流徙交广, 最后不明不白的在江州地带遇袭, 也算是付出了代价。 皇帝于东堂举哀, 又令百姓哀悼三日,谢冲的长子谢义道继承了亡父的爵位,被赏赐大量的财帛,其余诸子也加封达千户,谢冲钟爱的三子更是被养在了宫中。 就好像在皇帝的眼中, 谢冲先前并不曾有谋逆不轨之举。 那么, 又有谁来为此付出代价呢? 那几个落马的官员?江州本地的豪右? 皇帝处罚了他们,但并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怎么抵得上宗室郡王遇袭的后果呢? 这太不正常了!尤其是在天子的悲伤之下, 这样的代价实在有些轻飘飘。 因此许多人坚信,真正的代价还没来, 总有人要遭殃。 皇帝对地方下手后,就该是中央了。 表面上看, 谢冲遇袭一事已经有了承担责任的人, 似乎早就告一段落,但其实关于此事的“调查”仍在推进。 虽然目前并没有找到柳家和江州地方勾结的实质性证据, 但皇帝要对柳家下手这件事, 近臣们却早就意识到了。 所以只要有人说错了一句话, 就立刻有人汇报到谢况面前。 柳涛因此被革职, 废除爵位,可谓是顺了所有人的意。那些整日提心吊胆的,也因不是自己而庆幸。 柳涛在前朝官运就十分亨通, 眼下也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实在是非常活该。若不是柳绾平日里行事清廉,定是也要被牵扯进去的 。 也有人说,这并不是整个柳家 的问题,只是柳涛一人大不敬,其他柳家人多无辜呀。 而皇帝没有选择对柳家赶尽杀绝,真不愧是圣明仁德的君主。 “坊间居然是这么说的。”谢宜瑶有些讶异地说道。 沈蕴芳道:“昨日出的事,今日有的结果,眼下就传开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一定。” 多半谢况在作出决定前,就准备好后续措施了,谢宜瑶想道。 崔朝华则继续说起了她所知道的信息:“据说陛下这次是真的动怒了,把当年柳十四的旧事都翻了出来。哦,还有临汝公主的婚事,我也是才从家父那里得知,原来当年天子有意让她改嫁柳融……” 沈蕴芳看了看谢宜瑶,见她面不改色,便道:“这事我们都知道,当时可是好多人才一同劝下来的。” “这样啊,”崔朝华道,“说是柳涛也曾表达过抗拒的意思,被陛下拿出来说是不愿族孙尚主,并当作不敬天子的罪证。” 谢宜瑶感叹道:“不过是递一个借口到他手上罢了,陛下早就有了打压柳家的心思在。柳涛平日行事就不拘小节,才会授人以柄。” 第94章 谢冲的事一出,本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可谢况仍然等着,直到萧凯去世,朝野上再也没有一族能制衡柳家后,才抓准时机出手。 “殿下也认为这是针对柳家的么?阿父他也这么说,”崔朝华有些失落,“我起初还以为这只是陛下看不惯柳涛居功自傲,不会波及他人呢。” 谢宜瑶微微皱眉:“明面上确实不会波及。柳家门户兴旺,这样一个庞大家族倒台,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他不会贸然出手。” 毕竟谢况既要调和士庶矛盾,又要打压势族提拔寒门,而这些看似对立的行为背后却有一个同样的根本目的:维持稳定。 柳绾各官职等如故,手上有不小的权力。柳融的父亲柳狄身为豫章王长史,在镇守荆州的谢凝府中,外任江陵太守。 没了柳涛,河东柳氏在大楚朝堂上还有这二人,以及他们背后数不清的同宗子弟。 如果要把他们也都连根拔起,那么皇帝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柳绾柳狄和在朝堂和民间的风评都还不错,眼下他们两个并没有能指摘的错误,师出无名,也会多少有些受阻。 所以谢况没有把他们逼到绝路,只让柳涛做个杀鸡儆猴的鸡,以此告诉柳家、告诉士族,他可不是白板天子,不会一味纵容他们的所有行为。 崔朝华听了谢宜瑶的解释,才明白其中的关窍。 她在认识谢宜瑶之前,以诗才闻名于京,也读过不少史书,但父亲从不与她谈论政事,因此崔朝华在一些事情的理解上总是不深,然而谢宜瑶和沈蕴芳都并未因此看不起她。 崔朝华现在名义上仍然还只是袁敬亭的师傅,但在父亲崔晖的默许下,她和谢宜瑶走得越来越近,自然也接触到了这些她从前不会接触到的东西。 而且她还承担着传话的任务,崔晖身为近臣,总是能很快得到某些消息,他愿意透露给谢宜瑶的,就由崔朝华传递。 “将军。” 谢宜瑶将沈蕴芳的帅吃掉,这一局的胜负已定。 “我今天终于赢了一局,怀香,你没有让着我吧?” 沈蕴芳含笑道:“怎么可能呢!” 崔朝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和袁敬亭约好的上课时间快到了,于是赶紧告辞了。 崔朝华走了,谢宜瑶的身体才完全放松下来。 此处乃她的居室外,高墙围起的院子中,除了几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外,什么都没有。 现在里外当值的,都是谢宜瑶的心腹,这样才能让她放心和沈蕴芳谈论兴废大事。 至于崔朝华,虽然比以前是熟悉了许多,但她还没能完全信得过,且崔朝华到底还是要顾忌着她的父亲的。 谢宜瑶和沈蕴芳下了几盘棋,各有输赢。 就像皇帝和士族们一样。 “怀香,”她问道,“皇帝此举,你怎么看?” “是说他放过柳绾,见好就收之事吧?我看他确实并无一朝剪灭柳氏之心,毕竟柳家也曾为他扫去称帝之路上的障碍。” 沈蕴芳这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宜瑶接下来是要怎么说。 “柳绾这样急着请罪,态度倒很卑微,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一把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占理的就未必是皇帝了……他现在算是个明君,也顾忌声名一类的身外物,不想落个枉杀大臣的恶名,所以短时间内,是不会对柳绾下手的。” 谢宜瑶继续道:“而且其他几家大族也正等着看他怎么处置柳家呢。这些大族们本就害怕失权,一旦被恐惧驱使,什么事做不出来?眼下天子还需要利用士族揽权,必然不会撕破脸的。只是……靠退让来笼络,实在不是上策。” 退让? 谢况此举在谢宜瑶的眼中,竟然是退让么。如此一来,谢宜瑶的态度也呼之欲出了。 沈蕴芳道:“大楚开国以来,除了起初一两年有些波动,倒是太平了很久了。就连柳涛这种程度的处罚,都不多见。” 更别提有谋逆之心的谢冲,都查出了藏匿兵甲、操弄厌胜的证据,最后也不过是夺去爵位流放罢了。 南国内部的政斗早就不复前朝的激烈,不再动不动就有血流成河的场面了。 这当然是好事。 谢宜瑶笑了笑,道:“楚国如今在南北对峙中占据优势,燕军不敢轻易来犯,就没有了性命的威胁。这几年楚地收成颇丰,粮价不高,就没有了生活的窘迫。帝王又大力倡导文学和佛教,怎么能不叫大楚境内安定和平呢?” 可这看似和平的背后,其实暗藏着危机,只是大多数人没有预料到罢了。 “贵主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谢宜瑶望着刚才的那一盘棋局,开口说道:“怀香,你和吴兴沈氏嫡系,可有能说得上话的?” 沈蕴芳略微有些吃惊:“如果只是要说的上话的话,还是有几位的。可如果要论及什么大事的话,就有些难办了。” 谢宜瑶心下明了,沈蕴芳家是吴兴沈氏的旁支,而且长年居住在京城,和嫡系没什么联系,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皇帝要打压士族,果然也是先对南渡而来的动手,吴士却不会轻易动……三吴士族,据说多青年才俊,我都听说过,文有顾确,武有朱云。怀香,你说,为何这些南士能如此经久不衰呢?” 就连她,也不得不考虑和他们合作。 沈蕴芳看出她有联络三吴士族的意思,劝她谨慎行事:“贵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谢宜瑶轻轻摆摆手道:“我知道。这几天我先还需进宫一趟,跟皇帝汇报一下女学的情况,顺便再打听打听消息。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 谢宜瑶进宫后,听内官说谢况在和大臣们论事,便先去了趟显阳殿。 显阳殿里,诸位皇子都不在,只有司砚一人。 司砚一看见谢宜瑶,便道:“公主来了。” 谢宜瑶时常出入显阳殿,故而司砚命宫人们见到吴郡公主,不必通传,只要她方便,就可以直接让公主入内。 谢宜瑶自如地坐下,随口说道:“今日容弟怎么不在,我记得这个时辰,他当没有课业才对。” 司砚含笑道:“他呀,不是去学习了。” 谢宜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奇怪:“可是有什么事?” “告诉公主也无妨,左右也已经定下来了,”司砚拿出了案上的一份文书递给她,“是太子妃的事。” 不同于主婿的选择,谢况对将来的太子妃可谓是精挑细选,万分慎重,费了好长时间。 毕竟只要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未来的皇后了。因此谢况选择哪个家族,这个家族以后便会成为外戚。 谢宜瑶接过司砚递来的文书,发现太子妃的人选和前世不同了。 “会稽孔……” 会稽孔氏和兰陵萧氏一样,在前代权力斗争中受到重大打击。但他们不似萧家一样门单,子孙兴旺,且是诗书门第,家风甚好。 与此同时,会稽孔氏并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不足为惧。 谢宜瑶知道这个太子妃的选择,谢况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会选择得如此恰到好处。 司砚微笑道:“孔家的小娘子我见过了,伶俐又机灵。这段时间她会在宫中待上 几个月,陛下的意思是,让孩子们相处相处再做决定。” 谢宜瑶不禁有些汗颜,谢容现在也就七岁,那太子妃年纪也该一般大,就算她和谢容真的合得来,也不能代表什么呀! 第82章 公主开府(八) 但提早打算总不是坏事…… 早婚在南国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谢容这个年纪要考虑太子妃的事其实也很正常,就像当年谢宜瑶也是差不多年纪就定好了未来的夫婿人选。 这样小的孩子,自然不可能会有夫妻之实, 但同起同卧在一处, 彼此之间总会生出些情分。 但谢况还有提前将人接过来培养情感, 可见其谨慎。 “陛下也是很满意孔家的。” 司贵嫔依旧笑着,谢宜瑶啜了口茶水,掩盖自己一时的失态。 自从她在法明那里听说,给阿母供灯的人是司砚之后,谢宜瑶心里总是有个疙瘩。 算上前生, 谢宜瑶已经认识司砚几十年了, 但她仍不能了解司砚。她就好似一个神秘的盒子,既吸引着谢宜瑶去打开,又让谢宜瑶因未知而感到恐惧。 谢宜瑶只愿用理性从利益出发去思考, 她现在仍需依托着“太子长姊”的身份行事,维持和司砚的良好关系。 所以供灯的事情谢宜瑶不曾主动提起, 即使是再隐晦的暗示也没有。她们都不会主动提起袁盼,这几年间也就这样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二人闲谈了一会儿, 因着彼此都还算熟悉, 也不至于接不上话,并不难捱。不一会儿就有人来传, 陛下得空, 还请公主殿下移步。 第95章 谢宜瑶辞过司砚, 跟着内官到了文德殿, 此时谢况正独自一人在内。 虽然文德殿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但毕竟是禁内,并非任何人都能随意进来的, 先前和他在此处商议政务的人,虽然谢宜瑶不知是谁,但绝非泛泛之辈。 “坐吧,”谢况语气随意,“刚从贵嫔那过来?” 谢宜瑶请过安,边坐下边说:“是,儿本想也看看容弟,没想到今日不赶巧。” “阿容平日学习太过刻苦,华林园他是不大去的,这次和孔家女儿一起,倒也可以放松放松……太子妃之事,贵嫔应当同你说过了吧。” 谢况稀松平常的语调,若是叫旁人听去,不免以为这只是寻常人家中父女的对话。 “孔家女朕见过了,年纪不大却很知书达理。只是有一点,万一阿容不喜欢,那旁的优点再多,也没有办法。他在朕这个做父亲的面前,总是没有一个‘不’字的,这反倒不好。阿容黏你,你不如也替为父把把关。” 谢宜瑶道:“难为父皇想得周全,容弟定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两情相悦虽好,但太子的婚事,也不能全凭私情决断,还是要以大局为上。” 这话从谢宜瑶嘴里说出来,着实是有些诡异的。 当年她不愿接受和王均的婚姻的时候,后来劝他不要让谢宜琬改嫁的时候,谢况都是用这样的话劝她的。 她和王氏绝婚,明面上看起来也是君父的意思,而非她“任性”的结果,因此谢况此时很难用她的婚事来驳斥,哪怕谢宜瑶这话并没有说得不妥的地方。 谢况没来由的感到莫名心虚,轻咳一声,便掠过了这个话题。 “你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要禀?” 谢宜瑶便把女学的事一一和谢况汇报了,先是说了办得如何,反响是如何的好,再讲了在筹备期间,又是有哪几位府上的官吏出了力,也提了一提沈蕴芳。 谢况听着,时不时满意地点点头,以示肯定。 “朕今日还从道审那里听闻,他家女儿每逢要去学堂的日子,都很欢喜,起得比他还早。” 又点拨了其中几处不足后,谢况道:这事你办得很不错,出乎了朕的意料……既然如此,朕有件事本想让旁人去做的,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现下交给你府上,如何?” 其实也并非什么要紧的大事,不过是让公主府上的人打着视察食邑的名头去吴郡看看,还可顺道去吴兴、会稽、义兴等郡探查探查。 吴地富庶,农业商业都很发达,不仅可算得上是京城的“谷仓”,还是税收的半壁江山,那里除了世居吴地的高门望族,还有一些近几年起来的新兴家族。 而与此同时,吴地的穷人也不少——毕竟富人的钱也是有来源的嘛。所以,前朝时这一带出过不少“暴乱”,因着吴地离都城太近,很让皇帝们头疼。 虽然谢况称帝后倒是太平了许多年,但他也不能完全放心。 这样的差事,谢宜瑶自然是应了的。和之前让她去京口不同,这可是一次光明正大的“视察”,虽然谢况不过是想借此敲打敲打三吴地上的豪强们,并不能让她在吴地做些什么。 但借着这样的机会,她也能增加一点威势,很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要不是谢冲去世的话,谢况是不会让她有这样“锻炼”的机会的,甚至开公主府的可能都不会有,谢宜瑶再一次感到她那一步险棋,实在是下对了。 虽然七年对于一个新王朝很长,但目前太子也仍就这么一丁点大,宗室中可用人才也越来越少了,唯二两个皇弟被谢况在各地调来调去的,诸王子也没有几个格外让谢况喜欢的,喜欢的如谢义远一般不成器,没法重用。 所以谢宜瑶知道现在谢况对她的“重用”,更像是权衡利弊之下的“万不得已”,但借着公主的身份也能打消一点高门大族和地方豪强的警惕,倒也算是个宗室王侯没有的利处。 这件事并不需谢宜瑶亲自出马,只要她府上去几个人就是了,谢况点了黄玄和邓扬,其余人随谢宜瑶自己安排。 “朕相信你的能力。”他说。 谢况着重挑出这两个寒庶出身绝非无心之举,但谢宜瑶并没有多问。 黄玄这几年间变化不小,耿直的本性不改,但少了几分软弱。邓扬其人,以谢宜瑶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虽然性格有些招摇,但胜在确实有能力,且会讨好人。 他们这样的底层官吏,没有点心性和手段,还真混不出头,要被那些名流世家的士人排挤不说,偏偏他们身上还担着徭役,就连在官场上升都十分困难。 相比而言,能在千古未有的“公主府”上办事,已经是一种幸运了,若是有幸被吴郡公主提携,能抵在底层苦干几十年呢。 谢况将具体的事宜与谢宜瑶吩咐清楚,谢宜瑶一一记下,面上妥首帖耳的样子,叫谢况挑不出错来。 正事说完,聊了几句家里长短后,谢宜瑶就以不愿打扰陛下处理政务为由,早些告退了。 谢况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谢宜瑶这次以来,定要旁敲侧击地问问柳家的事情,来打探一下他的态度。 可她只字未提柳涛,难道是他之前想错了,她并不时刻关心这些朝野之事么? 谢宜瑶刚一踏出文德殿,身边的内官便问,要不要顺势去华林园看看太子,以及孔家小娘子。 华林园在宫城北边,面积有好几个公主第大。谢况称帝后,不仅多次修缮了华林园原有的景致,还新建了许多楼阁。 谢宜瑶思量片刻,终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宫人内官们都在,也不劳我操心。我要是去了,太子未必还能尽兴。” 内官听了没有再劝,将谢宜瑶送到宫门外,才回去给皇帝回话。 …… 谢宜瑶回到公主第后,却有意料之外的人在等着她。 是柳幼慧和柳希度。 谢宜瑶素来和柳家没什么牵扯,与这两位同辈也只有几句话的缘分,她们找到公主第来,自然是有别的原因。 惩罚柳涛,谢况是很狠心的,除去废为庶人这样的职责外,还牵扯了从前不知道多少烂账。就好像之前谢况引而不发,都只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 祸不及家人是不可能的,柳涛的几个儿子也都各有各的处罚。然而其他几支柳氏子弟看起来并未受到牵连,柳绾仍然无恙,柳狄虽然被召回了京城,这么久过去,也没有要发落的意思。 难道皇帝就这么重重拿起,却又轻轻放下了? 众人不敢信,和柳家走得近的更是生怕陛下又会杀一个回马枪。 柳幼慧虽然是柳涛的嫡孙女,但已经出嫁,严格说来不再被认作是柳家人,柳希度是柳绾那一支的,年纪又小,按理说是不涉此事的。 但谢宜瑶知道她本是太子妃的有力人选,谢况纠结了那么久,偏偏就在近日把孔家女儿接到宫里来,可见未必没有受到柳涛之事影响。 不知道柳希度本人知不知道她曾差点成为太子妃呢 对大人们来说,不过是少了段极为有用的姻亲关系,可对她来说,却是一辈子的事。 谢宜瑶让她们先在前厅等着,让侍婢们好生招待,自己则回屋换了身衣服,才出来接见她们。 柳幼慧看谢宜瑶出来了,连忙起身,面上神情有些复杂。 “参见公主殿下。” 柳希度也有模有样学着族姊行礼。 谢宜瑶让她们坐下,开门见山道:“柳娘子今日前来若是为了令祖父,那就请回吧,我无能为力。” 柳幼慧实在没想到谢宜瑶会如此直接。 朝堂上下人人自危,没有人愿意出手救柳涛,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即使有那个能力,也不划算。没必要为了个其实手上并没有太大实权的大臣,去触犯皇帝呀。 这些柳幼慧都明白,就连柳绾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又怎么可能还有人愿意帮衬一下祖父。 她今日前来,也不过是想着在谢宜瑶这里走动走动,碰碰运气。 若是不成,也就算了。 “殿下哪里的话,”柳幼慧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妾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祖父,是希度这孩子……” “你倒是有心担忧别人。”谢宜瑶边说,边把视线投向柳希度。 柳希度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谢宜瑶一眼,目光里透着些许怯懦。 谢宜瑶看着二人的神色,猜到了几分柳幼慧的目的。 虽然柳绾看起来仍好端端的,但同为柳氏,他们这一支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受到牵连,其他家族暗地里的疏远就是明证。 柳绾年事已高,他的子辈也没有很突出,柳希度现在年纪还小,等到了她谈婚论嫁的时候,未必能像柳幼慧一样幸运。 当然,这该是很久以后的事,那时候没准已经时过境迁,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说不定柳家再度崛起了呢?但提早打算总不是坏事。 第96章 谢宜瑶很是感慨,四年前她在曲水边见到的柳幼慧,和现在她面前的柳幼慧,实在是天差地别。 她曾经单纯到听不懂徐妃和她提点的言外之意,现在却成熟了许多,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柳希度年纪虽小,举止却很体面,大大方方地和谢宜瑶自我介绍,谨慎地按照阿姊来之前教她的那些行事,每一步都不出错。 柳幼慧此刻的心却仍然悬着。她曾听说过谢宜瑶为了表妹把舅父一家接到公主第,还为表妹请了崔朝华做老师的事迹。也知道她对谢素月、萧寿安向来格外关照。 她还主持办了女学,柳希度也是林下堂的学生之一呢!可见她有多喜爱这些年幼的小娘子们,尤其是善读诗书的。 柳幼慧今日把族妹带到谢宜瑶面前,也想着若是柳希度能合公主的眼缘,万一她以后遇到麻烦,公主多少也会护着点她。就算不成,于她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柳幼慧知道自己一无所长,她能为族妹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第83章 公主开府(九) “郎中所求为何?”…… 谢宜瑶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 将目光投向柳希度,发现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 是柳幼慧教她的,还是这孩子无师自通? 谢宜瑶并不在乎, 也就没有多想, 只轻声道:“好孩子, 过来让我看看。” 她正坐在小床上,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小丫头站着和她一般高,不需仰首即可平视。 “我听人说起过你,”谢宜瑶牵过柳希度的小手,“这几日怎么不去林下堂听讲, 可是哪里不习惯?” 这并非谢宜瑶她随口胡诌的, 谢素月确实曾跟她提及过后座的柳家小娘子,虽然话不多,但时常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们。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谢宜瑶记住了柳希度这个名字。 柳幼慧心里七上八下, 她虽然教给了希度不少应付的话,却未曾想到谢宜瑶会拿她最近没去学堂做文章。 柳希度很诚实地回答道:“是祖父让我不要去的。” 柳幼慧眼前一黑, 谢宜瑶却如无其事。 “是么?我还担心是学堂讲的东西太难了。” “那倒没有, 我都听得懂。” 谢宜瑶没忍住笑道:“那真是最好不过了,希度以后还想继续听课吗?” 柳希度点点头。 “那就好。你祖父若是还加以阻拦, 就直接和他说是我的意思, 可好?” “希度明白。”柳希度很是乖巧。 谢宜瑶又问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譬如每天都在做什么、吃什么,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玩意儿,她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你今天过来, 可有什么不方便?” 柳希度摇摇头。 “那以后还想不想来,和我说说话?” 柳希度好似识别到了什么关键信息,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宜瑶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道:“那你以后要是想来,就和你阿姊说,让她带你来。” 说完,谢宜瑶瞥了一眼沉默许久的柳幼慧。 “能得殿下垂怜,是希度的福分。”柳希度说完,似小大人一般作了个揖。 这话说得一板一眼,一听就知道是柳幼慧教给她的,逗得谢宜瑶又没忍住笑。 往后又说了些话,氛围融洽,不必细说。 临走前,方才一直守在屋外的作侍卫打扮的男子递给柳幼慧一块木牌,灵鹊在一旁解释道:“有了这块木牌,女郎们到外城的公主府上去更为方便,不必每次都入内城来。” 柳幼慧郑重接过,道:“劳烦殿下费心。” 公主第在内城,这里出入的多是王侯妃主、百官公卿,柳幼慧现在打点一番还能进出,以后却未必方便,公主府则不同,路程也短些。 这块木牌,就是谢宜瑶态度的表示。 倒不是说能让她们就能想什么时候见到谢宜瑶就能见到,但至少公主府上的官吏见了木牌,对待她们的态度也不会恶劣,若是公主不在,也能让她们略坐一坐,喝一杯茶。 谢宜瑶没有亲自送客,灵鹊和几位侍婢把两位柳家女儿送到公主第外。 灵鹊去而复返后,把柳幼慧刚才塞给她的缗钱给谢宜瑶过目。 谢宜瑶看了眼数目,示意灵鹊收好,又问:“她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没有,只说了些套话。” 谢宜瑶又拿起手边的帖子,边看边道:“看来并没什么别的要求了,难为她们走一趟。” 灵鹊道:“若是有心,多半还要再来。那小柳是个可爱的,大柳却不大讨人喜欢。” “再不喜欢,人情往来而已。 “谢宜瑶淡淡道。 谢况对柳家做了这许多,想的是柳涛的矜侉,念的是士族的强势。 往年皇帝费尽心思,算是从富族上薅了不少资产以充国库,但总是见好就收,生怕弄得怨声载道,动摇了他的统治。 然而柳涛这样的人物,光是他一人,名下就有数不清的田产和奴仆,更有门生食客千人。士族不必承担徭役赋税,这些人依附于柳涛,同样也能免去徭役,这是谢况不愿看到的。 身处上位,谢况心想的是各种利益盘算,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柳希度、柳幼慧。 谢宜瑶也不该想,不过柳希度就这样来到她面前,她也确实心软了。 真就护着点这孩子,对她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 皇帝对大族的防备年深日久,军权自不用多说,哪怕是周禄这样的出身和功绩,能在京口练兵,却不能做北伐的主帅,免得功高望重,最后封无可封。 就算是处理内政的文臣,官位再高,实际政务却不件件都由他们把关。像为皇帝制诰这样的大事,就往往是由中书舍人经手的。他们多是三五门出身,位不高权却重,有了权,即有势附。 能做这样的官,自然需要些因缘际会,最首要的便是帝王的恩宠。谢宜瑶之前也盘算过让黄玄走这条路子,然而他本人并不愿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士族们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这些“奸佞”蒙蔽圣听。皇帝打压士族,士族各有各的应对也是理所应当。 谢宜瑶仔细摸着手中的帖子,是尚书吏部郎顾确请她到顾宅做客。 与吴地望族相交,谢宜瑶的第一选择是朱氏,因着有三妹阿环的关系在。她之前已经和朱云旁敲侧击过几回,但因着知道他后来是太子一派,并未抱太大希望。 果不其然,朱家派人送来了一幅写着“月盈则食”的帖子,看字迹,就是她三妹谢宜环的亲笔。 谢宜瑶虽明面上与太子关系融洽,但相熟之人总能嗅到些更隐秘的东西,聪慧如谢宜环更是如此,那主婿朱云知情也不意外。 在朱家这里碰壁是谢宜瑶能预想到的,她并不受挫,立即考虑着别的选择,然而就在她计较得失时,顾家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吴士们在朝野上无人权势滔天,只有寥寥几人夺目。朱云若不是有了尚主的恩宠,倒也盖不过顾确的光芒。 顾确和萧弦王均是同一批起家秘书郎的官员,眼下的品秩已然略胜去职前的萧弦。然与他的家族在乡里的权势相比,尚书吏部郎也实在是个不太衬得上的官职,这倒是南士们常见的困境了。 顾确是百年前大名鼎鼎的顾公的几世孙来着?谢宜瑶一时想不起来,但想不起来也不重要,只要知道顾家的清誉和人望,确实值得她结交就够了。 名义上,吴郡公主是应顾家夫人的邀请而来,为的是看望下她和夫婿刚诞生的幼子。 这些年谢宜瑶和顾家确实只有“名义上”的来往,不过是每逢佳节吉日、红白喜事,互相派人送个礼,并无私交。 更别提顾确有心避开结党营私的恶名,谢宜瑶毫不遮掩地驾临顾宅,反而显得襟怀坦白,光明磊落。 顾确在京中的宅子并算不上阔绰奢侈,但别有风雅趣味,古朴低调,很有情致。 今日云淡风轻,谢宜瑶与顾确静坐于庭院,除了几个各自的心腹,并无他人。 顾家的侍女端上几盘佐茗的茶果,还有一碟酥酪,顾确主动介绍道:“此乃北酥。殿下若不介意,还请一尝。” 南人饮茶,北人食酪。 无论是百余年前的南渡,还是近年来南北两国的来往,因为饮食习惯差异而闹出笑话的,不在少数。虽然酥酪于南国不多见,但谢宜瑶前世今生倒也吃过好几次,不至于认不出来。 谢宜瑶欣然接过,拿起小勺细细品尝起来。 酥酪由牛羊乳汁制成,南人若是有吃不惯的,多会身体不适,顾确没有忘记提醒谢宜瑶这一点,让公主尝个味道便可,不宜多食。 她却道:“顾郎中一片心意,本公主怎能拂了你的面子。只是不知道这类北食,郎中又是怎么寻得的?” 顾确神态自若道:“敝宅有一位北方来的厨子,最擅长做这些。虽然美味,但家中人实在吃不惯,只能每逢贵客,端出来讨个新鲜。” 第97章 这话说得轻巧,然而南国牛羊本就不多,虽然大多人吃不惯奶制品,但物以稀为贵,上流阶层食用北方酥酪的风气很盛,能否追逐上流行也代表了权势的高低。 就连宫中,大宴时往往也要有这一道佳肴,彰显天家威严。顾确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用酥酪招待客人,可见家道从容。 谢宜瑶放下碟子,抿了抿唇:“这厨子手艺当真不错。” 顾确立马会意:“殿下若是喜欢,不如将这厨子领了去?左右他在此处也没有用武之地。” 谢宜瑶曾经沉迷于此道,看来顾确是打听过她的喜好的,真是做足了准备。 谢宜瑶笑着应道:“既然郎中这么说了,我虽没有夺人之美的习惯,却也不好推辞。” 顾确看吴郡公主并非油盐不进的,便准备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不曾料想却被谢宜瑶抢先一步。 “郎中所求为何?不如开门见山。”她问。 顾确怔愣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道:“殿下推诚不饰,确也不虚与委蛇了。” 如今天子虽仍值壮年,储君已立多年,然太子年幼,朝堂之上仍有些别的风声。 比如那曾经过继给皇帝过的松阳侯,其野心昭然,若是为了太子的将来打算,皇帝该要灭一灭他的气焰的,然而这几年来是越发纵容。 太子的生母司氏,这些年来也一直只是贵嫔。 因此也有人说,这太子之位,谢容未必能一直安稳坐着。 何况太子才几岁?万一有个不测,这论长幼,就该轮到二皇子了,二皇子的生母又非贵嫔…… “确无意揣度圣意,然人生在世,不过是求个安稳度日。” 若真只是想要安稳,何不如作壁上观? 谢宜瑶冷笑道:“顾郎中好谋划,是想狡兔三窟?” 顾确心中一凛,他并无此意。 他这话说得是有些云山雾罩,可没想到公主不仅没能理解,还当成了相反的意思。 顾确急忙道:“比起两头下注,确更想乾坤一掷。” 谢宜瑶面上的表情舒缓了些,道:“是吗?” 顾确这才回过神来,合着公主方才是在激他呢。 “因此压宝之前更要谨慎决断,思考周全,”他硬着头皮把话说得更明白些,“确今日所求,不过是希望从殿下这里‘道听途说’些秘闻……” “那么,”谢宜瑶摊了摊手,“你又能拿什么以作交换呢?” 第84章 公主开府(十) 钱当然是越多越好。…… 谢宜瑶知道顾确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 是帝王对储君的想法。 她不仅常常出入宫廷,更是前所未有的开府公主,顾确认定她得了皇帝父亲的独一份宠爱, 因此帝王的心思, 谢宜瑶肯定比旁人更明白些。 而谢宜瑶问他, 能给她什么。 她确实知道些旁人不知晓的密辛,也愿意向顾确透露一些,只是要看顾确的开价能否让她满意。 皇室宗亲也好,世家大族也罢,若要合作, 最常见的也就两条路子, 一是仕宦,在朝堂上互相提携。 二是姻亲,像朱云和谢宜环成婚后, 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紧密的同盟。 但谢宜瑶无子无女,顾家更是没有合适的儿郎女娘。 顾确摸了摸下巴, 道:“顾家在吴郡田连阡陌,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 耒耨之利足以累年有余。” 而且还不用交税,谢宜瑶在心里补了一句。 富者田连阡陌, 贫者无立锥之地。 和许多定居京城的士族不同, 世代久居吴地的家族能经久不衰, 靠的就是田产。 累世公卿、高门大户, 都不能保住子孙的富贵。比萧延还要落魄的大族旁支比比皆是,有的人过得比许多寒门子弟要苦。 京官俸禄微薄,无法满足奢侈的贵族生活。若不事生产, 又为追求清名而不受贿,那么往往会落得个家无余财的下场。 但顾确不同。 在家乡的资产足够支撑他在京城的生活,甚至可以让他保持清高的声名。 “然钱财于我等何用,奉给殿下,也算是为国效力了。” 谢宜瑶闻言,莞尔而笑道:“我固有食禄赏赐,何须这些?” 才怪呢,钱当然是越多越好。 为了提高训练效率,现在她养着的那些私兵,除非遇上农忙的紧要关头,日常都不再参与农事,而是专注训练。因此只有不参加训练的少数人能负责耕种,有时候就忙不过,须得另请人来,这就增加了花销。 更别提她还计划着继续招兵买马,持续性的支出会越来越多。 实在是太缺钱了! 顾确给出的条件看似寻常,但确实足以让她心动。 顾确并不知道谢宜瑶心中的挣扎,继续劝道:“囊橐充盈,方能高枕无忧。而且这样做北方酥酪的厨子,也不是花钱就能请来的……当然,即使确事与愿违,也还望殿下收下这些心意。” 这倒是歪打正着提醒了谢宜瑶,钱财虽然重要,但也并非顾家不可。然而论及人脉资源,能比顾家更妥帖的合作对象并不好找。 但她还需得谨慎一些。 “郎中当真巧舌如簧,”她夸赞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赚了。可是朝堂上能帮到郎中的恐怕不止我一个,为何郎中独独挑中了我呢?” 论了解皇帝心思,品位低的天子近臣未必会输给她,且也更容易用钱财收买,相比之下,她的胃口可就大多了。 顾确波澜不惊道:“殿下善因结善果。当年家侄身陷义阳,若无殿下计谋,恐怕凶多吉少。” 谢宜瑶闻言怔忪片刻,而后道:“郎中谬赞,这何尝是我种下的因。” 虽然谢况是嘉奖过她在义阳之战中的功绩的,但许多朝臣是不信公主能有这样的见识的。而能探查到她在义阳战中具体做了什么的更是不多,要么顾家的消息格外灵通,要么是顾确的眼光足够独到。 谢宜瑶将杯中茶水饮尽,一抬手,止住侍婢上前的步伐。 她整了整衣冠,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圣心易变难测,饶是天子近臣也未必能拿得准。不过……” 谢宜瑶缓缓抬头,笑道:“顾家,只要跟着我下筹码,便不会输。” 这话虽然没有说死,但态度是积极的,顾确顿时放下心来。要真是一盘酥和几句话就搞定了传闻中颇有心计的吴郡公主,他反倒觉得太过简单了。 反正,他们之后仍有机会再多往来。 看谢宜瑶起身准备离开,顾确也连忙跟上,要将人亲自送到车前才肯罢休。 临行前,顾确仿若不经意地提起:“听闻殿下府上的人要到吴郡去一趟……这话先前未提,是怕殿下误以为确是为此事而来的。” 谢宜瑶没有否认:“郎中消息倒很灵通。” “哪里的话,”顾确面露赧色,“顾家在吴郡还是有些声望的,若有顾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殿下尽管开口就是。” 谢宜瑶颔首:“顾郎中放心,我都知道。” 她之前或许真的低估了顾确和顾家,须得再探探他们的深浅。 顾确将他自己说成了一个惜命又投机的小人,但谢宜瑶知道并非如此。和柳绾一样,他是为了他背后的顾家谋取最大的利益,而非他一个人。 当然,若以天下观之,这也只是门户私计。 不过,他能在太子和松阳侯之外挑中谢宜瑶,倒确实有几分眼力。 顾确前世也是因着这种稳妥的行事法则,才能在皇帝与太子产生嫌隙后,完全不受牵扯。 香车驶离了顾宅,谢宜瑶闭眼冥思,吩咐道:“先去趟府里。” 年关将至,据说今年会有属国前来朝贡,就连北燕使臣也要参加朝会,看来鸿胪卿又要有的忙了。 谢宜瑶自然也没有闲着,饶是腊月底了还日日往公主府上跑。 灵鹊念叨着:“听说孔小娘子今年就留在宫里头过年,不回会稽了。” 谢宜瑶在御前有几个眼线,虽算不上是能随意驱使的棋子,传一些不大紧要的话倒是很上道的。 谢宜瑶写着字,头也不抬道:“看来太子妃的人选,皇帝是心意已决了。” 飞鸢从外头走进屋内,神色并无异常,只是左右瞟了瞟,谢宜瑶会意,让灵鹊去盯着点屋外。 “是邓扬,他以前做过顾确父亲的门生,如今也没断了联系。” 谢宜瑶苦恼地搁下笔:“他虽嘴上没个把门,但到底是皇帝钦点要去吴郡的人,没办法,只能到时候多盯着他点吧。” 公主府上的人要到吴郡去,这事起先自然只有谢况和谢宜瑶知道。顾确当时消息知道得那么快,定然是和皇帝或者公主身边的人有所牵扯。 谢宜瑶觉得奇怪,便让飞鸢去查查可能是谁走漏了消息,这才牵扯出了邓扬。 按理说,她要去吴郡也不是件需要保密的事,所以谢宜瑶也没法拿这个治罪邓扬,但像他这种会把事情到处往外说的习惯,实在不是很合谢宜瑶的心。 第98章 谢宜瑶在心中暗暗记了邓扬一笔。 …… 除日当天,谢宜瑶依旧在公主府中理事。 百官送来的贺帖都往公主府上送,皇亲与女眷们的则往公主第送,真是好一个公私分明。 灵鹊将这些贺帖检查过一遍后,从中挑出格外重要的,让谢宜瑶亲自过目。 有陆渊送来的,陆将军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除了道喜的话,更有许多生活琐事。比如说年后他就要出任江州刺史,还要多谢公主的帮助。 虽然她其实没帮多少就是了。 陆渊对京城重文轻武的风气不满已久,他虽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粗人,但也不习惯与京中的风雅名士交往,每逢皇帝设宴命众人作诗,更是难堪,早就想着要离开京城、镇守地方。 豫州又是个烂摊子,除了陆渊,谢况其实没有其他人选,但这件事谢况没有和陆渊细说,便让谢宜瑶歪打正着,受了陆渊的谢。 除此之外,陆安、萧弦等和谢宜瑶有交际的官员,也都送来了贺帖和礼物,而谢冰、谢义道等宗亲,更是不在话下。 谢宜瑶亲笔回了几封帖子,又亲点了一番贺礼。 府中的官吏虽本就不多,但因得了公主的开恩,大都拿着赏赐回去休息了,府里显得更为冷清。 沈蕴芳也难得早就回了沈家,到底今天是年底最后一天,在灵鹊和飞鸢的双重坚持下,谢宜瑶还是早早放下了庶务。 作为公主,她正月初一须得和诸女眷一同到显阳殿拜见司贵嫔,身为皇女,明日又须要到谢况面前贺岁。 但除日这天,并没有任何硬性要求。 于理,谢宜瑶今日不必入宫,但于情,她该去禁中走一趟的。哪怕皇帝无暇顾及,公主也该表个态。 谢宜瑶突然回想起刚开府的时候,邓扬是如何和旁人吹捧她的。 “寻常公主哪有这样的恩宠,就连皇子都未必能比得呀。果然至尊与发妻伉俪情深,可惜未留下嫡子。好在有吴郡公主这样胜似男儿的长女……” 邓扬说这段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路过的黄玄记在心里,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谢宜瑶。 这样擅长谄谀的人,总能做到即便听者知晓其心思不正,也难不因奉承而动摇。 在旁人眼中,谢况对她是顶好的,这毋庸置疑。 但这话叫谢宜瑶心里很是不悦。 谢宜瑶正欲开口吩咐进一趟宫,却想到谢况既然特意把孔家女儿留在宫里,那他也多半和太子贵嫔一块度过除夕了。 那她为何要自讨没趣呢? 谢宜瑶望了眼 外头的飘雪,轻声道:“直接回公主第吧。” 公主第还不曾经历过大的人事变动,大都是从咸宁元年就跟着她的,谢宜瑶又素来有心宽待下人,因此也有不少能信得过的心腹。 念在这些侍婢劳累了一整年,谢宜瑶便令在京中有家人的可以归家几日,没有家人在世,又或是家人远在外地的,便可留在公主第里守岁,干些除旧迎新的活计。 这也很好,因为除夕夜公主是定会发岁钱的,而年末本就已经发过不少赏钱,在这一件事上,谢宜瑶从来是不吝啬的。 就连何家令、顾家丞,也因着这么多年下来的苦劳,得了丰厚的贺礼。 回到公主第,只有几个侍女在院中扫雪,比平日冷清许多。 谢宜瑶看着庭院中的积雪,顿时童心大发,随手团了个雪球,朝飞鸢砸过去。 第85章 暗箭难防(一) “殿下睡着了。”…… 天色渐暗, 侍婢们点起公主第中的油灯与蜡烛,是为除夜守岁,通宵不灭。 谢宜瑶玩闹得尽兴了, 进屋换下沾染着寒气的衣物, 凑到火炉边上取暖。 灵鹊虽未参与方才的雪仗, 却也折了枝带雪的梅花,放进案上的玉瓶里,又焚香以辟邪除湿。 这几年来皇帝主张节俭行事,元日的朝会排场虽大,花销却算不上多。除夕宫中更是并无大宴, 只有天子与几位宫中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嗣们凑在一起, 吃顿比平时略微丰盛些的餐食,文武百官也好在宫外与家人团圆。 谢宜瑶若是想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谢况还会夸她纯孝。 但她没有这样的兴致。 因此公主第的厨房今夜是不会休息的了,即使用过晚膳, 也保不齐守岁时公主突然想要吃些什么。好在有额外的赏钱,仆从们倒也乐得辛苦。 去岁冬日, 几位亲朋在公主第中小聚, 熙熙融融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那种莫名的寂寥,谢宜瑶也没有忘却。 然而她们各有各的家庭, 虽然岁初常能相见, 但除夜却是要她自己一个人过。 不, 也不是一个人。 谢宜瑶望向案上的梅花, 花瓣上有晶莹的水滴摇曳,花瓶边上则是裴贺之前送给她的暖砚。 案旁有一个长长的匣子,是沈蕴芳送给她的新年贺礼,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卷轴,是一柄未开刃的剑,她还在琢磨到时候挂在哪里,才能不惹人注目,又能触手可得。 身子烤暖了许多,谢宜瑶随意在书囊里掏了卷书,凑在灯前随意翻着,权当打发时间。灵鹊也凑到案边,和谢宜瑶招呼一声,就取了纸笔写字。 谢宜瑶没放在心上,她教灵鹊读书,也教她认字,闲暇时灵鹊想临帖或练字,都再正常不过。 屋外有侍婢打闹玩雪的声音传来,衬着屋内格外安静,只有噼啪的火声,和纸张的声音。 谢宜瑶翻过几页,觉得脖颈有些发酸,抬首休息,正好可以瞧瞧灵鹊在写什么。 这不瞧不要紧,一瞧,灵鹊突然被惊着了一样,下意识遮挡纸上的字来。 灵鹊当然是拗不过的,她趁灵鹊不注意,灵机一动从侧面将纸抽了出来。目光快速地掠过,谢宜瑶很快就明白到灵鹊为何不让她看了。 这上面写着的,是她这段时间的起居言行,但并非全然是日常琐事,更多的是她处理庶务时的经历。遣词用句,颇有“起居注”的风格。 “我从小就与殿下形影不离,”灵鹊解释道,“若是有谁可以记一点殿下的事迹,非灵鹊莫属了。” 灵鹊是想把她的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只要能流传下去,即使将来失败了,也能有后人知道谢宜瑶做过什么。 哪怕史书上写她狼子野心、奸佞祸国,也好过一笔未提。 但这事到底是瞒着谢宜瑶做的,故而灵鹊还是有几分的心虚,谢宜瑶沉默许久,灵鹊就更不敢看她。 谢宜瑶眸中突然盈起热泪来。 她许久不曾流泪了。 哪怕是被谢况用尺子殴打的时候,哪怕是谢况责难她的时候,她想的也只是,这些困难无法使她停下脚步,故而眼泪是不曾有的。 这一年里,为着开府和女学的事情,她忙得焦头烂额,鲜少有可以放松享乐的时光。虽然很累,但却格外满足与幸福。 就连现在流下的这几滴泪,竟也不全然是悲伤的。 曾经她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既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想要世间难得的真情。 但现在的谢宜瑶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贪婪,她就是什么都要,什么都去争取便是。 “这字还是再得练练,笔力略有不足。来,我教你。” …… 临近子时。 若是平常到了这个时辰,谢宜瑶早就被灵鹊催着去休息了,但今天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日子,灵鹊也不愿扫兴。 反倒是困意已经袭来,谢宜瑶打了个哈欠,很快又冻得哆嗦了一下,清醒了几分。 虽然不比户外严寒,屋内却也很难算得上十分暖和。烧火取暖须得给门窗留条缝隙,因此冷风就时不时会偷偷地钻进来。 灵鹊看谢宜瑶这幅样子,道:“殿下若是熬不住了,现在去休息也没事。” 谢宜瑶紧了紧袖口:“快到子时了,我就再坚持一下……” 灵鹊拿她没办法,又想着守岁本身是有特殊的意义的,也就没有再劝,只是又给她披了条毯子。 飞鸢也不大熬得住了,准备起身去外头走走醒神,走之前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谢宜瑶迷迷糊糊道:“想喝点酒暖暖身子,柏叶酒就很好。” 写完了“起居注”,灵鹊开始给谢宜瑶做新的手炉套子。旧的那个都快破得褪色了,谢宜瑶却还留着用,灵鹊早就说要给公主做一个新的。 看灵鹊不闲着,谢宜瑶也想找点正事做做,但实在抵不住困意,居然又就这样趴在案上眯着了。 所以裴贺过来时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飞鸢坐在煮酒的火炉前,好奇地望向他;灵鹊在灯下做针线,听到脚步声便抬起眼来,朝他摇摇头;谢宜瑶伏案而眠,有如在京口的那一夜。 裴贺现在于公主第中行走,是不再需要繁琐的通报了,加之今夜第上的人少了些,他一路只和守着的仆从们略微聊了几句。 第99章 听闻飞鸢之前去了厨房,裴贺料想谢宜瑶大概是没有歇息下的,然而进了院子,却觉得安静得出奇。 院子里虽然有人守着,但只有几个侍婢聚在角落里聊天,看见他来了,只是放低了些声音,并未阻拦。 所以他就这样轻步走到半掩着的门边,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飞鸢用很轻的气声和他说:“殿下睡着了。” 即使不解释,裴贺也能看出来,飞鸢就是偶尔在这种时候会死脑筋。 裴贺有些郁闷:“那我便回去了。” 正欲转身,却听见一句“嘉言?”——谢宜瑶仍然趴着,但头转向了门的位置。 “果真是你,我没听错。” 谢宜瑶笑了一下,缓缓起身。 她竟能从脚步声分辨出他的身份。 也说明她是有多警觉,这么一点动静也把她唤醒了。 灵鹊道:“原来殿下没睡着么?” “不算睡着吧,”谢宜瑶伸了个懒腰,“就是眯了一会,睡得不深,倒是清醒许多了。嘉言,飞鸢,外面冷,你们都进来。” 围炉夜谈。 谢宜瑶莫名有些兴奋,可能是刚才喝下的那一杯柏叶酒导致的。 出于好奇,她快要把其余三人的底细都扒个一干二净了,虽只问了些无足轻重的琐事,比如最喜欢什么吃食,更喜欢冬季还是夏季。 四人就这样聊着些很不着边际的话,你几句我几句的,炉火和灯火把每个人的脸颊都映照得红彤彤。 裴贺没来由地想到母亲。 他是独子,阿父外出参军之后,家中就只有他和阿母两个人。 只有一次过年的时候,裴如之得了假且赶回家了。更多的时候,都是年幼的裴贺和阿母两个人一块过的 年。 倒也不算有多辛苦,他们那个小家,裴贺一个人花半天就能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也没有几个会往来的亲戚。都说年关最忙,但他和阿母两个人一块,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干完活。 到了夜里,裴贺和阿母就这样烤火取暖,与当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会说什么。 阿母不主动开口,裴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母子就这样相对无言…… “那个厨子做的酥酪味道不比宫里的差,嘉言要不要尝尝?嘉言?” 裴贺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谢宜瑶又补充道:“是之前顾确送来的那个厨子,他是北方来的,兴许更合你的口味。” 灵鹊也说:“佐酒的东西都快被殿下吃光啦,是该让厨房再做些来。” 裴贺没有拒绝好意,也没有再继续走神。 谢宜瑶顺着那个北方来的厨子的话题继续说,说这几年只要北燕不主动,那估计是不会有什么战役爆发啦,这样南北分治的场面,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她又问裴贺,想过回北面去吗? 裴贺说没有。 于是谢宜瑶笑了,裴贺是熟悉她的这种笑的,她每每计谋得逞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厨房送来了佐酒的食物,包括流行于北地的酥酪,其实裴贺以前并不怎么爱吃这些,但这又确实让他觉得熟悉,颇有家乡的气息。 临近丑时,几个人都有些累了,话也少了下来,唯有谢宜瑶还很精神,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灵鹊已经睡着了。 “她今天也没怎么歇,”谢宜瑶道,“就让她去休息下吧。” 飞鸢轻手轻脚地抱起灵鹊,准备将她安置在耳房。 屋里头只剩下裴贺和谢宜瑶两个人了,他记起之前灵鹊嘱咐过他,私底下得和公主保持适当的距离,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却见谢宜瑶晃了晃脑袋,随即神情严肃道:“嘉言,我有事要交给你去办。” 公主府上的官吏,将在正月底前往吴郡,谢宜瑶让裴贺与他们同行。 “虽然三吴一带的富庶寒门为了逃避赋税,特别流行篡改户籍,但是也正是因此,每年都是吴地检籍最为严格。是以,我们的人也没有机会涉足。” 谢宜瑶拿出了一幅以京城为中心的,画着吴地地形的舆图。 “你这次的任务,一是监视着邓扬、黄玄他们的行动,二是留心吴地的情况,特别要多打听那些官府不会上报的事。” 裴贺默然聆听着,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他当年去江州,也并非单枪匹马,而是有几位身手不错的人协助的,所以对于谢宜瑶豢养私兵的“宏图”,他是有些了解的。 至于其他方方面面的谋划,虽然谢宜瑶不一定会主动解释给他听,但也没有刻意瞒着他。 谢宜瑶已经很久没有布置给他这样“非他不可”的任务了,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因此裴贺的态度很是积极,他正色道:“贺定不负殿下所托。” 第86章 暗箭难防(二) “她也是为父分忧才会…… 元日事务繁忙, 因此公主第上下人等,从公主本人到月钱最少的仆从,都起于鸡鸣之前。 有的是像谢宜瑶这样通宵不眠的, 也有像灵鹊这般休息了个把时辰的, 皆要洗漱打扮, 穿上崭新的衣服,迎接崭新的一年。 而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庭院里放爆竹,辟鬼驱邪。 临着热闹的爆竹声,谢宜瑶正了正衣冠, 双手合十。 一旁的裴贺问:“殿下这是何意?” 谢宜瑶答道:“许愿、祈福。” “许愿?” 他是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习俗的, 此处既无佛祖也无观音,她又是在对谁许愿呢? “新的一年,总要有新的期许吧?” 谢宜瑶若无其事地撇了撇脑袋, 说完闭上双眼,抿唇微笑, 一幅认真的模样。 裴贺想了想,也有样学样。 他在心中念道, 希望殿下平安喜乐, 万事顺遂。 …… 朝会的时辰将至,公主第处在内城, 能隐约听到百官有序向宫内进发的声音。 这样大的盛事, 却与妃主们是无关的, 谢宜瑶只管在公主第里换上昨日新写的桃符, 饮桃仁汤,食五辛盘。 待朝会结束,已近午前。 谢宜瑶念着谢况大致已经用过午膳了, 便妆扮得隆重一些后,坐上香车,进宫拜贺。 饶是觉得新年第一天就见到谢况,听起来好像有些晦气,谢宜瑶还是规规矩矩地入宫面圣了。 谢宜瑶清楚地知道,她这个破格开府的公主,倚靠的是她的皇帝父亲,和他背后的某种东西。 虽然目前她有了些势力,但还远远不到能和皇帝掰一掰手腕的地步。 谢宜瑶到谢况面前,说了好些吉祥话,时不时地假装咳嗽几声,又拿手帕遮掩一下。 谢况见状,眉头微皱,表情不大好。 他本来是想数落一下她昨日不曾入宫的,虽说没有规定她必须要这么做,他也未必有空见她,但她现在独身住在内城,进宫来见见他这个父亲,以表示她的孝顺,也是做女儿的应该做的。 但谢宜瑶这一咳嗽,便让谢况心里有些不好受,兴许她昨日就是这样病着,所以才没有进宫。 想来是开府后谢宜瑶越来越忙碌,身子也就越来越劳累,冷风吹一吹冻一冻,一不小心就染上了病。 谢况语重心长道:“既然病了,就请医师看一看。府上的杂务,交给旁人去办就行。要是实在吃不消,早些和朕说,不让你做那么多事便是。” 这不是谢宜瑶想听到的话,不让她插手事务是万万不可的。 好在一旁的司贵嫔劝道:“她也是为父分忧才会如此的。其实阿瑶若是身子实在受不住,不必这么早进宫来的。你的阿妹们,今日就都还不曾进宫呢。” 谢况下意识地想反驳些什么,比如阿琬昨日是来找过他的,又比如阿琬阿环是有夫婿的,但这些话若是在这个场合搬出来,就好像显得他是个不顾及女儿身体健康的父亲一样了。 所以谢况硬生生将这些话又咽到了肚子里去,顺着司砚的话道:“贵嫔说的有理,你且早些回去休息也是好的。” “多谢父皇体恤。” 话虽如此,谢宜瑶还是硬撑着多和父亲与庶母多说了几句话。谢况问过她吴郡一行如何安排,谢宜瑶条理清晰地回了,挑不出什么错出来。 因此谢况就很满意,顺势命宫中的医官过些时候到吴郡公主第上去为她看看身子。 虽然目前只是偶有轻微的咳嗽,但天寒地冻之下,病情万一加重了呢?就算无事,开一些调养身体的药方也是好的。 在谢况充分展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慈爱之后,谢宜瑶终于能够回到公主第去了。 …… 如果说京城是南国的心脏,那么支撑心脏跳动的就是吴地。 江东诸郡县产粮颇丰,又有鱼虾等产出,可谓是京城的粮仓。而京城的大部分财政的来源也是临近的这些郡县,因此一旦吴地有灾,京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第100章 大量的货物从吴地运到京城,走水路肯定更快,但需要在京口绕一个弯,最后一段还要逆长江而上,很不方便,遇到不好的天气,还可能会在途中耽搁。 所以当年孙权建都江左时,就派人开凿了一条破冈渎来连结京城和三吴,如今仍然在使用。 破冈渎能给官员方便,又可为朝廷运粮,当然,寻常人家是没有资格走这条路的。吴郡公主府上的官吏,勉强算是有资格走这条路的那一批。 这次出行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家乡就在吴地,因此他们都没什么怨言,路途本就不远,没准还能顺便和家乡的亲戚打个招呼哩。 这倒不是谁精心挑选的结果,哪怕随机在京城中挑五个官员出来,就能有四个家在吴地。 江左本土士族是其一,南渡后在此地扎根的士族是其二。 还有靠行商积累财富的,即使或是出生于寒门或是役门,往往也能靠着丰厚的资产投身为大族的门客,尔后再通过士族的扶持踏入仕途。 但无论是清贵还是寒庶,大多都不愿意离开家乡太远,因为一般偏向于在京中做官,又或在扬州、南徐州做地方官。也正是因为和政治中心——京城的这种联结,促使近百年来,吴地风气从尚武转向崇文。 这本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建康这个曾经小小的县,仅靠自己是万万做不了一国之首的。但问题是,百年来,吴地也是 京城宿卫兵和民夫募集、征发的主要地区。 大楚也不外如是,最初的一批宿卫兵是由当年谢况的亲兵改编而来,但这几年补充的大体都是吴人,战斗力早就不如以往。 都城的徭役赋税的来源太过单一这一点,也不是没有人发现,可很少有人当回事。 宿卫兵战斗力不如以往?那是因为我大楚已经步入太平盛世,宿卫兵只要能维护京城的治安、保证宫城的严密,就足够了。 赋税太过依赖吴地就更不是什么问题了,这和不需要交税的士族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朝中的官员们对于此事就很不积极,连谢况都觉得可以从长计议,并且已经步入稳中向好的阶段,无需太过担忧。 他是这样想的:其他各州的赋税这几年主要是涌向荆襄和江淮的重镇,投入到军事中去的。待偃武修文,南北相安无事多年后,边疆重镇自然也就不需要那么多资费了,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解决了。 但吴地还是要管理的,即使手段已经十分严格了。 谢况这次让谢宜瑶派人去吴郡的目的,就是为了再好好看看吴地,看看士族们有没有藏匿超额的门生奴仆,看看豪强有没有并未登记在册的广袤土地。 所以公主府里这批人里基本都是谢况挑选的人,他封谢宜瑶为吴郡公主,本就是针对吴地的一种阴阳难辨的计谋。 但裴贺却与众不同,他有谢宜瑶给的附加任务。 除了要“监察”着这些名义上听命于公主的官吏,还得看看吴地的百姓过的怎么样。 他们或许比京口的流民要好得多,至少他们中的不少都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只需要每年上缴赋税就行了。 但若是真的如此,那些豪强的土地和奴仆为何越来越多了呢? 那些仍然坚持着的百姓,当真没有怨言么? 海上有匪寇,虽然还不成规模,但他们总不是从海里蹦出来的,那么…… 谢宜瑶给了裴贺很多个问题,多少有些棘手,但这也是代表了公主对他的信任。 若不然,为何偏偏选中他呢? 裴贺坐在船舱里,硬着头皮和这些官吏们套一套近乎。这本没有什么难的,但有几人是见过他好几面,知道他常在公主身边的,早就有些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以色侍人的货色。 裴贺看出来、听出来了,但仍装作不知道,依旧若无其事地和官吏们攀谈,船临靠在渡口的时候,还主动掏钱为诸位买几碗酒喝,这就收买了一些人心。 至少他们已经不会排斥与他说话了。 与此同时,京城中仍然十分太平。最近唯一一件叫皇帝有些忧心的小事,便是长女吴郡公主的病。 谢宜瑶素来康健,就是从马上摔下来的伤,一个多月就能健步如飞了。 但她这次感染风寒,从年初就开始咳嗽,过了几天越来越严重,甚至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司贵嫔劝陛下不要过于忧心,寻常风寒小半个月不好也是有的,医师也说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长期调养而已。 但是这医师转眼也开始咳嗽了,所以他又禀报陛下,说在吴郡公主完全康复之前,最好不要让她与外人接触。 谢况没有办法,也不能为此耽误政务,只能命人将各种名贵的草药往公主第上运送。 不过谢宜瑶没能亲眼见到这些药材的。 因为她在此前就已经离开公主第了。 早在医师被“传染”的那天之后,她就扮作公主第上的侍从,和飞鸢离开了公主第,再与沈蕴芳汇合,一起往京城外的方向去了。 这事需要做得很隐秘,所以没有带多余的人。 谢宜瑶坐在不起眼的破烂牛车上,有几分忐忑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激动。 这些听命于她的私兵,这几年来她也调动过一两支小队,也见识过他们的力量。但谢宜瑶不能自作主张、毫无计划地离开京城,所以她从来没有像飞鸢那样,亲眼见过他们。 不,说是军队仍是有点不够资格的。这些私兵加起来充其量也就几百人,他们不曾全部集结在一起过,也不曾团体合作过,更不曾真的像军队一样作战过。 因为几百人聚集在乡野间也足够显眼了。 但人少也是有好处的,便于管理不说,也能以更少的资金给每个人更好的待遇。 并且,还能够让谢宜瑶在几天的时间内和他们都见上一面。 第87章 暗箭难防(三) 总归不是好惹的。…… 去掉繁杂的妆饰和华贵的珠宝, 穿上寻常人家的衣裳,谢宜瑶混入百姓之中,竟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看守城门的兵将并不曾有幸见过吴郡公主的尊容, 就算远远地见过一眼, 也是不可能完全记住她的容貌的。 于是谢宜瑶很顺利地离开了京城。 伪造一份足够以假乱真几次的文书对于现在的谢宜瑶而言可谓是轻而易举, 因此她要到近郊的几处田庄上去是很容易的,但必须要快,以免京城内出了什么差错,她却不能及时地赶回来。 破旧的牛车颠簸了许久,终于到了离京城最近的一处田庄。 若有外人见了这庄子, 多半也不会生疑, 这样丰饶的田地,需要让这么多人来耕种是再正常不过了的。 这样规模的田庄在京郊并不少见,它的主人往往不是高门就是富庶些的寒士, 总归不是好惹的,因此底层的官吏也不会冒然打搅。 至于佃户奴仆们偶尔会聚集在一起, 手里还拿着棍棒?那更是很正常的,这样一处丰饶的田地总要被人觊觎, 为了避免盗匪作乱, 当然需要力量来自保。 何况只要不成气候,养上几十个人在京城以外的地方, 并不是什么大罪。 看门的仆从刚一见到飞鸢, 就立刻打起精神来了。虽然不知旁边的几个女郎是何方神圣, 但总归是公主派来的人, 不能怠慢了去。 “娘子来了,”仆从很是熟稔地打开了门,“里头正在朝练呢, 可是要看一看?” 飞鸢点点头,轻车熟路地走向训练的场所,而谢宜瑶和沈蕴芳举手投足间就都多了几分警惕。 飞鸢往往是一个人前来视察,这次难得带了两个人来,因此正在训练的“士兵”们不免感到十分好奇,纷纷侧目,但也只是打量几眼。 谢宜瑶细心观察着,名义上是佃户的这群人,一旦列成方阵,倒真像个样子,只不过更像大家族的死士或侍卫,而不太像团体作战的兵。他们的四肢上绑着沙袋来模拟负重的效果。如果让他们穿着甲胄训练,效果肯定会更好,但同时也太招摇,因此只是偶尔会让他们用一用像样的兵器而已。 所以当年的那批货物还有一半仍好好地躺在石城寺中。 这一批人中领头的和 飞鸢搭上了话,他的态度是很恭敬的,他问:“女郎,敢问这几位是……?” “都是公主的心腹。” 飞鸢的回答依旧是很简洁,语气没有什么波澜,所以领头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那依旧是老样子?若有什么问题,女郎们随时叫我就成。” 所谓的老样子,就是飞鸢在一旁观察他们操练,偶尔指点一下,休息的时间再上来说几句简短的话。 士兵们很乐于见到飞鸢的,因为凡是见到她的日子,只要没发生什么坏事,就能吃一顿比平时更丰盛的夕食。 从流民中被挑选出来的人,大多是有家眷的,他们的家人如果不符合训练的条件,也能住在农田附近,做一些其他的活计,比如那位看门的仆从,虽然她腿脚有些不方便,但做看门的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101章 当然,也有一些独身的,相比其他人而言,他们能被选中,通常身体条件也会更好一些。 只要为公主干活,他们的伙食就会有着落,每个月还有些月钱,若是有家眷的,就可以补贴些家里的开支,独身的攒着也是极好的,干活的杂役也是管吃管住的,总之不论是什么人,几年下来都能攒下不少钱。 因为田庄里的人都不可以随意外出,所以这些钱攒下来也没处花,想要浪费也浪费不成。但他们都很乐意,要知道外头可未必有这样好的活计了。 而且这几年还有了条新规矩,只要累积缴够一定数目的粮,就能有自己的田,而他们这些日日训练的即使不种田,每月也有上头代缴的部分。虽然看那数字,还得再这样继续努力许多年,但总归有个念想不是? 甚至若是有幸被选中参与任务,立了功,更是有实打实的好处。 比如这个庄子上,前几年就有好几个人被挑中离开了一段时间,虽然其他人并不知道任务的内容,但看那些顺利回来的人获得了奖赏,都是既羡慕又向往的。 当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出任务自然是要冒着风险的。他们庄子上之前就有个人在执行任务时受伤了,回来后虽然也看过医师,最后却也还是过世了。 那人除了有个七八岁的女儿在,是没有其他家眷的,而以那女儿的资质,目前也只能在田里帮帮忙,因此其他人就很担心——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多少是有了些感情的,只是自己也没有余力相帮。 但后来他们知道,公主给那人发了抚恤金,其女这几年也过得并不困难,只要上交一部分抚恤金,就能换了足够的衣食,维持生活并不成问题。等她再长大些,无论是负责耕织还是编入队伍,也都足以养活自己了。 种种这般,让他们都对公主感恩戴德,到单凭恩情就愿意卖命的程度也不至于,可这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 如果不是此等乱世,谢宜瑶还钻不了这样的空子,哪怕咸宁年间算得上难得的“治世”,因饥寒而亡的平民百姓还是不计其数。 所以钱帛和米粮还是最有用的东西。 谢宜瑶这些年的各种收入,除了供养石城寺外,基本都投入给了这群人,即使因此过得有些拮据,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舍弃了近利而换来了远利罢了。 从京口回来后,谢宜瑶把在周禄那儿学到的一些治兵经验用在了私兵上,目前已经初步有了成效。 飞鸢和谢宜瑶汇报着这个庄子里的情况:“训练比以前积极了许多,偶尔迟到缺席的现象也越来越少了。”飞鸢和谢宜瑶汇报着这个庄子里的情况: 谢宜瑶点点头,能亲眼看到他们训练,已经足够让她心满意足。 她对飞鸢说:“你寻常视察是怎么做的,我们今日也就怎么样。” 于是谢宜瑶在这处待的一个多时辰里,先是和几位兵士过过招,后来又一次和他们吃了顿简单的餐食。兵士们纷纷感叹公主身边的寻常仆从身手都如此不简单,真是卧虎藏龙啊。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是不曾深想过的。 谢宜瑶本来考虑过要不要揭露身份的问题,和沈蕴芳讨论过还是暂且搁置了,今天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 于是将京郊的几处庄子都视察过一遍后,谢宜瑶便立刻返程了。 “他们的水平超出了我的想象,”沈蕴芳道,“不过也还是有问题的,他们没怎么见过大场面,也很缺少实战经验。” 谢宜瑶点头:“虽然相比他们的战斗力而言,宿卫军都不一定算得上强敌,但这样的水平上前线是肯定不够的。” 这支私兵天生就有缺陷,为了避免被外人发现,他们只能分批隐蔽训练,这大大地削弱了他们的上限。而且目前的人数仍不足够,未达到谢宜瑶的预想。 但若继续以这样的形式扩大规模,难免会渐渐管理不过来,暴露的风险也会直线上升。 也不能太依赖飞鸢一人,这并非是因为谢宜瑶不信任她,而是为了避免一旦意外发生,局面会变得不可控制。 就像她对石城寺的依靠,也是有限度的。 那些足够让人掉脑袋的东西,也早就藏得十分深了。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不会取用,饶是石城寺的僧尼,许多都是不知情的。 佛寺还有别的可以帮她的地方,所以她依旧保持着与石城寺的密切联络。 