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人人诛之》 第1章 《摄政王人人诛之》作者:遥的海王琴【完结】 简介: 裴星悦手里拿着两份信。 一封来自他爹,说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一封来自人美心善的白月光哥哥,说是无家可归成了残疾。 两人都想见他一面。 小哥哥过得不太好,信中道尽了这些年爹不疼,娘不爱,兄弟相互迫害的辛酸苦楚,如今还面临着被赶出家门的窘迫,裴星悦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轻功过去嘘寒问暖。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先去见爹。 尽管这爹抛妻弃子攀高枝,妥妥一人渣,可人既然要死了……家产总得争一争,毕竟小哥哥一无所有,落魄残疾,手头上要是不宽裕,怎么养得起。 然而等上了京裴星悦才知道,人渣爹在骗他!小哥哥也在骗他! * 昭王手握重兵,新君借其之手继位,却反下杀手,被昭王识破。 百官求情,太后以死相逼,昭王念一母同胞,遂作罢,却欲将二品以上官员的嫡长子尽数收入麾下,以作掣肘。 人渣爹正好任尚书令,官拜二品。 裴星悦准备带小哥哥远走高飞,但面前拿着信物的却是该死的昭王,传闻中阴险毒辣,喜怒无常,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修罗恶贼! 他准备远离这俩糟心玩意儿。 可惜江湖掀起波澜,有武功高绝者欲替天行道,行刺残暴不仁的昭王…… 是夜,贴身侍卫看着坐在亭子里喝酒喂鱼的昭王,感受四周蠢蠢欲动的刺客,内心只想骂娘。 他提心吊胆道:“王爷,您究竟在等什么?” 宣宸阴森森地残忍一笑:“杀人。”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 爽文 美强惨 权谋 主角宣宸互动视角裴星悦 一句话简介:阴狠毒辣的摄政王,敢娶吗? 立意:人间有真情,不管前途危险重重,自能化险为夷 第1章 庆功 夏日之夜,一道电闪将夜幕劈成刹那白昼,接着就是一记雷鸣重响。 这突兀的雷声吓得大成宫内娴熟奏鸣的宫廷乐师齐齐滞了指尖,也让身姿翩翩,柔腰挥袖的舞姬刹那乱了动作。虽然她们立刻仓促补救,舞曲重新相合,但神情和舞姿不免带上了一丝僵硬,脸上也浮现一层难以掩饰的恐惧。 皇上言明:这场庆贺之宴,是为了祝愿昭王顺利平定叛乱所设,今日万不得有误! 不过好在,整个大成宫不仅是她们被惊雷吓乱了阵脚,满座的文武百官更是接连洒了杯中酒。 他们眼神闪烁,从头至尾心思没一个在歌舞上面,反而频频望向殿门之外,神色忐忑,似期待着什么消息,又害怕什么人来。 雷声之后,瓢泼大雨如约而至,顷刻间哗哗作响。 浓重的水汽透过敞开的殿门被刮进门槛,坐在附近的官员不仅没感到沁人的凉爽,反而觉得黑暗之中,好似有千军万马即将破冰而来,不由面露恐慌,坐立难安。 突然,又一记重雷落下,终于有人发出短促的惊呼,只见丹壁之上,端坐在帝王身边的皇后不知为何心下一慌,难掩出声。 “关殿门。”皇帝沉声道。 四扇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合上,将不断飘入的雨丝和金戈雨声阻隔在外,宫廷乐曲重新响起,熟悉的环境让提心吊胆的文武大臣也暗暗吐出一口气。 皇帝心下一缓,转头握住皇后的手,温柔安抚道:“莫怕,只是雷雨罢了。” 莫怕……又为何关殿门呢? 然而那手却比她的还要冰凉,于是皇后轻轻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夏日雷雨,动静虽大,却是消暑去恶的甘霖,是臣妾胆小失礼了。” 这时,坐于下方的卫太师大笑起身,“天降神雷,声如龙吟,如此威力,乃是真龙之兆!”他张开手臂,在一众群臣之中尤显自若,脸上似有成竹在胸,“看来今日必除宵小叛军,必歼那窥伺虎狼,皇上龙威大显,可喜可贺!” 卫太师乃当朝尚书令,女儿得封皇后,又添国丈在身,得以追三师恩荣,可谓重极贵极。 见太师如此镇定,皇帝那颗躁动紧张的心也不由悠悠往下落了落。 今夜一切都安排好了,应当是不会出差错的,他等了那么多年,才终于坐上了这把龙椅。 既然他已经是皇帝,没道理还得受制于人,任何胆敢阻拦在他面前的,都得死! 想到这里,帝王眼神阴霾一现,冰冷的目光扫向殿内所有大臣。 太师见此,悠悠道:“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身后的六部尚书互相看了一眼,接着起身道:“皇上乃天命所归,自然能平叛军,灭虎狼!臣等在此恭贺皇上,万岁万万岁!” 歌舞早就停了,气氛也烘托了起来,这一声之下,乖觉的官员不用号召自然加入附和,而余下的则面露犹豫,但感受到来自丹壁上的威视,也只能硬着头皮随大流,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中终于露出满意之色,他内心激荡,任雷雨轰然,只要他坐稳庙堂,又岂能再刮到他? 多年的压抑令他抬起下巴,望着臣服的大臣,眼中露出一丝疯狂,“朕有一个疑问,望众卿解答。”他站起身,额前冕珠晃动,一挥宽大龙袍,大声问,“安王、定王乃叛乱之流不提,可虎狼,众卿指的又是谁?” 话落,雷鸣轰隆巨响,呼啸的风透过门缝吹动灯火,让整个大殿变得忽明忽暗,而殿内也一瞬间陷入微妙的沉默之中。 人人皆知是谁,但是有谁敢说吗? 诡异的气氛凝滞在大殿中,大臣们面面相觑,接着一个个将头垂得低低的,生怕引起了帝王的关注,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 满座勋贵大臣竟无人响应,皇帝的脸色顿时冰冷起来,一股怒意在心底翻涌。 即使那人不在这里,即使今夜他注定要死,但威慑力竟然依旧如此巨大! 明明他才是皇帝! “呵呵……怎么,不知?还是,不敢?”他隐含愤怒地质问。 这时,殿中有人低声与旁边说:“我怎么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可别吓人,这是错觉吧,雨声太大了。” 然而坐在殿门口的官员脸上却浮现了强烈的恐惧,整个人都发抖起来。 皇后低头看向皇帝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捏的拳头,心生不忍,便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卫太师轻轻一叹,回头望了一眼身边,吏部尚书却盯着自己的酒杯,好似没有察觉,其余几位犹豫半晌,依旧踌躇,不敢做这出头之人。 既然如此,他起身道:“皇上,虎狼再如何凶猛,依旧不是真龙,这朝中唯有一人窥伺弄权,自然便是……” “轰——”伴随着崩雷再一次落下,四扇殿门在一股大力下轰然被撞开,发出更加巨大的响声。 “哗啦啦——”倾盆雨声陡然放大,寒凉的水汽迫不及待地涌进来。 这番大动静打断了卫太师,也震惊了殿中所有人,殿门附近的官员吓得大叫了一声仰后栽倒在地,面无人色地望着出现在门外黑衣重甲兵。 雨顺着黑甲汇成了水流,在殿内通明的灯火映照下,将铠甲冲刷的锃亮。整齐列队的重甲兵带着恶鬼面具,只有一双双眼睛露在外头,冷漠死寂,披着满身的煞气注视着里面的活人,手中的重刀不断滴落着雨水,在地上汇成黑漆漆的一滩,浓重的血腥味伴随着水汽涌进大殿。 “是龙煞军……” “昭王……昭王回来了……” 龙煞军撞开了殿门,收刀整齐划一地分列两侧,有人扬手挥去了头顶遮雨的伞,接着缓步走进了殿内。 张牙舞爪的金龙随着那玄色蟒袍起伏,金玉冠之下是一张冷白的脸,眉宇间带着一丝虚弱的病气,但狭长的眼睛却阴冷地扫过殿内每一个人,像是两条毒蛇随时能够咬破对方的喉咙。 昭王,昭昭如月,如此美好的寓意,可宣宸走进这里,却好似刚刚从阎罗殿闯入人间的恶鬼,炎炎夏日也抵不过他浑身潮湿又阴冷的气息。 每个官员噤了声,屏住了呼吸,汗湿了背,恨不得当场逃离,但可悲的是,脚生根般吓得无法动弹。 皇帝惊愕地看着这个弟弟,满脑空白,“你怎么……”还活着? 然而这个认知闯进脑海,让他整个人瞬间僵硬,接着无边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淹没了他。 如果宣宸还活着,那自己怎么办?皇帝慌张地看向了卫太师。 “不可能……”此刻卫太师的胸有成竹完全不见,掌控之中的得意瞬间化成了乌有泡沫,此刻不管是太师还是国丈等头衔都无法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叛乱未定,大成宫倒是先热闹起来,开席了?”森然冰冷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在大殿里响起,沁着丝丝寒意。 宣宸笑了,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下一刻,在昭王附近的官员惊慌地爬起身,纷纷朝后退开,恨不得离那些佳肴美酒越远越好。 第2章 这让卫太师等人的脸色越发难看,而留下的人则左右为难,目光在丹壁上的帝王和殿中央的昭王游离,内心不住地抉择。 这一幕,让皇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身后却有人扶住了他,只见皇后担忧道:“皇上……” 皇上……对,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为何惧怕! 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勉强镇定下来,对着满脸阴戾的宣宸道:“这……是朕提前给昭王备的庆功宴,朕知道你一定能平乱归来……果然,龙煞军所向睥睨,无人能挡,朕甚是欣慰。” 宣宸嘴角一勾,“给我的?” “……自然。” “那本王坐何处?” 话音落下,皇帝身边的内侍迅速带了两个宫女慌张地收拾着一个席位,将珍馐酒酿一一摆上。 可突然,一道剑光从宣宸的身后袭来,刹那间将那方坐席劈成了两半,杯盘散落一地,发出破碎脆响。 “啊——”两个宫女的发髻散乱,吓得瞪大了眼睛,接着一个眼皮一翻晕厥过去,一个伏地瑟瑟发抖,同时也吓得勋贵大臣浑身颤了颤。 “咱们王爷什么时候吃过别人剩下的东西?”宣宸身后的一个圆脸侍卫笑眯眯地收回了剑,“这不是怠慢功臣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就没想过昭王能够活着回来,自然不愿多给他留一个位置,这庆贺的就是他的死,大家或早知此事,或有所预感,赴宴来此皆心照不宣。 只是现在……每个人都开始后悔,猜测昭王会如何发疯,今晚又会死多少人。 宣宸低低笑了一声,破天荒的,眸光中令人胆寒的凶戾竟然消失了,似乎并未生气,反而还夸了一句:“今日的席宴安排得不错。” 光禄寺卿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抖着身体道:“臣,臣有罪!昭王饶命!昭王……” 宣宸身后的圆脸侍卫轻轻一叹,“啧,脏活又来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抽出随身佩剑,径直走了过去。 下一瞬,光禄寺卿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整齐的血痕,在恐惧绝望的眼神中,鲜血喷溅了出来,然后歪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很快没了声响。 “啊……”倒抽凉气声此起彼伏。 每个人心中颤栗,却将惊叫死死地锁在了喉咙里,垂着眼睛默念:开始了,这是第一个。 今夜不死几个人,昭王的怒火该怎么平息? 皇帝盯着那具血泊中的尸体,再看宣宸即使带着笑意也依旧阴恻侧的眼睛,心脏仿佛被毒蛇绞紧了一般,“你……” 光禄寺卿好歹也是九卿之一,从三品之职!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 昭王则掀起眼皮,波澜不惊道:“这庆功宴虽不庆功臣,不过本王却不能空手而来,有礼献于陛下。” 话落,殿门口的龙煞军端上两个黑色匣子,一路走来,滴滴答答,落在红色的地毯上,加深了痕迹。 黑匣一路送至丹壁上,甚至直接怼到了帝王的跟前。 “皇上看看,满意吗?”昭王漫不经心道。 显然是要他当场打开,不容置疑,皇帝无法,只得缓缓地伸出手。 打开的刹那,两个染血的人头死不瞑目的瞪了过来……皇帝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场往后退了几步。 皇后更是吓得面无土色,心脏狂跳,她紧紧地握住皇帝的手臂,壮着胆子小心分辨着:“皇上……是,是安王和安王世子……” 除了宣宸和皇帝之外,这是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个子嗣,也是势力最庞大的一个。 现在,也被斩草除根,死了。 叛贼的确全部伏诛,可不知为何,皇帝看着这两个头颅,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凄凉。 “嗯?怎么是这对父子?”这时,彬彬有“礼”的昭王皱了皱眉,面露不满。 另一名冷脸侍卫瞥了一眼,点头,“是下面弄错了,重新来过。” 弄错了? 可今日王师讨伐的叛贼不就是安王吗? 众臣面露不解,等着龙煞军再一次端上两个匣子,依旧淌着水滴滴答答,心中猜测不知道这又是谁的头颅。 皇帝二次开盒,心头拢着阴影,他不想,求助的目光往下方而去,然而此刻却无人为君分忧。 还是皇后鼓起勇气,一把掀开。 “这是……” 皇帝看过去,瞳孔瞬间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个扭曲的头颅,接着死死地盯着宣宸,后者勾起阴冷的笑,“折腾得有点狠了,皇上可认得出来?” 皇帝就算认不出样貌,看着搁置在头颅旁边染血的节度使令也知道,这是前几日深夜,奉血诏秘密入宫的东临节度使赵奇!也是唯一一个忠君勤王的将军! 赵奇不为平乱,而是在与龙煞军里应外合之中,借机射杀恶贼宣宸! 至于另一个头颅,并非出自朝堂,却是一直保护在皇帝身边的一位宗师,至臻境的强者! 宣宸身边武林高手诸多,想要万无一失地杀了他,除了勤王军以外,必要借助武功高强之人出其不意。 他连底牌都亮了出去,没想到竟还是失败…… 皇帝缓缓抬头,看向宣宸,口中发苦,所以现在昭王来找他算账了! 第2章 弃子 皇帝与昭王是一对双生子,可惜出生之前,太卜令一卦——双生克紫薇,就改变了宣宸的命运。 彼时先帝不问朝堂,漠然百姓,只信苍天求长生。 此卦一出,怀有双胎的端妃毫不犹豫地在生产之日,密同母族将小儿子送走。 本该是当场溺毙,一了百了,可后宫生子不易,端妃私心,为防长子万一失去将来倚仗,便将小儿藏匿,以便关键之时作为替代。 而宣宸是在五年前才被接回皇宫……可惜却以先帝药人的身份。 哪怕谁都知道他亦是皇子,可未上玉牒,不被先帝承认,依旧只能挣扎成先帝手中一把淬毒的刀,一颗要命的毒药。 后先帝暴毙,诸皇子夺嫡,新君以一母同胞的优势,借昭王之手继位。然而国号未改,不服的兄弟正在叛乱,却没想到,这位竟如此迫不及待地向他的弟弟下杀手。 还没成功…… 宣宸凉薄的唇勾起,看着皇帝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缓不急道:“东临军以平叛为借口,伏击龙煞军,而这江湖草莽,带着一群武夫借机行刺本王。若非本王早有所觉,怕是……如陛下所愿了。” 最后一句的语调似有玩笑之意,然而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没一个能笑出来,反而越发恐慌。 皇帝喉咙一滚,连忙解释道:“昭王误会了,此事朕绝不知情,也是刚刚听你所说!”接着他又愤怒道,“东临军竟如此大胆,敢伏击龙煞王师,定,定是……” “跟反贼宣瑛勾结,早有图谋!”卫太师接着说。 “对,对!”皇帝下意识地看了赵奇的头颅一眼,却对上那双怒睁不肯合拢的眼睛,不免心虚地移开,“幸好昭王警惕,平安无事,不然朕痛失手足,岂能安心?” 宣宸瞥了一眼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安王头颅,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听得人脊背发凉,皇帝的虚情假意便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可迎着那双阴狠渗人的眼睛,皇帝很清楚,早些时候还没撕破脸可以借着同胞情谊虚与委蛇,现在若不做点什么,他恐怕也得步安王后尘! 光禄寺卿的尸体还倒在席位边,恐惧又绝望地看着自己,皇帝抖着手,不由望向卫太师,后者提醒道:“皇上,昭王平乱有功,得重赏。” “对,重赏……”皇帝喃喃道,但宣宸已是摄政的亲王,他还能赏什么? “赏赐就免了。”还是宣宸善解人意,接着他瞥向了赵奇的头颅,“不过这位节度使……” “谋逆乃是大族,东临节度使赵奇以下犯上,勾结叛贼,当诛九族!刺杀亲王,罪加一等,臣恳请皇上按律处置!”卫太师毫不犹豫提议。 皇帝连连点头,“有理!来人,立刻捉拿赵氏九族……不,十族!即刻处死,挫骨扬灰!东临军校尉以上,所有将领……同罪!”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宣宸,见后者逐渐收起了笑容,变得面无表情,便小心地问,“昭王觉得,这样可好?” 昭王残忍一笑,“挺好。” 话落,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身后响起:“不——” 轰隆的雷鸣中,一个满身是血,混着雨水,发髻散乱的人被两个龙煞士兵架进了大殿,丢在了地上,他嘶哑地对着丹壁上喊道:“请皇上收回成命,臣……绝无谋逆!” 这是谁? 大臣们疑惑地看着这个形如狼狈,已经伤得无法行动的人。 站在近处的人仔细观察着他的脸,忽然在对方抬头之时认了出来,震惊道:“赵奇?” 什么? 赵奇不是死了吗?明明那…… 第3章 众人的目光瞬间从这个形容恐怖的男人移到那匣子里折磨扭曲的头颅上,接着再大着胆子望向把玩着手上指环,方才太好说话的昭王。 顿时,全都明白了。 而皇帝的脸色刹那惨白,浑身冰冷。 杀人如麻的宣宸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伏击自己的赵奇,还好心地带到皇宫,给皇帝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大舜朝在先帝之时早已腐朽不堪,八大节度使自成豪强,只有东临在收到皇帝的血诏,二话不说便秘密潜入,起兵勤王。 可是,皇帝却在事情败露之后将这个忠臣下令诛十族,挫骨扬灰! “赵大人,本王说了,不用那么着急慷慨赴死。”宣宸的声音带着一丝风凉疯癫。 赵奇脸上的血污滴滴坠落,头发尢结在一起,面色狰狞而恐怖,然而一双眼睛却期翼地望着丹壁上的皇帝,对宣宸的奚落充耳不闻。 他不相信,三日前的夜晚,这位还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痛斥先帝荒唐暴行,可恨恶贼霸权无法一展拳脚开创海宴盛世的新帝,此刻会为了讨好昭王,灭杀他全族! 皇帝说过——若是事败,爱卿的忠心,朕铭记于心,尔之家人,必善待之。 “皇上……”赵奇的手脚俱断,蠕动着身体一步步爬向丹壁,“臣可以死,无法诛杀恶贼,臣没脸苟活……但是我的妻儿老小,我的族人……”您说过的,会善待,善待! 他瞪凸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皇帝,乞求得到这金口玉言的兑现。 可皇帝面对着狼狈匍匐的赵奇,下意识地扶住龙椅,嘴唇嗫嗫,却无法发出一个声音。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看了过去,带着不可思议。 皇帝迎着那些眼睛,心虚难耐,可他若替赵奇脱罪,岂不是承认了指使诛杀昭王的事实! 宣宸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这个弟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昭王这一步,真是残忍至极,恶毒至极。 “朕……朕……”皇帝心慌了。 这时,昭王唤道:“刑部尚书何在?” 刑部尚书浑身一震,心脏顿时仿佛被一把捏住,接着走了出来,“……下官在。” 宣宸的目光不带任何温度,淡淡道:“圣旨已下,还不拿人?” 九族已是赶尽杀绝,十族是连街坊邻居都不放过,是真正的丧心病狂。 一个忠臣,落到这个下场,刑部尚书艰难地抬手道:“……是。” “皇上!皇上!皇上!”赵奇声嘶力竭,无法动弹的身体犹如鲶鱼一般往前拱。 皇帝被逼着死捏着龙椅扶手,骨节都泛了白。 忽然,卫太师眼神一凌,便有一把寒光匕首从殿中圆柱一角射出,直指赵奇的要害。 宣宸整理着被雨水洇湿的蟒袍袖子,仿若未见,然而只听到叮一声,长剑所过,剑气震荡,匕首从哪儿来便回了哪儿去,瞬间接着没入暗杀者的胸口,一名宫人当场毙命。 宣宸身后的冷脸侍卫收剑入鞘,干脆利落。 赵奇愣在原地,接着身体一瘫,面朝着大殿穹顶,凄然地笑起来,“原来是……昏君啊——昏君啊——” “一个懦弱无能,一个残暴不仁……这大舜朝,没救了……没救了——”他似乎终于不报期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奉皇命斩杀恶贼昭王,我出师有名,并非谋逆!我忠于大舜,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伴随着雷鸣,这一声声啼血般的呐喊落入文武百官之耳,即使再冷漠之人,也不禁为之动容,眼眶中浮现感同身受的湿意。 卫太师一听,顿时大声呵斥:“胡说八道,皇上与昭王一母同胞,怎会命你残杀手足?来人,将这罪臣拿下……” 话未说完,就对上了宣宸的目光,阴森森的仿佛要啖血吃肉,卫太师的话瞬间被禁锢在喉咙里。 圆脸侍卫蹲下。身,在赵奇的胸口摸了摸,“找到了,王爷。”他摸出了一份诏书。 如此重要的东西,赵奇不可能放在别的地方,必然随身携带,宣宸心知肚明。 而皇帝一看到那份密诏,顿时心神俱裂。 宣宸阴冷的目光盯着他,唤道:“礼部尚书可在?” 礼部尚书嘴里发苦,“臣,臣在……” “读吧,让诸位都听一听,皇上写了什么。” 其实不用读也知道这份密诏的内容,但是昭王的意思,他不敢不读。 “读清楚,可别错了一个字。” 礼部尚书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光禄寺卿,暗暗地吸了口气,仿佛朗诵祭文一般,逐字清晰地读下来。 大臣们听着这一条条对昭王的控诉,什么私设刑罚,草菅人命;无君无父,无长无幼;贪腐奢靡,迫害忠良;谋权篡位,祸乱朝纲……凡是可数的大恶之罪皆罗列在里面。 礼部尚书手脚越发冰凉,差点都要拿不稳这份诏书。 而皇帝的眼神里,恐惧已经凝为了实质。 一直到罪名的最后一个字,昭王才笑道:“都说过河拆桥,可这河还没过完呢,皇上,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随着这幽冷的话,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直犹如雕像般处在殿门口的龙煞军顿时抽出长刀,沉默地从雨中走进大殿,一身的泥泞掩盖不住腾腾的杀气。 殿内御林侍卫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们无法呼吸。 这可是龙煞军,是昭王手下的修罗恶鬼组成,各个嗜血好杀,悍不畏死,哪支军队对上他们都会害怕。 宣宸笑着,眼中杀机显现,“既然皇上已然视我为逆贼,若不坐实这罪名,岂非太冤?” 他竟然真的要犯上作乱,谋逆弑君! 皇帝看到这里,整个人都懵了,惊恐地语无伦次,“阿宸,朕是受人挑唆,不是出自本心,朕其实没想杀你,你放过朕这一次吧……” 龙煞军列阵走进殿内,任何人阻挡在面前,皆毫不留情地扬刀斩下,血液喷溅,刹那间染红了门扉。 大臣们顿时慌忙起身,缩在一处,殿内接连响起惊叫声。 宣宸抬脚一步一步走向丹壁,在他的身后,两名贴身侍卫也抽出了刀剑。 “昭王,你敢!这是大逆不道!违背天良!”卫太师大喊道,“来人,护驾!” 从丹壁之后,御林军统领立刻带人围了过来。 宣宸的脚步停了停,身后的侍卫则毫不犹豫地持剑迎了上去。 像宣宸这种杀人如麻的修罗,本身又没什么武功,他身边这两个贴身侍卫自是功力深厚,年纪轻轻便是自在境的高手,就算放在江湖上亦可称之为英雄少年。 这世上武功被分为两类,一类是空有蛮力和招式,却无内力功法的武夫,无品无级。 另一类则是功法和内力有所成,可称之为高手的江湖顶尖武者。 由下自上分为四个境界——内力与招式融会贯通,以一敌十不在话下的脱凡境;心之所至,剑意既往的自在境;内力外放成有形,呼应天地自然的至臻境;化繁至简,可引动天象的合一境。 当然武学最高境界,还有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境。 一般能达到自在境已是天赋过人,行走江湖难逢敌手的武林高手。 至臻境强者,足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宗师,各方势力不遗余力地拉拢,奉为上宾。 至于合一境,这种大宗师,天下间不满五之数,也就各百年大派的掌教才有这个功力,已被世人以半仙看待。 如今这三人皆是自在境高手,不过方统领已经触碰到至臻境的壁垒,不管是内力还是战力都不是这两个侍卫单独能够对付。 所以,陆拾和非伍刀剑合一,共同对敌,他们跟随宣宸多年,配合默契,内力都仿佛自成一体,攻防相辅之下,即使方统领武功更深厚一时间也难以拿下对方。 不过,昭王殿下横行京城,暴行不断,朝廷官员说杀就杀,还能安稳地活到现在,手下就不可能只有这两个侍卫能打。 想想被砍了头颅的那名宗师,方统领即使不落下风,依旧冷汗直流。 “皇上,快走!” 可是龙煞军已经包围了上来,里面不乏武艺高强者,甚至有一道极为危险的气息在逼近,皇帝想走也走不了。 他如今肠子都悔青了,由衷地反问为什么要动这尊杀神,哪怕当一个傀儡至少也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 但现在,看宣宸的架势,是非要他的命! “皇上……”皇后紧张躲在皇帝的身后,其他的妃嫔更是连连尖叫,惊恐地逃向两旁。 慌乱中,皇帝目光不由迁怒向皇后,若非太师和皇后鼓动,他怎么会如此愚蠢在还未坐稳皇位的时候刺杀宣宸! 宣宸的脚步继续往前,而那些刀光剑影全被他的手下挡住,他望着浑身颤抖的皇帝,阴鹭的目光浮现暴戾的快意,“皇兄,看来这庆功宴得变成你的灵堂了。” 第4章 “不,不……”皇帝步步后退,绝望道,“救驾,谁来救驾!” 突然,“住手——”一个怒喝从殿外响起。 伴随着这个声音,只见空中出现一个虚幻的巨掌,缓缓却不容置疑地压了下来。 空气仿佛被凝结了一般,周围一切都被放慢。 这是…… 宣宸眼神一厉,蓦地回头。 只见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在内侍的搀扶下走进大殿,目光愤怒而痛恨。 然而宣宸并未看她,只是透过太后盯着那个一身朴素黄衣,手拿佛串的和尚。 看见这人,宣宸阴涔涔地吐出两个字:“国师。” 第3章 国师 “阿弥陀佛。”国师不悟和尚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 头顶巨掌消失,混战两方也各自回到主子身边。 “本王以为国师早已去往西天极乐,不曾想尚逗留人间,看来六根不够清净,佛祖不收。”宣宸冷笑道。 不悟和尚垂头,“惭愧。” “母后……”皇帝几乎要吓傻了,看见太后和国师的到来,仿佛见到救星一般眼中含泪,差点不顾帝王威严跌坐在地上。 太后看着形容狼狈的皇帝,心中一痛,接着猛然看向宣宸,“昭王真是好大的威风,弑兄犯上,何不干脆连哀家也一同杀了?”她似乎匆匆赶来,怒容之中带着一股后怕。 然而宣宸神情未动,只是目光落在了站在殿门口,不曾进来的和尚身上。 要说这里还有谁能让他忌惮,就只有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大舜国师。 先帝向道,养道士三千,对佛门毫无兴趣,但即使如此,也没动摇不悟的国师地位,便是因为他的武功,足以震慑四方,是合一境大成者。 方才那一掌若是拍下,陆拾和非伍不死也废了。 宣宸满眼阴郁,狠毒道:“我若执意要杀了他,国师待如何?” 不悟一张老脸顿时愁苦起来,“阿弥陀佛,老衲怕是不能如昭王所愿了。” 宣宸冷笑,“既是不问世事的方外人,如今又为何插手凡俗?” “唉……老衲愧对昭王,只是为了大舜,还请收手吧。”国师苦口婆心道。 宣宸嗤之以鼻。 不悟见此,双手合十,轻轻一叹,一直不肯进入殿内的身影在下一刻突然出现在了宣宸的面前,雷霆迅耳之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王爷!”陆拾和非伍当即出剑,直指国师,然而后者却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挥,两人顿时感觉胸口好似结实地挨了一掌,轻而易举地被扫退。 他们面色骇然,合一境当真恐怖如斯。 宣宸目光一沉,待要挣脱,却忽然感觉一股强悍的内力涌入经脉,佛门浑厚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量沿着四肢百骸在流动。 “王爷请莫动。”不悟低声道。 命脉掌握在他人手中,宣宸的确不敢乱动,只是不知道那股内力究竟牵动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激活,在体内游蹿,吸取他的生机,眼前出现了恍惚重影,同时耳鸣锐响,四肢无力。 明明处在夏日,他却感到无边的冷意,刺骨的疼痛在经脉中游动,那种想要缩成一团的感觉又出现了。 此刻若不是不悟撑着他,他必定栽倒在地。 该死…… 不知过了多久,不悟收起了内力,扶着宣宸站稳,“昭王殿下,恕老衲无礼了。” 那股突如其来的寒冷和痛苦渐渐褪去,宣宸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起头,发红的眼睛转为凶戾,酝酿起了雷雨风暴,直冲着国师而去。 明明他身上没什么内力,可是那满身的戾气依旧让人心里发憷。 宣宸一把抽出陆拾的剑,对着国师的眉心直刺而去。 “嗡……”剑鸣颤抖,于眉心一寸之外再无法向前,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这把剑的深入。 不悟见此还后退了一步,好似并不在意宣宸的杀意,说:“大舜江山摇摇欲坠,实不可再无君主,请昭王见谅。” 接着他低头合十行了一礼,身影便消失在大殿中。 “国师!”太后和皇帝一同着急唤道。 陆拾却松了一口气,“王爷,他走了。” 非伍扶住了他,“您没事吧?” 宣宸本就冷白的脸,如今更是毫无血色,整个人好似从坟墓里刚爬出来的尸体一样,看着尤为可怕。 不悟一走,这里就没有人再能威胁到昭王,太后立刻紧张了起来,而皇帝刚放下的心又吊到悬崖上。 宣宸这个表情,实在太恐怖,不像是要杀人,而是要吃人。 太后色厉内荏道:“你若要动皇帝,就踏着哀家的尸体过!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凶残暴虐之人,连母亲兄长都不放过!” 宣宸看着躲在太后身后的皇帝,面无表情,满身的暴虐都快凝成了实质,但过了半晌,他突然哑然一笑,“既然太后都这么说了,那便罢了。” 此言一出,皇帝和太后一同怔愣。 “不过,这搬弄是非,挑唆谗言之人,却是不能留。” 此言一出,皇后的脸色顿时惨白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忍不住扯住皇帝的衣袖,眼泪簌簌落下。 昭王这话虽打消了弑君的念头,但是却将皇帝身边的人送上了刑架,首当其冲便是卫家! 勤王的东临节度使还躺在地上,折磨得不成人样,生死未知,还落了个诛十族的下场,那卫家呢,皇帝会保下来吗? 不仅是皇后,就连卫太师都怔怔地看向了皇帝。 卫家可谓是赌上了全族的命押在皇帝身上,但是看皇帝闪烁的目光,太后冷漠的表情,卫太师的心直直坠落悬崖,最终灰白地闭上了眼睛。 陆拾啧了一声,抬起手,“拿下。” 龙煞军立刻提着刀走向卫太师,开席之时那些拥趸的朝廷命官都不禁往一旁退开,哪怕是一心跟随他的学生都垂着头两股战战,生怕被清算。 皇后见此立刻对着宣宸恳求道:“昭王,求您开恩,我爹不敢了!绝对不敢了!”接着她扯着身边皇帝的袖子,哭泣着,“皇上,我爹一心为您谋划,忠君爱国,求您救救他吧!母后,太后娘娘……” 但是皇帝怎么敢开口,他刚从疯癫的昭王手中侥幸活下来,国师已经走了,在这个大殿上,还有谁能保他? 太后倒是弯腰缓缓地将皇后扶起,轻声却不容置疑道:“哀家会记住卫家,将来必不亏待于你。” 皇后闻言瞳孔一散,满脸绝望。 自知死路的卫太师低笑了两声,却忽然抽出藏于官袖中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猛然刺下,顿时鲜血喷溅,身体缓缓倒下。 在宣宸出现在大成宫时,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爹!”皇后凄厉地叫喊了一声,接着也昏厥了过去。 大臣们愣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卫太师,一刻钟前还意气风发的百官之首就这么死了。 但这没完。 “至于其他人……”随着宣宸犹如恶鬼低语的声音响起,每个大臣的心被揪了起来。 他们今日出现在这庆功宴上,就已经犯下了错误。 明明有上百人,可这大成宫却寂静的好似地宫一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额头冷汗密布。 宣宸皱起了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不悟的内力入体,还是身上带着伤失血过多产生的虚弱,一冷一热交织,血腥味加暑热之气令他的头脑一阵阵晕眩。 终于,他厌倦了,闭了闭眼睛道:“暂且放你们一马。” 呼—— 劫后余生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感觉,几个吓得不轻的大臣抬起袖子默默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可还未等他们放下心,却又听到宣宸说:“不过……” 宣宸越不舒服,眉宇间的戾气就越盛,他抑制着杀人的冲动,不怀好意地说:“今夜龙煞军死伤过多,需得补充。” 天杀的龙煞军已经有五千军制,是先帝交给昭王最大的毒瘤,谁都希望死得越多越好,没想到还要补充! 但是相比起小命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等朝臣多言,皇帝立刻道:“龙煞军平乱有功,按理皆有赏赐,昭王随意即可。” 赶紧把这杀神送走吧,他真的累了,也不敢了,整个人都麻木了。 宣宸扯了扯嘴角,“甚好,听闻诸位大人家中公子皆年少有为,以一当十,正可充入龙煞。” 什么? 大臣们面上一滞,呆呆地看过去。 “二品以上者,非嫡长不要。” 嫡长子,那可是每个家族的希望,送进龙煞军…… 大臣们望着那满身杀气,仿佛恶鬼上身一般的龙煞士兵,整个都颤了颤,心拔拔凉。 宣宸看着一个个绝望的眼神,心情才没那么糟糕,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然而才走下台阶,胸口的窒息感再一次袭来,耳鸣声中,意识快速地模糊了。 第5章 身后便是陆拾和非伍的惊慌声。 “王爷!” “王爷!” * 襄州城外的长亭,一名红衣劲装打扮的青年接过一个钱袋,打开看了看,接着露出笑容,抬手抱了一拳,“多谢。” “裴少侠客气了,这一路多亏少侠保护,我家小姐才能顺利到达襄州与舅老爷汇合,这点谢礼是应该的。”对面管家模样的人笑呵呵地捧了捧肚子,他望着面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俊俏不凡的年轻人,想了想,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折叠的手帕,递了过来。 裴星悦疑惑地看过去。 管家于是打开这方手帕,只见折边还绣着文竹,针脚细密,清新雅致,应是女子之用。不过这不是重点,帕子里还躺着一枚金簪,衔有玉珠,是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佩戴得起。 “裴少侠勿怪,这是小姐吩咐……”管家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在,接着又低声道,“小姐说,她一孤弱女子继承万贯家业不易,不知有多少虎狼惦记,只求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作为依靠。这一路观裴少侠,武功卓越,品行高洁,小姐愿与您琴瑟和谐,共享富贵,不知少侠可有此意?” 裴星悦一听,顿时愣住了,“啊?” “我家小姐您也见过,秀外慧中,家底又丰厚,是世间难寻的俏娘子,若非钟情于您,也不敢如此大胆让在下来说合。” 管家说着说着便笑起来,在他看来裴星悦一个一没财二没势,风餐露宿的江湖莽夫能够得到他家小姐青睐,招为夫婿,是这辈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运气。 这世道日子艰难,江湖浪人落地生根成了富甲一方的员外郎,有谁会拒绝? “裴少侠若愿意,便在襄州城里等候几日,待小姐安顿,就拿着这枚簪子来舅老爷府上提亲,这是我家夫人的家传遗物,做得了数。” 管家将簪子又往前递了递。 裴星悦简直哭笑不得,便摆手道:“多谢方小姐错爱,只是在下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请见谅。” 说完,他拱了拱手,拿着钱袋转身下了长亭,一跃翻身上马,发带随着红衣飞扬,端得是干脆利落,肆意洒脱。 管家闻言,轻声一叹,方才还觉得便宜了裴星悦,这会儿竟生出了可惜之意。 “福叔。”长亭后走出一个面带纱巾的女子。 “小姐,裴少侠有意中人了。”管家惋惜道。 方小姐笑了笑,“是我晚了一步,错过了好姻缘,只是不知道能让他如此记挂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人,想必钟灵慧秀,世间难得。” 第4章 二信 裴星悦告别方家,坐在官道边上一个食肆里。 他的手中有两封信,是前不久收到的。 一封来自抛妻弃子攀高枝的爹,一封来自……他手指轻轻抚过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眼睛明亮又透露着欢喜,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胸口处……自然是心上人。 他本想一掌销毁他爹的信,不过没想到这老小子平步青云,官运亨达,竟已成了朝廷二品大员,实在是世道不公,叫这老混账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好在苍天有眼,恶有恶报,老东西身染恶疾,已命不久矣,临终来信想要见他一面,补偿多年遗憾。 他本不予理睬,不过谁让心上人也来了信。 想到小哥哥的信,裴星悦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 京城之地,虽然繁华,却也复杂,小哥哥作为一个被养在外面多年的孩子,性格宽容温和,又善解人意,乍然回家,定然受到百般刁难,各种委屈。 这份信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可谓倒背如流。 信中口吻虽然淡然,将一切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裴星悦还是读出了这些年爹不认,娘不亲,兄弟姐妹一再迫害的辛酸苦楚,如今小哥哥面临着被赶出家门的窘迫,且多年造恶,身体虚弱,腿脚不便……他看着看着,心都要碎了。 若非此地离京路途尚远,裴星悦非得轻功化极立刻到达京城,围着人嘘寒问暖。 八年未见,书信少有往来,他一心练武,实在想念得紧。 想到这里,裴星悦解下腰间钱袋,点了点里面的数量,五十两纹银是一路护送方家小姐的报酬,除此之外只剩几个铜板了…… “客官,要来点什么?”这边小二取下肩上布巾,擦了擦桌面,笑问。 “来一碗阳春面,里面打两个蛋,一叠肉包,再来半斤卤肉。”裴星悦手头宽裕,不免犒劳自己。 “好嘞!”这一看就是个豪爽的江湖侠客,小二笑呵呵地便转身前去安排,但才刚走一步却被裴星悦拦了下来。 小二不解,笑容满面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卤肉……还是算了。”裴星悦说。 小二:“……好的。” 然而裴星悦依旧没有放行,只见他面色纠结,最终一番抉择后说:“包子也不要了。” “啊?” “蛋……也别打了,就一碗素面吧,几文钱?” 小二:“……”牵着马,明明衣着也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还以为是个阔绰的主,没想到竟是个穷酸。 “五文。” 裴星悦于是数了五个铜板出来,小二拿到手里,兴致缺缺地走了。 裴星悦倒不是吃不起肉,实在是忽然考虑到小哥哥出自大户人家,又身有残疾,被爹娘赶出来,以后寻医问药、起居生活尽是用钱的地方,总不能让人跟着他委屈了,所以现在能省则省。 算算路程,从襄州到京城,赶一些的话大概十日可到了,也不知道小哥哥如今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还像少时那般,笑起来跟春风一样温柔好看。 这间食肆就在官道旁边,远远的可以看见襄州城门。 襄州乃是大城,有山南节度使坐镇,城中秩序相对井然,是以人口众多,商贸繁华。 不过裴星悦望着排着长队的城门,不禁纳闷道:“那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难民吗,怎么这么多?” “唉,这不陕州大旱,半年没下雨了?如今这鬼天气又热,百姓们没办法,只得背井离乡找出路。”小二将一碗素面放在裴星悦的面前。 裴星悦疑惑道:“可是襄州离陕州不是还隔着一个沧州和澄县吗?” “公子不知道呀?听说沧州关城门了,不愿收流民,澄县不知道,但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小二说完长叹一声,作为底层小人物,看着这些流民不免带上感同身受的悲哀,“朝廷大老爷们不管事,赈灾不知道何年何月呢,如今人活着啊就靠运气,这日子,是越来越艰难喽!” 裴星悦来襄州走得是另一个方向,倒是第一次听说,他见官道上往襄州而去的百姓,各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着沉重的步伐,拼着眼底的一丝希望,尽可能地在走快,不禁心下沉重。 绕过一个沧州大城,光靠双脚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更别说饥渴交加,满身疲惫,怕是一松懈就得病倒了。 不过这些人还是幸运的,至少襄州的城门还没关。 这时,小二又劝道:“公子若要进城,还是早些去,我们掌柜的说,流民只会越来越多,怕是不久襄州也得关了,今日是食肆最后一天,午后他也得带着家人进城避一避嘞。” 一旦吸收的人数超过一个城池的负荷,必然先保证城内百姓的生活,山南节度使这么做倒也不算错。 食肆里坐着的大多是走南闯北的旅人,不用小二多说,便知情况不对,匆匆吃完抹了嘴,就向城门走去。 裴星悦也牵上自己的马上路,然后坠在队伍的最末尾等待进城。 天气炎热,酷暑难耐,就算裴星悦有内力支撑,天生小火炉的他额头也不禁冒出了热汗,更别说这些千里迢迢而来的难民,一个个面色或苍白,或潮红,双眼凹陷,身体已是虚弱至极。 可城门放行的速度却很缓慢,等得人实在心焦。 好不容易往前挪了一段距离,排在前面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姑娘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一旁的少年一惊立刻抱住了她,晃着她的肩膀叫喊。 小姑娘双目紧闭,一脸潮红,不论少年怎么喊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四肢开始抽搐起来。 少年简直吓傻了,眼泪瞬间迸发,他抬头慌张地看着周围,望着人群喊道:“来人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救救她吧!”他一边喊一遍磕头,不过几下,额头就红肿了。 然而前后的队伍都看着,却没一个站出来,城门检查的士兵见此皱了皱眉,冷漠地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嫌弃。 小姑娘的情况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长时间没吃东西没水喝,身体太虚,再烈日暴晒,就中了暑热。 可是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实在没什么余力帮助别人,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就这么没了,人早已经麻木。 现在大家只想尽快地进城,有人甚至还骂了一句:“这丫头死定了,小子你还进不进城,不进就让开,别耽误我们!” 第6章 “唉……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吧,少了一个累赘,你也好过一些。” “是啊,没吃没喝的,就算现在救活了,接下来又怎么办?” 世道乱,人也冷漠,就算有人生出恻隐之心,也怕被这么多的难民沾上难以摆脱,是以都远远地避开,袖手旁观。 少年的眼神顿时绝望起来,他抱着妹妹,哭泣道:“你起来啊,哥哥带你进城……我会做工赚很多钱的,我答应过你,给你买好看的花戴,你还没戴上,娘走了,爹走了,你难道也要抛下我吗?” 少年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忍不住叹息。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只听到一个悦耳清朗的声音说:“你把她放下,别抱得这么紧,我来看看。” 少年一怔,蓦地回头,只见一个红衣公子将手里的水囊递过来,“给她先喝口水吧。” “公子……是,多谢公子!”少年二话不说照做,将水囊凑到妹妹发白干裂的唇上,一点一点喂进去,同时,裴星悦握住小姑娘的手腕,内力缓缓输入。 可惜他的内力属火,想要给这姑娘降温,需要消耗更多,不过好在他内功深厚,迂回着倒也能行。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小姑娘抽动的四肢停止了,过于潮红的脸色也逐渐恢复到营养不良的状态。 裴星悦收手起身道:“潮热已退,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谢谢公子!”少年高兴地连连道谢。 “进城找个大夫看看吧,她身体太虚,还是得吃药,不然很快又得病倒。” 然而此言一出,少年抿着嘴沉默下来。 裴星悦低头看着这俩兄妹,也幸好天气炎热,即使衣裳单薄破烂,两人赤着脚,也不用担心冻死路边,只是披头散发,满脸脏污,比城内乞丐还要不如。这副模样,别说请大夫抓药,就是吃饭都成问题。 裴星悦目光一扫,见周围的视线都纷纷移开,再看这俩孩子,最终心生不忍,叹了一声道:“走吧。” * 裴星悦从药堂里出来,手里拎着一袋药包,然后走向前面的包子铺。 那对兄妹正拘谨地坐在长凳上,妹妹虚弱地靠在哥哥身上,面对这一笼香喷喷的白面包子直吞口水,但不论眼神多么渴望,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没敢乱动,一直等到裴星悦到来,才慌忙起身唤人,“公子。” “怎么不吃?”裴星悦坐下来,把药包放在一边。 少年道:“公子您先吃。” 好不容易碰着一个好心人,救了妹妹一命,还找了大夫抓药,少年实在不想给裴星悦留下不好的影响。 “我吃过了,你们吃。”裴星悦拿起包子给他们一人一个。 小姑娘于是看向哥哥,少年点点头,这才迫不及待地接过,“谢谢公子。”她轻轻地说完,便直接咬了一大口。 包子蒸得又软又绵,吃得小姑娘眼睛都亮了,一口接一口,生怕被人抢了去。 “喝口水,别噎着。” 两个孩子再怎么有礼貌,也是饿了好几天,哪里还忍得住,再斯文都狼吞虎咽。 裴星悦又点了一笼,自己拿了一个陪着慢慢啃。 一直到吃完,小姑娘偷偷打了个饱嗝,他才问少年:“小杰,你们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妹妹太小,哥哥倒是看着有些主意。 裴星悦这么问,显然是不打算带着他们,文杰也知道兄妹两个是累赘,便说:“我现在有力气了,可以做工养活妹妹,多谢公子搭救,文杰大恩铭记在心,再见公子必定报答救命之恩。” 这么一说,便是孤儿,在这襄州城举目无亲。 裴星悦看着少年不算健康的身体,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是想找个苦力活干,随着流民涌入怕是困难。 更何况小姑娘身体已经亏损,若是不安顿好,估计也活不了。 想到这里,裴星悦道:“罢了,相逢有缘,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第5章 上京 裴星悦在成衣铺子给两兄妹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在客栈里给他俩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后,往一个大宅门走去。 文杰看着牌匾道:“振兴镖局。” 裴星悦闻言回头,“你识字?”其实从文杰的谈吐和举止中可以看出,这对兄妹遭难前家境应当不坏。 “是,我爹从小教我念书,可惜两年前他病逝后,就没有学了。” 这年头能识字的人极少,更何况振兴镖局四个字笔画复杂,少年一字未错,可见是认真读过书的。 裴星悦带着他们走进大门,只见宽敞的院子里,十几个汉子正来来往往装箱装袋,似乎准备出镖。 看见他们进来,一个个抬起头面露警惕,正要过来询问,只听到一个惊喜的大笑声从里面传出,“裴少侠,您怎么来了?” 声如洪钟,形如蛮牛,粗狂的大汉走出大堂,满脸热情地迎上来。 “罗镖头,好久不见。”裴星悦抬手抱拳。 “哈哈,的确一年没见了,裴少侠依旧神采飞扬,可喜可贺,快,里面请!”罗镖头热情地领着他往里面走,又吩咐手下,“让夫人把珍藏的好茶取来,有贵客到了。” “罗镖头客气了,随意便好,你们这是要出镖?”裴星悦一边跟着往里面走,一边问。 “是啊,若是你再晚一日来,我们可就错过了。” 罗镖头请裴星悦坐下,目光往他身后一看,纳闷道:“这两个娃娃是……” “是我路上救下的一对兄妹,陕州遭难,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襄州,实为不易。”说到这里,裴星悦起身再次拱手道,“罗镖头,我有要事前往京城,不便带着他们,襄州城内我所熟悉的又只有你,所以冒昧前来,还请……” 一说这话罗镖头就明白了,他摆摆手,正要答应,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裴少侠不必客气,一年前若非您出手相助,杀了山匪头子,救了夫君,他和兄弟们怕是得交代在那山坳里。” 罗镖头的夫人带着丫鬟,端着茶水走进来,给裴星悦上茶,“陕州大旱,我们也有所耳闻,唉……都怪朝廷不作为,苦了百姓,只要裴少侠不介意这里粗陋,就把人留下,我必好好照顾。” 裴星悦起身,接过茶盏,“那就多谢嫂夫人了。”他说着回头看向兄妹俩,嘱咐道,“罗镖头和夫人都是心善之人,你们留在这里我很放心。” “多谢公子!多谢罗老爷!多谢夫人!”文杰拉着妹妹给两人赶紧磕头行礼。 他虽然很舍不得裴星悦,但也知道不可能跟着这位公子,能替他们找个地方安顿,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哎,真是两个好孩子,你们跟我来吧。”罗夫人扶起这对兄妹,然后带人离开,把地方留给了他们。 关上门之后,罗镖头问:“方才听裴少侠说,你也要上京?” “正是。” 罗镖头顿时目光炯炯,惊喜地追问道:“莫非你也听到了消息,准备前去相助?” 裴星悦愣了愣,不明所以,“相助?” 罗镖头看裴星悦疑惑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想了想,他低声问:“裴少侠去京城,难道不是去救赵大人和他的家眷吗?” 裴星悦越发一头雾水,哪个赵大人……忽然,他恍然了,“东临节度使?” “正是赵奇,赵大人!”罗镖头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他相信裴星悦的为人,便直言道,“如今这天底下的好官没几个,唯独赵大人一世清明,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令天下人敬佩。可惜,赵大人忠心为国,不惜起兵勤王却为奸人所害,判了个谋逆大罪,家眷全部被擒,正押解进京,半月之后怕是要被问斩了!” 说到这里,罗镖头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气愤道:“都是昭王那个恶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他不仅要诛赵大人全族,更是当朝逼死卫太师,残杀忠良,实在可恶!听说当日若非百官求情,太后以死相逼,怕是连皇上都要被龙煞军诛杀!” 他长叹一声,“如今这朝堂奸佞当道,大舜朝气数恐怕要尽了。” 江湖人虽在草野,远离朝堂,但心中亦有正义,见不得好人被陷害,好官遭难,恶人却洋洋得意的嘴脸。 “陕州大旱,早该拨下赈银,救济百姓,可那些大人忙着争权夺势,巴结权贵,哪儿有人去管他们死活。就说这襄州城,你以为山南节度使为什么没关城门,他正到处搜集奇珍异宝,准备献于昭王呢。” 这些朝廷大事裴星悦也有所耳闻,不过大舜朝糜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先帝时期就已经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再来一个昭王,似乎也不意外。 不过他一个江湖侠客,人言轻微,实在做不了什么,便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救?” “自是去劫法场!” 裴星悦:“……”他顿了顿看向罗镖头,由衷道,“凭你们……怕是不容易。” 第7章 就算他没见识过龙煞军,也知道这支军队非常人所能抗衡,更何况昭王手下人才济济,武功高强者众多,像罗镖头这样堪堪摸到自在境门槛的高手,进了法场也只能跟着一起掉脑袋。 罗镖头却哈哈大笑起来,“裴少侠放心,我老罗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敢给英雄豪杰拖后腿,劫法场之事自有武功更高绝的侠义之士来做,而我们振兴镖局,就是将兵器运送京城,在他们得手之后,将赵大人一家送出京城。” 京城监管严厉,若非得到允许,刀剑这类武器是不能随便带入城中,所以得偷偷运送进去。 可裴星悦听到这里并不觉得稳妥,“此事颇为危险,万一被查到,你这满府上下怕是……” “没时间了,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大人死在奸人手中吧!其实今日之后,夫人便会带着家眷离开镖局出去躲一躲,待事成再回来。”罗镖头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奈,但目光决绝,已是下定决心,接着他期待地看着裴星悦,“裴少侠,您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可愿一同前往?” 如此大义之事,若按照裴星悦的性格,必然要走一趟,可是…… 他摸了摸胸口的信,想到孤苦伶仃,腿脚不便的小哥哥,对方还在翘首以盼,又实在不忍心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万一他有什么不测,小哥哥怎么办? 他知道心上人的脾气,若非走投无路,实在不会写这样一封信过来。 见他面露犹豫,罗镖头不免失望,不过此事不好强人所难,便道:“是在下多言了,裴少侠勿怪。” 裴星悦摇了摇头,“无妨,此事我记在心上,既然都在京城,若能腾出手来,必助各位一臂之力。罗镖头若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联络方式吧。” 罗镖头惊喜地起身抱拳,“裴少侠大义。” 既然目的地都是京城,裴星悦便和振兴镖局一同前往,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第二日一早,文杰兄妹来送别,看着这对孤弱的兄妹,裴星悦顺手解开了钱袋。 他直接抓了三十两,可刚要掏出来却又犹豫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了二十两,结果一抬头看这对兄妹全然信任地望着自己,最终咬牙还是再添了十两,总共二十两银子交给文杰。 文杰一见,忙推辞了回来,“公子,这我们不能收!” 裴星悦心说自己也不想给啊!但是他握着少年的手还是塞过去,说:“振兴镖局必然是不会亏待你们,不过人多口杂,有银钱傍身总好过捉襟见肘,免得叫人看轻。再者这世道不太平,若镖局待不下去,你们尽可找其他出路,不必有所顾虑。” 江湖英雄为了一个义字可抛头颅洒热血,赔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这对兄妹只是普通百姓,若是劫囚之事败露,朝廷追究下来,文杰他们没必要跟着罗家一起受罪。 文杰兄妹眼泪汪汪,闻言便不再推辞,只是握着银两,再一次跪下来磕头,“恩公大恩,我们兄妹不敢忘记。” 裴星悦点点头,直接翻身上马,红衣一扬,策马而去。 * 这边,宣宸从昏迷中醒来,眼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双耳鸣响,周围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极为遥远。 “好了,鬼门关算是闯回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轻轻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陆拾急忙凑了过来,关切道:“王爷,您怎么样?” 宣宸眼前还有些重影,耳朵听不真切,他盯着面前好一会儿,才聚焦看清来人,“宣渺。” “是我,好弟弟,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五公主问。 “几天?”宣宸抬起手,被非伍扶起上半身,陆拾殷勤地在他的后背放了一个软靠。 一旦苏醒,度过了最初的迷蒙,宣宸的目光就变得锐利起来,眉宇间的阴郁也逐渐浓重,嘴角挂着讥笑,又是那个谁见谁怕的昭王。 不过宣渺却不怵他,说:“十天。” 宣宸一怔,这么久。 “其实能醒来已经很好了,要不是国师每日给你输送内力护住心脉,压制你体内不断亏损的气血,不然大罗神仙来也难救。”宣渺在他的床边坐下来,不论宣宸愿不愿意,拉过他的手腕再一次搭脉。 宣宸冷冷道:“徒劳之功罢了。” 宣渺不高兴道:“我好歹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神医,少看不起人。” 宣宸嗤了一声,“那神医看出什么了吗?” 宣渺顿时沉默下来,秀气的眉拧在一起,她不断分辨着宣宸的脉象,一直过了许久,后者直接收回了手腕,目光淡淡。 宣渺低声道:“你的身体已经被各种药物侵蚀得差不多了,脉象非常混乱,我的确无法诊断。” 意料之中的事,宣宸没什么失望。 “但奇怪的是,明明那老东西已经死了,那些道士也被你屠戮殆尽,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敢再抽你昭王的血,你怎么会处于失血状态?”宣渺惊疑地问。 宣宸说:“我不知道。” 宣渺站起身,神色凝重,在屋子里踱步,非伍和陆拾看得心焦,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左看看右看看,两人紧张得不行。 最终宣渺吩咐道:“陆拾你去给他弄点吃的,十天没进食了,这脸色比坟墓里的尸体都难看。” “是,那王爷就拜托五公主。”陆拾行了一礼。 “放心吧,顺便看看药,煎好了端过来。” 等陆拾一走,宣宸抬起眼皮,冷淡道:“我不喝药。” 当了五年的药人,宣宸如今看见药就觉得恶心。 宣渺叹了一声,劝道:“这是补气血的,你现在亏损得厉害,必须喝,其他的,对你这具身体倒也没什么用。” 宣宸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忽然,宣渺问:“宣宸,我一直很疑惑。”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大着胆子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此言一出,宣宸的目光冷如冰霜,利剑般射向宣渺,哪怕他现在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断气,但身上的气势却依旧强大到令人心惊。 饶是宣渺自诩与他关系好,在那双阴霾的眼睛下,心跳不禁猛然加快,她艰难道:“二皇子和三皇子曾经为了讨先帝欢心,体现孝心,自愿割脉献血,一直持续了一年,但因身体亏损太厉害,一场大病直接要了这两人的性命。其余皇嗣害怕,若非先帝降旨,不得不献,否则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事后更是滋补之物不断,可饶是如此,身体也逐渐虚弱。要不是五年前,你突然回宫,成为先帝的药人和血罐,将我们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否则我们定然也是病魔缠身。” 说到这里,宣宸眸光闪动,杀意渐渐收敛。 宣渺胆子放大,继续道:“五年了,那种日子是个人都活不了,但是你不仅没死,还有余力杀掉其他兄弟,掌握权柄,你不觉得这不可思议吗?” 第6章 邪物 先帝对于大舜朝的百姓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对自己的子嗣也是一个噩梦。 一个老道从古籍中发现,炼制长生不老药需得血脉为引,以此抽取子嗣寿元弥补自身,再附以珍贵的天地宝材,可夺天地造化,成就上仙。 先帝一心求道,根本不在意子嗣的死活,天上宫的丹火鼎盛,日日不辍,烟气弥漫升空,形成一只巨大的魔爪笼罩在整个皇宫里,弄得人心惶惶。 那时候,所谓修为高深的道士们进进出出,排场甚至比皇子娘娘们更大。 直到……宣宸被找了回来,双星克紫薇的卜卦下,至此老道们的试药人有了,先帝百年之后的命也有人给续了,因为无论如何折腾,宣宸还是要死不活着没咽气,是以这些皇子也好,公主也罢,终于能够逃脱这场噩梦。 宣渺是后宫中一个宫婢所生,在宣宸没回来之前,公主之中她被推出去取血的次数最多。 为了活命,她自己学医试药,想尽办法弥补血亏,再加上天赋所在,倒是习得了一身医术,后来被宣宸放出宫,行走于江湖,有幸拜入药谷春霖岭,也得到了另一段人生。 而那五年,宣宸要血给血,试药便试,毫无怨言,逐渐成了先帝身边最不可或缺之人。 残忍的折磨下,人若是不想变疯子是需要宣泄的,知道这个孩子离不开掌控,先帝于是慢慢地给了宣宸一些权力,让他变成了一把淬毒的刀,任何胆敢对圣上有所异议之人,皆死在他的手上。 这把刀太好用了,以至于先帝越来越离不开他,造成了宣宸的权力无限膨胀,才有了今日令人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昭王。 兄弟姐妹们敌视他,诋毁他,嘲笑他,但又害怕他,在先帝暴毙之后,宣宸的权力达到空前,谁当下一个皇帝,他说了算。 也就宣钰占着一母同胞的优势,借宣宸之手杀光了所有兄弟,坐上了皇位。 但如今想来,事情的确很蹊跷。 宣宸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意志坚定,顽强不息能够解释的。 第8章 宣宸抬起自己的手,修长洁白,但消瘦嶙峋,回想起那晚庆功宴上国师的话,眉间戾气逐渐浓烈。 最终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低地笑起来,宽大的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披散的青丝垂落肩头,随着肩膀的耸动而颤抖,宣宸整个好似陷入了癫狂,充满了自嘲和压抑的愤怒。 在他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他得到自由的时候,这具破败的身体给了他迎头一击。 “宣宸……”宣渺听着这笑声,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的同时,便是细密的心疼。 宣宸放下手,冷冷地说:“我要见国师,现在。” 宣宸的醒来,似乎在老和尚的预料之中,没过多久,那道朴素的黄衣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宣宸没有多余废话,只是问:“我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 “阿弥陀佛。”不悟怜悯地看着床上的青年,垂眉低声道,“老衲年轻时候曾在古籍之中读过一个邪物,非蛛非草,嗜血而生,一旦进入活体,便会盘踞心脏,随经脉搏动生长,直至吸干宿主,破体而出。” “那我应该死得更快。”宣宸讥讽道。 不悟叹道:“既是邪物,便不单单如此,若是常人被寄身,半年之内不可活,然而若植入失血濒死之人体内,它反而会护住宿主心脉,促血生机。” 此言一出,宣宸眸光一动,宣渺却恍然大悟,“所以那样非人的折磨下,九弟却能活下来,这么说这反而是个好东西?” 不悟笑着摇了摇头,“宿主失血越多,它造血就越多,于人体结合便越发紧密,难以察觉,直到经脉、骨骼为它的丝线所代替,最终盘踞头颅,控制神志,无知无觉之间便成为……” “傀儡。”宣宸道。 无不颔首,“只是一段记载,并不全,但与王爷您此刻的情形却极为符合。” 宣宸听此,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直接抽出枕下的匕首,二话不说便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顿时伤口布满殷红,他割得很深,直接血管破裂,血液喷涌,瞬间染红了整支手臂。 “宣宸!”宣渺被他的干脆狠辣给震惊了! 饶是早已波澜不惊的不悟也怔了怔。 “国师,快,止血!” 不悟速速扯过他的手臂,手指如残影接连点中伤口周围的穴道,减缓血液流速。 宣渺一边翻出绷带和金疮药,一边责备道:“对旁人这般也就罢了,怎的对自己也如此狠心,不疼吗?” 疼? 还有什么比之前更疼? 也不知道这具身体早已经失去了痛感,还是麻木了,宣宸无所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说那么多,不如验证一次,国师功力深厚,总不会让我就这么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哪个正常人自残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宣渺犹记得宣宸刚回宫时,还是一个温雅清俊,风姿绰约的大家公子,眉宇间自有傲气,比在皇宫中压抑长大的兄弟姐妹豁然许多,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然而现在,却已化身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对自己都如此残忍。 宣渺想起来都觉得可惜。 这和尚的境界究竟在哪儿,没人知道,不过他轻松地从宣宸的伤口上取下了一段血丝经脉,内力控制精确地分离血液四散,很快真气团中便只剩下一段形如透明的白丝,犹如活物一般,上下摇曳蜷曲,看得人寒毛耸立。 宣渺眼睛一睁,“竟然是真的。” 宣宸冷冷地盯着:“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和尚摇头,“老衲尚未得知,却遇大舜动荡,不得不归。” 宣渺问:“国师,这两年,你去了何处?”连先帝暴毙都没有赶回来。 “西域。” 宣宸眉间微微一蹙,这是西域的邪物? 不悟道:“先帝为求长生已走火入魔,老衲无力阻止,然此物阴毒,却不能坐视不管。可惜,这只存于传说古籍,刻画于古城壁画之中。西域之行,老衲所获不多。” 宣渺思索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种下的,莫不是那些妖道?但为什么不在我们身上种?” 国师看着宣宸,手指拨动着佛珠,脸上露出惋惜之意。 宣宸目光淡淡,“本王入宫前,受西南王指点,武功离至臻只差一步。” 若没有过于深厚的内力,怎么挨得过那种痛苦?可惜现在,他握了握拳头,只能自嘲一声废人。 宣渺怔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来,为先帝炼丹的那群道士,不仅想要荣华富贵,还想要点别的。”宣宸眯起眼睛,眼中杀机顿显,“来人。” “王爷。”非伍推门而入,行礼道。 “你立刻带人清理乱葬岗,把那些道人的尸体都给本王拼凑起来,对着名册一个一个地辨明身份,漏了一个,提头来见。” 先帝一暴毙,宣宸第一个清理的就是那些在他身上留下各种伤痕,拿他试药取血的道士,将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以千百倍返还,是以弃在乱葬岗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数量庞多,这要拼凑,可得花上不少功夫。 然而非伍二话不说领命,“是。” 宣渺一想到那乱葬岗的情景,说:“夏日炎炎,尸体恐怕早就发臭发烂了,你这也太难为非伍了吧?”她看着非伍那英俊的容貌,颇为不忍心。 宣宸瞥了她一眼,“不舍得他去,那你去。” “咳……我会给非伍备上去味止吐的香丸。”宣渺挽过耳边的发丝,凑到非伍面前,伸手撩了一把男人的袖子,“保证不沾染一丝臭味,回来还是……” “王爷,属下告退。”非伍说完后退了一步,立刻转身就走。 宣渺撇了撇嘴,“啧,不经逗。” 宣宸没搭理她,不悟和尚只是在一旁哑然失笑。 此事疑团重重,不因先帝暴毙而消失,反而更显得扑朔迷离。 不过这种事,显然宣宸更有考量,不过宣渺关心的是,“国师,以您的功力,有没有办法把这东西取出来?” 不悟并非没有思索过这个可能,闻言却长长一叹,摇头,“此物已牢牢长于王爷心脉,蛛丝遍布四肢百骸,老衲即使能剥离,王爷怕也挨不住。” 但若是一直留着……试想先帝暴毙之下,已无人敢再取宣宸一滴血,血气本该渐渐补回,但是那邪物却也因此开始反噬,不断吸取,以致昏厥,这要是继续下去,宣宸恐怕活不了多久。 宣渺很着急,“那怎么办?” “老衲愿替王爷压制此等邪物,同时也请公主替王爷补足气血。” 这补血可不是红枣桂圆这种小补,恐怕得用上血灵芝,血人参之类的珍贵奇药才有那么点用处。 好在皇宫宝库,也能找到一些,只是…… “这能延缓多久?”宣渺并不看好。 国师摇头,“不知,还须尽快找到根除之法。” 然而国师去了西域这么久,都没什么收获……宣渺低头思索,“域外之物,说不定中原也有记载,我立刻去信问问师门,天地之大,只要存在,必定有人知道。”她说到这里,看向宣宸,眉宇间带着坚定,“放心,我一定救你。” 当年宣宸送她离宫的那一幕,她永世不忘。 宣宸不置可否,唤了一声:“陆拾。” 陆拾推门而进,“王爷。” “去一趟皇宫,拿皇帝的血压制我体内邪物。”宣宸的性格可不会等着别人来搭救,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老和尚,“你让我留着他,总得物尽其用吧。” 国师苦笑,却没有反驳,“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倒是宣渺一听,眼睛瞬间发亮,“这的确是个法子,一母同胞的血最接近,只需稍作同化处理,倒是能够完美融合,可比那些奇药管用。” 宣渺一点也没觉得这方法太过邪门,堪比臭名昭著的魔教,反而兴致勃勃。不过被先帝取血炼丹这么多年,他们这些皇嗣也早就没有正常人了。 第7章 谈资 宣宸在床上已经足足躺了十天,是再也不想呆下去。 只是身体亏损,行动困难,若非宣渺见着不对过来扶一把,人就要从床上栽倒了。 最终,一把轮椅推到了昭王殿下的面前。 宣宸的眼神顿时像淬了冰一样的死寂,仿佛在问:你想死吗? 美人带毒,更何况是这位掌握着旁人生杀大权的摄政王,宣宸就算没了武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那根脊梁骨也是挺直了,他决不允许自己在外展现虚弱的一面。 特别是坐轮椅这种形如废人的软弱。 宣渺无奈道:“权宜之计嘛,九弟,放心,凭你在外的恶名,大臣们只会跪着跟你说话。” 这满身的杀气和寒气,谁见谁怕,哪个吃熊心豹子胆敢笑话他,皇帝都不敢。 宣宸嫌恶地瞥了那轮椅一眼,没动。 “得,那你就床上呆着吧,等着喝药补血,什么时候有力气了再下床,反正以你现在的身体,挪几步都困难。”宣渺无所谓地摊摊手,“还是说我找人扶着你,昭王殿下?” 第9章 宣宸沉着一张奔丧的脸,那眼神跟条毒蛇一样随时想咬人泄愤,但最终一番抉择之后,他还是妥协了。 他要去书房。 他拉开桌案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顿时眼神一凌,喊道:“陆拾!” 陆拾刚带着龙煞军从皇宫里回来,硬生生地从皇帝身上取了一碗血交给宣渺,闻言立刻跑进书房,“王爷。” 宣宸神情恐怖,“我的信呢?” 陆拾的心顿时慌了一下,但很快他纳闷起来,“王爷,您不是让属下送出去了吗?” 宣宸瞬间面无表情。 陆拾大着胆子提醒道:“围剿安王的那天,您亲手交给属下的,还记得吗?” 宣宸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那邪物反噬得糊涂了,他脸色阴晴不定,抿了抿唇,命令道:“追回来。” 陆拾张大嘴巴,“啊?” “怎么?” “十多天了,飞鸽传书,这信怕是早就到了裴星悦手上,王爷,您确定要抢回来吗?”陆拾一脸为难,面露纠结,“那可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客,至少得出动五名自在境的高手才有可能将他拦下,强硬夺信!” 宣宸听着眉头拧在一块儿,垂着眼睛不断思索。 “王爷,除了劫信,还要杀了他吗?”陆拾问。 宣宸做事向来果断,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伴随着腥风血雨,总得死个把人。 虽然陆拾不知道宣宸让他秘密送信给一个年轻的江湖侠客做什么,但如今让追回来,那么拆了信看了内容的人自然也得灭口,不管是谁。 然而话一出口,陆拾就感觉自己的后脖子呲溜一声,感觉有刀锋划过,抬头一看,宣宸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陆拾:“……”他说错什么了吗? 突然,一声极低的嗤笑自前面传来,只见宣宸勾起没什么血色的唇角,“算了,既然天意如此,那我就在京城里等着他吧。” 说这话的时候,陆拾清晰地看到这位杀人如麻,冷血残暴的昭王收起满身的戾气,眼中浮现一丝丝如水的温柔,望着门扉的目光带着奇异的期待。 陆拾和非伍,包括龙煞军中的几名统领校尉,都曾经被关在天上宫的地牢里试药,过着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生活,直到被宣宸带出来,成为了亲卫,打造了龙煞军。 那时候宣宸早已经变成了人皮恶鬼,他的笑除了让人毛骨悚然之外,便是动手杀人的预兆。 但现在陆拾惊悚地看到了另外一面,温……温柔? 莫不是眼花了。 宣宸摸了摸轮椅的扶手,原本对此深恶痛绝,但此刻倒也觉得并非不能接受。 他的身体是不好,行动就是不便,爹不疼,娘不爱,兄弟姐妹互相残杀,至今没上皇家玉牒,可不就是被赶出家门的孤魂野鬼吗?信里说的没错。 只是,他以为先帝一死,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控制他,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裴星悦,却没想到体内还留了个要命东西。 但信已发出,无可追回,不如就看看当年那个眼里都是自己的男孩,还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信守诺言吧。 “你说,他会来京吗?”宣宸的眼中带着笑,却幽冷幽冷的。 * 这边,裴星悦望着高大的城门,终于紧赶慢赶地到达了京城,哪怕还未进去,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威严。 振兴镖局偷偷运送的兵器就藏在马车里那一口口箱子底下,用干草遮挡着,不过裴星悦望着城门口检查的一排官兵,心说这想混进去可不容易。 其实江湖人一般是不愿意来京的,这里规矩多,监管森严,刀剑不便携带,一不小心可能就得罪了某些势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转头看罗镖头等镖师的脸色,却是全无紧张,皆一派寻常,车队照旧往前,准备通过城门。 官兵抬起手制止了车队,接着围了上来,例行检查。 罗镖头放开缰绳,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笑呵呵地递了过去,“官爷辛苦,这些都是奇石斋东家定的货,有些沉重,还有些娇贵,烦请各位高抬贵手。” 校尉当着面打开了钱袋,似乎对里面的数量很满意,笑着点了点头,直接抬手道:“走吧,小心些。” 对方连箱子都没打开过,直接放行了。 罗镖头抱拳,“多谢官爷。” 裴星悦:“……”他早该想到的,腐败糜烂由上而下,所谓的严格怕是只对那些给不出油水的贫穷老百姓吧。 * 大舜朝正值权力交替的动荡时期,新帝如同虚设傀儡,由残暴不仁的昭王摄政。 不过这些和百姓关系不大,日子再艰难,该过还得过。 进了城之后,裴星悦没有随罗镖头前往联络点,而是牵着马,先找了一个朝食铺子坐下来吃点东西,顺便清点一下手头结余。 好不容易赚到的那五十两银子,在襄州给那对兄妹看病抓药、买衣裳送盘缠之后,就少了一大半,幸好从襄州到京城,一路吃喝住行蹭着振兴镖局,总算保住了最后几块碎银。 但也不多了。 裴星悦吃着早饭,那张惹姑娘家害羞的俊俏脸蛋上眉头皱起。 想想小哥哥今后的生活花销,这几两也实在不够! 一个人时,风餐露宿,破庙杂草都能住,粗饼干粮,白水充饥皆能对付,但是成家之后,总不能让人跟着自己受苦吧。 想他闯荡江湖也有三年了,竟然没有置办下一丁半点的产业,裴星悦想到这里,对曾经快意江湖,大手大脚的自己,感到万分的羞愧,这怎么好意思去见心上人? 这样一想,嘴里的糯米团子都不香了。 他唉声叹气着,然而边上聚在一起的人则兴致勃勃地说着京城谈资。 “听说,中书侍郎家里今日起了白幡,老夫人没了。” “咦,前不久这位不是刚办了七十寿喜,老太太身子骨听说硬朗着呀?” “唉,别提了,还不是儿孙闹的。” “又是怎么回事?” 只听那前一个爆料的人压低声音道:“还能是什么,昭王之前不是颁布了旨意,要扩充龙煞军吗?凡是那日去了宫里参加庆功宴的大臣,每个人都得送个儿子进去,才能保命。” 他小心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官差的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说:“你们想想,龙煞军是什么?那些都是恶鬼,是在阎罗殿里滚过火油下过刀海的修罗,阎王爷都不敢收,一般人进去还有命在?” 大家听着一同点了点头,听着龙煞军三个字,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但是又按耐不住兴奋和好奇,都想往下听听。 “那要是没儿子呢?” “没儿子也有孙子,儿子年纪大了,孙子顶上,但得是能挑起大梁的嫡枝嫡脉,这样的少爷哪一个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这会儿,这些官员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想尽办法规避,不是将庶子养在嫡母下面充当嫡子,就是抬个妾室当平妻,或者两个嫡子当中挑个不受宠的,总之每天都在唱大戏。可谁想去龙煞军?这哭天喊地地直接气得老太太撅了过去,没了。” 那人一摊手,说得煞有其事,仿佛亲眼所见一样,其他人则恍然大悟,接着也不藏私地分享他们好几手的谈资。 “儿子太少,送过去不舍的,儿子太多,争着退缩,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人们可给为难死了。” “其实二品以下还能想想办法,但二品以上只要嫡长,哎,昭王这一手,可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直接掐住朝廷大官的命脉喽。” 虽然他们说的小声,但凭裴星悦的耳力,依旧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对当官的没什么好感,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心说狗咬狗正好。 但很快一个略微拔高的声音说:“不对,不对,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听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带着神秘莫测,“昭王正练着一门邪功呢,每日得吸取一名男子的精血,才能大成。所以就找了这么个借口,要这些大臣献上家里的公子哥,你们想想,那些少爷细皮嫩肉的,养得油光水滑,吸起来才大补嘛。” 这个消息显然比前面的更加劲爆,直接以压倒性的旷世荒诞惊悚了在场所有人,一个个倒吸凉气,不敢吱声。 “咳……”裴星悦隔着两桌听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好家伙,魔教抓女子采补元阴,昭王是直接抓男子吸取精血,这俩是同出一脉的魔头吧。 这话题不好继续开展下去,他们识趣地在传播开前换了一个,至于回家后怎么跟亲朋好友以讹传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东临节度使的家眷听说已经被抓回来了。” “可惜了,赵大人真是一个好官啊,就要这么没了。” “是啊……” 这个消息令人沉重,就连京城百姓都为赵奇感到惋惜,每个人长叹一声,吃完桌上的朝食,各自离开忙一天的伙计。 第10章 裴星悦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在摊主过来收账的时候问:“店家,丰兴坊怎么走?” “沿着皇城主道一路往前,接近皇城就是了,那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 “多谢。” 裴星悦没忙着去小哥哥信中提及的联络点,而是一路往丰兴坊而去。 既然他爹要死了,作为儿子总得去见最后一面,顺便……要些遗产。 想当年,他爹进京求官,这盘缠和打点的银子还是裴家给的,说好等安顿下来,谋到了官职就接妻子进京。 可没想到的是,这男人官是做了,座师拜了,也攀上高枝了,转头要停妻另娶高门贵女。 此时,裴星悦的母亲裴巧巧刚生下儿子还没来得及跟丈夫说,就接到了这封厚颜无耻的停妻书——要么做小,要么和离。 裴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也经营着江湖上说得出名号的镖局,管着手底下上百号镖师。 裴巧巧能看上这个男人,完全是因为那张俊俏的脸和饱读诗书的才华,然而没想到品性如此恶劣,自然二话不说跟这负心汉和离,独自养育裴星悦。 要不是后来接了一趟血镖,裴巧巧跟着父亲带走大半的镖师,却全军覆没,裴星悦也不会一个人行走江湖,孤苦伶仃。 当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他爹不是没想过认回来,但是裴星悦根本不理睬,直到现在…… 裴星悦最终走向朱红大门,抬头看着牌匾上宋府两个字,拍了拍。 他爹,宋成书,曾任吏部尚书,现如今官拜尚书令。 第8章 血镖 裴星悦不过敲了两下,门就立刻开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领着两个小厮热情地迎上来,二话不说先来了个大礼,“大公子,老爷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裴星悦皱了皱眉,对这个称呼有些抵触,“你们没认错人吧?” “怎么会,您长得跟老爷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快请进来。”管家说着吩咐身边的下人,“赶紧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是。”一个小厮一溜烟就往里面跑。 裴星悦回头看了看石桩上的枣红马,“我的马……” “大公子放心,交给下人就行,保管给您喂得膘肥体壮!”管家满脸堆着笑,弯着腰殷勤地请裴星悦进门,生怕他转头就走似的,这幅模样令裴星悦不觉心生怪异。 宋成书想要他回来,他能理解,但是……这府里的女主人,难道没意见吗? 老家伙都快翘辫子了,他回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来分家产的,怎么会如此欢迎他? 不过来都来了,裴星悦想到自己的目的,抬脚便往里走。 他爹一生钻营取巧,攀龙附会,从一介草根到如今位极人臣,积攒下的家业自然颇为可观,这府邸看起来真大,能把人绕晕。 裴星悦混迹江湖,不懂花草,不识山石,但这用银子打造的漂亮精致还是明白的。 听着管家一路介绍过去,什么亭台楼阁,花园水榭,屋脊长廊不到尽头,可谓样样不缺,令人眼花缭乱。当然,还有躲在角落里偷看的丫鬟小厮,一波接一波,养的闲人也很多。 突然,裴星悦停住了脚步,管家不解地回头,“大公子,您怎么不走了?老爷就在前面的堂屋里等着您。” 裴星悦眉尾上挑,抱着臂,“他的身体到底如何,真病入膏肓?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家中男主人病重,这位管家不带他立刻去见人,反而绕着圈儿让他见识府邸豪华,家中的仆人也没有哀戚愁绪,可不像是要挂白幡做白事的样子。 “这……”管家讪笑起来。 裴星悦冷冷瞥了他一眼,接着发辫一甩,红衣扬起,干脆利落地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管家一怔,连忙追问:“大公子,您去哪儿呀!” 裴星悦头也不回地说:“什么时候他真要死了再来找我。” 他是来分家产的,可不是来当孝子的。 不过他才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星悦。” 裴星悦脚跟一落,回头,只见一个儒雅却不失威严的中年男子从屋内走出来。 看着宋成书精神烁然,走路脚下生风的样子,裴星悦撇了撇嘴,心道一声:老骗子! 管家行礼道:“老爷。” 宋成书看着面前的长子,容貌俊俏,身高腿长,一身红衣劲装,袖口和腰封皆以银器束缚,高扎马尾,踩着长靴,是一派干净利落的打扮,充满江湖侠客的潇洒不羁,不由面露欣慰,笑道:“都回来了,还走什么,让爹好好看看你。” 裴星悦皱着眉看着这老头,“你打什么主意?” “年纪大了,想念孩子,难道有错吗?” 裴星悦冷笑一声,懒得搭理他,连正门都不想走了,打算运起轻功眼不见为净,却听到宋成书不缓不急道:“八年前,行风镖局押送的那趟镖,你可想知道?” 内力刚在体内回转,便在这一句话之下打散,裴星悦蓦地回头,“你查到了?” 他行走江湖,一是增长见识,茫茫人海中找心上人,二也是为了查清弄得他家破人亡的那趟镖。 “有些消息。”宋成书说着便朝屋子里走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裴星悦一走了之。 这种当朝老狐狸对人心一抓一个稳,裴星悦这种直来直往的江湖人只是稍稍犹豫后,就鱼上钩了跟上去。 管家亲自上了茶,宋成书端起来,四平八稳地喝了一口,“这是上好的冰片绿饮,你尝尝,天气热,消消暑气。” 鲜嫩的茶尖芽悬浮在瓷白的茶盏中,浮冰已散,幽幽飘着香气,是京城里上流圈子时兴的夏日凉茶。 裴星悦皱着眉盯着他,然后端起来一口牛饮而尽,“说吧。” 宋成书见此哑然失笑,“你跟你娘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 “别提她。”裴星悦冷然道,“你不配。” 宋成书点了点头,不过倒也没生气,把人骗到京城,裴星悦没当场给他两拳,已经算是客气。 他不紧不慢地呷了口凉茶,然后正色道:“虽然我与裴家已无瓜葛,不过当年要不是老爷子收留,也没有为父的今日。他们死于非命,我亦痛心,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未曾放弃。” 虽然他停妻另娶妥妥负心汉,可基本的良知还是有的,对裴家一直心存感激。 裴星悦不屑地冷嗤一声,倒也没指出他的虚伪,反而沉吟道:“祖父是半步至臻境的高手,娘和几位师伯也入了自在境,他们带领镖师亲自押送,却还是被夺镖灭口,能做到这一步的势力并不多。但是我行走江湖这几年,去过各门各派,却依旧找不到一丝关于那血镖的线索,时间太久远,那件事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直接抹去了。” 宋成书执着杯盖拨了拨茶末,淡淡道:“本不是江湖事,又怎能在江湖中寻。” 闻言,裴星悦眸光一动,怔然道:“莫不是朝廷……” 宋成书看了他一眼,“朝廷运作,皆有档案。” “那不是朝廷又是什么?” 宋成书放下茶盏,眼眸深深,“还有宫门。” 皇宫……裴星悦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们裴家一直在江湖上走镖,连朝廷的委托都很少接,又怎么会惹到宫门,引来杀身之祸? 裴星悦由衷地问:“那个血镖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他的年纪太小,不过十二岁,只知道祖父和母亲匆匆收拾行李,都没来得及跟他告别,就连夜带着镖师们出发了。 他站在门口,记得那东西放在层层的黑布下,似乎装在一个很大的容器里,非常沉重,车轮碾压着路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他问过母亲里面是什么,但是裴巧巧却摇了摇头,只是说:“救命的东西。” 再等待,便是过了半月,雨夜传来的一个噩耗,而他被小哥哥拉进密道,躲过了接踵而来的灭口命运。 一切的一切始于那场镖。 宋成书稍有犹豫,但还是说:“是一个鼎。” 鼎?裴星悦面露惊讶,他狐疑地看着他。 “古有记载,大禹治水,铸九州无方鼎,定天下江河湖泊走势,至此消除无尽水祸。” 裴星悦气笑了,“你的意思是,行风镖局运送的就是这九州无方鼎?”他即使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怪力乱神的话。 宋成书却颔了颔首。 这老头居然是认真的!裴星悦心说难道自己长了一张很好骗的脸? 但见宋成书的神情无一丝玩笑,他内心又忍不住动摇起来。 那个出镖的晚上,他在梦里不知道回想了多少次,四方巨大的容器,将马车的痕迹压得很深很深,虽然黑布盖了一层又一层,但细想起来,那轮廓的确非常像一个鼎。 母亲所说的救命的东西……难道指的是这个? 但这个鼎怎么救人?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宋成书又道:“在此之前,蜀中接连大雨,水患成灾,淹死百姓无数。朝中赈灾,于事无补,却在某一日之后,流水倾泻,河道通畅,渐渐平息。”他从一旁取出一本古旧的书册递了过去,“这是八年前,蜀中地方志中的一段记载,虽寥寥数语,但可对上。” 第11章 裴星悦接过来一看,还真的只是一句话,他顺便将前后也翻了翻,然后眼睛一眯,怒气翻涌,慢慢地抬起头,一言难尽道:“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这是一本传奇话本。” 里面还有白龟化船,救人渡河的桥段,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志? 宋成书笑了笑,点头:“没错,不过这是为父能找到的最接近的一份记载。” 裴星悦生气了,态度强硬道:“官府应有文书。” “有,但你寻不到。” 裴星悦怔然,“怎么说?” “那一段时间的地方志,卷宗,乃至送往朝廷的相关文书都消失不见了,不是搬迁丢失,就是走水烧光,很是凑巧。不过为父身在朝廷,自有消息渠道,这件事我可以保证是真的。而你若不信,也可前往蜀中,询问当地,八年前的水灾太严重,想必有人记得。” 人的记忆难抹去,但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忘却,可地方志,卷宗这些东西的消失,意味着有人不希望后世发现蜀地水患是如何被消除的,从而隐瞒九州无方鼎的存在。 裴星悦拧眉思索起来,这个消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且不论此事是否真假,但一个传说中能消除水患的神鼎,为什么要让江湖人来运送,而且如果为了平定水灾,裴家向来大义,宫门的人又为什么要夺鼎杀人?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想到这里,裴星悦问:“这九州无方鼎如今在蜀地?” 宋成书回答:“不,在皇宫。” 裴星悦惊愕,接着可笑道:“你在骗我,就算这传说中的鼎能镇水患,放在皇宫里有什么作用?”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宋成书见裴星悦满脸不信,脸色隐隐转黑,似乎很想一巴掌拍死自己,不由一哂,“这世上有诸多秘密真相都很离奇,一时想不明白,便是其中还有疑团未解,拼凑不出前因后果,不过我想只要一直调查下去,总会有大白一日。为父没必要编这样容易戳穿的谎言来骗你吧?” 裴星悦眉头拧成了川字,怀疑的目光在这只老狐狸身上瞄来扫去,但无论他怎么看,后者都是四平八稳,脸上没一丝心虚的。 这个不算消息的消息摆在裴星悦的面前,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道:“我要进皇宫,那鼎放在什么地方?” “天上宫。” 第9章 算计 天上宫……裴星悦听着这名字,脸上不由地露出浓浓的疑惑。 这宫殿是做什么的? 似看出了他的疑问,宋成书说:“天上宫是先帝炼丹的地方,虽名为天上神仙居,却深挖于地下。” 先帝的荒唐暴虐比之如今的昭王有过之无不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大舜朝的国库金银被他用来养道士,炼丹建通天塔,修地宫和道观……挥霍无度,凡是反对之人一律处死!以至于地方出现灾祸,朝廷别说赈灾,上行下效之下,官员还得压迫百姓再搜刮一层皮。 这个皇帝,将大舜直接从繁华带入了衰败,如今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 他的暴毙,就算是最忠心的臣子,也得暗暗称赞一声大快人心,民间甚至编了小调来唾骂他。 可惜他死了,却没有迎来明君,摄政的昭王同样的残暴不仁,天下不幸。 不过对裴星悦来说,他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到杀害裴家上下百口人的凶手,弄清当年血镖的真相,是以就算是什么天上宫,他也要闯一闯。 宋成书一眼就看穿了他,于是问道:“星悦,你的武功如何?” 裴星悦淡淡道:“潜入皇宫,不在话下。” 宋成书点了点头,“甚好,不过若无至臻境,为父还是劝你莫要犯险。” 裴星悦闻言皱眉,“至臻境?”那都属于宗师级的人物。 “不错,天上宫如今受昭王掌控,入口皆有重兵把守,其中不乏武功高强者,这几日戒备更是森严,为父怕你去了之后便出不来了。” 越说越玄乎,裴星悦看着老神在在的宋成书,抿了抿唇问:“那该如何?” 宋成书笑了笑,“不着急,为父会替你安排。”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是星悦来了吗?” 随着房门被推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笑盈盈地走进来,目光在堂屋内一扫,一眼就看到了这俊俏的青年,不由眼前一亮,欢喜道:“这就是咱们府上的大公子吧,可算是把人盼来了,瞧瞧,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可比我那个不争气的臭小子强多了,老爷好福气。” 这妇人一身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珠翠,连身边的丫鬟都有大家小姐的气度,显然是尚书令的夫人,姓什么来着? 宋成书笑着接口道:“夫人过誉了。” 裴星悦看着这位和和气气,满面带笑的妇人,于是起身抬手抱拳,“见过夫人。” 不管宋成书怎么对不起他和母亲,与这位却无直接关系,该有的礼数,裴星悦不会忘记。 但是内心深处他还是非常奇怪,就算他是个不拘小节的江湖人,但也是宋成书的儿子,这一府的荣华富贵,按理来说也有他的一份,贸然回来,不是碍着人眼吗?怎么这位看起来比宋成书还欢迎他? “真是知礼懂礼的好孩子,难为你在外头那么多年,吃了很多苦吧?”她的眼中带着一丝怜惜,接着嗔了宋成书一眼,“也是老爷的不是,早该接回来了。”接着她执起裴星悦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我姓周,你叫我周姨便可,一家人,不必分生。” 这般热情实在出人意料,让裴星悦满身不自在,于是抽回了手,后退一步。 周茹也不在意,便说:“午膳已经备好了,有什么话等吃完再说吧,别饿着孩子。”接着她回头对身边说,“去国子监说一声,让二公子下学之后赶紧回来,见见大哥。” “是。” 午膳放在水榭里,四周有假山有水,撩起竹帘,透着小风,再放上冰盆,炎炎夏日,并无一丝燥热。 “不知道星悦喜欢吃什么,我便让厨子做了拿手的,这天日热,都是去燥的凉品,尝尝?若是喜欢,下回再做。” 周茹言语亲切,时不时地给裴星悦布个菜,目光温柔慈爱,仿佛在看失散多年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富贵人家就算苦夏,也有各种奢华之物应对,然而陕州大旱,穷苦百姓却只能冒着烈日酷暑,奔波上百里饶过城池,只为了在襄州能够找个活路,一路上不知道饿死多少人,又热死多少人。 再看这一桌珍馐,裴星悦心中不免沉重,他看向宋成书,“陕州大旱,朝廷可有应对?” 这本不该是他一个江湖人过问的,只是既然老头子成为了当朝尚书令,总该能管一管的吧? 宋成书没想到裴星悦会关心民生,闻言不由欣慰道:“赈灾的折子已经上去了,皇上也已批复,不过……国库无银,怕是难办了。” “那粮食呢?” 百姓会离开故土,不仅因为干旱,还因为田地庄稼颗粒无收,实在没东西吃了。 “粮食得从各地调集,没那么快。” “旱灾已经半年了。”裴星悦讽刺道,真有心调集,早该送过去。 这个朝廷,当真腐朽不堪,官员们只管自己奢靡享乐,心中岂有黎民二字。 这就是裴星悦一直不肯上京的原因,知道朝廷腐败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要是热血一上头,他说不定就给这些大官们一人来一掌为民除害。 见气氛有些凝滞,周茹执起酒壶给裴星悦斟满,安抚道:“星悦,你爹虽刚当上尚书令,但此前身在吏部,的确也管不到此事。再说,就算皇上批复了,可如今的朝政并不在他手中,赈灾,说到底还得那一位点头才行。” 那一位…… “昭王身体不适,这段时间一直未曾上朝,官员们不敢擅自做主,怕是还有的拖。”宋成书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昭王……裴星悦眯了眯眼睛,眉宇间带着愤怒。 他想到了即将被处死的东临节度使赵奇,算着时间离行刑也没有几日,便问:“赵奇大人的罪行,已是无可更改了吗?” “赵奇……”宋成书微微一愣,接着摇头道,“他得罪的是昭王,即使是奉皇命也焉有活命的道理,没有诛九族已经是昭王的仁慈了。” “难道连皇上也不保他?” “皇上?”宋成书想到当夜情景,哑然失笑道,“连卫太师都被迫自缢了,皇上自身难保,哪儿敢再得罪昭王。”说到这里,他看向裴星悦道,“此事与你并不相干,莫要多管闲事。” 呵,闲事? 江湖英雄豪杰想尽办法搭救赵奇,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准备劫法场,倒是这些大人,一个个明哲保身,贪生怕死,令人不齿。 一顿饭吃得并不爽快,裴星悦心事重重,宋成书和夫人也没有多打搅他,而是送他去了住所。 第12章 “这院子虽有些偏僻,但是安静宽敞,前日刚叫人打扫过,里面的东西都是崭新的,星悦你先住着,看看是否喜欢,若是有不妥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周茹笑眯眯地说着。 裴星悦抬手抱拳,“多谢夫人费心。” 周茹看着他走进院子,一张温柔慈爱的笑脸慢慢垮了下来,她转身走向宋成书的书房,然后推开了门,直接问:“你说,他真的愿意代替哲儿去龙煞军?” 宋成书正低头写信,闻言“嗯”了一声。 “这么有把握?”周茹有些不相信,她狐疑地看着丈夫,“那种地方,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跟你看起来可没什么父子情,怎么愿意替哲儿遭这份罪?”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快速地摇着手里的扇子,有些烦躁道:“我答应你把他接回来,甚至让哲儿让出嫡长子的身份,你可不要诓骗我,不然……” 宋成书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问:“不然,你待如何?” 周茹抿了抿唇,眼神阴翳。 “星悦的确是我的长子,不论是谁来问,皆是如此。”宋成书仿佛没看见,低下头将书信放入信封,“把心放肚子里吧,他一定会去。” “何以见得?” “只有到了昭王身边,才有可能调查当年之事。”宋成书的表情透露着一股子老谋深算,他瞥了一眼妻子,嗤笑道,“你不会以为这孩子回来就为了一个尚书令大公子的身份吧?” “难道不是吗?区区一个卑贱的江湖浪人,居无定所,身无分文,要是被你承认,从此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怎会不乐意?”周茹越说越觉得是。 当年中意温文儒雅,才华横溢的宋成书,才恳求父亲威逼利诱,让这个男人答应停妻另娶,没想到他家中竟然有了孩子! 后来若非裴巧巧乖觉,主动与宋成书恩断义绝,独自抚养裴星悦,她保不定得做点什么。 只是可惜八年前裴家遭难灭门,宋成书收到消息立刻派人前去,她是千般万般的不乐意。好在去接的人没接到,裴星悦生死不明,这才作罢。 然而她才没安心多久,三年前,那孩子出来行走江湖,闯出了名堂,又进入了宋成书的眼睛,她这一颗心便一直提着。 现在的宋成书早已不是当年的宋成书,位高权重的他,就是周家也得多倚仗,周茹实在没有能耐阻止他将长子接回来。 这次,昭王发难,逼着朝廷二品大员送嫡长子补入龙煞军,她终于与宋成书达成一致,宋明哲是她的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去那种修罗地狱。 只是,裴星悦愿不愿意她心里没底。 宋成书看着她焦虑不安的模样,于是起身到了她身边,轻轻揽过妻子的肩膀,温声安慰道:“这孩子江湖义气重,不屑于荣华富贵,也绝不会看着明哲去送死,你且宽心。” 况且,就今日裴星悦提到的陕州大旱,东临节度使赵奇时的语气,就知道他大义凛然,对于昭王这样的暴君,怕是恨不得替天行道,除之后快吧。 第10章 手信 裴星悦扫了一眼这宽敞漂亮的院子,纤尘不染的地面,精致讲究的陈设,以及殷勤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伺候的一排奴仆。 他不仅没觉得享受,反而感到一阵不自在,心说还不如在破庙当中随意席地。 他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转身朝外头走去。 “大公子!”下人连忙喊住他,“您这是要去哪儿,小的给您领路。” “不用,我上街走走。”裴星悦说着出了院子,在下人跟上来的时候,内力一提,脚踏云纵,瞬间消失个没影了。 下人被吓了一跳,接着跺了跺脚,“哎呀,这怎么办?” 宋成书听到禀告,笑了笑,抬手一摆,“无妨,随他去吧。” * 即使朝廷再怎么腐败,京城的繁华还是其他州府所不能比的。 丰兴坊这一带皆是达官贵人所住,一条街没几户人家,裴星悦从怀里取出珍藏的信件,沉重的心情在看到上面苍劲的字迹后顿时缓和了,微微一笑,露出期待的神色。 他不知道小哥哥住哪里,不过信件上有个联络地址,只需将最后一张手书送上就可以了。 只是连住址都没敢告知,可见小哥哥在家中实在没什么地位,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裴星悦很是担心。 京城设有东西二市,以皇城中心街道为轴,对称而立。 东市附近府衙、学邸、机构较多,买卖的东西也是多是古玩、书画、银器绸缎等奢华高雅之物,权贵文人时常往来;而西市则三教九流不忌、东南西北走商不断,甚至还有肤色发色迥异,打扮奇装异服的异域商队,可谓鱼龙混杂。 裴星悦走在这商铺拥挤,通道逼仄的西市,那满身的不自在顿时消失了,反而如鱼得水般一一看过去。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热闹,真不愧是京城,摩肩接踵,人来人往。 说来再怎么稳重,裴星悦也不过是个刚满二十的青年,青涩的痕迹尚未完全从脸上褪去。他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香,飘过来的饭食馋味儿,还有小摊上的零嘴儿……不争气地开始咽口水,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钱袋子。 江湖人不拘小节,有钱便花,没钱再赚,要的是逍遥自在。 然而才刚抓住碎银子,裴星悦顿时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一旁倚门招揽客人的异域老板娘,一眼就瞧中了这位红衣俊俏的小哥儿,正打算将人拉进食肆里好好招待,却发现他猛吸了几口鼻子,将流连忘返的眼神从那一排的香醇美酒和美食中硬生生地扯下来,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拍了拍瘪瘪的钱袋,塌着肩膀,抬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老板娘惊愕地看着他,接着捂着嘴笑起来,热情喊道:“公子,不进来坐坐吗?美酒和美人皆有,是我们大食国的特产哩,其他地方可见不到呢!” 裴星悦攥紧了自己的几两碎银子,没有回头,内心不断告诫自己,他是个要养家的人,得精打细算。 西市——葫芦巷——八方酒坊。 裴星悦按着地址拐进了巷口,一路往前,才找到那间开在巷子深处的酒坊。 大白天的巷子阴森森的,酒味倒是浓重,只见几个大汉正大汗淋漓忙地搬运酒坛,一个一个地码放起来,不过一见到陌生人进来,顿时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裴星悦一踏进这里,感受到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眉间不由动了动。他目光一扫,心中微微诧异,发现这里的每个人竟然都是练家子,感受着气息还是品级的高手。 这是酒坊吧?怎么感觉进了贼窝?一时间他有些不确定了。 “小兄弟,有事?”一个粗犷的男人拿着汗巾一边擦脖子,一边朝裴星悦走过来,他赤着精壮的上半身,古铜的肌肉尢结,看起来很不好惹。 裴星悦瞧着他走路姿态,感受其浑厚的呼吸吐纳,猜测这位的武功怕是不低。 他内心疑惑,忍不住问道:“这里是八方酒坊?”这么一家藏龙卧虎的酒坊,真的是小哥哥信中所指的联络地方吗? 男人回答:“没错。” 裴星悦顿了顿,又问:“西市只有一个葫芦巷,一个八方酒坊?” 男人笑了笑,皱起脸上横肉,看着更加凶悍,但是语气却出奇的爽朗,“不仅是西市,就是京城里也只有这一个八方酒坊,小兄弟看起来初到京城,不是来买酒的吧?” 一身劲装,袖口束紧,长发高马尾,是江湖人喜欢的打扮,若非这小哥长得出挑,一般人还真驾驭不了这红色的衣裳。 裴星悦摇了摇头,抬手抱拳,“对不住,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 裴星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小哥哥的手书递了过去,“在下裴星悦,来京寻找兄长,他给的联系地点就是这里,不知道店家可否帮忙?” 男人疑惑地接过来,目光一扫,接着眼神倏然一变,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裴星悦,再三确认之后,神情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公子稍等,待小的前去确认此事,再来回禀公子,不知您落脚何处?” 男人严肃的口吻让裴星悦疑虑丛生,小哥哥的手书他看过,没写什么,不过是上面多了一个私印表明身份,但这一路上他也辨认过,并非官府印章,怎么会让这些人如此恭敬。 小哥哥的家里人究竟什么来头? 裴星悦满心不解,但既然对方认出来了,想必能联系上。 他本想说尚书令的府上,但转眼一想,宋家人多嘴杂,颇为不便,于是问:“你要多久,我再来一趟便是。” “一个时辰。” “好。”裴星悦没再多言,抱拳之后转身就离开了酒坊。 等他一走,男人立刻进屋换了一身装扮,跟手下打了声招呼,立刻带着手书匆匆出了门,沿着暗巷深处离开。 第13章 * 宣宸坐在轮椅上,大夏天,别人已经热得满身是汗,他却穿戴整齐,膝上甚至还盖了一条薄毯。 气血的严重亏损,让他整个人陷入不正常的寒冷中。 此刻,他披散着长发,阴沉沉的盯着面前的碗,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他有种作呕的冲动。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要掀翻的时候,宣渺眼疾手快地一把抢夺了过来,警惕道:“你干什么?” 宣宸把脸撇到一旁,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拿走!” 宣渺气笑了,“拿走?老娘忍着恶心,趁着新鲜,将宣钰的血炮制好,加了多少奇珍药草进去,一通忙乎下来,热得满身是汗,你说不喝?昭王殿下,你耍我呢?”宣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盛夏心浮气躁,她叉着腰暴怒起来,“看看你的脸色,把死了一年的尸体挖出来,撬开棺材板,你往里面一躺,嚯,简直一模一样,就差长尸斑了!” 旁边的陆拾偷偷地嘀咕了一声,“一年的尸体,都烂光了吧。” “闭嘴。”宣渺瞪了他一眼,把碗往宣宸面前一递,“你喝不喝?” 宣宸冷笑,眼神阴翳,根本不搭理她,说不喝就不喝。 宣渺回头看向陆拾,“把他给我按住,灌下去。” 陆拾:“……”这哪儿敢,王爷会活剐了他的。 他惊悚地看着宣渺,小小侍卫,不进反退……一大步。 真是没出息,宣渺恨铁不成钢。 宣宸嗤了一声,眼神鄙夷,一副谅你们也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宣渺牙根有点痒,但看着面前的混账东西,头疼地一叹,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这可是皇帝的血,你非要大逆不道地弄过来,搞得人心惶惶,现在又不喝了,闹着玩呢?” 陆拾点了点头,很有感触地说:“属下带着龙煞军,凶神恶煞地闯进皇宫,把剑架在了羽林军的脖子上,在满殿的宫女太监尖叫中,不顾皇上挣扎,顶着以下犯上四个字割了这么点血……王爷,您不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属下怎么办?龙煞军怎么办?您好歹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宣渺在一旁继续飕飕地说着风凉话,“整个朝廷都恨不得你马上去死,真要是如他们所愿,恐怕挨家挨户得放三天鞭炮过大节,皇帝不鞭你的尸体才怪,你真想亲者痛仇者快?” 宣宸要是三言两语就被说动,就不是令京城闻风丧胆的昭王了,铁石心肠听着都比他的柔软,那叫钢浇铁铸。 明明已经病入膏肓,气血亏得一只脚踏进了坟墓,这该死的暴君还是那么嘴硬,宣渺见他无动于衷,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不得抽出金针把他扎成刺猬。 这家伙……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治住他! 正当她丧气的时候,一个暗卫忽然出现在门口,陆拾皱了皱眉,接着快步走出去,接着又马上回来,将一张纸呈给了宣宸,并附耳低声道:“王爷,八方来的消息。” 宣渺原本没在意,却看到那半死不活,满身阴郁的人一下子就支棱起来,眸光闪烁,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迫切地打开了那张纸,接着唇角勾起,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从了无生趣到人间尚有留念,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宣宸做出了人生改变,看得宣渺一愣一愣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出去。”宣宸把纸收了起来,一意孤行地宣布道。 第11章 回信 宣宸说这话的神态只是一个通知,没打算等其他人同意。 然而宣渺不屑的目光从头将他打量到尾,呵呵两声。 宣宸的眼神顿时凉了下来,可宣渺岿然不惧,一副看死他的模样,还幸灾乐祸道:“你站起来试试,要是能从这里挪到门口,我直接把这碗血给干了!” 这真是戳中了他的死穴,宣宸的表情阴森森的,眯着眼睛似乎琢磨着怎么将人千刀万剐。 他虽然腿没断,但是全身力气跟见底的血气一致,压着生存最低线来的,这几步的路如同天堑鸿沟,跨不过去。 无声半晌之后,突然宣宸笑了起来,神情近乎温柔,但声音却刮着寒风冰刀,伸出手道:“给我。” 给什么? 见宣宸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碗上,宣渺惊讶道:“你愿意喝了?” 宣宸的鼻腔哼出一个不屑的冷意。 但这足够了,宣渺实在没想到这小子会突然转性,一时间觉得不太真实,犹豫着提醒道:“就算你把皇帝当血罐,这血也不能随便浪费,我做一次很费劲的……” “给我。” 得,宣渺二话不说递了过去。 宣宸的眉宇间满是厌恶,苍白的脸色积聚起浓浓的戾气,一副恨不得把这碗砸在地上的憎恨,看得宣渺和陆拾心惊肉跳,时刻准备着抢救。 但没想到,宣宸眼睛一闭,竟干脆利落地仰头一口闷下,一点不带犹豫的,看得两人眼睛瞪得圆溜,如同木鸡。 乖乖,刚才苦口婆心,就差给这暴君跪下了,这混蛋都无动于衷,没想到…… 宣渺的目光立刻直勾勾地盯在宣宸手里的那张纸,抓耳挠腮地非常想抢过来看看,同时眼睛不由地瞄向陆拾,啥玩意儿那么好使?后者迷茫地摇了摇头。 而这边,宣宸喝了血,眉间耸动,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以强大的意志力才忍住没呕出来。此刻他的唇被血染成殷红,再配上那惨白的脸色,活脱脱一个刚吸了人血的艳鬼,凌厉又凄美,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拿出巾帕擦了擦嘴,正要起身,忽然几根金针从宣渺的手中射出,瞬间插在了他周身百穴上,一下子将他钉在原地。 冷不丁地被这么来一下,宣宸额头凝出暴戾的青筋,发红的眼睛阴惨惨地看过去,明明白白写着——你想死? “我不想死。”宣渺回答,“但你是不是想当然了,这又不是太上老君的灵丹,干上一碗就能药到病除。弟弟啊,我得施针让你的经脉吸收,补入血气啊!不然,就算喝上一桶也只会变成五谷轮回,半点用处都没有。” 宣渺不顾宣宸想要杀人的目光,朝一旁愣愣的陆拾抬了抬下巴,“去,把你主子搬床上,然后……脱光他。” 陆拾:“……” 宣宸满脸凶戾——你敢! 陆拾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心里顿时仿佛吃了满把黄连,苦得掉渣。 他忽然想到了非伍,之前还笑话对方在乱葬岗里安了家,苦兮兮地替宣宸拼凑那些被车裂的妖道尸体,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会儿,陆拾心说还不如跟非伍交换一下呢。 * 裴星悦在西市逛了一个时辰,越逛越难受,钱袋里面的碎银子已经被他捏得火热,每每想要买点什么,最终愣是强忍着一个铜板都没花出去。 都说成家立业标志着一个男人的成长蜕变,裴星悦如今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过程,实在过于艰辛。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时辰,他果断地走进葫芦巷。 八方酒馆的人一见到他,立刻迎上来,“公子,您来了。” “有消息了吗?” “有。”说着,管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裴星悦顿时眼睛一亮,方才捉襟见肘的窘迫和尴尬全然不见,反而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欢喜地打开。 他细细地读了一遍,才露出放心的笑容,不过为了防止找错地方,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如轩楼在东市?” “是的,京城里只有一家如轩楼,在东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公子一去就知道了,凡是达官贵人请客吃酒都在那里。” 裴星悦心里有底了,不过转眼一想,大酒楼,那吃一顿的费用怕是不低吧? 小哥哥明日约在那里见面……裴星悦眉间顿时拢起忧愁,果然,对方家境优渥,饮食起居很讲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公子。 那……他养得起吗? 带着这个疑惑,裴星悦勉强扬起笑容,朝着酒坊里的管事抱了一拳,“多谢店家费心。” 管事恭敬地回了一礼,“公子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裴星悦含笑点头,然后拖着些许沉重的脚步离开,他捏了捏鼻梁,实在没想到人生二十载,还有被钱财难倒的时候。 不过,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心仪的小哥哥,他又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自八年前分别之后,头三年两人尚有信件来往,虽然不多,但之后的五年对方就直接断了音讯。 裴星悦在江湖上行走,不仅打听那趟镖,也一直在找人,可惜既没有血镖的消息,也找不到人的踪迹。 一直到前几日,忽然在沿路驿站收到了那封信,他便迫不及待地来京了。 明天就能一诉相思之苦,这样想来区区钱财也无甚要紧。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宋府,高束的马尾随着红衣飘扬,心情很是不坏。 管家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一看见他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来,“大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第14章 裴星悦心说他这大公子怕是最名不符其实的一个了,听着别扭,便问:“有事?” 管家说:“天色暗了,夫人久不见您回来,正打算派人找您呢。” 裴星悦闻言面色微缓,“多谢夫人关心。” “您客气了,家宴已经备好,二公子也从国子监回来,您看……” 裴星悦正要说带路,就听到管家讪笑着将话补全,“您要不,先去换身衣裳?” 衣裳?他这样不行吗? 裴星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头,没有污迹,没有破损,只是去了酒坊,没喝也混了一身酒味。 他吸了吸鼻子,看管家在一旁尴尬地笑着,顿时微微一哂,也没有为难人,“好。” 入乡随俗,官宦人家一看就很讲究,幸好他包袱里还有一身换洗的衣裳。 此时盛夏,池中荷花盛放,开得极为娇嫩,裴星悦一边回自己的住所,一边沿着池岸欣赏景色。 可忽然,他眼神微微一动,察觉到附近杂乱的气息,有埋伏? 但细微感受之后,他的神情又变得非常古怪,躲藏的那几人,呼吸浓重,不懂吐纳,不像是高手,唯一一个稍微看得过去的,最多也就脱凡境,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他在池边站定,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微垂,淡淡说:“都出来吧。” 假山后的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仿佛鼓起勇气般大喝一声,拿着家伙就对着他呜哇呜哇地冲过来,看起来凶神恶煞。 裴星悦头微微一歪,躲过侧面一根棍棒,接着抬手往背后一接,准确地捏住偷袭的木棍前端,随之往身前一拽,轻而易举地连棍带人拽到了跟前,刚好挡住了面前的攻击。 他摇了摇头,不客气地抬脚把人踹进了边上的荷花池里,噗通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同时木棍到手,转了一个漂亮的花棍后,下一刻,便听到“砰!”“砰!”“砰!”几个钝响,余下的三人也毫不留情地被他的棍子打进了池子里。 夏日天气热,正好下去洗洗澡,他微笑地转身,目光落在了假山后。 整个过程就三个呼吸,裴星悦连脚跟都没挪一下。 “怎么这么没用!”假山后躲着的人懊恼了一声,接着看向身边,“你去!” “公子,老爷只吩咐小的保护您。” “我不用你保护,只要把这个占了本公子身份的混账给狠狠揍一顿,让他打哪儿来滚哪儿去就行。”那咬牙切齿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是以裴星悦的耳力依旧听得一清二楚,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 来人的身份,他已经知道了,宋成书和周茹唯一的儿子,宋明哲。 而这位宋少爷对自己的态度,裴星悦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毕竟大公子现在换了人,宋明哲成了二公子。 终于,那护卫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内力凝聚于拳头之上,对着裴星悦的门面破空而来。 脱凡境虽是四境之中最低一级,但放眼天下,已经算是有品级的高手了,非刻苦修炼达不到。而这一拳的力量,若是普通人,根本挨不住。 不过这对裴星悦来说,不算什么。 他眼皮微抬,脚步稍侧,手里的棍子往前轻轻一拨,就让这霸气外漏的拳头偏离了方向,接着一把捏住对方腕骨,接着往外一拧,听到一声闷哼的痛楚之后,回身侧踢,以同样的方式踹了荷花丛里,跟里面还在扑腾的那几个做了伴。 那脱凡境顶着荷叶从水面上钻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是懵的。 不仅是他,就连躲在假山后的二公子,嘴巴也张成了圆形,吧嗒一声,折扇掉了地。 高手之所以称之为高手,便是稀少,宋明哲觉得他身边的这个护卫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面前的江湖草莽一只手就能干掉! 这,这怎么办? 裴星悦掂了掂手里的棍子,接着往假山后一抛,明明看不见,这棍子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插在了宋明哲的脚尖前,稍微再往前一寸,就能把二公子的脚掌钉在地上。 宋明哲看着面前入地三寸的棍子,吓得差点厥过去,他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双腿有点抖,但想到自己的目的,还是勉强直起脖子说:“谁,谁让你回来的?我告诉你个乡巴佬,这里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我的,你别想分一丁半点,我才是唯一的嫡长子!” 他蹲在假山后,没听到声响,于是继续喊道:“别以为我娘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这里,她心里指不定多厌恶你呢,你就是个外人!识相的,就赶紧滚出去,这个家,不,不欢迎你!” 裴星悦心说要不是宋成书骗他,他才不回来呢!他没搭理这小子,转身往院子走。 “你给我站住!”宋明哲在身后大声喊着,“你听到了没有,我让你滚出去!你要是有点骨气,别在这里碍我的眼了!否则,有你好看!” 见裴星悦依旧不为所动,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宋明哲气得牙痒痒,终于心一横,大着胆子从假山后跑出来,咿呀呀地撞向裴星悦。 裴星悦感受到身后的动静,一脸诧异,不会吧,池子里都泡了五个了,还送? 虽然他来宋府的初衷的确想分点这负心爹的遗产,可既然宋成书还活得好好的,自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被一个小兔崽子这么辱骂,裴星悦再好的脾气也生气了。 一个不知人间疾苦,养在金玉里的富贵花,缺少毒打。 他正想着把这小子丢进池子里泡泡脑子,没想到人还没到跟前,就听到“噗通”一声,这宋家的宝贝疙瘩就自己一头冲了进去,裴星悦想拦都拦不住。 什么情况? 第12章 书生 “来人呐!救命啊……咕噜噜……” 那朵奇葩刚浮出水面就开始大喊大叫,旁边的四个小厮也跟着喊:“来人啊!大公子把二公子打水里了!” 裴星悦听得满头雾水,什么? 睁眼说瞎话到这地步,这小子明明是自己滚进去的……还有,你们喊归喊,为什么不救他? 这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府里的下人纷纷跑了过来,一边惊叫,一边奔走相告——大公子把二公子打水里了! 宋明哲在水里几经沉浮,等到周围的奴仆涌过来,他才被身旁的护卫一把拎了起来,趴在岸边咕咕吐水,跟条死鱼一样一条命去了一半。 好在夏日天气炎热,池水多泡一会儿也不会着凉,裴星悦蹲在池边的石块上,想看看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 终于动静引来了宋成书和周茹,两人匆匆赶来,一眼看到岸边全身湿透的宋明哲,以及不远处一身红衣的裴星悦,宋成书皱着眉问:“怎么回事?明哲,你怎么落水了?” 宋明哲显然就等着他爹这一句话,立刻抹了一把脸上滴答答的水,委委屈屈的眼神含着愤怒指向裴星悦,“爹,我是被他踢下去的!” 不管是宋成书,还是周茹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爹,娘,你们不相信?可大家都看到了!” 宋成书的目光于是看向周围的奴仆,特别是那五个同样一身湿透的护卫,后者不约而同地一起指认了旁边红衣服的青年。 宋成书怒道:“荒谬,星悦为什么要把你们扔池子里?” 宋明哲顿时支吾起来,眼睛飘飘忽忽。 “你们说!”好不容易长子肯回家,结果一天不到的时间,两个儿子就闹僵,宋成书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尚书令的气势让周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下人们不敢扯谎,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周茹原本还想帮着儿子说几句话,闻言顿时闭上了嘴,非常头疼地扶住额头,就算平日里娘儿俩私下多有埋怨,也没有拿到明面上说的道理。 况且笼络住了裴星悦,龙煞军那边才好办,这小子竟得罪人!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倒霉儿子一眼,心说就该在水里洗洗脑子,读书读傻了吧! 宋成书的脸色转为了黑锅底,然而那头宋明哲还不觉得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嚷嚷道:“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大公子凭什么他一来我就得屈居第二?他都不姓宋,怎么是宋家人?我们家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宋成书的脸上红白一变,怒道:“放肆,不管他姓什么,星悦就是我的长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宋明哲着急的唤了一声,“娘!” 周茹却也冷着脸,不赞同道:“哲儿,你太任性了,是我平时太惯着你,才养成这样娇纵跋扈的性子。赶紧起来去换身衣服,回头给你大哥赔礼道歉,免得让人说我教不好儿子,敌视他兄长。” 宋明哲从地上站起来,乱糟糟的湿发贴着头皮,书生袍原本是飘逸的,但如今又黏又湿地裹在身上,看起来分外狼狈。 他捏着拳头脸涨得通红,最终他瞪着眼睛看着一旁的裴星悦道:“你还有脸呆下去吗?你就非得扒在宋家?为了荣华富贵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第15章 “闭嘴!”宋成书怒喝。 “来人,把二公子带下去。”周茹身边的丫鬟听着夫人吩咐就来拉扯宋明哲,小声哄道,“少爷,别闹了,老爷夫人自有打算,您……” 没想到宋明哲身体一扭,直接甩开,他咬了咬唇,把头上已经被水洇湿,歪歪斜斜又软塌塌的书生帽扶正,似乎这样看起来才有点气势。 但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看爹娘,视线反而直直怼上裴星悦,怯意又带着坚定,却努力冷嘲热讽道:“你以为这个时候爹把你叫回来为了什么,娘好吃好喝好地招待你,又为了什么?还真把自己当宋家公子了?呵,实话告诉你,你不过是我的替身!替我去龙煞军送死的傻瓜!” 似乎谁也没想到这少爷愣愣地就这么说了,此言一出,周围一瞬间安静。 而裴星悦却眉间一动,他忽然想起早上在朝食摊上食客们的谈资,恍然间对上了。 他的目光幽幽地转向了宋成书——二品之上,非嫡长不要。 这老小子的官做到尚书令,恰好二品。 怪不得编个病入膏肓的谎言骗他回京,感情是舍不得这养在跟前的傻缺儿子,打算拿他向昭王交差! 难道他也一样蠢吗? “呵呵。”裴星悦冷笑一声,抬起手搁在了假山上,接着狠狠一掰,内力之下生生将这块岩石给掰下一大块,接着双手一碾,碎成了渣渣,扬手一挥,洒进了水池里。 鹌鹑般的奴仆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而宋明哲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他两股战战,见裴星悦充满杀意的目光对着自己的父母,终究还是颤巍巍走过去,站到了前面,张开那弱鸡似得手臂,抖着声音道:“你,你,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还……不赶紧走?” 周茹听着他一股脑儿说出来,气得恨不得当场晕过去,她在身后用力地打了这拆台的儿子一下,咬牙切齿道:“他走了,你怎么办?” “宋,宋家男儿,我不怕,我自己去龙煞军,是死是活,跟,跟外人不相干……”宋明哲努力抬头挺胸,虽然眼神带着恐惧,但是眉宇间却难得的坚持。 他本来就不是愿意让人代替他,不管是宋府大公子的身份,还是去龙煞军当质。 而宋成书的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似乎很想把这个儿子的脑袋给拧下来,他迎着裴星悦冰冷的目光,想要说点什么安抚,但此时此刻,还未包装的真相被突然撕开来,饶是巧舌如簧的尚书令,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挽回,只能叹息一声,“星悦……” “老骗子!”裴星悦没当场给这混账一掌,已经对得起他尊老爱幼的狭义心肠了,否则,对着天灵盖来一下,直接一了百了。 不过裴星悦虽然愤怒,但还没丢了理智,他对宋成书本就没什么期待,如今知道真相似乎也只有原来如此四个字。 而且明日还要去见小哥哥,实在不能因为打杀朝廷命官引来官司。 他胸口起伏,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最终脚下轻功一起,登云往假山上踩了几下,身影不一会儿就飞走了,那速度拦都拦不住。 宋明哲望着裴星悦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眼中露出惊叹,“真是武林高手啊!” “啪!”他的脑袋被周茹狠狠敲了一下,一回头,就见母亲眼眶含泪,气哭了,鼻尖通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她难道是想装作一个大度的样子吗?没了裴星悦,宋明哲这样单纯到愚蠢的书生,去了龙煞军哪儿还有命在,这个臭小子,怎么就不体谅母亲的苦心? 周茹一走,宋明哲便看向了宋成书,“爹……” “既然非得要当个坦坦荡荡的大公子,那你就好自为之吧。”宋成书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沉着脸也走了。 宋明哲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对着他爹的背影大声喊道:“宋家的锦衣玉食他一点也没享受到,爹,你又怎么忍心把他往火坑里推?好歹,好歹也是你的……” 宋成书回头,抬起手指着他,“他有自保能力,你有吗?龙煞军,里面的每个人都不是正常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吗?你进去,不出三日就得横着出来!” 宋明哲被宋成书说得身体抖了抖,他就算呆在国子监那种象牙塔里,也听到过龙煞军的一些传闻,恶鬼修罗不是空穴来风的,听说那些人都是不知痛痒,已在在半人半鬼之间。 “可……可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又瞒不住一世,他迟早会知道的。”而且就裴星悦这身手,想走想留还不是随他心意?就说这会儿,人已经没影了,追都没处追。 宋成书一脸看傻子一般地看儿子,本想说上几句,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抬了抬手自顾自走了。 贸然跟裴星悦提及顶替一事自然容易把人气走,但要是达成共识,是裴星悦自愿的呢? 他要查当年的血镖,是绕不开龙煞军的。 之前提及的九州鼎,裴星悦想也不想地打算夜闯皇宫,那眼里的自信,可见武功并不弱。 正好他提供一个途经,送裴星悦进入龙煞军,岂不是双赢之举,他们父子联手,何愁干不了大事? 可恰恰因为有这臭小子插手,脆弱的信任崩塌,一方安排功亏一篑。 * “老东西,老不死,老混蛋……” 虽然不指望有什么父子亲情,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坑他!果然,这些朝廷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就该一巴掌拍死! 裴星悦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路骂骂咧咧。 但骂过之后,站在京城的大街上,他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说来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宋成书的为人,也是因为自己贪婪,非得去要那一丁半点的家产,被人算计似乎也没话好说。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华灯初上,他摸着钱袋里的几两碎银,目光在前方的归远客栈的牌匾上滑过,最终还是没勇气走进去。 这客栈,住一晚怕是得要他小半两银子吧。 明日还得去如轩楼见小哥哥,也不知道手头这几两银子够不够一桌饭菜钱。 突然一阵咕噜噜的空城响起,裴星悦摸了摸小腹,满脸愁苦地长叹一声,之前光顾着生气跑出来了,连晚饭都没蹭上一顿,现在饿了。 说来虽然今日没花一文钱,然而西市里走了一圈,他已经被京城的物价给惊住了,最便宜的白馒头竟然得五文钱一个,而且个头还没拳头大,以他的饭量,至少得吃掉五十文! 还不如干脆饿一顿明天在如轩楼里吃,好在约了中午,挨一挨应该也能行。 只是这太苦了,他塌着肩膀,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找寻着今晚落脚的地方。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前面的……那个……你站住!” 裴星悦正思索着究竟买馒头,还是饿肚子,没听见,于是那人又喊了一声,“穿红衣服的……我,我……叫你呢……站住!” 这下,周围的人都朝他看过去,裴星悦停下脚步,莫名回头。 待看清来人,他顿时皱了皱眉,脸色不大好看,“是你。” 来人竟是宋明哲。 第13章 兄弟 宋明哲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穿着儒衫书生袍,一路从长街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双手按在大腿上,躬着背,热汗从额头蒸出来,一副快要热晕过去的模样,就这弱鸡般的身体,裴星悦心说怪不得宋成书那老狐狸要把他骗回来。 “是我……我猜测你还没离京,让人找了找,你果然还……还在……”一旁的小厮打开折扇拼命地给他扇着,宋明哲喘了两口气,才平顺了起来。 然而裴星悦却抱臂道:“找我做什么,难不成你害怕了,想把我带回去做你的替死鬼?” 真如此的话,裴星悦心说他不介意殴打一下朝廷命官的公子,打个半死不活,无法自理,想必也不用再去龙煞军了。 然而宋明哲却摆手道:“不是,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你忘记东西了。” 裴星悦挑眉,目光跳远,就看见宋明哲的身后,一个下人牵来了一匹枣红马。 “这是你的马,离京的话,没有它你怎么办?”宋明哲示意下人把马交给裴星悦。 裴星悦其实想过他的马,只是他还没接到小哥哥,暂时不打算离京。马要是带出来,这饲料和安置就成了问题,干脆就当忘记了,堂堂尚书令的府邸,总不至于饿着他的马吧? 可现在……他神色复杂地接过缰绳,看来是不得不找个客栈先住下了。不过还不等他哀悼自己捉襟见肘的银子,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包袱。 嗯? 他纳闷地看向对面,只见宋明哲一边递过来,一边拿眼睛偷偷睨他,用一脸不情不愿,甚至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说:“不管怎么样,都是宋家对不起你,赔礼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手却一个劲地往裴星悦面前伸,生怕被退回来似的,然而后者却只是看着这个包袱,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第16章 只见红衣少侠牵着缰绳,一点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赔礼?那也得看他接不接受。 见他一动不动,宋明哲心情顿时有些暴躁,脸红耳赤又拉不下,便催促道:“快接啊,你一个人来京,身上有盘缠吗?听说你连晚饭都没吃,是不是没钱了?骨气能当饭吃?”他朝裴星悦全身打量了一下,什么金玉配饰都没有,连发饰都只是一根绳子系马尾,腰封和束袖虽然是银色的,但作为官宦之家的公子,宋明哲虽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但瞟上一眼就能断定那根本不是银制的。 这个便宜哥哥从头到尾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能够卖点钱的,也就这匹马了! 真是英雄气短,裴星悦被说中了心事,心下一片凄然,但面上却照旧冷冷淡淡,没搭理人,牵上马,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走了? 宋明哲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发动一府的下人到处找,就为了给这人送点银钱,对方居然还不领情! 江湖侠士了不起啊,自尊心怎么那么高!宋明哲又气又闷。 “公子,他走了,我们怎么办?”一旁的小厮问。 怎么办?宋明哲鼓了鼓腮帮,然后抄着包袱就追了上去! 他背着爹娘,把手上的私房钱全塞进包袱里,好不容易找到人,怎么能够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你站住!”他一溜烟地跑到了裴星悦的面前,接着把包袱直接丢了过来。 裴星悦惊讶了一下,未免包袱坠地,他只能抬手接了。 “这里面有三千两银票,一百两银子,还有一个田庄加一个铺子。”宋明哲梗着脖子说,“我手头上就这么多,虽然跟宋府的产业比起来九牛一毛,但总比没有的好,足够你富足一段时间了!” 见裴星悦作势要丢回来,他连忙后退了一步,双手在面前交叉,“你……你别不要,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宋成书不止一次提起要把裴星悦带回家,周茹跟他一直多有争吵,所以宋明哲早就知道自己有个流落在外的哥哥。 宋府一日都没尽过养育之恩,宋明哲虽然不希望有人回来抢他的父母和地位,但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这个哥哥不容易。 见裴星悦不为所动,宋明哲又气又恼,很想跺脚,“我宋明哲不喜欢欠人情,今天我冤枉了你,那当做我的赔罪,行不行?” 这个赔罪倒是可以收,不过裴星悦也只拿自己应得的。 