随着石城寺这几年越来越热闹了,替她存放一些东西仍是没问题的,但若是要藏几十个大活人就很异想天开了。 回京的路途依然顺利,但谢宜瑶却一直在苦思冥想。 要如何再增强自己手下的兵力,以及如何让女兵的构想成为现实,是她在路上想的最多的两个问题。 安然进入京城后,谢宜瑶顺利地回到了公主第。 谢宜瑶走得快,回来得也快,何况她得的“病”是有传染性的,三两日不见外人很正常,并无人起疑。 等本人回了京,吴郡公主的“病”自然而然也就慢慢好了,也可以进宫孝顺父母、照拂太子了。 …… 谢宜瑶接过灵鹊递来的文书,皱着眉头,快速地扫了几眼。 “调动?” 灵鹊点了点头,道:“这是皇帝的意思。” 谢况的意思是说,既然她开了府,那公主第上的顾家丞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可以裁撤掉。以及最近新封了几位嫔御,需要更多的宫人,他打算从谢宜瑶的公主第上调过去一些有资质的,总要好过笨手笨脚的新人。服侍嫔御的宫人时不时要见到天子,那些入宫没几年的宫婢未必能胜任,而谢宜瑶的公主第上的侍婢不必遵守那么多的规矩,可以让些一些年纪小的来锻炼锻炼。 对于公主第的侍婢们来说,这算是件喜忧参半的事。到宫中做事的月钱是比在公主第多得多的,但也更危险。而吴郡公主这几年来是如何优待下人,她们是有目共睹的。 但这是皇帝的意思,公主也没办法。 前世公主第的仆从们经历过好几次调动,因此谢宜瑶并不怎么惊讶,至少名单中没有灵鹊和飞鸢在,她就不是十分忧心了。 谢宜瑶更关心接下来要到公主第就任的新人,看谢况的意思,似乎不少都没怎么服侍过人,缺乏经验。 她吩咐道:“灵鹊,你到时候和飞鸢多留心下新来的人,若有什么异常,及时向我汇报。” “明白。” 希望不要有会令她头疼的人,平添事端。 第88章 暗箭难防(四) 冰凉的杀意化为实体。…… 被新调到公主第的侍婢中, 有这么样一个人,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 做着最苦最累的粗活。 她的名字是不重要的。因父母也不认识几个大字, 并没有没有取名, 更不会有字。因为行二,自幼时起就被唤作“二娘”。 入宫之后,自然加上个姓氏就足以辨认,若是将来能被分到有雅趣的嫔御殿中,那么才兴许会得一个新的名字。 姑且就称呼她为二娘吧, 孟二娘。 刚过年关, 孟二娘就听人说,显阳殿中有个贴身侍候的宫人去年年末病故了,贵嫔在低一级的宫人里头提拔了个能干的上来, 那么原先这人的职位就空出来了。 宫中的侍婢要有调动,比起那些新来的嫔御, 司贵嫔显然是更为理想的主人,孟二娘便拿出不少积蓄来买通上头的宫人, 请她们为自己安排安排, 为她选个有前途的职位,最好是能到显阳殿里去。 然而没有人能想到, 皇帝居然决定直接从诸位公主的宅第上拨些有资历的侍婢进宫侍奉, 而孟二娘这批年纪小又没什么经验的, 则得去公主们的宅第上了。 宫里头的老人对她说:“孟二, 你且宽心,那吴郡公主可是顶受至尊宠爱的金枝玉叶,你到她第中去, 是不输给那些小小嫔御做牛做马的。” 这话略微抚慰了孟二娘的心,但她一想到将来每个月能到手的微薄的工资,就不免对未来失去希望。 孟二娘进了公主第,被分到了厨房,处理食材、烹饪膳食是不必肖想的,她做的是砍柴烧水这样的活计。 但厨房里管事的那位老人对她说:“二娘,你且宽心,公主素来心善,逢年过节有赏钱不说,平日里也是极为宽厚的。等你多做些时候,只要表现好,自然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这话又略微抚慰了孟二娘的心,但这些好听的话都不能立刻就转化为实打实的钱币,因此她仍然有着别的想法。 孟二娘入公主第以来从未见过吴郡公主,但她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公主的善心。 她的父母住在京城,遇上闲暇些的日子,公主会开恩让她们这些京中有家人外出。要知道,孟二娘以前在宫中是没有这样的好处的,一年到头也未必能离宫一次。 实在是很神奇。 孟二娘在家中待了半日,和病中的阿母说了好些话,和做工回来的阿父也打了照面,方才离开家中。 第102章 正准备回公主第,没走几步路,却被一道阴沉的声音叫住。 “孟娘子,我先前跟你说的话,你可想好了?” 孟二娘不曾转身,只点了点头,跟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路边上的茶肆里,面对面坐下。 “公主要吃的食物,都有她身边的人严加看惯,我没机会下手。” 孟二娘瞪着个眼睛,态度并不友善,对面这人却也不恼。 “无妨,我们还有第二种法子不是?” 那人抬起左手,右手则伸进了袖口,孟二娘感到一阵阴冷的寒光掠过。 “这个法子是不到万不得已才用的,”那人道,“若用此法,你是定然不能脱身的,但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辩白,至少能保证你的父母不会受到波及。” 孟二娘的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瞬,她问:“钱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哈哈,”那人笑道,“别急嘛,哪有不办事就给钱的道理?我是知道你家的位置与你父母的样貌的……你放心,只要事情成了,你阿母的药钱就断不了。” 孟二娘紧紧抿着嘴唇,沉思许久,问道:“但这东西能顺利带进公主第吗?” “这个你放心,宿卫军就是半桶水晃荡。时下京城太平许久,看守内城外这道门的卫兵检查更是不似宫城的严格。何况你是女子,又是公主第里的人,他们不会想到你会贴身带着这东西的。” “我知道了。” 孟二娘冷冷道。末了又添上一句:“你之前给我的毒药,我要怎么处理?” …… 时间不等人。 孟二娘若是足够幸运,那么只需一两个月就能到公主身边做事,但她要是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就得苦干好几年。 就算孟二娘等得了,让她做这事的人也是万万没有那种耐心的。 所以她决定铤而走险。 谢宜瑶每日的三餐是有专人盯着的,没法插手,但公主偶尔想让厨房做些什么吃食的时候,就可能遇上些特殊点的情况。 公主第上的厨子很多,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因此公主任何时候想加个餐,厨房这边也至少有一两个厨子在。 但是传菜布菜的侍婢有时却可能恰巧不方便,或许是被喊去别的地方帮忙了,或是在看什么锅子,一时走不开,等等,总归是有这样的特殊情况的。 正餐前厨房里人多还能搭把手,可要是遇上旁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那就会有不得已随便找个人帮忙的时候。 孟二娘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晚膳的时间早就过了,孟二娘做完份内的事后,就搬了座胡床在院子里眯一会。 “二娘,你在这里啊!” 是厨房管事的那位“老”人,她其实也就二十来岁,在公主第里不算年纪大的。但是因为她是咸宁元年就在的了,又极能干,很得重用,故而孟二娘这些新来的就很敬重她。 孟二娘连忙起身应话,那人道:“公主突然要吃莼菜羹,等下你来搭把手,送过去!” “我么?”孟二娘面露难色,“娘子为何不亲自去,要是我在公主面前失了仪……” “哎呀,我当然是不得空,才来找你的呀!你只要把羹送去,不必多说什么好听的话,又有什么难的?要是公主开心了,兴许还能有点赏赐,你要是不愿意——” 孟二娘怕她真去找别人了,连忙道:“没没没,我愿意,我愿意的。” 其实按照那人所说,在食物里下毒是个更好的办法,能做得更加隐秘些,到时候不一定能马上查到孟二娘身上,或许还有脱罪的可能。 但是孟二娘说,这样太不稳妥了,万一公主突然不想吃了,或是先让其他人替她试一试呢? 他说,那么,就用第二种方法吧。只是若是这样,那么无论能否成功,孟二娘都肯定是活不了的,可千万要想好了。 待莼菜羹做好,孟二娘就端着它,走向公主所在的卧房。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此处,守门的仆从看了看她端着的东西,就放她进去了。 孟二娘走到卧房门口,那里有个身形高大的侍女守着,还不等她开口,孟二娘就介绍道:“我是厨房那边的孟二,这是公主要的莼菜羹。” 高大的侍女用冷冽的目光看向了孟二娘。 一瞬间,孟二娘产生了退却的想法,但那人只说了几个字:“你送进去吧。” “是。” 孟二娘面上恭敬,心中却十分欣喜。 一切都顺利得超乎寻常。 屋内只有在伏案读书的公主,和她身边坐着的贴身侍女。 橙红的烛火映照着她的脸庞,这便是公主么?好像与寻常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名贴身侍女走上前来接过托盘,看了眼孟二娘,问道:“之前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吗?” 孟二娘低眉顺眼:“奴婢孟二,以前在宫中做事。” 贴身侍女把托盘放下,拿起多余的一份餐具,从碗中舀出小半碗羹,递给孟二娘:“你须得先尝一下,这是规矩。” 孟二娘接过碗勺,心想幸好没有采用下毒的法子。 见孟二娘食用过后并无异样,侍女很满意,点点头对她说:“你且先在这里候着吧,等公主用完了,再将东西端回去。” 孟二娘站在一旁,恭顺地静立。 虽然公主表现出了戒心,但孟二娘更倾向于这是习以为常,并非是针对她的。 既然公主没让她立刻离开,那么她就还有近身的可能,只要抓住她不曾设防的时候…… 就在此时,孟二娘第一次听到了公主的声音。 “灵鹊,替我去库房将父皇新赐的那几卷书拿过来。” “是。” 那个叫灵鹊的贴身侍女离开了,此时此刻,屋内只有孟二娘和公主两个人。 分外煎熬的一段时间过去,公主又开了口,这次是对孟二娘说的。 “你过来,将这些拿回去吧。” “是。” 一步、两步。 灯火如豆,随风摇曳。 就在离公主只差一步距离时,孟二娘果断地从袖中掏出匕首,直接刺向公主。 可然而谁知公主几乎是一瞬就意识到她的攻击,立刻侧身闪过,孟二娘扑了个空。 孟二娘心中警铃大作,不好! 但公主手无寸铁,而孟二娘手中还有武器,只要她当机立断再来一击,就——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利落起身,从墙上挂着的画卷背后猛地抽出一把利剑! 孟二娘还没能近身,匕首就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下一瞬,冰凉的杀 意化为实体,逼近了她的脖颈。 今夜孟二娘已经预想过无数种可能,虽然不曾想到这公主的书房中居然藏有剑器,却也考虑过她失手的可能。 幸好那份毒药还没有用。 但谢宜瑶很快就意识到孟二娘想做什么。 “飞鸢!” 孟二娘突然间感到后颈受到一记重击,随即眼前就黑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的双手被绑在身后,抬起头来,一旁是那个身形高大的侍婢正死死地盯着她。 “醒了?” 这里仍然是公主的书房,公主本尊气定神闲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灵鹊站在她的身旁。 “你告诉我,指使你的那个人是谁?” 第89章 暗箭难防(五) 她偏要摆在台面上来做…… 打一开始, 谢宜瑶就格外留心从宫中新来的这批侍婢。 她提前吩咐好第上的人,让他们多留个心眼,若有人言行有异, 要及时上报。 孟二娘这几日的古怪举止被厨房里其他人看在眼里, 并告发给了谢宜瑶。 谢宜瑶深知一个和她无冤无仇的侍婢, 背后肯定另有人指使,因此选择隐秘不发,引蛇入洞。 而此时此刻,孟二娘心里想的是,既然自己低估了对手, 没能做成那人要求的事情, 并且已经打草惊蛇,那么那人肯定不会再为母亲提供救命的钱,甚至可能直接解决掉她的亲人。 事到如今, 她还不如就此倒戈。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孟二娘艰涩地开口, “但记着他大致的样貌。他的左脸颊上,有三颗痣形成三角形状的, 还有……” 灵鹊快速地记着孟二娘所说的特点, 待她说完,将纸递给谢宜瑶。 谢宜瑶看着这些简略的形容词, 一筹莫展, 这毕竟不是直接将那人的容貌画出来, 并不够直观。 唯有左脸颊上三角形的痣是足以辨别身份的依据, 谢宜瑶思索着哪些和她结过梁子的人有这样的特点,短时间并没有找到对得上的答案。 又或许那人也只是幕后黑手的代言人而已? 谢宜瑶抖了抖纸:“就这些了吗?” “还有一事,”孟二娘跪得太久, 双腿都有些发麻,她不舒服地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济于事后才放弃,“那人曾教我若是被拿下了,就说是被一个叫张艾的人指使的……” 第103章 “张艾?” 谢宜瑶立即开始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此人的信息,好在她对朝堂上有名有姓的人都有个基本印象。 张艾是张宏的同族,但谢宜瑶在京口的那段时间里,从未听张宏提起过他。他们虽然都是吴郡张氏人,但要掰扯上联系恐怕要追溯到曾曾祖一代了。 张艾现在的官职是太子庶子,该是太子身边亲近的辅佐官。 她若是听信了孟二娘的辩白,恐怕就要怀疑幕后之人和东宫或是张氏一族有关。 可那人会不会已经想到了孟二娘会和盘托出的可能? 现在谢容才八岁,而张艾大他三十多岁,这件事未必和太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纷乱的思绪侵扰着谢宜瑶,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就算她要将此事上报给谢况,也得等天亮了才行,只好先叫飞鸢把孟二娘押下去,比起出手时的果断,这时的孟二娘倒是并没有任何抵抗。 既然是交给了飞鸢,那谢宜瑶也不必再多忧心。 谢宜瑶轻轻按揉着太阳穴,试图舒缓压力。 灵鹊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 “此话当真?” 谢宜瑶猛地抬起头来,手上仍端着那张记着孟二娘口供的纸。 “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那是许多年前了……”灵鹊补充道,“殿下,你还记得以前的江夏王府上的范参军吗?不是现在这个,是那位还在的时候……” “你是说,范坚?” 那个原本受到谢冲“谋反”一事牵连,但因为其母乃柳家人,因此仅仅外任到地方去的范参军? 见灵鹊点头肯定,谢宜瑶叹道:“该是见过他几面的,这下却想不起来。” 毕竟脸上的痣,如果没有近距离观察,确实未必能记住。 被灵鹊这样一提醒,谢宜瑶回忆着范坚大致的长相……确实很符合孟二娘的描述。 “他去年春天就迁回京中做官了,也不是不可能。而且这人,啧,原本我要开府前的时候,他就在朝堂反对过。后来还上书说我无故与主婿离婚,有失妇德。原本以为只是个迂腐的,不曾放在心上,到底是疏忽了。” 灵鹊道:“现在看来他本人倒未必是这么想,只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谢宜瑶颔首:“若当真是他,那就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倒未必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他和谢冲来往密切,知道些许真相也不一定……” 数日后,谢况也是这样告诉谢宜瑶的。 “范坚多半是因为当初那桩事牵连到他,因此记恨上你了。” “父皇,背后肯定还有别的蹊跷,”谢宜瑶道,“这对女儿来说当真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那刺客没有刺中女儿,我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和阿父说话了!” 谢况安抚道:“朕知道你的委屈,你放心,范坚此人朕是一定会严惩的。” 处理掉想害她的人是谢宜瑶的最低要求,她并不会因此而满足。 她抬头望向谢况,眼眸闪烁着柔弱的泪光:“父皇,这已经是儿第二次受到刺杀了。” 谢况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问:“你还要为父怎么补偿你不成?这一次确实是朕有所疏忽,突然调动你第上的仆役,但先前那一次,若不是你执意要去石城寺……” “那次是因为我一心向佛,又有心为阿母祈福的缘故,怎么能说是儿的错呢?” 谢况被这话塞了回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啊你,讲道理向来是最擅长的,朕当真是说不过你。” 谢宜瑶乘胜追击道:“阿父派的那些护卫虽然都很厉害,但他们到底都是男子,有许许多多的不方便,很容易救援不及时。” 公主第的护卫虽然也是从宿卫军中调出来的,但基本上只是守在外围,和待客的前厅,不会接近谢宜瑶起居的后院。 也是因此,若非谢宜瑶多留了个心眼,本身又会些功夫,那就是有飞鸢在,也未必能护她周全的。 这事倒也不能说是有什么纰漏,没有人能想到会有公主不止一次地遇到刺杀,而且公主第又在内城,不是什么闲杂人等能进来的。 “父皇,我听说北国的后宫宿卫就有一部分是由女兵承担的,皇后、太后出行,还有女子组成的卤簿呢!” “你这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谢宜瑶义正辞严:“是从史书上看来的呀。还有汉宫中也曾有女骑兵……” 谢况又揉了揉眉头。 “你想要多少人?” 谢宜瑶还准备再多搬几条古例出来,没想到谢况这就松了口,好在她赶在下意识问一句“什么”之前,控制住了自己的嘴。 半晌,谢宜瑶若有所思道:“五十人。” 谢况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太多了。” “也不一定是只为儿一人呀,如果行得通,以后也可在宫内采用女兵。而且考虑到需要换班,还有临时选出来的女兵资质有限……阿父,我觉得五十人不算多。” “你说得倒是轻松,”谢况道,“若按你所说的去做,发给这些女兵的月钱就从你的食禄中扣,你可愿意?” 此时谢宜瑶脸上的表情,不用细想也是知道是很精彩的。 “那……四十人?” 阿瑶在自己面前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性,谢况在心中叹道,不过是一时兴起的胡闹罢了,根本不会考虑后果。 但一想到她刚刚又差点在生死关头上走了一次,想到那日早上听到消息时的害怕与担忧,谢况确实有些心软。 她只是想要她的安全得到保障,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何必太过苛责呢? 何况谢宜瑶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宫内的安全问题他也确实考虑过,男子哪怕是内官也会多有不便,但普通的宫婢在危险的情况下能自保就不错了,想要保护嫔御,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了。 想到这里,谢况的想法有些改变,但他嘴上却还是没有完全松口:“虽说一时间也不是凑不出五十人来,但这样临时找出来的一批女子,身手未必还能比得过你……即便这样,你也一定要弄成这件事吗?” 谢宜瑶昂首道:“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 “好吧,”谢况抬了抬手,“朕就让你去做做看,五十人便五十人。只是事成与否,全看你了。若这支女兵并不能起到你所说的保卫妃主的作用,这事就得作罢,此后不许再提。” 谢况的话语里有些父亲的溺爱,又有着帝王的不容置喙。 谢宜瑶抿了抿唇,似乎是选择了让步。 “儿知道了,多谢父皇。” 女兵这件事,谢宜瑶不想再像养流民组私兵那样偷偷摸摸的,她偏要摆在台面上来做,光明正大地做。 就算一开始只有五十人,也好过一个人都没有。 以自己的安全去换一个谢况松口答应女兵的机会,是谢宜瑶之前就有的想法。她本来还想自导自演一个局,但是被沈蕴芳劝下来了,她觉得太过冒险。 孟二娘之举,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宜瑶走出宫殿,准备回公主第。 灵鹊扶着她坐上轿辇,看四下并无外人,小声说道:“殿下,刺杀这件事,就这样止于范坚一人吗?” 早在今日谢宜瑶见到谢况之前,对范坚的处置就已经公之于众了。 谢宜瑶道:“何止一人,孟二娘也不可能有善果的。” 灵鹊垂下了头:“那倒也是。” “对了,灵鹊,你且多让些人去查一查,看看范坚回京后都和谁有交际,着重留心和谢冲有旧的人。不必太藏着掖着,不过也要小心别打草惊蛇。” 以她的性格,无动于衷才是反常,所以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范坚若是因为曾经和谢冲的情谊,又或是因为被无辜波及才对她有怨恨,大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对付她。 何必为此下杀手呢? 甚至为此赌上了自己的命……她一个小小的公主,在别人眼里,当真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威胁么? 第90章 暗箭难防(六) 一切还未结束。…… 在起初的几年中, 谢宜瑶在朝堂上可以算得上是广结善缘。 如果是个公卿王侯和不同家世、身份、派别的官员都是一样的态度,那必定是要引人怀疑的。即使是像顾确那样能“独善其身”的人,也总有敬而远之的对象。 但因为谢宜瑶是个公主, 所以少有人怀疑她到底是何居心。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自从被封吴郡公主并破例开府后, 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就和更多人有了利益上的冲突,也有更多人察觉到了她的野心。 因此若是有人想要对她下手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们一旦和范坚这样知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密辛的人牵连上,对她来说就是需要忌惮的危险。 谢况给范坚和孟二娘定了罪, 已经决定秋后问斩, 而他以后会不会继续追查,谢宜瑶持着悲观的态度。 第104章 但她自己还得查下去。 她让灵鹊去查有没有人和范坚交往密切的,也是想着斩草除根。 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敌人在暗处, 而她在明处,这让谢宜瑶十分不好受。 孟二娘曾经和谢宜瑶说过, 那人——也就是范坚——是以她的父母来威胁的。她的母亲卧病在床,虽然不是能立刻要了命的病, 但若是停了药, 也只能日薄西山。 谢宜瑶很自然地接过了赡养他们的任务,这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开支而已, 也算是为孟二娘临阵倒戈做出回报。 更何况, 她的人时不时到孟宅上去, 也能时刻注意是否有可疑之人出没。 灵鹊那边的调查也很快有了结果, 范坚回京后,私下有过交往的基本都是在朝为官之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这对于一个试图合群的京官来说再正常不过。 谢宜瑶将范坚回京后联系密切的官员按品秩排序, 这其中不乏和她有交际的,或许她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突破口。 她担心这些人当中会有谁从范坚那里得知当年的事,虽说就连谢冲都未必想明白了她是怎么算计他的。 “嗯?” 张艾也在名单当中? “怀香,你怎么看?我总觉他有些可疑。” 谢宜瑶之前先入为主地觉得范坚让孟二娘“供出”张艾是对他的污蔑,可她突然想到,若是张艾并不无辜呢? 沈蕴芳道:“若张艾确实和范坚有所牵连,那他让范坚‘污蔑’自己这一步险棋,实在是莫名其妙,叫人看不清他的目的……” 这样的行事风格,让沈蕴芳和谢宜瑶都感到十分不安,向来不曾应对过作风如此奇诡之人。 谢宜瑶没有再让人大张旗鼓地调查,而是做出放弃了的样子。 这路走不通,那她试试看别的路。 与此同时,公主府上之前去了吴郡的那批人,也回来了。 裴贺熟练地泡好了茶,先为谢宜瑶倒上一盏,再在她的对面,为自己放上一杯。 他先是略说了在吴地的见闻,要汇报给皇帝的那些自有黄玄他们考虑,裴贺更关注谢宜瑶给他的特殊任务。 “没有投身大族的农民,多半都是家里有几亩薄田,能自耕自食勉强饱腹,不过……”裴贺顿了顿,“都基本没有什么余粮,完全是看天吃饭,若是遇上荒年就不好说了。” 谢宜瑶吹了吹茶汤,道:“若非如此,那些大族手中的田也不会越来越多。” 她此处所说的大族,倒不一定是高门士族出身,也有门第不高,但家境富裕的人。 农户家中有田,按理说是不至于饿死的,但吴地的赋税向来不轻,因为要靠他们去供养京城的达官显贵。 就像裴贺说的那样,遇上荒灾,朝不保夕是常有的事。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将土地卖给那些大族。运气好些的,可以被大族雇佣,以拿到一点赏钱,运气不好的,还要卖身给他们为奴。 这固然是一条正当的路子,但背后未必都是正当的手段,天灾人祸,无奇不有。 也正是如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三吴之地曾发生过数次大大小小的动乱,只不过都被镇压了。 虽然谢宜瑶记忆中,至少在谢况为帝初年间,三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动乱,但她想起之前在京口周禄说的海寇,不免有些不安。 前世没发生,但今生发生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裴贺说到一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再继续道:“邓扬说这是强胜于弱,弱附于强乃天经地义。他这人,我不喜欢。” 谢宜瑶让裴贺注意邓、黄的举动,裴贺虽没看出什么异常,但这段时间的相处足以让他对邓扬感到厌烦。 “黄玄倒是个好说话的,品性看上去也没大问题。邓扬虽然看上去八面玲珑,但也就是会点趋炎附势的本事罢了。” 谢宜瑶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难得看你这样讨厌一个人。” “殿下别误会,”裴贺连忙摆摆手,“我可不是忌恨他,只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罢了。” 谢宜瑶又笑了笑,没有多余的解释。 其实她也不喜欢邓扬。 比起圆滑的张宏,邓扬更为锋芒毕露。虽说有野心的人更好利用,但前提得是他身上有足够的价值。 听完关于吴郡之行的汇报,谢宜瑶又给裴贺安排了新的任务。 “你去找一趟赵医师,让他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注意不要太张扬。” 裴贺接过谢宜瑶递给他的小匣子,里面有一个纸包。 谢宜瑶用三言两语和裴贺讲明了孟二娘和范坚的事,并补充道:“这是范坚交给孟二娘的毒药,起初是打算让她下在我的膳食里的,但是没给孟二娘抓到下手的机会。于是这就变成了孟二娘打算用来自我了结的药。” 当然,孟二娘没能成功自裁,因此这药也就到了谢宜瑶的手上。 事发后她留了个心眼,只交给谢况一半的药粉,剩下的一半自己留着备用。 果不其然,这件事不了了之了,她在谢况面前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愿意告诉她任何关于这药的事。 或许他查出了什么,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去查。 虽说谢宜瑶已经习惯了谢况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的不作为,但他在这件事上的许多举动还是让她觉得颇为奇怪。 种种细节都在提醒着她,一切还未结束,不可掉以轻心。 …… 谢宜瑶觉得自己当真是忙昏了头。 刚重生时,她将未来会发生的几件大事按时间列了出来,以提醒自己。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许多事情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她也就没多留心了。 以目前的发展来看,和前世没发生太多变化的事主要有两类,一是和她干涉的事毫无关联的,二是那些正常死亡的人的命运。 谢义道和谢义远的母亲,谢冲的妻子徐妃在咸宁八年去世,乍一想确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固然会影响她儿子们的仕途几年,但他们身为宗室王侯,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氏身有旧疾,最后也是自然病逝的,谢宜瑶阻止不了,因此她从刚重生时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至于她忘了在谢冲去世的情况下,徐氏的离世会带来与前世不一样的影响。 “素月怎么办呢?她才十五岁。” 萧寿安的母亲庾氏在谢宜瑶面前这样哭诉。 谢宜瑶有些无措,谢素月到底是宗室女,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她的婚事理应得由她的皇帝伯父掌过眼才行,因此对她来说,这确实是个难题。 谢宜瑶知道庾氏来找她,是想让自己在谢况面前说说好话,尽量早点把这件事定下来。 萧家一直有意让自家儿子和谢素月结亲,徐氏在时也是同意的,但因为谢素月还未到合适的年龄,且萧家还在孝中的缘故,两家人都还没有开始走议亲的流程。 但她想先问一问谢素月自己的意见。 因此谢宜瑶也没戳破窗户纸,只是对庾氏道:“素月是我的堂妹,我自然会照拂她。父皇那边,我自然会多提提意见。” 这话虽然有打太极的嫌疑,但好歹也没反对,因此庾氏也不再多说什么,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 眼下徐太妃还未下葬,萧家着实是心急了些。 因为是谢冲妻子的缘故,徐氏的丧事也是由皇家操办的,谢况命崔晖撰写祭文。 崔晖如今是手中有实权的尚书令,又兼任太子太傅,仍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前段时间还奉命改革官制。 不过,听崔朝华转述的一些细节,谢宜瑶倒是觉得崔晖和谢况的君臣关系反而越来越微妙了。 崔晖的诗文本就很有名气,他确实是谢况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也是因为这篇祭文,谢宜瑶才得知了徐氏的名讳。 她与徐道容从来不算熟悉,立场上也多少存在冲突,对方又是长辈,谢宜瑶从来没想过要问她的名字。 原来她叫道容,徐道容。 很符合她气质的名字,谢宜瑶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眼前仿佛就出现了她的容貌。 谢宜瑶去江夏王府看望过谢素月,又一次失去了至亲小娘子比她想象中坚强很多。 谢素月把堂姊领到自己的房中,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卷发旧的纸。 “这是阿母留下的诗,都是她从前作的。” 谢宜瑶惊异地接过,望着纸上娟秀的字迹,写的都是些感物伤时的内容,平心而论,并无稀奇。 “阿母临走前让我把这些文稿都烧掉,可我心想,要是阿母真的不想留下,何必交给我来处理呢?她大可以早早地就把它们毁掉。但我还是不敢随意违背她的意愿,所以想来问一问堂姊。” 在谢素月眼里,她的这个堂姊是顶有主见的,一定能把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完美。 第91章 暗箭难防(七) 谢宜瑶不会轻易许诺。…… 第105章 谢宜瑶敛起多余的笑意, 凝眸看向谢素月,认真问道:“素月肯定要比阿姊更了解阿母,你是怎么想的?” 谢素月没有想到堂姊会将这个问题丢还给自己。 看谢宜瑶神情严肃的样子, 谢素月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沉思许久, 她方道:“我想把这些都留下来。” 以谢素月对徐道容的了解, 阿母不会是真心想要烧掉这些文稿的……更像是,担心无人能替她好好处理,引出更多麻烦来,所以才想以绝后患。 “我还想,让它们流传下去。” 这一句话, 谢素月说得并不那么有底气, 因此声音也小了很多。 所幸谢宜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听得真切,并不以为奇:“那阿姊倒是有个可以推荐给你的人选。” 谢素月懵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素月可曾听说过俞妙兰的名字?” “听阿臻提起过, 略知道些。” 大致就是俞妙兰的诗文写得很不错,得到了皇帝伯父的赏识, 还有给六宫讲学的事。原是谢宜臻曾无心提起过几回,谢素月不经意间全都记在了心里。 谢宜瑶道:“俞娘子先前编过诗集一卷, 以她的喜好挑选了历朝历代的好诗, 其中不乏女子所作。因其顺利面世,她又想着之后在空暇时间再试着编几卷诗。比如将流传至今的女子所作的诗集结起来, 现世的也要收录其中。你若有这样的想法, 正好可以将你阿母所作的诗文抄一份交给俞娘子, 我想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这……当真可以么?” 谢宜瑶温柔着笑道:“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谢素月低下了头, 抱着那沓诗文,红着脸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姊妹二人聊了许久的天,从林下堂的课业到京城里最近时兴的玩意, 无所不有。 谢宜瑶没有忘记这次拜访最开始的目的,她看谢素月已经是有自己主见的孩子,认真地问道:“素月,你的将来,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 “……” 谢素月沉默了,似乎是对这样的问题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和寿安关系很好,那你想到萧家去吗?” 谢素月仿佛顿时被泼了盆凉水,下意识地一哆嗦。 长辈们有意让她做萧家的媳妇这件事虽然从未摆到台面上来谈,但谢宜瑶听过大人们的各种拐弯抹角的话,其实早就意识到了。 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谢素月深知虽然现在还在丧期,自己的婚事不会立马定下来,但以她现在的年龄来看,也得是这几年的事了。 平心而论,凭她和寿安的关系,以及和庾夫人打过的交道,萧家是确实是她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但是寿安也是要出嫁的,不能和她一直在一起。而谢素月对于可能会成为自己夫婿的那个人更是一无所知,只从萧寿安口中听说过只言片语。 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度过余生,太可怕了。 谢素月嚅嚅道:“如果我去了萧家,他们会护着我吗?” 看着她眼中的迷茫,谢宜瑶伸手摸了摸素月的脑袋,仿若安抚。 “素月,你要学会自己护着自己。” 这句话仿佛一下打通了谢素月的任督六脉,她猛然抬头道:“我能像阿姊一样吗?我不想成婚。” 说完,似乎又立刻丧失了信心:“伯父肯定不会同意的。” 谢素月的语气近乎笃定,谢宜瑶听了只觉心头仿佛被扎了一针。她很想和谢素月说“我为你解决”,又或是“阿姊护着你”,一扫谢素月的颓丧。 但不确保一定能做到的事,谢宜瑶不会轻易许诺。 “素月可以放开手去努力争取,就算无功而返,也好过从来没有尝试。” 谢素月听谢宜瑶没有追 问她不愿成婚的原因,本就心中有了些希冀,听到这句鼓励的话,顿时目光如明镜:“真的吗?我也可以吗?” “当然,”谢宜瑶道,“你有什么想法和念头,现在都可以说给阿姊听……只是,最后还是要靠你自己。” …… 半个月后,谢宜瑶听闻了谢况对谢素月的安排。 十五岁已经是可以足够独自生活的年纪,同岁的谢宜臻已经出宫生活,谢况没有像当初把谢义逾接进宫里那样对待谢素月,而是让她的兄嫂先照顾她。 等谢素月出了丧期,会择个良辰吉日册为公主,日后成婚也会有贵嫔主持。 但是主婿的人选还没有定下来,或许是谢况还在纠结,或许是谢素月的争取有了作用,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兆头。 一位“待字闺中”的宗室女自然不止会被一家觊觎,今日不同往日,只有少数士族仍会高高在上地看不起皇家,大多数明智的则会希望能和他们攀上关系。 虽然谢冲涉嫌谋逆在前,但斯人已逝,皇帝对江夏王府的偏爱是百官有目共睹的,谢况对这个亲侄女的重视,甚至胜过后宫中那些无名无分的女子所生下的皇女。 因此自从谢况放出消息后,时至今日,已经有些高门大户派人在他面前旁敲侧击,能传到谢宜瑶耳中的就不止二三个。 其中就有张宏的叔父。他的幼子年龄和谢素月相差不多,如今也未有婚约。这位郎君按辈分来说是张宏的堂弟,其生母又是顾确的姑母,作为主婿来说,可谓出身是极好的。 因为张艾的缘故,谢宜瑶对张家的动向格外留心,因此也第一时间知道了此事。 “张家的立场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她感叹道。 沈蕴芳则推测:“依我看,他们只是想争取尚主罢了。皇女中已经没有更适龄的了,张家现在不过是退而求其次。” 四皇女谢宜臻成婚后,再往下排序的五皇女、六皇女,年纪都还不大。 前有朱云,而后谢宜臻的主婿则是吴郡陆氏出身。因此朝堂中多揣测陛下往后挑选主婿大都会更偏向于选择吴士,张家会有尚主的想法,可谓是水到渠成,十分自然。 因此,若是想以此说明张家是想和江夏王,或者松阳侯有何牵连,就有些武断了。 按照先前的约定,谢宜瑶从顾确那里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资产,顾确这几天也跟她透露了一些张艾的信息。 因顾张两家有姻亲的缘故,顾确和平日没有什么交集的张艾,有着不同于常人的了解。 “据说他三岁时就有了些顽劣的迹象,自幼就不大受长辈的喜爱。长大后虽说看上去正经了不少,但他祖、父都觉得本性难移,对他从未抱有很高的期望。” 顾确对张艾的了解也是从张家人口中得来的,这或许是偏见,但确实补足了对于谢宜瑶来说,较为未知的一面。 她想,张艾这样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的人,和范坚的来往也多半和张家关系不大,且张家确实没有合理的动机。 谢宜瑶谢过顾确,也按照约定将他想知道的一些消息透露给了顾确。就比如说目前,谢容的太子之位仍然稳定,反倒是谢义远又惹谢况生气了。 有了顾确提供的这一笔不小的钱,女兵一事,谢宜瑶心中也更有底了。 谢况当初虽说这事该全由她来办,但真要做起来时,他又觉得谢宜瑶没有那个能力,于是做主替她选拔合适的人选。 谢宜瑶没什么意见,只要选出来的不是病弱之躯就不成问题,谢况愿意替她做这个工作,她是乐见其成的。 谢况对她们的家世背景严加把关,当女兵的事,士族大家是不肯让自家女眷来参与的,家境太差的谢况又怕出第二个孟二娘,因此硬是废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凑全了五十人的数目。 这五十人分成五支队伍,十人一队,又找了个闲弃的练武场,请了陆安的妻子褚氏来“练兵”。 这对谢宜瑶来说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比起募兵,更难的是募将,女子更是如此。 谢宜瑶一直苦于找不到第二个像飞鸢这般知兵的女子,谁想谢况竟然为她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当然,谢况是不曾想那么多的,他只觉得让男将男兵来统领这五十个女子有伤风化而已。 陆安虽然出身寒庶,却也因着堂兄陆渊的缘故颇得圣心,这几年的仕途十分顺遂,也得以与出身士族的妻子成婚。 褚氏因其父兄皆为难得的士族武将,自幼就略涉兵法,和陆安倒也有点共同话题。 谢宜瑶常常亲自跑到练武场去,光明正大一点的理由是视察这支将来要护卫公主第的队伍,但还有个附加的目的,那就是和褚氏打好关系。 她们年龄相近,谢宜瑶便说要以名字互相称呼,顺理成章地得知了褚氏的名字,叫秋澄。 “真是个好名字,一听就能让人立刻想到澄澈的秋水。”当时,谢宜瑶笑着说道。 这日谢宜瑶又去了趟练武场,刚回公主第来时,仆从传话道:“宫里头方才差人来过,说是该知会公主一声,月后殿下的生日,陛下做主要在宫里头过,由贵嫔操办,到时候会宴请不少公卿。此事虽然不必由殿下亲自操心,但也须做好准备。” 第106章 谢宜瑶的生日难得有这么大的排场。谢况是想,他没有将事情追查下去,该得要补偿谢宜瑶。同时也展现对谢宜瑶的重视,以警告世人不可有戕害公主的念头。 在处置了范坚和孟二娘后,这就是谢况能想到的最顶级的补救措施了。 虽说这场宴会将是以皇帝的名义办的,但细节肯定不是由他本人来操持,便顺理成章地落入了司砚手中。 最近有些风言风语传进了谢宜瑶的耳朵,说是有流言说她因为生母的缘故,与司砚关系恶劣,亲近太子也是无奈之举。这当然算不上完全有错,但这与谢宜瑶想要达成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或许这个消息也传进了谢况的耳朵,他也想顺势借此来澄清。 生日宴啊……谢宜瑶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谢况又给她平添了许多麻烦。 第92章 暗箭难防(八) 这两生最大的变数,不…… 生日当天, 谢宜瑶鸡鸣而起,简单梳洗过后,就任由侍婢们梳妆。 身上穿的, 头上戴的, 无一不是花团锦簇。 “灵鹊, 少插些簪子吧。右边……对,那个是御赐的,得留着,其他的拿掉几支。” 随后自有谢况派来的人来接谢宜瑶入宫,她先去见过谢况和司砚, 再一同到百福殿中, 等着宴会开始。 百福殿今日宾客如云,丝竹管弦之盛,酌金馔玉之丰, 不似人间。 谢宜瑶正襟端坐着,平日她只随意绾一绾头发, 插支玉簪就算完事,难得盛装一回, 总觉得浑身不太自在。 虽然已经拿去了些不必要的首饰, 但还是好重啊,感觉脖子好酸……她心中这样抱怨道, 面上却不显。同时也没有忘记观察, 看看席上来了哪些人。 诸皇子年幼, 但除了太子谢容, 谢宥、谢宁和谢宇也都悉数到场,是以谢宥的生母也在。唯独刚过周岁的皇第五子仍由其生母在宫中照看。 这几位皇子已是开始懂事的年纪,是该出席些重要的场合, 长姊的生日宴自然也在其中,谢况也是想让谢宜瑶有机会和这些幼弟们亲近一下。 除了宗室外,其余的客人要么是备受皇帝重用的近臣,比如崔晖,要么是和皇家有姻亲关系的士族,比如朱云。 兼顾公私两面,果然司砚统办的,就是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处来。 宴会开始,谢况在众人面前发表了一大段感人肺腑的表达父女情谊的话,再由诸位宾客依序祝贺。 秉持孝悌的谢容亲自到谢宜瑶位前敬酒,说了些贺词,虽然就是祝长姊万事如意的寓意,遣词造句却颇不凡。 姊弟二人的皇帝父亲在旁听了,很是满意,还在欣慰地补充道:“今日盛宴,太子也多有帮衬。” 这 样隆重的宴会,司贵嫔哪怕运用显阳殿所有宫人,都难免捉襟见肘,故而是调动了些东宫官吏的。身为太子的母亲,只要有皇帝的同意,她是有这样的权力的。 当然,名义上这就成了太子对长姊敬重的表示。 谢容年幼,以茶代酒,但谢宜瑶当然该饮一杯的。谢容亲自拿起酒壶,小心翼翼地往杯盏中倾倒。 谢容双手递过酒杯:“这是阿姊最爱喝的松叶酒。” 谢宜瑶抿出一个笑:“容弟有心了。” 甫一拿起酒杯,谢宜瑶就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这与松叶酒该有的清香不同,有些许刺鼻。 谢宜瑶瞥了谢容一眼,按理说这么浓厚的气味,这么短的距离,他该是闻得到的,然而谢容却神色如常。 也是,他才九岁,平日里滴酒不沾,不知道它本该散发何种气味实属正常。 谢宜瑶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将酒杯送到嘴边,双唇即将沾到酒水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时间变慢,周围的弦乐声离她越来越远,耳边响起前几日裴贺和她说的话。 “赵医师说,这药粉的主要成分是风茄。食用一点不要紧,但剂量高了却能让人昏迷不醒,对身体也有损伤。” “这就奇怪了,既然有心害我,何必用不能致死的药?范坚应当不至于没有门路弄到能害人性命的毒药。” 当时裴贺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他说:“或许本就不是奔着要殿下的命去的。” 即便如此,谢宜瑶还是觉得这酒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她轻轻一松手,酒杯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摔成一地碎片。 谢宜瑶无声抬头看向席间,谢况双眉紧蹙,司砚一脸不解,其余众人神色各异。 谢况抬了抬手,就有宫人连忙上来收拾,其中有人尖声大叫:“这酒有毒!” 顷刻间,丝竹乐声沉寂。 谢况一声胡闹喝住了那个胡乱说话的宫人,司砚上前安抚着受惊无措的谢容,但她也说:“这酒的气味……陛下,当真有异。” 谢宜瑶也附和道:“阿父,这酒中有别的东西。” 谢况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很快就镇定地发号施令起来,百福殿立刻由宿卫军封锁,不容一人离开,医官也人被请了过来,检验酒壶中剩下的酒。 这酒是怎么送到谢容手上的,经过哪些人的手都得查,谢况干脆将所有涉及的人都先押了起来,以候提审。 皇帝一声令后,宴会居然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并不重要。 只是人人的都有了别样的心思。 这件事足够扫兴。一壶酒有古怪,那其余的酒菜能是安全的吗?他们能放心吃下去吗? 但大臣们只会腹诽,万万是不敢把这话在皇帝说说来的。 太子显然是被吓坏了,但很快又被司贵嫔几句话哄好,不再失态。 谢宜瑶也知道,没人会怀疑是小太子将不知名的东西加入酒中的。 但这场宴会本就是东宫操办的,他能撇清干系吗? …… “殿下,就是这里了。”小吏毕恭毕敬地说道。 谢宜瑶微微颔首,示意身旁的飞鸢拿出赏钱来。 小吏得了赏钱,心满意足地退下,顺便在外头替谢宜瑶望风,若有别人来了,他就会立刻进来通报。 有言道刑不上大夫,太子庶子好歹是个五品官,且事情并没查到他身上,张艾自然得到了厚待。 一人独占一间牢房,环境也十分干燥清爽,吃的虽然只是些清粥咸菜,却比同在牢狱中的东宫的底层小吏和奴婢过得好多了。 张艾看见来人是公主本人,不惊不喜地道:“下官怎有幸让殿下屈尊至此?” 看着张艾优哉游哉的样子,谢宜瑶深知她来对了。 因着之前孟二娘的一句话,和这段时间日积月累的疑心,谢宜瑶已基本认定张艾与此有涉。 按谢况现在的查法,短时间内是查不到张艾身上的。他加在酒中的,本是坊间用来止痛的一种药物,虽有副作用,但胜在廉价且高效,因此很是流行,京城中谁都能轻而易举地买到。 谢容只是提前吩咐了为公主准备一壶柏叶酒,但具体是由谁负责的,一时半会就算查出来了,也不能保证不是别人趁人不注意动了手。 厨房里的人各人有各人的忙碌,菜品是经过检查的,但这壶酒是被太子直接拿走的,就漏了这个步骤。把药混入酒中很快,又悄无声息,如果当下没人注意到,就只能盼望着犯人自己露出马脚了。 所以谢况只能把那天所有出入厨房的人都抓了起来。张艾居然也在此列,让许多不明所以的外人觉得他是运气不好才被牵连了,否则他这个和东宫食官没什么联系的太子庶子,为何与此时有关呢? 若这次是朝着谢况本人来的,涉及的所有人都可能得被处死,要是有人趁势进谗言,张艾的三族也可能会不保,那可真是无妄之灾。 但这药能不能算作毒药都有商议的余地,又是朝着公主来的,因此谢况的善心就又被唤醒了——兴许只是有人不慎放错了呢?公主也不是没事吗? 当然了,让皇帝在百官面前丢了这样的面子,那些奴婢们是必须责罚的,但张艾这样的东宫官员,若是罚得重了,家族有怨言是其一,太子的声誉有损是其二。 所以谢宜瑶得亲自来会会张艾,她之前没有将张艾的事情上报给谢况,就是以防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 方才那个守吏给谢宜瑶备了一张胡床,她就这样自如地坐了下来,和张艾隔着栅栏对望。 “张庶子好心态,陷于缧绁仍能泰然处之,叫本公主敬佩不已。” 张艾咧嘴一笑,道:“殿下谬赞。” 谢宜瑶也笑了,但她很快又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庶子不顾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吴郡张氏的命途吗?你若是肯将其中关键道来,我能保你的父母妻儿不受波及。” 张艾仍然无动于衷:“公主这话真有意思,下官可说不出没发生过的事。殿下难道觉得只要我等小民被唬上一唬,就能把假的变成真的吗?” 这话中有嘲讽的意思在,谢宜瑶听了却也不恼:“看来张庶子并不在乎家族啊。” 第107章 张艾一愣:“那又如何。” 烛火摇曳间,他突然觉得公主的面庞有些阴森。 “这里除了我和她并无旁人,你不必再做场面功夫,”谢宜瑶偏了偏头,指向一旁的飞鸢,“本公主唯有一件事很好奇。让范坚供你出来实在是一步险棋,你怎知陛下会迁怒谁,我会记恨谁?我们若是不把这件事记在东宫头上,那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殿下太高看人心了,人心这种东西,只要能有一丝嫌隙,都不能再似当初。” 谢宜瑶叹道:“所以你才想要挑拨本公主和太子、贵嫔的关系,让背后之人渔翁得利。” 张艾反问:“挑拨?殿下本来就有这样的心思,不是吗?” 谢宜瑶笑了笑,没有否认。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处?我想不通你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我只是个公主,就算我和贵嫔反目,对太子一派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听了这话,张艾突然莫名其妙大笑起来,以至喘不过气。飞鸢警觉地摸了摸袖中的武器,但被谢宜瑶伸手止住了。 半晌,张艾终于安静下来,又突然震声道:“好一个只是公主!” 他终于按捺不下,放声说道:“殿下这些年在地方上有多少田宅邸舍,这样大规模的敛财,追求的当真只是富贵么?那些迂人看不明白,下官却知道殿下想的是什么!” 谢宜瑶顿时茅塞顿开。 不是因为张艾说出的内容,而是他话语间的不屑,和眉目间的厌恶。 今日来之前,她本不知晓张艾这么做的动机,或许是谢义远以利益驱使他这么做的——她的人找到了一些张艾与谢义远结交的证据,但这终究只是推测。 张艾,这个前世并无给谢宜瑶留下印象的人,为何突然出现在她的 视野……这两生最大的变数,不就正是谢宜瑶自己吗? 是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张艾盯上了她。 不同于当年裴如之因为她是谢楚公主而刺杀她,张艾弄出这么多乱子,只因她是谢宜瑶! 谢宜瑶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所以,你只是看我不顺眼……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谢宜瑶目光一凛。 张艾看出了她的野心,也握着她的把柄,唯有一死才能免去她的心头大患。 第93章 暗箭难防(九) “贵嫔和太子能分我一…… 谢宜瑶操弄权势这些年, 早就被张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从未想过必须要除掉她才行。略微吓一吓她,让她回到女人该呆的地方去, 这也就足够了。 朝野之上, 和张艾有一样想法的男子, 其实不在少数。 这一切,谢宜瑶早已察觉,但并不放在心上,她不曾想过会有一个张艾为此付诸行动。 “我本以为这样不严密的布置,应当是出于才疏识浅之人, 现在想来, 你本就没有下死手。第一次,你虽然让范坚买通婢女刺杀,但你知道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是想威慑我,再顺势除掉范坚这个先江夏王旧部……若我想的不错, 松阳侯就是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招揽他的吧?” 张艾冷笑道:“殿下消息真是灵通,但想要陛下定罪, 光靠二分证据和八分推测, 可是不够的。” “说服陛下不是最紧要的,我自有别的安排, 不劳张庶子操心。” 谢宜瑶意味深长地笑了, 张艾顿时寒毛卓竖, 冷汗沾湿了衣襟。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轻敌了。 谢宜瑶仍很自如地说道:“第二次, 你依旧想着一石二鸟,既要嫁祸东宫,更希望我能打退堂鼓, 或是皇帝出于保护的心理不再让我参与政事。你确实很聪明,知道比起死亡,活着却碌碌无为才是更能折磨我的事。” “……” “你实在聪明,但又自以为是。张艾,意图操纵人心的人,最终也要被人心所害。本公主不会因为你的挑拨就和东宫对立,也不会将你的事告知皇帝,之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你所做的一切,终将只是徒劳。” 若是谢况能够继续追查下去,总能查到一点蛛丝马迹的。但要是变成这种情况,张艾会在谢况面前说什么,谢宜瑶是无法控制的。 保险起见,她要确保张艾一定会闭上嘴。 “你确实有知人之明,不过你还是看轻了本公主,我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这是张艾听到谢宜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牢狱中,徒留莹莹烛火与张艾相照。 …… 落日西垂,显阳殿迎来不速之客。 “公主刚受了惊,怎么还劳身奔波至此。” 司砚嘴上说得客气,神情姿态却没有表露出不欢迎的意思,宫人也纷纷给谢宜瑶端来茶水点心,招待得很是周到。 谢宜瑶自若地坐下:“我刚去给父皇请安,心想贵嫔最近也定是费心竭力,便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的。” 司砚默不作声地用眼神打发宫人们撤了下去,只有三两心腹留下。 “哪里的话,那件事都是陛下在查,我这边不过是阿容……这小子,还念着要给阿姊道歉呢。” 谢宜瑶含笑道:“此事与容弟无关,我怎会怪罪他。” “阿瑶仁善。但你也知道阿容的性子,什么事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倒让陛下担忧。哎,若是此事早点水落石出,他也不必天天念着这些。” 谢宜瑶笑而不语,将几张纸放在司砚面前。 司砚讶然,仔细翻看起来,谢宜瑶则在旁解释道:“贵嫔之前应当不曾疑心过张艾吧,张家有意尚主,他又是东宫属官,怎么想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对一介公主下手。但我这边,可是发现了他之前与范坚勾结的迹象,照着这条线索继续顺藤摸瓜,更是查到这些有意思的东西。” 纸上是张艾和谢义远的交往的证据,具体几月几日在何处见过面,都有详细的记录,并附带着几封书信。虽然其中并没有能证明谢义远和此事有关联的真正证据,但对司砚来说,足矣。 司砚的神色越发凝重:“公主是觉得,这件事有松阳侯在背后操弄?” 谢宜瑶的语气却有些轻佻。 “是不是松阳侯做的,重要吗?” 司砚缓缓放下手中的纸张,凝眸看向谢宜瑶的双眼。 不论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松阳侯的手笔,他都是东宫的心头大患。 几年来,谢义远在朝中朋党比周,尤其是在其父谢冲过世后,更加嚣张至极。 然而谢况并不以其为威胁,反倒愈发纵容。 即使松阳侯欺压百姓、剥削民脂,风评恶劣,但谢况却很喜欢他。 太子谢容虽然觉得这位堂哥有些敌视他,并能感到隐隐的威胁,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司砚亦警铃大作,察觉到松阳侯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谢义远有过被过继给谢况的经历,他有对继承人之位的野心,再正常不过。 而眼下东宫的处境却有些不乐观。 公主的生日宴上,太子递上的酒水中被人下了药,坊间已经有了许多风言风语。 更何况,就连陛下都觉得她司砚和谢宜瑶之间是有龃龉的。先前就因为她曾建议将范坚调回京城,更让陛下觉得孟二娘刺杀公主的事情和她有关系,所以才没有继续追查,反而为了太子替她在谢宜瑶面前多番遮掩。 虽然她当时只是顺着谢况的意思附和了一句,仅此而已。 之前的婢女刺杀也好,这次的酒水下毒也好,都是冲着吴郡公主去的,可她和她的儿子也都被牵扯到了风暴中心。 现在想来,或许不是偶然。 谢宜瑶的声音有些幽幽然:“偏偏是张艾这个太子庶子动的手,显然有人想挑拨我和贵嫔的关系。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让他得逞,不是吗?” 司砚怔忪一瞬,道:“公主想得周全,既然如此,东宫也不会无所作为。” “有贵嫔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宜瑶甜甜地笑了,“我就知道贵嫔会妥善应对的。张艾终会认罪,松阳侯也不该独善其身,这对我们都有好处,不是吗?” 司砚含笑道:“这是自然。” 谢宜瑶送来的东西能让东宫撇清干系,不可不谓是雪中送炭。司砚知道她得必须付出一点东西,否则欠了谢宜瑶的人情,难免日长梦多。 她深知以谢宜瑶不可能不求回报,若只是想抓出想害自己的人,根本没有来显阳殿找她的必要,只需把这份证据呈到陛下面前就行了。 司砚道:“我会将这份文书呈给陛下,并添上东宫调查后的成果,想必更能形成如山的铁证。只是不知我跟阿容,可做些什么来报答公主?” 谢宜瑶随意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来:“到时候,贵嫔和太子能分我一杯羹就行。” 等太子顺利登基,独当一面的时候,谢宜瑶仍想以长公主的身份继续参政。 第108章 这是司砚对这句话的理解。 “我明白了。只是我还有个疑问,殿下不怕此事当真和东宫有瓜葛吗?” 谢宜 瑶轻笑了一声,道:“贵嫔若要动手,也看不上这种阴私手段吧。” 司砚没有言语。 “那么,今日我便告辞了,”谢宜瑶起身行礼,“还望贵嫔多注意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司砚派显阳殿的宫人送谢宜瑶离开,心中却还念着她最后说的话。 她与身旁心腹说道:“她的目的如果真的只是如此,倒也算简单。可是,她今天的态度实在太过轻自若……” 就好像,她早就考虑好每一句话要怎么说了。 这个低自己一辈,实际上却大自己一岁的公主,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害,司砚一直这么认为。 …… 次日,公主第书房。 沈蕴芳摆弄着细润的白棋,随口说道:“我听朝华说,昨日贵嫔御前脱簪请罪,但皇帝今日却问罪于松阳侯,好不蹊跷。” 谢宜瑶淡淡道:“她不知来龙去脉,不理解其中关窍也是自然。” 沈蕴芳冷笑道:“如此一来,张艾的谋算就全都落空了。既没能威慑贵主,又反让公主府和东宫达成了合作。” 谢宜瑶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张艾这人很是聪明,也有敢于搏一搏的胆量,即使他是冲着我来的,我也不得不夸赞他几句。但他的地位和身份决定了他能知道的信息有限,太过聪明,反而容易走上歪路。” 张艾谋划着以伤害公主来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没想到谢宜瑶能反过来利用这件事,为自己谋取利益。 沈蕴芳道:“他想挑拨我们和太子一派的关系,却不知所谓辅佐太子只是皇帝的权宜之计,吴郡公主其实和太子本就不是一路人。此事到了最后,落败的却是松阳侯,再看不清风向的人,也该醒悟了。” “陛下到底还是器重太子的。” 谢宜瑶又落一子,吃掉了沈蕴芳好几颗白棋。 沈蕴芳的注意力并不在棋盘上,因此没什么反应,只道:“顾确那边,要不要想办法再暗示暗示?我怕经此一事,他会完全依附太子一党。” 谢宜瑶轻轻摇头:“他是个谨慎的,不会急于站队。且他当初那番话未必也是百分百的真情实意。张艾发现的事,别人或许也能看出几分。” 顾确能直接找到谢宜瑶本人,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从她不再努力遮掩自己的野心时起,谢宜瑶就能预想到会有今天。 只是司砚那边,不知道能猜到几分她的心思。供灯之事,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谢宜瑶已经知情。 其实谢宜瑶也不敢笃定范坚和张艾完全和东宫没有关系,但无论真相如何,现在她和太子都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灵鹊从门外进来,传:“殿下,宫中来了消息,说是张艾半夜里在狱中畏罪自裁了。” 裴贺和飞鸢二人守在门边,腰间别着武器,听此一言,互相对视了一眼。 谢宜瑶镇定自若:“陛下可说了什么,有没有让我入宫一趟?” 灵鹊摇摇头:“没有。” “那就无事了。” 沈蕴芳笑道:“看来此事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犯事的人以死谢罪,幕后主使被皇帝所召,这件事对仍被关押着的东宫仆从们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没过几天,他们中的大多数就被放了出来,不必再受**之苦,虽然会受到处罚,但命好歹是保住了。 只有几个据说是和张艾有勾结的,逃不过了。 然而此事并不能就此简单地揭过。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吴郡公主几次番地受到生命上的威胁,这让京城的官民们短时间内都有些惶恐。 虽说公主没出什么事,但下一次未必就有这样的好运气了。看来即使是皇城,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呀!公主千金之躯,都会遇到危险,那住在城外的他们,安全又怎么能受到保障呢? 于是谢况刚给此事定了结论,就得开始整顿宫内宫外的治安问题,以定民心。 这一忙起来,就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件新鲜事。 松阳侯谢义远,跑了。 跑到北燕去了! 谢况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没吐出三升血来。 而谢宜瑶听闻时,哈哈笑了三声。 这就是他最疼爱的好侄子! 第94章 兰心蕙质(一) “这是靠你们自己的努…… 寒来暑往, 又是一年。 松阳侯谢义远北逃虽然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但眼下他留在南楚的兄弟姊妹们的处境仍然尴尬。 谢义道和二弟关系向来一般,这谢况是知道的, 可再一般, 那也是亲兄弟。因此本就谨小慎微的谢义道更加提着胆子过活, 生怕谢况迁怒于他。 排行第三的谢义逾也很尴尬,他年纪还小,在谢冲死后虽然说是接到宫中养着了,但皇帝本人是没有闲暇照顾他的。谢义远投奔北国后,谢义逾日日在宫中看着旁人眼色过活, 那些下人们明面上对他依旧如故, 但私底下议论起来,是很不看他这个皇帝侄子的脸面的。 其实,谢义远叛逃之后过得如何, 谢况知道得比其他人都清楚。他在北燕安插过眼线,几个人虽然不至于能影响北国的政局, 但想方设法为南国多透露些消息却没问题。 北燕皇室起初是还挺看重谢义远的,甚至有些同情, 认为他的父亲谢冲是又一个被君心多疑所害死的, 因着他们燕国也有因同种理由南逃的宗室子弟,他们难免移情到了谢义远身上。 但了解情况之后, 他们就开始嘲笑起了谢义远。 你父虽然谋反了, 但并未被皇帝下令处死, 去世后还得到了皇帝的愧疚, 可见其尊荣。你又封了侯,更有数不清的资产,不像北燕那几个被牵连的王子是被除籍的, 那么你何以混到为何要投敌的地步呢? 还不是自己窝囊! 得知谢义远并未像他预想的那般受到燕国皇室的重用,谢况很是安心。 虽然侄子做出这样的举动确实让谢况寒了心,但见他不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也就不再那么紧张了。 当然,谢况心底里还是希望谢义远可以回来的。 谢素月听说了这些事,心情很是复杂。 不管旁人怎么说,谢义远这个兄长对她还是很好的,她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他,但也觉得自己不该太忘恩负义才是。 谢宜臻得知后,是这样宽慰谢素月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他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你也就莫要太为他担心了。” 谢宜臻虽然已经经历了封为公主、住进公主第、与主婿成婚的所有步骤,但也仍经常和谢素月、萧寿安聚一聚,正好地点可以选在她的宅第,比以往还要更方便。 她这话让谢素月把注意力转回了自己身上,然而一想到自己未定的婚事,谢素月就更加忧虑起来。 素月和寿安二人仍都在各自的孝中,因此她们虽然与谢宜臻年龄相近,却仍未成婚。 萧寿安没太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谢素月已经想过好多次了了。她也将自己不想成婚,和之前在谢宜瑶那听来的建议说了出来,希望可以获得朋友的一点建议。 “我们家发生这么多事,陛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考虑我的婚事,可这件事不可能一直就这样拖下去的,终有一天……” 谢素月担心地说着,另外二人听了她不想结婚的话,起初有些震惊,但并未说什么。宜瑶阿姊不也独身多年了么,素月有这样的想法,又有甚稀奇的呢? 虽然谢宜臻是成了婚的,萧寿安也不排斥,但她们却很支持谢素月的自己的想法。 于是三个二八年华的小女郎,就开始为谢素月的终身大事谋划起来,那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意见都能提出来的,正所谓群策群力,就是如此了。 …… 谢宜瑶并不知道自己在堂妹们那里成了表率,她眼下有另外关心的事。 女兵几个月的训练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按计划履行护卫公主第的职责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这些女兵们的着装,只比寻常侍婢的打扮更加厚实一点,配的武器也是没什么杀伤力的,和正儿八经的侍卫们没法比。 谢宜瑶当然是抱怨了的,但谢况也说,女兵本就没有一个现成的标准,要特地为此设计的话,还得专门花一笔资金去请人造出来,又麻烦又费力。 能有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算是很不错啦。 谢况仍只觉得这五十人只是陪着童心未泯的长女过家家的游戏而已,虽然也能顺势加强一点公 主第的警备,但她们不是主力,总不可能真要让她们来负责公主第的护卫吧。 但是谢况话里也没有否定的意思,秉持着不禁止就是允许的原则,谢宜瑶掏了顾确的腰包,开始给女兵们准备一套像样点的装备。 第109章 飞鸢这边,褚秋澄那里,都出一出主意,就比谢宜瑶想的还要容易些了。虽然比不上精兵甲装,但至少确实能有些防卫作用。 于是公主第的女兵们都换上了新的装扮,开始投入自己的工作中。她们本都是家境普普通通的女子,能做上这样的事已经很是幸运,每个月发给她们的钱,足够补贴家用。 而公主还自掏腰包给她们又添上一笔赏钱。因此哪怕公主略微有些多余的要求,比如组织她们在值班外的时间增强训练啦,也就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反正每日只是在公主第内外执勤,还是很轻松的,她们现在姑且还是如此想的。 北边的候鸟会在秋季飞到温暖的南方,春燕也在约定的咸宁九年,从京口来到了京城。 春燕先是到公主府递了简陋的名帖,名帖经了灵鹊的手,灵鹊也记得这个人,因此春燕并没等多久,就如愿见到了谢宜瑶。 现在的春燕与三年前初至京口的模样已经大为不同,肤色更深了几分,身体也坚实了不少,就连个子都窜了窜。 谢宜瑶笑道:“看来你这三年至少是没饿着过肚子了。” 春燕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红润的脸颊:“这还要多亏了殿下当年的提议,如今甚至有不少人反倒自愿留在那里,周将军和张别驾也托我传达感谢。” 谢宜瑶拉着春燕坐下:“哪里的话,这是靠你们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公主府里备有待客的点心,但谢宜瑶还是特地让人去买了春燕爱吃的那一种,因着不远处的街道就有卖,很快就送到了春燕的面前。 春燕也不推脱,谢过公主的好意,用心品尝起来。 谢宜瑶边端起茶杯,边问道:“你这次来京城,可是独自一人?” 春燕放下了咬了一口的糕点,神情严肃起来,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还有许多想回报公主的娘子们也一道来了京城。” “有多少人?暂且都歇在哪里?” “都住在城南的一处邸舍。算上我,一共是二十七人。” 不算太多,谢宜瑶忧虑的心情暂且消下去了,她怕一次来了太多人的话,自己未必能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虽然我并不觉得有做什么值得你们回报的事,但给你们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肯定没问题的。只是不知道这些女郎们,可都有在京城长住的想法?” 春燕用力点了点头:“殿下尽管放心,我们都深思熟虑过的。这几年大家也攒了些钱的,就算公主不方便,也会考虑着要在京城找份工。 “而且……”春燕稍加犹豫,却还是继续说道,“三年过去了,我也不再是吴下阿蒙。现在想来,那时候直接找到公主面前实在是有些鲁莽,就像殿下说的那样,当时的我我还没完全考虑好所有可能,所以彼时我和殿下说的许多话,现在已经做不得数了。” 春燕的话说到了谢宜瑶的心坎里去,但她还不能立马给春燕做什么保证,得和这二十七人都见过面才行,也好顺便看看她们各自有什么特长,适合做什么工作。 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现在也没有亟待解决的公务,谢宜瑶就跟着春燕去了那处邸舍,刚好这也是她名下的资产,亲自视察一下再名正言顺不过。 甚至到了邸舍里头,管事的人听说公主本人屈尊驾临,那是赶紧放下了手头的事,立刻跑出来迎接了。 谢宜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一亲自见了其余的二十六人。 她们有的生得比飞鸢还要高半个头,有的常年做农活,有的以前是靠织布谋生的,有的则是商贾人家出来的。 又一一问了她们的家庭,有的从记事起就是孤儿,有的和春燕一样有三两家人留在南徐州,有的丈夫早就死在了北地,有的家里男儿参了军,自己独自出来谋生计。 总之,就算有点牵挂,也不太多,她们形单影只的在南徐州也找不到更好的活计,何不来京城碰碰运气呢? 春燕还说,其实当初在京口安顿下来的流民中,还有些人有来京城找公主的想法,只是有的还没能下定决心,有的是男子担心与她们同行不便,所以才有她们这一支小小的先头部队。 谢宜瑶从当中挑了十几个身体资质能做女兵的,让她们这段时间不做别的,就先锻炼身体,至于其余的各有所长,也能在公主这里有用武之地。 这群人因着不用被强行入兵户的恩德,一直记挂着谢宜瑶,现在公主又给她们能换取报酬的安定工作,更觉得她好似菩萨神仙一般。 谢宜瑶却说:“我留你们,并非是因为我心善,而是因为你们有用。只要能好好完成工作,我就会给你们应有的报酬。你们可知晓了?” 娘子们都说知道了,但心里还是觉得这是公主殿下赏给她们的,谢宜瑶没办法,也不再多说。 虽说只是多了十几个人,但毕竟是超出了女兵本来该有的编制,这难免就会有些问题。 褚秋澄继续帮着谢宜瑶训练她们这几个新来的人的,但是谢况安排的练武场是去不得的,因此谢宜瑶在自己名下的宅邸中,挑了处位置比较偏的,供她们集体训练。 皇帝的“补贴”也是没有的,因此花销就得完全靠谢宜瑶个人出,虽然也不是给不起,但难免肉疼。 为了谋得在民间的好名声,谢宜瑶虽然是做了些能得财的生意,但却不像松阳侯之辈一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因此哪怕是一小笔支出,谢宜瑶都要精打细算许久,才肯下定决心。 但她相信这样的付出是会有回报的,眼下这些京口来的女子们,不就是证明吗? 第95章 兰心蕙质(二) 他平时说的多顺溜呀。…… 谢宜瑶即使再忙碌, 也依旧会按着至少五日一次的频率进宫请安,以表自己身为人女的一片孝心。 她在这方面是打定了主意万万不能输给太子的。 因为来得勤快,每次能说的话就少, 父女各自没话找话聊一聊, 待不了太久也可离开了, 这也让谢宜瑶心里好受些。 否则要是一个月才来一次,一次就要接受谢况一个时辰起步的盘问,那可太摧残她的心灵了。 这次进宫,谢宜瑶被新修整过的宫城给震撼到了。 她轻声和身边的小内官说:“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墙面不曾这么洁净, 墙檐上的雕饰也不是这样精美的。” 这内官经常负责接应入宫的公主, 和谢宜瑶有些交情,他很恭敬地说:“公主上次走的不是这边,才没注意到。这是陛下新下令修的呢, 原先的实在太过破败了。” 谢宜瑶点点头,说了些套话, 并没有发表多余的感想。 但到了谢况面前,她刚请过安, 象征地问一问父亲的身体情况, 就有意无意地夸赞起了这些新修的玉砌雕阑。 谢况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景灿先前还以耗资太过劝阻过他, 虽然自己态度强硬, 且没有别的臣子阻拦, 但心底里还是有点心虚, 他难道当真是个为了私欲劳民伤财的君主吗? 但听总和自己有点不对付的女儿夸赞这是一件如何弘扬国威的事情,谢况就觉得自己是做对的了。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一幅叫人看不出悲喜的表情, 似乎对公主的恭维不以为意。但他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谢宜瑶看谢况被哄的心情不错,才开始汇报起最近的日常来。 “儿最近在城中收留了十几位女眷,她们都是无亲无故的,”谢宜瑶撒起谎来丝毫不脸红,“我暂且先把她们安置起来,准备给她们安排了合适的工作。” 谢况夸 道:“你有这样的善心,很好。但万不能影响了本该做的事。” “女儿明白。” 谢况给谢宜瑶开府,安排给她的公务主要本是代他处理一些宗室内部的事,这些他以前是交给谢冲办的。这样一来,也制约了在京中任职的谢冰。 谢况对六弟七弟的信任不及对四弟,而谢冰在襄阳和京口都有些根基,难免叫谢况忧心,且还不如六弟谢凝和他熟悉,因此就不能完全信任他。 只是真的落实下去后,难免就会有些超出范畴之外的任务交给吴郡公主府了,就比如之前去吴郡视察,本不该由公主负责的。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吴郡公主就是一把陛下的刀,因此反对公主的声音是并不太多的,尤其是在张艾、范坚等人伏法之后。 但谢况知道这把刀是有她自己的意志的,并不是他命令什么就会去做什么,谢宜瑶不仅会把谢况交待的事情办好,他不曾命令的,她也会自发地主动去做。 之前的女学,已经为她在京中搏得了好名声,尤其是在士族的女眷之中。眼下还计划着开第二所,甚至放宽条件,可以面向寒庶家的女儿。 就这事,因为谢宜瑶主动说该收她们家里人的束脩,谢况也就没拒绝,能符合条件的,多是这几年冒出来的新兴家族,门第不高,但家中资产是颇丰的,略微拉拢,对他也有好处。 第110章 对着越办越有规模的女学,谢宜瑶也是有一套说辞的。 “阿父不仅是女儿的父亲,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他们得君父的庇护,那儿也该为父分忧,照看天下女儿才对。” 这话就说得有些冠冕堂皇,但谢况除了说“阿瑶不必负担太多责任”,也找不出其他能说的话来。 他们做皇帝的也是这样,实际上是为了私利谋划,但总要包装一番才行。 什么民为邦本、视民如子的话,他平时说的多顺溜呀,可也没人这把这些当真。 但既然谢宜瑶都把他推到了这样的高台上,他也就有些飘飘然起来,同时还有点愧疚。她这样自发地做了这么多,并且不求回报,他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该也做点什么? 虽然这些事谢宜瑶做不做,对谢况来说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但他现在暂时没想到这个,心中只想着要如何表示。 更何况还有之前范坚、张艾的事情在,虽然主谋已经伏法,但谢义远因为没有确凿证据没能被重罚,谢况只是减了他的俸禄和食禄而已。 现在人都跑了,谢况就更觉得这事不能算完结了。 谢义远是没法找回来了,但乖乖的长女还在这里,虽然偶尔她也有一些任性的小脾气,可骨子里还是孝顺的,并且是自己对不起她生身母亲……这样一想,他作为父亲,而不是皇帝,给自己的女儿多赏赐一点珠宝,也无伤大雅吧? 反正就算不给她,也是放在府库里积灰,等着之后赏给别人。 谢宜瑶虽然是有意恭维谢况的,但她实在是不曾想到这人内心有这么多戏,这般积极主动想要弥补她的样子,就好像先前对追查她两次被害都很消极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因此听到谢况要突然要给自己赏许多东西时,她的心理起初是不安的。按照谢况给一颗糖就要甩一鞭子的行事法则,随着意外之喜而来的,未必是什么好事。 但谢况只是随意地提起太子成婚的事:“有司挑了几个吉日,但朕没想好是赶在年内办了呢,还是等到明年。” 谢宜瑶就说该是明年好,操办起来有更多的空余时间,不至于太匆忙,太子成婚这样重要的大事,还是稳重点好。正好还可以让萧弦也顺理成章地参与。 她知道萧弦是颇得谢况的喜欢的,将来也会让他和太子笑容多加走动,那么为了维系他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是等萧弦丁艰完后起复更好一些。 “是有几分道理。”谢况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道。 这件小事倒是谢况先前不曾想到的,按理说太子成婚的这样重要的事,做臣子的哪怕在孝中,也可以酌情处理的,但毕竟过世的那位是他十分敬重,素有盛名的萧公,这就有些不合适。 谢况也更偏向于太子等明年再成婚,虽然也没有完全确定下具体的时间,但太子妃的人选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了,因此他也赶紧让人起草诏令,早点宣布这件大事,以免夜长梦多。 孔家要出一个太子妃的事情,一经公开,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倒不是因为这个人选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太子成婚这样重要的事,本就是很有分量的话题。 林下堂中的小学子们,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有一颗八卦的心。 谢宜臻、谢素月、萧寿安三人组又贴在一起,谢容毕竟是谢宜臻的亲弟,又是谢素月的堂弟,她们的消息就更灵通点。 谢宜臻小声说道:“我之前入宫的时候见过那位,说是会稽来的……” “那太子该是与她已经见过好几面了,陛下想得倒很周全。” 袁敬亭也凑了过来,她平日住在吴郡公主第中,自然偶尔也能跟着谢宜瑶和这几位大她几岁的阿姊说上话,且因着她早慧的性格,并没有什么代沟。 萧寿安见来着是她,也不奇怪,只说:“我听说,原先的太子妃人选可不是这位。” “嘘,”谢素月提醒,“寿安慎言。” 说是这么说,但谢素月也有点好奇,她看了眼谢宜臻,若是确有其事的话,她该是知道的。 谢宜臻是这几个人里唯一一个已经成婚了的,对于这些事却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一想到柳希度的位置就在她们几个后面,还是只说并不知情。 萧寿安也好,谢素月也好,就只是有一点好奇心罢了,并不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因此话题很快又转移了。 “素月,先前我们商量的事,你可有主意了吗?” 听到这话,袁敬亭是有些一头雾水的,但她没开口问,只见三人没有想让她避一避的意思,也就继续听着。 谢素月道:“我和阿兄说了,他虽然并没有很反对的意思,但也并不是很赞成……阿嫂也是这么说的。” “哎,我就知道。”萧寿安一脸沮丧。 谢宜臻则说:“毕竟先前没有这样的例子,所以有些困难也是很正常的。京中寻常人家女儿会出家为尼的都不多见,且多是为了谋生的不得已之举。” “可是,要是连兄嫂的这一关都过不去,陛下就更不可能同意了呀……” “唉。” 三位女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这是她们能想到的,顺理成章地让谢素月不必结婚的最可行的办法了,可惜第一步就没能顺利地踏出去。 三言两语之间,袁敬亭很快弄明白了,虽然不知为什么,但谢素月是想要去做比丘尼的。 于是她说:“你们为何不问问瑶姊呢?” 在座的几位,除了萧寿安,跟谢宜瑶都是姊妹关系,只是亲属远近的区别。就连萧寿安,也因为谢宜瑶和萧家有许多往来的缘故,跟她有些姊妹般的情谊在的。 因此提起她的名字,她们是不该觉得奇怪的,可谢素月却很为难的样子,让袁敬亭摸不着头脑。 好在谢素月立马解释了原因:“我不想太过依赖堂姊,想要试试看靠自己解决。” 在谢素月眼里,这群小伙伴是可以同她们商量的,但她其实并不把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 可若是要去找谢宜瑶,她知道,自己就会完全寄希望于堂姊了。 这样有点像作弊,谢素月不喜欢。 “堂姊曾经说过,我要学会自己护着自己的。” 第96章 兰心蕙质(三) “诗书传家,底蕴深厚…… 数月后。 夏日炎炎, 暑气愈盛,纵然是位于长江以南的京城,也多少有些热得叫人发昏。 皇帝是不用为此事 操心的, 宫城北边的乐游苑中有一冰井, 位于山阴之处, 乃是旧朝皇帝所建来专门储藏冰块的。 谢况篡位后,对旧朝的宫苑不像对旧朝的宗室那样下了狠手,因此大都得以保存,并继续发挥着它们的功效。 因此每到夏天,就能有一车车的冰, 从乐游苑运到皇帝的寝殿、书房中去。得宠的后妃皇子、亲信近臣, 偶尔也能分得些冰,不仅可以减一减暑热,更能彰显圣恩。 谢宜瑶这日进宫请安面圣, 多少也是为了这一点清凉。 今天休沐,除了值班的官吏, 大都可以回家休息,因此谢况没有要面见的大臣, 也没有几份需要他过目的文书。 就连太子谢容也暂停了一天的课业, 得以一大早就到谢况面前彩衣娱亲。 父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若是叫寻常百姓见了, 也要感叹当真是天家父子, 就连骨肉亲情也要胜过他们草民许多。 然而小太子一见到长姊, 脸上的表情就复杂了起来, 一会儿是愧疚,一会儿是害怕,坐立难安。 谢况看在眼里, 找了个借口将他支了出去。 “阿容还挂念着生日宴上的事,总觉得对不住你,你且给他一些时间缓缓吧。” 谢宜瑶含笑道:“无事的,容弟还小,多经历过几次大事才能沉稳下来。” “话虽如此,”谢况道,“他到底是太子,过于仁善心软倒适得其反。” “善心难得,非后天所能养成。至于其他的眼界见识,可以等他慢慢学嘛。” 谢况揉了揉眉心:“哎,可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去成长了……阿瑶,若你是个男儿,为父也该轻松些。” 这话刚一脱口而出,谢况就意识到不妥。 倒不是觉得这话的内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他凭直觉就知道他这样说很可能会惹得谢宜瑶不快。 虽说没有皇帝父亲看公主女儿脸色行事的道理,但谢况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很不安,他抬眼去看谢宜瑶,却见她毫无察觉一般,平静得很。 “能为阿父分忧,阿瑶也觉得足够了。” 谢宜瑶笑眯眯地说道,弄得谢况觉得说不上来的瘆人。 但帝王的自持很快占回上风,谢况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容的婚事已经开始筹备起来,你若得空,也该略微出几个主意才是。” 谢宜瑶依旧维持着笑容:“女儿明白。” 就这样空着手谈话,若是亲密之人也就罢了,但像他们这样表面和谐,实际却有些难为外人道的龃龉的父女来说,对话就很容易在任一时刻落入尴尬的境地。 第111章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谢况让身边的内官去取了一副棋来,他倒不是真的想和谢宜瑶比一比棋技,只是想在不知道能说什么的时候,装作思考棋局,掩饰尴尬而已。 谢宜瑶欣然应允:“那就让儿陪阿父手谈几局吧。” 文德殿内除了棋子与棋盘轻碰出的声响,并无其他声音。衬着放置在屋内冰块所散发出的寒气,都让人觉得冷过了头。 谢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宜瑶提着谢容的近况,这是他们父女为数不多能聊得上来的话题了,若是换作当年谢容刚出生时的谢况,肯定想不到会有今天。 这么多年来,谢宜瑶对谢容的爱护,谢况是看在眼里的。 谢宜瑶道:“这段时间我观察下来,阿容是很中意孔小娘子的。” 谢况道:“孔家很懂分寸,知进退,且诗书传家,底蕴深厚,这样家族的小娘子,才堪为阿容的良配。” 过了几手棋,谢况道:“你最近可有去王府看过素月?” “不曾。” “她虽已不是幼童,但义道平时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平日出内城去公主府的时候,也可以再绕些远路,去下城西。顺势也还可多去你七叔府上走动走动。” “儿明白。” 谢况的指点,谢宜瑶当然是全盘接受。 谢况终究还是放下了棋子,忧心地说道:“虽说你最近和素月来往不多,但兴许也从她那里听过几句话吧?” 谢宜瑶一脸茫然:“父皇所说为何?儿竟不知。” 谢宜瑶知晓谢况这番话存了想要试探她的意思在,然而自从那日在江夏王府中的对话后,她确实就不曾和谢素月谈起过她的婚事,也是真的不知道素月会采取什么手段。 谢况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原本朕已经给她择好了夫婿。萧家很好,萧弦的长子和素月也很相配,等两家都出了孝,时候也正合适,再晚些倒拖不得了。只是事到如今,她却说什么尘缘已尽,俗念已消,想要出家为尼……唉,这可叫朕如何是好啊!” 出家为比丘尼以逃避婚事,不是只有谢素月能想到的法子,京城当中也有这样的先例——当然没有人会把这样的理由搬到台面上来。 虽说佛寺中自有外人不知的污秽,但谢素月身为宗室女,能得到皇帝的庇护,倒也不需愁这个。皇帝若是支持,甚至可以为她新建一所佛寺,将人员也安排妥当。 但关键是谢况并不同意这样的请求。 谢宜瑶困惑道:“平白无故的,素月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谢况双眉紧蹙:“依她所说,是之前去寺中听经时,有僧人说她命克至亲,唯有出家为尼才可一解。如今她已无父无母,只有个长兄能相依为命,她不想再连累牵扯阿兄了。” 谢宜瑶叹道:“这孩子也是纯孝之心。” 谢况冷笑一声:“朕看她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想逃避罢了。” “父皇何出此言呢,素月她从小就是最乖巧的,万不能有这样叛逆的想法。” “否则怎么就赶在这样的时机?阿四他过世多年,”谢况不情不愿地提及谢冲,“她却等到自己婚事将定之时才匆忙做此决定,朕怎能信服。” 谢宜瑶小声道:“兴许是因为四叔母……” 谢况瞥了一眼谢宜瑶:“此事你之前当真不知晓?” 在谢况心中,是很怀疑谢宜瑶给堂妹出了这样的主意的,又或许是她离婚的经历给了谢素月潜移默化的影响。 总之,谢宜瑶不可能是无辜的。 谢宜瑶眨了眨眼睛:“当真不知,否则儿定要劝劝素月的。” 谢况正对此话半信不疑,就在此时,有内官进来传话,在谢况耳边说了什么。 虽没能直接听到内官说的话,但有谢况转述:“是宜臻请见,你不必回避了。” 谢宜瑶就留了下来。 谁知向来沉默寡言的谢宜臻刚一入殿,竟然也顾不得那些礼节,上来便拜倒在地,哭着说:“父皇,救救素月吧!” 谢况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语气都有了几分不稳:“素月怎么了?” 谢宜臻边哭边说,谢素月因为谢况不同意她出家为尼,竟然选择了用绝食来抗议,作为兄长的谢义道怎么劝都劝不下来,谢宜臻也无计可施,这才不得不求到了谢况面前。 “胡闹!” 谢况用力拍案,震得谢宜臻的身形都抖了抖。 谢宜瑶连忙劝慰道:“阿父莫急。阿臻,你且将始末道清楚先。” 谢宜臻点点头,道:“义道阿兄他平日忙于正事,不曾发现,还是我今日去江夏王府时发现了些端倪。才知素月她从起初的戒荤辛,到了只食素的地步,现在竟然每日只喝几口米汤了。儿肉眼所见,素月这些 日子消瘦了许多,这样下去……这样下去实在是……” 话说不下去了,谢宜臻开始抽噎起来。 谢况冷声道:“阿瑶。” “儿在。” “你且和阿臻一同去一趟江夏王府,务必要让素月吃下些东西,不管用什么手段。” 谢宜瑶立刻应了,她深知面对暴怒的谢况最好还是不要忤逆他的意思,正好,她也好借此去看看谢素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谢宜瑶虽然知道谢素月是有不想成婚的念头在,也曾鼓励她自己想办法去让谢况同意,但却不曾想谢素月会选择这样偏激的法子。 出家为尼虽非上策,但也勉强可行,然而绝食乃自损之道,并非良策。 谢宜瑶搀着还没止住哭泣的谢宜臻一道坐上出宫的轿辇,一面抚摸着她的后背,一面思索着谢宜臻牵扯其中的可能性。 以谢素月谢宜臻这对堂姊妹的交情,平常该是无话不说的。方才在殿上听谢宜臻的话,谢素月绝食有段时日了,她不至于到今日才发现才对。何况就算她们最近没有私下的往来,也常常要在林下堂见到对方的,怎会察觉不出异常呢? 可谢宜臻眼下哭得这么伤心,谢宜瑶也办法逼问她,只好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再说。 但这一路上,谢宜臻竟都没能完全止住哽咽,也不曾主动看向身旁的谢宜瑶,直到车停在江夏王府外。 就好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谢宜瑶心里大致有了数,但并不说,依旧是搀着谢宜臻哭得有些乏力的身子,从角门悄悄进了王府。 王府中的侍婢连忙迎了出来,给二位公主行了礼。 “请殿下劝劝我家娘子吧!” 第97章 兰心蕙质(四) 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待谢宜瑶与谢宜臻一同离开, 谢况的怒气才平复了些许。 他不满于谢素月以绝食来逼迫他同意的手段,更怀疑是谢宜瑶给堂妹立了个坏榜样,但看到谢宜臻哭得半条命都要去了的模样, 难免也心软起来。 况且要是谢素月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怎么对得起阿四呢? 前脚谢义远刚叛逃北燕, 后脚他就让谢冲唯一的女儿落到了以死相逼的境地,这样的事一旦记在史书上,定要叫后人揣测他们兄弟关系恶劣的。 谢况思量片刻,命人等过些时候亲自以皇帝的名义去趟江夏王府安抚谢素月的情绪。又令医官到王府上给谢素月把个脉,看看身体是否有恙。 把这一切都吩咐下去, 谢况才稍稍安定下来。 司砚在皇帝身边总是有个能通风报信的耳报神的, 因此文德殿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显阳殿。发生了什么,司砚很容易就有了数, 只是拿不准谢况的态度。 她吩咐殿内的小厨房做了份消暑的甜汤,亲自端到了文德殿。 “天气暑热, 陛下操心政事之余,也该偶尔休息片刻才是。妾亲自做了甜汤, 放在冰水中凉过, 陛下要不要尝一尝?” 司砚的语气甜软温柔,一下就抚慰了谢况的躁动情绪。 虽说谢况如今更偏宠宫中的新人, 然而司贵嫔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显然并非仅仅因为她是太子的母亲。 谢况的目光望向司砚端着的白瓷小碗, 眉头舒展了几分, 欣慰地说:“阿砚有心了。” “都是妾该做的。” 司砚小心翼翼地将碗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况心中感叹,虽然司砚出身寒微, 但却十分会察言观色,又善解人意,可谓是妻子的良选。这些年来,更是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且毫无嫉妒之心,宫中嫔御皆道贵嫔仁善。 可惜也正是因为她出身寒微,若他执意立她为皇后,必然会受到高门和重臣的反对,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而且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想法,谢宜瑶也势必会极力阻止。 好在司砚自己也常说能忝居贵嫔之列已是妾莫大的福分了,因此谢况也不再总想着再立后的事。 谢况尝了口甜汤,赞叹道:“你的手艺是越发精湛了。” “多谢陛下夸奖。” 司砚笑得甜美,谢况越发顺意,将谢素月一事告诉了解语花。 第112章 这事听着听着,司砚的眉间也有了许多愁意。 她叹道:“真是个可怜孩子。” 谢况眯了眯眼睛:“哦?贵嫔为何这么说?” “陛下有所不知,”司砚解释道,“先前徐太妃过世时,妾出宫前去吊唁,曾见过这孩子悲痛欲绝的模样。她眼泪都要流干的样子实在叫人心疼,口中还说道要随着阿母一同去,若不是身边的婢女们拦下,恐怕当场就要见血的。” 谢况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她虽然有些不懂规矩,倒也是母女情深了。” “正是如此。因此妾想着,倒不如成全了这孩子的想法。” 谢况经司砚一通安抚,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理智也就又占据了上风。 谢素月意志坚定,他要是执意阻拦,最后没准真要落个玉碎人亡的结局。 可是天家公主做比丘尼确实是没有先例,他同意了,朝中也定会有很多反对意见,民间也少不了要有流言蜚语。 一想到这些,谢况就觉得头疼。 若是像谢宜瑶那样意志坚定的,至少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可是以他对谢素月的微薄了解,她是万万没有那样好的心性的。 且谢宜瑶离婚也好,开府也好,都是能给他带来实打实的好处的,可谢素月出家为尼呢? 司砚极了解谢况,比起谢宜瑶有几十年的相处和血脉相连的优势,她依靠的更多是她敏锐的洞察能力。 这能力不是她从出生时就有的,而是幼时贫贱的生活所磨砺出的。 “陛下,素月既然是宗室女,想来就算出家为尼,也可不同于常人。若是以她的名义兴建佛塔佛像,又是陛下亲近佛门的功德。” 这话说得谢况有些心动:“有几分道理。” “且就算是出家为尼,也不代表就一定得和皇家断了联系。素月住在寺中,陛下亦可前去拜访,或是召她入宫,比起与人成婚、随夫远行,这样也更能延续血亲情分。” “容朕再想想吧。当务之急还是得让这她别再绝食了,否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见阿四呢?” 司砚抿嘴道:“陛下说的是。” 谢况拍拍司砚的手,道:“朕已经让阿瑶和阿臻去王府了,她们若劝不下来,朕再请你出马,可好?” …… 与此同时,江夏王府内。 谢宜瑶与谢宜臻一起,跟着府中下人一道走向谢素月的卧房。 这条道路对谢宜瑶来说曾经十分熟悉。可惜谢冲去世后,谢义道虽生性正直,却不能给谢宜瑶什么助力,因此她只偶尔上门拜访一下徐道容或谢素月,维持最基本的情分,最近更是有一个月不曾来了。 谢素月院子门外守着的侍女一见到谢宜瑶和谢宜臻,就立刻进去通报了。 姊妹二人站在院门外,谢宜瑶拿着帕子轻轻擦着谢宜臻的脸颊,细声细气说道:“阿臻莫难过了,你知道阿父的性子,他就是一时情急才如此的,等他心情平复下来,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谢宜臻勉强摆出一个笑容,道:“我倒是更担心素月,她身边现在除了侍婢,也没有旁人看着。万一不愿意让我们进去可怎么办才好。” “那你更不能再素月面前露出太过悲伤的样子,反而叫她担心。” 谢宜臻点头称是。 谢宜瑶又沉声道:“阿臻,你告诉阿姊,这次是不是你和素月提前串通好的苦肉计?” 不曾想到谢宜瑶会如此心直口快,谢宜臻的脸上明显闪过一瞬的讶异。 谢宜臻看了看周围,道:“不是的……或者说,不全是。” 虽然是同父的姊妹,但谢宜瑶好歹是长了谢宜臻十几岁的。论起性格,谢宜瑶虽然也算宽容,却不似二姊谢宜琬亲切,反倒更有威严。因此二人相处起来,谢宜臻总觉得她在长姊面前无所遁形。 谢宜臻又知道谢宜瑶是不会把这些全告诉父皇的,于是不再藏着掖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透露了些许。 “自打父皇说了素月会在一年后封为公主,并让贵嫔来操主持婚事的话后,有意求娶的人络绎不绝,光能传到我们耳朵里的,一只手也数不过来。素月现在父母皆已过世,兄长也不大能庇护着她,将来即使身为公主,万一与主婿舅姑有嫌隙,以她的性格,免不了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虽然素月和父皇有叔侄情分,但到底是隔了一层。所以听闻素月说她不想结婚,我才会支持的。阿姊,你不要将此事 说出去可好?” 谢宜臻之前能哭得“梨花带雨”,自然也不是全靠演技,而有真心挂念着谢素月的缘故。 以绝食来展示谢素月的决心,逼迫谢况同意,这当然是她们的愿望,但若是谢况一开始不肯松口,谢素月也不会轻易放弃的——绝食是真的,她也做好了损害自己身体的准备。 谢宜瑶牵起谢宜臻的手:“你放心,阿姊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她看着谢宜臻能为堂妹这样豁出去,不禁心生感慨。遥想当年她劝谢况不让谢宜琬改嫁时,说到情真意切处,也曾不禁落泪。 但像谢宜臻这样纵情恣意哭得堪称热烈,却是很少有的。 当然,前世她也极少哭,但那时的她会愤怒,甚至是暴怒,不会丝毫压制自己的情感,哪怕是在谢况面前。 可今生为了长久的谋划,她常常要压制自己的感情,甚至用相反的情感来矫饰。以至于她快要分不清,是自己历经生死磨难后本就变得风轻云淡,还是长期刻意节制情感导致的结果。 谢宜瑶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的性格已经不知不觉离喜形于色的袁盼越来越远了,甚至,更像司砚。 方才进去通报的侍婢出来:“二位请进吧。” 谢宜瑶很快将这样古怪的思绪甩了出去,将心思放回了当下。 其实在和谢宜臻聊过以后,谢宜瑶觉得谢素月是打算出家也好不婚也好,她都没必要太过干涉。 她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也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谢宜瑶走在前面,一踏进屋内,就快步走到卧着的谢素月身旁,谢宜臻在后面把屋内的侍婢打发出去,关好了门。 谢宜臻在谢况面前所说的不假,谢素月看上去确实消瘦了。谢宜瑶看了眼搁在旁边案几上的半碗米汤,和显然没有动筷过的几盘小菜,心想绝对不能让她这样长久下去。 谢素月问:“瑶姊怎么来了?” “我刚才在宫里,”谢素月俯身拢了拢谢素月的鬓发,“来的路上,阿臻都与我说了。” 谢素月垂了垂眼帘:“我这样,瑶姊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你若不肯多吃些东西,我才真是要看不起了。”谢宜瑶眨了下右眼,又笑道:“反正这里没有旁人,你多吃点东西,到时候就跟外头说是我吃去的。” 谢宜臻在旁听了,不禁笑道:“果然是阿姊,能想出这种法子来。” 谢素月露出了一瞬茫然的表情,她完全没想到谢宜瑶会这样说。 第98章 兰心蕙质(五) 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并无大碍, 还请公主放心。下官还要回禀陛下,就先告辞了。” “有劳诸位费心。” 谢素月的卧房外,谢宜瑶同谢宜臻一起目送医官和内官离开。 谢宜瑶终于能松口气。谢素月的身体没出什么毛病, 这是一件, 而谢况派人前来探望素月, 可见已经消了些怒气,她盘算的事情也多了三四分成功的可能,是第二件。 谢宜瑶侧过身,叹道:“父皇还是关心素月的。” 谢宜臻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提及谢况, 这对姊妹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是一种默契, 她们都知道这样的境况该归咎于谁,但她们无法开口,也无需开口。 半晌, 谢宜臻才道:“阿姊,其实素月她……也不想如此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谢宜瑶自听闻谢素月绝食起, 就有些隐约的不悦。 “不用担心,我都明白。她也好, 你也是, 以后有需要帮忙的,直接到第上来找我就是。我若不在第中, 又有急事, 也可到外城的公主府找。” 谢宜臻面色一赧:“有劳阿姊挂心。” “都是姊妹, 不必客气。” 话说到此, 突然守着院门的侍婢急匆匆地进来,看在她俩伫在门外,便禀道:“萧娘子来了。” “寿安当是听到了些风声, ”谢宜臻向谢宜瑶解释道,随后又吩咐侍婢,“你且回萧娘子说,素月身子无碍,不必太过着急,慢些过来便是。” 侍婢连忙按照谢宜臻说的去做。 不一会儿,萧寿安就火急火燎地进来了,看见谢宜瑶在,才勉强刹住车,行了个礼。 谢宜瑶笑道:“真是不巧,我正打算回去呢。你们三个好好聊。” 说完,轻轻地拍了拍谢宜臻和萧寿安的肩膀。 她若待在这里,估计三位小娘子就不能自在地谈论只有她们知道的秘辛了。 第113章 随着谢宜瑶的身影消失,谢宜臻才轻轻打了下萧寿安的手:“好了,别看了,先进去和素月讨论讨论接下来怎么办吧。” …… 院子里的梧桐已经染成了黄褐色,一阵秋风吹落,沙沙地掉下几片叶子来,但立马有洒扫的侍婢将它扫去。 那日之后,谢素月被召入宫中,与皇帝在文德殿中交谈大半个时辰。他们具体谈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那之后不久,皇帝就同意了谢素月的请求,还特地为她定了封号,并非以郡县为名,而是从佛经里挑了个名号,是为天华。 这意味着这位佛家公主将来不会受汤沐邑的食禄,而是由佛门供奉。 谢况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可以展现他尚佛的虔诚之心的机会,因此谢素月出家的流程是比寻常人家要复杂多的。她又是谢冲的女儿,哪怕摈弃了俗世身份,也不可能和寻常比丘为伍,所以谢素月在佛门中的地位也绝不会低。 离她正式出家为尼的日子还有一旬不到,谢素月在做最后的准备,谢宜瑶时不时命人去王府上走动走动,了解情况。 若是闲来无事,她也会亲自去和谢素月说几句话。 这日谢宜瑶在公主府中处理公务,却见突然有个第上的侍婢前来传话,在公主府的官吏中显得极为扎眼。 她记得,这人是她吩咐去江夏王府打探的人,若是换在往常,也都是等她人到公主第时再汇报情况的,今日急着赶到公主府来,可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灵鹊也发现了反常之处,谢宜瑶一个眼神,她便会意,拉着这侍婢到无人处去。 谢宜瑶将手上的这一件事赶紧处理了,等她搁下笔,正好灵鹊也回来了。 “说是在王府上遇到了司贵嫔。听闻贵嫔有意到时候送天华公主一程,顺便在石城寺呆一段时间,天华公主同意了,只待贵嫔请求皇帝的许可。” 谢宜瑶皱眉:“皇帝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贵嫔此举,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为谢素月选定石城寺的人是谢况,以谢况和慧净的一面之缘开始,石城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也渐渐重了起来,谢况也曾在石城寺出资建造佛像。 石城寺如今是京畿香火最盛的佛寺之一,前几年又多扩建了五六分的面积,谢况会选择将谢素月送到那里,再正常不过。 而谢素月能在石城寺为尼,于谢宜瑶更有许多好处。 但居然连司砚也欲前往石城寺,就不免让谢宜瑶怀疑其目的了。 就算司砚的想法单纯,谢宜瑶也担心她可能在石城寺发现什么。 她问:“贵嫔现在可回宫了,还是仍在王府?” 灵鹊回道:“至少刚才是没有 要离开的意思,这么点时间过去,应当还是在的。” 谢宜瑶思索片刻道:“我要去趟江夏王府,让他们备好车马。” 江夏王府中,司砚和谢宜臻正在谢素月房中,闲话家常,氛围很是其乐融融。 因为谢宜臻在丧母后,乃是由司砚照看长大的缘故,二人有似母女的情分在,虽说比不上亲生骨肉,却也比旁人要更为情深意重。 谢素月又和谢宜臻来往密切,是以她和司砚也还算得上熟悉,相处起来不至于不自在。听贵嫔说她有意与谢素月一道前去石城寺,并在那里陪伴她一段时间时,谢素月也没有拒绝。 谢宜臻乐见其成,也并未多说什么。 三人正说着体己话的时候,有侍婢来传:“吴郡公主殿下来了。” 司砚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谢宜臻道:“长姊平日里这个时候应当在公主府呢,今天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谢素月道:“许是今日格外清闲。” 又对侍婢说道:“赶紧请她过来,不要疏忽了。” 于是有仆从铺席添座,待谢宜瑶翩翩而至,三人就见她笑着道:“我刚听他们说贵嫔也在,还不信呢,未曾想当真如此。” 谢素月和谢宜臻连忙起身行礼,司砚也没有摆架子,而是一道起身。 “怎么我一来,你们都这样客气,都快坐吧。” 众人这才坐下,有侍婢上来给谢宜瑶奉茶,谢宜瑶双手接过,脸上笑容不减。 “我听闻素月这段时间忙于筹备,可不知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这话是对着谢素月问的,一旁的二人沉默着,只待谢素月本人开口。 “阿姊有心,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这是最好,”谢宜瑶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挂心,石城寺离这儿也没多少脚程,以后阿姊得了空也常会去看你的。” 谢素月点点头,含笑道:“贵嫔方才也是这么说的,我能得到你们这样照顾,实在是我的幸运。” 一时间,屋内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谢宜臻很容易地察觉到这种奇怪的气氛,但她理解不了背后的原因。 在座的人个个互相都算得上熟悉的,就算是素月和贵嫔二日相比较而言少些交集,可刚才还是好好的呢。而瑶姊又向来和善,往常也不曾有这样的状况。 正在她思索之际,是司砚打破了沉默:“阿瑶还不知道吧,我刚才和素月说,只要陛下准许,就陪她一同去石城寺。既可照应一段时间,免得她短时间内难以适应新的生活,又可让我也能有幸沐浴佛恩,潜心礼佛。” “原是这样。” “阿瑶若是也有这样的想法,不如由我一并禀告陛下。” “贵嫔考虑周全。然而我近日府上有不少琐事要忙,虽然每日能抽得出空来,却不能长时间不管不问。” “那就可惜了。” 此话揭过,四人又谈了些别的闲事,尤其是一些听上去与朝堂无涉的闺中琐事。然而能被这几位提及的,牵扯的不是重臣妻女,就是世族千金。 虽是闲谈,按理说当无所负担才是,谢宜臻却还是感觉有些如坐针毡,不过聊了几刻,便说要先回去了,来日再来找素月。 她本意是想逃离这样有些窒息的氛围,却不曾想谢宜瑶说道:“我第上的车刚在路上蹭坏了车轮,虽然还能勉强前行,但却有些颠簸。阿臻要是方便,可否捎带我一程?” 公主的宅第彼此距离相近,谢宜臻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司砚突然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阿瑶不如坐我的车吧,好歹宽敞些。” 先前闲聊时的几次试探没有成效,谢宜瑶近来一直有想着找个和司砚单独说话的机会。比如等下入了内城,再和谢宜臻说想起来有事得入宫,也就是找个借口搭上司砚的车。 却不想司砚主动开了口。 谢宜瑶不禁警觉,但还是笑着满口答应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素月看三人都打算离去,难免寂寞,但并未多加挽留。临别离前,还再次答应她们自己一定会好好用膳。 谢宜瑶搭上了司砚的车,身为太子之母,司砚的种种典仪是同于太子的,车马自然也比寻常公主的更华贵些。 但与此同时她又崇尚简洁,因此车内的布置又很朴实。 谢宜瑶脸不红心不跳地夸赞了几句贵嫔的品性,待车入了内城,停在吴郡公主第外时,她又向司砚问道:“说起来,贵嫔还不曾光顾敝舍吧,不知今日宜瑶可有幸请贵嫔赏光?” 司砚只沉默了一瞬,便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99章 兰心蕙质(六) 又是一年酷暑。…… 听起来有些神奇, 但这确实是司砚第一次到谢宜瑶第上做客。 早年间还在襄阳的时候,司砚同谢况、袁盼一起住在官邸的东院,而谢况的几个女儿, 与当时过继在谢况名下的谢义远, 则住在略微小一些的西院。 平常谢宜瑶晨昏定省时, 司砚才会和她打个照面,因着知道她们母女不喜自己,并不主动招惹。 后来谢况起兵入京,最终夺得皇位,谢宜瑶和她的另两个胞妹直接住进了宫城外的公主第, 而司砚则作为嫔御居在宫城内, 非特殊情况不得外出。 司砚极少走出重重宫门,因为若有要事内外命妇自会前来拜会,不需劳驾贵嫔本人。谢宜瑶亦是如此, 她到显阳殿来的是如此勤快,司砚自是没有必要兴师动众亲临她的宅第。 谢宜瑶带着司砚到了待客的前厅, 公主第上的侍婢奉来上好的热茶与点心。 二人寒暄着,司砚夸赞室外的景致与室内的摆设, 谢宜瑶笑吟吟地点头。不知不觉间, 屋内的侍婢渐渐都撤下去了,最后只剩下两位谢宜瑶的心腹, 守在门边。 其中一名司砚是熟悉的灵鹊, 她自幼服侍谢宜瑶, 十几年间不曾改。另一位身形更为高大的侍婢, 司砚只知她叫飞鸢,却不大了解她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得到谢宜瑶的信任和重用的。 “话说起来, ”谢宜瑶扯起话头,“我虽知贵嫔素来崇尚佛法,却不曾想贵嫔竟愿到城郊佛寺潜心修行些时日。” 第114章 司砚含笑道:“公主也曾在石城寺呆过,应知道这本并非难事。何况素月父母已逝,我也自当多照拂她。” 若是后宫有皇后在,这样母仪天下的职责该是皇后承担的。司砚作为贵嫔,位仅次于皇后,居显阳殿,又是太子生母,已是无冕的皇后。 这就是她的“自当”。 谢宜瑶气定神闲道:“我本以为,是贵嫔对石城寺格外有执念才会如此。” 此话一出,灵鹊与飞鸢就十分有默契地走了出去,并细致地掩上了门。 司砚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 她只道:“不过是陛下格外看重,素月又要在石城寺中久居的缘故。” 谢宜瑶见司砚对自己的试探毫无波动,便不愿再打太极。 “是吗?”她捂嘴一笑,“看来是我想岔了。贵嫔当年在石城寺为我母供灯祈福一事,自己也不大记得了吗?” 闻言,司砚的脸上明显的闪过一瞬诧异,但又很快被恍然大悟的表情所取代:“原是这样。公主与石城寺亲善,会知晓此事也并不稀奇。” “……” 司砚语气仍然平淡无波,没有丝毫动摇,这是谢宜瑶所没有想到的。 谢宜瑶紧咬了一下嘴唇,浅浅的齿印留在唇瓣上,转眼间又消退了。 她按照原来预想好的计划行事,冷静地质问道:“贵嫔有如此善举,却叫我好生困惑,我从前竟不知天地之间还有这样一位娘子记挂着阿母。只是我不明白,阿母她生前待你严苛,贵嫔到底为何以德报怨,替她供灯?” 这样一串咄咄逼人的追问,换来的却是沉默着的司砚,和她脸上所露出的,近乎悲悯的神情。 谢宜瑶看不透司砚的所思所想,只觉得被冒犯了。 她那样望着谢宜瑶,让谢宜瑶觉得她是在可怜自己,可怜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儿—— “不要这样看我!” 脱口而出掷地有声的一句,如此唐突,就连守在门外的灵鹊都抖了抖肩膀。 这几乎是谢宜瑶下意识的举动,刚一出口,她也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妥,甚至觉得有些丢脸。 谢宜瑶试图就此揭过自己的失态举动,若无其事地继续质问道:“你是想展现胜者的姿态吗?展现你有多么善良?” 这话并非出自百分百的真心,谢宜瑶早顾不得那么许 多,她只是想逼迫司砚多说些什么,最好展露出她的弱点。多次进攻都被司砚严防死守,顾左右而言他,这让谢宜瑶已经失去了耐心。 司砚却觉得麻烦,她本就不是非去石城寺不可,如果谢宜瑶百般阻挠,也是得不偿失的。 “阿瑶,如果你实在在乎,不愿我去石城寺,那此事就作罢吧。” 司砚的细声细语,并不像她安抚谢素月时一样奏效。她该谨记的,谢宜瑶论辈分是低她一辈,论年龄却高她一岁。 谢宜瑶闭上双眼,一呼一吸,又睁开双眼,面上瞬时间有了笑容。 “哪里的话,贵嫔贤德淑良,我有什么不愿的?方才是我失态,还望贵嫔不要记挂在心上。” 这明显就是客套的场面话了。 司砚正欲接话,却被谢宜瑶无情打断:“灵鹊,送客吧。” 门被推开,那两名侍女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举手投足间所透露出的意思都近乎直接赶客,实在很不客气。 司砚深知自己触碰到了谢宜瑶的逆鳞,她现在若是不立刻离开,境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司砚没有犹豫,利落地起身,对着谢宜瑶作揖告别,随后跟着灵鹊向外走去。 正当她踏入被阳光照射着的地砖时,才听到背后传来谢宜瑶冰冷的声音:“今日之事,贵嫔若是想说,就说吧。” 虽然谢宜瑶没有讲明对象,但司砚知晓她说的人是谢况。 司砚微微侧过身子,道:“公主多虑,我并非嘴碎之人。” …… 天华公主皈依佛门那日,因着还有皇帝赐给佛寺的诸多御物,从西城的江夏王府,到城北郊外的石城寺,仪仗车马不断。 当日有不少仕女外出围观,那场景很是热闹。 司砚履行了她给谢素月的一半承诺,亲自送了她一程,因此队伍的规模就更大了。但她又说,贵嫔平日需要操持后宫诸事,不便长久离宫,没法在石城寺陪她一段时间了。 谢宜臻和萧寿安也特地从皇帝那里讨了恩典,得到了在谢素月身边呆上十天八个月的允许,只要不闹出事来就行。 京中百姓中议论着,这还是第一次见当今天子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实在罕见!既可见天华公主这位皇侄女是如何受宠,又可见皇帝对佛祖的虔诚。 石城寺也愈发热闹起来。 但寻常香客能涉足的空间有限,无论是尊贵的天华公主,还是谢宜瑶与石城寺的勾结,都不是他们普通人能见到的。 可即使不能一睹天华公主的尊容,但到石城寺上供奉一点香火,沾沾喜气,总是可以的吧? 然而不过数月之后,京畿百姓又见识到了真正的天家排场是何等奢华。 皇太子容,纳会稽孔氏女为妃,一改往日皇家节俭之风。具体的典仪环节不必细述,只需一点就足以让人能够想象:皇帝甚至为此大赦天下。 凡是大辟以下的罪,不管是要坐几个月还是几年的牢,通通都可归家。 百官公卿各有赏赐不说,就连百姓的赋税都有减免,因此无人不为年幼的太子新婚而喝彩,更对大楚的将来充满希望与期待。 春去夏来,又是一年酷暑。 即使是乐游苑储藏的冰块也无法抚慰谢况的心了,他现在遇到的麻烦实在灼手。 吴地多郡已经有月余不曾下雨,虽然还没发展到旱灾的地步,但今年的收成恐怕不容乐观。好在无论是京城还是吴地,储仓里的存粮还算充足,不足为虑。 可还衍生出了别的的麻烦事。 原本建宫殿、修佛寺都一直在推进,且不曾出过差错,但前些日子因着暴晒的天气,许多民夫长久在烈日的照射下中暑,甚至晕厥过去,更有一病不起后,就一命呜呼的。 安抚是自然要安抚的,但民夫的缺口也得补上才是。 谢况称帝将近十年,虽然以身作则倡导节俭,算不上大兴土木,但也不曾忽略此道,而他近日还盘算着造皇陵的事,可供驱使的民夫数量更加捉襟见肘。 他的思路是很简单的,数量少了,那么就添补上一些,反正这几年徭役不重,略微多征发一些民夫不会引起混乱。倒是是土木工程不能随意耽搁,否则要出问题的。 当然这件事情提出来,身边是一定有人反对的,“陛下万万不可啊”之类的话,谢况早就听得耳朵起茧。 但反对也没有用,谢况是执意要做。 像崔晖这样熟悉谢况性格又心思缜密的近臣,就发现他们的陛下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很少愿意和群臣商量。 到此还算不上谢况眼中的麻烦,可问题是后来还出了岔子。 因为大赦的缘故,多地的治安状况近来本就越来越恶劣,突然征发民夫的消息在这样炎热的夏日传到百姓之中,一下就爆炸了! 起初只是在各地有几次小规模的暴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谢况没有放在心上。 但后来东边海岛上的匪寇趁虚而入,收编了不少暴民,大大增长了实力,这就很让谢况很头疼。 只要能交税、不造反,皇帝不是不可以做到爱民如子。 但“子”一旦忤逆了身为“父”的他,那这就不好说了。 如此种种,崔朝华都告诉了谢宜瑶,包括谢况是怎么和大臣辩论的,言语间也透露着崔晖对此事的态度,他是有些反对的。 谢宜瑶在此之前已经知晓了一二,但崔朝华还是补足了不少信息,这正是谢宜瑶现在需要的。 自从范坚、张艾的事情发生后,谢况就开始疏离起谢宜瑶,在谢素月以绝食相逼后,更是如此。这种疏离起初很难发觉,因为只是减少了主动召谢宜瑶入宫的次数,和安排给公主府的工作而已。 谢宜瑶尚未厘清谢况如此是为何。是察觉了什么,或是出于愧疚? 然而眼下她也并不再像以往那样,迫切需要谢况的鼎力支持了——她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比从前根深蒂固许多。 第100章 因果报应(一) “臣一片忠心,日月可…… 海寇的事, 谢宜瑶很是忧心。 这批匪寇虽然主要是由流民和贫民组成,领头的却不是等闲之辈。 先前裴贺随公主府官吏一同前往吴地时,就曾打听到有杨氏子孙在坊间笼络民心。这支杨家人的先祖本是北方的士族, 可惜南渡的时候慢了几步, 等他们过了长江, 江左已被先头部队瓜分完了。 虽仍能尽量保持着士族的身份,但仕宦不显让杨家愈发衰败下去。除了空有个士族的名号,生活与寒庶无异,甚至比不上许多商贾或财主。 第115章 而如今谢况称帝后又多次施行土断,并让地方官员重新厘清门第, 杨氏就这样沦落成最低一品的士族了。 可即使到了如此的境况, 他们也都没有忽视家学传承,子弟们哪怕是倾尽财力也要学习书史。而凭借长期以来在吴地的经营,杨家也在百姓间有着不错的风评。 因此哪怕沦为海寇, 也能抓住时机游说百姓,顺势召集起一大批人。对这些杨家年轻一辈来说, 这倒是比跻身官场更容易的事了。 这群由杨氏所集的匪寇先前一直在吴地隐秘地活动,海上诸岛和沿岸的海村是他们的常驻地。便利的地理位置让他们可以时不时就到陆地上劫掠一番, 往往官兵还没赶 到, 就已经顺着水路溜之大吉了。 谢况起初并不把这件事太当一回事,地方的匪乱本就是除不尽的, 只要威胁不到他的统治, 哪怕地方有奏, 也可以装看不见, 全交给地方官吏自己去处理。 毕竟京畿的水军都是预备着对抗北人、保卫都城的,没有特殊情况不好随意调动。 这么多年来,谢冲也就曾派人整顿过一次江州, 但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打击江州的地方势力,对当地的匪乱倒没有特别的关注。 但随着匪徒的规模越来越大,在吴地煽风点火弄出的乱子越来越多,谢况终于忍不了了。 杀鸡焉用牛刀,匪徒多是乌合之众,用官兵的人数和规模恐吓住就能成功一半了,对付这些不成器的匪徒,用不着调动周禄、陆渊。谢况这次选择了资历尚浅但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孙白霓,替他领军剿匪。 趁此能让孙白霓外出锻炼,又能让赚得声名,实在很划算。 但在旁人眼里,虽然只是剿匪,孙白霓仍有些不够格,他之前可没有率军出征的经历,一直做的都是文吏工作。 然而,谢宜瑶有前世的记忆,知晓等周禄陆渊等名将去世后,楚国的将领储备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时,孙白霓是新一代人最拔尖的一个。 因此一听说这件事,谢宜瑶便到孙家去打听消息了。 她平日对孙家姊弟多有照拂,孙青云又防心不重,且她觉得自己能知道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告诉公主殿下也无妨。 “大概带了一万多人吧,其中水兵有五千呢。” “五千人是不是少了些?”谢宜瑶状似无意地问,“我听闻海匪有数万人。” 孙青云挠挠脑袋:“我不太懂,但阿弟说这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五千人足矣。天子潜龙在渊时,阿弟也参与过水战,不算全无经验。地方上也有些兵,就算万一有什么危急情况,都能随时支援。” 和孙青云一聊,谢宜瑶对海匪的情况就有了更多把握。 沈蕴芳也为她分析:此次行军路途不远,且地方也有储粮,民夫的占比不会太大。海匪虽然士气相比之下更为旺盛,但大都是没怎么经过训练的泛泛之辈,战斗力远低于官兵。 谢况派出数千人应对,那么海寇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万人左右。 这个数目的人管理起来对于杨家子弟来说已经足够麻烦,他们对底下人未必控制得牢,因此孙白霓说的“不足为惧”未必是大话。 不出所料,没到一个月,这群作乱的海匪就被孙白霓打得节节败退,剿灭和俘虏的匪徒无数。 那些刚入伙的百姓便开始害怕,逃逸的、投降的,都很多。 但他们手上已经沾染了父老乡亲的血,就不可能从轻处理。级别高、“军功”多的,处死。中等的,发配为奴。次一点的,收编为民夫、役夫。 虽然杨家人就算逃到岛上也能随时卷土重来,但他们手下没人的话,也成不了气候。所以这之后没多久,谢况就立刻开始安抚吴地的百姓,更表扬了那些不曾与匪徒“同流合污”的良民,甚至再度减免他们的赋税。 反正国库里的钱粮还是够的,他现在最缺的是人力,他的佛寺、他的宫殿呀! 让谢况感到幸运的是,这次俘虏的暴民刚好能补充上民夫的缺口,而他所信任的孙白霓又立了军功,打了看不起寒门武将的士族们的脸,真是皆大欢喜。 要知道,最怕匪寇打进来的,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们了。 于是皇帝下了个罪己诏后,几个月的匪乱就这样翻篇了,只需等孙白霓班师回朝。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然而谢宜瑶并不安心,杨家家境并不富裕,因着善于煽动人心,就能集结起一大批人来,可见吴地百姓的民心本就已经岌岌可危。 甚至很可能不止吴地。 他们为何能在这么快就收拢这么多人?如今吴地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之前只是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不曾被人注意到。如今也只是解决了表面的问题,还想再掩耳盗铃,就是自欺欺人了。 她知道谢况不是什么昏君,他不会没有意识到问题,但他要么也找不到根治问题的方法,遂选择放弃,要么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迫在眉睫,因此就只试图安抚好百姓暴躁的情绪,并不打算从根本上解决。 只是,连谢况自己都忘了,就算他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它会被触动,也会感到恐惧。 谢况这日阅过地方官吏上表的有关匪患的文书,其中有许多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惨状,令人不忍卒读,饶是皇帝的心再冰冷,也抽痛了几下。 这是他的百姓呀! 当天晚上,谢况做了个梦。 梦里起初是一片漆黑,耳边穿来不间断的水流声。 谢况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怀着警惕的心,朝着某个方向径直走着。 走了许久,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叫他看见了怖人的景色:从土堆中冒出的毛发,啃噬着骨肉的野兽,流淌着血色的河流。 好在前方远处传来一道白光,谢况坚信这就是逃离此处的出口,闭上双眼,朝着光的方向狂奔。 然而,中途却突然被一只细嫩的手抓住了脚踝,谢况转过身去,却看见那人长着一张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是当年他以“清君侧”的名义,在灭掉昏君后,亲手扶植的傀儡皇帝。禅让后,未及弱冠的小皇帝随即命丧黄泉。 “楚王……你为什么要……丢下朕……” 稚嫩又沙哑的声音让谢况的心底浮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下意识想挣脱,可手无缚鸡的小皇帝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死死地抓住谢况不放。 使用蛮力行不通,谢况就开始狡辩起来:“陛下,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当年祸事,乃是为崔景灿所蛊惑,才——” 话未说完,一只又一只手地攀上谢况,有的扯住他的衣角,有人拉住他的手,还有人试图攀上他的后背。 那其中,有被夷尽的前朝皇族,有死在战场的将士,有晒得褪皮的民夫。 甚至还有谢冲。 谢况冷汗直流,想要赶紧逃离这般地狱景象,但他每使一份力,就有数倍的力将他往回来扯,堪称举步维艰。 两方僵持不下,突然间,有一条白练垂在谢况面前,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一只手是自由的,于是伸手去抓那条洁白的布条却—— 抓空了。 那一瞬,所有拉扯着他的手的消失了,谢况面朝前方直直倒了下去。 恍惚间,他又一次尝试着去抓那条白练,麻布从他的指尖掠过,如风一般飘走。 “等一下!” 谢况猛然坐起,守夜的内官连忙秉烛而至。 “陛下?” 谢况摸了摸额头,发现满是汗珠。 “哈……哈……” 谢况喘着粗气,渐渐缓过神来,堂堂皇帝,怎能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这内官并未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只是担忧地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况双目圆瞪,命令道:“把灯点着,然后出去。” …… 天边翻起鱼肚白,在禁中值班的医官已经着手收拾起东西了,往常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工作找上门,他们只要等白班的同僚们来了便可归家休息。 突然有慌慌张张的内官来传,说是陛下有请。 医官们心下一凛,这个时间点,陛下本人请他们去,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留了两人在医署后,其余医官跟着内官的指引,前往皇帝的寝殿。 谢况已经到了须发斑白的年纪,可平日里身体总体还算得上是康健,医官们把脉后也总要称赞一番的。 虽然偶尔也会因着寒暑气候感染些常见的小病,但稍微施以药石就能好转,也不曾有过于凶狠的急症。 但这次却很不同。 来的路上,内官和医官们讲了情况:半个时辰前皇帝突然惊醒,原以为只是做了噩梦,可随后冷汗不止,几度晕厥,口中还念着胡话。 好在刚才勉强又清醒了过来,才能叫医官们望闻问切,诊断病症。 第116章 幸好等医官们到达寝殿的时候,谢况的状态看上去并没有进一步地恶化。 “这……”一位资历略浅的医官说道,“从脉象上看,陛下的身体不像有什么大问题,只需开几味滋补的药就好。” 另一人说:“但从症状上看并非若此,我的看法是……” 谢况这病确实古怪,医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莫衷一是。 唯独有一位年龄比谢况还略大些的医官,同几名内官一起立在皇帝身旁。 他看了看谢况的脸色,轻声说道:“陛下这是心病。” 这话没传到其余医官们的耳朵里,但传到了谢况本人 与近身内官们的耳朵里。 有人出声提醒:“还请慎言。” “无妨,说就是。” 谢况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却仍有不容质疑的威严。 老医官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有气郁结在心口出,偶尔闷得好像喘不过气来,但过了片刻又觉得并没有这样的症状,是自己多虑了?” 谢况微微颔首。 “虽说对症下药,按照陛下表露的症状医治,也能有所缓解,只是无法根治。” “那朕该如之奈何?” “陛下最好少操劳政务,以免损伤心神。” 谢况皱了皱眉:“但这本是朕的职责。” “陛下圣明,”医官道,“但哪怕只减少一点劳心的时间也是好的。松弛有度是最好,适当娱乐亦可颐神养性。” 谢况眯了眯眼,犹疑地看向这名医馆:“照你这么说,所谓心病,是朕这皇帝当得太称职了,才会有这样的怪病?” 医官略加斟酌,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事关龙体,下官不敢揣测。” “罢了,”谢况挥了挥手,“你和他们一块讨论去吧。” 医官恭敬地行了礼,后退几步,正打算转身,谢况却突然觉得他说得还算有几分道理,又把手抬了起来。 “多给这人一些赏钱。”他吩咐身边人道。 第101章 因果报应(二) “是你不放过我,谢况…… 皇帝卧病在床, 以至于要暂停朝会这种事实在非同小可,若要宣布,也须得让信得过的近臣好好斟酌一番措辞, 以免闹出更大的慌乱来。 楚国常朝本就不是很频繁, 通常一个月也就两次, 只用来宣布比较重要的事,其余就基本是走个过场,具体的事项从来都是在文德殿和各官署内讨论的。 但往常即使遇上皇帝身体有恙时,也顶多是推迟一段时间,等龙体略有好转再择日另行, 从没有说是直接明令暂停的。 因此官员们都有些担心, 陛下这次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好在皇帝隔三差五还能到文德殿处理文书、召见重臣,百官见了御批, 公卿见了龙颜,也就各自打消了疑虑。 就算停了朝会, 皇城与官府也依旧正常运转着。 谢宜瑶也时常进宫探望,不辞辛苦地侍奉汤药在侧, 一片孝心让谢况都为前段时间对她的疏远而感到愧疚了。 “阿瑶, 你不必天天来的,”谢况一手拿着文书, 一手扶着额头, “宫中自有人侍候。” 谢宜瑶熟练地搅和着刚煎好的药汤:“儿最近府上也没什么事, 偶尔抽空去一趟就可以了。事分轻重缓急, 自然是阿父这里更重要。” “你啊。” 谢况微微叹了口气,心里却很欣慰。 他喝完药,吃了几口膳房呈上来的甜口点心, 又躺下了。 “父皇,”谢宜瑶劝道,“医官不是说要多到户外走走嘛。今天天气可好了,要不女儿陪阿父到华林园中去散散步?” 谢况沉声道:“朕倒也想,可这手上的要紧事却放不下。” 谢宜瑶接过宫人递来的团扇,边轻轻扇着边道:“父皇可是在忧心孙将军的事?” 