他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包碎银子,从中估摸了二十两,然后把余下的包括银票铺子全扔给了宋明哲的……小厮。 “你……”宋明哲见此简直要气岔了! “这就够了。”毕竟掉进池子里的不是裴星悦,这种小打小闹明眼人里都知道怎么回事。 将银子放进钱袋后,裴星悦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牵着马走了。 这下宋明哲再没有理由了,只能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郁闷。 不过裴星悦才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回头道:“问你个事儿。” 宋明哲一愣,“什么?” “如轩楼你去过吗?” 那必须去过,宋明哲点了点头。 裴星悦斟酌着问:“那里吃一顿饭得多少银子?” 宋明哲莫名地看着他,闹不明白怎么突然拐到了如轩楼上,不过难得裴星悦肯搭理他,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看你点什么,一桌看得过去的席面大概二十两到百两之间,当然名贵的食材,厢房排场另算,这没底的。”说到这里,他狐疑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想去吃?” “我约了人。” “几个?” “一个。” 宋明哲瞥了他的钱袋一眼,说:“那就不用整席面了,宽裕点就在大堂里点上四五个菜吧,环境一样不错,不上山珍海味的话,五两银子就够了。” 裴星悦闻言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手头上的银子加上宋明哲给的赔礼应该就绰绰有余了,于是笑着抬手,“多谢。” 裴星悦长得好,那张俊俏的脸要是不臭的话,笑起来跟天上灿灿的阳光似的,让人打心眼里跟着高兴。 宋明哲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提议道:“要不,我请你先去吃一顿吧?反正离这儿也不远,你觉得哪个菜好,就请你那友人,也免得招待不周?” 裴星悦闻言一愣,认真地看向宋明哲。 宋明哲挠了挠头,“就当做我给你践行吧。” * 如轩楼此刻灯火通明,就算是在大堂,也有精美连画的屏风隔开着桌椅,给食客以独处自若的放松,周围盆景花草,小桥流水亦是婉约优美,水中氤氲着雾气,带来丝丝凉意。 一旁还有琴师乐者弹奏,不管是环境还是氛围都对得起这京城第一楼的名号。 裴星悦一踏进这里就感觉到那熟悉的不自在,穷的。 小哥哥可真会挑,他抽了抽嘴角。 宋明哲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一进来,掌柜眼尖着便凑了上来,“宋公子您好久没来了,您常去的雅间一直空着呢,小的给您带路……” 然而宋明哲摆了摆手,“不用,就这儿随便找个坐。” 这一看就是迁就了他身后的红衣青年,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笑容可掬地引到一旁的屏风后,亲自斟了茶。 宋明哲熟练地报了几个菜名,便道:“让他们快些上。” “是,两位稍等。” 待掌柜离开,宋明哲说:“这几个菜味道做得都不错,都是当季食材,应该算便宜,你尝尝,不喜欢另外再点。” 裴星悦风餐露宿惯了,从不挑吃的,不过这是宋明哲好意,便道了谢。 等上菜期间,他看着眉宇间带着一抹愁绪的宋明哲,终究还是问了一句,“龙煞军,你打算怎么办?” 宋明哲比他小了三岁,今年不过十七,书生袍穿在身上,显得年岁更小,看起来不谙世事。 宋明哲闻言一怔,接着端茶品茗,垂下眼睛说:“昭王的命令,连皇上都无法反驳,更遑论大臣,大家都得去,我自然也一样,忤逆的下场……怕不是跟卫家一样。” 裴星悦闻言眉间动了动,宋明哲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应该也没那么严重,都是朝廷重臣之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昭王哪怕一手遮天,也难以握稳大权,况且,他也没必要这么做,对不对?” 裴星悦点了点头。 “我估摸着就是让我们吃点苦头,拿我们当人质,逼迫爹或者其他大人为他做事罢了。”宋明哲毕竟是尚书令的儿子,心里比较清楚,或者说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裴星悦却道:“听闻昭王残暴不仁,杀人随心所欲,怕是没你想的那么轻松。” 那可太随心所欲了!朝廷上如今站班的大臣几乎换了三成,不是被罢职的,而是直接被砍了! 宋明哲的脸上恐惧一闪而逝,勉强笑道:“也,也还好……”也就抄个家,灭了门,凌迟些罪人,车裂些道士,凡是得罪他的都死得一干二净……但至少还没真的诛过九族…… 裴星悦就看到这个一心打算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书生,端着茶的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忽然,宋明哲蓦地放下茶杯,一把握住裴星悦的手说:“裴……大哥,要是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能否请你气消了,或者在外闯荡够了,回家来?” 虽楼内有冰盆水雾降温,依旧带着暑气燥热,但宋明哲的手指却意外的冰凉,与裴星悦肖似的脸庞上,眼睛睁得大大,眼眶慢慢红了。 自从知道昭王的命令之后,宋明哲甭管多害怕,为了不让爹娘担心,表现的皆是不以为然,学堂里任大家将龙煞军说得有多恐怖,他也是不屑一顾。 但实际上,每当晚上,宋明哲都是躲在被子里暗暗地哭,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个夏日。 他不过是被锦衣玉食娇惯的少年郎,哪里经受过这种威吓,就这么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脸已经小了一圈。 他看着面前陌生的红衣青年,要说宋明哲多喜欢这个哥哥,肯定没有这种莫名的感情,但是想想之后自己很快就要去龙煞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横着出来,爹娘就他一个儿子,怎么受得了? 如果有个裴星悦能够代替他照顾二老,倒也勉强能接受。 “你什么时候去龙煞军?”裴星悦问。 “昭王给了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宋明哲抽噎了一声,低声说,“我娘一生要强,你别跟她计较。” 裴星悦心说只有被娇宠着长大,一点风雨都没挨着,可能才养出宋明哲这样单纯的性格。 裴星悦原本很不喜欢他,今晚之后倒是有些改观了。 “你这是把宋家托付给我了?” 宋明哲拿着水泡眼珍重地点了点头,“嗯。” 然而,裴星悦一口拒绝:“太麻烦了,我拒绝。” 宋明哲一怔,表情顿时灰暗下来,拿着手帕擦了擦眼睛,强颜欢笑,“对不住,是我强人所难了。” 第17章 这个时候,他们点的菜也陆续上了。 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菜品不管是卖相还是味道,都是一绝,随便炒个当季时蔬裴星悦都吃得有滋有味。 他暗暗记了几个菜,都是印象中小哥哥爱吃的,便等着宋明哲结账。 若是平时,宋明哲吃完就走,哪儿还关注每个菜什么价格,这会儿虽然失落,倒也还记得他答应裴星悦的事,跟掌柜的要了单价。 裴星悦暗中算了算,五两银子的确够了。 他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真心实意道:“多谢!” 第14章 赴约 第二日,昭王府 非伍一早匆匆走进府邸,直往宣宸的寝殿过去,不过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两人鬼鬼祟祟地趴在门缝上,他眉头一皱,手轻轻地搭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冷冰冰地问:“你在干什么?” 陆拾肩上一沉,顿时吓了一跳,他跟宣渺一同回头,最终齐齐松了口气,“是你啊,乱葬岗的尸体都拼完了?” 非伍点了点头,接着沉着脸色道:“你们在偷窥王爷。” 陆拾一把捂住他的嘴说:“嘘……这哪儿是偷窥,我们是在惊悚。” 非伍眉毛一跳,什么意思? 然而他还没问出口,就被陆拾按在了门缝前,“你自己看。” 里面,宣宸正在缓慢踱步,挑剔的目光逡巡在面前一套套衣裳上,只见消瘦的手指一一划过料子,接着颇为嫌弃地放开,似乎难以抉择。 “王爷在做什么?”非伍的眼神露出不可思议。 “这你都看不出来,自然是在更衣,他要出门了!”宣渺伸了伸脖子,偷窥太久,脖子有点僵,“我就没见过他除了一身黑外,还穿过什么其他颜色的衣服,可这一排,竟然全是浅色的!” 别说宣渺,就是他的两个贴身侍卫都不约而同地往天上望了望,难道是要塌下来了? 这时里面传来冰冷的声音,“进来。” 三人立刻站直,清了清嗓子,然后推开门,只见宣宸坐回轮椅上,昨日补了气血之后,脸色已经从死去一年的陈年旧尸恢复到刚死的新尸程度,虽然依旧苍白,但好歹有那么一点活人气。 他厌冷的目光扫过这三人,接着看向非伍。 非伍低头行礼道:“王爷,属下带领大理寺上下,已清理了乱葬岗,共拼出一百二十三具尸体。” 一百二十三具?宣宸扬眉似乎有些意外,“没少?” 非伍从怀中取出一本名册,呈上,“尸体数量都对得上,不过有些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别。” 两个月过去了,再加上暑日,那气味和腐烂的程度,可想而知。 宣宸手指轻点着扶手,表情未变,“上清老道的头颅,可辨认得出?” 上清便是先帝身边最得信任,也是主持天上宫长生不老药炼制的老道士,说是已经能够窥得天机的半仙之体。 当然,天上宫地下那形如炼狱十八层,关押着从全国各地搜集而来的药人,也是他的手笔,包括从龙嗣身上取血炼丹这种残忍的事,也是他的提议。 每个皇子公主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畏惧至深,甚至到了不得不讨好他的地步。 其中以宣宸吃的苦头最多,所以先帝一暴毙,昭王头一个清算的就是他——放血、喂毒、断筋、凌迟……凡是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并返还回去。 这是宣宸唯一盯着行刑的人,非伍不明白主子为何还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呵……”宣宸低笑了一声,眼神宛如冰封,咬牙道,“他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在知道他体内藏着邪物,还跟神秘的西域有关之后,宣宸便有预感,这妖道恐怕还活着。 金蝉脱壳吗?宣宸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而这本册子,他瞟都懒得瞟一眼,于是抬了抬下巴,冲着面前嘣出了一个字,“选。” 选啥? 三个榆木脑袋,宣宸讥讽地一笑,目光不言而喻。 “咳,九弟,你这是打算……”宣渺作为姐姐,毕竟胆子大一点,便不明所以地问。 宣宸端过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赴约。” “哦……”一个字,绕梁三个调,宣渺抓耳挠腮地问,“谁啊?” 宣宸瞥了她一眼,不予回答。 三人再一次摸不着头脑,眼尾打量着这一排成衣,既然是素色的,那就不是去杀人。 而这年头能让昭王心平气和约见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冥思苦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看宣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宣渺叹道:“你总得给点提示吧,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你不想见不得不见,还是期盼已久欣然赴约?是想一刀宰了却现在杀不得,还是想要拉拢过来当做助力……这样才好给个建议吧。” 非伍和陆拾一同点头。 宣宸思索片刻道:“我与他多年未见。” 此言一出,宣渺顿时一拍大腿,“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两个侍卫齐齐转头。 宣渺自信一笑,“你是想恢复到没入宫之前的样子吧?”说完,她回头指了一套绣着暗隐流云的白衣青衫,“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类似于这一身,腰悬玉佩,玉簪绾发,温文尔雅,君子无双。”她双手一击,“没错的!” 她话音落下,两名侍卫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接着怔了怔。 温文尔雅,君子无双……这种如玉般美好的词藻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宣宸的身上,打见面起,昭王就是阴郁森森的,歇斯底里的,目光冰冷带毒的……任何形容地狱恶鬼的词都可以堆砌上去,绝对不违和。 原来曾经他不是这样的。 宣渺将那套清浅飘逸的衣裳取下来,拿到了宣宸的面前,微笑道:“来吧,姐姐服侍你换上,既然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定也是喜欢你原来的模样。” 原来的模样…… 宣宸看着那套清浅的衣裳,回想起少年时裴星悦牵扯着他的袖子,绯红着脸颊,望着自己满心满眼透露着欢喜的模样……他不禁扯了扯嘴角,也跟着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还不等三个人露出见鬼的表情,转瞬之间,那笑容仿佛被砸了石头的冰湖,喀拉就裂开了。 他吊起的眼尾微微抽动,扯开的嘴角还未收起就形成了嘲讽的弧度,然后冷不丁地从陆拾的腰上抽出长剑,在几人的震惊中,将那套白衣青衫的衣服从中慢慢地划开。 裂帛之声顿时在屋中响起。 “宣宸!” “王爷!” 哐当——宣宸将剑一扔,长袖一展安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但笑容却异常阴毒森冷,隐隐带着一丝癫狂,“本王就是如此。”又何须讨好别人? 难道他穿了这套素衫白衣,就真的能回到五年前吗? 裴星悦若喜欢的是他原来的模样,那不要也罢。 “非伍,去看看这些妖道积攒的家底究竟有多丰厚,都给我抄出来!” 非伍神色一凌,“是。” * 这边,裴星悦站在客栈厢房的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着装,红衣是昨日花了银子使人浆洗过的,又请客栈小二帮着熨了熨,重新穿上便显得精神。 他带上银色的束袖,扣上同色的腰封,靴子也在昨晚擦去了灰尘,等拿起帕子净了面之后,便一撩高高的马尾,神清气爽地下楼去了。 其实时间尚早,如轩楼还未开张,他便寻了对角的茶楼稍稍坐一会儿。 八年没见了……以后得一起过日子,生平所愿实现了一半,实在由不得他不激动。 他摸了摸胸口,从中取出半块玉佩,平整的一面本是被剑一分为二,但经过多年的抚摸,边缘已经包浆成了圆润,也不知道小哥哥是否还留着,到时候能不能拼起来? 他要是见了面,得先说什么呢?小哥哥的信里说得那么艰辛,总得安慰一下,可惜自己的嘴有点笨,怕是说不好。 也不知道小哥哥接下来有何打算,裴星悦四海为家,倒是不打紧,不过京城之中还有未了之事,他得先逗留一阵子。 他胡思想乱着,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整一个抓耳挠腮,心肝脾肺乱撞的怀春青年,等着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这时,邻桌有人说着。 “哎,看到大理寺的告示了吗?东临节度使在三日后就要被问斩了。” “啊!这么快!” “家眷都已经被押进京了,赵大人遭人记恨,怎么能容许他多活几日。” “这世道已容不下好人,反而奸人……” “嘘……说什么呢,不要命了!” …… 裴星悦听在耳朵里,雀跃期待的心情突然有些许沉重,也不知道罗镖头他们究竟打算如何在森严的京城劫法场,或许等与小哥哥重逢之后,得先提一提此事,既然碰到了,他总想帮一帮。 约定的是午时,日头往上,如轩楼开了门,裴星悦拿着从路边卖花少女处买的新鲜莲蓬,走进里面。 第18章 刚开门,大堂里的人寥寥无几,他扫了一圈,没一个像小哥哥,看来是自己来早了。 昨晚宋明哲带他过来,掌柜认得,立刻领着他前往昨夜的席位,斟了茶之后,又很体贴地报了几个菜名,是昨夜裴星悦点头吃得好,价格又不贵的几道。 “公子是现在上菜吗?” “不,再等等。” 掌柜了然,笑道:“您有任何吩咐叫小的便是。” “多谢。”裴星悦点点头,然后将莲蓬放在桌上显眼处,一边喝着茶一边望向大门。 夏日荷花开,莲蓬迎风长,以此为相认的信物,倒也恰当。 只是左等右等,如轩楼上上下下都快坐满了,也不见印象当中的小哥哥进来。 裴星悦纳闷之中又有些担忧,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虽说八年不见,容貌必有改变,但他的目光从一个个年纪相似的公子哥身上滑过,即使不用靠近就知道不是他要等的人。 他的小哥哥,就是书中写的芝兰玉树,哪怕不看脸,光欣赏风姿都足够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更何况,小哥哥笑起来清风朗月,在裴星悦眼里那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忽然转眼一想,如今小哥哥行动不便,身染病痛,怕是郁结在心,不似八年前那么豁然开朗,会不会已经错过了? 他看了看桌上莲蓬,席位有屏风遮挡,或许对方没看见? 这样一想,裴星悦便有些坐不住。 正午已过,天气逐渐炎热,如轩楼在四周搁了冰盆,与热浪冲撞,便产生了浓重的雾气,沿着地上水流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带来清凉之时也让人仿佛处于仙境一般,来者是谁,倒是有些看不清了。 这时,掌柜的迎接了一位白衣黛衫的公子进来,那人手握一把折扇,走得较为缓慢,似乎腿脚有些不便,但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虽看不大清容貌,不过玉冠定发,瞧着气度不凡。 裴星悦望着他,心脏扑通扑通开始跳了起来,口中干涩,目光一瞬不瞬。 是他吧? 一定是他! 裴星悦目光灼灼,一把抓住莲蓬站了起来,生怕来人看不见,举起放在头上。 这个动作有点大,对方似乎也是来赴约的,于是目光不由地望了过来…… 裴星悦的笑容逐渐扩大,摇摆着手上的莲蓬——这边!这边! 然而恰恰在此时,大门忽然闯进了两队黑衣带刀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酒楼的安逸,悠扬的丝竹乐曲戛然而止,人人震惊地望向门口。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官兵,即使今日没有穿上沉重的盔甲,但那满身的幽煞之气依旧让人屏住了呼吸,特别是那双双露在恶鬼面具之下死寂的眼睛,一旦被盯上就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咬住了喉咙,不敢动弹! 此刻,酒楼内再多的冰盆带来了凉意,也抵不过这两队士兵带来的冰冷杀气,足以让里面的每个人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惊骇道:“龙……龙煞军……” 第15章 会友 当人们认出了龙煞军之后,整个酒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放下手中一切,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 包括掌柜和那位公子,也都下意识地往通道的两边退让。 掌柜额头渗出虚汗,喉咙发紧,不知道龙煞军为什么会突然来这座酒楼,生怕惹上什么事要被抓去地牢严刑拷打,脸色都白了。 黑衣带刀的士兵一个个走进来,也不管噤若寒蝉的食客,只是面无表情沿着通道列队站立。 这模样,像是…… “掌柜的。”忽然,一个青衣劲装,腰悬令牌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掌柜连忙迎了过去,战战兢兢地端起笑容唤道:“陆,陆拾大人。” “我家王爷今日在此会友,可有雅间?” 掌柜一听,顿时连连应声,“有有有,三楼视野开阔,安静宽敞,昭王殿下尽可随意。”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定了定心神,原来不是来杀人的,只是吃个饭,会个友。 虽然他不知道有谁能得昭王一声友人,但没有血光之灾,实乃庆幸。 陆拾点了点头,回头对着身后禀告道:“王爷,要去三楼吗?” 一声王爷,吓得掌柜又是一个哆嗦,要不是陆拾一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怕是要直接滑跪了。 什么,这位煞神竟然直接就来了!周围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还不等他们脸上露出惊骇,便快速地将头低了下去,不敢有一丝冒犯。 裴星悦正想看清门口的小哥哥,然而视线被掌柜和龙煞军挡住,实在看不着。 而且现在一酒楼的人都乖乖地低头,有的甚至直接跪下了,他要是伸长脖子岂不是太打眼?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也跟着垂头行礼。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来也就来了,吃个饭都要那么大的排场,比皇帝的架子还大! 都说这昭王骄奢淫逸,毫无怜悯之心,果然不是没理由的。 裴星悦在心中骂骂咧咧,这也就在京城,但凡换个地方…… 宣宸走进酒楼,冷然的目光一扫,便看到了那红衣青年,嘴角微微一扯,丢下一个字,“嗯。” 陆拾于是放开掌柜的衣领,让他站稳,吩咐道:“带路。” 掌柜哪里敢多看一看,将腰弯得低低的,迈着小碎步就往楼上引。 陆拾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目光扫过大堂里不敢抬头的食客,脸上带着笑,颇为和气地说:“我家王爷喜静,最忌人多嘴杂,掌柜的是知道的吧?” 掌柜赔着笑,不断点头,“是,是。” 等这一行人上了楼,大堂里延续了一段沉默,之后才有人偷偷抬起头,见楼梯上已经没了人影,于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没忙着坐下来继续吃饭,而是彼此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匆匆离席。 甭管是不是才吃了一半,甚至连菜都没上齐,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朝门口涌去,生怕走慢一步,待会儿不明不白地挨上龙煞军一刀。 陆拾的话虽然指向的是掌柜,但是明显在提醒楼内的食客,昭王驾到,闲人滚开,还想逗留在这里的,那么后果自负。 饭哪儿都能吃,未免招惹这暴君,没有一个人敢当做没听懂留下来。 偌大的一个如轩楼,从热闹快活到寂寥无声,从座无虚席到人烟消散,不过三口茶的功夫,便溜了个精光。 眼看着连躲在纱幔之后弹琴吹奏的乐师都随着人流跑出去了,只剩下初入京城的江湖侠客——裴星悦呆若木鸡地举着莲蓬。 不是,大家就这么走了?那他的小哥哥呢? 好不容易约到了人,马上就能见面了,怎么就走了? 说来方才那位疑似的公子虽然脚步缓慢,但因为刚踏进酒楼,离门口近,所以溜得也最快。 裴星悦一个错眼不及,人就没了。 期待八年的重峰就此化为乌有,此刻他心中对三楼那个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昭王颇为恼怒,然而龙煞军在这里,他只能硬生生地忍下了。 心中盼望小哥哥只是躲出去了,没走远,还在门口等着自己,裴星悦拿着莲蓬,也大步走向大门。 只是,他刚从屏风后转出来,两只手却突兀地交叉在他的面前,只见两名龙煞士兵阻止了他的去路,冷冰冰不带温度道:“昭王有请。” 裴星悦眉间一皱,面露疑惑,“找我?”他跟昭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根本不认识。 这两名龙煞士兵的目光从他的红衣移到那朵莲蓬上,接着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错,是这个人。 于是照旧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定地站在原地,生硬道:“请。” 裴星悦气笑了,不管昭王究竟有什么事情找他,但他现在非常着急,小哥哥很有可能就在门口等他,这一来一回地耽搁,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不去,让开!”他低声道。 裴星悦对宫门可没有任何敬畏,他可以按着规矩办事,但前提是不能打搅他的“大事”。 先皇太过昏庸无道,让他对皇室的印象恶劣至极,真要惹毛了他,就算是龙煞军,裴星悦也不介意掀个天翻地覆。 两名士兵见青年会如此强硬,也不再多话,将手放在了刀柄上,缓缓拔出刀。 裴星悦的脸色逐渐转冷,内力流转于经脉,汇聚到手掌之中,说来他倒是想会会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龙煞军究竟有何种本事。 然而正当动手之际,身后却响了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裴少侠,请稍安勿躁。” 裴星悦缓缓回头,只见陆拾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抬了抬手,两名士兵便收刀让到了一旁。 陆拾走到裴星悦的面前,目光在青年的脸上一转,接着指了指对方的手中之物,笑道:“裴少侠武艺高强,龙煞军怕是拿您没办法,不过万一打起来,伤了您手里的莲蓬,怕是不好了。” 第19章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裴星悦顿时怔然,接着杀意从他乌黑清澈的眼眸中迸现。 曾经一人连挑山匪七座大寨,即使面对再穷凶极恶的匪徒也是一脸的漫不经心,此刻那素来讨喜带笑的脸上却收敛了所有的表情,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的逆鳞不多,唯有思念了八年的小哥哥。 昭王真是好本事,连这都能查到! 而陆拾作为自在境的高手,面对这位年纪比他小,脸庞甚至还未完全褪去青涩的红衣青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感觉,即使还未动手,也隐隐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带着压迫。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心下骇然的同时脸上凝重。 但倏然,压力骤散,方才的如临大敌仿若错觉。 陆拾抬头,却见裴星悦收起了杀意,捏紧的拳头都松了松,眉间拧出不情不愿地褶皱,冷哼道:“带路吧。” 他当然可以动手,可小哥哥怎么办? 裴星悦一时之间想不到能够保护心上人的万全之策,万一昭王因此报复,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自然只能妥协了。 不过这该死的昭王,最好别威胁他做过分的事,否则…… 方才他虽然低头没看清昭王的样貌,但这位王爷走路脚步虚浮,吐纳的气息不稳,可见身体亏空的厉害,就面前的这个护卫似乎难缠了一点,但对裴星悦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以下犯上,釜底抽薪。 陆拾不知道他心底所想,只是侧身道:“请。” 说来他也满心疑惑,这莲蓬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宣宸派他过来也不明说,而裴星悦竟然直接就这么听话了。 不过主子的事情他也不好多问,便一路将人带到了三楼。 如轩楼的三楼有四个雅间,能够观赏到不同的街景,视野开阔,居高临下,里面陈设自然更没的说,非达官贵人不可预定。 不过如今只有一个雅间有人,不仅如此,整个如轩楼也被迫只招待一位贵客。 雅间的门口站着两名黑衣龙煞士兵,见陆拾带人过来,便目不斜视地推开了门。 “王爷,裴少侠到了。”陆拾说完,便微微让开了身。 裴星悦一脚踏了进去,目光直接落在坐在窗前的男子身上,接着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人长袖玄衣绣着金丝华纹,随着光线折射暗暗生辉,金玉腰带之下悬系着一方美玉,可谓是富丽堂皇,尊贵无比。 他只是随意一坐,气势却分外逼人,仿佛有无形的寒气从他身上丝丝缕缕的冒出来,任何胆敢有所冒犯之人必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位就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啖血又吃肉的昭王了。 他金冠束发,散落的青丝顺在有些单薄的肩头,听着门口的响动掀起眼皮,而裴星悦也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昳丽绝然,冷艳过甚。 只是脸色过于苍白,而嘴唇又格外鲜红,勾起讽刺而阴冷的弧度,让他看起来犹如艳鬼一般,和好人搭不上边,十足的坏胚子! 但这不足以让裴星悦如此失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昭王手中随意缠绕的暗色红线,下方悬着一块半月形的玉坠。 这是裴星悦跟小哥哥告别之时,一分为二的家传宝玉!这是他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昭王为什么会有? 他把小哥哥怎么了? 杀气和愤怒从裴星悦的眼中再一次迸发,他的身影瞬间如残影消失在门口,浩瀚的内力凝聚于掌中,接着一掌拍向了昭王。 那力量几乎可以将一个普通人拍得脑浆崩裂。 然而宣宸却一动未动,连同表情依旧带着惯有的嘲意,倒是目光掠上了一抹惊讶。 这突如其来把陆拾吓得心跳差点停止,千钧一发之际,由不得他多想,跟着上前,迎上这一掌。 “轰——”内力与内力相撞产生的气浪,直接掀起了宣宸散落的发丝,气劲微微有些刺面,他仰头避了避,然而手上却忽然一空,定睛看去,却见那半块玉佩被人顺手牵羊给牵走了。 第16章 人非 “王爷,您没事吧?”陆拾吓得魂都飞了一半,见宣宸安然无恙,这才把另一半给扯回来归位。 他顾不得发麻的手掌,对着裴星悦怒喝:“来人,将他拿下!” 门口的龙煞军顿时涌了进来,不过才踏进门,便见宣宸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下去。” “王爷!”陆拾惊诧地回头,想不明白对方都大逆不道地要行刺了,宣宸为何还不当回事! “你也下去。”宣宸淡淡道。 陆拾的眼睛都瞪大了,怀疑自己耳背。 “嗯?”直到宣宸阴恻恻的目光看过去,陆拾才终于意识到主子是认真的。 “可是王爷,他太危险了!”就方才那一掌,虽然是陆拾匆匆对上,而对方也只是声东击西冲着那半块玉佩去,但那股强悍到暴虐的内力依旧让他心惊,他的手此刻从麻木渐渐转为了刺痛,怕是已经有损伤了。 只是一掌而已…… 放任这样的武林高手单独跟昭王在一起,陆拾怎么会放心? 而且,作为有品级的高手,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压制着他的内力流转,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 难道是面前这小子放出来的? “他不会对我如何,下去。” 宣宸的话向来说一不二,对陆拾还能解释两句已经是对贴身侍卫的优待了。 陆拾心里万分担忧,但无法违抗命令,勉强抬手,“是。”他缓步走向门口,直到经过裴星悦之时,不禁低声警告道:“不关你是谁,若王爷有个万一,天涯海角龙煞军必将你碎尸万段!” 裴星悦握紧手中的半块玉佩,眼神都没移一下,对这种朝廷走狗不予理睬。 就凭这些人,能奈他何? 陆拾带着龙煞军离开,在宣宸的目光下又忧心忡忡地关了门,甚至还能听到昭王吩咐了一句,“走远点。” 得,听都不让听。 当一室寂静之后,裴星悦才隐忍着暗怒,冰冷地问:“说,你把他怎么了!” 他? 宣宸笑了笑,阴鸷的眼睛难得露出一丝温柔,不过极淡,很不明显,反倒是目光贪婪而又放肆地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那双猫儿般瞪圆的眼睛,即使燃烧着怒火却依旧清澈得如同琉璃,高挺的鼻梁下是因为焦急和忍耐而死死抿住的唇,紧绷的下颚梗着修长的脖颈,弧度优美,银色的宽腰封勾勒出精瘦有力的腰…… 他一寸一寸地从上往下打量,曾经只到他眉骨位置的少年,已经在这八年里如柳枝抽条,成长为一个挺拔的男人了。 宣宸看他一身红衣朝阳似火,全身散发勃勃生机,简直耀眼得令他无法移开眼睛。 真好啊,自在于野,拥有高强的武艺足以快意江湖,肆意洒脱。 可惜,这样的人就要被他拉到这污浊泥潭中了。 “你把他怎么了!”裴星悦见昭王只看着自己不说话,阴险地仿佛在琢磨着怎么使坏,心中愤怒越盛。 他握紧拳头,心说但凡昭王敢说出不利于小哥哥的一个字,他不介意让这暴君感受到什么叫濒死的绝望。 这种坏胚子,一味妥协是没用的,只有先行控制住他,才有可能争得一线生机。 宣宸见他眼睛都快冒出火花了,好笑之余,又有那么点感动,但接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也烧了起来。 是谁口口声声说一定记得,即使化成灰都认得,然而他近在咫尺,却有眼无珠,真是一个大大的瞎子和骗子! 这愤怒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又被窒息的悲凉所淹没,试想如今的自己,又怎么能期待别人认出来? 他将这份酸涩挥去,扬眉露出锐利的眼睛,反问:“本王的东西,你抢去作甚?” 什么? 裴星悦一怔,难以置信道:“你的?” 宣宸但笑不语。 裴星悦便从脖子里抽出自己的半块玉佩,两个一合,虽棱角因为多年的把玩已经包浆圆润得无法拼合,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是同一块的。 他抬起来展示给宣宸看,“这分明是我的!” 宣宸没反驳,“的确是你的,可你送我八年了。”说这话的时候那笑意根本不达眼底,甚至充满了无尽的恶意,唤道,“小、星、悦。” 这三个字磨着宣宸的牙齿吐出来,却将裴星悦的全身点了穴,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同脖子,都好似灌入了铁水泥浆,扭一下就得咔咔作响。 小星悦……这是小哥哥取笑他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 可他温文尔雅的小哥哥呢?难道变成了面前这个满身忧郁,充满戾气的昭王了? 怎么可能!这明明就是两个人!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昭王的脸,一寸一寸地看,似乎不敢相信,而后者则微微抬起下巴,任由他以下犯上地打量,甚至戏谑道:“你可以凑近一点看看。” 第20章 裴星悦没动,八年的时光,足以物是人非,但轮廓和五官却依稀好似从前…… 莲蓬倏然掉落在地,裴星悦迫不及待地掏出怀里的信,口涩艰难道:“这是你写给我的?” 宣宸看他几乎崩溃的模样,心下竟没有一丝快意,便点了点头,“不错。” “可是你说你被接回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好,父母兄弟也对你不好……”面前的昭王哪儿像一个受尽欺凌却只能忍耐的人? 宣宸撩了一下袖子,淡淡一笑,“先帝和太后视本王为工具,先帝一死,众皇子为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这难道不算吗?” 只不过斗争的结果是宣宸杀了除新帝以外所有的皇子,连同公主都没放过,他是胜利者罢了。 “但你说你被赶出家门了!”皇帝就是个傀儡,怕他犹如猫见鼠,这天下就是昭王说了算,这一条怎么都对不上! 宣宸继续解释道:“我至今未上玉牒,的确不算皇子,先帝至死不愿认回我,这不是赶出家门是什么?” 还能这么算? 裴星悦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惊呆了,然而张了张嘴竟无从反驳。 “那不良于行呢!”说是身有残疾,但这里可是三楼! 亏他还在为今后替小哥哥求医问药的花销发愁,这人的腿脚根本就好好的! 这时,裴星悦忽然听到几声机扩吱嘎的声音,他顺着看过去,却见昭王从桌子后出来了,宽大的衣袍下赫然坐着一把轮椅! 裴星悦:“……”那一双猫儿眼瞪得更圆了。 接着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只见宣宸抬了抬下巴,勾着唇角说:“若是不信,大可把脉一试。” 这几乎是将命门送到了眼前,裴星悦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跟印象中一样修长,但是没了八年前的温润如玉,反而消瘦到青筋毕露。 至此,再多的难以置信也无法自欺欺人。 绣着金丝华纹的长袖遮盖了皓白的手腕,看不见下面的光景,裴星悦缓缓地抬起手将宣宸的袖子往上拉了拉,三根手指轻轻按下。 他虽并非医者,断不出疑难杂症,但多年习武,内力深厚,对脉象自有常人难及的把握。 可是指尖的触感却让他疑惑——虚浮、轻微、混乱、驳杂……简直是病入膏肓的不治之症。 他怔了怔,不禁抬头看向宣宸,后者垂着眼睛,但表情却极为冷漠,仿佛这脉象跟他毫无关系。 裴星悦觉得自己的判断过于荒谬,正打算把宣宸的袖子再往上拉一点,重新仔细感受,然而后者却直接将手收回了,把袖子往下一放,坐得四平八稳,“星悦,我没骗你,虽然能走几步,但出行还是得靠这个。” 他轻轻拍了拍掌下的轮椅,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稀松如常。 裴星悦见此,心窝处不知为何仿佛被刺了一下,生疼。 他喉结动了动,明知道面前的是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昭王,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关切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宣宸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反问:“你说呢?” 自古夺嫡素来残酷,宣宸从一个被养在宫外的孩子,一步步走到权倾朝野的摄政之位,必然经过了一阵阵的腥风血雨,一茬茬的明剑暗枪,哪怕作为最终胜利者,也难免落下这等病根,不足为奇。 裴星悦面上似有不自在,“能治好吗?” 宣宸垂下眼皮,淡声道:“死不了。” 此言落下,厢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相顾无话。 裴星悦明明有满肚子的话,却对着昭王,怎么也说不出来。 幸好此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王爷。”陆拾小心翼翼地唤道。 宣宸掀起眼皮,“何事?” “席面备好了,是不是现在端上来?” 陆拾站在门口,也不敢偷听里面的谈话,心里一边担心裴星悦会不会对自家王爷有所不利,又一边抓耳挠腮地好奇,这位究竟是什么人,让宣宸宁愿逼着自己喝下宣渺炮制的血补,也要赴今日之约。 但他实在不敢打搅,好在如轩楼大厨动作快,菜一一都做好了,就等着上桌。 里头宣宸应允了,“送进来。” “好嘞!”陆拾打开门,示意掌柜的赶紧送进去,顺便往里头快速张望了一下。 那桀骜不驯的江湖侠客似乎正在愣神,萦绕在屋子里的摄人压迫也消失了,表情复杂得陆拾竟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但双肩塌下,失魂落魄,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而宣宸的脸上却有着一抹笑容,只是笑得人毛骨悚然。 陆拾见此,头皮都麻了,一个屁都不敢放。 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掌柜带着小二麻溜地将如轩楼里的招牌一一摆上,每一道不管是食材还是造型,亦或者色泽,以及掀盖之后飘散的香味,都在诉说它的价值不菲。 掌柜的擦了擦额头的汗,见昭王没有不满意的神色,立刻乖觉带着人离开,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裴星悦自从收到了来信,一路上就设想着重逢之后该如何对心上人表达喜悦和相思,如何安慰他被迫离家的窘迫和腿脚不便,又如何共同畅享未来……但这一切都随着小哥哥的身份转变全成了无用功。 一身金玉华服,手握修罗龙煞之军,朝野内外无人不从的昭王,哪儿还需要他一个区区江湖草莽来关心,来安顿将来? 他望着这满当的一桌子,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心说即使全倒出来怕也付不起其中任何一道菜资吧。 一厢情愿得令人可笑。 原来宋成书骗他,小哥哥也骗他,都在骗他! 他突然难过得待不下去了。 而宣宸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幽幽道:“你要走了。” 裴星悦心下空荡,反问:“我不走还能做什么,难道昭王殿下愿意抛弃荣华富贵跟我走吗?” 他将那份信放在桌上,信得末尾写着——与君无别离,天涯共此生。 他为了这句话,千里赴京。 第17章 过往 写这封信的时候,宣宸真的以为自由了。 天地之大,有哪一处是他昭王去不了的地方?裴星悦爱去哪儿,他就能去哪儿。 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走遍每个州府,看遍每一处花灯,无论何时何地,都无需再害怕被人发现受到惩罚,但是现在……他还能活多久呢? 他犹记得少年时,每隔两三年就得换一处住所,作为见不得人的皇子,他被照顾着,也被囚禁着。 他从小需要饱读诗书,端方礼仪,熟知朝廷运作……一切皇子该学的东西他都得学,这样才能随时替代宫内的兄长,为母亲争权夺势。但同时,他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无论搬到何处,他都被禁锢在深宅之中,出门是奢望。 十三岁之前,他所知道的一切人物、景象、活动……都是从书中得到了,因为服侍生活起居的人只有一个哑巴。 他寄情在书画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某一天深夜,卧室的床板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放下书,举着烛火饶过屏风循着声走到床边,本以为是床底进了老鼠,于是掀起了床铺和床板,没想到底下一塌,钻出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小孩儿大概十岁,头发衣裳全是泥土和灰黑,然而一双睁圆的猫儿眼却灵动忽闪,清澈不染一丝尘埃,正滴溜溜地打量周围,一点都不认生。 这让宣宸觉得有趣,心说莫不是个迷糊的小贼? 这小孩儿就是裴星悦。 而裴星悦则跟他不同,从小调皮捣蛋不读书,仗着自己的武学天赋,练功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在外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号惹是生非,气得裴巧巧时不时地关他禁闭。 不过就算被禁足了,也安分不了那颗躁动的心,他推开一架装模作样的书柜,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铲子就吭哧吭哧地挖。 是的,作为禁闭的常客,为了抗争,为了自由,他要偷偷挖一条密道,以便在必要的时候金蝉脱壳! 可惜没有图纸,为了不被轻易逮回去,小脑瓜子聪明还知道挖远一点,裴星悦日复一日地挖着,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某一日挖穿了。 烛光微亮,裴星悦抹掉头发和脸上的泥土和碎石,抬眼就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年整好奇地望着自己。 那一刻,贫瘠的脑袋瓜子突然蹦出了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紧接着一颗心也随之荡漾起来,他终于知道书中所写的诗句也不全是废话和夸大,因为真有。 那是裴星悦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与宣宸这湖中天鹅一比,他身边的玩伴,不管男女,都仿佛成了泥巴地里呱呱叫的青蛙。 从此以后,裴星悦溜达的地方有了圆心,逃不开宣宸的五丈之外。 他读书终于认真起来,因为每次偷摸着去找宣宸,小哥哥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习字,安安静静,裴星悦光看着就能看一晚上。 第21章 同时宣宸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深夜用功之时总会命下人放上一叠糕点,一盏花茶,这些都是裴星悦爱吃的,以及……还有做了备注的功课。 是的,为了共同语言,裴星悦不得不抓耳挠腮地咬着笔杆,放点墨水在肚子里。 裴家人还欣慰地发现他居然开始勤奋习武了,武功蹭蹭蹭往上涨,不过几月,就突破了品级桎梏,小小年纪进入了脱凡境。 裴老爷子以为孙子知道长进,殊不知因为宣宸不会武功,他稍微露两手,小哥哥惊喜而崇拜的目光便会落在自己身上,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非常受用,于是每天动力十足,精神上头。 直到某一天,他在宣宸的床板下敲了三下,却没听到同样的回应,也不见那哑巴小厮替他掀开床板,于是纳闷地又耐心等了半炷香,依旧毫无动静之后,裴星悦自己悄悄地掀开床板,偷摸着爬出来。 春节刚过,夜晚寒凉,宣宸的屋子静悄悄也冷冰冰的,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仗着轻功悄悄找出去,很快,就在院子的青石地上看到了宣宸,白衣少年正一动不动地跪着,单薄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寒冷让他浑身瑟瑟发抖,却只有脊背依旧挺直,诉说着不屈。 在他的旁边则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裴星悦仔细辨认,突然一颗心顿时冰冷起来,全身发寒。 服侍宣辰的哑巴除了不会说话以外,现在竟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正要过去,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连忙敛了气息。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告诉我昨夜是谁带你离开宅院?”那冰冷的声音充斥着冷漠和暗怒,居高临下地看着宣宸,“跪了一日了,再跪下去,您的膝盖可就废了,您是尊贵的公子,为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下人,不值当。万一,您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向夫人交代?” 哑巴只是替宣宸隐瞒,是无法将小主子送出宅院,必然还有另一个人偷偷地带坏宣宸,然而整个宅院无人承认。 这么冷的天,宣宸就这么一身单衣地跪着,他的披风正盖在哑巴身上。 宣宸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细微,呼出去的气也越来越少,只是他的目光还是死死地盯着哑巴,动了动青紫的唇,坚持道:“是……我自己……溜出去……” 声音喑哑得厉害,远一些都听不清楚,他目光迷离,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裴星悦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元宵,他偷偷地带着宣宸从密道跑出去看灯会,热闹了一晚上才溜回来,不曾想今日还是被宣宸家中发现了!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因为他发现宣宸竟然从未出过门!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话本中养在深宅里的小姐也有出去走走亲戚,到寺庙里上香的时候,而宣宸则是直接被圈养在宅子里,孤独一个人。 换做是裴星悦,他绝对要发疯。 然而宣宸性子太好,竟就这么默默忍受了。但少年人对外面的世界终究好奇而向往,所以裴星悦一提,他只是犹豫一会儿便欣然答应。 可最终的代价便是在这寒冷的初春里跪了一日,忠心的仆人被杖毙。 裴星悦震惊之余想不明白,虽然不跟家中打声招呼就出去撒野是不对,但骂一顿,哪怕打一顿也就罢了,为什么会罚得如此之重,这根本就是在羞辱,在摧残,在威吓! 说是公子,是主子,但更像一个囚犯! 裴星悦虽然年纪小,心智还不成熟,但他知道宣宸就算跪坏了膝盖都不肯将他和床底的秘密供出来,便是不希望失去他这个朋友和自由之路。 他一直忍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红丝也没有发出声音,等到宣宸摇摇欲坠,似乎终于熬不住的时候,那白面无须的男人才高抬贵手般一叹:“罢了,公子既然不愿说,那老奴也不勉强,不过请您知道,再有下一次,可就没那么轻松放过了。来人,去请大夫。” 宣宸最终还是被人扶回了卧房。 当夜,他浑身便烧了起来,即使大夫开了药方,他全身的热度依旧高得惊人。 裴星悦一直等着,等到被临时指派照顾在一旁的下人挡不住困意睡过去,才出手点了穴,把人挪到了一边。 床上高热的宣宸紧紧地裹着被子,嘴里呢喃着冷,然而一整张脸却是异样的潮红,额头滚烫,浑身惊厥地在颤动。哪怕喝了药,一时半会儿也消不去着来势汹汹的病痛,再加上敷了草药的膝盖,这凄惨的模样看得裴星悦的心碎成了片片。 他不是大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宣宸好起来。 不过他生病的时候,为了让孙子舒服一点,裴老爷子会耐着性子给他输送内力来缓解全身的不适。 这样一想,裴星悦便脱了鞋子和外衣,小心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钻进了宣宸的被子里,将滚烫的人搂进怀里,一边用体温替小哥哥驱寒,一边缓慢地输送内力来缓解高热带来的酸疼。 可惜,才刚入脱凡境的裴星悦内力不济,一会儿就耗空了,好在他天生小火炉体质,一晚上的时间,终于让宣宸的体温降下来。 宣宸虽然烧得糊涂,但身边是谁在照顾还是分得清的,火热的体温,一遍又一遍地触摸着额头,这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让他舍不得放开。 他活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般小心的呵护。 裴星悦是待不了多久的,等天边微亮,露出晨曦之光,就得回去了。 宣宸于是克制地放开了手,用湿濡潮红的眼睛望着他,那模样犹如窗外被风雪冻了一夜的脆枝,稍微一碰,便能折断。 裴星悦一颗心融化得彻底,临走前,他凑在宣宸的耳边,轻声说:“宸哥哥,等你好了,我教你武功。” 宣宸这不是囚禁更似囚禁的生活,凭这个年纪的裴星悦是无法改变的,他边照顾宣宸边想,想了一晚上,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让宣宸强大起来。 而在他的认知中,武功越高,越受人尊敬,就像他的爷爷,半步至臻的实力,任何人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宣宸的喉咙依旧肿痛得厉害,但他还是问:“教给我,你会不会受到责罚?”即使他不懂武功,但也知道没有拜师学艺,是轻易不能传授给外人的。 然而裴星悦却想也不想地说:“没关系,等我长大以后娶你过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红了脸,目光飘忽了一下。 宣宸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裴星悦小小年纪就想得那么……远。 宣宸自是知道只有阴阳互补,男女结合方是正途,断然没有同性成婚的道理。但不知为何,迎着裴星悦期待又害羞的目光,他却一点也不想提醒对方此事有悖于人伦,反而坚定地应了一声,“好。” 这个好字贯穿了宣宸今后的八年,哪怕分开了,作为药人时模糊了神志,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 见宣宸蹙眉没有回答,裴星悦难掩嘲意。 此时,他们一个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一个是身无长物,居无定所的江湖浪人。 他让人跟自己走,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的心上人,他的小哥哥,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根本就是两路人。 宣宸的手指按住了扶手,微微用了力,他觉得该放人离开,自己这副鬼样子,何必让人跟着一起受苦担骂名,但内心深处又酝酿着一簇无法熄灭的渴望,这种矛盾的撕扯下,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放纵自己,问道:“星悦,你可否留下来?” 等他祛除了体内的邪物,把那该死的妖道挫骨扬灰,他就能跟着走了。 宣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小心地询问,这份期许令他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他留念了,唯有面前之人,如果对方愿意,他会非常、非常高兴。 裴星悦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思索着没有立刻回答。 这份沉默让宣宸袖子下的手指捏得越来越紧,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久违的快速。但多年的生死风雨,又磨练出了常人难及的荣辱不惊。 最终裴星悦抿了下唇,说:“好。” 宣宸眸光顿时乍亮,他猛地抬头看向青年,那张苍白阴郁的脸竟豁然起来,正当他展开笑容,却听到裴星悦又说:“但是,你能把宸哥哥还给我吗?” 第18章 席面 裴星悦心中的宸哥哥,一直停留在八年前的善良宽容之时,可将一切美好的词藻堆砌在他身上。 但这样的宣宸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却要恶贯满盈的昭王还回来? 宣宸觉得真可笑,他也的确笑出了声,而且笑声越来越大,竟一时半会儿难以制止。 裴星悦看着他耸动肩膀,听着这笑声不禁恼怒道:“你笑什么?” 宣宸的身体太差,稍微笑几声就岔了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裴星悦听着脚步不由地往前挪了一下,然而却又被宣宸死盯着自己的眼神给钉在原地。 第22章 那眼神带着浓浓的讥讽,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和荒谬。 已死之人怎么还,拿什么还? 一直过了许久,宣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苍白的脸色因此短暂地染上潮红,只见他嘴角噙上了微笑,温柔哄道:“星悦,换一个要求吧。” 他抬起桌上瓷**致的细口长颈酒壶,撩起长袖斟了一杯,轻轻地放在裴星悦的面前,“除了这件事,我都能答应你。” 高官厚禄,杀人放火都可以,但别让他做办不到的事情。 如轩楼招牌的美酒,一杯千金,清澈甘冽,回味无穷,裴星悦光闻着香味,就口中生津。 再看满桌子的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然而裴星悦却忽然想到了文杰兄妹,他们酷暑、饥饿、疲惫、病痛……遥遥千里倒在襄州的城墙前,他们遇到自己有幸活了下来,但又有多少陕州的百姓死在了家乡,死在了路上?还有多少百姓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为了一口果腹? 朝廷赈灾毫无踪迹,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却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满桌珍馐,只供他们两个人,即使敞开了肚子也根本吃不完,裴星悦不由地问:“这一桌席面得多少银子?” 宣宸道:“有市无价。” 想在如轩楼吃上这一品席,看得是身份,能订上一席,那就是面子,千金不换。 裴星悦明白了,他平静道:“昭王殿下,我吃不起。” “无妨,我请你。” 亏他还想着拿五两银子付饭资,昭王一个袖子都不止这个数了,裴星悦摇头,“我不吃,我想拿它换别的。” 宣宸眉峰一扬,来了兴致,“换什么?” 裴星悦看着宣宸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陕州大旱,请昭王赈灾。” 闻言,宣宸的目光微微一怔,似有暗芒而过,接着他又哑然失笑,凭他对裴星悦的了解,的确是这位拥有侠义心肠的人会提出的要求。 他端起裴星悦未动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犹豫,答应了,“好。” 裴星悦没想到那么容易,神情些许惊讶,接着忙问:“什么时候?” 他想到了宋成书的推诿,自不希望再等个一年半载,否则百姓哪儿还有活路,必须得快! 宣宸沉吟片刻,“今日如何?” 裴星悦仿佛幻听了,满脸错愕,“今日?” “嗯,就今日。” “你不会又骗我吧?”都说昭王阴险狡诈,翻脸无情,裴星悦觉得这人更会哄骗。 闻言,宣宸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受伤,讥嘲道:“你若不信,也可以是明日,后日,十日,一月,半年……” 裴星悦连忙打断他,“我信,你别再加了!此事关乎民生,非同小可,你莫要开玩笑。” 宣宸勾了勾唇,果真不加了。 裴星悦等了片刻,见宣宸光喝酒,什么动静都没有,又疑惑道:“那今日什么时候?”都过了中午,是不是该下个令,让官员即刻准备起来? 宣宸端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递给他,“不急,先用完这顿饭再说,酒已开封,不喝就可惜了。” 裴星悦此刻没心情喝酒,但见悬在面前的酒杯纹丝不动,宣宸目光虽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看着他,最终他还是抬手接过,干脆利落地仰头闷下,接着赞了一句,“好酒。” 的确如想象中一般润泽甘甜,又后劲十足。 好酒要细品,可经不起这牛饮,一壶千金,只供一品席,多少人有这机会都是咪着小口仔细回味,更有文人墨客为这美酒一步一句诗,十六成行,方见杯底。 若此刻叫人瞧见,那些追崇之人怕是要捶胸顿挫,痛心疾首,骂上一句牛嚼牡丹。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酒而已,宣宸低笑了一声,重新给他斟上,并劝道:“菜要凉了,既然已经上桌,不吃更浪费。” 这话裴星悦无从反驳,朱门酒肉臭,这些即使吃不下也只会沦为桶中的泔水,他不觉得自己斥责一句就能改变什么,于是没有扭捏拿起了筷子。 这是他从未吃过的食物,也不知道多复杂的烹饪手法,然而光看那细腻如丝,栩栩如生的造型便知道这需要花费大量的功夫准备。 滋味更是难以描述,这辈子若是吃到过一次,大概也值了。 宣宸坐在一旁,见他吃得认真,不由地支着胳膊托腮,满脸的温柔和笑意,问:“怎样,可还入得了口?” “皇宫中的御厨大概也就水准了吧?”他想象不出比这更好吃的味道。 宣宸说:“这里的主厨就是御厨出身,你要是喜欢,可以天天吃宫宴,这酒,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只要裴星悦能够留下来,他可以拿一切去宠,去网住他。 裴星悦放下的筷子,不为所动,“可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我更适合坐在酒肆里,喝着烧喉咙的烈酒,点上一两个小菜,听着邻桌闲谈江湖事,而这里富丽堂皇,与我格格不入,我不自在。” 宣宸感同身受地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裴家的那趟镖,你可有进展?” 裴星悦想到宋成书给的消息,眉头不由地深深皱起来,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估摸不准真假,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相信,但万一呢? 想到天上宫中的那口鼎,如果通过宣宸,应该是能轻易见到的。 但他又犹豫起来,一旦向这人要的东西多了,他就还不清断不了,这样一想反而难以开口了。 宣宸见他犹豫,倒也不急,循循劝道:“有消息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查,总比你一个人快吧。” 过去的五年,上头有先帝压着,周围又遍布敌人,都在虎视眈眈等着他露出马脚,宣宸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让人知道裴星悦的存在。 但现在,无需再有这些顾虑。 裴星悦摇头,“我自己的事,不劳昭王费心。” 闻言,宣宸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隐隐浮现戾气,但未免将人吓跑,他还是克制着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淡然模样,但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八年后的重逢形同陌路,一顿上好席面吃得消化不良,宣宸气血亏损,毫无胃口,只是就着裴星悦喝了两口酒。 而裴星悦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倒是敞开了肚子吃,只是今日胃口欠佳,还余下大半,他就再也吃不下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宣宸,“我吃饱了,那……”赈灾之事? 不等他说完,宣宸便兴致缺缺道:“人也该带来了。” 人? 话落,便响起了敲门声,“王爷。” 这不是陆拾的声音,有些低沉和冷漠。 “进来。”宣宸道。 吱呀一声,厢房门被推开,只见另一名带刀侍卫走进来,抬手冲着宣宸行了一礼后,目光瞥了一眼红衣青年,然后回头抬了抬下巴,两名黑衣龙煞士兵便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应该是昏迷的,如同死狗一般被重重丢在了地上,一路跌撞,已经磕得鼻青脸肿,额头渗着血迹,而最后这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活生生地被痛醒了。 裴星悦蓦地站起来,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接着回头转向宣宸。 宣宸神色极淡,手里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嘴角缓缓露出残忍的笑,不过感受到裴星悦的目光,他又收敛了几分,安抚道:“星悦别着急,国库空虚,是发不出赈银,也买不了粮的,总得容许哥哥先筹集一二。” 什么?裴星悦怔了怔,他看向地上的人,衣着虽然已经脏污不堪,但能发现用料讲究,是上好的绸缎。 手上扳指,身上玉器,缠着金腰带,身份不是富商就是官。 听见说话声,那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四周,然后视线落在轮椅上的宣宸,瞳孔骤然缩紧,露出无边的恐惧,接着他不顾伤痛,匍匐着爬向宣宸,哭喊道:“昭王殿下,昭王殿下,饶命啊!下官不知道所犯何事,劳您大动干戈,下官愚钝,还请明示……” 这一抬起头来,额头血迹蜿蜒在褶皱里,看起来老态龙钟,令人不由心生恻隐。 而且被这么不明不白地拖过来,竟也不敢质问一声,显得更加卑微可怜。 裴星悦不由地露出不忍,但雅间里的其他人都无动于衷。 昭王瞧着脸上带笑,实则心情无比恶劣,语气不由地更加森冷,“本王听说陕州大旱,流民众多,急需赈灾,唐大人,可知此事?” 唐大人闻言愣住了,他一路上想了各种缘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昭王才被如此对待,没想到竟是为了赈灾! 可是赈灾跟他工部侍郎有什么关系? 但是这话他实在不敢问,便只能迂回着说:“天灾之下,苦的是百姓,下官也有所耳闻,只是身在工部,不便插手……”他小心抬起头,见宣宸的目光转为阴冷,顿时浑身一哆嗦,连忙磕头道,“王爷若有吩咐,下官肝脑涂地,定全力以赴!” 第23章 这话似乎中听了一点,宣宸神色微缓,接着说:“准备一百万两银子,唐大人可愿为本王分担?” 一百万两! 别说唐大人傻眼了,就是裴星悦都瞪圆了眼睛,悄悄地掰了掰手指数了数,被这数字着实震惊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宣宸,心说筹集灾银的办法难道是这样来的? 国库没钱,剥削下属? 宣宸见他怔愣,又笑吟吟地问了一句,“星悦,可够?” 拿这种事情问他?裴星悦用看疯子的眼神望着宣宸,难道他说不够,还能再逼着人给吗?亦或者再找个倒霉鬼? “看来不够,那就再加一百万两。” “昭王殿下!”唐大人的头隐隐作痛,似要晕厥不过,他凄惨地说,“您就是杀了我,下官也给不出那么多啊!” 宣宸似乎觉得惊讶,“没有?” “求王爷开恩,下官愿变卖所有家资,为陕州百姓出一份力,为王爷分忧!”都到这份上,他哪里敢拒绝,只希望倾家荡产换上一条命罢了。 只是这满京城的富商豪绅,各个王府家底都比他雄厚,他至今还是懵的,不明白昭王要钱怎么要到他的头上。 他只是个工部侍郎,这把年纪也已经到头了。 唐大人满脸诚恳,带着无尽的苦楚,瘦弱带伤的身体伛偻起来,面对强权无力反抗的模样,看得裴星悦手掌发痒。 若非宣宸是他曾经的小哥哥,他实在不愿动手相向,否则这会儿一掌就该拍过去了! 宣宸见裴星悦握紧了拳头,一副很想扭断自己脖子的模样,心下一哂,阴冷的视线落在这故作可怜的老头身上,森然道:“再废话,本王现在就抄你满门。” 唐大人心下一慌,不住地磕头求饶,“王爷饶命!下官句句肺腑,不敢戏弄王爷!” 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宣宸最为痛恨,若在平时,陆拾早就手起刀落砍掉他的脑袋。 但这会儿旁边杵着一个准备“替天行道”的裴少侠,倒是不好这么干脆利落了。 一旁的非伍冷然道:“先帝掏空国库,建道观无数,唐大人,这账目可对得上?” 此言一出,那哭喊的话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竟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好似锋芒寒刃划过他的脖颈,唐大人内心惶恐至极,全身颤抖了起来,他看到昭王逐渐失去笑容,目光死寂,便知道自己被掐住了命脉,稍有不慎,必将人头落地。 心思急转直下,他立刻匍匐下来,“下官有罪,王爷,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知错了,王爷!” “两百万两……” “有有有!”唐大人抖着声音快速地说,这转变的速度快得裴星悦回不过神。 宣宸身上的杀意这才消融了一些,“多久能凑齐?” “三,三个月……”然而唐大人还未说完,非伍的刀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往里割开了皮肉。 “一个月!不,十天!”刺痛传来,唐大人吓得大声改口,眼泪鼻涕齐流,“王爷,这是最快的了……” 宣宸笑了笑,身体微微向前倾,低声而温柔道:“本王只给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见不到银子,你唐家所有人都下去团聚吧。” 第19章 求你 唐大人被扶了起来,踉跄地往外走,接着越走越快,他不觉得昭王会仁慈地宽限时间,说是三个时辰,那就是三个时辰! 他一条老命死不足惜,但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想到卫家的下场,他片刻也耽搁不起,更顾虑不了太多。 宣宸看着他匆忙着急的背影,眼神阴鸷骤冷,命令道:“唐家上下所有人,全部抓起来,一定要把那妖道给我找到!” 非伍领命,“是。” 这个动静让如轩楼里的掌柜和小二们瑟瑟发抖,生怕出现血淋淋的一幕,但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有人囫囵地走下来。 这杀神似乎心慈手软了。 可裴星悦却第一次看到昭王的无上威严,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方才那模样凶残暴虐,阴晴不定,与传闻中高度一致,陌生得让他感到心悸。 宣宸那残忍的笑容已经消失,眸光又重新变得柔和起来,“星悦,我没骗你吧,说是今日便是今日。” 三个时辰,两百万赈银,竟然就这么办到了! 然而裴星悦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道:“你难道都是这样行事的吗?” “你不高兴?”宣宸的脸上带了一丝异色,暗中却仔细地观察裴星悦的表情,接着嗤了一声,满不在乎道,“这就是个贪官污吏,死多少次都不足惜,你莫不是在怜悯他?” 裴星悦摇头,“国有国法,他若有罪,按律就是,你又何必……” “天真,国法只对遵纪守法之人有用,而这些人,视同废纸,只有用血和命才能震慑宵小,让他们从心底畏惧。就如你们江湖,武功决定一切,一样的。” 裴星悦能不顾及他昭王的身份,说动手就动手,不就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吗? 可江湖还讲究道义,有善恶之分,朝廷呢,昭王只手遮天,有谁敢申讨? “好了,答应你的事情,哥哥已经办到了,现在跟我回府吧。”宣宸微笑地朝他伸出了手,心情似乎极好,“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八年未见,我真的很想你。” 然而裴星悦看着面前的手,心却越来越冷。 曾经的他,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握着小哥哥的手,但现在他却不敢去触碰一下。 宣宸的笑容淡去,“星悦?” 最终裴星悦忍不住道:“跟你回去做什么,替你卖命吗,还是做残害忠良的刽子手?” 此言一出,宣宸的目光顿时冰冷,闪烁着危险的光,同时隐忍的怒火终于一路从心底烧起来,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想到那件被他割得支离破碎的衣裳,蓦地从轮椅上起身,昳丽的面容直逼裴星悦鼻尖,咬牙质问:“哪儿来的忠良?能活到现在的官,不是眼盲心瞎就是吸髓敲骨之辈,万死不足惜!连皇帝,也是个狂妄自私的蠢货!” 那些不该杀的都被先帝杀完了,忠魂俱灭,良才尽失,如今的朝廷从上到下都是烂的,宣宸杀得心安理得,没一个是无辜的。 两人的鼻尖距离只留了一寸,互相对望仿若深情,但事实上,却剑拔弩张。 宣宸在愤怒,深幽的双眸中藏着一头被铁链束缚的野兽,不断在咆哮。而裴星悦却在齿寒,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皎洁的月光彻底遁入黑暗,再也无从找寻。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坚定看着宣宸,启唇道:“那赵奇呢?” 宣宸表情微微怔忪,他终于想到了这个人,接着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忘了,还有一个更天真的傻子,为了一份诏书赌上一切,结果差点连子孙后代都搭进去。” “所以这世道还是有忠良的,但现在却要被你杀了。”裴星悦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恳求,“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虽然武林豪杰已经准备了法场营救,但想想都知道没那么容易,到时候打起来必定会死很多人,最糟糕的便是赵奇还没救出来,大家跟着陪葬。 这不是裴星悦所希望见到的,如果宣宸能够高抬贵手,那是最好的局面。 为此他愿意求上一求。 “网开一面?”宣宸嗤笑起来,有些伤心道,“是他想杀了我呀,星悦,你可知那天的雨夜,我差点死了。” 东临军与至臻境宗师合力,即使宣宸早有准备,但若非被龙煞军死死护在中间,手中有底牌,怕也躲不过一劫。 他望着裴星悦,问:“你心疼吗?” 裴星悦闻言心脏骤缩,脱口而出道:“你的身体莫不是因此受伤的?”紊乱的脉象,虚弱至极,再看那把轮椅,竟变得极为碍眼。 他心疼吗?自然是的。 宣宸正要顺水推舟以此加深裴星悦的怜惜,但眼尾余光瞥到桌上那封信,忽然意识到时间不对,未免露馅便立刻改口道:“不全是,早些年就落了病根,如今不过是更糟糕而已……咳咳……”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身体微微跟着晃了晃。 裴星悦下意识地想扶住他,却又别扭着,“你……”没事吧? 宣宸摆了摆手,“无妨。”他摸到轮椅的扶手,缓缓地坐下来。 裴星悦若为了一个蠢货跟他决裂,这是宣宸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上,要是赵奇老老实实地呆在东临府,不搭理皇帝那狗屁不通的血诏,他也没想过动手。 不过昭王素来睚眦必报,又说:“皇帝为了保命,要诛他十族,我不忍心只是灭他一家而已,星悦,已经很宽容了,对不对……” 话未说完,宣宸面容一滞,他垂下头,只见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仿若少年时期那般,裴星悦用那双琉璃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道:“宸哥哥,求你。” 第24章 三个字,让宣宸彻底失语,一切阴暗的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 宸哥哥……宣宸做梦都想听见裴星悦这么叫自己。 “好人不该死,好官更难得,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做不了什么,但昭王殿下可以,苍生活得已经够难了,别连一丝希望都不给,好不好?” 裴星悦不懂朝廷诡谲,不知赵奇兵败的罪名,但不管是那些舍身忘己的江湖侠士,还是处在绝望的黎民百姓,更为了已经臭名昭著的昭王尚余一丝仁慈,赵奇都得活着。 “我……随你回府,任你差遣。” 裴星悦握住了宣宸的手,目光犹如当年说出等我娶你过门时一样的真挚。 但当年的裴星悦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宸哥哥,而现在,不过是以此妥协做出的交易罢了。 宣宸的手很冷,炎热之下,他甚至还穿得严严实实,裴星悦不由的握得更紧,想要度过去一丝温暖,但内力尚未流转,却被宣宸的另一只手缓缓地挪开了。 裴星悦怔然。 只见宣宸抬起手支着下巴,苍白的脸上扬起笑容,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幽幽如深渊道:“任我差遣?你的意思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违背你的道义?双手沾满鲜血?” 那一瞬间,裴星悦全身的血液就此倒流,手脚竟也跟着冷了。 * 不知不觉华灯已上,京城不设宵禁。 红色的灯笼沿着坊街一一挂起,将东市长街照得亮如白昼,银铃的笑声从远处楼阁中传出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男男女女调笑风声,喝酒寻乐的景象。 东市的酒楼、戏院、乐坊、春楼……沿街而立,建筑一个比一个高大有牌面,灯笼繁多充斥着奢华,门口迎来送往的人也穿得很是体面,堆着笑容作揖。 甭管这世道究竟有多乱,底层的百姓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在这京城之地,裴星悦只看到满目的纸醉金迷,只顾今宵。 摇着扇子的春娘倚在二楼,笑盈盈地俯视着抬头望她的公子哥们,对那些痴迷视而不见。 忽然她眼睛一亮,仿若不经意间掉下了一张香帕,公子们纷纷迎着帕子张开手。 裴星悦还看着手里的玉佩,当初离别之际,他毫不犹豫地用匕首一分为二,如今破镜难重圆,已经拼不回去了。 他终于得认清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哥哥,从生命里彻底消失。 现在,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如轩楼的方向,那里只剩昭王,形如画皮,作恶多端。 世人给这种人只有一个评语——多行不义必自毙。 忽然,头上飘下一方绸缎,他伸手一接,好巧不巧,那帕子就落在他的手中。 春娘见着这么俊俏的郎君,便吃吃地笑起来,妩媚动人地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进楼一夜春宵。 伴随着周围艳羡又嫉妒的目光,裴星悦迎着那勾缠诱惑的眼神,不由哑然一笑。 他将帕子往上一扔,内劲之下,那轻飘飘仿若柳絮般的绸帕便准确无误地朝着女子飘去。 春娘接到手里,怔愣片刻,再低头时,只见红衣俏郎君抬手对她抱了一礼,便自顾自地离去。 春娘拿着扇子遮挡面容,心下些许触动,拿紧帕子却再没有丢下来…… 三层高的如轩楼雅间,陆拾清晰地感觉到宣宸的杀机乍然浮现,那消瘦的手指已经抬了起来,就等一落,他的剑意便能划开春娘的喉咙。 但好在,裴星悦恪守礼节,没理睬。 陆拾摸了摸鼻子,心下松了口气,虽然他手起剑落杀人不眨眼,但对一个无辜的女人动手还是有那么点抵触。 不过同时,他也算知道了,这位裴少侠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怕是不同寻常。 “王爷,您要是舍不得放他走,不如属下这就去把他追回来?”这盯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陆拾无聊地出着馊主意,“反正这天下都是您的,区区一个人呢?”武功高没关系,哪怕是至臻宗师,昭王府里也多的是对付的手段,保管最终服服帖帖。 不过这句他没说,怕挨骂。 果然得了宣宸一句,“聒噪。” 陆拾立刻闭上了嘴巴。 想要人留下多简单,一个朝廷本该做的赈灾,以及一条阶下囚的命就能让裴星悦心甘情愿地跟他回昭王府,如果再哄骗几句,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怕是能让他违背本心去做任何事,一位光明磊落的少侠不用多少时间就能变成朝廷走狗了。 但这是宣宸想要的吗? 干干净净的人被他污得满身黑,宣宸实在舍不得。 其实能再见上一面,应该知足了,那就……放过他吧。 他看着裴星悦走远,消失,又在如轩楼里坐了很久,这家京城第一楼不敢迎其他任何的客人,也没人敢靠近昭王。 直到非伍带着龙煞军,单膝跪地,请罪:“王爷,属下办事不利,让人跑了。” 刹那间,宣宸的眼神冷若寒霜,“告诉凌空剑,追!” “是。” 第20章 赵奇 宣宸不是平白无故地挑上工部侍郎,既然上清道人进宫不仅仅寻求荣华富贵,那蛊惑先帝,拿人试药这种逆反天罡的事,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阴谋。 他虽然暂时没弄清楚对方的真正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有什么大动作,金银财物是绝对少不了的。 可先帝暴毙得突然,宣宸又发难得迅速,雷厉风行地几乎将宫内上百道人一网打尽,虽然最终被上清贼子金蝉脱壳逃了,但妖道们这些年明面上置办的家底却无法跟着一起消失。如今都好好地归档记录,送进了昭王府,想必对方也不会再冒险伸手过来。 盘踞大舜皇宫经营那么多年,干的又是伤天害理之事,总有一天事情会暴露被清算……宣宸推己及人,若他是妖道,必然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那么这些暗中的金银财宝会在哪儿呢? 先帝虽然对道士极为推崇,但对自己的权力却更为看重,决不允许身边人勾结朝臣,上清道人也乖觉,带领徒子徒孙专注炼丹试药,连先帝赏赐的金银珠宝都一一推辞,这种世外高人的模样才赢得更多的信任。 这样一想,能暗中昧下源源不断银钱,并帮着藏匿起来的只有一个方式了——建道观。 工部上下一捋,排除无法主事的小喽啰和等着颐养天年装聋作哑不管事的工部尚书,也就只有侍郎一个人。 但可惜……还是被逃了。 宣宸心情虽然恶劣,但也并不意外,那妖道狡猾,看唐勤被抓,肯定逃之夭夭。 “找出多少银子?” 非伍道:“金银凑在一起足有三百万两之多,安置在多个道观的地下密室中,已经装车正准备运送出去。” 宣宸一听,神情微动,“送出去?” “是,唐勤交代,他原本打算在赵奇行刑当日,化整为零,送出京城。” 赵奇这个名字让宣宸眸光暗下,流露锋芒,他想到了裴星悦。 陕州旱灾,波及甚广,裴星悦身在江湖见百姓遭难,请他赈灾并不意外。 但是赵奇……据宣宸所知,裴星悦跟这位东临节度使毫无关系,怎么会宁愿违背本心答应留在他身边,也要求他放人呢? “赵奇什么时候问斩?”他问。 “大理寺定于三日后。” 宣宸扬眉,“他的伤势如何?” “五公主已经为他正骨接筋,但伤得太重,需要再养一段日子才能活动。” 宣宸缓缓地起身,“去看看他。” * 大理寺的地牢阴暗幽森,即使是酷暑夏日,一走下去都能让人打个寒颤。 宣宸本就体虚,脸色更是白了一圈,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下,跟鬼魅一样。 大理寺卿恭敬地等候着,“王爷。”然后将宣宸带到了最里面的牢房内,亲自解锁开了门。 宣宸走了进去。 东临节度使正瘫在草席上,四肢不能动弹,听见声响,目光缓缓地望过去,待看到来人时瞳孔猛然一缩,但很快他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释然的笑容。 心说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宣宸瞥了一眼牢房四周,满地干草,铺的还挺厚,踩上去颇为柔软,躺着应该也不差。 空气中并无霉变之气,反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赵奇身着囚衣并无半分血迹,脸上污浊和尢结的头发也已清理干净,而且难以动弹的样子也无需上锁链,看起来可比当日被死狗一样丢在大殿上体面许多。 宣宸回头看着大理寺卿,不冷不热道:“赵大人在这里似乎过得不错。” 大理寺卿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心说五公主每隔一日来此给人治伤,他怎么敢不好好照顾,只能垂头一拱手,回答:“不敢耽误王爷大事。” 宣宸冷冷地盯着他,后者讪笑了两声,最终昭王深感无趣,问:“人呢?” 大理寺卿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已经准备好了,下官这就给王爷带过来。” 第25章 他一走,宣宸的目光又重新落回赵奇身上。 他的心眼早就已经被各种药物浸润得只有针眼大,当日抓住赵奇之后,是直接废了四肢泄愤的。 后来宣渺被派过来一看这伤势,简直一言难尽,心说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来穷折腾她吗? 但她敢怒不敢言,一边抓狂,一边苦兮兮地治,好在宣渺的医术在宣宸面前束手无策,但至少从赵奇身上找回了招牌,一个月忙乎下来,算是大差不差了。 草席上,赵奇见宣宸只用阴狠的目光盯着自己,似乎琢磨着该怎么将他千刀万剐,可等了许久,都不见昭王有任何动作,心中不免有些奇怪。 异样的气氛下,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等死之人,昭王何必多此一举?” 世人皆知,昭王对待敌人的手段,向来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赵奇不仅没受到百般酷刑,反而得五公主屈尊降贵地救治,除了四肢筋骨,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实在令他费解。 莫不是治好他,再用酷刑对付他? 赵奇想了一个多月都没想明白,这会儿就更糊涂了。 “给人希望再亲手打碎,赵大人不觉得更有意思吗?” 宣宸微微一笑,眼神却相当恶劣,似乎等待着赵奇变得惊恐失措。然而后者却只是微微一笑,接着闭上眼睛,神情相当坦然,满脸写着四个字——慷慨赴死。 呵……大义凛然的模样给谁看呢!宣宸想到裴星悦对他的推崇,内心一阵阵扭曲。 他冷笑着把玩手上扳指,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天上宫的妖道在本王体内种下一种邪物,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便要成为一具傀儡了。” 赵奇闻言,一愣,接着蓦地睁开眼睛看向宣宸。 过了一会儿,他好似反应过来,双目一突,形如废人的身体差点从草席上坐起! 什……什么? 见着这位失态,宣宸的心情这才好一些,心说也不是那么镇定,他居高临下道:“本王从不玩笑。” “王爷为何要告诉我?”赵奇满脸疑惑。 “你马上就是个死人。” 话虽如此,但若是真的,那岂不是就说…… “本王若还有理智,尚且能做一个人,可一旦成为傀儡,这天下……赵大人应当可以想象会成为何种模样吧。”宣宸口吻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轻飘飘的。 赵奇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要知道这可是一件关乎大舜,关乎黎民,甚至关乎他自己性命的大事! 宣宸一哂,继续道:“国师为此邪物曾远赴西域,可惜尚来不及查清始末便匆匆归来,如今本王体内的邪物需要他的功力压制,这继续调查的人选倒是令本王头疼。” 赵奇:“……”他彻底沉默了,这消息太突然也太令人震惊,最重要的是……他直视宣宸的眼睛,仿佛在问:那么王爷是打算让他来办这件事吗? 可他手脚俱废,行动不便,兵权已失,还能干什么? “此人需得与本王为敌,最好天下皆知。” 赵奇的瞳孔快速缩紧,接着冷静下来。 他垂眸沉思起来,“西南边界,有西南王府镇守。” 宣宸扬眉,难得赞赏了一眼,“不错。” 西南王在三年前受诏回京述职,却不幸于归途中遭遇埋伏,连同世子一并惨死于黄元坡。 先帝欲收回西南四十万大军,然而华怡郡主执起帅印,概不奉诏,众将领歃血誓为西南王报仇,对朝廷的招安,无一人犹豫。 是以如今的西南王府处在一个微妙的地位,不听朝廷,不理朝政,自成一方霸主。 虽然一直没有抓住暗害西南王的凶手,然而观既得利者,世人心知肚明。 华怡郡主对先帝痛恨无比,连带着对他的子嗣也极为不待见,就算宣宸杀光了所有,她都无动于衷,一个月的动荡,西南王府未曾派遣一兵一卒。 不过同样的,她对昭王也没什么好脸色,直言斥责其为毒瘤,人人得而诛之,与朝廷水火不容。 “此人最好为官清廉,治下有方,在民间乃至江湖……皆有不俗的声望!”江湖两个字被宣宸咬得极重,颇有种泄愤的意味,“即使公然射杀亲王,按律罪不容恕,也有人百般为他求情。” 他看这故作清高的老头极为不顺眼,很想拧断对方脖子一了百了。但戾气才刚浮现,宣宸想到裴星悦失魂落魄地离开如轩楼,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憎恶道:“若是如此,此人向西南王府求助,想必华怡郡主会给他这个面子吧。” 西南王驻守边疆数十年,人人称赞其英雄豪杰,否则以先帝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昏聩程度,大舜早就兵乱四起,分土列强。 可惜,宣家那一支却是个死性子,死活不肯起兵造反,否则换个明君坐坐,这苟延残喘的大舜还能再续国上百年。 西南王府的人最痛恨的便是奸佞小人,但对心怀天下,为民请命的君子侠士却颇有好感。 “忠心耿耿的赵大人,你觉得谁能担此重任?” 这不单单在救宣宸的命,更是为了苍天黎民,一个尚且有理智的昭王已经让大舜岌岌可危,若是成了傀儡,被妖道控制……赵奇光想想这天下会怎样生灵涂炭! 赵奇忧心忡忡,若非四肢暂且无法动弹,怕是要从草席上坐起身,自动请缨。 这整个朝廷乌烟瘴气,还有谁独善其身?没有了。 然而看宣宸这不紧不慢的模样,他又迟疑了,“那邪物究竟是什么?” “国师自会告知。” 连国师都参与其中,此事便做不得假,赵奇动弹了一下手指,感受到了手腕的无力和刺痛,又深深叹气。 这时,牢房外传来脚步声,只见大理寺卿回来了,同时他的心腹压着几个囚犯跪在了昭王的面前,一字排开。 “赵大人认一认吧,哪些是你的家眷,待会儿好一起上路。”陆拾将草席上的赵奇提溜起来,放到一旁的长凳上,正对着那几个囚犯。 囚犯中男男女女皆有,口中塞着白布,呜呜咽咽惊恐地望向赵奇,拼命地摇头,他们满眼带着恳求,若非被死死地按压着,只怕要多磕几个响头。 “昭王,这……” 宣宸笑起来,森然得让人不寒而栗,“东临节度使活得够久了,本王觉得还是早点死吧。” 第21章 法场 裴星悦迎风对月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手边放了一个个酒坛。 一路上省吃俭用留下的几两碎银子,今晚差不多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这一趟京城之行,一无所获之外,他竟还丢了心上人! 红衣青年望着手里的两半玉佩,难过极了,也痛苦极了,心里头空落落的,虽说是他选择离开,但那颗心好像也跟着死了。 裴家灭门之后,他被宣宸藏在密道里度过了数日,为了不被宅中奴仆发现,宣宸每日省下吃食偷偷分给他。 半大的孩子,食量惊人,裴星悦看得出来宣宸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但他一心沉浸在失去家人的痛苦和满门血腥的愤怒之中,竟也无暇顾及。 半个月后,裴家惨案从街头巷尾的嘀咕到无人关注,宣宸终于准备送他离开。 “星悦,拿好这枚签,去二月桥,那里有一个摆摊算命的老先生,你把签给他,然后跟他走。” 裴星悦接过那枚细长的竹签,正面写着两个字——天都,而反面冲眼便是困龙入渊,无有天日的解析。眉头红字则为下下,如染血一般,看起来极不吉利。 裴星悦光拿着都感觉到一股寒意,“宸哥哥?” 宣宸摸了摸他染灰的脸颊,还有那双红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道:“对不起,我没办法再收留你了,三日后,他们要带我离开。” 宣宸的脚上带着无形的枷锁,这两年的自由好似风筝,只需轻轻一扯就又回归了他人掌中。 裴星悦连忙问:“去哪儿?” 宣宸摇了摇头,没说。 裴星悦的心顿时空了,家人没了,竟连小哥哥也要走了,那他还能去哪儿? 看着他绝望的眼睛,宣宸心中不忍,他低下头,轻轻地拥抱住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年,让两人额头相触,轻声安慰道:“这个老先生是那日花灯节上偶然碰到的,你追那小贼过桥的时候,他正好给我算了一命,很准,你现在去找他,应该还在。” “不……” 宣宸摸着他的后颈,安抚着,柔声却不容置疑道:“星悦,不要任性了,你的家人死得蹊跷,难道你不想查清楚吗?你尚且年少,敌人又不明,先活下来,才有未来,相信我跟着老先生能学到不少本事,你得变得强大!” 裴星悦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紧紧地捏着宣宸的袖子,“那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宣宸温柔地替他擦去眼泪,“什么事?” “等我长大,娶你过门。”裴星悦瘪了瘪嘴,“你之前愿意的。” 第26章 宣宸微微一怔,接着心中一暖,却也啼笑皆非道:“我是男孩子,你也是。” “可我就要宸哥哥。”裴星悦扯住了他的袖子,一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黑亮得能一眼看到心底的赤诚。 宣宸的胸肺顿时呛进了一口酸涩,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抖,但他素来矜持,便只是唇角一弯,“好,我等你。” 裴星悦从脖子上拎出那块传家玉佩,抽出腰上锋利的匕首,使上内力,便将玉佩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硬塞进了宣宸的手里,“我娘说这是要送给我媳妇儿的,你别弄丢了,等以后我找到你,再把这一半也送你。” 宣宸捏紧,锋利的缺口膈得手心疼,但他没有放开,郑重地点头,“嗯。” “宸哥哥,我一定会变得强大,强大到足够保护你。”裴星悦说着捏着那枚竹签,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密道深处。 而宣宸望着他消失在深沉的黑暗中,良久才吐出两个字:“保重。” 裴星悦带着竹签于黑夜中一路摸到二月桥,躲在桥洞里,一直等到第二日宣宸口中算命老先生的出现,才禀明了来意。 老先生看了他许久,最终收回了竹签,叹息一声,“天意如此,是你我的师徒缘分。”便让他磕头拜师,然后带回了玄凌山天都峰。 至此,学武五年,方被师父放下山流浪江湖,他一边打听裴家血镖的消息,一边寻找宣宸。 八年后的今天,人是找到了,但他们也彻底形同陌路。 …… 裴星悦提起酒坛,仰头灌下,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眼泪顺着下巴滴落衣襟,洇湿了一片。 往事历历在目,曾经每每想起都是思念中带着甜蜜,如今只剩苦涩。 他抬起袖子狠狠地抹了一下嘴角,罢了,待助武林豪杰救出赵奇,这个京城他是再也不回来了! 酒坛一个接一个地空了,夏日微热的夜风吹在身上,不知不觉睡意朦胧,裴星悦竟直接在这空旷屋顶上,枕着屋脊瓦片入了梦。 梦中的白衣少年缓缓回头,朝他温柔浅笑,他追逐着那抹月光,却越跑越远,直至伸手再也抓不住一片衣角。 轰隆——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天边忽然传来几声惊雷,天空中乌云卷月,水汽凝结,即将要下雨了。 夏日的天气,变化莫测。 客栈的小二趁着未下雨,赶紧出来将客人的马和驴牵进棚厩里,他抬头不经意地一瞧,看到屋檐上垂下一抹红色,差点吓得肝胆俱裂,好悬背过去。 他全身僵硬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那红色的衣角一直飘呀飘,毫无动静,才缓缓地提起灯笼,大着胆子睁着眼睛顺着往上瞧,终于看清了屋顶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小二肩膀重重一塌,虚惊一场,魂魄归位。 他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喊道:“公子,雷雨要来了,您快回屋歇着吧!” 裴星悦听着小二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醒来,抬手的不经意间打翻了身边堆叠的酒坛,空坛子顿时一个个倾倒顺着瓦片直接就滚了下去。 小二不过是提醒了一声,却没想到要被酒坛砸破脑袋,顿时傻了眼。 眼看冲着脑门而去,忽然一股气劲从屋顶传来,只见裴星悦手腕翻转,真气化为无形旋涡,那沉甸甸的酒坛好似失去了重量,成了春日落花秋日落叶,轻飘飘地绕着小二送到了脚边,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连个边角都没磕碰到。 小二的眼睛顿时睁得圆溜,伸出大拇指朝房顶赞道:“公子好身手!” 裴星悦摸着睡得酸疼的脖颈,问:“几更天了?” “回公子,快五更了。” 夏日天色白得快,不过因着即将下雨,倒还是阴沉沉的,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些许压抑。 这个时间点,街上官兵依旧来来往往,时不时的传来哭喊声和悲戚声,透露着绝望钻进耳朵,将京城的上空蒙上了一层阴影。 小二也听到了声音,不禁叹道:“从昨夜开始,龙煞军就到处捉拿犯人,已经抄了好几家了,这一晚上就没消停过,弄得人心惶惶。” 工部侍郎被抄了家,连带着亲眷,族人包括从上往下的僚属都仿佛拔萝卜带泥一般被送进了大理寺。 裴星悦虽然对宣宸蛮狠霸道的手段颇有微词,但对昧下数百万两的贪官也全无任何好感,只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衣袂翻飞之中,他从屋脊轻巧落下,身上酒气在屋顶吹了一夜,早已经腌入味,自己都有些嫌弃,便道:“劳烦打些水来,我洗洗再睡。”说着从钱袋里倒出余下的几文钱,丢了过去。 “好嘞。”小二爽快应了声,他收下铜钱,进屋去打水。 裴星悦正要回房,忽然他脚步一停,面露疑惑,接着又重新翻上了屋顶,眺目远望,只见几道身影正踩着坊街屋顶快速而去。 瞧着身手和速度,皆是有品级的高手。 不过为何行色如此匆匆,而且在京城之地,竟不掩身形,不遁阴影,堂而皇之地轻功疾行,难道不怕惊动官府吗? 突然,他认出了坠在后方的一位,便身影一晃,消失在原地。 罗镖头的武功离自在境还差了一些,就算内力提到极致,依旧追赶吃力,恰在此时,肩膀上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耳边传来一声,“罗兄。” 罗镖头一口气没提起来,直接落了地,接着面前出现了一袭红衣,垂着高高的马尾,对方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乌云遮月,只有街头巷尾堪堪几盏灯笼照着夜色,然而被大风吹着呜咽呻。吟,苟延残喘地将熄未熄。 好在雷雨将至,让罗镖头趁着电闪如劈日之际看清来人。 “裴少侠,原来是你啊!”罗镖头提起的心终于落了地,接着一把扯住裴星悦,闪身进了昏暗巷道,不等后者多问,便说,“赵大人马上就要行刑了!” 裴星悦惊愕万分,“什么!” 罗镖头赶得满头大汗,神情虽看不清,但言语犹如热锅中的蚂蚁,快速地交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大理寺定于三日之后于朱雀门前斩首,可是突然改在今日五更于宣武门前行刑!龙煞军昨夜一直到处抓人,为了避免被发现,是以我们的人都小心蛰伏,没想到竟错过了这重要消息,一直到监视着大理寺牢房的人发现囚车动静,才匆匆赶来通知!”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裴星悦恍然中听到了更夫敲锣之声,他口涩艰难道:“已经五更天了。” 罗镖头一脸空白,喃喃道:“糟了,来不及了……” 他们得到的消息匆忙,聚集匆忙,来京匆忙,本以为还有三天的准备,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 罗镖头顿时狠狠地一掌拍在墙壁上,愤恨道:“昭王对赵大人究竟有多大的恨,多大的仇!竟是连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他!” 裴星悦一愣,“昭王?” “我们监视的人看到昨夜昭王进了大理寺地牢,接着今日四更,大理寺推出了囚车……” 罗镖头话未说完,面前的红衣青年便消失在原地,他惊疑地低喊道:“裴少侠?” “我去看看。” 裴星悦提起一口内劲,将轻功运用到了极致,众人只见屋顶上,一道残影如电闪而过,眼花一般。 他想不明白宣宸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白日里他的求情犯了昭王的忌讳吗? 可那是一个好官啊,既然碰到了,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雷声过后,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落在脸皮上生疼。 他顾不上这些,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方赶往宣武门救人的武林豪杰,几步登云踏月,便迅速登上高高的城墙一翻而过,降落法场。 雨势越来越大,幸好官兵手中的火把沾满了火油,还未熄灭。 昏暗的火光下,他们无视那雪亮的刀锋,沿着刽子手那杀人刀上的血迹,看到了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雨水混着血泊将囚衣染得漆黑暗红——人头已分离。 裴星悦瞳孔一缩,顿时僵硬在原地,天地之下,他突然有种无处立身的错觉。 “我们来,来晚了……” “赵大人……” 听着武林豪杰们一声声悲戚,裴星悦满身冰凉,头顶的雨好似利剑一般将他的心插得千疮百孔,他努力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身着囚衣的尸体,血迹模糊了面容,他不认识赵奇,然而摔在地上的亡命牌上的字迹,还未曾被雨水晕染。 他弯腰捡起来,入眼刺目的便是——斩罪犯赵奇东临节度使。 脚边还有几个亡命牌上,则写着——斩罪犯赵奇妻赵张氏。 ——斩罪犯赵奇子赵元。 ——斩罪犯赵奇女赵暖。 ……皆是家眷。 “混蛋!混蛋!”众多来迟的武林好汉,捏紧了手里的武器,猩红的目光望着周围的如临大敌的官兵。 第27章 沉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没有点燃火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冰冷的煞气混着雨水席卷而来,伴随着沉重的长刀,于惊雷之下,乍亮天光,好似逼近的庞然黑蛟扬起了猎杀的长信——龙煞军。 裴星悦忽然似有所感,蓦地抬起了头,只见宣武门城墙之上,闪电骤白之下,撑开了一顶黑色雨伞。 伞檐微微向上,滴答着雨帘,他看见了宣宸,神情冰冷好似幽幽深渊。 第22章 情断 昭王殿下居高临下,看着底下姗姗来迟的江湖豪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兴致盎然,又好似戏耍老鼠的猫,终于等到了一场即使暴雨也要看的好戏。 雷雨应景,仿佛此刻众人的心情,悲愤到极致,怒海滔天,恨不得引雷劈死那一手遮天的暴君! “昭王!” 咬牙切齿的愤怒中,一剑寒霜化为闪电,击碎雨滴,从法场直冲向城墙上的黑伞,对着昭王的眉心刺去。 裴星悦的手指动了动,脚刚迈出一步,然而目光看到浸泡在雨水和血水中的头颅,终究握紧拳头没有勇气挡下这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昭王身边的护卫横刀一握,见宽的刀面刹那间挡在了宣宸的眼前,“铮——”只听到兵戈刺耳相交,令宣宸皱了皱眉。 非伍面色冰寒,双手握住刀柄,手背浮现青筋,内力沿着掌心覆盖在刀面上,不容许剑尖再往前一寸,最终暗劲胶着之下,寒剑失去后力,跌落下城墙。 “该死,就差一点!”方才出手的江湖豪杰愤愤,待要再来一击,就听到一声高喝,“拿下!” 全身漆黑与夜色相融的龙煞军,刹那间碾上了法场,落雨终于浇灭了火把,然而杀意却弥漫了整个空间。 武林豪杰就算内力深厚,武功高强,然而面对身披黑色重甲,悍不畏死的龙煞军,竟无法在气势上压过一筹。 包围圈即将形成,众武林豪杰纷纷对视一眼,“继续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快走!” “可是……大人的尸体怎么办?”罗镖头问。 清廉为民的好官竟落得这个下场,任何人见此都不忍心。 但他们来迟了就是来迟了,无论再怎么悲愤欲绝都挽回不了人头分离的赵奇! “等回头再想办法。” 若是为救赵奇牺牲,倒也死得其所,可为了尸体,却是不值得枉送性命。 江湖侠士来得匆忙,很多甚至尚未赶到京城,是以人数不多,实力参差,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可恶的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裴星悦跟着抵挡龙煞军,然而他感觉面对的是一块块阴寒冰冷的玄铁,内劲拍在对方身上,竟然只能将士兵扫退两步。 后者即使被他扭错关节,但只听到骨骼噼里啪啦一声,又在瞬间强行自行掰正,那种疼痛听得裴星悦头皮发麻,可后者却仿佛毫无痛感,扬刀再次欺身而上! 而且龙煞士兵不单纯只是拿刀劈砍,他们不仅有杀人的武功招式,甚至还有内力能互相融合,阴冷煞气合而一体,仿佛铜墙铁壁,寒刀收割一条条性命,完全当得起这支军队的称呼。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们还是人吗?”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军队,武林豪杰都懵了,他们逐渐后退靠拢,行动的地方也越来越小。 裴星悦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城墙上的宣宸,只见他抬起了手,刹那间,城墙上多了点点寒芒。 他顿时反应过来,大喊:“有弓箭手,快走!” 这个地形位置,从上往下射,他们完全就是靶子,只需一轮,就能让他们失去战力。 “该死……” “要命!” 危险之时,裴星悦脚下重重一蹋,凌空旋身而起,浩瀚的内力自丹田凝聚于手掌之中,“你们先走!” “裴少侠!” 狂热狂暴的真气被他强行压缩,带动炽热的风鼓胀着他的衣摆,被大雨淋湿的衣裳顷刻间产生白雾,生生被真气蒸干。雨势不见小,但是却再没有一滴雨水能落在他的身上,反而形成一个光环,浮现裴星悦的轮廓。 “好强的内力!”周围不禁惊诧道。 裴星悦不断释放内力,将其强硬压制在掌中,那无形的力量竟逐渐转变为赤红,仿佛手握金轮,这股威势就算是不惧危险的龙煞军也不由迟疑起来。 站在城墙上的陆拾惊疑道:“他什么境界?” 非伍低声说:“至臻境?” 宣宸垂着眼睛,雨帘遮挡了他灼灼的目光,接着手指轻轻一动,刹那间夺命的箭矢如毒蛇撕开雨水,凶恶地扑咬而下。 同时,“喝——”裴星悦手中酝酿已久的狂暴真气被猛然释放出来。 瞬间,无尽的热量触碰到落雨,化为蒸腾的雾气,将整个法场笼罩。而炽热的内力扭曲了空间,于众人视线里依稀形成一只巨大的火炎之鸟,振翅展开,吞噬掉了那密集的冷箭。 裴星悦回头喊道:“走!” 这下,没有人再犹豫,趁着白雾阻挡了视线,弓箭手无法瞄准,也在龙煞军避免箭矢波及扩大包围圈的时候,揪着空荡,四散而去。 冷箭纷纷掉落在地上,白雾缓缓散去,法场之中只剩下红衣少侠喘着粗气,他抬头望着城墙上安静站立的宣宸,目光中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紧紧地握着拳头,那模样似乎很想冲上来一拳打爆昭王的脑袋。 只有他一个人,然而陆拾和非伍却全身紧绷,更加严阵以待,手紧紧地按住了武器,同时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再次拉满了弓,而龙煞军如同黑沉沉的乌云包围了整个法场。 这个局面,裴星悦插翅难飞,然而他却视若无睹,锐利的眼睛就盯着宣宸,只求一个答案——为什么? 当年连只麻雀坠地摔断了翅膀,都要小心呵护的小哥哥,究竟是怎样变得如此冷血无情,杀人如麻? 难道权势和地位当真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泯灭人性? 此刻他们一个站于城墙之上,手上握着天下间最强大的军队,一个立于城下法场,孤身一人却无惧无畏。 宣宸望着裴星悦许久,似要深深的将人印在脑海里,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抬手一扬,在非伍和陆拾的诧异中,龙煞军令行禁止地让开了一条道。 这个意思便是放他走了。 一股憋屈从裴星悦心底油然而生,在胸**炸却无从发泄,冲击着经脉带来钻心的疼痛。 裴星悦看着地上的尸体,心说这算什么? 手下留情?那干脆也杀了他多好! 他低低地笑起来,痛苦淹没心肺,最终他从怀里掏出那两半玉佩,高高举起,接着掌心用力一握,玉佩顿时化为了齑粉从手指缝中逸散。 雨不知不觉竟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凉风吹拂,伴随着天光微亮,齑粉犹如灵光飘飘扬扬,仿佛慰藉着枉死的怨魂。 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宣宸看到这一幕,无动于衷的双眸顿时燃烧了怒火,表情瞬间崩裂。 他手掌用力地拍在女墙上,手指抓着湿热的墙壁,指节泛白,手背青筋绷起。 “王爷!”陆拾惊疑地唤了一声。 宣宸的目光森然恐怖,仿佛要吃人一般,若是平时,一句格杀勿论早就吐出来了,顷刻间弓箭手就能把人射成筛子,但是面对裴星悦,他却死死咬着牙关,一声未吭。 内心在咆哮:他敢!他敢!他敢! 指甲刮着坚硬的墙石,磨破了皮,渗了血,但最终在怒意到达顶峰,烧去理智之时,他又自嘲地一笑,怒火消散,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女墙。 是他自己把人推走的,如今又在不甘心什么呢? 不过痴心在妄想罢了。 * 宣宸一走,弓箭手便跟着消失在高墙之上,龙煞军也如沉闷的黑色海潮离开,很快,这法场里只剩下裴星悦一个活人。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僵硬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才缓过神来。 赵奇一家的尸体散落在法场上,已经无人来认领了,裴星悦不忍他们就这么泡在血水中,便捧起地上的脑袋,准备一个个按回尸体上。 虽然他们素未谋面,但裴星悦敬佩刚正不阿的读书人,这世道能够清廉为官,一心为民的人实在太少了,却因为他惨死……于情于理,他都得帮着收尸。 他心中满是悔恨和愧疚,最终还是跪了下来,对着这几具尸体磕了三个头,为了自己,也为了宣宸。 可若将来昭王再行恶事该如何? 裴星悦望着手中玉佩留下的红线,慢慢地捏紧,怕也只能亲自将其手刃,万死不辞。 他磕完头起身,打算将尸身收拢在一起,然而握住赵奇摊开的手时,脸上却露出一丝异色。 听说东临节度使是个读书人,可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厚的茧子,特别是虎口,只有常年握刀剑才有可能磨出来。 他仔细地又看了看,总算看到指尖和关节贴笔之处,有读书人常年握笔压出来的痕迹,想来是弃文从武的结果。 第28章 他又瞧赵奇四肢,听闻东临军伏击昭王之日,赵奇反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此刻尸体上的确四肢俱伤,被雨水泡的发白,倒也对得上。 接着他回头看向另外几具尸身。 赵奇出身寒门,身体粗糙不那么细皮嫩肉可以理解,但他的儿子似乎也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身上旧伤不少,有鞭痕印记,可见赵家家教严厉。 他的夫人和女儿……他没敢仔细解开囚衣细看,只是瞧了手掌和颈项,确实是细腻的小姐夫人无疑。 裴星悦很是失望,又对自己的猜测感到莫名的可笑,他难道还在期待昭王会心慈手软吗? 正在此时,被裴星悦创造机会逃离法场的武林豪杰见龙煞军撤退,弓箭手离开之后,又赶紧回来了。 罗镖头担心地问:“裴少侠,你没事吧?” 裴星悦缓缓起身,摇头,“无事。” “方才多谢裴少侠仗义出手,否则我们怕是也得交代在这里。”地上依旧都是横七竖八的冷箭,想到与龙煞军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大家想起来依旧后怕。 怪不得昭王一手遮天,人人皆不敢提及,有这样恐怖的军队在,何愁控制不了朝廷。 裴星悦道:“举手之劳罢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面露犹豫,“只是赵大人……” “奸臣当道,害了赵大人,我等自然让他们入土为安。” 第23章 激愤 赵奇一家的尸体被装上了板车, 盖上了白布,打算先带回据点再寻地方安葬。 而昭王则被按回了床上,全身插满了金针, 有的粗如纳鞋针, 有的宛如毫毛。 只见宣渺怒发冲簪,脚步狠狠地跺在宣宸的床前, 恨不得踩出个窟窿来, 恶从胆边生,一叉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病人, 还是个底子已经掏空的病人!结果熬夜不睡,淋雨吹风,你究竟想干什么?哦, 还有手, 你是去徒手爬墙了吗?全是石屑和伤口!弟弟啊, 不想活直接说一声, 姐姐送你一程, 保管眼睛一闭, 投胎重新做人!” 宣宸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裴星悦把两半玉佩一把捏成灰的画面, 对着宣渺叽里呱啦的冷嘲热讽没半点反应。 宣渺见他脸色苍白, 额头溢满虚汗, 眉宇间皆是痛苦之色,说着说着又不忍心了,只能苦口婆心劝道:“阿宸, 如今那什劳子的邪物还未有半点消息,你若再任性行事,怕是最终有了法子, 你的身体也回天乏术。咱们好不容易熬出头,结果半点福都没享到,亏不亏?皇帝估计没日没夜对着神佛诅咒你呢,你难道想成全他?还有你今日不是去见旧友了,如何,可是相见尽欢……” 宣渺叨逼叨逼的话没说完,就见宣宸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宣渺疑惑道:“干什么?” “不想死就闭嘴。”宣城阴涔涔道。 宣渺:“……”一个病秧子还挺横,亏她方才心疼他,不由气笑了,“老娘就没见过你这样蛮不讲理的病人,江湖上去打听打听,谁遇见我们春霖岭的人不是恭敬有加,到你这里反而天天被威胁!信不信我让你三天下不了床,五天说不出话?” 这种虎狼之词一下,非伍和陆拾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数上了一二三。 “拖出去。”果然,这世上还没什么人能让宣宸服软的,他俩只能认命地一人一只胳膊架住宣渺。 “哎,你们……我还没拆针呢!宣宸,你住手,那是师父送给我的小雀回灵啊,全天下就这一套,每根金针价值连城,一根都不许丢!那是我的命啊——” 她的干嚎中,只见宣宸缓缓起身,墨发披散下来,挡住了敞开的胸口,眼睛眨也不眨,直接伸手一捋,把身上的金针全给薅下来,手指张开,丢到了地上——没有人可以教他做事。 “你这该死的暴君,啊啊啊啊——”宣渺心疼地一把推开两人,扑过去撅起屁股往地上一根一根地找,这种人就该一针扎死了事!她是吃饱了撑着才救他! “皇宫宝库里有一套医仙明雀的金锁魂。” 嗯?宣渺一听,顿时支棱起来,双眼有神,“金锁魂?” 宣宸没搭理她。 “你竟然有这么好的宝贝?真的假的?送给我?”宣渺有些不敢相信,一连三问。 宣宸冷然,“你也可以不要。” “不不不,我要我要!”宣渺立刻笑容满面地起身,掸了掸衣裳的灰,理了下鬓角,柔声道,“那我现在就去,这小雀回灵你随便扔着玩。” 小雀回灵听着好听,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金针嘛,找人再打造一套也不难!春霖岭人手必备一套,也没啥稀罕。 不过医仙的金锁魂不一样,那可是古董!学医人家最想要的圣物,每天膜拜一下都能沾染仙气呢,要是拿回春霖岭,不知得羡慕死多少同门! 等宣渺一走,陆拾立刻禀告道:“王爷,尸体已经被江湖人带走了,他们胆子大得很,竟还敢逗留在京城。” 宣宸淡淡道:“是在等人。” “人?”非伍一怔,沉吟道,“说来今日那些江湖人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若非裴星悦出手,不用半炷香的时间皆可以拿下。” 陆拾不屑道:“一群小喽啰也敢来劫法场,未免太天真了。” 然而非伍却摇头道:“不对,是因为行刑提前了,高手都没到齐。”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微微凝重,“唐勤特意挑了原本斩首的日子运送金银出城,他是早知道了那日会有武林高手来营救赵奇,等全城追捕人犯的时候,好趁乱混出去。” 陆拾闻言恍然大悟,接着猛地看向宣宸,“王爷,要不要把那些江湖人给抓起来审问?勾结妖道,劫持犯人,罪名足够了!”他摩拳擦掌,就等着领命。 然而宣宸却垂眸道:“不急。” “王爷?” “我想看看一个赵奇能引出多少江湖高手,这回铩羽而归,他们咽的下这口气吗?”宣宸靠在床头,唇角缓缓地弯起一抹浅笑,只是笑得很是不怀好意,犹如暗中蛰伏的毒蛇,等待着伺机咬上致命一口。 一看到宣宸这冰冷的笑,非伍和陆拾互相对视了一眼,心说怕是又有谁要倒霉了,只是他们的眼神依旧有些不解。 赵奇已经死了,这些武林豪杰还能做什么? “明日老东西的棺材是不是要送进皇陵了?”突然,宣宸问了一句。 陆拾反应慢了一拍,才明白老东西是谁,立刻回答道:“是,这是**寺给出的日子。”**寺乃国师不悟和尚所在的皇寺。 其实按理来说这种占卜祭祀算吉时的事情都是太常寺的职责所在。 可惜,因为太卜令二十三年前那一卦,再加上这五年里为了给先帝寻正当理由,以便后者名正言顺,肆无忌惮地折磨儿子,太常寺便不断将各种厄运灾难的预言加在宣宸头上。 于是在先帝暴毙的那一天,太常寺官员从上到下地被龙煞军屠戮殆尽,死相惨重程度直逼天上宫的妖道。 这是昭王虐杀百官中最残忍浓重的一笔,至今是朝中大臣的心里阴影。 而先帝驾崩至今,这棺椁还放在行宫里,昭王不发话,就算新帝再迫切也没用。 他的皇位靠宣宸争夺到手,但想要名正言顺,自是以天子的身份送大行皇帝入皇陵,同时开太庙,祭祀祖先,以达顺应天地,然后才能准备登基大典,改国号,元年。 皇帝等了又等,终于按耐不住请出国师,宣宸还需要不悟和尚压制他体内邪物,是以给个面子,同意了。 想到这里,宣宸道:“那就让龙煞军送一程,也表表本王的孝心。” 非伍和陆拾一听,脸上顿时露出见鬼的表情。 要说宣宸最恨的人是谁,自然是先帝,以他的说法直接曝尸荒野都便宜了这老东西,竟然还要让龙煞军护送? 昭王有这份“孝心”吗?莫不是半道上打算挫骨扬灰? 但他们又不敢问,只能领命道:“是。” 陆拾又问:“对了,王爷,那抄出来的百万两金银该怎么办,真的要赈灾吗?” 宣宸点了点头,“明日就送出京。”天下百姓怎么样,宣宸其实并不关心,不过谁让裴星悦一身侠义,既然答应了他,宣宸自是要做到。 “是。”可陆拾依旧迟疑道,“那主事之人……” 百万两金银可不是小数目,以如今朝廷这些官员的尿性来说,怕是还没到陕州地区,已经被瓜分干净了,陕州百姓每个能得到一碗粥都算是这些人厚道。 然而宣宸却想到裴星悦捏碎玉佩的那一幕,眼神又怨又毒,心说这小子倒好,跟他玩绝情绝义这一套,自己却还在履行承诺! 他阴涔涔地说:“盯牢了,谁敢伸手,就剁了谁,也免得某人再说本王滥杀无辜。” 咳……两人低下头,“遵命。” “顺便也借此机会看看,这么大笔银子,你说那妖道真就这么放弃了?” 第29章 非伍眼睛一亮,恍然,“王爷英明。” 可这句恭维无法让宣宸心情阴转晴,他气性难消,摸了摸轮椅的扶手,恶劣道:“那些贵公子呢,没来龙煞军报道?” “离期限还有五日,他们哪儿敢提早来,一个个跟奔丧似的。”陆拾说着脸上愁苦起来,又是嫌弃又是抱怨道,“王爷,这种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纨绔要来何用啊?真丢进龙煞军,就一天功夫得横着出去了,轻不得重不得,要是不想他们死,还得请大夫保命,多麻烦。” 非伍没说话,不过看着表情也是这么想的。 宣宸冷笑,死就死了,难道还有谁敢质问他? 他心里不痛快,朝廷内外就别想安生! * 夏日的尸体放不了多久,又经过雨水浸泡,已是浮肿到面目全非,众多武林人士商议之后,第二日便葬入城外的屏山上。 正好皇帝率领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送先帝入皇陵,浩浩荡荡的仪仗下,把尸体运出城倒也不打眼。 罗镖头前来邀请,裴星悦心有愧疚,便一同前往。 不过到了屏山,却发现除了前日一同赶赴法场的江湖人以外,还有诸多新面孔,裴星悦看着有些熟悉。 倒是有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惊喜道:“顺手公子,原来是你啊!”那是一位身着浅蓝色裙装的女子,腰上挂着象征凝水宫嫡传弟子独有的冰玉,看起来娇美可人。 这个称呼……裴星悦摸了摸鼻梁,哭笑不得,“丁女侠。”他认出来了。 “我还在猜测江湖上还有哪位豪杰有如此深厚的内力,能挡下万箭齐发,如果是顺手公子,这就不稀奇了。”另一位手握七星剑,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见到裴星悦微笑道。 裴星悦虽然行走江湖不过三年,然而名气却不小,一是年轻武功高,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试出他的高低,江湖上根据他的事迹和年纪,猜测他离至臻境已经不远了。二因为没有师门,也从未有人听过他自报师门,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行侠,所以走哪儿算哪儿,所有的侠义事迹都是顺手做的。 比如,打马走山林,巧遇劫匪,便顺手掀了对方的天灵盖,之后连挑七座大寨。 或者,途径一村,魔教妖人四处为祸,他又顺手找了把剑抹了左护法的脖子,端了一个据点。 再有,两派相斗,封闭要塞,百姓不得出入,他顺路借了把刀上山,促成两方友好交流,直至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 这些事迹他倒是不在意,但是十传百,百传千之后就人人知道了。 尚对江湖有憧憬的年轻人更是羡慕他一人一马随遇而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生姿态。 所以一个“顺手公子”的称呼就这么来了。 裴星悦起初还反驳几句,后头干脆就不管了。 他抱拳一一回礼,却惊讶地发现,姗姗来迟的英雄豪杰中不仅有凝水宫的大师姐丁宁,还有云峰山孤鸿派弟子封青云、百川盟盟主的侄子郭深、儒门之首青岚学宗沧心远、佛门圣地天悲寺了觉师父…… 好家伙,与裴星悦这种野路子出身的不同,面前的这些人可都是中原武林百年大派的嫡传或亲传弟子,当今武林叫得出名号的少年英雄,后起之秀,个个天赋卓越,至少自在境起步! 裴星悦震惊了,不由地问:“你们来京,尊师令堂知不知道?” 要是知道,这关系可就大了。 历来规矩便是江湖远离朝廷纷争,朝廷也不管江湖恩怨。 当然数百年来两方暗中总有交集干涉,比如朝廷扶持个门派,江湖浪人杀个贪官污吏,但只要不是堂而皇之,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可若是支撑江湖的大门大派嫡系弟子联合起来公然上京闹出大动静,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此事干系重大,我们心里清楚,自然不叫师门为难。”丁宁回答。 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虽然年轻气盛,英雄热血,但也知道一旦事败,昭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未免波及师门,他们也做好了一死谢罪的准备。 “可我们紧赶慢赶,竟然还是来不及救下赵大人,当真可恶!”魁梧的郭深一掌拍在一旁的巨石上,神情又是懊悔又是愤怒。 丁宁也跟着叹息:“要是我们能再快一些就好了。” “说来说去都是那个残暴的昭王作孽,他怎么就突然提前行刑了呢?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害怕我们劫人?”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本凭这些名门弟子的武功,有他们打头阵,区区一个法场救人应当不在话下。 裴星悦虽不知是否因他而起,但此刻他对宣宸失望的同时,内心免不了愧疚。 沧心远道:“像昭王这种祸国恶贼,最怕的便是如赵大人这般一身正气之人,一旦抓住自是恨不得早日除去,留到今日不过是想杀一儆百,好让天下有志之士畏惧于他。我们此行虽然隐蔽,但时间短暂,准备仓促,进京之后怕是已经被发现了。未免夜长梦多,便提早下手。” 青岚学宗以儒学入境,解读天下局势,是唯一身在江湖,却时刻准备入世的门派。他这一说,众人纷纷点头,深觉有理。 “看来,此等小人也有怕的时候。” 有人冷笑道:“残杀忠良,本就是逆天而为,半夜入睡之时,怎就不怕?说不定夜夜做噩梦,白日耀武扬威,到了晚上缩在床上战战兢兢。” “你错了,像这种满身孽障的恶棍,虱子多了不压身,只会更加嚣张,无所顾忌。” ……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在赵奇的墓碑前,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他们晚来一步,功亏一篑,心中自是难掩愤怒,恨不得立刻闯进昭王府,将那可恶的昭王千刀万剐。 裴星悦在一旁听着,内心又是痛心又是无地自容,只能沉默不语。 他实在想不明白,曾经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天下人人喊打喊杀的奸邪,在众人的辱骂之中,他竟连一句维护宣宸的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有人问道:“裴少侠,你那日与龙煞军交过手,可知对方深浅?” 裴星悦微微一怔,接着回答:“龙煞士兵应是由一群高手组成,他们内力相辅相成,冰冷成煞,充满血腥气,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脸色凝重起来。 “另外,功法也奇特,身体犹如铜墙铁壁,哪怕伤口见血,行动也并不受阻,若非破坏其关节要害,否则不死不休。” 郭深道:“听着怎么这么邪门?” “感觉跟魔教妖人似的,莫不是修炼了邪功?”丁宁搓了搓手臂,望向裴星悦。 裴星悦摇头,心中疑惑忧愁更深。 孤鸿派封青云举起手中七星剑,正气凛然道:“若是魔教余孽,那我等替天行道,就更加义不容辞了!” 罗镖头更是义愤填膺道:“正是,赵大人惨死这恶贼手中,我真是不甘心,若非在下武功不济,定要杀入昭王府,手刃此贼!” 此言一出,群情顿时激愤,“对,我们岂能就此罢手?来京一趟不易,干脆就杀上昭王府去!” 这一声直接将裴星悦给怔住了。 什么!刺杀宣宸? 大丈夫来世一场,修炼一身武艺,本就是为了行侠仗义,平世间不平之事。而刺杀昭王,诛灭暴君,还天下清明,那更是义薄云天,想想都该热血沸腾! “算我一个!” “老子一条命,若是能带着那恶贼下地狱,也是值了!” “整个朝廷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我辈江湖豪杰再不出手,遭难的还不是百姓!” “血债就要血偿,这就是江湖规矩,朝廷不作为,那就让我们出手!” …… 在场侠士纷纷响应,他们齐聚京城,愿意豁出性命劫法场,就不是害怕牺牲的孬种,竟直接商定了刺杀事宜,而且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今晚! 问到裴星悦,沧心远问:“裴少侠,可要同我们一起替天行道?” 他一说,周围一同点头,面露期许。 罗镖头抬手抱拳,“裴少侠,有你相助,此行必如虎添翼,志在必得,还请务必答应!” 对宣宸动手,刺杀自己曾经一心求娶的小哥哥?哪怕对方恶贯满盈,罪不容恕,可裴星悦扪心自问,能做到吗? 他顿时懵了。 虽然他在宣宸面前一掌捏碎玉佩,表明了一刀两断的决心,但多年情谊,岂是说舍就能舍得? 半晌,他委婉道:“昭王手下武功高手众多,定有至臻境的强者,就算我们人多势众,恐怕也太过勉强。此事非同小可,诸位不如与家中长辈商议一二,再做决定。” 至臻境被称为宗师,内力可呼应天地达有形,真气浩瀚剑指苍天,是站于武道顶峰的人物,非自在境可比拟。 昭王臭名昭著还能活到现在,麾下必不缺这等高手坐镇。 第30章 这一去,有可能送死,甚至因为在场有江湖五大门派的嫡传弟子,还有可能掀起朝廷与武林的对立! 裴星悦的武功在这群人里可为翘楚,他这么一说,众人倒是犹豫起来。 死并不可怕,就怕白白送死,万一祸及师门…… 可沧心远却笑道:“裴少侠放心,若真有至臻境宗师被招揽,我们也无惧。” “为何?” “因为狂刀莫境河。” 莫境河?这个名字裴星悦简直如雷贯耳,一刀掀起万丈海,三声笑里破平川,是位早已入了至臻境的宗师。 他一生追求最狂妄的刀,为了磨炼刀意形成具化象,他深入风沙,出入大海,生死之间便是为了触摸更高的合一境,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顶高手。 不过这位宗师怎么愿意出手相助?不仅是裴星悦,其他武林高手也面露疑惑。 沧心远道:“他与赵大人是莫逆之交,若非赵大人起兵勤王之际,莫前辈在东海参悟具化象,否则岂会让赵大人身陷奸人之手?”提到此人,他目光热切,心情激动。 “正是因为有莫前辈在,我们才敢一闯昭王府,今晚他该到了!” 第24章 回京 裴星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屏山的, 他最终没有答应一同夜刺昭王,但也无法阻止江湖侠士伸张正义,面对罪行累累的昭王, 他找不出任何劝阻的理由。 而不论是何种结局, 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万般纠结于心,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离京。 逃避毫无疑问是懦弱的行为, 裴星悦素来瞧不起,却没想到今日自己竟也做了缩头乌龟。 和来时一般, 他一人一骑,可相比于当时的期待匆匆,离开时却好似踩在泥潭, 踌躇不决。 就如之前他提醒江湖豪杰的一样, 昭王手下网罗了众多强者, 宣宸作恶多年, 必然经历了无数刺杀, 他们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而这些江湖豪杰出自名门, 内力深厚,心法高绝, 即使无法成功刺杀昭王, 定也能保全自己。 裴星悦能够预见,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还有一个狂刀莫境河。 他的师父曾评价过此人,心无旁骛,天赋卓越, 天生的练武奇才,假以时日可问鼎合一境。 合一境…… 这世上能迈过这道天堑的人,皆是传奇大宗师, 能以真气引动恐怖天象,达天人合一,现存于世只手可数! 宣宸手下就算也有至臻境的强者,怕也没有狂刀的境界吧? 想到这里,他蓦地牵住缰绳,停下了马。 如果昭王死了……宣宸死了……小哥哥死了…… 裴星悦望着手里的缰绳,心脏的位置顿时好似透了风,变得空落落的。 光是设想一下,细细密密的疼仿佛万蚁噬心一般,让他下意识地弯起了腰。 哪怕理智告诉自己,宣宸罪有应得,可是他依旧承受不起…… 他曾经答应过宣宸,护好这人一生,那么即使臭名昭著,十恶不赦又如何? 大不了一同赴死以谢天下,难道自己怕了? 理智被情感不断拉扯,终于裴星悦的手扯动缰绳停了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声声锣钹响,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和车轮碾压的声音,由远及近,人数很多,仿佛是军队出行。 发生了什么事? 裴星悦面露疑惑,驻足等待许久,终于见蜿蜒的官道上出现了领队的官兵,以及一辆辆负重的马车。 “赈灾出行,闲人避让!” 前头敲锣的官兵见到他,立刻大声喝道。 赈灾?裴星悦怔住了,他下意识地牵过缰绳,往边上侧让,甚至下了马,等候在一旁。 目光落在双马拉行的板车后,只见每一辆车上都放着数口嵌铜圆钉箱,垒得整整齐齐,用雨布遮盖,而官兵持枪护在两侧,面露警觉,领队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亲兵,就人数和装备来说,品级不低。 他捏紧缰绳,忽然问道:“官爷,这赈灾去往的是陕州吗?” 刹那间,官兵的枪。头便对准了他,然而见青年双手抱拳,彬彬有礼,单枪匹马并不像野寇悍匪,一个校尉抬了抬手,让手下收起长。枪回答:“正是。” “多谢。”裴星悦面上震惊,心下激动万千。 ——星悦,我没骗你,说今日便是今日。 昨日就筹集了银两,今日就送出了城,这是昭王的承诺,宣宸做到了!哪怕裴星悦曾愤怒地与他一刀两断! 百万两金银装车,车队蜿蜒长长,走了很久才消失在裴星悦的视线中。 他回头望着城门方向,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调转马头。 可忽然,与一辆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一声叫唤,“大哥!大哥救命啊!大哥!” 裴星悦一愣,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他循声望过去,只见身后一辆双马拉驰的马车呼啸着扬起尘土,而周围还有八名护卫骑马相随。 一名少年正扒在车窗上,伸出手不断摇摆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满脸焦虑急切,若非没有武功,恨不得直接跳窗逃走。 这模样像是被人劫持了。 裴星悦见此,二话不说再一次调转方向,双腿夹紧马肚追了上去。 马车的速度不比单纯的骑马,很快双方的距离拉近。 裴星悦侧身弯腰,手掌从地面撩起一把石子,手心一捏,凝聚内力掷向前方的护卫,只听到接连几声惨叫,护卫纷纷吃痛掉下了马,而他则轻巧一跃,翻过了马车到达车头,一拍车夫的肩膀道:“停车。” 短短不过几个呼吸,背后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车夫惊得立刻拎起缰绳,把奔驰的两匹快马停了下来,然后战战兢兢地看着裴星悦。 裴星悦没理他,打开身后的车门,“宋明哲,可以出来了。” 没错,这个求救的少年竟然是尚书令的独子,裴星悦同父异母的弟弟。 虽然不知道堂堂宋府公子怎么会被人劫持,但既然求救了,裴星悦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然而车厢里走出来的不仅有宋明哲,还有另一名男子,裴星悦认出来却是宋府的管家。同时八名护卫已经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对着裴星悦委屈地唤了一声,“大公子。” 裴星悦的目光在他们的腰牌上一瞥而过,惊讶地发现竟全部都是宋府的人。 他皱了皱眉,双手抱胸疑惑道:“你们唱的是哪出?” 宋明哲跳下马车,面对着苦瓜脸的管家,理直气壮道:“我娘非要把我送到江州周氏的本家,我不愿意。” 裴星悦看了他一眼,“为何?” 宋明哲瞪了瞪眼睛,“我走了,宋家怎么跟昭王交代?没几天就要去龙煞军报道,我爹上哪儿再找个儿子出来?万一昭王一怒之下,灭了宋家满门怎么办?” 可周茹也舍不得儿子送死,左思右想,只能趁着宋成书随皇帝前往皇陵的时候出此下策,还卡着城门关闭的时间,就是铁了心让宋明哲别再回来了。 纯粹一片爱子之心。 宋明哲立刻扯住裴星悦的衣袖,躲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管家和护卫说:“还请大哥明日将我送回家,我不能做逃兵。” 裴星悦:“……”他捏了捏鼻梁,无言以对。 * 天色渐渐暗下,无论管家如何劝说,宋明哲就是不肯走,僵持好一会儿,最终他们就近先找了一个驿站歇息,虽然简陋,但好在夏日天热,傍晚微风习习极为舒适,倒也不怕受凉。 管家护卫忙乎着整理房间,定饭菜,宋明哲帮不上忙,就拉着裴星悦在大堂里歇息,为了不被抓走去江州,他紧紧跟着裴星悦,恨不得贴在一块儿。 “大哥,前日你去过如轩楼吗?” 裴星悦对这倒霉弟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问:“怎么了?” 见他神色如常,宋明哲松了口气,又凑近了点道:“你没去就好,听说那日昭王驾临如轩楼,呆了一整天,我真怕你撞上他,万一有所冒犯,可就麻烦了。” 都说江湖人豪放不羁,不畏强权,可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哪怕是条龙都得给昭王殿下盘缩着,毕竟真龙天子已经不吱声了。 不论见到何人,凡是关于昭王,都是残暴、恐惧的负面评价,裴星悦都听得麻木了,不由地问:“他……真有那么可怕吗?” 宋明哲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在京城好歹也有三天了,难道没体会?” 裴星悦:“……”那可太有体会了。 昭王所到之处,人群作鸟兽散,赵奇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甚至故意埋伏龙煞军,等着江湖人入网。 这个时候有人替天行道把这恶贼铲除,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裴星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可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宋明哲不疑有他,他瞥见管家正往这边看,于是忍不住又往裴星悦身边挪了挪,回答:“知道呀。”接着语调一转,感慨道,“其实吧,昭王也是个可怜人。” 第31章 裴星悦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可怜?这怎么说?” 宋明哲一出口就后悔了,面上不禁犹豫起来,说昭王是非,他还是有些害怕的。 裴星悦心里抓耳挠腮,但面上则不动声色,“这也有忌讳?难不成是秘密?” 宋明哲摇了摇头,“也不算什么秘密,但万一传入昭王的耳朵,我们如此议论他可就死定了。” 裴星悦朝周围扫了一圈,“那你小声说。” 见裴星悦实在好奇,宋明哲按耐不住,最终压低声音道:“其实这些我也是听爹偶尔提及的,你知道双星克紫薇吗?” 裴星悦摇头。 “这是太卜令曾给先帝算过的一卦,意思是若后宫诞下双生子,会克……制帝星,动摇紫薇!” 裴星悦啼笑皆非,“这也能信?” 宋明哲唏嘘道:“先帝追求长生啊!他一心向道,最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而且那时候后宫之中还真有人怀上双胎,具体的……”说到这里,他朝管家喊了一声,“忠伯。” 管家手里正端着吃食,天气热,驿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闻言便走了过来,搁在桌上,“大公子,二公子。” “忠伯,你给大哥讲讲昭王的事吧。”宋明哲拿过一个饼,分了一半给裴星悦,后者接过来,没吃就看着管家。 忠伯脸上露出些许诧异,不过他还是坐下来将二十三年前的宫中风云娓娓道来。 “……当时的端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在分娩之后,便将八皇子留在了在宫里,对外宣称九皇子已溺毙而亡,听闻先帝还派人去看过,的确是个死婴。但谁也没想到她会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反而秘密地将孩子藏匿到了宫外,谁都不知道,一直到五年前才向先帝和盘托出。之后先帝震怒,将她打入了冷宫,新帝登基才放出来。” 裴星悦听到这里,神情怔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宣宸自小被囚禁在深宅里无法出门,过个两三年就得换一处住所,原来他是这样一个身世。 他又记起宣宸第一次跟他从密道出去看元宵灯会后,被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罚跪一整天,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很怪,声音又尖又细,想来是个太监。 可就因为这无稽之谈,让金枝玉叶的皇子从小流离在外,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成为见不得光的影子…… 裴星悦简直气笑了,同时心肺仿佛被一把攥紧,扯得生疼,他为宣宸心酸委屈。 但他又很疑惑,既然一直被秘密地养在宫外,五年前的太后又为什么要不打自招,以至于落了个冷宫下场? 这个疑问一出,忠伯长叹一声说:“五年前,昭王是被西南王送回宫中的。” 裴星悦一愣,“西南王?” “没错,也不知道昭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南王府,总之此事被人发现之后……”忠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放下心继续说,“便有人向先帝告密,宣称西南王有不臣之心。” 裴星悦震惊道:“先帝难道就信了?” 西南王可是大舜的定海神针,世人皆知其忠心。 宋明哲虽然天真,但对朝廷那点弯弯道道却比裴星悦懂,他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大哥你想啊,先帝连一句真假不知的卦语都信,西南王府留下的那位还是卦象中会克帝星的……孽种,不是妥妥的不安好心?” 忠伯点头,“本来先帝就忌惮西南王府四十万兵马,一直想着收回兵权,正好就有了借口。不过好在西南王及早察觉,主动把昭王送回宫里,这才免了一场风波,只是苦了昭王……” 这身叹息让裴星悦全身僵硬,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宋明哲见他怔愣的模样,不禁奇怪地看着他,“大哥,你怎么不吃啊?不饿吗?” 天色早就已经暗了,晚霞不见踪影,外头只有一抹弦月隐约挂在天空。宋明哲哇哇喊了一路,早就饥肠辘辘,甭管这里的食物好不好吃,三两口就吃完一个饼。 裴星悦这会儿哪儿还吃得下东西,他没搭理宋明哲,只是看向管家,“昭王回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忠伯说:“众所周知,先帝为炼长生不老丹,养了一堆道士在宫里,整得朝堂不像朝堂,后宫不像后宫,听说……”他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是谁提议用皇嗣的血当药引,服用之后可延年益寿,所以……” 皇嗣的血?那不就是……裴星悦难以置信。 “先帝在位时的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其实活得连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为了这丹药,都病死了几位!昭王不在宫里,其实反而是一件幸运的事,可惜他还是回来了,而且带着克帝星的咒名,这下场……”管家摇了摇头,余下的无需多言。 宋明哲端着水杯,跟着惋惜道:“所以虽然昭王一朝得势,杀了很多人,但想想他的经历,再正常的人恐怕也会变态。如今只手遮天,弄得大臣战战兢兢,怕也是对这五年来无人搭救,无人作为的一种报复吧,倒也不难理解他了,是吧,大哥?” 此刻的裴星悦已经完全怔住了。 他想到宣宸的脉象,那般虚弱混乱,一看脸色就知道气血大亏,甚至坐上了轮椅,他说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原来竟是这样来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先帝竟如此对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父亲!相比起来,宋成书都算慈父了! “其实这卦象倒也没错,昭王回宫五年,先帝突然暴毙,不就应验了?”宋明哲耸了耸肩。 裴星悦内心震撼无与伦比,手脚顿时冰冷。 他忽然回想起八年前离开密道时对宣宸的承诺。 他要宣宸等待,他说他会变得强大,会保护他,可是在宣宸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儿? 那个时候,他的小哥哥究竟有多痛苦,有多绝望!这五年,宣宸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恨自己吗? 裴星悦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封被他珍之重之的信留在了如轩楼里,犹如这份感情被他舍弃。 当时以为宣宸夸大事实,故意骗他回京,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咽下了无尽的苦楚,轻描淡写后的结果。 他的小哥哥,自始至终字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想见他,和他在一起……却没有一丝怪罪。 裴星悦眼眶不知不觉染上了湿意,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明知道宸哥哥本性善良宽容,突然性情大变必有所隐情,为什么他就不能多问一句?反而视他为骗子,逆贼,以冷漠相对! 谁都可以骂宣宸,可他裴星悦有什么资格?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后悔和痛恨充斥在他的心头,一张脸刷白。 “大哥……你,你没事吧?” 宋明哲看裴星悦忽然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肩膀颤抖,拳头握得死紧,用力得连同指节都泛了白,可见心情有多糟糕,仿佛压抑着极度的痛苦。 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他正想拍一拍裴星悦的肩膀,忽然,后者猛地站起来。 “大公子?”管家惊讶地看着他。 裴星悦面沉如水,“明哲,明日你和忠伯再回京,我先走一步。” “啊,你要进京?现在?”宋明哲一脸震惊,心说怎么这么突然,他看了看外头天上升起的残月,干巴巴道,“可城门都已经关了,大哥你怎么进去?” “区区城门拦不住我。”裴星悦说话之时,已经出现在驿站外,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接着双腿一夹马肚,就朝着京城绝尘而去。 宋明哲:“……”这就是武林高手的底气吗? * 裴星悦一路快马狂奔,额头沁出虚汗,双腿不断夹着马肚。 该死的,他之前竟然还想一走了之! 幸好他走的不远,城门不一会儿就在眼前,而这样一匹快马招摇地接近,城楼上的守卫立刻就发现了,顿时举着火把看过来。 守将喊道:“来者何人?” 裴星悦的目光往上,丈量着城高,对这声喊话充耳不闻。 守将看着不对,抬手一扬,士兵们迅速聚集,正当弓箭手小跑着到达垛口之时,只见火光随风摇晃,一袭红衣已经从马上一跃而起。 此人身轻犹如鸿毛,却转瞬到达城墙脚下,足下轻点,衣袂翻飞之中便顺着城墙一路攀升,不过两息,身影一晃便已至守将身边,接着侧身而过。 “将军!”周围的士兵仿若见了鬼魅一般惊恐。 夜半残月下的红衣,影影绰绰,身形飘忽,实在像极了神鬼话本中必不可少的索命之鬼。 裴星悦跳入城内之前,还安抚地拍了拍守将的肩膀,低声道:“不必声张,明日自来寻你说清缘由,劳烦帮忙照看一下我的马。” 接着青丝划过盔甲,错身的瞬间,人已经消失了。 守将:“……”浑身汗毛竖立。 士兵哆嗦了一下:“将军……您……”莫不是做了什么,遭鬼惦记? 第32章 夏夜的风一吹,守将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皇城方向,然后深呼吸一口,接着对下属道:“下面的那匹马,好生伺候着。” 绝顶高手齐聚京城,今夜,怕是有大动作了。 第25章 刺杀 夜色如水, 残月如钩。 偌大的昭王府内,除了虫鸣蛙叫,一片寂静。 此刻, 陆拾和非伍站在廊下, 望着坐在亭中,临水撒着鱼食的昭王殿下, 两人的眉头如出一辙地皱起来。 明明淡月无光, 湖水暗沉,看不见色彩斑斓的鱼儿争相夺食的热闹, 但颇有兴致的昭王依旧喂得起劲,拢了一把又一把的鱼食下去,搅得水下阵阵涟漪, 不得安宁。 他们耐心地等着, 终于那盘鱼食见了底, 心说这该回去就寝了吧, 却见宣宸打开手边折扇, 抬头望天, 良久未动。 陆拾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忍不住问:“王爷, 您在做什么?” “如此良辰美景, 自是赏月。” “……”那一抹淡得只剩轮廓的月牙, 都无法在湖中倒映出影子,究竟有什么观赏价值。 俩大老粗互相看了一眼,一脸莫名。 这时, 宣宸抬起手中折扇敲了敲面前的石桌,“过来,倒酒。” 陆拾:“!!!”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酒都喝上了! “您的身体……”非伍想劝一句,却听到宣辰凉飕飕的声音,“本王心情欠佳。” 得,这谁敢忤逆? 陆拾麻溜地进了亭子,然而他刚执起酒壶,晚风吹拂过脸颊,那张带笑的圆脸顷刻间失了表情,眯起眼睛,“王爷。” 然而宣宸只吐出一个字,“倒。” 酒液倾倒入杯,带来细流清灵之声,陆拾递过去的时候,低声道:“武功不弱,人数亦不少。” 宣宸扯了扯嘴角,“等了一晚,终于等来了这场好戏。”他冰凉的声音转为阴冷,带着一丝丝血沫腥杀,眸光仿佛沉入了身后的湖底,幽暗冰寒,“这不,来得正好。” 昭王一旦情绪恶劣,就喜欢见点血,不论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虽然他的确放裴星悦离京,但没想到这小子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 少时的诺言,比过眼云烟都消散的快。 宣宸此刻的心情,犹如这被鱼群搅得震荡不止的水面,虽看不清却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急需要一个发泄口,才能抑制住毁灭一切的冲动。 非伍没有多话,他抬了抬手,黑暗中,沉默的龙煞军从昭王府各处聚拢到了这处湖边水榭。 “告诉断人头,猎物送上门了。”宣宸苍白的脸色森然冰冷,带着无尽的恶念。 胆敢来昭王府刺杀的,就不会是昨日法场上那些三脚猫,里面要是没有一个至臻境,大舜朝就不仅是朝廷要完蛋,所谓的江湖群雄也是一群狂妄的软蛋。 陆拾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断人头,那可是被玄铁和药物锁在昭王府牢狱之下的疯子!甭管武功有多高,这种疯子要是被放出来,昭王府不血流成河都说不过去! 然而他还是领命道:“是。” * 执掌天下的昭王府邸,足足占了两个坊街,众江湖高手屏息翻入其中。 本以为入眼奢华,灯火璀璨,笙歌燕舞与守备森严齐头并进,但没想到却是一入寂静,一望幽深,连点燃的烛火都比普通人家稀疏。 星点如豆,树影婆娑,再加上天上残月无光,此刻的昭王府幽森森的好似鬼宅,即使身处炎炎夏日,可这习习晚风刮过脖颈,没有舒适之感,反而让人寒毛耸立。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蒙面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昭王养的军队好似跟地府借来的阴兵,住的地方也没什么人气,实在怪异,简直称得上邪门了。 “昭王会不会不在,也去了皇陵?”有人低声问。 但很快收集情报的回答,“不会,鱼双公公携一队龙煞军代替昭王出了城,他今日就没离府。” 既然如此,越是这样装神弄鬼,他们越要进去闯一闯,作为江湖未来的中流砥柱,名门正派,不带怕的。 “可昭王在哪儿呢?”忽然,身边冷不丁地窜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众人猛然一惊,回头,就见一袭红衣跟他们一起蹲在了墙下,不仅衣服没换成夜行衣,连那张俊俏的脸都没遮掩一下。 豪杰:“……” “顺手公子?” “裴少侠,你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办,离京了吗?”丁宁看到来人,惊讶地问。 裴星悦见他们才刚刚翻过墙,连人都没找到,顿时一颗心放下来,便说:“我的要事就在这里。” 众人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没被黑布遮住的眼睛里纷纷浮现敬佩二字。 “裴少侠高义!” 就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刺杀昭王这个恶贼更重要的事情,裴星悦终究以大义为先,不愧是江湖楷模的顺手公子! 时间紧迫,众人不便多言,找到昭王要紧。 只是这府邸太大,房屋众多,听闻昭王没有娶妻生子,也无侍妾美婢环绕,这孤身一人似乎并不好找。 好在今日老天也看不过去,冥冥之中助众人成就大义,只见远方水榭之畔,凉亭之中,竟有人闲坐喂鱼。 喂鱼……半夜三更,能在这昭王府这么肆意雅致的除了府邸主人还能有谁? 裴星悦:“……”好嘛,他刚还在欣慰宣宸将府邸布置的好,虽然比较阴间,但不容易找到人,说不定这群江湖人在府里兜一圈就回去了,没想到昭王竟大喇喇地直接送上门! 不是说心机深沉,阴险狡猾吗?这是缺心眼吧! “快,通知莫前辈。” 众江湖侠士渐渐逼近水榭,躬身行走于廊上屋檐,穿梭于草木阴暗之中,不一会儿就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不远不近的角落里。 凉亭三面环水,一面是曲折长廊,再接近怕是要被发现了。不过就着幽暗的灯火,他们只见昭王身侧只有两名护卫。 众人心神振奋,握紧兵器,轻轻出鞘,此时毫无疑问乃绝佳之机。 几位打头阵的名门正派还不忘给裴星悦打了个手势,根据他的武功强度,选了个最佳主攻位置,眼神示意一起出手,争取速战速决。 裴星悦:“……” 他望着那侧坐于凉亭之中,手握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浓浓的迷惑。 就算半夜三更兴致来了想喂鱼,那能不能多带点手下,两个自在境顶什么用,知道这会儿围观的有多少个自在境吗? 龙煞军呢?不该像如轩楼里那样排成两个纵队把四周给站满了?这么宽敞的湖多不安全,简直方便刺客! 他心下有些焦急。 残月映照灯火,他看不清宣宸此刻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昭王修长的颈项和紧致的下颌线,修长的手指放开折扇,然后缓缓抬起手……裴星悦见此,紧张的心情缓了缓,对,就像法场上那样挥挥手招人来,小哥哥得学会保护好自己! 然后下一刻,宣宸却只是将手伸向了石桌,拿起上面的酒杯,轻抿了一口,接着手托着腮撑在亭子的栏杆上,依旧无知无觉地望着湖面。 裴星悦:“……”听说昭王遭遇的刺客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吧,这边蠢蠢欲动的气息没感觉到吗? 警惕心怎么这么差! 完了,要动手了! 正当沧心远举起手准备狠狠一握,发出进攻的信号时……忽然,裴星悦觉察到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快速地包围了整个湖边水榭。 都是自在境起步的高手,众人也敏锐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瞧着四周黑影浮动,他们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该死,龙煞军来了。” 这支修罗军,气息冰冷,恍若非人,充满凶煞和血腥。 声势浩大之时犹如千军万马踏冰河,未见其身就能吓得人心惊胆寒。可若是蛰伏起来,便犹如幽暗巨蟒一般悄无声息地于黑暗中穿行,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形成死剿之势。 “我们被发现了!”郭深低骂了一声,“他娘的怎么连火把都不点!” 封青云一把抽出手中七星剑,“以身做饵,是故意在等我们!” “那还犹豫什么,杀过去!”丁宁说完,身影率先踏水贴着湖面掠去,同时掌中回旋匕首,幽寒内力包裹于上,顿时如利箭一般射向远处坐在凉亭中喝酒的男子。 宣宸目光微微一瞥,唇角往上勾了勾,下一刻,陆拾的剑已经精准地抵在匕首之上! 幽蓝的寒水真气从匕首逸散到剑上,凝结成冰,陆拾低喝了一声,内力哺入剑中,剑身颤鸣,瞬间震碎了寒冰,同时将匕首从原路激射回去! 丁宁足尖点水,借力侧腰旋身躲过疾驰的匕首,接着从腰间抽出水蓝色的软剑,同一时间,封青云和郭深也踏水过去,三人顷刻间便到达了凉亭。 “昭王恶贼,拿命来!” 第33章 “兄弟们,替赵大人报仇!” 陆拾一脚踩在凉亭石栏之上,毫无畏惧地迎上去,“总算叫爷爷等到了,有本事来!”长剑须臾驾住双剑,又侧身躲过郭深的深红暗掌,战意凝聚,以一人周旋在三人之中,短时间内竟也不落下风。 另一头的非伍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刺客!” 说话之时,又见廊上屋檐有三才剑意化形,直冲门面而来,非伍长刀横跨,于身侧挥出凛凛刀意,刹那间一剑一刀,意法相抵,震荡出强烈的气劲,使得檐廊下悬挂的灯笼斜斜抖动,灯火忽明忽暗。 然而他不敢大意,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伴随着佛门深厚的内力,了觉和尚的法杖当空对着非伍的后心挥下。 非伍堪堪回首架刀,以刀柄卡住法杖上的环扣,不让其更进一步,接着以掌相对,内力对冲响起轰鸣之声。 同为自在境,随着宣宸出生入死的非伍和陆拾,以一敌多,并无任何怯意,相反,曾被药物影响过的身体,热血于经脉中徜徉,引起了周身战栗,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湖中,陆拾的剑扬起水浪,而廊下,非伍横刀而立。 龙煞军顺着黑暗将整个水榭包围,那些随着各大门派弟子前来的武林高手还没踏入湖面,就被迫牵制在其中,难以援手。 裴星悦没有动,虽然在江湖豪杰和昭王之间,他已经选择了保护宣宸,但若是昭王自己就能打退刺客,他能不参与,还是先不与正义之士为敌要好。 好在,宣宸的两名侍卫实力过硬,仅凭自身就绊住了五名头阵之人,而龙煞军也不坠其修罗军的威名,犹如裴星悦所透露的那样,这支军队不知疼痛为何物,见了血,弥漫了腥气,反而让他们好似染上地府的阴森,更加人不人,鬼不鬼。 恶鬼面具之下,黑沉幽怖的眼睛有了红光,带着野兽被血腥激怒的狂躁,即使单个的实力不如这些武林豪杰,可一旦形成整体,内力贯通,彼此相辅相成,便能以煞养煞,酝酿出无往不胜的气势,就算是自在境巅峰都别想在这支军队中讨到便宜。 为了刺杀昭王,这次来的武林高手有近百人,皆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然而,他们竟然被这支单个不到自在境的军队给牵制住了! 怎会如此? 亭中的昭王则连眼皮都未曾掀起,就这么镇定自若地坐在亭中,嘴角挂着用心险恶的笑,充满了轻蔑,缓缓端杯邀残月,共赏这一场好戏。 他什么都知道,就等着这群江湖人的自投罗网。 简直岂有此理!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别管龙煞军,杀了昭王要紧!”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 没错,跟这支连身中数刀,血流如注都不肯退让一步,手中杀招依旧咄咄逼人的军队磨蹭,最终只会消耗他们的战力,让昭王逐个击破。 “你们挡住,我们去帮沧少侠他们!” “好!” 临时组织在一起的武林豪杰虽然纪律松散,彼此默契不够,是以面对军纪严明的龙煞军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他们的武功高强,也相对灵活,只要不想着杀了敌手,保命的同时给同伴争取脱离的机会还是办得到的。 转眼,身影错位,脚步变幻,在同伴断后之下,又有几道身影朝着湖中凉亭而去。 非伍和陆拾余光一瞥,下意识地往宣宸靠近。 “缠住他们!” 丁宁、郭深和封青云两剑一拳以三足鼎立之势拦住陆拾的去路,同时,沧心远和了觉和尚一前一后断了非伍退入凉亭的意图。 武林高手自四面八方攻向凉亭,手中刀剑武器折射出森冷寒芒,落入宣宸幽暗的眸光中,带来死亡的肃杀之气。 宣宸眼神微沉,手中折扇倏然合拢,正要敲击凉亭支柱,放出断人头,却眸光一瞥,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不等他做出反应,腰上顿时感觉一紧,不知何时,一只手悄然横揽住他的腰肢,接着将他瞬间带离了刀剑锋芒之中,身影往湖中飘去…… 虽然灯火昏暗,星月无光,飘过自己眼前的衣袂,颜色却依旧清晰。 在满目的黑色之中,唯一的红色…… 竟是真的……宣宸瞳眸微微睁大,杀意和阴森如湖中涟漪一般一圈圈散去,而嘴角扬起的那抹讥嘲恶念却不知道该怎么抚平,反而僵在嘴边。 他冰冷死寂的心跳动了一下,没有偏头看身边的人,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星悦。” 裴星悦抱住宣宸的手收紧,他已经八年没跟小哥哥那么亲近了,此刻却尽在怀中。 如今的宣宸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好似岩洞顶上不断坠落的水滴所凝成的冰锥,散发着生人勿进的阴潮,又好似不可触底的深渊,无端给人以未知的恐惧幽怖。谁见到他都恨不得立刻甩脱,离得远远的,或者干脆疯癫,将他彻底毁灭,抹去那份恐惧。 但裴星悦却只觉得怀中人轻得过分,跟片落叶一样不真实,呼吸微渺,虚弱得让他心疼。 “对不起。”他低声道。 宣宸诧异,眸光闪烁,他瞥了一眼周围黑衣刺客蒙面上的眼睛,即使是如此昏暗下,对方依旧难掩难以置信的眼神,于是心情不由地愉悦起来。 他弯了弯唇,戏谑道:“今夜多谢裴少侠相救,本王必有重谢。” 第26章 大患 这声音不缓不急, 不轻不重,但以在场的耳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脾气暴躁的郭深转身当场质问道:“裴星悦, 你在干什么!” 丁宁匪夷所思地问:“顺手公子, 你知道你救的人是谁吗?” “他当然知道!”另一头与了觉对付非伍的沧心远冷笑道,“方才我就奇怪, 我等一起动手之时, 他却反而一直躲在暗处,本以为在寻找机会, 没想到竟是打算关键时刻成为昭王的救命恩人,好一个顺手公子!倒是小瞧他了!” “阿弥陀佛,裴施主, 都说回头是岸, 却不知你反而坠入邪道, 可惜了。” “这沽名钓誉, 贪财好权之辈, 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 一起杀了不就好了!”封青云重重一踏湖浪,聚孤鸿七绝之剑, 逐着水浪的剑意好似悲鸣的鸿雁, 冲着飘入湖中的裴星悦和宣宸横扫而去。 “王爷!”陆拾正要赶去抵挡, 郭深的刚猛霸掌和丁宁的凝水冰封剑就到了眼前。 陆拾之前以一敌三,消耗的内力本就高于任何人,此刻心有着急, 再加上众豪杰怒不可遏,杀招尽显,一时竟难以抵挡, 胸口一痛,直接被击退到了凉亭撞断了栏杆,口吐一口血,内力散了一空。 孤鸿七绝乃是云峰山孤鸿派的立派心法,以萧瑟悲鸣的鸿雁孤注一掷的生死意境闻名。 封青云虽然只是自在境,但作为掌教弟子,他已经能够引动五绝! 一道比一道更强的剑意形成绝杀之阵,裴星悦抱着宣宸的手收紧,只见他足尖点水两下,荡出细微的涟漪,如履平地般接连幻影变幻,从刁钻的角度从五道相继的剑意中侧缝躲开,那惊鸿孤影一掠而过,激起水花高涨,威力惊人。 可饶是如此,竟无法碰到裴星悦一处衣角,红衣少侠残影一一回归本体,竟一丝狼狈也无。 “好强的轻功!” “这究竟是什么身法?” 高手的对决在湖中,不仅要提着内劲防止栽进水里,还要分身对战,没有达到自在境,甚至才刚刚踏入门槛的人都没有实力驾驭,可谓限制颇多。 然而裴星悦不仅能来去自如,他还能带着一个人,身法流畅毫无勉强,有些人甚至都看不清他的动作。 不过他到底是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昭王,不敢托大,躲开之后借力重新旋身飞上了凉亭,将人放下。 见此,另外两人直接舍弃了陆拾,共同杀了过来。同时,沧心远和了觉互相望了一眼,一同出掌,七成功力叠加,再加上佛门金刚的功法,非伍迎上去的刹那,便被反震之力震伤了经脉,脸色顿时一白,也没了后继之力。 他俩虽然不畏生死,但毕竟跟这些百年宗派培养出来的正统亲传弟子有所差距,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沧心远和了觉跟着飞向了凉亭,这五人加上之前挣脱了龙煞军的江湖豪杰,足有十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今日不仅要杀了昭王,还要替江湖清理恶贼走狗!” “赵大人之死,是不是也跟裴星悦有关?亏当时还感动他替我等断后,收敛赵大人尸身!原来不过是猫哭耗子,做戏罢了!” “既然助纣为孽,为虎作伥,亦当杀之!” …… 宣宸站在裴星悦身后,听着“刺客”们大义凛然的批判声,一句话就将靠着裴星悦才能活下来的无能一笔勾销,还往他头上顺脚踩一个为虎作伥,不禁低低笑出声来,戏谑地问挡在他面前的红衣少侠,“裴少侠,生不生气?费心救下的人命,人家反过来说你助纣为孽,别有用心。” 第34章 裴星悦自然没有生气,他在掉头回京,翻过昭王府墙头,出手把这罪该千刀万剐的暴君救下来时,已经做好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 毕竟背刺江湖豪杰的人是他。 宣宸见他无动于衷,不由目光闪烁,继续说着风凉话,“星悦,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与我划清界限。”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前凑了凑,对着裴星悦的耳畔幽声蛊惑,“或者干脆拧断我的脖子,做个投名状,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必然会视你为英雄,你放心,我不怪你。” 裴星悦抿了抿唇,眼中浮现了一丝无奈,轻叹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宣宸无视那一双双恨不得将自己凌迟的眼睛,打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眼睛微微一弯,“本王现在心情极好。” 裴星悦只要出现在这里,宣宸便知自己的分量已经占据了他心中第一,完胜可笑的侠义二字。 这是五年来他最高兴的一天,哪怕面对这一张张令他作呕的大义凛然脸,竟也瞧出几分可爱。 然而裴星悦却很紧张,他不想跟这些充满侠义心肠的武林豪杰动手,但是又得护住宣宸,所以这个度就不太好把握了。 而且狂刀莫境河还没出现…… 他一脸凝重,但身后的人却还在煽风点火,“裴少侠,若今日你能助本王脱险,我便封你为王,赏黄金万两,良田万顷,豪宅千座,宝物无数,滔天权势唾手可得,甚至你我结为异性兄弟,这万里江山,芸芸众生,皆匍匐在你我脚下……可好?” 宣宸每说一句话,对面的江湖豪杰眼中的愤怒便燃烧一份,如今杀气腾腾能比肩龙煞军。 “奸诈小人,不得好死!” “天下若落入你们手中,必将万劫不复!” “狼狈为奸的狗贼,拿命来!” 裴星悦很是头疼,单纯善良的小哥哥显然一去不复返,如今在身后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昭王。 “能不能别说了?”他无力地商量道。 宣宸一笑,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能。”他巴不得这两方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裴星悦若是被驱逐于江湖,那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裴星悦长长一叹,心累。 下一瞬,这十名出离愤怒的武林豪杰大喝一声,内力再无保留,齐齐杀了过来。 相比起宣宸这个罪孽滔天的活阎王,作为其下走狗,走向歧途的裴星悦显然更令人可恨。 都是自在境的高手,内力深厚与心法融会贯通,手中各有杀招。 孤鸿七绝、凝水冰封、百川天罡掌、三才承天决、金刚伏魔……那一方凉亭里竟接连出现各家绝学,势必要将其中的一袭红衣斩杀。 然而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什么来路,只见他脚踏玄微,置身乾坤,精妙的步伐带动身法,形成一个个残影幻想,仿佛清灵的雨燕在小小的凉亭里忽高忽低,又好似滑不留手的泥鳅,于泥塘之中随意窜行,残影出手挡住这十个人的招式,竟然短暂地牵制住了他们。 而作为刺杀的目标,宣宸就站在凉亭中央,欣赏周围刀光剑影的同时还有闲情功夫把玩折扇,因为凡是即将落在身上的刀、剑、拳、掌……都被身边的一袭红衣给阻拦下来! 裴星悦一边抵挡一边问:“你麾下难道没有其他高手了吗?至臻境强者呢?” 以一敌十,他现在有点吃力。 宣宸的目光牢牢地落在面前的红衣上,灼灼热切,他想了想说:“凌空剑追妖道去了,早已出城;鱼双公公替我去了皇陵,应该是赶不回来了;还有一个疯子……”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问,“星悦,她若一出来,可就大开杀戒了,你确定要放出来吗?”低沉的声音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意味,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裴星悦:“……”他不确定,他不希望宣宸出事,但也不想众多豪杰死在这里。 “龙煞军呢?”他弯腰躲过一刀。 “京城四处驻守两千人,皇宫拱卫一千人,抄家灭门五百人……” 裴星悦听到这里忍不住暴躁,“你又灭谁的门去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他心头,他觉得对面骂得不错,他救下的怕真是个魔头! 宣宸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好歹收敛了一些,“自是……罪有应得之人。哦,对了,为展现本王摄政之威严,鱼双公公又带走了一千人,所以昭王府现在不足五百龙煞军,刚好牵制住这些刺客。” 裴星悦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有点塌,咬了咬牙根,“你故意的?” 宣宸没有一点犹豫,“是啊,就等你回来救我。” “我要是不回来呢?”裴星悦问,毕竟他真想过逃避了事的。 话一出口,只听到宣宸阴森森仿若鬼魅地说:“那这些人都得死。” 话落,裴星悦一把将宣宸扯到身后,刹那抬手挡住了一剑,接着将人抱起往上面一抛,顺手托住封青云的剑,以强硬而蛮横的力量回抡了一圈,暂时将人打退之后,抬手正好接住宣宸重新扯到身边。 裴星悦看着锲而不舍的江湖豪杰,无奈恳求:“诸位可否听我一言,今日就此罢休?” 郭深冷笑道:“只要你们把命留下,我等自然离去!” 裴星悦皱眉,“昭王与我渊源匪浅,我不能枉顾他生死,也不希望诸位在此有任何损伤。” 封青云说:“那是你的事,我等对于恶贼没有妥协之法,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任何阻拦之人,皆可杀!” 丁宁倒是好言好语劝道:“裴少侠,若真如此,便请你就在一旁观战,莫要插手,也算是全了你的两难,如何?” 沧心远道:“可。” 了觉阿弥陀佛了一声,“善哉。” 裴星悦苦笑,“看来是容不得商量了。” 宣宸拿起折扇打了打裴星悦的手臂,风凉道:“现在要么你把这些人都打趴下,要么我就放断人头全杀光,星悦,你得选一个。” 他笑盈盈的脸上充满了戏谑,似乎非得将人逼到绝境才开心。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看来只能如此。 他抬起手,对着陆拾的方向张开手掌,无形之中,陆拾感到一股莫名的引力震动着他的剑,他一放手,他的佩剑就飞到了裴星悦的手中。 陆拾:“……” “借用一下。”裴星悦淡声道。 陆拾简直受宠若惊,恭敬道:“您随意。” 到这个时候他哪儿还看不出来裴星悦的厉害,他跟非伍一对三,一对二都被这些名门正派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而这位以一敌十竟还没落下风。 这差距……哪怕裴星悦绝对是至臻境宗师! “那就来吧。”裴星悦说完的瞬间,一剑横扫而出,剑意如虹贯日,锋芒毕露,让人不得不匆忙招架。 此刻他不再躲避,随之玄妙身法跟上,残影拖着长剑顷刻间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一人一招,看似缓慢,实则迅雷不及掩耳。 速度、内力、招式……剑在他手上仿佛自己有了意识,出剑、回挡行云流水,无形的空间在他的剑意下逐渐变得割裂,夜晚湖畔本该带有凉意,却不知不觉变得越发灼热。 众人只觉得自己的一招一式被预知,被看破,密不透风的剑风之中,隐隐的,竟然生出了一股被压制的错觉。 这实在令人心惊。 “该死,这小子怎么这么难缠?武功路数也太奇怪了!” “速度这么快,他究竟什么来头?” 此问一出,竟无人回答。 “不知道,他出现江湖三年未曾尝一败绩!”最终丁宁回答。 这个时候,江湖豪杰才猛然意识到他们对突然出现的裴星悦了解太少了,之前被他一路的侠义事迹为蒙蔽,竟忘了此人的危险性。 这个年纪,有这个实力,却没人知道他的武功从哪儿学的! 若一旦与武林为敌,实乃心腹大患! “那怎么办?”有人额头沁出了虚汗,若迟迟拿不下此人,一旦有更多的龙煞军闻讯赶来,将那上百人的高手镇压下去,杀向这方凉亭,他们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忽然,一声钟响,只见了觉和尚双手合十,心钟一敲,佛门醇厚的内力形成卍字印自凉亭扩散,直接将裴星悦的数道残影抹去。 “小僧锁住他,你们趁机动手!” 都是江湖经验丰富的高手,不可能一直被动,沧心远揪准机会,三才承天诀以剑意画牢,断了裴星悦前后左右的退路,锁住了他的残影回归本身,而其他人则趁此将招式全招呼上! 宣宸见此,眉间一皱,眼中戾气加深。 “保护王爷!” 非伍持刀硬接,直接被划破了胸膛,接着一脚被踹进了湖中,而陆拾替宣宸受了一掌,再一次撞上了凉亭长柱。 十名江湖高手虽然看似将注意力和杀招放在裴星悦身上,但实则有五位调转了方向,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的使命——杀了昭王! 第35章 没有裴星悦保护,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宣宸必死无疑。 宣宸手中的折扇一合,正要折断,然而在此之前,一旁炽热的内力先行爆发,恍惚中众人仿佛听到了一声鸣啸,裴星悦哪怕被众人围攻也一直关注着宣宸,见到后者身处危险,顿时就急了。 内力仿佛不要钱一般从体内倾泻出来,刹那间吞噬了周围一切绝招,将人震荡了出去,接着闪身出现在宣宸的面前,直接抬起手腕,只听到“铮”一声,斩向昭王的刀剑全招呼在裴星悦的护腕上。 宣宸一惊,“星悦!” 也不知道裴星悦那银色的束袖护腕是什么做的,与金戈相触竟发出刺眼的火花却没有任何损伤,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裴星悦对他说:“你站后面别动,我能行。”他身上的汗水被炽热的内力蒸发,整个人散发着白雾,他双眸染着红色,脸上终于出现了怒容,“我说过,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杀了他!” 他全身蒸腾,内力一鼓一涨,竟然还在节节攀升,周围的风还是呼啸起来,仿佛炎夏正午,灼热滚烫,连呼吸一口都有种被灼烧的痛楚,直接将人尽数逼退!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道:“这家伙究竟什么怪物?” “如此强的内力,这……已经到至臻境!” 虽然自在境与至臻境只差一个等级,然而宗师之所以称之为宗师,这就意味着这个分水岭犹如天堑,对天下武者有着难以想象的压制。 以内力引动自然,以自然反哺内力,就这一点,强过世间武者百倍。 宣宸也跟着怔然,接着唇角一弯,面露欣慰。 少年时裴星悦在武学上的天赋便可称之为绝世无双,一旦拜入天都峰,只需勤学苦练,必然能成一代宗师。而这个速度显然比宣宸想象中的还要快,也不枉他送出那枚签。 裴星悦并非没有师门,而是无需说罢了——玄凌山上天都峰,早已隐世不出。 “还不走,想死在这里吗?”裴星悦一步一步往前,面对至臻境,众人紧张地下意识地往后退。 忽然,一道凄冷刀锋从远处破晓斩来,沿路所过,屋脊琉璃瓦翻飞碎裂,直冲着裴星悦的门面。 裴星悦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双手交叉在眼前,生生地受下这一刀,接着被那蛮横的余力一路击退,甚至直接打入了湖中,扬起激烈的湖浪。 不知何时,远处翘起的屋脊上,那镇宅兽前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抱着一把缠满白布的大宽刀,目光冰冷地盯着凉亭之中的宣宸。 “星悦!”宣宸毫无犹豫地折段折扇,尖锐的哨声顿时刺破空间。 第27章 狂刀 尖利的哨音一响, 凉亭四周顿时炸起水浪,只听到哐当哐当的拖拽声响,如同磨船的重锚发出刺耳的摩擦, 震动了周围空间, 众人只觉得胸口一滞,呼吸不畅, 仿佛在无形之中被迎面痛击一拳。 一口内劲顿时打了岔, 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不见其人,只闻其势, 不过一次内力外放,就将这些高手震慑,断了后续攻击, 那实力毫无疑问这是昭王的后手! “快离开!”名门少侠们齐齐大喊。 然而来不及了, 激起的水流簌簌落下, 仿若天降大雨, 雨势之中, 突然窜出几条黑色的影子, 抽向凌空的江湖高手。 那速度实在太快了,仿若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能够袭击自己的猎物, 带着一击必杀的力量。 刹那间, 屋脊上的男人也动了, 刀上的白布随风飘远,他双手一握,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挥出刀意, 凛凛威势幻化出数道刀影,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挡下了那些黑影的袭击。 “后退。”男人淡淡道。 “莫前辈, 您终于来了!”几人惊喜道。 雨势见小,水花落回湖中,终于人们才看清了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高高地站在凉亭上,看不清男女,但其四肢却拖着沉重黝黑的锁链,一路延伸到湖底。 那拖拽如船锚的声音,便是这四条粗壮的锁链所发出来的,差点将一众武林高手击杀的也是这锁链…… 好强大的力量,好深厚的内力!余下的高手怔怔地望着凉亭上的人,心中忽然多了一份怯意。 “又是一位至臻境的强者!” 凉亭之下,宣宸将断成两节的折扇随意一丢,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戾气和杀气。 其实他特意挑了这地方喂鱼,身边也只留下陆拾和非伍,便是因为湖底关押的是断人头这疯子。 有这疯子在,除了宣宸,谁在这里都会被无差别攻击。 “来了条大鱼,好……好……”那人的声音如同吞了一口粗粝砂子磨出来的一样,嘶哑难听。 隔着尢结湿漉的肮脏头发,那怨毒的目光一一划过在场的刺客,最终犹如实质的恶意盯住了站里在湖中执着宽刀的男人。 这时,陆拾喊道:“王爷,他是狂刀!” 狂刀的名号令宣宸微感意外,他知道今晚这场针对自己的刺杀必然会有至臻境的强者坐镇。 但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根难啃的骨头,听闻此人的功力已接近合一境。 于是他朝头顶看了一眼说:“你好像打不过他。” 只见断人头的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不是害怕却是带着强烈的渴望,牵动着四根粗壮的铁链,兴奋道:“这不正好,拧断他的头我高兴,死在他的刀下我更高兴……宣宸,快,把我解开,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一场!让我杀了他!” 锁链在湖底泛起阵阵涟漪,断人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解。放,去品尝杀戮和鲜血,填饱无尽的饥渴,按耐不住地甚至甩动铁链。 宣宸目光淡淡,“等等。” “还等什么!”断人头怒吼,铁链甩的哗哗作响,“这个人只有我才能对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一阵炽热的白雾从湖中弥漫起来,接着听到哗一声,只见红衣青年从水中一跃而出,手上还拎着非伍,往陆拾的方向一丢,接着转瞬到了宣宸身边。 陆拾一把接住非伍,“你还好吧?” 非伍吐出一口血水,抹了一把脸,“死不了。” 狂刀漠然的目光往裴星悦身上一瞥,微微皱眉……生受了他一刀,竟然无事? 而宣宸则上下打量着人,只见裴星悦全身完好,不断抹着脸上的水珠看起来也没受什么重伤,这才稍稍放了心,不过他跟狂刀有同样的疑惑,“你没事?” “命大。”裴星悦伸出两只手,只见那看起来银质的束袖护腕被劈裂开了两道细小的缝,是方才挡狂刀时留下的。 宣宸惊叹:“你这护腕倒是坚硬。”竟能抵挡至臻境强者至少七成的功力。 “这是玄银秘铁打造。”裴星悦没有多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狂刀。 而这时,湖底翻腾了起来,只听到铁链哗啦啦作响,湖面冒起鼓鼓气泡,凉亭顶上的疯子桀桀大笑,“很好,很好……” 裴星悦回到了宣宸身边后,那被锁在湖底的疯子终于得了自由,四肢铁链在狂暴的内力驱使下,竟反向飞舞到了空中。 显然,这里已是至臻境的主场。 断人头以铁链为鞭,直接甩向了狂刀。 那又粗又长的铁链就算是十个大汉一起用力都不一定拉得动,可断人头以一人之力,轻松甩动四根,危险地挥舞在空中,这要是被吃上一击,不论是谁绝对脑浆迸裂。 然而狂刀却手执宽刀,平铲入湖水,接着猛然朝天扬起,宽刀狂舞,煌煌威势之下,落下的湖水形成千百把刀芒,怒喝之中朝凉亭顶上的断人头激射而去。 断人头铁链甩过天际,抡起大圆,刀芒一碰皆砰砰砰碎冰化水消弭,但有更多的刀芒到达了断人头的面前。 断人头赤脚从凉亭跃下,任凭身体被刀芒划出鲜血,依旧狂笑着踩着铁链俯冲向莫境河。 铮——吭——刀与铁链相撞,呲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内力与内力相抗,将湖水犹如海浪般排开,湖中观赏的鲤鱼纷纷被炸出水面。 当然,那屹立湖中的凉亭也终于受不了这强悍力量的挤压,在铁链的撞击,狂刀劈砍的余威下粉身碎骨,连同那曲折的连廊也一并分崩离析。 裴星悦当机立断带起宣宸踏浪冲向岸边,非伍和陆拾互相搀扶着奔跑在不断碎裂的连廊上,而江湖豪杰远离湖面的同时,竟然还要偷袭裴星悦身边的昭王。 “你们还真是见缝插针,不要命了!”裴星悦一一躲开,接着将宣宸一推送入龙煞军中,既然都知道了他的实力,他自然也无需再有保留。 到了如今地步,两方总得有一个退让,裴星悦别无选择,只能将这群锲而不舍的豪杰干趴下! 身法随影变幻,在接连战斗之下,这十人的内力已经消耗一空,变成强弩之末,裴星悦作为至臻境强者,雄厚的内力下,只需一人一掌,就直接将人全部拍飞,送到了岸边。 第36章 宣宸见此,很高兴地下令道:“拿下!” 不知何时,昭王府四周灯火明亮,侍卫们手执长弓,将冰冷的箭对准了这些汇聚的江湖人。 同时,又一队龙煞军身穿黑甲,举起长刀杀了进来,轻而易举地将这上百名江湖刺客死死地押在地上,难以动弹。 裴星悦:“……”他默默地看向宣宸,后者很是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哦,抄家灭门的回来了。” 然后秋后的蚂蚱自然就无法蹦跶。 “裴星悦你好歹也是个宗师,为了荣华富贵连脸面都不要了!” “狗贼、败类,你不得好死,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呸,有种杀了你爷爷,即使做鬼也定要向你们这些恶贼索命!” …… 一人一口唾沫,让良心未泯的裴少侠百口莫辩,无地自容,“咳……宣……昭王……” 然而另一个早已经炼就铁石心肠的人则阴恻恻道:“话太多了。” 下一瞬,龙煞军士兵的刀柄对着他们后脑勺就是狠狠一下,不管男男女女全瞬间消了音! “哎!”那力道看得裴星悦心生不忍,“点穴不就好了?” 宣宸皮笑肉不笑道:“没一刀宰了,已是本王看在你面上的仁慈。” 此言一出,裴星悦顿时闭上了嘴,按大舜律,刺杀亲王,的确罪当诛。 江湖豪杰因裴星悦的插手出师见败,然而如今的局面却依旧扑朔,狂刀的实力太强,就算断人头彻底不顾自身安危,陷入疯魔,那可怕的黑玄锁链依旧在莫境河的宽刀下寸寸断裂。 昭王府四周的建筑在两名至臻境的内力碰撞下出现了裂痕,见湖边的假山轰然,巨树倾倒,宣宸眯了眯眼睛,神情不悦地下令龙煞军后退百步。 像这样半步踏入合一的至尊强者,一般都在追求更高的武功境界,宣宸听说过此人醉学武功,不问世事,可不知竟急公好义到这个程度,竟亲自来要他的命。 事有蹊跷,于是他问:“狂刀跟赵奇是什么关系?” 裴星悦顿了顿,回答:“生死之交。” 宣宸挑眉冷笑,“原来如此,那便是不死不休了。” 他回头吩咐道:“去,把机关打开,只要断人头差池一招,就都杀了。”这森冷的话语令陆拾一怔,接着立刻领命,“是。” 而裴星悦听着不禁心中微微发毛,忍不住问:“什么机关?” 宣宸展颜,朝他微微一笑,一时风华无双,仿若漫不经心道:“昭王府下埋有横纵各八十一道震天神镭,镜湖之下独占一半,一旦炸开,足以将此夷为平地,就算是狂刀……想要脱身怕也不易吧。” 裴星悦:“……”这轻飘飘的语气直接让他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踩着的土地竟变得烫脚起来。 “疯子!”不知何时,被击晕的沧心远竟已经醒了,原本安静地装晕,此刻再也忍不住大骂出声,“你可想过这满府邸之人的性命,周围百姓的命?他们凭什么给你陪葬!” 哪个正常人在自己的府邸下埋这种要命的东西,也不怕哪天睡觉不小心被炸成了碎片! “自是凭我捏着你们的命。”宣宸阴恻恻地瞥了他一眼,沧心远身后的龙煞军直接扬起了长刀,裴星悦见此立刻跳了过去,摆手,“别,有话好好说,宣宸,不要随便动刀。” “裴少侠,你听到了吧,你若还有良知,那就手刃此贼!不然,会有很多无辜之人为此丧命!”丁宁朝着裴星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管昭王与你有多大的恩情,但杀一人,可救天下,难道还不足以让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阿弥陀佛,顺手公子,当三思而后行。” 裴星悦:“……”虽然知道今夜一旦掺和进来必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但没想到会难成这样! 心上人变成了天下公敌,动不动就杀人浇油放火,这实在是刺激! 宣宸气笑了,这几个名门正派真是不能掉以轻心,龙煞军那一刀柄的力度下竟然还能保持清醒。 湖上,断人头四肢上的锁链已经被狂刀削到了等身长度,她浑身浴血,却依旧兴奋地桀桀大笑,强悍的内力以锁链搅动湖水,形成水之锁链,锁住狂刀四周。 然而看似占了上风,可莫境河岿然无惧,他挥刀缓慢,每一次只是堪堪挡住水链的袭击,然而稍微有点眼力地能发现,他挥出去的每一刀,刀意都凝聚在空中,并未消散。 一刀两刀四刀……湖面被迫压抑了下来,刀意凝聚形成了凛凛刀势,天空中形成一道若有若现的虚影,响起了闷雷之声。 “这是……合一的具化象?” “莫前辈是要突破了吗?” 几个名门侠士对视了一眼,哪怕自己的生死还掌握在他人手里,却忽然生出了反败为胜的错觉,顿时心中豪气万丈,沧心远朝着湖面喊道:“莫前辈无需管我们,杀了这些狗贼要紧!” “对!” 非伍和陆拾不由眼露恐惧,下意识道:“王爷,请您尽快离开!” 只要宣宸一走,地下的震天神镭就能随时引爆,哪怕杀不了莫境河,也定然能够阻挡对方。 宣宸眼神暗了暗,显然就目前的情况断人头落败是迟早的事,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龙煞军让出一条通道,准备护送他离开。 然而他脚步尚未迈开,一只手臂却横在了他的面前,他眉尾一扬,顺着手臂看过去,不禁笑了,“怎么,你后悔了?” 话落,龙煞军所有的刀都一同转向了裴星悦,杀意涌现。 “裴少侠,不能放他走!一旦震天神镭引爆,会死很多人的!”众位侠士急切地看着他。 “这就是个疯子!” 宣宸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星悦,脸上挂着并不友善的笑。 只听裴星悦低着头,低声恳求道:“你别走,也别引爆震天镭。” “可我若不走,等我的就是他的刀。”宣宸指了指此刻无人能敌的莫境河,接着冰凉的手指握住裴星悦横在自己面前的手,眼神斜睨,轻轻往外推,语调带着一丝戏谑道,“还是说,你如今决定又让我去死了?所谓的死一人救苍生?也对,毕竟本王在你们嘴里罪孽滔天。” 裴星悦望着那凉薄讥笑的眼神里酝酿起一簇怒火,似乎只要他一点头,这震天神镭就会立刻引爆,好叫所有人都同归于尽。 昭王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命,他只要不痛快,就会立刻走向极端,似乎只有毁灭才能安抚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裴星悦体会到他的痛苦,心中为之狠狠一震,他反握住宣宸的手,将手心的热量度过去,眸光坚定,“我既然来了,就一定护你平安。八年前的诺言,很抱歉现在才兑现,但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受一丁半点的伤害。” 宣宸闻言,神情怔然。 那满心的阴霾和即将失衡的怒火,冒起的一股股黑暗念头就在这一句话上瞬间哑然熄火,最终拧成了诧异。 他早就不奢求裴星悦还记得少时随口而出的离别之语,人如今还能回来,公然地站在众大义凛然的武林豪杰面前保他,便已经超出了预期。 只是,他给裴星悦的选择实在太难了,他内心阴暗地不断地在逼迫,然而,裴星悦竟还想保护他。 一点隐秘的喜悦浮现在嘴边,不由自主地想要弯起来,而本想离开的脚步也在这一句话之中再没有迈开。 身受重伤的非伍和陆拾:“……”怎么回事,不走了? “王爷,断人头撑不住了!” 他们终于还是提醒了一句,您再不走,这里谁能抵挡住近合一境的宗师?那震天神镭究竟还爆不爆? 内伤没让他们吐血,可此情此景却是很值得吐血三升。 话音刚落,只听到水花重响,断人头被高高抛起,远远地被狂刀踹向了宣宸。 宣宸眼睛一眯,一袭红衣却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裴星悦双手撑住断人头的后背,内力爆发大喝之下才堪堪将人接住。 披头散发的断人头看不出男女,然而当身形伛偻起来,露出了完整的脸,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 断人头满脸褶皱,全身又被刀意割出数不清的伤痕,鲜血淋漓,一身的内力枯竭,喉间发出嗬嗬的气喘声,可谓狼狈至极,连同破庙里的老妪都不如,怕是这世上最落魄的宗师。 不过她并不在意,反而死死地盯着缓步走来的狂刀,癫狂地呢喃道:“痛快……再来……再来……” “前辈,你全身筋骨碎裂,不能再动了。”裴星悦皱眉道。 “哈哈……那才好,这种非人的日子,早就不想活了……让他杀了我……”断人头说着站起来,想要甩动锁链,然而力竭气短,却没了后继力量,她嗬嗬发出笑声,回头染着阴翳的浑浊眼睛看着宣宸,带着一丝解脱,“终于,我们两个怪物都要死了……” 宣宸没给她一个眼神,反而皱眉看向裴星悦,“国师还在皇陵,他赶不回来。” 第37章 京城之地唯一的合一境便是这不悟和尚,也就意味着除了震天神镭,昭王没有第二个后手。 宣宸素来杀伐果决,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底牌之下暴露在危险中,只是因为面前的红衣青年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星悦望着握刀缓步的莫境河,低声道:“无妨,我来挡他。” 宣宸眸光一闪,“他可是半步合一。” 话落,只听到“砰”“砰”的重物落地声,人们诧异地看到裴星悦解开了他银色的护腕束袖,然后砸到了地上,嵌出了两个深坑。 裴星悦扭了扭手腕,松了松筋骨,回头对着宣宸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现在,我应该有一战之力了。” 第28章 失控 这一幕实在令人吃惊, 陆拾的眼睛先掉下来了,震撼道:“那,那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么重!” 两个坑, 直接陷进地里去了! 非伍怔然道:“而且他一直戴在手上,竟然还能发挥出至臻境的内力。” 如今解开了沉重的束缚, 怕是……每个人一想到这里, 都暗暗地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人吗! 连同莫境河都诧异了一分,不禁问道:“小子, 你多大?” 裴星悦伸出两根手指,“刚过完生辰,双十。” 二十岁就能达到至臻, 甚至更上一层, 这个武学天赋……莫说常人, 就是莫境河都得赞叹一声万里挑一, 天纵奇才, 世间少有! “报上你的师门。” 苗子再好, 无人栽培也是枉然。 这话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然而裴星悦却抬手抱拳, 有些羞愧道:“前辈见谅, 此刻就不给他老人家招惹麻烦了。” 莫境河闻言冷笑一声, “原来你也知道在助纣为孽,羞辱门庭。”说完,瞬间出现在裴星悦的面前, 抬手就朝着他身后的宣宸拍去,“不管你是谁,他今日必死!” 宣宸面对当头这一掌, 别说躲,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反正自有人挡在他的面前。 果然,没了玄银秘铁锻造的护腕束缚,裴星悦的内力立刻深厚了几分,一个闪身直接就这么对了上去。 轰然之下,无形的气浪辐射而开,带着炽热的力量。 莫境河以狂刀为名号行走江湖,自然也是横行无忌的性格,然而以他的功力竟也无法再往下一寸,顿时气笑了,“好霸道的内力。” 裴星悦眼眸发亮,长发马尾和红衣罩衫无风飘起,他说:“小子狂妄,还请前辈赐教。” “有点意思,那就来吧。”话落,莫境河收手,回首往后一步,便站在了湖中央,如人所愿。 这一战关系到宣宸的生死,裴星悦不敢大意,他刚解脱护腕的束缚,内力流通经脉微有不畅,正待稍稍调息就要迎上去,然而却被宣宸叫住了,“等等。” 裴星悦回头,只见一把剑迎面丢了过来,“陆拾的这把三伏你先拿去用。” 说来裴星悦进京除了一匹马,一个破包袱,什么都没有,作为江湖顶尖高手,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拿,其实有些令人奇怪。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莫境河的宽刀是武林兵器谱上排名靠前的狂澜战刀,裴星悦赤手空拳终究吃亏,只是一时之间,宣宸也找不出同样的名剑来加持,只能拿陆拾的先凑数。 就方才,裴星悦明显耍着还顺手,挥出的剑法也破有看头。 然而裴星悦却迟疑了,“这怕是不顶用,万一毁了……” “裴公子尽管放开手脚,只要能护住王爷,别说三伏,就是我这条命您也随意。”裴星悦如今在陆拾的眼里犹如那山顶绝峰,闪烁着大宗师的万丈光芒,他的剑能被摸一下都是荣幸,更别说参与这场至臻巅峰的宗师对决。 既然剑的主人如此大方,裴星悦于是不再推辞,“多谢,我会尽量保住它。”说完提剑也跃入了湖上。 狂刀面对断人头都不曾使出全力,然而他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不禁认真起来,他感觉这小子的内力不仅炽热霸道,甚至还在不断攀登。 好奇怪的功法,内力仿佛没有尽头。 下一刻,裴星悦落脚涟漪三下,瞬间闪身出现在莫境河的三面,三道残影化一剑直刺狂刀气海命门而去! 莫境河眼皮一跳,大喝抡起战刀于脚下画出一道圆,湖浪翻涌朝上化为刀盾挡了攻击。接着他循着气息,不给裴星悦反应的机会,刀意形成刀势,直接锁定了对手,以排山蛮横的力量兜头而去! 裴星悦身侧顿时化为五道剑意,以长虹贯日集一剑,于山岳般的刀势中寻到一丝生机。 只听到叮一声,剑尖抵上战刀宽面,莫境河扬刀给了裴星悦回身拉开距离的机会,顺势脱离了狂刀的压制。 两方稍稍对峙,接着眼神一凌,再一次短兵相接! 只见湖面震荡,湖浪翻涌,其中残影相交,金戈之声不绝,不过几息却已经来回过了百招。 而湖岸百步之处,不论是被龙煞军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江湖豪杰,还是准备着保护昭王撤离的龙煞军,都紧紧地盯着湖中的宗师对决。 更甚至,紧张地甚至屏住了呼吸…… “速度好快,我竟没看清!”作为武林后起之秀,各大派悉心栽培的嫡传弟子,以沧心远他们的武功竟然只能看到残影。 “裴星悦刚才使的是不是我们孤鸿派的剑法?”封青云难以置信道,“莫不是与我同门?” “那掌法看见没,也有我们百川盟的影子。”郭深嚷嚷道。 了觉和尚已经忘了阿弥陀佛的开头,惊讶出声:“金钟罩虽然形不似,但是以厚醇内力层层相叠之意却是一样的。” 每个人努力辨认,结果越看越心惊。 裴星悦难道练过了各家功法?如果是,他从何处学来?如果不是,便是临时模仿,那这个武学天赋也太恐怖了! 就连陆拾都心惊肉跳地问宣宸:“王爷,裴公子究竟……什么来头?”先不说这些名门大派的成名招式,单说内力,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二十年时间能练到这个程度堪称不可思议! 若是几年前被那些妖道发现,怕是要不遗余力地去抓捕他! 宣宸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追逐着裴星悦,可脸上并无任何轻松之色,眉头反而越拧越紧。 即使再有武学天赋的人,想成为宗师也得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是……宣宸清楚八年前裴星悦的实力,不过是刚迈入脱凡境而已。 哪怕后来上了天都山,三九三伏、日夜不戳地练武,到达至臻已经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但半步合一无论怎么算都太过于神速,简直像是捷径之下的走火入魔! 湖中的裴星悦越打越勇,战意越来越高,不惧强硬碰撞,不落下风,三伏在他手上仿若神兵利器,甚至压制着狂刀进攻,然而看到这一幕宣宸的内心反而不安起来。 湖面氤氲起雾气,蒸腾翻涌仿佛身临仙境,临水的夏日夜晚已有习习凉风,可不知为何…… “奇怪,怎么感觉周围越来越热了。” “是啊,老子的背都湿透了!” 众人窃窃私语之中,非伍疑惑道:“裴公子难道也初具化象之力了?可范围未免太广,火灼内力,极为少见。” 陆拾也不禁点了点头,不仅是他们,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名门之后都面露异色,冥思苦想,这是什么功法? 宣宸因为气血亏岁即使大热天都是一身严实,但如今鼻尖已然沁出了汗,这很不正常。 忽然,一旁奄奄一息的断人头嘶哑着声音,“这小子在玩火……邪性,真邪性……嗬嗬……”她明明痛苦万分依旧笑得阴森恶意。 宣宸沉眸,接着回头吩咐道:“传我命令,请国师和五公主速归,阻拦者格杀勿论。” “是!”龙煞军的副将立刻领命而去。 断人头透过肮脏的头发,看着宣宸毫不掩饰的担忧,感到惊奇的同时也显得不怀好意,“小怪物,你居然也有紧张别人的时候,那小子莫不是你的……” 宣宸阴鸷地看了她一眼,示意闭嘴。 断人头桀桀笑着,她四肢匍匐在地,痴迷地望着湖面你来我往的两个至臻强者,虽然已经无力战斗,但依旧看出了其中关键,“他只有这点本事……恐怕也要输了……” “怎么可能!裴公子的火灼已经压过了狂刀的刀势,莫境河现在只有招架的份!”陆拾反驳道。 “但他们都不是合一境。”沧心远说。 合一境才能真正引动天地异象,这样的半步之差,最多也不过初具形态。 “裴公子这样无节制地释放内力,恐怕是失控了。”丁宁面露担忧,虽然她不赞同今日裴星悦的选择,但能将武功练到这个程度,折在这里未免可惜。 失控……没错。 裴星悦一双黑眸在不断激战之下染上了赤红,内力攀升太快,只能释放出去形成初具化象,将周围的空气一同灼烧蒸腾。 第38章 然而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并不持久,他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他出招越来越快,招招对着莫境河的弱点命门。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普通的至臻境,多年徘徊在合一境瓶颈的宗师早已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磨难,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弱点。 “认输,否则你的武功得废了。”他不缓不急地出刀抵挡,一个拖字诀足以让胜利的天平往身上倾斜。 裴星悦目光锐利锋芒,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前辈,我随时都能认输,只求您高抬贵手。” 狂刀冷笑,“罪有应得之人,我今日放过他,又如何对得起死在他手中的亡魂。” “昭王并非十恶不赦,是我无能才造就他今日。”裴星悦只要一想到过去的五年宣宸经历了什么,他的眼眶越发赤红,内力源源不断地从体内释放,将整个湖面蒸腾起来,“我愿代他受过!” 湖岸的宣宸听到这里,冷然道:“笑话,本王受命镇压反贼,赵奇派兵沿路截杀反被我所擒,按律千刀万剐不足惜!本王何罪之有?” “胡说八道,赵大人明明是奉诏诛杀反贼!他勤王救驾,根本就是有功!”一旁的丁宁大喊。 宣宸嗤笑了一声,“皇上并没有下诏。” “不可能!”武林豪杰满脸不信。 封青云说:“赵大人绝不可能无诏出兵,所有东临军都可作证!” 宣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双双愚蠢固执的眼睛,不屑一顾。 倒是他身边的陆拾好言解释:“赵奇的确奉诏刺杀王爷,不过事败之后皇上并不认这份密诏,他不仅没保你们忠心耿耿的赵大人,反而将此事尽数推在他头上,甚至金口玉言定了赵奇勾结反贼、刺杀亲王的罪名,直言诛十族。” 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的脸上都青白一阵。 “若非王爷宽宏大量,免了这株连之罪,否则整个东临府从上到下都得上法场。”非伍冷然地补充,“这些事朝堂上的那些缩头乌龟也皆可为证。” 这若是事实,简直是一巴掌呼在这群江湖人脸上,众人怔忪无言。 “赵奇是本王下令处死,不过他死有余辜!谁让他好好的东临节度使不做,非得勤王救驾,跟随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私自私立的皇帝,他不死谁死?若非本王好心留了他一命,否则在阴曹地府与姻亲故友,邻里相识团聚,怕是下十八层炼狱都抵消不了这愚忠的罪孽!整个朝堂没一个清白人,就他清高孤傲,自命不凡,那就活该被当做弃子!”宣宸眼含讥诮,如珠连似得冷嘲热讽,挑衅的目光直射莫境河,“而你们,私闯法场,私藏凶器,刺杀亲王,以下犯上……你们才是罪不容恕的法外狂徒!” “妖言惑众,找死!”狂刀气得顿时失去了理智,刀锋一转,八成的功力凝聚在刀意之上,形成一道庞大的虚影,直斩向昭王。 “宣宸!”裴星悦吓得心都快停了,这家伙没武功都敢这么挑衅人家,可他再伸手却是来不及。 然而这是昭王的府邸,宣宸目光一凌,突然湖面沸腾,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雷之鸣,只见一道横跨湖面的硝烟神镭炸了起来,如瀑的水流被反冲上天际,横过狂刀的虚影刀意,将这不可抵挡的力量冲击了大半。 同时,宣宸身边的龙煞军一同凝聚内力,将他护在其中,挡住了余下的威能。 “你还在等什么?”宣宸皱眉对着裴星悦怒道。 他愿意跟这群江湖莽夫废那么多话,便是想办法给人创造反败为胜的机会。 在狂刀被激怒之后使出了八成内力,造成短时间内后继无力之后,裴星悦趁机将炽热的力量哺入手中的剑,一击刺向狂刀后心。 “莫前辈,小心!”水岸边的英雄豪杰齐声大喊。 莫境河毕竟是成名已久的宗师,当机立断侧身避让,然而裴星悦的速度太快了,那对准后心的一剑终究刺了进去,只是偏离了一寸,没到要害位置。 “狡猾的臭小子!”莫境河嘴角溢出鲜血,怒喝一声不退反进,抬脚便踹向裴星悦心口。 那一脚直接让裴星悦五脏六腑移位,身体漂移在湖上,直至撞到了假山方停下。 “星悦!” “裴公子!” 裴星悦呻。吟了一声,扶着碎裂的石块慢慢站起来,抬手抹掉嘴边的血迹,“好强。” 狂刀把后心的剑逼出,不顾伤口淋漓,对着裴星悦的眉心射过去,同时身影踏浪,手上扬起战刀斩向宣宸! 遭了偷袭,受了重伤,他没空再试探裴星悦深浅。 “任你巧舌如簧,今日也无人能救!”在半步合一的面前,那些非人非鬼的龙煞军再多都抵挡不住他的一刀。 裴星悦见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将腰间锁扣也解了,沉重的玄银秘铁腰封往下坠落,砸在地上又是一个深坑,他扬手握住飞来长剑,炽热的内力仿佛带上火光,只听到一声似鸢如凤的唳响,手中之剑犹如赤红的火鸟,对着莫境河殊死一剑! 那犹如炎熔般的灼烫内力,就算是狂刀也不由地心惊,他若不回防,必然死在这霸道的力量之下。 他眼皮抖动,终于,斩向宣宸的刀于头顶回旋,刹那间变了方向,战刀横握,于赤红长剑相击。 铮鸣之声下传来喀拉的脆响,裴星悦手中的剑再也坚持不住寸寸断裂,他一把舍弃了剑柄,以双拳对战。 没了腰封和护腕的束缚,他的力量彻底爆发,脸上,手上渐渐爬上了一道道血红纹路,是倒逆的经脉浮现在皮肤上,而那澎湃的内力仿佛没有止境,一拳一掌,受了重伤的莫境河竟然招架不住。 第29章 拼命 怎么可能! “这小子……究竟什么怪物!” 别说莫境河心惊, 就连所有观战的人都是一副见鬼恍惚的模样,他们话也说不出来,对武功的认知在此刻被完全打破! “小子, 快停下, 你经脉逆行,不怕爆体而亡吗?”莫境河喝道。 裴星悦充耳不闻, 他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促使着战意节节攀登,一拳接一拳地砸在战刀的刀面上, 内狂暴的力倾泻,将狂澜战刀打得嗡嗡作响。 莫境河眼皮狂跳,他竟有种面对火山炼狱的错觉。若非他手握的是名刀, 扛得住这炽热的力量, 否则早就随那把剑一样熔断了。 是的, 陆拾的三伏并非因为兵器相接被战刀斩断, 而是承受不住裴星悦极热的内力才断裂! 这也是裴星悦闯荡江湖却不带随身佩剑, 打架都是随手顺一把的原因, 没什么兵器受得了他的内力。 事情已经失控,谁都看得出来裴星悦的状态不对劲, 再这样下去怕是得两败俱伤。 这样的绝顶高手死在这里, 未免太可惜了! 沧心远他们也不管是否敌对, 纷纷看向一旁的宣宸。 “昭王,你不想办法阻止他们吗?再这样下去,裴星悦要死了!” 只见昭王殿下脸色沉沉, 目光隐晦不明,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蜷握着,他望着已经陷入狂暴状态的裴星悦, 冷冷地反问:“怎么阻止?” 是啊,这半步合一的绝顶高手之间的较量,他们这些灰头土脸受了伤的自在境能干什么?怕是才刚踏进那湖里,就被碾压的内力所波及去了半条命吧。 除非用龙煞军去填,但这是昭王的亲军,他的倚仗,难道指望他自断臂膀? 这时,宣宸回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断人头,抬了抬下巴,只见龙煞军中立刻走出八名士兵,一把架住地上的疯女人,毫不留情地扣住她四肢上黑色的玄铁,接着有一人手中拿着手掌见长的黑色长针,直接从她的头顶一寸寸插入。 顿时,凄厉的女人尖叫响彻整个湖面,嘶哑地喊道:“宣宸,你个冷血无情的小杂种,你不得好死!下地狱的毒蛇怪物——放手啊啊啊啊——” 她不断地挣扎,可是受了重伤又失了大半内力的女人如何能挣脱,只能硬生生地挨下这份痛苦。 无法动弹的武林豪杰被这一幕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断人头张大嘴巴,瞪凸着眼睛,翻起眼白,一边惨叫挣扎,一边诅咒怒骂昭王。 那模样比厉鬼都要凄惨几分,在这样昏暗的夜晚,看得人毛骨悚然,满身的鸡皮疙瘩。 “这,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时候……昭王居然在动刑!” “快住手,实在太残忍了!” 都说昭王狠毒冷血,私设八十一种酷刑,今日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而且疯狂起来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莫境河见此愤怒地对裴星悦道:“这样的人,你为他拼命,值得吗?” 裴星悦的拳头狠狠地砸在狂澜上,他的眼睛仿佛跟着燃烧了一般,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值得!” 宣宸今日的果,都是他无能造就的因,满身的罪孽,有他的一半。 若某一天,昭王天理难容,需以死谢天下,他裴星悦愿随他一起下地狱! 第39章 莫境河气得毫无前辈风度,斥责了一句,“顽固不化!” 他身受了一剑,实力已经大大折损,实在经不起这不要命的打法,他一路节节败退,一直到破败的凉亭上。 忽然,“轰——”一声,凉亭下的震天神镭竟然再一次炸起来,裴星悦晚了一步,只觉得胸口一闷,危险之下一瞬间退后,倒是只受到反震之力。 而莫境河则猛然吐出一口血,炸得几乎面目全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岸边的昭王,只见那苍白的脸色闪烁着毒蛇吐信的恶寒,带着狡猾冰冷的嘲意。 江湖人即使刺杀都讲究着光明磊落,然而这条显然对心思狠辣的昭王不适用。 他根本不在乎一心护他的裴星悦是否也会死在震天神镭里,只要杀了莫境河,今夜无人对他再有任何威胁。 “莫前辈!” “昭王,你个阴险狗贼!” “放开老子,跟你拼了!” 被龙煞军死死压制的江湖豪杰彻底疯狂,他们想要奋起反抗,然而如今也不过是撑着一口气,哪儿是龙煞军的对手。 莫境河在昏迷之前见到的就是所有人一一倒地的景象,他在想,这一次放过了这条毒蛇,将来会有多少人死在炼狱之中? 他又很想问问裴星悦,这份罪孽你还得起吗? 这边龙煞士兵将插入断人头天灵盖的黑色长针拔了出来,带出了一股黑色的污血,顺着肮脏的头发滴滴答答流下来,腥臭无比,也恶心非常,但她的气息却从行将就木的滞缓,慢慢地通畅起来,竟隐隐恢复了宗师的吐纳深远。 同时,八个按住她的士兵也一同放开了手脚,任她重新跌倒在地上。 “宣宸……我迟早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你这个魔鬼……”断人头压抑着愤怒,四肢不断在地上蠕动,仿佛蚂蟥一般伸展收缩,适应着新的力量。 宣宸对这种狠话充耳不闻,他走到她的面前,冷漠道:“去,把星悦的东西给他装回去。” 两个护腕,一条腰封,全是玄银秘铁打造,重如千钧,摆明了是压制他暴虐的内力,如今莫境河正飘在水里生死不明,能办到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断人头。 宣宸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莫境河对他不死不休,他自然只能让这位宗师先一步丧失行动力,再来谈裴星悦的安危。 断人头看着已经彻底失控的红衣青年,呵呵两声,“他已经走火入魔,救不了……唔……” 话未说完,宣宸的脚便踩在她的脸上,垂下眼睛,阴森森地说:“那本王就赐你长命百岁,永不瞑目。” 断人头的手抓了两下地面,虽然疯起来不要命,但面对真全无人性的宣宸,她最终还是怂了,只是哑着声音说:“连狂刀都压制不住他,我就是让他打爆了脑袋,也靠近不了,宣宸……我的内力只恢复了三成……而他,等不了我恢复……” 宣宸表情未变,淡淡道:“我会让他安静。”说着他收回了脚,扬手轻轻一理衣袍,接着一步一步走向破败的凉亭。 “王爷。”陆拾和非伍唤了一声,此刻的裴星悦看起来非常危险,没有武功的宣宸靠近,很可能会受到袭击。 “无妨,他不会伤我。”裴星悦失控的内力所散发的热量连虚弱的他都感觉到热,宣宸干脆脱了玄色外裳,丢到了一旁,接着拢了一把头发,只身着白色单衣走向了弯曲的连廊。 没了狂刀消耗他的力量,裴星悦只觉得丹田越发滚烫,经脉被迫暴涨,那无尽的力量似乎在燃烧他的生命,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他想到下山前师父的教诲,万不得已不可卸下腰间的秘银玄铁,否则那肆虐的内力能够将他自己也烧毁! 理智被拉扯到了紧绷,即将崩断。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带着火光,他想要杀戮,想要发泄,把满身无处释放的力量倾泻出来! 可尚存一丝清明,让他压抑着,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控制着掌心将力量送入水中,湖水蒸腾泛着气泡,一条条翻肚皮的鱼出现在水面上。 “星悦,你过来。”突然,曲折的长廊前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低沉略微沙哑,好似秋日骤凉的寒风,刮过裴星悦燥热的心头。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但依旧能看到那抹颀长而又单薄的白色身影,他微微一怔,忽然觉得万分委屈,不由自主地唤道:“宸哥哥……” 宣宸垂眸应了一声,长廊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坍塌,宣宸站在碎裂的豁口前,对着裴星悦抬起头,浅浅一笑,“我走过不去,你自己来。” 那模样恍若八年前,温柔亲切,能够包容他一切的任性,无论他再怎么胡闹,宣宸都不会怪他。 裴星悦心口一热,再无犹豫,脚尖一点便飞向了宣宸。 炽热的温度随之靠近,宣宸皱了皱眉,后退了一步:“把内力收回去。” 然而这岂是说控制就能控制住的? 可宣宸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为难人,当了五年的药人和血罐子,他什么痛苦没有经历过,什么折磨没有品尝够?既然他能靠着虚无缥缈的念想坚持下来,没道理裴星悦会败被这股妖邪的力量下。 裴星悦不敢再靠近了,他脸上的红纹越发明显,气血翻涌,灼烧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理智,他咬着牙道:“宣宸,你先走……” 宣宸讥诮道:“走?这是本王的府邸,我想去哪儿,无人置喙。” 说完,他直接往前一步,一脚踩向了湖面。 宣宸没有顶尖的轻功,也没有内力,脚下无支撑便只能落水。 他身体虚弱至极,若是落水根本受不住,裴星悦下意识地往前揽住了人。 长廊破碎的顶上,断人头带着那沉重的玄银秘铁腰带和护腕匍匐在黑暗中,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心说这玩意儿冰得跟寒潭似的一般人谁戴的住?而且沉重的要命,不比锁在她四肢的玄铁锁链来得轻。 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哪个老怪物养出来的,也是厉害。 裴星悦把人送回了长廊,未免自己的内力灼伤人,他几乎是立刻后退,然而却被宣宸一把扯住衣襟给拉了回来,两人的鼻尖顿时相对。 裴星悦迷蒙带着湿热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之人那姝丽又锋利的眉眼,八年的时间,将宣宸打磨出了一身尖锐棱角,但眉宇间终归还能依稀看到少时的一抹温润。 宣宸攥紧他的红衣,薄唇轻启,无视扑面的灼烫热量,喟然叹息:“我等你八年了……” 裴星悦心神剧烈一颤,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心说,自己也找了他三年,天南地北,就差离开中原。 而趁这个时候,断人头将秘银玄铁的腰带甩了过来,危险靠近,炽热的内力顿时狂暴,然而才刚释放,却听到面前传来吃痛的声音,“你若想烧死我,尽管放任!” 这一声怒喝将裴星悦岌岌可危的理智瞬间拉回,宣宸此刻脆弱的身体根本抵挡不住他内力灼烧。 裴星悦脖子上的红纹越发明显,额头青筋不断凸起,他努力地将内力压制下去,终于,断人头眼疾手快,腰上一沉,冰寒的气息顿时锁住丹田,接着开始弥漫全身。 他正要挣扎,却听到面前传来一声低喝,“别动!” 刹那间,他真什么都不敢动了。 宣宸一手扯着他的衣襟,一手绕过他的腰,将那秘银玄铁的腰带一点一点扣上锁眼。 为了不脱落,那锁扣是巧妙设计过的,重新系起来一环连一环,需要废不少功夫。 宣宸身体虚,鼻尖出了汗,脸颊染上了异样的红,而手指即使被烫伤却依旧一声未吭,他耐心地系着。同时裴星悦也僵硬着身体随他摆弄,伴随着玄银秘铁的寒气中和他的火灼内力,压制了经脉中狂暴力量,他也控制着将内力往回缩,不愿伤害宣宸一丝一毫。 “宣宸……”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宣宸温声细语地哄了哄,恍若年少之时。 裴星悦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 他忽然伸出双臂,对匍匐在破碎廊顶上伺机而动的断人头说:“前辈,把护腕也给我吧。” 下一瞬,两只护腕飞了过来,一同被按上了裴星悦的手腕,气海命门汇聚的经脉顿时被接连扣住,燥热的气息被寒气覆盖,一冷一热在体内冲击,针扎般的疼痛令裴星悦的脸色顿时惨白,血从七窍缓缓流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宣宸神色骤然变化,便虚浮起笑容低声安慰,“没事……你别担心……我就是得休息一下……宣宸,我求你一件事……” “闭嘴。”宣宸的脸色非常恐怖,带着一丝惊慌,聪明绝顶的昭王显然已经猜到他想求什么。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依言闭上了嘴,身体缓缓地软下来,被宣宸一把扶住。 子夜已过,启明上升,天色泛起青蓝,晨曦之光微微亮。 上千的龙煞军整齐而安静地站在静湖边,呼吸微弱不闻,犹如雕塑,手里的刀指向了地上武林豪杰的头颅,等待着昭王手起刀落的命令。 第40章 “来人。” 宣宸一唤,自有两名龙煞士兵上前,接过了昏迷的裴星悦。 别看红衣少侠身材匀称并不魁梧,然而习武之人的分量却着实不轻,更何况他腰上和手腕的秘银玄铁,宣宸能扶住已是不易。 陆拾捡起宣宸的外袍给他披上,接着看向地上被打晕的横七竖八的江湖刺客,问:“王爷,这些……是否清理干净?” 最近的乱葬岗尸满为患,已经堆不过了,陆拾琢磨着得另外找个地方填埋。 宣宸眼尾阴翳,很明显是杀人前兆,他素来不喜欢善后,任何胆敢冒犯他的人都成了乱葬岗的淤泥,但是他目光瞥过昏迷不醒的裴星悦,最终不太情愿道:“看押起来,别让人死了。” 陆拾微微惊讶,“是。” 接着宣宸一瞥湖上漂浮的狂刀,眼里带着一抹异色,“押入地牢,等宣渺回来给他看看。” 莫境河虽然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但以此人强悍的内力,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咽气。 既然此人跟赵奇是生死之交,倒也能利用几分。 宣宸说完这些,身体不禁晃了晃,他的脸色分外苍白,套用宣渺的话来说,坟堆里爬出来的尸体都比他有活人气。 一股股疲倦和虚弱席卷全身,让他冷得几乎打起了寒颤,他抬起手,看着指尖被烫伤的痕迹,回头悄悄看向不省人事的裴星悦,微微蹙了蹙眉,心道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臭小子。 第30章 喜怒 裴星悦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三天午后了,日头火辣,半开着窗子也挡不住一阵阵暑气, 他是被热醒的。 内力失控下的后遗症便是头疼体虚, 特别是全身的经脉,像是被根根错断之后再重新连接起来, 稍稍一牵扯就带来细密的疼痛, 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然后,他听到了杯盏搁在了桌上——屋里有人。 细闻呼吸沉闷, 似乎身有顽疾,裴星悦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于是试探地唤道:“宣宸?” 话落, 宣宸已经绕过屏风, 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见昭王殿下面容苍白, 眼神冰凉, 冷冷地说:“本王的名讳岂是你随便能叫?”看得出来此刻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说话都刮着带刺的寒风。 都说昭王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裴星悦一睁眼就体会到了。 他扯了扯嘴角, 反讥道:“之前王爷才说, 只要能助你脱险, 不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能封王结为兄弟,如今却不认了?” 当然, 这些话裴星悦根本没放在心上,但转头宣宸连名字都不让叫,未免有种被过河拆桥的失落感。 宣宸闻言挑眉, “甚好,本王这就让皇帝昭告天下,广发四海,你要什么封号哪儿的封地,东临府怎么样?” 裴星悦嘴角一抽,“别……”要真是这样,他今后别想在江湖上混了,顺手公子转眼变成昭王麾下头号狗腿,还拿了赵奇的辖地,天下人一口一唾沫都能淹死他。 见他满脸写着拒绝,宣宸心下嗤然,“既如此清高,回来做什么?” 裴星悦一叹,“看不得你受伤。” 宣宸侧目,面色稍缓,但脸上依旧写着嘲意,“就凭这些江湖莽夫?” 就算昭王殿下失去武功,也不是想刺杀就能刺杀的,哪怕昨夜来了一个莫境河。说来若非裴星悦进来搅局,伴随着昭王府夷为平地,乱葬岗又能增加一批新的死鬼。 一说起江湖莽夫,裴星悦不由地问:“他们怎么样了,你没有……”杀了他们吧? 宣宸听出了言外之意,便阴森森地笑起来,不怀好意道:“一群刺客还想活命?自是如他们所愿,与赵奇作伴去了。” 裴星悦心中一寒,瞳孔骤缩,“你……” 宣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很期待对方的反应,想知道裴星悦会如何愤怒,暴起杀了自己吗? 虽然看起来不能动弹,但凭裴星悦的本事,现在扭断他的脖子其实也能办到。 宣宸的目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上,见它握紧,颤抖,忍耐着,压抑着,心想就算不杀了自己,应该也挺想揍他的吧。 但没想到最终那拳头竟然还是松开了。 宣宸抿了抿唇,有些意外,内心又忍不住暗暗窃喜。 已经偏执的人总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被在乎着,哪怕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无理取闹。 “是我的错。”突然,裴星悦颓然无力地说,他目光茫然,充满自责。 你死我活的两方,想要相安无事各退一步本就是痴人说梦,裴星悦在介入之时,本就只能选择一方活下来。 他私心之下,最终还是助纣为虐,但结局令人痛心。 想到这里,内心的痛苦竟比经脉寸断还要难以忍受。 宣宸还未扬起的唇角在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又拉平了,一时之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正想改口,却见裴星悦强忍着疼痛,从床上坐起。 宣宸皱眉,“不好好躺着折腾什么?” 裴星悦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低头找着地上的鞋,没有回答反而平静地问:“他们的尸体在哪儿?乱葬岗吗?” 他艰难地穿上鞋,站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宣宸想扶一把,但习武之人很快适应了这种痛苦和虚弱,反而躲过了那只手,然后跌撞地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你这副模样,还没走几步,人就得先倒下。” 裴星悦没有回头,或者说充耳不闻。 宣宸见他对自己冷淡,戾气顿时浮了起来,到嘴的解释也不想说了,心道不过是一群自不量力,人云亦云的蠢货,死不足惜,需要这么难过吗? 阴暗的心思一起,他有些难以忍受这份疏离,不由地放轻声音问:“星悦,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昨夜来救他,与那些所谓正义的英雄豪杰刀剑相向? 再来一次,是不是直接远离京城,或者干脆替天行道,亲自除去他这个祸害? 平静之下是暗潮汹涌,宣宸不确定自己听到肯定的答应会做什么,但绝对不会是好事。 裴星悦推开房门的手顿时一停,接着他摇了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保护你。但是,我会一直撑到最后,看着他们离开。”不会就这么放心地晕过去,由着杀人如麻的昭王把这些心存正义的武林侠士全部杀光。 这个惨剧他不怪任何人,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入江湖三年,他第一次明白人心复杂,世事难料,万般求全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他不能奢求宣宸在经历了那般痛苦折磨之后,还能保留一丝宽容和怜悯。 唯一能怪的,就是自己还不够强大。 他推开门,伴随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还有一人端着药正要敲门,是宣渺,见到裴星悦,惊讶道:“小公子醒了。” 裴星悦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径自迈过门槛。 宣渺疑惑地看着他,接着喊道:“小公子,经脉尚未恢复就别乱动,药煎好了,先喝药吧!” 然而裴星悦没搭理她,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宣渺一头雾水,皱起眉心说怎么又是一个不听医嘱的伤患! 接着她看见宣宸从里面走出来,那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墨汁,看着就很想杀人的模样。 “宣宸,他这是去哪儿?” 宣宸的语气跟深秋的小寒风似的,凉飕飕,“收尸。” “收尸?”宣渺莫名其妙,“谁死了?” “昨夜的刺客。” 宣渺一愣,“可他们不是被关在地牢里吗?我看都活得好好的,醒来骂你骂得中气十足,陆拾还求我下包迷药好耳根清净。”这声音不大,裴星悦虚弱走得慢,离得并不远,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瞬间,那背影就僵住了,接着慢慢地回过头。 宣宸站在阳光下,垂着眼睛,眸光淡淡,然后冷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屋内。 宣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见那走得艰难的人顿时眼睛发亮,接着转身步伐加快,龇牙咧嘴又三步并两步地赶回来,要不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人就得被门槛绊个狗啃屎了。 裴星悦慌忙站稳身体,向宣渺匆匆道了谢,然后走进屋内,问:“宣宸,你为怎么骗我?明明你没杀了他们!” 宣宸坐在桌边,端起方才没喝完的茶水,没搭理他。 裴星悦又绕到他的面前,“宣宸……” 宣宸顿时烦躁起来,眉眼一竖,“本王现在也能杀了他们!” “别别别,不要意气用事嘛,杀了他们多麻烦,昭王殿下务必宽心。”裴星悦连忙安抚着,接着又抬手以江湖礼节道,“多谢王爷高抬贵手,裴某感激不尽。”他的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知道这个消息后,方才的自怨自艾就全然不见了。 昭王能手下留情,显然良心未泯,还是能讲道理的,这个发现令他欣喜不已,沉重的心也放松下来。 他又想到那送往陕州的赈银,脸上的笑容实在无法抑制,眉眼一弯,笑得如同旭日灿灿。 第41章 但这个笑容对宣宸来说过于碍眼,他心中不悦,把茶盏一放,瞥到跟进来的宣渺,说:“傻笑什么,赶紧喝药。” 裴星悦听话地嗯嗯两声,坐得端正。 宣渺笑吟吟地看向裴星悦,端起药碗递过去,柔声道:“小公子,喝完药我再给你把个脉。” 面前是一位优雅尊贵的女子,能直呼昭王名讳,身份应该不低。裴星悦不敢怠慢,双手接过,“不知您是……” 宣渺说:“我是宣宸唯一幸存的姐姐,家中排行第五,会点医术。” 唯一幸存这四个字有些诡异,据裴星悦所知,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凡是流着先帝血脉都被宣宸杀光了,只留了一位同胞当一个傀儡皇帝。 现在又多了一个姐姐,看起来与宣宸的关系非比寻常。 原来还是有亲情在的,裴星悦意识到这点不禁为宣宸感到高兴,“多谢五公主,裴某给您添麻烦了。”说完他仰起头,一口气喝光了药,连沉底的药渣都没剩下。 宣渺见此分外满意,夸赞道:“真乖,可比某人讨喜的多,来。” 裴星悦乖乖伸出手,他坐姿端正,如松如弓,放缓呼吸,是个非常配合大夫的病患。 宣渺忍不住发出感慨:“唉,我是好久没见到正常的病人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把脉就把脉,还不用提心吊胆被送上刑场……啧,真是让人感动,是吧,宣宸?” 宣宸在一旁根本不搭理她,也没计较这嘴上的便宜。 宣渺心下一乐,更加肆无忌惮,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星悦。 “裴公子,你就是阿宸口中说的旧友吧,三日前他如轩楼里约请的人可是你?”她一边把脉,一边询问。 裴星悦点头,“正是。” “哦——”宣渺拖着长音,回头看了宣宸一眼,露出坏笑,她还记得这小子当初为了赴约,可是精心挑选了衣裳,虽然最后因为发疯划成破布有点可惜,但能让昭王如此重视,面前的红衣青年是头一个。 “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阿宸对谁都拒之千里,唯独对你却格外不同?” 这个……裴星悦看了看宣宸,想到儿时调皮捣蛋的自己挖人家床底,还恬不知耻地粘着人家,顿时老脸一红,支吾着没有回答。 但就这个神态已经足以说明了不同寻常,宣渺好奇心作祟,继续道:“这院子就对着阿宸的寝殿,一开窗子就能看到,我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住这里,说来你昏迷的时候,有人可是亲自守在床边,过个把时辰就来转一转,就差……” “把脉如此不专心,你能看出什么?”忽然边上传来一个警告的声音,只见宣宸冷冰冰地看着她,神情颇为危险。 闻言,宣渺挑眉道:“裴公子的脉象可比你清晰多了,无非是内力耗空所造成的身体虚弱,经脉破损需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罢了。他身体好,过个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宣宸意味不明地问:“如此简单?” “当然。” “不会弄错?” “本公主师从春霖岭,小神医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宣渺拿宣宸的身体没辙,但这种练武方面的病症自是不在话下。 宣宸点了点头,接着眸光越来越冷,杀意渐渐浮现,“既如此,还装模作样地把什么脉?” 嗯? 宣渺听着一愣,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正青青葱葱地按着裴星悦的手腕肌肤,微微用力就能感受到脉象里的勃勃生机,暗地里还摩挲了两下。 而对面的红衣青年依旧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一脸的纯良好骗,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实在忍不住手痒占了点便宜。 裴星悦没意识到,但相识多年的宣宸对这位姐姐什么德行一清二楚,看见长相英俊的就挪不动腿,每次一见面就想往非伍身上贴,弄得后者苦不堪言。 这回倒是又换目标了,不过别人宣宸可以当没看到,但是裴星悦,不行。 “这双手还要吗?”宣宸柔声却也残忍地问。 刹那间,宣渺把爪子收了回来,轻咳了一声道:“别误会,我就是想看得仔细一些,好了,就一点筋脉逆转的后遗症,喝不喝药无所谓,不过暂时别动内力,免得走火入魔。” 宣渺人模人样地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袖子一放,俨然是一位端庄秀美的公主。 宣宸毫不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她麻溜地起身,笑焉焉道:“那就不打扰你们叙旧,我先告辞。” 裴星悦跟着站起来,抬手恭敬行礼,“多谢公主。” 唉……这么纯良俊俏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不调戏两把,拐回自己的府邸实在太可惜。可惜旁边有一头恶虎眈眈地看着,下不了手,宣渺只得惋惜地走了。 等宣渺的身影一消失,气不过的宣宸直接伸出手一把勾住裴星悦的腰带拉向自己。 而裴星悦一时不查竟没站稳,差点被带着往前扑,幸好眼疾手快一手按住桌面,一手按住宣宸背后的椅子,才不至于整个人倒下去。 只是这么一来,两人瞬间面对面,目光所及近在咫尺。 “怎么了?”裴星悦目光茫然,说话间吐出气流,让他下意识地放轻呼吸,但依旧避免不了气息相互交融。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不难闻,像溶洞里水滴形成的冰棱,清冷之中带着一丝苦涩。 太近了,这让他有些许不自在。 他想起身,然而宣宸的手依旧扯着他的腰带,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弹,只能以这么尴尬的姿势靠近着。 宣宸目光锐利,皮笑肉不笑地问:“宣渺好看吗?” 啊? 裴星悦懵了懵,不懂什么意思。 宣宸心下嗤笑,倒也没再追问,只是缓缓地放开拉住玄银秘铁腰带的手,却突然张开手掌按在裴星悦的腰腹上,既是支撑,又是威胁道:“你的武功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热天,宣宸的手指却很凉,透过薄薄的衣衫触碰到他的腰腹肌肉,裴星悦的身体下意识地就紧绷起来。 “八年的时间,从脱凡境直达至臻巅峰,裴少侠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莫不是在天都峰上修炼了什么歪门邪功?”宣宸低笑了一句,眉眼妖异,却分外犀利,盯着裴星悦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也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第31章 黄鸟 八年前,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偷溜出去逛花灯节。 刚到达庙会,就见到有贼手偷了一个妇孺的钱袋,裴星悦二话不说飞身前去抓人。 “宸哥哥, 二月桥边等我。”花灯节热闹, 人山人海,裴星悦说完钻进去就消失了没影。 宣宸盼望着这一夜很久, 好不容易等到管家进京见主子, 松了对他的看管。 他想看一看各式各样的灯火,品一品素日吃不到的小食, 瞧一瞧两旁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但即使再热切,也依言留在了二月桥边,他怕裴星悦回来找不到他。 二月桥离着张灯结彩的主街有一段距离, 倒是刚好介于喧嚣和安静之间, 有一种置身尘世之外的错觉。 所有的小摊贩都尽量靠着通往庙会的主街, 渴望分上一点人。流, 只有一个老人坐在桥下, 摆着算命的摊子, 靠着桥上一盏红灯笼照着方圆几步的距离,还朦朦胧胧的, 看不大清。 不知道是真有本事, 不在意冷清, 还是故弄玄虚,另辟蹊径,等着吃这一套的冤大头上门。 宣宸站在桥边许久, 没等到裴星悦回来,也没看到这算命摊子来一个客人。 终于,在收摊之前, 算命先生唤了他一声,“小公子,等也是等,不如来这儿坐坐?” 宣宸不信命,但看着这算命先生年老鬓白,衣着朴素打满补丁,又见这招牌简陋破损,只有一个陈旧的签筒搁在用砖块垫脚的破桌子上,于是心生恻隐依言坐了下来。 老先生笑了笑,把签筒递过去。 宣宸手里拿着碎银子,问:“先生不先问问我求什么?” 就算是装摇撞骗也得演的像一点,这样未免敷衍了。 老先生笑道:“公子前头无路,脚下又是万丈深渊,求什么不应什么,问不问都一样。” 这话实在难听,只差说命里有血光之灾,印堂早已发黑,注定是早死之鬼。 若这里坐着的是八年后的宣宸,这个算命先生必然当场溺毙在河里,但年少的他性格温和宽厚,只是稍有薄怒,反驳道:“既如此,这签摇不摇也一样。” 老先生颔首,“确实如此,那就随便抽一根吧。” 宣宸没动。 “不要钱,送小公子一签。” 宣宸听此不由皱眉,看看面前笑眯眯的老人家,心中疑虑丛生。 他耐着性子拔了一根签,正要递过去,却见老先生竟开始收摊起来。 “你不解吗?”宣宸问。 “解不解都一样,你命中注定要走修罗炼狱之道,无亲无缘血海滔天,是天煞孤星的命!” 第42章 对着一位清俊雅然的少年说出这般恶毒的箴言,根本就是个疯子。 宣宸蓦地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手指捏着那签子,气得指节泛白,很想打人。 好在良好的涵养让他做不出殴打老人的事,最终他怒斥了一声,“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你快走吧,若是叫我弟弟听到,非得砸了你这摊子!” 他把签子直接搁在桌上,正要拂袖而去,那老头却叫住了他,“小公子别忙着走,把这枚签带上。” “我不要!” “呵呵,少年人莫意气用事,你若不愿就此踏入深渊,那就拿着这签来找老夫,相逢便是有缘,拜老夫为师,给你一条不一样的路,怎样?”老先生卷起招牌,背上一个小书箱,笑眯眯地指了指桌上的签,“老夫在此恭候半月。” 说着,他扬起破烂的袖子,轻轻一挥,那枚竹签就无风自动,径直飘到了宣宸的面前。 宣宸睁了睁眼睛,诧异地看向老人,然而那桥头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耳边回荡着一句话。 “做我玄凌山弟子,不亏。” …… 玄凌山天都峰,在宣宸逃离了囚禁般的宅院后,就了解过这地方,没想到竟是大舜开国之时的护国宗门! 只是两百年过去,煊赫一时的玄凌山早已隐退,但在江湖上依旧有难以企及的威望,无他,如今的掌教天都真人乃是一位合一境大宗师!只是不常现于人前罢了。 听说,玄凌山只有在天星尽摇,生灵涂炭之时才会现世,不过宣宸对此嗤之以鼻。 但作为开国护国宗门,玄凌山上藏有武功秘籍和高绝心法无数,是天下武林人士的朝圣之地,只是玄凌山收徒严苛,非绝世天才不入门下,这才人丁稀少,鲜为人知。 八年后再见,裴星悦的武功的确如他所预期那般绝顶,但修行过程中似乎出了岔子。 宣渺说得轻飘飘,可宣宸根本不放心,他得知道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宣宸,你能……先把手挪开吗?”裴星悦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腰腹的手掌上,夏日衣衫单薄,宣宸的手又带着一丝凉意,存在感实在太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装在腰腹那块,不敢动弹,也分不出心思想别的事,渐渐的,连脖子都红了。 一声嗤笑传来,宣宸不仅没收手,反而坏意地按了两下,戏谑道:“怎么,我碰不得?” 裴星悦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见宣宸眉毛顿时竖起来,他又快速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裴星悦烫着耳根说:“你凑我太近,我有点……不自在。” 宣宸微愣,接着轻轻一推,将人推开,取笑道:“真是没出息,年少之时,怎没见你脸皮这么薄?”他犹记得那时候的裴星悦,变着花样想尽办法亲近自己,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打开密道爬床也没少干。 裴星悦顿时松了一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来,心说年少懵懂无知,只知道凭着心意胡乱亲近人,又怎能跟如今相提并论? 他现在可是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懂礼数的! 方才宣宸的手实在过于暧昧,几乎算得上挑逗了,实在让他无所适从。 说来八年后重逢,也不过才见了几面而已,怎么就动手动脚了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往一旁挪了挪,下意识地跟宣宸隔出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安全距离,而这点小动作,让昭王的眼睛不由地眯了眯,阴冷寒意被关在了眼皮下,冷笑了一声。 裴星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斟酌着怎么跟宣宸交代武功之事,此事除了师尊,倒也无人知晓。 宣宸斜睨了他一眼,“还不快说。” 裴星悦挠了挠头,“也不是邪门功夫,玄凌山上的功法都是正统武学,只是我天生血气过足,内力又属火,不适合那些慢吞吞的功法,所以我在书阁禁地里挑了一部黄鸟。” “黄鸟?”宣宸见过的武功不少,却也没听过这么怪异的名字。 “嗯,听说是第三代玄凌山掌教为救走火入魔的弟子,根据古籍改创的功法,别看名字不起眼,但招式及内力却极为霸道,近乎于狂暴,同等的内力下堪称无敌,需要不小的天赋,就算是玄凌山也极少人练。” 玄凌山不愧为玄凌山,一般练武走火入魔之后,轻则失控发狂,一辈子修身养性,重则武功尽失,屠人满门,最终力竭而亡。 而玄凌山居然还能自创功法,将弟子拨乱反正,宣宸闻所未闻。 但看裴星悦昨夜的情形,这部黄鸟并非没有缺陷。 见宣宸疑惑,裴星悦叹道:“毕竟是为走火入魔所创,而且还不是完本,听闻那本古籍不全,应该还有下一册,可祖师爷又来不及推演出第九层,就……坐化了。” “残缺的。” “嗯,黄鸟的修炼方式与普通的功法是倒过来的,不是先练体,待经脉拓宽之后,再修内力,而是先增长内力,以强行撑开经脉,只是这样一来,身体强度若是跟不上,便容易逆转爆体而亡。” 宣宸听懂了,“所以你才用秘银玄铁封住气海大穴?” “玄凌山天都峰顶有一处寒潭,玄银秘铁就是师尊从寒潭底下挖上来后打造而成,充满寒气,正好与我的火属内力相克,把我的功力控制在自在巅峰的境界。”裴星悦老老实实地说。 宣宸看着那不起眼的银色腰封和护腕,心说那玩意儿不仅冷,而且沉重无比,连断人头那疯子都摇头,裴星悦却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以内力抵消寒气和重量,也是相当辛苦。 亏得这小子还没人事一样走南闯北,但话又说回来,“既然缺陷如此严重,你为何要练它?难道堂堂玄凌山就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功法?” “因为我想早日下山。”裴星悦说。 宣宸一怔。 “宣宸,我不会忘记我躲在密道里眼睁睁看着裴家上下灭门的那个雨夜,也不会忘记带走祖父、母亲、叔叔伯伯们的那趟血镖。”裴星悦看着宣宸,目光坦然坚定,若不细看都找不到他隐忍的悲痛,“而且,上山三年后,我再也没收到你一丁半点的消息,我很担心你。” 这直白的话语直击宣宸的心脏,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心口钝痛。同时也彻底没了言语,裴星悦那时是小,但是破家灭门的惨案下,也容不得他慢慢成长。 他背负的压力并不比宣宸少,但饶是如此,还记挂着自己。 宣宸想到这里,不管是心也好,表情也罢,都软和了起来,“天都真人就任你这般胡来?” 裴星悦摇头,“师尊其实不愿意让我学,但拗不过我,只能作罢。” 宣宸心说真是任性的臭小子,找打!但做事不管不顾,不也是他的特点吗? “黄鸟对天赋要求极高,内力相合度也颇为严苛,但是进展迅速。我没日没夜地练功,虽然修炼黄鸟这部功法,内力增长本就比常人快上许多,但我的速度依旧让师尊感到害怕,三年不到我就踏入了至臻境。”裴星悦淡淡地说。 这个时间太过恐怖,放眼天下,武林之中根本无人能及。 然而天才与芸芸之间的区别,恰恰就在这里。 有人须臾一念就心生感悟,有人苦练数载依旧参悟不透。 宣宸眸光一闪,说来天都真人原本想收入门下的是他,是以他的资质自然同样出色,他在西南王府呆了三年,在西南王的指点下,武功也直逼至臻境。 若没有回到皇宫,想必也能迈过那道分水岭,成为一代宗师。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了。 宣宸心下微微失落,但未曾表露于脸上,定了定心神,他说:“国师说玄银秘铁能压制你一时,压不住一世,随着你内力增长,一旦突破玄银秘铁的极限,你怕是还得走火入魔。” 不悟和尚和宣渺今早匆匆从皇陵赶到昭王府,已经检查过裴星悦的状态。 “是啊!”裴星悦长叹一声,接着摸着脑袋苦恼道,“我也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可黄鸟不全,师尊都没办法,那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宣宸听着手有点痒。 “不过正常来说,若是我经脉足够坚韧,便能容纳更多的内力,延缓走火入魔的速度。所以后来的两年,我练得都是外功,锻炼体魄,拓宽经脉,一直到了瓶颈,才被师尊赶下山。” 宣宸运了运气,怒力把敲爆这小子的狗头的冲动给压下去,说:“下山之前,天都真人可有什么交代?” “师尊说一味的苦练对我已无用处,不如下山闯荡江湖,与世间各式各样的强者交手,或许另有所悟。正好,我也心急着想要调查当年真相,找到你。” 可谁也没想到,此刻的宣宸正处在最黑暗的时候。 真如天都真人所言:无亲无缘血海滔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恍若炼狱不得超生。 裴星悦一想到这里,再看着宣宸云淡风轻的表情,感受着他比常人微弱的呼吸,一时之间心痛难耐,“宣宸,你的身体……” 第43章 他的身体太过复杂,那邪物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宣宸不愿多谈,便转了话题,“我之前问过你,裴家灭门的线索可有找到,现在可愿告诉我了?” 裴星悦一怔,面露犹豫。 宣宸冷笑,心说话说得再好听,不信任他就是不信任,他还自取其辱什么? 他眼神沉暗,不知不觉中戾气又重新弥漫心头,不过好在尚有理智,在失态之前他站起身,正要甩袖出门,却听到裴星悦不确定道:“我没在江湖上打听到有用的线索,倒是从宋成书那里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消息。” 宣宸脚步一顿,愣住了,“宋成书?”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不太情愿提及他,“嗯,他就是我的……生父。” 当年裴星悦倒是提过那位背信弃义,抛妻弃子攀高枝的生父,不过却不曾告知是谁。 宣宸将人对上之后,笑了,“倒的确是个审时度势,虚溜圆滑之人。” 卫太师一死,作为吏部尚书的宋成书就连夜将卫家的罪证提交给了大理寺,可见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那日昭王死在赵奇手中倒也罢了,若是反过来,他第一个就将自己撇干净,顺便送卫家满门抄斩。 于是,将功赎罪的吏部尚书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尚书令。 宣宸对百官毫无好感,但不得不说这个人办事还是有点章法的,至少不像其他官员那样碌碌无为,纯纯硕鼠的废物。 “是啊。”裴星悦又是厌恶又是佩服,侍奉了那样暴虐的先帝,又迎来了动不动杀人的昭王,这人还能官拜二品,节节攀升,也非常人。 “他探到了什么消息?”宣宸问。 于是裴星悦将那怪力乱神的九州鼎猜想说了一遍,“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原来如此,宣宸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日,温和地笑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带你去天上宫看看便是了,里面的确有个鼎。” “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待你行动如常吧。”宣宸说着走向门口。 这时,门外传来陆拾的声音,“王爷,莫境河醒了。” 顿时裴星悦耳朵一动,不顾酸痛地一把追到门口,扶着门框,伸出脑袋唤道:“宣宸。” 门外,主仆一同回头。 “那个……昨夜的刺客你打算怎么处置?”裴星悦小心翼翼地问。 虽然小命暂时是留下了,但是一直看押在地牢也不是个事,万一哪天昭王殿下心情又恶劣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得去乱葬岗安家。 宣宸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关心。” 裴星悦讪笑,他想了想,接着没什么底气恳求道:“给我个面子嘛,好不好?” 若是以前,陆拾一定会问一句你的面子值几个钱,我家王爷可是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呢!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宣宸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转身道:“想跟就跟来吧。” 裴星悦二话不说迈过门槛,忍着全身酸痛追上去。 第32章 两全 昭王府的地牢就设在静湖之下, 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昨夜打得那么激烈,又接连轰响震天神镭, 此处竟连一滴水都不曾渗透, 反而阳光通过粼粼水波映射在墙壁上,白日里还有些敞亮。 裴星悦看得惊奇, 下意识地用手摸着墙壁上的凹凸, 连延伸出来的灯台都不放过。 “功力没恢复之前,你最好不要乱动。”宣宸没有回头, 但是脑后像长了眼睛一样,似乎知道裴星悦那抓耳挠腮无处安放的好奇心。 闻言,裴星悦仿若无意地问:“这里是不是有很多机关?” “自然, 否则如何关得住断人头?” 这话太有说服力, 裴星悦顿时将爪子收回来, 老实了, “说来, 那位前辈究竟是怎么回事?” 疯疯癫癫先不说, 之前被莫境河打得筋骨错断,内力尽失, 可谓奄奄一息, 没想到不仅没死, 竟还能重新恢复内力,哪怕经过有些残忍,但依旧不可思议。 “她呀。”宣宸想了想, “只是个半死不活的怪物,一个可怜的失败品罢了。” “失败品……哈哈……”忽然前方岔路的一般传来铁链拖拽的声音,接着便听到断人头嘶哑难听的大笑, “我是失败品,那你又是什么?论可怜,我跟你,谁更可怜?宣宸,你可是比我……” “闭嘴!”宣宸目光冰冷,蓦地停下脚步。 惹怒了他,断人头却笑得更大声,“穿红衣的小子,你过来。” 裴星悦一怔,心说是在指自己吗? “对,就是你。” 裴星悦于是看向宣宸,后者眼皮都没掀一下,重新抬起脚步,但却是往另一个岔路走去,根本不搭理这个疯子。 裴星悦龇了龇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他。 “宣宸!你们给我站住!”铁链的哐当声越发激烈,断人头挣扎不休,引得湖底微微震动,可惜玄铁锁命脉,她无法挣脱,只能破口大骂道,“宣宸,你个不得好死的小杂种,你让他过来!他能杀了我!我能感觉到那股炽热的力量,他能把我挫骨扬灰!我不想活了,你让他过来——” “小子,我可以把所有的内力都传给你,只要你过来杀了我——” 这嘶吼疯癫的声音仿佛在啼血一般,听在旁人耳朵里仿佛带着无尽的绝望。 裴星悦震惊地回过头,心神震颤。 他能理解一个濒死之人为求生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但从来不知道想死竟也要如此卑微。 “求求你……宣宸……让他过来……” 这哭泣的哀求让裴星悦终于停下了脚步,心生恻隐,他能感觉到断人头撕心的痛苦。 “你帮不了她。”忽然,前面的宣宸说,他没有回头,语调平静,毫无波澜,“她全身的骨头就算碾成了粉,那口气也不会断。” 裴星悦追问:“为什么?” “有人造了孽。”宣宸不欲多言,“你不是去看莫境河吗?到了。” 裴星悦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情很是沉重。 “等你哪一日彻底消除了内力暴涨的隐患,再来施展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吧。”宣宸说完,讥笑地横了他一眼,头也不抬地走进更深的甬道。 裴星悦无言以对,最终回头冲着断人头的方向抱了抱拳,低声念了一句对不住,便追着宣宸而去。 这里倒是与裴星悦想象中的地牢一样,长长漆黑的通道两旁设着一间间牢房,即使点燃了火把也看不清深幽的里面。 因为在水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潮气,隐隐的带着一股血腥味儿,越往里走,越浓烈。 裴星悦眉头皱紧,目光在两旁游移。 他能感觉到这一间间的牢房里是有人的,但此刻却是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动弹,只有呼吸带来的嗬嗬声,细微却仿佛野兽般充满了危险。 他忍不住问道:“里面关押的是什么人?” 宣宸垂下眼睛,神情漠然,“自是穷凶极恶之人。” 裴星悦眉头未解,忽然,身边伸出一只手蓦地抓住了牢房栏杆。 他惊了惊,目光顺势看过去,进入了火光照耀的范围也让终于他看清了那人的样子,却让裴星悦瞠目结舌。 “这是……”黑衣覆黑甲,腰扣张嘴怒吼的黑龙头,悬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黑龙令牌,这明明就是龙煞军的士兵! “宣宸,他……怎么了?” 只见灯火下,宣宸一张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回答:“犯病了。” 犯病? 只见此人没有带恶鬼面具,但是双目漆黑,表情呆滞,空洞地望着前方,看着像失了智,的确不太对劲,但龙煞士兵本身就有些奇怪。 他想再看看其他的牢房,却听到宣宸说:“都一样,别看了,走吧。” 裴星悦满心疑惑,只觉得一个个谜团萦绕在宣宸身上,而自己根本凑不上去,只能问:“能治好吗?” “治?”宣宸轻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但思索之后,又点了点头,“挨得过药性的话,能活下去。” 不知为什么,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裴星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疼得指尖发麻。 “听到声音了吗?”突然,宣宸的话让他一愣,接着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尴尬。 “去他个瘪犊子,把老子关起来算什么!有本事杀了我,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非得再来一次,杀了这狗贼!” “不得好死的昭王,下十八层地狱的挨千刀,晚上别闭眼,姑奶奶一定会变成厉鬼来索命!” “今日老子心情好,给这老小子算了一卦,嘿,印堂发黑,血光冲天,明日出门必遭天打雷劈啊,你们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有一个是一个,全逃不掉!还不快把爷爷放了,磕三个响头?” “阿弥陀佛……”接着就是又急又快的梵音念经。 咒骂声混合着念经声,如同在耳边如何驱赶都不走的苍蝇嗡嗡嗡,只是听了一会儿就一个头两个大。 第44章 亏得一旁看守的龙煞军不是常人,冰冷着毫无人气的脸,无动于衷。 裴星悦终于相信宣渺的话,这些武林豪杰除了被看押起来,那是半点事儿都没有,骂得相当有气势,争先恐后地想去乱葬岗安家。 但凡有点气性的,都得让他们得偿所愿。更何况,昭王殿下睚眦必报,本就不是和善人。 宣宸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星悦,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裴星悦:“……”想好的求情话也在那一句句中气十足的咒骂中,灰飞烟灭,他一把捂住脸,实在开不了这口。 最终他摸了摸鼻子,问:“莫境河在哪儿?” 作为半步合一境的宗师级人物,狂刀总不至于跟这些江湖小辈一样出口恶言吧? 宣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里面。” 狂刀伤势极重,被炸得一身焦黑,但好在内力护住了心脉,没有生命大碍。 宣渺将他裹成了一个粽子,缠满了白布,又为了防止这位宗师恶起伤人,所以身上的主要大穴上插了封气金针,同时四肢又锁住了沉重的玄铁链,得到了跟断人头一样的待遇。 因为伤势过重,所以只能大字型地躺在木板床上,不可一世的狂刀沦落到这步田地,估计莫境河自己也没想到。 他睁着眼睛,颇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直到听到脚步声,他的眼睛动了动,呆滞的目光望向来人,待看清楚之后顿时变得锋芒无比,若非全身无法动弹,怕是要直接暴起拧下这两人的脑袋! 宣宸站在牢房外,懒洋洋地问:“你要进去嘘寒问暖吗?” 裴星悦瞧着莫境河那摄人的目光,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么做只会自取其辱。”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俩已经死过千百回了。 宣宸赞许道:“很有自知之明。” 那问题来了,像狂刀这种重情重义,嫉恶如仇的宗师,接下来该拿他怎么办? 现在是不能动弹,但伤总会好的,莫境河武功直指合一境,到时候想关都关不住,恢复功力的第一件事恐怕还是先杀了昭王! 这肯定是不行的! 裴星悦突然发现,如果不杀了莫境河,竟然没有和解的可能! 宣宸瞥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淡淡道:“裴少侠,人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救回来了,以他的功力,十天半月就能行动如常,那接下来,如何处置?” 他指了指外头那不带停歇的脏话,和里面用眼杀人的莫境河,一脸的戏谑。 裴星悦:“……”真是怕什么问什么。 宣宸扬眉,“嗯?” 裴星悦面露愁苦,两眼放空,没有吱声。 宣宸于是笑起来,不走心地感慨一声:“问世间可有两全之法,不负大义不负私情。” 裴星悦长叹一声,心说可不是嘛。 他瞄了一眼事不关己的昭王殿下,嘟哝道:“别光顾着笑我,帮我想想办法呀。” 闻言,宣宸奇异地看着他,“你在问我?” 裴星悦自己是没辙的,但显然昭王的脑子好使,于是点了点头。 可昭王出的都是馊主意,“那就宰了吧,一了百了?” 风凉话还未说完,就被捂住了嘴,裴星悦无语道:“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杀人,人命珍贵,怎能随意儿戏!” 裴星悦就算现在身体暂时虚弱,掌心都是干燥而温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这亲昵的举动让宣宸立刻住了嘴,眼眸难得染了真诚的笑意,黑沉沉的就这么望着他。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手心,裴星悦这才意识到自己逾距了,连忙收回了手,红着脸说:“想点别的。” “不能杀的话,那废了武功如何?” 武功对于江湖人来说,那就跟命一样,废了和杀了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是莫境河这种武痴! 于心何忍?裴星悦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宣宸双手一摊,为难道:“毒个半死不活总可以吧?还是说放任他们来杀我?” 裴星悦终于明白向杀人如麻的昭王求解,这跟让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两样。 他吭哧吭哧考虑了半天,但脑子不够聪明,实在没辙,最终还是问:“什么毒药?” 宣宸怔愣,接着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立刻惊动了里面的莫境河,甚至连外头牢房里不停的咒骂声也消了音。 江湖豪杰们胆战心惊又惊疑不定地猜测,这暴君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恶毒的主意,又要杀什么人? 裴星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找补道:“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当真,还是先关着吧,你别笑了!” 宣宸心情极好,摆了摆手没有计较。 既然人都好好活着,裴星悦安心地离开了地牢。 只是一直到了地面,他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过,还在纠结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宣宸看得好笑,便道:“行了,此事我会解决的。” 裴星悦狐疑地看着他,生怕昭王殿下背地里一个个全弄死弄废了。 有些人的想法全写在脸上,都不带掩饰的,宣宸心说也就只有像裴星悦这样乐观之人,才会在经历了灭门惨案后,对这天下依旧抱有积极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释然了,“星悦,既然你护我周全,我自会给你两全。” 看着他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杀人如麻的昭王也会心疼。 * 裴星悦在昭王府又修养了两日,终于缓过劲,脆弱的经脉已经能运行大小周,一晚打坐之后,他睁开眼睛,顿时神清气爽。 武功不练就退,他自然不能懈怠,正好附近就有一片小竹林,长得根根笔直,苍翠欲滴,此刻天色蒙蒙亮,正适合练习身法。 裴星悦压着手腕,伸展细瘦的腰肢,接着提起一口气就飞身进去。 而这边,宣宸赤着后背趴在床上,背上布满了金针。 一旁的香炉上,安神香袅袅升起细烟,散没在空气中。 窗门紧闭,这般燥热的环境,宣渺忍不住挥着手掌朝自己颈项送风,但额头依旧沁出了热汗。 反观宣宸,洁白的脊背纵横着伤疤,拥在锦被上却全无细汗,长发撩到两旁,呼吸细微不闻。 香火熄灭,灰黑散落炉中,宣渺一根一根地拔起金针,然后凑在烛火前,观察着金针底部,没有血丝,却有一段染霜的白。 “果然,血气亏损造成身体寒气堆积,正逐渐侵蚀你的五脏六腑,宣宸,你有感觉到吗?” 宣宸起身,扯过一旁的里衣披上,“嗯。” “现在夏日还好些,若是秋冬,怕是更加难熬。”说到这里,宣渺长长一叹,“真是雪上加霜。” 宣宸不置可否,问道:“春霖岭可有回复?” 宣渺怔然,说:“回复了。” 宣宸掀起眼皮,一看宣渺那难以启齿的模样,便扯了扯嘴角,“看来,诸位神医也无解。” 毕竟是连国师都没见过的西域邪物,无解也正常,宣宸并不意外。 “不如你亲自去一趟?”宣渺建议道,书信往来毕竟不尽详细,若能请岭主亲自把一回脉,或许有更好的医治办法。 只是,春霖岭路途实在遥远,她不知道宣宸能不能经受得住奔波。 宣宸没有回答,穿好衣服,走出内室。 而外间,陆拾和非伍各端着一碗药等着他。光闻着味儿,就知道这药辛涩苦腥全占了个遍。 宣宸直接无视,径自穿过。 然后,宣渺一把将房门给关上了。 宣宸停下脚步,阴冷的眼神直刺向她。 只见宣渺叉着腰,一脸凉凉,“我说弟弟啊,感情刚才的话我是白说了吗?你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还不听医嘱,打算现在躺进去盖上?” “你不是已经施针了?”宣宸抬起手,表示身体轻省很多,完全不需要药物。 宣渺见他油盐不进,皮笑肉不笑道:“多谢昭王殿下肯定我的医术,但这不是你逃避喝药的理由!” 宣宸充耳不闻,“让开。” 宣渺点点头,不想跟他吵,于是当真侧开了身体。 然而正当宣宸的手按在门上时,只听到他姐姐淡声说:“你只要出了这门,回头我就把你的案脉仔仔细细地送到裴公子面前,跟他好好说说那邪物究竟是什么,让他也跟着急一急,你看怎么样?” 话落,宣宸的手顿住了,他侧过头,眼神深幽,黑如寒潭,淬着毒。 宣渺毫无惧意,微笑以对,冲着窗边软榻抬了抬下巴,“去,坐着。” 宣宸深吸了一口气,冷笑。 这天底下,敢命令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非伍和陆拾瞧着紧张的气氛,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心说公主也太大胆了,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吗? 正当他们琢磨着该怎么劝的时候,突然昭王殿下以杀人的表情调转回头,撩起衣摆,然后四平八稳地坐到了软榻上。 第45章 第33章 伤痕 非伍和陆拾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连同宣渺都惊诧不已, 知道裴星悦对宣宸意义不同,但没想到竟是她那天妒人怨,冷心冷肺的弟弟的软肋! 昭王居然有逆鳞, 这实在是……太好了! 宣宸坐好之后, 冷冷地催促道:“还不快端过来。” 非伍和陆拾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地把药碗送过去, 搁在了软榻上的方几上。 屋子里有些闷, 虽然这药方是宣渺开的,但里面炮制了血, 味道比一般的药更加腥臭难闻,是以她推开了窗户,透透气。 然而这不开不知道, 一开就见到了一幅美景, 宣渺眼睛都看直了, 连忙拍了拍宣宸的手臂, “哎哎, 你快看外面。” 宣宸闻言抬头, 接着怔住。 只见远处,青葱如剑的竹林中, 一袭红衣如惊鸿掠影, 飞旋穿梭。 青年眉目英俊, 峰峦迭起,一段苍竹握手中,旋身扬起地上竹叶无数, 飘飘洒洒之间,挽出千百道剑影,飒飒乍然, 横光刺破。 身姿轻盈,宛如黄鸟。 宣宸目不转睛,眼眸之中只看得到那一抹弯如新月的细瘦腰肢,充满勃勃的生机和力量,他不禁下意识地抬起药碗,一眼不错地就着红衣少侠绝妙的英姿,一口一口喝尽药汁。 宣渺和两侍卫在一旁看得咂舌,昭王的脸上没有一丝厌恶,反而噙着淡淡的笑,似乎意犹未尽。 “宣宸。”宣渺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 “这药好喝吗?” 只见宣宸抬手缓缓擦去嘴角的残渣,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秀色可餐。” 宣渺:“……” 俩侍卫:“……” 那头,裴星悦似乎也发现了这边打开的窗户,见到坐在窗前的宣宸。 男人似乎刚起身,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有一缕落入肩头,这般散漫柔和了他的眉眼,显得没有那么凌厉逼人,犹如冬日清晨和煦的阳光,虽冷却也温柔。 裴星悦心中一时欢喜,忍不住折了一片青翠竹叶,轻轻一送,伴随着气劲,准确地飘向了窗扉。 宣宸抬手一接,捏着这片竹叶,凑在鼻尖,低头一笑。 鸟雀悦耳声中,这画面实在过于美好,裴星悦一时之间看呆了,睁圆了眼睛,直直望着他。 宣宸心中一哂,心道了一声傻子。 * 裴星悦收了竹剑,抬起双手平复起伏的呼吸,这才结束一早的练功。 见窗边已经没了宣宸,他抹了一把汗,准备回去洗漱。 屋内的屏风后已经摆好了浴桶,倒入了温凉的水,边上搁着皂角,连换洗的衣裳鞋袜都整齐放在一旁,周全得令人诧异。 “裴公子。”这时,门外有人喊道,“我家王爷请您洗漱之后一同用朝食。” “好。”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宣宸让人准备的,裴星悦忍不住抿嘴一笑,心说小哥哥一直都这么细心。年少时,他偷偷摸摸地顺着密道找去,总能吃到宣宸特地给他留的香茶和点心,也都是他喜爱的口味。 如果他们一直都没分开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轻轻一叹,脱了衣裳钻进浴桶里。 等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裳,用内力烘干头发之后,他神清气爽地出门,然后推开了昭王的寝殿。 只是才刚迈过门槛,却听到一声毫不留情的命令,“出去。” 咦?是在对他说吗?又怎么了? 昭王性格阴晴不定,说风就直接打雷,也挺要命的。 裴星悦悬起的脚不知道要不要落下去,偷偷往里头瞄了一眼,然后就见尊贵的五公主被两名侍卫架着双臂给抬出来了。 哦…… 只见宣渺不甘心地嚷嚷道:“宣宸,我好歹是你姐姐,一心一意替你治病的亲姐,蹭你一顿早饭怎么了?不就是城西轩记的小笼包吗?不就是东门老夏头的豆汁吗?不就是西市的詹家糖饼吗?本宫难道就没资格坐下来吃一口?” 一声接一声地质问,可谓声嘶力竭,痛心疾首,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不会如此冷酷无情。 可惜,昭王的心钢浇铁铸,直接丢来一个字,“滚。” 顿时宣渺出离愤怒了,她眉毛竖起,连发丝都根根张开,若非手被锁住,必要张牙舞爪地挠过去。 “好你个见色忘义的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你了!不吃就不吃,稀罕!给我放开!”她狠狠地瞪了非伍和陆拾一眼,蓦地转身,一把拉住门口的裴星悦,冷笑道,“听到了吧,裴公子,他叫我们滚呢,走,我带你去外头吃。” 裴星悦还没闹明白什么事,就被眼疾手快的宣渺拉住了手腕,仿佛他俩同仇敌忾一个阵营似的,都不受人待见。 然后,一刀一剑交叉在他俩面前…… 只见陆拾和非伍满脸无奈,陆拾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公主,王爷说的是请您离开,让裴公子进去,还有……”他看了看裴星悦被扣住的手腕,感受到宣宸那如芒刺背的视线,不禁提醒了一句,“您最好还是把手放开,离裴公子远一点,免得见血不吉利。” 宣渺难以置信道:“裴公子,你听听,这是人话吗?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殚精竭虑地给这倒霉弟弟看病治伤,费尽心机地压制他要命的邪……” 宣渺还未嚎完,宣宸便打断了她毫无遮拦的话,“非伍,把桌上的早点每样捡一些,送到公主那里去。”然后警告地瞥了一眼宣渺。 非伍:“……是。” 宣渺一听,顿时一扫怨妇样,喜笑颜开起来,她将耳边的碎发挽到脑后,整个人端庄如贵妇,但是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非伍的侧脸,矜持道:“早这样不就完了吗,那我不打搅你们了。对了,裴公子,你慢些用,这可都是我那好弟弟特地命人一早买来的,都是京城最有名的早点,就是别的花样,也是府里御厨的手艺,旁人可没这个待遇。说来,他对你真是……” 宣宸皱眉,“还不走?” “走走走,这么急切干什么,你的秀色可餐又不会跑。”宣渺朝裴星悦眨眨眼睛。 之前还是见色忘义的臭男人,转头就变了好弟弟,这瞬间变脸的本事,裴星悦心说这姐弟俩简直一脉相传! 王命难违,非伍被宣渺拉走了。 陆拾则神色复杂地看着裴星悦,非常自觉地带上门出去。 不知为何,他听着外头虚张声势的知了,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孤家寡人的寂寞心酸。 而屋内,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面对着一桌上琳琅满目的早点,裴星悦心说就算他是绝世大饭桶,也吃不了这么多。 “其实五公主她们一起用也挺好的,不会浪费。” “我不习惯与人同食。”宣宸淡淡道。 裴星悦一愣,正想问那自己算什么,就听到昭王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 “哦……”裴星悦顿时红了脸,心下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挠了挠脸,“那我多吃点。” “嗯。” 二十岁的大小伙,习武之人又容易饿,吃啥啥不够,裴星悦对自己的食量绝对谦虚了,他直接横扫餐桌。 到最后,宣宸都看愣了,接着似笑非笑道:“裴少侠好胃口,一般人可养不起。” 裴星悦心说那可不,他走荡江湖三年,凭借武功其实赚了不少银子,但就是攒不下家底,不是因为乱花,而是吃光了。 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抬头就见宣宸只喝了半碗粥,忍不住道:“那昭王殿下你可就太好养活了,怎么就吃这一点。” “没什么胃口。”宣宸药都喝饱了,一个劲地反胃,若非还想活着,一口都不想吃。 裴星悦放下筷子,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他斟酌片刻,说:“我之前就想问了,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方才见五公主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非常严重。” 宣宸不甚在意道:“不是说了,死不了。” “死不了也会遭罪!宣宸,我自己的秘密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你却吞吞吐吐总瞒着我,这未免太不厚道了!” 说到这里,裴星悦直接起身拉过宣宸的手腕,不等后者反应一把撩起袖子,准备重新把个脉。 ……刹那间,他瞳孔骤然一缩。 上次在酒楼里,宣宸遮掩着手腕没让他看仔细,这会儿一道道的陈年伤疤就直冲眼前。 宣宸再想收回手都来不及了,他顿时面露难堪,不禁低喝道:“放肆!”接着一把挣脱了手,将袖子放下。 裴星悦浑身僵硬,手脚冰冷,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从宋明哲和管家那里得知了些关于昭王的旧事,在旁人的轻描淡写中脑补了宣宸这五年的遭遇,那时候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然而无论怎样想象都比不上那交错割痕带来的冲击,这是被剜了多少次,放了多少血才会有这么深的痕迹! 看疤痕的模样,甚至都没人好好地给他养伤……他是皇子啊! 第46章 而且这只是一只手,那另一只呢? 除了手,身上有没有伤痕? 裴星悦越想心就越冷越疼,他鼻尖开始发酸,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最终他抹了一把脸问:“宣宸,我能看看你衣服底下吗?” “我没有在外人面前更衣的习惯。”宣宸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这里面也包括了你。” 不管天气如何,他的衣裳永远穿的一丝不苟,不仅因为畏寒,更是不想将不堪的过往暴露在旁人的眼前。 然而裴星悦充耳不闻,就用那红彤彤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 宣宸有些头疼,顿时烦躁起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看了又如何?况且,凡是对我下手之人都已经被我挫骨扬灰,还能怎样?裴少侠追到地府去吗?” 裴星悦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沉默半晌,宣宸气得直接起身就往寝殿里走。若是旁人,昭王一个下令就能拖出去宰了,但面前的这个,他舍不得。 裴星悦看着他的背影,整个人陷入失魂落魄之中。 突然,宣宸没好气的声音传来,“傻愣着做什么,不是要看吗,还不进来!” 刹那间,裴星悦一个移形换影就冲进了里面。 若非逼不得已,宣宸实在不想脱衣服给人看自己满身的伤疤,但他瞥了一眼那要哭不哭,已经自责到无以加复的人,最终还是自嘲了一声,心软了。 玄色的外裳被搁在一旁,雪白的里衣解开系带,堆积在腰上,露出洁白光裸的脊背,不出意外上面布满了交错的痕迹,新旧不一,一路延伸而下。 “所以你突然调转回京,冒着千夫所指的骂名来保护我,是因为知道了我过去五年的遭遇?”宣宸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裴少侠一身正气,原本就已经同情心泛滥,这会儿知道昭王受了太多折磨,有所苦衷,立刻就给他判了个罪不至死,所以格外饶一命。 宣宸还以为是因为裴星悦舍不得自己,却没想到是自作多情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此刻的内心如同伤疤一样顿时难以忍受。 这丑陋的伤痕,不过是徒增厌恶,赚取廉价的怜悯罢了。 他正要把衣服重新穿起来,忽然,背后传来轻微的触感。 宣宸顿时身体一僵,低喝道:“裴星悦!” 干燥的指尖,带着握剑留下的薄茧,轻轻拂过他的肌肤,令宣宸全身紧绷了起来。 “不是的。”裴星悦轻声说,“若非碰到了宋明哲,我其实早就调转回来了,不管是昭王也好,宣宸也罢,不都是宸哥哥吗?我答应过他,习武归来,必要护好他,是我自己食言了!一走了之,只是懦夫的行为。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当真如传言那般十恶不做……” 宣宸目光深幽,森森问:“你待如何?” “我会亲自了结你,再结束我自己。” 宣宸的眼睛蓦地凶狠起来。 “可如果不是,昭王尚有良知,我无论如何都想帮他,走回正途!” 宣宸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克制着满身的戾气没有释放出来……走回正途,他能吗? 忽然,裴星悦的声音清悦起来,“幸好,为时不晚,对不对?” “呵……”宣宸冷笑一声,“你莫要想得太美。” “别这样,那群江湖侠士你不是没杀嘛,你还答应我会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安置,我可都记着呢,总不会是骗我的吧?” 宣宸不置可否。 裴星悦于是再接再厉,“我路上碰到赈灾出行了,所以昭王殿下,你还是听劝的,其实你也不喜欢杀人,是不是?”别的不说,这小子大咧乐观的性格跟少时没什么两样。 宣宸根本懒得搭理他,“看够了吗?” 裴星悦于是替宣宸轻轻拉起衣裳,遮住那恐怖的痕迹,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 “无用的废话。” 的确像是马后炮,裴星悦也觉得自己的道歉毫无意义,便问:“那换一个,这些畜生真的没有活口了吗?” 宣宸回头挑眉。 只见裴星悦终于压抑不住愤怒,咬牙切齿道:“我要去宰了他们!” 只要看到这些累累伤痕,想象宣宸遭受的折磨,裴星悦整个人都处在难以宣泄的暴躁中,烧得心肝脾肺疼! 他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却被伤害至此! 他的脾气素来很好的,可此刻却忽然体会到了非扒皮抽筋凌迟片肉不可平息的怒火! 不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能活活气死! 宣宸一边整理衣襟,一边看着这人犹如团团转的暴怒狮子,心情倒是意外地平静下来,说:“倒还有一个。” 裴星悦磨着压根,眼神如剑,“谁?” “天上宫的大仙师,上清道人逃了。” “上清……他逃哪儿去了?”裴星悦追问。 “我若知道,龙煞军早杀过去了。”宣宸说到这里,眼眸一暗,“不过,他逃不掉的,天涯海角,我必会抓住他!” 这一点,裴星悦非常相信昭王的报复能力。 “行了,你有空就去地牢问问那些蠢货。” 哪些蠢货?哦……裴星悦想起来了,讪笑道:“问什么?” “问问他们究竟为何要来京城劫囚,一个个连赵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乌合之众,光听一个名声就来行侠仗义,不觉得可疑吗?” 江湖事江湖了,朝廷事朝廷毕,赵奇说到底是朝廷命官,刺杀亲王失败被皇帝丢出来当替死鬼——死了不冤。 这么一说,裴星悦也觉得奇怪,若非他恰好送那对兄妹投奔罗镖头,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赵奇行刑在江湖上其实没掀起什么波澜,那丁宁、沧心远、封青云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又为什么参与其中? 想到这里,他应了下来,“我知道了,不过……” “嗯?” 想到那群豪杰骂人的本事,裴星悦有点为难,“他们现在把我看做你的走狗,怕是不屑于跟我多说一个字吧。” 宣宸听此,轻笑了一声,伸手拂了拂他肩头看不见的灰尘,“那就严刑拷打。” 裴星悦:“……”这刚说好走上正途,马上就崩坏是什么意思? “你别乱来!”他连忙制止道,“让我好好跟他们说说,并非善恶不分之人,总是知道好歹的。”裴星悦有这个信心。 宣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一声天真,不过倒也没再说什么。 第34章 荷香 裴星悦路上想了一路说辞, 准备苦口婆心地劝劝,毕竟江湖豪杰再不拘小节,被人当枪使这种事, 也是无法忍受的。 然而他刚到了地牢, 只是一照面,还没说个开场词就先受到一次涎水洗礼,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为虎作伥, 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猪狗不如……这些比作畜生的还算温柔,但是生儿子没屁。眼这类粗俗的诅咒就太过分了! 合着逮不到宣宸,憋着一股气没处撒, 全招呼到他头上了! “砰!”裴星悦再好的涵养也是一巴掌拍在了牢房栅栏上, 炽热的内力差点把里面激情昂扬的侠士给燎了。 他面色冷然道:“虽然裴某的确没打算娶妻生子, 但诸位不分青红皂白, 满嘴污言秽语是不是也非侠义所为?我不过是想问两句话, 皆与诸位息息相关, 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你们不在乎此事背后有人搞鬼,被人借刀杀人吗?” “呸, 跟你这种朝廷走狗讲什么道义!要杀就杀, 要刮就刮, 眨一下眼睛爷爷就是孬种!”那络腮胡将胸脯拍得砰砰直响,“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子进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没错!少拿冠冕堂皇的话来蒙骗我们, 亏老子还信你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感情早就想着跟昭王摇尾巴,等着吃香喝辣!” “就是不让你痛快, 哈哈,是不是没法跟你的主子交代了?让昭王过来,小爷留一口唾沫喷死他!” “李兄,还是你厉害啊!” “过奖过奖!” 