谢况点了点头。 这在朝中并非什么秘密,谢宜瑶知道实属正常。 孙白霓虽然没能将起事的杨家人全部剿灭,但主力打没了一半,剩下的都被赶到了海岛上。 官府的水兵常年在内陆的湖泊河流训练,海战并不熟悉,如果贸然追击,不仅可能无法拿下常年在海战经验丰富的匪徒,而且很可能会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故而谢况早已命令孙白霓归京,接受封赏。 孙白霓向来不会违背圣意,领命后立刻带着军队向京进发。只是因为不如出兵时事态紧急,沿途经过某些重要的郡县,就会有所停留,正好让疲倦的兵将们休息片刻。 当地的官吏迎接孙白霓时,大都十分热情。他们以前自以为这位孙郎是靠着旧情才能得到皇帝的重用的,没想到真有点本事! 虽然海寇比不过燕军骁勇,但对这些主管文治的地方官员来说,实在也是一桩棘手的麻烦。若非如此,即使皇帝不出面,地方上也不至于一直放任寇匪自流。 因此孙白霓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真心敬佩也好,趋炎附势也罢,阿谀奉承和赠礼行贿就都一股脑地涌上来了。 这在官场上虽不稀奇,但对于孙白霓来说可就是少见多怪了。 甚至许多是来自于高门士族的,比如有几个柳萧顾朱的旁支,用孙白霓在文书中的话说,那是“没一个干净的”。 和谢宜瑶信任灵鹊有些共同之处,谢况很信任孙白霓,但他也觉得孙白霓存在些不致命的小缺点,比如过于耿直,不知变通。 这些所谓的违规行为,其实已经是一种默认的规则,只要别太过分,收着也无妨。谢况都不过问,又有谁会治你的罪? 但孙白霓偏偏就是一根筋,哪怕一块石头都不肯收下,因此地方上的人也有些看他不顺眼,闹出了一点小矛盾。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但孙白霓是谢况有心培植的心腹,寄予厚望的栋梁之才,这就让谢况很焦心——他本来就有“心病”了,一想这些烦心事,情绪就更为焦躁。 “他还是太年轻……”谢况感叹道。 谢况年龄已经将近半百,而孙白霓才二十多岁,对比起他本人来说,确实还能算是年轻。 但孙白霓和谢宜瑶同龄,她听到这样的话,就难免有别的想法。 “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却没怎么经过历练。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依儿看,还是得让他多吃吃苦头才行。” 谢况苦笑道:“可惜不知道朕能不能等到他成长的那一天。”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谢况这样勤政的皇帝来说,五十多岁已经算是比较长寿的了,谢况从未肖想过长生不老,因此总要对身后事有些安排。 身在病中,也更容易担忧自己命不久矣。 谢宜瑶知道前世谢况至少活到了六十多岁,且身体仍然康健。但皇帝本人可以说的话,身边人却不能随意附和。 否则,就可能被多疑的皇帝怀疑是盼着他早死呢。 “阿父怎么说这样晦气的话,到时候让容弟听见,又要闹脾气了。” 提到谢容,谢况的表情就雨转晴了,甚至呵呵笑了两声。 谢况有次在谢容面前提到“朕百年之后”这样的语句,惹得孝顺的谢容当场大哭起来——这还是司砚告诉谢宜瑶的。 想到这里,谢宜瑶脸上刻意的笑容也露出了破绽。 但她很快又调整过来,顺势说道:“对了,这几天怎么一直不见贵嫔?” 谢况道:“她说有你在此,就不添乱了,每日早晚带着阿容来看两次,白日就在殿中诵经祈福。怎么,你居然不知道么?这段时间你不曾去过显阳殿?” 谢宜瑶微微垂首,道:“是女儿疏忽了。” “你紧张什么,朕不会为此怪罪你,”谢况道,“朕知道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朕很费精神,但贵嫔和太子那边,基本的礼是不能断的。你等下就去趟显阳殿,和贵嫔请个安。” “不了。”谢宜瑶脱口而出。 谢况皱眉:“又怎么了?” “儿是说……贵嫔潜心礼佛,我不大好去打扰。” 谢宜瑶心思胡乱,随意找了个借口。 之前那场她单方面的质问,以司砚的“妥协”告终,她的目的达成了,司砚放弃了在石城寺久待的想法。 但所有关于袁盼的诘问,司砚全部闭口不言,她不像徐梅香也不像谢冲那样,迫不及待地透露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袁盼死亡的秘密,也不曾展露分毫自己对袁盼的态度,让谢宜瑶无从下手揣测。 这场对峙,完全是谢宜瑶输了。 那天结束的也很不愉快,所以现在谢宜瑶实在不知道如何要面对司砚,哪怕维持之前的面热心冷,对现在的谢宜瑶来说也有些吃力了。 但谢况却没有放弃,他的态度变得很强硬。 “都是借口。” 谢况这样判断道,无情地将谢宜瑶的抗议打落。 他又说:“等下朕要面见官员,你在这里也碍事,不如早点回去——但要记得去一趟显阳殿,朕会让内官跟着你的。” 第117章 一只充满压迫感的狮子,即使是在病中,也仍然不会放弃他的威严。 谢宜瑶原本早已不会被谢况的威势所迫,然而这件事指向的却是她惧怕着的司砚——不仅仅只因为先前那桩对峙,更是因为她前世最后功亏一篑就是被司砚所察觉。 司砚也是她的“心病”。 然而,谢况无理的要求反而点醒了谢宜瑶。她已经在司砚面前落了一次 下风,还这样避着司砚,不就更显得自己心虚且怯弱了吗? 文德殿内,除了谢况和谢宜瑶外,只有几名内官守着,他们都噤若寒蝉,宛若不存在一般,所以谢宜瑶只是迟疑片刻,就显得寂静得出奇。 就在谢况的耐心将要被耗尽的前一刻,谢宜瑶终于说出了那句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 “女儿明白了。” …… 入夜前,司砚来拜见谢况。 “阿瑶可去见过你了?” 司砚含笑道:“前些时候是来过了,呆了好一会儿才走的。这是陛下的意思?” 谢况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司砚接过内官递上来的药膳,准备开始侍奉谢况。 这些琐事,寻常内官自然是做得了的,但每每有嫔御和皇家子女前来侍疾,就交到了他们手上。 谢况的病虽然奇怪,但好在不曾有呕吐、流血一类的症状,只是时常会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喘不过气等等,因此给皇帝擦擦汗已经是这些前来侍疾的贵人们最辛苦的活了。 至于烹饪煎药,被烟熏得直咳嗽,就是宫人或内官该负责的了。 司砚和谢况说了会话,时候不早,她又亲自搀着他回了寝殿,随后才回到显阳殿中,安然睡下。 今日谢宜瑶时隔许久主动来找她,果不其然并没有提及那天的事,就像那场对峙不曾发生过一样。 司砚想,幸好,那天她难得多次失态,她们能彼此心照不宣是最好。 更何况,她也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谢宜瑶,尤其是在事关袁盼的时候。 …… 或许是因为今天谢宜瑶和司砚各自与他谈话时都简洁提及了袁盼的缘故,谢况久违地梦见了袁盼。 谢宜瑶说,舅父舅母和敬亭最近都很好,阿母若泉下有知该很欣慰。 司砚说,先皇后已逝,妾该担负起更多的责任。 所以谢况抓住了那条白练。 轻轻一拉,他发现另一端的人是袁盼。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仍时常与他争吵的袁盼,怨恨地望着他的袁盼。 只这一个,谢况觉得比千千万万个都恐怖。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他问。 袁盼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她说:“是你不放过我,谢况。” 第102章 因果报应(三) “你不愤怒吗?”…… 谢况乖乖遵循了医嘱, 每日都按时服药休息,但最根本的症结没除,病情仍会时不时地反复。 因此寝殿内外守夜的人仍然时刻紧提着精神, 不敢有一丝松懈。 殿中的烛火突然被点亮时, 守夜的内官立刻就发现了。 快步凑到门边, 影子打在上面,屋内没有传来异响,只有微不可查的呼吸声,试探道:“陛下?” “找石……不,去找昙玄高僧来!” 这位名叫昙玄的僧侣, 拜访过西域, 游历过四海,在南国素有声名。他初到京城时,谢况不仅亲自接见, 还让他住在宫中编撰经书,如今已经有三年了。 虽说现在这个时候昙玄多半还在休息, 但他的居所就在宫内,来回不费时间。 因此得了这样的命令, 内官们并不很为难。 两个内官结伴, 一人提着一小盏灯火,快步离开了。 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 也只过去了一两炷香的时间。 昙玄法师跟在他们后面, 神色平静, 仿佛并不觉得半夜被皇帝急召是什么棘手的事情。 谢况端坐在榻上, 斑白的长发披着,看上去颇有些狼狈,没有帝王的尊严。 “这样的时辰, 难为高僧了。” 昙玄慈眉善目:“无妨。贫道昨夜就觉星象有异,担心要有事发生,故而不曾歇下。” 谢况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向来很敬重昙玄,如此一来,更觉得这位僧侣道行之深,竟然当真有预知的能力。 因此谢况更是毫无保留地,将他这段时间所遇见的件件怪事都和盘托出了。包括今夜的梦中,他是如何抓住了白练,怎么遇见了亡妻的,所有细节全都对着昙玄娓娓道来。 “我正与她说着话,突然见她的脸色变了,四周场景瞬间由一片荒野变为这座寝殿。我还以为终于大梦初醒,却见她仍然在我眼前,方知仍在梦中。不料她突然转身夺门而出,我追着她一并出了门,却只见到有一条白色的蛟龙在空中游荡。” “陛下可看清了,那当真是一条蛟龙?” “绝不会看错,”谢况道,“朕奋力追赶着,那龙到了宫里的一处井边,落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宫中可当真有这么一处井吗?” 谢况颔首:“就在不远处。朕会将高僧请过来,也是因为这一点。此中恐怕大有玄机。” 谢况已经不把这些当作是单纯的梦境了,他开始相信这必定映射了某种现实。甚至,梦本身就是一种现实。 昙玄沉思片刻,道:“依贫道所见,原是先皇后化为蛟龙,却被困在宫城之中。” 谢况急切问:“她是来报复朕的,对吗?” “并非如此。人有来世,可先皇后困于生死之间,不得转世,实际上更是一种折磨。她托梦于陛下,乃是向陛下求救。” “求救……高僧的意思是,朕该助她解脱?” 昙玄点了点头。 谢况望着他道:“要如何做?” “这正是我等职责所在。陛下请放心,贫道定会为陛下解除此难。” 谢况固然很尊重昙玄,但说得这么玄乎且违背认知的事情,他仍然有些将信将疑,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 但他很快就对此深信不疑了。 几天后,宫人间起了流言,说是在宫中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而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就在谢况所梦到的袁盼所困的那座井附近。 知晓这个消息的当晚,谢况又梦到了袁盼。 他问袁盼,你想要朕做什么? 梦中的袁盼说:“妾生前太过善妒,造下罪孽,不得转世。还请陛下为妾超度,即使是来生,妾也将结草衔环以报。” 醒来后,谢况立刻又请来了昙玄,终于同意让他做法事超度袁盼。 昙玄笑说,果然如此。但这件事既需要他们僧人主持,也需要和此人生前有缘之人相助,单陛下还不够,先皇后可有血亲在世? 于是谢宜瑶三姊妹,以及袁盼的兄弟袁睦,就以这样的理由被谢况召到了宫中。 面对突如其来的荒唐事,袁睦和谢宜琬都表示大为不解,但因为是谢况的意思,也不敢表示反对。至于谢宜环,更是什么都没有说。 而谢宜瑶则早知会有这么一 遭,并不感到意外。 前世谢况也曾做过类似的事,这也是一次他们之间争吵的导火索。 这一世,就算前因后果略有不同,本质却没有变。 前世她执意不肯参与法事,是因为那时她本天真地以为谢况是对袁盼心怀愧疚的,却没想到他急着将“袁盼”赶走,美其名曰超度,即使谢况解释这反而能让“袁盼”解脱,谢宜瑶也没能接受。 谢况颠倒现实与梦境,满嘴谎言,可这梦倒是反映了他真实的所思所想。仅存的一点良心让他认为自己对不起袁盼,所以认定袁盼会纠缠自己不放。 现在再看谢况闹出的这一通事,谢宜瑶只觉得莫名好笑。 倘若梦境为真,袁盼化成了龙,她和胞妹们可不就是货真价实的龙子了? 心中这样想着,谢宜瑶表面上却装作与谢况感同身受的样子,且她今生装作笃信佛教的样子,若无故推脱,倒显得刻意,因此是欣然应允了父亲的请求,虔诚地沐浴焚香斋戒数日后进宫了。 众人聚集于一处闲置了许久的宫殿内,据说是按照昙玄法师的要求选定的。谢况早就命人好好布置过,如今已经焕然一新。 谢宜瑶跪坐在蒲团上,听着昙玄和好几名僧侣一起诵经,紧接着,就要由他们这群和袁盼有缘的人来念忏悔文。 忏悔文由谢况本人起草的,再经过昙玄的润色,最终成品的篇幅很长,念诵起来需要近半个时辰。又大都是佛家语,看得谢宜瑶是稀里糊涂的,只是照葫芦画瓢一般念着,却不通解其含义。 昙玄和其他几个小僧在殿中做着些古怪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法事”,与此同时配合着至亲念诵的经忏,场景十分诡异。 偏偏众人都是一幅心诚的样子,更为古怪了。 法事连着做了好几天,谢宜瑶就这样一边忍受着数日的枯燥和烟熏的气味,一边观察着种种蛛丝马迹:总归是有什么事情突然刺激到了谢况,才能让他一病不起,常被噩梦侵扰吧? 第118章 她是想不到,海寇的事情会给谢况带来如此大的影响的。 可这些佛家子们嘴巴都很牢,谢宜瑶连着数日一无所获,沮丧地回到了公主第中,却见沈蕴芳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谢宜瑶道:“我有几日没去公主府,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蕴芳摇摇头:“皇帝都这样了,哪能有什么要紧事……孙白霓快回来了倒是真的,但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谢宜瑶低头嗅了嗅身上,发现没有很浓的烟火味道,才拉着沈蕴芳坐下了。 “那是怀香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沈蕴芳有些怨念地道:“以我和贵主的交情,无事就不能来了吗?” 谢宜瑶被逗得有些笑意,捂着嘴咳了几声:“哪里的话,你莫逗我了。” 沈蕴芳也苦笑了一声,道:“我是听闻皇帝梦见先后,请了僧侣来做法事。想来贵主这几日常常进宫也是为了此事吧。” “我本来打算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的,”谢宜瑶眉头微皱,“这件事已经传开了?” “坊间无人不晓。” “具体是怎么讲的?” “都说是先皇后挂念皇帝,迟迟不肯离去,错过了入轮回的时机,无法离去。如今陛下忍痛割爱,要送先皇后度入轮回。” 谢宜瑶冷笑道:“好一出苦情戏,恐怕要不了多久,民间又会热衷于传颂帝王情深的故事了,倒真是合了他的愿,没白让我念了那么多经忏。” 沈蕴芳沉默了片刻,道:“我略通佛法,贵主可记得都念了什么经,拜了什么忏?” 谢宜瑶凭借记忆说了几部经的名字,沈蕴芳点点头,说这确实是超度与祈福的经文。 又说那忏悔文是谢况和僧人一道编的,虽然她念了许多次,但大概只还记得一半不到。 沈蕴芳道:“无妨,贵主能回忆多少就是多少。” 谢宜瑶尽力回想着她念过的那些诘屈聱牙的语句,说着说着,沈蕴芳的脸色也变越来越古怪。 谢宜瑶心中不安,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吗?” “这忏悔文倒不像皇帝自己忏悔,像是以先皇后的名义来忏悔的。” 谢宜瑶的眉毛抖了抖:“也是。他所主张的说法,本就是阿母生前有恶才无法转世。传到民间的那一种,不过是他特意派人散播的版本,自然是美化过的。” “但这本就是他做的梦,展现该的是他的想法,”沈蕴芳道,“民间口口相传不过一两世,而他身为皇帝,这份忏悔文可以流传万世……贵主,你不愤怒吗?” 谢宜瑶望向沈蕴芳,从她的一双眼睛中看到了担忧,担忧她会勉强自己去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谢宜瑶微笑着摇摇头:“怀香莫担心。我……不过早就认清了他的面目而已。我当然愤怒,也不会忘记要愤怒,我不会让愤怒扰乱我的行为。” “宜瑶……” 沈蕴芳喃喃道,不似平日那般以谋士对主上的态度,更像一位关心谢宜瑶的挚友。 “我们走到了现在这一步,”谢宜瑶起身走到沈蕴芳身边,俯身拉起她的手,“其实已经接近可以收获果实的阶段了,对吗?” 沈蕴芳望着谢宜瑶眼眸里的微光,以同样的眼神回向她,道:“只需待时机成熟。” 第103章 因果报应(四) “臣是来为陛下解忧的…… 法事并非毫无用处, 哪怕只是心理上的,配合着医署开的药方,谢况身体的的确确开始好转。 这也是为何前世谢况越来越笃信佛教的缘故, 如果没有佛法, 又用什么来洗去他前半生所造下的杀孽呢? 谢况若不信佛, 深更半夜便不能睡得安稳。 皇帝一日日恢复了往常的精气神,御前的内官近臣也都欣喜起来,不仅是因为皇帝身体眼看着就要康复,更是因为他们也害怕着那位,不入轮回而游荡在人世的“先皇后”。 如今既然皇帝开始恢复正常, 那就说明高僧做的法事起了效果, 将那蛟龙驱走了。他们怎么能不欣喜呢? 这月朔日,时隔许久的常朝召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终于到了翻篇的时候。 可偏偏就在朝会的第二天,宫中又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因为是白天的禁中, 立刻就有宿卫军赶到,只见有几名年轻的宫人正瘫倒在地, 摔得是东倒西歪。 领头的卫兵质问道:“什么情况!” 宫人中冷静一点的解释道:“是井,那井刚才发出了奇怪的光!” 卫兵心里觉得古怪, 凑上前去, 却见井中毫无波澜,没有任何异常。 “会不会是你们看错了?” “不会的, ”一个哭得泪涕横流的宫人说道, “我们都看见了。” 就在此时, 有两名内官赶了过来, 宿卫兵和宫人一看他们的装扮,便知他们都是在御前伺候的,连忙行礼。 “这是怎么了, 吵吵嚷嚷的?” 宿卫兵的领头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内官。 内官们的眉头快拧成了麻花,狐疑地问道:“真有这种事?” 宫人道:“万万不敢作假的。” “你们都回去吧,这里由我们看着。” 宫人们连忙起身离开,生怕又会临时变卦。 宿卫兵们却很犹豫,内官立刻催促道:“是陛下的意思。” 别无他法,宿卫兵们也只得离开了。 自此以后,这口井就不再允许有旁人接近了,日日由内官把守。 据说,这些内官去换班的时候,往往还会带一些瓜果点心,甚至有时会有剩下的御膳供奉,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 人们更关心的是,那天之后,皇帝的身体状况又一次急转直下。 …… 谢况已经有许久不做噩梦了,久到他已经快忘了荒原和白练。 但它们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梦醒后,谢况又又一次叫来了昙玄,和他密谈了好几炷香的时间,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哪怕是太子前来,也得乖乖地等候在离门十几尺远的地方。 “高僧的意思是,必须要建这样一座宝殿么?” 昙玄掸了掸衣袍:“这样最直接,起效也最快。若是旁人,贫道则会建议继续念经拜忏,但陛下日理万机,耽搁不得。” 谢况看上去有些不忍:“可若是建殿镇压,她岂不是不得超生了?” “全凭陛下决断。” 谢况到底没完全失去理智,不可能直接满口答应下来,可他的心思却是动摇了。 他若要这么做,有谁会阻止他吗? 嫔御们是万万不可能的,官员们也不大在这样的家务事上插手。 可宜瑶是 肯定不愿意的,还有宜琬宜环,虽然不一定会和他说,心底里却可能记恨着。 转念一想,他执意要办的事,她们不允许又如何? 但又一想到谢宜瑶势必又要大闹一场,谢况就有些头疼。 谢况实在有些纠结。 “朕再考虑考虑吧。” 昙玄微微一笑,又是胸有成竹道:“贫道随时恭候陛下。” 如他所料,不出半个月,谢况就拿定了主意。 宝殿很快就动了工,白日里丁零当啷,黑夜里则有专人守卫。 谢况怕被阻拦,先没将此事公开,等谢宜瑶听到了消息时,工匠们已经把底层部分建成了。 谢宜瑶第一时间赶着往宫里兴师问罪时,谢况的文德殿却有了意外之客。 自从宝殿动工,谢况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好转了。之前原本只召见高官、处理要事,现在则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拎起来了,无足轻重的“小官小吏”也愿意见一见了。 “陛下,公主府邓扬求见。” “哦?” 传话的舍人见皇帝有些恍神的样子,以为他是不愿意见邓扬这种级别的小喽啰,没想到谢况眨了眨眼,就道:“把人带进来吧。” “是。” 谢况确实是有一瞬间的恍惚,一是因为公主府,二是因为邓扬。 公主府最近应该是不忙不闲的状态,无非是一些宗室子弟的事务需要谢宜瑶帮忙操心。谢家那么多子侄,家务事全让谢况过目他也觉得烦,除了自己亲生的儿女和格外宠爱的堂亲,都被他丢给了谢宜瑶的公主府上去办。 总之不该会有什么大事才对,那邓扬来是要做什么呢? 谢况念着邓扬这个名字,想起来三年前还是他做主把这人塞进公主府的,他当时还挺欢喜邓扬的才华,但念在他出身一般,性格也需打磨,就想着把人放到公主府历练历练,等养成了再调到自己身边来。 只是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没能出人头地的,很可能就会被谢况给抛在脑后。 若不是邓扬今日自己找上门来,谢况可能还得等上几年才想起这么个人。话说回来,一个公主府的小官,能顺利求到文德殿门口,该是有些手段的,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第119章 想到这里,谢况不免有些欣喜。 邓扬第一次单独面圣,心情自然是紧张的,但也并没有坏了规矩,谢况见了,就更为喜欢。 他含笑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臣是来为陛下解忧的。” “朕何忧之有?” “是宫内邪祟之事。” 自从谢况改了口,宫内也都不太把那奇异的现象当作是先皇后显灵了,只当做是邪祟。 此话一出,饶是看门的小内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况却赞赏地说道:“你很大胆。” 邓扬欣然一笑:“陛下谬赞了。” “只是不知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为朕解忧?” “臣虽然于怪力乱神之事并无了解,却知晓民间喜事冲厄运的习俗。” 谢况琢磨了片刻,姑且理解了邓扬的意思。 “只是不知朕要上哪里去找喜事呢?” 七弟谢冰是有个小孙子出生了,六弟谢凝也有小儿子要娶亲,但如果真要起到作用,怎么说也该和袁盼有点关系吧? 虽然嘴上把这些事情定义成了邪祟,但谢况心底里还是相信这真是袁盼的化身,因此自有一套他的道理,只是不为外人所说,所以邓扬也不知情。 却见邓扬笑容满面道:“自从与王氏郎君离婚后,吴郡公主一直未能再结良缘,实在是一大憾事呀。” 这话歪打正着了谢况的心思,他追问道:“你是说,让朕的长女再结一门亲事,就为了解决妖邪作祟?” 邓扬连忙谢罪:“不敢不敢,并不单单是为此啊。臣也是为了公主的将来着想。” 他这种寒庶出身,如果没找到捷径,往往做许久的小吏才能当一个底层的浊官,然后当到死。 邓扬原本以为进了吴郡公主府,飞黄腾达的日子该是马上要到了。没想到谢宜瑶近日反倒不再有刚开府时的风光了,平日分配到他们这些公主府官吏手上的就是些谢家的家务事而已,公主本人也就惦记着办什么女学,并不求上进,这样下去,自己的大好青春都要被蹉跎了! 想当初皇帝下令让公主和主婿离婚,邓扬还以为是陛下要给公主另结一门更好的婚姻,谁知好几年过去了,公主仍然独身。 也正是因此,公主现在没有得到任何其他家族的支持,所以当务之急自然就是得让陛下再为她赐一场好姻缘呀。 而且如果他能顺了陛下的意,就算公主不争气,不也有了别的上升可能? 看着皇帝脸上浮现的笑容,邓扬觉得自己是赌对了。 “那你说,朕该给女儿择一位什么样的夫婿?” “总归是要比第一任主婿地位更加高贵才行。” “那是当然。”谢况默认他继续说下去。 “臣觉得,常山王就很好。” 谢况猛然起身:“你是说,要朕把女儿嫁给一个燕人?” 邓扬点了点头。 常山王是去年归顺楚国的燕国宗室,他是当今燕国皇帝的胞弟,数年前投降的那几人的堂兄弟。 他正妻早亡,几个妾室和孩子全都留在了燕国,投奔谢况时,是孑然一身。谢况念在他有才干,很器重他,至少在他所笼络的燕室子弟中,他是唯一一个封了王的。 异姓王,还是敌国宗室,这实在稀奇,但谢况也不糊涂,常山王不像其他宗室王一样享用那么多的食禄,更没有一个王该有的权力,只是空有荣名而已。 且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谢况的监视下。 何况常山本就不在楚国领土内,这就是像挂在驴前的胡萝卜,不是用来吃的。 但谢况的确担心将来北燕形势一旦有变,常山王会义无反顾地回到北土去,毕竟他南奔的直接原因就是当今的燕王和他不对付,万一燕王去世了呢? 燕王子嗣单薄,现在唯一的儿子才刚满周岁,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都不知道,更别提安安稳稳地继位了。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北国必定要乱成一锅粥,到时候谁都能分一杯羹。 要怎么才能把常山王拴牢在楚国呢?谢况考虑过很多次这个问题,邓扬的提议乍一听好像很无厘头,谢况仔细一琢磨,却觉得意外地很合理。 是啊,若是有了尚主的荣耀,几辈人的富贵,谁还会想着回去过同室操戈,随时可能殒命的日子呢? 阿瑶也不会不愿意的。她不喜欢王均,是因为王均性格软弱,外貌也实在平平,但这常山王可是仪表堂堂的人才啊!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想到这里,谢况已经把邓扬最开始说的什么喜事厄运全抛到脑后了。 他只觉得邓扬提议的这件事,当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第104章 因果报应(五) “阿父!”…… “卿的提议朕甚是满意。事成之后, 朕必会重赏。” 邓扬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立刻拜倒在地。 “臣叩谢陛下!” 他却没有看见谢况眼底闪过一丝嫌弃。 邓扬兴高采烈地出了文德殿,没想到没走几步, 就迎面就撞上了吴郡公主本人。 他这一趟完全是自作主张, 虽然邓扬觉得公主还得感谢他, 但当他毫无准备地对上了谢宜瑶,被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邓扬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虚了。 “好巧,邓生不在公主府上呆着,怎么到文德殿来了?” 邓扬退到侧边, 拱手行礼道:“殿下恕罪, 下官是有事要禀报陛下,才临时离岗的。” 谢宜瑶笑了笑:“无妨,我也就问问, 又不会真的治你的罪,快回去就是了。” “是。” 谢宜瑶觉得邓扬鬼鬼祟祟的样子十分可疑, 但此时还并未没 放在心上。 她今日前来文德殿,是有别的事要做的。 …… “你来得正好, 朕刚好有话要对你说, 快坐。” 谢况没想到谢宜瑶这么快就来了,他甚至在想会不会邓扬就是她派来的?或许是她觉得女儿家提自己的婚事太过难为情了? 谢宜瑶行过礼, 却不肯坐下, 只冷冷道:“我也有话要对陛下说。” 这样的失礼的行为和不敬的态度让谢况懵了一瞬。 其实若不是有邓扬的插曲在想, 他该是很容易就能想到谢宜瑶此行的目的的。 “何事?” “女儿想请问父皇, 为何要在宫中的井上兴建宝殿?”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谢况眼神飘忽:“是昙玄法师给朕提的意见。” 答非所问,推卸责任,谢宜瑶在心中叹道。 “女儿都听说了, 这宝殿是要用来镇压阿母的魂灵的。阿父,你怎么如此狠心?” 谢宜瑶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样有些失礼的行为显然冒犯到了谢况。 他正色道:“你打听得倒是很细致,但这是朕的宫城,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而且那并非是你的母亲,而是冒称先皇后的妖魔鬼怪。若非如此,为何先前昙玄高僧做了法事,它却仍然不可离去呢?” “陛下此举实在太过武断。” 谢宜瑶自然是不信什么袁盼化为蛟龙的说法,但她需要得装作相信的样子,才能在道义上谴责谢况。 而谢况是信的,但他必须装作不信的样子,才能为自己的行为提供合理的解释。 结发夫妻,伉俪情深,因此终身不再立后。这样的形象一旦在民间立起来了,谢况就绝不可能亲自打破它。 谢况义正辞严地说道:“阿瑶,高僧不是你我这样的俗人可以置喙的。” 这一瞬间,谢宜瑶回忆起年幼时,谢况曾教导她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可为何是她忍,她若忍了,是有谁会受益呢? 冷笑两声,谢宜瑶道:“我看这也不是宫中有鬼,是陛下心里有鬼吧。” “你!” 谢况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摔在案上,怒气直冲头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屋内守着的内官,屋外守着的侍卫,全部警觉起来,但陛下并没有下一步的指令,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朕心里有鬼!” 谢宜瑶的语速越来越快:“我今天本来就是来和陛下把话说清楚的。你还以为我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天真小女孩吗?阿母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你,不正是因为当年就是你害死了她吗!” 谢况冷笑道:“谢宜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阿母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六岁了。” 谢况深深叹了口气,强忍着耐心道:“我知道你对你阿母的死还耿耿于怀,但最后会落到那样的田地,实在是有很多复杂的原因,你都不了解……” “你错了,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更多。听说陛下近日的梦中常会出现一条白绫,是不是和当初你送给她的那条,一模一样?” “胡闹!危言耸听!” 谢况站起身来,如果谢宜瑶再这样下去,他不介意马上命人把她强行带下去。 第120章 谢宜瑶笑了起来:“你猜是谁告诉我的,是你的好四弟啊!他为了从我这里获取太子的情报,主动用这件事来换的。可不可笑,你走到这个位置,却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谢况也怒极反笑:“哈哈!那又怎样?白绫是朕让人送去的又如何?可朕并没有让她去死啊,到最后,不是她自己选择将白绫挂在梁上的吗?至于孤家寡人……阿瑶,朕以为你是最像朕的一个孩子,可你还是太天真了!能走到朕这个位置,就算能成为孤家寡人,也实在是值得得很啊!” 谢宜瑶恶狠狠地盯着谢况,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要疯了。 阿母,这就是你给自己挑选的好夫婿。 这一刻,谢宜瑶希望世上如果真的有怪力乱神之事就好了,如果真是袁盼的魂灵作祟就好了,那或许谢况还能获得他该有的报应。 可是,她得靠自己。 老天让她重来一次,不就是为了让她走到这一步的吗? 谢宜瑶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对着谢况说:“陛下若真是心安理得,毫不在乎,又为何会噩梦缠身呢?” 谢况表情一僵,如同当头棒喝。 他晃晃悠悠地坐下,久久不言。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朕还有要事得告知你,没空听你无理取闹。” 谢况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又恢复了绝对的力量。 反正谢宜瑶每次都只是嘴上忤逆他而已,并不敢真的对自己做什么,他早就看明白了。 等之后遇到有所求的时候,她依旧要腆着脸来求他! 想到这里,谢况就更觉得没必要再和她吵下去了,反而平白坏了自己的心情。 如果不是有邓扬的意见,他大可以现在就把她赶走了。 “告知?陛下又有什么安排要强加于我?” “你猜的不错,”谢况沉声道,“朕已经拿定了主意。常山王归顺大楚已有一年有余,他虽是敌国宗室,却能弃暗投明,如今并无家室,孑然一人。朕把他配给你做主婿,你总该能接受了吧?” “什么?” 谢宜瑶虽然也曾想过,自己与王均离婚后,谢况多半也要想着给她找第二门婚事,以求最大程度上利用她。 但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初时的震惊过后,谢宜瑶出乎意料地冷静,她道:“可我听说,常山王在燕国有好几名夫人与儿女的,可他却只身一人来到楚国。你是想让我嫁给一个抛弃亲骨肉的人吗?” 谢况微笑道:“朕居然不曾知道,你也是会在乎丈夫品德的人。朕还以为,只要模样够好,你就来者不拒呢。” “陛下不知道的地方还多着呢,也不止我一个。你能理解士族和宗室,能理解寒门和武将,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不过是权与利,你全都清楚……”谢宜瑶轻柔的语气突然变得狠厉,“可是你不知道阿母为何会因为你纳妾而愤恨,不知道为何我会因为有一个面容丑陋的夫婿而心存怨念,不知道为何素月想要出家,甚至不知道司砚这么多年在你面前卑躬屈膝是为了什么!” 谢况拍案而起,指着谢宜瑶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枉你读了那许多诗书,文墨不通也就罢了,居然连忠孝仁义都不知道!” “是,我不是一个好女儿。那你就是好丈夫,好父亲了吗?忠孝仁义,呵,陛下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难道是忠孝仁义吗?” 谢宜瑶昂着脖颈,不屑地望向谢况。 “荒唐,当真荒唐!忤逆不孝!来人——” “阿父!”谢宜瑶一声高喊,吓退了正欲上前的内官。 “我最后再叫你一次阿父,今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你这个父亲。” 不等谢况做出反应,谢宜瑶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将我送给那个燕人,就像你也可以随意地让我和王均离婚一样,但是我也会有我的手 段。从前我是念在王均的生母只有他一个儿子,才心慈手软。可常山王一个燕人,就算稀里糊涂地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申冤的。” 谢宜瑶往前走了两步,又道:“不孝确实该是死罪,可我自认还未到该死的时候,不如割发代首,以此代罚。” 说完,将右手伸入左袖中。 这一瞬,谢况突然想起范坚事发后,谢宜瑶曾用开玩笑的语气和他说,以后都要贴身带着武器保命。 她是怎么带进来的,明明他已经数次加强宫禁?是了,没人会想要到公主贴身带了武器,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 若真是割发代首也就罢了,可她离自己这个距离,若是有意威胁自己,门外的侍卫能即使上来救驾吗? 说起来,离他上次亲临战场,也过了快十年了。 就只一瞬间,谢况却想了这许多。 他可太惜命了,所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谢况就已经一步并两步冲到了谢宜瑶面前,拉扯着她的手,怒吼道:“你做什么!” 说完,突然觉得气急攻心,仿佛有一股未知的力量从底下喷涌而上,内官和侍卫们尚未反应过来,谢宜瑶却已经挣开,轻轻退后数步。 谢况喷出一口深黑色的血,居然一点都没有溅到谢宜瑶身上。 …… “陛下真是大人有大福,”老医官赞道,“这口淤血吐出来,刚好通了气脉,过不了不久就能大好啦!” “你不是说朕有心病吗?” “呃,以毒攻毒,也是一种方法嘛……”医官捋了捋自己的白须,“臣再给陛下躲开几味药调理。现在这个阶段,和之前用的药大有不同。” 医官退了下去,谢况卧在榻上,回忆着半个时辰前在文德殿的场景。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做,他却自乱阵脚。 太过荒唐,也太丢过人了。 可他现在连动怒的力气都没有。 谢况气若游丝地问道:“吴郡公主在哪?” 内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机灵点的答道:“正跪在外面负荆请罪。” 谢况无力地说道:“算了吧……先让她回去。朕不想见到她。” “是。” 一个内官离开了,其余内官仍然跪在谢况榻前待命。 “太子呢?” “陛下忘啦,今天是太子亲临太学的日子。” “那贵嫔呢?” “这个点,后宫诸位应该都在显阳殿。陛下是要请人来伺候吗?” 谢况突然想起谢宜瑶说的那句“孤家寡人”,现在想来,倒真是寒心。 “算了,都算了。” 他闭上双眼,良久,又吐出一句:“告诉昙玄法师,那宝殿,不必再建了,拆了吧。” 第105章 因果报应(六) 谢宜瑶给的钱,向来不…… 谢宜瑶做事从来不会不计后果, 在文德殿的发生的事,大部分都是早就盘算好的。那把不曾拿出来的短刀,也没有开刃。 至于跪在殿外谢罪, 本就是做做样子, 谢况不见她, 她就头也不带回地离开了。 即便撕开脸面争吵,袁盼的死,也并不会有后续,谢宜瑶是知道的。 就算放在寻常人家,妻子因为和丈夫的矛盾选择死亡, 也不可能给丈夫定罪, 谢宜瑶也是知道的。 但这是她的必经之路,她和谢况得有一次这样的争吵,否则她将来行事都难免要束手束脚。 她不是为了母亲复仇而谋取权力的。 她是为了她自己。 谢宜瑶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 沈蕴芳听谢宜瑶复述完事情的经过, 面带苦色道:“虽然大体都在预料之中,可这突然要赐婚的事, 先前可从没听说过啊?” 谢宜瑶撑着脑袋,无精打采道:“不稀奇, 皇帝他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 虽然我也被吓了一跳就是了。” 沈蕴芳思索着这前前后后的因果,突然灵机一动:“会不会和邓扬有关系?贵主不是遇到他了吗?” 谢宜瑶眨了眨眼:“倒是有这个可能。嘉言, 你去把他请过来。” 裴贺就在书房望风, 听到谢宜瑶的命令, 点了点头, 转身就离去了。 吵架也挺费精气神的,谢宜瑶想,她现在好困好累, 好想休息一下。但还有事情等着她做,趁着皇帝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什么,她得赶紧安排好。 “怀香,你这几天去找一趟秋澄,京口来的新人还得继续训练,不论我这边出了什么问题。朝华那边也是,要是之后我不方便,就由你来和她联络。” “我都明白,”沈蕴芳认真应下,眉眼间却有几分忧愁,“贵主还是莫要太悲观了。” 谢宜瑶苦笑道:“我知道。” 不得不承认,她今天在谢况面前还是略有一些失态的。情绪一旦上来了,说什么讲什么话可就不能全由她自己掌控了。 谢宜瑶把手上的玉佩反复翻转,思绪飘得很远。 …… 过了小半个时辰,裴贺回来了。 “殿下是要亲自去前厅见邓扬,还是把他带到书房这边?” 第121章 谢宜瑶道:“我有点累了,你带他过来就是。” 又对沈蕴芳说:“邓扬要是见到怀香在此,恐怕会不自在,不如你先移步,等他走了再说。” 若是寻常侍婢,邓扬或许能做到熟视无睹,但沈蕴芳的大名他是知道的,她在这里,谢宜瑶请他来就很像问罪。 谢宜瑶还有些拿不准邓扬的性子,不敢冒险。 “是了,我竟没想到。”沈蕴芳笑着道,起身到旁边的房间等候。 邓扬并不知道皇帝和公主在他走后大吵了一架,因此裴贺到府上喊他时,邓扬的心情很忐忑,但也很兴奋。 “不知殿下是为了何事找下官呢?” 裴贺冷冷道:“等下你自然就知道了。” 邓扬感觉自己有点自讨没趣,不再主动搭话。 但他知道裴贺是公主心腹,也不敢不跟着走,生怕公主拿他撒气,同时也期待,公主或许可能没准是要赏赐他呢! 但邓扬也没想到,他居然就被直接请到了公主第的书房,裴嘉言和他说这话时,脸色都不大好,似乎很是吃味。 邓扬到达书房,此刻屋内除了殿下本人也就只有两个侍婢,而公主本人又满面春风地望着他,邓扬心中的忧虑一下就被吹散了。 “邓生,坐。” 邓扬行完礼,颤颤巍巍地坐下:“下官有幸……” 眼看他立马要长篇大论起来,谢宜瑶连忙微微抬手,笑道:“哎,莫说那些套话,多浪费时间。” “殿下说的是。” “我也不卖关子了,本公主请你过来,就是想问问邓生今日方才在我父皇面前说了什么话?” “这……” 谢宜瑶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微笑着偏头道:“你提议让我与常山王成婚,是不是?” 邓扬突然觉得谢宜瑶有点像只笑面虎,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道:“是下官自作主张了。但下官也是为了公主好呀。” “为我好?这我倒有点不明白了,还望邓生为我解惑。” 邓扬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战战兢兢道:“常山王乃是燕王胞弟,先王之子。下官听闻陛下留他,为的是来日攻入北燕,能够拥其为主,名正言顺,燕人归心,兵不血刃即可拿下洛阳。常山王发妻早逝,若公主殿下嫁与他为妻,到时候也是一国之后,可不比现在的境况,要好太多吗?” 谢宜瑶道:“倒不是全无道理。” 邓扬咽了口唾沫。 “罢了,好心办坏事而已,看在你出发点是好的份上,本公主就不罚你了。” 虽然谢宜瑶并未解释这为何是一桩坏事,但邓扬也听得出言外之意,他的这个计划多半是泡汤了,至少公主本人是不愿意的。 好在公主不打算治罪于他,他的这一次冒险,不至于得不偿失。 “多谢殿下恩德。” 邓扬起身,又一次颤颤巍巍地行了礼。 “你今天就 回去吧,好好犒劳下自己,“谢宜瑶摆摆手,“灵鹊,给邓公子拿点酒钱。” 邓扬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殿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宜瑶嗤笑一声:“我好心赏你的,你就收着吧。” 于是邓扬拿着这几贯钱,如同先前离开文德殿一样,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公主第。 但他不知道,谢宜瑶给的钱,向来不是白拿的。 谢宜瑶的眸光渐渐暗淡下来,良久,她终于开口道:“嘉言,你且附耳过来,我有事要让你去做。” …… 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一件能让百姓人人口口相传的话题了。 最近的一次,还是先皇后那档子事,后来是怎么不了了之的来着?总之,皇帝自去岁那场怪病后,身体倒还硬朗,但性情却变了很多。 所以人们后来也不太敢继续讨论传说中先皇后托梦的事了,生怕引火上身。 平日里就只聊聊菜几钱肉几钱,偶尔有哪家大户出了点新鲜事,也足以成为他们饭后议论的谈资。要是说有多有趣也不至于,但这种私下指点大人物的行为,所能带来的隐秘的刺激,可不是寻常话题能比得上的。 “我听说,吴郡公主这几个月都闭门不出,是因为惹怒了陛下的缘故。” “她那个公主府,以前多气派呀,现在庭前门可罗雀不说,就连府上的官吏都减少了。我舅父有个表亲是官家的人,他们都说这府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撤了!” “也是应该的,就算贵为天子之女,也合该以份内事为重,出那么多风头总是不合适的。” “可惜啊,此一时彼一时,云泥之别,只赖君恩如流水。” “讲那么多文文邹邹的做什么。我倒听说,公主和皇帝闹掰了的理由,就是那位先皇后!” “哎呀,这……” “嘘!” 这群人聚集的茶摊边上路过一个人,身上穿的是官服。虽然他们都是升斗小民,也能一看就知这官的品秩不高,可总归是小心点的好。 黄玄耳力很好,这群人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全听进去了,但他全当做耳边风,不曾为此分神。 终于来到内城的城门前,这里排了三两个人,都是官宦人家的装扮。 轮到黄玄,侍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伸出手来。 黄玄立马将身份文书递了上去。 侍卫问:“你是公主府上的人?” 黄玄点点头:“是,七年陛下亲自定的。” 侍卫皱了皱眉:“进内城有何事?” 内城的出入确实把控的比以前严格了,一般来说,能出入无阻的只有在内城官署任职的官员,或是宗室和有爵位在身的清贵。 黄玄第一次进公主第的时候,虽然甚至只是个商人的养子,但那时没有这么严格,凭着谢宜瑶的打点,倒也畅通无阻。后来有了公主府官的身份,来往于公主第和公主府更是方便。 但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吴郡公主“失宠”乃是朝野人尽皆知的事情,名义上虽然只是让公主闭门思过一个月,但过了一个月,就可见原本皇帝对吴郡公主方方面面都冷淡下来了。 “我是有公事要禀给公主。” 侍卫冷笑道:“我可不知道公主府如今还有什么公事。” 黄玄不卑不亢道:“若真没有,我也不会仍留在公主府。事关重大,还请诸位不要贸然行事。” 侍卫们看了看对方,心中叹道,他们本也是见风使舵而已,上头也没有明文让他们不许放公主身边人进内城的,万一真坏了事,也担待不起。 何况这人说他是陛下亲点的时候很是磊落,不像假话。 “好吧,你进去吧。办完事早点离开。” 黄玄谢过侍卫,从容不迫地走进城门,就好像没有被侍卫们为难过一样。 轻车熟路地走到公主第侧门,守门的人见来着是黄玄,立刻迎他进去。 “殿下等你许久了,都差人来问过一回了,直接去书房便是。” 黄玄谢过,脚上的步伐快了许多。 路上他遇到了两三队公主第上的女侍卫。她们有的站在墙边一动不动,目光灼灼,很有精神。有的列成一条笔直的线,纪律严明,成队在公主第中巡逻。 一切井然有序。 到了书房,谢宜瑶笑着问黄玄:“来得很不容易吧?” “略微被为难了一下,并不碍事。” “人情冷暖,再正常不过了。” “殿下第中的女兵是越来越有兵士的样子了。” “此话当真?” “是,看上去比守城门的都靠谱点。” 噗嗤一声,谢宜瑶给黄玄到了杯水。 “润润嗓子。府上最近忙吗?” 黄玄接过水杯,道:“还好,事情不多。不过自从年前邓扬意外落水溺亡,他的缺一直没人补上。其他的官吏也各自有各自的原因离职的,人是少了许多。” “无妨,本就不需要这么多人,俸禄还都记在我头上。那些世家子弟本就有别的去处,”谢宜瑶气定神闲道,“至于邓扬,他是自己喝醉了还要一个人在河边走夜路,怪不得别人。倒是你,平日里多注意安全,命最要紧。” 黄玄乖巧点头:“我明白。” 谢宜瑶很是欣慰地笑了笑,又道:“我让你去办的事,可办妥了?” 第106章 长刀出鞘(一) 是不必担心内忧的。…… 黄玄拿出一个香囊, 递给谢宜瑶。 “这是陆小将军的夫人让我转交给殿下的。” 谢宜瑶微笑着接过:“你见到她了?” 黄玄点点头:“下官和陆将军议事的时候,褚夫人刚从外面回来,径直就进了前厅, 而陆将军也习以为常了。” “他们就是这样的, ”谢宜瑶笑容深了几分, “万事都妥当吗?” “陆将军说,殿下尽管放心,都安排好了。以后若有什么还需要他帮助的地方,再提就是。下官听着,觉得不像是客套话。” 第122章 谢宜瑶打算在宿卫军中安插几个自己人, 很容易就想到了陆安, 他和自己还是有点旧交情在的。 如谢宜瑶所想,陆安确实不是会落井下石的那种人,即使她当今有了失势的迹象, 也依旧是和从前一样的态度。 这几年陆安节节高升,明眼人都能看出谢况是打算让他留在京城长久发展, 陆安的前途是一片大好。 她从私兵中挑了几个资质不错,又足够忠心, 且有家室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 为他们准备了吴郡的户籍,并让在宿卫军中颇有分量的陆安多“照顾照顾”他们。 陆安并未细问谢宜瑶这么做的缘由, 只当她是收了好处, 宿卫兵算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这种事一直都屡见不鲜。 若是换作许多年前的陆安, 还可能会对此感到愤愤不平,但换作是如今在官场多沉浮了几年的他,早就不拘此等小节了。 陆安为她办好了事, 除了本就答应要给的报酬,谢宜瑶还准备了另一份礼物。 “这里面是一对玉佩,两块可以合成整圆。阿玄,你替我将这作为谢礼送到陆宅。顺便捎个话,就说蔡登的位置仍空悬着呢,还请陆小将军多多努力。” 黄玄接过装着玉佩的匣子,只说:“下官明白。” 蔡登,出身襄阳,其家族在当地可谓是煊赫非常。当年谢况刚上任雍州刺史时,就着手于和地方的豪族们搞好关系,后来征辟蔡登入府,也是水到渠成。 谢况能够顺利起事,少不了地方上大族的支持,而蔡登在其中起到了不少作用,因此他自然也和其他功臣们一样,在谢况称帝后得以封爵,并被留在京城统领宿卫军。 只是近来情况特殊,蔡登作为谢况心腹中为数不多知兵的,到了地方上去,由护军将军转任雍州刺史,上个月已经赴任。 所以护军将军这一职位就暂时空了出来,谢宜瑶这句话既是提醒陆安有填补这一肥缺的可能,也暗含了以后若有需要回报的地方,她也不会吝啬的意思。 至于谢况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蔡登外任,也很值得寻味:不久前,在出镇荆州多年的谢凝去世,荆州刺史一职空缺。 谢宜瑶这一世和谢凝并未产生多余的瓜葛,因此他的人生轨迹和前世没有什么差别,甚至病死在同一年。 谢况惊讶于六弟的突然过世,甚至觉得这是应了谢宜瑶那句“孤家寡人”的话,一时间大为感伤。但荆州这样的重镇不可一日无主,谢况边布置着迎回豫章王的灵柩的工作,边想着如何解决荆州这个大麻烦。 陆渊在豫州抽不开身,周禄在南徐州搞的改制一时半会也不好直接叫停。 谢冰刚转任扬州刺史并没多久,如今他作为唯一一个在世的皇帝亲弟,少了其他的制约,谢况是不敢让他去地方上发展的。 那么,还有谁可以担当此任? 谢宜瑶本以为谢况会在有功的武将中挑一个略为可行的,令她没想到的是,谢况最后居然选择了萧弦。 在谢况的设计下,荆州的兵权被分割成数份,萧弦这个新任的刺史,在军事上并没有很大的话语权。 原来的雍州刺史也被谢况塞到了荆州给萧弦打下手,故而才有蔡登补上了这个位置的事。 但先别说萧弦是否知兵的问题,让萧家这样的士族担任重镇的州刺史,这本是不合适的。 虽然没有明文的规定,但这已经成为了君 臣间的共识,就连萧弦本人都没想到。 许多人上表反对,其中最强烈的反倒是同为士族出身的大臣,比如先前在荆州呆过许久的柳狄。 谢况也不恼,反倒对柳狄说:“既然如此,那柳卿也一块去吧。” 柳狄傻眼了。 谁都知道柳家和萧家不对付,让他和萧弦共事,摆明了是要他们互相牵制,进一步削弱荆州的强势地位。 站在皇帝的角度看,他既然要打压士族,那是当然不该让他们掌兵权。而对士族来说,让萧家一家独大也是万万不可以的。 但萧弦却偏偏可以,一是谢况信任他,二是如今的萧家不足为惧。 最重要的第三点:这些都只是谢况的权宜之计。他心中的最优解,仍是由儿子们镇守地方的,无奈的是他们现在年龄都不大,只能等几年再说。 而眼下,先不提蔡登和萧弦等人的能力,至少他们的忠心谢况是信得过的,更不必说他们的家人仍留在京城。且让他们之间彼此制约,一时半会也很难壮大。 荆襄仍然由皇帝掌控,不足以威胁京城。 只是这么一来,好几个心腹大臣离开了京城,难免让谢况有点不安。 好在他身边还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文武官员,是不必担心内忧的。 至少皇帝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 “殿下,当真要把女兵们带上吗?” “她们都没怎么出过城,选一批空闲的外出走走也是好的。” 新亭位于京城的西南,临近长江,是古往今来许多人为亲朋送行或迎接远客的场所,也是都城附近较为重要的军事要冲。 谢凝的去世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不止地方上官员的调动,谢义道要前往江夏,也是一件顶重要的。 这消息一出,江夏郡本地的官民们就很震惊,原来江夏王是真的会来江夏的,十年来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扬州以外地方,皇帝没法伸伸手就能碰到,有许多隐患。比如地方本土的豪族,权势往往会压过地方上的官员,而地方上没有强势家族的地方,官吏就也往往格外强势。 谢况想的是,让谢义道之藩,可作为一次为将来皇子出任地方而准备的尝试。 若是没什么资历的小皇子年纪轻轻就出任地方,即使有再多佐官,是不是也会受到来自地方上的许多阻碍呢?虽说谢义道的年龄也不小了,但多少能起到一点参考作用,谢况是这么想的。 谢义道这一去,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他毕竟是谢冲的嫡长子,谢况自然很是珍重,比不上自己的儿子,但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可惜谢况心底里还是有疙瘩,因此虽然前几日请谢义道入宫说了许多体己话,却并没有当日亲自送行的打算。 而这个时候谢宜瑶主动找上门来了,希望谢况能允许她去送谢义道一程。 因为之前的争吵,谢况已经冷淡了谢宜瑶许久,只是无暇顾及,也没能狠下心来治她的罪。 其中既有时局复杂、政事繁忙的原因也在,也有他身体的缘故,医官都叮嘱他不要经常发怒,谢况也就把这件事拖了下去,一直没有处置。 这段时间谢宜瑶又十分低调,没有机会让谢况借题发挥。故而他左思右想,也找不到拒绝谢宜瑶的理由。 他自己都去不成,要是还拦着别人送行,多少有点拂了谢义道的脸面。 于是当天一早,谢宜瑶带上谢素月托她转交的信,伴着公主第的侍卫们,大大方方地出城了。 然而谢义道出行的仪仗更甚谢宜瑶一筹,在原本嗣王该有的排场上,还因着谢况御赐的恩典,格外多了些鼓吹班剑。 对比起来,谢宜瑶的马车都要低几个档次的,更别提周围的仪卫了。 但谢宜瑶没想这些,她只想着第一次带着女侍卫们外出,实在有些兴奋。 终于到了新亭,谢义道该坐上前往江夏的船了,堂兄堂妹也到了正式道别的时候。 因为常有人在此处送客,岸边设有一亭,据说新亭之名就是由此而来。这亭子的年纪,恐怕比他们这代人都要大上百岁不止。 谢宜瑶想到前世谢义道没过几年就会去世,也就是将来几年的事,今日一别,将来恐怕真的不能再见。因此虽然和谢义道并未有多深的情谊,但因着他性格品行和其父其弟都大不同,算得上是端正的缘故,谢宜瑶心中也难免有些感慨。 即使谢宜瑶幸运地拥有了重来的机会,她也不敢轻视生命的份量。 “义道阿兄,千万要保重。” 谢义道看上去更是悲伤,他想着故去的父母和分隔两地的谢义远,情绪低落:“阿瑶,以后我不在了,京中就只剩下素月和义逾,还望你多帮衬着些。” 谢宜瑶点点头,道:“义逾阿弟封了侯,等到了年纪,陛下会帮着他独立的,堂兄不必太担心。倒是素月,她近来在石城寺一切都好,但难免孤独。我也只能偶尔去见她一次,实在心有戚戚。好在阿臻和寿安她们也都记挂着素月。素月还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你收着,等在路上再看就是。” 谢义道抹了抹眼泪:“素月有你们这样的姊妹,真是她的福分。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在她身边,她若是受了夫家欺负,我也照看不了,这么想来,她出家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谢宜瑶也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素月也是这样想的。总之堂兄一切珍重,努力加餐饭就是。” 堂兄妹的感人至深的离别场面演完了,谢义道与家眷家仆上了船,谢宜瑶在岸上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直到看不见对方为止。 第123章 “好了,走吧。” 灵鹊问:“机会难得,殿下就这么回去了吗?” 谢宜瑶欣然一笑:“也是,难得出来一趟,不逛逛多浪费。可惜这么早的天,这附近又是专门清过场的,除了那座寺庙也无甚可看的了。” 灵鹊随着谢宜瑶的视线望去,只见南边的小山坡上,距离此处没几步路有有一座寺庙。 名字就叫新亭寺。 谢宜瑶带着几个侍女去了寺庙,其余人留在原地整顿,正好能休息片刻。 谢宜瑶上过香,出了佛寺的门,正欲下台阶,却突然见远方江面上有艘船离岸越来越近。 “飞鸢,你可看得清那是什么船,难道是他们原路返回了不成?” 飞鸢仰首看了几眼,她眼力极佳,很快就有了主意:“我看不大像是官船。” “这倒奇怪了,特地清过场怎还会有闲杂船只经过?就算要入京,也是北边的几个渡口更方便才是。我们且先别回城,去看看这是 什么情况再说。” 第107章 长刀出鞘(二) “一群花架子,有甚可…… 眼见那船越来越近, 直到停靠在岸边,上面下来几个平民打扮的人,他们双脚刚落到岸上, 就被新亭渡口这边的官吏给拦住了, 双方明显言语上有些争执。 谢宜瑶冷眼旁观了一会, 道:“他们身上的衣服不普通,可不像是一般的百姓。飞鸢,你去问问情况。” 津渡的官吏本该检查下船上的东西就放他们上岸的,但因为谢义道的缘故,这里要到午后才会解除封锁。按规矩, 小官小吏也不好自作主张放行。 但若是公主开口, 那就不一样了。 谢宜瑶盘算着,这群人如果只是官员疏忽下的漏网之鱼,倒不至于要治罪。但他们远远看了眼自己这边的阵仗, 居然没有要退却的打算,该要么是哪家大族的门客, 要么是资产颇丰的商户吧。 这引起了她的好奇。 有了公主的身份,飞鸢去问话并未受到阻碍, 很快就回来了。 “说是一支商队, 不知道此处有贵人在,才冒昧打扰。那几个吏的意思是, 他们要么在岸边等上面规定的时辰到了才能放行, 要么就继续往前走, 在前头别的渡口上岸。” “商队的人怎么说?” “他们不大情愿, 还是希望可以通融,让他们立刻就在这上岸是最好。” 谢宜瑶道:“叫个他们船上能管事的过来,就说我能帮他们, 最好口齿伶俐点,我要问话。” 飞鸢领了任务,又利落地去了。 船上的人远远就看到岸上一片乌压压的人,他们先前在江上是远远见到了一只官船的,还刻意躲远了些,没想到却在这里出了差错。 他们的内部有了不同的意见。有人说不如干脆继续向前,换个渡口上岸就是。也有人说,前头几个渡口查得比新亭严格多了,所以才计划在这上岸。 而且没看到岸上那群人么?甚至有不少人手中是有武器的,冒犯不得,不如蒙混过去,更妥帖一些。 眼看莫衷一是,还是带头的任大拿定了主意。 “我看那上头发话的是个女的,好糊弄,也不会得罪不起的。与其让她去通风报信,不如先骗过去再说。” 这话有些道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加上任大本就是他们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也就没人反对了。 飞鸢很以谢宜瑶的名义,让渡口的官吏准许她挑几个人过去接受“殿下”的问话,然而除了任大毛遂自荐之外,其他人都不很愿意。 飞鸢又再点了两个,剩下的则被官吏们盯着,不允许轻举妄动。 任大的消息灵通,他知道皇帝的长女吴郡公主长袖善舞,从不忌讳抛头露面,面前这人年龄对得上,气度更是不用多说,多半就是吴郡公主本尊了。 任大走到谢宜瑶面前立即就行了大礼,另外二人有样学样,虽然有些拙劣,但也可见其态度。 谢宜瑶微笑着:“都免礼吧。你们是从哪来的,是要到京城去么?” 站在任大左边的人说:“是打豫州来的,要去京城做生意。” “你们身上这衣服,像是富贵人家的打扮,船上就几箱子货物么?不知是要做什么生意?” 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任大却咧嘴笑道:“殿下英明,确实不是如此。” 谢宜瑶有些意外:“哦?你们知道我是谁,还敢有所欺瞒?” 任大连忙摆摆手:“他们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只是下官一人的猜测而已,先前也并未告诉他们,不是有意欺瞒公主的。” 谢宜瑶朝着任大点点头:“那真相是如何,就由你来说吧。” 任大酝酿了一番,道:“我们是陆道审将军派来的,因着情况紧急,才只能扮作商人,否则也不能顺利到达这里。” “原来你们是陆渊的人,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任大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确实盖着豫州刺史的官印。 谢宜瑶看了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任大就立马把信收回去了。 算不上多可信,但谢宜瑶并未发作,只又问:“可我竟想不到,陆渊能有什么消息要让你们隐瞒身份传递?” 任大弓着腰,低着头,回道:“实不相瞒,陆将军发现南豫州刺史李侃有反心,准备据姑孰起兵叛乱,直逼京城。” 李侃? 谢宜瑶回忆着前世,想着这人一直都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像并没做过造反的事。 李侃当初也是在襄阳就跟着谢况的,只是出身寒微,功劳也小,所以一直没能被委以重任。即使现在居南豫州刺史一职,也受到北边的陆渊的节制,并不能都督一州军事。 谢宜瑶微微皱着眉头:“你们走水路,不是要经过姑孰吗,李侃就这么放你们过来了?” “事态情急,万不得已啊。殿下不知,姑孰离京城如此之近,若是李侃一旦发兵,京城就会危在旦夕。陆将军又怕普通信使会被李侃截获,因此就只能由下官们冒险一试,扮作商人蒙混过关。这不,确实瞒天过海了,才能把消息带过来。” “既然是这样紧要的事情,我便帮你们一把,有了我的同意,渡口的官员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只是不知你们为何不走石头津?那样还可以直接报给石头城的驻军,更快一些。” 任大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们本来打算只让两三个腿脚快的去报信,其余人留在这里整顿。石头津南北来往的船只多,官民皆有,检查更加费时,若是耽误军机,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谢宜瑶微笑着点头,“也是难为你们了。那不如就跟着我走吧,还能保你们的安全。” 任大突然有些犯难:“我们这许多兄弟……殿下方便吗?” 灵鹊突然插嘴道:“你们不过是来传个口信,带这许多人做什么?” 另一个一直没开口的人讪讪道:“小娘子这就不懂了,人在消息在,多个人就是多一分保险。” 灵鹊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这样。” 谢宜瑶没理会这个小插曲,只笑道:“你们不过十几个人,有什么不方便的。” 任大拒绝不得,连忙谢过。 “那下官去喊他们过来。” 看着任大一行人走到岸边,谢宜瑶侧过身子,飞鸢和灵鹊就都默契地凑近。 她轻声问道:“刚才那封密信,你们可看清了?” 灵鹊常年掌管文书,在这方面有些经验,她说:“看清了,印应该是真的。” 飞鸢则道:“但护封重新粘过。” 灵鹊飞快地眨眨眼睛,似是感到不可置信。 “都是些玩过的把戏,”谢宜瑶冷笑道,“飞鸢,让侍卫们都戒备着,主意时刻都可能有风吹草动。她们训练了这么久,也该试试深浅。灵鹊,你拿好我交给你防身的东西,等下务必要注意安全,以自己为重。” 二人齐声应道:“是。” “还有,若是真的动手了,飞鸢立刻先回城传消息。” 谢宜瑶将玉佩塞到飞鸢手中。 飞鸢难得面露难色:“可是我的责任是贴身保护公主的安全。” “不,这件事关乎千万人的性命,其重要性不比我的一条命低。那年在襄阳,你有过类似的经验,我们当中又是你的身手最好,最有突围的可能,因此你最合适。且这里除了几个宿卫兵,还有女兵们在,她们的实力你是知道的,尽管放心去。” 看谢宜瑶眼神坚定,语气笃定,飞鸢也就坦然应下。 两边能安排好的事都安排好了,一行人就这样心怀鬼胎的出发了。 “商人”们在渡口租了匹马运货,人则跟在公主的队伍后面,细声细语地讨论着什么。 “任大,我觉得还是先等等吧。” “等什么,”任大用眼神剜了眼说话的人,“我们 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兵,对面就只是一个公主而已,身边的侍卫都没几个男的,一群花架子,有甚可怕。等下我一示意,你们就动手。” 第124章 “可我们防身的东西,除了几把短刀,都在这箱子底下,拿出来也不方便啊。” 任大狠狠道:“那就更要赶紧动手了,难道等城门的卫兵查出来,杀我们灭口吗?” “可是公主她说会想办法让我们直接进去……” “就算进了城,看她这架势,也不会随便放我们自由行动的。这里到都城还有段距离,现在时候天还早,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若不是此刻动手,难不成还等李将军的大部队赶上来?那要我们是有何用?我知道你们在忧心什么,可一旦将军事成,一个小小公主的性命,又有谁会在乎。” 持反对意见的人,都被任大的话堵了个哑口无言。 原来的计划已经彻底泡汤。他们本是不必杀人的,李将军是希望他们扮作陆渊派出的通风报信的传令兵,混入皇城获取信任,到时候和外面攻城的人来个里应外合。 前脚他们几人出发后没多久,后脚姑孰的大军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就算京城的官兵现在接到消息并开始准备,也不能应对充分。 京中的士兵们,关于战争的记忆早就已经十分模糊了。 谁不知道京城宿卫兵的实力衰退显著,且现在京中并无猛将? 况且论兵力,其实他们的“义军”更有优势。这些年李将军在南豫州经营多年,可不是白干的。 李将军还准备让东边海岛上的那批水匪和他共同作战,那边答应只要李将军先攻,他们就会响应,这样如虎添翼,胜算就更大了。 