真是……没法交流! 之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人这么固执呢?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裴星悦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两旁无动于衷的龙煞军,觉得能忍受这般聒噪果真不是常人。 “裴公子。”忽然,牢房最里面有人唤了一声。 裴星悦精神一振,难得还有人没开口骂他的,他走到里面,和气地说:“丁女侠。” 丁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对顺手公子一直颇有好感,盖因当年裴星悦杀了魔教左护法,挑了他们的据点,救下了一群即将被污了清白、吸干精血的女子,其中之一便有她的妹妹。 本以为这样的男人必会坚持心中正义,却没想到也有一日会向权贵低头。 丁宁目光中难掩失望,她说:“裴公子,你我立场不同,是以不论你问什么,我们都不会说一个字。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离开,要杀要剐,还是威逼利诱,让昭王下令吧,别脏了你的手。” 第47章 “丁师姐,跟他费那么多话做什么,难道还认为他能改邪归正?”旁边牢房的封青云冷笑道。 “阿弥陀佛,裴施主,回头是岸。” 名门正派毕竟还有点涵养,没有当面骂得那么难听,但是也懒得搭理他。 见他们一脸决绝,裴星悦有心再说几句,但最终还是泄气地走出地牢。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刚在某人面前夸下海口呢,这就被打脸了?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感觉大门方向有些异动,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奇怪,昭王府常人避之不及,狗经过都得夹着尾巴,谁这么大胆子跑这儿哭闹。 好奇之下,他溜达了过去,轻轻一跃上了墙头,然后见到了倒霉弟弟,宋明哲。 或者说,不只有他,还有其他缩成鹌鹑,正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纨绔公子。 他们怎么在这里? 忽然,裴星悦想起来了,今天似乎是这些大官的儿子到龙煞军报道的日子。 说来,昭王这明目张胆地以人质挟制朝廷众臣,历朝历代都没听说过。但谁让皇上懦弱无能,出现在当日“庆功宴”上的众大臣又心虚惧怕昭王清算,只能乖乖地把家中命根子送过来。 只见一队黑衣黑甲的龙煞军一字排开在门口,目光冰冷,凶神恶煞地盯着挎着包袱准备“从军”的纨绔子弟。 后者在那般目光下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两股战战,有的甚至裤。**洇湿,没出息地滴滴答答,跌坐在地上,但无人笑话他。 谁都知道龙煞军里全是非人的恶鬼,这一去,怕是再也无法囫囵着出来,这样一想,不禁面露绝望,恨不得转身就逃。 送他们来此的亲眷,更是捏着帕子哭哭啼啼,哀戚之声此起彼伏,隔着一段距离呼喊着丈夫、儿子、孙子、兄弟的名字,这生离死别的气氛渲染下,纨绔们瞬间崩溃,哭得不能自己。 “哲儿,哲儿……”周茹扶着管家的手,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恨不得冲上来抱紧儿子。 而宋明哲却仰着头背过身,故作镇定道:“娘,你回去吧,和爹好好的,待……待儿子得空,便回来探望您。” 裴星悦看到这小子的眼睛通红一片,却强忍着没落泪,忍不住哑然失笑。虽然这是个弱鸡书生,但从宋明哲选择回京,而不是逃避到江南就知道是个有担当的少年。 昭王府大门打开,非伍朝身边点了点头,两旁的龙煞军顿时走向了这些公子哥。 这下,原本哀哀戚戚的抽噎声顿时嚎叫起来,这乱糟糟的场面下,忽然听到整齐的长刀出鞘声,刹那间,所有人像被掐住了喉咙,一个个都瞪着眼睛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搜身。”非伍道。 龙煞军立刻跟逮小鸡一样抓起各府的公子,将他们抱在怀里的包袱,身上的配饰,衣服隔层里面的银子,鞋子袜子里缝制的银票……一一都搜了出来,丢到地上,连束在发髻里的小件也没放过。 “这,这……”众人面面相觑,“连打点的银子都不让带吗?” “这可怎么过日子啊!”亲眷们痛心疾首。 但昭王府的规矩无人敢置喙,只能心疼地干抹泪。 所有的细软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搜了个干净,非伍这才扬了扬下巴,示意进府。 鹌鹑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灰心丧气地一个接一个在龙煞军的注视下迈入那犹如阎罗殿一般的府门,然后缓缓关闭。 裴星悦目送着如丧考妣地纨绔们,然后跳下墙头,往里头走去。 此刻的昭王正托着腮,重新坐在凉亭里下棋。 是的,之前在两大宗师的对决下,毁于一旦的长廊和凉亭已经重新修葺起来,静湖里甚至种上了不知从哪儿挖来的荷花,半开半放,亭亭玉立,新养的鲤鱼游曳在水中,等待着主人好心洒下鱼食。 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位白眉白发的老公公,似乎说了什么,宣宸捏着棋子阴森森地笑起来,“打入冷宫?” 那公公微微富态,看起来和蔼可亲,手上挽着浮尘颔首道:“是,听闻皇后日夜哀戚卫家,惹皇上厌弃,若非太后出面接走了卫氏,不然就得挪去静心宫。” 当年太后自爆将九皇子偷梁换柱送出宫,被先帝捋了妃位送去的冷宫就叫静心宫。 “不过太后亦是不喜卫氏,是以准备将她送去**寺,命其听从佛法,修行养性。” 宣宸放下一颗白子,淡声道:“**寺岂是她想去就能去?” 堂堂国母呆在一群和尚堆里,别说有损皇家脸面,就是**寺也不会答应。 老公公顿时笑起来,“在皇陵之时,太后娘娘曾夜请国师讲佛,身边陪同之人就是皇后,今日**寺迎客以待,不接香客。” 宣宸恍然,接着嗤了一声,“看来此事在国师眼里关乎大舜将来,以至于老和尚连避嫌都不顾。” 国师的立场向来微妙,他对宣宸示好,不惜耗费内力替昭王压制邪物,但同时也善待皇帝,阻止任何意义上的谋朝篡位,分崩离析。 其实跳出个人恩怨来看,国师所做一切不过是在维护宣家正统,维持着朝堂内外那可怜的平衡罢了。 “武功堪称绝顶,却依旧看不破朝代更迭乃大势所趋,怪不得成就不了陆地神仙。”宣宸不屑道。 公公闻言面露汗颜,“王爷,能有国师这般境界,已是时间少有,毕竟都是人,总是逃不开执念。哪怕是您,在几经生死之后,抓住了……不也放不开吗?” 他说着望着湖岸对面走来的红衣青年,眼中露出揶揄,“模样端正,凌然有神,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闻言,宣宸阴涔涔地看着他,被说中心事之后表情分外不善,“你个老货,不是说要守皇陵不回来了?” 老公公摸着臂弯上雪白的浮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唉……人总是善变的,老夫发现比起归隐清苦,我还是更贪恋红尘,年纪大了,就想看些热闹。” 看谁的热闹?宣宸把棋子一丢,“你可以退下了。” 然而老公公充耳不闻,反而饶有兴致地说:“听闻这位小公子内力深厚,武功直指合一境,连狂刀都难以招架,可真是少年英雄,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必能登顶武林,王爷有眼光。” 宣宸冷哼了一声,没反驳,心说那是自然,他看中的人,岂会是平庸之辈? 接着老公公又道:“不过听陆拾说,他的武功虽高却很是古怪,需旁物压制,也不知是如何修炼而来,王爷可是担心?” 宣宸懒洋洋地讥笑,“想试探就直说。” “正有此意。” 裴星悦看着远处的凉亭,见宣辰身边有人,便不好去打搅。 他正想找个地方,琢磨着怎么跟人解释自己从地牢里铩羽而归这件事,就看到昭王殿下忽然冲他招了招手,接着一指湖中。 裴星悦纳闷地看过去,不明所以。 宣宸目光冷然,倨傲地抬起下巴,又指了指。 裴星悦仔细地望向湖中,此刻湖水静谧,水面上除了摇曳着荷花,漂浮着荷叶,也就只有几尾锦鲤来回游荡,那宣宸指的是哪个? 他估摸不准,于是把手臂搁在屁股后面,摆了摆手掌,比作鱼尾巴。 宣宸嘴角一抽,摇了摇头。 不是?裴星悦接着将双手在脸上撑开花瓣的模样,微微歪了歪脑袋再一次问询。 那模样真傻,宣宸扶额,有些不忍直视,不过这比划的比较形象,所以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原来是要花儿呀! 这点要求裴星悦哪儿能不满足,他二话不说提起一口内劲就踩入了湖面,朝着绽放的粉嫩清荷踏水而去。 阳光粼粼,红衣飘飘,青年足尖贴着清波荡起圈圈涟漪,风吹半夏,实在俊俏非凡,宣宸捏着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忽然想到少时两人第一次偷溜出去逛夜市,自己生性腼腆,就是喜欢也不会开口讨要,可但凡是他多看两眼,裴星悦都乐不知疲地一一比划过去,直到他点头,找出中意的那一个。 宣宸支着脑袋,眸光闪烁,嘴唇不由勾起一抹愉悦的笑。 裴星悦一脚点在了荷叶上,弯腰,正伸手掐断露出茎干的鲜嫩荷花,却忽然感受到一丝疾风劲力自凉亭而来,他当机立断侧身一翻,见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石从眼前飞过,射入湖中。 不等他看仔细,又有四五颗石子重新射来,黑的白的,直冲着裴星悦的四肢和运气腰腹大穴。 裴星悦当机立断一掌拍在水面上,以反冲之力飞旋腾空,接着凌薇踏步,幻化出残影接连躲避,同时指尖不忘挥出一道剑气,横在荷花茎干上,伸手一握,便接住了荷花。 然后他望向了凉亭,只见那慈眉善目的公公捏着黑白棋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可见弹出那玉石的就是此人。 再看宣宸,似乎早有预料,神情波澜不惊,见裴星悦摘了荷花,目光便落在了另一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抬手张开五根指头,示意要五朵。 第48章 裴星悦挠了挠头,狐疑地看着那俩,倒也不生气,飞身去了另一丛,这边荷花比较多,同时他也警惕着凉亭。 果然,在他摘取的时候,那老公公一拍石桌上的棋盘,霎时,不论是棋盘上的,还是棋篓里的,纷纷震到了半空中,接着雪白浮尘一甩,棋子顿时如密集的箭矢朝裴星悦激射过去。 “鱼双,你过分了,他身体才刚恢复!”宣宸怒道。 上百颗棋子瞬间封住了裴星悦所有的去路,逼着他正面对抗。 裴星悦眉头顿时锁紧,这些棋子要是落下来,身旁的荷花可就全残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抬手猛地往下一按,接着虚空往上一扬,静谧的水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牵引,掀起一道湖波,卷起荷花丛中的荷叶,好似盔甲一般挡在了花苞之上,接着裴星悦单脚于水中抡出一个圆弧,双手凝聚着内力,牵引着水波吞噬疾驰的棋子,在周而复始的运势之中,以柔克刚般消磨了棋子的力量。 接着足尖踢起一张荷叶,往上一张一搂,将棋子都装了进去,然后远远投掷,丢向了凉亭。 鱼双公公哈哈一笑,“好小子,果真不凡!”他一把抬手接住,把荷叶放在棋盘上,接着一脚踏出凉亭,抬掌对着裴星悦就拍了过去。 突然,裴星悦高喊了一声,“等一下。” 鱼双公公顿住,面露疑惑。 “我们离远点打。”这一片荷花好不容易才保下,他还欠着宣宸五朵呢。 鱼双公公闻言,表情越发和蔼,他看着宣宸揶揄道:“怪不得……原来是会疼人呐。” 说罢,就退出了数十丈之外,裴星悦身影一晃,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鱼双公公作为昭王府另一名至臻境宗师,练的是极致的外功。 别看慈眉善目,还有弥勒肚子,可当他衣裳一脱,全身的骨骼劈啪作响之后,强健壮硕的肌肉便凸显出来,连同身高都变得令人生畏。 “炼体?” “不错,老夫以体魄入至臻,小子可扛得住?”鱼双公公双拳相轰,发出爆破之音,钢筋铁骨,铜墙铁壁,非同一般。 裴星悦眼睛顿时一亮,双手抱拳,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甚好,别用巧劲,硬碰硬地来!” “是。” …… 虽是宗师之间的切磋,可裴星悦没有解开身上的玄银秘铁,这动静便不会如那刺杀之夜。 湖水只是在力量碰撞之下微微震荡,惊动了鱼群。 凉亭中的宣宸将视线从那角逐的两人身上移开,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接着几不可闻叹息一声,然后抓起一旁的鱼食撒入水中,看着鱼群四面八方涌来,自嘲地笑了笑。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青柑香气,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束红粉樱白,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 宣宸抬头看去,见裴星悦倒挂在凉亭上,双手捧着荷花冲着他笑,“宣宸,给你。” 荷花沾染了水珠,滚在鲜嫩的花瓣上,欲滴不滴,实在娇艳动人。 宣宸的心漏了一下,他动了动手指,神情却不冷不淡道:“我只要五朵。”而裴星悦则将满湖的荷花,不管完全盛开还是含苞待放全一股脑儿摘了过来。 裴星悦浑不在意地说:“那挑你喜欢的。” 宣宸于是接了过来,凑到鼻尖嗅了嗅,心说都挺好看的。 荷花挡住了眼中融化的笑意,毫无阴霾,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鱼双公公穿好衣服,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摆了下浮尘,最终感慨一声年轻就是好,便摇头远去。 第35章 逼问 宣宸修长的手指拂过铺满石桌上的荷花, 然后挑了一支,将一片片花瓣扯下来,丢入水中, 余光瞥过一旁挠着后脑勺的人, 冷淡道:“被骂出来了?” 裴星悦依靠在凉亭柱子上,一脸挫败, “唉, 就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宣宸嗤了一声,心说那不是正常的, 在裴星悦选择他的时候,正邪已经不两立了。 朝堂上的老油条或许还会虚以为蛇,但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就没那么好的心性听“恶势力”废话。 想到这里, 宣宸把荷花秃了的茎干扔水里, 接着施施然起身, 一理衣衫道:“走吧。” “去哪儿?” “地牢。”宣宸说着回头看看着石桌上的荷花, 吩咐道, “捧上。” 这么多, 裴星悦问:“都要?” 宣宸下巴一抬,倨傲地哼了一声。 每一次来地牢, 裴星悦都为这湖下的光景惊叹:“建造这里的人, 绝对称上机关大家!不知与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鲁墨门相比, 谁更胜一筹?” 精巧机关术,加上霹雳轰天神镭,还不受湖水潮气, 实在难以想象有谁能设计这样精巧绝伦的建筑。 宣宸说:“你知道鲁墨门?” “知道,师尊原本想请鲁墨门帮我打造更精巧的玄银秘铁护甲,可惜他老人家在江湖上转了一圈, 没想到鲁墨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最终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了唐家帮忙。” 宣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时,前面传来铁链拖拽的声音,接着听到断人头嘶哑道:“两个大男人,还黏黏糊糊地摘花儿玩,恶心!” 这酸唧唧的话语令宣宸讥笑一声,“你鼻子倒是灵,可惜,你没有。” 断人头顿时气急败坏道:“宣宸,你个狗娘样的杂种!嘴里吐不出好话的刻薄鬼!几朵荷花就美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你……” “前辈!”裴星悦顿时高声一喝,打断了他,“您这样不好!出口恶言最终伤的还是自己,而且宣宸很好,你不许这么说他,否则晚辈只能请您赐教了!”他义正言辞道。 似乎知道自己想要解脱最大可能还得靠这小子,断人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断扯动锁链,发出哐哐的响声。 宣宸本就不在意断人头的疯言疯语,再难听的话都听过,但被身边人这般维护,也是高兴的,闲闲地来一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裴星悦听着那发泄的铁链声越发刺耳了。 他望了望那头岔路,于是看向旁边,低声道:“宣宸。” “嗯?” “我……能给她送一朵吗?”裴星悦抬了抬手里这一大束荷花,不太好意思地讪笑,“你要喜欢,我待会儿再去摘,昭王府不够,我去其他地方找,各种各样的直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如今的昭王殿下心眼比针尖小,裴星悦询问地很是小心翼翼,生怕惹这人不高兴。 同时,断人头发泄般的刺耳铁链声也不见了,似乎没想到裴星悦还挂念她,不由地悄悄屏息,唯恐宣宸不做人,不同意。 她忽然后悔那般辱骂宣宸了。 “你倒是善心。”昭王殿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而是抬起手指在花束上点着,“这朵,这朵,这朵……你不许动,其余的,就赏她吧。” 裴星悦闻言顿时露出笑容,高兴道:“宣宸,你真好。” 这就好了?宣宸惊奇地看着这个人,心说待会儿别怪他心狠手辣就行。 “快去快回。” 断人头几乎贪婪而小心地触碰着娇嫩的荷花花瓣,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都快忘了作为少女时,最喜欢地就是将好看的花儿往头上戴,然后朝着那送花人害羞地一笑…… 可惜,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皇帝,一个妖言惑众的道士毁了她的一切。 地牢里的众位大侠们才刚把裴星悦给骂走,没想到转头又回来了,还带来了正主昭王,顿时精神一振,抹了一下干裂的嘴皮子,准备再输出一波。 然而昭王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刚骂出一声“老子”,牢房的门就打开了,只见一直无动于衷的龙煞军一把钳住此人的手铐,掐着他的喉咙阻止了一切声响,然后粗鲁地直接将人拖了出来。 众豪杰见此一惊,“李兄!” “你们要干什么!”他们激烈地摇晃横栏。 关了那么多天,昭王显然终于要动真格了,是不是要动十八酷刑,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江湖豪杰为坚持心中正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但真要体会那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滋味,双腿还是会发软。 这位李兄咽了咽口水,虽心中怯意,但还是挣脱了喉咙束缚,挺起胸膛回头喊道:“兄弟们,老子先走一步,咱们十八年后再做好汉!” “李兄,高义!” 牢房里的其他人目送英雄一般看着他离开,双目含泪,接着转头又怒瞪宣宸,“昭王,有本事给个痛快!” 宣宸掀了掀眼皮,冷笑,“那也太便宜你们了。” 在这位之后,牢房又相继打开,陆陆续续有人被带走。 里面还包括了各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丁宁、沧心远、封青云、了觉和郭深几人,可以说这次刺杀的主要领头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拖出去。 第49章 宣宸盯着余下张望的人,阴涔涔地说:“再狗吠一句,就把哑药灌下去,以后都别叫了。” 裴星悦虽然投靠权臣成门下走狗,但至少还有良知,不会真对他们做惨无人道之事,但昭王根本没这个顾虑。 在他冰冷死寂的目光中,这里每个人就跟蝼蚁一样,扯断个胳膊,卸上一条腿,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每个人愤怒着,压抑着,但最终沉默着,死死地盯着昭王闲庭漫步般走出牢房,送走这个瘟神。 裴星悦捧着花连忙追上去。 作为地牢,必然有严刑拷问的地方。 宣宸走进去之前,吩咐道:“星悦,你留在外面。” 裴星悦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宣宸……”别动刑,如果必要死人的话,那就给个痛快吧。 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但是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已经扑鼻而来。 宣宸停下脚步,微微偏头,轻声问:“你信我吗?” 既然你不顾一切护着我,我自然竭尽所能给你两全。 裴星悦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放开手,说:“我等你。” 宣宸唇角一勾,“嗯。” 刑房的门被关上了。 而人也已经一一被送到了刑架上,然后五花大绑地锁住。 宣宸坐在一把椅子上,淡淡道:“本王没什么耐心,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回答满意了,就放你们回去,不满意,那这里的东西就会在你们身上一件件地试过来,看看究竟是你们的嘴巴硬,还是铮铮铁骨硬。” 滚钉、穿刺、绞刑、分尸、片肉、火燎、水溺……各种各样的刑拘被悬挂在墙壁上,黑漆漆、阴森森,挂着不知名的东西,脏臭难闻,这里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即使早已经至生死于度外,但看到这些刑具,依旧全身胆寒。 “恶鬼……你真是恶鬼!” “可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封青云梗着脖子,青筋毕露,大喊道,“有本事你试试!” 宣宸理着袖子,不缓不急道:“没关系,你们不说,牢房里还有数十人,一个一个来,总有熬不住的。就算都是硬骨头,不还有一个不能动弹的狂刀吗?一个不说,就在他身上划一刀,百刀下来……”他笑得犹如恶魔,“应该就不成人样了。” “你说什么,莫前辈还活着?疯子,不许你动他!”郭深大吼,恨不得挣脱束缚咬死宣宸。 “昭王,适可而止,莫要万劫不复!”了觉已经连佛语都不打了。 宣宸没当回事,继续,“你们当然也可以不在意狂刀,但总在乎亲朋好友,除非都是孤家寡人,否则妻儿老小,兄弟姐妹,有一个算一个……”他慢慢地,残忍地吐出恶毒的字眼,苍白的脸色仿若鬼魅。 众人的瞳孔一阵阵震动,全身血液回流,难以置信地大吼起来,激烈地挣扎引动锁链哗哗作响。 “住嘴!住嘴!你还是不是人!” 宣宸浑不在意道:“刺杀当朝亲王本就是诛九族的罪,这可不是滥杀无辜。” “老天为什么不开眼,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丁宁眼中含泪,恨不得一死了之,“你想问什么?” 宣宸见他们心神俱裂,不禁心中耻笑,敬酒不吃吃罚酒,裴星悦好言好语相问,却将他骂个狗血淋头,非得让他威逼,才肯配合,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裴星悦捧着荷花在门口踱步,时不时地瞅几下,他挺想进去的,但怕惹怒宣宸,反而弄巧成拙,让那些侠义之士多吃苦头。 焦躁的心无从缓解,下意识地揪了花瓣下来,然后没过多久,门就开了。 裴星悦一惊,脱口而出道:“这么快?”这进去都没一炷香! 然而宣宸的目光却落在地上的荷花瓣上,眯了眯眼睛,心说再快也没你摧花辣手快,怎么,是对他不满吗? 裴星悦低头,“……”完了。 他一把将光秃秃的杆子藏到身后,丢到一旁,还用脚踢了两下,欲盖弥彰。 宣宸都气笑了,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径自走了。 啧,你说他干的什么事? 裴星悦下意识地想追上去,但回头一看刑房,想了想还是先进了里面。 他生怕里头一个个面目全非,奄奄一息。不过幸好,血腥味虽然有,却是刑房里面成年累月留下的,而刑架上被锁住的人衣衫依旧完好,没有一丝伤痕。 就是脸色不太好,失魂落魄的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也不知道宣宸对他们做了什么。 但是不管怎么样,宣宸说到做到,的确没有动用私刑,裴星悦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愉悦的笑容,心说宣宸果然底子善良。 饱受恐吓和威胁的武林人士:“……”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一丘之貉,欺人太甚! 这时,丁宁唤了一声:“裴公子。” 裴星悦走到丁宁的刑架前,见这名凝水宫女子面白虚弱,心力憔悴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不过昭王府地牢拿锁犯人自有一套,除非裴星悦一剑劈开锁链,不然难解。 “我去请人给你解开。” “不,不忙……”丁宁劝阻了他,反而焦虑地恳求道,“裴公子,劳烦你向昭王说明,我们真的跟那妖道没有任何关系,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次行动我们只是想救出赵大人及家眷。那批藏在道观里的银子,我们根本不清楚!” 郭深着急的说:“那种祸国殃民的妖道,不知残害多少忠良,我们恨不得杀之后快,怎么可能帮他制造混乱,助他逃跑?” 昭王作恶的时间不过三年,真正让先帝失控,走向昏君这条路的却是那天上宫的上清妖道,举国上下谁不对他恨得牙痒痒。 说来,先帝驾崩,昭王清算天上宫,将道士们抽筋拔骨、凌迟处死这件事,虽然手段骇人听闻,但却也大快人心。 谁要是跟这种妖道扯上关系,那可比裴星悦投靠昭王还令人不齿! 而昭王给他们的定的罪,恰恰就是包庇妖人之罪,这让他们如何受得了! 看来他们已经发现这场法场劫囚之事的蹊跷了,可裴星悦还不明白其中关键,便问:“所以究竟怎么回事?” “是罗振威!”封青云咬牙道。 裴星悦一怔,“什么,罗镖头?” “对,三月前,金莲教于襄州城外偷偷抓捕流民炼邪功,罗振威发现此事报告于正道盟,盟主号召众英雄豪杰前去剿灭。我和诸位代表门派也一同前去。”沧心远说。 正道盟是各江湖大派为对抗邪魔外道组成的正义联盟,推举出武功和名望最高者为盟主,威望极高,一呼百应,现在是青岚学宗山长担任。 沧心远作为嫡传弟子,责无旁贷。同时丁宁、了觉、封青云等也一同点了点头。 “事情结束后,罗振威却忽然向我们托孤。” 裴星悦闻言皱了皱眉。 “他说曾受赵大人照拂,救了全家老小一命,这回赵大人受难,他无法坐视不管,就算舍身也得去搭救,请我们保护他的家人。” 这说法怎么熟悉,裴星悦叹道:“看来救他命的人不少。” 封青云点头,接着反问:“你说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对一个即将被奸人所害的好官无动于衷?” 那必然不能的,就是裴星悦在听到罗镖头提议的时候,若非有小哥哥等着“依靠”他,他也会助其一臂之力。 “为什么不向盟主禀明?”裴星悦问。 “唉……时间来不及了,而且若是真跟师尊言明,江湖不管朝廷之事,师尊也为难。”沧心远道。 “而且当时江湖豪杰刚除掉了金莲教余孽,正是冲动热血的时候,所以……” “不管不顾地都答应了。”丁宁叹息,歉疚地看向和尚,“还连累了了觉。” 了觉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小僧能与诸位同行,倍感荣幸。况且不管是不是被利用,救赵奇大人一事小僧未曾后悔。” 郭深连连点头,“对,我也不后悔,他就是好官,不该死!” “而且这老小子还神通广大地联系了莫前辈,有狂刀加入,我们怎么可能会退缩?” 裴星悦太理解了这种感觉了,跟着不住点头,一脸感同身受。 见他被说动,众人期待道:“裴公子……” “我还有一个问题。”裴星悦说。 “什么?” 只见裴星悦由衷地问道:“所以,为什么之前我苦口婆心,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问你们这件事,你们不肯搭理我,甚至还百般羞辱我,可在昭王面前,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就全招了呢?” 绑在刑架上,七嘴八舌的几人顿时哑口无言,面露尴尬。 还不是因为裴星悦有良知有底线,但昭王没有吗? 只是这种欺负老实人的话实在没脸说出来,只能讪讪地闭上了嘴。 “要不,你骂回来?我们绝对不还嘴!”郭深不确定地问。 第50章 封青云一咬牙,“动手也行!” 裴星悦啧啧两声,绕着刑架走了两圈,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谴责,接着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地向门口走去,“所以这年头恶人好当,好人难做呀。” 众人无地自容。 “裴公子,若是要我们的命,我们无话可说,但请公子务必劝阻昭王,莫要牵连无辜啊!”几人接连大喊道。 裴星悦抬起手摆了摆,示意知道了。 第36章 龙煞 裴星悦后来又去探望了狂刀, 虽然为了防止这位宗师奋起逃出地牢,狂刀一直被锁住了四肢,封住气海大穴, 但是身上的纱布已经拆了, 露出结痂的伤痕,看得出来是在被精心救治。 突然, 密室里面又打开了一道门, 一抹俏丽的身影正拎着医箱走了出来。 “哟,裴公子, 你也在呀。”宣渺打了声招呼。 裴星悦立刻抱拳行礼,“见过五公主。” “哎呀,这称呼也太分生了, 你跟着宣宸叫我姐姐就行, 我就叫你小裴了。”宣渺满脸带笑。 虽然宣宸从来不叫她姐, 心情好叫她宣渺, 心情不好就是一个滚, 很不可爱, 但架不住他看上的男人是个知礼懂礼的好孩子! 果然,裴星悦非常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渺姐姐。” “哎!”宣渺清脆应了一声, 一把将手里的药箱递过来, “累死了,快帮我拎着,宣宸那死小子就喜欢折腾人。” 裴星悦从善如流地接过来, 又疑惑地看了看那间密室,偷偷问:“里面原来还有人呀?” “是啊,把人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 又非得让我接上,你说过不过分?” 裴星悦:“……”这轻飘飘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 正直的少侠就是见不得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既然碰到了总得问上一句,“那人犯了什么罪?” 宣渺理所当然地回答:“刺杀昭王反被擒喽。” 裴星悦:“……”好家伙,到底有多少人想要宣宸的命?天妒人怨到一茬接一茬,这个地牢还关的过来吗? 宣渺回头瞄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小星悦,你的内力属火。” “是。” “体温应该也比常人高上一点。” 裴星悦颔首,小火炉不是随便叫的。 “太好了!”宣渺击了一掌,高兴地问,“那你俩准备什么时候住一块儿?” 裴星悦不明所以,“和谁?” “当然是宣宸了。” 裴星悦轻咳了一声,心说他俩才重逢没多久,隔阂未消,立场不明,此事根本想都没想过。 但宣渺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好,于是兴致勃勃地说:“早点同床共枕吧,最好肌肤相贴,就完美了。” 裴星悦怀疑自己听错了,肌,肌肤贴什么? “就是有事没事抱一起的那种。”宣渺暗暗思忖,嘀咕了一声,“或许双修效果更好一些。” 裴星悦:“……”为什么堂堂公主能轻易说出这种虎狼之词! 他耳力惊人,听得一字不差,以至于惊骇地看着宣渺,一张脸迅速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双修这种事是他想的那样吗? 作为宣宸的姐姐,把一个男人送到他床上难道不觉得不对吗? 而且真这么干的话,确定不会被宣宸打死吗? 见他满脸震惊,宣渺忽然间有些不确定了。 想想她这阴晴不定、心狠手辣、一个不小心就喜欢把人拖出去砍了的弟弟,哪怕长相再出色,那也是蛇蝎美人,而且还是个男人,的确让人避之不及。 再瞧面前的这位少侠,一脸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的正直,恐怕将他吓得不轻。 这么说来自己是唐突了。 但宣渺转眼又一想,以宣宸那要命的性子,被他看中的人,除非成了一具尸体,否则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昭王手掌心。 思及此,她忍不住露出怜爱的表情,心中一叹,啧…… “咳……”裴星悦忽视发烫的耳根,故作没听见,镇定道:“你……为什么这么提议?难道我火属的内力对宣宸有益?” 宣渺作为外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多嘴这种事,但作为大夫,想必有几分考虑在里面。 说来这大热天,在所有人都是能穿少尽量穿少,唯独昭王无论何时何地都穿戴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不觉得热不说,甚至连手指都是凉的,体质再虚,有虚成这样吗? 裴星悦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身上莫非有寒毒?” 宣渺摆摆手,“毒倒是没有,那小子早就被喂得百毒不侵了,但也差不多。” 裴星悦眉头皱起,“怎么说?” “唉,还不是为了压制他体内的……”宣渺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糟了,说漏嘴了。 这边裴星悦听到关键处,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问道:“体内的什么?” 宣渺心说完了,宣宸不想让这小子知道!她要是说了,会不会一气之下灭掉他这个姐姐? “究竟怎么回事?他体内到底有什么需要压制?”裴星悦摆明了不问清楚不罢休。 宣渺很是为难,其实这也瞒不了多久,但总不能从她的口中知道吧? 她最终烦躁地跺了下脚,嚷道:“啊呀,这事你别问我,得问他去,他让说,我才能说!”为了不被追问,她一把从裴星悦的手中拿过自己的药箱,然后拎着裙摆快速跑了。 只是跑到地牢的入口时,她又转过身来,看着凝眉思索的红衣青年,犹豫着还是说:“他原来的模样,你该是知道的吧?” 裴星悦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皎皎明月,当得起一个昭字。 宣渺顿时莞然,“所以我方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说完,她彻底跑了。 * 昭王书房里 “王爷,确切消息到了,十日前,窑县率先被暴民冲破,府衙内连同县令一夜之间全部被杀,粮仓抢劫一空,三日后,慈县、恩县、怀县、祝县也接连沦陷,暴民一边分发粮食,一边吸纳当地民众,数量直接壮大到了万人,不断向外扩张队伍。排除存活下来的老弱妇孺,应该也有五千人。而这还是在五天前预估的数量,到今日,还能再翻一倍。” 陆拾神色凝重,见宣宸执笔于灯下,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道:“另外,陕西节度使于五日前派兵围剿,出兵了一万。” “嗤……”宣宸终于发出了声音,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他稍稍停笔,细细端详,接着于灯下轻轻吹了吹,待墨迹阴干,同时还不忘预测一句,“败了。” 陆拾点了点头,“败了,连一日都不到就逃回来了,死了近一半,因为丢人,消息被隐瞒下来,连简报都没送京。” 宣宸顿了顿,“一日都不到?” “是的。” “那这回他打算派多少人?” “三万。” “只有三万?”宣宸又沾了朱砂红色,一笔勾勒出画中人的颀长身姿,这画技显然已经熟能生巧,很是洒脱自然。 “三万不少了,陕西节度使麾下能用的也就六万人左右。”陆拾一边说一边瞄,虽然没有正脸,但光那一身红衣和高翘的马尾,也看得出宣宸画的是谁。 心中不由叹息,魔怔了这是。 宣宸却道:“如果我是他,就把六万人全押上去!” 陆拾不解道:“需要这么多吗?正规地方军,每年吃了多少饷银,不说日日操练,稍微讲点纪律都不是那些临时凑在一起的饥民暴民能对付的,对方怕是连军备都凑不齐吧?” 在听到手下传来一万人落荒而逃的消息时,陆拾都觉得自己听错了,怎么会这么离谱? 宣宸却懒得多言,“明日朝上不妨看看,不管是胜是败,总有个结果。” 他谈论此事时一脸无动于衷,作为大舜的摄政亲王,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地方大乱,动摇国基,冷漠地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而陆拾却惊讶道:“王爷,您要上朝去呀?” 宣城冷笑,“一直不去,还以为本王病入膏肓,要死了。” 这倒是。 “再者,我答应星悦要带他进宫看看,他估计也等急了。” 陆拾:“……”行,这才是重点是吧? “如何?”宣宸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画。 陆拾讪笑道:“属下一介粗人,哪儿看得懂这些。”然而他见宣宸眉毛竖起来,便又立刻道,“但这一看就是裴公子,王爷画得真好,少年侠客,潇洒极了!” 宣宸嗤了一声,“画了八年,是头猪也会了。”他正要凑到烛火上烧了,但忽然意识到已经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便把画收了起来,丢进一旁画缸,“沐浴吧。” “是。” 然而在陆拾告退之时,忽然宣宸又道:“你去把他找过来。” 陆拾脚步一顿,不太确定地问:“裴公子?” 第51章 不是他还能有谁,宣宸的目光犹如看一个傻子。 陆拾小心道:“可您不是一向不让人近身的吗?”洗漱沐浴就寝之时尤甚。 宣宸抿了抿唇,“我需要慰藉。” 陆拾:“……”他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差点被呛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这么快就就就……要人侍寝了吗? 他回头瞄了一眼,见宣宸捏着一枚竹叶在灯下瞧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看着就很别有用心。 陆拾忽然觉得自家王爷有点过于急切了。 他头皮有些发麻,于是大起胆子问:“王爷,万一,裴公子他不愿意怎么办?” 那可是近合一境实力的宗师,一身熔炼般的内力,连他的三伏剑都能熔断了! 要是不肯成就好事,裴星悦恼羞成怒之下掐死宣宸岂不是一根手指头就够了?他救都救不及! 宣宸斜眼睨过来,冷哼一声——不愿意?他敢! 陆拾心下凄凄,垂死挣扎道:“也不知道裴公子在何处,怕是得好找。” 宣宸淡淡道:“龙煞军的灶房。” 陆拾:“……”这都知道? “还愣着干什么?” 一看那竖起的眉,陆拾头一低,“属下立刻就去!” 他再也不废话,忧心忡忡地出去找人。 * 裴星悦去找宣宸的时候,陆拾正在里面禀告,于是他脚跟一转,熟门熟路地摸去了灶房。 因为昭王不喜人多嘴杂,所以偌大的府邸下人极少,显得阴森没什么人气,但唯独灶房不一样。 民以食为天,就算像鬼魅的龙煞军也得吃饭,而且宣宸对他的亲兵极好,伙食顿顿有肉有蛋有鱼有菜不说,每日还换着花样来。 厨子都是御厨级别! 对于能把自己吃穷的裴星悦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他来昭王府没几天,其他地方还不熟悉,但灶房已经摸透了。而凭着他那张俊俏讨喜的脸,爽朗不拘小节的性子,又很快赢得了掌厨、帮厨、打杂的喜欢,成了灶房重点投喂的对象。 不管裴星悦多晚摸过去,总能找到大爷大娘们特地给他留下的特色菜,家乡食,各色各样的家酿点心也随他吃喝。 裴星悦一口一口吃得不吱声,每次都肚皮圆溜地扶门出去,然后到林子里练好一会儿的功消食。 这会儿他正窝在灶房里帮灶房大娘和面,像他这种武林高手,内力一起,手法一定,轻而易举就将面和得软糯又劲道,白胖溜溜的滚圆滚圆,做什么都好吃。 覃婆善做面食,她正在准备明日的早点,年纪大了,力气就有些不够用,幸好裴星悦来了。 “裴公子,今晚真是谢谢您喽。”覃婆笑眯眯地将热腾腾的一碗面搁在桌上。 裴星悦把几个大面团端到一旁,然后洗完手,随口问道:“婆婆,这些面团平时都是你自己来吗?数量这么多,你一个人恐怕不行吧。” 酱牛肉厚厚地给他码在碗面上,几乎盖住了整个海碗,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裴星悦坐下来拿起筷子,狠狠地吸了一鼻子,顿时口中生津,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覃婆爽快地回答:“我儿子呀。” 原来如此,裴星悦点点头,夹了一筷子的牛肉,正要送嘴里,又疑惑道:“他也是厨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覃婆说:“他在龙煞军。” 裴星悦一怔,缓缓回头,见覃婆拿着抹布擦着灶台,一脸平静。 他没深入接触过龙煞军,这群士兵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每个人都不拘言笑,冰冷异样。 除了那些统领、校尉级别还有点人该有的情感,其余活得仿佛行尸走肉,话都不讲。 他忽然想到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些,宣宸说他们发病了,熬过药性就能活下去,可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咀嚼牛肉,思忖片刻,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覃婆,龙煞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想知道答案最容易的便是问宣宸,然而他俩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看似亲密又带着微妙隔阂的生疏。 裴星悦不敢太深入去问,内心深处似乎也怕知道昭王那更加阴暗的一面,令他无法心安理得地留在昭王府,就如当初被提前行刑的赵奇。 可是,这种逃避的行为不长久,他还是无法自欺欺人。 覃婆虽然与裴星悦不过才认识了几天,但看得出来这是位光明磊落的侠客,目光清明,没有一丝藏奸耍滑。 更重要的是,他对昭王没有敌意,甚至在那晚武林高手行刺之时还出手救了宣宸。 昭王府从不待客,唯独面前的青年。 覃婆想到这里,叹了一声说:“龙煞军里的孩子呀,都是王爷从天上宫里带出来的。” 裴星悦一怔,又是天上宫! “皇帝要长生不老,要到天上去当神仙,但光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前呼后拥惯了,自然也得备上一支同样不老不死还比凡人更加强大的天军,裴公子,你说是不是?”覃婆笑着,可那眼里却弥漫着浓重的悲哀和憎恨,拿着抹布的手苍老却拧地紧紧的。 “那些药啊,毒啊,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婆子没见过,但听几位大人说,被抓进天上宫的人没几个熬得住的,所以抓的都是有武功,越高强越好,这样的人才受得住药性,耐得住折磨,一个个的……”覃婆的喉咙含糊地哽了哽,似乎想哭来着,“就不成人样了……” “我儿从小习武,会点功夫,虽然不能跟裴公子您比,但保护家人也够了。他本是守城门的士兵,后来跟随守将调入宫中,成了御林军,也算出息了。五年前娶了他师父的闺女,准备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是……可是宫里是非多,他又是那种耿直的性子,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贵人,就……就被送进那里去了,他媳妇到处托关系想办法,反而搭进了自己。” 覃婆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拿着手里的抹布正要擦,幸好裴星悦眼疾手快,换了个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覃婆冲他笑了笑,满脸褶子铺满辛酸,拿帕子摁了摁眼角,继续说:“再见我儿时,是昭王开府出来,身边带着龙煞军,满城风雨,人人害怕。可我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命不命的也不在乎,就来这里碰碰运气,可没想到,老天爷还真是眷顾我们娘儿俩……” 此刻,灶房里除了覃婆略微喑哑的声音,寂静得落针可闻。明明这面条劲道弹性,牛肉酱香十足,可是裴星悦再也没动一筷子。 想到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些龙煞士兵,他难受得仿佛在生吞刀子。 突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不缓不急三下,裴星悦望过去,却见覃婆抬起手擦了擦眼睛,接着起身道:“裴公子您继续吃,放心,是我那儿子来了。” 她开了门,一位一身漆黑,包裹得极为严实的龙煞士兵站在门外,他摘下面具看着覃婆带着泪痕的脸,目光瞬间变得极冷。 “娘没事,好着呢。”覃婆笑了笑,充满了安抚。 男人点点头,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开始脱手套。 不过才脱了一只,就被覃婆按住了手,“今晚不用你帮忙啦,裴公子正巧在这儿,他已经帮娘都揉好了。” 男人闻言视线移到了四角方桌前的裴星悦身上,接着望向搁在大盆子里胖圆胖圆的大面团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冲裴星悦点了点头。 他重新戴好手套,正要戴上面具,却又被他娘拉住了,“娘也给你留了一碗,吃完再走。” 覃婆笑眯眯地拉着儿子的手坐到了桌子上,可看到裴星悦,又迟疑了起来。 龙煞军毕竟凶名在外,常年充满血腥气,令人害怕,而裴星悦又是王爷的贵客…… “一起吃吧。”裴星悦笑道。 “多谢裴公子。”覃婆将儿子按在了桌子前,又递给了他一双筷子。 男人于是安静吃面。 裴星悦琢磨着搭两句话,便想到了倒霉弟弟宋明哲,问:“这位大哥,你知道今早被送进府里的那些大官儿子关在哪儿吗?” 男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吃。 “大哥?”裴星悦又唤了一声。 男人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很快摇了下头。 裴星悦心说这是几个意思,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还是一旁的覃婆说:“裴公子见谅,他已经说不了话了。” 裴星悦愕然,接着低声道:“抱歉。” 男人吃得很快,不一会儿连汤都喝完了。他放下筷子,戴好手套和面具,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灶房,隐入黑暗之中。 覃婆在他身后看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已经好了,他至少还活着,还认得我。” 第37章 药浴 陆拾找过来的时候, 裴星悦正拎着酒坛在一棵树上喝酒,目光望着的就是那平静的湖面。 忽然,裴星悦将酒坛子丢下来, 挑眉, “喝吗?” 第52章 陆拾抬手一接,“喝。” 他也豪迈, 拎起酒坛凑到嘴边便灌了一大口, 接着惊讶道:“这是洪厨子自酿的梨子梅?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藏哪儿,他还骗我说都喝光了!” 咳……原来是同道中人, 还被他截胡了。 裴星悦抬手冲他抱了抱拳,表示对不住。 没办法,他这张脸向来讨老女老少喜欢, 出门买烧饼必定给个最大的, 吃碗馄饨都能多给几个。 裴星悦指着湖问:“陆拾, 这湖底地牢是什么时候建的?” “王爷被赏赐这座府邸之时, 他吩咐的头一件事就是修建这个地牢。”陆拾说着面露不解, “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裴星悦目光深幽, 自嘲了一声:“因为我发现,真相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残忍不堪。”陆拾听着不明所以, 正要询问, 便见裴星悦看过来, “你是来找我的?可是宣宸有事?” 闻言,陆拾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囫囵道:“是……王爷有请。” 裴星悦于是从树上跳下来, 把剩下的小半坛酒也一并送给他,想也没多想地准备去找宣宸。然而才刚迈开步子,就被陆拾给叫住了, “裴公子,您等一下。” 裴星悦驻足回头。 陆拾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但想想说太明白万一提前把人吓跑了,宣宸怕是要祭了他,只能含糊其辞道:“王爷身子骨虚弱,待会儿若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担待。” 陆拾很心虚。哪怕他觉得自家王爷千好万好,一颗心也是真真的,但把一位近合一境的宗师引上床榻,在外人眼里也充满了折辱意味。 稍微端方古板的人怕是会恼羞成怒,但愿裴星悦别一气之下对着宣宸的天灵盖拍下去就好。 而这话落在裴星悦的耳朵里,特别是“身子骨虚弱”这五个字,直接戳中了他的心肺……一扯,生疼。 他点了点头,心说无论宣宸对他做什么,别说担当了,要他命都行。 * 裴星悦站在昭王寝殿之后,望着灯火透过门扉,他在想先帝为了成仙之后依旧能享受帝王的权力,命人暗中抓捕武林高手,以各种手段和药物炼制一支天军,那皇帝自己的长生不老药,又是谁在试? 答案不言而喻。 宣渺说过宣宸已经被喂得百毒不侵了。 轻飘飘的字眼,却饱含浓重的血腥和残酷的重量,深深地砸在裴星悦的心口,比之他的玄银秘铁护腕,更沉重百倍、千倍、万倍! 裴星悦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他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情形,可宣宸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了。 宗师的断人头成了疯子,龙煞军中也各个不像人,只有宣宸还能保持理智,这得需要多强大的心智?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寝殿内悄无声息,他一路循着气息往里走,忽然看到有氤氲水汽从四扇山水横墨的屏风后弥漫开来,同时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那里是……裴星悦愣了愣,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身。 “你的眼睛怎么了?”冷不丁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只见昭王殿下身着白色单衣走出内室。 宣宸探究的眼神从裴星悦的脸上划过,见青年眼眶有些许异样,不由拢起眉头。 他不等裴星悦回答便走近,鼻尖微动,“喝酒了?” 昭王殿下似乎正要沐浴,素来紧绷的神情此刻也微微放松,带了一丝慵懒,身上的单衣穿得并不严谨,敞开领口,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脖颈修长又白有些晃眼睛。 “方才去厨房顺了洪大厨的佳酿,多喝了一坛。”裴星悦没敢多看,回答中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然而恰恰看到昭王踩着木屐的脚,赤裸的,已经脱了鞋袜。 深色而简单的两条屐带穿过脚趾,消瘦的脚背浮着淡淡的青筋,显得肤色更白。 好看的紧,要命。 这下,裴星悦的耳朵也跟着红了。 “出息。”宣宸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不敢看他,还是堂堂宗师摸去厨房偷酒喝而有失身份。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裴星悦后退了一步,不自在道:“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外头等……” 可宣宸仿佛没看到他的拘谨,淡笑地问:“可要一起?” 裴星悦:“!!!”他难以置信地抬头,一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仿佛在问你认真的? 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他都没做好准备! 宣宸没理会他的内心的呐喊,以及脸上的呆滞,而是自顾自地抬手拔下了头上发簪。 一头青丝蓦地散开,长直如瀑,从裴星悦的眼前垂落。披散的长发柔和了昭王过于锐利锋芒的眉眼,突出了昳丽的五官。 裴星悦并不觉得那因病痛而消瘦的身体柔弱可欺,因为它收敛着掌权者翻手为云的威势,矛盾的两者结合在一起,反而显示出更加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看着面前的人,心跳顿时如擂鼓怦然。 宣宸将金簪随手丢在了一旁,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裴星悦好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低眸一笑,转入了屏风之后。 裴星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着清晰的入水动静,宣渺的建议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耳畔,他望着屏风上的那道剪影,总觉得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心跳得好快。 忽然,宣宸沉声道:“罗振威及手下镖师所住的地方,已经没人了,龙煞军晚了一步。” 说起这鼓动武林豪杰劫法场之事,裴星悦立刻将心猿意马驱逐出脑海,神色凝重道:“我实在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嫉恶如仇,不畏强权之人竟包藏这般祸心!如今想来,他替大家运送兵器是假,接应赵大人也是假,趁乱将妖道藏在道观下面的金银偷运出来才是真!要不是你提醒,我们就被糊弄过去了!” 裴星悦顿时产生了有眼无珠的憋屈,比被关在地牢里正在懊恼的侠士好不了多少。 宣宸轻嗤了一声,一群说风就是雨的江湖武夫,自然只有被人利用的份,甚至若非裴星悦阻止他杀人,连自己都被算计了。 此事没那么容易算了! “明日一早,你随我入宫。” 闻言,裴星悦暗暗吸了口气,“好。” 天上宫里的那口鼎他一直记挂着,总算能看到了。 只是…… “宣宸,你知道他们拿四方鼎究竟用来干什么吗?” “炼丹。” 炼丹?裴星悦愣住了,“可那只是一口鼎,不是丹炉吧?” “不用怀疑,我见过。上清亲自主持,领天上宫八十一名道士一起用内力熔炼黑火烧鼎,融奇珍异草无数于鼎内,炼制三天三夜才熄灭。”宣宸的声音有些凝涩,比平时冷了一些。 不过裴星悦没听出来,反而问:“这么大阵势,这炼的是什么丹?”可话一出口,他明白了,“长生不老!” 呵……屏风后传来一个极具轻蔑和憎恶的笑声。 “可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丹吗?”裴星悦低声问。 “每三个月折腾一次,一直到那老东西咽气为止,你说呢?” 先帝暴毙,这长生不老自然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为了这颗药,以举国之力燃烧,投入人力物力无数,将国库拖累到鲜红赤字,百姓卖儿卖女都无法抵税,最终饿殍千里,哀声载道。 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成仙? 先帝的荒唐暴虐,一死不足以谢天下!但对裴星悦来说,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所以,你每三个月就得吃那什劳子的长生不老药?” 此言一出,屏风后顿时静默,连水声都听不见了,反倒是放轻的呼吸声浓重了几分。 良久,手掌撩水的声音重新响起,掩盖了呼吸,宣宸若无其事地问:“今晚在厨房里碰到谁了?” 裴星悦没说话。 “覃婆?” 裴星悦嘴角一抽,叹道:“这你都猜得到?” “除了她的儿子还留在龙煞军,其余都死了。” 裴星悦心中一震,“都死了!” 宣宸笑了,“自然,否则他们怎么会进昭王府?” 因为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痛苦,同样的仇恨才能放弃正常人的生活,一无所有地踏进阎罗地府,成为里面的一员。 只要给他们报仇的希望,龙煞军是不是修罗恶鬼不重要,昭王是不是残暴不仁也无所谓,这个世界对他们本就不存善心! 别看厨子们对着裴星悦笑呵呵的,一脸客气,可心里的伤痛埋藏太深,又哪会随便与旁人说?这里的每个下人都是如此。 也就只有覃婆,儿子在,人生就多了一丝希望。 裴星悦终于忍不住绕过了屏风,出现在宣宸的面前,后者洁白的身体正淹没在黑漆漆的水中,一沉一浮地掩盖着上面的疤痕。 在屏风外头裴星悦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如今凑近,还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有些令人作呕。 第53章 而宣宸的双手正握在桶壁上,上面青筋绷起,指节泛白,可见用了很大的力在克制。 只是见裴星悦突然进来,这才仓促地将手浸入水中,然而苍白的脸上,眉宇间痛楚难掩,呼吸一松,顿时浓重起来,唇齿之中抑制不住发出了呻。吟。 可见这药浴并不是那么享受,浸泡在里面反而痛苦万分。 可这个人方才竟还与他说话,以游刃有余的假象欺骗他!裴星悦将手伸进了水中,顿时感到针扎一般,让入水的每一寸皮肤体会到了剜心之痛。 这种药浴一般人谁忍受的了? 他面露震惊,“宣宸……” “出去!”宣宸的眼神有阴沉,浮现猩红的戾气。 如此狼狈的模样竟赤裸着展现在裴星悦的面前,这让他无法忍受! 裴星悦自然没动,他脚底生根似地站在原地,甚至蹲下。身,轻声道:“不是你说的,请我一起吗?” 宣宸气笑了,神情有些狰狞,“你还真敢?” 第一眼看到八年后的裴星悦,宣宸就知道这小子已经不像少年时那般没脸没皮,反而在长大后捡起了礼义廉耻,变得端方君子起来。 这样的人,即使给他机会,也不敢造次,宣宸完全能够拿捏。 然而裴星悦却无视他的张牙舞爪,只是问:“这些所谓的不老药到底给你的身体带来什么隐患,你体内究竟压制了什么?” 宣宸眼睛一眯,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变得冷硬无比,笑容变得森然,“你真有本事,我再三叮嘱,还能撬开宣渺的嘴。” 你们都不想活了! 裴星悦抓住宣宸的手,后者一把甩开,见此裴星悦皱眉道:“别任性,把手给我。” 宣宸冷笑,根本不听他的,什么温柔,什么包容全是虚假的,昭王殿下素来独裁偏执,唯我独尊。 裴星悦暗暗一叹,心说是你逼我的。 下一刻,宣宸只觉得身体一麻,动弹不了了。 他眼睛蓦地一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臭小子,怒道:“放肆!” “对不住,只是希望你冷静一点,给我看到这个样子不丢人。”裴星悦心疼地收回点穴的手,努力屏蔽那双杀人的眼睛,然后起身绕到浴桶后方,将那头湿漉的青丝撩到宣宸的胸前,露出他的后背。 “裴星悦!”宣宸厉声道。 “凝神静心!” 再一次看到那上面纵横的伤疤,裴星悦恨不得将那些刽子手从阴曹地府里扯回来,再一次千刀万剐! 他倾吐一口气,接着将手掌按在宣宸的后背上,炽热的内力缓缓地顺着手掌渡了过去。 宣宸原本又疼又冷,即使水是温热的,但对他而言依旧冷得刺骨,整个人都是暴躁易怒的,然而随着裴星悦的内力充盈进入经脉,中和了那份寒冷,倒是让他觉得温暖起来。 这样的温度,令人贪恋,也难以割舍。 “这得泡多久?”裴星悦柔声问。 “一刻钟。” 裴星悦环视着这方被屏风隔开的空间,在一旁找到了一根点燃的线香,心中了然了,“好。” 宣宸无法动弹,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睫轻颤,微微带了些湿意。多少个晚上,疼痛难忍之时,宣宸就会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问:你在哪儿?该死的你在哪儿! 无人回答,无处找寻。 现在,人终于在身边了,一如既往地……温暖。 短暂的沉默之中,突然裴星悦说:“宣宸,我今天看到那些朝廷大臣的儿子了。” 宣宸睁开眼睛,“还有你弟弟。” “嗯,那小子比较争气,一群哭爹喊娘的纨绔里,就他就镇定。”裴星悦真觉得宋成书祖上烧高香,生了这么个有担当的儿子。 “你想问什么?” “咳,就是……随便说说,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打算。” 这一招以退为进倒是用的不错,但宣宸却没顺他的意,直接不说了。 裴星悦抓耳挠腮的,忍不住唤了一声,“宣宸?” “宣宸?” 最终,宣宸吐出三个字,“死不了。” 死不了,但苦头恐怕也少不了。 不过,“挺好,挺好。”能活着就好,对昭王要求不能太高,裴星悦心中叹息。 两人闲聊之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裴星悦感受着宣宸放松的后背肌肉,便问:“还难受吗?” 蚀骨的疼被温暖不断冲刷,从针扎变成了万蚁啃食,细细密密的,带着丝丝痒意。痛苦其实减轻了许多,只是更加延绵,也说不上来到底哪一种更难受。 宣宸无法回答,只是道:“把穴道解开。” 裴星悦没作声,他怕一解开,这人就不管不顾地揍他。 宣宸冷淡道:“我身体麻了。” “哦,那你别动,渺姐姐说我的内力对你有好处。” 渺姐姐? 宣宸眉毛顿时竖起,心说叫得可真亲密,一个碰见英俊男人迈不动腿,一个碰到男女老少都能哄开心,凑一起刚好能气死他! 第38章 来客 穴道最终还是解开了, 宣宸发麻的身体顿时得到了缓解,懒洋洋地由着裴星悦缓慢输送内力。 见人没跟他计较,裴星悦心下松了口气, 如今这人的脾气太大了, 他有点吃不消。 “对了,宣宸,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身体里究竟压制了什么?” 闻言, 宣宸微微偏头,似笑非笑道:“怎么, 你的渺姐姐没说吗?” “她不肯告诉我,让我来问你。” 倒也并非色令智昏,宣宸冷笑, 心里给宣渺留了一条狗命。 “宣宸?” “可以了。” 裴星悦一愣, “什么?” “药浴时间到了, 把手拿开。” 裴星悦没关注时辰, 不过他一转头, 看到边上搁置的香炉上, 那段线香已经烧没了大半,还剩一点末尾坚持着。 昭王对于药有关的都深恶痛绝, 能留一点是一点, 糊弄过去就行。 “再等等, 还没烧完……”然而不等他说完,忽然哗啦一声,宣宸转身, 冷白的手一把拉住裴星悦的衣襟,扯向了自己。 那力道不小,若非裴星悦眼疾手快地握住浴桶边沿就栽进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 鼻息之间又只留了不到一寸的距离。 漆黑的水漫在宣宸锁骨处,轮廓若隐若现,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修长脖颈,肌肤细腻恍若凝脂一般,实在晃眼睛。 裴星悦的喉结不由滚了滚,心说太近了,也太……暧昧。 他有些无所适从,“宣宸?” 他想挣脱回身,却听到宣宸凑过来,在他的耳旁低声问:“星悦,宣渺还说了什么?” 说同床共枕,肌肤相亲,最好双……双修…… 不知道是水汽蒸的,还是什么原因,裴星悦肉眼可见地从脖子开始红了起来,他赶紧摇了摇头,把各种旖旎景象抛出脑海,实在没好意思把这些孟浪的话说出来。 而宣宸则轻笑了一声,看不见的眼眸带着逼人的锐利和寒气,语调却柔和戏谑,哄骗着问:“你可曾尝过那床笫滋味?” 裴星悦:“!!!” 床,床笫滋味? 这姐弟俩真是一脉相承的无所顾忌,这种话是随便说的吗? 哪怕江湖豪杰不拘小节,也没到随口把床帏之事挂在嘴边的吧。 但凡换个人这么问,裴星悦绝对一巴掌就拍过去。 然而面前的是宣宸…… 昭王殿下一手扯住他的衣襟不让动,另一手轻轻抚上裴星悦的脸庞,红衣青年浓眉大眼,朗目星眸,鼻梁高挺,一身正气,明媚豁然,是江湖话本中最让人心悦的侠士模样,谁见了不心动呢? 更何况是落在宣宸的眼里,他轻启凉薄的唇,“听闻江湖流传,顺手公子一人一骑快意恩仇,俊俏风流,洒脱自在,武艺绝顶难逢敌手,还生了一副侠肝义胆……是响当当的少年英雄。” 裴星悦感受着耳畔轻微的呼吸,听着宣宸嘴唇一张一合满是夸赞,心飘飘的同时又产生了一丝异样的危机感,连连谦逊道:“哪里,都是江湖谬赞,我不过是一介草莽。” 宣宸低笑,“近合一境的草莽,放眼天下也当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都不是瞎子,怕是早就惹了不少芳心吧。” 裴星悦:“……”这里就有一个明显的坑。 然而他想到一路而来,的确有不少飒爽女侠、大家小姐、小家女郎明里暗里地对他示好,甚至直言招赘,以万贯家资作陪……这心就不由地虚了。 宣宸微垂眼帘,掩下了一瞬间的杀意,唇边的笑容却越发蛊惑,“情投意合,鱼水交欢,乃天道自然。”他的手指顺着裴星悦俊俏的下颌往下,漫不经心地挑开那单薄的衣襟领口,“星悦,你若愿意,不如试一试,我与她们如何?” 他若答应……宣宸眼眸中癫狂若现,心说那就死吧。 第54章 但下一刻,裴星悦像被烫脚的虾子一样,蓦地往后跳开,直接闪影三尺远,连轻功都使出来了! 他快速地整理被扯开的衣领,惊骇地看着这人,“你怎么这么随便!” 他声音都变了,简直难以置信。 宣宸愣了愣,脸上犹带着惊讶,这么大反应…… 但很快敛了情绪,似笑非笑问:“怎么,我说错了?” 裴星悦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有些难堪,“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 “没有?这可不像,地牢里那个凝水宫弟子,对你就别有不同。”宣宸淡淡道。 “那是她的事,和我何干?就算有,我也断然拒绝了,我可是有……”话落,裴星悦一滞。 宣宸心中一动,“有什么?” 有意中人!有未过门的明月光!他都准备好养家了,可是…… 裴星悦看着面前一副玩世不恭的昭王殿下,突然有种被戏弄的愤怒,磨了磨牙,“我没有,难道你有?” 他提高了声音,想起方才宣宸那般撩拨自己,一副个中好手的模样,再听听那话,什么鱼水之欢,天道自然,随口就来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就抑制不住心底的委屈和怒火,他都没勇气问那些人是谁,又如何上了昭王殿下的床笫。 心口一时堵得发慌,无从发泄的怒气不知道是对着这人还是对着自己。 这般胡思乱想之时,只见宣宸背靠在浴桶上,淡声道:“我说过,我没有对旁人宽衣解带的嗜好,更何况这样的身体,哪有这心力。” 这些年也就对一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子掏心掏肺了。 裴星悦心口的郁气顿时在这一句话下化开了,他抿了抿唇,没有将松快的笑显在脸上,反而有些抹不开面子,说:“这是对的,就该洁身自好。还有你让人找我过来,就是为了戏耍我?” 说来想问的话,这人是一个字都没说,简直狡猾又气人。 “当然不是,今夜有客人。”宣宸见他窘迫的模样,心情顿时豁然开朗,就算药浴将他痛觉麻木都无法影响高兴。 “客人?”裴星悦疑惑,“可昭王府不是不待客吗?” “所以是不速之客。” 话落,裴星悦眉间一皱,眼神顿时凌厉地看向屋顶。 “这下时间足够了。”宣宸说完,裴星悦转头一看,不知何时,那炷细香竟燃烧殆尽了。 只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宣宸起身迈出浴桶,同时伸手撩过屏风上的衣裳,扬手披上,一晃眼,裴星悦来不及细看,白色的里衣就刹那间遮住他赤裸的身体。 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神情一派自若,“准备迎客吧。” 长直的黑发依旧湿湿漉漉地往下淌水,身上未干的水渍又将雪缎洇湿,贴在后背和肌肤上,腰窝简直若隐若现,而且这人还赤着脚,连屐子都没穿! 裴星悦回神,连忙追上去,同时不忘将挂在一旁的大巾帕拿上,“哎,你等等,我给你擦干啊,待会儿着凉了怎么办!” 堂堂亲王,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 周围声音寂静,闻不到一丝气息。 然而这刻意的收敛却逃不过裴星悦的五感,在宣宸提醒下,细细感知中,他的神色变得凝重。 “来了,不止两个人。”而且,至少是至臻境的绝顶高手! 宣宸披散着长发,由着裴星悦用巾帕包住,然后用内力轻轻烘干。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地拖着下巴,随口道:“应该有五个。” 裴星悦嘴角一抽:“这么多!来干什么?”总不会也是来刺杀昭王的吧? “如果能杀了我,倒也一劳永逸。”这口吻相当的漫不经心。 裴星悦:“……”果然! 所以做人不能做太坏,不然替天行道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幸好自己武功练得高,不然怎么保得住这人? “开门,请他们进来。” 裴星悦扬手一挥,外殿的大门应声而开。 宣宸端起茶水,轻轻吹了吹,四平八稳地喝了一口后,便淡淡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喝口茶吧。” 宣宸的声音不重,但外头的几人却听得一清二楚,静默五息之后,有人影出现在门口。 “昭王殿下,小妇人失礼了。” 一个穿着紫蓝色裙装的女子缓步踏进门槛,她梳着妇人发髻,脸上却一根皱纹也无,但气质成熟美艳,身姿婀娜,年纪已然不小了。 裴星悦看着她腰间晃动的冰玉,立刻猜出了她的身份,凝水宫的。 继她之后,又有一个道人握着七星剑走进来,看着校服和打扮,这位是云峰山孤鸿派的宗师,脸色冰冷,看宣宸的目光带着杀气,若非理智克制,否则怕是要一剑刺过来了。 接着是一位手握竹简,打扮如儒士的男子,举手投足优雅有礼,抬手对着宣宸拱了拱,“儒生卫开明见过昭王殿下。” 卫开明,清风居士,青岚学宗的院长之一,也是一位至臻境宗师,江湖上赫赫有名。 这三个一走进屋内,无形的空气仿佛被凝聚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威势缓缓地笼罩向昭王,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裴星悦眸光一凌,将手中擦头发的大巾帕往旁边一丢,接着朗声道:“晚辈裴星悦,有幸见到诸位前辈,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宗师,还请以礼做客。” 裴星悦脸上带笑,可一双清澈的星眸却不带任何笑意,有话就好好说,一上来就拿雄厚的内力震慑谁呢? 特别是昭王没有武功,要是自己不在,说不定不知不觉中就被碾出内伤了!裴星悦想到宣宸一身伤疤,满身寒气,泡着那针扎般的药浴,内里不知道还藏着什么隐患,心中便不由地产生了怒意。 宣宸闻言却微微一怔,接着唇边漾出浅浅的笑意,心满意足,岿然叹息,看着面前三人都顺眼了不少。 曾几何时,这位正直的少侠遇到他这样的奸邪必然手起拍下,没想到也有替他怼别人的时候,而且面前的都是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 裴星悦这一句,立刻将三人的视线引了过来。 虽然顺手公子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在各大门派的宗师眼里也只是一个资质较为出色的后辈,而且无门无派,没有身后势力,并不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 可今日一见,能在三位宗师的威势下,还能站出来,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可见这实力就绝不单单只是自在境!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微微蹙眉,但也未曾放在心上,不过暗中下手毕竟不光彩,倒也收起了内力压迫。 虽是请人喝茶,但屋内并无任何下人,宣宸自顾自地品茗,连眼神都不曾给他们。 在三人正要按耐不住开口之时,他才幽幽道:“凝水宫、青岚学宗、孤鸿派到了,那百川盟和天悲寺呢?是不打算赎回他们的弟子,还是做了梁上君子,准备偷人呢?” “咳……”这话说的,太过歧义。 “阿弥陀佛,贫僧来晚了。”只听到一声金杵落地之声,一位身着罗汉短打的武僧由远及近,转瞬之间到了门口。 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位粗狂的汉子,然而锦衣裹身,十根手指上带满了金红碧玉的戒指,还把玩着两只红玉圆球,颇似财大气粗的富商。只是跟随着旁边天悲寺的武僧,脚步不缓不急不曾落下,嘴里还笑呵呵道:“昭王殿下,惭愧惭愧,小孩家家的不懂事,到处惹祸,给您添麻烦了,还请王爷大人大量,莫同他们计较。” 天悲寺的雷怒罗汉,百川盟的笑面虎,哪一个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三加二,裴星悦顿时感觉压力很大。 真要打起来,他怕是不仅仅得卸下所有的玄银秘铁,还得背水一战! “本王若是计较,你们收到的就不是昭王府的请帖,而是刺客的人头了。”宣宸阴涔涔地说。 裴星悦:“……” 他还在纳闷这天南地北的五名宗师怎么像约好的一样全来了,感情是面前的这位邀请过来的。 而且别看昭王殿下身板脆弱,一捏就碎,但是言辞犀利,充满挑衅,那是一点都不带怕的! 凝水宫的紫霄夫人斜了一眼几乎脸裂的裴星悦,笑道:“王爷,就靠这小子,可保不住你。” “不必保,有诸位得意弟子作陪,死就死了。”宣宸对这种威胁毫不在意,反而轻飘飘道,“可本王一死,龙煞军无人可控,自会将京城内外屠戮殆尽,给这民不聊生的天下再加点雪上之霜,到时候千里浮尸,怨魂冲天,诸多若是良心过得去,担当的起,请便。” 他笑得极为恶劣,充满了不怀好意,以及能耐我何的嚣张。 恶人,就是这么无所顾忌。 “好一个残暴不仁,阴险毒辣的昭王!”孤鸿剑派的刑罚长老陈鹏一点就爆,怒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们!”下一刻,只听到卡拉一声,他手中的剑似要出鞘,但最终却被一旁的笑面虎给按下去了。 第55章 其余四人也顿时没了表情,任谁见到这种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权贵恶贼都想一杀了之,但这不是还有人质在对方手里吗? 裴星悦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想捂住宣宸的嘴,然而垂落身侧的手掌却冷不丁地被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他回头见宣宸不悦的目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的小哥哥现在只是嘴上说说,万一发起疯来可是会成真的,他也担当不起。 昭王可以没有人性,可以危言耸听,但正道盟却不能轻举妄动。 隐忍暗怒之下,青岚学宗的清风居士终于道:“王爷诚心相邀,我等亦是诚心而来,就不必互相试探了。” 宣宸顿时笑了,“好说。”接着扬声道,“来人,看茶。” 鱼双公公于是端着托盘推门而入,将姗姗来迟的茶水送到了这五位宗师面前,笑呵呵道:“几位远道而来,还请慢用。” 昭王府虽从不待客,可茶水却是皇宫中最顶尖的贡茶,清香怡人,自是不差的,只是此刻除了宣宸,没人有心情喝。 紫霄夫人、清风居士、刑罚长老暗暗地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后者摇头,表示没摸到地牢,更别想救出那些被看押的后辈。 除此之外他们还对着大圆肚,笑得一脸慈眉善目的鱼双公公抬了抬下巴,表示碰到了这一位,刚刚动过了手。 同为宗师,以炼体功法入至臻的鱼双并不比佛门罗汉金刚逊色,再加上断人头在湖底虎视眈眈,两人最终铩羽而归。 这个昭王府,阴气森森,充满了危险,似乎还有不少机关,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几位既然来了,是否表示本王所求各掌门都答应了?”忽然,宣宸的话打断了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 而五人脸上也一同露出凝重之色,正襟危坐。 清风居士斟酌道:“王爷所求之事,不难,只是怕对您毫无益处。” 宣宸眉峰一扬,笑得别有意味,“怎么,你们还担心本王吃亏了?莫不是早存了投我之心,如此为我着想。” “谁不知你又安的什么心!”孤鸿派刑罚长老冷哼道,“想要观摩无涯剑壁,可以,不过得按照我孤鸿派规矩来,非我派弟子需得闯过七星塔,否则即使杀了青云我也不能答应!”说到这里,他嗤笑地看向宣宸,“七星塔只容许二十五岁以下的高手闯关,按照以往,没有至臻境的实力,还是不要妄想了!” 宣宸毫不在意道,“本王既然开了这口,自然会尊重贵派的规矩。”接着他话锋一转,挑眉,“还有一个要求,贵派掌教怎么说?” “掌教不出山,想要得到他的指点,亲自去!” 孤鸿剑派掌教,于五年前正式踏入合一境,成就万人敬仰大宗师,将渐微的门派矗立在武林顶峰。 “信物呢?” 刑罚长老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小剑的形状,上刻孤鸿二字,“此乃掌教随身所戴,做不得假,拿去。” 鱼双公公走过来,取走了这枚信物,仔细端详片刻后,朝着宣宸轻轻颔首。 宣宸凉凉的目光于是落在其余四人身上,“你们呢?” 第39章 赎人 能够传承百年的大门大派, 自有无上的功法和日积月累的底蕴,才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实力高强的弟子,以此传承。 如孤鸿剑派的无涯剑壁, 从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到如今每个成名宗师, 都会在里面镌刻属于自己的剑意,供后人观摩演习, 从而悟出自己的剑道。 天下武者谁不想得到一观, 可惜这份殊荣只留给孤鸿剑派自己的弟子。 同样的,青岚学宗也有自己的圣人碑林, 儒者们以笔墨代刀剑,以指点江山的意气书写下属于自己的武学感悟,一横一竖, 一钩一捺, 隐隐藏着锋芒锐气, 也只属于学宗学子的修炼道场。 清风居士道:“王爷, 圣人碑林需过问心, 问情, 问道三关,敢问……” 宣宸抬起手, 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看来本王还是太好说话了, 那碑林凡是对你们正道盟有所贡献者,皆可一观,你这是在欺我无知, 不懂江湖吗?” 清风居士笑容不减,“王爷也说了于武林有贡献才可。” 宣宸瞥了一眼裴星悦,唇角一勾, “不劳费心,无为学士的信物拿来。” 无为学士虽不是青岚学宗的山长,却是当世武林另一位早已迈入合一境大宗师,也是青岚学宗统领正道盟真正的底气所在。 早有南无为,北不悟的说法,那碑林对宣宸来说不过是顺带,他真正的目的自然是无为学士。 无为学士虽然没亲自到来,但他亲手纂刻的印章却被清风居士送上,“王爷若信守诺言,老师必然也遵守约定,不然,他老人家怕是得亲自走一趟,会一会不悟大师。” 宣宸冷笑了一声。 天悲寺虽然来了一位雷怒罗汉,但此人少言寡语,直接取出一串佛珠,乃是历代天悲寺主持传承之物。 “昭王殿下若舍近求远,住持方丈自恭候大驾。” 要说佛门最具代表的无疑是**寺,国师不悟不管是佛法和武功皆为天下第一,天悲寺的主持不过是位至臻境巅峰宗师罢了。 不过谁让了觉一同被抓了,昭王的要求不算难办,只能答应给出信物。 “好说。” 凝水宫紫霄夫人则是将水凝玉递了过去,她说:“凝水宫里都是女儿家,武功与诸位相比也算不得出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概便是千年寒水棺,既然大家都同意借出宝地,我们宫主自然也无话可说,但……”她眼神一转,“作为正道盟一份子,唯一的要求便是邪魔歪道不入,武林败类不可!” 宣宸阴鸷冰冷的视线看了过去,“你在特指本王?” 紫霄夫人顿时捂嘴一笑,“王爷说笑了,以您这贵体就算凝水宫广开大门,您也受不了寒水棺的寒气,至于您手下的……”她的目光幽幽落在昭王身边的红衣青年上,面露惋惜道,“这位少侠,求富贵逐权势乃人之常情,但也需记得心存善念,保持本心,这世间有可为亦有不为,莫迷失就好。” 裴星悦闻言怔然,心说这是同自己说的吗? 而且不只是紫霄夫人,包括清风居士、刑罚长老、怒雷罗汉等四人也一样打量着自己,眼中的目光皆有深意和劝诫。 最后只剩百川盟,笑面虎把玩着玉球,干脆地奉上百川侠义令,“百川盟没什么高深的武功,王爷看得起这四通八达的水运海路,只要不违背道义,大哥说了,听凭王爷差遣一次,今后若有合作,也能时常往来。” 百川盟虽然也是江湖大派,不过却占据了江河湖泊的主要干系,手下有数百条船只连通五湖四海,码头上卸货装船的都是他盟内的兄弟。论人数和规模,百川盟无疑是最大的,哪怕学子遍布天下的学宫都比不上。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能让一个江湖门派发展成这样的规模,几乎丢掉了国家半个漕运命脉,朝廷显然已经腐败到无药可救。 五大派已经表态,昭王自然没有理由再扣着人不放。 灰头土脸的武林豪杰被带到了院子里,特别是那五大派的弟子,看见自家的长辈,顿时眼眶含泪,一个个犹如雏鸟归林一般扑了过去。 “师叔!” “师伯!” “二叔!” …… 夜探昭王府,行刺当朝亲王,就算是替天行道,也显得不知天高地厚,鲁莽无知了! 五大派收到昭王府的请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朝廷再腐败,皇室再残暴卑劣,那也是天下正统,刺杀无异于将自己置于乱臣贼子的不义境地。 当然若是成功也就罢了,竟然还失败了! 他们真怕赶到京城之时,这些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已经在凶残的昭王手里丢了性命,或者没了人样。 幸好,如今看来没缺胳膊断腿,也没废了武功,只是焉不拉几,有些萎靡而已。 “回去之后,去刑堂自己领罚!” “以后别这么风风火火,想想师门,闯了多大祸!你知道你师尊有多担心你!” “再有下次,直接打断腿!” …… 没事之后就该挨批了,但即使被骂得狗血淋头,只要能离开暗无天日的地牢那也是幸福而快乐的。 宣宸看着这种父慈子又久别重逢的戏码,简直碍眼至极,冷笑道:“还不走,怎么,舍不得了?” 这种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杀人威胁、屠戮满门的疯子,谁会舍不得?可恨自己实力不够,无法手刃此贼,只能避而远之。 而且,他们幽怨的目光落在宣宸旁边的裴星悦身上,谁能想到还有一个近合一境在保护他! “裴公子。”丁宁唤了一声。 裴星悦抬手,“丁女侠。” 丁宁眼含期翼,“裴公子救昭王一命,即使再有恩情也该是还了,这昭王府并非久留之地,还请公子三思。” 第56章 沧心远跟着说:“以裴少侠的实力,天下何处不能去,百姓受苦受难,我辈更需义不容辞地站出来,荣华富贵当真如此重要吗?” 随着这两人的话,其余豪杰也纷纷点头。 虽然裴星悦这回站在昭王那边,显得不仁不义,但他们清楚,如果没有他在其中斡旋,他们也不会这么安然无恙地等到师门来救。 鱼双公公瞥了宣宸一眼,天色已经够暗淡了,但那张脸却黑得能滴墨,森然冰冷充满杀气,若非对面站着五名宗师,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剥皮抽筋。 撬墙角撬到昭王逆鳞,真是大胆! 幸好裴星悦没点爆那根引线,反而笑道:“多谢诸位好意,不过裴某心中早有决断……”他回头看了宣宸一眼,安抚地笑了笑,“不多送了,诸位一路顺风。” “行了,冷暖自知,你们这些小东西就别太操心,走吧。”紫霄夫人拉过自己的师侄说。 清风居士朝昭王一拱手,“王爷,这便告辞了。” 宣宸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除了这五大门派的弟子,还有其他的江湖豪杰,没什么利用价值,宣宸看在裴星悦的面子上都买一送一地交给正道盟。 只是…… “那莫前辈呢?” 突然,郭深和封青云在人群中找寻,然而这位几近合一的宗师,依旧不见人影。 狂刀莫境河,是他们敢于刺杀的底气,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宗师,若是留在昭王府,怕是…… “昭王殿下。”清风居士唤道。 “想带走可以,把你们各自立派的独门功法留下,本王就放人。”宣宸一边往寝宫走去,一边淡淡地给出条件。 独门功法那可是各门各派的命根子,非门下杰出弟子不可传,岂能随意给别人? 莫境河毕竟跟五大派没关系,这样的人情也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其实若昭王狮子大开口,拿沧心远,丁宁这些嫡传弟子换取独门功法,他们也会犹豫。 所以此言一出,就算是五位宗师也只能闭嘴了。 莫境河,显然昭王根本没打算放手。 昭王府开了大门,暗沉的龙煞军站在两旁,没有点火把,只有面具下那一双双冰冷煞气的眼睛送他们离开。 想必,经此之后,他们也不敢再来了。 * 裴星悦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看着武林豪杰们走出昭王府后,便兴匆匆地推开了宣宸的房门。 “宣宸!” “满意了?”只见宣宸手里把玩着那枚小剑的玉佩,桌上放着的是其他四家的掌门信物,表情冷淡,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裴星悦倒是挺开心的,他不希望拥有侠义心肠的人死在宣宸手里,也不希望后者成为武林公敌,如今这局面再好不过了。 “莫境河你打算怎么办?” 宣宸瞥了他一眼,“另有安排。”说着,他把手中孤鸿剑派掌教的玉剑信物随手抛了过去。 裴星悦一惊,连忙去接,“哎,你别乱扔啊,摔坏了怎么办!”这可是合一境大宗师的信物! “那是你的事。” “啊?” 宣宸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忍不住讥笑道:“装什么蒜,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以后登门砸场子的时候用。” 裴星悦不想笑的,但实在忍不住,方才与五大派谈判之时,他就在疑惑了,宣宸所求的东西与其毫不相干,没想到竟是为了他。 想到五位宗师看自己的眼神,他的心口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不由道:“宣宸,你怎么这么好。” 宣宸哼了一声,没理睬他。 要不是这小子玩命,非得练什劳子黄鸟,他也没必要放低姿态,讨要各派宝地,以及与至尊强者交手的机会。 “知道就好,我累了,你也早些去休息。”毕竟身体虚弱,一翻折腾,眉宇间充满了倦怠。 裴星悦看得心疼,不过他没动。 宣宸挑眉,“怎么,还真想留下侍寝?” 裴星悦在他面前蹲下来,清澈而固执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欠我一个答案,不告诉我,我睡不着。” 宣宸侧了侧脸,“什么?” “你的身体究竟带着什么隐患,以至于让你三番两次地糊弄我。”裴星悦自诩不是聪明人,但也不是随便糊弄的傻子。 * 宣渺托着腮,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等着已经一动不动一个时辰的红衣青年。 “记录都在这里,可惜不全,暂时也没有剥离的办法,只能按照这邪物的习性尽可能地压制,我的师门还有宣宸自己,也派出大量人手在寻找有用的消息,不过因为是来自西域之物,又是古物,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很难。” 见裴星悦眉头褶皱凝成川字,她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玩意儿虽然要命,但并非立刻反噬,总归还有时间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必然也有能够对付它的东西。” “你还有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先去睡了。” 裴星悦沉默地摇了摇头。 宣渺揉着眉心,推开药房的门,忽然她想到什么,回头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平时帮我盯着点,这小子三天两头不肯喝药,逃避施针,稍微能活蹦乱跳就任性乱来,动不动就拿人命威胁,简直令人发指!” 宣渺想告状已经很久了,恨不得把这暴君那些威胁医师的暴行一一罗列出来,听得裴星悦苦笑不已。 “我知道了,渺姐姐,你慢走。” “嗯。”宣渺摆了摆手,走了。 裴星悦将手头的药理记载缓缓合上,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敢动周围的东西,也离开了。 他能理解宣宸为什么不告诉他,因为翻阅了一晚上,他从这些文字记载中只看到了无力两个字,一切都是猜测,都是未知,更无从对症下药。 连春霖岭的神医都束手无策,那他除了担心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为什么这世间的痛苦和折磨都放在宣宸一人身上,而他竟一无所知。 今夜当空的那抹白月皎洁无比,哪怕偶尔被乌云遮住,也无法抹去它本质的温柔和光辉。 * 第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 宣渺微笑着将一碗新鲜炮制的药放进食盒里,然后递到了红衣青年的手上,“赶紧去,让他趁热喝。” 哪怕上面还盖着碗盖,但腥臭的味道已经从缝隙里逸散出来,裴星悦脸色一变,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心说什么药那么难闻,怪不得宣宸总是逃避,这一般人谁顶得住,光闻着味儿都得呕出来。 “渺姐姐,这一大早上喝药,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们不是要去皇宫吗?现在不喝,什么时候喝?”宣渺叉着腰,眉毛竖起,“我跟你说别看他现在没事,但底子一直在消耗,不补上来,信不信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得晕倒了,到时候谁能救他,你能吗?” 被这么一问,裴星悦再无任何话语。 “一滴都别剩啊!” “哦……” 宣宸睡得并不好,今日又要上朝,那脸色阴沉得仿佛谁都欠他三条人命似的,周围弥漫着低沉的压力。 给他穿蟒服,梳头发的陆拾全程把自己当做一个哑巴,一声不吭,手都不敢抖一下,生怕挨了落挂。 然后敲门声响了,“宣宸!” 那清脆爽朗的声音直接救了陆拾的狗命,他惊喜道:“王爷,裴公子来了!” 来的好啊!来的妙!他立刻去开门。 然后,宣宸的面前出现了一大束粉红嫩白,新鲜的荷花散发着淡淡清香,都是含苞待放的,沾染了朝露,水灵水灵。 宣宸顿时面露惊讶,不由看过去,唇边荡漾着一抹笑意,问:“打哪儿来的,昨日湖里的都不都给你一锅端了?” “自是一早出府摘的,昨日答应你了,我不会忘记。”裴星悦笑问,“喜欢吗?” 那必然是喜欢的! 一旁的陆拾就见自家王爷那萦绕满身的阴冷悄无声息地散去,往下撇的嘴角勾了勾往上了一个弧度,心情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 他很想对裴星悦翘个大拇指,心说别看这位江湖少侠似乎耿直木楞,其实也颇有手段,瞧把他家难搞的王爷哄得多开心,一般人可做不到。 “算你有心。”宣宸一边嫌弃,一边伸手去接,然而还没碰到,裴星悦却将花一撤,转头递上了一个碗。 只见红衣少侠讨好道:“宣宸,我们先把药喝了吧。” 陆拾:“……”完了! 他收回那句评价,这原来还是个憨货! 这不得把轰天神镭给点了? 第40章 朝堂 昭王殿下虽然把持朝政, 将皇帝钉死在傀儡的位置上,但是他本人对朝堂上的破事并无兴趣,去早朝要么心情好, 好么心情恶劣。 第57章 当然, 一般来说他的心情就没好过,纯粹是去折腾人的。 只是今日, 这位王爷的气息似乎更加阴冷, 目光森森,每个大臣被他的眼神扫过, 心不由地抖了抖。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坐在了轮椅上! 只见昭王被推进大殿,一直送到丹壁之下, 然后就听到身后推轮椅的红衣男子低声带着讨好道:“是不是这儿?” 宣宸厌厌地冷哼了一声, 不想搭理他。 裴星悦触了霉头, 一脸讪讪, 然后沉默地站在宣宸的背后, 充当一位尽职尽责的护卫。 谁能想到已经被取悦的昭王, 因为一碗药翻脸了呢? 他觉得自己好冤。 可对于宣宸来说,想到裴星悦送出这束荷花的背后竟然还有交换条件, 这愤怒便油然而生!再深入一想宣渺和这小子狼狈为奸给他下套, 更是怒不可遏! 活刮这两人的心思都有了, 当场把花全扔了不说,甚至还想砸掉那碗药! 宣渺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宣宸喝下去, 裴星悦哪儿敢任由他糟蹋,花随时可摘,但药碗必须捧得牢牢的。 所以无论宣宸怎么抢, 就是没洒出一滴,红衣少侠一边躲,一边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趁热喝,凉了更加难喝……都是为你好啊…… 那场景,一旁目瞪口呆的陆拾表示,若非他家王爷打不过这人,折腾半天连片衣角都没抓住,这会儿裴星悦的骨灰都能被扬了! 于是,一个端着碗东躲西藏,逮着机会劝诫良药苦口,一个怒发冲冠,砸了屋里能砸的一切东西……最终,气喘吁吁之下,心情大起大落的昭王,体虚得不得不坐上了轮椅。 当然,那碗药还是喝了下去,不然宣宸连进宫的力气都没有。 昭王殿下心情乌云密布,就差雷电交加,面对着文武大臣,以及战战兢兢的皇帝,一双阴鸷的眼睛明显在琢磨着杀个人高兴高兴。 大臣们远本还想旁敲侧击一下送进昭王府的儿子,一夜过去了,不知道还囫囵地活着没有。 但现在,他们只想先跪在地上喊一声王爷恕罪! 不过也有例外的,宋尚书令的目光就惊愕又难以置信看着昭王背后的青年。 若非场合不对,这位百官之首都想问上一句,你什么时候投靠的昭王?不对,你靠上去了为什么不跟老子打声招呼? …… 摄政王的位置平时是空着的,可宣宸一来,丹壁上的皇帝就如坐针毡,眼神频频往昭王那里瞧,又不敢光明正大,于是显得暗藏心思,满腹鬼胎。 “皇上的脸色不太好,怎么,思念皇后了?”宣宸明知道对方心虚,但还是恶劣地刺激了一句。 提起皇后,皇帝的表情顿时一僵,若非冕冠前垂着珠帘,怕是得被当场看出点什么,他勉强镇定下来,强笑道:“皇后得了失心疯,胡言论语污蔑昭王,朕甚为不悦,太后已经做主送去**寺清修,哪有什么思念不思念。” 卫家灭了满门,只剩皇后贵为国母逃过一劫,她仇恨宣宸,这是必然的,不过真只是这样吗? 宣宸的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未免多说多错,皇帝连忙转了话题,关切道:“听闻先帝入陵那日有江湖刺客潜入昭王府,朕一直担心,如今见阿宸安然无恙,朕便放心了,不知刺客可有抓住?” 宣宸淡淡道:“抓了。” 皇帝顿时一拍扶手,义愤填膺道:“甚好!竟敢刺杀当朝亲王,这些江湖人实在胆大妄为,就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江湖人……宣宸唇边缓缓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皇上倒是清楚刺客的身份。” 皇帝神情滞了滞,慌忙解释道:“朕也是听说。”他生怕宣宸追问,便道,“不知昭王如何处置?” “放了。” “放了?”皇帝惊疑地看向宣宸,心说这冷血无情的弟弟什么时候这么宅心仁厚,连刺客都放过? “一场误会罢了,皇兄若是气不过,那就去五大派再把人抓回来,臣弟自当感激万分。”宣宸看着他,笑得分外凉薄,皇帝顿时什么话都没有了。 他会有此一问,不过是想激起昭王与江湖的矛盾,没想到向来杀人如麻的宣宸竟然不上套。 “那昭王今日来……” “闲来无事问问本王那批灾银,如今到哪儿了。” 这清清淡淡的话语一出,瞬间让竖起耳朵听机锋的大臣各个垂下头,全场寂静,他们袖手站立如大殿柱子一声不吭。 站在宣宸背后的裴星悦见此,敏锐地感觉到了这股异样而紧张的气氛,原本还带着期望的心也快速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他在城外是看着这批赈银敲锣打鼓地离京的,算着时间,即使没到陕州,也已经离得不远了。上百万两的数额,按理朝廷该严密监视,随时掌握动向。 “嗯,没人知道?”宣宸的手指轻点着轮椅扶手,一双眼睛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幽幽地吐出蛇信,“谁是主事之人?” 话落,大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户部和兵部,面露同情。 而两位尚书的身体则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额头瞬间冒出了虚汗,无助之下对着百官之首恳求道:“尚书令……救命……” 上一个办不好昭王差事的人,坟头的草还没长出来。 宋成书看了看宣宸背后的裴星悦,又大着胆子往周围扫了一圈,没看到昭王身边那两名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于是提起的心稍稍放下来。 昭王杀人是不可能自己动手的,裴星悦就算再不待见他这个老子,总不会当场手起刀落弑父吧? 他定了定神,缓步走出了列,那一瞬间,差点吓尿的两位尚书热泪盈眶,望着上峰的背影格外的高大,心中感激不已。 “启禀王爷,皇上,这赈银怕是到不了陕州了,地方来报……陕州发生暴乱,多县府衙被暴民冲破,乱贼人数已达上万,形成了不容小觑的势力。陕西节度使已经派兵前去镇压,如今尚处胶着之势。”宋成书说完,垂下头,静静地等待着。 这个消息宣宸早已知道,然而却给了裴星悦当头一个重击,他惊愕地愣在原地,竟然暴乱了…… 其实细入想想,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时至今日的大舜,长期处在压迫中的百姓实在太苦太累,过得太艰难,也太麻木了!若是再遇上天灾,简直将他们往死路上逼,这是压垮陕州百姓最后的一根稻草!若不想成为路边饿殍,不想卖儿卖女甚至易子互食,他们只剩一条路! 与其逆来顺受地变成一具具无人在意的白骨,还不如将这份绝望凝成最后一股气,带着对贪官污吏的愤怒,带着天下不公的质问,奋起反抗! 没有人愿意当叛贼,可是不得不走啊! 裴星悦心中凄凉而悲哀,然而他看着大殿中的大臣互相对视,暗暗私语,脸上的表情也只是皱眉、惊讶,然后变成了漠不关心和头疼,心就一点一点沉下去。 听到这个消息,竟没一个感到痛心惋惜之意,反而小心翼翼地看过来,生怕昭王一怒之下拿他们开刀。 有上峰出面,户部尚书终于有胆子站出来说:“自从得到王爷指示,下官立刻领着户部上下不分昼夜清点银两,装箱入册,下放文书,沿路购买所需粮食,实在不敢有任何懈怠。” 接着兵部尚书也道:“赈灾之事重中之重,下官自是第一时间就命沿路各军大行方便,不设任何关卡。只是路途遥远,带着辎重,为显稳妥行军速度不比疾驰,是以还是晚了一步,请王爷,皇上恕罪。” 这根本就是推脱……即使裴星悦不懂朝政,也从这些自辩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关我事的意思。 甚至两人还偷偷瞧了瞧昭王,见其无动于衷,户部尚书于是大着胆子又补充了一句:“朝廷赈灾的消息早已经下达,只因之前国库空虚,实在挪不出银两,是以命地方减免赋税,让百姓度过难关。没想到……”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面露惋惜,“若地方能够安抚灾民,灾民也再耐心等上几日,等粮银一到,便可相安无事了。” 什么叫再等几日?灾情已经出现大半年了,百姓哀声遍野,忍饥挨饿,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朝廷难道不知道? 裴星悦都快气笑了! “说来奇怪,百姓大字不识,胆小懦弱,怎么有胆量冲撞衙门?”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一应一合道,“这其中必然有人煽风点火,妖言惑众,臣求情彻查!” 官员们似乎听得认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唉,天灾人祸,每朝每代都有,怎么就那里出了暴乱?” “其实只要派兵镇压,一群乱民也出不了什么差子,只能说这些地方官太无能,竟被一群暴民吓破了胆。” “可我听说陕西节度使早已经派兵镇压,但是……败了。” “败了?那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败了?” 第58章 “听闻天上宫妖道并未死全,有人逃脱了,是不是就是他们在兴风作浪?” “原来如此。” …… 官员们不敢大声说话,都是窃窃私语。 然而以裴星悦的耳力,听得一字不漏,大臣们一个个油光水滑,大腹便便,竟能睁着眼睛大言不惭地说瞎话,实在是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芸芸众生忍无可忍之下的自救呐喊啊!陕州之外,还有其他州府,难道这些百姓就活得像人吗? 这明明是对腐败糜烂的朝廷一次警钟,这些人竟装聋作哑没听到! 裴星悦觉得荒谬。 他忍不住又往丹壁上看去,即使冕冠的流珠遮挡了皇帝的表情,但凭裴星悦的眼力依旧看到了一张冷漠的脸,甚至嘴角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也不知道地方动乱对于皇帝来说有什么好笑的。 可他是皇帝! 裴星悦站在这大殿里,原本还觉得陪宣宸上朝,以他平头百姓的身份不合规矩,显得昭王任性妄为不庄重。 但此刻他依旧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因为面前的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只手掌,是宣宸抬手摊开的。 裴星悦还在为这些厚颜无耻的话感到震惊,实在不明白宣宸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皇帝身边的公公机灵,二话不说端着一盏茶恭恭敬敬地送过来,示意裴星悦呈给昭王。 裴星悦:“……”这个时候宣宸居然还有心情喝茶! 他由衷地想问昭王,平时杀人不是很干脆的吗?现在是立地成佛了?这胡言乱语,推卸责任,尸位素餐的大臣们不值得怒斥一声,拖下去关地牢? “嗯?”宣宸微微偏头,眼底露出不悦。 裴星悦内心憋屈愤怒,但还是认命地端过来,放到他的手掌上,“宣宸……” “听着。” 昭王喝了一口茶,眉宇间露出舒坦之意,眼神示意下面继续。 正义的血液在心头沸腾燃烧,裴星悦瞬间被气成了河豚,他果然不该来上朝,得活活气死。 宣宸心下一哂,没搭理他,心说就这种小场面也值得生气,气性也太大了。 宋成书见昭王没有怪罪的意思,便沉声道:“王爷,皇上,赈灾之事户部和兵部已竭尽所能,实在是紧赶紧慢也赶不上这暴乱的速度。不过京城毕竟遥远,是否有人扇动,必要查明!但地方官员不顾民怨,逼民沸反,任暴民集结,失职之责也是无可指摘!下官已经命人前往陕州,捉拿相关地方官归京问罪,另派人督促陕西节度使,尽快镇压暴民!” 作为尚书令,宋成书不可能真的说出太过荒谬的话,只是暴乱的成因有许多,他只是选了其中最直接的一个,以此保全下属罢了。 听着似乎有道理,但让裴星悦的眼眸中出现凶光。 感情这朝中的大人都是清清白白,兢兢业业,错的全是地方官? 这老东西果然是最大的奸臣!他的手心有点痒,很想一掌拍下去。 话已经都说完了,所有人静静地等着上方裁定,捉摸着能不能蒙混过关。 于是,整个大殿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中,都等着昭王那只靴子落下来,可后者仿佛不把那杯茶喝完不罢休,一个字都没说。 太过安静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气氛也越发诡异了,时间似乎在此凝固。 天气炎热,朝臣们全身出了汗,后背贴着官府,分外难受。 首当其冲的尚书令两鬓滑落了汗液,他也不敢擦一擦。 难熬之下,恨不得有谁能够打破这个沉寂,哪怕当场死两个人…… 皇帝暗暗地摸索着翠色扳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平八稳喝茶的昭王,他清晰地看到朝臣们弓着的背已经顶不住了,特别是年纪大的,身体都抖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问道:“昭王,你怎么看?” 这一声仿佛是天籁,让压抑的气氛终于得到了缓和。 裴星悦清晰地看到这些朝臣松了一口气,有些暗暗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好人,总会有人当的。 面前出现了一个茶盏,宣宸终于把这杯该死的茶给喝完了! 裴星悦默不作声地把茶杯接了过来,转头又递给了等候一旁的公公。 然后,就听到昭王冰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阴森森地问:“本王的赈银在哪儿?” 第41章 恳求 至始至终, 宣宸只关心这个问题——赈银在哪儿。 而面前的人左右言他,答得令他非常不满意。 阴冷的眼眸抬起来,毒蛇吐出鲜红长信, 白玉般轻点扶手的食指蓦地停下, 接着缓缓地抬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所有的大臣心顿时悬到了深渊上空, 谁都知道昭王这一个动作就是要让属下抽刀拔剑的意思, 只要再往前一指,必有人头落地。 原本还镇定的兵部尚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拿头磕着慌忙回答:“王爷,两日前走了水路,该是进峡江了!” 宣宸抬起手指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站自己后面的是裴星悦, 而不是陆拾或者非伍, 这人怕是不乐意替自己杀人。 于是, 在大臣胆战心惊之中又顺势将手指放下来, 收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峡江, 这不是已经到了陕州境内了吗?” “是,是……” “既然那边动荡, 用不上这笔银子, 就收回来吧, 其余的该镇压镇压,该问罪问罪。” 除了银子,宣宸什么不管。 昭王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直接让身后和面前都变了脸色。 裴星悦听着一耳朵,已经不指望这自私自利,互相推诿的满朝文武能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就等着自家宣宸的雷霆震怒,却没想到昭王也是同样的冷漠。 什么叫该镇压镇压,那些都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反的良民,他们但凡有其他办法,怎么会叛乱? “宣宸……” 宣宸偏了偏头,又给了这冷酷无情的两个字,“听着。” 裴星悦捏紧了轮椅把手,面色瞬间难看,若非还有理智尚存,他几乎就要夺门而出,眼不见为净! 可比他更加为难的则是面前的几位大臣,脸色几乎是白的。 户部尚书满头大汗,吞吞吐吐道:“王爷,行军路上来回多有消耗,为了赈灾,沿路换成了大量粮食,若是再运回京城,怕是……怕是所剩无……不多了。” 兵部尚书跟着说:“陕西节度使上书,暴民激增,战事吃紧,又逢大旱,粮草便有不够,还需朝廷给与支援……这赈灾银粮已到陕州界线,本就需要节度使帮着救济,是以……”这话在舌头上打转,却是怎么都说不出。 宋成书眉头皱了皱,有些惊疑地看着这两个下属,这些言外之意令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这时,低低的笑声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一个连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的废物,却有脸染指本王的银粮?” 昭王的声音不重,甚至称得上温和,可是听在众人耳朵里,却仿佛魔鬼低语,带着浓重的杀气。 “不,不是,下官说错了,王爷恕罪……”兵部尚书的脸如金纸一般,全身抖得如同筛子,“下官立刻驳斥,绝不答应!” 宣宸懒得听这种废话,蠢蠢欲动的手指再一次抬了起来,可是抬到一半,又皱眉思索着放了下去……身后的剑快是快,但舍不得出鞘也是麻烦。 一旁的皇帝惊疑地看了看他,怎么回事,宣宸竟然没有杀人? 是因为今日来的不是陆拾和非伍吗? 话说回来,这个侍卫似乎不太一样,皇帝若有所思地暗中观察裴星悦,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而裴星悦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宣宸的手指,进宫之前,陆拾还拉过他悄悄传授了当昭王贴身侍卫的经验。 “裴公子,知道您正义凛然,心存良知,敬畏生命,不愿持强凌弱,痛恨残杀忠良……但这朝中大臣哪一个都算不上弱小无辜。所以如果王爷有所指示,特别是他抬手这么往前一指,您好歹配合配合,不想动手杀人的话,那就一掌拍晕,余下的我们来处理,怎么样?” 一旁的非伍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王爷下令杀的人,皆死有余辜。” 裴星悦本质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三年来手中也沾了不少血,所以他并不惧怕杀人,只是不愿看到滥杀无辜罢了。 裴星悦虚心接受,矜持颔首,“多谢,我有数了。” “裴公子,务必顺着王爷一些,他今日心情够糟糕的了。”陆拾忧心忡忡道。 所以裴星悦推着宣宸进殿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若是昭王非得大开杀戒,他该怎么在不惹怒这人的前提下,委婉地劝上几分,但没想到……面对狗官,他的杀心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昭王殿下竟然没有指示! 不是,陆拾和非伍是不是在骗他,宣宸挺克制的啊! 第59章 克制得裴少侠都暴躁了! 手指怎么还不动?就这些酒囊饭袋,裴星悦不需要刀剑,隔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绝对干脆利落。 “来人,拖出去!”最终还是皇帝似乎看不过眼,下了命令。 御林军鱼龙而入,左右抓住兵部尚书的手臂,后者立刻哭喊起来:“皇上恕罪,昭王饶命啊!臣知错了,皇上,皇上,皇上——” 皇帝的目光见昭王一脸冷漠,于是手一挥,兵部尚书便被拖出殿外,不一会儿就没声音了。 陕州暴乱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赈银还入了峡江,摆明了是送往陕州节度使所在,兵部尚书敢私自动昭王的银子,简直死了活该。 户部尚书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记起来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其余朝臣更是锯了嘴,脚站麻了都不敢挪一下。 宋成书显然明白手下暗中做什么,为这些人的大胆感到不可思议。 昭王筹集,加紧督办,上百万的巨额,这些人竟然也敢明目张胆的地想方设法染指,分赃入自己的口袋,简直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作为上峰自己也得跟着完蛋。 宋成书想到这里,不等昭王问话,立刻大声道:“皇上,王爷,臣有罪,此事是臣监督不严,产生纰漏,被下属蒙蔽!不过按照赈灾规章,若事态紧急,需得两名主事共同签章,方可实施,因下官不知此事,是以光靠兵部尚书不足以批复陕州节度使奏请,必有另一位的签章……” “尚书令!”户部尚书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宋成书却冷冷一笑,眼中藏有杀机,既然这俩狼狈为奸,拿他当挡箭牌,他可不愿再包庇藏有祸心之人。 “臣弹劾户部尚书,勾结兵部和地方节度使,私吞赈银,罪无可恕!” 要不,怎么说是经历了先帝时期,还能节节高升的人物呢?一旦发现背刺,那是毫不留情地就将下属置于死地,就如当初送了卫家满门抄斩的罪证。 “两部上下,所有官员,臣请求全部彻查,另派人追回赈银,问责陕西节度使!” 看起来是那么的正义凛然,若非不知宋成书方才还打算保下这俩狗官,不顾陕州百姓死活,裴星悦说不定真被糊弄过去了。 “昭王怎么看?”龙椅上的侧目问了一句。 作为皇帝,事事裁定之前都得先问过旁人才敢下令,说来也是可悲。但他脸上并无愠怒,反而有种替人分忧的善解人意。 宣宸似笑非笑地说:“皇上有心,那就请代劳吧。” “好。” 御林军再一次走进来,这次没给说话求饶的机会,拖走了好几个朝臣。 “宋爱卿,余下之事你来督办,这次务必小心谨慎,再出现这样的纰漏,严惩不贷!”皇帝义正言辞地说。 “是。”宋成书躬身应下。 接着皇帝又看向宣宸,“昭王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昭王至始至终只有一个要求,“银粮,弄回来。” 这个要求可比什么都难办,但宋成书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戏也看了,人也间接杀了,宣宸拍了拍轮椅扶手,提醒身后,“走了。” 就这么走了? 那暴乱呢?那些灾民呢,就这么不闻不问了吗? 裴星悦怔怔地站在原地,心说这早朝究竟商议出了个什么? 这就是大舜朝的皇帝和大臣? “天上宫不去了?”宣宸懒洋洋地提醒了一句。 裴星悦表情复杂,最终点头,“去……” * 殿外,带着恶鬼面具,穿着一身黑的龙煞军正等待门口,然后整齐地护在宣宸两侧,走向深宫。 听着身后略为沉重的脚步声,宣宸笑问:“失望了?” 裴星悦老实点头,“嗯。” 宣宸一哂,“我回宫之前,先帝就不上早朝了,新帝登基为彰显勤政,这才又开始。” 裴星悦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说这已经算好了?” 宣宸回头,莫名道:“当然不是,本王是告诉你,继续留在那里也只能听些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那暴……我是说灾民怎么办?近一年的旱灾啊,再加上沉重的赋税徭役,简直不给人活路!但凡有一丁半点的希望,他们都不会这么做!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被当做乱臣贼子镇压吗?这跟屠戮百姓,又有什么区别?京城的大老爷们看不到那种悲惨的场景,但我见过从陕州逃出来的难民,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全身只剩皮包骨头,酷暑之下,竟流不出热汗,让人于心何忍?” 这些话他其实想在方才就质问文武大臣,质问皇帝,只是没找到机会,想说的时候又被昭王带出来了。 “官逼民反,这次是陕州大旱,下次怕是北方严寒,再下次就是南方水患,若是此事解决不好,会有更多地方暴起,走上这条路,这大舜怕是要完了!你……他们不怕吗?这锦衣玉食,这滔天权势,难道不是基于百姓?” 这沉痛的道理连他一个江湖人都知道,那么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臣难道看不到? 裴星悦真的不理解! 宣宸见他满心烦躁,便问:“星悦,你听说过亡国之君吗?” “当然。” “那亡国之臣呢?” 裴星悦一愣,皱眉思索,“好像……很少说。” “旧国灭,新朝立,但站在朝堂上的,依旧是那批旧臣,大不了换个主子磕头就是。” 裴星悦停下脚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一停下,轮椅也跟着不动了,宣宸无奈,只得道:“傻子,面前的这些大臣如今只想保持荣华富贵,能捞一点是一点,反正就算叛贼攻破了皇宫,也不过是重新拥立最终的胜利者罢了,到那时候再表现忠心也来得及,现在的大舜朝……不值得他们多费心思。” 先帝已经筛选出一批很合格的投机者,而如今的朝廷选官又以推举为主,这就意味着若官场无人,也无雄厚的背景,再如何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也无官可做,无处施展。 平民百姓,乃至寒门已经彻底断了那条晋升的路。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池飘着死鱼的臭水,任何活鱼进来,要么逃离,要么腐烂在淤泥。 而地方上的混乱只是一个开始,江湖蠢蠢欲动也是一个征兆。 宣宸淡淡的话语撕开残忍的事实,江湖豪杰一直对皇帝恨铁不成钢,对昭王专横独断恨之入骨,对尸位素餐的大臣恨不得杀之后快……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大舜朝这艘船早已经被先帝搁浅,船上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想要让它调转方向,驶入正常的航道,实在太困难,因为这艘船上只剩破铁烂木。 裴星悦闻言,瞳孔顿时一缩,手脚瞬间冰凉。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道,他看着表情冷漠,仿若事不关己的宣宸,忽然问,“那你呢?” 都说昭王觊觎着皇帝的位置,享受着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但事实上,裴星悦发现不是这样的。 “我?”宣宸眯了眯眼睛,他抬起头,望向宫门之外的那片天空,“我呀……” 一直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随这人去哪儿的自由。 至于这个国家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将皇室几乎杀光了,也算是帮未来篡位者清理障碍了。 可是,就连这点奢望,老天爷都不愿意让他达成! 虚弱的身体处在寒潮之下,宣宸捏紧轮椅扶手,眼中透露出浓烈的不甘! 忽然,泛白的指节被轻轻覆盖,炽热的手心传来安抚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进了经脉,仿佛连那蛰伏的邪物蜷缩了一下。 “宣宸,大舜若是颠覆了,是不是就如那妖道所愿了?他蛊惑先帝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裴星悦的一双猫儿眼素来干干净净,清澈可见底,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却满是恳求。 经过早朝之后,他很清楚,这满京城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包括皇帝都不可靠。 唯一能有办法改变这世道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但显然偏执的昭王是无法用大义来打动,裴星悦武功高,嘴却笨,思来想去便只剩仇恨来点燃宣宸的斗志! 他很清楚这个心思是瞒不过宣宸的,所以他坦坦荡荡地写在眼睛里。 他行走江湖三年,见过太多的穷苦百姓,谁都知道这世道乱,日子越过越艰难,背上的枷锁越来越沉重,但还是努力地活着,希望有朝一日云开见月,能让自己喘口气。 文杰兄妹即使知道路途遥远,生机渺茫,但还是拼尽全力逃离陕州,绕过沧州,千里来到襄州…… 底层的人都没有放弃,上位者又怎么能坐在金银堆上,吃着民脂民膏,却如泥塑雕像一般冷眼旁观他们受战火纷争,家破人亡呢? “师尊说,侠者,大义也,遇见不平,必拔刀相助!但这个不平事,太大了,我……宣宸,我比较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大家好过一点?” 第60章 裴星悦其实没想过济世救民,可谁让他出现昭王身边,见到了如此大的不平? 陕州百姓水深火热,濒临深渊,朝廷能够无动于衷,可他又怎么能过自己这一关?让自己当做没看见。 那双眼睛燃烧着火焰,仿佛他炽热的内力,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力量。 宣宸很疑惑,这小子难道从来不觉得累,学不会逃避吗? 于是他忍不住问:“若我不是昭王,手上无兵无权,你当如何?” 裴星悦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奔赴陕州,为义而战!” 那便注定与朝廷对立,与昭王对立。 或许是被对妖道的仇恨点燃,或许不忍心看到裴星悦失望,更或者良知尚未泯灭,宣宸眼神一暗,他望着被修建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最终一叹,“我知道了。” 裴星悦怔然,接着惊喜地问:“你是答应了吗?” 宣宸撇过头,冷淡道:“陕州这局势少不了那妖道挑火,本王总不能让他如愿。” 不管什么原因,裴星悦心说他愿意管就好! “但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有些事顺应天理,非人力所能抗衡。”旧朝不去,新朝如何到来? 裴星悦坚定地点头,“只求无愧于心。”说完,他想了想,又问,“那我能做什么,但凡需要,宣宸,你随便吩咐我!” “你?”宣宸瞥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只有一腔热血的傻子有什么用? 裴星悦一拍胸脯,自信道:“我!” 宣宸冷笑,“你就好好琢磨你的武功吧,把那该死的黄鸟缺陷先补上了!还有……” “什么?”那单纯到愚蠢的眼睛锃锃发亮,看得宣宸一股无力,忍不住烦躁道,“你下次别跟我出门了。” 一盆冷水泼了过来,浇灭了裴星悦的热情,他纳闷道:“为什么?” 他好歹也是一名宗师,不管是保护还是动手都方便,不至于连陆拾和非伍都比不过吧,难道相处了这么多天,昭王已经腻了? 裴星悦有点委屈。 宣宸鄙夷道:“杀个人都不痛快,要你何用?” 裴星悦:“……”他张了张嘴,满脸冤枉。 不是,他盯着那根手指很久了,真的,他确定是宣宸没给指示! 这不怪他不是吗? 第42章 天上 天上宫处在皇宫西侧, 远远望去,能见一座琉璃通天塔,是先帝掏空了国库花费三年才建成。 琉璃砖瓦, 碧色透亮, 阳光下闪闪发光,是用金银宝材堆砌的金碧辉煌, 每一寸都价值连城。 裴星悦瞧了瞧, 只觉得漂亮,但又纳闷道:“建这座塔有什么用?” 宣宸淡淡道:“此塔名为通天, 听闻坐于塔顶可聆听仙人论道,脱凡人之躯感悟星辰之变,冥冥之中可体会天命玄奥。” “神神叨叨的, 比我那不靠谱的师尊还会胡扯。”裴星悦不信命, 自然对此嗤之以鼻。 然而宣宸却说:“可先帝在这上面的时间比之朝堂和后宫还要多的多。” 裴星悦顿时默然, “那天上宫……” “就在塔的下面。” 宣宸说着从轮椅上站起来, 守卫的龙煞军推开了大门。 裴星悦随着宣宸走进里面, 大殿之中, 空旷无比,冲着眼前的是一道琉璃天梯, 随着高塔盘旋而上。 裴星悦下意识地仰头, 在外头看还不觉得有多高, 可到了里面,琉璃瓦层层往上,将视野不断拉长拉远, 只觉碧蓝簇拥着顶尖金色流彩,仿佛蓝天之上的仙境所散发的神光,一路随着天梯好似不断突破九重天, 登临造极。 这一刻,裴星悦就算不相信仙神之说,也不得不承认内心的震撼,有种灵魂被超脱的错觉。 “漂亮吗?”一旁的宣宸轻声问。 “简直是鬼斧神工!” “这是鲁墨门的手笔。”宣宸说着继续往里走。 裴星悦一愣,“怪不得……” 天梯之后,便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只搁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四脚鼎,表面雕刻着龙衔吐珠,敞口,鼎内灰烬深垢,尚插着密密麻麻的燃尽香根,可见天上宫当时的繁盛。 “这就是那个神鼎?”裴星悦环顾一周,不确定地问。 “不是,你把它逆转一周,正转两周,逆转三周。” 这鼎一看就很沉重,常人根本无法撼动,不过这对裴星悦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单手握住一方鼎脚,接着目光凝微,内力缓缓注入手掌,将鼎连同底下的基座一起旋转起来,沉重的齿轮开始转动,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尤为清晰。 不过这速度太慢了,裴星悦于是释放出更多的内力,接着大喝一声,逆一,正二,逆三,一口气转动到了确定位置。 只听到咔哒一声重响,机关开启,大鼎周围的石板向外收缩,露出了环形的阶梯,一路往下,漆黑深深。 裴星悦双手拍了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看看这阶梯,又瞧瞧这口大鼎,眼中不禁带了一丝困惑。 “怎么?” 裴星悦挠了挠头,问:“宣宸,难道之前妖道进出也是这么打开的吗?我敢说没有至臻境的内力,或者天生神力,根本就挪不动!” 宣宸一边踩着台阶往下走,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自是有另外一种方法。” “那你还要我那么费劲……小心。”台阶的通道两侧虽然有昏黄的油灯燃着,但宣宸体虚无力,一个不小心还是容易踏空。 裴星悦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带着人往下走。 宣宸说:“你方才看到鼎里的香灰了吗?” “嗯。” “你若愿意就插上三炷香,跪上三个大礼,香气引动鼎内石龙张口,落下滚珠,就能撬动机关,轻松打开。”说到这里,宣宸戏谑地问,“可要试试?” 裴星悦嘴角一扯,“不必了。”这个鬼地方没资格受他大礼。 说话间,两人走下台阶,双脚踩在地宫地砖上的刹那,只见壁上插着的灯火一排排地点燃,很快,昏暗的地下一览无余。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冰冷的砖墙和通道,以及通道末尾的五扇门,都关闭着,除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迹,墙上还有干涸成印的血迹外,还挺干净。 然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腐臭味和腥气,依旧萦绕在鼻尖,缠绕上来凝成实质般的森然和阴冷,与此相比,昭王府镜湖下面的刑房都算得上人间了。 “这些门后是……” “地牢。” 所以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是从这些门里面散出来的,裴星悦想到那些被当做药人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龙煞军,几乎可以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恐怖光景。 不想打开,但是前面没路了,只能选择一扇。 裴星悦观察着说:“每扇门上似乎还刻着字,黄、玄、地、天……仙?这是什么意思?” “指代妖道们炼出来的丹药品级,黄丹,给普通武夫试用;玄丹,指向脱凡境;地丹,自在境;那么天丹就是……” 裴星悦震惊道:“连至臻境都有!” 宣宸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不然你以为断人头是怎么疯的?” 说起断人头,裴星悦问:“她曾经是什么人?” “你有听说过云中鹰吗?” “云中鹰……似乎是一对夫妻吧,十年前曾叱咤江湖,现在早已隐退了。”裴星悦说着一顿,接着诧异道,“莫不是……” 宣宸淡淡道:“没错,断人头在之前被人称为云霞仙子,而她的丈夫人送外号归巢鹰,双至臻的神仙眷侣。在一次剿灭魔教的行动中,归巢鹰为了保护妻子身受重伤,至此两人隐退江湖,寻医问药。可惜,途中遭了宫门埋伏,云霞仙子为救归巢鹰自愿被擒,但最后她丈夫还是不治身亡。” 裴星悦恍然,但又疑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宣宸扯了扯嘴角,“龙煞军中的每个人,我都知道来历。” “那云霞仙子可知她的丈夫已经……” “妖道特地命人找回了归巢鹰的尸体,就丢在她的面前,所以试了天丹的她,硬生生地挺下来了,还被药性扭曲了骨骼经脉五脏六腑,成了一个活死人,但人却也疯了。” 轻飘飘一句话,背后有多少血泪腥风,裴星悦所有的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想到自己给断人头送荷花的时候,对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稀世珍宝,那是不是曾经某一天,归巢鹰也送过她? 裴星悦心口被呛了一下,酸涩难忍,设身处地而想,“其实不是疯了,而是不疯的话,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宣宸点了点头,“在她之后,没有一个至臻境能挺过那枚所谓‘天丹’,更别说那些自在境,在接连折损三名宗师,上百名自在境后,这枚药也就宣告失败。” 所以那五年来,只要先帝还活着,妖道在一旁虎视眈眈,他都不敢去找裴星悦,哪怕昭王恶名已经传播千里,宣宸依旧一个字都没提及。 第61章 孤家寡人,谁也别想拿裴星悦威胁他! 裴星悦听着宣宸的只字片语,心中怅然,他低声问:“究竟有多少个至臻境强者被秘密关押在这里?” “至臻境难抓,不能明目张胆,按记录,在断人头之前有五个,之后是七个。” “这么多!”裴星悦惊叹,“那他们现在都在哪儿,还活着吗?” “几乎都死了。” 妖道底牌众多,没有这些被关押的宗师反水,宣宸也没那么容易屠戮整个天上宫。 这里的血腥味为什么至今还如此浓烈,因为先帝暴毙的那一天,这里也陷入了厮杀。 只是像断人头那样被恨意支撑,又拥有不死之身的人实在罕见,作为宗师,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大多也选择自我解脱。 气氛未免压抑,裴星悦说:“江湖上少了那么多至臻境难道没有反应吗?” 宗师又不是地里的大白菜,一茬接一茬。江湖很大,其实又很小,接二连三的宗师消失,总会有消息传出来。 一旦泄露了消息,江湖和朝野必然动荡。 提起这个,宣宸便笑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星悦一眼,“你说天道盟为何成立?” “自是为集合名门正派之力,对抗日益猖狂的魔教妖孽。说来,创立之时,师尊曾说还有人上玄凌山询问他老人家的意思……”裴星悦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响,即使再笨,他也明白了宣宸的意思。 武林人士嫉恶如仇,没什么比讨伐魔教妖人更重要的大事。 一场正邪大战,足以卷入最多的宗师,甚至连合一境都会出手。但凡失踪,便是“死”在魔教手上,再好不过的理由。 他吸了口凉气,“好歹毒的计策。” 宣宸走向了最后那扇门——仙。 进入天上宫之后,他的脸色在火光下镀上了一层昏黄,可依旧掩盖不了几近失血的苍白。 面对这扇石门,目光更是幽冷幽冷,隐隐染上了一层血色戾气。 他就是这里的常客,可自从屠了妖道之后,他再也没来过了。 忽然他被裴星悦扯到了身后,“我来。”石门旁边也有一个青铜鼎,里面留有香灰,大概也是同样的机关。 不过裴星悦没看一眼,直接将双手按在了门上,气沉丹田,双脚踏地,准备以至臻的霸道力量强硬地将它推开。 然而却被宣宸制止住了。 “没用的,这扇门不是这么开。” 宣宸拍了拍裴星悦的手臂,示意他让开,他定了定心神,然后抽出腰间的短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就要划开自己的手掌。 “哎,你干什么!”突然裴星悦一把握住了他手腕,阻止了那一刀。 宣宸淡淡道:“这里的机关跟鲁墨门没关系,没有留第二方案。” 以血开门,相当邪性,裴星悦只听说过魔教会这么做。不过这地方,跟邪魔外道也没什么分别。 他理解之后,放开宣宸的手腕,然后把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对方面前,“那用我的。” 宣宸的身体已经够差了,如果再被取血,怎么受得住?反正自己血气方刚,不怕这点消耗。 宣宸看着面前的手掌,心中一时分辨不出什么滋味,只是他眯了眯眼睛,唇边勾起一个恶劣的笑,然后将匕首的尖刃缓缓压下,对着那掌心纹路滑动,犹如毒蛇吐着信子,充满了危险。 “用点力呀,没破皮呢。”掌心有点痒,裴星悦很想把匕首拿过来,自己动手,“要不我来?” 话落,宣宸将他的手掌推开了,接着自己握住刀刃,一抹,瞬间见了血。 这速度太快了,裴星悦阻止都来不及,“哎!”他很生气,重重地唤了一声,“宣宸!” “不是我不爱惜自己,而是除了宣家血脉,其余的人就算放干了血也没用。” 宣宸将染血的手掌按在石门上,神奇的是,他的血涂上去之后,很快失去了痕迹,似乎被石门给吞噬了。 接着机关启动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石门缓缓地向两边移动,露出了里面的通道。 裴星悦马上将宣宸的手掌扯了回来,看到上面清晰的一道伤痕,顿时手指如残影点在附近穴道上,止住了血。 “为什么?”他紧绷着脸问。 人血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这扇门又如何分辨这细微差别?别是宣宸故意糊弄他的吧。 他绷紧了脸,掀起自己的衣摆,利落地撕下一段内衬,将宣宸的手掌细致地包裹起来,嘱咐道:“回头让渺姐姐看看。” “宣渺探究过这扇门,发现上面涂了一种奇怪的药物,除了宣家血脉可以融合之外,其余都不行。” 这里的血腥味是最淡的,然而长廊幽暗深深,仿佛蛰伏着嗜人的野兽,准备将所有的不速之客撕扯吞噬。 壁上火油迎风自燃,裴星悦回头看向宣宸,嘱咐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天地玄黄对应了不同境界的高手,至臻境之上虽然还合一,但这种站在武林巅峰的半仙人物,又岂是妖道能够算计的? 况且,天下合一境大宗师不足五指之数,哪一位失踪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所以,这仙丹便指长生不老药。 而试药的人就是宣宸。 他怎么忍心让人重新再经历一次噩梦? “九州无方鼎放在什么位置,我自己去找就好。” 青年的影子在灯火下拉得高大,往前一步遮挡了前方如深渊的通道,也将宣宸孤单的身影保护在里面。 这一次,宣宸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去体会那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折磨。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镇定下来,“无妨,我也想看看被妖道特地抢回来的鼎究竟有什么玄机。” 他从裴星悦的身后走出来,一脚踏了进去。 安静的通道传来两人轻微的脚步声,而地上则有很清晰的拖拽痕迹,血色转黑,森冷沉重。 可令裴星悦意外的是,这通往的并非如常人所想的那样竖满栅栏、被一间间隔开的阴暗牢房,而是一间华丽的寝宫! 只见满目的细软锦缎飘飘洒洒,里面的陈设看起来精致名贵,似乎都是上好的紫檀木,质地软和,触手温润,价值连城,而且每处棱角都包裹着柔软的绸缎。 地面的青砖以厚实的皮毛铺就,裴星悦踩进去仿佛踩在云朵上。 中间是一张很宽大的床榻,低矮,没有围板,只比地面高了几寸,搁置着层层温暖的丝绸被褥,可供四五个成人年随意躺在上面。 没有阴森,没有潮湿,没有腐臭,没有虫蛇鼠蚁作伴……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富丽堂皇,似乎是特地为一位娇弱娘子准备的闺房。 可裴星悦环顾一周之后,却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不对劲…… 他发现这里面没有一处硬物,没有易碎的瓷器,没有金属器皿,连墙上字画都被抽了卷轴!桌椅墙角、必要的摆设都有柔软的包边,喝水的杯子都是软木所造,极尽奢侈。 “这里是……” 伤口明明已经不再发作,在药物的作用下,那深入骨髓的寒、刺、麻、灼、烧、撕、扯……各种各样极致的痛苦也不会再有,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宣宸踏入这里的时候,那噩梦般的记忆又如跗骨之虫重新蠕动起来,撕扯着他的理智,虚弱他的身体。 眼前开始模糊,耳鸣由轻到重似尖利的针不断扎着他的天灵盖……他曾在那张低矮塌上不断翻滚蜷缩,日夜痛苦哀嚎;他曾到处撞击自己的脑袋,想要一个了结,可苦于找不到任何着力的地方;他曾如野兽一般不断撕扯啃咬那柔软易碎的丝绸……他被囚禁在这里,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宣宸的身体不由地晃了晃,下意识地想扶住什么,然而一碰触那些柔软,又触电般地收回手。 胃里翻腾作呕,冷汗遍布全身,在他即将崩溃的刹那,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然后捂住了眼睛被带出了这间诡异的寝宫。 “宣宸!” “宣宸!” 裴星悦没放开他,而是轻轻顺着他的后背,用温暖的内力缓缓注入经脉,舒缓着那紧绷的神经。 他的眼前浮现湿意,从怀中人的反应来看,他明白了这间寝宫用来干什么——囚禁。 第43章 密室 无边的后悔充斥着裴星悦的心上, 仿佛有一把匕首不断搅动,令他生疼。 “对不起……”他不该让人再进来的,“我带你出去。” 尖锐的耳鸣声逐渐散去, 宣宸却一把扯住裴星悦的衣服, 厉声道:“我不出去,继续往前走!” 他的脸色如尸体一般苍白, 虚弱化为了眉宇间的戾气, 仿佛回阳间索命的厉鬼,方才的失态和软弱令他难以忍受, 产生了对自己的厌恶。 裴星悦不赞成道:“可是你现在不太好。” 宣宸额头青筋直蹦,眼神却阴鸷可怕,忽然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轻声说:“不, 再好也没有了。逃开这里, 难道过去的事情就能消失了吗?” 第62章 既然不能, 他就必须面对。 他推开裴星悦, 不容置疑道:“走!”他踉跄了两步后, 走得坚定不移。 这间寝宫是双通的,本就是一个观察他试药情况的监牢。 裴星悦跟着宣宸经过这间华丽的牢笼, 眼尖地发现里面到处都是破损的痕迹, 被生生扯开了裂帛, 角落里被牙齿啃咬的软木……华丽的锦被下暗藏着血迹,已经凝结成块,触目惊心。 他双手不知不觉地捏紧, 看着前面挺直脊背的身影,心痛得牙根咬得咯吱作响。 后面的门倒是好打开,裴星悦没有让宣宸动手, 自己推开了。 入眼的是一个极为空旷的大殿,甚至比今早的朝殿还要广阔。 这个所谓的天上宫几乎将附近的地基给挖空了!八根盘龙柱矗立着支撑起这宽阔的空间,九层台阶上,放置着一口青铜大鼎。 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味扑鼻而来,比之入口更加清晰作呕,可明明这里没有一具尸体。 大殿太宽,穹顶很高,灯火即使全部点燃,也依旧显得昏暗。 但是裴星悦仔细地看着,发现大鼎周围九层环形台阶上放置的八十一个蒲团上,每一个都沾染了浓稠的血迹!有的蜿蜒下来,在台阶上凝固成可疑的黑色。 这里曾遭发生过一场屠杀。 他回头看向宣宸,后者正冷漠地看着那口大鼎,脸上露出森然的笑,说:“先帝暴毙那天,这里正在炼制长生不老丹。” 当崩天的钟一响,天上宫的长生不老药就彻底失败,坐实了妖言欺君的罪名,早已虎视眈眈的龙煞军顿时围剿进来,无处可逃的妖道最终一锅全端了。 不管是死了还是奄奄一息,都被重新拖出去凌迟、车裂,以解昭王心头之恨。 裴星悦跟着看向中央的大鼎,微微一怔,“这就是那口神鼎了吗?” “如果是八年前被送进天上宫的鼎,那就是它。” 这口青铜大鼎跟天上宫入口处的虽然有些相似,但更庞大,足有两人之高,颜色也更深沉一些,看起来并非是普通的青铜所铸。 传闻九州鼎是远古九牧贡献的祭祀精铜,以秘法熔炼而成。 据传说史料记载,九州无方鼎上刻画着四海山河图,并非人力所为,是大禹铸成的瞬间引来天地之力,落下神雷自然雕琢。至此,才有镇压水患,风调雨顺的说法。 如此巨大,却与裴星悦记忆中那黑布下的血镖轮廓重合在一起,应该是错不了。 裴星悦轻轻一跃,站在了无方鼎面前,伸手触摸,冰凉如铁,浮雕山河完整,布满整个鼎面,有一种岁月沧桑的古旧之感。 再跳到鼎口往下看,里面有不少灰渣,还有残存的药物气息。 “这丹怎么练?”裴星悦很好奇。 “你往上看。” 裴星悦抬头,只见黑色的八根玄铁锁链一路从墙上延伸到顶端,上方悬挂了一块方形青铜盖,看着尺寸,若是落下来,恰巧就可以盖住整个大鼎,形成一个临时封闭的炉子。 同时,大鼎的下方挖了一个火坑,黑漆漆的,有硫磺黑火的气息残留。 原来如此,竟还特地打造了一个盖子,不过问题又来了。 “为什么非要这个鼎来炼丹,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宣宸没有靠近无方鼎,而是沿着大殿墙壁转了一圈,时不时地抬手敲了敲。 费尽心机地杀人、灭口、夺镖,总有其必须的理由。 只是宣宸至今为止都没弄明白,那上清老道士的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还有自己体内的邪物,总不单单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去,强行续命用的吧。 “宣宸,你在找什么?” “机关。先帝虽然是暴毙,但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丹药,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不过是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那可笑的不老药罢了。那段时间上清被逼着带领徒子徒孙日夜在这里炼药,我将龙煞军安排在皇宫各处,根本不可能给他逃走的机会。” “陆拾说,他是你亲眼盯着凌迟。” “没错,可到最后,还是被他金蝉脱壳了!”说到这里,宣宸的眼中隐隐浮现暴戾的凶光,带着被戏耍的羞怒,“他的徒子徒孙倒是对他忠心。” 饱受各种酷刑都不曾泄露这个秘密。 裴星悦于是也看向这大殿四周,“所以这里应该还有一个藏人的地方,让他躲过了屠杀?” “除了这里,没有其他机会。”宣宸斩钉截铁地说。 然而,大殿四周空旷,就搁置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四方鼎矗立中央。 裴星悦跳下大鼎,沿着这八根盘龙柱转了一圈,伸手按住柱子,哺入内力,过了一会儿,他摇头道:“这八根柱子都是实心的,藏不了人。” 而墙壁上若藏有机关,也逃不开鲁墨门的眼睛。 最终,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这口大鼎上。 “我进到里面看看。”裴星悦说。 宣宸点头,把匕首递给他,“小心。” “嗯。” 红衣翻飞,飘进了大鼎里。 裴星悦一进到里面就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这些道士拿什么东西练的丹,气味难闻,比血腥味还古怪,他从腰间抽出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之后观察着四周鼎壁。 周围漆黑,还有薄薄的灰烬,底下积了厚厚一层泥垢。 裴星悦心说这每次炼完丹都不打扫的吗?他拿出匕首,拨开泥灰,下意识地敲了敲……敲了敲。 细微的差别逃得过别人的耳朵,但他可是至臻的实力。 宣宸在外头静静地等着,忽然听到裴星悦从里面喊道:“宣宸,这鼎下面似乎是中空的,但是我找不到机关!” 中空…… 宣宸的眼神顿时恐怖异常,他回想当日情形,蓦地抬起头,接着他走到一旁的机关把手上,用尽全力将它拉下来。 只听到轰隆隆的铁链拖拽声,上方悬挂的沉重青铜盖缓缓降落。 “宣宸?” “你看看里面有什么变化。” 裴星悦答应道:“好。” 那如棺材板一样的青铜盖重重地降落在鼎上,恰巧将鼎口封得严丝合缝。 宣宸死死地盯着那口鼎,细细地听着,忽然听到鼎壁传来几声敲击,于是他又用力地将机关把手推了上去。 那青铜盖在铁链的拉扯下重新被吊了起来,宣宸道:“你可以出来了。”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都不见那红衣飘出来,不由唤了一声,“星悦?” 裴星悦闷闷的声音透过青铜鼎传来,“宣宸,糟了,我好像打不开。” 宣宸一愣,不由抬头望向那足有两人高的鼎口,要是他的武功还在,哪怕再不入流,也能跳上去看看。 可现在,他只能干瞪眼。 此事颇有些滑稽,他观察着大鼎,思索片刻后道:“你往下找找机关,不然,我只能找人来帮你了。” 裴星悦郁闷地回应了一声。 宣宸又驻足等待片刻,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准备出去找人时,只听到喀拉一声,青铜大鼎之下,裴星悦滚了出来。 “咳咳……”裴少侠大喘着气,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 “怎么了?” “里面太臭了,再不找到机关,我得熏死了。”裴星悦站起来,狠狠地吸了两口,这才缓过劲。 不过他全身黑灰,脸上还有淤泥,臭兮兮的仿佛十年没洗澡的臭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 宣宸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拿帕子捂住口鼻问:“如何?” “这鼎是假的!”裴星悦气愤道,“至少这不是传闻中的九州鼎!” 神鼎变成了藏人的容器,怎么看都不靠谱。 宣宸眉尾一扬,深以为然,不过他还是问:“怎么说?” “刚才,你把盖子合上之时,我脚下的底座突然就从中间裂开了,露出下方一个空间,大小足够藏人。等我顺势躲到下面,正好你吊起鼎盖,那隔板又悄无声息地合上,把我隐藏起来,至于上面的泥垢是故意留着掩盖机关痕迹的!” 裴星悦嫌恶地看了看身上的污迹,可惜这里没处清洗,只得作罢,“你说先帝暴毙那日这里还在炼丹,那么盖子一定是合上的,妖道只要藏在里面耐心等待,在龙煞军将外面的人都杀光之后,必然会重新打开鼎看看里面是否有漏网之鱼。可惜随着鼎盖升起,那合起来的机关已经将他掩盖在了下面一层,而机关是单向的,除非重新合上盖子,不然打不开,所以根本发现不了!” 裴星悦越说眼睛越亮,心道自己也是很聪明的,于是看向宣宸问:“我说的对不对?” 宣宸颔首。 “等人都被拖出去,这里重新归于寂静,妖道再从下面逃出来……”裴星悦双手一拍,“合情合理呀!不过……”他皱了皱眉,似乎还有地方想不通。 “怎么?” “若真是在炼丹,这鼎得多热,普通人藏里面能熬得住吗?”裴星悦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63章 青铜鼎炼丹之时温度极高,就算里面能够藏人,也得被烫死了,可若不是这个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招。 这时宣宸淡淡地说:“听闻上清妖道能让先帝奉为上宾,是因为他有仙法。” “仙法?” “于火海中行走,如履平地。” 裴星悦挠了挠头,“这我也能行,他莫不是个内力雄厚的高手?” 宣宸摇头,“不,国师曾试探过,他只是个普通人,就因如此,先帝才深信不疑。如今看来,他是有其他偏门法子,才不惧火灼。” 而这口鼎便是上清为自己找寻的退路,这心机叵测的妖道早就知道有被清算的这一日。 但……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抢夺这鼎呢? 裴家的血镖究竟是谁委托的,又要运送到哪里去?知道危险,为什么还是毅然决然地接了这个镖! 事情并未因为发现这鼎的秘密而清晰起来,反而变得更加迷雾扑朔。 灯火照在宣宸的脸上,显得晦暗不明。 “宣宸。” 宣宸暗暗吐出一口气,并未在此纠结多久,既然有机关,这鼎就不是用来炼丹的,平时搞出那么大阵势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迷惑先帝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鼎下火道上,“天上宫的周围一直都有重兵把守,凌空剑坐镇,即使能逃出去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我猜在黑火熄灭的时候,他就趁乱从下方火道逃离了。” 裴星悦闻弦知雅,“我再下去看看。” “嗯,小心,别点火折。” 炼丹必然要用火,还不是普通的柴火,是黑火,一旦炸起来威力非同小可。 火道里面气味熏人,常年充满令人窒息的烟气,按理来说要逃也不该是从这里逃。但这是唯一能够避开宣宸耳目,通向外面的通道。 裴星悦于是屏息跳了下去,下方窄道,极矮,只供一人通过,硫磺味道尚在,但因为已经熄火多日,虽然有些呛人,但还能忍受。 火道并不长,很快就到了更换黑火的地方,这种危险之地无法点明火,所以四周嵌了夜明珠,散发着柔柔的光。 就着微光,他仔细地查看地面,地上留有不少脚印,但唯有一双特别的明显,很显然是一路踩着火道里黑灰出来的妖道。 不过奇怪的是,这脚印显示上清道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此地逗留了一阵子。 他沿着其中一条印记走向了一处墙面,面对熏得黑乎乎的墙体,他想不出这种危急时刻,妖道站在这面墙前究竟做什么? 除非……后面有东西。 他凝聚内力于掌中,不轻不重地拍着墙体,细细地分辨着回响,很快,宗师的五感让他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端倪,耳朵一动,心说这后面也是空的。 宣宸等了片刻,没见人回来,便冲着火道问:“怎么样?” “这里好像有密室。”裴星悦研究着周围,又想起来提醒道,“又黑又脏,气味还呛人,你可别下来。” 地方就这么大,仔细排查应该能发现。 但不得不说,这天上宫的机关简直比他过去二十年碰到的还要多! 若没有宣宸带路,就算他能避开守卫,也打不开地宫的通道,更别说找到鼎了! 宣宸没有坚持,答应了,“好。” 裴星悦拿着匕首东敲敲,西打打,甚至还飞到头顶撬下了两颗夜明珠下来,但就是找不到关键。 他练武的悟性无人能及,可这种弯弯道道需要动脑子的东西就有些抓瞎了。 他磨蹭了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当泄气的时候,旁边的石门往上升起,玄衣金冠的宣宸挺拔地站在门口,清冷的目光一扫,正看到裴星悦嘴里叼着一颗夜明珠,两手又扣着头顶两颗夜明珠,跟只壁虎一样倒挂着,那模样令他感到诧异。 “你在做什么?” 裴星悦放开一只手,取出口中的夜明珠说:“找机关呀。” “上清只是普通人。”不会飞檐走壁,这个开启高度对他来说太难了。 “是哦……”裴星悦一愣,接着跳了下来,一脸郁闷道,“那会在哪儿?” 地方就这么大,除了夜明珠之外,也只有墙角一堆黑火的残渣,宣宸走过去,回头道:“把夜明珠给我。” 地方太暗了,看不真切。 裴星悦递了过去,宣宸拿帕子接过来,一手捂住口鼻,蹲下来看着这堆残渣及周围。 黑灰在墙上呈现喷溅状的散开,中间惨白,是黑火炸开后的痕迹,周围还有引线燃烧的印子。 黑火危险,为了安全,没有一个人敢在这里点火,更别说堂而皇之地埋引线。 他站起来,把夜明珠丢给了裴星悦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不打开了吗?”裴星悦纳闷道。 “打不开了,他逃走前把机关给炸了。” 裴星悦恍然,嘀咕道:“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不是我笨。不过,我们就这么走了?” 宣宸回头,“不然,你还想如何?” “要不,我轰开它!”来都来了,铩羽而归未免可惜。 宣宸顿时诧异道:“裴少侠,先不说地宫的砖石厚度和强度是以至臻境的内力上限来烧制,就算你天赋异禀,内力能达合一境,你就不怕这一拳下去,把这里震塌,活埋我们两个?” 裴星悦:“……” 第44章 西南 裴星悦不确定, 所以他不吱声了,乖乖地跟着宣宸走出地宫。 他回到了地面大殿,抬头又见通天塔那金碧辉煌的穹顶, 层层拉长的视野让人恍惚身处云霄, 伸手可触仙境;可地面之下却是地狱恶鬼拥挤,凄厉冤魂哀嚎。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羽化飞升, 也绝不会是这种满身业障, 活该受地狱苦刑炙烤之人。 陆拾站在殿门外,见宣宸和裴星悦走出来, 立刻迎了上去,“王爷。” 宣宸目光含戾,森然道:“告诉鲁三巧, 哪怕将下面全数炸毁, 整个皇宫坍塌, 也要把黑火房里的密室给本王打开!” 他人在下面, 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可一旦出来了, 可就毫无顾忌。 黑火房那地方还有密室?陆拾一愣,立马领命, “是!”但接着又看向裴星悦, 犹豫问, “王爷,咱们是直接回府,还是先让裴公子更衣?” 好家伙, 这是跑哪儿去了,满身污泥,各种气味混合臭气熏天, 简直比从乱葬岗里拼完尸体回来的非伍还要狼狈。 亏得宣宸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他走在一起,但凡换个人,昭王殿下都要将人丢进池子里,泡上三天三夜,刷下三层皮! 裴星悦抬起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差点没吐出来,不禁讪笑道:“还是先洗吧,我自己都受不了。” * 宣宸作为先帝的血罐和毒刀,在宫外被赐予了一座最奢华的王府,在宫内时,也是住除皇帝以外最好的寝殿,临着湖,靠着花园,可欣赏到最美的景。 不过他很少住,皇宫里的一切都令他厌恶,因为不得不留宿的时候,只会在那温柔牢笼里翻滚挣扎。 但此刻他还是坐在四面宽阔的湖边长亭里,耐心等待。 陆拾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棋盘和棋子,他自顾自地下着,想到那口鼎,那妖道,陕州暴乱,眉间不禁褶皱起来,各种线索乱成一团麻,却找不出最重要的线头。 “让鲁三巧务必迅速,三日内我要看到里面的东西。” “是。” 这边裴星悦更换了三大桶水,用了三遍香胰子才勉强将身上和头上的臭味给洗去。 未免让宣宸多等,他没有多泡,用内力将身体和头发烘干之后,扯过屏风上更换的衣裳,一边整理袖子和腰带,一边推门出去。 裴星悦身高腿长,这广袖玄衣穿在他身上,不仅不会压抑,反而显得如大家公子般沉稳,衣襟上又绣了银丝华纹,庄重之中又透着尊贵。 裴星悦有些不自在,不过这在皇宫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习惯的江湖劲装。 远远的,他看到六角亭子里下独棋的那抹黑色身影,无论是过去的温文尔雅,还是八年之后冷漠冰寒,宣宸唯一不变的是那根铮铮傲骨,挺直的脊梁。 苦难或许可以折磨他,但似乎永远也摧毁不了他。 夏日微风吹拂,撩起宣宸的长发和袖子,微垂的眼眸,是难得的恬淡安然。 裴星悦驻足看了许久,一直到宣宸似有所感地抬眸望过来,才冲他弯起眼睛,满脸灿灿。 宣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挑了挑眉,扬起一丝满意的笑。 但很快又嫌弃起来,再稳重的衣裳,穿在这小子身上也挡不住那股跳脱的傻气,心说还不快滚过来,不知道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吗? “王爷,太后他老人家……” “滚。” 清清淡淡的一个字,那老太监却再不敢多言,领着战战兢兢的宫女行了一礼,“是,是,奴才告退。” 第64章 裴星悦走到凉亭的时候,正好与这群人交臂错开。 老太监抬头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打扮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惊讶,不过在裴星悦视线对过来时又匆忙将头垂下,低眉顺眼地带人走了。 裴星悦在宣宸的对面坐下,见人正在专心下棋,便没好意思打搅,目光一扫桌面,接着双眼放光,手下意识地往桌上的点心伸过去。 形状漂亮,还是热腾腾的,闻着味儿就知道新鲜软糯,必然好吃。 陪着宣宸上早朝,又去天上宫上蹿下跳,裴星悦的确是饿了。 然而,“啪”手背却被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只听到宣宸冷冷地说:“什么东西都敢吃,也不怕吃出毛病。” 这不是放在你面前的吗?裴星悦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虽然不疼,但一脸莫名。 怎么了,谁又呛着他了? 裴星悦的目光不禁往一旁的陆拾看过去,后者的眼神往方才太监宫女离开的方向瞥了一下,低声道:“慈寿宫送来的。” 哦……太后,怪不得。 裴星悦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好,连余光都不瞄那些点心一下,特别听话,不给昭王一点发作的机会! 但是,“咕噜噜……”肚子不太争气,闹空城了。 见宣宸阴晴不定地看过来,他以微笑掩饰尴尬道:“没事,你继续下,我也……不太饿。” 江湖儿女,时常拿骨气当饭吃,饿上几顿,常事。 宣宸看着这互成胶着的棋盘,总觉得心中有股气没处撒,最终伸手一丢,棋子落在棋盘上,瞬间破坏了棋局。 他一理衣袖起身,然后走出凉亭,回头见裴星悦没跟上来,不禁皱眉道:“愣着干什么?” 裴星悦傻傻地问:“去哪儿?” 宣宸没好气道:“吃饭。” * 裴星悦仰头看着三层楼高的大酒楼,望着匾额上如轩楼三个字,心说真有缘分,他俩又来了。 这会儿饭点已过,如轩楼里的食客已经撤了珍馐,换上了茶饮,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听着台上说书人摇着折扇拍惊木,后方还有器乐渲染着气氛。 这夏日午后,对普通人来说可谓悠闲自在。 伴随着说书人拍下惊木,锣钹敲响铮鸣,故事已到了最紧迫的高。潮前,人人细听。 突然,只听到一声惊慌大喊,“龙煞军来了!” 堂下食客为之一愣,怎的这《威武霸天双龙传》里也有个龙煞军呀? 晦气真晦气。 但下一刻,看着说书人惊恐的眼睛,嗫嗫的嘴唇,大伙儿这才缓缓转过头,顿时只觉眼前一阵雷劈而下。 黑衣黑甲戴着恶鬼面具,遭天瘟的,这修罗兵怎么又来了! 同样的陆拾一马当先走进酒楼,无视堂下所有恐惧的眼睛,只道:“掌柜的,一个雅间,一桌席面,要快。”说完回头问,“王爷,可要清理闲杂人等?” 玄衣金冠的昭王缓步踏入门槛,脸上是惯有的阴冷,微微偏头,余光看到身后之人。 他还记得裴星悦说过,喜欢听路边食肆酒寮里百姓高谈阔论,说书人精彩夸张的故事,于是便道:“留着。” 正打算夺门而出,自动清场的食客们:“……”糟了,连走都不让走了!完了,一个不好怕是得被灭口! 他们垂下的脸上满是愁容,身体也不禁摇摇欲坠,然而在虎视眈眈的龙煞军下,皆敢怒不敢言。 裴星悦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但细细回想宣宸也没说过分的话,于是将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不禁好奇地问:“今日讲的是什么?” “威……威武霸天双龙传……”掌柜一边报上名,一边暗自抹汗。 这故事讲的的是不知名朝代的乱世中,两结拜兄弟从最底层的乞丐帮子一路得神助、得奇遇,最终一个一统天下成开国皇帝,一个神功大成坐武林盟主之位的传奇故事。 跟名字一样,凡是敌人都在兄弟俩的谈笑间灰飞烟灭,凡是英雄好汉都在他们大显神威后誓死追随,虽然扯,但情节跌宕起伏,高。潮连连,特别过瘾。 所以食客们都耳熟能详了还爱听,各大酒楼时常会请有名的说书先生来开几场。 掌柜回忆了一下故事情节,心道稳了,这应该是不打紧的。 宣宸对这种胡编乱造的故事素来没兴趣,但一旁的裴星悦听了,顿时高兴地问:“讲到哪一章了?” 这年头好的故事本来就少,这既符合少年英雄,又有建功霸业的就少之又少了,他有幸听过几章。 一旁的小二赶忙回答:“龙虎将四门集结,斩奸臣于神剑之下。”最是精彩一部分,方才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他都快忘了斟茶水。 然而掌柜的心却因此咯哒一下,暗道不好。 其实这情节也没什么,可坏就坏在里面的那奸臣,干的恰恰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勾当,跟面前的这一位一样的权势滔天,然后……今天就要被斩在剑下了。 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赶紧抬手纠正道:“胡说什么,明明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王相公嫁女好事成双!”他连忙给书人使眼色,让他赶紧换个讲讲。 虽然风花雪月少了爽快劲,但英雄气短不会出错! “对对对。”说书先生连连点头。 “啊,怎么是这一章……”只见裴星悦刚提起的兴致顿时淡了下来。 这种故事要听就听主角大杀四方,威震天下,扬名武林的片段,凡是儿女情长的都有点猥琐和心照不宣的香艳,也就这个点在场的食客大多是老爷们,所以爱听。 不过说书都是一回接一回,讲哪儿听哪儿,裴星悦向来随遇而安,不喜欢也不会说什么。 可他没要求,一旁唯我独尊的昭王就直接命令道:“换一个,讲你说的那一回。”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小二身上。 掌柜:“……” 说书人:“……” 小命休矣!昭王不会认为是在诅咒他的吧? 裴星悦和宣宸上楼进了雅间,为了听清下方的故事,门是敞开的,不过龙煞军凶神恶煞地站在过道里,倒也没人敢不长眼地过来偷听。 昭王的命令无人反驳,说书人惊木一敲,这就开场了。 只是不知怎的,裴星悦总觉得这说书人有些气短,做贼心虚般咬字不清,特别是宫墙前例数大奸臣几大罪行之时,本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让人热血沸腾,结果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讲得软绵绵。 裴星悦听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还没有在武功山脚下听卖酒老头将武林野史有意思。” 宣宸端起茶,抿了一口问:“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下山之后,哪儿人多,我就去哪儿,见过不少武林盛会,一路打听消息,倒是你……”裴星悦斟酌着话语,问出心中疑惑,“我听说你回宫前,是在西南王府。” 西南王三个字一出,宣宸端茶的手不由地微微用了力。 他长睫垂下,看不清表情,过了良久,才低声应道:“我在那里住了三年。” 三年……裴星悦算着时间,可以说他跟宣宸分开后不久,后者就在西南王身边了。 “你是自己逃出去的?” 宣宸颔首,“你离开之后,我也顺着你的密道走了。” 这一分别,便是八年之后。 裴星悦思忖着,宣宸虽一直处在监禁之下,毫无自由可言,但毕竟有间屋瓦可遮风挡雨,他没道理在羽翼未丰之下匆忙离开。 除非逼不得已…… “出了什么事?”他问。 “裴家出事后不久,京城来客,与史大伴密会,第二日他便开始准备回京事宜。我趁他不在偷偷潜入书房,看到了端妃的密信,宣钰得了魇症,极度恐惧取血,便让他速速带我回京,以我之血代之。” 此刻的宣宸说得轻描淡写,毫无波澜,但想到那时的他才十五岁,正在照顾密道里家破人亡的裴星悦,乍然知道这个秘密和身世,震惊之情可想而知。 可恨当时的自己尚处在失魂落魄中,根本没发现宣宸糟糕的情况!裴星悦喉咙顿时干涩起来,胸口堵得慌。 也怪不得宣宸对太后的态度如此冷淡,甚至是厌恶。 “你逃出去之后,他们必定抓你,你又如何找到西南王?” 宣宸回答:“还记得那时西面在开战吗?” “嗯,西夷趁大舜天灾人祸,大举进犯,西南王率兵出征,可是……”裴星悦思索着,“战场离我们所在的丰县还很远,你莫不是自己跑过去?” “不,我只需在城外等候便可。” 裴星悦顿时惊讶道:“西南王来丰县了?” 宣宸颔首,“他不得不来,别忘了,大军没粮了。” 虽然那时两人一个在密道,一个被看管,接触不到外头,但是西南大军奉命到县城里征粮的动静太大,他们想不知道也难。 说到这里又要提先帝的罪孽,他虽下令让西南王御敌,但根本不给粮草,说是让四十万大军自行征集,然而能满足大军的粮仓最近的只有蜀地。 第65章 裴星悦思忖道:“我记得蜀地那时正处在水患之中,接连暴雨,山路水路断绝,就算有余粮也运送不出来,先帝这是给西南王好大的难题!” 宣宸冷笑:“他根本就不在乎这场仗能不能获胜,那老家伙更希望他的兄弟死在那里,而且……” “嗯?” “我回京之后才知道,那时候皇城正处处建着道观,香火鼎盛,缭绕天际,无数珍奇异宝从全国各地搜拢而来充入通天塔,只为了吸引天上仙人的注意。” 而西南边疆的战场上,西南大军还饿着肚子在打仗。 “真是莫大的讽刺,幸好老天爷眷顾,我随师尊离开之时,蜀中水患似乎逐渐平息了。”裴星悦回忆道。 江河之水温顺入道,被淹没的道路重新通行,西南王如果要筹粮那么一定会去蜀中。 而他们所在的丰县便是通往蜀地的必经之路。 粮草是西南大军的重中之重,宣宸其实并无把握作为统帅的西南王会不会亲自过来,但他已经走投无路,唯有赌上一把,果然在城外等到了准备秘密入蜀的西南王。 这时,裴星悦地好奇问:“宣宸,西南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问将宣宸带回了那个夜晚,他装扮成小乞丐的模样,藏在城门外的荒草中,然后不顾一切地拦在路上,差点被当成了刺客捅穿! 亲兵将他扭送到西南王的面前,周围寒刀凛凛,戒备警觉。 “怎么是一个孩子?” 突然,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让宣宸蓦地抬起头,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定海神针,百姓心中的英雄,就算是皇帝明令禁止也无法阻止百姓歌颂爱戴之人——西南王。 都说他拥有三头六臂,高大威猛顶天立地,力拔山兮可吓退外敌千里,可事实上…… 宣宸伸手够向茶壶,裴星悦见此,端起来给他的茶盏满上,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宣宸端着茶,眉间微微皱起,似在斟酌着话语,最终他略带嫌弃道:“就一个很普通的壮年男子,身高不足八尺,长相也跟英俊搭不上边。” “啊?”裴星悦震惊,有些幻灭,“不会吧,那可是西南王!” 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江湖侠客,提起来就得敬佩三分的人物,身长九尺,蜂腰削背,俊美无俦……犹如天神下凡,这些不是统一的吗? 宣宸嗤了一声,“那又如何,他这个人,有事没事总喜欢捧着一本书,絮絮叨叨,罗里吧嗦,比书院里操心过甚的迂腐夫子还要烦人,寻常时候没人会当他是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裴星悦:“……”真的假的?他没见过,别骗他! “可你若小看他,却是错了!”但忽然宣宸话锋一转,笑起来,他看着裴星悦,眼睛放出光芒,浓烈的孺慕之情突破了阴霾,溢满于脸上,自豪道,“当他的剑出鞘,哪怕不穿金甲,也当让人知道,何为战神,何为战无不胜!” 第45章 无业 宣宸这辈子有父却无父, 有母却无母,活在阴暗里,像提线木偶。 可唯有被西南王带回去的那三年, 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由, 以及那书中被无数次歌颂的父爱。 他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肩膀是那么宽厚,拍着他的手掌是那般有力安心, 哪怕是怒容训斥, 也充满了慈爱。 在西南王府,他以故人之子陪伴在世子宣琦身边, 虽然照旧没有皇子的身份,可他读书习武,驰骋草原, 引弓射雕, 凡是世子所学, 他亦习之。 甚至, 因为拥有无双的练武天赋和勤奋好学, 西南王更是亲自传授武功, 短短三年,他的武学如心境一般, 从入品脱胎, 一路突破自在, 直指至臻! 那一段时日,宣宸意气风发,当真以为这辈子能如雄鹰般翱翔苍天。 但可惜, 只有这三年! 一切都在那晴空万里的一日,戛然而止——京中传来了消息,有人弹劾西南王私藏皇子, 以克帝星,有谋反之意。 同时,端妃长跪于太和殿外,自行请罪,证实此事。 霎那间,西南局势顿时紧张,连同周边好不容易消停的蛮夷都借机蠢蠢欲动。 “所以西南王才把你送回京城。” 虽然逼不得已,但是对宣宸来说,却实在过于残忍。裴星悦已经听宋明哲说过一次,可亲口听宣宸所述,依旧感到齿寒。 宣宸却摇了摇头,“不,我是自愿回京的,让王叔送我回去。” 裴星悦难以置信,“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宣宸不忍心。 先帝需要拿他将谋逆的罪名栽赃在西南王头上,端妃虽然落得冷宫下场,但已经被先帝吓得噩梦连连的宣钰和其他皇嗣,就能从血罐和药人的牺牲品中脱离出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宣宸自嘲道:“因为他没有反心。” 酒楼下的说书先生似乎忘记了楼上还有一位随时要人命的昭王,说到激动处,他难以自持地激昂起来,声音清晰可闻,“……只见虎贲军如降神威,手持定山王所宣八大罪名,带着压压乌云般的铁骑,冲入那巍峨森严的大殿!刹那间,寒光枪喂着雨水,混着血,于青石地砖上磨出金戈之声,接着龙吼天际,雷电迸溅,在震耳欲聋的杀杀杀中,斩下了末帝的脑袋!至于那奸臣,早已经被定山王一枪戳破了心窝,咽了气!大局已定!” 啪啪啪,堂下掌声雷鸣,显得各个大快人心。 宣宸嘴角勾起讥讽,“我做梦都希望他能带领西南军,踏破天上宫,一剑砍下那老东西的头颅!” 如果可以,宣宸宁愿将自己化为刀剑,指向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为西南王的登基扫清一切障碍! 但可惜,这位侠肝义胆,忠君卫国的王爷不愿见到战火纷争,生灵涂炭,执意不肯谋反。 既然如此,本就是因他而起,那就由他结束。 宣宸迟了三年,还是踏入了京城。 至此,这场风波暂时平息。 “但西南王在三年前还是死了。”那时候裴星悦刚下山,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痛哭,白幡白纸自发地洒在街上,请这位英雄安息,同时人们也在茫然,没有了定海神针,这大舜又该何去何从。 宣宸点头,“在他决定遵循君臣之礼时,注定活不长久。” 裴星悦眸光一闪,“难道真的是皇帝派人……”西南王之死虽然世人都猜测是皇帝干的,但毕竟没有证据。 “卧榻之旁怎容他人酣睡,上清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撺掇皇帝抓捕西南王,这是迟早的事。” 裴星悦疑惑:“你都回京了,这妖道还想干什么?” 宣宸笑得寒凉,“至臻境的实力,皇族血脉,你不觉得西南王比我更合适当药人吗?” 裴星悦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大胆……” 但恰恰对了皇帝的心思,西南王是他的心腹大患,只要能抓住人,带回来不管是杀还是折磨,都能满足他胜利者的心理。 那一次西南王在回京述职之后的归途,上清派出了三名至臻伏击,自在境数十,哪怕西南王身边亲兵再多,面对这阵容也抵挡不住。 但西南王毕竟不是一般的武林高手,有身边死士相护,最终他虽死在黄元坡上,可同时上清手中的强者也有去无回,之后再无至臻被抓入皇宫,可谓两败俱伤。 “听闻世子也死在那场截杀中,那西南王府现在做主的是谁?” 宣宸道:“华怡郡主,宣遥。”提起这姑娘,宣宸的眼中不禁露出一丝赞赏,“她可比敦厚老实的宣琦果断多了。”虽为女儿身,但武艺高强,做事杀伐果决,于军中的威望比之世子更甚。 “当年不少将领是希望西南王反的,宣遥都点齐了兵马,准备杀向京城,但最终被她爹劝下来了。后来父兄惨死,先帝为了安抚她,也为了平息四十万大军的愤怒,赐予了郡主爵位,保留了西南王府的尊荣。但这位却在接过圣旨的当日,杀了朝廷使者,宣称不报此仇,决不罢休!之后不奉诏,不听宣,自立为王!” 裴星悦听此也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郡主,皇帝得气死了吧?” “雷霆震怒,但朝中别说能打的将军,就是粮草都筹集不齐,只能斥责几声,捏鼻子认了。”宣宸端起茶水,倾倒于地,算作对西南王的敬意。 裴星悦见此,也学着将茶水倾倒,他虽然没见过那位王爷,但冲着对方照顾了宣宸三年,他都满怀敬意。 如果没有西南王,宣宸连那三年的松快日子都没有,甚至……裴星悦想到这里,手中忽然一顿,他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地方。 那时候的宣宸若离开,难道只能去西南王府吗? 他缓缓地看向消瘦的昭王,唤了一声,“宣宸。” “嗯?”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去找西南王吗?” 宣宸闻言一怔,抬眸看过来。 裴星悦喉咙发堵,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问:“那枚竹签,是你给我……” 第66章 “天都真人让我给你的。” 裴星悦一怔,“啊?” 宣宸垂下眼睛,看不清神情,他将手中的空杯搁在桌上,抬起眼帘,淡声道:“玄凌山,天都峰,向来只收取资质最出色的弟子,他等在桥下,不正是因为……你吗?” “天意如此,是你我的师徒缘分。”这是天都真人见到裴星悦拿着天都签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或许,宣宸说的是对的。 但是,裴星悦的内心依旧感到不对劲。 宣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与其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蜀中那场水患。” “水患……”裴星悦怔了怔,“我那便宜爹说是因为埋下了九州鼎,才平息此祸,可天上宫的那个不是假的吗?” “天上宫里自然是假的,否则又如何解决水患?” 裴星悦全身上下所有的心眼全长在武学上,一根筋直通的人一次只能想一件事,很快就被宣宸给带偏了,他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妖道截了假的九州鼎,真的被埋进了蜀地,所以水灾消失,方能天下太平?” “嗯。” “但谁有这么大本事?” 宣宸垂眸道:“西南王。” 这时,陆拾在门外问了一声,“王爷,上菜吗?” 话落,说了一大堆话的裴星悦肚子跟奏乐似得接二连三轰鸣而响,止都止不住。 裴星悦顿时羞赧地红了脸,宣宸瞥了他一眼,忍笑,“送进来吧。” 一盘盘珍馐趁着热腾腾送上了餐桌,如轩楼的掌柜端着笑小心地伺候在一旁,等摆满了这才带着伙计准备告退。 屋里的气氛有一点点奇怪,未免遭到无妄之灾,小二们顿时手脚麻利地摆好。 正要退下,突然,“掌柜的。”昭王的一声唤,掌柜的头皮瞬间发麻,连忙回身应道:“王爷。” “今日这书说得不错,赏。” 宣宸的声音再淡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寒气,让掌柜冷汗刷刷往下掉。 他可不会傻傻地以为昭王这是在夸奖,绝对是惹怒了这杀神,在说反话呢! 赏什么,赏人头落地吗?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拾没听到宣宸召唤,而且里面还有裴星悦,真要动手,也轮不到他,于是很识趣地没进来。 只剩下一个裴星悦听着那声“赏”,再见掌柜这么大反应,不禁有些为难。 都已经跪下领赏了,这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回头瞧了瞧四平八稳的宣宸,昭王殿下别看穿得很体面,但他腰间除了挂玉之外是不会挂个钱袋的。 那…… 裴星悦于是上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蹲在地上拍了拍掌柜的肩膀。 掌柜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见这位黑衣的尊贵青年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然后将三枚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愣了好久,琢磨着这三枚铜板究竟是什么意思。 死三个人,还是只能活三个人,还是…… 他忍不住望向了宣宸。 宣宸诧异地看向裴星悦,堂堂江湖有名的顺手公子,腰缠千金难求的秘银玄铁,作为天都真人的高徒,手头上只有三个铜板? 裴星悦被看穿了穷酸,脸不禁红了一下,说来他原本还打算养家的。 “下去吧。”好在昭王殿下一张冷脸,也没人发现某人的尴尬。 “是,是是,谢王爷赏!”掌柜如蒙大赦,捏着三个铜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顿午饭等了太久,饶是被药物恶心得毫无食欲,此刻的宣宸也有了进食的欲望。 他看着裴星悦大刀阔斧地端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撩起宽大的袖子,左右开弓,已经开始横扫餐桌了。 他垂眸舀着羹汤,若有所思,忽然他说:“星悦。” 裴星悦鼓着腮帮子看过来,“嗯?” “我记得上一次在这里用饭,你说要我放弃一切跟你走,那请问裴少侠,你打算怎么养我?” 宣宸一直记得裴星悦说过要娶他过门,但瞧着方才吭哧吭哧摸遍了全身,也才找出三个铜板的模样,这位江湖少侠怎么看都没比街边乞丐好多少,连养活他自己都困难。 猛不丁地被这么一问,叼着喷香鸡腿的裴星悦顿时面露呆滞。 这装傻充愣的模样让宣宸冷笑连连,“都说大好男儿立业成家,你都二十了,有业吗?” 裴星悦的心窝顿时被狠狠地刺了一剑,鸡腿瞬间不香了,羞愧难耐。 没有呀,他简直穷得叮当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心说自己现在吃的喝的住的用的穿的……竟全是宣宸的,于是便小心翼翼而诚恳地说:“其实我也可以入赘的。” 昭王挑了挑眉,以挑剔的眼光看过去,裴星悦昂首挺胸,气沉丹田。 别的不说,这张脸足够俊俏。 然而昭王却一脸嫌弃,嗤笑:“傻里傻气,谁稀罕。” 裴星悦:“……”他双肩一塌,心说完了,不招人待见了,“宣宸……” “闭嘴,吃你的吧。” 裴星悦挠了挠头,又傻笑起来。 宣宸嘴角一勾,忍俊不禁。 吃完饭,下了楼,裴星悦敏锐地瞥见街角探头探脑的人,不由的皱了皱眉。 “宋成书的人?” 真是万事瞒不过昭王的眼睛,裴星悦点了点头。 自己突然出现在宣宸身边,而且顶替了陆拾和非伍成为了贴身侍卫,这老小子估计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 是得走一趟,裴星悦于是将宣宸扶上马车,说:“我早去早回。” 宣宸颔首,唤道:“陆拾。” “王爷?” “把你的钱袋给他。” 钱袋?陆拾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从腰间解下来递给裴星悦。 这几个意思呀?裴星悦看过去。 宣宸懒洋洋地靠在窗前,不冷不热道:“既是我昭王府的人,手头就大方点,三个铜板,不嫌丢人?” 裴星悦脸红了一下,心说这茬是过不去了,轻咳道:“哦。” 他接了过来,陆拾说:“裴公子,里面有小几百两的银子和万两银票,不多。但以后您要是有大花销,直接报昭王府的名号,这满京城的商家月底自会与管家结账。” “……好的。”裴星悦接过这沉甸甸,忽然有点烫手。 心说这就是当只手遮天的摄政王门下走狗的待遇吗? 宣宸嘴角一勾,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宋府若给了你什么东西,你就大方地收着,不必推辞。” * 宋成书喝了三杯茶,来回踱步了上百次,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不孝长子。 一见到裴星悦身上的衣裳,顿时惊叹道:“你真是好本事啊,不过几日未见,竟已然成了昭王身边红人,看来是为父小瞧你了!” 这制式一看就是昭王旧衣,连这都能赏赐,可见裴星悦有多受器重!但这么大事裴星悦却瞒着自己,这令宋成书又感到不满。 说出来的话便有些刺耳,裴星悦还没踏进书房门槛的脚顿时一转,又收了回去,干脆利落地转身,准备撤了。 “你去哪儿?”宋成书怒道。 “你有话就说,要是阴阳怪气不顺,恕裴某不奉陪。”真把自己当老子了?裴星悦只差把“你配吗”三个字拍对方脑门上。 “回来,我有事问你。” 裴星悦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宋成书沉了沉气,长叹一声无奈道:“星悦,为父有事相询。” 这就对了,好好说话,摆什么臭架子。 裴星悦冷哼了一声,重新走进书房,寻了一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下来。 宋成书道:“上茶。” 待管家将两盏上好冰饮搁在两人面前,退下关上了房门后,宋成书端茶一品,看似镇定却带着迫不及待道:“跟为父说说,你是如何得昭王青眼,莫不是你与他早就认识?” 裴星悦一口否认,“不认识。” “那……” “昭王也是人,救命之恩自然有相应回报。”裴星悦淡淡道。 宋成书一听,立刻将数日前那晚江湖豪杰的刺杀联系在一起,顿时刮目相看道:“看来吾儿已然当得起宗师之名!” 裴星悦笑了笑,默认了。 昭王多疑,单单只是救命之恩并不足以让他重视,只有高强的武艺,至臻境宗师的实力,再者,裴星悦若还有所求,才能让上位者放心用。 宋成书浸淫官场二十年,深谙此道。 “你去过天上宫了?” 裴星悦反问:“那你呢?” “那是禁地,连后宫的皇子娘娘都不能踏入一步,为父自然没那资格。”百官说不好奇那是假的,但相比起小命来说,好奇心显得微不足道,宋成书问,“怎么样?可见到了那九州无方鼎?” “见到了,但是假的。” 第67章 宋成书闻言一怔,“假的?”他起身在书房中缓步,接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假的才是对的,真正的鼎果然还在蜀地。” 这跟宣宸猜测的一致,裴星悦便问:“你觉得谁有那个本事造出假鼎,骗过宫门?” “西南王。” 裴星悦眉尾一挑。 “只有他!”宋成书肯定道,“西南王为人豪爽,忠肝义胆,世人皆知,所以不管是朝廷还是江湖,哪怕三教九流都信重他。只有西南王,才有那个能力将蜀中关于鼎的所有的文书卷轴尽数毁去;也只有他的委托,裴家才会明知有灭门的危险,还愿意走这趟血镖。” 说到这里,他长长一叹,面露痛心,“星悦,你母亲自与我恩断义绝之后,便再无往来,唯一的一次,便是她自知九死一生,写信将你托付给我。” 只是宋成书派去的人晚了一步,裴星悦被宣宸藏在密道里,所以错过了。 这的确是祖父和母亲会做的事情,一切都对上了!裴星悦心下怅然,却无可反驳。 “这口鼎对先帝来说究竟有什么作用?” 宋成书摇头,“西南王与先帝的博弈,岂是一般人能知道?如今两者都已经死了,真相难以发现。不过,据我所知,一直都有一股不明势力在蜀地绘制河川图。” “河川图……” “对,如果你要找真正的无方鼎所在,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第46章 调戏 宋成书的话裴星悦记在了心上, 既然没什么其他消息,他便起身道:“我回去了。” “等等。” 裴星悦回头,等着他说话。 “今早你也在朝上, 关于那批赈银……”宋成书看了看裴星悦, 面露为难,似乎不好启齿。 裴星悦看他装模作样本不想搭理, 但赈银也是他关心的, 便问:“昭王不是让你找回来吗?” “哪有那么容易!这批银子只要进了陕州境内,就不可能再回来!” 裴星悦眉头一皱, “为什么?” 宋成书叹气道:“国库空虚,朝廷本就没有赈灾的意思,突然间昭王抄出了上百万两金银用于此, 你说有多少人眼红着?只是碍于昭王威严, 不敢触他霉头, 所以都观望着不敢伸手。但如今陕州暴乱了, 灾民变成了暴民, 已经没有赈灾的必要, 自然都堂而皇之地打起了主意!你以为除了那两个蠢货和陕西节度使,就没旁人吗?我告诉你, 水深着呢!这路啊, 实在太远了!星悦, 为父就算有心也鞭长莫及,你信不信等我派人过去,连装银子的箱子都找不到。” 裴星悦看着满面愁容的宋成书, 狐疑道:“朝廷之事,我一介江湖草莽又不懂,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宋成书觉得这小子在装傻, 倒也没点破,“你以为昭王不知此事?他只是不想轻轻放过罢了,兵部和户部私自批复动了赈银,虽死有余辜,但也连累了为父,星悦,我是真不知情。” “哦……” 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宋成书沉了沉气,实在没办法,只能明说:“你既然得昭王信重,就不能替为父美言几句?” 原来这才是目的,裴星悦心下鄙夷,却也没把话说死,“也不是不可以。” “那……” “我有一个疑问请尚书令回答。” 宋成书和颜悦色道:“你说。” 于是裴星悦不客气了,“那批灾银,你有没有拿?” 宋成书端茶,“没有。” 裴星悦点头,“行,那就对天发誓,否则,宋明哲就有去无回!” “你……”宋成书被裴星悦气得猛然站起,把茶盏直接震在桌上,难以置信道,“那是你弟弟!” 裴星悦冷笑道:“那又如何,你这当父亲的要是没有撒谎,毒誓就不会应验在他身上,怎么,心虚了?” 眼看着长子六亲不认,绝不可能回归宋家,宋成书只有宋明哲一个儿子,他自然不敢,于是他气笑了,点了点头,“你跟你娘一样,都心狠。” 裴星悦瞬间沉下脸色,反讥道:“没有宋大人刮民脂民膏来得狠!” 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没的恶心人! 宋成书闻言,顿时一拍桌子,怒道:“你懂什么!为父出身贫寒,朝中没有一丝人脉,要真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早不知道被打发到什么穷乡僻壤里去了!这整个朝廷官员,有没有能力不重要,要的是家族姓氏,要的是虚溜拍马,要的是同流合污,这才勉强有一席之地!” 宋成书想到这些年来的隐忍和周旋,心中气愤难耐,不免高声质问:“我难道不想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可你也要看看朝中风气,好官的下场是什么,西南王死于非命!赵奇的坟头草都半人高了!我的确不是个好东西,我的确贪图富贵权势,但我自认为还算称职,比那些酒囊饭袋强了不止一丁半点!如今得罪昭王,这个尚书令不保,你以为下一个会比我更好吗?告诉你,只会更加平庸无能,不堪入目!这个大舜没救了!” 宋成书眼眶湿红,歇斯底里,似将多年的委屈全然托出。 此情此景,裴星悦虽然清楚这是老小子在做戏,在找借口,照旧令人生厌,但不知为什么,他收了到嘴的讽刺。 从某一层面来说,他的话和宣宸所言竟是重合了。 “你回去吧,做你自己该做的事。不过为父奉劝你一句,江湖上可以快意恩仇,可以眼里不容沙,但这是在京城,别仗着武功太出头!给昭王当差,时刻谨记小心为上!多少人就跌在这上面,若是看不惯,那就回你的江湖去,免得……”宋成书没有再说,而是摆了摆手,让他走了。 这话出自肺腑,另类的关心让裴星悦心里有些怪怪的。 他转身打开了书房门。 然而门外,却早有人等候着,周茹一见到裴星悦,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星悦,你见过你弟弟吗?” 周茹的眼睛红彤彤的,肿得睁不开,脸上脂粉未遮,不过一晚上便憔悴得似乎老了好几岁。 迎着裴星悦的目光,她有些局促不安,“听你爹说你在昭王跟前当差,很是得用,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毕竟是被称为修罗的龙煞军,但凡了解一点这支军队怎么来的,都害怕会被以同样的方式对待! 而宋明哲无论如何都是熬不住的! 哪怕周茹曾经也打过让裴星悦替代的主意,但毕竟一片慈母之心,无法令人苛责。 裴星悦道:“我没见过他。” 周茹的神情顿时失望起来,但下一刻却又听他说:“不过,他暂时不会有事,也没性命之忧,你们放心。” 周茹的眼睛刹那亮起,“真的?” 裴星悦点了点头。 作为昭王的心腹,他的话周茹是信的,“那真是太好了!”她一把握住裴星悦的手,感激道,“好孩子,我这段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昨晚更是哭了一宿,如今听到这个消息,总算是把心落到肚子里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王妈妈。”她回头唤了一声。 “哎,夫人!”王妈妈立刻上前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你只身来京,我也没给你置办什么,是我失职了。这里面有三万两银票,还有十间铺子的地契,三个产出不错的田庄,你且收着,昭王府里用处多,需要打点人时,万万不要客气。若是不够,再同我说,我一定置办妥当!” 周茹聪明地没有提及给宋明哲的东西,但她相信只要裴星悦收了,必然不会叫他弟弟吃苦,总能看顾几分。 “你定要收下,权当给我安心,好不好?” 正在这时,宋成书也走了出来,劝道:“收下吧,不然你周姨睡不着觉。” * 就算宣宸说过裴星悦可以收,但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所以最终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昭王府。 不,还带回了一盒点心,不过是周茹给宋明哲的。 宣宸见此,不免讽刺道:“裴少侠可真是当世楷模,两袖清风。” 裴星悦义正言辞地说:“那本不是我的东西,拿人手短,不如不要。” 闻言,宣宸别有意味瞥了他的腰间,“拿我的东西倒是不推辞,嗯?” 裴星悦摸了摸钱袋,嘿嘿一笑:“这不一样。”宣宸是自己人,他最喜欢的人,不分彼此的人,拿了便拿了。 宣宸也没戳穿他的心思,唇角扬了扬,心道两袖空空也无妨,自己又不缺这些俗物。 “对了,宣宸,那赈银怕是拿不回来了。”他将宋成书的话跟宣宸转述了一遍,又挠头道,“我总觉得他在故作推诿,但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宣宸并不意外,“老狐狸惯有的手段,不必理会。” “那你打算怎么办,将宋成书革职查问吗?” 宣宸单手支着脑袋,神情慵懒,“好歹是你爹,我总不能不近人情。” 裴星悦纳闷道:“可我没替他求情。” 第68章 宣宸嗤了一声,心道真是个笨蛋,你人在这里,有没有说好话重要吗?宋成书不过是通过裴星悦在给宣宸示好,只要后者还得用,就不会将他怎么样。 不过这话宣宸没点明,反而抬起手指朝裴星悦勾了勾,“你过来。” 裴星悦不明所以地凑过去,乖乖坐在宣宸的面前,眉清目秀,看着就养眼。 此刻华灯已上,瞧着灯下俊俏公子,昭王殿下不禁生出了戏谑之心,只见他低沉着嗓音道,“现在给你一个求情的机会,说点动听的,让本王开心开心。” 这意味深长的话让裴星悦的耳朵有些发烫,他瞪着一双猫儿眼,不太确定地问:“宣宸,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呵,这还需要问吗? 宣宸眼神揶揄,带着点威逼利诱的强势意味,“那裴公子说不说?不说就砍了宋成书的脑袋,嗯?” 谁会拿朝廷重臣的性命来调情?这像话吗? 但这副蛮不讲理的昏君模样却恰恰掐住了裴星悦的心尖尖,跟小猫似挠着他,弄得他有些受不了。 裴星悦觉得这人在勾引他,“宣宸,你别这样。” 宣宸眉尾一扬,“怎么,不愿意?” “没有,我是怕说不好,你又要生气。”裴星悦嘀咕道。 “说来听听。” 行吧,裴星悦想了想,他看着眉眼倦怠却又不失凌厉的昭王,努力找寻着既不显轻佻,又能让人高兴的话。 可想了一堆酸句都觉得不合适,最终吭哧了半天憋出五个字,用很真诚的语气说:“宣宸,你真好。” 就这?宣宸气笑了,口吻危险道:“看来真得砍了宋成书,让你这么敷衍本王。” 裴星悦就看着昭王那双如渊的眼眸顿时锐利起来,在那张苍白而病态的脸上,酝酿起风暴,如此矛盾地融合在一起,产生了惊心动魄的美丽,每次凑近都让他的心砰砰直跳。 但裴星悦并不怵他,反而笑道:“喏,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从小这小子就不肯好好读书,方到用时更是倒不出半点墨水,这算什么动听话? 宣宸鄙夷,“怪不得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捞到,原来是讨不了佳人欢心。” 裴星悦撇撇嘴,“我才不对别人说这种孟浪的话呢。” “不对别人说,就能对我说?”宣宸的眼尾吊起来,似有不悦,“本王是这么随便的人?” “当然不是。” 宣宸冷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咄咄逼人,只是道:“回头你跟宋成书递句话。” “什么话?” “赈银要不回来便罢了,不过谁伸了手,都得给本王查清楚,我要确凿的证据。” 裴星悦一怔,“你要动手了吗?” 宣宸端起茶,淡淡道:“既然答应你了,那便试试吧。宋成书虽然自私自利,但他是大臣中少有的寒门出身,虽攀附了周氏,可终究格格不入,若真想捞一捞这无药可救的大舜,这把刀很好用。” 灯光之下,他如渊的眼眸浮现一层微光,仿佛明镜的湖水深不见底,似一切都尽在掌握,那模样看得裴星悦实在心动不已。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宣宸挑眉,似笑非笑道:“哦?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吗?” “那是,听媳妇儿的呗。”裴星悦脱口而出道。 此言一出,宣宸顿时怔然。 八年前,那十二岁的少年懵懂却又固执地要求互许终生,宣宸并不奢望时日至对方还会当真,所以只能看似游刃有余地不断地试探,再试探。 没想到,此情此景,青年竟就这么毫无征兆,且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突然,却也直戳心窝。 宣宸抿了抿唇,克制着没有失态,但偏偏这句话就这么进了心坎里,化为了一滩温柔。 他瞧这小子脸上带着羞意,但目光却灼灼地看着自己,原本想问一句你是真心的吗?此刻竟也变得多余。 裴星悦素来是个直爽的性子,做不来这种弯弯绕绕的哄骗,他会这么说便是这么认定的。 宣宸心里很高兴,唇角的笑意掩盖不住,弧度正要弯起来,然下一刻,他又僵在了嘴边。 邪物尚在体内,不断地反噬,越发虚弱的身体在提醒他,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 到现在,他都没找到可以有效克制的方法。 那么,他能给裴星悦带来什么呢?短暂的两情相悦,短暂的温存厮守,然后……天人永隔吗? 他忽然想到断人头,归巢鹰的尸体出现在面前时,云霞仙子就跟着死了。 那如果他死了,裴星悦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在袖子里蜷紧…… 裴星悦说完,整张脸就爆红了,今夜并不算多炎热,但全身的热量却直往天灵盖冲,好似要蒸发了一样。 只是他纳闷地看着宣宸,不知道对方死死的盯着自己做什么,快答复他呀! “宣宸,你答应吗?”他追问了一句,眼睛明亮,仿佛星空的璀璨之光,映照着昭王殿下,充满了期待。 宣宸定是喜欢自己的,裴星悦不傻,昭王对哪个人这么好过,不只有自己吗? 蜷紧的手指松开又握紧,宣宸内心一翻抉择,终究垂下眼睛,没让裴星悦看到自己的表情,“大言不惭,谁是你媳妇儿?” “你啊。” 宣宸抬头,讥笑道:“何以见得?” “你可是收了我的……”话落,裴星悦蓦地一怔。 他想起了!那分为两半的传家玉佩,那定情的信物已经被他亲手捏成了碎屑……就当着宣宸的面。 裴星悦不知道那时候的宣宸是什么心情,但他此刻的内心却仿佛突然坠入了冰窖,拔凉拔凉。 完了! 只见宣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残忍地提醒道:“星悦,我留了八年的东西,你就这么轻易地拿走毁掉了,你说,我还能再答应你吗?” 是自己打碎了这个相守一生的约定!裴星悦喉咙干涩,心口顿时堵得慌,他张了张嘴,竟无法辩解,最终只能落下三个字,“对不起。” 宣宸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其实这并不能怪裴星悦,是他自己不够争气呀。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起来。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象征性地几下之后,宣渺就推门进来,眼睛往里面一扫,便试探地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宣宸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宣宸,每次都这么不待见我,你也太没良心了!怎么,打搅你们调情了?” 裴星悦:“……”调啥情啊,都快决裂了。 “滚!” “滚可以,但你先把药喝了,早晚一次,不能省的。”宣渺已经习惯了宣宸的冷脸,没人事一样把药碗从食盒里端出来,然后朝裴星悦怒了努嘴,示意哄一哄人,顺顺利利地进入暴君的肚子里,可别再像早晨一样鸡飞狗跳了。 裴星悦正要接过来,忽然一只手拦住了他。 两人一抬头,就见宣宸中途夺过了药碗,他眉间耸动,明明厌恶得恨不得直接砸了,但最终还是一口气干了! 前后不过两息,干脆利落! 宣渺的眼睛瞬间瞪圆,差点惊掉了下巴。 什么情况? 不用苦口婆心地劝,不用跪地苦苦哀求,就这么喝完了? 只见宣宸把空碗往桌上一扔,抬手抹掉嘴角的残渣,然后下了逐客令,“滚吧。” 第47章 苦活 能自觉地喝药的病人那就是活菩萨, 宣渺高高兴兴地拿起空碗,拎起食盒,麻溜地滚出了房门, 但她一转头, 却见裴星悦也跟着出来了。 她纳闷道:“他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吗?怎么你也出来了?” 裴星悦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做错事了。” “做错事?”什么错事能让那暴君气得把心上人给赶出来, 而不是逮着机会占便宜? 宣渺不禁兴致勃勃地问:“什么事, 跟姐姐说说呗。” 裴星悦有些难以启齿,感觉自己是个渣滓负心汉。 “说嘛说嘛, 这里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宣渺内心跟三只猫打滚一样,抓耳挠腮。 裴星悦狐疑地看着她, 心说靠不靠谱呀?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是谁, 昭王的姐姐, 救他命的姐, 他还有比我更亲的亲人吗?你俩之间出了问题, 我比谁都着急啊!”宣渺见他犹犹豫豫,直接转身, 以退为进道, “算了, 不想说也没办法,我手头上的事情还多着呢,当我白操心。” 她抬起脚, 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扯了一下,“渺姐姐。” “嗯?”宣渺内心一乐, 小样,宣宸那喜怒无常的暴君她没辙,但拿捏你一个单纯的江湖侠客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今这个局面,裴星悦也没什么好办法,若是有人能指点一下倒也比干发愁要好,于是他将自己把定情玉佩捏碎在赵奇斩首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叹声道:“我那时候真的是气急了,没想那么多,失望透顶这才……” 第69章 宣渺:“……”虽然其实是一场误会,但她还是想哇哦一声。 “可以啊!”她绕着裴星悦转了三圈,瞧着这小子啧啧称奇,感慨道,“也就少年时的宣宸能被你骗到真心,换到现在,他要是被这么辜负……你坟头草都半人高了。” 这话实在,裴星悦无法反驳,便虚心求教,“渺姐姐,你说我还有希望吗?” “有啊,太有了!” 裴星悦顿时高兴道:“真的?” “千真万确!放一百个心吧,弟弟,就这样他都没把你凌迟喂狗,还想办法给你这,给你那,让你穿他的衣服,带你进皇宫,随意进出他的寝殿……啧,星悦啊……这辈子他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喽!”宣渺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拎着食盒溜达着往前走,“你呀,还是好好哄哄他吧。” 所谓一物降一物,宣渺是真没想到那天煞孤星还是个大情种! * 要说京城之地哪支军队最强大,龙煞军当之无愧,恶鬼面具一带,抽出带血冷刀,谁见谁发抖。 但事实上它不算正规军,只有五千的军制属于次一级的亲王府兵,所以它的军营就在昭王府里。 整个府邸一分为二,东南一片属于宣宸的日常起居,而西北则安置着龙煞军,那是连鸟都不敢横穿过去的地方。 裴星悦来府邸一段时间,都没想着去探一探。但他今日拎回了周茹的食盒,那说什么也得去瞧瞧宋明哲。 此刻,龙煞军的校尉将裴星悦带到了军营后方的一个大校场,然后指了指远处小树林旁边的一排屋子,生硬道:“在那里。” 裴星悦抬手道了谢,却见那校尉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上的食盒,整个面无表情。 恶鬼面具遮住了对方大半的脸,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却爬着黑色的纹路,气息冰冷幽暗,大晚上的看着就吓人。 裴星悦倒是不怵,只是不确定地问:“这能送吗?” 校尉摇了摇头。 都说军队有军队的纪律,那裴星悦也不能坏了规矩。 他乖乖地把食盒递过去,校尉接过来,然后收回了压迫的视线,沉默地走了。 裴星悦挠了挠头,身影一晃,消失在校场上。 虽然知道亲王府邸也不是什么地方都会修缮一新,但裴星悦实在没想到这一排屋子竟然会是这么简陋,头顶瓦片都没盖全,露出破破烂烂的木头。 他敢打赌,这地方以前根本没人住,至少荒废二十年! 忽然,前面有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 “这地方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家……呜呜……” “爹、娘、祖母……继宗想你们……你们在哪儿呀……快来救我吧!” “我饿,我渴,你们谁还有吃的吗?我要死了……” …… 裴星悦小心地踩着屋上破旧的瓦片,提着一口内劲,生怕一个用力把这些已经很可怜的屋顶给踩踏了。 他就着微弱的烛光,从破洞的屋顶往里看,只见五六个青年坐在简陋的铺盖上,唉声叹气,痛哭流涕,发癫捶地。 他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于是他仔细地往里面瞧。 即使是深夜,灯火昏暗,但裴星悦还是发现不过短短两日光景,这些原本看起来养尊处优、油光水滑的公子哥们已经如秋霜打过的菜梗,焉了。 面容呆滞,精神恍惚,生无可恋……仿佛被什么吸人精血的妖精采补过,精气神全没了! 而且不止一间屋子里的人这样,这一排都是如此。 “这哪儿是人干的活……你们看看我的手,我的脚……原来酷刑竟是这样的……” “本公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每天干活,不停干活,还没吃没喝的……天哪,我们以后都得这么过吗?” “不,让我死吧!” “啊,昭王一定是故意在折磨我们——” 在一人大喊之后,有人立刻推门进来,提醒道:“嘘——这话能随便说吗?被昭王知道,还要不要命了?” 这声音很熟悉,裴星悦眨着眼睛一瞧,乐了。 只见宋明哲端了一碗水进来,旁边有人赶紧接过去,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精光。 另一人瞧着连水都难以喝上一口,绝望道:“明哲,这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宋明哲瞪了瞪眼睛,斥责道:“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 “难道不是吗,像在地狱一样,太痛苦了!” 宋明哲双手一叉腰,冷笑道:“斧头就在外面,你们真想死,现在就可以拎起来,往自己脖子上抹,一痛就过去了。” 他一说完,屋内几个顿时没了声响。 抱怨归抱怨,真让他们寻死,一个个可都不愿意。 宋明哲见此,无奈道:“行了,别唉声叹气了,赶紧起来,明日烧水做饭的柴火不够,得劈柴去,那校尉说了,就管我们三天饭,之后我们得自己做。另外,水缸里的水也没了,这大热天的,没水怎么能成?不洗漱也得喝吧?” “啊?我累死了……” “我也不想动,明哲,你可怜可怜我们,我手掌破皮了都没结痂,疼死了!” “是啊,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 几人如死狗一样瘫在床铺上,刚来的第一个晚上还嫌弃有馊味,不够软和,睡不好,这会儿恨不得与铺盖相亲相爱。 他们这些公子哥进了昭王府就先换掉了一身锦衣,穿上了最耐磨耐洗的短打,用布巾绑住头发,整一个灰头土脸的形象,估计自己家里的粗使下人都穿得比他们体面。 宋明哲也是一脸的憔悴,他也想不管不顾地休息,可是不行。 他说:“白日里我们哪有时间,别忘了,明日还要擦兵器,擦盔甲,扫校场,搬桩子,除杂草……龙煞军里一堆的活等着我们呢!你敢撂担子不干吗?”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军营,任他们的爹做了多大的官,在昭王府里统统不好使,谁敢偷懒?谁能偷懒? “想想左是真,你们想跟他一样?” 一提起这个名字,夏日夜晚,人们无端打了个冷战,面露恐惧。 “他……怎么样了?”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宋明哲抿了抿唇,说:“已经回来了,我刚提水的时候看到他被拖回来了。” 拖这个字,直接让人沉默了,接着低低的啜泣声响起。 “你们说,昭王还有没有可能放我们回去?”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宋明哲也不知道,只能说:“别想了。” 有人绝望道:“明哲,你不害怕吗?” 都是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少爷,在国子监,宋明哲因为有个尚书令的爹,更是前呼后拥,按理来说,他应该更加受不了。 但是这两天,他虽然做事慢,可依旧咬牙坚持着,仿佛还带着希望,没像别人那般崩溃地嚎啕大哭。 可这一问,差点将宋明哲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坚强崩塌,幸好他咬牙死死关住了,这才没有当场失态。 良久,他才沙哑着声音说:“我想活着回家。” 回家……是每个人最渴望的事。 宋明哲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然后推开门出去了。 外头一片黑漆漆的,没人,他终于能够卸下伪装,然后蹲在角落里,趴在膝盖上默默啜泣起来。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肩头被人拍了拍,他浑身一震,吓得全身僵硬,哭都不敢哭了。 夜风凉飕飕的,旁边的树林杈枝在月光中来回晃动,气氛看起来相当恐怖。 这种漆黑的夜,还是龙煞军的大本营,撞见个孤魂野鬼似乎才应景。 “明哲。” “啊——”宋明哲的心肝脾肺都快吓破了,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还没掀起天灵盖,就被一把捂住了嘴。 “喊什么呀,是我。”裴星悦无语道。 捂着嘴的手心暖烘烘的,说话还有人气儿,不是鬼。 宋明哲一愣,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来着是谁,不确定地唔唔两声——大哥? 裴星悦听明白了,“嗯。” 这实在太惊喜了,那一瞬间,仿佛在绝望的深夜里看到了一盏明灯,宋明哲简直喜极而泣,就着裴星悦的手重新哭起来。 “怎么了,明哲?”刚才的尖叫引起了屋内注意,同伴不放心喊了一声,接着便有人踢拉着鞋子出来。 裴星悦放开宋明哲,瞬间消失在原地。 宋明哲愣愣地站着,这来无影去无踪的,他大哥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几个人小心地扶着门框,端着可怜的一点烛油在门口探头探脑,“撞鬼了?” “没有,刚碰到长虫了。” 长虫?蛇?妈妈咪呀,几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立刻缩回了屋里,同时虚弱劝道:“明哲,你还是回屋吧,外头太危险了。” “知道了。”宋明哲敷衍了一声,脚步却朝着小树林的方向走去,小声唤道,“大哥?大哥?” 第70章 “这儿。”裴星悦闪身出来,就着微弱月光看到宋明哲脸上的湿濡,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擦擦。” 两天前看,这小子的脸还有些圆润,这会儿都有棱角了,可见过得是真辛苦。 宋明哲的心终于安放下来,他一边哭一边笑,然后将裴星悦的手帕擦满了鼻涕眼泪,止都止不住。 他打着嗝,不好意思地说:“让大哥见笑了。” “没事,你比里面的那些强多了。”裴星悦在屋顶听得一耳朵,基本上已经弄明白了什么事。 昭王逼着这些公子哥进龙煞军,纯粹就是为了出口恶气,顺便挟制朝廷官员,是没在意这些人质死活的,也不可能好好养着吃白饭。 这些纨绔子弟懒散惯了,连当杂兵都不够格,自然只能分配去干点粗活。 劈柴、挑水、扫洒、擦拭兵器……这些花点力气就能干的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读书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少爷们来说,便是无尽的折磨。 然而宋明哲却沮丧道:“其实我也受不了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么困难。” 裴星悦双手抱胸,“才两天。” “是啊,才两天。”宋明哲走到水缸旁边,白日里打得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他把倒地的木桶扶起来,然后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从井里把水提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劲,这个水缸得多久才能填满,还有那些柴,我们劈都劈不开。” 裴星悦往一旁的柴堆看去,木头东一大块西一小块的,劈得乱七八糟,根本当不了柴火,得重新劈过。 这放在寻常人家里,得挨揍了。 “你们人多。”他说。 “是的,都跟我一样没用。”宋明哲沮丧道,“白日里,那校尉让我们擦盔甲,但是大哥你知道吗?那盔甲重得我们都搬不动,只能三个人一起扛,那些兵器也沉,你说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上面满是细小的伤痕,磨出了水泡,又破了皮,一阵阵刺痛。 “活干不完,跌倒了,受伤了,哭没用,喊没用,闹也没用!龙煞军不管这些,但只要偷懒,不仅没有饭吃,还会被丢到烈日下罚站暴晒。左是真,礼部尚书的儿子,就是那样被晒脱水的,现在都奄奄一息了。”宋明哲的眼里带着害怕,又绝望道,“好难啊……” 他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年,没体会过生活的苦,的确为难他了。 裴星悦轻轻一叹,柔声问:“明哲,要我带你出去吗?” 此言一出,宋明哲怔住了,他蓦地转头,“大哥可以带我出去吗?” 裴星悦点了点头。 宋明哲的眼睛顿时发亮,他正要答应,但看着裴星悦,却又迟疑了,“我要是出去了,昭王那里怎么交代?” “有我。” 这话让宋明哲忽然想到了父母的打算,裴星悦是打算代替自己吗?那不是又回到了最初? “不行的。” 没想到他会拒绝,裴星悦惊讶道:“你不是坚持不住了吗?” “坚持不住也得坚持啊,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宋明哲展示着一张苦得掉汁的苦瓜脸,可怜兮兮地说,“我再没用,也没窝囊到让哥哥顶替我的地步,不然我成什么了?” 再者他不顾周茹的安排,死活不肯逃去江南,若是最终还是做了逃兵,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没那么严重。”裴星悦道。 “不是的。”宋明哲严肃地摇头,接着他看了看周围,似乎害怕有人偷听。 裴星悦说:“不用看了,除了躺屋里的那些,周围没人。” “哦……”宋明哲靠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这些废物点心,也就干点脏活累活,但要是大哥你来,以你的武功肯定不是做这些事,怕是得……” “嗯?” “试药,炼制成士兵!”宋明哲暗暗地提醒道。 裴星悦惊叹,“这都被你知道了?” “嗯,这两天,我观察了一下,这些龙煞士兵彼此之间话都不怎么讲,每日除了操练,就跟木头一样呆呆的,令行禁止到可怕,连偷懒都不会,这就不是正常人啊,说是提线木偶,人形凶器更恰到!” 可先帝要打造的无敌之军不就是这样的吗? 裴星悦夸奖道:“你观察得很仔细。” 宋明哲满脸舍不得,却还是坚定地说:“所以,大哥你还是走吧,就是母亲跪下求你,你也别答应了。” 第48章 嫂子 “我可以的。” 宋明哲的话让裴星悦明白了什么叫做歹竹出好笋, 少年人一片赤诚,尤为珍贵。 裴星悦笑了笑,走到那柴堆前, 问道:“还有力气吗?” 宋明哲老实说:“只有一点点了。” “一点点也行。”裴星悦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我教你劈柴。” 宋明哲闻言一怔, 惊讶道:“大哥要教我?” “嗯。”裴星悦拿脚挑了一下斧头, 轻轻一勾,就握在了手上, “学吗?” “学!” 别说裴星悦是个江湖侠士,哪怕只是一个庄稼汉,只要会劈柴, 劈得又快又准又省力, 现在宋明哲都能立刻磕三个响头。 为了不惊动旁人, 裴星悦将宋明哲带入了一旁的小树林, 找了个深处的木桩。 “看好我的姿势。”裴星悦在木桩上放了一个圆木头, 双手握住斧柄, 凝息高高地抬起,接着猛然用力——只听到“啪”一声, 斧子从木头的中间劈开, 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 “啪啪啪!”旁边传来拍手声, 裴星悦回头问,“看清楚了吗?” 宋明哲傻乎乎地说:“大哥真厉害,一下子就劈开了, 准头真好。” 裴星悦无语地看着他,接着心平气和地问:“我是问你,看清我的姿势了吗?用力要从腰部开始, 然后传递到双臂,接着送到手腕,通过腕部发力给斧头,然后顺势劈下来,明白吗?” 宋明哲:“啊?”他一脸茫然,充满了门外汉的无知。 裴星悦摸了摸鼻子,把斧头递给他,“你来,我帮你纠正。” “哦哦。” …… 今夜月光明亮,晚风吹动婆娑树影,虫鸣鸟叫的寂静之中,只见两个人正对着圆木头使劲。 裴星悦手里握着一根树枝,背手站在宋明哲的后方,淡淡道:“明哲,别以为劈柴只是一件手起刀落很简单的事,可它对握斧的姿势、手劲、腕劲、腰部的力量乃至全身发力都有一定的要求,且手眼协调缺一不可。” “嗯嗯。” “屁股撅那么高干什么?” 裴星悦一树枝甩过去打在那翘起的圆腚上,宋明哲吃痛差点松了斧头,回头委屈道:“不是要发力吗?” “发力是用腰啊,腰!不是顶屁股,你就算撅到天上去,你劈下去的力量还是来自手腕,这样子不过十下,你的手臂就直不起来了。” “哦……”宋明哲怏怏道,“原来劈柴都那么有讲究。” “那当然,我幼年时刚学武,每日除了站桩蹲马步,就是在劈柴,那段时候,家里的柴火都是我劈的。” “那要劈多少?” “上下百口人,你说呢?” 宋明哲震惊道:“那么多!” “是啊,那么多人,大家都住一起。”裴星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转眼浓烈的思念变成了淡淡的悲哀,月光蒙蒙,已然回不去了,只能鲜活地存在于记忆中,“只要哪天柴火不够用,我娘就知道我又偷懒了,回头就送我一顿竹笋炒肉。” “那是什么菜?”宋明哲疑惑道。 裴星悦挑眉,学着宣宸冷下脸,阴森森地说:“皮开肉绽大荤菜。” 宋明哲:“……”他顿时闭上嘴巴。 别说竹笋炒肉了,周茹面对宝贝儿子,磕破点皮都得请个大夫厚敷药,外加强硬休息两天,哪会让他受一丁半点的委屈。 这个哥哥真是不容易,宋明哲内心感慨着,他提起斧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劈下去,啪——砍在了木桩上。 裴星悦啧了一声,嫌弃道:“你这眼力劲也不行啊,劈十下,空九下,还有一下,连斧子都脱手了。” 宋明哲:“……大哥,对不住。”他巴巴地看向裴星悦,神情可怜极了。 裴星悦摸了摸鼻子,“算了,对你要求也不能太高,天色也不早了,那就再挥百下吧。” 百下…… 宋明哲眼前一暗,目光呆滞,苍天大地,这是要他的命啊! 他两只手已经在抖了,连提斧头都困难,还能上哪儿去挤力气? 他没死在龙煞军手里,却最后累死在哥哥手上,像话吗? “大哥……”宋明哲欲哭无泪。 裴星悦怜爱地反问:“这就不行啦?” 第71章 宋明哲一张脸皱在了一起,差点苦出了猪叫声。 若是承认了,裴星悦必然会放过他,但也一定非常失望吧。 他在昭王府里过得是好是坏,其实跟裴星悦一点关系都没有,宋明哲这头于是怎么都点不下去。 忽然,咕噜噜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晚,特别的清晰。 裴星悦诧异道:“饿了?” “嗯……” “晚饭没吃?” “就啃了一个饼子。”宋明哲老实道。 怪不得没力气,裴星悦点点头,“行,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你自己练。” 这天黑月高,又处在修罗恶鬼包围之中的偏僻地,上哪儿找吃的?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宋明哲立刻摇头道:“算了,大哥,我不是很饿……”可话未说完,眼前一晃,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的武林高手,简直把宋明哲羡慕坏了。 而且,他大哥多好呀,为了他一直逗留在这个危险的昭王府里,现在还去找吃食,换做是旁人,早避得远远的! 这样一想,宋明哲回头看着木桩上被砍得惨不忍睹的木头,咬了咬牙,抬起酸疼的手臂,拼着毅力重新挥起来…… * 裴星悦装了一壶温水,一块酱牛肉,等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出锅,带回小树林的时候,宋明哲已经数上九十了。 哟,没偷懒呐。 “九十八……呼呼……九,九十九……呼呼……一,一,一……” 大概真的已经精疲力竭,最后的一百,这小子双腿跟打摆子似的,在原地来回踉跄,双手颤颤巍巍地举着斧头,瞄了半天都对准不了那木桩上的木头。 “一百。”忽然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后心传递进来,裴星悦按住宋明哲的肩膀,把那斧头扶好,“劈!” “啪!”那一下真是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地将木头一分为二。 成了! “呼……大哥,你回来了……”宋明哲满脸的汗,后背湿得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但他看裴星悦的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充满欣喜。 “等久了吧?”裴星悦正想摸出帕子给他擦擦,忽然发现刚才已经给这小子抹眼泪鼻涕了。 宋明哲累得一屁股坐下来,很不讲究地将身体往后一倒。 一百下,他真的劈出一百下! 他闭着眼睛,如死狗一样只剩喘气,但是心底却是高兴的,至少自己办到了,不是真的废物点心。 忽然,他鼻子耸了耸,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他蓦地睁开眼睛,一转头,就见裴星悦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白香软糯,还是热乎的大包子!一旁还有肉,酱香十足的牛肉! 天哪,真有吃的! 可怜的尚书令府的公子,只是离家两天,就已经忘了山珍海味是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裴星悦手里的包子。 “大哥……” “先喝水。”裴星悦递过去了一壶水。 宋明哲瞬间有了力气,一把坐起来,接过水就咕咚咕咚闷了几大口,这才畅快道:“舒服!” “吃吧。” 宋明哲哪儿还客气,直接拿过油纸包,一手一个包子,狠狠地咬起来,不一会儿两个就下肚了。 “好吃,我从来不知道肉包子也这么好吃。” “这可是龙煞军的伙食,大厨做的,能不好吃吗?”裴星悦在这昭王府住的那么久,其他先不管,吃喝实在没啥可挑。 宋明哲震惊道:“你真去了龙煞军的灶房?” “不然这些你以为哪儿来的?”半夜三更,外头的吃食铺子早就关门了,也就昭王府里守备森严,龙煞军需要轮班值守,灶房的火才不熄灭。 宋明哲看着手里的包子,接过那块酱牛肉,心中一酸,眼泪就这么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裴星悦顿时哭笑不得,“啧,原来是个小哭包。” 宋明哲大口大口啃完牛肉,没说话,心说他才不爱哭呢。 “待会儿给你松松筋骨,免得晚上疼得睡不着。”像这种缺乏锻炼的公子哥,白天干了一日重活,晚上又被他逼着抡了那么久的斧头,宋明哲能坚持下来,已经相当有毅力了。 裴星悦虽然对宋成书很有意见,不过对这个弟弟倒是很喜欢。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手指骨节分明,内力随着劲道作用在宋明哲身体的各个穴位,让这位书生顿时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又酸又疼又麻又爽,说不出来的滋味。 宋明哲捂着嘴,差点尖叫出声,感觉骨头和皮肉被重新拆解了又装回去! 但不得不说,被上下这一疏通后,好像被搬开了压在身上的无形大山,整个人像踩棉花似的轻飘飘,舒服极了。 裴星悦收回手,拍拍他肩膀,“其实泡泡热水澡效果会更好,不过咱们没这条件,那就算了,明哲,你明晚还来吗?” 此言一出,宋明哲彻底愣住了,“你还要来?” “你若想学,我就来找你。” “大哥……”宋明哲的心口顿时被狠狠地呛了一下,又酸又涩,提醒道,“这里是昭王府,很危险。” 裴星悦毫不在意道:“无妨,你哥我武功高。” 宋明哲看着裴星悦的轮廓,明明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抬起袖子狠狠地一抹眼睛,接着斩钉截铁道:“我来!” “好,学武很辛苦,你这把年纪想成为武林高手太困难,不过会点招式保护自己,今后不被这些重活所累倒是简单,持之以恒便可。” 宋明哲重重点头,接着抬手很认真地行了一个礼,“我记下了,往后请大哥督促!” * 裴星悦将宋明哲送回寮房,临走前,他忽然想起来,“对了,明哲,你知道京城里哪儿的荷花最好看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直接把宋明哲问懵了,“荷花?” “对,不仅要长得好看,还得有点特色。” 特色的荷花,“你说的是名贵的品种吧?”宋明哲问。 “嗯,估计夏末了,京城那些湖里池子里长得都不怎么样,今早挑挑拣拣了好久,才凑齐一大束。”可惜,全被生气起来的宣宸给毁了。 宋明哲说:“外头野池野湖里人人都能摘自然算不得好,名贵的都养在人家家里,有专人看护,那样品相才佳。不过大哥,你要荷花做什么?” “送人呗,我要是挑些歪瓜裂枣送过去,他一定又会生气,更不搭理我了。”裴星悦想到宣宸那要命的性子,头就很疼。 她……哦……哇哦! 宋明哲的眼睛顿时亮闪闪的,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这边裴星悦琢磨着,“我看皇宫里的就不错,粉的,白的,黄的,绿的……各种各样颜色都有,要不,待会儿去趟皇宫?” 宋明哲:“……” 他哥是怎么回事,不是夜闯昭王府就是夜闯皇宫?这可是整个京城守备最森严的地方!不是自家后花园啊! 他见裴星悦蠢蠢欲动,吓得连忙制止道:“哥,你还是去我家吧。” 裴星悦一怔,“你家?” “对,我家!”宋明哲重重点头,并极力劝道,“哥,你没发现吗?我家池子里养得荷花也特别漂亮,母亲让人种了不少稀罕品种,不仅各种颜色都有,连大小都不一样!不是我自夸自擂,京城里能比得上我家的没几个地方。而且如果嫂子也喜欢碗莲了话,那你去父亲院子里看看,就养在他门口的小池子里,你送几盆给嫂子,一定错不了!” 嫂子两个字一出,裴星悦便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很明显这个称呼令他很高兴,都没否认。 宋明哲心说没跑了,他哥就是有心上人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不过瞧他哥这俊朗风姿,能配得上的必定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 美人爱莲,这是多高雅的品味!说不定还是位大家闺秀呢! 裴星悦被宋明哲说得心动了,但面上还是有些犹豫,“我就这么摘了不太好吧?” 宋明哲立刻道:“有什么不好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不要钱,反正今年摘了,明年还会长,没事。”总比冒着生命危险跑皇宫要好吧,这要是被发现……他简直难以想象。 有道理,裴星悦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你把手伸过来。” 宋明哲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伸出了双手,只见裴星悦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握着他的手将里面的粉末洒在伤口上。 “嘶……疼。”宋明哲的脸顿时皱在了一起。 裴星悦笑道:“忍忍,这是金疮药。” 宋明哲猜到了,他看着裴星悦,心说这就是有哥哥的感觉呀,突然有种被幸福砸中脑袋的错觉。 “除了花,别忘了莲蓬,这个季节有有些已经成熟了,新鲜剥出来的莲子特别清口,哥,你也摘点给嫂子尝尝。” 真是好弟弟! 第72章 裴星悦连连点头,“多谢。” 这算什么,宋明哲想到之前宋成书每次提起裴星悦,周茹都会暗地里对自己耳提面命,要忌惮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防备对方来分家产。 但现在,宋明哲别说一池荷花,就算是宋府的一半……嗯,全部家产,裴星悦想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此时屋里的灯火已经熄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接连响起,简直能折磨人的神经,这大通铺的第一晚上,宋明哲还不习惯。 但现在他能倒头就睡,因为实在太累了。 他合衣躺在铺盖上望着头顶的破瓦,感受着手掌的刺痛,心里却暖得不得了。 * 第二日清早天蒙蒙亮,宋明哲是被摇醒的。 这个时间点,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公子哥们还徜徉在梦乡里呢,可现在,他们再不愿意,都得起来干活。 龙煞军对自己的士兵都没人性,更别说对待他们,简直凶神恶煞到发指,谁若晚到了片刻,今日别说没饭吃,不挨鞭子都算好的。 满身酸痛的大家为了苟延残喘的小命,只能麻溜地起床,然后就看到了外头…… 整齐的木料被堆放在一旁,已经劈成了一根根长条,随时可以当柴火烧。 “快看,水缸也满了!” “明哲,都是你干的吗?” 大家都激动地看着宋明哲,简直难以相信,但除了他又能是谁? 宋明哲一脸懵逼,喃喃地喊了一声,“大哥……” 忽然,一只胳膊挽住了他的脖子,同住的伙伴各个热泪盈眶:“你就是我们的大哥啊,明哲!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以后我们就跟你混了!” 第49章 炸开 面对宣宸这个喜怒无常又权势滔天的病患, 每一次劝他喝药都是一场旷世大战。宣渺还以为自己能把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了,没想到才一天又转回来了,实在心累。 只见她将碗轻轻搁在桌面上, 目光撇向一旁的暴君, 那脸色……啧,活脱脱的就是一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陈年老鬼。 宣宸听见动静, 依旧闭着眼睛, 长发披散在肩头,唇色接近于无, 不管是心情还是表情都像沉在深渊里。 如今还活着,也不知道是哪一口仙气在吊着。 宣渺正琢磨怎么开口的时候,宣宸突然睁开眼睛, 冷冷地看向她, 手背上青筋毕现, 然后缓缓地抬起来。 干啥?这是要找人把她拖出去吗? 别呀, 她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拿过来。” “什么?” 宣宸目光死寂, 说:“药。” 药啊……药? 不会吧, 这暴君竟然又主动喝,转性了? 宣渺觉得这世道有些不真实, 但她没犹豫, 眼疾手快地递过去, 生怕后者反悔似的。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宣宸,后者闭着眼睛一点不带犹豫地就喝完了。 宣渺赶紧接过药碗,又感慨道:“弟弟啊, 你这样配合,让姐姐我有点不习惯。” 宣宸喝完了药,一股子恶心劲上来, 眉间戾气就越发浓重,浑身上下散发着厌世的气息,“出去。” “我出去,你打算让谁进来,门口徘徊的小裴吗?”宣渺轻而易举地拉过他的手腕把脉,接着眉头一皱,脸色跟着沉下来,“你这小子,昨夜有好好休息吗,脉象这么虚!” 他能怎么休息,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小子失魂落魄离开的画面。 还是自己把人推开的! 他静静地枯坐了一个晚上,熬得双眼通红,都不知道今后该拿裴星悦怎么办。 宣渺打开了随身小包袱,把那一套宝贝金针铺展开,一边准备施针,一边叹道:“之前还费尽心机地把人弄到手,如今人小裴满心满眼都是你了,又把人推开,你说你折腾什么?来,把衣服脱了。” 宣宸没搭理他。 “啧……看来我得叫别人来脱。”药喝得那么快,不就是怕引来裴星悦,自己招架不住吗?宣渺看死了他的嘴硬,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果然,哪怕宣宸气得胸口起伏,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里衣脱了,露出了一身伤痕。 宣渺手掌抚过金针,夹住指尖,接着一一刺入宣宸的周身大穴,见人眉间耸动,痛楚难耐,又于心不忍了,便劝道:“阿宸,虽然那玉佩的确是小裴亲手捏碎的,但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现在才拿出来翻旧账,不觉得不合理吗?” 宣宸冷笑,“你又知道了?” “你是没看到昨夜,小裴那天塌下来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人都快哭了,我怎么能不安慰他?”宣渺一边施针,一边说话转移宣宸的注意力,“他是一个劲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整得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辜负你,但事实如何,你心里清楚。” 宣宸当然清楚,玉佩不过是一个借口,这种死物又怎能衡量他们之间的情谊,可问题是……裴星悦能给的未来,他没有。 从不将软弱和无能展现在别人面前,内心的痛苦向来是忍忍便过去了。 他拳头攥紧了,却没说话。 宣渺见此,心疼之余又生气起来,“阿宸,人你真的不要了吗?要知道像小裴这样如此年轻的宗师,放眼天下,多的是人抢!如果你不要的话,那我……” 宣宸的眼睛蓦地睁开,锐利逼人。 宣渺内心一哂,嘴巴利索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让姐姐代替你照顾他?” 宣宸的额头青筋一蹦,“你不是中意非伍吗?” “这话说的,我贵为长公主,多喜欢几个男人怎么了?再说,非伍那木头哪儿有纯良的小裴好骗。” 这话简直戳在了宣宸的逆鳞上,他眯起眼睛,凶戾得活像要刮人,正要发作的时候,突然,宣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刹那间,宣宸满身的杀气消散了,他垂下眼睛,意识到宣渺在耍他,而他竟然差点当了真。 “瞧瞧你这霸道样,旁人只是稍稍垂涎一下你就受不了,你竟然还要把人推开?你问问你自己,有这度量吗?” 宣宸无话可说。 沉默了半晌,他问:“赵奇和莫境河的伤势怎么样?” 宣渺闻言一愣,接着抿嘴笑道:“放心,一个已经长好了手筋脚筋,能行动自如了,另一个恢复了七七八八,正锁着气海,可不敢有半点松动。” 宣宸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一炷香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宣渺将金针一根一根收回,再看宣宸的脸色,又稍稍有了点活人气。 她心里松了松,昨夜宣宸的忧思忧虑让那邪物隐隐有了反噬迹象,好在尚能压制。 “阿宸,你得让自己开心起来。”心境的好坏也影响他的身体状况。 “宣渺。” “嗯?” “我还能活多久?” 宣宸的这一句话,让收拾金针的宣渺忽然间明白了他的顾虑。 不只是喜欢,是放在了心坎里,骨子里,才会在人唾手可得的时候,选择放手。 明知活不长久,又何必徒增断人心肠的生死离别? 想到这里,宣渺的鼻腔和眼睛顿时发酸起来,她抬了抬眼睛,深呼吸之下,回头笑道:“自然是长命百岁。” * 宣渺出了门,正看到一个红衣青年在门口徘徊,看见她,裴星悦便迎了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里头看。 宣渺一乐,说:“刚施了针,又睡下了。” “他没事吧?” “一夜没休息,穷折腾自己,唉,真让人担心。”宣渺头疼地扶了扶额。 “是我不好。”裴星悦内疚道。 “傻瓜,跟你没关系,他啊,就是想得太多。”宣渺瞄到青年手上的五颜六色,不禁揶揄道,“送他的?” “嗯。” “让我瞧瞧。”不管是谁都喜欢漂亮的事物,女孩子更甚。宣渺作为尊贵的公主,一眼就瞧出这些荷花的不凡之处。 “这朵是香妃舞呀,这是文君抚尘,哟,还有华章翠微……都是名贵的莲,你小子,打哪儿来的?” 裴星悦淡笑不语,只是问:“渺姐姐,你说宣宸会喜欢吗?” “喜欢啊,你送什么他不喜欢?给我一朵吧。”宣渺正要抽取,却见裴星悦往后一藏,“不行,没经过他允许我送别人了,宣宸会生气的。” 宣渺:“……他都拒绝你了。” “所以我在重新追求他呀。” 感情都是她瞎操心,这小子没受半点打击。 “那祝你成功。”宣渺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 裴星悦悄悄进了屋子,见宣宸正躺在床上,没了华服和金冠彰显身份,长发散在枕上,衬得眉眼越发精致,也脆弱地仿佛一盏细腻白瓷,经不起一点折腾。 实在难以想象宣宸能坚持到现在,裴星悦心疼之余又敬佩不已。 他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一眼就看到窗前的花瓶,空落落的,还没插上花。 第73章 别看昭王嫌弃这嫌弃那,但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接受心上人的心意,只是太过喜怒无常,一碗药弄得鸡飞狗跳,最终那花瓶尚无用武之地。 裴星悦正打算给插上,忽然,伴随着天边传来的巨大声响,顿时一阵地动山摇。 裴星悦心中惊骇,莫不是地龙翻身了? 他下意识地飞身到床前,却见宣宸已经睁开了眼睛,警惕地坐起身,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阻止了裴星悦连人带被将他卷起扛走的架势。 “这里危险!”裴星悦着急道。 “无妨。” 那犹如天边闷雷的巨响只有一声,地面也不再摇晃,恢复了平静。 裴星悦疑惑道:“发生了什么?” “是震天神镭。” 裴星悦瞪了瞪眼睛,心说这么大阵势也太夸张了,吓他一跳。 宣宸醒了就睡不着了,他看着红衣青年,目光瞥到了地上四散的花,显然是裴星悦着急之下一把扔了。 如今知道怎么回事,这人又重新去捡起来,然后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送到宣宸面前。 药,已经喝完了,不会再像昨日那样,作为条件交换。 “我今早出去摘的,你还愿意收下吗?” 文人骚客赋予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德,宣宸虽早已身入炼狱,但内心深处依旧觉得自己尚有一丝清明,所以很喜欢。 裴星悦送的,那就更喜欢了。 他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问:“看着和昨日的不一样,哪儿来的?” 裴星悦精神一振,“花了十两银子买的。” 十两银子?宣宸一愣,心说他要是没看错,这每一朵都是名贵的品种,价值连城不说,在京城上流圈子里还是身份和脸面的象征,什么冤大头愿意做这种买卖? “你见过宋成书了?” “没有,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反正你交代的事我都写在里面了,外加十两银子,放心,我不白拿他的东西。”裴星悦义正言辞道。 宣宸:“……”这跟白拿有什么区别? “宋成书应该很高兴。”这老头正愁送不进贵价的厚礼,裴星悦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裴星悦不由问:“你觉得我给多了?” 十两,已经是普通百姓一家十年的嚼用,就买这么几朵花,的确有些奢侈。 宣宸无语地看着他,“那就去多摘几次。” 裴星悦很认真地点头。 宣宸瞬间哑然,接着失笑一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放花瓶里吧,装点水。” “好。” “过来,给我更衣。” “来了!” “会梳头吗?” “会!” 那玉佩的事两人谁都没再提,仿佛就此过去了。 这时,门口传来非伍的声音,“王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裴星悦就看着宣宸理了理衣襟,接着推门而出。 “去哪儿?” “皇宫。” * 裴星悦震惊地看着那昨日还高高矗立在皇宫的琉璃通天塔,转眼竟成了废墟。 没错,那震天神镭没炸在昭王府,而是皇宫里,埋在了地宫。 昨日昭王不惜一切打开黑火房的命令下,鲁墨门的大师兄鲁三巧经过仔细勘察,最终选定了最快捷的方式——炸! 这一炸,不仅把金碧辉煌的通天塔给炸没了,皇宫里很多年久失修的宫殿也一起震塌。 此刻正是上朝时间,那一声巨响和晃动,吓得朝中大臣慌不择路地拥挤出太和殿,后宫妃嫔和宫人尖叫着到处逃窜,救驾之声不觉入耳,可谓闹得整个皇宫人仰马翻。 皇帝和太后还以为秘密被发现,昭王丧心病狂之下要活埋了他们,已经慌得召集人手准备离宫逃难。 却不想,这炸掉的只是天上宫。 “阿宸,你若要动手,好歹也跟哀家跟皇上说一声,哀家年纪大了,经不得这种惊吓。”太后被皇帝扶着,看着姗姗来迟的宣宸,不禁埋怨了一声。 “再胆大包天的事都做过,还怕这小小的震天镭?”宣宸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后一眼,斜睨着皇帝,“若实在害怕,皇上不如陪太后也跟着去**寺小住,这样总能安心了。”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太后噎了一下,目光闪烁。 皇帝勉强笑道:“昭王多虑了,朕作为皇帝,怎能离宫?不过,你这是……” 他看着还在冒烟的天上宫,龙煞军在指挥下开始进进出出清理废墟,显然下面有什么东西令宣宸非常在意,甚至不惜炸毁整个地宫。 虽然谁都知道那里是炼狱,但皇帝恐惧的同时也觊觎着里面的秘密,比如——如何打造一支龙煞军。 只是苦于天上宫一直有龙煞军把守,宣宸甚至还放了至臻境坐镇,他根本没有机会。 但是现在…… 宣宸笑了笑,目光却不带一丝温度,“皇上若是好奇的话,不如下去看看?”接着他又扫了一圈,看着那些探头探脑的朝臣,“诸位大人想去也可以同去。” 但这一下去,能不能上来就是未知数了。 百官闻言,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睛,规矩地没敢再乱看。 皇帝违心道:“朕并不好奇。” “那就上你的朝去。” 众目睽睽之下,虽然皇帝已经习惯了被昭王掐着喉咙说话,但对方如此高高在上,甚至当着朝臣和暗地里偷瞧的妃嫔宫人的面,依旧让他受不了。 而且这里是皇宫,说炸就炸,如何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是不是随时说杀就能杀? 他下颌紧绷,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太阳穴一鼓一鼓,害怕的同时又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憎恨。 不过是一个先帝的药人而已。 这时,手突然被握住,只见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慈爱地宽慰道:“皇帝,昭王做事有分寸,有他为你分忧,你便安心上朝就是,国事重要。” 她暗暗地摇了摇头,示意克制。 皇帝可悲地扯了扯脸皮,一甩袖便离开了。 文武大臣自然也跟着走,倒是宋成书深深地看了一眼宣宸身边的裴星悦。 谁能体会到一早醒来,下人匆匆禀告池子里他珍爱的荷花少了好几朵的感觉?特别是枕头边还放了十两银子,信里明确指出这是买花钱。 他很想问问这究竟是昭王的意思,还是裴星悦自己的主意。 若是前者,这十两银子他得供起来,若是后者……他很怀疑这小子的可靠性,能不能担起他与昭王府之间的桥梁。 耗空了国库的通天塔就这么夷为平地,裴星悦还有点可惜,但很快,一个灰头土脸却一身丁零当啷响的男人跑出来,兴奋地喊道:“王爷,开了!” 宣宸目光一凌,与裴星悦对视一眼,“走。” 第50章 古月 上清妖道就算逃命都得把秘密先藏起来, 甚至不惜炸毁了密室机关,里面的东西必然无比重要。 鲁三巧已经带着龙煞军清出了一条通道,为了不让整座地宫坍塌, 他布置的引线都是有讲究的。 裴星悦和宣宸下了地宫, 一眼就看到了黑色的墙面被强行炸出了一个大洞,遍布皲裂的痕迹。 非伍从里面走出来, 脸色凝重, “王爷,怕是得请五公主过来看看。” 此言一出, 宣宸眼神微凝,颔首。 裴星悦不明所以,却见宣宸已经一马当先地走进密室。 “哎, 你小心啊!”他连忙追了进去。 夜明珠散发着柔柔的光芒, 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密室不大, 却是长条形, 可供十人间隔站立, 墙上不知道涂抹了什么药剂,只见夜明珠的光芒一照, 萤光浮现慢慢汇聚在一起, 形成一个火焰形的标记, 硕大,几乎铺展在正面墙上。 “这是什么?”裴星悦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甩了甩头道, “宣宸,这东西有些邪门。” “别看了。”宣宸只是瞟了一眼,视线就落在下方的瓶瓶罐罐上, 一个接一个排列着,上面用泥浆封住了盖子,罐身上还贴着异域的文字。 裴星悦正要伸手,却被宣宸按住了,“别动。”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宣宸道:“应该是丹胚的原料。” 裴星悦面露诧异,却见宣宸目光冰冷如淬刀锋,“怪不得就算把上清的徒子徒孙都挫骨扬灰,也没问出原胚在哪里,原来是被他藏匿在这里。呵……果然是预料到我要动手了。” 裴星悦手掌一握拳,“找到了原料,是不是可以研制出这些丹药的解药?缓解龙煞军的症状?” 宣宸嘴角一扯,淡淡道:“这得看宣渺的本事。” 除了这些罐子之外,墙角还放了一个箱子,上了厚重的锁。 宣宸让人把这个箱子抬出来,其余的留在这里等宣渺过来再行安排。 * 昭王府, 裴星悦围着这个箱子,搓了搓手,“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妖道的秘密。” 第74章 “你打开来看看。” 裴星悦挠了挠头,“可我没有钥匙呀。” 宣宸无语地来看着他,“你武功那么高用来干什么?” 这话实在,裴星悦明白了,他一把捏住那厚重的玄铁大锁,炽热的内力自丹田凝聚手上,接着低喝一声,慢慢地将那把锁给生生扭曲了,直到锁头表面红纹淡去,裴星悦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笑着邀功道:“宣宸,开了!” 宣宸:“……” “怎么了,你这么奇怪地看着我?”裴星悦不解道。 “你用了几成内力?” “七成。” 宣宸点了点头,走到箱子旁边,曲起手指敲了敲木质箱体,笑道:“那你觉得一掌拍碎它,需要几成内力?” 裴星悦:“……”他默默地掀开盖子,觉得自己有点傻。 箱子里不沉,东西自然也不多,入目的便是两份羊皮纸,裴星悦拿起其中一张,摊开。 “这好像是一幅舆图。” 宣宸瞥了一眼,回答:“是泗水。” 裴星悦惊叹道:“这你都看得出来?” “四水汇流,川河布道的地方,我见过这张图。” “哦……”但问题又来了,“这图是什么意思,上面还有不少标记。” 宣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说:“九州四方鼎如今在蜀地没错,但在此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它存在于哪儿?既然一切与它有关,总得先找到它的来处。” 裴星悦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鼎是妖道从泗水挖出来的?” 宣宸颔首,“我着人找过相关记载,虽多是野史和神话传说,但发现历朝历代都有用过这口鼎治水患的痕迹,距离现世最近了一次,便是开国之初——神龟负鼎沉入泗水,化悬河为路,引太。祖天兵直降顽城,守将感应天命遂出城迎接的故事。” 明明很扯,然而看着这幅泗水舆图,裴星悦又无话可说。 “《风水堪舆》上将九州无方鼎归为最早能影响山川河流运势,甚至改变国运的神器。” “神器……”裴星悦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吗?” 这个疑问宣宸无法回答,“你打开另一张看看。” 裴星悦于是拿起另一幅卷轴,“咦,又是一幅地图,这个地方……莫不是蜀地?” 宣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细细地瞧着上面痕迹,与之前的那幅来回对比,说:“两幅舆图上的标注痕迹新旧不一,中间应该差了几年,我猜是妖道发现了他抢夺回来的鼎是假的,重新找寻。” 箱子里还有不少信件,宣宸抽出几封,发现里面既有不同时期的蜀地河道走势图,也有下面调查出来的水脉更改的蛛丝马迹。 裴星悦也看了几封,突然他道:“宣宸,你看,还有关于西南王的!” 宣宸目光一凌,接过来,快速地浏览。 西南王以假乱真,拿走了真的鼎,妖道最省力的办法自然是从他的口中得知下落,可惜无论是潜入西南王府的人,还是忍无可忍派出至臻境去捕杀,都没能让他如愿。 是以都三年了,这鼎还是没找到。 “说来说去,我还是不明白这鼎对妖道来说究竟有什么作用?根据传说是用来治水的,但妖道为什么又拿来炼丹,这两者根本不相干呀!” 裴星悦蹲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他翻着箱子里所剩无几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到最后,空了。 “咦,难道就只有这些信和两张图?”他瞪了瞪眼睛,有些难以相信。 宣宸见此,也觉得不应该。 这些信息,只要时间充足,宣宸都能找到,妖道何必要藏匿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忽然,啪啪两声传来,宣宸微微一愣,却见裴星悦已经手起掌落,将整个箱子给拆解了。 然后,吧嗒,从碎裂的缝隙里掉下了一块令牌。 “嚯,果然暗藏玄机,这臭道士心机怎么这么深,东藏西藏,他莫不是老鼠投胎?”裴星悦一不做二不休,把箱板全部掰开来,除了那块令牌之外,真又让他找到了木板夹层中的几张薄如蝉翼的纸。 宣宸:“……”显然心机再深也抵不过怒从胆边生的直肠子。 裴星悦摸了两下,疑惑道:“这是什么纸,又轻又薄,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抬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有点透,滑溜溜的。” “是皮。” “什么皮?” “人皮。” 裴星悦:“……”他嘴角一抽,不太相信道,“不会吧?” “上面的画是以刺青的方式所作,将特制的药水涂抹于针尖,一针一针落下去,直到深入皮脂与淤血融合,哪怕表面伤口痊愈,也无法再抹去,这是刑罚之中的一条,一般流放千里的罪人都会遭此黥刑,只是没你手上的那么细致罢了。” 说到这里,宣宸露出残忍又不怀好意的笑,“猪皮羊皮牛皮都没有如此细腻的触感,所以这只会是……” 裴星悦一把捂住他的嘴,睁着猫儿大眼睛,恳求道:“宣宸,我们还是来看看画吧。” 拿过人皮的手又来捂他的嘴,宣宸额头青筋一蹦,怒道:“你给我放开!” * 总共四张,四幅画,边上都有文字说明。 “这是哪国的文字?” “西域文。” 裴星悦张了张嘴,佩服道:“连这你都认识?” 宣宸摇头,“猜的,既然我体内的邪物来自西域,这妖道必然也是,不过西域小国林立,也没有统一,不知道是哪一国。” 裴星悦摸着下巴,“那这有点难办了。” “无妨,到时候找人来看看。” “谁呀?” “国师,他不是去过吗?” “有道理。” 虽然文字看不懂,不过图画倒是还算清晰,一口鼎,一团火,一个人,最后一群人。 鼎身雕刻着四海山岳,鼎之下烈火燃烧,鼎外一圈圈围着许多人,不像是道士,却也穿着奇怪的服饰,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看这寥寥几笔,却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癫狂,裴星悦一个个数过去,最后道:“八十一个人,与你所说的长生不老药的炼制过程很像,他们的确那九州无方鼎在炼制丹药,那中间圆圆的丹药里是不是蜷缩着什么,看不清。” 旁边的文字应该是关键,可惜不懂。 接下来的一团火也很奇怪。 火焰燃烧产生了缕缕烟气,四散弥漫,烟气之中似乎还有一个个小点,不知道是针刺的缘故还是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意思,总之,越飘越远,远处有一群阴影,像乌云攒动,又像阴兵过境,滚滚而来。 看得人心里沉重,两人忽视一旁的文字,接着将视线落在那一个人身上。 这人并无五官,身上也无衣物,但清晰地刻画出了体内的脉络。 但裴星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太确定地问:“宣宸,你看他脑袋,像不像里面趴着一只蜘蛛?” 其实不仅脑袋里的像,就连全身的经脉都好似它吐出的蛛丝,乍一看是普通的人体经脉图,但细瞧,却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 明明连眼睛鼻子都没有,只是简单地刻画,可是宣宸总感觉那经脉汇聚而成的“蜘蛛”在盯着他。 蛛丝遍布,人如躯壳行尸,受一虫摆布,是这个意思吗? 再看旁边,伸出了一双双若隐若现的手,像是周围有很多人在聚集。 宣宸看着这张图,心脏处狠狠地跳动了一下,连同体内的邪物似有所感应般随着他的脉搏波动。 裴星悦显然也意识到了,脸色分外难看。 最后一张图是一群人,只见弦月之下站着一个人,手中托着一只蜘蛛,高高举起,人们匍匐在他的脚下。 这张画太好懂了,任何一个做着人上人之梦的人,都梦到过这种场景。 裴星悦蓦地站起来,“我们去找国师吧!” 别的他可以不管,但关系到宣宸体内的邪物,他万分心焦。 然而话音刚落,“阿弥陀佛,老衲不请自来,还请王爷恕罪。”这一声佛语就这么透过门扉穿了进来。 裴星悦一怔,与宣宸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立刻起身去开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黄衣的老和尚,若非头上那九个戒疤,就这朴素的装扮是根本认不出这人是**寺的主持,京城地界唯一的合一境大宗师——不悟。 人到了这个境界,一呼一气与自然融合,已达返璞归真,他一脸慈祥地站在门口,实在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忌惮,反而恨不得受其感化,皈依佛门。 然而宣宸却冷冷地讽刺道:“国师每次出现,都那么恰当十分。” 不悟笑也不恼,笑呵呵地回答:“总不能让王爷屈尊降贵驾临寒寺。” 宣宸并不领情,“难道不是怕本王发现你**寺的秘密,从而治你的罪?” “王爷说笑了。”不悟拨弄着手里的佛串,垂眸又是一声佛语,他看向裴星悦,“裴施主,别来无恙。” 第75章 好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宗师,竟然先跟他问好,裴星悦连忙还礼,然后急切地把人拉进来,“大师,您去过西域,看得懂这些字吗?” 他把四张画铺在上面,指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为了这个邪物不悟能远赴西域,此事他更是放在心上,他细细斟酌,一一看过去,指着第一幅图道:“息壤为炉,孵蛛王之蛊。” 接着是第二幅,“燃离魂之草,唤古月之魂。”然后不悟直接跳过了第三幅,直指第四幅,“待蛛王苏醒,天下尽握。” 光这几句话,足够看出妖道所图不小,但裴星悦更在意的是第三幅,“国师,这个呢?” 不悟一叹,“蛛王傀。” “没了?” 不悟摇头,“没了。” “怎么会没了,都没说明这东西怎么克制,怎么剥离呀!”裴星悦一颗心发凉,他重新看着这幅画,只觉得那蜘蛛看得越发邪恶,吐出的丝占据心脉,仿佛在不断吸取宿主生机的同时还在控制躯体! 蛛王傀……傀儡? 宣宸见他失态,弥漫阴影的心头又释然了,“无妨,既然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就好办了。”宣宸安慰道,接着他将目光落在其他三幅画上,“这个息壤指的是九州鼎吗?” 国师回答:“怕是错不了。” “传闻九州鼎材质特殊,为九牧所献祀铜锻造而来,后人一直在思索祀铜究竟是什么,如今倒是有了答案。”宣宸沉吟着,“对了,这是哪国文字?” “古月国。”国师回答。 “古月……呵,这就有意思了。”宣宸冷冷一笑。 裴星悦问:“怎么了?” “这国五十年前就已经灭了。” 第51章 王傀 五十年前? 宣宸的话令裴星悦一惊, “怎么灭的?” “自是因为兵乱纷争。西域素来缺水少食,戈壁黄沙包围,绿洲是最稀缺也是最重要的生存之地。古月国中就有一处绿洲, 因月牙形状而得名, 是以民众相对安居乐业,也因此群狼环伺, 在五十年前就被联合起来灭了。” 在国师告知西域邪物开始, 宣宸就派人搜集了大量的相关信息,古月国便是其中之一。 “听闻如今绿洲已成沙漠, 国师可曾去过?” 不悟和尚道:“去过,往日繁城已归于沉寂,被掩盖黄沙之下。” 裴星悦问:“那这古月之魂又是什么鬼?难道这些古月人还能死而复生吗?” 此言一出, 宣宸的神情凝重了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的那幅图上, 待蛛王苏醒, 天下尽握! 一只蜘蛛, 这是怎么办到的? 而且这些人身上的服装不像是中原的打扮……难不成真是古月人? “看来得请王爷尽快派人前去古月查看。”不悟道。 宣宸讽刺道:“国师轻车熟路, 不如再走一趟。” “王爷说笑了,老衲得为王爷抑制邪物, 如何能离开?”不悟不缓不急地回答。 宣宸眯了眯眼睛, 怀疑的视线落在这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笑得滴水不漏, “今日老衲前来,原是为了王爷,没想到恰巧赶上此事, 也是天意。” “没有你,本王也死不了。” 裴星悦看看这位,又望望宣宸, 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在暗暗较劲。 他轻咳一声道:“不管这妖道究竟想干什么,总之脱离不了九州鼎,好在已经知道了在蜀地,只要别让他拿到就好了,是吧?” 国师颔首,宣宸则懒得回答,直接起身走进寝殿。 * 宣宸的命吊到现在,一是靠宣渺不停地给他补气血,二是以国师雄厚的内力哺入,抑制邪物的活性。 这是裴星悦第一次在旁边观察国师如何将内力送入宣宸体内,压制邪物。 宣宸毫无内力,被废了武功的他经脉更是脆弱,更何况已经被蛛丝所占据,一个不好,便会惊动邪物,将经脉撕扯开,甚至爆体而亡。 也就合一境大宗师才有那个实力,精准地控制内力深入经脉,在不惊动蛛丝的情况下流遍全身,一点点包裹住蛛丝,压制其活性,这个过程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分心,但凡有一点干扰,宣宸会死,不悟也会遭受反噬。 裴星悦在这里,便是宣宸对他的信任,胜过任何人。 裴星悦站在一旁,将自己的气息压制到最低,目光紧紧地盯着只身着单衣的宣宸,随着国师的内力输入,露在外头的手背,脖颈处的皮肤下,产生了细微的起伏,仿佛有活物在蠕动一般。 不过好在,动静不大,慢慢地趋于平静。 裴星悦有些不忍多看,此刻的宣宸姿势简直与画中一模一样,他干脆拿过张蛛王傀的人皮刺青图,怔怔出神。 但看着看着,他似乎又看出点不同寻常之处了。 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之后,国师从入定之中睁开眼睛,然后收回了按在宣宸背后的手,消耗的内力令他眉宇间多了一丝倦意。 “王爷,老衲五日之后再来。” “大师。”裴星悦叫住了他。 不悟回头,面露询问。 “敢问您的内力走向可是与这图中一致?” 此言一出,不管是不悟还是宣宸都面露差异,他们的视线一同落在图上。 蛛丝遍布了全身,其实看不出走向,但是其中有些地方深厚,有些地方浅丝,交汇之处形成了一个个细小的旋涡,而这些旋涡若是按在人体之中,便是各处内力游走必经的大穴道,便可推断出内力的走向。 虽然宣宸的武功已经废了,但以他曾经近至臻的功力既然看出了门道,更别说不悟。 “这是不是表示,古月人早就料到只要中了蛛王傀,只能用内力来压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官场潮涌,作为单纯的江湖侠客,裴星悦的确并不在行。 但是论对武功的敏锐度,他天赋所在却是无人能及。 再看这幅图,只觉得趴在脑中的那只蛛王傀正贪婪地在吸食,吸食什么——内力! 吸干了宣宸的内力还不够,它更要吸取昭王周围替他续命的绝顶高手的内力! 这个发现,简直让人细思极恐。 不悟闭上了眼睛,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似乎只有佛语才能平复他愤怒的情绪。 这个大舜早已经无药可救,至今还能维持相对稳定,其实是昭王强势压制各方势力的结果。不悟自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宣宸去死,却没想到这一切都在对方算计之中。 巨大的阴影被撕开一个角落,发现所有人都早已经落在蛛网里。 不悟走了。 裴星悦扶宣宸下了床,“如果国师不愿意再为你耗费内力,宣宸,你还有我。” 只要知道了内力运行的轨迹,这并不难,至于被吸取的内力,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说不定这还能缓解我的内力暴走情况呢。” 宣宸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乐观。” 裴星悦很认真道:“只要能帮到你,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宣宸勾了勾唇,“昨夜去找过你弟弟了?” 裴星悦一愣,无奈道:“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是我的王府。” 倒也是,裴星悦琢磨着问:“我就偷偷去看了看他,不算干涉你的事吧?” 宣宸无所谓道:“你最好多教他一点,短时间内成为一个武林高手,更好。” 裴星悦瞪了瞪眼睛,“武林高手,怎么可能!他年纪都大了,那小鸡崽子一样的力气,除非狠心练个十来年,否则脱凡境都入不了。”他说着说着,忽然转过味儿来,“你为什么这么说?是要让他们干点什么吗?” 而且还是危险的事情。 宣宸瞥了他一眼,冷淡道:“等陕西府的地方官从头到尾清一遍之后,你说这暴乱该谁去平息?” 裴星悦一听,顿时震惊道:“你不会指望他吧?” 就宋明哲这个小哭包,干了两天重活就抹了多少次眼泪,真去了陕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宣宸冷笑一声,“不舍得?” 裴星悦摸了摸头,“倒也不是,只不过我不理解你这么做的用意。” “简单,等这些命根子到了陕州,你说他们的老子还坐得住吗?” 宣宸一句话,让裴星悦恍然大悟,就看昭王府前那生死离别的一幕,就知道这些老太太的心肝,夫人的心头肉,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哪怕是为了儿子,也得想办法温和地平息暴乱。 特别是宋成书,他就宋明哲一个儿子。 “原来如此,这是逼得大臣不得不出手,高明!”他重重地拍起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宣宸,你真厉害!” 裴星悦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崇拜令宣宸受用,嘴角不由地翘了翘,“如今舍得了?” “这话说的,我会好好指点他。”裴星悦笑眯眯地露出白牙。 * 第76章 晚上同一个时间,裴星悦从厨房摸了吃食,然后去了小树林。 这个时候,有人已经握着斧头战战兢兢地缩在树桩边了。 昨夜有裴星悦陪伴,又全身心投入到劈柴之中,宋明哲倒也没关注小树林周围,如今自己提着一盏幽暗小灯笼走进来,那树影婆娑晃动发出的沙沙声,好似妖魔鬼怪聚会一般,实在吓得他够呛。 更何况,作为龙煞军的驻地,这地方太符合幽冥地府的气质,他看什么都仿佛话本里描写的吓人东西现了形。 “大哥……”他都快哭了。 话落,一个身影落在他面前,“明哲。”清亮的两个字让宋明哲从地狱返回了人间。 宋明哲一把跳起来,一边飙泪,一边抱了上去,“你怎么才来!” 裴星悦低头看他,“又哭了?” 宋明哲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没呢,我就是……害怕。” “唉……”想到宣宸的打算,虽然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对这小子来说未免太艰难了,一个不好,可能得把小命搭上。 想到这里,裴星悦忍不住心生怜爱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别怕,以后每天这个时辰到这里等我,跟你哥好好练,将来万一打起来还能跑得快一些。” 打起来?宋明哲懵逼地看着他。 “来,把你斧子抡起来,给我看看你的手法。” 夜深人静的小树林里,只听到劈砍声此起彼伏,宋明哲到昭王府已经三天了,这个时间足够让一个富家公子哥看清现实,也足够让手掌的水泡破了又结痂,粗糙起来。 相比起昨日,至少今晚的斧子准头提高了不少,虽然屁股总会时不时地遭到树枝抽打,但姿势标准了许多。 两百下之后,他瘫在地上,四肢大张,喘着粗气,一抹眼睛上的汗水,望着天上云淡月希。 包子的香味弥漫出来,甚至他吸了吸鼻子,“哥,你怎么还带酒了?” “喝吗?”裴星悦把小酒坛子递过来。 宋明哲眼睛一亮,“喝!” 他学着裴星悦的模样喝了一口,接着呛了起来,“咳咳……好烈!” “这是烧刀子,我在外头买的,王府里的酒也好喝,但我还是喜欢这种烧喉咙的,不够醇,但够劲!”裴星悦从宋明哲的手上拿过酒坛,然后将油纸包裹的肉包子扔了过去。 他飞身上了身后的一棵大树,靠着树干屈膝坐在树枝上,仰头就是一口酒。 虽然是大晚上,可那潇洒肆意的姿态实在将宋明哲给羡慕坏了,这就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啊! “对了,大哥。” “嗯?” “家中的荷花你摘了吗?” 裴星悦点头,“摘了,果然很好看。” “那嫂子喜欢吗?” 裴星悦想起宣宸那只特地准备的花瓶,不禁嘴角扬了起来,“当然,就放在他的窗台上,一睁眼便能看到。” 宋明哲瞧着裴星悦眼底流露出的那份温柔,顿时偷笑了两声,忍不住揶揄道:“大哥,嫂子一定是个美人吧?” “岂只是美人,那是大美人,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打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认定他了!”裴星悦抬头指着月亮道,“他在我眼里就是那抹月光!” 皎皎无瑕,仙冷无尘。 能得如此高的赞誉,又让他俊俏斐然的大哥这般痴迷,宋明哲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嫂子,不禁心生好奇,也思索着谁家的闺秀有这样的气质。 “她可是京城人士?” “嗯。” “官宦人家?” “这个么……”裴星悦思索片刻,点头,“位高权重。”都只手遮天了。 那就是朝廷重臣家中的女儿呀! 一般来说,这样的姑娘要嫁的如意郎君也是官宦子弟,所谓门当户对,两姓联姻。 但看看裴星悦,虽然武功高强,容貌俊秀,可难掩一身江湖气息,这样的人家就算女儿自己愿意,也不会轻易下嫁的。 “明哲,谢谢你。” 宋明哲不解,“大哥为什么要谢我?” “早上那束荷花,他拿到之后都没有把我撵出去,我们已经和好了。” 此言一出,宋明哲顿时恍然。 宋府的荷花品种在京城之中都是有名的,裴星悦能拿着这价值千金的花去献殷勤,显然与宋府关系匪浅。 按理来说,裴星悦才是尚书令的大公子,只要宋家承认这个身份,那不就合适了? “大哥,家里的东西你以后随便拿,不要客气!另外,你能不能给我找份纸笔,我修书一份,你给爹和我娘送去,我让他们替你准备!”宋明哲越想越觉得对。 裴星悦纳闷道:“准备什么?” “当然是礼物啊,你总不能老是送些容易凋谢的花吧,不然如何让人家睹物思人?又如何让人觉得你心中有她?” 裴星悦惊奇地看着宋明哲,“你小子年纪不大,这种事情倒是挺懂,怎么,你也有心上人?” “没有,就是身边见得太多了。”他虽然没有其他的姐妹兄弟,但是要好的友人都是差不多的家世,定了亲,心仪了谁,差不多都是这套流程。 裴星悦觉得有道理,“准备就不必了,一般的东西他也看不上,而且……”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以启齿,讪笑道,“我身上穿的,吃的,喝的,用的,住的都是他提供的。” 就算买了贵重的东西,不也是花宣宸自己的钱吗? 宋明哲:“!!!”天哪,他哥连软饭都吃上了! 这要是被姑娘家里的人知道,别说求娶了,没被当骗子报官都算好的。 “快快快,大哥,你给我找纸笔!” 夭寿了,宋府不缺钱,他爹做的是什么孽,这么苛待长子? “别,我不需要。”这头,裴星悦还挺有骨气的。 宋明哲说:“那我给我爹娘报个平安总可以吧?” “……可以。” 第52章 活物 第二天, 裴星悦一大清早地翻进了宋府,既打算摘花,又顺便给宋明哲送平安信。 没想到, 这天色蒙蒙亮, 那老小子就已经让人守在了荷花池边,一见到他出现, 老管家就笑呵呵道:“大公子, 都给您看好了,那里有两朵华章翠微开得正娇艳, 这头的香妃舞再等等,明早花苞就待放了,文君抚尘得掐着三寸摘, 不然插花瓶里不好看。” 裴星悦:“……”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似乎看懂他脸上的意思, 老管家说:“荷花也就这几天最好, 再下场雨怕是要打霜, 开始凋谢了。小的也不知道您今日来不来, 若是来了, 不正好嘛。” 裴星悦轻咳了一声,有种窜梁上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但想到他昨日放下的十两银子, 心说也不算白拿, 都给钱了。 “他人呢?” “老爷在书房里等您。” 裴星悦于是转身朝书房走去, 后头管家追问道:“大公子,这花小的可就命人给您摘下了。” 裴星悦点了点头,“谢了。” 这头宋成书正坐在书房里, 正拿剪子剪油芯,听到房门吱呀一声,便道:“星悦。” “你别告诉我一晚上没睡, 就等着我来?”裴星悦抱着臂,站在门口。 宋成书放下剪子,抬起头道:“倒也不是,最近事情多,也没空休息,陕州那头,陕西节度使已经与暴民开战,现呈胶着之势,还有那批赈银,要是要不回来了,不过昭王让我查清是谁吞了它,这个难度可不小,为父有些焦头烂额啊。待会儿还要上朝,干脆就等等,看看你是不是会来。” 裴星悦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他。 “这是……” “明哲的平安信。” 宋成书闻言,立刻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 从小养在跟前的独子,自是当眼珠子疼爱,否则也不会想出坑骗长子代替去龙煞军这种主意。 虽然裴星悦给他带了消息回来,可终究心里挂念,如今见到熟悉的笔迹,里面亲手写着:儿无事,幸得大哥看护,一切平安。 宋成书这才放下心来,欣慰道:“星悦,还好有你照看他。” “他最终好不好,还得看你。”裴星悦意有所指地说。 “放心吧,昭王交代的任务,为父自然不会懈怠。”宋成书从桌上的一堆书信里取出一份,沉默着盯着好一会儿,似乎犹豫再三,才递给裴星悦,“这交给王爷之后,宋府可就上了昭王府的船,下不来了。” 裴星悦闻言眉间一皱,“什么意思?” “请王爷过目之后就知道了,好好在他身边当差,注意他的安危。”宋成书嘱咐道。 裴星悦嫌弃道:“还用得着你说。”自己的心上人,当然得自己护着,放到任何人手里,他都不放心。 “对了,那些花你拿去给谁了?莫不是昭王?”宋成书想了又想,都觉得奇奇怪怪的。 第77章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周茹的声音,“老爷,该上朝了。” 宣宸虽然摄政,但是懒得上朝,朝臣们虽然站班,但是不管事,这个大舜,可谓是奇形怪状。 周茹虽领着嬷嬷,带着宋成书的朝服,可一进这屋子,她已经不管宋成书了,直接朝裴星悦走去。 然而不等她开口,一封信就递到了她面前,裴星悦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说:“宋明哲写给你的。” 那一瞬间,周茹感觉都要哭了。 “谢谢你,星悦。” 信已送到,裴星悦再无他事,于是点点头告辞。 门口,管家已经摘好了花,扎成了漂亮的花束,一边递给裴星悦,一边殷勤地问:“大公子,明日可还要,不如让小的派人给您送去?” “不必,我自己来拿。”裴星悦看了看,深觉满意,便问,“多少银子?” 银子? 里头的宋成书想到昨日的十两,顿时嘴角一抽。 “要什么银子,自家的东西,随便拿。”周茹直接吩咐道,“忠伯,把门口的碗莲也分装一下,挑漂亮的小瓷盆装,这花小巧漂亮,留根养水里可以开很久,搁屋里头放着不比这些好看?星悦,你都带走。” 宋成书一怔,“夫人……”那莲花可比养在池子里的名品荷更得他喜爱。 周茹没搭理他,只是追着裴星悦问:“还有莲子要不要?清爽脆口,清香怡人,去燥热,最适合夏末初秋吃了。” 莲子!对,昨天匆忙倒是忘了,宣宸爱吃,裴星悦抱拳道:“多谢夫人。”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特别是人生大事,若是我们能帮得上忙,千万莫要自己为难,别委屈了人家!” 这话宋成书听得稀里糊涂,但是裴星悦却无语地转身就走。 一听就知道宋明哲那小子写了什么乱七八糟! * 翠绿的莲子轻轻一捏,露出里面的黄白小肉,裴星悦一颗一颗完整地放在小碟中,见一旁看信的宣宸随手捞一个放进嘴里,自己也像裹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然后,宣宸放下了信,眼神里带着讥笑。 “宋成书写了什么?”裴星悦好奇地问。 “他把皇帝给卖了。”宣宸说着起身走到窗边,只见精致的花瓶上插满了怒放的荷花,热烈奔放,不过他显然更喜欢一旁的碗莲,漂浮在青瓷白的小碗里,紫红的小莲花正端坐在小荷叶上,清水荡荡,很是漂亮。 裴星悦诧异,他拿过那份信,看了看,接着疑惑道:“承安公……这位是谁?他也秘密去了陕州?” “太后的弟弟。” 那不就是皇帝的舅舅,也是宣宸的……裴星悦抬头,只见昭王抽出花瓶里的一朵香妃舞凑到鼻尖嗅了嗅,垂眸安然。可这一片恬静闲适的美好画面,却因为唇边浮现的一抹阴冷,眼神流泻出的厌恶给破坏了个干净,甚至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感觉。 宣宸把荷花插回花瓶,淡淡道:“他也该死了。” 这其实挺好理解,二十多年前,端妃哪儿现在的尊荣,能在皇帝眼皮底下把双生子送出去,并偷偷养了那么久,必然在宫外有个全心全意帮她的势力,除了承安公,不做二选。 宣宸憎恶他,顺理成章。 裴星悦难以置信道:“皇帝竟然也要染指赈银,还让承安公去做这件事,这……太奇怪了!” 宣宸笑道:“奇怪什么,国库空虚,内库见底,宝库里的每一件珍奇异宝都有记录,他不敢动,又想养兵养人,便只能打些无主的银子。” “可不觉得太打眼了吗?” 宣宸扯了扯嘴角,反问道:“除了承安公,你觉得还有谁敢为他卖命?” 自从赵奇被皇帝出卖斩首示众之后,那虚伪自私的假面便被扒了个一干二净,就算朝中还有忠君的臣子,见到赵奇这样的下场,也不敢轻信皇帝。 更何况还是昧百姓的救命银粮,说出去都是一场笑话。 所以这种脏活累活只能交给承安公了,反正他也干过,只是这一次,证据在手,昭王不打算客气了。 “宣宸,你要当皇帝吗?”裴星悦觉得以昭王现在的权势,直接杀了皇帝,自己穿上龙袍坐上皇位,应当也没什么人敢反对。 宣宸闻言扬眉,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想当皇后?” “呃……”裴星悦挠了挠头,幽怨道,“我没跟你开玩笑,认真的。” 宣宸于是坐回桌边,捏了一撮莲子,看着托腮的青年,低声说:“我只想毁了它。” 裴星悦的眼睛瞬间睁圆了。 乖乖,还真是举世无双的暴君呐!一个朝代的覆灭,知道得死多少人? 宣宸看他呆呆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将莲子送入口中,“但现在倒不这么想了,有个傻子非得救一救,总得成全他。” 这简直比甜言蜜语还让人遭不住,裴星悦的心荡了荡,也跟着拿起一粒莲子放入嘴里,心说好甜。 这时,门口有人敲门,“王爷,长公主请裴公子前去端药。” 宣渺自从在天上宫的密室里搬来了一堆的瓶瓶罐罐,便废寝忘食地泡在里面,若非宣宸的身体不能耽搁,她连药都懒得炮制。 这会儿让她亲自送过来是不可能了,只能让裴星悦去端。 裴星悦把桌上的莲子一收,不让宣宸多吃了,说:“我去端药,回头你乖乖喝。” 一说起喝药,宣宸把脸一侧,吐出两个字,“不喝。” “哎,你别任性呀,虽然知道内力能压制你体内的邪物,但是气血也得照样补,总是没坏处的对吧?”裴星悦柔声劝道,“乖嘛。” 乖? 宣宸冷笑道:“你当我三岁孩子呢?” 裴星悦深深地看着他,“三岁孩子都比你容易哄,一颗糖就能解决了……”眼尖着昭王的眉眼竖起来就要发作,他立刻投降道,“宣宸,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就当为了我们的将来,克服一下好不好?” 我们的将来……这五个字直接戳中了宣宸的死穴。 虽然知道自己是活不了太久的,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希望真有将来? 宣宸望着裴星悦期待的目光,眼眸微垂,最终点了点头。 喝就喝吧,喝了那么久,不也习惯了吗? 裴星悦的眼睛顿时亮了,他一把握住宣宸的手,开心道:“你真好。” 傻子。 宣宸拿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于是干脆站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 宣渺有自己的公主府,不过她还是习惯住在昭王这里。 此刻,她的院子里里外外有龙煞军把守,保管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谓戒备森严。 对于妖道,宣宸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而密室里这些罐子显然非常重要。 宣渺看到两个人一同出现,还觉得非常惊讶,戏谑道:“哟,又凑一块儿形影不离了?” 宣宸没搭理她的话,抬脚走了进去,只是问:“有结果了吗?” “还没呢,我连泥封都没解开。”宣渺叹气道。 “怎么回事?” “因为这些陶罐都是以尸泥封印,冒然打开,外界的生机活性会直接冲撞里面的东西,万一发生点什么意外就麻烦了。” 裴星悦掏了掏耳朵,抓住了关键,“尸泥?” “对,将尸体熬油化蜡,捞出骨骼之后再研磨成粉混进去,形成蜡烛一般的尸泥,用这种尸泥封在口子上是任何活气都渗透不进去的。” 听着怪渗人的,“什么尸体都可以吗?” “当然是人尸了,听说死前怨气越重,效果就越好。” 裴星悦:“……”他下意识地离那些罐子远了一步。 然而宣宸神色不变,反而凑近了一步。 “宣宸。”裴星悦将他扯了回来。 宣宸于是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一步,却道:“里面的是活物。” 什么! 不仅裴星悦惊讶,宣渺直接扑了过来,撅着屁股将耳朵凑在陶罐壁上倾听。 然而她左听右听,就是没听到一丁半点的动静,不禁狐疑道:“不会吧,被尸泥封住的东西还能是活的?” 宣宸思索着,又往前一步,甚至直接贴近了罐子——于是那种微妙的异样感又来了,他动了动手指。 下一瞬,宣渺的眼睛陡然瞪大,“真的有动静……”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宣宸,“你走远点?” 宣宸一步一步后退,宣渺也感觉那躁动慢慢趋于平静,等到宣宸五步之外,就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裴星悦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俩。 宣渺若有所思,而宣宸则对裴星悦道:“把那张图给她看看。” 哪张图,哦,是那蛛王傀的一张,裴星悦从怀里掏出来。 宣渺拿到罐子之后双耳就不闻窗外事了,这才第一次看到这图,不禁诧异道:“所以是你体内的邪物,也就是蛛王傀引发了动静?” 第78章 “八。九不离十。” 宣渺想了想,走到了这些罐子前,然后挑上一个拍了拍,回头对裴星悦道:“小裴,给我打破它。” 裴星悦看向宣宸,后者自觉地往后两步,然后点了点头。 宣渺递上了一个棍子,“这罐子也不知道怎么烧的,跟铁罐似的很结实,你需要费点力气。” 裴星悦于是扬起手,内力缓缓哺入,接着“啪”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漆黑的罐子顿时四分五裂。 “那白色的一颗颗是什么?”碎裂的罐子下,能见到白色颗粒状的物质。 宣渺瞪大眼睛,“我的天,这是虫卵啊!” 虫卵? 话落,裴星悦警惕道:“有东西出来了!” 细细索索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响起,接着便见到黑漆漆的小东西爬出来,连同那些颗粒的卵都开始爆裂。 “天哪,蜘蛛!” 宣渺一说完,身后的宣宸脸色顿时惨白,身体不禁晃了晃,“星悦……” 裴星悦蓦地回头,就见宣宸已然摇摇欲坠,整个人好似陷入了虚弱当中,而同时那些从罐子里爬出来的蜘蛛仿佛受到了什么吸引,全往宣宸爬去。 “宣宸!”裴星悦一把抱住他,抬手一挥,剑意凝气从指尖流泻而出,将包围过来的蜘蛛全部掀翻,一分为二。 裴星悦清晰地感觉到宣宸皮肤下好不容易被国师抑制的蛛丝又开始躁动起来,不断吸食他的血气。 他愤怒地释放炽热的内力,将这些蜘蛛全烤的八爪收缩,直到肚子翻面,蜷缩着死在地上才罢休。 宣渺眼疾手快地拿着一旁的空罐头逮住几个,麻利地火漆封住口子,然后放进铁箱子里,接着一把拎起药箱,对裴星悦道:“快,把他送回去,我给他施针!” 第53章 追逐 月挂树梢, 乌鸦低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而宣宸是被硬生生痛醒的,哪怕他早就已经习惯了非人的折磨, 残忍的蹂躏, 也无法忍住这股钻心凌迟的痛苦。 他刚想挣扎,身后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别动。” 宣宸一怔, 是裴星悦。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后背持续有温热的触感传来, 是裴星悦的双掌按在他的大穴上,将温暖却又不容置疑的内力源源不断地通过肌肤,经过四肢百穴, 贯通着奇经八脉, 也不断冲刷着在经脉中躁动的蛛丝。 裴星悦在用内力安抚蛛王傀! 他看到地上放着两只银色的护腕和一条腰封, 是裴星悦拆下来的玄银秘铁! 这个认知让宣宸全身的痛感好似被麻醉抹去, 内心被一腔热液所占据, 酸得鼻腔直疼。 这傻小子也不怕自己走火入魔吗?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蛛王傀吸饱了内力,终于安抚了下来, 疼痛退去。甚至因为裴星悦至热至暖的内力, 一直为寒气所伤的五脏六腑都像是浸泡在暖流中, 难得舒缓,宣宸的鼻尖出了汗。 “可以了。”他低声道。 “嗯……”裴星悦慢慢撤了掌。 宣宸回头,正要同他说话, 忽然后背一沉。 “星悦。”宣宸唤了一声,却没听到声响,只有那只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鼻尖传来轻省的呼吸……睡着了。 宣宸顿时哭笑不得,他侧过身,将人轻轻地揽进自己的怀里,抬手拂过裴星悦落在脸颊上的碎发,看着这人眉宇间浮现的一丝倦意。 虽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从白日到天黑,就算是合一境的强者,如此长时间的内力消耗怕也支撑不住。 也就这小子弄得自己精疲力竭,毫无保留。 宣宸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手指轻抚着青年的眉眼,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唯有低下头,唇亲昵落在额头,眉宇,再是…… “差不多了,小裴。”这个时候,宣渺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床上的宣宸正轻薄着怀中无知无觉的人。 “呃……”感受到那寒意刺骨的目光,宣渺欲盖弥彰地抬起手,一把遮住眼睛,身体机械地跟着一转,脚跟挪动,准备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然后,她被叫住了。 “回来。”这声音比平时还要冷上十倍。 啧,宣渺内心叹息,完了。 “弟弟啊,我真没看清。”她无力道。 “无妨。”宣宸说着,托着裴星悦的颈项小心地放平在床上,一直到触碰柔软的枕头才抽出了手,动作可谓是极尽温柔,看得宣渺咋舌不已。 他下了床,回头看了陷入沉睡的裴星悦一眼,然后朝宣渺抬了抬下巴,示意去外殿说。 宣渺跟了出去,撺掇道:“你俩都这样亲密了,以后干脆同住算了,免得你半夜发作,还得把我从床上拎起来。” 宣宸没搭理她的话,只是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说说那些蜘蛛。” 