到时候,他们这些有功之人,也能分一杯羹。 任大们沉浸在李侃为他们编织的美梦中,似乎觉得幸福就近在咫尺,他们就将不再是低贱的兵卒,而是功劳卓绝的将官了。 “哎哟!” 任大发出一声惊呼,这是他们刚才定好的暗号,兵士们瞬间领会了其中含义。 然而待他们纷纷拿上武器时,预想中该是茫然无措的“花架子”们,已经冲上来了。 第108章 长刀出鞘(三) 杀了他,活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 公主的车驾刚一停下,飞鸢就立在车辕上,背过身张起弓, 射了三箭, 扬长而去。 车马本在队伍的前中端, 分明离跟在队伍后面的“贼人”有些距离,远到任大看不清飞鸢的面庞,但他确实看着旁边的人被一箭射倒,自己差点也中箭,好在侥幸微微偏了一点, 才逃过一劫。 还没等任大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飞鸢就不见了。 两边的人已经开始兵刃相接,顾不得太多, 任大立刻赶紧抽出一把刀,投入到战斗当去。 谢宜瑶的卤簿并不符合公主的规制, 她出行本是不该带这么多侍卫的,哪怕其中大都是女子。但她本就是个前所未有的特例, 又有多次遇袭的经历在先, 真要是说起来是为了保障公主的安全,也就没人敢指点什么。 但毕竟新亭离城不远, 谢宜瑶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突发情况, 因此今日队伍里佩刀的男护卫仅有四人, 其余的二十名女兵, 衣着武器都要略次一些。 所以叛兵们观察过后,是这样想的:他们十余个人都有征战沙场的经验,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虽然人数上比起对方来得要少,但皇帝配给公主的护卫也不可能是宿卫军中的精良,而那二十名女兵看上去更是不值得担忧,估计她们所有人加起来就约等于四五个京城宿卫兵的实力。 这么一算,两边倒是人数相当。 何况对面还要护着公主,必定会有所顾忌,无法全心全力应付他们,而自己这边又是出其不意的偷袭,怎么想优势都很大。 可他们不曾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那射了三箭的高大女子膂力过人,身手矫健,来去如风。而剩下的这些女兵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很快意识到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应对。 任大左臂中箭,右手还能持刀,他冲锋陷阵,与一个宿卫兵比拼起来,明显落了下风。但他有急智,换句话说就是会使小聪明,对面那人却不算老道,一不留神,就中了任大声东击西的计,没能躲过致命的一刀。 终于撂倒一个,任大分神观察周围,看到已经有两三个兄弟倒地,而其余的大都在和“花架子”辛苦搏斗。这群人中,任大已经是最善战的一个,他能和宿卫兵对抗,别人却未必能,甚至应付女兵都有些吃力。 眼见有个宿卫兵正在和自己的伙伴缠斗,任大趁身边没有敌人盯着,闪身过去,从背后出其不意偷袭了一刀。这名宿卫兵直挺挺倒了下去,任大和对面那人中间没了阻隔,互相点头示意。 任大问:“公主呢?” 那人答:“没注意,多半在车里。” 谢宜瑶今天穿的衣服是特地请褚秋澄改过的,在心肺等要害的位置内里多缝了防护层,虽然与真正的甲装不能比,但聊胜于无。 两边刚一打起来,飞鸢放箭时,谢宜瑶就抽出了放在车厢中的一柄长刀,可女兵们显然不希望她身先士卒。 谢宜瑶如连珠炮般道:“他们都知道我坐在车里,我现在就是个活靶子。车内又难以施展手脚,若是被他们接近包围,我八成就是死路一条。而且你们知道我的功夫不比你们差的,现在也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就这么定了。” 女兵们知道拦不住,就只能尽量护在公主身边。 对面果然有不识好歹的直接往谢宜瑶身边冲,很快就被她身边围着的三两女兵一起上前砍倒,都不必由谢宜瑶自己出手。 但整体的情况却没那么乐观,虽然谢宜瑶这边的人数都占优,却她们基本这辈子都没真的伤过人,心理上就输了对面一阶。 谢宜瑶看有女兵已经萌生了退意,立马高声道:“飞鸢已经去找援兵了,再坚持一下!” 听到这样坚毅的声音,任大才在人群中看到了谢宜瑶。 谢宜瑶的穿着与女兵们不同,本该十分显眼,只是先前任大没想到公主会亲自上阵,所以不曾留意到。 她所说的话则让任大更为吃惊,前头那个女人是去搬救兵了?他本来想让这群人无声无息地全部消失,再按原计划入京城,可既然已经有人去通风报信,新想出来的这个计划显然也泡汤了。 “撤!快!都往回撤!” 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任大怒吼道,可他的同伴要么根本无法脱身,要么是完全无心脱身,只有一两个开始往新亭渡口的方向撤退。 谢宜瑶举起长刀:“不要让他们跑了!” 她的眼眸中透露着猩红色的光芒。 直到这一刻,任大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如何错误的决定。 又或许,当他被李将军选中在此时来到此地,一切的就已经注定了。 他最后悔的是刚才仓促间下了撤退的指令,有的人听了,有的人没听,局面一下就更加混乱。 任大咬咬牙,还是向着前方冲了上去。 擒贼先勤王,只要杀了公主,这群“花架子”的士气自然会一落千丈。 眼下差不多处在新亭到城门的中间位置,四周并没什么花草树木,只有光秃秃的土地,一览无余,没有任何掩体。 他们既然是假扮商人,自然并未着甲,都是以血肉之躯暴露在对方的利刃之下。 相比之下,公主身边的人哪怕穿的只是最轻便的甲装,也比他们好过不少。 而公主本人是唯一的例外。 任大方才手刃了宿卫兵,愈战愈勇,丝毫不把女侍卫们放在眼里,气昂昂地就直冲着公主的方向去。 相比之下,和任大一起的其他人,倒是更像贴合“花架子”的说法。 有女兵想回护公主,但看见那人刀上未干的血渍,和充满杀意的眼神,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她们何曾见过这样沾染着血气的人?根本就不敢上前。 任大与一个逃跑的贼人碰上,左肩撞左肩,那人硬是摔倒在地上,但任大头都没偏一下,只是直直盯着谢宜瑶,眼神透露着恐吓的意味。 谢宜瑶很快注意到了有人朝着她来了。 这不是谢宜瑶第一次体会到“杀意”的存在,她清楚地明白,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旁人护不了她。 身后就是马车,这几匹马虽然是专门驭车的,但 紧急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坐着它逃命。 谢宜瑶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很快又睁开。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将其他思绪全都抛到脑后。什么李侃,什么叛军,什么传递消息,都不如这直接摆在她眼前的威胁重要了。 这里有人要她的命。 谢宜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活下来。 她紧盯着任大,和他的刀,根本没有意识到护在自己身边的那几个女兵是如何离开了她的视野的。 任大的动作是如此直接,他没有选择旁门左道,而是直接就奔着谢宜瑶的头颅而去。 第125章 躲避对谢宜瑶来说是轻松的,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受到了长刀划过带来的风,好似利刃一般,威胁着人脆弱的生命。 不只是单纯的躲避,她同时也主动出击。可即使任大再怎么看轻谢宜瑶,但见她能使得动刀,也没有不把她放在眼里,因此格外谨慎,并没给谢宜瑶钻了空子。 第一击都未命中,两人又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进攻。 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谢宜瑶只觉得周围万籁俱寂,世间只有敌我,任大的一招一式在她眼中都好似放慢了般,或迎或躲,应对自如。 但谢宜瑶也苦于找不到任大的弱点,无法一击毙命。 刀剑相撞发出阵阵噌噌声,双方僵持不下,身边人却没有一个帮上一手,以图扭转战局的。有的是无法抽身,有的则是不敢上前。 谢宜瑶这边的人都还很青涩,生怕在误伤了公主或是被公主误伤。任大那边情况则更复杂,有的人是不敢对公主本人下手,有的人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李侃派来的,并不急着拼命。 因此谢宜瑶和任大都是单打独斗,倒更像是在比武过招,只是招招都是奔着要对方的命去的。 几招下来,谢宜瑶已经觉得手臂酸麻,生出些许放弃的想法,但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求生的本能压过,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下意识地又挥出了一刀。 她不曾亲自用刀杀过人,和手中这柄刀也不大熟悉,但此刻却觉得这就是她臂膀的延伸,仿佛已经和肉身合为一体。 任大本以为谢宜瑶临战气焰再高,真刀实剑比起来后肯定要被削弱个三分。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原本再自信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总要被吓个半死的。 即使眼下这种小规模的战斗很难算得上是战场,任大也没想到谢宜瑶反而愈战愈勇。 他和第一个人缠斗了太久,用去了许多气力,因此现在就有些力不从心。 谢宜瑶很敏锐地感知到任大攻势渐缓,出招不再像刚开始那般狠毒,一边提防着陷阱的可能,一边步步紧逼,让任大没有喘息的机会。 任大倾注几乎是全力应对着谢宜瑶的攻击,又在不自觉间一步一步地后退。 不能叫公主在气势上压过自己看,他必须立刻反击! 任大抓住时机,瞬间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与此同时向前刺去。这是为了出其不意,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长距离战斗转为近身搏斗。 然而他的意图被谢宜瑶一眼看穿,她低下身子躲过,同时向任大的腿刺去。寻常人只知道头胸腹是要害,却不知若是大腿受伤,也可能因流血不止而丧命。 虽然任大作为老兵当然不会不知,但他平日穿的甲胄防护着大腿,也少有将士在攻击时会选择大腿里侧这个变扭的目标。 他虽然脑海里有数,但**却没有需要保护大腿的记忆,直到突然的疼痛提醒了他。 谢宜瑶看到任大的眼珠瞪得通圆,随后就瞬间凝固,无力地坠落了下去,伴随着尖锐的惨叫。 她没有低头去看任大的挣扎,也不曾为自己的死里逃生松口气,就立刻探寻着下一目标。 还不够,还不够! 她的刀,还渴求着更多的鲜血! 谢宜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内心正在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侵占。 第109章 长刀出鞘(四)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 任大是十余人中最有实力, 也最有威望的一个。 他一倒下,剩下的人心中的退意就再度被点燃,顿时四处逃窜起来。 局势向自己这边倾斜, 谢宜瑶的兴致更高了, 却忽闻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转身一看,才知是飞鸢骑马赶到,身后还跟着许多宿卫兵。 谢宜瑶被拉回了现实,她看向四周:死的死,伤的伤, 敌友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 界限模糊不明。 援兵已至,剩余的几个贼兵纷纷就范,缴械投降。兵士们上前将他们控制起来, 准备带回去问话。 领头的将领看到公主居然就这样站在一汪血泊中央,还不等他反应过来, 他就见到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娘子从自己身边冲了过去。 “殿下!” 灵鹊不顾一切地跑到谢宜瑶身边:“殿下可有哪里疼么?” “我受伤了?“谢宜瑶茫然地问。 灵鹊刚才带着队伍中几个不会武的往城中奔走,半路上遇到飞鸢复返, 她心下挂念着谢宜瑶, 就跟着这群人原路返回了。 她身上好多血!这是灵鹊看到谢宜瑶的第一反应,因此她也不顾什么场合, 就这样急切地冲了上来。 谢宜瑶垂首看看自己的双手和身体, 道:“这不是我的血。” 说完, 又痴痴地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我的血。” 飞鸢等人从来没见过公主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时犯了难,宿卫兵将领也有些手足无措。 唯有灵鹊见过谢宜瑶这个样子。 上一次,是在公主十七岁那年, 得知母亲死讯的时候。 谢宜瑶平日里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唯独那一次让她心神动摇。 虽然不知道谢宜瑶刚刚具体经历了什么,但灵鹊看她久违地露出这般神情,深知她现在已经陷入了怀疑困惑的情绪中。 灵鹊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搀扶着谢宜瑶登上了回城的车。 谢宜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公主第的,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等她的意识恢复清明时,自己身上沾染了血迹的衣服已经换掉,身上的伤口也得到了处理。 李侃的叛军来了,京中百姓得到了消息,都纷纷闭门不出。官府还要准备迎战,自然无暇顾及公主第,因此侍卫们中有不少受了伤的,只能由公主第负责医治。 现下公主第里忙成一团,公主身边自然更是不必多说。 谢宜瑶听着灵鹊和医官在门外聊她的伤势,虽然有些许字眼听不真切,但从他们的语调来看,她伤得应该并不严重。 谢宜瑶坐在榻上,默默看着屋内。侍婢们来来往往,有的拿走染血的衣物去浣洗,有的拿来厨房做的吃食。 在这样大家都很忙碌,甚至有点缺人手的时候,裴贺的出现就显得很顺理成章。 他端来一盆清水,亲自将帕子打湿,双手呈到谢宜瑶面前。 “殿下的脸上还有些血迹,擦一下吧。” 谢宜瑶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去接帕子,或是说别的什么,只是盯着裴贺的脸看。 他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她不曾见过,也不知道。以前她只顾着发号施令,却从未想过这一点。 不管是什么样,应该都不会像自己那样失态吧。 “殿下?”裴贺柔声试探。 谢宜瑶这才反应过来,道:“你替我擦。” 她的语气虽然并不严厉,但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裴贺知道谢宜瑶的情况,她顶多只有点皮外伤,不是做不到自己擦脸,但向来她要他做什么,他都是不拒绝的。 殿下总有殿下的打算。 “我若是失了轻重分寸,还望殿下一定要和我说。” 如果不是因为救治伤员太需要人手,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个侍婢给殿下做这些事。 谢宜瑶眨眨眼:“那是自然。” 裴贺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让谢宜瑶感觉到任何不适。那 洁白的帕子轻轻抚上谢宜瑶的脸,就立刻染上了殷红的血色。 谢宜瑶知道那不是她自己的血,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她告诉自己。 她现在怕的,是如果。 如果她不曾特意训练了这许多的女兵,如果她重生后不曾刻苦练武、强身健体,她可能就要死在今天了。 幸好她在谋划着一切的同时,也变得强大了。 她能自保,甚至可以反击,她做得到。 灵鹊从医师那边得了安神的药方,让其他侍婢照顾公主,她自己则亲自去盯着厨房煎药。但谢宜瑶想着,左右裴贺在她身边呆着的时间更长更久,也知道自己的习惯,未必不如其他人,干脆就让侍婢们去忙其他的事,只留下裴贺在屋里待命。 擦完脸,裴贺又把帕子洗干净,将染血的污水倒掉,随后听着谢宜瑶的命令,忙于端茶送水,没有一点多余的关心。 谢宜瑶懵然地坐在榻上,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的伤势轻到没有必要卧床休息的地步,因此更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 就算内应没能混入城内,李侃的叛军也还是要来的,可她做不了什么,京中的兵将自有别人调度。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贵主!” 沈蕴芳一得了消息,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她见屋内只有两人在,谢宜瑶又在放空,便轻声问裴贺:“公主可有大碍?” 裴贺摇了摇头。 沈蕴芳呼地松了一口气。 谢宜瑶这才回了神,道:“嘉言,我有话要同怀香说。你且先去休息吧。” 第126章 说完,勉强扯出了个笑容。 裴贺虽然担心谢宜瑶的状况,也不得不悄声离开,还体贴地掩上了门。 “事情飞鸢都和我讲了,”沈蕴芳坐到谢宜瑶面前,“虽然先前杨氏之乱平息时,我就猜测可能还会有余波,却没想到会有人直接想着攻打京城。” 谢宜瑶闭着眼睛:“没有人能算无遗策。李侃此举本就反常,并非你我可以预料的。” 沈蕴芳叹道:“怎么好巧不巧,偏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其实也算幸运,若不是被谢宜瑶刚好遇上,叛军可能已经打入京城了。 谢宜瑶问:“现在城里情况还好吗?” “官兵及时出动,并无大碍。” 沈蕴芳想起刚才飞鸢同她说,公主亲自手刃了一名敌人后,状态有些反常,要小心对待,眼下却觉得她除了过分镇静,又有些木然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于是她主动给自己揽起了活:“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有许多伤员,贵主可有想好要怎么善后,我好及时操办。” 谢宜瑶抿了抿唇,问:“怀香,你说,除了赏恤以外,我是不是该去和她们说些什么,安抚一下?今日一战,有伤亡不提,还有逃跑的,我必须要有个对策才行。还有……” 沈蕴芳默然,她终于意识到谢宜瑶此刻是在强撑着的了,语言都变得混乱,与她往常的样子大为不同。 早该想到的,这是谢宜瑶第一次亲手了结别人的性命,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波澜,再正常不过。 沈蕴芳宽慰道:“事发突然,会有这些情况也很正常。贵主还是先休息段时间再做打算吧。女兵那边也需要时间养伤和修整,而且还有飞鸢、灵鹊,和我在。” “嗯,”谢宜瑶没有反驳,“但皇帝那边,也得小心应对着。” 沈蕴芳知道谢宜瑶的意思,拉着她的手道:“你尽管放心,这次京中人人都会知道是吴郡公主立了功,他短时间内肯定是不会撤掉女兵的,公主府也不会动了。” 谢宜瑶喃喃道:“是啊,短时间内是不会了。” …… 半个月后,皇帝亲临朝堂。 距离上一次北伐已经过去多年,南国太平的日子太久了,北燕也不再是南人眼中不可战胜的威胁。安定固然是好事,但时间久了,京畿的兵士的武力和斗志连年下降,后果就有些严重。 李侃的军队刚打到石头城外的时候,守将们都一时间慌了阵脚,出了不少乱子。 好在江州刺史程莫和豫州刺史陆渊得了消息后,都很快各自出兵,起到了震慑叛军的作用。 然而,退无可退反倒更让叛军士气大增,在气势上压倒了守军。 不过即使如此,李侃的兵力也还是有限,要想从外部攻下京城,并不容易。并且幸好有吴郡公主提前发现端倪,让李侃里应外合的计谋泡了汤,也给京城兵将争取了更多的反应时间。 据说李侃曾有意联合海寇,但杨氏一看李侃毫无胜算的局面,选择了作壁上观。 最终,李侃之乱还是顺利平息,损失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不到半个月,李侃奔也被押到京城,住进了大牢里,等候着处罚。 但京城中的官民们的心情也很难说是十分乐观,就李侃这等兵力的叛军,居然让京城的守军打了半个月! 因此讨论起李侃之乱,百官个个都哭丧着脸。 可没想到,皇帝陛下先提的却是吴郡公主。 “吴郡这次做得很好,没有她,恐怕损失还要更大。诸位觉得,朕是不是该赏一赏?”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中只要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知道去年陛下和吴郡公主有过一次严重的争吵。公主因为先皇后的事说了许多不孝之话,自那以后陛下对公主就多有疏远了。 因此他们也有点拿不准,陛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赏,还是不想? 谢况看官员们都不说话,都在看眼色,就补充道:“卿等可畅所欲言,不必顾及朕的看法。” 有官就说:“我朝以孝治天下,公主于君于父有不孝之举,还未受罚。此次将功补过,陛下若要赏赐,也不宜太过。” 谢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延此时却主动发言:“功过并不能相抵,吴郡主此次功劳卓绝,该和将士们有同等奖赏,不能因为她先前的过错而被抵消。且先前旧事,臣以为,正是因为公主纯孝,念及先后,才会有犯上之举,应酌情处理。” 谢况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同为主婿的朱云见了,不禁感叹难怪萧延不受陛下的待见,他能走到这个现在位置上,该是少不得别人的帮衬吧? 但是也有人被萧延这话说服了似的,出来附和,表示同意。 看着情况变得有利于谢宜瑶,朱云连忙站了出来:“若说纯孝,臣认为还是太子殿下更为合适。有如此典范在此,相比之下,吴郡公主就有些相形见绌了。且公主仪同皇子皇弟,本就逾矩,朝野上下素有微词,倒不如就此恢复如初,使其符合公主礼制,以表惩戒。至于公主此次的功劳,臣觉得是该另算。” 朱云这话一半都是顺着萧延的思路说的,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许多人听到朱云提到太子,就又纷纷倒戈。 朱云和太子关系密切,萧延和吴郡公主又有旧,这都是百官都知道的,但他们先前并不放在心上,只因觉得吴郡公主自然是和陛下、太子一派的。 可最近这一年的瞬息万变,吴郡公主和东宫的嫌隙,和陛下的疏离,让他们渐渐察觉到了 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 他们中有不少人本就觉得谢宜瑶身上的那些“破例”太不合规矩,因此继续添油加醋着,希望陛下最好是可以把公主府也给撤了。 谢况就这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第110章 长刀出鞘(五) “我竟然不能轻易动你…… “豫章王逝世不久, 皇子们尚幼,现不宜轻举妄动,还请陛下三思。” 说这话的是顾确。 他向来秉持着明哲保身的行事法则,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只做朝堂上的隐形人。 顾确和谢宜瑶的合作, 按照他们最初的交涉, 是该在谢义远北奔后停止的。因为松阳侯这一跑,短时间内再没有人能威胁到谢容的太子之位。 但顾确却以皇子们均还年幼,将来会有变数也未可知为理由,继续和谢宜瑶保持着往来。 他早就发现谢宜瑶本身也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候选。 顾确出手很大方,谢宜瑶当然也乐得和他继续合作, 时不时也为他的仕途添砖加瓦。他们明面上的联系仍然不多, 多是以顾确夫人的名义与公主社交的。 所以没人觉得现在顾确是在给谢宜瑶说话,只觉得他在秉公发言 而顾确的这句话,又确实说到了谢况的心坎里。 谢况摆了摆手, 示意官员们安静下来:“诸位爱卿的意见,朕都知道了。” 官员们争吵的苗头这才被压了下去。 谢况又说:“景灿。” 崔晖站了出来:“臣在。” “卿怎么看?” 崔晖道:“陛下, 吴郡公主事小,当务之急, 还是该先处理好李侃之事, 以免有后顾之忧。” 谢况的眼神看不出情绪:“那卿说,李侃是为何而反啊?” 文武百官都听出来皇帝不是真的想问这个问题, 若是如此, 他该去牢狱问李侃才对。 崔晖的眼神左右飘荡, 不敢言。 谢况心下会意, 没有为难崔晖,转移了目标:“柳公又如何看呢?” 一直沉默着的柳绾突然被点到,差点没反应过来。 柳涛事发后, 柳绾选择大隐隐于朝,于诸多朝事不加一言,仿佛天地万物与他无关,他在朝堂上一直与人相安无事,因此就连萧弦在赴任以前,都和柳绾的关系有了缓和。 但他确信谢况说的是自己,因为这里现在就他一个柳家人能配得上被皇帝称呼为“柳公”。 皇帝真心想让他在百官面前就南豫州刺史造反一事发表意见,那柳绾也无处藏身。 “臣以为,李侃素来野心昭彰,对陛下心存不满,会有今日,只因他是不忠之臣而已。” “那就是说,这完全是他个人的问题了。柳公可是这个意思?” 柳绾很恭顺:“是。” 谢况深深呼了一口气,对着百官道:“姑孰那边,朕以后自会有安排。李侃之事还需要再好好调查一番,才能再做定夺。” 众官员齐声道:“陛下英明。” 议事结束后,谢况将崔晖并其他几个心腹近臣,召到了文德殿。 “说吧,你们觉得李侃是为何而叛?” 有人道:“江左尚未从之前的贼乱中恢复过来,给了李侃可乘之机。” 谢况不置可否,看了看崔晖,示意他发言。 第127章 崔晖道:“李侃原为庶人,幸得陛下赏识,才得以加官进爵。他有心改换门庭,但柳萧等大族并不愿与其相交,遑论婚姻。臣以为他恐怕是因为不得志,才听信谗言,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 谢况哼了一声,道:“这几年来,他也没做出什么事业来。朕能让他出任南豫州刺史,已经够念旧情了。他倒好,真是给朕一个好大的惊喜!” 嘴上这样说,谢况心里其实也知道崔晖说的有道理,按目前的调查来看,士庶矛盾确实是李侃叛乱的一个导火索。 那些世家大族,虽然不复往年荣光,倒仍是心高气傲得很。李侃乃至陆渊这样凭借军功上位的寒庶,向来为高门大族所鄙视,若非如此,陆渊也不会在京城待不下去。 这些谢况都知道,他本人曾经也是清贵眼中的鲁莽武夫,所幸他虽是武将却也算是士族出身,舞文弄墨、谈玄论道、崇佛辩经,这些士族们热爱的东西,谢况是一个都没落下,这才更容易地得到了高门大族的广泛支持。 称帝以来,谢况推崇文学与教育,弘扬佛法,固然有个人喜好的因素在。但究其根本,还是为了教化官民,同时顺应士族的心意,最终巩固他的皇位。 “李侃之事,也不宜拖得太久,就下个月问斩吧。” 与近臣们谈完如何处置李侃,仍有许多事等着议论呢。 之前谢况因为得病,暂且搁置了许多并不紧急的政事。但不急不代表不重要,因此现在谢况又不得不将它们拾了起来。 比如,前些年他在京城和地方下令建造的那些学馆,最开始确实给他选拔出了不少寒门人才。但这几年学馆渐渐开始式微,现在在学馆里就读的那些寒庶,等学成后,多半也只能从小吏做起,稍微好一点的,能从浊官开始当。 这没能实现谢况开设学馆的本意:以寒庶牵制势族。 “学馆的事,那些大族起初也是很支持的,毕竟朕也没有冷落了国子学。后来重设官制,也尽量兼顾了他们的利益。可他们呢,却一个个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帝王发怒,文德殿内众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妄言。他们可没有吴郡公主那般的胆子,敢和皇帝叫板。 谢况继续说道:“今天朕不过拿李侃的事情试试他们的口风罢了,瞧瞧柳绾是怎么说的?呵,一个个私底下不知道怎么编排寒微出身的武将,表面上却都闭口不言、装傻充愣。不就是怕说出实情后,朕又要提拔寒人吗!” 然而更让谢况寒心的是,就算是寒门和庶人,也绝不是和他一条心的。 他们都只想着向上爬,这本没什么,但他们最终的目的往往是能跻身士族行列,而非提高寒庶的地位。 也正是因此,哪怕谢况身边的心腹出身大都平凡,也不曾有人想着要改变朝堂现状。 谢况说了几句话,发泄了怒气后,倒也冷静了下来。 这些话与他们说又有何用呢?他们也都只是顺着自己的意思出谋划策而已。 接着谈论完了几件紧要的事,谢况觉得有些心烦,就准备把他们打发下去,准备自己一个人看看地方递来的奏议。 “对了,景灿,你留下。” 崔晖闻言,心脏差点蹦到了嗓子眼。 他转身:“陛下可还有事要问臣的吗?” “吴郡公主办的那个女学,最近情况如何了?” 崔晖一听不是要讨论李侃,就放下了戒心,将他所知的一一道来了。 女学本身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客观上又确实达到了谢宜瑶当初所说的拉拢士族的目的,谢况听了,也挑不出错来。 于是他又问:“朕记得你的小女儿和公主来往很是密切,可是如此?” 崔晖道:“臣女确实和公主殿下有些交情,她曾应过公主的邀请,为袁小娘子讲学。林下堂办起来后,来往倒是少了些,但臣女偶尔还是会到公主第上做客,想来也是因为袁小娘子的缘故。” 谢况颔首:“是这般。” “至于臣女私下和公主关系如何,恕臣直言,她于归后,臣也不大清楚。” 谢况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崔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景灿,你不能像柳氏一样忤逆朕的,对吧?” 他的语气暗含着威胁的意思,又仿佛是一种亲密的表现。 崔晖弯腰垂首道:“臣不敢。” 谢况哈哈笑了两声,道:“好了,你也回去吧。” 崔晖转身走出文德殿的大门,心里想着,陛下果然越来越不信任自己了,必须早日得找个退路才行。 谢况则望着多年挚友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阿瑶,我竟然不能轻易动你。” 现在朝堂之上,哪怕是对谢宜瑶有意见的,因为有张艾的事情在前,大都也只是拐弯抹角地使绊子而已。 上一个公然指责吴郡公主的,后来做了谋害皇族、离间太子这等大逆之事,他们谁都不想被怀疑有步张艾后尘的可能。 而谢况今日只是略微试探一下,就发现关于谢宜瑶的事情,无须他说些什么,官员间就自然有了分歧。 且会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不止一个两个。 他已经不能如曾经预想的那般,毫无顾忌地舍弃这个棋子了。 …… 离李侃之乱爆发过去了半个月,公主第终于也恢复了元气。 受伤的侍卫们得到了及时的医治,可惜有几位当场死亡或是重伤不治的,如果是当初皇帝过目的那五十人中的,家里人也得到了抚恤。 而也有后来从京口来的,虽然谢宜瑶都自掏腰包了,但多少更麻烦点,因为她们大多要么是孤家寡人,要么就是家属在外地。 但也不是无计可施。 其实不用谢宜瑶本人费心,如今她手下的这些人也能替她办好。但谢宜瑶却执意亲力亲为,故而半个月了,她才终于能歇口气。 这期间,长公主谢钰派人来看过她的情况,也送来一些补身子的药材。谢宜琬也派了身边的心腹侍女过来探问,后来又亲自来了一次,见谢宜瑶无恙才放心。 就连柳家小娘子,柳希度,也多次到来公主第上拜访。 谢素月则更为积极。自她出家为尼后,和谢宜瑶的联系反而比以前更多了。谢素月虽然名义上已是比丘尼,但也仍是楚国的公主,没有完全离开俗世,就算让僧尼替她传话,也很方便。 更何况石城寺本就是谢宜瑶的势力范围,是她自己费尽心思维持的关系,和那些她养着的田产和“佃户”一样,即使不够光明正大,但谢况可以撤走公主府和女侍卫,却不能拿走她手中的这些资源,这让谢宜瑶感到很是安心。 除了这几位外,京中和谢宜瑶常有往来的仕宦家族,无论关系远近亲疏,哪怕只是意思意思,至少也会送份帖子到谢宜瑶跟前,或是慰问一下她的情况,或是夸赞一番她的壮举。 这些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又或只是示好,对于谢宜瑶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唯独皇帝本人,除了公事公办,竟然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表示,无论是夸赞还是批评。 谢宜瑶讨厌这种被忽视的感觉。 第111章 长刀出鞘(六) “豫州刺史叛了。”…… 但谢宜瑶转念一想, 谢况越是刻意地冷落她、忽视她,越说明谢况现在拿她没办法。 这样正好,她也不必再费心思和皇帝争吵, 可以专注于正事了。 新亭的那一战, 让“吴郡公主的女兵”在京中有了响亮的名声。百姓不懂军事, 只觉得是公主和女兵才没让那叛贼打进城来,所以她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仕宦中先前觉得谢宜瑶搞这一套是浪费人力物力的,也都闭口不言。 但女兵们本人却低落了很久。 女兵的训练这段时间一直由飞鸢操办,并有褚秋澄协助着。春燕觉得自己不适合习武,但谢宜瑶认为她确实很有才干, 就让她负责统管女兵的后勤工作。 春燕是这样和谢宜瑶说的:“真要论起来, 当年我在江北时亲眼所见到的战争场面,要比这残忍得多。但论是亲身经历,大家也都是第一次, 一时间无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从京口来投奔谢宜瑶的,大都是春燕的旧相识。她们虽然在战乱中跌爬滚打了许多年, 后来才逃到南边的,但这之后好歹也过了几年安生的太平日子, 战争的阴霾已经开始走出她们的生活。 至于那些从京中挑选的, 更是有许多不谙世事的,哪怕平日里训练丝毫不松懈, 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 也都是赶鸭子上架。 春燕担心公主无法理她们的这种心情, 更怕她会因此对女兵们失望, 才特意到谢宜瑶面前为女兵们解释。 谢宜瑶看出了春燕的顾虑,安慰道:“我虽确实对她们抱有很高的期待,却也知道她们也是凡躯**, 遇挫会陷入低谷,是再正常不过的。” 就连她自己,也是过了好几日才恢复到往日的状态。 第128章 春燕闻言,终于安心了些。 “对了,”谢宜瑶拿出一份女兵的名册,指着其中一人的名字说道,“这个叫白鹄的,你可相熟?” 在李侃之乱爆发前,白鹄就被褚秋澄点名夸赞过。谢宜瑶每每向飞鸢问起女兵情况时,这个名字也总是频繁地出现。 白鹄是京城一小吏的女儿,乃是被谢况选出来的五十个女侍卫中的一个。 春燕道:“还算熟悉。我记得在新亭,她是杀敌最多的一个,殿下可是为此而问的?” 见春燕对女兵的情况如数家珍,谢宜瑶很是欣慰。 “你说的不错,可惜当时的情况太过混乱,我没能亲眼见到她的英姿。” 春燕便跟谢宜瑶讲了些白鹄的事迹,也说她确实是女兵中最亮眼的一个。 谢宜瑶听了频频点头,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又向春燕打听了许多女兵内部的事,以及是春燕自己的主观想法。 末了,还道:“既然不幸过世的身后事都已经处理好,受伤的也都基本康复了,那么像白鹄这样的,也该论功行赏。” 春燕问:“杀敌的奖励,殿下先前不是已经赏过了吗?” “那不过是把朝廷给的赏赐分给该拿的人手中而已,公主第内部得要有自己的奖罚体制才行。我知道她们中不少人一开始只是想混口饭吃,并没有意识到这条路意味着什么,因此过往我可以不究,但以后就未必了。” 听到“奖罚”二字,春燕顿时明白了谢宜瑶的用心。立了功的当然要赏,有过错的,比如临阵脱逃的,就算这一次谢宜瑶不打算追究了,但以后要是再有类似的情况,也得像寻常军队的士兵一样,受到该有的惩罚。 春燕道:“之后我会拟一份相应的细则,交给殿下过目的。” 谢宜瑶含笑道:“这个不急,你且回去想一想吧,要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若我不方便,就找飞鸢,到时候都讨论讨论。” 春燕告辞了,谢宜瑶刚拿起茶盏,还没喝上一口,沈蕴芳就进来了。 谢宜瑶放下茶,问道:“如何了?” 沈蕴芳拿出一份名单,放在谢宜瑶面前的几案上。 “这些都是有意愿把女儿送过来的。不过大都只是听了吴郡公主的名号后,才同意的。” 谢宜瑶忙于女兵事务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女学。她想着如今学堂里仍是只有高门士族或富庶大族家的女子,前者有皇帝的出资和支持,后者则有束脩的门槛,也非寻常人家。 而家境更差一些的,即便她们是再好的苗子,谢宜瑶也愿意为此补贴些许,到底也还要看女子家里人的意愿,所以她就让沈蕴芳带人到京中去调查情况,如果数量足够,这事才说得上合算。 谢宜瑶粗粗地浏览了遍名单:“能有这么些人也不错了,比我预想的还要略好一些。” 沈蕴芳叹道:“可惜她们的家长也不过是想着结交人脉,并非真的是希望自家女儿能成才。” 谢宜瑶苦笑:“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能有好的结果就行。朝堂上一直有人借女学的由头抨击我,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白挨骂了,更要遂他们的愿才是。” 哪怕再吃力不讨好,这事也不能停下,否则想要再重启就难了。 商量完女学的事情,谢宜瑶刚开始和沈蕴芳谈论最近朝堂上的几件小事,没过多久,黄玄又来了第上。 一个接一个的,今天她的书房实在热闹。 最近谢宜瑶基本都呆在公主第内,不怎么去外城的公主府,只是让黄玄多盯着点。他来得如此突然,谢宜瑶担心多半是有什么要紧事。 于是谢宜瑶也让他赶紧进了书房,并不避讳。 但见黄玄的脸上并没有焦急的神色,只是苦着个脸,谢宜瑶微微安了心,问:“怎么了?” 黄玄道:“下官刚进来的时候,总觉得裴公子的眼神阴恻恻的。” 谢宜瑶心下了然:“不用管他,没我的指令,他是不会做什么的。” 听了这话,黄玄也没完全放心,但也没有办法。 谢宜瑶问:“这个时间你不该是在公主府上么?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黄玄正色道:“豫州刺史叛了,带着寿阳城,投了北燕。” 谢宜瑶心下愕然,比起豫州刺史投燕这件事本身,更让她讶异的是,这么大的事,她还没收到消息,黄玄居然就先知道了。 黄玄看出了公主的脸色不对,立马很自觉地解释道:“这个月府上的俸禄出了差错,我刚到官署去核对,出来时遇上了崔公,是他让我将此事告知殿下的。” 谢宜瑶点头示意她明白了,又问:“崔晖有没有告诉你,皇帝是怎么说的?” “龙颜大怒,说一定要将寿阳城夺回来。只是具体准备如何做,崔公并没有透露给我,或许他也不知道,又或是皇帝也还没拿定主意。” 谢宜瑶想试一试黄玄这几年的长进,于是问道:“阿玄,寿阳的事,你怎么看?” 黄玄也不是当初那个一心读圣贤书的学子了,他略加思考,便叹道:“恐怕又得是一次大战了……” 谢宜瑶能从黄玄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态度,显然他是不太乐意见到这样的后果的。 她只道:“就算我们不主动出击,燕人也势必要动的,否则他们守不住寿阳,我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到时候,又是一场硬仗啊。” …… 正如黄玄所想的那样,这个冬季,时隔多年的南北大战终将一触即发。 但现在的情况和数年前第一次北伐时已大有不同,当时新朝建立没几年,多年的和平使得民生恢复到了很不错的状态,足以支撑得一场规模浩大的军事行动。 最近一两年南国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内乱不断,意味着百姓绝不可能安居乐业,而每年的税收也证明了这一点。 更别提楚军战斗力和士气都下降得厉害。 遇到战时,谢况也得以国事为重,因此并不很知兵的萧弦,就又被召回了京城。而在京城好不容易安定了几年的谢冰,则赴江陵就任,掌管被谢况打压过了的荆州刺史一职。 扬州刺史的职位,则由皇第三子谢宁担任。 谢宁虽然才十岁,但这扬州刺史本就是个清望官,并不掌兵,具体的事务也不一定要劳谢宁操心,谢况自有安排。且谢宁作为司砚所生的第二子,自幼就工于诗文,因此虽然没有什么政治上的野心,也很得谢况的喜欢。 相比之下,谢宥就显得有点平平无奇,其生母又不受宠,谢况虽然也会展现他作为父亲的宠爱,但在这种事上,却摒弃了长幼,反而优先选择了谢宁。 至于更加年幼的四子五子,就更不在谢况的考虑范围内。 谢宁本人不大乐意,但他知道不能表露出来。 东路军作为主力,除了让陆渊做主帅外,谢况还特意让周禄驰援。都派出了当今南国最有实力的两位将军,可见寿阳是志在必得的,必不能让北人据此后长驱直入京城。 同时谢况也没忽视西边,那里更临近北国的都城,他让蔡登和谢冰在严防死守的同时,也要时不时派兵骚扰边境,分散燕国的注意力,让他们不敢把主力部队全调到寿阳这边来。 可惜的是,郭遐不久前过世了。虽然郭遐曾在咸宁初年的义阳战事上支援不力,但后来也功过相抵了,他既是南楚能算得上数的将领,也是谢况十分信任的心腹,这很难得。 谢况称帝十年,旧人在一个个离开,却不见新秀出现,这么大的南国,居然没有一个可以重用的将才出现。 陆安还不错,至少会统兵,但他没打过几次胜仗,谢况还不放心,只让他在京中宿卫军呆着。 谢况的心是焦急的,他平日只觉得这些能立功的将军们若能弱一些是最好不过,但真的要用人时,他又苦于青黄不接的局面。 可就算谢况还没能来得及做出完美的应对,南北大战也依旧如约而至了。 第112章 长刀出鞘(七) 皇帝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今年南方的冬天比往常要温暖些, 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屋外去晒晒太阳,也比闷在潮湿阴冷的室内要好。 因此这天柳希度孤身到公主府来拜访的时候, 谢宜瑶便邀她在院子里坐一坐。 仆从端上茶水, 谢宜瑶苦笑道:“现在公主府上人手不多, 有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你见谅。下次若是方便,还是到公主第去吧。” 柳希度赶紧摇摇头,表示她不在乎这些。 “是我叨扰了殿下,哪里还有那么多要求呢, 能有一杯热茶就很足够了” 谢宜瑶微微一笑:“要是有什么想吃的, 和我说就行,我差人去买就是。” 柳希度又推辞了,谢宜瑶也就不再坚持。 公主府现在和一个摆设没什么区别, 几乎只有一些杂事,谢宜瑶自己私下在办的事呢, 又大都留在第中处理,不会让公主府这边的官吏经手。 第129章 现在谢宜瑶反倒是在公主府的时候更清闲些, 才能像现在这样和柳希度谈些琐事。 柳幼慧猜的不错, 年幼聪慧的小娘子总是最得吴郡公主的喜欢的,自从她带着柳希度登门拜访以来, 谢宜瑶和柳希度一直有来往。 左右她们每次聊的都是些和朝政无关的, 顶多是讲讲林下堂的课业, 又或是聊聊像袁敬亭这样彼此都认识的人, 哪怕在朝堂上和柳家人不对付,谢宜瑶也并不因此迁及年纪尚小的柳希度。 柳希度也很享受与谢宜瑶谈天的时光,无论她说什么, 公主殿下总是微笑着聆听,并不会像家里的长辈那样,警告她谨言慎行。 “之前新亭一战后,学堂里总是在谈论殿下的英勇事迹,敬亭也说殿下身边的女侍卫们都好似如有神助,殿下的身手就更不用说了。学堂里的大家听了,都是既赞叹又羡慕。” 听到这样奇特的夸赞,谢宜瑶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敬亭又说胡话了,你知道她平日随意说的话该是只能信一半的。流言也总是添油加醋过的,你去过公主第,知道她们也只是寻常的女子罢了。” 柳希度眉眼弯弯:“我从前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沾了殿下的光,才有幸一见。” “她们的日子倒比你想的更辛苦,不是只有风光的。” 谢宜瑶怕柳希度听了女兵的风光事迹后心生向往,却不知其坎坷和危险。 柳希度看谢宜瑶神情严肃,也认真地答了是。 却说此时,崔朝华来了。 那天谢况在崔晖面前提了提崔朝华和谢宜瑶的关系,很快这件事就被崔晖说给了崔朝华,又从崔朝华传到了谢宜瑶这里。 谢况显然对崔朝华和谢宜瑶的密切关系有所介怀,她们也因此达成了共识,非无必要就尽量不见面,免得谢况生疑。 但今日崔朝华直接找到了公主府这边,并不寻常,谢宜瑶也就顾不得还在场的柳希度,直问:“怎么了?” 崔朝华侧目看了看柳希度,后者很识相地起了身,朝着谢宜瑶行了礼。 “我打扰殿下也有小半个时辰,今天就先回去了。” 谢宜瑶本想说让柳希度听听也无妨,能和崔朝华在公主府谈的话题,也不会涉及太多秘辛,但看她本人都很有眼力地告辞了,也不好挽留。 “路上小心。”谢宜瑶嘱咐道。 看着柳希度的身影消失在院外的某个转角,崔朝华才开了口。 “是家父,他有求于殿下。” “何事?” “他说,还请公主劝一劝陛下。” 崔朝华又说了几句,谢宜瑶很快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他,只因前世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作为淮西重镇,寿阳地势平坦,土壤肥沃,适合耕种,因此寿阳城内的稻米产量一直不低,支持城中的军民绰绰有余。 自从寿阳落入北燕手中,谢况就整日寝食难安,如今战争爆发,更是期望可以早日趁此收复寿阳。 南国这边派出了周禄和陆渊两位名将,北国也不含糊,也派出了极强的将领在守城,加上城内物产丰富,寿阳久攻不下。 这样的一座城又处在一个很微妙的地理位置上,如果北人从寿阳南下,再打下合肥,甚至历阳,也就能直接威胁到京城了。虽然淮河南岸的重镇目前除了寿阳大都掌控在楚国手里,但还有个寿阳没能收复,谢况就一日不得安宁。 淮河这一段流域,北边有许多条支流汇入,因此水流量很大,而处在中上游的寿阳地势却比较低……谢况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一个他自以为极妙的点子:在下游修堰,倒灌淮河,水淹寿阳。 此话一出,朝堂上下就有了许多不同的意见。 虽然许多高官是不知兵的,不懂什么水攻的战术,但他们觉得水从上游流到下游乃是天意,宛若蝼蚁的人妄想违背天意,肯定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的,万万不可啊。 也有些人比较务实,指出若要达到陛下预想的效果,对人力物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劳财伤民啊。 也有同意谢况的 提议的,要么是真的被谢况的理论给说服了的,要么就只是迎合皇帝而已。 百官中有许多不同意见,所以朝堂上就这事还吵了起来。 一吵,皇帝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具体的场面不必细说,总之,崔晖的意思是,陛下现在是拿定了主意的,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肯动摇一分。 陛下是明君,劝一劝总是能劝下来的,这是大部分臣子的想法。但和谢况相识几十年的崔晖知道,他要是认定了主意,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 往常能被劝下来的,那都是谢况没有认定的事。 “那崔公为何觉得我能劝得动他呢?” 谢宜瑶这样问。 “殿下毕竟是陛下的女儿,从别的角度旁敲侧击一下也无不可的。更不用说,那次公主在文德殿和陛下的争吵,许多大臣们都知道,他们不敢触陛下的霉头,可觉得殿下是敢的。至于我阿父,他……” 谢宜瑶轻笑道:“不用说,我知道。” 谢况之前敲打了崔晖许多次,这个时候崔晖要是还主动去跟他对着干,怕是不想活了。 所以他想找一个人替自己去。 谢宜瑶不同,她和谢况的关系虽然冷冻了许久,但怎么说谢况已经隐约表露过想和解的意思,毕竟也是多年的父女血亲,他不会主动开口,但若是谢宜瑶愿意低头,事情便会好办许多,这一点谢宜瑶也是心知肚明 “我会尽力试一试,只是不保证结果。” 崔朝华这才舒了口气,道:“多谢殿下。” 谢宜瑶当然不会想着主动和谢况和解,但修堰的事,她是必须要劝的。 哪怕可能劝不下来。 因为她知道,这堰虽然能修成,但在至少需要耗时两年,调动几十万民夫,甚至最终因此死、病、伤着远超半数。 然而前世堰修成还不到一年,连日的大雨使得河水暴涨,最终冲垮了堤堰,附近的城镇顿时被淹没,十余万无辜的民众因此丧生。 谢况针对敌国的水攻奇计不仅没能实现,反倒祸害了本国百姓。 想到这里,谢宜瑶心中难免戚戚。 她本以为在无数个细小的变化叠加起来后,这件离谱的事情也能消失在这一生的世界中。但自从豫州刺史领寿阳降燕后,大局好像又一次贴近了前世的历史轨迹。 咸宁初的大雪是天灾,而这一次却是人祸,谢宜瑶没法再一次心安理得地依靠“预知”去牟利,哪怕她光是靠倒卖谷米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甚至还能顺势让谢况的声名一落千丈…… 这几年除了新亭那日的突发情况,谢宜瑶已经很少主动在台面上掀起什么风波。 但这次她既然知道之后可能的结局,就无法再作壁上观了,哪怕谢况会为此动怒。 她要阻止这次祸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 “这是什么?” 谢况瞥了眼身边人递上来的文书,冷冷问道。 “是尚书台那边送来的。” “可说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只是让陛下过目。” 谢况心情本就不佳,因此本打算随意翻翻就作罢,可一翻,他心中的怒气就又上来了。 这份文书里,记的是过去一年各州郡的户口和税收,并很“贴心”地在一旁标记了前几年的数据。 上一个夏天,蜀地有旱灾。上一个冬天,江东有雪灾。 最近这一两年,南国的天灾不断,人祸也不少,因此谢况称帝以来第一次,户口数目出现了倒退的情况。 当然,灾害并非唯一的原因。比如越发严苛的徭役和赋税,使得多地都有大规模的逃亡情况。更有许多人为了躲避徭役赋税,出家为僧为尼的,但因为是贴合了皇帝的个人喜好,这种目的不纯的皈依并未得到扼制。 这些原因的分析,文书上并没有写,可谢况总是能想到一两点的。将这份文书呈上来的人的目的,更是不言而喻了。 在他执意要修堰的前提下,呈上这样一份文书,即使不说,也明显蕴含了劝谏的意思。 这并不是让谢况最生气的原因,他真正气愤的是,自己甚至无法为此动怒,毕竟他们名义上也只是在履行臣子的职责,谢况无法证明他们的目的,那只是他的猜想。 若是他为此发怒,反倒造就了这群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谏的好名声。而他谢况,则会和昏君、庸君,甚至于暴君的形象牵扯上关系。 这才是谢况最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只能忍。 这群人知道他一定会忍,才敢这样做的。 谢况在气头上,正是无处发泄的时候,突然又听人传报:“陛下,吴郡公主请见。” 第113章 长刀出鞘(八) “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和…… “今日陛下心情不大好, 殿下不如改日再来吧。” 第130章 文德殿外,守门的小内官劝着谢宜瑶。 他在这当了多年职,每次吴郡公主见了他都是极客气的, 并不像有些官员那样颐指气使, 还时不时会打点他一点赏钱。 因此他并不是胆小怕事, 而是真心为公主担忧,不希望吴郡公主去触这个霉头,好心劝告。 谢宜瑶却不置可否:“再等等。” “哎哟殿下,进去通传的人这么久了也没个口信。奴婢实话实说,我在文德殿外每天见过太多来来往往的大臣, 现在陛下这个情况, 分明就是想要晾着殿下呢。听奴婢一言,别等了……” “殿下。” 来人是谢况身边的中书舍人,姓虞。他作为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心腹, 日常参与机要,谢宜瑶有过几面之缘。 谢宜瑶作了个揖:“虞舍人。” “陛下有请。” 谢宜瑶点点头, 跟着虞舍人走入文德殿,回头还望了一眼那小内官, 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你瞧。 虞舍人低声解释道:“方才是下官在和陛下议事, 让殿下久等了,实在抱歉。” 谢宜瑶心知肚明, 如果刚才谢况只是在忙, 那也该能先知会她一声, 多半真如那内官所说, 谢况是刻意为难她。 又或者是一时没拿定主意,不知道要不要见她。 谢宜瑶把这些想法都埋藏在心底,微笑道:“哪里, 虞舍人恪尽职守,是我冒昧请见,耽搁了你们商谈正事。” 你来我往的场面话很快揭过,二人走到谢况面前,谢宜瑶很规矩地行了礼:“参见陛下。” 谢况一个眼神把其他人打发了下去,虞舍人也不例外。 “真是稀客,你有多久没来过文德殿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我本就不该参与政事。要不是情况特殊,也不会贸然前来文德殿。” 谢况正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将它放下。 “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我是为寿阳而来。” 谢况冷哼一声:“你倒是心系军国大事。怎么,在新亭立了一次功,还不够么?” “非也,”谢宜瑶道,“我今天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苍生。” 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让谢况很是不爽,但也不好戳破,只道:“你也觉得朕听信奸邪么?” 在寿阳事宜上和谢况意见相左的大臣们,有一部分是被谢况打压过的高门士族,他们都不愿、也不敢将矛头直接指向君主,于是就开始谴责起了谢况身边的这些出身寒微的心腹,比如虞舍人这般的。 这些心腹固然能为谢况出出主意,但像修堰这样重要的事,一般还是谢况本人的想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对此,那些大臣们也并非不知情,但他们仍然选择将矛头对准这些能得罪得起的寒人。表面上说是希望皇帝擦亮双眼,实际上还是在针对谢况。 指桑骂槐,让谢况很是不爽。 搞得好像他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子一样! “哪里, 陛下兼听明辨,不会被小人蛊惑的。” 谢宜瑶这么一讲,让谢况的心情好了些,且看她今天的态度算不上趾高气昂,也就能勉强忽视她话里的那些暗讽了。 何况既然谢宜瑶说自己能兼听,要是在这个时候不让她发表意见,不是就成了现场的反证么?谢况也就心甘情愿道:“你有什么看法,尽管说吧。” 谢宜瑶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她知道大臣们对此各自有什么意见,更知道谢况现在想要听的是什么。 她欲抑先扬:“我知道陛下的苦心,是想兵不血刃就拿下寿阳城,少造杀业。” 谢况似笑非笑:“倒是还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这几年来,谢况对佛教的偏好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在那场“心病”后。 只有谢况自己知道,现在他看似回到了以前的正常状态,但其实变得更加疑神疑鬼。他甚至害怕自己和谢冲一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自悔前半生为了大业害了太多人的性命,并立志从此改邪归正,不再连累无辜者。因为不愿杀生,他现在的日常饮食中连肉沫都见不到。 如果说论迹不论心,那谢况看起来确实是在赎罪。 谢宜瑶继续道:“但陛下请想,修堰是个大工程,燕人不可能不会发觉。一旦发觉,更不可能毫无防备。如果他们提前将城中的兵民转移到别的城镇……” “这正合了朕的心意,”谢况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这样,那寿阳就是一座空城,可以轻松取下。如果他们不转移,就按计划直接水淹取城。” 谢宜瑶道:“那么,陛下到底是想要寿阳的什么呢?无论是城中的百姓,还是富庶的耕地,江水滔滔过境后,一切都只会化为乌有。” 谢况沉默了,良久,他道:“阿瑶,你不懂。” “陛下心系寿阳,只是因为它的位置吧。淮南诸镇俱在,可以保京城高枕无忧,陛下也能继续做太平明君。” 谢宜瑶的一句话又让谢况顿时火冒三丈,他拍案道:“荒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原来陛下不想听这些,”谢宜瑶含笑道,“那我换个说法吧。陛下饱览群书,应当知道那一带土质松软,并不能负担得起如此宏图。陛下当真确信自己遥坐京城,可以让千里之外事事如理想中的计划一样发展吗?” “朕自会让兴修水利的官员取实地勘测,犯不着你来操心。你今日就是来和朕唱反调的吗?  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和朕说的吗?” 难道她不该为当年的那场争吵道歉吗?只要她肯低头,他也不是不能承认自己也有过错。 谢宜瑶意外地平静:“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和陛下说呢?陛下总是有主意的,我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谢况自嘲地笑了笑:“阿瑶,你要一直用陛下来称呼我?就不能喊一声父皇,又或者是阿父么?” 看到谢况这般受伤的样子,谢宜瑶动摇了一瞬,但只一瞬,她面容上的破绽也很快被遮掩了过去。 “普天之下,都是君的臣。我仍敬陛下为君,但那日我已经说过,我没有陛下这样的父亲。” 谢况呆住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谢宜瑶的一时气话。等时间冲淡怒气,再怎么样,谢宜瑶也不可能不认父亲,他原是这样以为的。 她怎么可以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得如此轻巧? 他该威胁她的,或直接展示自己为君为父的威严,或用她在乎的事来做筹码。 可他见谢宜瑶说这话时,语气神情都十分轻松,好像她并不担心自身的安危,也丝毫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甚至根本不觉得忤逆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好像在她眼中,他身为君父,根本不是不可冒犯的。 甚至是脆弱无力的。 她怎么敢? ——比起愤怒,谢况最初所感到的情绪,更多的是困惑。 谢宜瑶知道谢况对修堰一事的决心有多大,前世无数人劝谏也没能拉回来,故而她今日也只是试一试,并不指望仅靠三言两语就让一个独断专行的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看谢况久不言语,觉得有些无趣。 但念在曾经父女的情分上,谢宜瑶还是语重心长地再劝了谢况几句,也算仁至义尽了。 “世上有许多人,好不容易获得了举世无双的声名和荣誉,却开始坠入懈怠的陷阱中。最终毁掉他们之前数年努力的,是未来的他们的自己。水攻寿阳一事,陛下若是执意要做,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起身随意地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德殿。 虞舍人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拿起几案上的镇纸,朝墙上狠狠地甩了过去,他便抿了抿唇,咽下了本想说出口的话。 …… 沈蕴芳叹道:“皇帝竟然一意孤行至此。” 谢宜瑶一边翻看着新给女兵们设计的武器图纸,一边说:“他向来是这样。看似很好说话,其实一旦拿定了主意,谁都劝不回来。” “唉,总得再想个办法才是。” 谢宜瑶道:“修堰是个大事,就算立刻敲定,也得筹措许久。随时会有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见机行事就好。” “只是我看燕军进攻的意图也不明显。寿阳城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能保住就算不错了。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谢宜瑶苦笑:“楚国不也是吗?” 这几年南楚内乱不断,虽然几次叛乱都被顺利平定,但根本上的问题并未得到缓解,根本没有应对大战的条件。 越来越严苛的赋税和徭役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谢况却只想着要如何完成他的大业——水攻奇计如果真的成功,他日定然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更足以被称为一代明君。 沈蕴芳道:“可大权都在皇帝手里,他没有改善局势的意愿,我们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第131章 谢宜瑶道:“现在的他就算真的有想法,也未必能往着好的方向改。修堰之事,换做是十年前的他,肯定不会做。” 十年前的谢况刚坐稳皇位,不敢贸然行事,现在却很不同。 谢宜瑶回想着这十余年来的经历,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放下图纸,聚精会神地沉吟了一会儿。 “说来,我总觉得燕国的态度实在有古怪之处。” “什么意思?” “燕王虽然年轻但体弱多病,然而现在的燕太子比谢容的年纪都要小。你说燕军行事如此谨慎,会不会和此有关?或许燕国内部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沈蕴芳若有所思:“要真是如此,那么对于寿阳,静观其变,等待时机趁虚而入,倒是个更好的法子。” 谢宜瑶颔首,转而又叹道:“可惜,有水攻计谋‘珠玉在前’,皇帝是不太可能会采用这个方法的。” “哎。” 事情仿佛又陷入僵局。 谢宜瑶沉思许久,终于开了口:“倒不如,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第114章 长刀出鞘(九) “物是人非。”…… 修堰的事吵了数月, 官员间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坐观山虎斗的皇帝却仍没有改变想法的迹象。 在他的旨意下,已经有善于治水的官员前往淮河下游一带考察选址, 具体工程的设计方案也初具雏形。 在这种情况下, 部分起初持反对意见的官员见圣意难改, 识时务地选择了倒戈。 他们总是擅长捕捉皇帝的想法的。 而崔晖卸官的事情,又就在本就不平静的朝堂之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崔晖年寿已高,他在前朝时就已经做了不小的官,又和谢况相识多年, 更有从龙之功, 无论公私,他们都算得上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楚国初建,崔晖担任尚书仆射, 参与机要。尔后崔母去世,崔晖丁忧, 但谢况没过多久就夺情起 复。而现在的崔晖,年过古稀也仍为皇帝近臣。 这些年来, 崔晖曾数次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官, 谢况都不允,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同意了。 有人说:崔公确实年岁已高, 情有可原。 也有人说:崔侍中反对修堰, 陛下这是在以儆效尤。 谢宜瑶觉得, 两种理由都成立。 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前世崔晖也就是没多久后去世的,他的病可能确实已经到了无法继续处理政务的地步。 而谢况对崔晖的疑心也是早有迹象, 并非一天两天可以铸成的。 咸宁初年,崔晖曾担过公主傅一职,虽然和家丞家令需要这些真的去操心公主相关事务的人不同,但他至少名义上确实是谢宜瑶的老师。 谢宜瑶亲自去崔宅探望德高望重的恩师,当然也合情合理。 谢宜瑶到了崔家,就直接让仆从去报了崔晖,十分光明正大,没有一点要避嫌的意思。 拜访崔宅的事,崔朝华虽知晓,但刚好姑嫜家中有事,无暇顾及。 谢宜瑶很顺利地见到了崔晖,他确实和外面传得一样病得很重,就连白日都要有气无力地卧在榻上。 “让殿下见到老身这幅样子,实在是失礼啊……” 谢宜瑶望着崔晖消瘦苍老的面孔,惊觉数月不曾碰面,他看上去就已全然丧失了生机。 曾经的崔晖,在六十多岁的年纪也精神矍铄,现在却明显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此生经历过一次次的**,崔晖仍能位高权重,肯定有万分的谨慎才能保全自身。但这一次谨慎反而害了他,皇帝的暗示使他整日胆战心惊,身体也就这样垮了下去。 “是我冒昧打扰,只是实在挂念崔公的身子。不知可有按时服药?” 二人虽有身份之别,但崔晖到底是长辈,谢宜瑶今日前来更有别的目的,态度也就格外地谦逊,没有摆一点公主的架子。 “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崔晖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辈子活得也够啦……只是,到底还有放不下的事,” “崔公放不下何事,可有我能帮衬的?。” 崔晖苦笑道:“还能是什么呢?寿阳的堰堤……如今我既已经辞官,又是油尽灯枯的人了,也不说什么为了苍生之类的场面话。我只担心一个,我不愿看着陛下他走错路啊。” 谢宜瑶垂眸,喃喃道:“崔公和家父,比我想象中情谊更深。” 崔晖没有去探寻谢宜瑶话语背后的意思,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只顾着自说自话:“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还不比这榻高多少吧?那时候还是旧朝呢,勉强算是最后一段安稳的日子……我和陛下,还有好几个故交一起,整日写诗作文,互相唱和。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我记得有萧延的父亲在,是吧?” 崔晖吃力地点了点头,道:“他后来因被卷入权力斗争而身死。其余的,也有在前朝末年就离世的,也有撑到了新朝后几年的了。事到如今,只剩下我和陛下了。” “我听陛下说起过,当时你们一般只聊文学,不问政事。你当时夸他将来必成大业,他起初还觉得你不怀好意呢。” 崔晖淡淡笑道:“物是人非。” 又话锋一转:“殿下,你现在和年轻时的陛下,实在很像。” 单这一句,谢宜瑶听了,并不开心。但她知道崔晖这话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突然说的,多半还有别的意思没有说出口。 “还请崔公明示。” “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连我都有所察觉,陛下更不可能一无所知。他不动你,是因为没有必要。你切记谨慎行事,可以惹怒他,却不能真正威胁到他的利益……” “崔公若只是想说这些话,那恕我不能奉陪了。” “殿下莫急。老身还有一事,要和殿下说。” 谢宜瑶叹了口气,努力找回一点耐心,转而道:“你说吧。” “朝华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她和家中的兄姊年龄差得大,从小和他们都不算太亲密。我走后,她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找崔家人帮忙。眼下夫家虽然待她不错,却也可能会力不从心,更别提以后……若有那么一日,还望殿下到时候多多照拂她。” 听到崔晖有在为了崔朝华费心思,谢宜瑶心情好了些许。 “朝华和我相识数年,她若有难,我不可能不会相帮。且她本就十分能干,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崔公尽管安心就是。” “听到殿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崔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有底气些,“为官数十载,我在朝中也有些人脉和本钱。长子能继承爵位,却心不在此道。次子有意为官,却软弱无能。有些东西,还是得交给能将它发挥出最大效用的人,殿下说,是也不是?” 崔晖这十几年来掌握过权力是真真切切的,他提携过的人无数,门生故吏也不少,而那足以让谢况忌惮的名望本身更是一种力量。 他愿意帮助自己,而交换的筹码仅仅是崔朝华,对谢宜瑶来说,实在很划算。 因此她也格外谨慎。 “崔公为什么找我呢?我记得你之前还有太子少傅的官职在身,东宫那边,岂不是更为便利?” 崔晖愣住了。 他本想说,东宫那么多人都是皇帝安排的,而年幼的太子未必愿意领他的情。但崔晖知道谢宜瑶要的不是这个,她要的是一个最简单明了的理由。 “殿下,崔晖这一生,若要说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长处,那就是识人的本领了。当年我说陛下是友人中最有前途的一个,今日就要说,殿下会有锦绣前程的,不是吗?” 谢宜瑶无奈地笑了笑。 崔晖快死了,她以后要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所以他才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轻松啊。 …… 离开崔宅,落日已经西垂。 灵雀感叹道:“快到冬天,太阳也落得越来越早了。” 谢宜瑶道:“今日就去公主府歇吧,免得万一赶不在宵禁前,麻烦。” 公主府不是为了居住设计的,在那里衣食起居,肯定不如谢宜瑶自己的宅第舒服。但公主府离崔宅不远,也不用再过一道城门。 现在快要天黑,就近休息在公主府,各方面都便利些。 灵雀道:“倒也可以。我记得公主府里有备用的 衾枕,凑合一个晚上没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 公主府里只有个平日不怎么开火的小厨房,谢宜瑶晚上吃得也很简单。 府中的官吏现在十分少,夜里更是没人值班。仆从也不多,但有灵鹊和飞鸢在,谢宜瑶倒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用过夕食,她在屋内百无聊赖地盯着油灯上的烛火,回忆着今天和崔晖的对话。 第132章 灵雀刚去替她准备热水,飞鸢一声不吭守在门口,四周几乎无声。 清风从虚掩着的门缝中吹过,烛火微微摇曳。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谢宜瑶隐隐约约听到庭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飞鸢也警觉地摸了摸佩刀。 但她们很快就分辨出了熟悉的脚步声,放松了下来。 谢宜瑶问:“怎么样?” 裴贺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封,交给谢宜瑶:“找到了这些。” “没引起他们的主意吧?” “没有。殿下放心。” 信都已经被拆开看过,虽然被信的主人又装了回去,只是收纳进了封套而已,并没有再度密封,因此谢宜瑶就直接翻看了起来。 这些从柳涛家中搜出来的书信,大多是柳绾写给他的,还有一些来自其他的族亲。 “呵,果然。” 仔细地看了一遍,谢宜瑶将这些信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 信中写到,谢况有想要起复柳涛的意思。 虽然当年因为大不敬被治罪,甚至被废为庶人,但柳涛到底是河东柳氏出身,又有多年的根基在朝中。 时隔多年再入仕途,很是正常。 但谢况偏偏是这个时候想复用柳涛,他的目的实在太过明显。 谢宜瑶一想便知,他是迫切需要高门士族的支持。 就连柳涛都看出了这一点,感到愤愤不平。 不需要的时候就随意打压,需要的时候就又想要利用,哪有这么好的事?柳涛性格尖锐,哪怕想要东山再起,也不愿受嗟来之食。 柳绾却更注重大局,希望柳涛能和谢况和解,才能再续家族荣光。于是就在信中劝柳涛不要太过计较前嫌,抓住陛下愿意宽恕他的机会。 而谢宜瑶自然是不愿意看到柳家再次崛起,也不希望谢况的皇位越来越稳固。 人人都有了行动,她也不能再等了。 第115章 长刀出鞘(十) “和我们有甚关系?”…… 裴贺将柳涛和柳绾来往的信件不动声色地放回了原处, 谢宜瑶也安然地睡下。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谢宜瑶便换了身轻便的衣服, 打算在外城溜一圈。 出了公主府, 离开府舍聚集的地方, 多绕几个弯,就是一处小市,街道上随处可见到同样起早的平头百姓。 谢宜瑶突然想起黄玄和她提过,曾在路边的茶摊上听到过些贩夫走卒谈论前朝后宫的事,她便和灵鹊、飞鸢一同, 在一茶摊上落了座。 这摊子是临时支起来的, 供来往的人歇脚、解渴,还是大早上的时候,人并不多。摊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女子, 跟黄妪一般年纪,和这个岁数的人相处, 谢宜瑶还是很熟练和轻松的。 “阿婆,来三碗茶!” “好嘞!” 热腾腾的茶汤被送到三人面前, 虽比不上平日里喝的精细, 但量却很多,绝对能达到解渴的功效。 坐在隔壁的两个大汉瞧谢宜瑶脸生, 多打量了几眼。 谢宜瑶察觉到, 便转过身去朝着他们大大方方地笑了, 道:“两位可是这么早就起来做工了?” 一个汉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确实是如此。” 谢宜瑶又道:“我看你们几位面善, 不知可不可以打听点事?” “娘子尽管说。” “请问要在这市上卖货,可要找什么人么?” 另一个汉子神秘兮兮道:“这你可算问对人了。” “当真有些门道么?” “那是当然。只是不知道娘子是哪里人,怎么想到来京城做生意的?” 谢宜瑶把刚才现编的经历和盘托出:她是会稽人士, 许多年前嫁给一个从商的男人,但几年前丈夫去世了,去年舅姑也都去世,于是她就一个人带着个儿子,靠着丈夫留下来的家产过活。儿子聪明,她就带着他来了京城,送他进京城的学馆读书。可是在京城生活开支比她想象中还大,虽然家有余财,但她还是想着得找点谋生的法子,她曾经帮衬过家里,懂点买卖的行道,就想着重操旧业。 那汉子看她身边有两个女仆,心想她夫家的情况应当很不错,只是孤儿寡母难以操持,便问:“孩子聪明,为何一定要到京城来呢?会稽那边,不也有御设的学馆么?” 另一人附和道:“是呀,京城讨生活可不容易呢,到处都是能刮你一层皮的人。就说要在这小市卖东西,没点门路和资产打点,那是真不行。” “京城机会多呀,”谢宜瑶叹道,“两位有所不知,地方上虽然地价物价都比京城低上许多,但要论读书当官,可早就被几家大族垄断了。你们没听说过会稽四姓么?” “怎么没有?当今太子妃就是会稽孔氏的人!” “当真?我竟不知,两位消息当真灵通。” “亏你还是会稽来的呢。”: 闲谈了几句,两个汉子自认为把这寡妇的底细问了个清楚,又见她一个有点资产傍身,便也“大发善心”跟她说了要如何找监管的官员,又要准备哪些手续。 “实在受教,”谢宜瑶让灵鹊拿出几贯钱,“小小心意,就当是我占了两位这么多时间的辛苦钱了。” 汉子们都笑着收了,道:“哪里哪里。” 他们又觉得就这样拿了这么多钱,有点不安心,便问:“娘子可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么?尽管说就是。” 谢宜瑶做出略加思考的样子,片刻道:“先前你们说的那太子妃,可否再和我讲讲。要知道孔家跟我夫家还有些干系呢!” 也不知道是得关联多少人才能有干系,两个大汉腹诽,面上却不显,端着笑容道:“娘子想知道什么?” “唔,这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吗?” “嘘——慎言。” 谢宜瑶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一个汉子看了看周围,见没有被人听见,才说:“若不出问题的话,当是如此的。” 另一个道:“眼下不太平,万事都说不准。” “不太平?” 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 汉子耐心道:“别说现在京城里看不出什么,那北边跟燕国接壤的地方,现在可是在打仗哪!就去年,有个刺史,带着整个城投降了燕人,现在还没拿回来。” 另一个道:“话虽如此,最近却是消停了些。我妹夫在军中有个结义的兄弟,说是,燕军的援军撤了。” 谢宜瑶一头雾水的样子,好似全没听懂一般:“为何?” 那人小声道:“听说那燕国的皇帝,虽然比我们的年轻许多,身子骨却连这个都不如,最近又生了重病。燕军后撤,恐怕是担心皇城有变故呢!” 另一人道:“别说了,陛下最近不也……唉!总之,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就是了,总归都不是该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该担心的。” “是了,前线打仗和我们有甚关系?倒还不如直接打一打!也好过现在这样。不打了,皇帝就要修那什么鸟堰,我听说徐州一带,已经开始征发民夫了。” “这不干京城的事就是了。倒不如担心会不会哪一天又要修什么宫,到时候轮到我们头上了。” 他俩自顾自地聊着,谢宜瑶插不上嘴,就默默地听着。 过了许久,他们才反应过来。 “抱歉娘子,一时间忘了你。不过既然你儿子还小,没到服役的年纪,不用操心这些的。” “没事,”谢宜瑶摇摇头,“不过我听说,当今太子倒是很仁善。” 一个汉子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在的那个学馆,太子就曾亲自去视察过呢。” 嗬!不得了!别看他们两个刚才对家国大事都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别说皇帝、太子了,就连朝中的官都没见过几个。 于是汉子们又略微高看了谢宜瑶一些,语气都恭敬了不少:“令郎见过太子?” 谢宜瑶点点头,道:“是见过。他还说太子对他们学生都很亲和。” “我也听说这位太子是顶好的,孝顺又仁善,从不苛待下人,想来对我们这种小民也是如此。” “不过太子虽然也到了能监国的年纪,但有陛下在,总归只能做一些琐事而已。” “若是太子,定不会做出修堰水淹寿阳这等荒唐事来……” 谢宜瑶眨眨眼,似乎察觉到了问题的危险之处。 “两位说了这么多,可要再添两碗茶水?我请。” 大汉们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街上渐渐变多的人群,止住了话头。 “也好,那就谢过娘子了。” …… 回到公主第,谢宜瑶换了身外衣,就去见了沈蕴芳。 自从李侃造反后,沈蕴芳就干脆住在了公主第里,这样一来和谢宜瑶论事也更方便。 昨夜谢宜瑶没回公主第,是让人传了消息的,沈蕴芳也就并不担心,见到她只问可用过朝食没有。 第133章 谢宜瑶让厨房熬了点粥,就先跟沈蕴芳将她在崔宅和崔晖的聊的话说了,又讲了裴贺找到的柳涛的书信的事。 沈蕴芳道:“前线最近没动静,京城里倒是事情不少。” 谢宜瑶道:“说到前线,我刚才在路 边的茶摊上和人聊了会。” 于是又把和那两个汉子的对话,拣重要的说了。 沈蕴芳感叹:“坊间对上面这些人的事,倒也是有点独到的看法。” 谢宜瑶笑道:“这点东西,作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也足够有趣不是?” “贵主还笑。太子在民间的风评这么好,我们该担心才对。” 谢宜瑶倒很乐观:“太子风评好,不就意味着皇帝名声差吗?总归是于我们有利的。再者说,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谢容不曾监国过,谁能知道他真的理政了是什么样子?他们也不过是期待有个好的皇帝罢了,并不是格外看重太子,又有什么可说的了?更可见这几年因为皇帝的缘故,民怨积压了何等多。” “倒也是,”沈蕴芳道,“对了,春燕昨日来说过,京口那边,又要有人来投奔公主呢。” “可有说都是为了什么来的么?” “一来么,是之前公主第的女侍卫们在李侃之乱中立了功,把这名声打了出去。二来么……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为何要选择这样冒险的活计?至少这边钱给的是够的。” 谢宜瑶的眉头皱了起来:“南徐州果然也不容乐观了。也是,毕竟就算周禄和张宏再怎么有能力,皇帝的指令,地方上的人也无权更改。他们或许也是听到了点风声吧。” 谢宜瑶想着前世为了修堰而征发的二十万民夫,光是数字就足够触目惊心,而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又不知道是几家的痛苦。 她还是叹了口气,道:“也罢,只要不太多,我们这边自然是能接收的了,只是要低调。京城里头,眼睛还是太多了。 “这是自然,我和灵鹊会办好的。不过还有一事,贵主是不是还不知道……?” “何事?” “周禄要回京了。” 北燕撤了援军,但城内仍有人在坚守,谢况看攻打无望,又一心想要水淹寿阳,就想着把前线的大军先召回来一些。 这么多军队放在外面,又不打仗,只是原地待命,他不放心。 “可为何是回京?周禄手下的军队呢?” “据说是只带了极少的亲兵,其余的兵将,除了在原地待命的,都皇帝下令由被别人带回了京口。” 谢宜瑶啊了一声,双手撑在榻上,向后一靠。 谢况并不信任周禄,或者说,他不能信任一个有实力威胁到他的人。 这一点,谢宜瑶比谁都再清楚不过。 周禄虽然算不上高门出身,但总归也是士族,又几乎是百战百胜,在南北两国都极有盛名。 这几年来,在京口,他又格外受当地军民的爱戴。 如果周禄有反心,谢况是绝对不能承受得了的。 第116章 终局将至(一) 而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周禄做了几年的南徐州刺史, 在京口经营了数年,和当地的兵士与百姓都有了些感情。 皇帝命他回京,并只允许带几百个亲兵, 其意图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虽然周禄认为皇帝还没昏聩到会在这个时候就行鸟尽弓藏之事的地步, 但也知道自己这次进了京城, 可就不能轻易地离开了。 但他别无他法。 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的第二日,周禄就径直入了宫。他本以为谢况会在文德殿接见自己,没想到宫中的内官直接将他只身带去了华林园。 等周禄到了华林园,皇帝已经笑盈盈地在那等了。 周禄连忙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谢况亲自扶着他起来, “数年不见, 文祐还是和往年一样风采啊。” 周禄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道:“陛下却是消瘦了许多。” “唉,不像文祐老当益壮, ”谢况叹道,“朕年纪大了就不中用咯。今天天气好, 医官也建议朕平时多出来走走,卿便陪朕在这华林园里逛一逛吧。” 周禄恭敬道:“是。” 华林园中除了他们二人, 只有几个御前的内官, 洒扫的宫人早就被提前打发出了出去。 因此他们聊些什么,是不用顾忌的。 “文祐在京口这么多年, 朕少有机会亲自见见你, 实在可惜。” “是臣的错。” “哪里, 周将军也是为国为民, 朕当然能理解。说起来,朕的女儿倒是亲自去过京口。” 周禄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谢况含笑问:“你对她,可有些特别的印象没有?” 周禄不笨, 自打他入宫见到谢况起,就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且他身在地方,对京城中的事并非毫不知晓的,也知道些和吴郡公主谢宜瑶有关的事情。 他略微考量了一下措辞,道:“臣是有幸见过吴郡主,可惜当时忙于军务,臣只是在公主刚到的时候,请她到军营中看过几回。对她本人,倒并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谢宜瑶的京口之行是何样貌,先前谢况是从谢宜瑶本人口中得来的。那个时候他想的不如现在多,并没有事先在谢宜瑶身边安插太多眼线,也没有特意嘱咐陆安要盯着点她。 虽说当年自己是让她去监视周禄的,但保不齐她动了什么别的心思,谢况难免有点后怕。 好在目前看来,是他想多了。 看到皇帝露出满意的表情,周禄知道自己目前尚未说错话,是过了关的,略微放下心来。 其实他和谢宜瑶私交不错,他本人也很欣赏她,只是看谢况问询的态度有些怪异,才想着撇清关系。 二人走到华林园中的池子边上时,谢况有些累了,便先在亭子里歇一歇,周禄坐在下席,举手投足都很合仪,无可指摘。 这让谢况略有些惊讶,虽说周禄也是士族出身,但到底是行伍中人,举手投足居然并无一点匪气。 他颇为欣赏地说道:“京口那边,你做的很好。这几年禀上来的奏表,朕都有认真看过。在京口进行的改制效果也很显著,这次北伐,南徐州的兵将是最骁勇善战的。” 周禄赧然:“但臣到底还是没能攻下寿阳。” “哎,卿莫要自责,”谢况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满不在乎道,“寿阳本就不好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倒是你在京口推行的那些政策,朕打算让人推行到各地。” “这其中不止有臣一人的功劳,张别驾,还有其他的官吏,都……” 谢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场面话就免了,朕都知道。” 周禄面露难色,却还是道:“多谢陛下。” 谢况转身望向池塘,飞鸟在水面上略过,留下圈圈波纹。 他若有所思地感叹道:“海寇一日未除,朕也不觉得安神。毕竟,从京口逆流而上,就可以直逼京城。” 明明是冬日,周禄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这分明是在敲打自己,谁知道皇帝说的仅仅是海寇,还是指的处在京口的人? 谢况又和善地笑了笑:“南徐州那边,朕会再好好精挑细选,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刺史做接班人,不会让卿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的。蔡将军就任襄阳后,护军将军的职位始终空着。” “陛下的意思是……” “周禄,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护军将军负责统领皇城外的京城宿卫兵,非帝王信任之人不可托付。 周禄想不明白。 谢况此举到底是信任他,还是不信任他? 他本以为自己被召回京城,只会给他一个没什么用的官当当,然后渐渐冷落他,到了需要的时候再起用。 但谢况偏偏授自己以重任…… 多疑的皇帝并不觉得周禄这样的人会有反心,但不把他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是始终不能安心的。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周禄拜倒在地,心里想的却是京口。 他在京口的时候,虽然不会在前线拼杀,只是操练兵将,却感到万分充实和幸福。可那样的时光,以后大概是不会有的了。 能够掌管京城的军队,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周禄想要的不是这个。他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感受,但皇帝陛下,作为曾经在沙场上拼搏过的人,应该能懂的吧? 周禄依稀记得十几年前,他第一次从别人耳中听闻谢况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有前途的后生。 不曾想,他居然能坐到皇位上。 比起一个将军,谢况从那时起就更是一个政客。或许不是皇位改变了他,而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但考虑这些都没什么用了,谢况是君,周禄是臣,有只有服从命令的份。 被送出宫时,周禄的心里仍然有些酸酸的。 第134章 空中飘起了薄薄的细雨,是透骨的寒冷。 回到谢况赐给他的新宅子时,屋外有一个人撑着伞等他。 送他出来的内官警惕地问:“周将军可认识这个女子?” 周禄道:“是我在京口的时救济过的人。” 内官颔首:“那将军万事小心。” 周禄看内官走远,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春燕苦笑道:“外面冷,将军可否先让我进去躲躲雨,再谈一谈?” 周禄道:“是她的意思吗?” 春燕点了点头。 “唉,好。你跟我来吧。” …… 这一次要做的事情,要比数年前算计谢冲的那一次更为复杂。 一环扣一环,每一环都不能出错。 谢宜瑶和沈蕴芳两个人设想了不知道多少种可能,预设了多少种方案,反复推敲,却还是觉得不够完善。 如何扳倒太子,是很关键的一环,这决定着她走上那个位置时能否再稍微“名正言顺”一些。 事情要顺利,皇帝和太子都是她必须扫除的障碍。 如果能利用一个打倒另一个是最好,但是短时间内,他们父子不大有决裂的可能。 况且,谢宜瑶也实在不想故技重施,把当年用在谢冲身上的那套再用在谢容身上。 先不说谢况会不会觉得熟悉,顺带着对谢冲的旧事起疑心……谢容本身就不适合这种方式。 谢冲是真的有反心,且做出了行动的。而谢容别说行动了,更是一点反心都还没表露出来的。 他只要能熬过父亲,皇位就是他的了,何苦造反呢? 而且谢容现在还年轻,谢况也不太忌惮他。 就在事情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送到了谢宜瑶面前。 谢义远回来了。 他在北边实在混不下去,趁着燕国内部起了些乱子,君臣都没空理他的时候,带着这些年一直跟着他的一小撮亲兵跑回了南国。 这让许多人都感到难以置信,毕竟谢义远在北边是再怎么不受待见,总不至于要死。但是他当年疑似涉嫌谋害皇女、离间太子,甚至直接投去敌国,如今就这样回到了南边,还有活路吗? 事实证明,大部分人,对他们的皇帝的理解还是不够透彻。 谢况听闻了谢况逃回南楚的消息,立刻派人前去接应,并将他直接带回了宫中。 皇帝屏退了旁人,只留一个谢义远。没人知道他们伯侄到底聊了什么,只知道那日内官再见到谢况时,惊讶地发现皇帝的眼眶红了。 那之后,谢况恢复了谢义远原先的爵位和官职。 从百官公卿到三教九流,都觉得皇帝此举实在是太过心慈手软。 谢宜瑶却不以为意。 那可是在改朝换代后立马开始清洗前朝宗室的谢况,心慈手软这个词,并不适合他。 谢况只是觉得谢义远什么都做不好,不是成事的料子,所以不会威胁到自己。 而且他们是有过几年父子情分的,谢冲又过世了,其中多少还有些谢况的缘故。愧疚,对于现在的谢况而言,是行事最充分的动力。 于是谢义远成功地做回了纨绔子弟,继续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必担忧受到身边人的排挤。就算别人看不起他,看在皇帝的份上,谅他们也不敢冒犯到他脸面上来。 但他确实离开楚国太久,许多旧人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 当谢义远知道胞妹谢素月已经出家为尼的时候,他久违地愤怒了。 “这是谁的意思?是皇帝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某家小郎君就很害怕,谁都知道当年是皇帝下的旨意。松阳侯敢对皇帝不敬,他们可不敢随便乱说话。 可实际上是什么原因,有没有什么内幕,宫中的事,他们倒还真不知道。 但当年天华公主出家的盛况,他们是亲眼见过的,不像是有被亏待了的样子。 于是他们就建议:“第下不如亲自去那石城寺见一见天华公主?” 第117章 终局将至(二) “他说既往不咎。”…… 石城寺位于北郊, 虽然略微有些偏僻,香火却很旺盛。 谢义远第一次来石城寺,他对佛教没什么兴趣, 对这地方的了解全来自于当年父亲谋反时的牵扯。 当年, 谢冲并未把私底下的盘算和儿子们商量, 因此谢义远也不知道全部的实情。虽然后来皇帝也说石城寺是清白的,但谢义远总觉得这些佛门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石城寺更不会是例外。 谢义远这次贸然的拜访,并没有提前知会石城寺,但台阶上洒扫的僧尼看到谢义远的车马时, 一眼就判断出此人身份不低, 殷勤地上前迎接,招待安置马车。 “贵人今日前来,可是来上香的?”一名年纪不大, 衣冠整洁的僧人问道。 谢义远闻到佛寺的烟熏气,下意识皱了皱眉, 道:“我来找天华公主。” “这……”小僧有些为难道,“天华公主不是谁都可以见的, 贵人可有提前沟通过?” 谢义远立刻怒了:“她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 我要见一见她,轮不到你来拦我。” 小僧这才知道他是谁, 急忙道:“不敢不敢。但这也是敝寺的规矩, 这样, 我赶紧让人去通报一下, 第下先略等一会,可好?” 谢义远颔首:“这还差不多。就跟公主说松阳侯来了,快一点。” “肯定的, 肯定的。” 小僧赶紧喊了个比丘尼过来,吩咐了几句话后,继续招呼着谢义远,生怕他再动怒。 没过一会儿,那比丘尼回来 了,道:“公主请松阳侯到里面来一叙。” 谢义远跟着这个比丘尼进了佛寺的大门,又弯弯绕绕地走了许多路,才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屋舍前停下了。 素月就住在这种地方? 谢义远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轻轻地推开屋门,吱哑一声,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另一幅面孔。 “义远,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瑶姊,怎么是你?” “素月皈依佛门后常有正事要做,可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见得到的。阿姊知道你思念胞妹,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先等一等吧。” 谢宜瑶微微一笑,对着谢义远招了招手。 谢义远小心谨慎地向前挪了两步,说道:“自我回来之后,还不曾去瑶姊第上拜见过,没想到今天在这见到了。” 谢宜瑶仍然笑着:“该是我去见你才对,只是实在找不到时间。好在这里环境清幽,又足够隐秘……比起你我的宅第,可要好不少吧?” 身后的门被关上,谢义远双腿都有些发抖。 “你有什么目的?” “义远,你怕什么?我们姊弟叙叙旧而已,快坐下吧。” 谢义远将信将疑地坐下,但他仍怀疑谢宜瑶的目的不纯。毕竟当年他会投奔北燕,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谢宜瑶生日宴上的那一杯下了药的酒。 “远弟,我们之间恐怕有些误会。” “什么?” “你前脚刚走,张艾的案子就下了定论,我总觉得有古怪。你我怎么说也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几年,我知道你是万不会用这种法子的。” “你知道?那还……” “那个时候在我眼里,是你要害我,更不用说我当时还惴惴不安着呢。要知道当年东宫那边,可是上交了你指使张艾的证据。也是后来时过境迁,我渐渐冷静下来,才有了怀疑。” 谢义远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道:“当年是张艾自作主张,是他要害你,和我无关。贵嫔太子借此来扳倒我,陛下也不追查到底,稀里糊涂地就给我定了罪。” 谢宜瑶眉头微皱:“你不要冲动,你刚回来,还没有和他们对抗的能力。” 谢义远垂下头:“我知道。” 他对现状并非一无所知,如果不是知道谢宜瑶已经和贵嫔、太子决裂了,他也不能心甘情愿和她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聊天。 谢义远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叹了口气,问:“素月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出家为尼的?可是有谁逼迫——” 谢宜瑶打断道:“当年你北奔后没多久,素月的婚事也提上了议程。陛下最为满意的,是萧弦之子。” 谢义远不得已将没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好点点头:“萧家虽然式微,但萧弦人还不错,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人选。” “可素月不愿。而且你知道的,义道阿兄前往江夏的事情当时已经在准备了,等他一走,素月就无人照顾了。毕竟,她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谢义远锤了一拳自己的大腿,垂首道:“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失职了。” 趁着他看不见,谢宜瑶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随即,她又淡淡道:“你不用担心,她现在在石城寺过得很好,我和阿臻、寿安她们也经常来看她的。” 第135章 谢义远猛地抬起头来:“谢谢你们照顾素月。如今我回来了,定不会再弃她不顾。” 谢宜瑶笑着道:“那是自然。只是不知义远你以后有何打算?陛下他……可原谅你了吗?” 提到谢况,谢义远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呵,他倒是愿意原谅我。可我凭什么要被他来原谅?我本就什么都没做错。现在这些,也是我应得的。” “那你们,算是和解了?” “差不多吧。他说既往不咎。” 都是虚假的和解,无论是谢义远和谢况之间,还是谢义远和谢宜瑶之间。 别看谢义远现在对谢宜瑶很是热情的样子,心里或许也在腹诽她呢。 “也不错了,”谢宜瑶叹道,“可惜啊,其实你当时如果不北奔的话,过段时间等陛下气消了,也就好了。” 谢义远否认道:“哪里,这事可不止和瑶姊你有关,还牵扯到了太子。他当时认定我想污蔑太子,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谢宜瑶正色道:“这些事我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本也在陛下的考虑范围内,可你一逃,他的选择就只剩下谢容一个了。” 谢义远确实后悔了,早知道谢况能这么容易就原谅自己,何必到北边去受那么多年的排挤? 但他是不可能承认的。 而且谢宜瑶这样戳他的伤疤,让他很是难堪,作为报复,他也想着恶心她一下。 “在这一点上,瑶姊也不遑多让。我回来没多久,就已经听说了你的事迹。大楚上下这么多人,恐怕也就只有你敢直接冒犯他了。” 谢宜瑶扯了扯嘴角:“你消息倒是灵通。” 谢义远自认踩到了谢宜瑶的痛脚,并且彻底了解了她的目的,心里很是满意。如果不是失去了皇帝的宠爱,那这个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他的堂姊,是不可能主动“摒弃前嫌”,细声细语地和他说话的。 他甚至得寸进尺:“我倒觉得那个常山王是不错的夫婿人选,比以前那个王家郎君好多了,瑶姊,你实在糊涂。” 谢宜瑶面不改色道:“是吗?你这么满意,不如主动去向常山王自荐枕席?” “噫!” 谢义远感到一阵恶寒袭来,不知是来自谢宜瑶的话语本身,还是她这喜怒参半的态度。 多年未见,谢宜瑶还是那个不好惹的谢宜瑶。 “我就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谢宜瑶露出招牌的笑容,“我哪里是那种小气量的人。” 谢义远连连点头:“阿姊大度。” “好了,说正事。你刚回京,正是重新站稳脚跟的最佳时机。有些事,不如让我替你做。” “什么?” “你离开京城这么久,对局势的了解肯定不如我吧?” 谢义远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如今大部分士族都正大光明地支持太子,但也有萧氏、柳氏、顾氏等几家置身事外。萧家式微多年,又有着素月那档子事在,并不适合你。而顾家这些年一直秉持中庸之道,甚至消极避世,不值得拉拢。唯独只有柳家,再适合不过。且姑母的主婿就是柳家人,我和姑母素来亲善,或许能为你引荐一下柳家人。” “可是,柳家不是被皇帝打压得很惨吗?” 谢宜瑶扑哧笑了,道:“这就是你离开太久的坏处了。你还不知道吧,柳涛马上就要被起复了,他不会再是庶人,而是朝廷命官。” 谢义远眉头紧锁:“陛下又要提携柳家?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谢宜瑶道,“和这几年发生的一些事有关,你只要知道他现在很需要柳家的支持就行了。而柳家先前被其他家族排挤,也需要有人来拉他们出泥潭,尤其是柳涛。” 谢义远沉思片刻,道:“我会考虑的。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我只是不想要那个人的儿子继承父皇的大业而已。” 谢义远追问:“那为何,你不选择谢宥或者谢宽呢?他们的生母比贵嫔还要出身低微,你拿捏她们,应该很容易才对。” 谢义远也没那么傻嘛,谢宜瑶心想。 “皇第五子年幼,且天生就有身体上的缺陷,陛下不会考虑他的。而皇第二子为何不行,你也知道。” 谢宥的生母曾是前朝嫔御,谢况将她纳入后宫到谢宥出生的时间只有七个月,因此关于谢宥的生父到底是谁,宫中一直有多种猜测。 不论真相为何,一旦让谢宥继承大统,势必会有很多风言风语。 “第三子和第四子又都是她的儿子,对我来说和太子没有任何区别。且他们都仍年幼,论继承大统的合适程度,都是不 必上你的。我是想不到,还有谁会比你更合适。” 谢宜瑶分析得头头是道,谢义远都快要觉得自己做储君是天经地义,再合适不过的事了。 本来就该如此的,他本是过继到他和先皇后膝下的,这些东西,本该是他的…… “瑶姊,你什么时候能安排我和柳家人见面?” 谢宜瑶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想什么时候见?” 第118章 终局将至(三) “殿下为何要与虎谋皮…… 谢义远见过谢宜瑶之后, 如愿以偿去见了谢素月。 谢宜瑶没有打扰兄妹重逢的打算,而是去找慧净,如今石城寺的话事人。 “我许久不来, 贵寺是越发兴旺昌盛了。” “哪里, 这还不是仰仗殿下嘛。” 自谢况受梦魇困扰以来, 他对宫中的昙玄法师越来越极度信任,其他佛寺不再像从前一般圣恩不断,石城寺也不例外,因此谢宜瑶的支持,仍是他们当下不可或缺的助力。 寒暄话揭过, 谢宜瑶谈起了正事。 “天华这段时间可一切都好?虽然我和她也聊了聊, 但她素来遇到什么事都习惯自己解决,从不会主动说的。” “天华公主身边有好多比丘尼关照,贫道也从未没在她脸上见过愁容。托殿下的福, 敝寺才能受此重任,自然是定不会委屈了天华公主的。” 谢宜瑶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今天松阳侯走后, 你们也要多关注她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劲的, 即时派人来找我, 不必顾忌其他。” “明白。” 又问:“松阳侯以后若还是要来,可怎么要好?” 谢宜瑶道:“只问天华本人的意见就好。不过你们可要看紧点, 别让他到处乱跑, 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见到不该见的东西。” 慧净恭恭敬敬:“贫道谨记在心。” 谢宜瑶又和慧净聊了香火钱的事, 还过问了石城寺的开支,费了好些工夫,直到有人来传, 说是松阳侯走了。 谢宜瑶起身道:“我也再去见见天华。” 慧净也连忙站了起来:“贫道送一送殿下。” “不必,不过我倒想起来还有个事要请教你。” “殿下尽管说。” “那个昙玄,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你们可了解?” 慧净斟酌片刻,摇头道:“只知道是个极有阅历的。但和贫道之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仰仗陛下,我们仰仗殿下,都是一样的道理。” 听了慧净表忠心的话,谢宜瑶没说什么,只叹道:“偏陛下对他是深信不疑。” “殿下的意思是?” 谢宜瑶笑道:“高僧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感叹一下。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我也动不得的。” …… 入夜后。 谢宜瑶亲自将今日在石城寺的支出记在账上。 十多年过去,公主第的家令还是之前那位何家令,只是他能管的东西越来越少,如今基本只负责一些琐事了。 手中的权力一点点被拿走,何盛并非没有察觉,但他很有眼力,被敲打过一次后,就知晓谢宜瑶不是个好惹的,因此也没再做出过越界的事情来,安安分分的做到如今。 谢宜瑶揉了揉太阳穴,这段时间需要费心的事情太多,今天和谢义远虚与委蛇又花去不少心思。 “殿下可是累了?” 裴贺边给灯添油,边关切地问道。 谢宜瑶没有回答,只问:“怎么是你?灵鹊何时走的?” “就是方才,说是去厨房盯着点殿下要的补汤了。她是和殿下打了招呼的,殿下可是忘了?” 谢宜瑶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她刚才注意力都放在了账本上,“嗯”了一声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有些东西,知晓的人是越少越好的,因此能接近谢宜瑶书房的人并不多。飞鸢这几日在忙女兵的事,另外的人又没有裴贺这么积极,灯油还有不少,就上赶着添了。 谢宜瑶挑了挑眉:“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裴贺垂首:“瞒不过殿下。” 谢宜瑶抬了抬头,裴贺便会意将门关上了。 “说吧,什么事?” 第136章 “今天在石城寺,殿下为何要主动提出和松阳侯合作?” 谢宜瑶放下账本,望向裴贺,只见他一脸不解,眉间有些愁绪。 没有必要的情况,她素来不习惯给旁人讲解自己做事的理由,除了与沈蕴芳商讨下一步的对策,因此裴贺这样一问,谢宜瑶多少有些不悦。 但她想到裴贺早就一改初识时的脾气,对自己是言听计从,再荒唐的事都愿意做,今日这么反常定有别的原因。于是耐下心来,问:“怎么,你有什么建议?说就是了。” “谢义远可不是什么好人,且比他的父亲更为心狠,还不如谢冲那般好控制,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反过来咬我们一口。殿下为何要与虎谋皮?我……总归有些担心。” 原是如此。 今日去石城寺,裴贺也护卫在她身侧,自然将她和谢义远的对话听了进去。然而裴贺对她未来的计划并不了如指掌,会有这样的担忧也轻情有可原。 谢宜瑶支颐笑道:“你是怕我引火烧身?” 裴贺点点头。 “可我若是做什么都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当年就不会留下你了。” “这,这不一样,”尽管裴贺的话都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但他还是尽量冷静地分析道,“当时的我连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于情于理都只能归顺殿下。可谢义远是松阳侯,哪怕投奔过一次燕国,都能得到皇帝的宽恕。将来若是过河拆桥,身后也有许多条退路。他品性恶劣,未必做不出来这种事。”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现在确实需要一把刀,或者说,一个替死鬼。” “那我也能——” 谢宜瑶斩钉截铁:“我舍不得。” 裴贺的头低了下去,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自诩聪慧,却无法判断这四个字从谢宜瑶口中说出来,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玩笑。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可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的。而且,过河拆桥的人,为何不能是我呢?” 裴贺有些失落:“原来殿下早就考虑好了,是我多嘴。”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谢义远是什么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石城寺那边多盯着他一点。单人,你能提意见是再好不过的。如若不然,要是将来哪天有人假传了我的命令,叫你去做百弊而无一利的事,你也要照做吗?” 裴贺摇摇头:“不是殿下本人的命令,我当然不会轻信。” “这样当然是最好,”谢宜瑶笑道,“谢义远的事,解释起来会有些复杂,我本是打算等明日怀香、飞鸢她们都在的时候,再商量将来的打算的,到时候还要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呢。” 裴贺抿着嘴,乖顺地点了点头。 谢宜瑶想得如此周到,他怎么就想着要多嘴呢?因此裴贺愈发为自己的多此一举感到羞赧,想着要是能赶紧找个洞钻进去躲着就好了。 谢宜瑶看他这样,忍着笑意道:“灵鹊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去厨房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汤不喝问题也不大,她的安全是最紧要的。” 得了个名正言顺出去冷静一会的理由,裴贺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屋外穿来灵鹊的声音。 “怎么把门关上了,奇怪……哎哟!” 谢宜瑶看着略显局促的裴贺,笑道:“正好,你去给她开个门吧。” …… 自从北燕的援军撤退后,南北两国的边境终于又安定了许多。 寿阳城仍然坚守,楚军的围城也松懈下来。 与此同时,修堰的准备工作也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着,预计明年开春前就能正式动工了。 前线的难得战火平歇,兵将们能过个安生点的日子,陆渊也在这个时候被谢况召回京中述职。 “如今境内的州郡也是越来越多了,管理起来有诸多不便,先前还闹出这种事来……朕打算裁撤南豫州,并入豫州,继续让你担任豫州刺史。道审,你觉得如何?” 许久不见皇帝,陆渊仍是应对自如,他辞让道:“谢过陛下。臣未能制止贼人将寿阳拱手让人,已是天大的过错,不敢担当如此重任。” 谢况满不在乎地笑道:“将功抵罪,不是正好?如今寿阳尚未收服,以后还得仰赖你呢。” 谢况此举是出于信任,然而他自以为陆渊会为此感恩戴德,却没想到陆渊并不是十分满意。 如今陆渊到了京城还是要受尽清贵们的白眼,哪怕他已经尽力避免在充满士族的社交场合出现,所以比起京城,陆渊更倾向于呆在地方。 但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并不看重门第,能够放下偏见和他这样出身寒微的武将相交的。 这次回京陆渊已见过了好几个旧识,从他们口中,陆渊了解到了一些在他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听着朝中的文官接连高升的消息,想到自己至今仍不过是个都督一州军事的将军,品秩也从不见长,陆渊难免心怀不满。 能继续呆在地方,这很好,但他想要的不仅于此。 这次没能顺利收服寿阳,就有调动军马不易的原因在,若非如此,他该早已拿下寿阳了,何苦劳烦数万百姓去修堰? 如果能多统摄几个州郡的军事…… 现在不比咸宁初年,那时候天下刚定,皇帝也愿意让地方上的将领们自主。但这十多年来,皇帝疑心这些人会威胁到他的位置,担心他们在地方上做大,地方上的将领的权力一次次被地削弱,已经到了会耽误战事的地步。 饶是如此,皇帝仍必须要依靠能征善战的将领,来保全他的江山,权衡之下,他当然会选择更能信得过的人。 陆渊能有今天,并不是光依靠军功,还多亏了皇帝对他的信任。他知晓自己没法和皇帝讨价还价,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谢况给出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先前已经推辞过一次,即便心中有不甘,陆渊也明白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便恭恭敬敬地回道:“臣遵旨。” 第119章 终局将至(四) “臣也舍不得陛下。”…… 谢况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陆渊的知趣很是满意。 陆渊和周禄不同,哪怕都是要用,谢况却也有不同的用法。 出身倒不是二人最主要的差别, 谢况更耿耿于怀的是, 周禄这些年立过的功和在南北的声名, 这些都远高于陆渊的。 且从私情出发,陆渊跟着谢况的时间要长得多,因此他也更乐于将重任交付于陆渊。 除非他也有一天会到功高盖主的地步。 “对了,”谢况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审这次回来, 还没有去见过堂弟吧?” 陆渊知道谢况指的是陆安, 便道:“回京后实在是忙于休整,臣弟也有公务在身。” 谢况拍了拍陆渊的肩膀,道:“你难得回一次京, 该去好好看看他。他这些年,可变了不少, 更有了几分你当年的样子。” “是阿安他自己争气。” 谢况笑道:“他刚进宿卫军时,还和人起过争执。后来兴许是突然醒悟了, 待人接物都更圆滑了些, 本职工作也依没懈怠。朕想着他这样的人才,不该为了避嫌而不能重用。正好自从郭将军去世后, 领军将军的职位还空着呢, 道审, 你觉得他适不适合?” 和护军将军不同, 领军将军是统领皇城内的宿卫军的,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禁中侍卫体系很是复杂,为了安全考虑, 谢况更是在前朝原有的基础上,还增添了许多将职,互相牵制、监督。 陆安若能担任其中一支的将领,只要他以后不犯大错,陆渊都不必再忧心这个堂弟的前途了。再等几年,他或许能当个左卫将军或是右卫将军,这已经是陆渊敢于设想的最高一阶了。 先不说陆安现在直接升为领军将军跨级太多,就算是他是一级一级向上爬,也难免会因为他身份的缘故而被非议。 无论是因为他出身寒微,还是因为他是陆渊的堂弟。 谢况此举或是真的看在陆安年轻又有才干的份上,想把他提拔起来。 但若只是这个理由,不值当。 从前谢况还是个将军的时候,陆渊就已经见识到了此人心计之深。一件事,若不能带给他远超过弊的利,谢况是不会轻易愿意做的。 想到这些未知的可能,陆渊自然是先回绝了:“臣弟资历尚浅,怕是担不起领军将军的职,不能服众。” 和周禄相比,陆渊其人出身寒微,实打实在底层混过的,也更有武将风范。加上他和谢况共事多年,举手投足间也就不讲什么礼仪,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谢况思考片刻,妥协道:“那先让他任左卫将军吧。” 陆渊本就没能摸清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先前他拒绝了一次,已经惹得陛下有些不悦,眼下要是话说得不好,也不知会不会有别的问题…… 但陆渊还不至于战战兢兢不敢言。 “陛下,臣以为臣弟若直接晋升为中领军,还是有些不太合适。” 第137章 “你的意思是,要朕一级一级提拔他?” 陆渊拱手道:“是。” 哪有皇帝要提携你的亲人,臣子却推辞让步的?但陆渊知道福祸相依的道理。 谢况没有选择紧追不放,只道:“既然是你执意如此,那朕也不好为难。不过朕也会问问他本人的意见的。” “臣谢过陛下。” 谢况见陆渊不再推脱,就当此事已经定下。又道:“明年春天太子就要加冠了。道审不如在京城多留段时间,等过了太子的冠礼再走,还能顺势在京城过个年,岂不美哉?” 太子明年春就要加冠的事,陆渊还是第一次听说,难免有些惊讶。他在心算了下谢容的年龄,方道:“太子尚还年幼,陛下可是有意让他正是参与朝政了吗?陛下春秋鼎盛……” 陆渊这次回京,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比如说皇帝病得很厉害了的,还有说皇帝疯了的。他也因此为谢况提心吊胆了许久,总归是多年相识,哪怕如今君臣有别,哪怕有点嫌隙,也还是有情分在的。 但陆渊今天一见到谢况,就知道坊间的这些流言是不该信的。虽然谢况的头发比他上一次见时白了更多了,但看上去还是身强体壮。 谢况很明白陆渊的性子,也很快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无奈道:“你想到哪去了?朕的身体硬朗得很。但太子已经不小了,哪怕朕还要坐几十年的皇位,也得让他先历练起来。更别说加冠这事,寻常皇家也多的是这个年龄就办了的。” 陆渊连忙道:“是臣唐突了。” “不过啊,你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谢况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前,望向窗外,“生死有命这件事,朕好像现在才真的明白。先豫章王,朕的七弟,这十几年来在荆州一直好好的,朕想着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相见的机会,也就没召他回京过几次。可这一切就是这么突然,他突然就染了急病,去了。景灿他最近也病得越发厉害,不得不挂冠而去。朕这次急着把你喊过来,也是在想,某日一别,或许就是可能是永别了。” 这番言真意切的感慨中,陆渊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谢况可以容许陆渊长久地在某地,就像蔡登一样,他们都已经算是皇帝比较信任的武将。 然而谢况心中仍是有猜疑的种子,他不愿让这份种子发芽,因此干脆想让陆渊安分地呆在地方上,直到他们中有一个离开人世。 为此,谢况并不吝啬于给出实打实的好处,比如提拔一下陆安。 自认理解了谢况的想法,陆渊也不怕帝王的猜疑了,而是将心中的想法倾吐出来。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可虽说现在两国之间并无战事,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不是臣自夸,但没了臣,豫州那边的军队就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豫州是离不开臣的,臣也离不开豫州。臣不能久留京城,还望陛下恕罪。” 说完,陆渊拜倒在地。 谢况快步走了过来,将陆渊扶起:“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罢了罢了,你心系天下,朕不强留你就是了。” “谢陛下。” “哎,”谢况叹道,“现在豫州是得有人盯着,朕倒也不是没想过。但朕到底是舍不得你啊!” 这话就说得有些肉麻了,陆渊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顿时就起来了,可他也不能在皇帝面前失态。 于是他很快下定了决心,也作出十分不舍的样子,颤颤巍巍地说出了那句话。 “臣也舍不得陛下。” …… 之前听闻周禄回了京,并任了护军将军一职,陆渊有点担心自己会是一样的结果。 陆渊可不想留在京城。 想当初,就是因为受不了京中那些清贵名流的士族做派,他才极力请求到地方上去的。 谢况想让陆渊呆在地方,倒和他不谋而合。反正妻儿都在自己身边,远一点的亲友,只要知道对方平安,也就不必日日相见。 想到这,陆渊觉得是该去陆安家一趟,哪怕只是叙叙旧也好的。 堂兄弟之间,陆渊想着自己住的地方离陆安现在的宅第也很近,事先没打招呼也就去了。就算陆安本人不在,略微坐一坐,等一等,也没什么问题。 然而当陆渊到了陆安家中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小的特殊情况。 前来迎接陆渊的是陆安的妻子,褚氏。 陆渊见到褚秋澄的时候,第一眼甚至并未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一是因为多年未见,二是因为褚秋澄面孔本身就偏中性,穿着打扮也是和陆渊军中的将士们差不多的样子。一时间 陆渊甚至没认出是个女子,更别说往褚秋澄的身上想了,只当是陆安身边的哪个亲信。 他只觉得自己离开京城好几年,陆安家里有他认不得的人也正常。 陆渊正打算自我介绍,就听到面前的人开口道:“阿安他现在不在,不过也该快回来了,阿兄要不先进来坐吧。” 是女子的声音。 褚秋澄看陆渊愣住,心下了然。 “是我呀,褚娘子。阿兄许久不见,竟也认不出我来了?” 陆渊这才终于认出了褚秋澄,他尴尬地笑了笑:“这身装扮确实叫我一下没认出来。” 褚秋澄并不很在乎这个,她解释道:“这身衣服坐卧行走都方便些,且我刚在练武,听家仆说有不认识的官来访,这才赶过来的。” 陆渊跟着褚秋澄进了门,道:“那是我打扰你了。” “不干事,”褚秋澄摆摆手,“倒是我们家的仆从太不知变通,若不是阿安那些平日里来往的同僚我都认识,他们甚至也不知道要来找我的。” 二人到了待客的厅堂,落了座,又有仆从端茶送水。 陆渊语重心长道:“所幸今天是我,要是换了旁人,可就要坏了大事的。听兄长一句话,这家里头的仆从也是你们做主人的脸面,万不能叫他们太不懂规矩。京城不比地方,处处都得更谨慎些。” 褚秋澄苦笑道:“是这个理。不过平日是没什么生客的,来的都是些经常来往且相熟的人,并不在乎这个。” 二人闲聊了会陆安的近况,不过多久,陆安本尊就回来了。 “阿兄!你要来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要不是秋澄在,你就要吃闭门羹了。” 陆渊笑道:“我也是临时起的意,前几日一直在忙,今天刚进宫面圣,顺势来看看你。最近过得可好?” “一切都好。阿兄才是,寿阳那边情况该是不大好的。这次陛下打算留你到什么时候?” 褚秋澄用完玩笑的语气说道:“阿兄刚回来,你怎么就想着要赶他走了?” 陆安顿时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渊被逗得呵呵笑了起来,看到堂弟与妻子如此其乐融融的样子,又想到现在还留在寿阳的妻子,不禁觉得十分想念。 方才在谢况面前,他不敢说自己想念家人,只能说是豫州的兵将离不开他。 他们这群谢况身边的老人,最是知道“妻子”是不能随意在皇帝面前提起的话题的。 因为先皇后的缘故。 第120章 终局将至(五) “你知道就好。”…… 兄弟间许久没见, 彼此的近况都能聊上许久。 陆渊权衡了一下,还是将今天谢况所说的话转告给了陆安。 他总是要知道的,早一点知情还能预留出应对的时间。 陆安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提拔感到惊喜, 哪怕知道这是皇帝亲口说给兄长听的, 也还是不禁发问:“此话当真?” 褚秋澄却很冷静地叮嘱了一句:“天下掉馅饼的事, 你得多加小心才是。” 陆渊解释道:“阿安,我须得和你说明白。陛下此举虽确实有提携你的意思在,却也少不了我的原因,他看在眼里的,是我们整个陆家。” 陆安知道他们这种出身寒微的名将虽然被清流文士看不起, 但皇帝是最喜爱用他们这种忠心的臣子的, 但听到陆渊这样说,也还是难免受挫。 他以前觉得那些士族没有一个是靠自己的,虽然后来观念有所改变, 但偏见并未消除,现在自己反向受了出身的惠, 多少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都明白。没有阿兄,我也不会有今日。” “枪打出头鸟, 你升得太快, 到时候肯定要被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指责是德不配位。陛下知道这个却也执意如此,也是我连累了你。我以后长时间留在豫州, 不能在旁随时提点……你既得心存感恩, 也得时刻谨慎仔细。” 陆安苦着个脸道:“我都明白。” 一旁的褚秋澄则若有所思。 讲完这事, 陆渊还打算在堂弟这里再坐一会, 却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忽然瞧见了陆安和褚秋澄各自腰间别着的玉佩,显然是同种材质和做工,一细看上面还刻着鲤鱼的图案, 两块玉佩甚至可以合二为一。 第138章 好奇心驱使着陆渊八卦起来,他问:“这玉佩很有巧思,可是你们的定情之物不成?” 褚秋澄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阿安和我都没那种心思的。这是吴郡公主送的,模样巧妙精致,我们便都随身佩着了。” 陆渊这才知道二人和谢宜瑶这几年关系不错,他顺着话题说了下去:“吴郡公主是个不错的人,很仗义,可以相交。昨日我还收到了她第上送来的礼,虽然不是什么格外昂贵的东西,但都很是用心。” 来的人还代谢宜瑶夸了陆渊几句,无非是说他在地方上如何如何有功,虽是虚言,但陆渊很是受用,京城里可没几个人会这样吹捧他。 陆安附和道:“旁人都道公主跋扈,但当年在京口,反倒是她愿意提点我几句。” 谢宜瑶的话题揭过后,三人又闲谈了好一会儿,见夜色将至,陆渊也准备离开了。 陆安和褚秋澄都不喜欢客套,说了一次留客的话,也就大大方方地送人走了,不叫陆渊为难。 陆渊走后,夫妻二人说起了体己话。 “秋澄,你说我这高升,是福还是祸呢?” “既然是高升,自然是福了。” 褚秋澄很是豁达,并不扭捏。 “可我并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做。” “刚才阿兄他不是暗示你了吗?”褚秋澄讶然,“皇帝就是想把你圈在身边,好让阿兄在地方上规矩点呢。皇帝给点功名利禄算什么,这个职位总是要有人坐的,对他来说能一举多得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话说得直白难听,对皇帝也没敬畏之心。但陆安一细想,觉得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回忆着陆渊说的话,又叹了口气:“方才我竟没有听懂阿兄的意思。秋澄,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褚秋澄淡淡道:“知道就好。” “对了,吴郡公主那边,最近怎么没什么动静?” 随着修堰计划的推进,谢况又是把周禄调到京城,又是召陆渊回京述职的。有心人就能从中发现,皇帝最近的种种举动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更有心的人还会意识到,吴郡公主谢宜瑶这段时间安静得出奇。这实在很不符合她的性格,虽说她是和皇帝吵了一架,但也过去了许久,更有新亭之事在后,父女的关系也不至于一直僵着。 陆安觉得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褚秋澄比他更敏锐,平日和公主相处得更多,也就能想到一点她的打算。但谢宜瑶也没和她说,这一切就是猜测。 于是她只道:“只是不怎么叫我过去练兵,又不是不来往了。你平日不太留心,才不知道的。” 陆安又道:“阿兄说公主昨日派人送了礼给他,他这才回来几天?虽像是寻常人情往来,但公主确实格外用心。京中的士族向来都不齿与阿兄相交,她多半有亲近我们的意思在。可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站错了位置,那就是万劫不复。公主现在和东宫关系糟糕,我还是怕……” “阿安,”褚秋澄坚定地看向陆安的双眼,“你可信我的判断?” 陆安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比你更了解她,公主是个有胆识的,她身边的那个沈娘子又格外有谋略,这就是最要紧的了。而且若是换了太子或旁人,我和你,能入他们的眼么?” 那定然是不能的。 褚秋澄又道:“既然如此,就不要有那么多顾虑了。且阿兄都欣赏她,你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陆安被彻彻底底地说服了。 褚秋澄欣慰地笑了,她这个丈夫的优点虽然不很多,但能有听得进她的话这一点,其他的不足也就不成问题了。 “至于公主那边,也是该有行动了。” 褚秋澄拍了拍丈 夫的肩膀。 …… 咸宁十四年的春天,淮河下游的堰堤正式开工。 冬天里,燕军一直没有行动,到了春天,传来了个令南国人欢呼雀跃的好消息:北燕的皇帝死了。 虽然北燕先前那个“皇帝”也并非什么雄主,但在位多年常有南征之愿,对南国来说是不小的威胁。 他一死,北燕一时半会是不会打过来的了。 继位的又是幼主,众人都认为北国内部势必要乱。 朝堂上又是意见纷纭。 有的人觉得该趁虚而入,趁现在燕人警惕性不高,一举拿下寿阳。 有的人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发动对北燕的战争,反而会让他们内部团结一心,最好还是等他们内斗一段时间,消耗了实力再说。 但不管朝堂上吵得如何不可开交,到了谢况面前,就还是那么个主意:水攻。 其余的,一律不听。 谢宜瑶早已没想着能把谢况劝下来,也就不再掺和这档子事了。 她正全心全意谋算着她的计划,正一切顺利,那个困难的一环也很快能搞定了——然而就在这时候,沈蕴芳突然病倒了。 这其实不该是什么稀奇事,沈蕴芳虽然说不上体弱,但也是个普通人,换季时尤为感染风寒很正常。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谢宜瑶就很担心。 她特意请了好几个医师来给沈蕴芳看身子,生怕她身体还有别的什么问题,以前谢宜瑶没想那么多,眼下刚好逢上燕主病故,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好在医师们都说是普通的风寒,服几帖药,休息几天就能好。 也有医师说沈蕴芳思虑过重,容易伤身,叫她平日多注意点。 谢宜瑶一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什么事她要考虑到第五层的,那沈蕴芳就得替她考虑到第十层。因此她的内心就有了一点内疚的心理,更是亲自照顾起了病人,煎药都要亲自盯着。 这日沈蕴芳按时用了药,咳嗽了几声,道:“也没病得那么重,别反过来耽搁了正事。最近宫中难道没有什么动静?” 谢宜瑶心疼沈蕴芳的身子,但也知道大事耽搁不得,才将今日早上刚知道的消息说了。 “皇帝打算让孙白霓任太子左卫,还要在原有左右二卫率的基础上,再给东宫加兵力。” 皇帝打算加强东宫力量这件事,谢宜瑶本是打算先不告诉沈蕴芳的。 可瞒着沈蕴芳也不是个办法,何况前世这个时间点没发生这样的事情,谢宜瑶一时间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沈蕴芳叹道:“有教训在前,他还敢这样。” 谢宜瑶苦笑了一下,前朝有太子兵力过盛,最后弑父篡位的例子,谢况不是不知道。 “他许是想着谢容年幼又乖巧,但储君之位并不很牢固……尤其是谢义远回来了之后。反正这对我们确实没好处。” 沈蕴芳道:“可有说是什么时候?” “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总归是立马开始筹措了。因为京畿兵源不大充足,他还指望着要把我这的宿卫兵撤走一些呢。” 护卫着公主第安全的宿卫兵,其中有不少是之前范坚和孟二娘事发后,谢况给吴郡公主第额外的关照。 这次谢况托人传了话:“反正吴郡公主第中也有女侍卫们保护,这是她自己的选的。” 谢宜瑶有几分无奈,撤走几个宿卫兵不会破坏她的计划,但确实有些糟心。 谢宜瑶虽知道若是顺其自然,谢况能再活许多年,并不像他自己预想的那样脆弱,以至于要迫切地稳固太子之位,可她不能坐看太子势力壮大下去。 