妖道用尸泥封住的蜘蛛卵,一遇空气就会破卵而出,全向体内有蛛王傀的宣宸围去,甚至引发了蛛王傀的躁动反噬他,此事非同小可,他必然要弄清楚。 宣渺面露愁容,“这比较难解释。” “我问,你答。” “行。” “是什么蛛?” 宣渺叹气,摇头,“还没查出来,不过既然知道是古月国的特产,找到这种蜘蛛的出处和习性应该不难。我已经去信了师门,送了他们几只蜘蛛,他们对此应该非常感兴趣。” 宣宸点点头,倒也不意外,“这些蜘蛛究竟是活物,还是死物。” 以尸泥封印,一般活物都活不了。 宣渺肯定回答:“难讲,我剖开了几只蜘蛛,里面的内脏早就腐烂,甚至空了,根本不是存活的状态。但是……” 她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铁管,放在桌上。 宣宸眼神一抬,“在动。” “这已经是被我剖开的蜘蛛,原本都不会动了,但是凑近你之后,却又好像活过来。” 这未免有些惊悚,宣宸皱了皱眉,“妖道拿此作为丹胚。” “对,龙煞军服用的就是以这种蜘蛛炼制的丹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五感蜕化,神志会逐渐转为混沌,但是他们的伤口愈合能力,造血能力,骨骼强度却大幅度提升,只要不是击中要害,身体支离破碎,都不会轻易死去,就像这些被剖开的蜘蛛一样。” 龙煞军死伤最严重的时候,便是围剿天上宫和东临军跟至臻境强者一同伏击昭王的那两次,绝世高手一出手便是挫骨扬灰,不给龙煞军修复的机会。 宣宸沉吟道:“但非伍和陆拾,包括龙煞军中的几名校尉并没有如此明显的特征。” “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服用。” 宣宸一皱,“没有?” 宣渺点头,“我猜的,但应该错不了,这些蜘蛛所有的器官都已经腐败,不可能再孕育下一代,虫卵是有定数的,就这么多。我猜测每个药人只能服用一次,其余的丹药都是为这一次做准备,提前改变药人的体质,形成活死人的特征,才能让人熬过最终的蜕变。” 非伍和陆拾虽然在三年前就被抓入了天上宫,但是作为药人的时间只有一年。宣宸组建龙煞军,选中了他俩带了出来,同样的,那些还保持着清醒头脑的龙煞军校尉也是这般境遇。 “龙煞军每年都有熬不过陷入疯狂的人,他们的履历,你应该比我清楚,做药人的时间越早,就越容易失控。” 宣宸沉默着,因为他知道宣渺说得都对,静湖下地牢里关押的龙煞军,一旦发作,基本上是熬不下的,只能眼睁睁地等到不得不挫骨扬灰的那一刻。 那种感觉很糟糕,所以他问:“还有解药吗?” 龙煞军中的每个人能坚持到现在,心中都有牵挂,就像宣宸有裴星悦,覃婆的儿子有母亲……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宣渺没法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 “如果有,关键一定在你身上。” 宣宸目光一闪,落在那铁管上。 宣渺道:“你有没有发现龙煞军只听你的话?” 明明昭王武功尽废,没有用上任何控制手段,但他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意动,龙煞军却仿佛如臂使指一般,精确地领会他的想法,无论是再危险,再艰难的任务,都前仆后继,悍不畏死。 这显然不仅仅因为是宣宸将他们从暗无天日的天上宫中带出来而心生感激,更是蜘蛛追逐他的特性。 或许,当年他向先皇提议组建龙煞军,妖道不仅不阻止甚至还赞同的原因。 “龙煞军的尸体碎块都在冰窖里。”宣宸道。 宣渺明白他的意思,“我会仔细查看的,凡有蛛丝马迹,必不放过。另外,你让大理寺准备死囚,我想按照天上宫里搜出来的记录,重新炼制这些丹药作验证。” * 裴星悦睡了没多久就醒来了,灯火明亮,一旁的昭王正在看信。 “宣宸,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宣宸放下信,走了过去,“感觉如何?” 第79章 “有点累,内力空了。”裴星悦起身,看了看宣宸的神色,似乎与平常无二,“你呢?” “托裴少侠的福,好得很。”宣渺一直撺掇着两人住一块儿,并非没有根据。 虽然裴星悦的内力不如不悟的雄厚,但炙热灼烫,对畏寒冻伤的宣宸来说再合适没有了,昭王殿下不想承认,那种被温暖的感觉让人痴迷。 手指忽然被包裹在手掌中,只见裴星悦眉眼弯起,笑道:“总算不凉了,我特地多输送了一些,就想把你捂得暖烘烘的。” 这话显然比情话要命,直接掐住了宣宸的心尖。 他看着灯光下青年俊秀的眉眼,勉强才将视线从那薄薄的唇上移开,轻斥了一句,“也不怕损伤功力。”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费点时间再练回来。”护腕和腰带搁在了床头,裴星悦拿过来,一一戴回去,“说来黄鸟这功法就怕内力暴涨太快,经脉逆行,如今有你吸收倒不用担心我会走火入魔了,简直是一举两得,以后就这么办吧。” 裴少侠生性乐观,万事随心,但宣宸显然不能没这么没心没肺,他忍不住讽刺道:“走火入魔是不会了,但我体内的邪物胃口却会越养越大,裴少侠就不担心当你满足不了我的时候,会被吸干吗?” 见鬼的一举两得,这明明就是在饮鸩止渴。 裴星悦穿好外裳,拢起头发,梳好马尾,走到宣宸面前,目光明亮却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反正我也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事。” 宣宸心中呛酸,无可奈何,“这就是邪物最可怕的地方。” 死不可怕,却要拖着身边最亲近人一起坠入深渊。 “陕州来急报了。”他偏过头说。 “怎么了?” 宣宸把方才看的信递给他。 裴星悦一看,眉头顿时皱起,“水匪?” “本王前些日子才下令要回银粮,这就被聚集而来的水贼给劫持了,如今所有的护送队伍全军覆灭,银粮却不知所踪,做的干净利落。” 宋成书说这批银粮要不回来,裴星悦还不太信,毕竟昭王的威慑在这里,谁动了就意味着满门抄斩,没想到还真的没了。 水匪,强盗,本就是亡命之徒,昭王有本事就去剿匪,反正跟朝廷没关系。 可是谁信呢? “看来这不是普通水匪,有人假扮的,莫不是承安公的人?”裴星悦一下子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宣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两个尚书被斩杀,查抄了府邸,又派出去了钦差前往陕州,陕西节度使再想要也不敢收下这批银粮,甚至为了不担责,还要好好地把它送出陕州境地。 而这一次的杀鸡儆猴,也让各方蠢蠢欲动的手脚收了收,毕竟钱财再多,没命花也是枉然。 除了那志在必得之人! 毕竟过了这个机会,皇帝可就再难绕开昭王,找到如此大笔的财富了。 “所以说不愧为在朝为官二十年,从寒门一路做到尚书令的人啊!”宋成书给的一份证据刚刚正好。 裴星悦问:“那银粮还追得回来吗?” “你知道流向哪儿了吗?” 裴星悦摇头。 “陕州,恩县。” 裴星悦思索着:“这地方有点熟悉。” “最先暴乱的地方,也是如今起义军的大本营。” 裴星悦震惊道:“怎么会去那里?” “是啊,为什么去那儿呢?”宣宸阴冷冷地笑起来。 裴星悦默然,他想不明白明明皇帝也曾饱受妖道祸害,如今却倒头来与虎谋皮,伤害自己的子民。 虽然他也能猜出是为了改变傀儡现状,只是,脱离了昭王掌控,难道皇帝就能执掌天下了? 突然,宣宸问:“你待会儿是不是还得去见宋明哲。” 裴星悦一愣,但算算时辰,离约定的时间的确差不多了,于是点点头。 “那就去吧,我让灶房准备了吃食,你一并带去。” 这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些?裴星悦心下诧异。 见他脸上露出狐疑之色,宣宸不缓不急道:“再过不久,他们也该去陕州,那个地方很危险。” 宋明哲这些纨绔完全是当人质去的,裴星悦想到起义军里说不定还有妖道的人,他就有站不住了,“我这就去。” 当裴星悦的身影一消失,宣宸便唤道:“来人。” “王爷。”陆拾在门口等候。 “进宫。” “是。” * 当夜,上千名黑甲龙煞军带着恶鬼面具,手执冷刀,凶神恶煞地碾过街道,黑压压的令人光看一眼都心生胆寒。 “这么晚了,是谁家倒霉了?” “不知道,看这阵势,怕又得灭门喽。” “啊呀,还看啥,快散了散了,跟咱们小老百姓没关系。” …… 龙煞军沉默地开拔到宫门前,守卫连拦都不敢拦一下,低头就打开了大门。 伴随着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御林军紧张的脚步声随之传来,匆忙拱卫在皇帝的寝宫外。 然而这根本无法阻止龙煞军逼近,他们除了握着兵器后退以外,竟什么都不敢做。 “砰!”一声,寝殿大门直接被陆拾一脚踹开,昭王嘴角噙着恶劣的笑,犹如闲庭漫步般迈进门槛,这姿态要说他现在谋权篡位都没法反驳,事实上,也差不多了。 御林军统领横刀在皇帝面前,紧张地手心冒汗,他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昭王又发什么疯。 唯有穿着明黄睡袍,抱着宠妃战战兢兢的皇帝心下惶恐,抓住统领的手臂犹如救命稻草,“快去请太后,请国师!” 第54章 戳心 鱼双公公挽着浮尘闲适地站在羽林军统领的面前, 打了一个哈欠,见统领脚跟挪动,一副急不可耐地准备去救驾的模样, 不禁摇了摇头, 好言提醒:“赵奇前车之鉴,老夫实在不愿手上再添一具忠骨, 方统领, 莫动呀。” 在至臻境的强者面前,自在境就算到了巅峰也别想讨一丝便宜。 方统领听着皇帝惊惧的惨叫声, 心急如焚,手中的刀刚一出鞘,鱼双公公的浮沉便行云流水地甩了过来, 强硬地把刀插了回去。 “皇上!” 鱼双公公轻轻一叹, 回头瞧着坐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端茶的宣宸, 心下有些不得劲地道:“平日里送花喂药, 打情骂俏, 可着给好东西。可到了这以下犯上, 倒反天罡的勾当,就把人支走了, 他倒是清清白白, 不见腌臜, 却让我这老人家熬夜……” 宣宸掀起眼皮,“所以?” “王爷,厚此薄彼了。”鱼双公公抬手轻轻按在方统领的肩上, 炼体气劲之下,后者竟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宣宸,你终于抑制不住野心, 想当皇帝了是吗?你深夜闯宫就是来杀朕……那你来啊!你有本事你杀了朕!” 皇帝被四个龙煞士兵强硬地按在座椅上,旁边的宠妃因为尖叫声太响已经被一手刀劈晕在地,满殿的宫女太监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一声都不敢吭。 看着羽林军被龙煞军的冷刀压在脖子上,此时此刻,皇帝彻底崩溃,不禁赤红着眼睛嘶吼起来,“你这个妖孽,怪物,乱臣贼子!列祖列宗在上,你冷血无情,弑兄弑父,必将收到天罚,让你不得好死!唔……” 陆拾把白布揉成团塞进皇帝的嘴里,阻止了那咒骂声,接着一把掐住皇帝的手腕,匕首干脆利落地一划。 皇帝瞪凸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恐惧凝为实质,却在铁壁的钳制下,只能成为待宰猪羊被生生放血。 陆拾冷漠地掐着皇帝的血脉,让快速溢出,滴落进宣渺特地准备的血罐里,同时还附和着鱼双公公,抱怨道:“是啊,为了那妖道之事,属下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您好歹也怜惜怜惜我们。” 宣宸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冷笑,“你们跟他比?” 鱼双公公:“……”这暴君,没法聊天。 陆拾:“……”得,自取其辱了。 突然,“让开,让哀家进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就到了殿门口,接着便听到女人尖叫道:“皇儿——”匆匆从床上起来,连仪容都来不及整理的太后,披头散发地带着宫人跑了进来。 皇帝顿时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全身开始挣扎,却因着嘴里被塞了布团,只能掉着眼泪求救地看着太后,那模样,狼狈、痛苦、可怜,奄奄一息。 太后见此,心都要碎了,她简直难以相信,厉声呵斥道:“那是大舜朝的皇帝!你们怎么敢!放开!狗奴才,给哀家放开!” 她急忙冲了过去,然而还没靠近,两名士兵抬起手如门神一般堵在太后的面前。 刹那间,太后歇斯底里地朝一旁的宣宸扑了过去,“逆子,你究竟发什么疯!” 宣宸眼皮未抬,自有龙煞士兵将这个老妇人钳住,接着一把按在地上。 第80章 “啊——”太后吃痛,脸色瞬间惨白。 皇帝眦眼欲裂,心神震动。 宣宸抬了抬手指,陆拾拿开了皇帝口中的白布,后者顿时怒骂道:“你疯了,连亲生母亲都敢动手……” 宣宸低头喝茶,未曾理睬。 “阿宸,你究竟要干什么,你哥哥事事以你为先,当这个傀儡皇帝如履薄冰,你还想怎么样,让你如此欺辱他?”太后一改方才的歇斯底里,眼泪簌簌落下,看起来凄惨可怜地望着冷漠的宣宸,“你莫不是还在记恨我?是,你身陷囹圄,哀家只知日日以泪洗面,无法救你出来,可是我恨不得以身代你啊!” 贯会装模作样的,刚回宫的宣宸尚且天真,渴望过这迟来的母爱,体谅过她的身不由己,但从地狱爬出来的昭王……血已经变得冰冷了。 太后见他无动于衷,干脆抬起自己的手腕,恳求道:“阿宸,你要血是不是,那就用我的吧!我是你的生母,合该为你奉献!可是你能不能放了你哥哥,他经受不住啊。你要多少都可以,是我欠你的,把我抽干了我也毫无怨言,阿宸……是母后对不住你,你别再取血了……呜呜……” “母后!母后……”皇帝被压制地动弹不得,恐惧加深了虚弱,不断流失的血液让他眼前发暗,觉得自己要死了,“宣宸,你要杀要剐直说,不必这么戳母亲的心!” “阿宸,求求你……” 这般唱念俱佳的能力,实在让宣宸敬佩不已,于是他把手中的茶盏递给了士兵,身子微微往前倾,望着地上苦苦哀求的女人,奇异道:“母后真是爱子情深,令人感动,幸好那傻小子不在,不然拳头又要硬了。” 这是什么意思,太后肿着眼睛看着宣宸。 “想救儿子可以,那就劳烦太后给一道懿旨,平息本王的怒火。”宣宸抬了抬手,陆拾一把掐住皇帝的手腕,将伤口压住。 同时,鱼双公公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卷轴,展开在太后的面前。 太后肿着眼睛看过去,接着浑身冰凉,难以置信道:“那可是你……舅舅!” “太后不愿吗?”宣宸笑问。 “不……阿宸,你放过他们吧,母后只有这一个弟弟,他们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你把爵位捋了吧,好不好?”太后扯住宣宸的衣袍,苦求道。 宣宸拉过衣摆,点头,“好。” 太后一喜,却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啊——”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边,只见陆拾手起刀落,划开了皇帝另一只手腕,刺眼的红色滴滴答答落下,进了血罐。 太后瞬间懵了,整个人恍惚了起来。 “手腕速度太慢,割开他的脖子,放血会更快。” 那犹如恶魔低语的话让太后整个人晃了晃,最后她尖叫道:“不——住手!” “母后……救我……” 陆拾的刀伸向了皇帝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还沾着血,几乎要把皇帝吓晕过去,忽然一阵酸臭伴随着淅淅沥沥声传来,他一低头一看,顿时嫌恶地换了个地方,“王爷,吓尿了。” 这辈子,皇帝都没这么狼狈过。 他呆呆地望着太后,整个人已经崩溃,说不出话来。 太后往前一步想触碰自己的儿子,然而龙煞军的铜墙铁壁就像天堑鸿沟,她根本触碰不到。 “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你莫不如杀了我们。”她惨淡地笑着。 宣宸说:“想死很容易。” “你为什么不登基?”当初为什么要帮着皇帝争夺皇位,昭王明明可以自己称帝! 宣宸没有回答,只是好心提醒道:“他的血快要流光了。” 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份懿旨上,可这是承安公,她至亲的弟弟,无论她要做什么,哪怕是十恶不赦之事都毫无怨言地替她完成。 而这次,碰到了宣宸逆鳞。 “你都知道了。”太后喃喃道。 “本就是从妖道手里抄出来的银子,丢出去正好看看是谁又成了他摇尾乞怜的狗。”宣宸低低笑起来,“若是叫户部和兵部尚书知道了,他们可死得太冤了。” 这两个不过是联合陕西节度使贪点银子,却反被真正的国贼送了铡刀。 皇帝在迫不及待杀他们俩的时候,恐怕很高兴有了替罪羊吧。 “要不是你逼迫至此,皇帝何必跟妖道虚以为蛇?”太后振振道,眼神里都是仇恨,“当初就该把你溺毙在便盆里!” 那为什么不呢?宣宸心中发问。 方统领一直盯着皇帝手腕上的血,焦急道:“太后,皇上……” 太后浑身一震,两难的抉择让她陷入绝望。 她的儿子,她的弟弟……她该怎么选。 最终,她颤颤巍巍的手伸向了懿旨。 鱼双公公提醒道:“太后娘娘若是决定的话,那就照着抄一份,然后盖上凤印,按下手印。” 还要抄一遍? 为什么? “承安公若是看到你的亲笔字,怕是会很高兴。”宣宸的目光里充满了恶念。 这简直是在凌迟她的心! 太后要疯了,她要疯了! “国师呢,国师为什么还不来!”她在大殿里嘶吼道。 然而没有人应她,就国师对妖道的憎恶,没拍死皇帝已经是这位大师看在大舜朝的面上,保持的最后涵养了。 太后亲笔懿旨在鲜红的凤印和指印之下,最终别无选择,还是完成了。 陆拾放开了皇帝,又拿着他的手按了指印,盖上了玉玺,这样一份出自亲姐和亲外甥的旨意,承安公府上下会死得很安心。 若世上真有恶鬼,他们究竟是来找昭王,还是背刺的这对母子呢? 太后跌撞地跑向了皇帝,握住他满是血迹的手腕,心碎道:“皇儿,皇儿,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快,叫太医啊!” 守候在殿外的太医们低着头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昭王反对之声,这才试探地走进来,接着眼观鼻,鼻观心,手脚麻利地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宣宸一理衣袍,悠悠起身,余光瞥过形容呆滞的皇帝,心念一起,仿若随口道:“皇兄若是不想坐这把龙椅的话,那就再等几个月,应该会有合适的人选了。” 他说完,便踏出了大殿,龙煞军一一归队,如沉默的乌云随之离开。 皇帝的眼神微微一动,想要握紧拳头,却反而扯动受伤的手腕,面露痛楚。 * 这边小树林里,正在蹲马步的宋明哲双腿颤抖,一张脸苦得掉汁,全身冒汗咬牙支撑着。 一直到一旁树上染着的香尽红点消失才噗通一下屁股着地,他气喘吁吁地揉着腿抬头看向裴星悦,却见他大哥正望着昭王府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怎么了?”宋明哲一把坐起来,警觉地朝四周望,担忧道,“难道我们被龙煞军发现了?” 他看着光明正大的灯笼,以及有肉有酒有鱼的宵夜,如果裴星悦都是从昭王府里顺来的,这么明目张胆,不被发现才怪! 然而裴星悦却摇了摇头,他把水囊丢了过去,“无事,休息片刻。” “哦……”宋明哲又安心了。 裴星悦管不了昭王,但是看着这有哥万事足的傻小子,想到宣宸的话,不禁有些犯愁。 他在宋明哲身边坐下来,“明哲。” “嗯?” “你听说过陕州的事吗?” 陕州……宋明哲喝了一口水,于是往裴星悦身边靠一靠,低声道:“哥,你指的是暴乱吗?” 裴星悦一惊,“这你也知道?” “我爹是尚书令呀,昭王的赈灾出发没两天,他就得到消息了,只是朝廷急报慢而已。” 知道就好办了,裴星悦便问:“那你怎么看?” 怎么看,宋明哲还真的不好说,他想了想道:“其实国子监就赈灾这件事吵了很久,每次争论起来都没有结果,毕竟朝廷没粮没银,还能怎么办?设身处地来想,如果真的活不下去,暴乱似乎是唯一的结局。”说到这里,宋明哲又问,“也不知道现在平息了没有,说来昭王这笔银粮可谓是及时雨,太好了!如果安安抚好,应该能缓过来,怕只怕……有人贪赃枉法,层层盘剥,到不了百姓手里。” 他有些担心,毕竟昭王的手段再血腥,可地方太远,威慑力大打折扣,而人的贪念又无止境。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回答:“陕西节度使至今还在跟起义军对峙,而赈银中途被劫了。” “劫了!”宋明哲简直愣住了,他顿时暴躁道,“怎么会被劫了,就没人保护吗?那陕州百姓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落草为寇,被当做叛贼镇压?可明明是朝廷欺人太甚,盘剥太过,无人赈灾所致啊!” 裴星悦看着宋明哲错愕之下连珠的质问,目光尽显忧心忧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宋明哲问出口之后,忽然也意识过来,自嘲了一声道:“对不住,大哥,是我过于激动了。” 第81章 裴星悦莞然,“无妨,你能这么想,已经胜过很多朝廷大官了。” 一提起朝廷官员,宋明哲也无力地笑了笑,“大舜到如今,怕是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官员了吧?” “那你爹呢?” 宋明哲顿时面露尴尬,却也不能违心把宋成书往好官上靠。 还真是个纯良的孩子,裴星悦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明哲,你觉得如今陕州这局势该怎么办?” 第55章 秘密 这本该是朝廷操心的事, 却出自一个江湖草莽之口,问向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质,这场面未免过于滑稽。 但是宋明哲还真认真地思索起来, 最后回答:“我爹说过, 如今朝廷被昭王把持,地方上又有节度使各自为政, 所以任何政令, 但凡对哪一方有损伤一丝一毫,哪怕利国利民都极难实施。而陕州之局更是困在两者之间, 可谓难上加上。” 裴星悦点头,“没错。” “真要破局,就得有人站出来。此人不仅能得昭王鼎立支持, 可借其震慑朝中一切异声和阻挠, 以便名正言顺接管陕西政务;又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敢与地方强权对抗, 整治贪官污吏, 还地方清明;再者需有包容怜悯之心, 深知暴乱为百姓无奈之举,若耐心招安, 让其回归良民, 才是真正的平息。否则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后患无穷。” 宋明哲比裴星悦小了三岁,尚未及冠,却能说出这番见地, 着实震惊了裴星悦,他忍不住感慨道:“果然读书人的书不是白读的!看不出来你这弱鸡似的身体原来酝酿着大智慧!” 宋明哲被裴星悦看稀罕物的眼神弄得不好意思,谦逊道:“我也就多听多看罢了, 说的不太好,让大哥见笑了。” “哪里不好,我觉得很好,明哲,我真是小看你了!”裴星悦不遗余力地夸奖道。 宋明哲的脸蛋顿时红了,眼睛明亮发光,显然很高兴,但一想自己所说的实施难度,又泄气道:“先不论谁能得昭王这般信重,光找出一个能不畏地方强权,不同流合污的能人就已经太不容易了,更何况民心失去之后,又哪儿那么容易再安抚?若有挑拨离间者,便可分崩离析,我实在不知道朝中还有哪个大臣拥有这般声望。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谁?” “赵奇赵大人。” 裴星悦一愣,赵奇……可是他已经死了。 宋明哲话一出口,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神情不免沮丧。 提到赵奇,裴星悦不免想到那日雨夜,心情跟着沉重,这大概便是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昭王错杀忠臣,需要用人之时,手上便无人可用。 他轻叹一声,问:“明哲,你可知赵大人生平?” “知道!他跟爹一样乃寒门出身,毫无背景,也无名气。而本朝又以推举为官,所以他早年来京投递文章之时,不仅无人问津,还接连碰壁,特别是他带着一股子别捏的西南口音,又因左撇子写字怪异常常遭到嘲笑,于是便舍了全部身家买了羽林军的路子……” 话未说完,裴星悦倏然瞳孔一震,脱口而出问:“左撇子?” 宋明哲被他震惊的表情给吓了一跳,愣愣点头,“是,是啊。” 可是,裴星悦回忆着被斩首的赵奇尸体,所有的茧子和用笔痕迹都在右手,是正常人的习惯导致,左手反而干净许多。 对不上…… 裴星悦的心顿时砰砰跳起来,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那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透露出被掩盖的真相来。 他告诉自己得冷静一些,便问:“那你可知赵大人家教严厉吗?” 宋明哲歪了歪头,疑惑问:“严厉?” 裴星悦比划道:“比如他会不会对儿子动用家法,抽鞭子之类?” “抽鞭子!”宋明哲大吃一惊,接着赶紧摇头,“怎么可能!赵存希三年前就在国子监读书,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说来我们还一起泡过澡呢,他身上若有鞭痕,我岂会不知?” 裴星悦立刻就能确定,那被斩首的绝对不是赵奇一家! 昭王偷梁换柱蒙骗江湖群雄? 他再一次回忆赵奇四肢的伤势,虽然的确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可如今想想那伤口未免太新鲜了。 按理来说,既然是在被擒之日断了四肢,伤口早该结痂,哪怕昭王恨赵奇入骨,施以酷刑不断折磨,那伤口上的痕迹也该一遍一遍累累加深,怎会如此齐整? 当时被忽略的细节,一一翻出来,裴星悦喃喃道:“所以他又骗我。” 宋明哲不明所以,“大哥,谁骗你啊?” “你嫂子。” “啊?” “嫂子为什么要骗你?” “是啊,为什么呢?”裴星悦百思不得其解,再者被斩首的是假的,那真的赵奇在哪儿? 这个答案恐怕只能等宣宸回来再问了,他于是看向宋明哲,“对了,刚你说哪儿了?” 宋明哲:“……赵大人走了羽林军的路子。” “然后呢?” “先帝遭遇行刺,他挡了一箭,身受重伤,侥幸活下来后便开始平步青云。听爹说那时候先帝尚没这么痴迷长生,还算英明,不然,以赵大人这刚正不阿的性子,官位也没法做到八大节度使之一。” 裴星悦点了点头,“你很敬佩他。” “当然,赵大人品性高洁,能文能武,不像我,只会读书。” 裴星悦不赞同道:“你可比你爹强多了。”就之前那番话,若到宋成书的嘴里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岂会有这样的傻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之事。 想到这里,他终于问出了最终的目的,“明哲,若给你个机会效仿赵大人前往陕州,你敢不敢?” 前往陕州……他?宋明哲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己去平乱? “可是大哥,我哪儿来的机会?” 裴星悦笑了笑,“若是有呢?” 宋明哲立刻坐直身体,斩钉截铁道:“自是敢的!”尚处在象牙塔的国子监中,少年人秉持着一腔热忱,便可勇往直前。 只是苦于年纪小,身无长物,光宋成书和周茹这两人他就越不过去,也就只能想想。 但看裴星悦的神情,不像只是随口一问。 若真有机会……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宋明哲虽然冲动热血,带着少年人的憨傻之气,但是他并不愚蠢。 裴星悦就算武功再高,但这里可是昭王府,龙煞军的营地,哪怕选在这深更半夜的幽静小树林里,也不可能一天两天,这么多日都不曾被人发现! “大哥,你莫不是……” “别想东想西了,来,将昨日的那套拳法打来看看。”裴星悦拍拍他肩膀,将他拉起来,“别偷懒,你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 宣宸回府的时候已经凌晨三更了,一位红衣少侠正抱臂站在他的寝殿门口。 陆拾和鱼双公公看了看裴星悦,便很识趣地说:“王爷,我等就告退了。” 等这俩一走,裴星悦便踱步到宣宸跟前,轻轻嗅了嗅鼻子。 宣宸抬眸,“做什么?” “可有受伤?” 宣宸嗤笑,“两个傀儡,如何动我分毫?” 他进宫,完全是发泄去的。 太后也好,皇帝也罢,留着一命送上至尊的地位,不是昭王心慈手软,顾念亲情,而是一种软性的报复,他给了镜花水月的权势,看似唾手可得,却引诱着这对母子按耐不住伸出爪牙,然后伸一次,剪一次,直到残忍地断了他们四肢,彻底成了囚笼之兽,从希望变绝望的过程,他在一旁看得开心。 承安公死不死无所谓,但是死在最信任的至亲手里,那种弑心的滋味,宣宸很乐意让这些恶贼都品尝一下。 裴星悦见他眉间戾气已散,便微笑道:“下次我陪你去。” 今夜的昭王,阴狠毒辣,恶念缠身,以他人的痛苦为快。感,冷漠非同常人,这样的一面若展现在心上人面前…… 宣宸不置可否,反而眉峰一扬,“你的心情不错,怎么,有好事?” 那可不,裴星悦瞧着自家昭王殿下,越看越欢喜,谁都以为他心黑手黑,是个十足一个蛇蝎美人,但谁能想到要是剖开来一瞧,里面竟是白的。 他微微靠近,悄声说:“宣宸,我知道了你一个秘密。” 秘密? 宣宸面露疑惑,不过却也顺着问:“什么秘密?” “你猜。” 宣宸嗤然,直接推开门走进寝殿,心说他的秘密可多着呢,傻了才一一交代,“回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那不行,裴星悦抓耳挠腮地一直等在门口,就是要问一问。 他跟着走进寝殿,“我睡不着。” 话音刚落,前面的人忽然伸手将他扯到了身前,接着顺势压在了墙上,只见昭王殿下似笑非笑道:“所以,裴少侠深夜而来,是打算与我同床共枕探究我身上的秘密?” 第82章 裴星悦看着近在咫尺的宣宸,瞧着他戏谑的眼神,脸不禁慢慢红了,这话显然很有歧义。 “我能留下吗?”他低声问。 宣宸微诧,接着轻轻笑起来,对方暖烘烘的内力还留在自己的体内,给的太多了,以至于安抚了蛛王傀之后,让他冗苛的身体都有了一份难得的松快。 若真想做点什么,倒也并非不可以。 “内力可是恢复了?”他意味深长地问。 裴星悦老实地摇头,“没有,空着呢,使不上劲。” 那倒是正好了,宣宸脸上的笑容更盛。 但接着裴星悦一脸正色道:“你屋子里不是有张软榻吗,我打坐一晚,应该就能恢复七七八八了。你放心,不会打搅你休息。”他说到这里,口气一软,神情有些懊恼和委屈,“捏碎了咱俩定情信物这事,我不会当做没发生过,在没找到更好的替代之物前,我也不会奢求你的原谅。” 宣宸看着这张正直单纯的脸,一时间有些无语,说来昭王殿下本人都快忘了这玉佩的事了。 他捏着裴星悦的手腕,仿若未觉地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问:“若是找不到呢?” “不会的,我都想好了,有空去天都峰的寒潭下挖玄银秘铁,这玩意儿贵重,比我的家传宝玉值钱多了,再者坚硬非常,我应该是捏不碎的。”这是裴星悦苦苦思索两日之后的最有把握的答案,“那时候,你能答应我吗?” 他说完充满期待地看过来,一本正经的,显然没开玩笑。 宣宸:“……” 所谓挖一个深坑,自己跳下去这种愚蠢的事,没想到昭王殿下也干了。 而且他还不能阻止裴星悦,不然那日发了脾气当借口拒绝了人,就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宣宸想到这里,放开了手,将旖念抛之脑后,问:“刚才你说的是什么秘密?” 这会儿裴星悦不卖关子了,“赵奇!” 宣宸一顿,哦,是他呀。 “怎么发现的?” 他走进内室,坐在梳妆台前,正要拆解金冠,裴星悦已经眼疾手快地替他取下来了,兴致勃勃将从宋明哲那里知道的消息告诉他,“你没想到吧,他是左撇子!” 宣宸恍然,接着嗤笑道:“所以,一群头脑简单的莽夫为了几个死囚要死要活,可笑吗?连尸体都留给你们了,竟没一个看出来是假的。” 裴星悦想到当时情景,心口顿时中了一箭,只差泪流满面。 但问题来了,“你为什么要偷梁换柱?” 宣宸淡淡道:“好玩。” 裴星悦支了他胳膊一下,“别闹,说正经的。” 正经就是……宣宸散着一头青丝回头望着他,笑道:“他还有用。” 闻言,裴星悦眼睛顿时亮了,“所以,赵大人真的还活着!” 宣宸扯了扯嘴角,“好吃好喝招待着,再滋润不过了。” “那他在哪儿?” 宣宸瞥了他一眼,“自然在地牢里。” 裴星悦忽然想到了宣渺的话,恍然道:“所以关在莫境河旁边密室里的人就是赵大人!”嘿,当时他怎么没想到呢? “行了,赶紧运功去,我也要休息了。” 宣宸解下外裳,身着单衣上了床。 裴星悦也翻身去了软榻,盘腿运功。 灯光若微,夜色静谧,这寝殿给宣宸的感觉突然间不再是冷清寂寥,反而因为多了一个人,甚至那人现在没发出一点声音,却还是无端变得温馨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宣宸侧卧着,目光不由地看向软榻,同时本该凝视内府、运功大小周的裴星悦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床上之人。 一时间,千言万语交汇在视线之中。 宣宸睡不着,裴星悦也专注不了练功。 最终,裴星悦打破了安静,望着灯火问:“要熄灯吗?” “够不着。” 下一瞬,弹指的气劲截断了那截灯芯,屋子里也顿时陷入黑暗。 明知道人就在屋里,但宣宸看不到裴星悦的身影,这让他心里有些难受。 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终于还是起了身。 很快细细索索的声音传了过来,裴星悦疑惑地问:“怎么了?” 昭王殿下没回答,他在找鞋,然而黑暗里摸索实在太麻烦,折腾一会儿干脆赤着脚踩在地面上。 裴星悦就见宣宸一步步走到了窗前,只听到吱呀一声,窗子打开了,同时皎白月光兜头倾倒下来,洒满了昭王的全身。 那一瞬间,银霜压青丝,微光侧写轮廓,在宣宸回头的刹那,将一室的温柔溢满了裴星悦的心头。 顿时,裴星悦忘了练功,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呼吸,就这么呆呆的望着他。 月光淡淡,不如灯火晃眼,红衣少侠俊挺的身影清晰地被刻画,宣宸终于满意了,他回到床上,闭上了眼睛,“我睡了。” 人就在那里,目光所及,触手可得,自然也无比心安。 第56章 孤月 宣宸的睡眠在无休止的折磨下, 自然也遭到了破坏。 多梦、眠浅、受惊、易醒……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胡思乱想,甚至陷入幻觉之中, 然后整宿整宿睁眼到天亮。 幸好有宣渺记挂着他, 安神香日日点,甚至掺杂了丝丝迷药, 才能勉强发挥一点作用, 但依旧睡不安稳。 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日没有点安神香, 宣宸迷迷糊糊地看着软榻上的人,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梦里,微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拂进来, 黑甜。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 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 旁边支着一个脑袋, 裴星悦正拖着腮帮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醒了。” 那笑容跟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 感染着宣宸也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 声音轻柔,“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喽, 渺姐姐的药都过来问三回了。” 他竟然睡了这么久!是因为裴星悦的内力还在自己体内, 还是因为这人在身边, 所以安心了呢? 宣宸诧异,“你怎么不叫醒我?” 裴星悦理所当然道:“你好不容易睡得这么香,我怎么舍得叫你?” 而且, 熟睡的宣宸他盯了好久,那眉眼舒展,温和淡然, 真是越看越喜欢。也就江湖草莽不会丹青这种雅事,不然非得画下来。 宣宸眉尾一扬,“一早吃了什么,嘴这么甜。” 裴星悦傻笑,“没呢,等你一起,我都饿了。” 宣宸于是起身下床,“那就传膳吧。” 睡饱之后,常年累月笼罩眉头的阴霾都无影无踪,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宣渺踏进来一看,乐了,“哎哟,这同床共枕之后就是不一样,瞧这气色,总算像个活人了。”她把药搁在宣宸的面前,抬了抬下巴,“干了,保管青春焕发,活力四射,今晚不负春宵。”揶揄的眼神移到裴星悦那里,一副你懂的模样。 裴星悦的脸刷拉一下就红了,他想说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听到宣宸淡淡道:“甚好,不过若是没那功效,就把你游行示街,悬挂庸医两字。” 宣渺:“……”开个玩笑知不知道。 她讪笑了一声,“别,我的意思是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万不可胡来。本来还想着小裴内力属火,与你双修正合适,但如今知道蛛王傀的厉害吸收内力,你俩再想贴一块儿就得克制。小裴呀,知道吗?” 所谓柿子挑软的捏,裴星悦的脑袋都快埋桌子上了,弱弱道:“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同床共枕,昨晚我练功,他睡床。”裴星悦老老实实地说。 “没有?阿宸这么没吸引力吗?”宣渺的话还没说完,一盏茶就砸了过来,就见宣宸森然道,“滚出去。” 宣渺赶紧躲了一下,嘿嘿笑两声,闭嘴了。 裴星悦单纯好欺负,昭王可不好惹,适可而止这种事宣渺太熟练了。 “对了,今早乾正殿告急,慈寿宫宣了太医也整夜候着,说是这两位情形都不太好。” 此言一出,裴星悦的目光便落在宣宸的身上,后者四平八稳地端起药碗,一口一口喝完,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听到这个消息还笑了一声。 “渺姐姐你怎么知道?” “昨夜动静大,宗亲不敢来昭王府,只能拐着弯到我地方来了,问问咱们的摄政王有什么打算?” 裴星悦疑惑,“打算?” “是准备取而代之,君临天下,还是让太医使使劲,继续留着皇帝的命。” 裴星悦:“……”这么直接的吗? 说来以昭王如今的权势,真要登基好像也不是难事。 忽然,宣宸问道:“星悦,你想当皇后吗?” 啥?皇后? 裴星悦一懵,脱口而出道:“我是个男人!” 宣宸反问:“谁规定皇后一定是女人?” 这还需要规定吗?自古以来都是! 第83章 “或者,你想当皇帝?”宣宸细想一下,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行,刀剑之下,应该没人反对。” 裴星悦嘴角一抽,“你为什么不当?” 宣宸淡淡道:“我有这个精力吗?” 之前就没想过这个国家还能存在,亡国之君自然是谁爱当谁当,如今把这烂摊子接手过来,怕是没几天好活的命,更短了。 说来……他把目光缓缓地移到宣渺身上,后者眼睛瞬间瞪大,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只会医术,当不了,真心当不了,你换一个。”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没出息。宣宸面露鄙夷,沉吟片刻,唤道:“来人。” 陆拾走进来,“王爷。” “通知宗人府,准备国丧。” “是。” 宣渺疑惑道:“你不是不当吗?” “放心吧,那对母子命硬的很,国丧一准备,病入膏肓都能爬到龙椅上去。不过……打算这样子糊弄我也太天真了。”宣宸说到这里,他看向宣渺,“你去一趟**寺,探望探望皇后娘娘。” 宣渺不解,“皇后?” “你去了就知道了。” * 宣渺去**寺会引发什么结果不知道,但宣宸却带着裴星悦下了地牢,走向了看押狂刀的地方。 这位近合一境大宗师四肢一直都用玄铁锁链所牵制着,伤势也被控制着恢复得缓慢,就怕突然暴起将昭王府掀翻。 但即使如此,在宣宸踏进去的时候,裴星悦还是将他拉到了身后,“我先去。” 宣宸眉尾一扬,没拒绝。 果然,老老实实的莫境河突然震断了锁链,在宣宸出现的刹那,对着门面直抽了过去。 厉厉破空响之下,本就警惕地裴星悦当机立断抬起护腕挡住了这一次偷袭。 锁链抽在玄银秘铁的护腕上,只听到“铮”一声,发出刺眼的火花,可见对方用了多大的力量。 “莫前辈,有话好说,赵大人可还活着呢!” 莫境河一直蛰伏着没有动作,便是等待着昭王出现的那一刻,闻言,冷笑一声,“你当我会信?” 下一瞬,回弹的锁链重新抽了过来。 见此,裴星悦顿时怒了,“既然不听,那就得罪了!”于是他解了护腕,往下一砸,回头对宣宸道,“你先出去,我把他打服了再说。” 宣宸点了点头,“你的内力恢复了?” “七七八八,够了。” 宣宸于是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一步。 很快,里面传来砰砰砰,铮铮铮的重响,炽热的内力与冰冷玄铁锁链相撞,整个地牢陷入了震动之中。 非伍带着龙煞军快速地赶来,就见他家王爷正袖手隔着门口一派闲定安然。 “王爷。” 宣宸抬了抬手,表示无事,不过他望着赤手空拳的裴星悦,若有所思地问:“府里头有神兵利器吗?” “有。” “都整理出来。” “是。” 对付一个完好无损的莫境河,裴星悦或许有些吃力,但被锁了四肢气海大穴,只能发挥五成实力的狂刀,哪怕只恢复了七成功力,顺手公子也是手到擒来。 不一会儿,裴星悦就抓住莫境河的断锁将他绕了三圈,接着干脆利落地点了穴,让他不得动弹。 他抹了一下头上的汗,从地上捡起护腕,一边带回去,一边对着门口喊道:“宣宸,好了。” “好一条走狗!”莫境河冷笑道。 裴星悦哼哼,“我乐意。” 莫境河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顿时气得不想说话。 宣宸施施然走进来,瞥了他俩一眼道:“带进来。” “好嘞。”裴星悦一把牵起锁链,问,“前辈,你自己走,还是我拖进去?” 拖进去那画面显然太狼狈,莫境河作为宗师,就算上断头台都得昂首挺胸,是以沉默地起身,跟着走了。 然后他看到了里面的人,“赵奇!” 而赵奇诧异地看着被铁链缩成五花大绑的莫境河,“境河,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半晌无语。 最终,莫境河看了昭王一眼,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是被……杀了吗?” 赵奇无奈地苦笑,“说来话长。” 地牢的门敞开了,而里面老友重逢显然得叙话许久,他俩没多呆,走了。 这个时候,裴星悦才弄清楚了宣宸的打算,“所以,你打算让赵奇前往西域古月国,弄清楚妖道的身份和图谋。” 宣宸颔首,“以赵奇的身份和名望,他若是向西南王府求助,宣遥会答应的。” “可是为什么不让赵奇去陕州呢?宋明哲有一句话说得对,如今能有办法平息这次暴乱的,恐怕就一个赵奇。想个理由让他死而复生,这应该不是难事吧?” 宣宸道:“陕州的暴乱虽然迫在眉睫,但究其原因还是妖道暗中拱火所致,赵奇本就出自西北混交之地,对边境熟悉,也唯有他能把妖道查个清清楚楚,否则我寝食难安。再者,派了赵奇去陕州,朝中这些大臣可就能袖手旁观了。” 论官场里的弯弯道道,十个裴星悦都比不上宣宸,他很快就被说服了。 “说来,原本我是想让你送赵奇前往西南王府。” 裴星悦一怔,“啊?” “裴少侠一脸正义凛然,若是看不惯我这昭王狠辣手段,未免你我刀剑相向,还是远远地打发了为好。”宣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裴星悦一想起当初怕无法阻止昭王暴行,愿了结彼此的话,顿时不自在地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 “哦?” 裴星悦老脸一红,“咳,那现在有莫境河了。” “以他的武功自能保赵奇无恙,也算两全其美了。”当初答应的事,宣宸都做到了。 裴星悦意识到这一点,心口像被灌了一口蜜一样,嘴角不由高高翘起来,他一把将人抱住,低声道:“幸好我早就认识你了。” 早早地把人拐到手,让昭王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再也容不下别人,不然,哪儿还轮到自己呀。 裴星悦非常庆幸年少之时的厚脸皮,摘下了这轮矜持孤傲的明月。 * 晚些时候,宣宸伏案处理公事,裴星悦对着他练功打坐。 然后,宣渺回来了,她一脸疑惑地推开门道:“宣宸,我没见到皇后。” 裴星悦睁开眼睛,愣了愣。 宣宸将手头的信写完,放入信封中,随后淡淡问:“被不悟拦住了?” “对,国师虽然没有明确拒绝我,但是跟我讲了一下午的佛法,绕来绕去的叨叨叨,听得我直打瞌睡,一睁眼,嘿,日头都落了!” 宣渺一看就是没有佛性的人,多少人想要听一听不悟的佛法都没这个荣幸,这位长公主居然堂而皇之睡着了! 宣宸闻言笑了笑,“那就对了。” 裴星悦走到宣宸身边,好奇地问:“怎么说?”一摸茶水都冷了,于是重新给他倒了一杯。 宣渺皱了皱眉头:“卫氏一个失去母族倚仗的落魄皇后,有什么防着的必要吗?连我都不能见,还是说因为是我,所以不让见?” 宣渺除了是大舜仅存的公主以外,还是一名神医。 神医…… “把个脉就能露馅,难不成怀孩子了?”裴星悦玩笑道。 瞬间,两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裴星悦:“……”不会吧,被他说中了。 “原来如此。”宣渺恍然,她一击掌,兴奋道,“怪不得,怀了皇嗣的话老和尚护着就说得过去了!嘿,宣宸,你小子多少个心眼呀,这都知道。” “猜的。” 一个失了倚仗的女人,以那对母子的心性早就弃之如敝履了,却还是费尽心思绕开他送进护国寺,说明身上还有极大的价值。 除了一个孩子,宣宸想不出还有什么,如今宣渺走一趟,就确定了。 “你这就准备些补品、养胎之物。”他吩咐道。 “养胎?”宣渺觉得自己听错了,“不是堕胎?” 裴星悦:“……”在他面前讨论如何害一个女人流产,这没问题吗? 宣宸瞥了他一眼,一脸正直道:“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吗?宣渺疑惑。 宣宸用死寂的眼神看她,“我不必为难一个孕妇,让你准备就准备。” 行吧,你是摄政王你说了算。 宣渺起身告辞之时,非伍在外禀告:“王爷,兵器已经准备好了。” “兵器,什么兵器?”宣渺问。 宣宸没搭理他,回头喊了一声,“星悦,跟我来。” 昭王开府也就三年,但因着他的凶名远扬,查抄官邸无数,这搜刮而来的宝物也越堆越多,库房已经塞不下了。 管家起初还细致地分明别类,到后来龙煞军三天两头地扛进来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打开都是晃眼的珍奇异宝,为了不折寿,于是就随便堆叠起来,想要再找就是。 第84章 好在神兵利器非普通宝物,得到一件就收在武器库里,就算没放好,也都分门别类地标记着,一个下午的时间,非伍全规整起来了。 裴星悦一踏进空置的别院,就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凝聚着无形的锋芒,仿佛刀光剑影恍惚在眼前,但下一瞬,又归于沉寂。 黑沉黑沉的大门敞开,灯火透进去,他看到了一座座排列整齐的武器架,上面搁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回头,就见宣宸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星悦,去挑一件趁手的。” 第57章 佛缘 顺手公子之所以叫顺手公子, 不仅是因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更因为他随手顺兵器打架。 说来惭愧,裴星悦下山走江湖, 两手空空, 钱袋不响,应急去当铺抵押个兵器都办不到, 所以向来风餐露宿, 有一顿没下一顿。 这倒不是说他喜欢赤手空拳,而且能顶得住他瞬间爆发的炽热内力的神兵利器, 太难找! 陆拾虽然已经换了一把,但至今还在哀叹被熔断的三伏。 裴星悦已经习惯了,但宣宸却看不过去, 自家傻小子作为江湖上顶尖宗师, 出手没一把看得过去的神兵利器, 岂不是丢他昭王的脸? 这个武器库里, 囊括了昭王所有的藏品, 有从皇宫宝库里挑的, 有从罪臣府邸抄出来的,有天上宫宗师的遗物, 有底下进献的宝贝……林林总总充斥在里面, 形成金戈肃杀之气。 哪怕只是收敛在剑鞘刀鞘之中, 都让裴星悦隐隐感受到不凡。 他一一看过去,有些剑触手冰凉如铁,杀伐之气极重, 有些热烈暴虐,恍如野兽蛰伏,有些沉寂安然, 饱含历史沧桑……但不管怎么样,越是顶尖的兵刃,就像人一样就越有秉性。 宣宸就看这人于兵器架中逡巡,满脸放光,却搓着手小心摸摸又放下了,并没有取下来的意思,不禁疑惑道:“有看上眼的吗?” “宣宸,这些我都可以选吗?”裴星悦回头问。 宣宸眉峰微扬,道:“自然,喜欢的就试试。” 裴星悦闻言抽出一把剑,乍然出鞘,就光影浮动,出手挽出一道剑花,只觉能破空丝滑,仿佛能割裂空间,锋利非常。 “好剑!”他赞叹一声,接着小心地将剑插入剑鞘,搁在剑架上。 他又拿起一旁的长刀,刀鞘极长,需得反手拔刀。裴星悦侧手一拍,刀鞘倏然震远,徒留长刀握于掌中,刀身微颤,隐隐形成龙吟之声! 他目光一亮,“好刀!” 再有凌光长。枪,耍于手中形成虎啸长鸣,仿佛于千军万马之中分涛裂海,直取敌军之将首级,握枪在手,自有王者霸气萦绕。 软剑如蛇,蜿蜒如鬼魅,于黑暗之中吐信便可划喉无痕。 …… 此刻的裴星悦仿佛进了米缸的老鼠,刚开始还矜持着小心着,这会儿徜徉的神兵利刃的海洋里不亦乐乎,哪一把都想试试。 宣宸依靠在门口,目光落在大开大合的青年身上。 强大肆意,无拘不羁,活得相当自在了,虽然遗憾这些与自己无缘,不过能成全这傻小子似乎也一样是件高兴的事。 他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宣宸终于笑不出来了,忍不住烦躁地催促道:“你选好了吗?” 裴星悦把剑合鞘,左看看右看看,面露纠结,“宣宸,我哪一把都喜欢,怎么办?” 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宣宸觉得奇怪,“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了,玄凌山上找不出适合你的兵器?” “有。” “所以?” “师尊不舍得,他说我这功法再好的兵器到手里都坏得快,玄凌山不够我霍霍的,然后把我打发下来了。”裴星悦无奈道。 宣宸皱了皱眉,“怎么听着扣扣索索。” “那可不,我去了玄凌山才知道为什么隐世不出,实在是因为太穷了!哪儿像那些大门大派,光记名弟子就有上千,孝敬都足够支撑门户了,更别说产业遍地!你能想象我师尊,堂堂合一境大宗师,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缝缝补补的吗?” 宣宸:“……见识过。” 他就是因为看这老头可怜,生了恻隐之心,才坐在天都真人的面前准备算一卦。 裴星悦一说起来简直感慨万千,“说起来这山上的日子真是清苦,也不怕你笑话,我想吃肉得靠自己打猎,吃菜得自己种地,想买身衣服买点日用得拿着山货草药去换,玄凌山除了武功秘籍、历代留存下来的兵刃利器,以及不能卖的碑帖这些东西之外,银子都找不出几两呢!要不是我一心扑在练功上,这日子还真难过。” 宣宸点了点头,心说怪不得江湖三年,连一点家底都没攒到,纯粹是弥补过去五年的清贫。 他见到裴星悦将刀剑一一摆放回去,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都是好刀好剑,放外头恐怕得抢疯,只是给我未免糟蹋。”裴星悦过足了手瘾,已经心满意足,但真到见真章的时候,这些兵器怕也禁不住他的内力熔断。 宣宸摆摆手,“坏了就坏了,换一把就是。” 昭王殿下,端得是财大气粗。 “那我拿一把?”裴星悦不确定地问。 宣宸白了他一眼,“选好了,就早点休息,明日随我去**寺。” “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宣宸说完自己就走了。 裴星悦觉得自己有手有脚,武功不差,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吃软饭的地步,但没想到……继吃穿用度住行全啃宣宸以外,连名刀名剑都取自昭王殿下。 果然,当初企图用几两银子养家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还是软饭香啊!啧,他美滋滋地拿过那把剑鞘上刻有凤凰祥瑞的凤来剑,抱在怀里出了门。 他站在寝殿和自己院子的岔路上,夜深了,正思索着回哪儿去比较好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在逼近。 刹那间,他眼神一凌,只听到一声凤鸣之响,凤来剑当即出鞘,“谁!” “裴星悦。”倏然,一个身影落在他的面前,姿态高昂,一派宗师风范,俨然是莫境河。 裴星悦诧异,心说狂刀怎么出来了?而且四肢上连束缚的锁链都不见了。 但转眼一想,又面露警惕,“你想做什么?”后面可是宣宸的寝殿。 赵奇又没死,武林豪杰也都让自家的长辈给领回去了,在这一点上,昭王做得无可指摘,这家伙怎么还穷追不舍? 莫境河见他紧张的模样,不禁挑眉道:“你是要阻止我?” “当然!” “很好,这回你小子可别再偷袭了。”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学着宣宸皮笑肉不笑道:“这话晚辈送还给你,跟我打就好好打,别揪着时机中途又对昭王动手!” 莫境河讽刺,“你对他还真是忠心。” “忠心算什么!”裴星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挺胸,自豪道,“我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向着他呢!” 莫境河:“……”这是什么品种的疯子。 他不再多言,手指成爪,对着裴星悦当头就抓了下来。 裴星悦下意识地抬剑格挡,顺势反击,两宗师便在这昭王寝殿前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虽然裴星悦被玄银秘铁锁住了大半内力,但是莫境河伤势未愈,实力也不到巅峰,两人半斤八两刚刚正好。 可惜没拿战刀的莫境河拳拳打过去却有些不得劲,“你的剑究竟怎么回事,碍手碍脚。” 裴星悦一叹,“我怕弄坏了。” 那拿剑干什么?莫境河眼里带着古怪,“丢一边去,再来!” 也行,裴星悦于是把剑放一旁,接着赤手空拳跟莫境河对上,顿时,他感觉全身轻松,放开手脚大开大合起来。 只听到砰砰砰的拳拳到肉,内力碰撞的轰鸣,一招接一招,两人可谓是畅快淋漓。 只是周围的一切却遭了殃,在两位宗师的蹂躏下,树倒了,草皮掀了,假山碎了,殿门都哐当哐当起来,直接引起了龙煞军的关注,幽幽地暗中包围过来。 “够了!” “境河,住手。” 只见昭王的寝殿大门打开,宣宸和一个男人相继走了出来,然后头疼地看着他俩。 而那个男人,竟然是赵奇! 裴星悦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忽然懂了,“所以莫前辈,你不是来行刺昭王?” 莫境河颔首,“我陪他来。” 只见赵奇对宣宸行了一礼:“昭王殿下,此事干系重大,我必谨记于心。” 宣宸点头,摆手让他下去了。 莫境河随赵奇离开,回头对裴星悦说:“你的武学天赋虽高,但进展太快,招式驳杂,以至于样样不精,缺少融会贯通,且心性急躁,需得好好磨炼。” 裴星悦一愣,回顾方才交手,突然悟了,他顿时敛目抱拳道:“多谢前辈指点。” 第85章 “回头把我的刀拿来,你的剑……”莫境河皱眉,“还是别用了。” 裴星悦讪笑。 见两人离开,他回头看向宣宸,不确定地问:“所以这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过是有利用价值罢了。”宣宸转身走进寝殿,不过走了两步,他皱眉回头,“还愣着做什么,不进来?” 既然被邀请了,裴星悦心说那却之不恭地再凑合一晚吧。 他喜滋滋地凑上去,“这就来。” * 第二日,裴星悦随着宣宸前往**寺。 不悟和尚难得身披金红袈裟,站在寺外迎接,见到这浩荡的龙煞军,不禁叹息一声,“王爷还是来了。” 随着道观一座座被倾倒,来**寺上香的人也越来越多,日日络绎不绝,不过今日,却一个香客也见不到,似乎特地等着昭王大驾。 宣宸扶着裴星悦的手下了车,走到国师的面前,淡淡道:“这京城还没有本王不知道的事。” 国师侧身,“王爷请。” **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巨树立于两旁,枝干粗大,需得三四人合抱,夏末之秋,依旧枝繁叶茂,遮蔽天空。 行走在树影斑驳之下,细闻空气中淡淡香火之气,听着古寺撞钟幽荡,恍惚间能闻佛音梵语,给人予安然平和之感,尘心净化,我自宁静。 不悟领着他们进了一件宽敞的禅房,只听到宣宸讽刺道:“国师不会也给我讲上一日的佛法吧,可惜本王十恶不赦,我佛不渡,还是免了口舌。” 国师叹道:“王爷心思剔透,不伤无辜,怎又称得上十恶不赦?您若愿意听,是老衲之幸,大舜之幸。” 宣宸笑了,但笑意不达眼底,“老和尚,给我戴高帽无用,今日来此,便是要将人带走。” 国师双手合十,“请王爷恕罪。” 宣宸扬眉,“你不放?” “老衲既受太后所托,断然没有交于旁人的道理,王爷既已猜到,又何须多问?”皇帝如何暂且不论,宣家子嗣涉及社稷根本,不悟需得看着这个孩子落地。 昭王却并不罢休,反而好言好语道:“国师,本王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为难她,相反,在我府上,她才能好好养胎,不如再考虑考虑?” 裴星悦站在宣宸身后,听着那温声细语,只觉得此刻的宣宸像是伸出了半边獠牙的恶狼,故作良善地诱骗敦厚强大的黑熊交出身后瑟瑟发抖的白兔。 他默默无语,心说他要是国师,也不敢把人交出来。 果然,不悟只是再次双手合十,道一声,“王爷恕罪。” 这京城之地,还有不给昭王面子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位国师。 宣宸收起了笑容,目光阴鸷带毒,冰冷冷地盯着这光头老和尚,像一条毒蛇考虑如此下口咬死他。 裴星悦被他的眼神弄得心惊肉跳,要命,待会儿打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位大宗师面前过上三招? 这骨头难啃啊! 禅房内的气氛不由地陷入紧张,正要谈崩的时候,恰巧一个小沙弥端着茶水走进来,“王爷,请。” “施主,请。” 裴星悦也分了一杯,茶香清幽,很好闻,他朝小沙弥笑了笑,后者将最后一杯茶送到不悟面前后,就腼腆地下去了。 同时,因这小沙弥的打搅,倒是缓和了屋中的凝滞。 宣宸只喝了一口便搁下了,说:“本王不能白跑一趟。” 国师颔首,“还请王爷明示。” “本王走修罗地狱之道,与佛无缘,但这小子悟性还不错,请国师费心。” 此言一出,不仅不悟绕着佛珠的手一顿,正百无聊赖喝茶的裴星悦也是懵逼地抬起头,怎么忽然扯到他身上了? 他看了看宣宸,后者重新端茶品茗,不走心地赞叹一声,“不错。” 裴星悦的目光只能落到国师的身上,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有些滑稽。 突然,不悟失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是老衲想左了。少年赤忱,心灵透亮,的确与我佛有缘。” 宣宸唇角一勾,“甚好,那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 裴星悦心说这俩打哑谜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他一个江湖莽夫听不懂禅言禅语呀,哪儿来的佛性? “宣宸,我要是中途睡着了,会不会给你丢人?”他见不悟起身,唤来了弟子准备,于是偷偷问宣宸。 昭王殿下古怪地看着他,不由疑惑道:“睡着?” “我也没佛性,听不懂那么高深的佛法。”裴星悦为难道,虽然这种好事多的是人抢,当对他真心没用。 宣宸嗤了一声,他理了理裴星悦鲜红的衣裳,笑道:“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斗战胜佛就好了。” 第58章 忘我 一直到裴星悦站在寺庙的后山的校场, 见武僧们拿着棍棒出现在两侧,这才意识到,所谓的佛法不悟禅师打算以金刚怒相来讲解。 所以, 他这是有机会跟合一境大宗师交手了? 裴星悦炯炯有神地望着一旁手支着脑袋, 闲适地坐在椅子上准备观战的宣宸,内心深处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昭王逼着不悟交出皇后是假, 变相地谈条件给他一个受大宗师指点的机会才是真。 想通这一点, 裴星悦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宣宸,真是太好了。 试问这辈子能得这人倾心相待, 夫复何求? 不过想得到大宗师指点显然并不那么容易,裴星悦实在太年轻了,朝气蓬勃, 活力四射, 这样的年纪能到达至臻境已经算是人中龙凤, 再往上便有些难以想象。 所以为了试出他的真实水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则是一名至臻境宗师, **寺的无尘禅师。 瘦瘦小小的一个, 愁眉苦脸,“请施主指教。” “无尘大师, 请。” 裴星悦话音刚落, 眼前的瘦小和尚已经消失了身影, 他心下一惊,好快! 下一瞬,脑后生风, 一指拈花对着后心点来,明明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指,但在裴星悦眼里却蕴含着崩石破山的力量。 不过比速度, 裴星悦不遑多让,他的身体晃出四五道残影,躲过了那致命的拈花指,接着握紧拳头,残影回归本体,对着无尘大师的门面当头砸下。 “轰!”暴虐的内力带着炽热的气息,被武僧夯实的土地瞬间砸出了一个坑,碎石乱蹦。 裴星悦拎起拳头,不带犹豫,脚下入玄微,幻影移形追逐上无尘大师。 双方不过短暂试探之后,便以拳对拳,以脚对脚,你来我往于几息之间,便已经过招上百,且越打越激烈。 只见红衣青年衣袂翻飞,眼眸发光及亮,灼烫的内力燃烧下,双目恍然当空之日,“痛快!”他大喝一声,内力一层层加码到了全身,越战越勇。 无尘一双愁眉微微诧异,似乎明白了方丈对他所言全力以赴的意思,这个年轻人的实力显然尚未发挥出全部。 至此,无尘大师再无保留,抬手便是一招降龙擒拿之手。 “降龙卧虎,不如皈依我佛。”不知何时,不悟着小沙弥上了一副棋盘,正与百无聊赖的昭王对弈。 棋盘上黑白各占一方,落子不多。 宣宸执着白子,随手一下,“鱼儿入水,抓得住再说。” 佛门屹立千年,正统武学,各门各派皆不陌生,一旦被擒拿之手钳住,伴随着罗汉锁穴,会立刻失去战斗力。 而玄凌山对此的应对……游鱼划江,滑不留手! 裴星悦的身姿顿时轻盈好如雨中飞燕,上下飘忽,左右摇摆,根本抓不住他。 同时,他的拳头和脚时不时地落在无尘大师身上,虽力量不足以造成重伤,但蜻蜓点水多了,也会溅起层层涟漪。 无尘奈何不了他,只能被其空消耗,既如此,他双掌凝金,恍如佛像之手,裴星悦与之相触,霎时却好似撞到铁杵,强韧无比。 意识到这点,他一碰即离,以腿代拳,踢向无尘腰际,钢浇铁铸的坚硬仿佛山岳竟无法撼动。 他回身撤离,再看无尘见其全身仿佛渡上了一层流质金色,这应该就是佛门独有的炼体功法——金钟罩。 无尘双手合十,一脸愁苦地站在原地,等着他的攻击。 不悟道:“这便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如松,不动。” “那便破了他。”宣宸白子落入正中,只掐要害! 再看向裴星悦,后者已经开始解护腕了。 所谓的金钟罩便是以内力强化肌肤,全身形成金色的流质屏障,柔中带刚,刚中并柔,非蛮力和锐力便可破开。 而至臻境的内力雄厚无比,佛门中人更甚,自可以做到岿然不惧。 但论内力,裴星悦并不输任何人,更甚者,火克金,恰恰正好。 “砰、砰”两声,护腕被丢到地上,裴星悦捏了捏手腕,感受到阻隔的内力自经脉中开始顺畅流动,燥热的火气也随之弥漫出来。 第86章 无尘抬起眼睛,只见裴星悦嘴角噙笑,双掌微红,周围的空气仿佛因为热量被无形扭曲,他凝聚双掌,拍向无尘的门面。 无尘抬手相接,炽热通过肌肤传递,这种奇特的内力令他感到诧异。 “大师,小心了!”裴星悦认真道。 火灼的力量,可不仅仅对裴星悦自身的经脉有损,若是哺入对方,也能灼烧,更何况金钟罩下,无尘将大半的内力凝聚在皮肤,相反经脉会更加脆弱。 不过作为不悟之下,**寺的第一人,无尘很快发现了这点,顿时,他微微一笑。 无尘连笑容都充满苦意,但裴星悦很快发现,对方的经脉竟强悍了起来,仿佛有灵性地避开裴星悦最灼热的内力所在。 “易筋经。”一旁的宣宸目光一闪,肯定道。 不悟含笑道:“王爷好眼力。” 宣宸扯了扯嘴角,“听闻此乃佛门不外秘法。” “正是。” “是不想传,还是不能传?” 昭王的目光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不悟看着裴星悦,叹道:“佛门之法有缘自可传,然而就算是老衲,易筋经也未大成。” 宣宸眉间拢起,“怎么说?” “洗髓伐经需忍常人不能忍之痛、之伤、之困、之苦。敢问王爷,他可忍得苦修?”不悟问道。 宣宸垂眸,置地落声,“不忍也得忍!” 这边,被克制的裴星悦不愁反喜,黄鸟之下,内力一路攀升,以至于身上蒸腾出起白雾,就算是易筋经怕也承受不住那股灼烧。 无尘大师越发诧异,什么功法能如此无穷无尽地提供内力? 这年轻人才多大? “王爷可知,他的来历?”不悟问道。 宣宸思索片刻,回答:“玄凌山。” 不悟顿时恍然,“老衲总算知道天都真人那封信是为了谁。” “你什么时候收到?” “三年前。” 那是裴星悦刚下山的时候,宣宸挑眉一笑,就说作为他的师尊,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却是早有安排。 “是我多此一举了。” 不悟摇头,“玄凌山隐世许久,非天星尽摇之际不出山,老衲一直以为此乃传言,如今看来却是真的。王爷若愿意担此重任,老衲愿鼎力相助。” 玄凌山这护国宗门的名号其实一直未曾解除,只是时过境迁,玄凌山不愿参与时政,大舜也无需再倚仗其力量巩固黄泉,是以逐渐为人淡忘。 可若是玄凌山的传人再入京城择主,这要是传遍天下,便又是一场动荡。 某一方面来说,宣宸便是正统。 “既如此,国师可愿将人交给我?”宣宸老调重弹。 国师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若哪一日王爷匡扶这将倾大厦,老衲拱手送上。” “呵……那你可得看好了。”话落,宣宸催促道,“国师还要坐多久,等着那边分胜负吗?” 那头的无尘和裴星悦内力的交锋已经到白热化之际,老和尚眉头愁苦万分,似已力有不逮。 而裴星悦也倍感压力,虽然解了护腕,将经脉通畅,然而丹田气海依旧被腰封束缚,内力有所不济,再继续对拼下去,不等国师出手,他就得落败了。 宣宸好不容易给他争取过来的机会,怎么可以这样浪费?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跟不悟打上一架! 他思索着是否解除腰封之际,忽然见国师起身,抬脚一步,便仿佛缩地成尺般出现在他和无尘身边,“阿弥陀佛。” 国师手一抬,打入一道卍字印,直接断了裴星悦和无尘相对抗的双掌。 裴星悦和无尘瞬间后撤,收回内力,于经脉之中运行周天,平息翻腾的气血。 不愧是合一境大宗师,只是不知师尊跟这位相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这边无尘大师行了一礼之后退下了,不悟回首对裴星悦道:“裴少侠,把你的腰封也解了吧。” 裴星悦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多言,直接开始解腰间锁扣。 对付合一境,他若不全力以赴,根本没得打。 沉重的玄银秘铁砸入地上,被压制的丹田气海瞬间狂暴起来,**寺古树怀抱,遮天蔽日,本无夏末暑气,甚至还有一丝凉意,但如今因为裴星悦这个行走的火炉,又有了一丝酷暑的燥热。 周围观战之人除了宣宸,全部出了一身热汗。 不悟未曾见过裴星悦暴走的内力,如今能更深切地体会。 “火灼具化象,已初具其形,威力惊人,可惜不受控制,易反噬。”国师说完,脚下平地起风,恍惚间似有一朵金莲缓缓地展开,他闭眼阿弥陀佛一声,抬手往上托举,金莲旋转着升空,天光顿时炸亮,接着坠落无数金色光点,无声无息对着裴星悦兜头而下。 金莲笼罩范围不过裴星悦头顶方圆之地,梵音浩渺,金光粼粼闪烁,旁观者见此无不是惊叹此情此景,堪称美妙无穷。 然而只有身处在不悟具化象中的裴星悦才感觉到那恐怖的力量,这每一点金光坠落下来,都蕴含着可怕的威力,他需得调动全部的力量去抵挡! 热烈的火灼顷刻间被压制在自身周围方寸,根本没有机会弥漫开来,而这就是至臻巅峰和合一境的差距。 裴星悦额头青筋直蹦,脖子上弥漫红纹,虽然吃力,但火灼具化内敛,犹如佛门功法金钟罩一般,附着在身上形成一道屏障,顶住了那不断坠落的金光。 他的双手十指动弹,身体低伏,这是发起进攻的信号。 “星悦,接着。”忽然,一旁传来宣宸低沉的声音,同时一把长剑飞了过来。 裴星悦顺势抬手一握,接住。 凤来剑低鸣轻颤,剑柄火热,仿佛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要大战一场。 然而裴星悦却面露为难,他能感觉到这要是放开手脚拼杀起来,这把剑大概率还是要废了。 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星悦,看这里。”这时,只听到哐当两声,裴星悦侧目过去,只见八名龙煞士兵抬着两个沉重的箱子到达旁边。 箱盖打开,掏出了里面一把又一把的兵器,刀、剑皆有……裴星悦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些都是昨晚他在武器库里试过的武器,好家伙,宣宸居然全部都带过来了! 只见昭王殿下抬起下巴,神情倨傲,意思显然不言而喻,简直壕无人性。 裴星悦沉默了,周围观战的武僧也沉默了,连国师的表情都滞了滞。 他还在猜测为什么作为玄凌山传人的裴星悦会对昭王死心塌地,如今找到理由了。 裴星悦捏紧了剑,再也没有犹豫地将内力哺入,刹那间,剑身好似被浸润了一层红光,隐约有振翅的凤凰虚影脱胎于剑身。 他手腕一转,剑花缭绕,无形的剑意化为刺目的剑芒,刺破了金莲笼罩的具化象,对着不悟的眉心而去。 不悟微微一笑,脚步往后一退,避开了锋芒,同时如玉手指自身侧而来,对着裴星悦的要穴点去。 裴星悦不慌不忙地横剑阻挡,又以炽火红光反击,剑意凌然,破残影拖着剑芒割裂空间。 一般武者或许会对合一境大宗师产生惧意,然而五年来只见到天都真人的裴星悦,却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境界的压迫。 一旦适应了不悟的具化象力,他的招式和速度重新开始变得流畅起来,只是眨眼间,两人来往已经过了百招。 暴虐而炽热的力量若是无从发泄,必然造成失控,然而不悟的喂招,却是恰到好处又源源不断地消耗裴星悦的力量。 裴星悦越战越勇,伴随着佛音梵语,听着古刹沉钟回荡,他仿佛置身于苍穹之下,手中之剑,煌煌如黄鸟破晓,势不可挡,振翅于天! 宣宸终于失去了冷静,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横剑挺拔的身姿,虽然裴星悦的实力不及不悟,但赤炎燃烧形成的勃勃生命力,却耀眼如当空之日,没有一丝暗淡。 无穷而忘我。 人的力量终究能强大什么地步,在此刻,宣宸好似见到了无极。 他的掌心紧紧地捏着那枚白子,激动之下,膈得生疼,可是他顾不得这些。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没有被废武功,是否也能达到这天人合一的境界,去触摸人之极限? 遗憾和不甘在此刻放大,然而却在那一袭红衣之下又消弭平息。 若是自己不能成就绝顶高峰,那么托举所爱之人,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突然,富有韵律的节奏产生了一丝异声,只听到咔嚓的细微响动,却见裴星悦手中的凤来剑表面突然出现了裂痕。 不断被他的炽热内力熔断,又与不悟的佛门金刚指相抗,即使是当世名剑,亦受不了这般剧烈的碰撞。 不过三息,便彻底断裂。 这种体会武功极限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世间也少有像不悟那般自愿喂招提点的大宗师,裴星悦还在恍惚之中,正要脱离那忘我之境时,新一把剑便掷了过来。 第87章 “继续,打!” 宣宸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裴星悦烈火燃烧。 第59章 易经 那一日的**寺上空, 有佛怒金莲盛开,也有凤凰火焰搏击长空,异象丛生, 吸引了徘徊在京城的无数强者。 然而在看到了龙煞军围住了寺庙之后, 脚步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试问能逼得国师亲自动手,昭王身边的强者真是恐怖如斯, 同时也侧面印证其滔天的权势。 后山校场上, 断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只见裴星悦仰面朝后直接栽倒在地,呈大字躺平,他热汗滚滚, 气喘如狗。 晚霞渲染着天空云海呈现一片燎火之象, 美不胜收, 而精疲力竭到彻底耗空内力的他脑海空空, 只是呆呆地望着, 什么都不想。 身旁是一地断裂的刀剑, 裂口处皆有熔融的痕迹,而宣宸带来的两口大箱子已经空了。 这一战, 打得实在持久。 耳边传来脚步声, 裴星悦闭着眼睛喘气:“宣宸, 我没力气了,你让我躺一会儿……” 起伏的胸口显示着酣畅淋漓,对于一个武者来说, 将整个实力都发挥出来,是生平最大的幸事。 宣宸看到裴星悦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跟着莞然, 他回头看着满地的刀剑,不禁促狭道:“一把剑至少千两黄金,你这一架,直接打掉了数万两,裴少侠,你准备怎么还?” 刚还表示随便霍霍,这会儿就来收债了。 裴星悦死猪不怕开水烫,回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昭王殿下看着要吧。” 宣宸气笑了,踢了踢他的脚,“你这是耍无赖呢?” 裴星悦嘿嘿傻笑一声,接着没了声响,脑袋一歪,幕天席地地睡过去了。 宣宸吩咐着身后,“把地上的兵器残骸都收起来。” “是。” 接着他看向国师,一直淡然处之,尽在掌握之中的高僧此刻颇为狼狈,身上的袈裟和黄衣被划开一道道口子,破破烂烂的,犹如布条挂身上,整得灰头土脸。 裴星悦虽然对他暂时造成不了威胁,但是实力也超过了国师想象。 假以时日……宣宸微微一笑,难得好心地说:“今日**寺一切损失,本王百倍赔偿,至于国师这一身行头,重新赶制需得时间。若是不介意,不如拿万奘法师的袈裟先凑合着?” 万奘法师可是传奇大法师,曾以一人之力丈量西蛮列国的大宗师,他的袈裟可是佛门圣物,每一道金线都代表着一个受感化的传佛之地。 这份大礼可谓是相当贵重,就算是无欲无求的和尚,也不由心生火热。 名望到达不悟这个地步,除了更高一层的仙游境,能打动他的也只有先人圣佛的遗物。 “阿弥陀佛,王爷太客气了。”不悟说完,回头吩咐道,“将裴施主送入客房,好生照顾。” “是,方丈。” 裴星悦的内力耗空,身体必然会产生些后遗症,留在**寺自然比回昭王府要好,况且,还有易筋经要学。 宣宸想到这一点,即使再舍不得,也没有反对。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国师了,来人。” 陆拾闻言指挥着龙煞军又抬了几口箱子上来,然后当场展开,这回可不是什么刀剑兵器,一眼过去是各种名贵的草药,百年人参就有好几支,同时还有华丽柔软的绸缎,看着鲜亮程度,可不像是给男人用的。 面对着国师疑惑的神情,宣宸坦然道:“国师既然不信任本王,不肯将人交于我,那便罢了,不过作为未来的叔叔,本王不能空手而来。皇侄降生,乃大舜喜事,嫂嫂肩负重任,马虎不得,这些都是长公主千挑万选利于孕妇养胎之用,请皇后娘娘宽心,顺利诞下麟儿。另外本王还准备了一名妇科圣手,两名稳婆,就在**寺外常住候着,国师但凡有所差遣,随意召唤便是。” 昭王一翻准备简直滴水不漏,周全极了,仿佛欢天喜地等待着国储降生。 “王爷这是……”国师看着他满脸的好心,一时之间都弄不懂这位到底是什么心思。 宣宸负手而立,冷笑道:“你们都觉得本王不安好心,可是我却比谁都盼望着孩子平安落地,至少……”宣宸话说一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主事和尚询问道:“方丈,这些东西怎么办?” 昭王已经退了一步,送来如此名贵的东西又岂能随便处置,国师叹息,“罢了,给皇后娘娘送去吧。” 龙煞军来去匆匆,浩浩荡荡簇拥着昭王回府。 **寺内发生的一切并非秘密,消息也很快传进了皇宫,脸色苍白的皇帝听着禀报一把掀翻了呈到面前的药碗,尚烫口的药汁顿时洒了宫女一身,也溅到了锦被和他自己的手上。 迎着皇帝瞬间阴霾的脸色,宫女顾不得疼痛,立刻跪下来抖着身子磕头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拖出去!”冰冷的命令下,立刻便有御林军进来不顾宫女绝望的求饶,拖着她挣扎的身体出了宫殿,很快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没了声响。 满殿的宫人噤若寒蝉,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手指微微发抖。 都说昭王殿下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可对这些卑微的宫人,其实更多的是冷漠和无视,但无视不要命。 皇帝失血告病在床,本就陷入在那日的噩梦中,如今一张脸色更加吓人,一条人命无法平息他的恐惧,反而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加重了害怕。 太后闻讯赶来,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瞪着一双凹陷的眼睛,紧张兮兮地说:“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皇儿,你别吓自己。” “不,不是朕多想,他早就做好打算了,一个孩子可比朕好控制的多……” 太后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 裴星悦再次醒过来时,天色大暗,屋内亮了烛火,不过周围的陈设却相当陌生,见惯了昭王府的壕气,此地相当素朴,直到看到一个大大的佛字画于墙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寺。 那宣宸呢? 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探进了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大概四五岁。 小沙弥往里头悄悄一瞧,就见原本睡得无知无觉的青年正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也跟着瞪圆了。 突然,“师兄,施主醒了!”小沙弥反应过来嚎了一嗓子,接着脑袋一缩,人就跑远了。 “哎……”裴星悦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抖着嘴唇道,“别走啊!我有急事!” 这次与不悟的对决,他可以说将全身的内力耗得半点不剩,比前两日给宣宸输送之后还要干净。 当然后遗症也更加严重,经脉跟针扎一样,稍微动弹一下就仿佛受了十大酷刑,又酸又疼,裴星悦一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嘶嘶倒抽凉气。 好在手腕和腰间没带上玄银秘铁,不然他连抬都抬不起来! 一个行动不便的瘫痪人士,三岁小儿都能随便欺负。他躺在床上,一边等着人过来搭救,一边提前体会着年老多病后孤独凄凉的晚年。 好在还未咂摸出生无可恋的悲哀,作为昭王殿下花大价钱委托的客人,**寺不敢怠慢,不一会儿两名僧人结伴而来,一人端着茶水,一人端着斋饭,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裴星悦顿时支棱起了脑袋,急切道:“大师傅,快快!” 僧人疑惑地看过来,“裴施主,您是……” 裴星悦面露渴望,呐喊道:“我要如厕啊,快憋死了!”五谷轮回能将绝顶高手逼入绝境。 两和尚表情一滞,接着忍着笑过来搀扶。 碍于裴少侠如今动弹不得,僧人给他喂了斋饭。 裴星悦吃饱喝足之后,便问:“我睡了多久?” “阿弥陀佛,已过了一天一夜。” “那昭王呢?” “王爷将您托付给方丈之后便回府了,今日天色已晚,请裴施主好好歇息,方丈明日再来。” 僧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叠玲珑精致、造型各异的点心,还有油纸包着的坚果糖饼,搁在裴星悦伸手可及之处。 **寺可不讲究这些花里胡哨,显然就是有人特意给他准备的零嘴。 裴星悦嘴角勾了勾,虽然已经吃饱了,暂时没胃口,可光看着心里就已经甜了。 他见僧人起身准备离开,不由地唤道:“等等。” “施主还有何事?” “那个……”裴星悦面露赧然,有些难以启齿道,“我睡不着。” 睡了一天一夜,此刻的裴少侠精神抖擞,目光有神,若非身体受限,恨不得提剑再与国师大战三百回合。 但可惜,动弹不得的他现在只能跟人唠唠家常,以此打发时间。 然而他迫切的愿望,两名僧人显然无法满足,他们明日都有早课,需得早歇。 第88章 不过贵客的要求不能无视,僧人离开之前答应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明明只是睡了一觉,但转头没见到那挑着眉眼、似笑非笑的男人,裴星悦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自从到了昭王府后,他还是头一回在外头过夜,嗯,这感觉像离家了一样。 他尝试着运功疗伤,但如今的经脉尚在恢复中,丹田里空落落的,也没什么内力让他修复,只能作罢。 他干脆回顾与国师的对战,虽然差了一个大境界,不过在不悟的具化象力压制下,他初具雏形的火灼具化象更加凝实了,同时,断了数十把神兵利器之后,他对剑意甚至刀意的领悟亦有了新的高度。 名剑对武者的加持不是普通刀剑能相提并论的,好的兵器能够产生共鸣,一旦与使用者的内力相合,那能发挥出来的威力可石破天惊! 握着剑、提着刀的裴星悦能感觉到锋芒利刃的秉性,强大的招式融合得更加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达到人剑合一的忘我之境。 对拼内力他虽然比不过,然而论剑术刀法,不悟却并非是他的对手,是以才能大境界的压制下还是将不悟的袈裟割成破布条。 这场战斗实在酣畅淋漓,不过也就只有宣宸才能让那样德高望重的国师甘愿替他喂招,磨炼剑法刀意。 “宣宸……” 突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一只小脑袋重新钻了进来,糯糯唤道:“裴施主。” 裴星悦瞧着那小光头,顿时惊讶道:“小和尚?” 小沙弥一脸认真地指正,“小僧法号静心。” “哦,静心小师傅。”裴星悦一乐,“你怎么来了?” “师父说您既然睡不着,便让小僧来陪您做功课。” 功课?什么功课?不会是敲木鱼念经吧? 裴星悦一提起读书就头疼,更别说那晦涩深奥的经书,见那小沙弥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本蓝皮线本,不由龇了龇牙,满脸拒绝,“别,我现在眼花,一看书就头晕。” “那小僧给您念?” 裴星悦顿时傻了眼,心说和尚都是这么轴的吗?明明还这么小,怎么就跟那些和尚一样一板一眼了。 但这是人家好意,裴星悦心说念吧念吧,说不定瞌睡虫念过来,他再来一觉睡到天明。 静心于是端坐在一旁的塌柜上,打开书本对着裴星悦开始念起来。“如是我闻时,佛告须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 才念了一个开头,裴星悦敏锐地意识道:“你念的是易筋经?” 静心点头,“是哦,师父特地交给我的。” “你师父是谁?” “无尘禅师。” 原来如此,不过这不是佛门独有的功法吗?裴星悦疑惑道:“我非佛门弟子,也能练?” “能啊,师父说昭王殿下要给**寺重建三宝大殿,你是贵客。” 裴星悦:“……”重建三宝大殿?宣宸这得花多少银子! 怪不得这些和尚那么好说话。 既然如此,他不能辜负宣宸的一片心意,于是道:“静心小师傅,你扶我起来,易筋经我自己看。” 小和尚脑袋一歪,“可您不是眼花吗?” 裴星悦嘴角一扯,“现在耳聪目明。”那么多银子砸下去,不行也得行! 静心于是将裴星悦扶起上半身,拿过一旁的大软靠垫塞在他的背后,然后把书递了过去,还嘱咐道:“裴施主,你有不懂可以问小僧。” 裴星悦惊讶道:“你也会?” “我已经随师父练了一年。” 原来还是个小师兄,裴星悦点点头,见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往自己身边飘去,又努力地摆正回来,忍不住一哂,“我旁边的点心你拿去吃吧。” 小和尚立刻摇头道:“不好。” “没事,我现在不饿,可放到第二天这些就坏了,坏了就得扔掉,多浪费,还请小师傅帮忙分担。” 以现在的天气,点心之类的腐坏很快,昭王府送来的又是最新鲜软糯,可存不了多久。 静心觉得有道理,思虑半晌,又悄悄回头看了看门。 裴星悦压低声音道:“别怕,我不告诉你的师父师兄,咱俩秘密。” 静心顿时重重点头,眼睛发亮,“嗯。” 第60章 小产 安静的寮房里, 一盏油灯搁在柜塌边上,点亮了裴星悦的周围,佛门功法本就比一般武功更晦涩难懂, 但他却看得很认真, 甚至努力背诵起来。 裴星悦对读书习字这种七窍不通六窍,但是对比诗词歌赋更加玄奥的武功秘籍, 领悟能力却无人能及。 这种本事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灵光乍现下,那一个个文字, 招式图画无需太多的琢磨,自发地就能连贯在脑中,本能地觉得应该那么练。 这种天赋, 能够气死天下九成九的武者, 特别是那些拿着高深功法却苦修半辈子还不得要领, 最终练岔了路走火入魔之人。 夜色静谧, 小和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摇晃着脚吃点心, 时不时地看向裴星悦阅读的书页,见对方停顿时间过长, 还会好心地提点一句。 无尘大师是**寺中继不悟之下最德高望重者, 也是易筋经大成之人, 能被这样的老人收为弟子,静心的天赋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薄薄一本册子,不一会儿就翻了个大概, 裴星悦努力地将功法运转熟悉下来,争取在身体恢复之后便可以上手修炼。 这般心无旁骛之下,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何时,只听到油灯噼啪一声,裴星悦恍惚地转过头,只见小和尚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嘴角还有米糕残留的痕迹,砸吧砸吧嘴巴睡得跟那软糯的包子脸一样香甜。 夏末夜晚已经冷了,穿得单薄的小孩子容易着凉,裴星悦正想叫醒他让回去睡,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安静的夜晚。 裴星悦蓦地抬头,目光惊诧。 那声音实在太尖锐,直接把睡熟的静心吓得一个激灵跳的起来,“怎,怎么了?” “是女人的声音。”裴星悦沉着目光说。 女人? 这里可是寺庙,哪儿来的女人?除了…… “皇后莫不是住在附近?”裴星悦问。 “在东边的禅院,寺里就这两个院子环境最好,最宽敞了。”静心推开了房门,伸出脑袋朝东边瞧了瞧,只见因为那一声惨叫,周围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点亮了起来,附近的和尚被惊动了。 突然,静心的脑袋上方传来一个声音,“走,我们也去看看。” 静心一抬头,诧异道:“裴施主,你怎么下床了?”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裴星悦已经一拐一拐地挪到了门边,虽然龇牙咧嘴得嘶嘶嘶倒抽气,但是依旧无法打消他爱凑热闹的好奇心。 “您没事吧?”静心有些担忧。 “没事没事,习惯就好。”裴星悦摆摆手,像这种爱打架的武者,一直躺床上无所事事才遭罪。 于是,两人趁着夜晚一步一步挪向了隔壁院。 虽然裴星悦行动缓慢,一步三吸气,但是架不住他俩离得最近,所以等到了之后,不悟方丈还没赶过来。 相连的两个院子,以围墙隔开,若在平日,裴星悦随随便便就能攀上去,但现在,他怕轻功飞一半又栽下来。 正在这时,只听到嗖嗖几声,五岁小豆丁别看腿短,张着手臂几下斜踩登云梯,就飞升上了一个古树,那树长得高,刚巧就能看到另一头。 裴星悦眼睛一亮,一脸迫切,“小师傅,快,接应我一下!” 静心觉得这要是被他师父知道怕是得挨罚了,但是…… “点心好吃吗,明日让昭王府继续送!”裴星悦诱惑道。 静心想了想,于是伸出了手,成交。 等裴星悦吭哧吭哧也爬上了树,打开遮蔽视野的树叶,正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哀嚎,一边哭泣地闯出了屋子,“来人啊——救我的孩子——快救我的孩子……救命……” 她声音沙哑,身体跌跌撞撞,仿佛受了重伤一路踉跄,忽然一个不稳,整个人栽倒了在地。 在她的身后,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和一个老嬷嬷追了出来,惊慌道:“娘娘!娘娘您别这样……” 他们正要将她搀扶起来,女人却拼命地将人退开,声嘶力竭,眼含怨毒地喊道:“滚!别碰我——你们都要害我,害本宫的孩儿……” 她使劲力气站起来,捂住肚子,不顾身上脏乱的衣衫,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救命,救我的孩子……方丈、国师……救命——” 身后的太监和嬷嬷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害怕事情闹大,纷纷前来扯她,嘴里劝说道:“已经去请了娘娘,国师马上就来了,您快回去躺着,您一直流血啊!” “您再乱动,太子可就真的保不住了!”太监尖细着嗓子一脸急切。 女人不听这种哄骗的话,她面露绝望,使劲地拍着院子的门。 第89章 终于,门打开了,国师带着人走了进来,他扶起皇后,单手搭脉,顿时慈眉善目的脸色变了,凝重而冰冷的目光看向了伺候皇后的两名宫人。 两人噗通一声匍匐在地,一句话都不敢说。 皇后被搀扶进了屋子,她死死地拽着国师在问:“孩子……国师,孩子……” 她的目光宛如在看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国师却深深一叹,摇头,“阿弥陀佛。” “啊——”那绝望痛苦的呐喊之下,接着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憎恨,“宣钰,你不得好死!” …… 裴星悦再没有听下去,他跟小和尚对视了一眼,艰难地下了树,然后挪回自己的床上。 静心被他师兄顺手带走了,而裴星悦则怔怔地望着屋顶。 他忽然想知道夫妻究竟是什么,患难与共,彼此扶持?还是利益当头,请你牺牲呢? 如果是宣宸和他…… 裴星悦想到了这里,顿时哑然一笑。 自己简直糊涂了,为了宣宸,他能跟天下为敌,而他的小哥哥,再多的痛苦都自己承担,也不愿让他受苦。 *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那泛着酸疼,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经脉总算恢复了大半,至少,裴星悦能够下床自如走动了。 静心小和尚一早溜了过来,见到裴星悦正在院子里打拳踢腿,不禁失望道:“裴施主,你已经恢复了呀。” 但凡裴星悦还需要躺在床上,他都能再蹭一顿点心。 裴星悦摸了一把他的光头,悄声说:“放心吧,我已经去信给昭王府了,晚上食盒就送过来,你想吃烤鸡吗?” 烤鸡? 静心的眼睛都瞪圆了,下意识地吸溜了一下口水,接着反应过来,猛然摇头,“不行不行,出家人不可沾染荤腥。” 裴星悦点点头,也不勉强,“没事,那我自己吃。” 静心的眼神无比幽怨,都快凝为实质了,裴星悦怕他咬自己,便问:“你今日不用做早课?” “哦,师父让我请施主过去一趟。” 两人于是走出院子,路过东侧,裴星悦瞧了几眼,只见大门紧闭,不知道那位皇后后来怎么样了。 无尘大师正坐在禅房里,裴星悦推门而入,抬手抱拳,“大师。” 无尘微微一笑,虽然面容带着苦意,不过眼神却充满慈爱,抬手请他坐下,便温和问道:“裴施主身体可恢复了?” 裴星悦于是递出自己的手腕,后者从善如流地探寻脉象。 无尘缓缓道:“裴施主这脉象稳健有力,身体康健,真是可喜可贺。” 裴星悦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就这个优点了。” 人傻四肢发达,没啥病痛,常常让饱受反噬之苦的宣宸恨得牙痒痒,裴星悦每每觉得他都想咬自己几口泄泄愤。 无尘莞然,可话锋一转,又肃容道:“年轻拥有无穷之生机,哪怕稍有病痛,也恢复得极快。只是却不知,人体经脉韧性有限,一次次的损伤看似修复却已然留下暗伤隐患,待有朝一日躯体无法承受之时,便如火山之熔浆喷涌,一发而不可收拾。” 裴星悦闻言,连连点头,他觉得大师说的很有道理。 “特别是你,裴施主,你内力属火,威力已是惊人,然而练得不是绵延长流的温和功法,却是暴虐难控的偏僻法门,更是犹如洪水猛兽横冲直撞,你之经脉已是遍布裂纹暗隐。” 这个裴星悦听懂了,黄鸟的功法本就有这个缺陷,天都真人也毫无办法,所以只能打造玄银秘铁暂且锁住裴星悦的气海大穴,延缓内力对他的经脉损伤,也再三告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全部解开。 昨日是有国师帮着控制引导,将火灼内力一步步以剑意刀锋释放出来,但若是到生死关头,可就没有这样一位大宗师耐心细致地护他周全了。 所以宣宸一看到易筋经的功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寺传授。 “还请大师不吝赐教。”裴星悦再一次抱拳。 无尘颔首,“可有观阅?” “有静心小师傅指点,已然理解大概。再有两日,便可成诵。只是有些地方颇有矛盾之处,还得请大师指点。”裴星悦谦逊道。 三日成诵? 无尘惊诧,“看来裴施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易筋经内容玄奥晦涩,一般人就算研读数月都不一定通顺。 裴星悦摇头,“我不会,我读书一塌糊涂,但这不是武功秘籍吗?可比经文简单多了。” 可比经文简单多了……无尘闻言沉默了一下,接着哑然失笑,这是天生练武之奇才。 “罢了,既如此,这几日裴施主便随老衲习易筋经吧,方丈既答应了昭王,老衲自会倾力传授,也请裴施主心无旁骛。” “是,大师。” * 裴星悦在**寺学易筋经期间,被迫小产的皇后回宫了。 她与皇帝之间夫妻裂痕如何修复暂且不管,但陕州的暴乱却比预先设想的还要糟糕,陕西节度使出动三万大军最终还是不敌,只能将所有人马压了上去,就这样还是且退且战,若非担心朝廷问责,怕是直接带着亲兵逃了! 正规军让一群乌合之众暴打成这样,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急报一封一封往京城送,要求支援。 可惜皇帝抱病不上朝,又闻皇后小产,痛失爱子,更是悲伤难忍,不问朝事,一股脑儿推给了昭王,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那日昭王浩浩荡荡地带领龙煞军驾临**寺有目共睹,当晚,皇后便小产没了孩子,这不得不让京城内外产生联想。 于是,京城之外有叛军攻城略地,京城之内有摄政王残害皇嗣,大舜的天空布满阴霾,弄得人心惶惶。 当然,朝廷也曾下令让相邻的州省出兵救援,可惜各方节度使皆以镇守自身辖地无暇顾及陕州为由拒绝。 朝廷调度不成,一片焦头烂额之中,终于有人提议诏安,册封叛军之首为陕州节度使,独立于陕西省之外,凡叛军占据之地,皆封其领地,只要求相安无事,尽快平息。 这一个提议,起初无人应答,可逐渐的,看着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急奏连连,呼声竟然也高了起来,没过几天就彻底压下了主战派。 宋成书看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奏折,明明已经同流合污的心,此刻竟也生出了苍白无力的悲哀。 这些奏折虽然写得漂亮,一副不忍百姓遭受战乱之苦、为国为民的大义嘴脸,同时又以施舍的口吻高高在上地册封反叛军诸多官位,异想天开的以为对方会感恩戴德,跪下谢主隆恩,然后马上收兵归于朝廷…… 宋成书都要气笑了,明明朝廷才是被逼的节节败退一方,又有什么底气要求对方退兵,一个小小地盘的节度使就能让人满足了吗? 作为百官之首,他心神俱疲,这若是同意,必然背负千古骂名。 可是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没有底啊! 有心询问昭王,却又心生怯意。 这时,周茹推门进来,宋成书连忙问道:“怎么样,见着人了吗?” 周茹摇头,“东西没收,信也送不进去,管家不敢在昭王府前逗留,就回来了。” “奇怪,那小子怎么了?莫不是得罪昭王了?”宋成书喃喃道。 虽然裴星悦作为半路回家的儿子,从不把他这个老子当回事,但有他在昭王身边,不管好的坏的,但凡能透露一点宣宸的意思,宋成书睡觉都多了几分安心。 如今陕州之事迫在眉睫,他也实在没办法才想到了长子,可是裴星悦已经多日不见人了。 周茹道:“这倒是不至于,管家说昭王府的人还是一贯的态度,并没有特别怠慢的意思,我猜,星悦怕是替昭王办事去了,不在府内。”说到这里,周茹也也忍不住叹息,“明哲的消息也多日没收到了。” 话说着,只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顾不得礼节道:“老,老爷,昭,昭王府……”跑太快,他喘了一口大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这半句话简直要急死宋成书,“昭王府怎么了?可是大公子出了什么事?” 管家摇了摇头,“不是,是,是昭王府有请,让老爷即可前去……” 第61章 亲子 昭王自开府以来, 满京城谁人不知这座亲王府邸从不待客,不管是官还是民,都不会被邀请到里面。 当然如果进去的, 那也就准备不出来了。 而且如今还是深夜, 怪不得管家吓得如此惊慌失措,连话语都说不明白。 周茹的脸瞬间白了, 她一把握住宋成书的手, 害怕地直摇头,不想让丈夫送死。 宋成书的脸色自然也难看至极, 但震惊之后,却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自认为没有得罪过昭王,吩咐的事情也都办好了, 没道理还要对他下手。 而且……昭王府有请, 即刻前去……他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差异, 便问:“龙煞军呢, 还在吗?” 第90章 管家立刻回答:“通知完小的就走了, 我在他们身后看了看, 这几位好像还有其他家要通知。” “不是我一个人?”想到这里,宋成书心下微微有底了, 他看向周茹, 安慰道, “夫人,那就替我准备官服吧。” “老爷……” “无妨,应该是为了陕州之事, 按理昭王也该表态了,让灶房温些粥点,等我晚些时候回来喝。” 从赈灾开始, 到问责赈银丢失,调查涉事之人,昭王看似并不在意,实则皆在他的注视之下。 这一句话让周茹稍稍安了心,只是一想到丈夫要去,儿子也在那阎罗府里,就留她一个人,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放心。” 宋成书不敢耽搁,匆匆穿上官服,便上了马车赶向昭王府。 此刻夜深,街上已无游荡之人,只有马车哒哒往前走,宋成书闭目养神,思索着面对昭王时的问答。 不一会儿,管家道:“老爷,到了。” 像这种狗经过都得夹紧尾巴绕道的地方,谁来谁怂,这大半夜的,竟然府门大开,两旁站立着横刀的黑衣黑面龙煞军,目光冰凉,恍然雕塑。 不像是迎接,倒像是索魂,衬得匾额上昭王府三个字更像是阴曹地府转化而来。 他忽然理解周茹一听到要送宋明哲来这里就哭天抢地。 好在受到传唤的人不只他,不过站了一会儿,又有几辆马车纷纷驶过来,朝廷重臣相聚到了府门口。 “尚书令,您也来了!” 在这里碰到同僚无疑让忐忑的心得到安慰,宋成书抬了抬手,“昭王有请,自然速速赶来。” 诸位大人相视一笑,咽了咽口水,彼此壮胆。 “那就进去吧。” 经过守门的龙煞军,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直等进了里面,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昭王府的夜晚,幽暗幽暗,灯火零星,实在太没有人气,再加上空旷,树影绰绰,显得越发森幽恐怖。 大臣们就算有再多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多乱瞧。 有心彼此互通有无,可看着前面带路的士兵,又乖乖地闭上嘴,幸好,不一会儿就见陆拾带人走了出来。 昭王这两个贴身侍卫,虽然杀人如麻,但好歹是个正常人,会说场面话。 “诸位大人很守时,里边请,王爷已经等候诸位了,至于还没来的……”陆拾想了想,回头对身边吩咐了一句,“再过一刻钟,就请他们不必再来了。” “是。” 众位大臣沉默片刻,所谓的不必再来,怕也是不必再睁眼了。 书房内,昭王捏着一枚泛黄的竹叶,于灯下细细观赏,眉宇间带着倦怠和戾气,似乎心情并不太好。 听着门口动静,掀了掀眼皮,目光冷冷地瞧过来,接着将竹叶夹入了书中,开门见山道:“本王决定,三日后,出兵陕州。” * 同一时间,裴星悦向无尘大师和国师辞行。 易筋经显然不是一日就能促成的,属于厚积薄发型的慢热功法,无尘禅师修炼数十年方有此大成。 不过裴星悦没打算等到那时候,他跟着无尘禅师修习,一直到掌握修炼之法,能自行运转之后,便立刻兴奋地准备回昭王府了。 无尘听他来意,脸上愁眉不解,“何必如此急切,有佛法熏陶,若再能潜心修炼数月,心如止水,进展怕是更为迅速,易筋经需要耐性。” 裴星悦却苦笑道:“我心里记挂着人,一直留在这里看不到他,总是心神不宁,反倒是在他身边,才能放空一切。” 宣宸受天下质疑,受万人攻讦,刺客跟地里的大葱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冒,裴星悦离开他那么久,有时做梦都梦到过昭王受伤的场景。 再者还有蛛王傀这玩意儿潜伏在宣宸体内,若再有发作,谁替他输送内力,压制邪物?小哥哥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裴星悦很担心。 他只有看着人好好的,才能沉静下来。 “反正在京城,若是晚辈有所不解,必定得回来向您请教。” **寺虽然也在京城,但是和昭王府一个东一个西,快马加鞭都是两三个时辰起步。 无尘见他眉宇坚定,笑容爽朗却不容反驳,便不再多言,反而叹息一声,“大舜内忧外患,江湖又起波澜,裴少侠怕是无法独善其身了,罢了,今后在外,莫忘了每日修炼,与你大有裨益。” 这点哪怕无尘不叮嘱,裴星悦也会自觉,“您放心,单是为了我自己,也一定日日不戳。”更何况能以更高的武功来保护宣宸,他怎么都要勤奋不是? 关乎国家的大事,涉及黎民百姓的重担,他一介武夫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昭王的面前,保护他! 无尘颔首,又提醒道:“常年修炼易筋经虽有洗髓伐筋的功效,可对于裴施主你而言却是治标不治本,若想彻底弥补黄鸟的缺陷,怕是还得找寻其他办法。天下大派,据老衲所知皆有不外秘法,裴施主若有机会,不妨一试,或许有转机。” 裴星悦笑道:“易筋经与我来说已是解了燃眉之急,不过您的话,晚辈记住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里面各大门派的掌教信物还好好地收着,都是宣宸替他要来的。结合无尘禅师的话,这些冰冷的死物如今都仿佛带上了温度,暖和着他的心。 想到这里,他忽然跪下来,对着无尘附身一拜,“这段时日能得大师倾囊相授,晚辈感激不尽!” 裴星悦很清楚,就算宣宸重金砸出一座三宝大殿,若**寺不信任他,不愿接纳他,易筋经也不会这般顺利地学到。 无尘发愁的眉目顿时释然,倍感欣慰,“既如此,老衲就不留施主了,不知是否已与方丈辞行?” 裴星悦道:“我刚从方丈那儿出来,他送了我两本拳法,伏魔金刚拳和降龙罗汉掌,让我好生修习。” “善,今日已晚,施主或留或走,且随意。” “大师保重,这就走了。”裴星悦起身抱拳。 天色已晚,虽然现在赶回昭王府,至少到半夜,不过裴星悦归心似箭,并不介意夜间赶路。 甚至他还幻想着,若是宣宸还没安歇,忽然见到他风尘仆仆归来,是否会激动地扑上来投怀送抱? 想到那幅画面,裴星悦满心热切。 静心小和尚却是不高兴了,裴星悦捏了他一下鼻子,悄声道:“今夜的食盒还在我屋里,你自己偷偷去吃,别让你师兄发现?” “那小僧以后是不是吃不到了?” “能,只要我在京城,你给我送信,我溜达着就给你送过来。” 静心惊喜道:“真的?” “真的!”裴星悦满口答应,说完揣上两本拳法,潇潇洒洒地下山去了。 * 昭王府里,宋成书也好,其他大臣也罢,都被宣宸这不容置疑的命令弄懵了。 出兵镇压叛贼,他们能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家的儿子都给送到陕州去? 就他们家里的那群肩部能抗手不能提,动个家法就哭爹喊娘的废物点心有什么作用? 即使早已经做了各种准备,受昭王刁难和责问,也没想过鼓起勇气踏进这阎罗府邸,最终葬送的竟是自己最重要的儿子或孙子! 好一个昭王,原来在平定叛乱庆功宴的那晚上,他已经开始暗中布棋,直接掐住了朝廷众臣的命脉! 陕州百姓死再多人,暴乱的范围再广,丢失的地盘再多,对这些官员来说都无所谓,照样灯红酒绿,混吃等死,毕竟刀剑挥不到他们头上,裹尸布也缠不到他们身上,只需坐拥民脂民膏,两耳一捂,两眼一闭,便可稳坐泥胎雕塑。 命根子们虽然被逼着进入昭王府,但人数过多,他们不信昭王会弄死这群二世祖,无非吃点苦头,待有机会再救出来不晚。 可是一旦去了陕州,那里兵荒马乱,是真的会死人! 宣宸嘴角勾着冰冷的笑,口吻淡淡道:“本王既为摄政之王,自不能袖手旁观,龙煞军亦要助陕州一臂之力。” 而那些朝廷大员的子孙恰恰就是以填补龙煞军的空缺之名进了昭王府,既然龙煞军要去陕州,点他们去也无可非议,因为这是军令! 宣宸笑得意外凉薄,“本王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今夜准许你们探望,以全父子之情。” 那一瞬间,大臣们咬死他的心都有了,然而区别于懦弱无能的皇帝,他们此刻若胆敢冒犯一丝一毫,怕是全家老小尸骨无存。 更可怕的是,宣宸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竟连一丝软肋都没有! “诸位大人,请跟我来,各公子已经候着了。”非伍站在门外,面无表情。 * 裴星悦回府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了,他也没走大门,直接翻过了墙头,然而刚一落地,就感觉府里有些异样。 第91章 昭王府长年累月都是悄无声息的,虽然养了五千名士兵,但龙煞军非比常人,按理那处军营重地也该幽静才对,但是此刻却有些吵闹声传来。 裴星悦不在府里任职,但关系到宣宸,他还是摸过去瞧了瞧,然后就看到了喜乐的一面。 那些被磨去了棱角,体会到苦力艰辛的公子哥们,正一个个扑在身着官袍的中老年男人身上放声痛哭,有的甚至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喊着,“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的话干嚎。 一旁的官袍老爷们面露无奈,起先还小声安慰,到后来没了耐心便低声呵斥,细数诸多无奈。 场面简直乱糟糟的。 非伍带着龙煞军冷漠地在远处观望,直到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他警惕地差点抽出长刀,却转头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顿时缓和面容,“裴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家王爷了呗,这是做什么呢?”裴星悦朝那头怒了努嘴。 非伍回答:“王爷下令出兵陕州,这些人要跟着走。” 裴星悦恍然,怪不得又是一出出生离死别,不过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是以没说什么,目光透过人群,找到了宋明哲和宋成书。 这对父子的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一个月多不见,宋明哲应该是有好好在练拳的,虽然一身灰扑扑的短打,但是精神许久,光站着就瞧出几分不同。 倒是宋成书目光复杂,“所以,你哥早就知道了,一直在偷偷教你练武?” 宋明哲点头,“大哥也是为了考虑。” 宋成书顿时怒道:“为了你?这么大的事连一丝消息都没透露给为父,就这样把你推去陕州,你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他要是真为了你,就该把你送回家!” 宋明哲闻言惊讶道:“爹,你这不是为难大哥吗?” “你懂什么,他是昭王面前的红人!” 宋明哲眨了眨眼睛,无语道:“只是红人,又不是内人。” 宋成书一滞,“你……” “再说,我们家对大哥又不好,他凭什么为了我得罪昭王?说来他能过来看我,还教我拳法已经够意思了,你看看其他人,谁家哥哥有这个本事?早之前您知道我们过得有多凄惨吗,至少大哥偷偷给我送好几次吃的了!” 宋成书:“……”这傻小子怎么这么憨直!几次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说到这里,宋明哲正色道:“爹,我也不傻,早之前大哥问我陕州局势的时候,我就有一点点猜测,既然当初我回答他愿意效仿赵大人,视死如归,如今更是如此。大丈夫人生在世,混吃等死不是我的追求,若是能为大舜做出一番贡献,也当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宋成书被气得不轻,“你可曾想过你的母亲,自从你进了这昭王府,她日日以泪洗面,担惊受怕?” 宋明哲一滞,嗫嗫道:“想过,儿子不孝,对不起她,可是……”他话锋一转,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爹,“这依旧不是我能决定的呀,您不是也无法反驳昭王吗?” 宋成书气得差点怒发冲冠,但转眼一想,这讨债鬼是自己的儿子,怒气只能硬生生压下来,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罢了,事已至此,且听为父几句。” “哦……” “你可曾想过,为何昭王非得点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去陕州?” 宋明哲小声回答:“因为您和诸位大人。” 宋成书点点头,“还不算无药可救,你是宋府的公子,是我和你娘的命,其余的那些也是家里的命根子,为了你们,我们就算豁出去也得想办法让这场仗打赢了!朝中之事,必定无后顾之忧,谁敢从中作梗,老夫就是咬也要咬死他!” “昭王这招真高明!” 宋成书:“……”他很想现在手刃亲子怎么办!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是人质,你们最好注意自己的安危,但凡有一丁半点差池,你该知道后果的。” 这不是危言耸听,宋明哲凝重地点头,“是,父亲。” 第62章 同床 裴星悦若有所思地离开龙煞军营地, 来到昭王寝殿前,却发现烛火通亮。 没睡呀。 “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都这么晚了还熬夜, 啧。”裴星悦碰了一下窗户, 飞身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室。 他原本是想给宣宸一个惊喜的, 然而进了屋里, 才发现宣宸其实已经歇下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油灯亮着, 人却蜷缩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却还能看到他在细微地颤抖,眉宇间布满褶皱, 仿佛陷入了梦魇。 一个多月不见, 天气转凉, 但似乎也没到这个地步, 宣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畏寒。 他心疼地接近床边, 抬手正要摸上去, 忽然一把匕首划过了眼前,裴星悦下意识地侧过脸, 躲过了这突然袭击, 接着双指一夹, 夹住了刀刃。 犹如蛰伏的毒蛇张开獠牙给与致命一击,宣宸的目光中满是凶戾和残忍,但是瞳孔些许涣散, 似乎还未回过神,正介于似醒非醒之间。 方才的出手与其说是发现了不速之客而形成的防备,倒不如说这是潜意识里对自我的保护, 人根本还没什么意识。 裴星悦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上面幽幽淬了一层蓝绿,一看就是毒素惊人,见血封喉的那种。 昭王殿下没有武功,但想要刺杀他的人至少自在境起步,没点准备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裴星悦胆颤惊心地把匕首往外挪了挪,生怕一不小心开了个口子,对方追悔莫及,同时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是我,星悦。” 宣宸说:“把手放开。” 裴星悦没动,而是小心又仔细观察着昭王的表情,后者睨了他一眼,“这么大动静,死人都清醒了。” 毒舌讽刺,是他熟悉的调调,裴星悦放心了,这才松了手指。 宣宸把匕首也收了回来,从枕头下摸出了刀鞘,插上,问:“三更半夜的,怎么回来了?” 他脸色苍白,不,甚至带着一丝青白,口吻却是一贯的冷,不过眉眼锋利渐渐消融,细听还是有几分柔和的,显然见到这个人,宣宸还是很高兴。 “挂念你,掌握了易筋经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裴星悦握住宣宸的手,冰凉,不由眉头皱起来,“怎么会这么冷?” 自然是他之前输送的内力已经消失了,宣宸身着单衣打了寒噤,不想过多的废话,便道:“你把衣裳脱了,陪我躺一会儿。” “哦。”裴星悦于是解了外裳,脱了鞋袜,宣宸已经往床里面让了让。 正当裴星悦还在感慨同床共枕的时候,忽然腰上一紧,宣宸的两只手抱了上来,人也顺势贴近,若非有衣裳隔着,便可称之为肌肤相亲。 只是一瞬间,眼睛,鼻子,连唇都只差了几寸的距离。 裴星悦瞪大了眼睛,身体有一些僵硬,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困倦极了,宣宸望着他不过一会儿,眼神就渐渐迷离,什么都没说,缓缓地合上了眼皮。 似乎这个人令他安心。 裴星悦心底软得一塌糊涂,正想把人抱紧一点,也跟着闭上眼睛,却忽然感觉到那放在腰上的凉手,又开始摸着他的腰封,来回逡巡似乎在找系结。 这是干什么? 裴星悦诧异着,但因为他的腰封乃玄银秘铁打造,不容易解开,而且沉重,宣宸闭着眼睛弄了半天都没辙,干脆皱着眉头绕过腰往胸前衣襟来,然后顺着斜襟伸了进去。 冰凉的手按在他炽热的胸膛上,裴星悦差点跳起来。 “别动。”正当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只听到宣宸闭着眼睛岿然叹息,“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你别闹我。” 不是,现在是谁闹谁啊? 裴星悦都不知道是自己无意识地被占便宜,还是对方借故耍流氓。 他试探地问:“要不,我给你输点内力?” “你想把它的胃口养大吗?”宣宸反问。 这倒是,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宣宸,裴星悦哪儿舍得。 他仔细地观察着人,后者紧皱的眉宇因为触摸到自己胸膛的热度,似乎舒服了,才释然一些。 既然如此,烘着就烘着呗,反正这辈子认定这个人了不是? 裴星悦挪了挪姿势,让宣宸靠得更舒服一些,同时回手一扬,熄了灯火。 宣宸见裴星悦认命,嘴角微微一扬,渐渐地便失去了意识。 * 第二日,裴星悦睁开眼睛,就见到一个笑吟吟的昭王,正一手支着脑袋,一手隔空描绘他的五官,看起来心情不错。 “做什么?”刚睡醒,他的声音还带着萌哑,眼神也懵懵的。 昭王殿下笑着,戏谑道:“本王正在考虑是否该给你个名分,裴少侠既然侍了寝,总不好不明不白地跟在我身边,免得受委屈。” “什么名分?王妃吗?” “那是正儿八经、明媒正娶才有的待遇,你嘛……”宣宸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私自爬床的小丫鬟,给个侍妾都算不错了。” 第92章 裴星悦顿时怨念地看着他,“谁爬床了?明明是昭王殿下死抓着我不放!” “那你怎么不跑?” 裴星悦心说跑了还得了,昭王殿下非得把房顶给掀了不可,整个京城内外都别好过。 算了,不跟病患口头计较,他握着宣宸的手放进被子里,熟门熟路地贴在自己胸口上,问:“昨夜回来的时候,龙煞军那边在认亲,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 裴星悦惊讶,“这么快!” “兵贵神速。” 这倒也是,不过裴星悦想到宋成书对宋明哲的话,有些担心道:“那些纨绔子弟的安危可有保证?” “我会选个可靠的主将,届时他们只需乖乖地呆在中军,就不会有事。” 裴星悦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不过转眼一想,他疑惑道:“大舜难道还有可靠的将领?” 嗤……宣宸往裴星悦身边贴了贴,轻声道:“这就得问咱们的赵大人了。” 早晨,孤男寡男地同处一室,同躺一床,互相有意,稍微贴近一点,都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暧昧萦绕彼此。 “老和尚怎么说,内力控制可还妥当?”宣宸眼神一眯,望着那张一张一合的薄唇,心下意动。 裴星悦斟酌着回答:“易筋经能强韧经脉,有洗髓伐筋之效,一直练的话,不是生死关头,应当不太容易失控。” 怕人担心,他的话或许有几分夸大其词,但是有一点应是明确的。 宣宸摸上他的腰封,笑道:“所以,就算短时间内不锁玄银秘铁,也不会暴走。” “是的吧。” 话落,锁扣就被解开了。 裴星悦:“!!!”什么时候的事,这家伙想干嘛呢! “宣宸……” 他想阻止的,但是,“星悦,我冷。” 一句话,戳中了裴星悦的死穴,他看着宣宸逐渐低下的头,已经越来越靠近的唇,眼神深幽深幽的,不言而喻。 裴星悦抿了抿唇,喉结滚动,然后闭上了眼睛,心说给自己媳妇儿亲一下,没啥。 心跳砰砰砰到了嗓子眼,他的唇抿得更紧了,连同身体都化为僵直,手抓紧了被子。 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心想着他是该嘟嘴主动一点,还是矜持些等着宣宸亲他? 而且亲吻究竟是什么感觉呢?会不会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连魂都被吸过去,欲罢不能,飘荡在空中没个着落?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可等了好久,宣宸竟然还没亲下来,心中不由疑惑又怎么了? 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噗嗤……传来一个笑声,他蓦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宣宸忍着笑,甚至抖起了肩膀。 他无知无觉地问:“怎么了?” 青丝垂落在裴星悦的脸颊上,宣宸轻轻拨开,顺手摸了一把,叹息道:“星悦,我只是想亲你,没想强了你,不必如此宁死不屈吧?” 谁宁死不屈了?裴星悦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再说以他俩的武力差距,他要是不愿意,一万个昭王都被他掀翻了! “我没有……”裴星悦有些委屈道。 看得出来这人是真没经验,宣宸心里高兴,便道:“起床吧,再晚点,宣渺可就来了。” 来了还闹他! 堂堂昭王怎么这么恶劣! 亏他方才还紧张得不行,裴星悦内心逼逼赖赖,一脸不高兴。 可刚起身,突然,唇上一软,发出一个轻微的嘬声,宣宸宠溺地看了他一眼,便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径自披上衣裳走了。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稍稍碰触,裴星悦还没体会出什么滋味来,但脸颊却已经自顾自地烧红了。 这人居然真的亲上来了,亲嘴诶。 他呆呆地看着宣宸走出内室,接着一把抱起被子将脑袋深埋进去,激动地在床上滚了两圈,满满的都是宣宸的味道。 要死…… 宣渺的药从不迟到,也不缺席,不过见宣宸喝得痛快,不禁纳闷地看了好几眼。 宣宸掀了掀眼皮,把药碗一放,“有事?” “五日前,十名死囚试了药,如今熬过了两个,你要试试他们吗?”宣渺道。 在天上宫黑火密室里发现了蜘蛛卵罐之后,为了验证蛛王傀的作用,宣渺根据妖道留下来的记录重新炼制了丹药,喂给了死囚。 “人呢?” “外头,锁着呢,有些危险。” 宣宸回头看了一眼内室,发现裴星悦还没出来,想来还在害臊,不禁垂眸一笑,够了勾唇。 他走出殿外,两个披头散发、赤膊着身体的男人四肢如爪地匍匐在地,指甲漆黑见长,嘴里如同野兽一般发出嗬嗬的响声,充满了攻击性。 他们的脖子上和四肢都有黑铁锁链扣着,被四名龙煞军扯住,铁链绷紧,似乎一旦放开,就会猛扑向周围的人。 宣宸见此皱眉道:“没有理智吗?” “没有,武功都低微,连脱凡境都不是,能熬下来就不错了。” 宣宸道:“把他们放开。” 宣渺有些犹豫,“他们已经不算人了,比较凶。” “无妨。” 龙煞军听着命令放开了锁链,下一瞬,那两人从地上猛然窜起,对着宣宸就扑了过去。 宣渺眼皮一跳,紧张道:“宣宸!” 只见昭王一动未动,眼眸凝重如渊,就盯着那两人,默念呵斥:退下! 陆拾的剑已经出鞘,却在那漆黑的指甲离宣宸鼻尖一尺之时,那两人就定在了原地,脸上依旧带着野兽嗜血的光芒,但奇怪的是身体好似不听使唤,阻止他们往前,撕碎这个人。 他们的嘴里发出威胁的嘶嘶响,却再难进一寸。 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宣宸的背后飞出来,抬脚就对着他俩胸口猛然一踢,这两人瞬间倒飞了出去,在地上摩擦了老远。 接着宣宸的胳膊被扯住,拉到了红衣少侠的身后,只见裴星悦后怕地问:“你怎么不知道躲啊?” 天知道他美滋滋地从屋内走出来,听到动静看到这一幕时,那心脏都吓得快停止了! 宣宸莞然回答:“他们伤不了我。” “怎么可能,我看到爪子都到你脸上了!那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大白天的还有刺客!”裴星悦奇怪地看向周围,接着目光不善地看向陆拾,见对方的剑才刚刚抽出剑鞘,心说作为侍卫就看着昭王受袭击,这反应也太慢了! 陆拾被他盯着心里毛毛的,便问:“王爷,还试吗?” 方才的那一幕已经足够说明了,宣宸摆了摆手,“不必,处理了吧。” “是。” 于是龙煞士兵上前,压住这两个如野兽般的药人,把四肢锁扣扣上之后,拖走了。 缓过了方才的紧张,裴星悦这才看到宣宸的旁边不仅有陆拾,还有四个龙煞士兵,以及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他的宣渺。 他突然有些迷惑。 “总算舍得出来了,不害羞了?”昭王眼里藏笑,揶揄道。 害羞?害什么羞?宣渺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裴星悦轻咳了一声,满不在乎道:“不就亲了一口嘛,我又不是姑娘家。” 嚯……亲上了呀。 怪不得这暴君拿药当蜜喝,一扫往日阴霾,春心荡漾的模样。 宣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好。” 裴星悦被他看得脸又红了,忍不住心里泛嘀咕,怀疑地看过去,“不对劲,你怎么这么会,不会是各中老手吧?” 宣宸一理袖子,淡淡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皇宫里,什么没有?你平日里看的话本都是小意思而已。” 裴星悦:“……”你怎么知道他看话本? 宣宸一瞥旁边,对宣渺道:“你还有事?” 宣渺:“没了……” 宣宸一甩袖子,“那就滚去研究你的药,五日后,便出发了。” 第63章 黑剑 裴星悦听得迷糊, 什么五日后就出发。 “你要去哪儿?”他问。 “陕州。” 裴星悦惊诧道:“你也要去?” 宣宸颔首。 此刻,早膳已经一一摆好了,裴星悦在**寺吃了一个多月的斋饭, 素的不能再素, 唯有晚上才能收到昭王府送来的点心盒子,带只烧鸡烤鹅之类。 如今重新回府, 这早点都丰富起来, 若在平日,他早就撩起袖子左右开弓, 但此刻他被宣宸的消息炸得没什么心情。 他绕到宣宸面前,不解道:“你去陕州做什么?” 宣宸笑道:“自然是平乱。” 平乱需要摄政王亲自去吗?裴星悦虽然高兴宣宸能够担起重任,但是一想到他的身体, 这一路奔波不说, 战场凶险, 昭王若是出现在那儿, 简直是明晃晃的靶子, 什么明刀暗箭, 腥风血雨都得刮过来! 而且,“你带过兵吗?” 宣宸眉尾一扬, “我在西南王身边三年, 自是见识过他如何用兵, 怎么,你不信我?” 第93章 “不是,我就担心你。”裴星悦举着筷子拧眉思索, 最终他释然了,“算了,反正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总能护着你。” 闻言,宣宸唇角微扬,拿着勺子摇了一口白粥,温温热热入肚,舒坦许多,“不必担心,虽去陕州,但我们的目的地却是蜀地。” “蜀地?” “嗯,九州无方鼎的位置找到了。” 此言一出,裴星悦顿时怔然。 因为这口鼎,裴家被灭了满门,西南王销毁了关于蜀地水患的一切文书资料,至死都没有说出它的下落。 本以为一切如历史尘埃,终会泯灭,然而,世事难料,这口鼎还是被发现了。 “在哪儿?” “王君山,七里洞,黑水旋涡有交汇,活水脉中神鼎现。”宣宸淡淡道。 裴星悦听得这歌谣一般的话,奇怪道:“怎么像找藏宝似的。” 宣宸一哂,“可不就是吗?如今朝廷为了陕州暴乱焦头烂额,江湖为了这神鼎也开始掀起波澜,两头忙。” “不是,这跟江湖又有什么关系?”裴星悦迷糊地问。 “一月前,正道盟于蜀地周围发现魔教踪迹,围剿之下搜出了一张地图,并从他们口中问出了神鼎的消息。半月之后,江湖上谣言四起,说是蜀地藏有神鼎,鼎中有武功秘籍和上古巫术,秘籍可让普通人神功大成,一步合一,甚至触摸那虚无缥缈的仙人之境,而巫术,得之又可号令天下,成一代枭雄。” 裴星悦一脸呆滞,“这不是《威武八天双龙传》的剧情吗?俩乞丐偶得奇遇,一个练了秘籍当武林盟主,一个持虎符兵权揭竿而起。” “噗嗤……”宣宸忍不住笑起来,讽刺道,“人人都说此乃魔教阴谋,无稽之谈,是为了掀起江湖纷争,特意散布的谎言。然而据本王所知,名门正派也好,浪人武夫也罢都已经启程,纷纷往蜀地聚集去了。” 裴星悦:“……怎么会这样?就这么容易被煽动?” “毕竟也不是空穴来风,息壤这东西闻所未闻,这段时日我着人翻阅古籍,倒是有几分收获。相传息壤是远古之神开天劈地之时,偶尔落入凡尘的一块五色净土,可吸附五行,改变沧海地貌,是以被九牧收集而来献于人皇禹。禹铸神鼎以治水患,镇山河,定九州。如果有秘籍刻画在鼎身九州图上,有残余巫术藏于鼎内,倒也不是无稽之谈。” “所以都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去的。” “不错,哪怕不相信,若能见识见识这上古神鼎也不枉走上一遭。”宣宸说完,抬了抬下巴,对着满桌的早餐道,“行了,先吃早饭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裴星悦先结结实实地啃了三个大肉包,吸溜了两碗鸡丝干贝粥,又塞了一个葱香花卷,两根油条,一屉小笼,接着又卷上了一个里脊火腿煎饼,还喝了一碗豆浆…… 这一幕宣宸看得一愣一愣的,见他面前都空了,似乎意犹未尽的模样,于是便又把一旁放凉的鲜笋肉香馄饨推了过去,后者竟然也默默地一口一口舀完,然后端起汤喝尽。 昭王:“……”忽然他很想摸一摸裴星悦那犹如无底洞的肚子,不知道有没有鼓起来。 吃完之后,裴星悦怅然叹息,“宣宸,我有个问题。” “我也有。”宣宸道。 “嗯?” “你不撑吗?” “撑。”说完,裴星悦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看向宣宸,“你说这个谣言跟妖道有关吗?” “自然。”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他要大张旗鼓地让天下人都知道九州无方鼎的存在?为何还要编造这样一个宝藏的传言?如果是真的,别说三教九流,就是那些已经有合一境大宗师坐镇的大门大派也得心动,毕竟谁也不会嫌弃多得到一门至高武学,号令天下的机会!” 裴星悦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吃太多了,坐都坐不直,原本他腰肢精瘦,腰封锁着刚好,这会儿涨得难受,只能偷偷摸摸地解开一两个锁扣,回头,见宣宸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干脆破罐子破摔,都解了放一旁。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这样一来,跟他抢夺无方鼎的人就多了,他自己的机会不就少了吗?” 如果有那些大宗师出马,试问谁争得过这些大派?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具化象频出的大场面,那可真是神仙打架了。 “为他人做嫁衣……”裴星悦摇了摇头,“绝对不是这狡猾的妖道作风,所以一定有鬼!” 这一通分析合情合理,就是这坐姿实在怪异,宣宸连连点头,“不错。” “那……” “你忘了一点,这鼎是埋入活水中的,看地图上显示,并不好弄出来。” 裴星悦恍然,“所以他要大家一同想办法,然后伺机夺取无方鼎?” “应是如此。” 那问题又来了,“这鼎当初是怎么被埋下去的?” 这话就只能问当年参与此事的相关者,但是西南王为了保护秘密,必定有所安排,不会那么容易问出来。 宣宸道:“我已经给宣遥去了信,让她替我调查。” “华怡郡主会告诉你吗?” 宣宸微微一笑,“别的她或许不会搭理我,但是面对妖道,我们的仇恨是一致的。” * 裴星悦是个简单的人,他不似宣宸那般运筹帷幄,坐镇京中可知天下之势,三两话语之间便将诸事安排妥当。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心无旁骛地练功,以期在需要他的时候能够替宣宸撑起场面。 他闭眸悬坐在湖面上,心如止境,于丹田之中酝酿出真气,控制着炽热的火灼运转易筋经。 内力在易筋经之下,如细水沿着斑驳石板汇聚低洼,形成细小的水潭,滋养着看不见的生物,一点一点改变着龟裂的痕迹。 这需要忘我,沉浸,控制,内敛,坚持。 秋日见凉,习习微风拂动他的头发和衣衫,衣袂落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游鱼摆尾寻声而来,聚集在他的身下,本是为了得到一口吃食喂养,却最终在一股无形的吸引之下缓慢绕行。 一静一动,那幅画面,便隐隐有了禅意,顿时吸引了湖边经过的两人。 “这小子,看着傻愣愣,没想到竟有佛缘,倒是很适合那老秃驴的功法。”鱼双公公瞧着,不禁觉得有趣,“火灼内力,威力越大,对人的心性影响也越大,按理来说这小子的脾气该一点就炸才对。” 一旁短打布巾打扮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长长的匣子,闻言疑惑道:“一点就炸的不是王爷吗?” “是说。”鱼双公公把玩着浮尘,觉得有些奇怪和滑稽,“那一个大热天都裹成个球了,可脾气还跟轰天神镭一样,谁惹谁死,结果这一个大冷天估计还跟小火炉一样,脾气却很温和,反着来的。” “说明裴少侠是个性格豁然,万事洒脱之人,王爷眼光很好,正相配。”男子看着湖中的裴星悦,憨笑道,“我的剑若是给他用,也是值得了!” “你确定不会被熔断了?”鱼双公公看着他背后的剑匣,有些担忧,“这小子打起架来可是不管不顾的性子。” “除非他学会控制,否则再坚硬的剑都会断,不过我的剑,至少能经得住一段时间的折腾。” 鱼双公公颔首,“那最好,也不枉老夫给你打了一个月的铁!” 男子看着这老公公,实在不解,“可不是您自告奋勇要替我锻打的吗?” “呸,还不是为了宣宸那臭小子,小裴要是能多强上一点,他活命的机会就多一分!”说到这里,他长长一叹,“唉……你说这俩孩子,干什么非得去救一艘注定要沉海的船,哪儿是那么容易的哟!”他说完,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男子抱着剑匣也跟了上去。 等裴星悦从忘我之境脱离,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觉得自己不过意识超脱了一瞬,但是睁眼却已然过了一日。 再观自己的内力,不知不觉已经充沛了起来,甚至连带着玄银秘铁的身体都感到明显的轻盈。 都说裴星悦是一步之遥的合一境,但是那一步究竟要迈多大的距离,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把握,但是这次,他很明显地知道,那标志着合一大宗师的具化象内核已经成型了。 成型意味着就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一境,也有着与之匹敌的实力,更何况裴星悦的内力本就是霸道的属性。 秋日白天和夜晚寒热差距大,裴星悦坐了一日,沾染了一身的露水,黏稠稠地贴身上,哪怕用内力蒸干了衣裳也难受。 他正想回自己屋子洗洗,却见到了一个人影抱着刀站在宣宸的书房门口。 “莫前辈?” 莫境河掀了掀眼皮,看见他眼中不由露出诧异,皱眉道:“你突破了?” 裴星悦笑了笑,“差一点。” 但是这青年给莫境河的感觉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隐隐产生了势均力敌的威胁,还是在玄银秘铁的护腕和腰封依旧锁在大穴的前提下。 第94章 莫境河回头看了眼宣宸的书房,想了想道:“可要一战?” “赵大人在里面?” 莫境河不会平白无故守在门口,显然是陪着人来的。 “嗯,还得谈很久。” 既如此,裴星悦恭敬不如从命,正好他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在哪儿。 “咱们去湖上打吧,这里动静闹得太大,宣宸会生气的。”裴星悦兴致勃勃道,“打完之后,我请你喝酒吃肉!龙煞军的伙食可好了!” 莫境河性子冷,但依旧有江湖人特有的豪爽,闻言脸上露出笑容,“行。” 门口的说话声似乎惊动了里面,于是书房的窗户打开了,只见昭王殿下喊道:“星悦,你来。” “前辈稍等。”裴星悦一闪身就进了里面,瞧着自家小哥哥笑着,“啥事儿呀?”一转头,看到赵奇坐在一旁,又抱拳打招呼道,“赵大人。” “裴少侠。”赵奇起身回礼。 宣宸没让他们多寒暄,指了指搁在一旁的长匣子,道:“你打开,拿着去找莫境河。” 这是什么? 匣子黑长,并不宽,看着像是装刀剑的。 裴星悦没有犹豫,掀开来就看到了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剑,连剑刃都是墨染一般幽静沉暗,没有剑鞘,剑身也无任何花里胡哨的雕刻附纹,看不出来历,也不知道名字,但是却给他一种锋芒内敛,又蕴含着无穷爆发的力量。 “给我的?”话是这么问着,但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摸上去了,他提起来,惊叹道,“好沉啊!” 灯火之下,光芒落入剑身,竟反射不出一丝光芒,仿佛完全被剑给吸收了。 “这是什么材质打造,我怎么看不出来?”甚至不比他的玄银秘铁来的轻。 宣宸淡淡道:“鲁三巧熔融了所有断剑断刀,淬炼成了这把。” 裴星悦一听,震惊极了,“不会是那些在**寺里被我熔断的武器吧?” “自然。” 裴星悦:“……”那每一把可是上千两黄金,真的不拿去修一修当传家宝吗?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剑更沉重了,几十万两黄金融合而成,这要是再断掉……骂他一句败家子都是轻的。 “顺不顺手,你去找狂刀试试,若有不便之处,正好可以找鲁三巧修一修。”宣宸说完,拿眼神瞥了一下门口,示意可以走了。 “剑再好,也要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否则便是辜负我了。”身后传来宣宸清淡的话。 裴星悦提着剑,神色非常复杂地出了门。 第64章 相惜 方才的一切, 赵奇都看在眼里,他颇为古怪地看向昭王,不由感慨道:“王爷有此雄心安排, 若能早告知赵某,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视您为恶贼,必以您马首是瞻, 愿为驱使。” 宣宸闻言冷笑一声, “你觉得你看走眼了?” 赵奇点头,“是赵某有眼无珠。”轻信皇帝的装模作样, 却将矛头对准了昭王。 即使昭王作风再铁血强硬,不近人情,可心中若有民有国, 怎么也好过自私自利, 懦弱无能的皇帝吧? “你这辈子能做到节度使, 简直是踩了狗屎运, 祖坟烧高香了吧?”宣宸讽刺道。 赵奇疑惑道:“王爷您这话又从何说起?” 半百的年纪, 遭受那般折磨和牢狱之灾, 差点引来灭门,竟然还会这么天真地轻信旁人, 宣宸心说跟外头的傻子简直半斤八俩, 他都懒得多言。 “身份和通关文牒已经给你造好了, 明日一早你便出发,别的事情你无需多管,把妖道的身份给本王挖干净。” 赵奇肃然, “是。” “东临军本王要带去陕州,你都见过了?” 提到此事,赵奇不由感激道:“多谢王爷留他们一命!” 东临军的将领, 宣宸一直好好地关在大理寺里,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屠杀五万人马的后果对他来说实在不划算,放走或者收编又不想便宜任何人,是以为了让东临军不敢轻举妄动,将领只能活着,无非是为了他的泄愤,吃了点苦头罢了。 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一群憨直的大汉不过见了赵奇一面,在后者三言两语之下,昭王这一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恶贼转头换面就成了为大舜忍辱负重的亲王,因为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未曾登基这种离谱的理由竟然也相信了。 目光从仇视立刻转为肝脑涂地,看得宣宸一阵无语。 “能否戴罪立功,甚至高升一级就看这一次。”昭王的目光锐利,一眼就能看看穿人的心底。 赵奇闻言,立刻跪了下来,“王爷放心,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精忠报国的勇士,必成为您手中坚韧之刀,罪臣托付给您了。” 话落,伴随着一阵轰鸣之声,忽然传来一振地晃山摇。 “王爷小心!” 宣宸一时没站稳,小手臂直接磕到了书桌角上,倾倒了一片书册狼藉。 他在赵奇的搀扶下站稳,目光寒冽冰得能冻死人,阴森森地冷笑一声,“来人,去给本王抓起来!” * 裴星悦和莫境河双双悬浮在静湖之上,一阵秋风吹来,吹走了裹刀白布,露出了久经风霜的战刀。 刀身横于莫境河的眼前,反射着天上白月和静湖水波,雪刃锋芒,隐隐轻颤。莫境河的脚下荡出细微的涟漪,随着刀身振鸣,一圈一圈漾开去。 “出剑。”他说。 对面裴星悦执黑剑于身侧,剑尖垂入水中,不鸣不颤,安静寂寥,犹如龙煞军一般如沉默的乌云。 裴星悦没找到这把剑的秉性,然而融合了多把名剑名刀淬炼而成的剑,不该如此平静。 想到这里,他运转内力,开始哺入内力。 炽热的火灼顺着掌心流入剑中,可好似石沉大海一般,竟得不到任何回响。 好奇怪的剑。 他不确定地继续哺入,总算将这把幽冷安静的剑激发出热量来。 “请前辈赐教!”没让莫境河多等,裴星悦提剑踏水而去。 “来!” 一剑去,分水悬河挂两旁,裴星悦一愣,心说还挺丝滑的! “铮!”战刀横抵剑尖,只见锋刃划出刀身白芒,然这柄黑剑依旧暗哑无光。 剑沉,裴星悦挥剑有所凝滞,为了不影响速度和力量,只能不断提升内力驱使。 二剑来,荡月凝水化三才。 只见湖水上扬,溅起水珠无数,裴星悦长剑自身前划过,凝聚三道剑意虚影,融入黑暗锁向莫境河三处要害。 莫境河凝神细感,不慌不忙抡起长刀,横扫千钧而去。 他的刀是兵器谱排名靠前的战刀,不是普通的好刀能够比拟,开山破水不在话下,三才剑意被其强硬斩下,又瞬间插刀入水,扬起无数细流,化水成刀,反冲向裴星悦周身。 裴星悦刹那间化影分。身,每一个挥出数十道剑影,寒光粼粼之中,炽热的内力又不断流泻,将周围的水汽蒸腾成白雾。 只见剑影若现,水刀之意汹涌入雾,触及寒热锋芒,只剩消亡。 莫境河并不指望这能重创裴星悦,他狠狠踩踏着水面,扬刀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冲了过去。 裴星悦也不怵,以剑相抵,只见短兵相接,铿锵不止,两人以内力对撞,以兵器角逐,逐渐白热化。 裴星悦丢下护腕,以易筋经心法护持经脉,炽热狂暴的内力不断送入剑中,越战越勇,士气高昂。 莫境河的刀意逐渐凝聚具化象雏形,静湖之水反向冲向云霄,形成一条水龙之势,同时,裴星悦手中这把沉默的黝黑之剑终于发出了颤鸣,似乎被太多的内力所浸润,从剑身到剑刃透出了红光,逐渐发亮,最终形成了一把赤红之剑。 裴星悦目光闪烁,心中欣喜不已,这是难得没有被他所融坏的剑,甚至此刻他感觉到了共鸣,仿佛在他的内力激发下,从沉睡中苏醒,隐隐的,灼热的力量要从剑尖挣脱出来。 “来!”他大喝一声,周身的空间瞬间沸腾起来,迎着狂刀的具化象雏形,赤红剑意喷薄,瑞鸣之声下,一个巨大的黄鸟身影出现在他的头顶,热烈、燃烧,肆虐的狂躁被具化象限制在黄鸟之中。 “去!” 莫境河和裴星悦一同低喝,两人的具化象齐齐碰撞在一起…… “轰——” 一阵地动山摇,仿若当日轰天神镭炸响。 只听到断人头兴奋之声从湖底传来,“上面的,快把我放出来,让我也跟你们打!” “红衣小子,你快下来,把我放出去!快!让我痛快痛快!” 铁链之声哗啦啦地响,断人头按耐不住的愤怒之声不断嘶吼。 湖水哗啦啦作响,形成了浪潮,不断翻涌上岸,淹没了道路,将湖底的淤泥、游鱼、荷花残叶纷纷席卷了上去。 