谢况想不到自己的举动,反而要成了谢容的催命符。 “离间这招,当年我们已经在谢冲身上用过了,时间上也来不及,皇帝现在对太子没什么戒心。而且虽然谢容挡了我的路,但我对他顶多有点不满。于情于理,我都想着最好是能痛快点解决他,以免有后顾之忧。” 沈蕴芳表示同意,又补充道:“也是时候用上谢义远这颗棋子了。只是要千万小心,不能犯了谢冲曾犯过的错。” 谢冲曾经想把谢宜瑶当成一枚棋子,没想到反过来被这“棋子”给吃了。 谢宜瑶含笑道:“我们当然不会步他的后尘。只是等他那边动了手,会有什么连锁反应也很难料尽,必须要多做打算才行。你最近先专心养病,快快痊愈才好。我若有什么主意,定会和你说的,且放宽心就是。” 反正沈蕴芳现在已经长期住在公主第,有什么事,也不怕没法马上商量。 沈蕴芳点点头,接受了谢宜瑶的安排,只是再一次叮嘱道:“谢容虽然年幼,但也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司砚,切记万事小心。” 第121章 终局将至(六) “你们可有见到太子殿…… 慧净将谢义远引到了一处僻静的禅房外。 “松阳侯这边请, 吴郡公主等许久了。” 谢义远微微颔首,示意他知晓了,慧净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谢义远轻轻推开房门, 就见到谢宜瑶正在屋内气定神闲地品茶, 好似他们今日不是要商谈谋逆大事似的。 第139章 他们二人无论是谁出入对方的宅第, 都难免引人注目。幸好托天华公主谢素月的福,石城寺能成为他们密议的绝佳场所。 皇家有皇家的规矩,佛门有佛门的规矩,既然已经遁入空门,那谢素月也不能日日都会见外人, 哪怕是她的姐妹兄弟。 既然谢素月只有那几日能见客, 那谢宜瑶和谢义远好巧不巧选在了同一天,也很正常吧? “瑶姊。” 谢义远不大情愿地行了个礼,谢宜瑶微笑着点了点头, 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怎么样,可有了主意?” 谢义远挠挠脑袋, 道:“有是有了,只是不大确信能行得通。” 他将自己请身边心腹想出的几种除掉谢容的方法都说了, 却惹得谢宜瑶频频皱眉。 “你有这样打算, 可是给自己找好退路了?” 谢义远心中一凛,他想过找替罪羊, 可那个人选就是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谢宜瑶, 但他总不能和她本人这么说吧。 “没有。” 谢义远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颓唐, 这倒也在谢宜瑶的预料之内。 “用钱收买东宫属官, 指使他们去谋害太子这种法子,你是当陛下是查不出吗?当年酒水之事,不也是轻而易举地就查到了张艾身上?” 谢义远本觉得自己准备了这么多种计划和想法, 定能得到堂姊的一声赞叹,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指责,闹得他顿时没了信心。 “我这不想着当时那事也是稀里糊涂地过去了……那该怎么办?阿姊教教我嘛。” 略带点撒娇意味的语气使得谢宜瑶感到一阵恶寒,她压住反胃的情绪,平静地说:“东宫属官前途大好,改日谢容继位他们就是帝王的心腹,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被钱收买得了的。” “可眼下谢容已经加冠,最近东宫还在加兵……阿姊,我是绝对不能再等下去了,要是等谢容的太子之位越来越稳固,我就再也不可能迎来出头之日了。” “你知道就好,东宫在增兵,难道你没有可以干涉的地方么?再者说来,谢容年幼,陛下爱之心切,挑拨离间之计也不好奏效。你该做的,是制造一场意外。” “意外?” 谢宜瑶本无意指点谢义远太多,只打算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做了再说。无奈再细枝末节的小事,谢义远都要一一问过她才知道如何是好。 “你多年不见谢容,可能也不大清楚他的性子。据我了解,他最喜欢独自欣赏美景……” 谢义远明白了谢宜瑶的暗示,他又问:“既然收买他身边人的计策行不通,阿姊难道是想我亲自去动手?” 谢宜瑶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谢容若是殁了,陛下会怎么做。他还有好几个皇子呢,为何就一定能轮到你?” “其余诸皇子都太过年幼了,不如我——” 谢宜瑶打断了谢义远的话。 “皇第三子谢宁,如今是扬州刺史,你父亲曾经的官职。虽然都是旁人替他办事,但好歹有个名分。他才几岁?陛下对他的喜爱可见一斑。” 这是事实,但谢义远仍是不服气,他道:“可他不是无心权位,一心只喜欢文学吗?” 无心权位,谁知是真是假?何况谢宁年幼,还曾未切身地体会到权力是什么过,或者说,不曾有过失去权力的担忧,也就没有迫切的渴求。 而等他长大后会不会有所改变,现在谁都说不好。 但这些,谢宜瑶都不打算和谢义远慢慢解释。而且她知道,以谢义远的性格,说得太清楚反而要适得其反,他会觉得被看不起了。 “他本人愿不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意思。” “……” “你得能在除掉谢容后撇清自己的关系,才可能成为储君的候选。” “还望阿姊明示。” 谢义远看谢宜瑶考虑得如此细致,庆幸起自己答应了她的合作邀请。他身边那群废物,平日说起好话来倒是甜言蜜语十分动听,但真要出谋划策,是指望不上的。 “下个月底是皇太子妃的生日,皇帝让司贵嫔请些皇亲国戚到乐游苑中聚一聚,尤其是年轻一辈。除此之外还会有些和太子妃孔氏交好的女眷参加,到时候肯定十分热闹。” 谢义远再次感叹,谢宜瑶的消息当真灵通,这件事他可没怎么听到风声,真不知她这些年在宫中到底安插了多少内纤。 乐游苑虽然离皇城不远,但毕竟是在城郊,比宫中更方便动手。且这样的好机会,是未必会再有的。 不过,谢义远还担心着一件事。 “我当年北奔和东宫脱不开关系,他们会邀请我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谢宜瑶微微一笑,“你倒不如先考虑考虑到时候在太子妃的生日宴上,如何才能表现得自然些吧。 …… 炎炎夏日,乐游苑池中的荷花开了。 太子妃的生日宴并没有办得很隆重,只请了诸位许多宗室子女到乐游苑中,看上去就只是寻常的一次家宴而已。 谢宜瑶姗姗来迟,和孔太子妃本人打过招呼后,就去到谢宜琬、谢宜环身边闲聊。 她不去想和司贵嫔寒暄,而且将有大事发生,她只想低调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三姊妹随便聊了些近况,谢宜琬叹道:“我本一直担心松阳侯回来后会闹出什么乱子,没想到他连太子妃生日都会心甘情愿地参加。如今一切步入正轨,也该能平静一段时间了。” 谢宜环不说话,夫婿朱云和太子关系密切,她自然也格外留心会对太子产生威胁的谢义远的一举一动。 自从谢义远从北燕回来后,除了偶尔去石城寺见见谢素月,几乎只在自己的第中宴请那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而已,没有任何可疑举动。 石城寺谢宜环以拜访法明的名义去过一趟,没有找出什么问题。或许在北地的几年经历确实改变了谢义远的心性,朱云是这么说的,但谢宜环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有些反常。 谢宜瑶苦笑着感叹:“毕竟几年过去,曾经的事情对错已经很难再说清了。” 谢宜琬安慰道:“阿姊,你受委屈了。虽然范、张之流已经伏诛,但真正的幕后之人却得以幸存,我们还得跟他和和美美地相处……我都替你不服气。” 其实并没有什么幕后之人,谢容也好,谢义远也好,都是当年张艾计划中的一环而已。张艾已死,但他将围绕着皇储的矛盾摆到了台面上后,相关的人都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艾的算计倒是很有成效。 谢宜瑶兴意阑珊地抿了口冷酒,道:“父皇不打算追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总归是要过去的。” 在皇太子妃的生日宴上一直愁容满面不是什么好选择,谢宜琬很快振作起来,并转移了话题。 “阿姊,我听闻你和褚娘子有些交情,能否为我引荐一下?” 谢宜瑶正欲开口,却听谢宜环说:“是哪位褚娘子?” “就是褚秋澄呀,陆小将军的妻子。阿环你和京城的女眷们来往得少,可能不了解,褚娘子还在闺中的时候就很有名了。她家虽是士族,却难得出了几个武将,褚娘子也有武将风范。虽然京中不少人明里暗里看不起褚家倚靠军功立足,更有人觉得褚娘子这样有失士族女子的身份,但羡慕敬佩她的也不在少数。” 谢宜瑶笑道:“我竟然不知秋澄这么有人气。这是小事,其实你若是直接给他们家中递个帖子,也并不无可。” 谢宜琬嘟囔道:“递过了,这不是完全没消息嘛。我猜是他们家里收的名帖太多,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可万一是人家不想和我来往呢?我再去请,多少有点没面子。阿姊,你就替我说道说道,好不好?” “多大的人了,”谢宜瑶捏了捏谢宜琬的脸,“还这样没大没小。放心吧,话我肯定会替你传到,而且秋澄她也不是那种人,多半是疏忽了。” 就在姊妹这边其乐融融的时候,太子妃那边却出了岔子。 “你们可有见到太子殿下?” 孔太子妃盘问着身边人,结果个个都摇着头说没有。 司砚本在和长公主谢钰寒暄,看太子妃这边好似有情况,便走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道:“阿容不见了。” 这五个字很是简短,却着实让司砚心惊,但她不能在小辈面前表露出来,而且太子的事总是应该更小心谨慎应对的。 司砚立刻吩咐了人去找谢容,还特意嘱咐了孔氏身边的人多照顾着点太子妃。 “且不说乐游苑里没有外人,太子身边也是有随侍看着的,兴许是一时走远了些,不必担心。” 孔太子妃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却仍然担忧。她和谢容年纪都还年幼,平日相处起来倒更像玩伴,但确实有几分情谊在。 第140章 然而去找太子的人还并未走远,孔氏就听到远处传来喊声:“来人啊!太子殿下落水了!”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身边有不知多少人向那里奔去,她却只呆愣在原地。 第122章 尘埃落定(一) 但她只有一次机会。…… 谢容落水时, 本该跟着的几个随从,通通不在他的身边。 这几个随从的口供十分统一:太子素来不喜太多人伺候着, 平日出门在外也总会让仆从们离得远一点, 以免被打扰。这次也是一样, 太子说想随意看看风景, 乐游苑又是皇家重地,怎么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他们便抱着侥幸心理同意了,直到听见有人喊叫才发现太子落水。 此等程度的失职,多是凶多吉少, 不可能靠狡辩脱罪的, 故而这些话有几分真假,也就更耐人寻味了。 发现谢容落水的第一人是孔太子妃邀请来的京中闺友,她解释自己只是恰巧也去池边看荷花而已, 和太子没有任何交流。而她也是因为听到太子在池中挣扎时发出的声音才发现他落水了的,并没亲眼看到他是如何跌入池中的, 也没发现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 事发突然,乐游苑内又并未设太多护卫, 等太子的随从们即将赶到池边时, 却正好看见有人跳下去救太子了。 是松阳侯谢义远。 随从们立刻下去帮忙,几个人一道立马把谢容抱了上了岸。谢容此时已经昏了过去, 幸好还有呼吸, 医官也很快赶到, 先做了简单的救治, 再将人移回了宫城。 事情的初步调查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太子出事,可急坏了谢况。 他当时在文德殿处理政务, 还盘算着等过上一会儿时间,到乐游苑那边去露个面,既不扰了小辈们的兴致,也好和他们同乐一番。 然而一听到谢容落水,谢况也不顾什么帝王威严,立刻就赶到了太子身边。 宫内的医官在皇帝的旨意下,没日没夜地救治,可过了些时日,谢容仍处在昏迷状态,情况也并未转好。 东宫内的宫人们也开始偷偷地议论起来。 “你们说,太子还能醒过来吗?” “呛了那许多水,还没醒……” “我听见医官亲口说了,情况不太乐观,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呢。” 这样大不敬的议论,眼下却也没人来管了,东宫中混乱了起来,不安的情绪也早已从东宫蔓延到整个皇城。 …… 在皇太子妃孔氏生日的半个月后,皇太子容薨。 随后,是楚国开国十四年中,继先江夏王谢冲后的最高规模的丧礼,内族外臣均举哀。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悲痛不已,就连政务,除非万分紧急的,都比不上太子的丧事重要,须得暂缓,包括修堰的事情。 谢宜瑶深知她要是在丧礼上有一点能被谢况挑剔的地方,都会招来祸端,因此她格外谨慎,尽力避免做出任何可被指摘的行为,一直等到太子下葬皇陵。 谢容过世,谢况还尚未册立新的太子,储君之位空悬,自然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沈蕴芳的病早已痊愈,但谢宜瑶还是让她少操劳,就连要聊宫中宿卫的情况,都是谢宜瑶亲自到她的居室中去商谈的。 谢宜瑶道:“如今东宫无主,本来该归属于东宫的新兵们无处可去,目前暂且是安置在了东城那边。” 沈蕴芳道:“皇帝再过悲痛,太子之位也不可能空悬太久,我们动作要快。” “陆安那边我已经吩咐好了,到时候我们从西边——” “殿下!” 灵鹊突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谢宜瑶困惑地问:“怎么了?” “是松阳侯来了。” 谢宜瑶皱起眉头:“他又直接找上门来了?有没有说是来干什么的?” “他说,是来找殿下商量下一步对策的。” 谢宜瑶无奈道:“把他请去前厅吧,我这就过来。” 转而对沈蕴芳说:“我先去应付一下这个难缠的家伙,等下再来找你找你。” 谢义远起初还沉浸在除掉了谢容的喜悦中,可事情落定后,他却变得焦急万分。 “阿姊,该趁着陛下还在伤心的劲头上,来不及彻查的时候动手了!虽然因我救助有功,他还赏了我……但总归是脱不了干系的。你也说了,谢容怕水,甚至不会水,却一个人只身到了湖边,还偏偏被我救上来了,皇帝总该怀疑的。” 谢宜瑶淡淡道:“那是你该考虑的事。” 谢义远顿时感到难以置信,他是被耍了吗? “阿姊,真要追查起来,你也不能独善其身的!” 谢宜瑶喝了口茶,道:“是吗?” 谢义远突然想到,从始至终,谢宜瑶真的没亲自做什么,一切都是他动的手…… 谢义远的神情变幻,悲喜交加,终于把谢宜瑶谢宜瑶逗笑了。 “开玩笑的。我已经有了主意,且再等等。” 谢义远急道:“等不得了!司贵嫔那边已经——” “下个月初,皇帝会在斋戒为太子祈福,到时候宫中会撤去一些不必要卫兵,这是你我的可乘之机。” 谢义远起先是呆愣了一瞬,随即惊喜道:“瑶姊,你果然都为我想好了。” “到时候,我也能在内城作你的内应,绝不置身事外,如何?” 谢义远使劲地点头,笑着道:“那我改日再来找阿姊商定细节。” 谢宜瑶揉了揉额角:“你下次别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有心人发现你我之间来往密切,肯定会起疑的。” 谢义远有点不好意思,低头道:“愚弟也是一时情急,以后定不再犯。” …… 最近,石城寺有许多“工匠”来往,其中无论是女是男,身体都十分健壮。 有许多香客见了,就觉得很是奇怪。 “石城寺最近是又要建什么东西么?” “听说是要建几座大佛。据说当年曾有人在石城寺给先皇后供灯,石城寺这就有了和皇家的不解之缘。” “可是太子刚……这合适吗?” “合不合适,也不是你我说得算的。这是皇帝的意思,不过是由石城寺操办而已。并且那几座佛像不仅是为了先皇后建的,还有先太子,以及天子的父母祖先……” 他们望着成队的“工匠”,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不愧是天子,就算是手下的工匠,也与旁人不同。” “那是自然。若是石城寺自己请这许多人,不知道要费多少香火钱,没有圣恩,也就没有如今的石城寺。” 闲聊完了,待走出石城寺,香客们也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权当是一桩不重要的琐事而已。 是夜,宵禁过后,街道上很是安静,只有巡夜的宿卫兵发出的脚步声,和兵器铠甲碰撞发出的声音。 从谢宜瑶的公主第,到谢况的寝殿,有重重宫门的阻碍,但最主要的是两道。 第一是进入皇城前,第二是进入宫城前,这两处看守得最严。 而只要能带着亲兵闯入宫城,那么事情就也成了一半。 谢宜瑶抬头看了看夜色,现在离她和谢义远约定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个时辰。 现在身边跟着的,有她暗地里豢养了十余年的私兵,也有这些年明面上费心训练出的女兵。 而皇城中,是同样训练有素的宿卫军。 所幸宫中的宿卫军,也有一部分是她能掌控的,何况她是出其不意,还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胜算……沈蕴芳是怎么说的来的,至少有六七成吧。 但她只有一次机会,事败身死。 真的做到了这一步,乞求也不可能换得宽恕。 此时此刻,谢宜瑶久违地回忆起了前世。 前世她最后带着刀去刺杀谢况的时候,心里是想的什么来着? 是了,她当时心中只有杀死谢况这一个想法,至于事成或事败之后要怎么办,是从未想过的。 当时的谢宜瑶,只是想着哪怕同归于尽,也要除掉谢况。 然而现在不同,她有种种谋划,她有在意的事,她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更何况,她还牵扯了那么多的人。 她必须要成功。 谢宜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太冷,凉透了她的肺腑。 她又慢慢将这口气呼了出去,无声无息地。 这是她给她自己下的命令。 “听令——” 身边的亲兵警觉起来。 “出发。” 内城中、皇城外,这之间的区域,夜里也是有人巡逻的,只是没有皇城内那般严密。 谢宜瑶几乎打一开始就敲定了要从西边入宫,皇城的西边有储藏粮食的太仓,更有存放武器的武库,必须先控制起来。 为此,她提前弄到了巡夜的路线图和时间安排,才能够安然无恙地到达皇城的西门。 今夜守卫皇城西门的人选,谢宜瑶特地命陆安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因此本该直接走个过场就好的,可谢宜瑶走到城门下,才发现不对劲。 第141章 守门的将领人不对。 但事已至此,无论出了什么差错,箭在弦上,都不得不发。 不能回头了。 飞鸢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谢宜瑶定了定神,对她说:“不慌,还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性子,我且试一试。” 那 人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友善:“公主殿下,这么晚了,你这是何居心啊?” 谢宜瑶晃了晃手上的绢帛:“松阳侯有反心,先前是他谋害太子,如今他计划后半夜就要入宫。我是将此事来告知陛下的。” 那人道:“那你为何带着这许多兵啊?” 谢宜瑶振振有词:“我若只身前来,要是遇上贼人,这消息就保不住了。” “那殿下且等一等,兹事体大,下官该要去通报一声上级……” “等不了!”谢宜瑶喊道,“新亭那时若我等了,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这话确实唬住了守将。 夜色浓郁,他甚至看不太清谢宜瑶到底带了多少兵,只觉得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又能有几种选择? “罢了。既然是为了圣上的安全,那下官也不好阻拦。” 说完,下令开了城门。 队伍安然有序地进了皇城,但还不能放松。 先前是因为这人胆小怕事,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可这确实是超出了计划外的,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意外,谢宜瑶不得而知。 她镇定地指挥道:“你们,去控制武库。其余的,跟着我进宫。” “是!” 剩下一道宫门,虽然谢宜瑶也已经提前打点过,但能不能再糊弄过去,真不好说。更何况皇城中巡逻的队伍不是靠躲就能躲的掉的,到时候一场厮杀必然难免。 谢宜瑶抬头望向高悬在空中的明月,喃喃道:“阿母,请你保佑我。” 随后,带着亲兵朝着宫城的方向出发。 第123章 尘埃落定(二) “你是想拥谁为帝?”…… 在最后一道宫门前, 谢宜瑶确实如她预想的那样,遇到了点阻碍。 有一队巡夜的卫兵经过,虽然算不得难缠, 但打斗的声响落在寂静的宫中很是明显, 势必会引起注意。然而虽然有来支援的, 但看“叛军”都已经打到这里来了,干脆直接逃命的也有。 蜂营蚁队而已,谢宜瑶果断速战速决。 就在解决了这群碍事的人并顺利度过宫门后,谢宜瑶遇到了她能想到的最难办的对手。 是孙白霓。 前世这个时候孙白霓还没立过功,依旧是在天子身边做文书工作, 没到宿卫军中任职。 谢宜瑶的所作所为导致的连锁反应波及到了孙白霓, 如今他在宫禁中护卫皇帝,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亲自奔赴此处, 可见皇帝到了要拿出了杀手锏的地步。宿卫军有了被渗透的迹象,谢况已经不敢信任除了孙白霓以外的任何人。 看到“叛贼”的首领是谢宜瑶, 孙白霓瞪大了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也好, 谢况也好, 根本就没想过公主有带兵逼宫的可能。 嗤笑一声,谢宜瑶道:“孙将军, 别来无恙。” 孙白霓道:“公主, 虽不知你是被何人所唆使的, 但如今迷途知返, 还来得及……” 若非迫不得已,他不想和陛下的女儿刀剑相向。 谢宜瑶含笑道:“我入宫前,派人去了一趟孙宅。孙将军在宫中执勤, 可有想着难得归宁却被你留在家中的青云?她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次为了你,和名门仕女起了口头争执,可惜啊可惜。” “你……我就知道你接近阿姊并非好心,却没想到你狠心到了用她来威胁我的地步。” “孙白霓,念在你是将才的份上,我可以不计前嫌,将来允你建功立业。” 孙白霓哑然失笑,道:“殿下,你可知,天下不唯一个利字?” 谢宜瑶没有理会,孙白霓的态度鲜明,怎么游说都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只能打了。 好在孙白霓虽有将领的才能,个人的武力却不算太高,和他对上,谢宜瑶未必会落下凡。 先前的血迹已经被擦去,谢宜瑶的刀洁净无比,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一声令下,兵刃相接。 双方的人数都不少,一时间谢宜瑶和孙白霓谁都近不了对方的身,但与此同时又都分身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生死就在一瞬息间,马虎不得。 谢宜瑶固然有爱才之心,但这种关头已经顾不得那许多,必要拼劲全力才能保全自己性命。 两边实力相当,一度陷入苦战,然而宿卫军或许能等到援兵,可谢宜瑶这边是孤军深入,不能再拖延下去。 就在她盘算着脱身之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陆安。 纵使陆安早就学会了审时度势,但谢宜瑶也只有他不将她供出去的把握,却没想过他会带着他的部下前来,情愿置身事内。 陆安本人曾经也没想过。 然而约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陆安总是没来由地想起陆渊离京前和他说的话。 或许担心这会是永别,陆渊少了些刚重逢那日的弯弯绕绕,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阿安,风云变化之际,你得自己保重自己。” 他起初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但太子去世后,皇帝悲痛过度,已经数日不理朝政。所谓的“风云变化之际”已至,陆安似乎闻到了血雨腥风的气味。 一旦事发,陆渊人在地方上,未必会被马上波及,可他与褚娘却身在京城,能逃得掉吗? 褚秋澄也劝道:“他日无论是松阳侯还是庐陵王上位,又或者是司贵嫔倚靠幼帝把持朝政,都会将陆家这个‘忠于旧君’的寒族视作威胁。你我和阿兄素来与公主有旧,可还能找到比她更合适的主上吗?” 陆安终于下定了决心,如今他能调动的宿卫兵比以前更多,也有他自己的筹码来保全自己了。在此之后,他主动去找了谢宜瑶。 孙白霓不知陆安早就被谢宜瑶揽入麾下,便以为他是听到动静来相助的。 他平日贴身保护谢况,甚至可以参与政事,却对朝堂局势看得并不明朗,谢况提拔了身世寒微的陆安,孙白霓就将其视作了自己人,把他当成了同类。 来了这许多援兵,或许不必和公主拼个你死我活了,能够生擒她交给皇帝判决自然是上上选,想到这里,孙白霓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陆将军!” 因为仍有叛贼正在与他缠斗,孙白霓就只分神喊了这么一句。 陆安没有理会孙白霓,只道:“这里有我拖着,殿下快走!” 谢宜瑶心领神会,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孙白霓,趁着他们腹背受敌,带领亲兵脱了身。 孙白霓自然不愿轻易放走谢宜瑶,然而两边人数悬殊,陆安也不是个花架子,加上孙白霓期待着的援军一直未至,他再厉害,也无力回天了。 谢宜瑶粗略估计了一下,带入宫中的亲兵还剩一半有余,她边走边命令道:“你们这几队去把守宫门。白鹄,你带人去看住后宫嫔御,万不可让任何一人接近皇帝的寝殿。” “是!” 谢宜瑶亲自带着主力直奔皇谢况的寝殿,护卫皇帝的卫兵大多已被孙白霓带走,这一路只遇到了几个虾兵蟹将而已,三两下就除掉了。 能畅通无阻地到达谢况的寝殿外,还是要多亏他本人——因为太子薨逝和近日要斋戒的缘故,谢况减少了宫城的守卫,同时却让许多手无寸铁的僧尼呆在禁中。 谢宜瑶让人团团包围住寝殿,确保万无一失后,带着飞鸢和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心腹,走了进去。 殿内灯火辉煌,犹如白昼,弥漫着香料气味,呛得谢宜瑶皱了下鼻。 谢况穿着素色的衣裳,跪坐在蒲团上诵经,看似气定神闲,额头上却有汗珠。 除了他,寝殿里就只剩下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内官,得知有叛军将至时,昙玄就带着僧尼们不知道溜到哪去了,但总归是遛不出宫城的。 谢宜瑶握着刀走到谢况身边,欣然笑了。 “陛下不愧曾经历尽千帆,事到如今还能夷然自若。” 谢况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问:“阿瑶,你是想拥谁为帝?” 谢宜瑶笑了两声,并不作答。 “是阿 宥吧?朕意属义远,你肯定是不愿支持才有此举。阿宁和阿宇是贵嫔的孩子,你更是厌恶。” 谢宜瑶依旧沉默。 谢况皱了皱眉:“难道是阿宽?这可不是个好选择,他尚年幼,又有疾病,心性不定……你控制不了他的。” “谁说我要拥旁人称帝了?陛下到现在,居然也从未想过,我想自己做一做皇帝的可能性吗?”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吗?” “怎么不知道,”谢宜瑶手中的刀缓缓抬起,直到精准地落在了谢况的肩上,“陛下,你能理解他们的野心,却不能想到我也会有?” 第142章 谢况沉默了。 半晌,他终于道:“朕当年也曾心甘情愿为人鞍前马后,直到走出了一步又一步,才知道掌权的滋味……你当真是最像朕的孩子,跟你相比,阿容都有些逊色了。” 这话分明是在夸赞她,可谢况此言一出,却感到冰凉的刀刃逼近了自己的脖颈。 他颤颤巍巍地抬头望向谢宜瑶,只见她眉眼间尽是不屑之情。 “我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不需要你来置喙。” 谢况闭上了双眼:“那你这样兴师动众,到底是要朕做什么?” 谢宜瑶抬了抬左手,飞鸢便递过一卷黄纸。 “诏书已经起草完毕,陛下只需奉上玉玺即可。” 谢宜瑶这话说得意气扬扬,谢况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双眼,他从未见过谢宜瑶这般模样,一时间愣住了。 谢宜瑶刚出生的时候,就只情愿让袁盼抱,不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亲近。略微长大点后,倒是会主动贴近自己,因此哪怕她再顽皮,谢况也能好声好气地训她。 后来有了阿琬和阿环,谢况一边因为连得三女而失望,一边却又觉得二女与三女比长女更为贴心和乖巧,对比之下,对谢宜瑶就不免更严格起来。 再后来,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谢宜瑶每次见到他也总是十分敌视。 袁盼自缢,让他们的父女关系变得更加诡异。 以前的谢宜瑶再怎么闹脾气,他们之间也还是偶尔会有父女间应当有的温情时刻,即使是恶意,那也是借由血缘联结着的感情。 袁盼死后,谢况感到他和谢宜瑶之间的联系仿佛断裂了一般。但那时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关键时刻,然而每次一见谢宜瑶,他们之间就必然争吵不断,因此谢况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长女。 直到他顺利登基称帝,才来得及弥补。 可他不知道的是,覆水难收,同样可以描述亲情。 他不是没有再见过谢宜瑶的笑容,可阅人极多的谢况怎会看不出她的欢欣背后,始终蕴藏着无尽的怨愤。 谢况还想着,或许时间终会冲淡一切,他们父女还有重归于好的那天,现在看来,他是等不到了。 谢况脑海中是怎样千回百折的思绪,谢宜瑶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有点不耐烦。 “天要亮了,还请陛下快一点。” 不到万不得已,谢宜瑶还不想就这样让自己背上弑父的骂名,若是授人以柄,事情定会难办许多。 但若是谢况执意不肯,她也不是不能选择这条路。 想到这里,谢宜瑶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使了点劲,谢况的衰老松弛的皮肤上很快出现一道血痕。 谢况仍有许多话想和谢宜瑶说,但他这下也知道,谢宜瑶是不可能愿意听的了。 他叫了一个内官的名字,幸运的是,他没有逃跑,也没有被谢宜瑶的亲兵给灭了口。 那小内官很快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脚底抹了油一样,立刻去找来了玉玺。 那玉玺被递到谢况手上,可谢况的双手早就颤抖不止,一时间没拿稳,玉玺摔在了地上,磕去了一个角。 “晦气。” 谢宜瑶的声音很轻,只有她本人和谢况能听见这一句感叹。 谢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去拾玉玺,模样很是狼狈。 玉玺掉的地方不远,可脖子上架着把刀,任是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谢况,也不能不胆战心惊,生怕有半点差池。 但他又没有直接往刀上一撞的勇气——哪怕这其实是他现在的最优解了,这必然能让谢宜瑶身败名裂,而不是借着圣意伪装她的行为举止。 可他还不想死啊! 第124章 尘埃落定(三) “贵嫔尽管放心。”…… 谢宜瑶走出谢况的寝殿时, 天边正泛起了鱼肚白。 有兵来传,孙白霓已经就范,宫中再没有人能阻碍谢宜瑶掌控皇城。而有了谢况的旨意, 她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清除异己, 继而控制住整个京城。 但谢宜瑶尚未掉以轻心。 白鹄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贵嫔如果执意要跑,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司砚居住的显阳殿距离皇帝寝殿极近,白鹄知道谢宜瑶格外提防司贵嫔,便亲自带人守着显阳殿。 公主事先吩咐过司砚的性命要留,如今司砚使尽浑身解数要冲出殿外,白鹄只能尽量拦着, 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 一不留神让贵嫔成全了她的气节和英名。 谢宜瑶从未见过司砚如此不镇静的模样,这可比谢况刚才那般颓废狼狈的样子有趣多了,她这样想着, 向着显阳殿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白鹄勉强将司砚拦在门前, 台阶之上,而谢宜瑶如今站在底下, 须得将头抬起一个不小的弧度, 才能直视司砚的脸。 虽是如此,司砚却觉得这来自下方的视线, 却有着属于胜利者的, 高高在上的态度。 谢宜瑶看着司砚身上着的丧服, 那是为了亡去的太子所穿。谢容“意外”身亡后, 司砚痛彻心扉,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较从前白了许多,平日则只惦记着念经拜佛, 于宫中事务更是有所懈怠。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啊,她怎能不痛?她不信谢容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并且怀疑极其反常的谢义远——这本是有点眼力的人就能想到的,可谢况却不知为何,直指她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儿子的死才会胡言乱语。 她本想,或许等过些时间,陛下自会发现其中蹊跷。 谢义远决不能成为新的太子,太子必须得是她另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为此她已经计划好要如何查明真相,彻底扳倒谢义远。 可是现在她意识到,这一切都不需要了。 谢宜瑶冲她笑了笑,笑得很纯真。 “贵嫔不在显阳殿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我奉父皇旨意讨逆除贼,要是冲撞到你就不好了。” 司砚并未理会谢宜瑶的鬼话,只问道:“阿容的死和你有关,对吧?” 司砚虽然想过谢容的死或许会有谢宜瑶牵扯其中,却也没能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但她就是知道,从谢宜瑶和自己谈起袁盼起,她们之间虚伪的友善关系就已经开始走向破灭。 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她恨她,当然也会恨她的儿子。 谢宜瑶本想痛痛快快地承认自己确实促成了谢容之死,但以司砚现在的情绪状态,若是再加以刺激,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一切还没有结束,谢宁和谢宇都还在,司砚手中没有兵却有“大义”。在谢宜瑶彻底扫除一切障碍以前,司砚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 她知道司砚的性子,即使是在低谷,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完全放弃希望。 所以谢宜瑶回答得很是模棱两可。 “他是我的阿弟,当然有关系了。我会为他报仇的,贵嫔尽管放心。” 随后,谢宜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并没有去看司砚听到这话有何反应。 谢宜瑶让飞鸢带着几支精锐留下看住皇帝,她则亲自带人向宫外进发。 一路上又有人前来汇报现在的情况:“东城那边,我们的人前去试探了,周将军没有任何举动。西城兵力不多,马上就要攻打下来了。其他兵营望风而降的更是不少。” 周禄日带兵驻扎在东城。谢宜瑶虽然没有提前和他表明计划,但也透露了过些时候她会有些行动。 他答应谢宜瑶,只要不损害他的利益,也不祸害苍生,就不会拦着她。 当年在京口,谢宜瑶就知道周禄不是会说虚假的场面话的人,而且这些年来谢况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周禄失望了。 信任与否倒是其次,周禄更为介怀的,是谢况口头上曾许诺过会将这些年南徐州的兵制改革推行到各地,可现在,就连京口的情况都在后退,只做了些表面功夫。 当身处京城的周禄听闻南徐州又有不少罪犯奴隶新充兵户后逃亡后,更是彻彻底底地对谢况这个皇帝失了望。 谢况不会想到,他将周禄召回京城的举动,反倒给他自己敲响了丧钟。 没有周禄的 阻拦,谢宜瑶控制京城更加顺利。 眼下大局已定,但还有个麻烦尚未处理。 和谢义远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在北奔之前,谢义远就已经招揽了许多门客和部曲,更有在朝堂上结交朋党,因此虽然谢冲的爵位和家产大多由长兄谢义道继承,实际上的影响力却是松阳侯谢义远更胜一筹。 即使在北边混了几年再逃回来,他还是有不少亲兵傍身,更有许多钱帛资产,足以招兵买马。 又有谢宜瑶在旁“协助”,替他笼络士族高官,谢义远觉得东山再起就在眼前,只要他能除掉太子,来日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新的储君。 可他没想到在亲自除掉谢容后,他本人的精神状态变得岌岌可危,时不时就要梦到谢况判他死罪,甚至几乎要产生幻觉。 第143章 即使现实中,谢况反倒有动过立谢义远为储的念头,当然,谢义远并不知情。 所以当谢宜瑶将兵谏的详细计划告知他的时候,谢义远并未多想就同意了。 有谢宜瑶在内城当内应,总比他孤身作战容易得多。发动一场宫变,逼着谢况立自己为新的太子,过段时间再让他禅位,至于其他的几个皇子,全部杀掉就行。 只要心狠,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但当谢义远按照约定起事的时辰带着亲兵部曲来到皇城的西门时,他完全不能理解眼前是什么情况。 守城门的人得了公主的点拨,让他顺利地进了内城。可皇城呢?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皇城的城门外并不是宿卫兵在执勤? 这若都是谢宜瑶所做,那她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那她选中了他,而非庐陵王或是别的可能上位的宗室子,为什么? 谢义远正茫然地思索着,却见城门从里侧打开。 “瑶姊!” 谢义远迫切地期待谢宜瑶的解释,他仍只能以极其乐观的角度去考虑现状,他不敢设想别的可能。 他直直盯着谢宜瑶的面容看,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穿着的是兵甲,还佩了刀。 “瑶姊,我们这就入宫吗——” “众将听令,”谢宜瑶大义凛然,“松阳侯义远涉嫌戕害先太子,甚至意图谋反,其心可诛。本公主得陛下圣旨,权领宿卫兵剿灭逆贼,如有助纣为虐者,一并斩之!” …… 咸宁十四年夏,皇帝病重,特命吴郡公主移居宫中。 谢宜瑶住进谢容曾居住过的含章殿内,如今皇城里都已经替换上了自己的人,她大可以安心地在此议事。 “地方上怎么样了?” 飞鸢回道:“江州和豫州本都是支持殿下的,不用多说,南徐州那边,周禄对京口的兵将还有些话语权,现在也没动。” 谢宜瑶点了点头:“京城周围不出乱子,这是最重要的。” “荆襄一带,谢冰和蔡登他们虽然还没有什么举动,但可能也只是在观望而已,万一他们联合起来……” “以谢冰的性格来说,可能性不高,”谢宜瑶道,“不过有兄终弟及的道理在,就算他本人没想法,也可能会有人推着他上位。” 这也是为什么谢宜瑶只是把谢况暂时圈禁起来,而没有直接杀掉他。要是操之过急,反而会让别人摘了果子。 眼下京城已经太平了,那场发生在夜间的宫变尽管血腥,却并未影响到京城中平头百姓的生活。 “主上,”沈蕴芳道,“谢义远要怎么处置?” 谢宜瑶对此早有了主意,她道:“必不能使他轻易死了,得让他死得对我们有价值些。” 松阳侯意图发动宫变,幸而被吴郡公主提前截下消息,并率兵平叛,避免了京城的动乱。 为预防有余党作祟,诸嫔御和皇子都被保护在宫中,文武大臣无召不得入宫。 虽然朝会是一时半会开不了,但政事不能一直耽搁下去,势必有一些要让陛下过目的公文。故而这日又有圣旨,请了一批文臣入宫,到文德殿议政。 这群清流名士是到了才发现,坐在主位上的并非皇帝,而是吴郡公主谢宜瑶。 她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官员走到她面前,让他们仔细看了圣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皇帝现在无法处理朝政,因此由吴郡公主谢宜瑶监国理政。 官员们议论纷纷,谢宜瑶做了什么,他们并非完全想不到,但大多数人都不觉得有冒着生命危险去反对的必要。 须得有一个起头的人。 柳涛出声道:“殿下,从没有公主监国的先例呀!” “先例?”谢宜瑶道,“我大楚建国方才十余年,没有此等先例不是很正常吗?还是说你想用前代规矩来定本朝的事?” 论狡辩,是没有几人能比得过谢宜瑶的。柳涛瞪了眼身旁的柳绾,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但柳绾只是沉默不语。 没办法,柳涛只能继续说:“臣等只见到了圣旨,没能见到陛下,尚不能尽信。” 这几乎是等同于直说圣旨乃是伪造,谢宜瑶嗤笑一声,道:“父皇病重,乃是你一罪臣可见?如今你能入这文德殿,还是因为他老人家格外开恩。陛下还未追究柳家和松阳侯来往密切一事,怎么,需要本公主现在好好说道说道吗?” 柳涛被唬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倒是一旁的柳绾上前一步,行了礼,道:“柳家和松阳侯都是恰如其分的正当往来,如若不信,殿下尽管查就是。” 谢宜瑶没有拿着此事不放,只摆了摆手,示意此事暂时揭过。 她早料到朝堂上定会有人反对她的,这还只是让她监国而已,所以即使有禅位的诏书,谢宜瑶也没有立即将它拿出来,须得循序渐进才行。 但支持她的人倒也并不少。 顾确就在此时站了出来,表示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该听从才是。 “顾郎所言极是,”萧弦道,“天子圣意,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 萧家也早已站在了谢宜瑶这边,而且萧弦作为皇帝近臣,在此前已经入宫见过一次皇帝,他的话在朝臣中是有几分公信力的。 故而虽然仍有人无法接受谢宜瑶辅政,但既然有皇帝旨意,又有好些重臣支持,他们也只能顺着大势。 谢宜瑶早就把哪些人反对,哪些支持她记在心中,有了计较。看来她想要顺利上位,还是得费点心思清理下朝堂才行。 第125章 尘埃落定(四) 即皇帝位。…… 柳涛那张总是管不住的嘴, 又将整个柳家都推上了风口浪尖。 在士族与皇家姻亲密切的如今,真想要给柳家按上罪状并不算困难。谢义远妻子的兄弟娶了柳涛妻家的女子,这样的关系足够支持一段谢义远和柳涛合谋的故事, 即使许多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凭空捏造出来的罪名。 谢义远不能轻易逃脱制裁, 柳家当然也要一起遭殃。 柳涛有幸被起复后也是赖着身份背景才能有立足之地, 他已经当过一次弃子,这次若能仍仅止于他本人,柳家和谢宜瑶自然是两得其所。 这些意思,还是由长公主谢钰传达给谢宜瑶的。 但谢宜瑶不打算对柳家轻拿轻放,只除掉一个柳涛?她现在正是立威的时候, 没有柳家, 也会 有别的家族来当谢宜瑶杀鸡儆猴时选中的那只鸡。 因此她只是这样回答谢钰:“姑母放心,姑父跟你的几个孩子,都不会被殃及的。” 谢钰听了, 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她倒也不真的为整个柳家操心,只是因为她的夫婿柳劲是柳家人, 仅此而已。 谢宜瑶这样说,免去了谢钰最大的担忧。并非她凉薄, 只是这么大的一个柳家, 几支各有远近亲疏,其他人的死活本就不是她所关心的。 “我知道了, ”谢钰道, “你要做什么, 姑母是不会拦着你的, 万事小心就是。柳氏根基之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覆灭的。” 谢宜瑶点点头,唇边有了笑纹。 万事开头难, 但总要有个开头才好。 送走谢钰,谢宜瑶脸上的笑容就又消了下去。 高门大族之所以会坐观成败,到底还是因为只要不剥去他们的士族的身份与优待,他们就不在乎到底是谁做皇帝。 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所谓的纲常只是冠冕堂皇的装饰,乱世中的世道,就是强者为尊。 谢宜瑶也知道,若是做得太狠,其他大族也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们要是真的能拧成一股绳来,再随便找个谢家小男儿当傀儡,谢宜瑶的死期也就近了。 她不能做士族共同的敌人,就要分化他们。 一个柳家下去了,她还须得提拔别人上来,不只是顾确萧弦这些本就为她提供过助力的,其他诸如朱氏张氏,她也需要示好……虽然她早就懂得谢况使的那些帝王权术背后的道理,可谢宜瑶现在才彻底领会到身处高位者的纠结之处。 但谢宜瑶绝不会走谢况的老路,让他们一直舒心下去的。 沈蕴芳得了谢宜瑶的特殊许可,如今已经能够自由出入前朝后宫,没人敢拦她。 “主上,陆将军的急报到了。” 谢宜瑶问:“是陆安,还是陆渊?” “自然是豫州的那位。” 谢宜瑶从沈蕴芳手中接过信,轻而易举地将它拆开。 豫州一切都好,陆渊还问需不需要他带兵回京——给她镇镇场子。 虽然陆渊之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要是临时有变也并无不可能,这封信算是给谢宜瑶喂了颗定心丸。 她很快就想好了如何回信,并口述给了沈蕴芳。 “就说京城一切太平,陆将军镇守豫州,要多留意北燕动向。他们若是趁虚而入,豫州附近郡县的兵马也一并交给陆将军统帅。哦还有,修堰的事也该叫停了,麻烦他请专人去实地考察一番,看看目前已经修成的东西,如何才能以最少的消耗利用起来。” 第144章 沈蕴芳将谢宜瑶的意思润色后,写成骈四俪六的圣旨,谢宜瑶过目后再盖上皇帝的印,这些指令就成了圣意。 谢宜瑶知道,她要走完最后一步,若不想落人口实,还需要再多积攒一些正面的功劳。 这几年对谢况的种种行为,官民早有不满,那她就尽可能地将这一桩桩旧事化解,以此平息他们的怨气,使他们能直观感受到公主监国带来的好处。 更重要的,是能在这种情况下稳定人心,免得燕军真的伺机而动,动摇南国的根本。 …… 吴郡公主监国三月有余,虽然起初有些许混乱发生,但现如今朝政已经较那位正在养病的皇帝亲政时清明了许多。 若去坊间问一问,有不少人都已觉得就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并无不可。 但谢宜瑶不想再等了。 倒不是她有多急着走到皇位上去,只是以监国辅政的名义行事,很多时候还是会受到阻挠。虽然无关痛痒,但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同这群蠹虫周旋上,实在很是浪费。 于是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禅位诏书。 开篇几句套话后就先写了现状,太子薨逝,皇帝病重,其他诸皇子年幼,吴郡公主身居长嫡……后面还有一堆夸赞她能力的话,就不必一一复述了。 皇帝选择内禅,他本人则为太上皇,移居别宫。这本已足够轰动朝野,更不必说,他是要禅位给皇女。 谢容已死,他的拥趸却并未消亡,他们有的分别投靠了年幼的皇子,但更多的则仍按兵不动,准备皇帝有再立储君的想法时再随机应变。 有以朱云为首的一群人以辞官为威胁,要求若是皇帝真要禅位,也该是第三子谢宁,由司贵嫔作为太后负扆。 他们的态度很强硬,这话也确实被内官送到了谢况的耳边,但谁都知道皇帝现在没有权力决断一切了。 甚至这些谏臣也报着必死的决心,相信谢宜瑶牝鸡司晨不会长久,来日史书上她是奸佞,他们则是高风峻节的忠臣。 谁知谢宜瑶听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让他们辞吧。” 若真能少些迂腐士人,对朝堂也有好处。 百官们听闻此事都很是惊异。谁不知辞官乃是套话,其中暗含的是威胁。 谁知谢宜瑶不仅不怕,听了针对她的指责和攻讦,也丝毫没有怒气,反倒是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们想寻瑕伺隙也找不到空子可钻,只能拿着阴阳天理那套来辩经。 至于朱云等人,虽然族中有奴仆部曲等,却也没有真的以全族之力搏一搏的想法。 百年间,多少士人因为朝政风波而亡,多少大族因为攘权夺利而灭。若能有足够的眼力,寻一明主,有了从龙之功,也不是不能青云直上,可那风险太高了。 谢宜瑶以公主身份监国三个月,京城中的宿卫兵已经完全在她的掌控下,就连地方上她也控制了不少势力。这些只有点部曲而无真正兵权的士人,若真的想依靠武力推翻她,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光靠嘴皮子功夫,更是不可能阻拦得了她的。 如今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有人悲观,认为天下必将再度大乱。 有人乐观,认定庐陵王定会带兵勤王,不出数月,公主当皇帝的幼稚游戏就能结束了。 也有人坚定地相信,谢宜瑶能坐稳这位置。 …… 七月初一,黄道吉日。 吴郡公主  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大赦,改元永安。 这日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谢宜瑶就已准备妥当。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太久,自然是万分期待。 在谢宜瑶的安排下,沈蕴芳和崔朝华会以女官的身份出现在大典上,同百官公卿一道参于殿前,恭贺新帝。 崔晖虽然仍在人世,却无力再度出仕。而他的次女崔朝华出现在这位新帝的身旁,世人便也会知晓他的立场。 崔朝华在前一日就被谢宜瑶召进了宫,同沈蕴芳一起试穿女官服饰。 “可有哪里不称意的吗?”谢宜瑶问。 崔朝华有些不知所措,她道:“陛下有心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即位,但能听到旁人称她陛下,谢宜瑶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她笑着道:“这些都是灵鹊辛苦操劳的,她调和了本朝宫廷女官和外臣官服的设计,只是不知道穿在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不便之处。” 沈蕴芳边抬抬手动动脚边道:“舒适得很,没想到灵鹊还擅长这些。” 谢宜瑶笑道:“这些事情,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以后宫中内务,也都要托付给她了呢。” 灵鹊正细心观察着衣服上身的效果,听了这话,打趣道:“这么大一座宫城,以后陛下该发我多少俸禄才好?” 殿内众人笑了几声,气氛很是轻松。 崔朝华却还是有些无措,她是早知道谢宜瑶心怀大志的,但没想到她真的能走到今天,还要将自己参与前朝政事。 和沈蕴芳相比,她为陛下所做出的贡献还是太少了,这样总归让她有些不安。 谢宜瑶看出了崔朝华的局促,便和她开起了玩笑:“怎么,你可是怕明日之后,成了我们的同侪,他日不能明哲保身了?你且放心,外界不知你我之前的瓜葛,要哪天我真的倒台,你只顾说是因我用崔公胁迫,才不得不屈服于淫威,助纣为虐……” 她的语气并不很严肃,但崔朝华本就有些紧张,她连忙道:“陛下勿要这样说自己。” 谢宜瑶看崔朝华好似真的被吓到了,这才正经了起来,道:“你放心,我会选你,一是看重你的才华,二也是和令尊有些缘故,我是许诺过的。而且今日有你和怀香,以后也还会有更多女子出现在朝堂上,他们总不至于要牵连自家女子。到时候,她们还要以你作为参照而奋发呢。” 崔朝华道:“我本也是为自己能否担此重任而忧心,陛下有此信任,我不能辜负。” 谢宜瑶会心一笑,道:“那我就期待着你的将来了。” 第126章 尘埃落定(五) 世间潮起潮落。…… 新帝正式登基后不久, 边境战乱再起,内忧暂时为外患让步,各人各有各的事要忙碌。 谢况的嫔御与她们所生下的儿子被分开圈禁在宫中的不同殿宇。司砚和她的两个儿子都是重点关照对象, 虽然谢宁和谢宇都只是十来岁的稚童, 但他们长在皇家, 早就比同龄人更为早熟,谢宜瑶仍存有戒心。 一些年幼的皇女则被集中养在一处,已经出适的公主则被谢宜瑶多派了些人盯着。如今多事之秋,就算是谢宜臻,乃至谢宜琬、谢宜环也是如此。谢宜瑶自己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没理由不去相信她们也心有异志的可能。 谢宜瑶每日要看许多奏章, 操心粮草兵马调度的问题,她不是没有接触过这些事务,也不是没有能干的将领, 但这到底不是儿戏,她不能放松。 在连日的忙碌中, 就连皇帝也只能勉强抽出半个时辰的闲暇去做些不紧要的事情。 她现在打算要去见一见司砚。 谢宁和谢宇名义上仍是王,司砚自然就是王太妃。 飞鸢如今仍然负责贴身护卫谢宜瑶的安全, 与从前不同的是她还统领着宫中大半的宿卫兵。裴贺也是谢宜瑶身边的得力助手, 纵使没有光明正大的官职,臣子与宫人们见了也是要恭敬些的。 谢宜瑶就带了这两个人, 去了软禁着司砚的宫殿。如果没有安插在殿内外的那些侍卫, 倒真看不出这是个关人的地方。 陛下驾临, 侍卫们见纷纷行了大礼, 谢宜瑶一个眼神,就都退了下去。 谢宜瑶想了想,还是让飞鸢和裴贺到殿外守着, 只身一人留在这里和司砚对峙。 反正她是伤不了自己分毫的。 殿内静得好似寂寥的墓园。谢宜瑶方才在外头听宫人说,太妃这些日子几乎从不开口说话。这也正常,她如今与骨肉分离不说,过往的心腹也都不在身边。 司砚只是在盘坐在席上,认真研读着一卷佛经。 谢宜瑶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了司砚的对面,像从前在显阳殿那般。 “陛下来做什么?” 司砚没有抬头,但是开了口。 她唤自己陛下,这让谢宜瑶感到些微胜利的喜悦。 “朕来和你谈谈阿母。” 阿母,听到这两个字,司砚就知道她是来聊袁盼的了。 谢宜瑶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之前朕没有问,拖到现在才得了空,倒也不算迟。” 司砚放下佛经,问:“陛下不怕茶水有毒么?” “你难道能预知到我要来,提前备好了送我上路的毒茶?” “或许是我送我自己上路。” 谢宜瑶哈哈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还是来问那两个问题的。你为何要给她供灯?你可是知道她死的隐情?” 第145章 “我不知。” 司砚并未指明她说的是哪一个问题。 谢宜瑶转了转茶杯,道:“阿母死的时候,你就住在她隔壁的院子中,若有什么动静,你不该不知道。” “听进去了,就会知道吗?陛下当时几岁,我也就几岁,陛下不懂的,我自然也不懂。” 就像小时候的谢宜瑶见到父母间的争端,根本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会恶语相向,甚至是大打出手。 等她能理解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但谢宜瑶只是说:“朕同你是不一样的。” 司砚淡淡道:“是不一样。你是京城谢家女郎,是雍州刺史长女,而我不过是襄阳城的一个寻常小娘子,家父都是在我获封贵嫔后才有了官职。” 贫苦的出身自然会让司砚被迫过早地成熟,学会了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领,更何况她当时已经是谢况的妾室了。 当时的谢宜瑶不懂的事情,司砚已经懂了。 “寻常吗?”谢宜瑶冷笑了两声,“朕怎么听说当年乃是有相面之人引荐,他才纳了你的。你家里是贫苦,却也听过薄姬故事吧。” 司砚不说话了。 话题又扯远了,谢宜瑶这才在心中想道。 罢了,司砚不愿意说,总不能逼着她说。 真相早就被埋藏在黄土之下,随着袁盼的尸骨一齐腐化,就算司砚真的愿意说什么,也只是她的一己之见。 现在的谢宜瑶无需在司砚面前做任何伪装,可以尽情用赤裸裸的本性来面对她,没有丝毫顾忌。 “其实从那时起朕就很讨厌你,但却不是因此才要将你同你的儿子一并赶尽杀绝的,这一点,希望太妃能明白。是因为他们挡了我的路,你也是,仅此而已。” 听了这话,司砚镇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裂缝。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四弟年幼,不知分寸。前几日偷偷让照看他的宫人给他弄酒……没有大人在旁约束,就饮得多了些。医官自会尽力,只是人难胜天,还望太妃节哀。” 司砚的语速变快:“阿宇是有些调皮,但——” 谢宜瑶打断道:“三弟倒是一切都好,只是今日听了四弟的死讯,惊着了,不过有专人看护,你不必太担心。” 谢况剩下的儿子里,皇第二子宥虽然是最年长的一个,但宫变前夕,谢义远被谢宜瑶唆使着去和他讲了些身世的故事。自那以后,谢宥就渐渐变得有些疯癫,这些日子又被人严加看守,更是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 现在最可能阻碍谢宜瑶的人就是司砚的两个儿子。谢宇虽然比谢宁小,却展露过更多野心,谢宜瑶不敢留他,趁着如今还有些混乱,百官的注意力也在战事上的时候,就先把他解决了。 至于谢宁,他是司砚的最后一根软肋,所以她没急着动他。 司砚知道谢宜瑶不会放过她和她的儿子,却还是被谢宇的死讯所冲击,呆坐在地上,双眼直发愣。 她还没有从失去谢容的悲伤中走出来,就迎接了新的一桩噩耗。 但司砚残存的理智也听明白了谢宜瑶话语中隐藏的含义,她还没有动谢宁的打算——为什么? 怎么说,也该轮到他了。 谢宜瑶自顾自地解释道:“再远的宗室血脉,只要是姓谢的,都有可能被利用。朕再想赶尽杀绝,也是杀不完的……朕只是好奇,你的儿子和你自己,如果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这样的诘问太过残忍,司砚一时间失了神,片刻才喃喃道:“当年我在襄阳生下阿容的时候,就只有我们母子两个……” 那个时候正是大业的紧要关头,谢况便把家眷都留在了襄阳,谢宜瑶也是,因此当年她还比谢况这个做父亲的更早见到了新生的谢容。 “在他出生以前,我曾想着如果是男儿,我就能有了安身的基本。可当我真的看到阿容的时候,那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就只有一个念头,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我的孩子……” 这和他的父亲并无关系。 谢宜瑶聆听着司砚从未宣之于口的想法,心中没有一点共感。 她从没成为过母亲,不是吗?如果是袁盼在这里,或许还能和司砚说上几句。 谢宜瑶逐渐失去了耐心,她只说:“朕会给你时间考虑,三天后再来要答复。” 她起身,正欲离开,却听司砚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喊。 “不!” 谢宜瑶停住了步伐,微微偏头,示意司砚继续 说下去。 “不用三天,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我要活!” 这算什么?求生的本能,或是理性的抉择? 都不是。一个皇帝的话是不可信的,即使今天她答应留下谢宁的性命,来日也可能改变主意。在这种时候,优先选择自己的性命才是明智的。对吧? 谢宜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心中涌出的第一种情绪是庆幸。 她庆幸着袁盼已经早早地死去,她此刻不必去联想,如果有人要袁盼在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当中选择一个,袁盼会如何做。 这就是司砚给谢宜瑶带来的惊喜。 谢宜瑶本想从这里离开后就回到自己的殿中休息的,但现在改变了想法,她想去见见另一个人。 太上皇的安全问题容不得出一点错漏,因此他寝殿周围的护卫力量比起太妃要多得多。 谢宜瑶这次没有将飞鸢和裴贺留在外面。他们跟着一起入殿,但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守在两旁,并不会参与接下来的谈话。 谢况确实病了,他卧在榻上,面色苍白。 在被软禁前,他就因为节俭和尚佛,养成了茹素的习惯,已经日渐消瘦。而现在送给他的餐食分量比往常更少,只是能让他维持性命而已。 谢宜瑶随意地坐在谢况面前,不讲一点礼节。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你来……做什么……” “谢宇死了,来知会太上皇一声。” 谢况竭尽全力吼道:“稚子无辜!” 谢宜瑶露出了令谢况感到熟悉的虚伪笑容,她道:“太上皇放心,他会葬入皇陵,将来到九泉之下,还同你一起的。” “你若有恨,冲朕来便是!” 谢况想伸手去抓谢宜瑶的衣袖,上面绣着龙纹,但他如今太虚弱了,根本做不到。 “朕?”谢宜瑶冷笑道,“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吗?” 谢况被这话气到咳了数声,好一会过去呼吸才平复下来才。 从前谢宜瑶觉得,如果有一天她能扳倒谢况,她一定要将自己的愤怒和不满都宣泄给他,要质问他许多问题,可现在谢宜瑶却觉得无所谓了。 这样一个人,即使认罪,即使忏悔,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她曾经有多么惧怕他,现在却能轻松地毁了他。 谢况眼角有泪水噙着:“他们都是你亲弟啊……” “不错,”谢宜瑶道,“所以朕一直很羡慕他们。尤其是谢容,他一出生就得到了许多东西,并且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不仅仅是羡慕,她更是忌忮着他的,他有母亲,而他却又夺去了她的母亲。 诚然,谢容出生时袁盼已经去世了两年,但确实是因为他——一个长子——她的母亲才会死去的。 她和她,一个生了三女,一个生了三男。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谢宜瑶花了两辈子、几十年,也没搞明白。 谢况明白吗? “这都是……规矩……” “是在什么时候,由谁立的规矩?”谢宜瑶反问道,“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可偏偏谁都遵循着。” 她却要撕碎它们。 谢况显然对这些话题毫无兴趣,他闭上了双眼,任由泪水从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作为无声的反抗。 谢宜瑶不太确定以前是否见过他流泪,记忆并不是一种十分准确的东西。 谢况的反应比她料想的还要无趣,她本来打算将司砚的选择告诉他,好奇着他的反应。 没意思,她不想知道了。 谢宜瑶开始后悔今夜预留出的时间太多,她本该多花点时间去看奏章,也好过在这里看着谢况挣扎。 谢宜瑶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软禁太上皇的宫殿。 在飞鸢和裴贺的陪同下,谢宜瑶视察了一下宫内各处,确认一切无误后,就回了自己的寝殿休息。 这晚,谢宜瑶梦到了袁盼。 梦中袁盼的脸很是模糊,因为女儿已经记不太清母亲的面容了。 母亲的怀抱也并不温暖,冰凉得像是刀剑,还散发着血的气味。 可谢宜瑶仍然睡得很是安稳,足以忘却今夜的所有不愉快。 …… 一个月后,太上皇薨。 意外地,这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属于谢况的时代早就过去,北边的战事如火如荼,人人都有别的操心事。 第146章 在谢况的丧礼上,皇帝身为人女虽只流了几滴泪,却也哭得是肝颤寸断,哀声动人,足以让臣子们称道她的纯孝。 太上皇离世后,昙玄法师以蛊惑圣听的罪名被清算,南国针对佛教的规范整顿也就此拉开序幕。 昙玄在伏法前作出了最后的预言:乌衣巷将有灾。 无人能解其妙,这话闹得京城内人心惶惶,如果他是作出了和当今皇帝有关的预言,或许还是出于报复和诅咒。可昙玄说的是与他并无瓜葛的乌衣巷,仿佛就更为可信。 次月,乌衣巷走火,所幸没有太多人员伤亡。 柳家几支在这次火灾中受损尤为严重。数代人积累下来的宅舍与财宝,大半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元气大伤,所幸别处还有一些田产庄园,仍然能撑起大族的门面来,但他们也不得不举家搬到别的里巷。 加上先前族中多人被贬官免官,柳氏终是不复咸宁初年的辉煌。 世间潮起潮落,有时不过如此。 许久之后,京城中仍传颂着一支童谣。 临淮有女,化为飞龙。上覆穹天,下揽山河。 这首童谣被记载于南楚的史书中,记载在某位皇帝的本纪中,开启了一段传奇的故事。 第127章 番外(秋) 皇帝的一天,流水账…… “陛下, 你怎么又……” 灵鹊捧着熏过的衣物走进寝殿,看见谢宜瑶点了灯,正卧着看书。 谢宜瑶放下书, 解释道:“刚醒, 反正时候也不早了, 就先看点东西。也是时候了不是?” “是了。”灵鹊应过,熟练地帮着谢宜瑶更衣。 现在这季节天亮得晚,到了谢宜瑶该起的时间,外面却还是黑的。 谢宜瑶即位以来十分勤政,不论寒暑都是起在鸡鸣之前, 连累了要服侍她的灵鹊。 谢宜瑶也说, 现在宫中不缺人手,你也有别的任务,何苦事事都亲自来呢?但灵鹊却说, 宫人办事虽然妥帖,但不让我看着点主上, 心里是很不安的。