裴星悦喘着粗气,盯着同样大喘的狂刀,两人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莫境河看着他手中逐渐冷却的刀,从赤红褪去恢复了幽暗沉默,不禁夸赞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是把好剑,可为兵器谱前列!” 第95章 裴星悦抬手抹了一把汗,手指轻轻地弹着剑身,感受到它的韧性和性格,心中越发欢喜。 这就是用金钱堆砌出来,为他量身打造的宝剑呐,实在太合心意,太趁手了!竟能通过这把剑形成具化象,让暴虐的内力减少了逸散,降低了失控的风险,同时自然也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而他甚至都没有解开腰封! 裴星悦高兴地简直想立刻找到宣宸亲他一口。 最终他还是矜持的,抱拳道:“多谢前辈赐教!” “哈哈,痛快,我也很久没找到像样的对手了。”莫境河爽朗一笑,回头道,“龙煞军来了。” 昭王府出现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守卫。 不过裴星悦觉得问题不大,直到陆拾无奈道:“裴公子,莫前辈,两位可否先看看周围?” 周围? 翻涌的湖浪褪去,但是湖面上一片狼藉,周围的假山,树木倾倒了一堆,差不多就成了一片废墟。 依稀之中听到了接二连三的倾塌声,只见昭王府里年久失修的屋舍跟着倒塌,有些**的倒是还矗立的,只是表面出现了裂纹。 忽然,一个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只见他俩身后好不容易修好的湖心亭在力量的碾压下又再一次破碎了…… 裴星悦:“……” 莫境河:“……” 两位半步合一的全力一击,几乎毁掉了三分之一的昭王府! “动静是大了点,呵呵……”裴星悦干笑了一声。 莫境河抱着刀,仰首挺胸,没吱声。 陆拾也不多废话,他想着宣宸的吩咐道:“两位赔偿吗?” 赔偿?怎么赔? 裴星悦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懵懂,他全身上下就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属于自己的,哪儿来的钱赔? 至于莫境河,他把刀背在了背上,一副别想打这宝刀主意的模样,看打扮也是个穷光蛋。 行了,陆拾心说稳了,他清了清嗓子道:“按照大舜律,损坏他人财物而无力偿还的,只能蹲牢房了,两位,没意见吧?” 跟这种绝世高手来硬的,就算所有的龙煞军加起来也没辙,但是讲讲道义和侠义,这就掐了命脉一样一点一个准。 果然,这两位没吭声,就是脸上有些古怪。 “那请地牢走一遭吧。”陆拾让开道,做了一个请势。 裴星悦:“……宣宸说的?” “是的,王爷很是不悦。” 莫境河眉头皱起来,却见那头裴星悦已经乖乖地“束手就擒”,还回头跟他悄声道:“莫前辈,宣宸不高兴的时候得顺着他一些,否则一旦炸毛,就更难哄了。” 这将昭王形容得跟只猫一样,莫境河在裴星悦催促下,只能无语地跟着走。 湖底接二连三遭到重创,这会儿就算是鲁墨门打造,地牢也有些不稳,鲁三巧正紧急地带着门下师弟师妹抢修。 看见垂头丧气的裴星悦,忍不住问道:“裴公子,这剑用得顺手吗?” 一提起这把剑,裴星悦的脑袋瞬间支棱了起来,连连点头,“好,太好了,多些鲁师兄费心!” 鲁三巧憨厚地笑起来,“看得出来威力很大。” 毕竟这湖底都开始渗水了。 他俩被看押在同一个牢房里,是莫境河呆了许久的那一间。 说来,地牢安静,空旷,倒是很适合打坐练功。 方才惊天振地一战,不管是莫境河还是裴星悦都有各自的感触,他们一进入牢房,就自发地盘坐下来,巩固感悟。 莫境河卡在这半步合一的境界上已经太久了,如今与裴星悦一战,竟有隐隐有了松动迹象,他明显触碰到了那无形的桎梏。 而裴星悦则更明显,易筋经是温吞的心法,与玄凌山上修炼的武功大相径庭,每次黄鸟爆发之后,后遗症往往会让裴星悦失去战斗力好几天。 然而此刻,他感受到了经脉的温和柔韧,正自行缓慢地修复,降低了之后的酸痛,调整着身体状态。 这很奇妙…… 时间缓缓流逝,待两人睁开眼睛之时,纷纷感受到了彼此的精进。 “看样子江湖上不日会出现一位新的合一境大宗师。”裴星悦道。 莫境河嘴角一勾,“你小子的速度也不遑多让!” 裴星悦没有谦虚,若非有黄鸟缺陷压制着,以他的内力增长速度怕是早就已经突破境界,只是也必定走向灭亡,失控的合一境会有多恐怖,这简直难以想象。 如今有易筋经心法克制,他平稳突破的把握又增加了几分,若逼入绝境,裴星悦也有对抗合一的底气! “哈哈,此刻要是有酒就好了,必须得干一杯!”他感慨了一声,之前还答应请莫境河一顿夜宵来着,如今被丢进地牢,不知道什么时候宣宸气消了,才能被放出去。 然而话音刚落,门突然被打开了,两只酒坛竟然被送了进来。 裴星悦张了张嘴,没想到希望成真。 他拎过这两坛酒,拍开封泥一闻,惊叹道:“这是洪大厨的小酿呀,莫前辈,给!” 江湖人有酒就行,莫境河接过,互相酒坛相碰,仰口畅饮。 “好酒!” 彼此一抹嘴,面露满足,裴星悦感慨道:“要是再来些下酒菜就更完美了。” 于是门口再一次发出响动,只见两个食盒被推了进来,送到他们的面前,散发出喷香的味道。 一打开,全是硬菜! 刹那间,两个人的肚子一同被勾起了馋虫,大闹天宫。 “这是……”莫境河吃惊,什么时候昭王府的地牢有求必应了。 这味道太熟悉了,绝对是龙煞军灶房里的手艺! 裴星悦嘿嘿笑着,“我家宣宸顺毛了呗。”说完,他大喊了一声,“兄弟,酒再来十坛!” * 那一夜,裴星悦和莫境河都不曾休息,作为同样豪爽的武林人士,两人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大口吃菜,足足聊了一宿。 虽然两人的年岁差了至少两轮,然而境界却是一样的。 莫境河习武多年,稳扎稳打,沉浮江湖沉淀着岁月的智慧,而裴星悦年轻朝气,如旭日灼灼,两人畅所欲言,交流心得,竟意外地成了莫逆之交。 不知不觉一夜就过去了。 当门口再次出现响动之时,莫境河站了起来,“等我陪赵奇从西域回来,再跟你小子一同喝酒!” “好,下一回,可得轮到前辈您请客了。”裴星悦微笑道。 莫境河背着刀摆了摆手,“自然。” 天边晨曦微晓,赵奇一身生意人打扮坐在马车里,莫境河跳上车夫的位置,两人一车共赴西域。 第65章 寒意 五日后, 昭王离京。 不论那些纨绔如何大哭大叫,抵死不从,最终还是被龙煞军一同带去陕州。 听闻皇帝“挣扎”着从龙床上起来, 被宫人搀扶站于城墙之上目送东临军和龙煞军离去, 甚至特意去了**寺祈福战事顺利平息。 可谓姿态十足。 然而倚靠在柔软奢华的车厢内,皱着眉的宣宸听着下面来报, 却轻笑一声。 那笑声怪渗人的, 对面看信的裴星悦忍不住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 “怎么?” “宣宸,你不在京城, 皇帝会不会有动作?”裴星悦问。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到哪里去,等本王收拾了妖道回京, 再回头跟他好好算一算, 不迟。”宣宸的眼里毫不掩饰杀意, 接着目光一敛, 朝他手里的信努了努嘴, “凝水宫的女侠特地写给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就提了一嘴江湖上的事,凝水宫也已经去了蜀地, 问我有何打算。” 宣宸斜眼一睨, 不怀好意道:“那你准备怎么回她?” “不回啊, 她跟我又没什么关系。”裴星悦理所当然道。 宣宸冷哼了一声。 裴星悦又道:“不过,有一点倒是令人担忧,她说江湖上多了一个传言。” 宣宸淡淡道:“就算九州鼎真有至高武功秘籍和号令天下的巫术, 但这是西南王为了治水才埋下的,想要挖出来,除了百无禁忌, 十恶不赦的魔教,正道盟任何一个门派都没有理由随意动它,甚至放任旁人为一己之私挖鼎。” “没错,这有违道义。” “所以,这个传言必然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宣宸武功没有,论对人心的掌握无人能出其右。 裴星悦心下佩服,不由问道:“被你说中了,那你猜猜看,理由是什么?” 宣宸嗤了一声,“还能是什么,论天灾人祸,样样齐全的只有陕州。陕州地处蜀地西南,它的动乱究其缘由,便是干旱,必然是西南王埋下神鼎改了蜀地河道,截断了流经陕州地区的河流,才会出现水源枯竭之景,自然只要将鼎挖出来,让蜀地之水南下,便可缓和旱灾。可是?” “唉……宣宸,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什么都知道?”裴星悦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第96章 宣宸垂下眼睛,冷笑:“不过是人性罢了。” “那可能吗?” 他收到丁宁的信时,只觉得咋舌,心说这都有人信吗?然而他又一想,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山川河流的走势犹如内力在经脉中流淌那样,一旦更改了一处气海穴位,必然会影响下一处的聚散速度,瞧着舆图,蜀地和陕州挨得不算远。 “朝廷再腐败不堪,也总有几个能用之人,旱灾一起,工部就收到了西南水利司的汇报。” 虽然这辆马车很大很宽敞,车厢内还布置了柔软的丝绸和皮毛,有温暖的被褥和靠垫,让昭王殿下不论是坐、卧、躺都力求舒适,甚至鲁墨门还研究出了避震的装置,让这趟不远千里的旅途大大减少了颠簸。 然而脆弱的昭王依旧觉得难受,脸色都没好看过,他换了一个姿势,揉了揉眉心继续说:“陕州或许有受九州鼎的影响,不过该挖通的是蜀地旁边的蒲县水渠,那里黄沙沉积已久,蓄水困难,若是通一通,有蓄水供应,陕州的主干河道水位就不会下降那么严重,以至于露出河床。可惜,接连三份汇报全堆在工部侍郎唐勤的案牍上,这位只想着替妖道借修道观之名,拼命敛财,根本没当回事!” 在此之前,宣宸也无所谓,所以一旦重新调查清理起来,会发现他接手这个烂摊子完全是个错误。 大舜这艘破船根本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他是嫌自己命长才插手进去当救世主! 不知道是事情太多,还是赶路的震动令他倍感不适,宣宸脸色苍白,眉间拧成川字,终于支撑不住道:“星悦,我难受……” 这还得了! 裴星悦瞬间吓得连手里的信都飞了,赶紧挪过去,把人往怀里一带,把着脉问:“哪里难受?” “头疼,冷……” 这才入秋,人已经裹成卷了,要是冬天,岂不是得冻成冰块? 裴星悦二话不说将他扶正,盘腿于其身后,解开对方的衣裳,只留单衣,双手按在单薄的背上,慢慢地输入内力。 “别……”宣宸拒绝,扭动身体,裴星悦的内力虽然能让他舒服一阵子,但最终便宜的还是体内的蛛王傀! “没关系,就一点点,你都那么难受了,别硬撑好不好?”裴星悦哄道。 可一点点这个度如何把握?温热的气息从脊背透过肌肤,逐渐送到四肢百骸,仿佛全身浸入了温热的泉水之中,驱散了冰冷,那种感觉…… 宣宸闭上眼睛,眼睫轻颤,认命道:“会上瘾的。” 裴星悦却满不在乎地低声一笑,“若是昭王殿下对我上瘾,裴某可求之不得。” 宣宸气笑了,“学会贫嘴了?” “真心实意。” 是的,真心实意,跟那心跳一样赤忱。 “放开,够了!”宣宸肩膀一扭,没敢多贪恋那抹温暖,身体的寒冷稍有缓解就不让了。 裴星悦也没坚持,他替宣宸穿好衣服,让其靠在自己身上,问:“要不要让渺姐姐过来看看。” 病患显然不想见到大夫,宣宸拒绝了,“我休息一会儿。” “好,那你睡吧,我在。” 宣宸不客气地往裴星悦的怀里窝了窝,热烘烘的让他发出喟然叹息,得到了短暂的舒服。 “星悦。” “嗯?” “天都真人在哪儿?” 冷不丁地这么一问,裴星悦还真是被问倒了。 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下山之前他就离开玄凌山了,说是去会老朋友,还说等时机成熟,他会来找我。” 宣宸听完没发表什么意见,闭上了眼睛。 马车摇摇晃晃,带着轻微震动,裴星悦低头看着窝在他怀里的人,宣宸小憩,呼吸微弱,仿佛残烛之光在风中摇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了。眉间紧皱,似乎时刻被愁思所困扰,裴星悦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平缓了他的眉头。 一时间有些迷茫,这样的担子压在宣宸单薄的肩上,会不会太沉重了? 这只是一个人,还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而这世上真的有办法能够治好他吗?如果有,会在哪儿? * 宣宸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天色已暗,大军寻了一处缓坡,正安寨扎营。 赵奇留下的东临军将领虽然不能跟西南王府相比,但相比朝廷那群酒囊饭袋可强上许多,一应军务安排得有条不紊,倒不需要虚弱的昭王操心。 “还有三日就能到达陕西境地,王爷,陕西节度使请求接驾!”非伍收到消息禀告道。 宣宸支着额头,一脸厌厌,闻言讽刺道:“被打得节节败退,还有脸出现在本王面前,他是来送死的?” 陕州爆乱,这位陕西节度使首当其冲该被问责,这也罢了,不尽快平息民愤民怨,反倒染指灾银,欺压百姓,让一场小小的暴乱,历时半年之久!堂堂正规湘军,被乌合之众攻城略地,简直无能到了极点! 如此贪生怕死的贪官污吏,如果不是真的蠢笨如猪,就该知道昭王出兵的那一刻,他的脑袋已经岌岌可危了。 在拿不出像样的战绩将功赎罪之下,龙煞军的冷刀不可能放过他! 不逃,反而要来迎接…… 宣宸嘴角勾起冷笑,“有点意思。” “那王爷……” “想来就让他来吧,让林付兵过来见我。” “是。” 非伍从大帐里退出来,一转头,就看见裴星悦带着几名龙煞士兵扛着一个大木桶和七八个水桶走过来。 “裴公子?” “给宣宸泡澡,晚上睡觉会舒服一些。” 如今,昭王殿下的生活起居全是这位在打理,药浴自然也一样,非伍抱了拳,下去了。 宣宸看着这大木桶,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说:“白日里你已经输过内力了,这次泡不泡的也无关紧要。” 龙煞士兵放好东西就下去了,裴星悦挽起袖子提起一个个水桶,将里面的液体一一倒入大木桶中,嘴里念叨着宣渺告诫的先后顺序,没敢分心,直到掀开最后一个水桶盖子融和里面,他才松口气回头道:“都是抑制寒性的,如果我的内力能够让你更舒服,这个药浴不泡也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气,混合着热气蒸腾开来。 裴星悦没有勉强他,他是真的愿意一辈子给宣宸输内力。 但是…… 宣宸眼神暗了暗,最终自嘲地一笑,还是选择了宽衣解带,赤身迈入了木桶之中。 针扎的细密疼痛随着身体浸入席遍全身,额头、手背、脖颈的青筋立刻凸显了出来,水的热量和药性侵入毛孔之中,对冲着寒冷,一冷一热,仿佛体内的蛛王傀也开始躁动,冲击着他脆弱的经脉,这份痛苦越来越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支撑不住了。 但是泡过之后,这该死的邪物能安分个两三天,或许更短。 他咬了咬牙,坚持着。 然而天气寒凉,热量很快就会散去,水温下降不仅会让效果大打折扣,寒冷反噬回来更加难耐。他需要温暖,忽然一只手伸了进来,内力送入水中,将降低的水温又重新升高了回去。 宣宸睁开眼睛,对准了裴星悦的目光,明亮灼灼,似乎这人的眼里永远藏不了黑暗,埋不进退缩,烈日之下阴霾无处遁形。 “离一炷香还有些时间,宣宸,我们再坚持坚持,好不好?”红衣少侠温柔轻语地哄着。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宣宸的脸颊,接着逡巡在薄薄的嘴唇上,因为后者的牙齿不知不觉因为疼痛咬出了深痕,带着一丝血色,看得他心疼。 有的时候,宣宸会想,凭什么天下那么多芸芸众生,唯独是他身处地狱,不得超生? 而看着这个人,内心矜动之时又会默默地问,这个世上真有感同身受到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情愫吗? 他为了这个人,从凶神恶煞的堕落修罗走向普度众生的神佛,究竟值不值得? 此刻他仿佛处在刀剑火海,岂是靠想象就能体会? 痛苦令他阴暗滋生,他唇上沾染了血色,缓缓化开来,如一抹盛开的清荷,说:“星悦,我冷。” “水不够热吗?”裴星悦疑惑地增加了内力。 宣宸微笑,“我还是冷。” 裴星悦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那怎么办?难道是渺姐姐配的药有问题?好像药方是有些变动,她说有异样就立刻通知她……”说到这里,他便有些蹲不住了,“我去找她。” 然而宣宸却一把拉住他的手,没让他动,死死地浸在水里。 “宣宸?”裴星悦不解。 宣宸的眼神深幽发暗,“你哪儿都不许去。” “可是……” 他把裴星悦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来陪我,就不冷了。” 刹那间,裴星悦理会了他的意思,脸刷拉一下就红了。 自从离开**寺之后,裴星悦在昭王府的住所就从对面转移到了昭王寝殿,原本还一个在床,一个在榻,然而随着天气寒凉,看不得床上的半夜蜷缩,于是这榻上的也逐渐转到了床上,然后就再也不分了。 第97章 不过就算同塌而眠,同盖一被,两人也没有做过更逾距的事,比如……赤诚相待。 这……有点要命。 “怎么,不敢?”宣宸越是刺痛难忍,惨白的笑容就越灿烂,仿佛绽放着糜烂之花,隐隐含着血腥。 裴星悦笑了,心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面前的人,体内蕴含着他的内力,晚上贴在他怀里睡,动不动就将冰凉的脚贴在他的大腿上,双手还不老实地往他胸膛上摸,肆无忌惮地汲取他的热量,都到这种程度,人不都已经是他的了吗? “稍等。” 裴星悦于是挣脱了昭王的手,起身,接着不紧不慢地开始解护腕,将那沉重的玄银秘铁搁在一旁,然后打开腰封。 即使是寒凉的秋日,青年依旧是单薄的里外两套,不一会儿,红衣被搁在屏风上,慢条斯理地脱下里衣后,便坦诚相待了。 薄薄的肌肉覆盖在胸膛上,精瘦的腰肢充满了力量,这是半步合一的身体,完美到不可思议。 宣宸仿佛已经忘了那钻心的痛感,反而挑起眉,倚靠在木桶壁上,黑发垂落水中,深幽的目光就这么隐含灼热地望着他,双手轻轻地握成拳,如蛰伏的野兽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在裴星悦入水的刹那,宣宸猛然将人一把拉了过来,按住他的后脑勺然后深吻了下去。 裴星悦眼眸一怔,全身被针扎般的疼痛席卷的瞬间,沉沦在那口舌相濡之中。 第66章 蛊虫 痛是真的痛, 凡是触水的肌肤都仿佛万蚁啃食,细密地疼痛。 但是裴星悦根本顾不上,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唇齿相依之中, 温热、湿濡、苦涩却又带着一丝丝甜意。 也正因为那丝甜蜜, 让他不断的追逐,越是痛苦越想要汲取更多。 宣宸眉宇间浮现旖旎, 像惑人的妖, 但又强势而霸道地将裴星悦按在桶壁上,啃食着尚且青涩的青年唇齿。 裴星悦不是无法反客为主, 只是他稍有动弹,便听到一声闷哼和抱怨般的低喃,“别动……” 这人身体脆弱, 所以理直气壮地占据主导, 就是知道裴星悦不舍得伤他, 果然少年侠客只能任他施为。 “宣宸……万一人来了……” “谁那么不长眼, 想死吗?” “可是……” “星悦, 我冷……” …… 水流随着低喘发出令人遐想的声音, 东临军主将林付兵悄悄地抬起脚,屏住呼吸, 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魁梧的身体挪出大帐, 一张老脸黑了又红, 红了又黑,差点憋出内伤,一直到平安出了大帐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昭王每次召见, 他都胆战心惊,这会儿更是要他命。 咋就撞见这种场景了呢? 听说昭王没有妻妾,沿路也没带任何服侍之人, 那另一位又是谁? 当然,这些跟他没关系,只是非伍让他即刻觐见,那他到底是留还是走? 也不知道昭王得多久,万一事情紧急,他是不是得提醒一声,可打搅了昭王好事,他将功赎罪的机会是不是没有了。 毕竟是要命人的活阎王,惹不起啊! 林将军站在门口,迎风左右踌躇,下不了决心,活像等在产房门口焦心不已的初次人父。 不过幸好,一个人兴匆匆地跑来了。 “宣宸,宣宸!”宣渺的脸上带着兴奋,拎着裙子就掀开了大帐。 “哎,长公主……”林将军面露惊悚,一掌按在自己的脸上,不忍细看。 心说昭王总不可能杀了自己仅剩的姐妹吧? 宣渺此刻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最终因为晚来了一步,对着屏风扼腕叹息的状态。 你说她喊什么,偷偷溜进来看一眼,不就能大饱眼福了吗? 裴星悦一听到那由远及近的声音,便微微分开了唇,“有人来了……” 宣宸的眼中刹那浮现戾气,浓烈得能烧死人,但还是放开了手,喘着气,远离了裴星悦。 此刻他几近于无的唇色鲜红,妖艳地绽放,墨湿的黑发垂在洁白的胸口,散于水中,每一滴水珠沿着脖颈落下来都散发着绝对诱惑,那模样简直跟海妖一般。 “那个……我要出去等吗?”屏风外,宣渺小心翼翼地询问。 裴星悦不知道要使出大多的毅力才克制住没扑上去,但此刻他当真有种抬起手把屏风后的女人给掀出去的冲动。 可最终,他转眼看了看快要燃尽的细香,想到宣宸的身体,还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喑哑道:“我去看看。”说着起身迈出了浴桶。 内力烘干了满身的水珠,快速地披上了衣裳。他一边系着腰封,一边整理护腕,绕过了屏风问:“渺姐姐,什么事让你这么紧急?” 人虽然微笑着,依旧彬彬有礼的大好青年,可是笑意却是不达眼底,冷幽幽的,跟那双红肿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知道打搅人家的好事,为了避免引起愤怒,宣渺不卖关子了,直接回答:“我方才收到了春霖岭的来信,他们之前拿了我送去的小蜘蛛后,做了多方试验,终于发现有一种东西能够对方它们!” 此言一出,屏风内外顿时一怔,裴星悦的脸上几乎立刻浮现欣喜,“真的?什么东西?” 线香断落,水流响动,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拿过屏风上的衣裳,细索之下,身着单衣的宣宸披散着长发走出屏风,掀了掀眼皮,抬手却对他们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然后提高了声音,唤道:“林付兵。” 一直守在帐外,关注着动向的林将军闻言立刻掀起帐门走进来,低头单膝跪地道:“末将见过王爷,见过长公主!” “咦,林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宣渺疑惑道。 林付兵嘴角一抽,回答:“末将一直在门外,怕打搅王爷……所以才徘徊不定,王爷召见,立刻前来。” 他虽然没敢抬头,但方才不经意地一瞥,发现这帐子里就三个人。一位单衣,披散长发,显得慵懒的昭王,一位刚刚闯入的长公主,另一位……那不是昭王身边的贴身侍卫,江湖侠客吗? 莫不是方才与昭王在水中缠绵的是……堂堂正正,一身耿直的粗犷大汉瞬间脑海空白,断,断袖? “你怎么又湿漉漉地跑出来了?”裴星悦不管这位将军怎么想,他觉得宣宸什么都好,性格阴晴不定也能忍,但是不爱惜自己这点,裴星悦无论如何都得啰嗦几句! 宣宸扬了扬头,满不在乎道:“不是有你在吗?” 他坐在椅子上,任由着裴星悦把他的头发蒸干,拿过厚实的外裳、带毛的披风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一丝风都不透,直接把阴冷乖戾的昭王裹得毛茸茸,一点威严都没了。 宣宸皱了皱眉,略微不快地横了他一眼,裴星悦笑眯眯的,还问:“这样不冷了吧?” “热。”宣宸吐出一个字后,就不理他了,看向林付兵道,“三日后,陕西节度使在汾西坳迎接大军,你知道怎么做吗?” 陕西节度使要来?找死吗? 这是林将军瞬间降临的念头,为了求证,他缓缓地抬起头,迎着毛茸茸的围脖,见到了昭王那双冰冷充满杀机的眼睛。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抱拳道:“是,属下明白!” 不算太笨,宣宸扬了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然而林将军只是迈了一步,又犹豫了起来。 宣宸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林付兵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回头道:“王爷,陕西节度使毕竟执掌陕西州府一切军务,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若是他死在汾西坳,怕是会引起州府动荡,叛乱就更加难以抵挡了。” “你的意思是……” “不如等顺利进了城,按律捋了他一切职务,命人接管州府事宜和陕西军后,再行处置。”这是林付兵的肺腑之言,他觉得昭王虽然嫉恶如仇,但手段过于直接,放在京城或许可以,然而作为曾经的地方将领,他很清楚地头蛇盘综错杂的利益关系,不是强龙随便能压的。 到时候陕西州府心生不满,甚至因为恐慌里通外敌,那就麻烦了。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即使裴星悦第一次听到,也不禁跟着点点头。 然而宣宸却笑了,面露嘲意,“你想让他多活几天,那也要他自己惜命才行。” 这话是什么意思? “按照本王说的做,下去吧。” 林付兵最终还是忧心忡忡地下去了,昭王的命令不得不遵从,他只能尽快准备。 等林付兵一走,裴星悦正想说话,宣宸却道:“待会儿去跟你弟弟道个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随三千龙煞军出发,提前进入陕西州府。” 什么? 裴星悦愣了愣,“一个时辰?” 一旁的宣渺也傻眼了,“三千龙煞军!你也就带了四千人!” “兵贵神速。”宣宸扯了扯衣领,难得觉得有些热,便松开了一层毛茸茸,“等薛保倾城而出之后,他们破城而入最容易,三千龙煞足够把里面该宰的都宰干净了。” 第98章 薛保便是陕西节度使。 这话让裴星悦越发糊涂了,“薛保倾城而出,怎么可能,他是疯了吗,难道不怕乱贼袭击?” 宣宸反问道:“乱贼?你觉得谁是乱贼?妖道在陕州之事,作为陕西总长他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这次名为迎接,实则包藏祸心。 “既如此,你的三千龙煞军就更不能……” “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宣宸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把裴星悦的嘴给堵了回去,“或者,你还有更好的安排?” 昭王显然准备以身做饵,等着薛保来对付他,甚至有可能诱出妖道,抓住他万事便迎刃而解了。 当然,若妖道藏得深,倒也无妨,至少给三千龙煞和那群纨绔公子创造了接收陕西州府的机会。 他们背后的老子早已经将陕西的官场摸得透透的,谁是谁一派,率先对手出手才能将一方势力土崩瓦解,这些倒霉孩子已经被耳提面命过。 宋明哲他们手中,每个至少有五封老子爹写的亲笔信,关键时刻,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总能给儿子带去帮助。 论排兵布阵,裴少侠拍马都赶不上满肚子心眼的昭王,闻言只有一叹,“好,都听你的。” 既然达成了一致,两人的目光便落到了宣渺身上,“你现在可以说了。” * 自从宣渺拿到了那些虫卵和蜘蛛后,与春霖岭来回的交流就更紧密了。 对于神医来说,没什么比这种玄之又玄的古虫古毒更有吸引力,几乎整个春霖岭将精力投入了这些蜘蛛上。 封在尸泥之中,却依旧能破卵而出,若非剖开观其内部,知道五脏六腑早已经腐败,实在难以想象能够吸食血肉、吐出蛛丝控制宿主其行的蜘蛛,竟然已经成了一具空壳! “这些东西吸食血肉?”裴星悦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想想如此邪门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当然,它们寄宿活体之后,便会快速地吸干宿主。” “可是龙煞军并没有……” 宣渺点头,“所以妖道把蜘蛛当做丹胚炼制成了丹药,就是为了去除蜘蛛的嗜血性。而每个药人在服下丹药之前,都需要长达一到两年的试药过程以改变身体成为活死人,让两者顺利融合一体。我之前剖开过龙煞军的碎尸,里面找出了大量的蜘蛛细丝,特别是脑部,根本就是一个巢穴。” 光是听描述,已经够让人恶心了,裴星悦想到那些沉默的龙煞军,心情变得无端沉重。 毫无疑问,那蛛王傀只会更加邪恶可怕,他忍不住看向宣宸。 后者倒是没什么异样,昭王端起一盏茶,不缓不急地问:“你说春霖岭已经找到能够对付它们的东西?” 宣渺回答:“是蛊。” “蛊?”宣宸也不禁顿了手,抬起头来看她。 “对,除了蜘蛛不是活物以外,一切都符合蛊的特性,若想克制它,必然也是一种更高级的蛊。” “那是什么蛊?” “金蚕蛊。” 宣宸皱了皱眉,“传说中的蛊王?” “蛊王是存在的。”宣渺认真道。 裴星悦瞬间捏紧了拳头。 宣宸将茶盏缓缓地放下,眸光闪烁,“你又如何得知金蚕蛊可对付蛛王傀?” “多日前,一位苗疆蛊师受邀拜访春霖岭,他虽然不是南阿部族中最强大的蛊师,不过身上也携带了诸多珍贵的蛊虫,其中最稀有的莫过于地龙蛊。借此机会,岭主请他试一试傀儡蛛。” 宣渺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春霖岭送来的信件,竟然非常厚实,为了加强说服力,她递给了宣宸,示意他看一看,然后继续说:“那傀儡蛛相当霸道,就因为不是活物,对各种蛊虫毫无畏惧,甚至反向吞噬,除了地龙蛊。” 宣宸打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叠信纸,其中不仅有详细的描述,还有画。 春霖岭里的神医不仅医术了得,丹青也很不错,画得分外细致,傀儡蛛与各种蛊虫放置在专门的器皿里,互相厮杀,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蛊虫都反被傀儡蛛放出的蛛丝缠绕,然后慢慢吸食殆尽,体型大的甚至会被钻入体内,操控成蜘蛛的习性。 唯独最后一条黑色的长条地龙,竟然可以无惧蛛丝寄身,反向放出毒液污染白丝,破了傀儡蛛的活性,从而一口一口将傀儡蛛吞噬。 裴星悦伸长脖子在宣宸背后看着,见到这幅图不禁惊叹道:“好厉害!” “地龙蛊……” “地龙蛊是仅次于金蚕蛊的半王蛊,这位已经是南阿部族最优秀的年轻一辈蛊师,若是再炼制下去,吞噬掉同境界的蛊虫,地龙蛊便可进化为金蚕蛊。”说到这里,宣渺难掩兴奋道,“虽然连岭主也无把握金蚕蛊能不能对付蛛王傀,但是这终归是一个希望,宣宸,你要不要考虑走一趟苗疆南阿?” 宣渺为了宣宸体内的邪物,几乎废寝忘食地在研制各种药物,不仅拜托师门相助,也询问了江湖上有名的散客游医,然而就是如此,依旧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大进展,她实在不希望弟弟错过。 “我陪你走一趟。”裴星悦更是直接表态。 然而宣宸活到现在,生性比旁人多疑,不禁问道:“那个蛊师究竟是什么人?听说南阿部族处在苗疆深处,素来不与外界交流,很是排外。” 宣渺摇头,“我不知道,岭主也没多提,只是说他来寻找合适的毒物,炼制金蚕蛊。” 这个问题显然裴星悦也觉得疑惑,“可是,毒物不是苗疆最多吗?” 宣渺一滞,“这……我就不清楚了。” 第67章 鬼胎 宣渺走了, 裴星悦看着沉默下来的宣宸,默默地将里面的大浴桶给扛了出去,顺便将床铺给整理好, 简直不能再贴心了。 这时, 宣宸将腰间的令牌放在了桌上,“给你弟弟吧, 龙煞军听此号令。” 裴星悦惊讶地看向他, “你这么相信他?” “虽然天真了一点,但至少有那份心, 他不是想要效仿赵奇吗?我就给他一个机会。” “好,我就去找他。”裴星悦没有推辞,拿过令牌他正想转身, 却还是问道, “你要去苗疆吗?” “去。” 诶, 裴星悦有些意外, 这么干脆。 宣宸看他诧异的样子, 不禁笑了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还以为你觉得其中有诈,需要仔细斟酌。” “有没有诈不知道, 但是希望总要抓住的。”宣宸垂下眼睛, 再抬起头时, 笑容些许惨淡,“即使是陷阱,可如今到我这地步, 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昭王殿下孤傲至极,即使被逼入绝境,也扬着下巴阴森森地看人, 何曾这般示弱过。 裴星悦的脚步顿时走不动了,他想了想回到宣宸的面前,微微蹲下,轻轻地执起他的手说:“陷阱也好,机会也罢,反正都有我陪你一起闯,你莫怕。” 宣宸怕吗?怕也不怕。 当他无欲无求之时,死亡似乎是一种被期待的解脱,可有了牵挂之后,便只剩恐惧了,他不想死。 他反手托起裴星悦的下巴,低下头,亲吻着那柔软依旧红肿的嘴唇,一碰即离,嘱咐道:“早去早回。” * 人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生物,一个劲哭天抢地,感慨我命休矣的纨绔们在经过半月的行军之后,竟然已经习惯了每日劳累奔波的日子。 虽然昭王殿下看他们哪儿哪儿不顺眼,可作为有价值的人质,待遇至少比在昭王府里强些,他们不用跟步兵那般双腿走路,也不用干苦力活,而且为了不拖累行军速度,还有马车坐! 本以为会这样按部就班地进入陕西州,没想到晴天一个霹雳,他们得急行军了! “大哥,这是真的吗?”宋明哲难以置信地问。 裴星悦点头,顺手从怀里掏出令牌,丢了过去,“喏,拿着。” “这是……昭王令!”此刻的大舜,昭王令可比圣旨来得管用! “昭王说了,一切听你指挥,包括这三千龙煞军,凡有需要,可先斩后奏。”裴星悦抬起手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感慨道,“没有赵大人站出来,只有你宋小公子临危受命,明哲,你可愿担此重任?” 宋明哲握着这枚昭王令,目光凝重,接着缓缓地点头,“我愿意。” “好样的!此事要是顺利平息,我一定替你请功,让昭王给你封个大官做做!” 这就是上头有人罩着的感觉吗?宋明哲忍不住笑了笑,问道:“大哥,能封多大的官?” “这个嘛……”裴星悦也不了解,于是随口道,“比你老子大,怎么样?”他真心觉得宋成书那满肚子坏水的老小子不如他儿子来得像话。 那可是尚书令,百官之首! 宋明哲嘴角一抽,显然他哥对朝廷官职大小没什么认知,不禁哭笑不得地劝道:“你快别了吧,小心被昭王听到,觉得你贪得无厌,治你的罪!” 第99章 就算是再信任的属下,哪有给他弟弟这样请功的,宋明哲真担心他哥口无遮拦,招惹是非。 “放心,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裴星悦自信道,“倒是你,拳法都在练吗?” “在练。” “别懈怠,日日坚持总有效果,离出发尚有一个时辰,你好好准备,我先走了。” 裴星悦于是提着灯笼转身,然而刚迈开脚步,就被宋明哲拉住了,“等等,大哥。” 裴星悦回头,“还有什么事?” “那个……”宋明哲有些犹豫,他瞟了裴星悦一眼又一眼,似乎难以启齿。 裴星悦皱眉,“你怎么了,有话就说。” “那你可别怪我多嘴。” “嗯。” “你随昭王来陕州平乱,嫂子知道吗?” 裴星悦面露诧异,“嫂子?” 话到这份上,宋明哲也不扭扭捏捏了,他说:“大哥,你都没注意到你的……”他指了指裴星悦的唇。 裴星悦一愣,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震惊地看着宋明哲,眼神在问:这么明显吗? 宋明哲一脸不忍直视,低声提醒:“都肿了。” 裴星悦:“……”那一路上走过来,是不是都看出来了? 宣宸没提醒他也就罢了,宣渺也没说,这也太……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大哥,虽然对于男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都没把嫂子娶进门就这么放纵,是不是不太好?人多嘴杂,万一风言风语传到大嫂耳朵里,你又该怎么交代?”宋明哲年纪不大,但说话竟很有道理,“要是还没成婚就感情不稳,小心以后家宅不宁哦。” 虽然龙煞军里应该没人多嘴,但保不定呢,这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 “而且……”宋明哲说到这里,再一次提醒道,“万一有了孩子,可就糟糕了?” 见裴星悦的目光瞬间惊悚,一脸你怎么想那么多! 宋明哲见此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这种事情太多了,为此两家婚事作罢,亲家变仇家的可有不少。嫂子既然对你那么好,你舍得她离开你吗?” 国子监里的学生大多是等着授官的官宦子弟,早早订婚,宋明哲别看年纪小,乱七八糟却已然见识了一堆。 裴星悦被一个少年苦口婆心说教,脸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连忙摆手,“没,你别乱猜,我没乱来。” “那……” “这就是你嫂子……咳,留的。”裴星悦轻咳了一声,尴尬道,他要是不说清楚,在宋明哲心里怕是得成为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了! 宋明哲闻言惊讶道:“嫂子也跟着来了?” 裴星悦:“……”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宋明哲满脸疑惑,什么样的大家小姐会跟着出来平乱? 再说这里全是昭王的人……等等,大军里面有女人吗? 宋明哲想到这里,整个人要不好了! 排除龙煞军不正常的女人,大军里似乎只有一位,那就是……长公主宣渺! 想到这里,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用敬佩的眼神看向他哥。 众所周知,昭王唯一善待的兄弟姐妹只有这位长公主,也只有宣渺可以随意进出昭王府。 怪不得裴星悦初次来京就受到昭王重任,在昭王府里来自去如,如果是未来的驸马爷,这就说得通的。 “大哥,你真厉害!”他默默地伸出一根大拇指。 裴星悦歪了歪头,不知道这小子都想到了什么,但只要不乱猜,问题不大。 于是点点头,“我走了。”轻功一起,瞬间飘的没影。 一个时辰之后,三千龙煞军护送中间的几辆马车于启明之前,在黑夜之中,如沉默的黑云,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 而五万大军依旧照着原来速度前往陕西州。 三天后,陕西节度使薛保率大军在汾西坳等候昭王到来。 汾西坳本事陕西境内一个比较大的峡谷,雨水丰润之时,植被茂盛,行进困难,但是现在大旱到来,草木不丰,裸露出了岩石,倒是正好行车走人,可缩短时间。 旌旗猎猎,宣宸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外望着对面的陕西军,淡淡道:“星悦,对面有几个至臻境?” 在陕西军一出现的时候,裴星悦的目光就落在为首的节度使薛保身边,皱眉道:“他身边的都不是。” “呵……” 那头,身着银光战甲的薛保带着亲兵打马过来,朗声笑道:“下官总算将王爷给盼来了!王爷,您来得可真是及时雨啊!那些个叛贼可不单单只是乌合之众,有些力大如牛,不怕刀枪,堪比精锐之军。朝廷的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必定以为下官没尽全力,下官真是有苦难言,无处诉说!这下好了,您亲自来看一看,就知道下官有没有夸大其词!” 这一副受了憋屈,急切想要昭王为他做主的模样,可不像是包藏祸心。 随着这十几人靠近,裴星悦脸色凝重,却不解道:“没有高手。” 宣宸扬了扬手,两队龙煞军立刻手握冷刀迎了上去,随后列阵两旁,冰冷充满煞气的目光就盯着这十几人。 这是薛保第一次见识到传闻中的龙煞军,虽然只有几十人,但死寂的目光盯梢之下,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他喉咙发紧,想到自己的性命和任务,只能硬着头皮向马车走去,一直到马车前,恭敬地行礼道:“下官陕西节度使薛保见过昭王殿下。” 隔着厢门传来昭王不冷不热的声音,“力大如牛,不怕刀枪?” “是啊,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士兵,实在让下官好苦啊!好在,陕西军也不是吃素的,倒是抓到了几个,不然下官实在没脸来见王爷!” 车内的裴星悦眸光一闪,抓到了几个…… 车外的薛保目光动了动,又道:“为了证明下官所言乃句句属实,下官将那些叛军都带来了,进献给王爷,也恳请王爷过目!” “进献给本王?” “是,下官深知王爷一直在追查天上宫余孽的下落,您见了就知道!”薛保意有所指地说。 终于,车门被打开,一位俊俏非凡的红衣青年从里面走出来,薛保微微一愣,心说这莫不是昭王? 不对,昭王不是病殃殃的吗? 红衣青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伸手到身后,只见一只修长消瘦的手放在了上面,接着便是一位身着玄色披风,头戴金冠的男子,脸色苍白如雪,然而眉间含戾,似笑非笑的眼睛,藏着深渊。 锋芒审视的目光仿佛能一下子看尽人的心底,薛保立刻将头低下去,“王爷!” “带上来。” 短短三个字,暗含凶光。 薛保心中一凌,咽了咽喉咙,“……是。” 他是下了决心的,也同意了那人的要求,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可明明昭王如那人所说那般病殃殃的,有很大的机会,但他竟有些胆怯了。 宣宸仿若未觉地看了看裴星悦,低笑了一声,“去看看。” 陕西军让开一条道,接着五辆囚车被推了上来,每一辆里面都关押着三个人,而那些人…… 裴星悦见到了一瞬间,让他想到了之前宣渺拿来做试验的囚犯,也是这样目光呆滞却有凶戾,漆黑的指甲抓住囚车铁栅栏,口中发出野兽的嗬嗬声,似乎极具攻击性。好在四肢和脖颈被铁链给锁住,无法动弹。 宣渺走了上来,凑近了囚车仔细观察,感慨道:“这简直是一模一样,莫不是妖道不止在天上宫炼制丹药,其他地方也有?否则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如何办到的?” 这个问题令人奇怪,宣宸居高临下地看着,目光一瞥身边,薛保讪笑道:“王爷,下官不敢欺瞒,中间关着的是一个头目,还是清醒的,只是一直不肯交代天上宫余孽在哪儿,怕是得请王爷费心。” 东临军被留在了原地,只有两队龙煞军跟着昭王到了囚车前,囚车以菱形分布,中间的囚车只关押了一个人,躬着背,低垂这头,披头散发地缩在一角,看起来很是奇怪。 宣宸望着那个人,脚步未动,裴星悦在他身后低声问:“怎么样?” 无论是龙煞军,还是宣渺丹药下的药人,都会对宣宸产生反应,听凭行事,按理来说这些应该也一样。 然而宣宸却笑了,“毫无反应。” 那…… 宣宸的目光却瞬间寒了下来,“杀了他。” 话落,龙煞军的冷刀纷纷出鞘,对着薛保毫不留情地杀了过去。 薛保实在没想到,方才还好好说这话的昭王为什么突然就刀剑相向!而此刻,昭王还没走到他们事先设想的最佳位置,但是,也顾不上了。 性命垂危当头,他大喊道:“你们还等什么!” 话落,中间那辆囚车忽然炸了开来,紧接着周围四辆也接二连三地掀了栏杆,那些看起来分外结实的栏杆也好,锁链也罢,竟只是摆设,不过一用力,就纷纷脱离束缚。 第100章 瞬间,里面装作被药物控制的药人,那些呆滞的目光转瞬化为了杀意,内力澎湃之下,凌空而飞,冲着昭王,露出了杀招。 “找死!” 裴星悦目光寒冽,然而内力若炽热如火,他正待释放,却被宣宸一把扯住了手臂,后者淡然道:“等等。” 等? 还等什么,人都杀到眼前了,一个至臻,十二个自在巅峰,对方可是花了大手笔! 然而宣宸不会无的放矢,裴星悦虽然担心,倒也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内力。 正当那十三人到达面前,忽然,地面传来颤抖,只见土石翻飞之中,黑铁锁链从地下窜了上来,如一条条漆黑的毒蛇,直击向刺客的门面! “哈哈——总算可以大开杀戒了,都给我去死——” 比疯子更疯癫,比药人更狂躁的断人头顺着锁链窜出地面,凌空甩动锁链,至臻澎湃的力量仿佛无处安放的杀心,完全释放了出来。 只见锁链中心之下,宣宸朝自家裴少侠眨了眨眼睛,“知道你迫不及待,不过总得先让疯狗出来撒个欢吧。” 第68章 激战 昭王行事, 岂会做没把握之事。 断人头一出,铁链甩动,厉厉破空响之下, 直接击退了这十多名突然暴起的刺客。 薛保见情形不好转身就逃, 企图与陕西军汇合。 非伍带着龙煞军一部分追击过去,另一部分留在宣宸身边, 抵挡断人头遗漏的刺客。 这支昭王府兵, 虽然被宋明哲他们带走了三千,留下不多, 然而即使只有五百,却也是连当初刺杀的武林高手都感到头疼。 薛保的亲兵再如何保护,也在龙煞军一刀一刀之下倒地。 “大人, 大人!”薛保吓得尖叫起来。 突然, 听到轰雷之声从汾西坳两边处传来, 接着滚石纷纷落下。 这会不用宣宸提醒, 裴星悦手中的黑剑出鞘, 他将黑剑插入地面, 内力哺入,那黝黑沉默之剑的表面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赤红, 仿佛被唤醒了一般, 接着他低喝一声, 拔出剑的刹那,炽热的火光从剑尖流泻出来,伴随着红光掠影, 落入方圆的滚石纷纷在剑意之下碎裂。 宣宸斜眼一睨,笑道:“有长进了?” 裴星悦横剑护在他身边,理所当然道:“又是佛门绝学, 又是绝世好剑,我这要是再没突破,也太丢人了!”说完,他看了看那屁滚尿流的人,提醒道,“他逃远了。” 话落,一名龙煞军校尉拉开一把长弓,搭入了一根玄黑铁箭,上有引线,哧哧冒着红光,对准了即将进入陕西军的薛保。 宣宸没有看断人头大战十三名刺客,也不管上方的落石,而是远远望着薛保,在后者到达陕西军的刹那,他轻声道:“放。” 那根疾驰的箭,瞬间脱离了长弓,如封喉的毒蛇穿过了薛保的咽喉,然后……“砰——”炸了! 整个陕西军将领亲眼见着这位节度使在面前炸成了碎片,尸骨无存,那种震慑,可谓心神俱裂。 同时,东临军的林付兵早已经带领兵绕过了汾西坳,从后截断,薛保一死,陕西军群龙无首,正好困住收编! 不过,不管是对昭王,还是对藏在暗中之人,薛保都是一枚弃子,死就死了。 “星悦,硬战要来了。” 一声尖锐的哨声下,汾西坳两旁突然窜出了数百名黑衣人。 只剩五百不到的龙煞军顿时收缩在宣宸身边。 然而裴星悦看到他们,脸色却不由地露出古怪,“这些人给我的感觉……” 宣宸问:“像不像龙煞军?” “像!” “你抓个过来,看看我能不能控制他。” “好。” 裴星悦答应之后,身影顿时消失在宣宸身边,下一瞬,最前冲在前面的一名黑衣人只觉得剑光闪烁眼前,接着胸口一寒,一剑穿胸而过,接着后颈衣领被抓紧,人以更快的速度被丢向了目标。 “砰!”他身受重伤,被扔在了非伍的脚边。 非伍心下大惊,裴星悦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几乎是眨眼之间,好快! 不过就算这样被当胸一剑,又从高处丢了下来,这黑衣人竟然连一丝呻。吟都没有,直接站了起来,仿佛根本没有痛觉。 他双目猩红,手指成爪,对着宣宸眼前抓去。 蛛王傀与蛛卵之间是有感应的,然而宣宸在见到他的时候,并无任何感觉,所以他后退了一步。 裴星悦上前一掌拍在此人的天灵盖上,刹那间这人身体抽搐,身上的骨头尽数碎裂,彻底失去了动弹。 没有服过蜘蛛卵,就是怕被昭王控制。 蛛王傀虽然是邪物,但在某个程度上来说却也是克星。 数百名黑衣人们纷纷踏着碎石冲下山坳,目标直指昭王,很快跟龙煞军厮杀在一起。 没有被蜘蛛改造过的身体强度终究不能跟龙煞军相比,即使龙煞军的数量不足五百,一时间双方竟也奈何不了彼此。 而昭王身边有裴星悦,非伍等几位校尉无需顾虑主子,尽可杀更多的黑衣人。 同时,东临军和陕西军战在一起,场面极其混乱。 但是忽然,被护在中间的昭王,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接着,那蛰伏体内的蛛王傀似有所感地躁动起来。 “嗯……”宣宸一把扯住了身边人的袖子,脸色刹那苍白。 裴星悦一剑扫开了突破龙煞军的黑衣人,回头一看,见人神情恍惚,顿时感觉不妙,问:“你怎么了?” 宣宸睁着眼睛望着前方,额头冷汗直流,脚步下意识地后腿,“星悦,你看到地上的蜘蛛了吗?” 裴星悦一怔,“蜘蛛?” 宣宸拉着他衣袖的手攥得更紧了,“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往我这里爬。”他瞳孔皱缩,似乎真的被铺天盖地的蜘蛛所惊吓,仿佛那日在宣渺的药炉里,打翻了那个罐子,虫卵爆裂,孵出一个个蜘蛛。 可地上全是碎石荒草,哪儿来的蜘蛛? 看裴星悦那茫然的神情,以及脸上的担忧,宣宸闭上了眼睛,哪怕体内蛛王傀反应告诉他蜘蛛是存在的,他也忍住了后退的冲动。 “我好像产生幻觉了。”他冷静道。 幻觉……可是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出现幻觉。 裴星悦望了望周围,每个人都陷入苦战之中,哪怕是龙煞军都不受任何影响,为什么只有宣宸一个人? 裴星悦反手握住宣宸的手,感受那冰凉的手指,可见这人正在忍受他体会不到的恐惧和煎熬。 想到这里,他忍下担忧,凝神思索。 这世上任何能引起幻觉的东西,都需要一种媒介,通过五感来实施。 毒物难以把控,嗅觉他没闻到任何气味,触摸……有他裴星悦在,没有任何人能够触碰宣宸,那么只有…… “声音!” “有笛声……” 两人一同吐出自己的猜测,裴星悦耳朵一动,将注意力集中于听觉。 忽略兵刃相交的金戈、肉。体搏斗的钝响、惨叫和怒喝之声,碎石崩裂和踩踏……裴星悦忽然抓住了一个细微的笛声,从远处传来。 这笛声若有若无,调子尖锐,仿佛无数蜘蛛腿摩挲地面发出的声音,勉强成一个怪异的曲调,若不细听,根本无人在意。 当然,就算听到了,普通人也毫无反应,然而对于体内有蛛王傀的宣宸来说,恰恰却是针对。 裴星悦目光冰冷,循着声音来源立刻锁定了方位,在那儿! 他正要过去,却又犹豫了起来,一旦自己走了,宣宸怎么办? “你去,把他们引出来。”宣宸目光寒冽道。 “万一……” “去!” 好,裴星悦再不犹豫,他轻功化极,如烟尘鬼魅,残影之下,出现在汾西坳左上方。 锐利的目光扫过枯树枯草,耳朵微动,便发现了躲在暗中的那缕笛声,于是藏匿了气息。 那人似乎不是个高手,并没有察觉到,穿着漆黑的斗篷把自己罩了个严实,还在无知无觉的吹着骨笛。 难不成这就是妖道?于是一道赤红剑光当头而下,锋芒划过脖颈,同时将对方手里的骨笛一分为二。 尸体倾倒,笛声随之消失,裴星悦显现身影,落在了一旁,然而目光却极为诧异。 没有惨叫,伤口没有流血,剑芒所过并没有杀了活物的反馈,他低下头,剑尖挑起那黑色的斗篷,只见兜帽之下,一双空荡荡的眼睛对着这位红衣少侠,似在嘲笑他的天真。 假人? 不,是傀儡! 裴星悦一想到这里,浑身的血液发凉,只听到尖锐的哨声再一次响起,躲在山坳两旁的三名黑衣人再一次出现,对着昭王飞去。 这三人可不是之前数百人那般武功平平,而是真正的至臻境! 三个! 该死,这是特地将他引开宣宸身边的! 第101章 裴星悦不再迟疑,然而他刚提起一口内劲,面前又出现了三个人。 “听说昭王身边出现了一位少年侠士,武艺了得,连狂刀莫境河都能打败,可是你?”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裴星悦定睛看去,只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含笑地看着他,那白发和白胡子飘逸的模样仿佛世外高人一般。 然而此人出现在这里,身份必然只有一个。 “一清?” “正是贫道。” 是你就好,裴星悦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提剑砍了上去。 老道士微微一笑,那三个黑衣人脖子咔咔一扭,动作一致地迎上了裴星悦。 短兵相接,铿锵有力,不过须臾,裴星悦从三人的包围圈中撤退出来,就方才这一下他已经大致知道对方的实力——至臻! 此刻,他从来没觉得至臻宗师怎么会跟地里大白菜一样那么多,随随便便就能割出一茬来! “昭王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并非明主,大舜气数已尽,公子何必淌这趟浑水?” 一清的面容在阳光下一时看不清,但这话语看似真诚,实则并不走心,劝说得很敷衍,显然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裴星悦并不搭理他,目光瞥向宣宸,他离得太远,三名至臻境已经冲到了昭王的眼前,根本来不及去救援。 但是作为昭王,若是没有后手,也不可能凶名远扬到这个程度还活得好好的。 只见一把凌空长剑悬于宣宸头顶,接着光影浮动,剑影蓬勃,长剑残影从一化四,从四化十六……瞬间铺面方圆,接着于昭王身边形成化成了剑阵,凌凌落下。 那三名至臻黑衣出手的刹那,便受到百道剑光的寒英洗礼,只是瞬间,身上增添无数伤痕。 接着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昭王面前。 这人是…… “凌空剑。” 只闻其人,不见其身,昭王身边三位至臻之一,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位。 一清皱了皱眉,没想到此人竟阴魂不散,还在追击他。 同时,一个魁梧雄壮的白发老人哈哈大笑,鱼双公公扯开那身黑衣黑甲,终于从龙煞军的队伍中站了出来。 有他们在,再加上断人头以及龙煞军誓死护卫,裴星悦显然暂时无需担心宣宸的安危。 宣宸虽然面色苍白,然而目光透过厮杀的人群,与站于山坳之上的裴星悦对在一起,接着冰冷地点了点头——抓住他。 既然如此,裴星悦的目光便对准了这妖道。 护腕被解下,连同腰封一起随手砸在地上,刹那间,原本还气息平和的年轻人周身变得狂暴起来。 以他为中心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无形之中在沸腾,隐隐约约,一只黄鸟浮现在他的黑剑上,染成了赤红色。 “大舜气数尽不尽不知道,你却尽了!” 身在他的具化象之中,不论是谁,都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限制了行动甚至压制了内力,而他的火灼,更是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炽热。 一清见此神情有些呆滞,“合一境,怎么可能?” 这青年才多大就有这个实力?他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终于不见了。 合一境大宗师的实力完全超过了至臻境,不是随便就能对付的。 想到这里,他心生了退意,一枚骨笛落入掌中,轻轻吹了吹。 这次的曲调依旧怪异,但却让那沉默不语的三名至臻不顾自己的安危,气息也瞬间变得狂暴,强行释放力量。 这显然不正常,不过裴星悦管不了那么多。 对付妖道他不敢大意,必须速战速决。 易筋经心法护住了他的心脉,让他能够在短时间内承受住暴虐的力量,赤剑锐鸣,犹如凤凰长吟,三才剑意化为三只冲天火鸟,裹挟着巨刃送去一人一剑。 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速度拉到极致,远远望去,剑意煌煌天威,对准其中一方心脉一穿而过! 尸体坠落地上,碎石颤抖,脚下的荒草无火自燃,将尸体裹挟,瞬间燎起。 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断人头,也别想在炽火之中再次重生。 空间好似被扭曲,裴星悦的目光落在余下的两人之中,接着移到了那妖道身上,后者死死捏着骨笛,接着往后倒退。 想跑! 裴星悦拖拽着赤剑,冲了过去。 两名至臻境拦在了他的路上,他们的斗篷已经被燎开,露出了凶戾的面容,眼睛红光闪烁,仿若野兽一般。 “让开!” 赤剑跺地,振起无数碎石,裴星悦持剑横扫,碎石顿时染上了红光,化为炽热利刃,对着两人要害射去。同时,他高高跃起,黄鸟爆发之下,剑意如凤凰冲天,带着裂日破晓之势,看似对准两人,却是直取他们身后的妖道,就这么劈了下去! 妖道看着由远及近,石破天惊的一剑,面无表情。 “轰——” 汾西坳下打得如何热火朝天,都不及这地动山摇闹出来的剧烈。 每个人都震惊地望向山坳之上,见那凌空的火鸟缓缓消失。 凌空剑诧异道:“这力量……合一境?” “这小子可比之前厉害多了,再跟他打,老夫是打不过喽。” 鱼双铜墙铁壁的外功还凝聚在皮肤上,不过他眼见地感受到裴星悦最后一击之下,那些不要命的黑衣人似乎收到了什么命令,还活着的都纷纷退后。 “王爷,要不要追?”非伍问。 断人头的铁链之下,全是尸体碎块,而她自己也是全身浴血,满是无垢,匍匐在地上,形如野犬。 宣宸摇头,“不必追了,上去看看。” 第69章 傀儡 裴星悦手里的赤剑逐渐冷却, 转为了黝黑而沉默。 他抬手抹了额头的热汗,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拖着黑剑走向了妖道。 虽然活捉会好一点, 但是以一对二, 不弄死有点难度。 不过最后那妖道乖觉,明明裴星悦已经绕开了那两名至臻, 将剑意直接挥在了妖道上, 没想到骨笛一响,两名至臻同时挡在了妖道的面前, 承受了几乎所有的威力,只有剑芒余威波及了他。 但一清并没有武功,即使只是余威, 也足够让他喝上一壶, 浑身不能动弹。 下方的山坳里, 战事已经到了末尾, 没了妖道骨笛控制, 黑衣人纷纷撤退, 只余下薛保的客卿及手下还在负隅顽抗。 不过昭王手下人才济济,武功高绝者数人, 不一会儿便将那些刺客屠戮殆尽。甚至连陕西军在群龙无首之下, 被林付兵带领的东临军包剿压制。 裴星悦走到两名至臻的面前, 只剩起伏的胸口显示他们虚弱的生机,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宗师, 说来挺难缠的。若非裴星悦已经有所突破,内力霸猛不讲道理,不然光周旋都能打上三天三夜。 他用剑尖挑开这俩人, 目光落在被护在下方的妖道上,突然眉头一皱,把人踢了一脚,只见那须眉白发老者转瞬间已经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这边,宣宸被凌空剑带上了山坳,走了过来,“星悦。” “宣宸,可恶,被他逃了,这狡猾的老东西用傀儡糊弄我!”裴星悦气得差点暴走,他以为这次终于能够抓到人,宣宸身上的隐患也能去除。 “说说怎么回事。”宣宸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点点,妖道狡猾,三番两次逃脱凌空剑的追杀,显然没那么容易就被他们抓住。 裴星悦将始末说了一遍,最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头,“你说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明明是一个人,能说话,能吹笛,看起来还仙风道骨,怎么转眼变成这种干瘪的尸体了?” 话落,凌空剑提剑划过那干尸的喉咙,只见伤口处不知何时鼓起了一个包,一只奇形怪状的竹节虫从里面爬了出来。 裴星悦惊了惊,“这是什么?” “是应声虫。”不知何时,宣渺也上了山坳,之前混战之时,她老老实实地躲在中军里,周围有士兵保护,在宣宸吸引了全部火力的时候,几乎没人对她动手。这会儿危机解除,自然跑了上来。 “应声虫是什么?” “一种蛊啊。”宣渺回答,接着对裴星悦一拍手,“快,给我抓住它。” 一支细长的竹管递到了裴星悦面前,然而这位之前威风凛凛,以一敌三的顺手公子,如今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也是因为黑剑支地在撑着他,实则已经离力竭不远了。 最终还是凌空剑接过了竹管,随手一抄,就把应声虫给捉住。 宣渺高兴地拿塞子塞住,兴奋道:“这玩意儿一般跟傀儡虫一起使用,一个用来控制尸体,一个当做声音应答,至于尸体这个容器,应该是活生生地被傀儡虫啃食干净后,趁新鲜炮制过的,这样看起来才逼真。” 裴星悦对着那具干尸瞬间反胃,对妖道的憎恶也越发浓烈,直接退了三步远。 第102章 宣宸问:“那傀儡虫呢?” “傀儡虫很脆弱,一旦尸体被破坏,就容易死亡。”宣渺把竹管收回自己的随身小箱子。 凌空剑道:“怪不得我追杀了他那么多次,明明已经杀了他,却还是让他逃掉。” “有这样的傀儡替身在,想要抓住他可就太难了!”裴星悦也体会到了那种憋屈,“简直就是九命猫妖。” 宣宸看着尸体说:“他应该离不了太远。” “没错,不管是傀儡虫还是应声虫,都需要操纵者在背后控制,否则这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且……”宣渺踢了踢脚下的尸体,感兴趣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到,“虫子好培养,但是这合适的尸体却非常难做,凌空前辈,你毁掉了几个?” 凌空剑沉吟道:“三个。” “再加上地上这一个,就是四个,蛊师操纵傀儡的数量是有限的,过了五之数,就容易反噬,这妖道怕是得安分一段时间。” 安分? 想到那九州鼎,恐怕也由不得他。 既然被人逃了,再追也是徒劳,而宣宸满脸倦意,已经匮乏至极,再加上裴星悦消耗过度,也需要练功恢复,众人只得作罢。 陕西军在薛保一箭穿喉之下,早已军心大乱,东临军很容易镇压,同时将各将领一并诛杀之后,陕西军彻底成为一盘散沙,很容易打散收编,当然这就看林付兵的能力。 同时,由三千龙煞军保护的“钦差”到达了陕西州府,直接突破城门,不停留地进了衙署,第一时间控制了上下官府。 这个时候,身藏多份“锦囊”的纨绔们纷纷按着老子爹们研究出来的的部署,一步一步开始实施。 在昭王恐怖的威慑下,头顶悬挂的要命之剑中,为了脖子上的那物件,即使害怕地想要昏死过去,这些纨绔们彼此鼓着气,依旧爆发出了无限潜力。 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还是请陕西州府的官员们上吊抹脖子吧! 龙煞军可怕的威名,极强的行动力,以及嗜血冷酷的名声,作为暂时递来的一把刀,宋明哲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把刀的锋利程度。 薛保的根基和人脉被一一强硬地拔除,与他同流合污的官绅也同样被血洗了宅院,城门关闭的三天三夜里,菜市口的法场上血流漂杵,染红了护城河。 不是没有反抗之声,甚至有里通外合企图开城门的人,不过有修罗之兵在手,这些人也成了倒下亡魂。 雷霆和阴霾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百姓们纷纷躲避在家中惶恐不安,但三天之后,等到昭王的座驾降临,带着壮大的东临军到达城下,城门这才开了。 拨云见月,一场风波逐渐平息。 宋明哲与裴星悦分别不过才五日,再见面之时,却恍若物是人非。 不只是他,连同十多位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身上的那些傻气和稚气消退了,变得阴沉冷肃起来,原本愚蠢无知的眼神也随着记忆远去,带着复杂的冷漠以及狂热。 明明人还是这些人,可仿佛在一夜之间蜕变成长,体会到了世间的残酷,也感受到了生杀大权的美妙。 裴星悦也不知道这个改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昭王座驾顺利进城。 薛保死了,自然满门也别想活着,空置出来的府宅就成了昭王临时住所,陆拾已经派人收拾过了。 休整之后,昭王在会客厅里召见了众人。 这是宋明哲第一次正是拜见昭王,之前也只是远远见上一面。 昭王面容苍白,倦怠的表情看起来厌厌的,但目光锐利,似一眼能望到人的心底。再瞄一眼站在他两旁的龙煞军,每个人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喘。 直到宣宸拿回昭王令,说:“你们这第一步做的很好,超过本王的预期。” 那声音真是低沉好听,难得没了阴冷,可见非常满意,这让宋明哲他们心下暗暗欣喜,然而还没松上一口气,又听到,“不过……” 心于是重新提了起来。 “偌大的陕西州府,死了大半的官吏,能用的怕是没几个吧?” 想要彻底瓦解当地势力,必然需要雷霆手段,可是这样一来,全城衙署也几乎陷入了瘫痪。 不过,这是必要的阵痛,宋明哲心里有准备,于是道:“学生已经命人粘贴告示,暂且从民间收编一些小吏顶用,以便让陕西州府的政令尽快通畅,当然也请朝廷尽快任命官员上任……”他想了想,抬头看了一眼昭王身边,只见自家大哥在身边对着他笑眯眯的,于是鼓起勇气道,“不过朝廷任命官员身份复杂,背后多有牵扯,怕是不肯为陕西州府尽心尽力。学生以为大战在前,不可掉以轻心,还不如从当地有志之士的当中选举……” 他还没说完,昭王便抬起了手打断了他,说:“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 小事? 宋明哲嘴角一抽,空缺出那么多的位置,多少人想要安插人手,他爹的信里至少有一半就是给他推荐人才的。 昭王让他决定,这权力是不是给的太大了?他忍不住瞟了一眼他哥。 而一心扑在心上人身上的裴少侠正给昭王殿下端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根本没感觉到他弟弟的询问。 “对了,杀了这么多,有逃走的吗?” 这轻飘飘的一问,让宋明哲愣了愣,他垂下头,“有……” 偌大的陕西州府,就算龙煞军再雷厉风行,可数量终究也只有三千,怎么可能将所有人都给看住,更何况他们并非地头蛇,总有漏网之鱼逃窜离开。 宣宸似乎并不意外,他放下茶盏,托着腮,不冷不淡道:“看来反叛军的地盘要再一次扩大了。” 裴星悦和宋明哲一起怔然,但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毕竟是薛保的部下,正在苦战的一半陕西军若是听闻指挥使被昭王所杀,怎么会不方寸大乱?甚至直接倒戈都有可能。 宋明哲一想到这里,后背瞬间沁出了冷汗,“……是学生考虑不周。” 这事细细探究也不关宋明哲的事,裴星悦忍不住看向宣宸,后者道:“传本王命令,陕西军于三日内撤兵回城,逾期视反贼处置。” “撤兵的话,那沿途百姓怎么办?”宋明哲忍不住问。 “东临军会驻扎在最近的两座县城,百姓要走还是留,随他们自己。” 宋明哲张了张嘴,心说那丢的地盘也太大了,真的不会让反叛军壮大实力,然后不可挽回吗? 而且为什么不打呢?援军不都已经到了吗? 然而宣宸说完便摆了摆手,示意退下了。 千里奔波,还遭遇敌袭,哪怕有宣渺一路随医,还有裴星悦时不时地输送内力支撑,面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裴星悦看了看宋明哲,密音传信道:“你先回去,待会儿我来找你。” * 裴星悦把药端到宣宸的床边,此刻人正裹在被窝里,里面放了四五个汤婆子都还瑟瑟发抖,眉毛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宣宸。” 他把手伸进了被窝里,却又被抓着丢了出来。 “就一点内力好不好?”裴星悦哄道。 “不好,我很清楚感受到它动得越来越频繁了……”宣宸全身只剩了一个脑袋在被子外,嘴唇都在打颤,“它想吞噬你。” “那你呢?”裴星悦轻声问。 宣宸的眼神顿时深沉起来,带着浓浓的占有欲道:“拆吃入腹。” 裴星悦被他看得身体发热,“既然不想吸收我的内力,那总得喝药吧?” 有裴星悦这炽热内力作为十全大补,这些药的疗效对宣宸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但是他还是伸出了手,慢慢支撑着自己起身。 这幅模样,裴星悦看得很不好受。 宣宸笑了笑,“你喂我,我没力气。” 可是这玩意儿这么难喝,不一口闷了,一勺一勺子喂恐怕更恶心,而且…… 见裴星悦犹豫,宣宸道:“无妨,我早就已经习惯,味觉也已经很迟钝了。” 但是被心上人呵护的感觉却能让寒冷变得温暖起来。 “好。”裴星悦没犹豫,侧身坐在宣宸身边,舀着一勺递到了那几近无色的唇边。 宣宸低头一抿,苦涩、腥气立刻传遍了味蕾,接着作呕到了喉咙,他皱了皱眉,强行压了下来。 接着便是第二口,继腥苦之后,还有一股奇异的灼热? 在第三口之时,裴星悦的手被握住了,只见昭王殿下面如寒霜,死死的盯着他,“这里面放了什么?” “啊?”裴星悦心中一跳,心说不会吧,这都能喝得出来?但是面上还是镇定地装傻,“药不都是这味道吗?渺姐姐难道改药方了?” “裴星悦,你想死吗?”这几个字几乎从宣宸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切齿的怒火。 完了,连名带姓地叫,那是彻底惹怒这人了。 “就放了一点点,没什么事。”裴星悦无奈道,“你知道的,我身强力壮,真不怕这点……”眼看着昭王出离愤怒,握着他手腕的手似乎要揍他,他连忙惊叫道,“哎哎哎,要洒了,要洒了,洒了可就白费了!” 第103章 昭王额头青筋毕露,克制到了极致才没失态。 裴星悦哄道:“要不,先喝了再跟我算账?” 于是手上的药碗一空,只见宣宸仰头干下之后把碗一扔,瓷器碎裂声中,他猛然攥过面前青年的衣领,一把拉向自己,接着咬向对面的唇。 凶猛得仿佛要吃人一般。 “没有下次了!” 裴星悦怔愣了一下,接着唇上刺痛传来,“嘶……你属狗的呀!” 宣宸冷冷道:“闭嘴,放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裴星悦于是便笑了,眸光灿灿,染着欲色,唇舌交缠之中,他轻声道:“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再喝别人的血,再吸收别人的内力……宣宸,你是我的!” 第70章 真相 一句你是我的, 瞬间熄灭了昭王殿下无处发泄的怒火。 宣宸最终把人推开,内力激发了热血流转于他的体内,让手脚冰凉的他开始回暖起来。 但这并不让他高兴, 反而更加郁闷, 他努力熬着,最终还是逃不过趴在裴星悦身上吸血的命运, 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蛛王傀。 他躲进被子里, 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裴星悦,闷闷道:“你走吧。” 裴星悦的心顿时柔软的一塌糊涂, 摸了摸宣宸的头发,说:“宣宸,如果上天注定我们迈不过这道坎, 那和你一起死, 我觉得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被子里传来一个反驳, “我不想死。” 裴星悦笑眯眯地顺着他说:“嗯, 我们要长命百岁, 白头偕老。” 这简直是最美好的奢望, 但就这具破身体,可能吗? 宣宸在被子里握成拳, 一股股阴暗的黑水裹挟着砒。霜蜜糖交织在一起, 让他畅想未来之时, 又不得不被沉重的现实扯回地狱,最终他咬牙切齿道:“明日,出发前往蜀地。” 裴星悦没有异议, “好。”反正这人去哪儿,他陪着到哪儿。 “苗疆什么时候去?” “我让宣渺先回春霖岭,等九州鼎之事了结, 再与她会合。” 事情是真的很多,裴星悦起身重新给宣宸盖好被子,接着手指拂过地面掀起一道劲风,将地上的碎瓷片规整起来,防止人起来伤了脚。 突然,听到叮当的落地声,裴星悦发现地上多了一块牌子,回头见宣宸的手缩回了被子里。 “这是……” 宣宸没转过身,只是说:“给你弟弟。” * 宋明哲还在想着,除了没有兵权以外,宣宸给他的权力相当于统领整个陕西州府,可这毕竟没有直接任命,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他正想跟自家大哥商量一下,就见裴星悦递来了令牌,这一块可不是昭王令,而是薛保的陕西节度使令。 有这枚令牌在手,他就能代职陕西节度使。 “明哲,当日在树林里说的话,正一一实现,还望你继续前行,莫辜负青云之志。” 把这么沉重的担子放在这样一个少年身上,简直滑稽又悲哀,但事实上,乌泱泱的朝廷里的确找不出一个能支撑得起的人。 至少,宋明哲那颗赤忱热血的心还没有熄灭,他是真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宋明哲捏紧令牌,那为国捐躯的信念被彻底点燃,狠狠点头,“大哥放心。” 少年人,天真也无畏。 裴星悦非常欣慰,正在这时,宣渺走了过来,“小裴。” “渺姐姐。”裴星悦唤道。 一旁的宋明哲立刻行礼,“见过长公主。”说着,他忍不住瞄了瞄裴星悦,心说叫得可真亲切。 宣渺笑眯眯的目光落在宋明哲身上,眼前顿时一亮,别有意味道:“小裴,这是你弟弟呀。” 虽然脸庞还稚嫩一些,不过凭她的火眼金睛,以后长开了必定跟哥哥一样俊俏,而且儒雅端方,又是不同款式的美男子。 想到这里,她上前一把托起宋明哲的手臂,矜持地微笑道:“宋公子小小年纪,已然能担当重任,真是英雄出少年,未来前途无量啊!” 宣家人长得都出色,宣渺人模人样起来,也是一位端庄秀美的公主,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长公主过奖了,昭王殿下托付,学生不敢不尽心。”宋明哲一想到这位即将成为自己的嫂嫂,心情很是激动,一心只想着要给自家大哥长脸,便忽略了这位长公主一直托着他手臂,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上手了。 “啧,有这份心是好的,可也要注意身体,宋公子这段时间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了吧?”宣渺柔声道。 宋明哲闻言不好意思道:“令长公主看笑话了,不过我年轻,无妨的……” 宣渺立刻往前一步,打断了他,“本宫可不是危言耸听,瞧瞧你的脸色……”她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宋明哲的下巴,凑近道,“眼底青青,眉宇见暗,是忧思过重,郁积于心的征兆,再继续下去,可是要生病的。” “长,长公主?”宋明哲被宣渺这大胆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忍不住求助地看向他哥,心说这是不是太靠近了。 宣渺最喜欢这种稍微逗一逗就脸红的小公子,更是欢喜不已,抓过他的手腕把脉,“宋公子要是信得过本宫,不如去我那儿,我给你开个药方,调理调理如何?” 宋明哲:“……”他睁大了眼睛。 不是,他哥还在这儿呢,长公主这是要干什么? 调戏他? “不,不必了。” “哎,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生呢?”宣渺看向裴星悦,笑道,“是吧,小裴?” 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问情郎?宋明哲惊悚了,难道就不怕他哥不高兴? 时间相处久了,裴星悦就算再迟钝也明白宣渺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禁头疼道:“渺姐姐,明日我们启程就要出发了,宣宸的药你准备好了吗?” 他说着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宋明哲撤回来,挡在了身后。 宣渺笑嘻嘻道:“那当然,待会儿就给你们送过去,不过呢,本宫一个人拿不了,不如请宋公子帮忙?” 宋明哲心说那还得了,明明旁边有他哥哥,再不济还有侍卫下属,怎么就让他帮忙了? 他赶紧将脑袋一缩,不吱声。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属下陪长公主去。” 裴星悦和宋明哲一起回头,见一个冰冷冷的黑衣男子走过来,他抬起手对着裴星悦行礼,“裴公子。” 裴星悦回礼,“非伍。” 非伍一来,宣渺立刻舍了这俩兄弟,眼里就没别人了,她幽幽地抬起手绾过耳边鬓发,眉毛一挑,眼神勾了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 宋明哲看着宣渺拉着非伍离开的身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替裴星悦感到委屈。 他用胳膊肘支了支旁边,“大哥。” “嗯?” “明日昭王就要离开了吗?” 裴星悦点头,“嗯,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陕西州府就交给你了。” “好,不过你和长公主岂不是要分开了?” “是啊。” “那你还由着她拉着别的男人离开?”宋明哲感到不可思议,还是说,方才已经亲热过了,这会儿长公主换个情郎他也不介意了? 可是,明明在昭王府的时候,裴星悦还一颗真心向明月,不惜大清早地将宋府的荷花池撸秃了讨心上人欢心。 裴星悦顿时莫名地看向他,“为什么不可以,男未婚女未嫁,长公主想跟谁在一起,不是她的自由吗?” 宋明哲张了张嘴,“啊?” 裴星悦疑惑,“嗯?” 宋明哲吭哧吭哧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他一把将裴星悦拉到无人的角落里,还左右看了看说:“大哥,老实说我的嫂子究竟是哪家千金?” 千金……裴星悦一听,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不会以为……”他指了指那两个背影中属于宣渺的那一个,“她?” 宋明哲点头,“不是吗?” 裴星悦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蓦地提高声音,“怎么可能!你什么眼神!”他忍不住敲了一下宋明哲的脑门。 看裴星悦这个反应,宋明哲顿时明白自己搞错了,他摸着自己的脑门讪笑起来,“对不住,大哥,是我想岔了。可不是长公主,又会是谁?这个大军里也没有其他女人啊?” 裴星悦:“……”他不吱声了。 宋明哲歪了歪脑袋,大着胆子指了指哥哥的嘴唇,“而且你们也太激烈了,都还没结痂呢!” 裴星悦的耳朵红了,他抿了抿唇,心说被这小子抓到两次,有点羞耻,是该点克制点。 “人应该就在这府里面吧?到底是谁啊?”宋明哲自言自语,任脑袋瓜再怎么聪明,也找不出一个符合标准的。 “你别想了,你猜不到的。”裴星悦冷漠道。 “可是大哥,你既然要跟昭王离开,那嫂子我是不是得照看一下?” 第104章 裴星悦一口回绝,“不需要。” “为何?” “人我自己照顾,哪儿需要你。” 宋明哲很不解,作为昭王的贴身侍卫,裴星悦怎么照顾其他人,难道带着一起走? 裴星悦不想跟他多掰扯,走出了角落,“行了,你忙你的去吧,别想东想西,我先回去了。” 宋明哲挠了挠头,乖乖道:“哦。” 正在这时,有人喊道:“裴公子!”只见左右张望的林付兵一见到裴星悦,顿时大步走了过来,“真是让我好找啊,你们怎么躲在这儿?” 裴星悦与林付兵不太熟,没回答后面的问题,只是问:“林将军有事?” 林付兵的表情顿时为难起来。 裴星悦纳闷地看着他。 然后林付兵说:“裴公子,这一路上我问了好几位与叛贼交手过的陕西军,那些叛贼不仅人数众多,其中更有类似于龙煞军那样力大无穷,又不知疼痛的士兵。虽说薛保不是个东西,为保存实力节节败退,甚至到了最后还勾结妖道,但陕西军也并非全然孬种。东临军还未曾与叛军交战,不过我算着双方战力,怕是……” 说到这里,林付兵的脸色比较难看了。 不过裴星悦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觉得陕西军加上东临军,就算面对叛军,也可能战胜不了?” 这话虽然很打击士气,但林付兵还是点了点头,“并非末将推脱,龙煞军是什么实力,当初我带领伏击昭王,实在深有体会。东临军当时死了三万人,赵大人被擒都无法拿下那五千人啊!” “可林将军你跟大哥说又有什么用,这事得直接面见昭王!”宋明哲走出来,不太赞同道。 裴星悦只是一个侍卫,他又不管上阵杀敌之事。堂堂东临军主将自己不敢跟昭王坦诚不敌,倒是将这种问题抛给别人,这不是在为难裴星悦吗? 宋明哲年纪再小,也在官场浸润多年的宋成书身边耳濡目染,一下子就看出了对裴星悦不利之处。 林付兵被这么一说,神情不由呆了呆,接着面露古怪地看着宋明哲,“若是裴公子觉得为难,那……” 裴星悦摆了摆手,“无妨,我去问问他,他应该有自己的考量。” 林付兵立刻感激道:“多谢裴公子!” 裴星悦走了,林付兵松了口气,然而他刚要离开,却被宋明哲扯住了。 只见宋明哲目光不善,说:“林将军,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毕竟在下代掌陕西州府,此事跟我息息相关。若有为难之处,你我也好一同承担。” 裴星悦一个江湖侠客,不懂上位者心思,万一昭王认定下属互相勾结,将气洒在哥哥身上怎么办? 林付兵:“……宋公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宋明哲一愣,“何意?” 林付兵看了看两旁,低声道:“你没看到裴公子的这儿吗?”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宋明哲怔然,接着不自在起来,“林将军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竟然也关注这种事。” “唉……不关注不行。”作为戴罪立功之人,为了东临军,为了赵奇,为了自己的前途,林付兵当然得小心昭王的一举一动。 别看他一个大老粗,可这一路上,他真真切切地看出昭王对裴星悦的与众不同,同吃同住同睡不说,连陆拾和非伍都不往前凑。 满身戾气和阴郁的昭王,只有面对裴星悦的时候才会收敛那阴晴不定的脾气,还会展现出惊掉人眼睛的温柔。 要说他们之间没点什么,林付兵都不相信,更何况都“证据确凿”好多次了! “我哥就算跟人有私情,那又如何,男未婚女未嫁,昭王也管不到他头上。”宋明哲正气凛然道。 林付兵嘴角一抽,一时无言。 “林将军,你说是不是?” 林付兵抬头望天,有些不想多谈,但想着以后他俩也互相配合,只能透露道:“裴公子日日夜夜与昭王殿下朝夕相处,你说哪儿来的机会与旁人私情?” “不跟旁人,难道跟昭王吗?”宋明哲都气笑了,然而笑过之后,看着林付兵一脸同情的表情,眼睛差点掉出了眼眶。 “我哥他,他,他真的……”宋明哲难以置信地结巴了。 林付兵揽过宋明哲单薄的肩膀,理所当然道:“所以啊,这种问题当然得先请说得上话的“王妃”帮着试探一下,毕竟面对昭王,你我都害怕。” 宋明哲:“……” “以后还请宋公子多多包涵。” 宋明哲:“……” 他的嫂子是,是,是昭王? 天哪! 第71章 丰县 第二日, 裴星悦和宣宸启程前往蜀地。 至于林付兵所担忧的问题,昭王只留下了一道手令——撤兵死守,等待援军。 “东临军难道不是援军吗?还有哪儿来的军队会来支援?”林付兵不敢问的话, 路上, 裴星悦疑惑地问出来。 如今的大舜,地方全部各自为政不说, 都观望着陕州叛乱的结局, 如果被昭王强势镇压,自然便熄了某些心思, 但如果连昭王都奈何不了……裴星悦无法想象中原大地会乱成什么模样。 这个时候,试问谁愿意把手里的兵力送给朝廷来消耗?那可都是分土列强的资本。 宣宸拢了拢披风,不缓不急道:“谁的野心最大, 谁就会出兵。” 嗯?裴星悦脑袋微微歪了歪, 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宣宸做事向来有把握, 他说有援军, 那就一定有。 马车摇晃了三日, 终于渐渐听到了人声。 裴星悦掀起帘子,望着前面的城墙, 不由惊喜道:“宣城, 咱们到丰县了!” 丰县是进入蜀地的必经之路, 同时也是他们少年时相遇相处相许的地方,不管是宣宸还是裴星悦,高兴也好, 痛苦也罢,记忆留在心底,弥足珍贵。 裴星悦回头看向宣宸, “你说,我们两家的宅子都还在吗?那条密道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宣辰眸光微动,“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龙煞军护卫,不管是谁都纷纷让开了道,马车大张旗鼓地进入了这个繁华的县城,于黄昏的时候停留在了裴星悦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 落日余晖,金色夕阳落在陈旧的匾额上,布满皲裂的痕迹依旧可以看出“行风镖局”四个顿挫有力的字。 他抬起手轻轻地按在斑驳的大门上,只需稍稍用力,门开了。 里面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敞亮的校场,停着多辆马车,边上放着一个又一个的辎重箱子,好随时随地出镖。 依稀中,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姨姨还在呼唤他的小名。 “悦悦今天练功了没,赶紧去,小心你娘生气。” “这趟镖去北边,那里的皮子好,回头给悦悦带张老虎皮来,怎么样?” “悦悦,尝尝姨做的竹筒腊肉,好不好吃?” …… 裴行风是半步至臻的强者,收了不少徒弟,等裴星悦出生,裴家上下都有一百多口人了。 除了他娘裴巧巧从小对裴星悦严格要求,其余各个把这小祖宗宠上天。 他们的音容笑貌伴随着院子里的物件一一浮现在裴星悦的面前,很快模糊了他的眼睛。 “我随师尊一走就是五年,当时都没来得及收敛他们的尸身。”裴星悦面露愧疚,“等我下山之后,再过来,这院里就空了。” 身后,宣宸走过来轻声道,“放心,都葬在后山上。” 裴星悦抬起袖子摸了一下眼睛,笑起来,“我去祭拜过,一直不知道谁如此大义,毕竟裴家遭遇这样的大难,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普通人哪儿敢随便沾惹?”说到这里,他拉起宣宸的手,“走,我们往里面瞧瞧。” 这样灭门的凶宅,不要说有人买了,一般人就是靠近都嫌晦气,是以里面的东西都是照旧的。 血迹已经褪色,裴星悦熟门熟路地走进自己的卧房,一把将脆弱的床板给掀起来,顿时灰尘飞扬。 宣宸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裴星悦咳嗽了两声,扬起手挥舞,回头道:“你往后再退一退,我把密道打开。” 宣宸退后两步到了门口,只听到咔咔两声,裴星悦拆了隔板,接着内力起手上聚起一道劲风,吹开了周围尘土。 他往里面探了探,惊喜道:“好像没塌,宣宸,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当初少年身量还没长开,密道堪堪可通过,如今都是大男人,再看这入口狭小的,估计里面得爬着往前走,还得蹭上满身泥灰。 宣宸敬谢不敏,“你自己爬吧。”他反倒是拿起旁边积灰的小玩意儿,看了看。 裴星悦于是也不说了,自己弯着腰,曲着背,在黑暗里摩挲着往前进。 他走得很慢,年少之时几乎夜夜行走在这个密道里,每次都抱着期待和雀跃的心思来他的明月小哥哥,如今重回故地,仿佛一步一个回忆。 第105章 离终点的地方倒是宽敞了一点,不过裴星悦却捡到了一件厚实的衣物,这是当初被宣宸拉到密道里躲过杀身之祸的地方,然后就一直藏在这里。 密道里终究有些寒凉,年少的他抱着这件衣服度过了一个月,当时只觉得度日如年,身心已死,痛苦万分,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患难与共的甜蜜。 他推开了上面的隔板,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衫,一边掸去头上的尘土,然后看到了熟悉的房间。 奇怪,宣宸的屋子虽然还是那模样,却是崭新许多,他摸了一把桌面,一点灰都没有。 裴星悦推开门,很快就发现了周围不少龙煞军,院子里陆拾正指挥着侍卫守备站岗,回头见到他说:“裴公子,今夜我们就住这儿了。” 当年的裴星悦偷偷摸摸地来,就怕被宣宸的“家里人”发现,给对方招惹大麻烦。这次,他光明正大地走在这个宅子里,望着远远缓步走来的昭王。 “宣宸!”他喊了一声。 昭王抬眸,疑惑地问了一句,“作甚?”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迎着裴星悦灿烂愉悦的笑容,宣宸微微愕然,接着哂笑了一声,回答:“嗯,在一起了。” * 丰县是蜀地必经之路,也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各路人马纷纷齐聚在这里。 白日的喧嚣散去,夜晚来临,浮在江湖之下的涌动也开始了。 裴星悦握着剑沿着纸条上的地址,敲开了一个宅门,一走进大堂,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裴星悦一诧,“咦,你们都在。” 里面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初热血上头,被罗振威骗到京城刺杀昭王,又倒霉地被关到地牢,最终被各家长辈领走的名门正派少侠们。 青岚学宗的沧心远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分别多日,趁此机会,大家聚一聚,也交换交换信息。” 孤鸿派封青云就直接了,他看着裴星悦问:“昭王也打算抢夺这口鼎吗?” 裴星悦眉毛一扬,“什么叫抢夺,九州鼎可代表国运,本就是帝王所拥有,昭王不过是打算收回朝廷罢了。” 这官里官气的话直接噎住了在场几人,郭深看向丁宁,“丁师姐,你请他来做什么?”这不活脱脱一个朝廷走狗吗? 丁宁无语道:“裴公子,莫要开玩笑。” “好吧。”裴星悦坐下来,将剑搁到一旁问,“我来得晚,各门各派对于这鼎可是研究出什么章程了?到底要不要挖出来?怎么挖,什么时候挖?你们可知这鼎因为什么而埋下?”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裴星悦笑道:“不说,昭王眼线遍布各地,迟早我也能知道,但是关于这九州鼎的另一些消息,你们可就无缘了。当然,昭王手下人才济济,他又亦正亦邪,万一给正道盟添点麻烦,届时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九州鼎的传言来自魔教,正道盟并不傻,早已想到其中很可能藏着更大的阴谋,毕竟这实在太玄乎也太突然,他们迫切希望知道更多的消息,好确定真实性。 而裴星悦一半属于江湖,一半属于朝廷,从他入手比面对昭王更容易一些,是以才有今夜之邀。 可惜跟宣宸在一起久了,单纯的裴少侠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迂回的攻心之术,三言两语就掌握了主动。 想要消息,可以,拿你们手中的来换。 丁宁不喜欢弯弯绕绕,于是率先回答:“八年前蜀地水患,西南王为平定此事埋下九州鼎,让粮食得以顺利运出支援北疆,此事大家都知道了,就因为如此,才觉得这鼎更加神奇。” “既然知道西南王所为,你们还挖出来?知道他为了隐藏这件事,做了多少事情吗?” 沧心远叹息,“说实话,正道盟不是没考虑过若是将鼎挖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我们也曾派遣懂水利之人查过陕州地貌,虽然无法排除是否是神鼎埋入才造成旱灾,但若想缓解灾情,必然是挖旁边州府的水渠更快一些。只是就算有正道盟辟谣,但神鼎之中的武功秘籍和巫术依旧太诱人,哪怕我们不挖,也会有人偷偷挖。蜀地的山川河流遍布,不是靠正道盟管理就能守住的。” 沧心远作为青岚学宗山长首徒,知道的显然比旁人多一些。 “而且魔教在其中浑水摸鱼,搅弄是非。江湖传言已经换好几拨了,正道盟每次辟谣,总会衍生出其他说法,挑起纷争,已经极大损伤了盟主威信。不怕裴公子笑话,若放任不管,怕是马上就会传出正道盟阻止旁人就是为了独吞绝世武功,又野心勃勃,染指天下的谣言。思及此,各大门派商议之后,盟主还是决定将鼎取出,至于究竟如何,一观便知。” 他说完,周围纷纷点头。 此事,显然不是一个青岚学宗就能决定,各大门派共同参与。 但冠冕堂皇说了一堆,到底还是要挖出来。这一点,裴星悦没有意外,妖道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不惜让息壤暴露在人群之中,便是打定让九州鼎现世。 他也算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挖?” “不知裴少侠可听闻过这句话——王君山,七里洞,黑水旋涡有交汇,活水脉中神鼎现。” 裴星悦点头。 沧心远道:“蜀地多山多水,王君山更是一处高峻连绵的山脉,下方因水流冲刷,逐渐演化出七个洞穴,便名七里洞。那里人迹罕至,可谓是险地,当然对于武林高手来说不算什么。可歌谣出现那么长时间,依旧无人下水挖鼎,或者说没有成功,便是因为其中的黑水旋涡。” 这点裴星悦也听过,“听说黑水旋涡周围的水域,船只一靠近就沉,水性再好的人也无法动弹。” 丁宁颔首:“没错,我们凝水宫就在水之畔,各个水性极好。之前有师姐妹大着胆子下去探查过,差点就回不来了,这还只是在旋涡外围的水域。” 裴星悦些许惊讶,“这么难挖,你们可想到办法了?” 郭深道:“黑水旋涡也是有季节性的,每年夏季大汛之时,怒浪惊涛,湍急非常,即使是至臻境高手下水,也难以摆脱旋涡。但是一到冬季,据我所知,汛期结束,水域会稍稍褪下水位,也会因为寒冷结冰,连同旋涡的流速相应减慢,同时吸力变小,这个时候内力深厚之人可以在下面活动。” 了觉算着日子,“阿弥陀佛,如今已至秋末,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 所以,时间不多。 “我们知道的已经说了,而裴公子你所知道的,是否也该一并告知?”封青云不客气道。 裴星悦见众人都看过来,他不紧不慢地笑了笑,“不急,我还有一个问题。” 沧心远皱眉,“什么?” “既然已经有办法了,这鼎大概是能挖出来,不过……取鼎之后,正道盟打算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最为敏感,也是各大门派或者江湖豪杰愿不愿意配合正道盟行事的关键所在。 鼎都想要,但靠单一的门派,或者自己的实力必然不够,那么在互相合作之下挖出鼎之后,面对“功臣们”,向来光明磊落的正道盟又如何分配享受这一成果? 裴星悦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名门正派的嫡系弟子,既然都已经在一起行动,可见关乎利益分配,各自的门派也都等到了满意的结果。 丁宁看向沧心远,后者沉吟之后点了点头,于是回答:“很简单,只有至臻境之上的强者才有这个实力下水取鼎,那么自然这鼎也属于这些门派共同所有。” 裴星悦眉峰微扬,“凡是有点影响力的门派总有一两位至臻境强者坐镇。” 沧心远说:“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本是四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将会提前,定于半年之后在青岚学宗举行。” 裴星悦皱眉,“以武决定归属?” “不错。江湖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胜,既然谁都想要,那就以武功强弱来决定,不是很公平吗?” 裴星悦笑了,“如果这样,那么拥有合一境大宗师的门派可就笑傲江湖了,说不定连向来不理俗世的国师为了冲击仙人之境也得离京走一趟。” 沧心远道:“合一境大宗师排除此列。” 裴星悦一愣。 丁宁叹道:“其实九州鼎之内很可能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个魔教妖人混淆视听的谣言罢了,但群雄追逐,正道盟也不得不顺势而为。” 第72章 齐聚 一个似真亦假的神鼎传说, 却掀起了中原大地腥风血雨。 魔教,武林正道,朝廷……包括处在暗中的古月余孽, 纷纷聚集到这个巴蜀之地。 只要不是蠢人, 总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五大门派让嫡传弟子在昭王入丰县的第一个晚上找上裴星悦,便是存了与朝廷合作的心思。 对方坦诚, 裴星悦也不再藏着掖着, “不管你们信不信,皇宫之中也有个九州鼎, 却是西南王从上清妖道手里以假乱真骗过去的。” 第106章 “妖道要九州鼎做什么?”丁宁惊疑不定地问。 “为了炼制蛛王。”裴星悦掏出随身携带的那三张人皮图,除却关于宣宸的这张,其余摊开在桌上。 刹那间, 几人连忙举着油灯凑了过来, 纷纷震惊。 “这是……” “国师曾前往西域, 查探古月遗迹, 而这是昭王炸了天上宫密室后得到的信息, 作为古月余孽, 妖道所做一切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幅图……” 江湖人在宣宸看来都是一群头脑简单,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一身没处施展的热血, 名为侠义, 实则吵吵闹闹目无法纪, 最是容易被人煽动利用。 但即便如此,宣宸也不愿意见到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妖道的谜团里打转,被人利用, 若是坦诚真相,能够令其警觉几分,总比隐瞒着要好。 同为中原人, 哪怕大舜朝廷再不像话,正道盟总不至于帮助一个西域妖族来此改朝换代吧? “九州鼎里自然没有武功秘籍,否则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位绝顶高手——西南王,他也不会死在黄元坡。至于号令天下的巫术,我猜便是这以息壤为炉,炼化出的蛛王之蛊,所有曾服下丹药之人,都会成为他的傀儡。” 这里面还可能包括宣宸,控制住了摄政王,那大舜的确是完了。 这个秘密果然让众人惊骇起来。 “这是真的?” “怪不得这神鼎的传言来得如此蹊跷,原来是要借助江湖豪杰的力量将他挖出来!好歹毒!” 几人连连点头,但同时郭深又面露疑惑,“那他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正道盟岂会眼睁睁地看着这鼎落入魔教手中?” “没错!魔教虽然也有合一境大宗师,但多年前被无为学士所创,至今未曾恢复功力,更别说各大门派皆有多位至臻境坐镇,这鼎就算挖出来,也轮不到他们来抢!” “可此事难道妖道没有想到吗?他又如何从正道盟手里取鼎?” …… 疑点重重,矛盾重重,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裴星悦身上。 说实话,这点裴星悦也不清楚,宣宸派人不断刺探,似乎也没什么收获。 “昭王已经派人前往西域古月调查,但我们对妖道得了解依旧甚少,在没什么结果之前,只能请正道盟多多注意。” 几位少侠互相看了一眼,沧心远道:“放心,此事关系重大,我必定如实禀报山长。” “我也是。” * 裴星悦一边替宣宸解下发簪,一边将武林大会之事告知于他。 宣宸闻言挑眉,“正道盟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排除合一境,那至臻境呢?哪个门派能跟他们比?” “至少不会因为夺鼎大打出手,让妖道有机可乘,凭五大门派的威信,应该没人造次吧。”裴星悦说。 宣宸冷笑道:“谁说没人?” 裴星悦一愣,“还有谁?难不成是魔教?” 宣宸起身,走向床边,“自是本王。” 裴星悦吃了一惊,“啊?” “这种要命的东西,我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旁人是信不过的。”宣宸眉眼咄咄锋利,藏着暗芒,然而不过一瞬,便又柔和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 这种临近冬天的日子,绝对是宣宸的煎熬,裹再厚依旧感到寒气森森,手中捧着小暖炉都不暖和。 裴星悦没有犹豫,率先脱了衣裳上了床,内力一散,直接将床铺烘得暖暖的,“可以了。” 话落,一个冻得发抖的身体就钻了过来,冰脚直接伸进了他的小腿之间,同样寒手摸上了他的胸膛。 即使裴星悦一身热气,也被冰得瞬间龇了龇牙,那感觉酸爽无比。 宣宸还笑眯眯地问:“冷不冷呀?” 从雪地里抛出来的冰雕都没这么冷,裴星悦心疼道:“没事,一会儿就暖和了,不过……” “嗯?” “宣宸,你不用抱我这么紧吧?”裴星悦苦笑道,“我连手脚都不能动弹了。” 也就有被子盖着看不清,此刻的宣宸如同一个八爪鱼一般死死地钳在裴星悦的身上。 他真成了一个暖床工具。 宣宸的唇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可我舍不得放开。” 这略微委屈的几个字仿佛是一个魔咒,让裴星悦的心瞬间就软了,算了,他高兴就好,“那就睡吧。” 宣宸嘴角一弯,心中温暖,“宣遥来信了。” 这突然一句话,让正闭眸的裴星悦睁开了眼睛,“华怡郡主?她怎么说?” “八年前她未曾随军,不过也知道当年西南军为粮草所困,解局的是一个高人。” “高人?” “嗯,听说是忽然出现,与西南王密谈之后,西南王连夜点兵回中原,过了不久蜀地水祸消失,运送出了救命粮草。这点还是宣遥当年从一个断腿退隐的副将口中得知。那副将还说,这高人不仅会堪舆风水,结阵封挂,而且武功出神入化,连西南王都恭敬有加。” 裴星悦一愣,“西南王自己就是至臻境强者,莫不是合一境?” 宣宸道:“凭黑水旋涡的危险,王君山的地貌,就算只是把鼎放下去,还要恰如其分地放在阵眼的位置,至臻境办不到。” “天下合一境屈指可数,会是哪个?” 宣宸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把捏住裴星悦的鼻子,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他,“那个时间,就只有一位合一境在蜀地附近徘徊,还装模作样地跑桥下摆摊算卦。” 裴星悦眨了眨眼睛,嘿嘿傻笑了一声。 “哼。”宣宸立刻把手缩回了被子里,喟然叹息,“关于这鼎,天都真人没透露一点消息给你?” “没有,要不是宋成书提醒,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玩意儿。”裴星悦说到这里,不禁埋怨道,“这老头儿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跟我有关,嘴巴那么严干什么!” 宣宸总觉得不对劲,于是便道:“挖鼎之时,星悦,你要不也下去?” “好。” 宣宸迟疑着,“会有危险。” “我自保无虞,倒是你,别忘了让凌空剑前辈和鱼双公公护在你身边,我不在的时候,就算是妖道出现,你也不许以身犯险!”裴星悦严肃道。 宣宸拢了拢被子,闭上了眼睛。 裴星悦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便催促道:“你听到了没有?” “我睡了。” “宣宸!” 昭王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裴星悦磨了磨牙,看着那侧脸,凑到耳边道:“别装傻,你先答应我。” 宣宸把脸埋进被子里,捂住了耳朵。 裴星悦气笑了,一把将人挖出来,然后咬在那淡色的唇上,用了点力。 宣宸蓦地睁眼,吃痛道:“属狗的呐。” “彼此彼此,快,答应我,不许背着我乱来!”裴星悦双目炯炯有神,倍儿精神,居高临下很有威慑力。 宣宸拿手挡住眼睛,低低地笑起来,“我要是不答应呢?” 裴星悦傻眼了,他不明白,这是有什么难度吗?还是说那天昭王殿下另有安排? 他正胡乱想着,忽然两只手臂饶过了他的脖颈,接着强势地将人拉下来,鼻尖凑着鼻尖。 “你哄我啊,哄我高兴了,我就答应你。”明明是撒娇依人的话,可放在昭王嘴里却充满了霸道意味。 裴星悦看着对方一脸坏笑,心说哄什么哄。 但想是这么想,嘴巴却很诚实道:“我求你了。” * 白雪飘飘洒洒从空中落下,点缀深沉如墨的高山峻岭。 冬季的蜀地,除非仗持一身武艺,否则别想走进这大山大川之中。 若是往年,这里人迹罕至,千鸟孤绝,犹如被封印一般。但是这几日,凶险的七里洞上峭壁上时不时地出现了不少人影。 为了这黑水旋涡中的神鼎,即使再寒冷,再险峻,江湖上的高手都纷纷聚集而来,早早的在七里洞上找好了落脚点。还有的是对神鼎并无觊觎之心,也自知武功不够,与所谓的秘籍和巫术无缘,却为了见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会”,千里迢迢过来凑热闹。 王君山脚下的搭起了一个个棚子,会做生意的百姓冒着严寒煮起了姜汤和热茶,给武功不够高,又想知道结果的武林人士有个等待的地方。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黑水旋涡附近的水域开始结冰。 各大门派也不再只是派人查探,中流砥柱出现在山脚下。 “青岚学宗、孤鸿剑派、凝水宫、百川盟……我看凡是武林中叫得上号的门派都来了,各个有至臻境强者坐镇。” “这么大阵势,你们说真有那秘籍和巫术吗?” “谁知道呢,大家说有就有吧,反正也落不到咱们手里。我呀,远远地瞧上一眼就满足了,半年后再顺着去武林大会凑凑热闹。” “可怜魔教找了那么久的神鼎,最终还是得归正道盟,难道他们就这么甘心了?” 第107章 “不可能!圣火教身影就没消失过,我听说他们教主为此都提前出关了,怕是马上就得到。” “嚯,那位可是合一境大宗师,看来有一场大战喽!” “哎哎哎,你们看那边,那不是……” “龙煞军!” “昭王竟然亲自来了,看来传言不虚啊,连朝廷都心动。” 身着黑衣黑甲,脸上带着恶鬼面具,腰跨冷刀,充满了寒冷的煞气,在昏沉沉的雪天里,犹如沉默的乌云,蛰伏的毒蛇。 不论他们走到哪儿,都好像阴兵过境,踩出了一条不属于人间的修罗道。 哪怕是江湖高手,面对这三千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好了,把你的内力省省。”宣宸皱着眉,满脸不悦道。 他明明是高大的骨架,穿再多都不显臃肿,但架不住有人担心他受寒,硬生生地将他里外三层裹成了一个球。 威严锐利的摄政王瞬间成了一个笨拙的黑熊,简直咬人的心都有了。 “我不是怕你冷吗?方才眉毛都结霜了,现在呢,好点了没?”裴星悦一脸忧愁,要不是待会儿得下水,他恨不得多输点内力过去,他把宣宸的斗篷戴在头上,还不放心地找出了一个厚实茸茸的大毡帽。 然而反观裴少侠自己,清清爽爽一身红衣,大热天里外轻薄两层,这雪花纷飞,寒气逼人的冬天也依旧是这个打扮。 马尾一甩,真是有多潇洒就有多潇洒,一个回眸,就能迷倒一片路边的仙子女侠。 宣宸看着这顶愚蠢的帽子,眉毛一竖,冷笑道:“你再往我头上戴,我就杀了你。” 这显然没开玩笑,裴星悦不敢,收了回来,“好吧,那拿个手炉总行吧?宣宸,你不能受凉,渺姐姐不在,我真的很担心。” 宣宸被他叨叨地满脸烦躁,忍了又忍还是把手炉给接过来,警告道:“没有别的了!” “没了没了。”裴星悦哄道。 后面的山路就不是车马能动的,需要内力深厚之人带着进去。 龙煞军大部分被安排在了山脚下严阵以待,另一部分武功高强的则随着陆拾护送昭王,同时凌空剑、鱼双公公护持左右。 黑水旋涡地处川河交汇之处,然而却被最高最峭的山脉包围,深藏大山之中。 当裴星悦带着宣宸到了七里洞时,远远地就见有人站于旋涡崖壁之上,手指轻捏,算着天象和吉日。 “那是天机阁的朴相阁主,听闻测天象极准,说是午后雨,太阳再热辣也会准时下。说是傍晚晴,就算大雨倾盆,乌云密布也会拨云见日,同时也是阵法大师。”陆拾介绍道,“也是他确定了今日最适宜下水取鼎,如今应该在算时辰,调整阵位。” 黑水旋涡周围庞大的水域如今铺展了一层薄薄的浮冰,雕花纹路向外延伸,如同一块巨大的易碎镜面,展现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唯有中间漆黑一点往里凹陷,水流湍急旋转,仿佛能通往另一个世界。 人在这其中实在太渺小了。 裴星悦实在很想知道,当年天都真人究竟是怎么把鼎埋下去。 “不悟那老秃驴说过,论天下合一,离仙人之境最近在玄凌山。”寒风吹拂着围脖上的茸毛,将宣宸说话中喝出的气流吹成了白雾,很快都散了去。 然而裴星悦却摇头,“或许曾经是,但后来他不是了。” “受伤了?” “嗯,应该是伤到心脉了,从寒潭中给我取出玄银秘铁后,他就很少出手了,让我自己练,如今想来主因还是这个鼎。” 就算是合一境,要从这般强大的自然之力中,靠自己一人埋入阵眼,也太过吃力了。更何况,那时候可并没有时间给他选择最恰当的日子,大军的粮草,蜀地的水患都等不及。 “你说师尊他老人家究竟在哪儿呢?” 话落,一枚响箭射入了天空,猛然炸开。 裴星悦心中一凌,“时间到了!” 第73章 至臻 随着正道盟那枚响箭射入天空, 一道浑厚的声音便从七里洞中传出来。 “陕州旱灾,连逢大乱,恰有九州无方鼎现世, 众位英雄豪杰首聚王君山, 取鼎以此消除祸乱,老夫代表正道盟和青岚学宗, 致以感谢……” 这片水域极广, 寒冽的山风加上气蒙蒙的湖雾,又有雪花飘落, 想要让声音传播开来,没有雄厚的内力加持的话,只是一说话就飘散了。 更何况, 七里洞险峻, 各门各派分散较开, 让所有人听见, 气劲也非普通高手能比。 “这是正道盟盟主的声音。” 青岚学宗的山长凌云居士, 乃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至臻境宗师, 也是桃李天下的儒门代表之首,不论是声望还是武功, 皆为天下翘楚, 是以被推举为正道盟盟主。 在他的带领下, 正道盟多次重创以圣火教为首的魔门教派,是以很得人信重。 然而手捂着暖炉的宣宸却嗤了一声,“利益二字分毫不提, 不是说江湖豪杰素来敢作敢当,不屑于冠冕堂皇这一套?” 一旁的裴星悦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名门正派跟大家族一样都要脸嘛, 盟主更是正义代表,这种场合要是说出为了武功秘籍这种事,各门各派脸上都不好看。” “虚伪罢了!” 宣宸刚一说完,正好吹来一股寒冽的山风,直接让他呛了一口寒气,然后猛地咳嗽起来。 “哎哎哎!”裴星悦赶紧把人往身后拉了拉,又顺着宣宸的后背,劝道,“你别说话了。” 他顺势把那顶遭嫌弃的大毡帽取了出来,压在宣宸的头顶上,又将毛茸茸的围脖往上拎了拎,遮的严严实实,保管一丝妖风都别想灌进去! 见后者一边咳一边扒拉着帽子和围脖,他有些不高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就别在意形象了行不行?” “可你遮住我的眼睛和鼻子了!”宣宸咬牙切齿地说,“还是你想闷死我好改嫁?” 裴星悦悄咪咪地看了看周围,幸好风大,昭王气虚,声音飘不进别人的耳朵里。 …… 那头,正道盟盟主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太过冠冕堂皇,没有多言便切入了主题。 “神鼎难取,非一人之力可得,是以,天机阁主卜算阵位确定神鼎所在,测算天象选取最佳之日,请诸位英雄豪杰一同下水取鼎。只是黑水旋涡凶险无比,常人于水中难以存活,此时冬季,虽水速有所缓解,然寒冷刺骨,入水则僵,听闻神鼎之中有秘宝,然而请诸位豪杰听老夫一言,若无至臻功力,莫要下水,白白丢了性命!” 其实在看到这片险恶的水域,见到那黑漆漆如同通向深渊的漩涡之后,有些勉强站在山壁上准备试一试的人,已经收起了那蠢蠢欲动的心。 大自然的力量非人力能及,相比那传说中宝藏,性命总是更重要一些。 不过更多的是有备而来,便有声音从峭壁上传来,“盟主,若是众志成城令神鼎现世,又该如何安排?” 这个问题裴星悦他们已经知道了,于是凌云居士笑道:“若神鼎现世,正道盟将于半年之后于青岚学宗开设武林大会,请诸位豪杰于神鼎之前以武会友,共同决定归属。” “半年的时间……青岚学宗怕是早已经将神鼎研究个透,该有的都拿走了吧?”忽然,一阵飘飘忽忽的声音从风中传出。 这声音听着挺奇怪,明明忽轻忽重,后继无力,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散,然而这懒洋洋的话语又清清楚楚地飘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意识到这点,每个人脸色一变,来人可不简单呐! “谁说的话?” 武功不够高的,连发声人的位置都找不到。 裴星悦皱了皱眉,凝神细听,最终目光落在对面的峭壁上,树木遮盖,看不清人影,他抬起手指了指,“对面是哪个门派?” “哈哈,没想到云开教主竟也舍得出关来凑热闹,看来神鼎传言不虚啊!”这时,七里洞上传来一个冷笑声,直接道出了身份。 此人一笑,有些眼睛亮,耳朵灵的立刻认了出来,“这是孤鸿剑派的掌教真人,合一境大宗师!” 这边,凌空剑皱了皱眉,“云开教主,圣火教的合一大魔头,怪不得魔教还有底气站在这里!” 鱼双公公道:“当年正邪大战,云开只差无为学士一招落败,被逼着闭关十年,不知道他现在功力恢复了没有?” 裴星悦说:“听着这话中裹挟的内力,就算没恢复,应当也七七八八了。” 宣宸将下巴沉入围脖,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这话问的好,把鼎送回青岚学宗的半年间,怎么确定后者不会监守自盗?正道盟……万一是虚伪门呢?” 云开的话显然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只是大家碍于正道盟威信不敢多言罢了。 凌云居士不慌不忙地笑道:“云开教主不必担心,若真有秘宝,难不成诸位下水之后不打算将鼎提前仔细找寻一翻?” 第108章 “是啊,鼎又没盖子,凡是有能力下水,又有足够的内力憋气御寒之人,这点心思总该有的。话说回来,谁还真大义凛然一门心思给朝廷消除旱灾?”这种幸灾乐祸的声音出自三教九流,里面也不乏至臻强者。 正道盟很清楚这些强者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干脆给个请求施以援手的正当理由,让他们率先接触九州鼎,有没有秘籍和巫术,他们自己判断,能不能拿到,也看自己的本事,也免得到时候神鼎被送往青岚学宗还有人多加阻挠,有所微词。 这话一出,圣火教主轻轻一笑,“凌云居士,若我圣火教也愿出一臂之力,正道盟可会拒绝?” 他说完,一道黑色的身形忽然出现在了这片水镜之上,接着仿若脚下有宽阔台阶,只见他负手于背,迎着寒风黑袍猎猎,一步一步走向中央黑水旋涡之上。 这如闲庭漫步的几步,却让正道盟如临大敌。 凡是内力雄厚者,皆能提起一口内劲将身形悬浮于水面,这不难,只要这口气不绝不散,便不会轻易落水。 可这不是平缓的湖光水色上,而是在黑水旋涡的上空!此地寒气刺骨不说,穿梭于高俊险峰之间的呼啸狂风更是令鸟雀难飞!能稳住身形已是不易,更别说走得如履平地! 裴星悦见此,不由感慨道:“这才是至尊强者!” 宣宸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头,闻言眼神动了动,却并未作声。 云开教主这一手,连孤鸿剑派的掌教也沉默了下来,于是正道盟主朗声道:“云开教主在此,又岂能拒绝?此次入水,全凭各自实力,武林大会,也恭候诸位大驾!” “好。” 云开说完,黑袍挥动,身边立刻出现了两名至臻。 伴随着圣火教出动,其他名门正派的至臻强者也纷纷现身于水域之上,底蕴深厚的如五大派能派出两三个,小门小派能出一个就不错了,还有的便来自野路的无门无派,凭衣着打扮和兵刃挂饰,无不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 至于朝廷这边,裴星悦将自己全部的家当——唯一的钱袋子摸了出来,然后郑重地交给了宣宸。 里面就些碎银子和几千两银票,宣宸都懒得接,但看裴星悦那一脸珍惜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屈尊降贵地从严实的毛袖子里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拎过了钱袋。 “去吧,小心为上。” “嗯,你也小心那魔头。”裴星悦生怕他一下水,那魔头对着宣宸拍过来。 宣宸笑了笑,“鼎未取出,他不会动手。” 云开教主就算发难,也会在鼎到手之后,更何况正道盟在这里,岂能眼睁睁地看他受袭? * 玄凌山作为屹立三百年的护国宗门,掌教真人不光武功直至天下巅峰,就连风水阵法的造诣也是无人能及。 天都真人埋鼎的地方,正是蜀地水流交汇之处,九州鼎入眼,扩大了黑水旋涡,增强了水流吸力,让八方之水聚拢不散,这才缓和了奔腾水势,让蜀地各处川水得以泄洪。 如今要挖出来便是逆势而为,难度可比埋入之时增添了数倍,已是非一人之力可行,好在这次站出了二十多位至臻。 天机阁推演阵法,算出方位,若乾坤挪移,一同使力,倒有神鼎现世的可能。 这场上二十多位至臻,无不是年过半百或者将近,且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气势如虹,威不可视,可唯有一为青年一身红衣如火,清清凌凌随风而荡,面容年轻甚至稚气未脱,委实过于打眼。 裴星悦就近站于坤位,感受着周围前辈探究的视线,于是大大方方地微微一笑,抬手抱拳,很有江湖礼貌。 “年轻人胆大是好事,可仗着天赋不自量力,就自找死路了。”一旁一位蒙面的刀客忍不住出声规劝了一句。 “你是谁派来了,盟主说得很明白,没有至臻的实力,下水无异于送命。”另一旁一位童颜白发的老者跟着皱眉,他看了看裴星悦的来处,“你是昭王麾下?” “昭王手下强者如云,不乏至臻,怎么会让你来?小子,别是为了邀功抢着来的吧?” 能将武功练至宗师,年纪大多在父祖那一辈,瞧着这长相讨喜的年轻后生,虽然话语不好听,但都一个意思,莫要拿性命开玩笑。 神鼎里的秘宝再诱人,也不是狂妄的理由。 “回去吧,若是再过十年,你或可站在这里。” 听着这你一言我一语,裴星悦纳闷地挠了挠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顿时恍然了。 哦,内力还锁着呢。 如今的气息不过是自在境巅峰罢了。 正当他开始解放手腕之时,就见鱼双公公踏水而来,显然这个问题,宣宸也想到了。 裴星悦取下护腕,想了想又解开了腰封锁扣,三件沉重暗哑的玄银秘铁放在手里,不等鱼双公公靠近,就远远地抛过去,“公公,接着啊!” 鱼双公公一看见他的起抛姿势,一派游刃有余的面容顿时一变,骂了一句,“小子乱来!” 那玩意儿可是重如千钧的玄银秘铁,不是几块破铜烂铁,这距离,这力道砸过来,不把他开瓢才怪! 顿时,他怒喝了一声,身体肌肉瞬间暴涨撑破了衣裳,皮肤流质黄铜之色,这才略带慌张地双手接下。 这一番情形顿时惹了数十双眼睛,纷纷面露诧异。 鱼双公公不常出现在人前,然而昭王身边三大至臻,有些人还是听说过的。 只是众人不解,究竟是什么危险的东西需要鱼双公公瞬间爆发力量才接下? “师兄,那小子扔了什么?” “大师姐,那小子他不要命了?” …… 没资格进入水域,只能乖乖地站在各自师门旁边的几位名门正派嫡传弟子,想到裴星悦暴走时的力量,忍不住一同抽了抽嘴角,回头轻叹了一声。 “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那可是连莫境河都压制不了的狂人啊! 只见裴星悦抬起双手伸直过头顶,十指交叉狠狠地拉伸了一下,只听到噼里啪啦骨节作响,气海大穴没了玄银秘铁限制,狂暴的内力顿时顺着经脉充斥全身,他闭着眼睛轻轻绕了绕脖子,再睁开时,身上的气势刹那间四射而开! 炽热的内力以他为中心逸散,将周围的空间隐隐蒸腾,本是寒气森森的水域,反而一热一冷冲撞出了白雾,在水域上弥漫开。 那一瞬间,站于他身旁的至臻境强者瞠目结舌,明明小年轻还是那个小年轻,但他的气势却让他们这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都感到威胁,下意识地如临大敌! “你……” “多谢诸位前辈提点,晚辈会小心的。”裴星悦抬手抱了一下拳,依旧是那牲畜无害的礼貌笑容。 江湖以武论长,不管裴星悦年岁几何,此刻,他们却不敢再坦然受之,反而跟着抬手拱了拱。 那童颜老者道:“届时还请小兄弟多多关照。” 裴星悦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这一幕深深地落入七里洞上每一双眼睛里。 “这就是昭王以青云他们作为交换,得五大门派掌门人共同指点的年轻人?”孤鸿剑派掌教侧身问。 “正是。” “一身熔炼火灼的内力,果然罕见,他的气息怕是同老夫接近了。” 孤鸿剑派掌教这一说,不禁让身边感到惊诧,“那岂不是……” “一步可及。” 另一边,圣火教主想到国师的话,不禁眯了眯眼睛,“此子不除,恐为大患。” 待所有至臻境入定方位之后,只听到正道盟主的声音传来,“诸位,我们以三炷香为限,每一炷香燃尽,便会投入一枚镭火震荡传音,诸位有两炷香的时间探寻神鼎,待两枚镭火震荡结束,不论是否找到秘宝,还请务必同心协力取鼎。不过若感受到第三枚镭火震荡,众位还无法取出神鼎,安全起见,还请立刻离开水面。当然,若是有性命之危,也尽可放弃出水,莫要贪恋。” 话音落下,浮于水面的至臻们一一潜入了水中。 第74章 神奇 裴星悦入水的刹那, 在寒冷侵蚀全身之时,还伴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黑水旋涡水域从上空看已经湍急吓人,即使水速在冬日浮冰之下有所减缓, 水下也不是常人能驾驭。 裴星悦不得不以内力在周围形成一道屏障, 不仅抵消水流冲击,还得抵御冰寒, 以此稳住身形, 而这个过程,内力一直在消耗, 速度非常快。 三炷香的时间,其实对至臻境来说也已经非常吃力了。正道盟主虽未下水,但字字告诫, 并无虚意。 在众人适应了水下之后, 众人都毫不犹豫冲向旋涡, 鼎就埋在旋涡中心之下, 他们要尽可能地留足时间找寻神鼎秘宝。 越靠近旋涡, 水速就越大, 庞大的漩涡好似张开巨口等待吞噬的深渊巨兽,给人以恐怖的窒息感。 第109章 众人悬浮在旋涡边缘, 目光不由地看向周围, 即使是至臻境的强者, 都得明白一去不返的含义。 抵御水速需要消耗的内力成倍增加,进入旋涡容易,出来却是难上加难, 若不能在力竭之前摆脱旋涡,就只能成为水底淤泥。 在大自然面前,所有的生命一视同仁。 这个时候, 就得考虑自己的内力,能不能承受这次冒险了。 裴星悦潜入的那一片坤位水域,已经有数名至臻在观望,其中便有那须眉老者,这位虽看起来不老,实则年纪颇大,心有余力不足。 在这个年纪若再想突破便是准备拼一把神鼎中的秘籍,可是黑水旋涡这个天堑阻挡了他。 同时,也有之前出声提醒裴星悦的两名至臻,他们都出自无门无派,靠自己的本事闯荡至今,比一般名门正派谨慎许多。 突然,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在黑色的水里,那火灼内力逸散出的红光分外打眼,犹如一团温暖的火焰包裹着一条飞鱼,畅通无阻地接近旋涡,接着毫无畏惧地一头撞了进去。 几人认了出来,是昭王麾下的那名红衣少侠! 至臻与至臻的差距,有时也似山麓于山峰,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自己自信之人,已经进入了漩涡里,以最快的速度接近神鼎,如果真有秘籍,他们将是最先得到的那一批。 这个时候,必须要做出取舍了。 老者心一横,也冲了进去,另外两名互相看了一眼,跟在了身后。 旋涡外围的吸力和水速已经非常可怕,里面更是恐怖非常,不知强烈了几倍!内力消耗的速度仿佛沙漏一般,顷刻间就去了小半,比想象中更快,也因此带来了更大的恐慌,死亡的阴影弥漫上心头。 裴星悦顺着旋涡将自己的身形蜷缩起来,内力将他包裹成了一个茧,由着水流吸力将他吸入水底,以借此节省体力和内力。 越往下,周围越是昏沉,目光所及的视线不足一尺。 忽然,一个身影被旋涡送到了眼前。 水下发不出求救的声音,惊恐的表情也一闪而逝,但裴星悦看见了,在被水流分离的刹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将人拉住,炽热的内力顺着将那人包裹进来,给了他缓和的时间。 裴星悦这一动作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虽然他的内力浑厚,可支撑他在水下不少的时间,但是多加了一个人,消耗的内力就不是两倍三倍,不过他没有放手。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面前的人,竟然是那名童颜老者,心说好巧。 而那名童颜老者也是怔然,心中充满了感激。 都说江湖人侠义心肠,该出手时就出手,但不惧自身安危,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练武不易,达到至臻之后的宗师高高在上,更是珍惜自己的一条命。更何况,今日进入水下的人都算竞争对手,少一个人,自然夺到神鼎秘宝的机会就大一分。 他不过同裴星悦提点了两句,甚至还带着倚老卖老的嫌疑,实在不值得这位冒险搭救。 这样一想,裴星悦此举更加难能可贵。 旋涡的吸力和流速是从外围逐渐变大,到中间最强烈,反而去了中心,又会小下来,裴星悦没有急忙地将老者送出去,一直顺着旋涡往中心旋转,直到水流渐小,他才朝老者示意。 老者会意,点了点头。裴星悦于是在老者的背后送了一掌,不仅给了老者一个巨大的冲击力,使其凭借着这股力量摆脱旋涡的桎梏,快速远离旋涡浮出水面,同时裴星悦利用这反冲力,也一举脱离旋涡,达到旋涡中心。 这时,一股强烈的震荡从水面传来,一路穿透到水下,虽逐渐转弱,但裴星悦他们还是意识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这是第一枚镭火。 他不再犹豫,双手游动,向下潜入。 这里水流速度意外地平缓,但是入水太深,水压变得非常恐怖,怪不得就算知道神鼎在这里,古月妖道不借助江湖豪杰的力量无法将它弄出来。 能凭内力憋着一口气到达这里的至臻,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不过幸好,神鼎并不难找,甚至明明在水下深处,这里的视线却意外地清晰,因为水底正反射着一片绿光,远远望去,浮现着一幅幅巨大的图案。 所有人面露惊叹,连同裴星悦都睁大了眼睛。 如果所猜不错,这就是传闻中雕刻在鼎身上的上古九州图,在水下,于黑暗中,竟如此清晰,仿佛神迹一般! 这会是武功秘籍吗? 可惜短暂的参悟,无人参透,这图就是图,哪怕再清楚,图中的人物如何分毫毕现,也只是记载了大禹时期九牧归属,立鼎成国的画面,无论怎么看,都与武功毫无关系,至于巫术更是找不到一丝关联。 至臻们缓缓朝着绿光而去,落入水底,踩出一片片淤泥。 水底变得浑浊起来,然而绿光却越来越盛,可见鼎埋入的不深。 虽然尚未瞧见鼎的真身,但是有人发现了大腿粗细的玄铁锁链,一条一条,数目恰巧为八,乾坤八相摆放。 虽然八年前落鼎大多凭借的是天都真人的力量,但光靠他一人起阵定位太过吃力,于是西南王命人锻造玄铁链,让士兵合力于七里洞上锁住九州鼎,对着阵位缓缓下放,同时沉重的锁链作为锚点固定了神鼎,让其在百年里不会被旋涡所移位。 如果要将神鼎摆脱旋涡取出,至臻们必须同心协力利用这些玄铁链才有可能。 不过现在,他们顺着玄铁链的方向汇聚,准备先将神鼎从水下挖出来,利用这一炷香的时间近水楼台。 见识到了方才九州图的奇妙,他们对神鼎的奇迹更多了一份信心。 不过三息,尚有余力的至臻们一人握一条锁链,视线一对,共同使力将鼎从地下扯了出来! 繁盛的绿光恍若数不清的萤火从九州鼎上显现出来,透过水波反射出道道光芒。 虽然这鼎的长相与皇宫中那个假的非常相似,但千年的古韵,岁月的痕迹却并非能够仿刻,而且这鼎仿佛有生命,在呼吸,绿光像是萤光虫的灯笼,一亮一暗。 裴星悦放下手中的锁链,与诸位至臻一起朝鼎摸去。 触手温暖,竟没有一丝寒水的刺骨,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息壤吗? 至臻们早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入了鼎的里面,将鼎上上下下仔细探查。 可惜半炷香过去了,这鼎除了全身浮现绿光,不冰不冷之外,竟什么都没有! 武功秘籍在哪儿,号令天下的巫术在哪儿? 裴星悦想到了古月留下的那幅人皮画,心说这本来就只是炼化蛛王之蛊的容器罢了。 有人冒着风险,尝试着挤出一点内力送入鼎中,然而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被九州鼎所吞没,除了繁盛鼎身的绿光以外什么都没有。 若在地面上,必然有人全力以赴再做尝试,但在水下,周围还有恐怖的漩涡,没有人敢不留余地。 裴星悦的内力相比其他至臻自然更雄厚几分,既然来都来了,他也送出了两分内力进去。 炽热的力量被水流冲淡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一些通过手掌传入鼎中,然而就如那把黑剑一样,沉默地吞噬了他的内力,却无任何反馈。 裴星悦对其他事情或许迟钝,但唯独对武功却比谁都敏锐。 吞噬内力并不说明此物对内力没反应,恰恰相反,神鼎接受了内力。 为了验证他的猜测,裴星悦凝聚一掌,对着鼎身拍了过去,强烈的水波冲击在九州鼎上,即使沉重如神鼎也震荡了起来,激起周围尘土,反震了回来,将他击退了数尺。 力量作用在鼎上,只会被反弹,而内力却被吸收了……裴星悦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这小子在干什么? 莫不是找不到武林秘籍,深觉被欺骗,所以才拍鼎以泄愤? 几位至臻见此摇头,心说还是太年轻气盛了。 众人来此,本就存着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能找到秘籍自然好,找不到也算一场见识,反正大家都没找到。待会儿帮着正道盟将鼎带上去,也算是一件贡献。 而且,这可是在水下,大家保存内力和体力都来不及,胡乱发泄万一差了那口气无法摆脱旋涡可就麻烦了! 不过,武功到这个程度都是自扫门前雪,也不会多事提醒一声。 此人又是昭王麾下,又是年轻轻轻的至臻,各种心思下,都纷纷当给后生一个教训。 裴星悦拍完一掌后,得到了神鼎的反馈,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没感觉到第三枚镭火震荡,于是趁着水底浑浊直接钻进了鼎中。 九州鼎很深,里面幽暗许多,莹莹的绿光只漂浮在上空,鼎下根本看不清一丝半点,触手摸去充满了铜锈的斑驳和凹凸,在里面别说找秘籍,连方位都摸不清。甚至里面的水压与外界相比,无端强了数倍。 几乎所有的至臻都进来过,可惜最后还是无极而返,与其研究鼎内,不如将不多的时间用来观察鼎身上的山河图。 第110章 裴星悦一直让自己的身体沉到鼎底,盘坐于上,双手触摸着鼎壁,将内力缓缓哺入鼎中,他一点一点地给,没让炽热的内力逸散出来。 深幽的水中,九州鼎尽数吞下。 两成……三成……四成…… 裴星悦皱了皱眉,再给,他怕是连上浮脱离旋涡的力量都不够了。 可九州鼎与那黑剑一般,似乎还觉得不够。 裴星悦有心将内力收回,可是到这个地步,他隐隐有种只要再坚持下去,或许能有惊喜的感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宣宸还冒着寒风在七里洞上等着他……或许等鼎送上去之后再找机会试一试,可是,终究是不太甘心呀! 忽然,一个镭火震荡从水上传下来,众位至臻只能放弃探寻鼎的秘密,转而扯住锁链。 裴星悦睁开眼睛,五成的内力已经是他的极限,加上入水救了那老人消耗的,剩下的宫浮上时去怕是得拼上一拼,他不能再浪费了。 他正待收回手掌,可忽然,一个轻微的搏动从鼎壁传来。 那个搏动太微弱,仿佛是个错觉。裴星悦心中一动,屏住呼吸又稍等一息,接着更清晰地脉搏传递过来,仿佛他的内力唤醒了沉睡的九州鼎,后者正通过相连的内力以此反馈给他。 这个感觉实在过于神奇,他安静坐在鼎中,闭上眼睛,不管外头已经开始拉扯锁链准备将鼎送上去,反而心无旁骛地感受那份上古神鼎的脉搏。 息壤……这个古籍中都记载不清的东西,在此刻,裴星悦通过心感似乎有了清晰的认知。 息壤有生命,有呼吸,只是太缓慢,太微弱,千百年的存在,让它已经介于了活物和死物之间。 不是所有的内力都能唤醒它,只是恰巧裴星悦属火。 水让它沉睡安静,火则让它苏醒呼吸。 而且更神奇的是,裴星悦的内力正通过神鼎反哺回来,只是变得更加纯粹,所有的冗杂被分解,精炼,去除。而重回他的身体后的内力顺着经脉少了横冲直撞,精纯犹如丝线一般丝滑地在体内游走。 此刻,裴星悦感觉自己与神鼎是一体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进入神鼎又被精炼返送体内,这是一个升华的过程。 裴星悦干脆将外在五感关闭,进入入定状态,同时运转易筋经。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那幅人皮图的含义,为何独有息壤才能炼制出蛛王之蛊,实在是因为这千百年的时间里,九州鼎中蕴含了太过庞大的生机! 它足以让非死非生之物充满活力,甚至让裴星悦充满裂痕的经脉开始修复! 九州鼎之中的确没有武功秘籍,但是却有让人进阶的力量! 这一趟是来对了! 第75章 夺鼎 能到达旋涡之下, 九州鼎前的至臻并无入水的一半,大多像那童颜老者一般中途返回,或者不敢轻易尝试, 徘徊在旋涡附近。 水下又因为众人寻找秘籍而弄得浑浊, 到最后的一枚镭火震荡,碍于内力和体力的极限, 众人各自牵扯一条锁链, 便上浮将神鼎拉出。 有人倒是疑惑那个太过年轻的后生怎么不见了,然而水下五感有限, 彼此不识,又交流不通,只能在心中猜测或许此人力竭已经早早上浮求生也未可知。 倒是圣火教的两名至臻彼此对视了一眼, 教主亲令在水下伺机将此人除去, 如今却丢了目标。 不过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将神鼎带上去, 第三枚镭火震荡之后, 每个至臻的内力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众人合力各牵制一条锁链, 然后齐齐向水上浮起。 水压逐渐变小, 可脱离了相对平和的漩涡中心后,水速和吸力也迅速增大。 众人单凭自己脱离旋涡已经吃力, 再牵扯着神鼎, 重如千钧地叠加, 几乎寸步不升!这个难度,比众人想象中的大! 武林大会上给与的贡献和奖励似乎不足以让他们冒如此大的风险,正当他们生死力竭, 准备放开锁链之时,一把长剑虚影从上空直直地插了进来,凌冽如虹的剑意竟能将恐怖的漩涡短暂停滞! 这是……孤鸿剑派掌教的具化象力! 伴随着这道剑意, 孤鸿剑派的掌教的声音也传递了下来,“将锁链掷出,诸位,老夫助尔等一臂之力!” 锁链掷出,便是将托举神鼎的压力转移出去,没了这个最大的阻碍,至臻们便能自由摆脱旋涡。 合一境的具化象力的确厉害,然而对抗自然之力终究也有些吃力,不过一息,被剑意停滞的漩涡又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不再犹豫,八条锁链随之被甩上空中。 “云开教主,该你了!” 孤鸿剑派的掌教说完看向一旁的黑袍人。 然而这个大魔头竟犹豫起来,迟迟不曾出手。 “云开,你在干什么!老夫支撑不住,这鼎就别想再取出来!”孤鸿掌教对着这该死的魔头咬牙怒喝。 孤鸿剑意的虚影开始不稳,影影绰绰似乎要消散,而这一散,神鼎必将落回水底!当然这也就罢了,可那被停滞的漩涡将会迎来更恐怖的水速和吸力,届时就算漩涡中的至臻们放弃神鼎,怕是也无力脱离出水! 这得死多少宗师?正道盟无法承受这个损失! 被至臻们甩上空中的锁链开始回落,各大门派的掌教及长老都坐不住了,正要一同出手,却见那黑袍的圣火教主大袖一甩,朗声笑道:“莫慌,莫慌,本座这不是来了嘛!” 他终于出手了。 只见天空陡然暗沉,一只庞然巨爪滚着浓浓黑云,夹杂着血腥红色从上空伸下来,一把扯住这八条锁链。巨爪一拢,只听到云开怒喝一声,内力瞬间爆发,黑云巨爪猛然向上提起,对抗着黑水旋涡的庞大吸力,将锁链一点一点地拉上去。 不管是孤鸿剑派掌教的孤鸿一剑,还是云开教主的黑魔巨爪,每次见到合一境大宗师的具化象力,总是超出了常人的认知,太过强大,实在非人力所能及。 八名至臻合力不可托举出来的神鼎,在云开一人的力量下,竟一举扯出了水面,出现在了上空。 孤鸿掌教终于能够放心地将具化象的剑意消散,寒风凛冽之中,他额头遍布细密汗水,脸色也白了一分,却是内力过多消耗所至。 云开横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 神鼎现世,连带着风雪也骤然停止,云开见日,庞然的青铜大鼎在温和的阳光下,沉淀千年的斑驳表面竟一片片开始剥离,露出原本的古朴浑厚。 此刻,没有人怀疑神鼎的真实性,鼎身上九州图栩栩如生刻画,一刀一笔尽显岁月史书。 同时,因为神鼎离水,吸附的八方水脉因失去了向心力而四散,黑水旋涡的流速和吸力因此下降。 至臻们终于能够凭借为数不多的内力一口气摆脱旋涡,浮出水面,对着空气大大喘上一口憋了三炷香的气,然后随波逐流地漂浮在水中,恢复气力。 人头悬浮在水上,七里洞上等候已久的各门各派纷纷派遣弟子踏水前来相助。 这边,宣宸一把撩起遮挡视线的毡帽和斗篷,长发随着风雪飘动,目光却落在水中,试图看清里面的人。只是距离太远了,那一沉一浮的人头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小点,连男女老少都分辨不清。 “星悦在什么地方?”他急切地问。 鱼双公公和凌空剑以内力加强视觉,扫视了一圈又一圈,眉头不禁拧了起来。 凌空剑道:“我去看看。” 以他俩的实力早已经分辨了水中的人,还需要凌空剑亲自探查,说明人不在其中。 宣宸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毛茸茸的围脖之上,一双眼神阴毒地飘过在场所有人。 等候一旁的陆拾心中一叹,若是裴星悦有任何闪失,这天下毫无疑问必然山崩地裂。 同时他又很疑惑,以裴星悦的武功,在场至臻都不是他的对手,其余人都能出水,他又去了哪儿。 正在此时,一声冷笑响彻在空中,“云开教主,神鼎既已成功取出,还请速速归还,可不兴私自带走的!” 孤鸿长剑掠出光影,在黑袍之人面前展现数道华光,鸿雁长鸣,只等一击,逼得云开不得不停下远遁的身影。 只见云开的手中牵制八条锁链,下方悬挂着九州鼎,正头也不回地准备拎着鼎溜之大吉。 但显然,别人若关注着水中沉浮的至臻,可各大门派掌教乃至正道盟盟主却在盯着他。 云开教主皮笑肉不笑道:“嗨,不就是一个破鼎吗?你们那么多人下去看了,武功秘籍和厉害的巫术怕是早就到手了,这鼎已经毫无用处,盟主,不如卖个人情送给我圣火教?本座愿在此立誓,从此以后,魔教改邪归正,各个安分守己,以正道盟为马首是瞻,怎么样?谁若不从,本座不用盟主出手,必清理门户,给个交代!” “别人发誓还能信几分,云开教主说的话那不就是放屁吗?”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虽然粗俗却也实在,百川盟向来不兴这种虚头巴脑。 第111章 “既然只是一个破鼎,云开教主又何必那么急着带走,甚至不惜发下重誓,如此矛盾,倒是不知让我们如何相信了?不如就此归还,回头武林大会之上再见真章?”水凝宫的紫霄也跟着笑起来。 天悲寺的罗汉道:“阿弥陀佛,神鼎归属诸位早有约定,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莫要惹天下耻笑。” …… 不过眨眼间,云开的面前就出现了一道道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下水取鼎之时,各门各派派出的都不是最强大的至臻境,那些掌门、长老可都在七里洞上观望,为的也就是这一刻。 若昭王所言不虚,秘籍和巫术只是魔教放出来的幌子,真正的目的便是拿到九州鼎炼制蛛王之蛊,戕害中原,夺取天下,那么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将鼎带走!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还有迟疑,但是此刻,已经确信不疑了。 云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抬手一挥,早已等待许久的手下从水下蓦地腾飞而起,落在了他的身边,沉默着站立。 感知其实力,八个人竟然各个都是至臻巅峰!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心惊,什么时候被正道盟打得节节败退,这些年一直蛰伏龟缩的魔教有了这么强大的实力? 云开不慌不忙地将锁链往后一掷,两名手下立刻接过,接着头也不回地提着神鼎向后远去,而另外的六名则同云开一起拦住了正道盟的面前。 显然,说不通的话,魔教就准备明抢了,而且蓄谋已久! 这个情形让正道盟面露难堪,二话不说便各自对敌。 “把鼎留下!” 孤鸿剑派掌教的孤鸿剑一动,云开的魔爪就对着抓了下来。 “本座闭关的十年里,就你一个小老儿迈入了合一,莫不是真以为与本座有一战之力?” 云开面露阴冷,黑云魔爪带着血雾和浓煞从四面八方笼罩向孤鸿掌教,在他的具化象力,阴森恐怖糅杂,重影幻想叠加,不断消磨人的斗志和内力,一旦其中有一丝怯意,必然成为利爪下的亡魂。 “无为是不是要老死了,不悟那秃驴看来也是圆寂了,否则怎会派你一人来阻拦本座?正好,这天下武林该轮到魔教大行之道!” “妖言惑众,大言不惭,魔头,将鼎留下!”作为同境界的孤鸿掌教自是岿然不惧,鸿雁当空一剑,刹那分裂出无数剑影,将抓向自己的魔爪一一斩灭,接着残影合一成巨剑虚影——此为孤鸿一去! 这便是能将黑水旋涡冰封三息的具化象剑意,无往不胜,一去不返,也是这位掌教的成名之招! 云开不慌不忙地内力回缩,将无数的魔爪回归一处,也形成了巨大黑雾之爪,大笑一声,“怎么,刚用了一次具化象还没把你的内力给耗光吗?” 此言一出,孤鸿掌教心中一凌,方才那魔头的确是故意在消耗他的内力,现在看出了他后继无力! 他咬了咬牙,“对付你,绰绰有余!” “嘴硬!”云开冷笑,内力再也不保留,不进反退地抓向了巨剑! 剑意与魔爪相抗,无形的空气都仿佛被扭曲了起来,气浪横波翻涌,将下方水域掀起了巨浪,甚至连身边对敌的两方都面露惊骇。 当倒挂瀑布落下,却见孤鸿掌教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好悬没有栽倒落入水中。 “掌教!” “孤鸿前辈!” …… 正道盟大惊,同样的,不仅是孤鸿掌教落败,即使凝水宫、百川盟、青岚学宗等五大门派的至臻也奈何不了魔教这六名宗师,竭尽全力也突破不了防线。 此情此景,云开大笑道:“多谢正道盟助我教得此神鼎,本座感激不尽,那就在此别过吧!” 孤鸿掌教若是不敌,此地显然已经无人能奈何的了他! “这魔头已经恢复鼎盛了……”孤鸿掌教道,“不能让魔教带走神鼎……快,追上去……” 一枚响箭飞入云端炸响,显现出正道盟的盟主令。 这枚令牌只有在江湖危难之际才会使用,也是正邪两道大战之时的全江湖追杀令——所有的弟子不论境界如何,都一力追杀魔教妖人! 而圣火教显然也有所准备,圣火令一出,所有潜伏的魔教众属也加入了战局。 江湖厮杀,与朝廷毫无关系,甚至打得越惨烈越好。而宣宸毫无武功,身体又弱,留在这里,实在容易遭到暗手。 “王爷,我们要不要……”先行离开? 这边,陆拾不得不低声询问,然而那四个字却是怎么都不敢吐露出来。 凌空剑去了那么久,一个个人头找过去,这茫茫水域竟然没找到那显眼的红衣少侠,甚至都追问到了那几位至臻的面前,得到的回答都是没见过。 倒是有位老者坦言被裴星悦所救,也正发动三教九流的兄弟们入水找人。 可饶是如此,裴星悦依旧失踪了! 此刻的宣宸根本看不到水域上空激烈决斗的两方,捏紧的拳头只恨自己没有武功,竟连下水找人都办不到! “宣遥的大军到了吧?”他轻声地询问,细听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然而这口吻听在陆拾的耳朵里,却让他的心比这腊月的寒冷还甚,他低头道:“是,已经包围了蜀地,四十万大军严阵以待!” 如果裴星悦不在了,那……都该死,不是吗? 身体上的寒冷比不上心口缺了一块,宣宸干脆把身上累赘而臃肿的衣物都解了,单薄地站在风口,目光望向那口鼎,“既然谁都想要,那就把它炸了吧,都别得到。” 就算圣火教能暂时将神鼎带走,藏入大山里,可是如此庞大而沉重的鼎,想要从蜀地这种山路崎岖,水路颠簸的地方运送出去,光靠人力痴人做梦,最终还是得沿着既有的道路老老实实地靠着舟车运送。 有人的地方有江湖,可是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官府。 军队,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宣宸望着那口被逐渐带远的鼎,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打吧打吧,死的人越多越好。 等死完了,他再打扫战场,一个一个地翻找过去。 