谢宜瑶也就随着她去了。 用完简单的朝食,按照谢宜瑶的习惯, 她便去了太极殿的西堂理事。 这个时辰百官也都该陆续到任了, 谢宜瑶这么想着,先看起了昨天没看完的文书, 大多是不紧急的内容, 才能被她拖到现在慢慢看。 一是程莫上的, 没什么实质性内容, 无非是些例行的套话,以及江州的基本情况。程莫是谢宜瑶一手提上来的,没家族背景, 又有和飞鸢父亲的那一点故交,忠心谢宜瑶是不操心的,只是也担忧程莫是否能压制好江州地方的豪族,好在江州如今是太平的。 二是陆渊的奏议。念在他有功的份上,谢宜瑶在豫州刺史的基础上又让他多都督了附近几个州郡的军事,并加太尉,足以彰显殊荣。 虽然秉持着用人不疑的道理,谢宜瑶却也并非毫无防范,比如给陆渊府中送去了些佐吏。但谢宜瑶是很光明正大地和陆渊说了的:这些小吏的一部分用处就是监察,不是朕不信任将军,相反,正是因为信任将军,才要将此事先在将军那实施,若是顺利,以后可以广泛推行。又说,这样也可方便京师和地方的事务往来,不是要取代原有的路子,是多加一重保障,原来怎么做的也依然照旧。 陆渊的奏议里就先是回了这件事,总之是称好,但也提了些中肯的、实用的意见。又讲了修堰的后续,工程是立马叫停了的,但要能不浪费已经建了的东西,着实还有些麻烦。陆渊擅兵,于土木建设不是很通,因此又请谢宜瑶给些指示。 谢宜瑶把这 事拿来和近臣们商讨,讨论了好一阵,再敲定了一个比较合理的方案,顺便回了陆渊的奏表。 所谓近臣,放在谢况一朝,地位高一点的多是侍中,地位低一点的就是中书舍人了。都是在皇帝面前侍奉的,所以总需要他们提一提意见,让皇帝能定了主意,再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因此这些人即使地位不如三公九卿,却能参与机要,手上的权倒更大些。 当然,前提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现在谢宜瑶身边这样的人是沈蕴芳和崔朝华,相比之下,沈蕴芳的意见提得更多,崔朝华文笔好,故而谢宜瑶更常让她来起草诏令。 她们都是破格提上来的女官,没有可参考的先例,各方面的待遇完全是谢宜瑶直接安排的,因此为了少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也是先从品秩很低的位置做起,但实际上她们却可以和谢宜瑶讨论军国大事。 当然,谢宜瑶也不打算就只拉着沈崔二人来出主意了,一是这样总要累坏人的,二是万一有什么意外,不能后继无人。因此看完之前堆积的文书,谢宜瑶也便和沈崔聊起了选官的事,这段时间她们常聊这个。 现在的官场经过了一番“辞旧迎新”,但总体和谢况一朝,甚至和前代皇帝在时,都没有大的变化,无非是柳家变成了萧家、顾家,其余的一些重要位置,大都也是士族牢牢把握。甚至因为谢宜瑶把几个谢况看重的寒士给罢黜了,现在寒微出身的人反倒比以前更少了,这绝对是谢宜瑶不愿意看到的。 “学馆既然都还办着,定然是要利用起来的,”沈蕴芳说,“只是眼下立即行动的话,甲族定会有所不满。” 崔朝华道:“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谢宜瑶却道:“话虽如此,正是因为现在局势还不稳定,才有足够的空间给我们操作。否则等承平之时,无端提什么新规,总是要更困难些。还有女官的事,朕之前是想着循序渐进的,然而却也该先早些考虑起来了。” 是这么个道理,三人均叹了口气,又商量起了具体的方法。 然而越是讨论着就越是发现,如果真想给朝堂带来一些新鲜血液,就势必要受士族们的阻碍,这是逃不了的。但不管怎么样,总归是讨论出了个基本的方案,也试着从京城诸学馆开始办起,再从中选些寒士做官员的候补,之后再走流程选任。至于女官,估计还得先从高门大族的女眷中选起。 讨论的中途,时不时尚书台就又有新的奏议送过来,其中有些是需要谢宜瑶决断的,有的只需她过目确认就行。 来送文书的人里有黄玄,他如今任主书令史,虽然官位不高,但毕竟是掌管文书的工作,又常在御前和各署之间往来,也是位卑权重。 诚如谢宜瑶所说,现在局势还不太平,她又要政由己出,因此每日御前都可称得上是文符如雨,大体先由沈崔二人过目,拣重要的先看,其他如京中仕宦家庭的邻里纠纷一类就得放一边了。 今天重要的有二者,一是地方上谢冰和蔡登的情况,自从谢宜瑶即位以来,荆襄是安稳得出奇,谢冰更是多次公开表示只有称臣之心,但谢宜瑶总归是不能放心,因此总是让人密切关注,荆扬之间的重镇更是时刻紧盯着,无论有没有情况都要定期汇报。今日说的是谢冰和蔡登前段时间有书信往来,可惜没能截获内容,不过他们现在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然而谢冰的事谢宜瑶这几天刚好拿定了主意,因此只是例行回复,并没有和沈崔二人详细商议,只是告知了她们。 另一件重要的事有关数名官员的任免,是吏部那边送来的,其中不乏一些高门子弟,因而就需要谢宜瑶权衡多方利弊了。 谢宜瑶对黄玄道:“你去请萧弦和顾确来。” 黄玄应了,随后离开。 在等人来的途中,谢宜瑶终于可以松口气,她暂且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转向身边的崔朝华:“崔公最近如何了?” “最近多少还能吃得下些东西,不过白日昏着的时间更多了。” 崔晖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崔朝华说得再委婉,众人也都知道,因此她也不在谢宜瑶面前遮掩。 崔晖虽然没有公开露面,但谢宜瑶能顺利坐上这个位置的过程里,少不了这个病榻上的人的助力。 至少光是崔朝华的存在,就足以让谢宜瑶对崔家有感恩之心了。 谢宜瑶即位后给崔晖加了光禄大夫的散官,上个月又加了司空,虽然都是用来慰藉崔晖的虚职,他先前想向谢况要这份慰藉时却总碰壁,如今能在离世前得到这样的荣誉,崔晖心里是很满意的,也劝几个儿子要懂回报。 谢宜瑶又问了崔朝华些琐事,多是她经手的事务。她和沈蕴芳不同,与谢宜瑶共商大事的时间实在不长,二人缺少默契,因此难免有些需要多沟通的地方。好在她机灵有才智,熟悉得很快,回答得也是毫无漏洞。 谢宜瑶笑道:“俗话说将门有将,相门有将,我今日才算是明白了。” 崔朝华赧然:“陛下过誉。” 谈笑间,萧弦和顾确到了。 他们先前在尚书朝堂议事,得了皇帝召见便由人引着过来了。谢宜瑶给二人加了侍中的官职,让他们能名正言顺地常在自己面前走动,若有要事则一起商议。毕竟如今的皇帝是个女子,这样的常事还是会引起非议,不过谢宜瑶不在乎这个,萧顾二人也不会为此推辞。 第147章 萧弦和顾确虽是士族中较有才干的人了,却平时也不太重吏事,这乃是江左清流的通病了。因此除了一些要事他们会过目,大体也都是放手交给下面的小官小吏去办的。 但他们好歹有些才能,时不时也会给出有用的意见,因此谢宜瑶还是打算用他们的。虽然谢宜瑶之前拿柳家开刀,免了好几人的官,甚至有废为庶人的,但她总体对士族们还是十分敬重。 这些家族虽然彼此间有龃龉,但有姻亲故而也有紧密而杂乱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谢宜瑶不敢懈怠。 谢宜瑶将那份涉及官员任免的奏表拿给萧顾看了,又说:“你们若是没有仔细看过,现在且看一看。尤其是这位库部郎的事。” 这位库部郎要被免官,倒不是因为他本人做了什么错事,乃是手下人犯了大罪,他作为长官监察不力又或是知情不报,总之是没能及时预防或上报,自然要负责。至于为何,多半是这位也是个唯好清闲的人,不怎么管事,反倒给自己招了祸。 免官,虽然不至于就此与仕途无缘,但总归是个难以忽略的挫折。真要说起来,却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吏部的人呈上来是这样的结果,多半是猜度过圣心的。 谢宜瑶自然是想罚的,她最厌恶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并且一直有心整顿浮华风气,只是这库部郎与先前那位孔太子妃乃是同祖父的堂兄妹,谢宜瑶怕罚得狠了,要落人口实,叫人说她是打压异己。 她把萧弦和顾确叫 来,也是为了给最终决定分分责,且顾家和孔家有姻亲,谢宜瑶也顺便可以探探顾确的想法。 萧弦道:“不论此人是故意还是无心,都是失职,依臣看免官是要的。”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其他的惩罚自然也该要有。 顾确没多说话,只说同意萧弦的看法。 “那么就这么办吧,”谢宜瑶点头,“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明显是要让萧顾二人主动说些什么了,他们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顾确开口道:“陛下是说,这类游手好闲之人……” “是,考功的事情,朕最近一直有心想看看,只是有更要紧的事耽搁了。” 不仅是武将有功劳,文官也是该有事功的,按理说是做得好的升官,做不好得不升或降,可实际上运转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谢宜瑶也知道,那些名流请贵,能力有缺的未必是多数,更多是其实是不愿案牍劳形而已。因此适当地推一推他们,或许会有点用也不一定,但同时又不能把他们逼急了。 顾确道:“这自然是要的,也是吏部这些年一直是有些乱的,因此考课也有所耽误,虽然臣有意整顿,却不能立竿见影,也是臣的过失。” 说是耽误,其实也一直有按流程在办,但都办得不太经得起考量,只是之前谢况已经不像咸宁初年那样常关注这些事,故而底下人有所松懈也十分正常。 “好了,这也并非卿一人的责任。真要论其根本,朕也有罪。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多想着以后才是正道。如今离岁末还有些月份,或许可以考虑定在年底,要是来不及,明年年初也是可以的。” “臣回去便拟个章程出来。” 谢宜瑶又与二人论了些旁的事,才将他们放了回去。 萧弦顾确并肩走着,小声议论道:“陛下可是有警告我们的意思?”“多半如此……” 然禁中耳目众多,二人不敢多说,都点到为止。 萧、顾也摸不准谢宜瑶到底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不像有些人觉得她是在胡闹,他们是看到了她的决心的,然而事情未必就会那般顺利,因此他们也忖度着自己该努力到哪个份上,才不至于招祸。 …… 要紧的事务大都处理完了,午间谢宜瑶便稍作休息,也好叫沈蕴芳和崔朝华她们也歇一歇。 虽说如此,谢宜瑶下午是还有安排的,她今天要见陆安和褚秋澄。 “外头天气不错,灵鹊,等下去华林园好了。” 灵鹊笑道:“这样是最好,陛下该是走几步路散散心。” “顺便把秋澄他们也请过去。” “唉,这才是你嘛。” 谢宜瑶偶尔也会亲临官署,但主动召见某人又是不同的意义了,尤其是在华林园这种地方,显得没那么庄重,也就更好谈论些事,混带着私情也无妨的。 像她前几天见过周禄,亲口问了:“周将军可有想做之事?这辈子一定要做才没有遗憾的那种。” 谢宜瑶对周禄的态度素来是有一份恭敬的,因为他的功劳和年岁都摆在这里了。功劳不仅有当年宫变的,更是有对外征战的。 周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他是不愿继续呆在京城的,具体的原因虽未多说,但谢宜瑶大概也都猜到了。 谢宜瑶口头上先同意了,但又说:“要等大局稳定下来,不过不会太久的。” “哪里,陛下愿听老臣一言就已经足够了。” 这话提醒了谢宜瑶,周禄是不年轻的了。 而且她自己也有迫切的证明自己德能配位的心思,然而理智上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急不得的。谁不想荡平六合?若是不考虑实际,反而要贻笑千古。 因此谢宜瑶也并没有和周禄打包票,只是给了积极的信号而已。 说回当下,谢宜瑶今日特地召陆安和褚秋澄进宫,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要说在谢宜瑶上位的过程中谁出的力最大,陆安是可以争一争的。谢宜瑶来日要是倒了,陆安和褚秋澄也都逃不了。 不过这三人聊着聊着,也就自然聊到了正经事上去,说的是宿卫兵的事。谢宜瑶养了十几年的私兵是最信的过的,历练了好几年的女兵也是,因此宿卫兵大致暂且由他们充任,其中大都是女子。 然而光这样还不够,谢宜瑶总想着要扩充自己能牢牢掌控的兵力,尤其是女兵,她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都快成了心结了。 褚秋澄是了解她的,便说:“其实先从宿卫军办起是最好,一是就在京中,陛下也好掌控,二是也有很合适的理由,毕竟如今要护卫禁中安全,肯定是女子更为合适。” 陆安道:“然而原来的并不能同时裁撤,否则要生隐患,这开支便会多不少了。” 谢宜瑶道:“你们说的朕都明白。钱,倒不是问题。若是能多找到几个像白鹄那样的好苗子,朕是很乐意的。这件事到时候还要多仰仗秋澄出力,当然,相应的封赏定然不会短了你的。” 褚秋澄没有辞让,直接行了个礼,果断应下了这件事,陆安虽有不安,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陆安不是闲人,褚秋澄也马上要有的忙了,因此谢宜瑶没留他们太久,又谈了些琐事便派人看顾着他们出宫了。 谢宜瑶也没继续呆在华林园,而是回了西堂,这期间又有些要她看的文书送来了,但都不是什么急事,谢宜瑶便一边吃点心一边看了。 有一件事,是二妹谢宜琬想见她,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谢宜瑶没空出宫,但让他们进宫还是不成问题的。谢宜瑶和灵鹊对了下将来的安排,在十天后定了个日子,召谢宜琬一家入宫,其中自然也包括作为国戚的萧延。 “对了,”谢宜瑶突然想起来,“三妹那边,还是没动静吗?” 灵鹊回道:“还没有。他们到了吴郡有很多要办的事情,估计会很忙吧。” 这说的是谢宜环了,朱云在谢宜瑶正式登上帝位后主动辞官,还连带着谢宜环也要一道回家乡。谢宜瑶劝过,但这也是谢宜环自己的意见,便也只能允了。 谢宜瑶又说一定要多书信往来,但就三妹和自己间的那些隔阂,谢宜瑶知道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人心最是强求不得。 谢宜瑶没多纠结,继续看文书了。 夕阳西下,谢宜瑶用了膳,这一顿依旧是简单的,没几样菜,谢宜瑶的口腹之欲早就不似曾经浓烈,更不必说那些并无用处的奇珍异宝了,然而她对臣民没有下什么要求节俭的诏令,仅是做个表率。 天黑了,谢宜瑶就不再去太极殿,只是在自己的寝殿呆着,又叫飞鸢铺开舆图,一同讨论战事。 北燕一开始想着趁火打劫,在南国内乱时奇袭,没想到谢宜瑶早就有防范,何况北边如今也是主少国疑,南北就这样僵持着,很久都没有一方主动进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寿阳拿不下来,谢宜瑶确实也是不安心的。 飞鸢道:“如果只是要拿下寿阳,倒不必一开始就多线作战,这样一来,兵与粮还是负担得起的。” “话是如此,我却实在不知道该用谁,或者说,不知道要不要用周禄。以前我是最看不起谢况这一点的,现在倒更理解了。周禄本来就有极好的名声,再立功……多少人盼着朕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就算周禄不愿,也未必没人借着他的风起事。” 飞鸢道:“听闻周将军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很有出息。” 第148章 谢宜瑶揉揉眉心,道:“周禄将军年纪大了,是该考虑这些。然而他们既然是周禄的儿子,就算十分平庸,也总能继承到父亲的声名权势的。”甚至是一些亲兵部曲。 周禄已经七十有余,已算十分长寿,还能领军作战该称一句老当益壮。这个年纪确实很难有篡位的宏图,且他先前的表现也不像这般,否则她宫变就是最佳的时机了,要起事也不必再等以后。 这些谢宜瑶都明白,然而不能说他的儿子们就一定没有野心,所以她仍然有顾虑。 放在以前,谢宜瑶很快就能下定决心,多半是要搏一搏的,可是现在拥有的东西多了,怕失去的也就多了。 飞鸢看出谢宜瑶的心事,便道:“陛下若是不放心,飞鸢可领亲兵前去。” “你要去亲自监视周禄?”谢宜瑶很快意会,“不行不行。” “陛下再多考虑下也无妨的。” “你以前不是最要寸步不离护卫我的么?如今也是变了。”谢宜瑶半认真半玩笑地感慨。 飞鸢一板一眼地答:“如今主上身边有那么多信得过的能人,何须是我呢?到前线领兵这种事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而且若是领着女兵去,还能降低敌人的警惕,甚至能混入城中都是可能的。” 谢宜瑶有些被说动了,但还是说:“此等大事需要从长计议。” 飞鸢看出来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并考虑了的,因此不再多言。 夜深了,谢宜瑶有些累,但主要是精神上的疲倦,倒是没有困意。因此虽然暂且搁下了政务,却找了纸笔临帖,权当放松精神,也顺便练练字。 练到一半,裴贺到了殿中。 谢宜瑶头也不抬,只问:“可有异常?” 裴贺回:“并无。” 谢宜瑶点点头,示意裴贺跟她汇报详细的情况。 裴贺将几个高官今日的行程一一道来,有些是他亲自盯着的,也有的是别的人去探后再告知他的,最后一同由裴贺亲自和谢宜瑶汇报。 谢宜瑶知道现在京中定还有许多人不安分,尤其是曾经分别围在谢容和谢义远身边的人,都是最有“上进心”的,或许一时间没有行动,但 却不能就此忽略了他们。 裴贺汇报完,谢宜瑶的帖子也临完了。 “陛下要休息了吗?”裴贺轻声问。 “差不多吧,明天要去朝堂,”谢宜瑶把笔搁下,“灵鹊不在,她去替我查今年的度支了。” 裴贺心领神会,立即吩咐宫人准备服侍谢宜瑶洗漱,又替她收好案几上的笔墨。 “陛下还是要一直点的那种香吗?” 谢宜瑶颔首:“点着总觉得睡得更好些。” 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深夜的禁中十分安静,谢宜瑶是没有余力闲谈的了,因此简单地洗漱完便躺着了。 裴贺亲自灭了灯,准备在殿外值夜。他的作息和旁人不太相同,都是等官员们进了皇城的时候才会去休息,然而等他们陆续离开皇城的时候出动,入了夜又到禁中护卫谢宜瑶寝殿的安全,虽说也不差他这么一个人守着就是了。 现在裴贺倒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并未多说什么,尤其是谢宜瑶不主动找他谈话的时候,他都很乖巧地保持安静,不给谢宜瑶添一丝麻烦。 听着殿内外的脚步声一概正常,谢宜瑶也安心地睡着了。 今日很忙,明日要更忙,她需得养精蓄锐,否则先把自己身体累垮了,那就万事休矣。 能有如此充实的日子,谢宜瑶其实是很满足的。 第128章 番外(冬) 主司砚视角,多回忆…… 天越来越冷, 早上的餐食送到司砚面前时,已经冰得有些难以入口了。 司砚知道这未必就一定是谁的刻意刁难。从菜色看,定主意的人显然没有亏待她, 她之前响应谢况的号召节俭行事, 每日吃的东西和这差不多。 如今司砚在宫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宫人们在这方面有所疏忽再正常不过,她也没奢望过有谁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现在居住着的宫殿没有可以加热食物的“小灶”,司砚望着冰冷的食物,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太妃……请吃点吧。”照顾司砚的宫人贴心地提醒。 司砚从前待下人都是一视同仁地好,不光是显阳殿的, 她能管到的其他宫人也是如此, 因此眼下竟也没人落井下石。 “不了,我没什么胃口,都撤下去吧。你们也没必要在这守着。” 宫人其实还有一串关心身体的话想说, 知道不合时宜,便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说实在的, 司太妃就算如今没落了,到底还是个主人。宫人们通常都是拣她剩下的, 太妃将这些食物原封不动地拒绝了, 对她们而言未必是坏事。 打发走了多嘴的宫人,司砚实在无聊, 边独自对着镜子梳妆, 边想着心事。 她整日就在这殿中寸步不动, 也不用处理六宫事务, 不用枉费丁点体力和心力,少吃一顿也没什么要紧,而且她也是真的没有胃口。 这么想着, 司砚突然看见镜中的自己鬓边多了几根白发,下意识想去拔,突然又觉得无所谓,把铜镜一搁,躺到榻上去了。 刚被司砚打发出去的宫人守在门口,听到声响进来看过情况,见司太妃卧在榻上,不以为奇地走了。 值班无聊,她们只能谈天解闷。 “太妃这样……实在有些颓废……” “那又能如何呢?” “我听说先太子妃又上了表给陛下,虽然陛下没空见她,却也是回了信……” “孔家能护着她呢,司太妃就没有那样的依仗,先帝已去,稚子无用,能怎么办?” “那倒也是了。只是连带着我们也……” 她们自以为是用了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的,但司砚素来听力极好,又只是闭目养神,就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 不过,她懒得去让她们闭嘴,或是捂住自己的耳朵。 在这些不知原委的宫人眼中,数月前的那场动乱,都是由罪人谢义远所引发的。他先是谋害了太子谢容,甚至又意欲大逆不道刺杀皇帝,所幸被谢宜瑶所阻拦。然而谢况仍因此气坏了身子,最终还是谢宜瑶出来收拾了残局。 就算背后的弯弯绕绕她们不了解,但谢宜瑶即位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稍微聪慧些的就能想到,先太子妃孔氏也好,先太子的生母司太妃也好,失势都是必然。 “在聊什么呢?”这是一道先前没在的声音。 “没什么。”这是先前闲谈的宫人齐声说的。 后来的那个人也没管她们,只说:“有活来了。” “我们?可是什么要紧事?” “喏,里头那位。新安王要外任,陛下请她去辞别。虽然只是送到宫门边上,也会有专门的侍卫看顾,但你们也得跟着才是。” “要什么时候?怎么没提前说呢?” “就午后。也是上头刚来的命令,我是立刻来知会你们的了。反正也不需要准备什么,多留点心眼就是。” 两个宫人称是,应下了。等人一走,又开始闲聊。 新安王谢宁,宫人私下都喊他三殿下,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没改过来。 “如今二殿下疯了,四殿下死了,五殿下养在宫里,唯有三殿下是住在宫外的,现在却要到外地去……” 司砚听宫人闲聊也没白听,比如她这才知道了五皇子谢宽至今仍然在宫里,估计是因为谢宜瑶想着他的生母不值得忌惮,谢宽此人又有些身心上的毛病,没当他是最紧要的威胁。 司砚猜得确实不错,谢宜瑶大致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百官公卿依旧是按旧的方式运转着,纵使她拔除了一些人,又安插了一些人,根本上说却还是旧的那个框架。他们能接受谢宜瑶坐在皇位上,既是因为她确实干得不错,也是因为她手上也有兵,谁都怕招祸。 更深层一点的原因是,大家都认为她顶多随便玩个一两年,就该把位子让给其他谢家人了,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先不说女子称帝的荒谬,真要说到后继者,谢宜瑶和先前的丈夫王氏离婚也多年了,又没有子嗣,这就是个大问题。就算再醮也是一样,总不能拱手让给外姓人吧? 他们想着只要自己不冒进,就未必会牵扯到风波中去,因此都观望着。 谢宜瑶知道她要是急着下狠手,倒要让这些人立刻明白她是想要长久地在这皇位上呆着的,这反而不好,所以也没打算对宗室赶尽杀绝。 何况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一个可用之才,只是要找到能用的肯定需要费点工夫。 其他宗室子谢宜瑶也都派人盯着,尤其是像谢义道这样的,其父是谢况的亲弟,在父亲过世后又继承了爵位,他们继承大统的法理性要更大。 但谢宜瑶盯着他们总归也没有盯着谢况的几个儿子和谢冰那样紧,且这些宗室子弟或本无权欲,或因先前几人死得不明白而不安,或是打算等局暂且明朗……总之目前大都还算安分,谢宜瑶也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谢宁身上。 第149章 …… 得知下午谢宁就要离宫,司砚起初有一丝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让宫人服侍自己梳妆准备了。 这或许是自己和谢宁的最后一面了,思及此,司砚咬了咬牙,把几根白发都拔了。 司砚整日只能殿内冥想,终于把那场宫变的隐情推算清楚了大半,虽然反复咀嚼失败没有任何用处,但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谢宜瑶的狠心司砚之前就有所察觉,她劝过谢况,但谢况没想过长女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一直都没把她的话当着,也疏于防范。 还有谢义远……她同先帝因为他产生过争吵,在谢容死后。谢况居然动了立谢义远为储的念头,从公私两面出发,司砚都是不赞同的,可谢况只能看到她的私心。 谁能想到,与此同时,谢宜瑶竟盘算着借谢义远来除掉他们呢? 最终,风暴中心的谢况和谢义远都死了,只有谢宜瑶还活着。至于司砚自己,死了和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人一旦死了,活着的人就可以随意赋予任何意义,所以谢宜瑶杀死谢义远的时候,打的是为父报仇的旗号,也不足为奇。 就像如果有朝一日谢宜瑶走到她面前说为了袁盼要杀了她,也是合情合理。 司砚想起第一次见到谢宜瑶的时候,谢宜瑶像小兽般缩在袁盼的身后,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她。 当年的司砚见状又加深了几分笑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和善可亲。没想到谢宜瑶看她这样,反倒走到其母身前,做出一副保护的姿态来。 真不愧是母女。 谢宜瑶和袁盼是一样的人,她们自始至终对自己就只有敌意,在初到谢家的时候,司砚就领会到了。 袁盼从不让人打骂或是虐待司砚,只会给她些不至于闹出事来的“惩罚”,比如命她舂米,这在袁盼眼里固然是一种折磨,但对于生活清贫的司砚来说,尚且是能忍受的程度。 司砚出身算是寒微,这是和袁家谢家比起来。然而她父亲好歹做过官,她识字,也读过一些诗书,知晓吕后戚夫人故事,司砚在舂米的时候,总是猜测袁盼在借此来警告她不可想方设法告密。 她最终没有告发,倒不是因为袁盼的“警告”。司砚知道谢况每日操劳的都是些很要紧的事,如果为了这等小事告到谢况面前去,可能反而起到负面的效果。 而且司砚来之前谢况已经有两个妾室,袁盼跟她们不算和谐,却也没有和司砚这样恶劣,袁盼的针对或许有别的原因,司砚打算弄清局势再行动。 然而,纸包不住火,后宅的这点事还真瞒不过主人,无非是看他想不想管。 令司砚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没怎么牵扯到她,反而先是袁盼和谢况之间有了争吵。府里头的下人之间传来传去,也让司砚这个新来的知道了点她来之前的事,原来谢况纳她是瞒着妻子的,原来谢况和袁盼之间曾多次因为孩子的事情起过冲突。 后来夫妻二人的争吵焦点也离开了司砚,到了儿子的话题上去,司砚这下明白袁盼对她是迁怒,谢况也不十分在乎自己。 于是她开始了长久的忍耐。 事实证明她的忍耐确实是有用的——她等到了袁盼的死亡,从此她的生活就轻松了很多。 战乱和权斗造就的高压环境都不算什么,谢况的府邸就这么大,最常为难她的人已经走了,从今以后她就只用操心如何顺着谢况的心意了,而不必尽心竭力地思考如何在夫妻间生存。 后来她给谢况生了个儿子,再后来谢况要当皇帝了。 看,袁盼走了之后,她过得是越来越好了。 …… “你到了地方上,要是有人前来找你做什么,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不要轻信。” 新安离京城不远,谢宜瑶能放心地让谢宁去,显然是做好了准备的。 司砚确实和谢宜瑶说过如果在她和谢宁中选一个活的话她选自己,可她并不觉得谢宜瑶必定就会按她说的做。 但她也不指望十来岁的儿子能改变现在的局面。 到了新安,即使谢宜瑶有派人监视着谢宁,也总有能钻的空子,若是有人想挟着谢宁起事也不稀奇,毕竟他是活着的人中,继承谢况的皇位最名正言顺的一个。 就算顺利……司砚想,挟着他的人最终会不会像谢况当年对前朝末代小皇帝一样用完就丢,她也吃不准。 明明是告别,谢宁却紧张得有些牙齿打颤,甚至忍不住呜咽起来。 “阿母?呜呜……” 他已经是能懂事的年纪了,或许已经猜到这就是他们母子的永别。 司砚的心抽痛了下。 她不舍地说道:“除此之外想做什么,阿母也管不着你,想做就去做吧……”否则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护送谢宁的人没给这对母子留太多时间,让他们说过几句话,便带着谢宁进出了宫门。 那些整日“守护”着司砚的卫兵和“照顾”着司砚的宫人,又督促着她赶紧回去,连点感伤的闲余都不留。 …… 外面刮起了风,司砚钻进殿内,这个禁锢着她的囚笼,如今也成了她的庇护所。 宫人在屋内烧了点的木炭,份量不多,但总归有点取暖的效果。 司砚本是吃苦吃惯了的,能过几年顺遂的生活已经是十分幸运,以至于她甚至有过一段飘飘然的时期。 否则,以她的谨慎细心,是很难做出在石城寺给袁盼供灯的举动的。 司砚刚被接到京城时,谢况已经使得局面大体安定下来,他本人也正沉溺于能和亲儿子谢容相聚的幸福中,因此当司砚说她想去郊外的寺庙散心时,谢况没多想就答应了。 彼时司砚已经困在宅院中十余年,寺庙是她为数不多能光明正大踏足的场所。 那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石城寺人也格外的少,身边拥着许多侍从的司砚显得有些突兀。 “这位贵人是否有挂念着的故人呢?为那人供灯祈福吧,只需要一点油钱便可。”穿着朴素的僧人主动和司砚攀谈起来。 以和善的态度对待旁人是司砚多年来的习惯,她也因此收获了在周围人中的好名声,更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她念着一眼就能看出生活窘迫的僧尼,答应了那人的请求,以便顺理成章地多给点香油钱。 然而,当那僧人问“故人”的生平时,司砚愣住了。她没想到需要提供这些消息,以为只是走个过场。 她……能为谁供灯呢? 无论是当下还是后来,司砚都很难解释为什么她会想到袁盼。 或许是因为司砚知道袁盼当年是自缢,而佛教中有自杀者要受地狱诸苦的说法。 或许是因为司砚那时听见了是谢况手下送来的白绫,自那时起心中就有了物伤其类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司砚心善。 但无论是哪种理由,其实只要哪怕多想一点,司砚都不该这么做。 谢况进京是要做皇帝的,袁盼虽已去世,身为元配定要追封皇后,司砚这样做有种种不妥,还会给自己惹麻烦。 但等到后悔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石城寺,若是特意再去一趟,又需要再向谢况报备,令人生疑。而且石城寺的僧人或许本来没把她的事放在心上,要是再去一趟托他们保密,反而会加深印象。 所以思来想去,司砚还是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那时她想这件事就算被别人知道了,也不会导致极其糟糕的后果。 因此即便是十几年后的现在,司砚也不后悔。就算她没这么做,照样会和谢宜瑶对上的。 而她们之间的输赢,也不会因这么一件小事儿而改变。 自数月前那次会面后,谢宜瑶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她,如果不是今天让她去和谢宁辞别的话,司砚甚至要以为谢宜瑶已经把她这个人给忘了。 或许在谢宜瑶眼里,她早已不足为惧。 现在想来,这反倒是件好事。如果谢宜瑶要来问她为什么给袁盼供灯的话,她是真的仍然给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司砚靠到火旁,争取多从中汲取一些温暖。 这个冬天也太冷了,但她必须要熬过去。 第129章 番外(春) 一场宴会,诸位女子…… 永安元年的冬日, 南国境内几乎无雪。次年回暖也早,刚过清明天气就已经十分怡人。 继位已有半年,谢宜瑶虽算不上是殚精竭虑的地步, 却也是不敢有一日松懈的。 好在局势渐趋平稳, 虽还有心头大患未除, 谢宜瑶却也盘算着挑个好日子,请京畿女子进宫一叙。 她这半年间设过几次宴,或大或小,宾客基本都是举足轻重的名望重臣,其功利目的不言而喻。可这次不一样, 她只打算请女客, 且主要选比自己小的年轻一辈。 虽说多少有点别的目的掺杂其中,但谢宜瑶期待着与她们宴饮的心也是真的。 第150章 不过具体请哪些宾客,谢宜瑶全交给沈蕴芳决断, 她对京中女眷关系的了解还要胜谢宜瑶三分。 而以沈蕴芳对谢宜瑶的了解,自是能给出她最满意的答案。 譬如, 宗室女怎么说都是自家姊妹,即使是身在地方的堂姊妹, 沈蕴芳也都放上了名单。既然谢素月都没受她次兄谢义远的波及, 其余各有不同立场的也一样,反正邀请是都邀请了, 要不要找借口不来就是她们的事了。 宗女外, 其余宾客多是官宦人家的女子, 有崔朝华和褚秋澄这样如今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 也有俞妙兰这样“闲云野鹤”,明明离朝堂很近却又能独善其身的。 高门与名望更不用说,然而也存在例外, 比如柳幼慧,毕竟她的祖父是柳涛。 但一个庞大的家族内部,本就有远近亲疏不同,各种倾向和派别并存,如今柳家也有不少人心甘情愿倒戈向谢宜瑶的,哪怕只是为了保全门户。 谢宜瑶顾忌到高门士族尾大不掉,也没有对柳家赶尽杀绝的意思,至少在场面上还有和解的可能,所以也欣然接受了他们的投诚。柳绾因谢宜瑶特例“开恩”,虽已不在朝中领职,但还是保留了爵位。其孙女柳希度又自多年前就和谢宜瑶关系亲密的,她理所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另外,春燕这批当年从京口跑来投奔谢宜瑶的人也赫然在列,她们当中已有好几个有才干的被安插进了尚书台,春燕就是进了仓部,因此虽然她们出身一般,但以此让她们和皇家士族同席,也不算很失了礼。 谢宜瑶看过名单,心中很是满意:“怀香,也是辛苦你了。”沈蕴芳却只说这是身为谋主的本分,而且宫宴真正筹备起来,灵鹊和飞鸢恐怕需要费的心思会更多。 谢宜瑶不把她的客套当真,她心知复杂局势下需要有多方考量,沈蕴芳做得很好,如同她过去的十几年里每一次为谢宜瑶出谋划策。 除了在名单开头添了姑母谢钰,谢宜瑶没对沈蕴芳的选择做任何修改。 这之后宴会的各种准备不必细说,相关官吏对流程很是熟练,谢宜瑶偶尔提点几句,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 宴会当日傍晚,女客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谢宜瑶深知她能如此顺利成事,离不开谢况的疏忽,因此在那场宫变后,宫禁严明未有松弛。 纵然这次宴请的是女客,谁知道这群人里会不会冒出第二个她呢?又或者是孟二娘这样被支使的? 谢宜瑶不敢松懈。 验查得仔细自然就会费时,等所有人入座完毕,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诸位今日不必顾忌宵禁,”谢宜瑶笑着道,“朕都安排好了,你们只顾享受便是。” 众人一道称是。 大长公主谢钰派侍者来传了话,她就不露面了,免得小辈们不自在。 话是这么说,现在谢宜瑶的身份已经足够让她们不自在了,大长公主在不在场倒是其次。 宴会正式开始,因为先皇过世连一年都没到,谢宜瑶为了表示自己的“孝”,是没有安排丝竹的。但殿中并不算安静,有不少宾客小声交流着,安排座位时,谢宜瑶有心让关系不错的宾客坐得近些。 又因沈蕴芳和崔朝华主动到御前敬茶,谢宜瑶和她们谈笑自若,席间众人见了,也都卸下了一些防备,举止也随意了一些。 宾客中不少人和谢宜瑶的关系不算亲密,因此受到邀请时是很忐忑的,生怕这位颇有手段的帝王是别有用心。 在众宾客中,谢宜瑶一眼就注意到了俞妙兰,她的兄长之前和先帝先太子都有些关系,谢宜瑶即位后,便也托了个理由辞官。但看俞妙兰的态度,谢宜瑶觉得她和兄长未必对自己很排斥。 她将俞妙兰唤到自己面前,自然地寒暄起来:“妙兰,你先前在编的集子,可有些进展了?” “要在浩如烟海的书史中搜寻先前数朝女子所作的诗文,实在有些困难。不过本朝女子所作我已尽数辑录,只是还需查漏补缺。之前天华公主派人将她母妃的诗文稿交给了我,据说是多亏陛下相帮……” “朕不过是和她提过一次建议,最终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她本人。倒是你,一人做这样繁琐的工作,若是需要人帮衬,尽管说就是。能辑书的官吏,皇城中是不缺的。” 俞妙兰拱了拱手:“陛下愿意提供资金上的帮助,已是感激不尽。”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朕会希望有人替你分忧,也是因为还有旁的事要拜托你。” 这件事,谢宜瑶本来没打算今天要讲,但正好俞妙兰来了,她也就干脆顺水推舟了。 俞妙兰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只说:“陛下尽管吩咐便是。” “你也知道,多年前朕仍是公主时就在京中设了女学,今天席上也不乏曾在就读过的。朕现在想聘你到林下堂教授诗文,不知俞娘子意下如何?” 这几年来,林下堂等女学不分对象都是教授的诗书经史,然而谢宜瑶一开始就有多设几科的打算,只是之前不好实施而已。 要教一些实用的知识,也要教诗文技巧这种“小道”。俞妙兰编过诗集,又有相关的经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俞妙兰略有些为难,“我怕自己不能当此大任。” “朕知道先帝在时你曾进宫同嫔御讲解诗文,虽说女学的学生年纪要更小些,但总归是一个道理,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且先试试看,真的力不从心再论。” 话到此处,俞妙兰也不再推脱。随后二人又聊了闲话,不必细说。 见俞妙兰回到了座上,袁敬亭便端着一卷画上来了。 她之前多年住在谢宜瑶第上,谢宜瑶称帝后住进宫里,他们一家三口和几个仆从也只能搬到了别处。进宫总是麻烦,谢宜瑶也比以前忙多了,因此袁敬亭见她也见得少了。 谢宜瑶先是笑着收下了袁敬亭送来的礼物,随后便和她寒暄起来,问了王徽和袁睦的身体,又问了袁敬亭最近在家中做些什么。 袁敬亭今年十九,到京城十余年,不仅是诗书经史,其他被人视为“小道”的伎艺也精通多种,可谓全才。这其中谢宜瑶出过多少力,谢宜瑶自己是最明白的,因此若是不能让袁敬亭充分发挥才能,恐怕谢宜瑶要比袁敬亭还遗憾。 “阿姊先前同你说过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谢宜瑶想让袁敬亭入仕,这念头在她称帝前就已萌生。 即使不考虑袁敬亭是多么让谢宜瑶满意,光是她乃自己母族中人的背景,谢宜瑶就不可能让她从底层的小官小吏做起。但也不能和崔朝华沈蕴芳一样直接在御前参与机要……兹事体大,势必要看袁敬亭本人的意愿。 “阿姊说过的话,我自然都记在心底。敬亭愿效犬马之劳,但有一事相求。” “直说无妨,你我之间何须顾虑。” 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这一瞬谢宜瑶还是久违地紧张了,生怕袁敬亭是想拐着弯拒绝。 袁敬亭下意识扣起了手指:“我不像沈崔二位及尚书台的娘子们一样曾为 大业出力,无功不受禄,若要为官,还请陛下专为遴选女官定章程,我需与旁人平等竞争,才能服众。” “原是这样,”谢宜瑶心里紧绷着的弦松弛了些,“选女官的事情,朕与怀香她们也讨论过多次,只是想着循序渐进,生怕让她们受到攻讦,所以才想到让你为首,往后再成定例,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些想法。” 沈崔二人“位卑而权重”,又因崔朝华是崔晖之女,沈蕴芳是谢宜瑶第中旧人,反对意见就没那么多。春燕白鹄等人靠的是吏干与武略,恰巧是那些士族最看不起的东西,因此将她们安插到现在的体系中也还算容易。 可直接和那些官员们说要正儿八经把选女官当个固定的事,恐怕还是要受很大阻碍的。谢宜瑶是想着让袁敬亭这个有着皇亲和士族双重背景的女子,先走一条不一样的路,若是可行才能让后人跟上。 这些话,谢宜瑶之前没想着和袁敬亭解释,现在才娓娓道来。 袁敬亭双眉微皱,失落道:“是我想得不够深了。” 谢宜瑶拍了拍她的肩:“其实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朕想得也不够周到。不如隔几日你入宫一趟,再细细地讨论。” 袁敬亭答应了,心中却想着还是要有选女官的规矩才行,甚至计划着要靠自己设计出一套章程交给谢宜瑶,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在俞妙兰、袁敬亭之后,又有几人上来和谢宜瑶说话,大都是平日没什么机会见到她的人。像隔几日就会进一次宫的谢宜琬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了位置上,只是时不时向谢宜瑶投去会心的笑容。 好在后来这几位都没和谢宜瑶聊些严肃的话题,毕竟谢宜瑶的本意真的是想和京中女子熟络熟络,再顺便放松一下的,要是都谈论正事,实在和平日没什么区别。 第151章 谢宜瑶正这么想着……飞鸢突然快步走近,一看到她的眼神,谢宜瑶就知道她有事禀报,于是找了个理由让正在和她相谈的人退了下去。 谢宜瑶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得见的沈亮问:“江州还是豫州?” “江州。是白鹄派人送来的。” 真是片刻也不能松懈。 谢宜瑶扫了眼席下的众人,觉得在此处谈论要是不合适,便给沈蕴芳递了一个眼神,让她主持局面。 二人从方才的宫殿后头绕了出来,往谢宜瑶平日理事的西堂走去。 谢宜瑶内心并不焦急,她知道多半没有什么极其紧要的内容,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谢宜瑶养成了第一时间处理事务的习惯。 不久前,谢宜瑶派白鹄带领一批女兵去了江州,只因现在七叔谢冰在那里。 虽然谢冰曾多次公开表示没有继位的想法,但谢宜瑶不可能这样就放心,因此之前让他继续在荆州呆着只是权宜之计。 谢宁和谢冰都是她的心头刺,一日不除她便挂念着一日,只是为了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须得在最合适的时机行事。 当年谢况封谢冰为庐陵王,谢宜瑶也就干脆打算让他去庐陵,只是不可能像从那样继续做刺史领兵,然而但凡是一个郡王该有的东西,谢宜瑶也还是打算先都给他。 去年年底,谢宜瑶终于下诏让谢冰到封地去,荆州刺史一职由陆渊接任。至于陆渊原来在的豫州一带,则由周禄替上了,那里原先因为修堰而弄出来的烂摊子在陆渊治下收拾完毕,陆周二人的交接也没出问题,现在周禄能安心扑在军事上,准备着和北边的战事。 蔡登则仍然留在雍州,谢宜瑶另安排了知兵的人去“辅佐”他,让他不必亲力亲为,同时也盯着他避免和谢冰有任何往来。 程莫在江州做刺史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如果不是眼下情况特殊,还需要他来盯着点新到庐陵的谢冰,谢宜瑶肯定要给程莫挪位置了。 如今只能先做准备,因此才有了让白鹄到江州去这件事。 谢宜瑶走进西堂,将飞鸢递上的密信拆开,细心地读了起来。 白鹄不仅将谢冰到了庐陵后,拜访了哪位名流,宴请了哪位豪强,等等都悉数报上,而且还写了些程莫的情况,比如江州的兵将情况。这些都是谢宜瑶所需要的,白鹄并未替她分析什么,有些曲折白鹄也确实难以看出来,因此都是如实上报。 程莫没什么问题,谢冰看上去也还是很安分的,但谢宜瑶想着这么多年来和他的相处经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太镇静了……怎么会刚到庐陵就立即适应了?谢冰可是出了一点意外就会焦虑难安得不行的性子。 谢宜瑶提笔写下,让白鹄多关注着谢冰身边人,看看有没有人在为他出主意。还有,如果有特殊情况,白鹄可以直接调动她部下女兵应对。 写好回信,谢宜瑶就让飞鸢立刻安排人送走,而她自己现在又要回到宴席上去了。 …… 主人离席了一段时间,殿内依然是那样的热闹,谢宜瑶刚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主位上,沈蕴芳就凑了过来。 她低声道:“无事吧?” “白鹄例行汇报情况。我已回了信,叫她多盯着点。” 沈蕴芳拍拍胸脯:“我可吓坏了,差点连东西都吃不进。” 知道没什么事,沈蕴芳完全放松下来,坦然地坐在谢宜瑶身侧,二人相视一笑。把正事都放在一边,谢宜瑶向沈蕴芳问起了最近今日可有什么收获,最近京中女子间流行什么,等等琐事。 汝南长公主谢宜琬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方才看谢宜瑶神色不虞地离开,心中也有些不安。 “阿姊,沈娘子,”谢宜琬走上前笑着打招呼,“有几日不见了。” 沈蕴芳连忙起身回了礼:“殿下。”随后退了下去,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了姊妹二人。 谢宜瑶打趣道:“琬妹可是坐不住了?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谢宜琬没理会她的玩笑,只担忧地说道:“刚才看你跟飞鸢出去了趟,没什么要紧的吧?” “是为这个啊……没事,不用放在心上,就是些小事需要我过目,”谢宜瑶叹道,“你别说,这位置可不好坐,真是片刻也不能分了心。” 话里话外多少带了些撒娇或是抱怨的意味。 “我知道这并难不倒阿姊,”谢宜琬对谢宜瑶处理事务的能力有信心,却在别的事上很不放心,“我见你今天好像都没怎么动过筷,可别饿着了。” 谢宜瑶苦笑道:“一思考起别的事来,我就总对面前的食物视若无睹了。” 今天灵鹊因为要盯着点宫宴的流程,不在她身边贴身照顾,其余的宫人是不敢上前劝她注意饮食的,因此这担子一下就没人担了,没想到谢宜琬注意到了。 谢宜瑶听了谢宜琬的话,赶紧多吃了几口,谢宜琬微笑着盯着长姊,心中十分满足。 然而在这样温馨的时刻,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的别的事。 “阿环她,在吴地可还好吗?我 前段时间寄过去的信,她的回信还没有到。” 谢宜瑶拿着筷子的手一滞。 “这个嘛……” 今天自然是邀请了谢宜环的,但谢宜环以前住在京城时,就能给自己找百种理由避世,何况现在人在吴郡呢? 谢宜瑶并没有抱多少期待。 她和三妹谢宜环之间,虽没有真正明确“决裂”过,但这么多年确实渐行渐远。谢宜环的夫婿朱云亲近太子一派是其次,谢宜瑶知道,她们之间的隔阂,根本上是来自于她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并非谢宜环所愿意见到的。 拥有什么,就必须会失去什么,或许这也是谢宜瑶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代价。 谢宜琬看出了谢宜瑶有些不悦,便没再继续说下去,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席上的宾客但凡要亲自拜见谢宜瑶的早就拜见过了,而且皇帝姊妹在叙话,她们不敢贸然打搅。 直到有谢宜瑶身边的女史来报:有人称是海陵长公主的仆从,说是捎了口信来。 谢宜环的口信? 谢宜瑶略有迟疑:“可验过身份了?” “有海陵主亲笔为证。来者有二人,现在暂且在京中一处邸舍落了脚。” 随后又说了口信的具体内容:原来谢宜环本打算入京赴宴的,可走的是水路,前些日子受风雨影响耽误了,哪怕现在上了路,船在逆风时也实在走得慢。她料想可能赶不上宴会了,便先派了两个仆人来报消息。 “阿环在路上了?”谢宜瑶转头看了看谢宜琬,很快又转回来问,“主婿可也来了?” 女史摇头道:“说是只有海陵长公主一人,并着些家仆。” 谢宜瑶难掩喜色:“先给那二人一些钱币,在城里头挑个环境好点的空宅,还有也得在宫中收拾间殿出来……你去知会灵鹊一声,听她吩咐吧。” 女史称是,将谢宜瑶的要求记在心中,退下了。 “阿琬,”谢宜瑶发自内心地笑了,“竟也有这么巧的事,前脚我们谈到环妹,后脚就有了她的消息。” 谢宜琬捂嘴笑道:“这就是心有灵犀了。” 谢宜瑶心情正好,便道:“如今宫里有好多处空着的殿,今天你不如也歇在禁中吧。你不知道,我有好多话要说……” “咳咳。” 谢宜琬轻咳了两声,瞟了瞟下面的诸位宾客,提醒谢宜瑶不要失了态,以免有损威严。 谢宜瑶这才反应过来,稍微正色道:“你等会先留一留再说。” “好,都听你的。”谢宜琬略有些无奈地笑道。 谢宜瑶心中总有种很好的预感,或许自己和谢宜环的关系,会就此迎来转机也不一定。 春天总是会带来新东西的,不是吗? 第130章 番外(夏) 写得有点破破烂烂的感情线…… 民俗以五月为恶月, 五月五日更是恶日,时人常在这天采兰沐浴以避恶,故又称浴兰节。 谢宜瑶原本不大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鬼道理, 但有了一次起死回生的经历后, 就是秉着信其无不如信有的心思做事的了。她也和宫中诸人一同应着民俗, 在手臂系上五彩丝,这不费时间,也不妨碍正事,权当调剂枯燥日常的趣味而已。 随着仲夏的到来,谢宜瑶的烦心事也多了起来。 譬如昨日她亲临朝堂, 就有臣子和她提了婚姻以及子嗣的事。不过归其根本, 还是储君的问题。 谢宜瑶看这些大臣们的意思不是真的想督促她“成家”,而是更倾向于是想要在宗室里挑一个合适的男子来接替她。如今朝中有不少巴不得她早日退位的的官吏,在他们眼中, 任何一个宗室男子都比她更有做皇帝的法理性。 其实在接班人这个问题上,谢宜瑶早和沈蕴芳讨论过了, 总结出上中下三策。上策,谢宜瑶若是能有亲生的孩子是, 且无论是女是男, 势必要随她姓谢,不然不仅这群臣子是不认的, 谢宜瑶本人也不乐意。中策, 即是过继一个孩子到她名下, 以嗣子的身份承袭皇位。下策, 便是如同那群大臣们所想的那样,在谢家里找个年龄合适的男子做储君,甚至要她提前退位。 第152章 谢宜瑶要是将上策和中策——尤其是前者——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直接地提出来, 那群大臣肯定是极力反对的。 所以她装作没听懂他们的言外之意,认真地回道:“这件事不太急,朕还年轻着呢。” 又含笑道:“诸卿何必太过操心,守器大事朕当然会慎重考量的。” 储君之事被谢宜瑶就这样简单地应付过去了,但大臣们仍然没有放过“成婚”这个问题。谢宜瑶被说得烦了,干脆说:“俗话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朕若成婚,可不就乱了这道理?还是说诸位想朕让步呢?” 谢宜瑶直接把话这样难听地说出来,又扯出了大臣们最在意的纲常,他们一时间也无言了。 这事也暂且揭过,然而谢宜瑶知道他们不会只提一次就善罢甘休的,以后还有得周旋,因此依然烦心。 其实谢宜瑶也不是完全是在诓大臣,她是真的不打算成婚,这样可避免“外戚”的隐患。更何况…… “陛下若是觉得闷,不如取一些冰来。” 谢宜瑶揉了揉眉心,望向说这话的人——裴贺,他现在没有任务在身的时候都会在宫中。 想来裴贺多半是看谢宜瑶面色不虞,误以为她是被这暑热所困,才说了这样的话。 “不必了,”谢宜瑶拒绝了裴贺的提议,“从乐游苑搬一次冰到这,不知要费多少人力。而且朕觉得殿内还算凉快,嘉言觉得热了?” “那倒没有,”裴贺否认道,又问,“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有个能善解己意的人在身边,确实也挺舒心,谢宜瑶这样想着,便把这几天在朝堂上受的气都给倾吐了出来。 “他们那个语气,朕真是一想起来就觉来气!”就仿佛是在说,玩够了的话就回到该呆的地方去吧。“偏偏朕现在没空理会他们,否则……”谢宜瑶分得清轻重缓急,眼下还有许多事未定,她还需要这群旧人,不适合动手。 裴贺素来不太会安慰人的情绪,所以他只是试着说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能让陛下获益,与高门缔结关系也无妨。” 谢宜瑶知道裴贺只是提议,并不是要逼着她做什么,但她还是感到有些不悦。她挑挑眉,暂且没将心中的不满和一丝疑虑表现出来,解释道:“朕需要的是能以身犯险的共犯,而那些士族的最大目标就是保全门户,怎么可能甘愿冒着身家性命在明面上同朕站在一起?而夫家如果不能提供助力,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只会是阻碍。” 谢宜瑶先前与王均离婚后没有再婚,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她重活后一直没有精力投身于情爱反倒是其次。 裴贺闻言低眉道:“是我唐突了。” 这人情绪不太对,可谢宜瑶的直觉告诉她,现在追问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要她反过来去安慰裴贺也是没可能的,于是她直接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最近京城还算安稳,其他人也干得不错,朕想着你也不必日日都往外跑。如今飞鸢和怀香各有各的事要做,灵鹊管着朕殿中诸多事务也够忙碌了,所以难免会有疏忽。” 谢宜瑶没把话说尽,但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她将最关键的部分交给了裴贺。 裴贺想起当年开始为谢宜瑶做事的那段时间里,她常和他说会用他所长,不致明珠暗投。那个时候他以为她是打算要将他引入官场,或是替她处理案牍,亦或是出谋划策……种种猜想最终都落了空,他成了谢宜瑶在暗中的一把刀。 这条路裴贺走得也不是很顺利,好在他从未办砸过什么事,时至今日他相信自己仍然是谢宜瑶最好用的一把刀。 裴贺向来认为在谢宜瑶眼中,自己和灵鹊、飞鸢和沈蕴芳其实是不一样的。刀用钝了,随时可以更换,自己还能留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还有价值。直到方才,他从谢宜口中听见了共犯这个词。 裴贺没多斟酌便脱口道:“陛下是想让我常在宫中服侍吗?” “以你的意见为准。” 谢宜瑶眨眨眼,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裴贺却知道绝非如此,她是在命令,他没有别的选择。就像先前的欲言又止,也只是把开口请求的责任放在了他的身上。 谢宜瑶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裴贺自认处在私的一边。他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在百官的体系中有一个位置的,和什么顾确萧弦不一样,就连黄玄也……可是他也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谢宜瑶会为了私而舍弃公。 如今谢宜瑶想要监察京城和地方的百官能名 正言顺地做,确实是不大用得上裴贺这群人了。而宫中,即使有许多保护着她的力量,也不能说是绝对安全了。 因此会把他调回来,也再正常不过。 “陛下最需要我在哪,便让我在哪里吧。” 谢宜瑶听了裴贺的回答,倒没多开心,扯了扯嘴角,道:“说得这么肉麻做什么。” 谢宜瑶认为裴贺算是为数不多熟悉她的人之一,不然以她对宫禁安全的严谨程度,是不会让人轻易厕身其间的。 她不知裴贺有这么多心思,倒不是猜不到,只是没去揣摩而已。 地方上送来的军书与奏表还没处理完,烦心事也只能先搁在一边,谢宜瑶咬咬牙花了个把时辰把堆积的文书都处理完了,才终于找到一点喘息的空间。 不过所谓的休息时间,也仍是在阅读典籍。外面日头太晒,谢宜瑶实在不想外出。 看谢宜瑶在这坐了有大半天,裴贺终于在给她端来点心的时候忍不住嘟囔道:“陛下该要劳逸结合才是。” 谢宜瑶本来是在看先代的史书,正读到篇挺枯燥的传记,一听到裴贺的叮嘱,注意力立刻就从文字间飘走了。 “你怎么和灵鹊越来越像了?怪啰嗦的。” 裴贺听出她的语气不算严肃,边得寸进尺道:“是陛下太不顾着自己的身体了。” 虽然说得有些直白和冒犯,但裴贺心里其实很忐忑,他怕自己的关心显得多余,因此说出口时还小心翼翼。 裴贺现在才能多理解一点灵鹊的心态,谢宜瑶不一定会听旁人的建议,但还是会忍不住要说出口。 从前还是公主的时候,谢宜瑶能做的事有限,而且有个具体的目标,总归能看得到头。可成了皇帝后,需要处理的事情更多了,而谢宜瑶一旦忙起来总是忘了休息,就连所谓的休息也是在案前坐着读书,旁人看了会担心再正常不过。 但谢宜瑶并不服软:“怀香她就不怎么会说我。” “在这方面沈娘子和陛下也是旗鼓相当。陛下不也劝过她注意身体吗?事情是没有做完的时候的,这是陛下说过的吧。” “唔。” 劝别人和对自己是两码事,谢宜瑶知道裴贺说得很在理,不仅是身体的问题,一个称职的君主应该有能力让底下的官吏们把他们分内的事情办好的。事必躬亲固然能以励精图治为荣,但也是能力有缺的表现。 裴贺话里话外都没这个意思,但谢宜瑶却想到了这一层,因此起初打算用来反驳的话也吞了回去。 看谢宜瑶不说话,裴贺以为她固执己见,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是要厉行节俭吗?天快暗了,若要继续看书,就得点好多灯……” “朕知道了。” 或许是发现自己因为理亏而暂时处于弱势的一方,为了能立马掌控局面,谢宜瑶赶紧中断了这段对话。 “既然快到黄昏了,想必外头也没那么热了,那就去华林园里走走吧。” 裴贺没想到谢宜瑶会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一时愣了愣。 …… 从华林园回到寝殿,再用过夕食,天已经黑透了。 说来惭愧,虽然南国近十年来和再往前几十年比还算富庶,但要和真的盛世相比还是有些“贫困”。每日沐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恐怕只有皇家和少数富户能负担得起这样“奢侈”的行为。 若是冬日,用温热的水沐浴完,还容易让寒气入体。但现在是夏日,这几天又很炎热,于是谢宜瑶一回寝殿就吩咐要沐浴的水,还让也准备了宫人们的份,以便她们都能在浴兰节好好地清洗一番“污秽”而躲避“恶”事。 宫中信这个的人肯定很多,她想。 灵鹊因此更加忙碌,宫中尤其是皇帝寝殿这边的事务平日都统一由她管理,好在有裴贺在身边,谢宜瑶倒也没觉得不自在。 她优哉游哉地沐浴完,将头发上的水擦去大半,剩下的一点潮湿在仲夏夜晚很容易飘散。 睡前,她本来是打算再看会书的,但一想到今天白日里裴贺说过的那句“厉行节俭”,又想到明天势必会有更多的文书需要她看,谢宜瑶顿时了失了兴致。 可惜她现在压根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干什么了。现在还流不流行打樗蒲?要不要喊几个宫人来…… 心里这么胡乱想着,灵鹊从外头进来了,谢宜瑶一眼看出她也已经沐浴过。 第153章 “我就知道裴嘉言不在,”灵鹊边揭开香炉边说,“陛下怎么不叫别的人来?” 寝殿内外的宫人侍卫多是女子,裴贺和她们不便在一处。谢宜瑶摸摸自己没干透的头发:“这点小事我自己做就成。夜深了这么安静,身边围着一群人反倒烦心。反正外头一直有人,有需要再喊就是了。” 灵鹊轻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给炉子里点了香。她现在和谢宜瑶虽然从身份上说仍是主仆,但相处起来却不太像当下常见的主仆关系。 “恶日忌讳多,宫里头没出什么乱子吧?” “能有什么,不过我等下还要去盯着点她们就是了。” 谢宜瑶的安全举足轻重,宫城比以前的公主第大太多,隐患也更复杂,因此也更需要仔细小心。 灵鹊又道:“我等下去找裴嘉言过来。既然要在陛下身边长久伺候,可就不能这样来去如风了。” 谢宜瑶轻笑一声,没把替裴贺解释的话说出口。她知道灵鹊不是真的指责裴贺,这些年来裴贺的所作所为都被灵鹊看在眼里,她对裴贺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变成了信任。 灵鹊检查完寝殿内外的情况,又提醒值守的宫人不要疏忽值守,便离开了。 到底谁才是来去如风的那一个啊,谢宜瑶想道,没把这话说出口。 也是过了好一会,裴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结果看到谢宜瑶只是站在书柜前发呆,顿时又愣住了,他手上还稳稳端着一碟点心,是刚才外头负责膳食的宫人让他送来的。 灵鹊找到他的时候讲得好像是谢宜瑶因为没能找到他的人而生气了,急着让他如果弄好了就赶紧回去。裴贺本来以为自己不在时谢宜瑶肯定会找别的宫人来,因此有些不安:我是不是失职了? 但他看到这幅场景就知道是灵鹊把话说得夸张了。 裴贺安抚住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努力平静道:“陛下召我有何事?” 谢宜瑶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朕叫你过来,还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随后又对着他招了招手。 一种独特的直觉冲击着裴贺,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曾经出现过,他细细地回忆着,想到那是多年前在襄阳的那晚。 相比而言,他现在其实没那么紧张。 谢宜瑶率先起身坐到榻上,裴贺亦步亦趋地靠近,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她不说话,他也只能一 直沉默。 谢宜瑶抬眼看到裴贺泛红的耳朵,腹诽道:想到哪里去了?嘴上却说:“点心不放下来吗?”说完,瞥了眼榻上的案几。 裴贺不紧不慢地在茶盏前放下了点心,在谢宜瑶的许可下坐在了对面。这坐榻很宽,摆一张案,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我听宫人说,五月五这天该节嗜欲。”口腹之欲当然也在其中。 算了,裴贺脑子八成都钝住了,连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清楚,就不和他计较了。谢宜瑶一言不发,气定神闲地吃着点心,她一天只吃两顿正餐,又一直在动脑子,现在当然需要垫垫肚子。 用完点心后要是立马躺着休息,估计被灵鹊知道又是一顿唠叨,为了身体健康着想,谢宜瑶没偷这个懒,哪怕她已经有些困倦了。 只是可惜她本来想和人谈谈天的计划,看裴贺这个状态,恐怕也要泡汤。 谢宜瑶支在案上,轻声问:“白日里你听了我说的话,为何有些不悦?” 这不并不是以君王的口吻说出的话,裴贺的理智被扯回来了些。 “就是……”裴贺斟酌着用词,鼓起勇气回答道,“总觉得这样的事谁都能做,不像从前我为陛下在宫外游走,让我觉得自己很有用处。” 他没怎么遮掩自己的情绪,因为如果有所隐瞒,谢宜瑶也一定能看出来。 裴贺对能否一直留在谢宜瑶手下耿耿于怀,但他知道谢宜瑶从不会轻易许诺什么,所以也不主动问。更怕自己一问,就会立刻被擅长辩说的谢宜瑶给哄晕乎了。 “这样啊,还以为你是不愿时刻都能看到我呢。” 谢宜瑶盯着案上的杯盏,茶叶错落在杯底到水面之间,片片纹丝不动,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觉得裴贺时刻跟着自己也挺好的,即使会引人侧目,但她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暂时堵住那些烦人的嘴,至少能让她表现得对有些事并不是毫无兴趣。 谢宜瑶的语气不太正经,裴贺也知道她这话并非真心,但还是说:“不会的。” 以裴贺的解释,再加少许思考,谢宜瑶就弄明白了这件不知所以然的事背后的因果,心中释然了许多,也乐得和裴贺聊些有的没的。 她在书史中读过关于“恶日”的知识,也大概知道几样习俗,可是亲身经历过的却少。算上前世,谢宜瑶最近几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以公主的身份度过的,对民俗了解得不多,她以前喜欢乔装打扮后到坊间逛也是这个原因。 裴贺就不一样了,自幼生长于民间,这些年来辗转多地,比宫人们还要更为了解不同地方的不同习惯。 聊着聊着,话就是裴贺说得更多了,谢宜瑶做倾听者也十分认真,就是……本就有些疲倦,刚还吃了点心,很容易就生了困意,眼皮有了互相靠近的趋势。 裴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放慢了语速,讲完了幼时和母亲是如何一起度过五月五日这天的,才小心问道:“陛下?” 谢宜瑶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表示她还在听,还是打瞌睡。 唉,就是在这种时刻,裴贺总会产生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的错觉。 “陛下要在这里睡吗?” 谢宜瑶不回话。 裴贺试探地触碰了谢宜瑶的手臂,想着若是她真的睡着了,好歹将人挪到该躺着的地方去。 一感知到意料之外的触碰,谢宜瑶立刻直起身子,眨眨双眼,摇摇脑袋,在很快的时间内确认了环境的安全,然后放松下来。 裴贺在第一时间就缩回了手,不然他可能在谢宜瑶清醒之前就被她扳倒在地。 “我难道睡着了?”谢宜瑶有些迷糊地自言自语,“嘉言,你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朕先去休息了。” 说完,硬是靠自己就走到了卧榻边,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量地躺下,随即陷入了黑甜乡。 裴贺无奈地轻声叹了口气,将殿中烛火灭到只剩两盏,再端走了案几上的茶杯和空碟。 他其实本来有话想和她说,没能说出口很可惜,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以后都会如今天一样。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