可突然,那远去的神鼎一震,一直拼尽内力以锁链扯着九州鼎,以轻功踏水转移的两名至臻巅峰竟无法再往前移动,仿佛有一股大力在对抗他们。 这个异样,惊动了云开。 “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一道红色的身影从九州鼎里窜了出来,如雨燕一般轻巧地站在鼎口。 红衣猎猎,长长的马尾高扬,似乎重获新生一般,俊俏讨喜的脸挂着灿灿的笑容,赫然便是不知所踪的裴星悦。 第76章 合一 裴星悦接受了息壤的馈赠, 深知机会难得,于是为了更好地淬炼一身的内力,他直接关闭五感, 以全身心感受内力精粹循环的过程, 不知道外头已经为了这神鼎打得不可开交。 直到孤鸿掌教与云开教主具化象的对决,引动了澎湃的天地震荡, 这才让他的意识从内感世界中脱离, 重新开启五感认知外面世界。 没想到九州鼎竟然被魔教妖人给带走,连带着藏匿在鼎内的自己也被拐走了! 那怎么能行, 一旦自己失踪,宣宸岂不是得疯了! 昭王一怒,伏尸百万, 那场面……他连忙收回内力, 接着起身一脚踏千斤于鼎上, 顿时一股大力顺着锁链传入了两个魔教至臻的手中, 震得他们浑身一麻。 他们感觉神鼎的重量变得无比沉重, 以至于差点牵扯不住, 栽入水中。 好不容易咬牙稳住身形,正要一探究竟, 却见一名红衣青年从鼎中跳了出来。 接着不等他们反应, 只见裴星悦一手扯过一条锁链, 澎湃而炽热的内力瞬间哺入,那玄黑的锁链以眼睛可见的速度一段一段地往上渐变成了赤红,仿佛被极致的热烧得发亮, 一直延伸到那两名魔教至臻的手心,两声惨叫响彻整片水域。 手掌被生生地灼烧成熟的滋味,就算是失去痛觉的龙煞军都不一定能忍耐住, 更何况不过是以霸道的药性强行激发潜力的人! 两人再也握不住锁链,手上一松神鼎直接往下坠。 裴星悦迅速翻下神鼎,轻轻落在水面上,他抬起手掌,准确地接住九州鼎的一个脚,只见脚下涟漪轻荡,便只凭自己一人托住了这口鼎。 这一幕顿时惊呆了众人,有人瞠目道:“他,他怎么会在神鼎里?”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 同下水的至臻们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不是早就离开旋涡了吗?原来竟躲在里面,这小子也太狡猾了!” “要么内力耗尽,害怕旋涡将他窒息,故意等着我们等将他带出来,要么……”他找到了秘籍! 此刻,每个人的心思顿时急转,各有不同。 倒是认识裴星悦的反倒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裴公子还活着!” 第112章 “就说这家伙狂人一个,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在水里!” …… 陆拾激动地差点跳起来,一个劲地扯着宣宸道:“王爷,您看您看,裴公子果然吉人天相,他还活着!而且他得到了神鼎!” 伏尸百万的画面不见了,他家王爷又可以做个人了! 宣宸冰封到被锁入深渊的心重新被一把拽入了人间,那满身的戾气在看到那袭红衣之时,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人间尚有留念,修罗地狱尚早。 隔着百丈水域,裴星悦蓦地回头,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山崖前的人。 青丝长发随寒风飘扬,一身单薄的广袖长衣飘逸如云,风华无双,美是真美,但是……冻死人不要命啊! 他的斗篷、披风、围脖、帽子、手套、还有小暖炉呢?怎么一眨眼功夫都不见了! 宣宸却笑了起来,忽然一道寒风袭来,他瞬间咳得弯下了腰。 裴星悦见此,顿时急了,托着九州鼎就要踏水过来,然而面前出现了两道身影。 被夺了神鼎,这两名魔道至臻不顾灼烧的手心,势必要抢回来。 裴星悦停下脚步,眯了眯眼睛。 “小裴,我来助你!”鱼双公公踏水而来。 “别,您保护宣宸去,这里我能行!” 啥? 这么猛的吗? 那可是两个至臻巅峰,而且裴星悦手里还托了一个大鼎! 裴星悦没有废话,回头嘱咐道:“你们赶紧回去,把他里里外外给我裹严实了!他任性,公公,你们怎么能随着他?那脆弱小身板冻坏了怎么办?” 鱼双公公被噼里啪啦训了一顿,差点气笑了,宣宸那一点就炸的脾气,什么人能管得住? 找不到裴星悦那会儿,在场所有能扑腾的活物在昭王眼里都已经死了。 鱼双公公一叹,“明白了,你自己小心,你要再出点事,那祖宗……你懂的吧?” 裴星悦冷笑道:“放心,就凭这两个拦不住我。” 他现在的实力,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今的年轻人啊,已经狂到没边了,不过裴星悦敢这么说,总是有相应的底气。 鱼双公公瞥了那九州鼎一眼,于是踏水又原路返回,此刻混战,他和凌空剑的确不能离宣宸太远。 这头陆拾匆忙地到处找寻主子的斗篷、披风、围脖、帽子甚至小暖炉,把祖宗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而那头裴星悦目光一凌,手臂力量爆发,一把将鼎高高地抛了起来,接着移形换影,脚踏玄微,瞬间出现在其中一名至臻巅峰的身后。 “一……” 他低声吐出一个字时,手上的拳头已经赤红发亮,狠狠地砸向了那人的门面。 那拳速看着并不快,然而却是残影所化,再到人反应之时,整个脸盘已经传来了剧烈的痛感! 好快!那人被揍飞的瞬间,心中惊骇,要知道他自己可是至臻巅峰的实力! 然而这不够。 “二……” 刹那间,头上传来一片阴影,裴星悦的脚狠狠地踏在水上,向两旁排开巨浪,接着反冲之力飞到了那人的头顶,接着扬脚以千斤重量对着他的胸口跺了下来,“三,给我下去!” “砰——”那一脚,带着极致的力量,顷刻间踩碎了那人的胸骨,再猛然喷出一口血之后又如疾驰的箭给踹入了水中,被寒冷的水域吞没,不死也伤。 裴星悦回头一瞥,此刻被抛起的九州鼎正往下坠,他闪身而去,正要接住,忽然耳畔传来厉厉破空之声,却是另一名魔道至臻的三刺勾抓了过来。 他不慌不忙地侧脸避开,接着下腰回旋,一脚踢在鼎上,将九州鼎重新踹向了天空,接着抬手一扬,脚下的水化为了浪,听话地聚成水波。 “去!” 这一声下,水波仿佛有了生命形成一条条水龙冲向了那名至臻。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境界! 心中惊疑之时,他不得不将内力送入三刺勾上,接着狠狠一撕,将到达面前的水龙蛮横地撕开! 他虽然是被强行提升的至臻巅峰,但没道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打败,思及此,他五感化极,锁定裴星悦的踪迹。 这小子狡猾,并未等着水龙将他困住,已经移动身形冲了过来,准备依样画葫芦地像对付他的同伴一样,猝不及防地给他一拳。 那炽热至极的内力一旦入体,滋味没有人能受得住,既然如此,就先撕了这小子! 水龙碎裂的刹那,他双手臂上的三刺勾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裴星悦,这要是刺入,绝对不死重伤。 然而,三刺勾相交,明明已经碰到衣角的小子却在他面前消失了。 什么! 裴星悦仿佛倒映再水中之月,虚幻地一碰碎成残影,再回头时,残影合一,猎猎红衣出现在他的身后。 这是极致的速度! “你也给我下去!” “砰——”结实的一拳,纯粹炙热的内力随着拳头被打入这人的体内,瞬间灼烧了肺腑,只听到骨头碎裂之声,翻腾的湖水将他淹没。 这回应该没人再来阻挡他了吧,裴星悦抬手握住下落的鼎,长长地吐纳一息。 两个至臻境巅峰,就在这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里没了。虽然是用药物强行激发潜力而提升,本身的实力不足,但好歹也是宗师级的人物啊! 看到了这一幕,每个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少年人……究竟什么来头! “下了水,竟然还能保持这么雄厚的内力,这小子莫不是真的从神鼎里找到了武功秘籍?” 这不得不令人如此猜测,要知道若非有孤鸿掌教的具化象帮忙,又被云开取出了神鼎,不然这些至臻们绝无有多余的内力支撑他们摆脱旋涡! 然而这小子,竟然还能徒手再杀两名宗师! “可是,明明神鼎的里外我们也找了,什么都没有!” “那就得问这小子了!” 但谁敢去? 唯有一个人,巨大的魔爪翻滚着黑云,裹挟着血色从天空伸下,对着裴星悦当头抓来。 “小子,把鼎交出来。”云开明明还在百尺之外,然而话语落下的瞬间,魔爪已经到了裴星悦的门面。 成名已久的大宗师,扑面而来的具化象,让裴星悦瞬间感觉到了面对不悟时的压力。 除此之外,云开的具化象还伴随着森冷阴暗的梦魇幻觉,他恍惚回到了八年前灭门的那一夜雷雨,血流了一地,死不瞑目的家人正横七竖八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为什么你没死?” 随后所有的人被血色笼罩,化成了月光下的一个人影,十五岁的宣宸风华绝代,温柔宽厚。 裴星悦忍不住抬起了眼睛,但很快,凄厉的尖叫从宣宸的口中发出来,无边的地狱伸出一张张惨白的骨手抓住了少年的脚踝,一把将他拖入炼狱,宣宸恐惧地朝他喊着:“星悦,救救我——” 别的都能忍,可是他的小哥哥,就算身处炼狱都没向他求救过一次!昭王殿下宁愿把骨头都咬碎,那牙关依旧硬得撬不开! “滚!” 炽热的火光从裴星悦的身上炸开,他抬起拳头,易筋经运转,内力不断凝聚,“给我破!”最终一声猛虎落山之势,送出一拳伏魔金刚! 佛门的功法无疑最克这种邪魔外道,再加上他火灼内力,巨大的虎头虚影张开獠牙,一口咬向了那魔爪。 “轰——” 那滚滚黑云所化的巨爪与炽火虎头一同分崩离析,强烈的气劲冲撞不断往外辐射,激起脚下百丈高川。 待水浪平静,露出其中身影,只见红衣少侠单手托鼎,岿然不动。 竟是一拳,将云开的具化象给破了。 “这……” “他难道也是个合一境?”每个人都不得不猜测。 “这小子,功力是不是又见长了?他突破了?”鱼双公公难以置信道。 凌空剑低叹,“这已经不是至臻能够左右的战局。” 云开将长袖一甩,眼神危险地笑起来,“小子,听说你出自行风镖局裴家,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裴星悦闻言一怔。 “看来错不了,底下真是养了一群废物,斩草不除根,才养成了今日最大的拦路石。” 那一瞬间,裴星悦平静的心湖喀拉一声出现了裂痕,滔天的怒火直冲而上,连带着他的气息也狂躁了起来。 炽热的内力炸开,与脚下冰冷的水,寒冽的风雪冲撞在一起,弥漫出氤氲的雾气,将他整个人包裹,唯有一双愤怒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开。 宣宸见此,回头吩咐道:“把他的剑送去。” 凌空剑抬手以内力相引,接着并起手指划向裴星悦,远远传音道:“裴小子,接着。” 裴星悦没有回头,抬起空余的那只手,张开一握,恰好握住了剑柄,也在那一刹那,沉默的剑身嗡嗡作响,乍然褪去黑色,被炽火点燃,覆盖红光! 第113章 “虽然迟了一些,但是灭门之仇,八年不晚!” 他猛地将九州鼎踹向正道盟盟主,那口沉重的古鼎顿时飞越了半个水域,云开见此,目光一闪,黑色的身影顿时朝着鼎冲去,准备中途拦截,然而一道赤红的剑光从他的身后刺了过来。 云开若是强行取鼎,必然身受这一剑,而这一剑,足以让他重伤失去战斗力。 至此,他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鼎,眼睁睁看着被凌云居士掌控手中,回首侧身避让,同时双手凝聚滚滚黑雾,朝着裴星悦的门面拍去! 裴星悦的目光凶戾而怨恨,面对仇敌,如今他可没有后退的字眼,只有战! 赤剑剑意喷薄,一声凤凰鸣锐,只见巨大的黄鸟虚影从剑尖流泻而出,一时间周围的空气连同脚下的水域都仿佛沸腾起来,正在战斗中的人陡然感觉入夏,浑身冒汗。 “这是具化象力……” “他果然是合一境!” 远远地瞧着此次战斗的人纷纷露出惊骇之色。 黄鸟振翅带来无边的灼热,伴随着裴星悦大喝,狠狠地冲撞了上去! “轰——” 湖浪如瀑布倒挂成川,又遇热化为浓浓水雾,将整个水域笼罩进了迷蒙之中。 同时,伴随着拳拳到肉,以及金戈裂帛之声,众人恍惚中只能看见一红一黑地两道身影不断碰撞,不断交手,从水域的这头一路打到了那头。 两人的内力仿佛没有尽头,具象化力一次又一次地释放再消融,完全奔着你死我亡去的。 “这才过了多久,裴公子竟然已经突破了……” “如此年轻的大宗师,简直闻所未闻!假以时日,必成世间第一人!”孤鸿掌教捂住胸口,眼神灼灼,面露欣喜。 盟主道:“却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虽然九州鼎已经到正道盟手中,然而究竟能不能拿稳,就看裴星悦能不能压制云开,甚至杀了他。 忽然,一个石破惊天的轰然,只见裴星悦凌空,全身浴火与黄鸟融为一体刺,一剑刺穿了云开的胸口,而云开的五指铁爪也在瞬间抓进了他的腹部,两人胶着着彼此一同栽入了水里。 “星悦!” 冰凉的水冒着气泡,然后逐渐消失。 第77章 重伤 水域依旧翻腾不止, 危险重重,寒风凌冽,吹开了浓浓水雾。 两大合一境沉入水下, 良久不曾浮上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分出了胜负,还是结局了生死! 而随着云开的消失, 各大门派众志成城, 终究以人数取胜,无论圣火教如何抢夺, 依旧无法触碰到九州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裴星悦,让蓄谋已久,势必要将息壤收入囊中的圣火教功亏一篑。 既然败局已定, 一个古怪的笛声从七里洞中响起, 本是奋力争夺的魔教纷纷收手, 毫不犹豫地转身四散入王君山, 化整为零消失在这片水域中。 他们走得那般干脆, 连水下不知生死的圣火教主, 竟也无人下去找寻。 “快,找找裴公子!” 只听到噗通噗通的几声入水, 各大门派中有不少人纷纷站了出来, 特别是凝水宫水性佳, 在九州鼎已经被顺利取出的情况下,此刻黑水旋涡已经缩小了十倍有余,稍微有点内力底子的都能下去个来回。 然而在此之前, 昭王麾下的龙煞军已经潜入了水底。 没有人能比陆拾他们更清楚,裴星悦的生死关系着什么。 正道盟得了神鼎,此事已了, 众人本该离去。不过不论是从道义,还是有其他心思,人们仿佛下饺子一样在水下找寻。 裴星悦一步合一的场景历历在目,如此年轻却能跟大魔头云开打得不分胜负,说他没得到武功秘籍实在没人相信。 若是能找到他,哪怕只是一具尸体,也能探究出一丁半点的秘密。 时间越久,显然希望越渺茫,宣宸站在悬崖边,死死地望着脚下嶙峋的礁石被水浪拍打着,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憎恨过命运,无情地夺走他的武功。 他看着自己消瘦的双手,毫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身体只能被重重保护,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面临生死,却给不了一点帮助。 如果有一点,但凡一点,他也能下水去找了。 “王爷。” “都给我下去,找不到别回来了,不用管我!” 凌空剑和鱼双都被他支下去,陆拾虽不敢走远,但是也徘徊在水边,时刻等待龙煞军的消息。 宣宸咬紧牙关,面露愤怒,忽然冲着悬崖声嘶力竭地喊道:“出来,你快出来!你答应过我,陪我去苗疆!” “宣宸……” 呼啸的风将一个虚弱的回应撞碎在宣宸的耳畔,他一怔,仿佛幻听了。 “你后面……” 下一瞬,宣宸蓦地回头,望向后方的林子里。 “你过来,别惊动人……” 这个声音很轻,显然裴星悦身受重伤,宣宸垂眸看着水域中不断寻找的江湖人,眼神暗了暗,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走进树林里。 影影绰绰的高大树木和巨石之后,只见一个男人捂着腰腹依靠在一棵长柏下,此刻那飒爽红衣一条条地挂在身上,破烂不堪,里面的白色里衣染上了血迹和脏污,一向潇洒的裴少侠简直形容狼狈,犹如丧家之犬。 但的确是他。 宣宸毫不犹豫地跑过去,甚至手脚并用地爬下了两块石头,没有什么比见到人活着更让他感激。 “你慢点儿……”要不是裴星悦实在动不了了,他定舍不得让宣宸如此艰难,这祖宗还差点踩空,吓得他心脏骤停。 但好在,宣宸喘着粗气还是到了他的身边,他看见裴星悦压在腹部上的手,指缝里依旧在渗血,深知那应该是最致命的伤,便毫不犹豫地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颗药丸,塞进了裴星悦嘴里。 “什么药?” “毒药。”宣宸没好气地说。 裴星悦一听就知道人在赌气,便虚弱地笑了笑。 宣渺离开前,几乎把压箱底的全给宣宸带上,凡是能增强弟弟的血气,延长他一丁半点的性命,都全部塞进他的荷包里,关键时刻保命用。 但现在昭王没用上,好厉害的裴少侠先得救急。 “伤口给我看看。” 裴星悦的腰腹被云开的铁爪破开,又在水中浸泡许久,可谓惨不忍睹。 若是常人,这种伤势足以致命,但好在作为合一境大宗师,裴星悦的内力深不见底,护住了周身大穴和经脉,没让伤口恶化。 “我没事。”他安慰道。 宣宸没与他争辩,只是取出匕首,划开了里衣,将雪白的绸缎撕成长条,配合着金疮药裹在裴星悦的腰腹间。 之后,裴星悦为了化开药性,便盘腿入定,以便快速疗伤。而宣宸则悄悄离开,回到原来的峭壁前,面露焦急,神情暴躁易怒,一副恨不得杀光天下人的架势。 他俩没说几句话,因为彼此心中清楚,此刻的裴星悦就是一块待宰肥肉,一旦让人知晓他在何处,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是以,就算裴星悦知道鱼双和凌空剑率领龙煞军在找他,也不敢露面,反而憋着一口气从水下饶过峭壁,悄悄从后上岸,虽然过程中伤口崩裂,越发严重,但是他只信任宣宸。 裴星悦虽没有了玄银秘铁桎梏,但是也失去了腰腹的保护,云开那一爪对准了他的丹田,也存着废了他武功的念头,最后更是的确精准抓破了它。 但是他不知道,裴星悦的内力与常人不同,为了抑制黄鸟功法,脆弱的丹田是常年被封的,他调动的内力往往储存在全身的经脉中,以至于丹田被破,也不会立刻造成内力消散变成废人的状态! 而且九州鼎助他突破合一,直接修复甚至强韧了经脉,易筋经循序往复之下,这精纯的内力几乎等同于天地之力,是以引动具化象时才会如此顺利,与大魔头拼得过消耗。 此刻,只要给裴星悦时间,在伤口不再恶化的情况下,他能调节自身,重新修补丹田,只是这个过程,不能有任何人打搅。 时间缓缓过去,这片水域再广大,有如此多的武林高手加入找寻也该翻遍了,可惜依旧没有裴星悦的踪迹,连同云开也消失不见。 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七里洞上的峭壁山林。 宣宸戴着斗篷,捧着暖炉,一副屈尊降贵地坐在峭壁之上。 “昭王殿下。”正道盟盟主抬手行了一礼。 宣宸掀了掀眼皮,目光冰冷,“找到本王府上的客卿了?” 盟主身旁的一位至臻同门摇了摇头,“水域之中皆已找遍,却不见裴少侠踪迹。” “所以你们打算舍弃他,不找了?”宣宸面含愠怒,语气非常不善,“别忘了,你们能拿到鼎,靠的可是他!” 随着这质问声,龙煞军迅速围了上来,他们可不管面前的是谁,凡是昭王杀意所指,便是他们冷刀所至,不死不休! 第114章 同时鱼双和凌空剑也回到了宣宸身边,在方才正邪两道混战时刻,昭王麾下是没有参与战局的,鱼双和凌空剑依旧有一战之力。 “昭王殿下莫要动怒,虽然在水中未见裴少侠踪迹,但他或许已经上了岸,不如在山林之中找一找,他既是昭王府的客卿,若尚有余力,必然也是来找您。”一旁一位吊眉猴脸的老者呵呵笑起来,看似和善,可目光却时不时地往林中望去,意有所指。 宣宸眼神微微一眯,随即低头,接着讥讽道:“眼睛倒是亮。”他雪白袖子上沾了一点血迹,是方才给裴星悦处理伤口时染上的。 此地无人针对昭王,方才混战也伤害不了他,这样一个无需亲自动手的尊贵人,血迹只能是别人的。 宣宸没有搭理他,而是看向正道盟主,警告道:“鼎既然已经拿到,那你们可以走了,本王的人,本王自己找。” 正道盟主轻轻一叹,面有不自在,宣宸的忌惮他当然知道,可他看了看周围多有心思各门各派,不由劝道:“王爷放心,裴少侠是当世英雄少年,他身受重伤,我正道盟难辞其咎,也理应相助。请他前往青岚学宗,自是有无为学士看顾,也好履行与王爷诺言。” 当然,有无为学士在,也无人打他注意,这也算是正道盟的一个保证。 “正是,若老夫未曾重伤,哪怕亲自护送你们下山也可。”孤鸿掌教捂着胸口有些着急,他是真担心这个年轻人,作为合一境大宗师,他看得非常清楚,裴星悦虽重创了云开大魔头,但他自己也凶多吉少,那被贯穿的可是丹田! 丹田破碎,武功境界再高也废了。 “武林正派还是要脸的,有我五大门派一同护送,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再晚,可就来不及了!”孤鸿掌教说着开始咳嗽起来,差点吐出一口血。 虽然宣宸身边有两位至臻,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但架不住这里三教九流多。 江湖人汲汲营营就为了修炼更高的武功,这才有二十多名至臻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闯黑水旋涡的原因。若是大家都没有得到至高武功秘籍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人幸运,必然会引发嫉妒和贪婪。 裴星悦完好无损之时,畏惧其武功不敢放肆,但现在重伤,正是大好机会,谁会放过? 昭王在京城只手遮天,但这里是蜀地,江湖群雄聚集的地方,光靠这些人他又怎么抵挡得住? 然而昭王却冷笑道:“本王若说不呢?” “那恐怕得罪了。”盟主正色道,他有自己的考量,若魔教在里面浑水摸鱼,挑起江湖和朝廷纷争,这实非正道盟所愿,既然如此,不如强行带走裴星悦。 宣宸笑起来,眼神锐利锋芒,表情却逐渐阴狠毒辣,他提醒道:“盟主不如派人去王君山外瞧一瞧。” 正道盟主皱眉,王君山外? “本王最讨厌就是你们江湖人,愚蠢无知,却仗着武功狂妄自大,本以为让星悦告诉你们真相,能同仇敌忾,抓住妖道。没想到让魔教逃之夭夭,却因为一个尚无定论的武功秘籍却率先引发内讧,可笑,星悦本身便是半步合一,不过是机缘巧合于水下突破,竟成了那莫须有的秘籍功劳!” “谁的武功不是靠自己本事修来的。”宣宸的厉眼一一扫过,“果然匹夫逞勇,不足与谋。” “昭王殿下,还是交出裴少侠吧!”不知是谁,按耐不住于人群中喊了一声。 宣宸目光一凌,低声道:“杀了他。” 瞬间,凌空长剑一扫寒冰,直刺对方咽喉,那人脸色一白,正待抵挡,一个铁拳就已经到了门面,饶是对方至臻,也架不住两名前后夹击,瞬间被寒剑贯穿了心口,跌落了滚滚川流。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算是正道盟主都没想到,昭王会在这种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动手。 而这一变故,直接引发了骚动。 昭王的凶名本就传播千里,以暴虐狠毒著称,如今随意杀害一名江湖高手,简直是将罪名坐实了。 刹那间,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跟这种暴君有什么好说的,他是想独吞绝世武功,养更多的龙煞军,主宰武林吧!” 此言一出,正道盟主跟各大门派的掌教顿时脸色一变,暗道一声,糟了! 宣宸掀了掀眼皮,面露讥笑,反而吟吟地看着正道盟,掸了掸衣袖,“盟主,不打算清理江湖败类吗?” “王爷,您又何必为难我等。”正道盟主苦笑。 “既然如此,那本王替你解决吧。”宣宸话落,陆拾抽出腰间一枚响箭,直接放射天空。 所有人抬头望着天空那朵烟花,接着莫名地到处张望,怎么了? 忽然,有人指着王君山远处水平线喊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船?” “……还是大船!天哪,好多的船!”一艘连一艘地大船鼓起满帆,全速驶来,仿佛连风雪都为之让路,竟然停了。 “这地方居然也有船,不怕进入旋涡沉了吗?”王君山水域的凶险,方才可是体会过的。 然而百川盟的人算是内行,他观察着水面,想了想说:“现在不能这么说了,神鼎取出之后,你们看水流缓和很多,这么大的船,其实是可以行驶的,只要舵掌的好,绝对不会沉。而且这一看就是造船的行家,瞧瞧那龙骨,那船型,那大帆,稳得很,就是航行大海也扛得住,也不知道昭王从哪儿弄来的船……”然而话说到一半,他猛然一拍大腿,“不对,那是我们的船!” 什么?百川盟的船?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船身的标志的确是四通八达,天下水域皆有兄弟的百川盟所有。 当然,更令人震惊的是船上升起的旗帜,大大的宣字印入众人的眼前,除此之外,后方还跟有西南二字旗。 所以这是…… 有人喃喃道:“没想到是西南军!” 第78章 无为 西南王是江湖, 不,乃至整个大舜心中不可撼动的神。 即使他已经死了,可郡主宣遥斩朝廷来使, 固封西南王府, 西南宣字旗不改,拒诏不奉的骨气依旧为人称颂。 四十万大军犹在, 西南王府作为定海神针屹立不倒。 这面宣字旗一出现, 顿时让整个王君山吃惊沸腾,哪怕是江湖人, 也得为这样的军队肃然敬畏。 “为什么西南军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震惊之中,数把银光长。枪从主舰之上射出,呈一字排开, 接着一队身着轻甲的女子从船上飞身而下, 追逐向七里洞。 她们身影之快, 在长。枪入水之时, 一把握住, 也顺势稳稳地踩在水中, 接着其中一名女子旋身飞起,跳上悬崖, 无视武林众豪杰, 对着宣宸单膝跪地道:“昭王殿下, 西南四十万大军已包围蜀地,五万精兵占据王君山,郡主吩咐末将等人听从您的号令!” 说着她将一块虎符呈到宣宸的面前。 四十万大军包围蜀地?西南军这是要干嘛? 与此同时, 不只这些大船上有西南军,连同王君山脉上也一一飘起了西南宣字旗。江湖高手目视极佳,感受到那林子里寒光闪烁, 待看清之后,顿时心惊肉跳,却是布满了弓箭手。 高手一般不惧士兵,然而却也害怕成为筛子,况且,西南军被称为大舜第一军,里面也不乏高手,方才那一队女子将领展现出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而且江湖豪杰刚与魔教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合一的孤鸿掌教受了重伤,各大门派的至臻境强者也多有消耗,真打起来可就难说了。 此刻,再看垂眸拿过虎符的昭王,众人心中对这位执掌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不由地升起了一丝惧意。 “之前让你们走,你们不走,如今本王改主意了。”宣宸拿着虎符吟吟笑道。 然而笑容浮于表面,却不达眼底,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凶戾之光,似乎这位早就想杀人了,只是碍于时机不到,才一直“和颜悦色”。 西南军一到,正道盟便清楚他们是不可能从昭王手里将裴星悦带走了,然而宣宸这话又让他们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王爷的意思是……” 宣宸抬起下巴,冷然道:“把鼎留下。” 这种要命的东西自然是放在自己的手里更安全,在场的,包括正道盟,他都信不过。 宣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着正道盟。 “这怎么能成?裴星悦已经从神鼎里得到了秘籍,若是再拿走鼎,盟主……”带不走裴星悦也就罢了,若是连神鼎也一并为昭王所得,那江湖豪杰齐聚王君山,岂不是空手而归,为他人做嫁衣? 那也太憋屈了! “王爷,之前可是说好的。”正道盟主正色道。 宣宸一哂,接着森然道:“在你们打星悦主意的时候,可曾想过这约定?” “正道盟也不过是想护着他……” “虚伪!”宣宸打断他的话,负手于背,傲然道,“不必废话,本王数到十,把鼎留下,人走,不然,都等着填湖吧!” 第115章 话落,有人愤怒道:“妈了个巴子,咱们先抓住这王爷,就不怕还有人敢射一箭!” “就是,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话糙理不糙,连各大门派也是同样的想法,论单体武功,军队可比不过江湖人。 他们离昭王这么近,几位至臻联合起来必定能拿住昭王。只是这样一来,江湖与朝廷还是得撕破脸皮,怕是不好善了。 正道盟几位互相看了看,拧眉不绝。 而这边陆拾紧张地握住剑柄,包括凌空剑和鱼双都严阵以待,西南军的那位女将军直接横枪在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然至臻境的实力也当得起。 “神鼎论归属,本就是星悦所得,它的作用,正道盟诸位该是清楚的,非得占为己有,本王是否可质问一句居心?” 这话颇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感觉,然而昭王本就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人。 “这时候走,江湖群雄还有何脸面,以后就当朝廷走狗算了!”有人大喊了一声。 “就是!” “打吧!” 正道盟主被架上火上,面露无奈,只得歉疚道:“看来得得罪昭王,若是王爷也想要神鼎,还请半年之后武林大会见。” 两边蓄势以待,连同七里洞上万弓箭手也拉紧了弓弦。 有人按耐不住,仗着至臻境的武功闪身到了宣宸的面前。只见昭王面露寒光,身边凌空剑集剑气于一体,横剑扫去,然而在此之前,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喝,“让开!” 凌空剑一怔,晚了一步。 然而伴随着一道黄鸟虚影,炽热拳风从后方的树林里挥了出来,洞穿了树木,烧成了焦炭,通过宣宸的耳畔,直接轰在了那名偷袭的至臻身上。 刹那间,此人口鼻喷血,倒飞着坠入悬崖。 这一变故,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树林深处,只见一个人影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破碎的红衣,凌乱的头发,染血的腰腹触目惊心……可意外的,他的步伐却平稳有力。 裴星悦的目光坚定,充满愠怒和杀机,他的身后隐隐浮现一只巨大的黄鸟,灼烫的温度随着他走来令人心惊。 “他居然没事……” “怎么可能,我亲眼见到云开贯穿了他的腹部,那可是丹田!” 然而此刻,具化象犹在,裴星悦看似重伤却依旧能发挥出合一境大宗师的实力。 “谁敢动昭王一下,我让他灰飞烟灭!” 他抬起手,被找回来的黑剑微微颤抖,蓦地从一名正道盟弟子手中飞离,然后回到了裴星悦的手中。 黑剑归主,被哺入雄厚而炽热的内力,刹那间从沉寂的黝黑蜕变成了赤红的铮鸣,不用再猜测裴星悦是否还有一战之力,他只要在这里,整个王君山脉,整片黑水之域,为他独尊。 宣宸意外地回头,目光往裴星悦腰腹一瞥,虽心中依旧有所疑惑,但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红衣少侠的身边。 此刻,再想要拿下昭王,那么必须先打败这位太过年轻的大宗师! “还要打吗?”宣宸的笑意终于融入眼底,下巴亦是抬得更高。 这打个屁,一位合一境得需要多少至臻合围才能对抗,更别说昭王还有西南军相助! 远远的,那艘主舰上,一名飒爽的女子倚靠在船沿上,见此场景不由眉尾一扬,面露有趣,“看来,没有我们,这小子也能摆平,他身边的那合一境是谁?” “郡主,听说是一位江湖少侠。” 这边,正道盟主看了看各大门派掌门人,孤鸿掌教直接摇头,其余人也叹了一声。 裴星悦这一出来,直接定了胜败,就算打,也必然是两败俱伤,到时候平白便宜了魔教! 正道盟主抬手道:“那就请昭王殿下带走神鼎吧。” 他挥了挥手,后面弟子纷纷让开,只见九州鼎被搁在七里洞前的一小片礁石上,由青岚学宗弟子看管,如今在正道盟主的示意下,他们远离了神鼎。 于是陆拾带着一队龙煞军轻功过去,准备将九州鼎取来。 然而,他们才一动手,突然,耳畔传来一声,“且慢。” 这声音回荡在水域,却难以辨别从何处传来,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直接将陆拾他们钉在了原地。 裴星悦眉间一皱,低声道:“麻烦了。”再看一旁的宣宸,后者一把握紧拳头,眼神正酝酿起风暴。 这个模样裴星悦熟悉,是昭王失去掌控力,不得不低头的前兆,因为太不甘心所以才暴怒。 只是,这回他也帮不上忙了。 能有这个实力的人无不是合一境,而且还是世间公认最强的一位——青岚学宗,无为学士。 他一来,正道盟这边的压力瞬间减轻,各个面露惊喜,所谓峰回路转。 话音落下,一柄玉尺出现在水域上空,接着一位身着儒衫长袍,头戴黑巾儒生帽的年轻人踩在玉尺上。 这个书生面容俊美,举止温文尔雅,带着儒生特有的端方,只是脚下玉尺却是无为学士踏入合一境时所用的闻道尺,乃是罕见的玄玉精髓,其硬度和韧性能与玄银秘铁一较高下。 他对着正道盟及昭王拱了拱手道:“诸位,昭王殿下,老师命学生将九州无方鼎带回问道院,还请通融。” 声音清润,犹如玉石相击,煞是好听,在场的众多女侠不禁抬眼看去,红了脸颊,到处打听此人是谁? 所有人都产生了同一个疑惑,大家似乎没人见过这个人。 “他是无为学士的关门弟子,名为期子凤,平时不在学宗内走动,所以知道他的不多。”这时,作为盟主首徒的沧心远介绍道,“期师叔不仅学识上一点就通,就连武功也得学士真传,两年前已经迈入至臻,可谓是当今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他说完,顿了顿,目光往裴星悦那里瞟了瞟,不自在道,“反正天赋卓越,被学宗寄予厚望,以后可承学士衣钵。”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目光之中不免多有艳羡,谁不希望自家后辈能出这样一个人物。 唯有宣宸面无表情,他懒得再看这人一眼,转身道:“走。” 期子凤无关紧要,但是他背后的无为学士却是当世武林至尊,且不说裴星悦伤势不明,就算巅峰状态,也打不过这个老家伙。 既然如此,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昭王令下一出,龙煞军迅速归拢,陆拾也没再看九州鼎一眼,带人回到宣宸身边。 西南军摇动旗帜,随之全军撤离。 “咦,这就走了?宣宸那小子竟然也会认输。”华怡郡主笑了两声,接着摸着下巴有些不满道,“那我这四十万大军岂不是白忙乎了?” “郡主,那可是无为学士!”旁边的副将无语地提醒。 对于这种“老神仙”,人数的多少已经左右不了输赢,一招具化象足以掀起天翻地覆,而存在这样的大宗师,也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 “都说无为非大厦将倾之时不出,却跳出来争夺九州鼎。”宣遥瞧着正道盟上下一副终于有人做主,让朝廷吃瘪的欢天喜地模样,不禁面露讽刺。 突然,一个人影降落在船上,出现在宣遥的面前。 宣遥的亲兵立刻严阵以待,倒是宣遥只是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儒生,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长相俊美,一身罩袍也掩盖不了颀长身姿,瞧那一板一眼的,有点意思。 “见过华怡郡主。”期子凤执起双手行了一个儒生礼。 “免礼。” “多谢郡主,学生代老师向郡主请罪,这九州无方鼎本该归西南王府所有,只是神鼎有太多人觊觎,背后又有阴谋频出,魔教虎视眈眈,他老人家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插手此事,将鼎带回闻道院,由他老人家亲自看管,是以请郡主见谅。待到风云过去,恶人伏诛,定亲自归还。” 期子凤彬彬有礼,十足谦逊。 “你的声音近听,更动听。”宣遥眯了眯眼睛。 期子凤一愣,接着莞然,“多谢郡主赞扬。” “人也好看。” 这话就不太好接了,期子凤面露古怪。 然而宣遥话锋一转,“可惜,漂亮的嘴只会说冠冕堂皇的话,生生让人觉得无趣了。” 期子凤怔然,“郡主何出此言?” “军旅之人,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无为学士武功天下第一,他要鼎,无论做什么拿去便是。只是说什么为了天下,整得大公无私似的,就别让人笑话了。”宣遥说完,转身朝船舱里走去。 作为执掌四十万大军的女人,华怡郡主说话向来不客气,也有这个底气。 期子凤的面色顿时涨红了起来,连连解释,“郡主言重了,老师并非……” 宣遥摆了摆手,“行了,皮囊好看,说话却倒胃口,你还是带着你的鼎赶紧走吧。否则……”她停下脚步,回头,眼神锐利逼人,“宣宸放弃的鼎,我要。” 第116章 话落,宣遥的亲兵往前一步,挡在期子凤的面前。 “神仙落地插手凡人事,他还是神仙吗?” 宣遥的话幽幽传过来,期子凤眉间微皱,接着抬起手再行一礼,不再多言,飞身离开了。 第79章 宣遥 宣宸离开得干脆, 毫不拖泥带水,仿佛昭王自知不敌无为学士,愤而放弃。 可是一旦脱离了视线, 他下意识地托住了身边人。 裴星悦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也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只见腰腹伤口崩裂, 鲜血淋漓, 亏方才他还一副老子天下第一,谁来谁死的架势。 宣宸并不意外, 就算是断人头被打成那样,也需要不少时间恢复,而他一看那伤势就知道麻烦了。 只是当时场景他无法带裴星悦脱身, 只能先给一颗救命药吊着, 想办法拖延时间, 等宣遥的大军进山。 而裴星悦当场运功疗伤, 也不是为了恢复, 却是收拢内力暂时填补丹田, 以便一击震慑,让人不敢造次, 也想替宣宸拿到鼎。 可惜, 一个无为学士让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 裴星悦醒来的时候屋内昏黄, 是天边的晚霞映照进来。 床边有一个人趴伏着休息,呼吸轻微,略有断续, 习武之人一听就知道此人体弱多病,不是长寿之象。 冬日,哪怕屋子四角搁了金丝炭盆, 宣宸的身上盖着厚厚的大氅,也蜷缩着身体。 此情此景,裴星悦的心中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一动,而轻轻握住的人便有了感应。 只见伏在床边休息的宣宸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正看见裴少侠冲着他笑,目光温柔缱绻,能溺死人。 昭王殿下忍不住跟着莞然,正待起身,却皱了眉,身体仿佛僵住动不了了。 “是不是麻了?”裴星悦正想扶他一把,却被宣宸制止住,“你别动,我缓缓就好。” 这个不中用的身体宣宸拿它没办法,特别是冬天,时常痛麻,一直到手脚缓和下来他才舒展眉头道:“我让人把药端进来。” 裴星悦的药一直有人照看着,不一会儿就来了,不过端药的人却是有些奇怪,是个陌生的女人。 “怎么是你,陆拾呢?”宣宸不悦道。 宣遥嗤了嗤,“本郡主屈尊降贵给你们端药,还不感谢?喝不喝?” 宣宸没搭理她,接过药碗,侧坐到裴星悦身边,低眸轻轻吹了吹,待药汁稍稍降了温,他端到裴星悦面前问,“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宣遥闻言,掏了掏耳朵,忍不住问:“你被人夺舍了?” 若是无人在侧,裴星悦说不定还拿娇着让喂,但是旁边杵了一个女人,还是一点都不会害羞,甚至饶有兴趣打量他俩的女人,裴星悦没有视周围为无物的厚脸皮,于是道:“我自己喝吧。” 宣宸没坚持,看着后者一口气将药灌下,才满意地接过碗搁到一旁,然后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药汁。 这低眉顺眼,像个温柔媳妇一样的昭王,着实震惊了宣遥。 她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憋不住问:“你俩不会是在搞断袖吧?” 裴星悦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倒是宣宸冷冷地说:“有事就说,没事出去,知道还来碍眼?” 裴星悦悄悄扯了扯宣宸的袖子,问:“宣宸,她谁啊?” “华怡郡主。” 裴星悦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就是大舜朝唯一执掌四十万大军不让须眉的巾帼啊!他睁圆了眼睛看稀罕物一样,瞧了好几眼。 宣遥大方地朝他挑了挑眉,任由他打量,倒是把裴星悦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宣遥瞧这小子眉清目秀,俊俏水灵,脸皮还挺薄,一看就没什么心机,心下就有些意动,不过碍于一旁的昭王,倒是不好明着来。 于是她拖过一旁的椅子,大刀阔斧地坐下,也不绕弯,直接问:“少侠既然醒了,不如聊聊,那九州鼎里真有武功秘籍吗?” 这个问题宣宸也很想知道,按理说来,应该不存在的。 裴星悦看向宣宸,后者点头示意直言无妨,便道:“没有武功秘籍,只是九州鼎质地特殊,息壤这东西介于活物与死物之间,存在上千年,内含庞大的生机。因为我的内力属火,输入其中恰巧唤醒了它,之后反哺回来便让我顺利突破合一。” 宣遥听着有点意思,“这么说来这份机缘注定是属于你的。” 裴星悦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这世上武功高强者众多,但论内力属性,天生与众不同者却极为罕见,而火灼内力不是裴星悦自夸也就他一个,这也是天都真人允许他修炼黄鸟的原因。 所谓天赋。 宣宸道:“妖道以九州鼎为炉炼蛛王蛊,倒是说得通了,为的就是将那庞大生机注入蛛王蛊。” “听着玄乎,不过现在这鼎你没到手,打算怎么办?”宣遥问。 “等,等到武林大会,不放手上我心里难安。”宣宸愁眉未解,事情脱离掌控让他多有烦躁。 裴星悦见他思虑深重,本就苍白如雪的脸色更是毫无血气,套用宣渺的话来说,坟墓里刚埋下去的尸体都比他有人气,便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至少没落入魔教手里,让妖道奸计得逞。宣宸,别担心,无为学士好歹是世间第一大宗师,有他看管,谅妖道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潜入青岚学宗炼制蛛王蛊。我们还有时间的。倒是你……得尽快去苗疆!” 他是真怕妖道还没杀,宣宸的身体先扛不住了。 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唯独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宣宸没有反驳,轻轻颔首,两人目光一对,情谊脉脉,尽显温柔。 宣遥轻咳了一声,提醒这里还有第三人存在,她说:“兵我已经出了,大军也完全听从你的号令,那么鼎你没拿到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宣宸收起眼底温情,掀了掀眼皮,“所以?” “你的承诺呢?” 宣宸笑了,不怀好意道:“我可以替你把宣钰的脖子洗干净,送到刑架上去,只要你的刀一划,皇帝一死,那把龙椅随便坐。” 然而坐不坐得稳可就跟他昭王无关了。 宣遥眯起眼睛,“我答应过父王,永不做叛贼。” 宣宸摊了摊手,一脸无奈,“本王体弱多病,怕是爱莫能助。” 宣遥沉下脸,表情多有不善,隐隐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她的目光中透露着浓浓野心,她的手指点着扶手,一字一句道:“宣宸,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宣宸直视她的目光,回答:“你现在挥军北上,就京城那群酒囊饭袋,绝对不是西南军的对手,当然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帮你将不悟那老和尚引开如何?” “我要名正言顺。”西南王府的旗帜上刻着忠心耿耿四个字,早已深入人心,宣遥要是起兵造反,三军将士将怎么看她? 况且如今大舜这情形,她就算杀得了宣钰,这岌岌可危的天下她也难以把握,怕是这头她登基,地方上就出现了一个个大小王,各个打着勤王平反的名号,还不如做她的华怡郡主来得自在! 虽然这是裴星悦的房间,他是伤患,可这两位都谈到皇位上去了,裴少侠除了内心咋舌之外,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他原本还在疑惑什么时候华怡郡主跟昭王关系那么好了,不是说早已经恶劣断交了吗? 如今看来,利益所趋,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只是宣宸以皇位吊着宣遥,宣遥作为一个女人意图执掌天下,也需要昭王扶持,这两人才一拍即合。 可现在,这对豪赌的堂姐弟,似乎谈不拢了。 裴星悦摸了摸自己的腰腹,作为合一境大宗师,即使被开了腹也能凭借着雄厚的内力护住心脉等待伤口愈合。 睡了一觉之后,他已然脱离了生命危险,若是这俩一言不合,华怡郡主想要手刃昭王,他至少是有一战之力的。 只是能不打还是不要打了吧。 最终,他无力且弱弱道:“两位,好好商量,不要上火。” 宣宸在宣遥危险的目光下,浑不在意地一捋长毛袖口,淡淡道:“想要名正言顺,可以,我给你指条明路。” 宣遥很不信任,“馊主意?” “爱听不听。” “说。” “西南军来都来了,不如再绕远点,去陕州平乱如何?” 话音刚落,哗啦一声,宣遥愤怒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然后指着宣宸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狡猾的混账东西,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把我骗到陕州,替你平乱?” 如今这天地下,已经没人敢这么对宣宸说话了,不过总有例外。 裴星悦是一个,宣遥是一个。 宣宸神情未变,口吻淡然依旧,“刚想到的。” “放你娘的臭屁!”这人谎言连篇,借口信手捏来,全身上下八百个心眼。 第117章 宣遥亏得手上没有兵器,不然戳死这堂弟的心都有了。 在裴星悦心惊肉跳的时候,宣宸抬起手轻轻地将宣遥的手指拨到一旁,温声细语道:“女孩子家家的,别这么粗俗。” 这是西南王头疼之时常常对女儿说的话,说归说,宣遥从来不听的。 此刻再听到,宣遥额头青筋一蹦,骂了一声“滚!”可气却也奇怪地消了。 宣宸微微一哂,却也宽容,他一边把玩着裴星悦的手,一边好言相劝:“当皇帝容易,你随时都能取而代之,可他背负的骂名,你总不能也一并承担吧?” 大概也就只有皇帝自己还以为杀了最具威胁的昭王,就能坐稳皇位,让四海臣服,天下尽归。 可事实上,若非宣宸震慑,这皇帝早就被拉下来,然后各路地方割据为王,大舜分崩离析,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进入了多国混战阶段。 宣遥眉头一拧,“不。” “那就换个方式,凡是推翻旧朝的开国明君,都有一个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宣遥最讨厌就是这种话说一半的人,以前宣宸跟在宣琦身边,两人一唱一和就烦,如今还改不了这种破毛病。 她不耐烦道:“什么?” 宣宸无语,“除了打打杀杀之外,你能不能动动脑子,都是想当皇帝的人了,你就没想过怎么治理吗?” 宣遥一口怒气提上心头,又生生忍下来了,她的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苦苦思索。 倒是一边有一个小声的回答:“民心所向,是不是?” 刹那间,两人一同转头,裴星悦一怔,忍不住尴尬道:“我随便说的,呵呵……” 然而宣宸却击掌赞道:“我家星悦呀,真是武功盖世难逢对手,聪明伶俐一点就通,夫复何求?” 这是宣宸地一次说他脑瓜子灵,裴星悦简直受宠若惊,嘴角忍不住往上高高翘,心里抑制不住地开心,嘴里谦虚道:“我这都是跟你学的。” 宣宸明显被取悦了,“那便是夫唱夫随了。” 傻子裴星悦还连连点头,美滋滋地应和道:“是啊是啊。” 宣遥坐不下去了,她蓦地起身说:“我走了。” “你平乱吗?”宣宸问。 宣遥脚步一顿,很想断然拒绝,但到嘴的硬气话最终还是没吐出来,憋屈地回答:“平!” 宣宸眉尾一挑,笑吟吟道:“那就在此祝郡主出师大捷。” 一旁的裴星悦更高兴,说来他一直挂念着此事,宣宸让东临军和陕西军固守城池,等待援军,他还在想哪儿来的援军。 没想到却是战无不胜的西南军,这还有什么悬念,就算是有被妖道药物改造的士兵,在西南军面前怕也不堪一击。 他觉得他家宣宸怎么这么厉害,连这都想到了! 宣遥回头,见这俩一唱一和简直天生一对,心情就特别不美妙。 她倚靠在门口,忽然对着裴星悦问道:“裴少侠,你今年多大?” 裴星悦一愣,“双十。” 宣遥顿时鄙夷地看向宣宸,“这么小就下手,你可真是禽兽,莫不是被你生生带歪的吧?” 宣宸什么人,一眼就看出这女人在嫉妒,不由笑着应和,“是啊,这么小就知道找媳妇了,也不知道是被谁带歪的。”他意有所指地往身边一瞥。 裴星悦心口被中一箭,顿时觉得分外亏心,不由羞愧低下头,讷讷道:“对不起。” 宣遥这就听不明白了,“裴少侠你到什么歉,不是应该这小子……” “因为我十二岁的时候就非他不娶了。”裴星悦道。 宣遥:“……” 宣宸眼中带笑,眼底发冷,“你还要自取其辱吗?” 你俩锁死吧!宣遥转身就走。 第80章 封棺 春霖岭又被成为神医谷, 凡是病入膏肓,束手无策之症,这里便是最后的希望。 只是春霖岭地处群山深处, 光是周围瘴气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再加上布满虫蛇毒蚁,没点功力或者避毒避障的手段, 怕是连神医的面都见不多。 说来倒也不是春霖岭为难人, 选了这样一个穷险极恶之地,盖因此处独特地形, 四面山峰常年有积雪,山坳温暖四季如春,很利于草药生长。 裴星悦一路背着宣宸进了山坳, 跋山涉水终于到了目的地。 而这边宣渺和春霖岭的神医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口棺材。 棺材? 宣宸还饶有兴致地绕了一圈, 拿手指的手指敲敲打打, 接着面露嫌弃, 似乎在说他好歹是堂堂昭王, 即使不用金丝楠木下葬, 好歹也该是冰玉雕琢的亡寝,这种又黑又冷, 不知道什么质地, 不显尊贵的棺材, 寒酸谁呢? 然而裴星悦却一口怒火猛地从心底窜上来,若非他涵养极好,轻易不动怒, 这会儿就该一剑把这口棺材给劈了! “渺姐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千里迢迢把宣宸带来,不是要的这个结果! 宣渺一瞧他俩脸色就是知道误会了, 连忙解释,“这是春霖岭按照妖道的尸泥陶罐所做的封棺,以黑沉木打造,阴阳泥封闭,足以营造假死状态。就是时间太匆忙,黑沉木质地又太硬难雕刻,众多师弟一起动手,边边角角还是有些粗糙,阿宸你将就躺一躺吧。” 什么叫做将就躺一躺,春霖岭说话都这么随意吗? 不过话倒是听明白了,裴星悦问:“为什么宣宸要进入假死状态?” “因为苗疆蛊虫此刻都在躁动期,这个人体内的东西,会将蛊虫都吸引过来。”突然,一个带着奇怪口音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身材高大,五官深刻,不似中原人,衣裳也穿得稀奇古怪,头上辫子很多,头饰多用骨头打磨,连同碎发一起全部垂在肩头。 全身以黑色斗篷遮掩,唯有一截脖子露在外头,可忽然有一道黑影爬过,像蚯蚓,像壁虎,也像蛇,太快了,连裴星悦都觉得自己眼花。 “你就是蛊师?”这时,宣宸问道。 “他叫多依,苗疆南阿部族的少族长,也是年轻一辈最优秀的蛊师。”宣渺介绍道。 宣宸没去管那什么封棺,而是颇有兴致地看着他,问:“你特地在等我?” 那男人很诚实,“是的。” 如此干脆,倒是让宣宸有些意外,他侧了侧眸,心说可能是中原与苗疆语言有异,于是他又详细地问了一句,“你从苗疆离开,到达中原,目标明确地来到春霖岭,就是为了我体内的东西?” 多依还是点头,“是的。” 这回不需要宣宸问了,裴星悦都觉得不对劲,“为什么?” 多依皱了皱眉,他的中原话并不太好,有些蹩脚,一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但眼前的两个人,特别是那缠满死气的那个人,戒备心很重,他需要解释清楚。 他说:“苗疆已经百年没出现金蚕蛊了。” “所以?” “我来寻找让地龙蛊蜕变的蛊虫,那人说这里有。”多依看宣宸的目光微微发亮,带着炙热和虔诚,犹如珍宝一般,“果然在你身上,我能感觉得到。” 这毫无掩饰的渴望让裴星悦很不舒服,直接站在宣宸面前,质问:“是谁告诉你?他是什么人?” 知道蛛王傀的,除了他俩就是宣宸心腹,再不济还有一个京城里的不悟,此外,就只剩下古月妖道了! 如果这是一个陷阱,裴星悦掌心微凝,具化象隐隐成势,他不介意杀了此人,拷问春霖岭! 大宗师的气势微微倾泻出来,足以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受,这是动手的前兆。 春霖岭的神医或许医术高明,但是武功不见得多高强,不过干大夫这一行的,常见的都是武林高手,而且命悬一线,医患关系紧张,这种一言不合准备动手的事情见的可太多了。 宣渺顶着压力赶紧递来了一封信,“你怀疑多依,我们也一样,小裴,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信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乖徒亲启。 字迹龙飞凤舞,跟主人一样飘忽不定,裴星悦却觉得非常熟悉,一瞧见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多久没见到那老头了,三年前他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收到天都真人的消息。 大宗师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他接过信,嘟囔道:“师尊怎么还是这样故弄玄虚,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宣宸从裴星悦身后走出来,瞥了一眼信封说:“所以指引你的人就是天都真人?” “他很厉害,连我们大祭司都非常尊敬他,视为最尊贵的客人,也是给苗疆带来希望的人,父亲让我务必听从他的建议,来中原寻找……你。”这个你指的不是宣宸,而是裴星悦。 裴星悦莫名抬头,怎么又变成他了。 “那位客人说,只要找到身上带着火的力量的年轻人,就能找到我想要的了。”说到这里,多依面露微笑和欣喜,目光移到一旁的宣宸,“他说的很对。” 第118章 “天都真人是你的师父,又是玄凌山的掌教,我们没理由不相信,所以,小裴,宣宸,你们怎么说?”宣渺指了指那口封棺。 躺还是不躺? 天都真人的信不长,裴星悦很快看完了,然后递给了身边的宣宸,斟酌着劝道:“我们要不要试试?” “真人还在苗疆吧?”宣宸问。 多依点头,“我离开中原的时候,他还在。” 宣宸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再看这份信,只觉得玄凌山不论是开国,还是三百年后的今天,依旧不枉护国宗门的名号。 在所谓正道盟为了私利抢夺九州鼎,找寻虚无缥缈的武功秘籍的时候,八年前这位老人已经算到天下的劫难,也在为力挽狂澜做准备,而苗疆金蚕蛊正是他找寻的转机。 这份信与其是写给裴星悦的,不如说是写给他的。但凡他还想活着,为了身边这个傻小子,他也得答应。 宣宸侧眸看向那口封棺,感慨道:“真丑。” 宣渺嘴角一抽,“你也知道春霖岭都是大夫,不是工匠,能弄成这样,已经是咱们师兄弟不眠不休的结果了。” 宣宸拍了拍裴星悦的肩膀,将脑袋靠了上去,轻声道:“弄好看点,舒服点。” “好。” * 大宗师武功练的那么高有什么用,裴星悦挽起袖子对着这半成品的棺材开始吭哧吭哧地打磨。 外面做得光滑没有毛刺不说,里面得打造地符合人体平躺,不能大了,不能小了,黑沉木又冷又硬,得垫上厚厚的皮毛丝绒才软和。 宣宸怕冷,裴星悦将内力打入黑沉木,以供源源不断地释放热量,不过一天的时间,连浮云吉祥的雕刻都有了。 春霖岭的大夫在一旁看得咋舌,宣渺抽着嘴角,心说这是要干嘛,躺几天整得要躺一辈子似的。 终于,昭王满意了,愿意屈尊降贵地躺进去。 “放心吧,宣宸,等你醒来,那该死的蛛王傀一定不存在了,以后咱们以后长命百岁,白头偕老。”裴星悦站在封棺外,手握着宣宸的手,眼睛湿红,要哭不哭。 宣宸平躺在里面,幽幽道:“若是醒不来,我怕是会怨气冲天,化为厉鬼。” “那你先来找我好不好?” 宣宸唇边漾出一抹笑意,温柔道:“你逃不掉的。” …… 宣渺搓了搓自己汗毛林立的手臂,受不了道:“赶紧的,躺好的躺好,走开的走开,我们要封穴了!” 裴星悦被一把拉开,宣渺同几位师兄手握金针,刷啦一下,手法全开,刹那间将宣宸全身上下的穴道扎满了。 裴星悦清晰地感觉到宣宸的心脉逐渐停止搏动,陷入了沉寂之中,只见昭王躺在黑沉木棺中,双手交叠,双目紧闭,安详地好像……死了。 那一瞬间,裴星悦全身的力气好似跟着被抽离,周围的一切都褪去了色彩,未来的人生仿佛充满了灰暗。 他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跟着躺进去。 在知道宣宸时日无多的时候,他有时候做梦都想到过这个场景,然后被瞬间吓醒了,平时他不敢跟宣宸多谈这些,就是在害怕,可现在似乎成真了。 “小裴。” “小裴!” 宣渺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肩膀,感受到掌下人轻微一震,不由奇怪地看向他,“你怎么了?” 只见裴星悦的目光中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悲哀,浓烈地似乎要化开来,颓然之气弥漫全身,好似没有阳光和雨露即将枯死之木,这个状态顿时将宣渺震撼住了。 “我害怕。”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怕自己以后孤单一个人。 “他没死,只是呈现假死状态,只要我把金针收回来,他就能立刻醒过来。”宣渺一字一句地说,生怕自己没表达清楚,让面前的人有一丝半点的误解。 她一直以为,宣宸和裴星悦之间,论感情,经历过生死折磨的宣宸总是更浓烈一点,昭王偏执,抓到手里必然绝不放手,威逼利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裴星悦若不想鱼死网破只能依从。 毕竟,朝气蓬勃、自由不羁的裴少侠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接近阴暗,跟着沉沦之人。 直到方才,宣渺从裴星悦眼里看到了什么叫做生死相随,才知道这两人早已经不分彼此,融为一体。 一人死,双人亡。 她回头看着棺材里的宣宸,突然感到莫大的欣慰,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五年他能坚持下来,哪怕所有人都袖手旁观,落井下石,可他心里的人,也一直将他装在心里。 这就够了。 “接下来可还要看你的,别让宣宸多等!” “嗯!” 待宣宸的生命停止,棺盖合上,只见春霖岭的大夫开始封棺。 “什么是阴阳泥?”裴星悦看着黑乎乎,湿漉漉的泥浆,被一层层刮上棺盖和棺身缝隙,闻着味道有股奇特的芬芳,但是再多闻闻,又感觉到了腥气。 宣渺讪笑了一声,“你不会想知道的。”她轻轻朝一旁的多依瞥了瞥。 只见这位年轻的蛊师手里整摇着一个铃铛,明明晃动的厉害,却听不到一丝声音。然而,再看阴阳泥上,却浮现的一个白色的小虫,翻涌拱动,白白胖胖,像……蛆。 “呃……” “阴阳虫蛊会吞噬死气和生气,阻止外界气息进去棺木,能维持宣宸的假皮状态,不必担心。”宣渺说着似乎也觉得恶心,提醒道,“你别跟他说。”不然昭王可能不想活了。 第81章 南阿 苗疆路途遥远, 比前往春霖岭的路途还要崎岖,十万大山,都得靠人一脚一脚走进去, 有些地方路窄得只容一脚踩踏, 悬崖峭壁,当真危险重重。 以宣宸的状态就算不住棺椁里, 也不适合长途跋涉, 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当一个挂件正合适。 就是,宣渺看着被等人高的黑沉木棺遮挡了身形的裴星悦, 有些无力地想,幸好这位“弟妹”武功绝顶,常年被玄银秘铁锁住气海大穴, 早已经习惯了可怕的负重, 所以就算再崎岖的山路, 背着棺木也依旧走得如履平地。 不然, 只是单纯地把这口棺材送进苗疆, 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甚至…… “渺姐姐, 小心,前面山路很滑。”裴星悦甚至还有余力回头扶她一把。 宣渺不得不再一次赞叹他弟弟的眼光, 嫉妒他的好运, 瞧这媳妇儿找的, 实在没话讲。 “你跟圣火教教主打了一架,那他死了吗?” 王君山那一场武林“盛会”,宣渺回了春霖岭, 所以错过了,只能从裴星悦嘴里了解情况。 裴星悦回答:“不知道,我应该是刺中了他的心脉, 但是仓促地坠入水中时,我产生了短暂晕厥,待我回神之后,云开已经不见了。” 水下行动困难,再者裴星悦也身受重伤,实在无处找寻,只能放弃。 宣渺沉吟道:“心脉,那是要命的地方。” “但是我的丹田也被他抓破了,不也照样好好的?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没死。尸体没找到,宣宸说定然是逃了。” 合一境与至臻境虽然只差一个大境界,然而却是天与地的区别,前者内力可沟通天地自然,引动可怕的具化象,本身便已经脱离了常人定义下的凡人范畴。 宣渺听着心下不由痒痒,试问哪位对医术和人体痴迷的神医不想研究一下大宗师的奥秘,只是碍于当今世上的合一境无不是德高望重的神秘存在,一直有贼心没贼胆,但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人傻好骗的年轻后生,她觉得不试试就可惜了。 于是大着胆子商量道:“小裴,等宣宸的事情结束,我是说他恢复健康之后,你能不能让我仔细研究研究?” “研究?” “咳,就是你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大宗师的内力会比普通人强大那么多,是怎么引动各种神通,参悟具化象?经脉的韧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又是怎样构造,气海大穴是不是早已经发生改变……” 宣渺越说越起劲,眼神都透露出了一丝狂热。 裴星悦闻言,顿了顿,“可这些我都知道,我告诉你不就行了?很简单的。” 宣渺嘴角一抽,心说武功对这种人来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可对她却是晦涩难懂。 “哎呀,我是个大夫,不是练武的料,你说的我不明白。但你想想如果我能通过医术理解这些,说不定能把宣宸被废的武功给找回来。”宣渺循循善诱道。 裴星悦一听,顿时心中一动。 虽然宣宸从来不说,他也不敢多问,但每次自己与强者过招,打得畅快淋漓的时候,总能看到宣宸眼底的落寞与遗憾,他知道没有入宫前,宣宸的武功离至臻境只差一步之遥!天赋卓越,不输自己。 如果能恢复,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见他意动,宣渺再接再厉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放心,我只是研究观察,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行不行?” 第119章 裴星悦犹豫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宣渺顿时高兴了,“只是什么?” “只要宣宸答应就行了。”裴星悦笑眯眯地回答。 宣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这不就是拒绝了吗? 让宣宸知道她有这种想法,哪怕打着替他恢复武功的旗号,怕是也会把她拖出去凌迟吧? 她顿时泄了气,讪笑道:“当我没说。” 只是她看着前面走得稳健的裴星悦,心说这小子似乎不好骗了,莫不是近墨者黑? * 在多依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走了十来天,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没遇上任何敌人,就连一直针对宣宸的古月妖道手下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顺利得令人惊讶,不过这是好事,他们畅通无阻地终于进入了苗疆最危险的地方,蛊师聚集的部族,南阿。 这片森林的虫鸣鸟叫消失了,但并非没有声音,反而传来多足爬虫踩过树叶,翅翼昆虫不断撞击,蛇首吐信等细微的声响。 除非像裴星悦那般耳力非人,一般是听不到的这种微乎其微的响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连宣渺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是做这些事情的不只是少数活物,是整片森林里的虫蛇一起躁动,产生了共鸣,才放大了声音。 “怎么回事?”宣渺忍不住问。 “这里有种死气。” 裴星悦抬脚跨过一张蛇蜕,具体来说里面还有一条死蛇,细长却五彩斑斓,一看就知剧毒无比,但是已经僵硬了。 “奇怪,这蛇身上没有伤痕,蛇蜕还缠在身上,似乎是因为无力褪下蛇皮,力竭死了。”宣渺拿着一根树枝把蛇皮划开,翻动着这条死蛇,“蛇有这种死法吗?” 话落,裴星悦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旁,却见一只毛爪蜘蛛坠落下来,看背上那幽幽的莹绿,不像是个善茬。 然而本以为这蜘蛛是在狩猎,却没想到就这么直直掉落在地,八足挣扎了两下,接着蜷缩起来,也不动了。 “这是什么情况?”宣渺愣住了。 裴星悦抬起头,目光所及,感知细微,却发现这片森林里,这样平白无故死去的活物不少,前头有两条四脚蛇正互相攻击,然而不过争斗了两下,就直接分出了胜负,一条被咬死,另一条也萎靡地一动不动,似乎大动元气。 另一边,振翅的蜂群竟接二连三地撞击在树干上,一一坠落在地…… 这现象着实诡异。 倒是多依面容平静,轻轻叹道:“这些都是被放弃的蛊虫。” “放弃?” “前面马上到寨子了,有些事让大祭司告诉你们吧。”多依中原话不太好,怕解释起来有误会。 森林越走越深,却依稀听到了瀑布落川的声音。然后跟着多依再半个时辰,经过遮挡严实的树丛,接着视野便豁然开朗。 飞流千尺的瀑布另一端,绿荫怀抱中坐落着一个古老的寨子,寨子很大,周围用一根根粗壮的树干削成尖锐,然后并排竖直打入土中,形成高大的围墙,围墙上间隔着几座镂空小楼,有部族的男人在上面放哨,同时大门口也有强壮的勇士看守。 再里面,应该就是群居生活的南阿部了。 “这瀑布那么大,我们怎么过去?”宣渺捶着自己酸疼的腿,有些傻眼。 一眼望去,足有千尺之远,若轻功飞过去,能提起这口内劲绝非常人,那水流冲击大得恐怖,而且整个瀑布它没落脚点! “稍等。”多依说完,从衣袍里又取出一根拇指见长的短笛,按在嘴上吹出一口悠长却又尖细的哨音。 这哨音盖过了湍急的瀑布,竟能传得很远。 裴星悦评价道:“内力不低。” “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宣渺抬头问。 “是鹰,不,雕。”而且是很大的雕,翅膀展开比成年人的身高都要长。 它在他们头顶低空盘旋了两周,接着伸出尖利地鹰爪,一把抓向了宣渺。 “哎!”宣渺吓了一跳,正要躲到裴星悦身后,就听见多依道,“宣姑娘,你别担心,阿刁是送你去对岸的。” 送去对岸? 怎么送? 下一瞬,那爪子张开抓住了宣渺的两条胳膊,然后振翅飞起来,真的把她带起来了,然后迎着瀑布飞过去。 “啊——多依,你们部族的人进出难道都是这么走的吗——”那惊险刺激,裴星悦就听到宣渺那尖利的嗓音刺破苍穹。 多依见裴星悦也好奇,不由回答:“我们有另一条路,可是饶过去,还得走一天,不如让阿刁带我们。” 那头宣渺的叫声直接将对面寨楼上放哨的人给惊动了,伴随着警钟敲击,哨兵直接拉起了弓箭。 “小心——”裴星悦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折下身旁一根树枝,以气劲猛地朝着瀑布射过去,然后背着棺木脚下重重一踏,飞身追逐向那根树枝。 “等一下,他们认识阿刁,不会伤人!”多依都来不及劝阻,就见裴星悦的身影已经冲到了瀑布中央,伴随着浓重的水汽和轰然的水流声,只见他的脚尖轻轻一点树枝,在树枝直直坠落下瀑布之时,人又飞旋了起来,张开双手如鸿雁一般轻巧地划过天际,落到了对岸。 多依张了张嘴,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很强,但没想过能强到这种地步,跟那位客人一样简直不是人。 原本将箭对准宣渺的人,一看到多依的大雕正要放下弓箭,却转头瞧见瀑布上直直飞来一个人,一身红衣不似苗疆打扮,背上还扛着一个巨大而古怪的木匣,顿时警惕地又将弓箭举了起来。 叽里呱啦一阵高声质问,裴星悦一脸莫名,听不懂,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立刻一支箭就射到了脚尖。 多依在瀑布那头着急地使劲吹笛,阿刁听着不等将宣渺安放在地上,穿过瀑布就直接双爪一松,振翅飞向了自己的主人。 “诶……我还没着陆呢!小裴——” 宣渺惊恐的尖叫中,裴星悦抬手一接,准确无误地双手抱住,然后将人放了下来,拉到了身后,以防遭到上面的冷箭。 “好样的,弟妹,幸亏有你。”宣渺扶着棺木喘了一口气,再一次感慨宣宸这媳妇找的好,找的强! 弟妹两个字一出,裴星悦的耳朵红了一下,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觉得这个称呼有点不对,明明是宣宸进他裴家门。 对于这些警惕的南阿部族哨兵,他单凭一人自然可以轻松撂倒,不过他是来找救治宣宸办法的,自然不能起冲突。 所以他很有耐心地将脚钉在原地,一步未动,等到抓着大雕爪子姗姗飞来的多依远远与部族交流之后,才消了那对峙的气氛。 寨门很快被打开了,一群部族士兵迎了出来,中间一位虎背熊腰,赤膊着上半身的男人快速地走出来,惊喜地与多依紧紧拥抱。 多依与他寒暄了几句才回头对裴星悦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罗布,是下一任南阿部族的首领。”说完,又对罗布介绍了来自中原的朋友。 南阿部族少与外界来往,显然不是什么好客的种族,不过对于多依离开部族前往中原的原因,这位应该是知道的,所以看到他们便非常友好,甚至热情。 他快速地说了几句,然后侧过身,显然要请他们进去。 多依道:“大祭司和众位长老已经在等我们了,不如先去他们那里,对了,还有那位尊贵的客人也在。” 裴星悦想到背上的宣宸,没有二话,与宣渺一起跟着走进寨子。 第82章 金蚕 对于南阿部族来说, 地位最崇高并非是族长,而是大祭司,也是整个部族最强大的蛊师, 若与外界发生斗争, 往往是族长率领勇士们保护以祭司为首的蛊师们,驱使蛊虫作战。 所以, 大祭司所住的建筑是整个部族最高也是最大的, 处在最中心,以巨石搭建而成, 上面还刻有奇怪的图画。 裴星悦背着棺木随多依和罗布走进里面,一直到达宽敞的正厅。四角燃烧着火把,只见五位老者正坐在铺着兽皮的椅子上, 戴着复杂的饰物和鸟兽羽毛, 脸上还画着奇异的图腾, 正等待着他们。 “大祭司, 四位长老, 我回来了。”多依行礼道, “旅途很顺利,带来了中原的朋友。”他伸手到身边, 介绍道, “这位兄弟是那位尊贵客人的弟子, 而他身边的姑娘是春霖岭的大夫,以及……” 随着他的话,祭司和长老将目光落在了裴星悦背后的棺木上, 便见多依迟疑道:“里面是……” “是昭王吧。”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星悦蓦地回头,瞧见那熟悉的身影。只见天都真人依旧是一身打满补丁的破道袍,头上银丝和黑发掺杂着, 发髻梳得相当随意,常年以一根包浆光滑的木簪固定。 “师尊。”裴星悦一喜,立刻恭敬地抱拳行礼。 乖乖,宣渺在一旁看着,心说要不是裴星悦这一声称呼,她哪儿看得出这是玄凌山掌教,与不悟,无为齐名的大宗师,这分明就是一个有上顿没下顿,住在破道观的老道士! 第120章 只见天都真人走到裴星悦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掌下微微用力,接着惊喜道:“好徒儿,三年不见,这都跟为师一个境界了!怎么,黄鸟的缺陷弥补了?” 他说着抓起裴星悦的手腕,见上面的护腕没了,又摸了一把腰,腰封也不见了,顿时啧啧称奇,上下一打量,“怎么回事?” 裴星悦回答:“有所奇遇,说来话长,不过师尊!”他小心地将解开背上那又沉又大的棺木,稳稳地放平在地上,迫切地问,“多依说,这里有办法去除宣宸体内古月妖道种下的蛛王傀,我把他带来了,那接下去怎么办?” 天都真人绕着这棺材一圈,接着伸手摸了摸,接着一把蹲下来,仔细探究,“哟,黑沉木,这可是稀罕物,老值钱了,这么大一块,能抵上一座城了。” 他甚至还拿手指东敲敲,西敲敲,然后被裴星悦一掌拍开,面色不善道:“你别乱摸。” 这一路上,裴星悦不敢跑跳,不敢颠簸,树枝都不让勾一下,就算要用到轻功,也宁愿多花点内力飞稳一点,生怕将里面的“宝贝疙瘩”磕着碰着,哪儿容许别人这样敲敲打打。 天都真人见他护犊子一般,不由挤了挤眼睛,“里面是你挂念了八年的媳妇儿啊?” 裴星悦哼了一声,“知道还乱来!”没有动手揍一顿,都是因为尊师重道四个字。 天都真人摇头叹息,“你这眼光……” “怎么?” “昭王乃人中龙凤,皇室贵胄,当然是夸奖你不错。”天都真人举起大拇指。 裴星悦此刻没心情跟天都真人开玩笑,便再一次追问道:“我要把盖子打开吗?可不可以让宣宸醒过来,透透气?” 一连十多天,就算是假死状态,那不吃不喝的,时间一长总觉得人也受不了,他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呢。 “不可。”这是大祭司说的话。 他和长老起身走到棺木旁边,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就见四名长老分立两侧,大祭司站于头顶之处,一起伸手按在棺盖上。 五人口中发出短促的嗡嗡声,只见按住棺盖的手中,突然从袖子钻出了一条条黑色的长虫,绕着棺木游动,似乎在寻找钻进去的地方,看起来很是迫切。 那长虫无毛光滑,看似无脚,却密密麻麻的都是细小短足,只是攀爬速度过快,仿佛在滑动。 裴星悦见此一怔,正要上前,却被天都真人一把拦住,“等等。” “这是在做什么?” 多依解释道:“这是阴阳成虫,是用来寻找高阶毒虫的。” “它们不会钻进去吧?”宣渺问。 “不用,通过阴阳泥就可以感知到了。” 这还好,否则宣宸知道怕是不想醒来。 五条阴阳成虫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钻回了五人的袖子里,他们也顺势收回了手,接着互相看了一眼,面露欣喜,“不错,里面的毒虫足以让地龙蛊蜕变成王蛊!感谢上苍!终于,南阿部族有救了!” 他们几乎喜极涕零,连同一旁的多依也很高兴,仿佛困扰多年,一筹莫展的难事一下子有了解决的办法。 裴星悦扯了一把天都真人的袖子,“他们在说什么?” 天都真人笑了笑,“地龙蛊有望突破成金蚕蛊,他们南阿族有救了。” 裴星悦想到了森林里的怪象,不由皱眉,“究竟怎么回事?” * 火光噼里啪啦了一声,多依从炙烤的羊腿上用锋利的匕首切片下了一块块肉,用宽叶包好,放在碟子上,一一摆放到几位客人面前。 同时,部族也送上了当地特地——虫席。 “徒儿尝尝,这里的虫宴可是一绝,越毒越好吃,一口嘎嘣脆,能香得掉牙,你吃过之后,绝对忘不了。”天都真人显然已经在南阿部族混得风生水起,有吃有喝还被尊为上宾,似乎想赖着不走了。 宣渺作为面不改色能破开尸体的神医,区区虫子自然不在话下。 而裴星悦走南闯北,风餐露宿,自然不计较吃食,两人都能入乡随俗,唯一有点讲究的,正躺在棺材里无知无觉,倒是省心了。 虫宴在中原地区难吃到,两人吃得别有一番风味。 天都真人见徒弟吃得香,瞧裴星悦三年前跟三年后也没啥两样,还是那身行头,不禁拍了拍对方的胸口,得意道:“怎么样,为师这日子,过得比你美吧?” 然而裴星悦却嗤了嗤,一边吃着烤虫串,一边扯下腰间钱袋,在天都真人面前晃荡,示意打开瞧瞧。 天都真人接过来一看,白花花的银子和一叠厚厚的银票顿时冲入眼前,顿时惊讶道:“哟,徒儿,发达了!” 他说着就要把钱袋收进自己的破袖子里,却被裴星悦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回去,瞪了他一眼,“做啥?” “有银子不拿来孝敬为师,有你这么当徒弟的吗?”天都真人抱怨道。 “我没钱。”裴星悦一口拒绝。 天都真人吹了吹胡子,心说他刚才看到的莫不是假的? “这是宣宸给的,您好意思拿?我都不舍得花。”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想想,拿徒弟媳妇儿钱财是不太好听,天都真人便问:“那你的呢,这三年来莫不是一文钱都没攒下?” “那不是。”裴星悦放下签子,扒拉着钱袋,从里面找出三个铜板,郑重地放在天都真人的手里,“就剩这么多了。” 旁边的宣渺差点噎死,捶胸顿足,拿起边上的酒狠狠地灌了一口才顺下去。 天都真人:“……”真是好徒儿,很想一掌拍死怎么办? 看那写着清理门户的眼神,裴星悦叹道:“您别看了,您徒儿身无分文,穷得叮当响,全身上下连根发带都是媳妇儿送的,就不要为难我了。” “混得这么惨?星悦啊,你连私房钱都不藏点儿,以后可是要被吃得死死的?” 裴星悦挠了挠头,理所当然道:“不用以后,我现在就什么都听他的。” 昭王行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裴星悦心说自己只要让干嘛就干嘛,挺好,不费脑。 天都真人恨铁不成钢,只能同情地拍了拍裴星悦的肩膀,“心大也是好事。” 裴星悦心里藏事儿,吃不下几口,便问:“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了?” 周围服侍的部族人一一褪下,大祭司颔首,说:“我们南阿部是整个苗疆蛊术最擅长,也是传承最久的部族,几乎人人都会上一点,人们豢养蛊虫,以蛊战斗,方便生活,已经形成了长久的习惯。但在五年前,或者更久,蛊虫却开始躁动起来,频频反噬主人。起初只是低阶蛊虫,本以为是初入门的蛊师自己豢养不当才造成的失控,但是逐渐的,更高阶的蛊虫也开始异动,我们这才意识到出现了问题。 ” 大祭司为了方便交流,中原话说得很慢。 宣渺下意识地问:“什么问题?”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蛊虫和人一样,是有等级之分的,有首领,有头目,有更多的平民,从上往下克制。高阶强大的蛊虫震慑并且控制着低阶蛊虫,而低阶蛊虫臣服也追逐着高阶蛊虫,气息层层递进,蛊虫安心且稳定。然而苗疆的王蛊金蚕蛊已经消失百年,后续一直没有人炼成,以至于它残余气息微乎其微,到如今蛊虫们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群龙无首,便会不安,人尚且如此,王蛊对低阶蛊虫的影响更大,狂躁之后便是萎靡,然后消亡。”天都真人道。 “所以,炼制金蚕蛊迫在眉睫,好在已经有了希望。”大祭司望向那口棺材,“里面的气息很强大,若是地龙蛊能够吞噬,再……”说到这里,他看向天都真人,后者摆了摆手,便顿了顿,继续道,“苗疆十万大山终于能迎来王蛊,感谢诸位!” 裴星悦摆了摆手,“我只有一个问题,过程凶险吗?对宣宸有影响吗?他能恢复吗?” 说是一个,却有三个,天都真人失笑地摇头,看来是真紧张呀。 “万事皆有风险,怎能确保万无一失,不过为师留在这里,便是为了助上一臂之力。徒儿,放心吧,若是顺利,等金蚕蛊炼成,说不定对昭王还是一件好事。” 好事?这怎么说? “以昭王的身体,不可能取出那邪物,只能在他体内炼制。” 什么!裴星悦猛地站起来,“体内炼制?” 大祭司缓缓点头,“是的,听这位宣姑娘说,那蛛王傀已经遍布了人体全身,根本无法剥离,所以只能让地龙蛊进入,将其吞噬才有可能。” 地龙蛊是次王蛊,蛛王傀更是凶残,这两只在宣宸脆弱的身体里斗个你死我活,裴星悦实在无法想象宣宸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机会吗? “你们是不是在骗我?”他低声问,“这算什么好事?” “小裴……”宣渺也觉得这太过凶险,几乎就是九死一生。 天都真人道:“因为当金蚕蛊炼成之时,昭王便会是它的主人,只会留在他的体内。金蚕蛊是万蛊之王,养着它,昭王今后可就彻底百毒不侵,百病全消,甚至以此恢复功力,这还不算好事吗?” 第121章 第83章 支开 金蚕蛊的好处就是裴星悦不懂之人也有所耳闻, 若真如天都真人所言,对宣宸来说那便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裴星悦背着棺木跟天都真人回了住所, 将棺木小心放下之后, 追着天都真人问:“师尊,可金蚕蛊不是苗疆的圣蛊吗?如果能炼成, 宣宸作为摄政王又不可能留在苗疆, 他们怎么愿意让他带走?” 方才不好多问,语言不通, 交流也有些麻烦,如今师徒单独在一起,裴星悦便无所顾忌了。 天都真人扭了扭脖子, 一脸难受道:“哎呀, 刚才坐得时间久了, 年纪大肩膀酸。” 这老头茅草堆里都能住好几晚, 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不过他装模作样, 作为徒弟不能无动于衷, 于是裴星悦殷勤地绕到他背后,抡起抬手捏肩, “这样行了吧?” “背也僵硬, 不中用喽。” 裴星悦撇撇嘴, 又抡起拳头敲背,“这力道怎么样?” “欠缺了一点,饭没吃饱?” 事多!不过有求于人, 裴星悦还是笑眯眯地增大了点力度,“现在呢?舒服不?” “凑合。”天都真人眯起眼睛,享受了一把徒弟的殷勤, 接着盘腿坐下,接着指了指对面,“你也坐,让为师看看。” 裴星悦的武功进展实在太快了,八年的时间踏入合一,简直前无古年,后无来者,究竟有没有隐患,他得亲自查探过才知道。 裴星悦嘟哝了一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不过话虽这么说着,但还是依言在天都真人面前坐下来。 两人双手抬起,双掌相合,天都真人的内力便顺着手掌进入了裴星悦的体内。是否真正踏入合一,而不是走火入魔的假象,感受一下经脉和**就知道了。 若是走火入魔,经脉破裂,**紊乱,内力如惊涛骇浪,横冲直撞;而合一境,内力延绵如同江流不息,经脉拓宽坚韧完好,气海旋涡绕行内力,自有随时引动天地的力量。 若说裴星悦这世上信任之人,宣宸第一,第二就是天都真人了。 他敞开了戒备,任由师尊的内力进入身体,一个大小周天之后,重新回到天都真人的体内,后者的脸上颇为意外。 “怎么样?”裴星悦问。 天都真人迟疑道:“莫不是哪个大宗师替你疏离过?不过就算是**寺里的那和尚也没本事修复你的经脉,究竟怎么回事?” 因祸得福的人可不止宣宸,还有裴星悦,他将息壤之事说了一遍。 “竟是如此神奇……”天都真人喃喃道,“上天果然自有安排,这样一来,我就不必为难了,这世上令我挂心之事竟一下子消除了两件,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语速说的很快,裴星悦疑惑地看过来,“您说什么?” “我是说昭王对你推心置腹,为师可以放心把你交给他了。”天都真人笑道。 “咳……您这话说的,还以为我是黄花大闺女。”裴星悦摸了摸鼻子,“言归正传,你还没告诉我,南阿部族怎么愿意让宣宸留下金蚕蛊?” “南阿部最大的危机是没有蛊王,让万千蛊虫没有方向,濒临失控,只要金蚕蛊出现,它究竟是留在苗疆还是在上京,这就无关紧要了。不过王蛊在外,终不是办法,等炼成之后,金蚕蛊会进行一次蜕变,留下蚕蜕,南阿有了这个蚕蜕,多年之后也能孕育新的王蛊,也算是一个交代。” 天都真人看着他,“这样说就明白了吧。” 这倒是能解释的通了,裴星悦点头,“所以是各取所需。” “自然。” “可是……”裴星悦迟疑道。 “又怎么了?” “我还是无法想象地龙蛊进入宣宸体内,怎么才能平安度过?您不知道他的身体之前被妖道不断取血用药,已经毁坏得差不多了,连春霖岭的神医都没办法,怎么经得住蛊虫厮杀?如今又有那该死的邪物不断汲取他的生机,他的命就跟那烛火一样,随时都会熄灭。” 裴星悦面对宣宸不敢吐露自己的担忧,面对旁人更不敢坦言心中害怕,只有面对自己的师尊,这才倾诉出来。 “师尊,我找了他八年,我一直以为他过得好好的,可事实上他却身在炼狱,求救无门,每时每刻都在受煎熬,您知道那种感受吗?好不容易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半夜三更我躺在他身边,总要去摸摸他的鼻息,就怕……就怕永远离开我。师尊,我不想承受再一次失去了。” “哎……”天都真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年他离开蜀地特地前往丰县,便是为了避免这种天星尽摇的情况,可惜最终跟随他的不是宣宸,却是被那孩子送过来的裴星悦。 只能说造化弄人。 “放心,有为师在,这蛊不成也得成,这天下还等着你们去匡扶,不会失败的。” 天都真人如此笃定,裴星悦放心的同时又有一丝疑惑,“您难道也懂蛊术?”不然怎么这么有把握? “咳……为师不懂,不过跟南阿大祭司交流许多,知道他们有一种秘术,能在蛊虫厮杀的时候护住宿主心脉和五脏六腑。苗疆毕竟也有上千年的历史,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不足为奇。” 还有这种奇特的蛊虫吗?裴星悦不懂,“那什么时候开始?” “不着急,还得要你做些准备。” * 他们在寨子里修整了一晚上,第二日,大祭司和长老们便开始着手准备炼制金蚕蛊,只是在此之前,裴星悦得到了一个任务。 他看着手里古旧的,仿佛从一本古籍中撕下来的一页纸,皱眉道:“离魂草,融香花?” 多依点头,“是的,根据族中古籍记载,蛊虫在人体内厮杀激烈之时,会产生剧烈的疼痛,类似于你们中原的那个刑罚,凌迟?咳,所以需要离魂草和融香花混合以麻痹痛感,只是这两种奇特的草药在高山之巅,峭壁之上,一般人无法攀登,连阿刁都上不去,所以很难找寻。” 那只大雕可以算是天空王者,什么山脉飞不上去? 裴星悦抬头望向远处群山,指着笔直入云霄的一座问:“是那里?” 多依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顿了顿,接着面不改色道:“是的,如果那位王爷能够忍耐,其实不用也没关系……” “不,我去。”裴星悦不等他说完,便答应下来。 再高的山,再冷的峰,再烈的风都无所谓,只是他家宣宸能减少一丝一毫的疼痛,在蛊虫炼制过程中少一分折磨,裴星悦都愿意去做。 “什么时候要?”他问。 多依愣住了,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答应,见裴星悦疑惑地看过来,他连忙说:“五天,那座山有点远,按照一般脚程来回至少二十天,你……赶得上吗?” 裴星悦一把拎起边上的背篓,又从一旁拿起一捆绳子和镰刀,再看一眼那张纸,似乎要将离魂草和融香花的模样记在心里,然后小心地折起来放入怀中。 他将目光从多依移到一旁的凝眉思索的宣渺,然后抬手抱拳道:“渺姐姐,宣宸就拜托你了。” 宣渺点头,“你放心去,这里有我。” 裴星悦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那座高峰,低声道:“我一定会准时回来的。”说完,一个闪身,人已经消失不见。 多依再定睛看过,那道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寨口,看守门寨的勇士都不知道有人在他们眼皮底下离开。 “离魂草,融香花,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草药?”这时,一旁的宣渺终于问出了困惑,“能长在那样的高峰上,必须根须坚韧,草药耐得住寒性,若说它们能滋补身体、抵御火毒我能理解,但麻痹疼痛,说不通啊?” 多依能骗的了不懂药性,关心则乱的裴星悦,但显然糊弄不了宣渺。 宣渺见他目光闪躲,顿时警惕起来,脸上出现怒容,“你们想干什么?” 多依面露为难,“宣姑娘,我……” “唉,我这徒儿武功太高了,想把他支走五天,这借口可真不容易找,这不还是叫人给发现了,小丫头,不简单呐。”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话。 宣渺一怔,蓦地回头,就见那身破道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 多依行了一礼。 宣渺吃惊道:“天都真人,这是您安排的!”她见这老头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点头,不禁疑惑道,“可为什么,有什么事不能让小裴知道?”话落,她猛然回过神,“您想对阿宸做什么?” “也是个机灵的丫头,要不是这里需要你,我也得想法子把你支出去。”天都真人头疼地说。 这话听得宣渺后背都起冷汗了,她只是一个大夫,武功三脚猫。就面前这位大宗师,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来吧,丫头,去把昭王弄醒。” 果然! 宣渺踌躇地说:“前辈,阿宸是我弟弟,我不会伤害他,更何况我答应小裴照顾好他媳妇儿!” 第122章 天都真人脚步一顿,回头,“就因如此,我才要救他,快吧。”说完,他就往里面走,向宣宸的棺材走去。 宣渺内心戚戚,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形势比人强,她没有选择。再者如果让宣宸苏醒,说不定昭王有办法呢。 想到这里,她跟了上去。 * 棺木上早已风干坚硬的阴阳泥在阴阳虫的吞吐下,重新变得湿软,多依收回虫子之后,南阿部的勇士便将沉重的棺盖打开。 里面的昭王原本躺进去怎么样,如今依旧怎么样,假死状态下,他睡得很安详。 “过了八年,还是长得这般好看,嗯,与我家傻小子般配。”天都真人打量了宣宸,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回头看向宣渺,“丫头,该你了。” 锁魂定气假死的手法是春霖岭独有,这也是宣渺跟着跋山涉水来苗疆的主要原因,需要有人解开这数百枚金针,让假死中的人苏醒过来。 宣渺无法,只能站在棺椁前,手指化为残影,沿着特定顺序一一拔出宣宸身上的金针,待所有金针取出之后,她又将一根三寸长针插入了檀中,只见原本毫无呼吸的宣宸心脏顿时微乎其微地搏动了一下,然后渐渐有力。 虽然呼吸依旧轻微,但依然从假死状态中脱离,只是需要点时间恢复。 一个时辰后,宣宸睁开了眼睛。 眼前从模糊到清晰,他动了动手指,目光所及皆是陌生的景象,看着特征,该是到苗疆了。 只是,“星悦呢?” 那傻小子该是笑着趴在棺木边等他醒来,可现在不见人影。 他环顾一周,将视线落在宣渺的身上,问:“你们让他去做什么?” 昭王殿下,就算睡了一个月,醒来之后的头脑也是异常清晰,瞬间就找到了关键。 第84章 隐瞒 面前放着一杯水, 清冽干净,宣宸没动。 天都真人把一盘虫子推到他面前,戏谑地问:“吃吗?滋补养颜, 容光焕发, 吃完年轻十岁。” 宣宸抬起素白的手指捏起了一只黑红相见的炙烤长虫,然后面不改色地放进嘴里, 优雅地咀嚼吞咽, 吃完后,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点评了一句,“尚可。” 天都真人有些傻眼,听裴星悦说, 他对象吃食讲究, 吃饭讲究, 穿衣坐卧也讲究, 堂堂摄政王, 锦衣玉食供养, 自然如此。 但如今看来这位也挺入乡随俗的。 宣宸见对方吃惊,不禁微微一哂, 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一旦饥饿起来, 路过的老鼠都能被他啃上两口,这点阵势,吓不到他。 他的讲究也就在裴星悦的面前, 无非想要得到对方特殊照顾罢了。 天都真人想明白这些,顿时啧了啧嘴巴,“那傻小子栽你手里, 一点也不冤。” 宣宸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对裴星悦就是充满了偏执的占有欲,但凡后者有任何拒绝或逃离他的举动,他都受不了,宁愿毁灭也不肯放手。 但同时,只要裴星悦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与一切,不过这是他俩之间的事,没必要说与旁人。 “我对他只有千百倍的好,您放心。”宣宸淡淡道。 天都真人颔首,“脚下深渊,无亲无缘,血海滔天,这是我给你批的命。当年你没同我走,以至于苦海里淌了一遭,如今你我重新相逢,这命还得让老夫替你改,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宣宸听着这话中话,微微拧眉,金蚕蛊不是苗疆与他各取所需吗? “听宣渺说炼制金蚕蛊,便是让地龙蛊进入我的体内,以我的身体作为战场让它们彼此吞噬,最后蜕变。” “不错。” “那在此过程中,我该怎么活下来?真人莫怪,实在是体弱不中用。至于用苗疆秘术护住心脉之类的谎言,我不是那傻小子,没那么好骗。” 宣宸话落,天都真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没打算骗你,苗疆的确有这种秘术,只是以现在这些蛊虫要死不活的模样,指望不上。” 宣宸闻言,心下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沉重起来,若是苗疆没有办法,那只能按照中原武林的办法,所谓能护住心脉和五脏六腑,不被发狂的蛊虫和蛛王傀冲撞得支离破碎,就只有雄厚的内力才有可能办到。 而且这内力不只是五成六成,八成九成,怕是要一位合一境的……全部。 所以裴星悦才被以采什劳子的草啊花呀给支走,若是让他知晓,怕是宁愿牺牲自己一身的功力,也不会让天都真人动用分毫。 “他回来,怕是得疯了。”宣宸低声道。 “所以才不敢让他知道。”天都真人叹了一声,目光之中难得有些不舍和惆怅,“原本也想瞒着你,可惜就算老夫愿意将一身内力传给你,也得你毫无抵触地接受才行。”而以昭王殿下多疑的性子,乍然苏醒必然对周遭一切产生戒备,有所抵抗,那这自然是不成的。 所以得将人弄醒,把一切告知消除戒心,而这样一来…… “这个难题老夫只得交给你了。” 宣宸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反而问:“届时您会怎么样?” “老夫年纪不小了,别看还年轻……” “咳。”宣宸清了清嗓子。 “嘿,就算老夫看起来有七老八十,你能猜得到我都快一百八十岁了吗?”天都真人笑眯眯地问。 一百八十,那真是老妖怪!饶是宣宸速来淡定,也不禁面露惊讶。 “不悟那小子得称呼老夫为师叔,无为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前辈。这乱糟糟的世道,老夫早就看得不顺心,不想瞧了,不过碍于宗门祖训,总得试一试,免得愧对玄凌山列祖列宗,如今三甲子了,老夫也活够了。” 这句活够了让宣宸终于无法镇定,他动了动唇,有些失态道:“晚辈承受不起。” 他要和裴星悦长长久久的,可若是靠着天都真人的牺牲才能活命,他要如何面对裴星悦,即使后者不怪罪,又怎会没有一丝隔阂? “世事无两全,这点昭王应该很清楚。”天都真人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看向宣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然后笑得意有所指道,“若是八年前桥下的那位少年,老夫倒有点愧疚,给了他这么一个大难题。但是从妖道手中活下来的昭王,应该不会犹豫。” 死在宣宸手中的人何其之多,能让自己活下来,杀再多的人他都不会眨眼睛,更何况这还是天都真人自己做出的选择。 昭王,心就算还是热的,也热得有限。 裴星悦不在这里,也无需太过做作。天都真人看人的目光从未有错,宣宸收敛几分,抬手恭敬道:“多谢前辈成全,若我能活着,您未了之事便交给我吧。” “这就对了!”天都真人欣慰道,“事不宜迟,就开始吧,摘草药这活对那小子来说恐怕要不了五天。” * 一桶桶药汁倒入浴桶中,热气蒸腾,水雾弥漫,仔细看里面还放了各种草药,甚至虫尸蛇蜕,五毒俱全,腥臭的气味之中还伴着甜香,有种令人作呕的冲动。 饶是已经见惯了各种奇葩的药浴,宣宸还是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畏惧,相比较起来,宣渺配置的那些都算温和了。 从假死中苏醒过来的宣宸比任何时候都虚弱,而重新恢复活性的蛛王傀,吞噬速度也越来越快,胃口更是越来越大,明明是个死物,却仿佛能感知到危险,哪怕牺牲宿主也要不断壮大自己。 明明只过了一日,宣宸脸上的死气便越发浓重,的确不能拖了。 多依准备好了一切,“昭王,请进去吧。” “这一步有何作用?”宣宸握紧的拳头,没有露出怯意。 “去毒、净化。” 宣宸皱眉。 宣渺在一旁解释道:“地龙蛊是仅此于金蚕蛊的霸道蛊虫,它对任何的气味、余毒都非常灵敏,而你的身体已经被药物完全侵蚀了,不去除的话,地龙蛊很可能会立刻攻击你,而不是与蛛王傀厮杀。” 原来如此,宣宸看着那一桶非常不友善的浴水,几番犹豫之后,最终闭着眼睛还是踏了进去。 “唔……” 熟悉的疼痛席卷而来,仿佛身体插满了尖刀,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宣宸蓦地睁开眼睛,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手臂。 可惜那不是裴星悦的。 “啊——痛痛痛……宣宸,你想谋杀亲姐啊!”宣渺答应裴星悦照顾好弟弟,就老老实实地守在旁边,一个不小心手臂就被钳住了! 只见他指骨泛白,手背青筋毕露,将修剪圆润的指甲扎深深地进了宣渺的手臂里,抓出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能被逼出这般力气,可见这桶药浴的可怕之处。 若是裴星悦,他不会喊疼,只会心疼宣宸。然而宣渺的眼泪花子却是被痛出来了,挣扎又挣扎不开,只能抽出金针对着自己的手臂扎了几根,掩耳盗铃般短暂地麻痹了知觉。 第123章 怪不得芸芸万千之中昭王独中意裴星悦一人,能心甘情愿地一起陪他度过煎熬,只有这一个。 “忍忍……宣宸,为了活命,忍忍……”宣渺哆嗦地安慰他,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只见并不算浑浊的水逐渐弥漫上乌黑,带着丝丝血色,腥臭的味道却更加浓郁,仿佛宣宸身体里的毒血被排了出来。然而同时也引起了蛰伏已久的蛛王傀躁动,苍白的皮肤之下,暗色的筋脉产生一阵一阵的蠕动,仿佛蛛丝在蜷缩在翻涌。 宣宸额头布满汗珠,牙齿死死地咬着唇,很快唇破溢出了血。 外在的疼痛,加蛛王傀的躁动,他说不清到底哪个更加生不如死,他的思绪一片糊涂,眼前阵阵发黑,无比混乱,只有脑中的一根线紧紧绷着,告诉自己不能断。 耳畔响起尖锐的耳鸣,他恍惚中看到宣渺的嘴在张合着,可是他听不清在说什么,忍着忍着,终于忍过去了。 然而这并非一次就够了,为了让地龙蛊全力以赴对抗蛛王傀,宣宸至少还需要两次。 * 在宣宸为了金蚕蛊吃尽苦头的时候,裴星悦却为了一个能减少宣宸痛苦的借口全力以赴。 那座高峰是苗疆圣山,只是用来朝拜,没有人会去攀登,因为太高、太陡、太峭,只有猎鹰才会徘徊在半山腰筑巢。 不过作为合一境大宗师,裴星悦登上了雪峰,背着背篓,迎着寒风,紧紧地抓着峭石,不看下方云雾缭绕,这个高度哪怕大宗师跌下去,怕也得粉身碎骨了,他只是拼尽全力目力所及地到处寻找那两种草药。 多依说只有白雪覆盖的地方才有,可是他已经看到雪了,然而白色峭壁之上连野草不都长,哪儿来的草药。 裴星悦心里着急,他已经用去了三天时间,今日若再找不到,怕是连赶都赶不回去了。 内力在这两天的攀登下耗得差不多,呼吸变得有些困难,火灼的内力能抵御寒气,却也消耗极快。 裴星悦望着峰顶,咬了咬牙,干脆继续往上攀登,或许在山顶上会有呢?毕竟是罕见的草药。 他的手指因为抓握岩石,被刺、被划、被磨……已经布满伤痕,痛感变得麻木,以至于在一口内力提不起来之时,忽然手下岩石碎裂,人从峭壁上跌了下去! 速度太快了,裴星悦一把丢出腰间绳索,套住了峭壁上突出的岩块,这才止住了下落。 可惜短短几个呼吸,他却已经远离了雪峰,估算一下距离,再重新爬上去就得花上不少的时间,日头已经过半。 裴星悦心中难免有些绝望,一时间望着脚下云雾面色茫然,他真的能找到这两种草药吗? 当时的豪言犹如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他咬了咬牙,重新趴在峭壁上准备继续攀登。 可忽然,脸侧的一朵小绒花吸引了他的注意,峭壁上的植物本就稀少,他观察着这朵小花,总觉得万分熟悉。 他一手抓紧岩石,一手伸进的怀里将那张古旧的纸找出来,打开,放在小花旁边比对了一下。 这不是融香花吗? 可融香花不是应该长在雪峰上,怎么在半山腰? 他皱了皱眉,又望了望四周峭壁,孤零零的几颗坚韧的野草长在缝隙里,然而其中有些模样也很熟悉。 离魂草…… 一朵花或许是巧合,那再来一株草,这就不是偶然了? 南阿部族作为土著,对附近的山峰绝对熟悉,草药长在什么地方怎么可能会记错?而且是炼制金蚕蛊那么关键的草药! 裴星悦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多依吞吞吐吐的话,躲闪而惊讶的眼神,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破绽。 他们在骗他! 那一刻,裴星悦全身的血液倒流,心像这片雪山一样寒冷。 宣宸…… 他一把震断了绳索,将背篓丢下了悬崖,然后奋力一跳,就这么垂直地往下…… 第85章 炼蛊 折腾了四天, 去了大半条命,宣宸还能喘上一口气,完全是凭借着毅力在支撑。 好在终于到了正式炼制的时刻。 大祭司和长老们带领部族让每家每户的蛊虫陷入沉睡, 防止惊扰和失控, 而宣宸被带入了祭坛深处。 在那里,天都真人正等着他。 宣宸一身单衣, 清凌凌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盘腿坐下。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莫要抵抗。虽然未曾授业传道,但好歹也能当得起一声师尊, 便相信为师吧。”天都真人的声音难得严肃, 却也温和慈爱, 光听着就令人安心。 宣宸心中微涩, 便问:“除了这天下, 您可还有未了余愿?” “唉, 说实话还挺多的,这辈子穷得叮当响, 连身像样的道袍都没有, 身后事可不能寒酸了。” 宣宸闻言, 扯了扯嘴角,以玄凌山掌教的名号,去哪儿都会是座上宾, 这位大宗师若真要想财富,只需一句话,金山银山尽归他所有。 不过既然提了, 宣宸必须满足,“那就如您所愿,我必以国士之礼大葬。玄凌山对大舜,已鞠躬尽瘁,信守承诺。” 有些人能成为只手遮天的摄政王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闻弦知雅的本事一般人根本学不了。 这话要是对裴星悦说,后者必定挠着脑袋傻乎乎地回答:“行啊,师尊,回头给您打口好棺材,让您穿金戴银下葬,徒儿每年给您烧多多的纸钱,在下面绝对不让你没钱花。” 气都被气死了。 天都真人一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还有呢?”这边宣宸又问。 “星悦作为掌教,不受当年誓言桎梏,他若愿意,可出山开宗收徒,若只想逍遥,也可封山断绝传承,一切随他。” 这话让宣宸不禁面露惊讶,多少门派为了发扬光大不择手段,这位真人却豁达,直接将裴星悦肩上的重担卸下了,拳拳疼爱之心令人羡慕。 宣宸颔首,“本王但凭他随心所欲。” “星悦与你,虽无夫妻之名,却也差不多了,你替他磕三个响头吧。” 宣宸起身,面向天都真人,双膝缓缓跪下,双手执过头顶,以最高的礼节附身以额触地,三下,之后再三下。 裴星悦的他磕了,属于自己的,自然不能少。 天都真人点了点头,“这便没有遗憾了,来,开始了。” * 宣宸的身体容纳过太多人的内力,自在境如非伍、陆拾,至臻境有凌空剑和鱼双,合一境更有不悟,裴星悦…… 每一种内力都不同,与他的契合度也不相类似,他最渴望,也最害怕的是裴星悦的内力,一旦入体,便会上瘾,贪婪得想要更多。 而天都真人给他的又是另一种感受,包容、怜悯、厚重以及奉献。 这位大宗师的内力没有属性,或者说天都真人已经剔除属于自己的烙印,以此减少宣宸身体的抵触,降低他的痛苦。 娟娟细流顺着细密河道缓缓蔓延,以不可察觉的方式慢慢滋润着被蛛王傀占据的经脉,遍布的蛛丝不仅毫无动静,甚至舒缓地放松在这股奇特的力量之中。 这无疑需要精准的控制力,人体脆弱,奇经八脉复杂,五脏六腑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这世上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是不悟都没有这份把握,唯有天都真人。 宣宸寒冷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仿佛全身浸泡在温泉之中,但又清楚地感知到,天都真人的内力唯一没有覆盖的地方便是头脑。 蛛王傀本体所在的位置。 “地龙蛊。” 不知何时,大祭司和五位长老各自坐在他们周围,多依将地龙蛊从身体释放了出来。 南阿族在鼎盛时期,优秀的后辈频出,地龙蛊、麒麟蛊、九毒蛊……次王级的蛊虫每届都有,但如今蛊王气息消失太久,这些次王级的蛊虫也很难再炼出了。 多依的这条地龙蛊还是大祭司和长老们不惜牺牲自己的蛊虫才喂养出来,隐隐能突破成金蚕蛊,这个机会他们也必定把握。 那条黑色的长虫,头上小小地带了两个尖角,犹如即将化为龙的蛟,因为得名地龙。 它游向宣宸,顺着手臂攀上了修长的脖颈,扬起头颅似乎在嗅着这人身上的气息。 滑腻冰凉触感令宣宸毛骨悚然,突然,地龙蛊从他的脖颈钻进了衣襟,接着一股疼痛从胸口传来。 地龙蛊咬开了心脏的位置,钻了进去。 宣宸的呼吸顿时急促,额头弥漫了冷汗,死死咬着牙才没发出呻。吟,饶是如此,两只手也紧紧地蜷握着。 地龙蛊的入侵,无疑惊动了蛛王傀。 那一瞬间,宣宸只觉得脑壳中翻江倒海,一动不动的蛛王傀本体好似在他的头颅里冲撞,对着心脏位置的地龙蛊发出警告。 他睁大眼睛,瞳孔皱缩失去了焦距,尖锐的剧痛让他失了所有的想法和感知,只觉得自己要死了。 第124章 “坚持住。” 天都真人的内力化为丝线,终于弥漫上了头颅,形成一道细腻的网,保护着他的大脑。 蛛王傀从头颅中开始游动,顺着后颈到达身体,接着毫不犹豫地只冲着地龙蛊而去。 那种摧拉枯朽的感觉太清晰了,以至于宣宸觉得自己的身体彻底成了两大蛊虫的战场,作为蛊王进化的炼炉。 天都真人的压力顿时增加数倍,原本平缓输送的内力,一层一层地送进去。 蛊虫之间不死不休的撕咬,可不会管宿主的死活,他得替宣宸护好脆弱的心脉和五脏六腑。 合一境的内力雄厚犹如海洋,更别说天都真人拥有百年积累,可他毕竟尚未踏入那传说中的神仙境,无法吸纳天地之力补充自己,又在八年前为埋入九州鼎而伤了根本,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脸上也逐渐露出吃力。 蛛王傀的凶狠宣宸早有体会,又通过宿主吸食了那么多内力,早已经喂饱喂大。它的蛛丝坚韧细密,紧紧地缠在地龙蛊身上,企图将它切割耗死,好一口一口吞噬。 然而地龙蛊从那么多毒虫蛊物之中厮杀出来,成为次级王蛊,它身上不仅毒性强烈,反吞噬的能力更强大。 那些坚韧的蛛丝在身反而被它溢出的毒液腐蚀,甚至反向传染,企图将这只王傀麻痹。 在此过程中,蛛丝将地龙蛊切割得伤痕累累,可同时无差别的攻击也划破宣宸的经脉和内腑;地龙蛊的毒液侵入了傀儡蛛内部,但也腐蚀所处空间的血肉,那生生被剜肉割血,烧灼腐烂的痛苦,全然反馈给了宣宸。 他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一遍遍饱尝着非人的折磨。痛得能够晕厥,但下一瞬又被活活痛醒过来,人若是有灵魂,那些痛苦便一刀一刀地刻画在上面,万劫不复。 这需要宣宸自己挨过去,而天都真人能做的便是护住他的命,可饶是如此,宣宸也是一次又一次地濒临崩溃。 死气弥漫,天都真人护住的心脉犹如风中残烛,变得微乎其微,也令他本就衰老的面容越发伛偻沧桑。 蛛王傀和地龙蛊的厮杀已经到达了关键时刻,也是破坏力最强大之时。 宣宸若是挨不过去,一切便是枉然。 一命换一命,上天是公平的,天都真人微微一笑,不再有任何保留…… * 南阿部族在今日可算是全族戒备,连寨口和哨岗的人都多了三倍,就怕有人打搅里面最重要的仪式。 忽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踏在了哨楼上,只见裴星悦破碎着一身红衣,远远地望着寨子中最大的石头建筑。 他的脸上和身上多有擦伤,双手更是充满嶙峋伤痕,形容可谓狼狈,不过终于在第五天赶回来了。 他不等下方的南阿勇士围过来,身影一晃,便朝着祭台所在飞去。 * 此刻,宣宸的身体算得上支离破碎,除了心脉和五脏六腑被内力护着,全身骨头已经找不出完好,体内血肉也一片模糊。 七窍渗血,四肢无力,这幅模样让人想起了断人头。 如果最终得以这么不体面的模样死去,宣宸觉得还是别让裴星悦看到了。 蛛王傀毕竟不是真的活物,在从宣宸体内吸取的血气和生气被地龙蛊给一一吞噬之后,攻击力和活性便逐渐降低,最终被地龙蛊绞住,从头到尾吞食殆尽。 论凶残,苗疆蛊虫堪称天下第一。 战场平息之后便是蜕变。 而这需要吸收宿主大量的精血和力量维持,已经陷入濒死状态的宣宸是给不了的,只有天都真人。 他的身形迅速地伛偻下去,仿佛生机随着内力一同交付给了宣宸。 地龙蛊开始蜕变,全身蜷缩了起来,吐出了一段段白丝将自己包裹成了一个茧。 白丝替代了蛛丝顺着破损的经脉延伸,不断通过宣宸吸取天都真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天都真人的眼睛逐渐缩小,也浑浊了起来,这是每个迎接死亡的老人都会经历的过程。 “老夫在玄凌山的床板下还有一个包袱……留给星悦的……你记得提醒他……” 这份临终遗言,宣宸有没有听到,他也顾不上了,只差最后一口气,待地龙彻底化茧,就成功了。 他吸入了最后一口气,伴随着最后一丝内力通过手掌送了过去。 刚刚好,他心说。 可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里面五两八钱的家底你自己留着吧,那破掌教令我也不稀罕!” 那素来清脆爽朗的声音变得低沉愠怒,可架不住熟悉。 天都真人恍惚觉得自己回光返照,幻听了,但下一瞬,一股强悍的内力霸道地冲入他的后背,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炽热、蛮狠、歇斯底里……但充满了勃勃生机,随着天都真人那手掌,一同融入了宣宸。 刹那间,地龙蛊完成化茧。 第86章 破茧 祭台周围遍布的层层勇士能挡得住别人, 却挡不住裴星悦。 他憋了一肚子火,全部倾注在自己的内力中,源源不断地顺着掌心填补天都真人, “老头, 等你活下来,我一定拔光你的胡子!”他咬牙切齿地说。 天都真人此刻连还嘴的力气都没用, 眼睛虽然浑浊, 却也带着欣慰,然而最终化为了担忧和懊恼。 他试图断开裴星悦的内力, 然而此刻力微的他根本无法阻止。 金蚕蛊作为蛊王,它的霸道毋庸置疑,天都真人已经做好了献祭自己的准备, 但不愿意看着裴星悦也成了其蜕变的力量源泉。 一旁的大祭司和四位长老被这个变故惊得面色一变, 接连喊道:“年轻人快放手!快!” 在蚕茧形成的刹那, 金蚕蛊的气息就已经笼罩了宣宸, 排除它以外, 任何陌生的气息都将被视为挑衅, 会遭受攻击和吞噬。 刹那间,蚕蛹的白丝顺着内力的方向直接延伸了过去, 同时产生了恐怖的吸力。 裴星悦回来的路上, 一直想不明白天都真人为什么要欺骗他, 明明他也突破到了合一境,内力足够雄厚,为什么不能是他师徒俩一起使力保护宣宸? 两人一起, 总比单人来的轻松,也不存在内力不济需要牺牲的事。 如今他明白了。 那一掌虽短暂救了天都真人,但是他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撤不了掌! 此刻的宣宸好似一个无底洞, 自己的内力正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地通过天都真人被吸取! 金蚕蛊,真不愧是蛊王至尊,凡有冒犯,皆为其养分。 裴星悦脸上的镇定不见了,后背开始冒出冷汗,他奔波了五天,为了爬雪峰几乎耗空了内力,又匆匆赶回根本没怎么恢复过,现在隐隐见底,简直是雪上加霜。 裴星悦突然闯入,惊动了里外,宣渺原本着急地与多依一起等在外面,现在也顾不得打搅冲了进来。 多依看到裴星悦的掌心按在天都真人身后,顿时震惊,“他……” 宣渺眼前一暗,心说糟了。 金蚕破茧需要献祭,力量自是越庞大越好,裴星悦简直是在送死。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把这小子救下来!”她着急地问着南阿大祭司和四位长老。 宣宸挨过了凌迟般的痛苦,正随着金蚕蛊化茧重生,可若是等他醒来,见到的是裴星悦的尸体……宣渺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那幅人皮图中,握着蛛王之蛊的人原本指的是谁她不知道,但现在她已经能具化象了。 手握万蛊之王,天下无敌的昭王若是不做人,那将是多恐怖的景象,地狱在人间,这里的人都得死。 然而这五个老头互相看了看,却满脸难色,凭他们的年纪就算是部族里最德高望重的,却也没真正见过金蚕蛊! 让蛊王放手,根本闻所未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裴星悦的脸色也开始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宣渺觉得自己快疯了,这时,多依说:“有一个办法。” “什么?” “蛊只听从主人的命令,金蚕蛊也一样。” 主人……那就不就是宣宸吗? 可是此刻的宣宸简直比在天上宫的地牢里还要凄惨,全身哪有完好的,整个人处于昏迷状态,若非金蚕蛊在其体内,这种状态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然而宣渺却别无选择,坚定道:“弄醒他!” 说完,她猛然凑到宣宸身边,对着耳旁喊道:“宣宸,控制你的蛊虫放开天都真人,裴星悦快被它吸干了!他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她没敢碰人,直接取出金针,医仙所留的古董金锁魂,毫不留情却插在宣宸身上! 哪儿痛觉最深刻,最钻心,就往哪儿扎,之前是为了减轻宣宸的痛苦而扎针,现在是为了生生痛醒他而下手。 每落一根针,宣渺的眼睛便红了一分,一边簌簌往下掉眼泪,一边越扎越凶。 第125章 宣宸的身体在方才两大凶物厮杀之时,早已经被破坏了干净,几乎等同于废人,再如何刺激都没有反应。 “弟弟,你老婆要没了,你听到了吗?你难道要亲手杀死他吗?” 足足七百多枚,宣渺以残影的手法一一扎了上去,就为了碰碰运气比拟哪一根有反应。 同时,大祭司和四位长老也没有闲着,只听到祭坛周围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无数奇形怪状的毒虫从四面八方游了过来,纷纷笼罩向宣宸。 虽然这一代的南阿族没见过蛊王,但是任何低阶蛊虫炼制成高阶,都需要吞噬数倍的同等蛊虫才能进化。想来次王蛊蜕变成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族里已经没有次王蛊了,能驱使的蛊虫等级有限,那便只能用数量来填补。 蛊虫的前仆后继之下,似乎撬动了金蚕蛊,裴星悦的内力被吸取的速度放缓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通过天都真人的肩膀看向那消瘦的背影。 他曾经多么害怕宣宸会突然离他而去,找不到对付蛛王傀的办法,他犹如热锅蚂蚁,焦急无力,却不敢显露在脸上。可如今地龙蛊已经化茧,宣宸必定会醒过来,那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结局了。 如今自己能做的,便是坚持。 宣宸再痛苦,再折磨都活到了现在,没道理自己却死在他面前。 要是耗光了内力,他还有生机可以搏,总能等到的。 他闭上眼睛,平缓自身气息,易筋经心法之下,把为数不多的内力运行起来,尽量减少消耗。 而天都真人命悬一线,就吊着那么一口气,但夹在两人之间,不管是生还是死,皆由不得他做主,这种感觉无力又新鲜。 明明死他一个就够了,非得搭上个徒弟,真是造化弄人,他干脆也听天由命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宣渺的脸上已经哭花了妆容,余下的金针已经没剩几根,她愣了愣,眼睛一闭,手掌一挥,全扎了上去。 “宣宸,你快醒醒啊!” 不知道是金针起了作用,还是听到了她的哭喊,亦或者金蚕蛊吸够了力量,那恐怖的吸力竟然真的停滞了下来。 宣宸体内那颗茧完全成型,甚至逐渐染上了金色,隐隐有了破茧的迹象。 他的身体依旧毫无动静,可是嘴唇却轻微蠕动着,“回来……” 他的意志终于苏醒,天都真人被当做中转死死吸附的手掌顿时一松,身体瞬间瘫软下去,裴星悦将他往怀里一带,师徒俩一起栽倒。 得救了…… 宣渺这头才拔下宣宸身上的金针,那头直接扎进了这师徒俩的身体里,接着掏出身上瓶瓶罐罐,凡是能续命吊命的全塞进去,神医随行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硬生生地从阎王手里抢回两条命。 如今,就等着金蚕破茧了。 * 裴星悦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挺尸了起来,然而身体太虚,又重新跌回去。 他看着陌生的地方,回想昏迷前的情形,整个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金蚕蛊到底有没炼成,宣宸怎么样了,还有天都真人,活着吗? 他想起来,然而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内力被生生吸空后,这个后遗症简直比之前内力失控还要严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能沙哑着声音唤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他又以破铜锣的嗓子喊了一次,“来人啊……” “咋了,要茅厕啊,那么吵……”屋内忽然传来同样虚弱的声音。 裴星悦一愣,“师尊?” “哎……” 然而这声叹息落在裴星悦的耳朵里简直如同天籁,他努力地抬起脑袋,循着声音看过去,“师尊,您还活着?”那简直是太好了! “一条老命只剩一口气喽。”天都真人气若游丝地回答,接着抱怨道,“你小子,真是乱来。” “还不是因为您骗我,说清楚不就好了。”裴星悦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生气,“您知不知道我差点掉下悬崖死了。” “呵……区区悬崖,死不了。”合一境是什么实力,天都真人可太知道了。 但是不自量力地挑战金蚕蛊,那是能要命的,好在宣宸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身体被破坏到这个程度,都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才能在关键时刻控制住蛊虫,救下了他俩。 裴星悦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相反他庆幸赶到的及时,于是也不争辩,问道:“师尊,我们昏迷了多久?” “为师也是刚醒,你别吵了,我再休息会儿……”老人家年纪大了,遭到这样的重创,还能说话已经是幸运。 “哦。”裴星悦怏怏,有心还想问问宣宸的事,然而又怕打搅天都真人。 不过让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等人来,也不是他的性格。 虽然金蚕成茧蜕变是迟早的事,作为宿主,金蚕蛊也会自发修复宣宸破损的身体,甚至百病全消,百毒不侵,但这只是传闻,没亲眼见到,他终究是不放心的。 他的内力枯竭,经脉受损,身体的疼痛只能自己扛,不过后遗症经历地多了,他也能凭借着毅力吭哧吭哧地一点一点挪动身体,往床下使劲。 然后哐当一声掉地上了。 “嘶……为师听着都疼。”闭眼假寐的天都真人跟着倒抽气。 裴星悦龇牙咧嘴,抓了抓手指,实在没力气站起来,只能匍匐在地跟条毛虫一样拱。 天都真人听着声响啧啧嘴巴,“年轻就是好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活该有媳妇儿。” 话音刚落,门开了,一个清凌凌的人踏进了门槛,低头,就看见裴星悦撅着屁股往前拱,宣宸疑惑地问:“星悦,你要去哪儿?” 这个姿态实在太不雅观了,裴星悦实在没脸说出去找他的话,只能憋着声音说:“茅厕……” 人有三急,不能不谅解,对吧。 第87章 脱胎 宣宸伸出手递到了裴星悦的面前, 后者颤颤巍巍地抓住。 接着只见宣宸垂眸一笑,下一刻就把地上的裴星悦给一把抱了起来,问:“去床上还是茅房?” 裴星悦:“……”突然之间有些不太习惯, 他家多走两步就得喘的宣宸竟然抱得动他了。 别看他很瘦, 但身体结实,体态匀称, 分量绝对不轻。 只见昭王殿下站在门口, 低头温柔地看着他,背上撒着细碎的阳光, 眼眸渲染点点笑意。 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已经变得红润,唇色淡淡却也健康,除了身形消瘦以外, 已经看不出病入膏肓, 抱着人脸上都没有吃力的模样。 “你……没事了?”身体太虚, 所以裴星悦将脑袋靠在宣宸的胸口, 侧耳倾听对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富有韵律, 稳定有力,哪怕没有把过脉, 也知道心脉茁壮, 便是康健之相。 宣宸颔首, “脱胎换骨,不过如此。” 金蚕蛊破茧之后,便开始吐出金丝替主人修复经脉, 将断骨重接,一切被损坏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缝缝补补地愈合起来,金丝里蕴含金蚕吞噬的无限生机, 能直接让他恢复如初。 此刻宣宸身体的病痛消散,蛛王傀完全化为了金蚕养分,昭王眉宇间常年的阴霾都消散了很多。 万蛊之王,果然名不虚传。 看着裴星悦愣愣地望着自己,想来是不着急去茅房了,于是宣宸将他抱进了屋内,放在床上。 那头,天都真人也睡不着了,“小子,你快过来,给老夫看看。” 金蚕蛊天都真人也是头一回见到,他听着两人对话,抓耳挠腮地就想亲眼见一见,可惜他比裴星悦还不如,连扭个脖子都得花去半条命。 于是宣宸站在他的面前,天都真人尚未恢复清明的眼珠子从上往下打量,口中啧啧称奇,“还真是病痛全消,你能驱使蛊虫吗?” “可以。” “那必然也百毒不侵了,还有什么变化?”若非实在无法动弹,他恨不得亲自上手从里到外检查一遍。 宣宸垂下眼睛,“我有内力。” 内力……裴星悦蓦地直了脖子,然后嘶嘶抽气,声音都变调了,“真的?” “嗯。”宣宸握住天都真人的手,掌心一对,接着一股熟悉的力量反向进入老人的体内,毫无阻塞,绝无凝重,顺入经脉无比流畅。 天都真人吃惊道:“这竟是……老夫的内力!” 宣宸没有反驳,“所留不多。” 天都真人将一身的修为用在保护宣宸的心脉和五脏六腑上,抵消在两大凶物撕咬的破坏中,被吸入金蚕体内的反而少。 但是丹田枯竭甚至萎靡之下,回来一点是一点,不至于彻底废了。 然而这太不可思议,饶是活了三甲子,见多识广的天都真人都跟做梦一样。 接着宣宸回到裴星悦的面前,正要同样地执起他的手,却见这人一双猫儿眼睛圆溜溜的,“宣宸,金蚕蛊,能让我看看吗?” 这种传奇的蛊虫,他简直好奇死了。 第126章 然而宣宸却为难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啊?它在你体内出不来吗?” 宣宸摇头,“倒也不是。” “那……” 忽然,见宣宸伸出手,摊开在裴星悦的面前。 白皙消瘦的手掌,掌纹清晰,裴星悦疑惑地看着他,把手掌给他做什么? “看到了吗?”宣宸问。 “什么?” “金蚕蛊。” 裴星悦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上下打量宣宸的手掌,“哪儿啊,我没见着?” “掌心。” “空空如也。” “当然,它透明的,你看不到。”宣宸笑着把手掌拢起一收,然后执起裴星悦的手,掌心相对。 不过这回他放肆了一点,直接十指交叉,两只手扣在一起,“星悦,你的内力我也还给你。” 炽热却纯粹的力量顺着掌心流回裴星悦的体内,空荡荡的经脉,好似裸露的河床逐渐弥漫上了川水,丰润了起来。 裴星悦万万没想到还能这样,劝道:“别给了,你吸收了吧,回头我自己再炼。” “无妨,我如今的内力不低,不差你这点。”宣宸低下头,凑到裴星悦的耳边,“你知道我现在的境界吗?” 裴星悦吃惊地看着他,莫不是武功恢复了,连境界都提升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宣宸,“至臻?还是合一?” 宣宸意味深长道:“你猜。” “我现在不会打不过你了吧?” 宣宸没回答,用一根手指将裴星悦直起的脑袋按回去,“你现在当然打不过我,多多休息,早日恢复。” “那你呢?” “我……”宣宸眼眸一冷,笑道,“既然性命无忧,有些事情我该尽快安排下去。”说完,他低头在裴星悦的唇边轻轻亲了一口。 裴星悦的脸立刻红了,低声道:“师尊还在呢。” “他看不见。”宣宸实话实说。 天都真人适时出声:“我听得见。” 裴星悦:“……”他想找地缝钻进去怎么办? 宣宸淡淡道:“磕头礼您老人家都已经受了。”既然如此,夫妻恩爱,有何不可? 昭王的脸皮果然厚,他徒儿吃亏啊,天都真人轻咳了一声。 “我先走了。”宣宸起身。 裴星悦看着宣宸离开的背景,良久说不出话来,等人走远了,突然,他唤道:“师尊!师尊!” “鬼叫什么?” “刚才忘了问了,你说金蚕蛊还能把吞噬的内力给吐出来吗?怎么我的,你的,分的那么清,竟然没有融合?” 输送内力给另一个人,在进入对方体内之后往往会被同化,将无法吸收的剔除出去,否则经脉承受不住各种内力的冲撞,激烈点,甚至会爆体而亡。 然而宣宸是将天都真人和裴星悦两种内力分别送还回来,所以都保留了他们各自的内力属性,根本没有融合。 这点让天都真人也想不明白,正好多依和宣渺端着药碗进来,于是俩病患将问题抛了出来。 宣渺一个一个把脉过去,好在都是合一境大宗师,身体强悍程度无人能及,哪怕奄奄一息,只要心脉护住,都能逐渐恢复。 倒是多依皱着眉头似乎难以回答,不过沉吟道:“金蚕蛊是由次王蛊蜕变而来,保留了次王蛊的特性,这种储存内力的能力地龙蛊是没有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昭王体内那只凶物的特征。” 蛛王傀? “如果是这样的话……”宣渺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些年给宣宸输送内力的人可就太多了!” 不说别的,光国师为了保住昭王的命,连续输了好几次,再者还有他身边的三位至臻!更别说一入秋之后,裴星悦心疼宣宸寒气入体,时不时地输送几次,直接把蛛王傀给喂饱了。 如果这邪物吸食的内力没有消散,而是储存起来,如今被金蚕蛊全部吐出来献给了主人…… “所以那些武林高手都找错方向了?九州鼎里没有武功秘籍和号令天下的巫术,但苗疆有,只要金蚕蛊在手,宣宸直接就变成天下第一,掌控万千蛊虫。”裴星悦一边说,一边感觉像做梦一样。 宣渺托着下巴沉吟道:“别忘了,他还是当朝摄政王,大舜的主宰,掌有军队。现在蛊王在手,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别想瞒住金蚕蛊的感知靠近他,连刺杀都不好使了。” 天都真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供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大魔头。 “嘿嘿……嘿嘿……”突然,裴星悦笑起来,一下子吸引了旁边的注意。 “徒儿,你傻了?” “没啊,我高兴啊,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我家宣宸受人欺负了,多好!”裴星悦一双眼睛笑得灿灿的,真心实意地在为心上人开心。 宣渺:“……”欺负从何谈起啊? 本来就已经是谁见谁怂的修罗,如今连“拖出去”这三个字都省了。 无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没人能限制他! “小裴。” “嗯?” “以后就靠你了。”宣渺举起两只手,指缝上满是金针,“我再给你扎扎,早点恢复。” 幸好裴星悦武功卓越,也是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绝顶高手,最重要的是正直善良,乐观积极,想必不会眼睁睁地由着昭王乱来吧。 * 宣宸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妖道要在他的体内种下蛛王傀,若想让他听话,有太多的方法将他做成傀儡。 如今他明白了。 蛛王傀反噬宿主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吸收更多的内力,等待宣宸熬不住死去之后,便会有人带走蛛王傀,将内力占为己有。 作为只手遮天的昭王,**寺要保他,身边的轻信能为他拼命,爱侣恨不得将一身内力都给他,只要他不想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强者给他内力。 这积累起来的力量…… 宣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地握成拳,接着一拳轰向了面前的巨木,那粗壮的树干应声折断。 金蚕蛊修复了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以蚕丝代替经脉,更加强韧无比,且保留了蛛王傀的特性,只要他愿意,这些内力皆能为他所用。 无敌不过是一个吸收的过程。 这种感觉无与伦比的美妙,而且他瞥了一眼身后,沉默的龙煞军校尉正单膝跪地等在。 苗疆处处是蛊虫,他躺在棺木里被背进南阿族,而龙煞军便待命在大山之外,如今万蛊之王在手,这些蛊虫也都自然而然地听他的,龙煞士兵能轻易地进来。 他接过陆拾传递的消息,快速地阅览。 在苗疆不过徘徊了一个月,外面却已经翻天覆地。 最直接的便是,陕州的战事平了。 宣遥挥军进入陕西境地,无需四十万大军,不过十万配合着东临军和陕西军,就足够踏平了陕州。 哪怕有妖道帮着以药物改造平民,依旧也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短短十天的时间,反叛军分崩离析,头目落网成阶下囚。 西南军带来的不仅仅是人,宣遥还聪明地送来了粮,宋明哲一手军队,一手粮食,自然轻松地能够安抚百姓,震慑叛贼,消除混乱。 如今人人歌颂西南军神勇无敌的同时,也在称赞华怡郡主的仁慈,声望空前。 宣宸面无表情地看下来,到最后嗤笑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不还是给妖道逃了。” 没错,似乎知道有西南军的加入,叛乱无望,等宣遥带着人冲入妖道藏匿地点之时,早已经人去楼空,之后便再无消息。 当然,陆拾还提了一句九州无方鼎,有无为学士发话,已经顺利地送入了青岚学宗,只等武林大会的开启。 第88章 示弱 宣宸送还回来的那一部分内力犹如及时雨, 让裴星悦在床上躺了五日之后,终于能够行动自如了。 倒是天都真人年纪大,消耗多, 慢了一点, 不过这老人家也能拄着拐杖下床走几步。 总之,一切都在变好。 不过, 裴星悦喝完了药, 纳闷地看着身边,眉头皱紧, 似乎想不明白。 宣宸把药碗收起来,掀起眼睛问:“怎么了?” “你把手给我。” 宣宸于是依言递了过去。 裴星悦一把撩起他的袖子,手指按在手腕上, 拧着眉细细感受脉搏, 接着脸色逐渐凝重, 不死心地多试几次之后, 最终担忧地问:“金蚕蛊还在你体内吗?” 宣宸颔首, “在。” “那怎么你的身体还这么虚弱?而且越来越弱, 感觉回到了来苗疆前,难道这蛊虫也会反噬吗?” 可不该啊, 金蚕蛊的确是出了名的霸道强横, 但这是针对敌人和蛊虫的, 唯独对主人,只有万般益处没有害处。 金蚕蛊一生只认一个主人,一旦宿主身死, 它也就跟着消亡,是唯一的圣蛊。 裴星悦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高高地吊起来,急得眼睛都红了。 第127章 宣宸反握他的手, 安慰道:“我没事。” “怎么没事,你看过自己的脸色吗?今天白得格外吓人,好像全身的血气又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裴星悦越想越不对,“难道南阿族在骗人,只是为了炼制金蚕蛊?不行,我得去找他们,还有渺姐姐,我让她给你看看!” 然而裴星悦才刚起来,却被拉住了,他回过头看向宣宸,满脸不解,“你拦我做什么?” 说来还有点奇怪,堂堂昭王被摆了一道竟然没有生气,放在以前,他得烧了这整片山,踏平南阿族。 宣宸看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一哂,手上稍稍用力,就把人拉了回来。裴星悦被按在身边坐下的时候,心想还怪有力量的。 宣宸把手腕递了过去,“你再试试。” 裴星悦狐疑地看着他,后者扬了扬眉,于是他将手指又按了上去,然后……这有力的脉搏显得刚才游丝般虚弱仿佛是一个幻觉。 他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然而宣宸却笑道:“连你也看不出来,想来应该能瞒过大多数人了。” 裴星悦一听,眼睛顿时瞪大,“所以,你是故意的?” “嗯,让金蚕蛊将我的气血压低,吞噬掉内力就可以了。” “可为什么呀?”然而裴星悦话一出口,突然明白了,“是因为蛛王傀?” 宣宸嘴角一扬,夸奖道:“我家星悦果然聪慧过人。” 裴星悦没理会他的甜言蜜语,只是思索着,“蛛王傀若只是妖道用来收集内力的工具,他一定还会来找你,对不对?” 如此庞大的内力形成的力量,傻子才不要呢! “自然,而且快了。”毕竟昭王殿下之前已经命不久矣,到了能收割的时候。 裴星悦缓缓地点头,“那我该做什么?” “变强。”宣宸说,“你虽然已经迈入了合一,但是大宗师与大宗师之间依旧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面对不悟,或者无为,你可有一战之力?” 排除天都真人,这两位可谓是当今天下第一。 裴星悦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 他在蜀地虽然与云开大魔头打了一架,后者以生死不知告终,看是似乎是裴星悦更胜一筹,但是这圣火教主早些年有暗伤在身,并未痊愈。再者裴星悦又借助了息壤精纯内力,正是巅峰状态,也占了个便宜。 但提起不悟和无为,他心中下意识地产生了畏惧,这在武道上是大忌,裴星悦知道自己是没可能战胜的。 “既然如此,离开苗疆之后,你便前往孤鸿剑派,会一会其掌教,也观摩一下他们的无涯剑壁。” 拿到的信物和承诺不用就浪费了。 “好。” “五个月之内,将四大门派都走一遍,以你的天赋,总会有所精进。” 合一境已经是天下所有武者的终极向往,攀登的巅峰,想要再往上,那求的就不是机遇,而是奇迹,更何况是要在五个月之内。 但裴星悦却毫无怯意和犹豫,依旧是那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好!” 宣宸莞然,眼底染着笑意,支着额头点着桌面继续说:“最后便是前往青岚学宗,将鼎给我抢回来。” “好!”然而话一出口,裴星悦忽然想到,挠了挠头道,“可是武林大会排除合一境,我参加不了,怎么办?” 宣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还真以为这鼎的归属靠年轻弟子一刀一剑争第一吗?” “不是吗?正道盟总不至于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不算话吧,更何况还有无为学士这位大宗师在。” “这个问题不是你我该考虑的。”宣宸说。 “那谁考虑?” “自然妖道,他想要鼎,就得搬开无为这块大石。”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武林大会,想必会非常热闹。” * 既然金蚕蛊已经炼成,宣宸也没了性命之忧,这趟苗疆之行也算是收获颇丰。 不过按照约定,昭王可以带走金蚕蛊,但是必须要将金蚕的蚕蜕留下,让南阿部族再炼制下一代蛊王。 天都真人伤了根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所以依旧留在苗疆养伤,而他们在留下蚕蜕之后便离开了。 陆拾和非伍带着三千龙煞军焦急地等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了他的主子。 不过瞧着宣宸那依旧不死活人的脸色,且摇摇欲坠的身体,两人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 他俩是被宣宸亲自带出天上宫地牢的,早已经把性命交给了他,他们无比盼望进了苗疆之后,再出来的是一个坐卧行走自如的昭王。 但显然,事与愿违。 见裴星悦将宣宸抱进屋内休息,非伍被陆拾拿胳膊肘支了一下,示意里面不好细问,不还有一位同行之人吗? 心系王爷,非伍只能向宣渺走去,行了一礼,“长公主。” 宣渺一瞧见他,顿时笑颜逐开,主动地凑了上去,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问:“非伍,这么长时间不见,可有想我?” 这话就有些不太好回答,非伍硬着头皮思索之后便问:“您此行可有受伤?” 那肯定是没有的,有天都真人在,除了一点波折以外,非常顺利! “当然,你不知道我差点跌下了悬崖,被瀑布给吞了!还有漫山遍野的蛊虫,处处都是危险,一不留神你就见不到我了,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到了南阿族……”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很遭罪,毕竟吃不好睡不好,处处不习惯,你都不心疼我。”宣渺抱怨道。 非伍:“……”这说了没说一样,似乎不像是苗疆发生了什么变故。 非伍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也玩不了绕绕弯弯,直接问了,“王爷他没有炼成金蚕蛊吗?” 宣渺一听就知道这小子主动来找自己为了什么,撇了撇嘴违心道:“没有,那可是消失百年的圣蛊,连南阿族的蛊虫都练不出来,宣宸体内的连活物都不是,怎么可能成功?只是希望渺茫,拼一把而已。” 非伍心下沉重,“那王爷怎么办?他的身体……还能再拖吗?” 见他如此关心,宣渺都不忍心欺骗了,不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没有宣宸的允许,也不能往外说,便道:“也不算是没有收获吧,苗疆蛊虫毕竟厉害,他的身体暂时已经被压制住了,不过想要彻底根除,还是得找到妖道才行。” 原来如此,非伍抱拳道:“多谢长公主。” 见他要走,宣渺一把拉住他,“你这人好生无趣,就算来套话也不能装着对我关心一下,让我开心开心吗?” 非伍脸上一滞,无言以对。 宣渺往前一步,抬头怼到他的脸上,“你家王爷都修成正果了,难不成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非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要真是如此,那我也就死心了,以后不打搅你,可好?”宣渺见他后退,不禁恼怒道,“你看着我啊,闪躲什么?咱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我追着你都累了!” 非伍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唤了一声,“长公主……” 一听这称呼就烦躁,宣渺虽是皇家公主,但作为春霖岭的弟子,也算是半个江湖人,最讨厌的就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你是不是在顾虑什么,可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追着你都不嫌害臊,你个大男人又怕什么?” 瞧瞧他弟弟,躺棺材里裴星悦怕磕了碰了,一路背到苗疆;如今金蚕蛊在手,就装模作样地扮个病患,身边人照旧嘘寒问暖,体贴周到,迈个陡峭的台阶都得回头搀扶一把。 凭啥她不行? “你要是对我无意,那我就换人了!” 非伍一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她,连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腕。 宣渺原本还有些气短,见此神情一滞,不由地低下头,看着被抓住的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 非伍想要放手,却反而被她扯住了。 “说清楚。”她命令道。 若是早知此刻,非伍是决计不敢来找她问宣宸的情况,但是现在…… “如此不干脆,还是不是男人了?” 这种激将法若是一般人来说,非伍决计是不会理睬的,可是宣渺…… “您是皇家长公主,我……只是一个小侍卫。”非伍低声说。 “长公主?”宣渺笑了,“我数数,我的姐妹总共有一,二,三……六、七、八,九,有九个呢,但是如此尊贵的公主,你说她们都去哪儿了?” 非伍:“……”全被宣宸杀了。 “皇家是什么德行,你跟在宣宸身边难道不清楚吗?你觉得我是引以为荣,还是引以为耻?再回去问问你们王爷,他想当宣家人吗?” 非伍:“……”竟无话可说。 “你若单纯不喜欢我,也就罢了,喜欢我,却不敢回应我,拿这种烂借口搪塞我,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你是个懦夫。”宣渺说着冷哼一声,一把放开非伍的手腕,“算我眼瞎吧。” 第128章 她转身就走了,倔强地抬起下巴,走得干脆利落,不见狼狈,倒是很有几分天家公主的气势。 非伍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不由地惆怅起来。 “我是不想吗?”只是妖道一日不除,他们这些昭王府的人,特别是龙煞军,便无安宁之日。 一旦宣宸若不在了,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那么他又何必去招惹宣渺,徒惹人伤心呢? 这边,侧耳倾听的裴星悦回头对宣宸说:“完了完了,你罪过大了,非伍以为金蚕蛊炼制失败,你朝不保夕,现在连喜欢的人逼到眼前都不敢开口。” 宣宸躺在床上看着宣遥的书信,淡淡道:“哦。” “你怎么没一点愧疚呀?” 宣宸转头莫名地看着他,“自己没勇气,关我何事?说来他现在不处对象也好,免得耽于情爱影响办事。” 裴星悦:“……” 果然是冷血无情的昭王! 第89章 孤鸿 这年头的大门大派, 不在高山之腰就在活水之畔,要的是山高辽阔,气远悠长, 或是沧水滔滔, 一望无际。 孤鸿剑派也不例外,作为有大宗师坐镇的江湖名门, 门派建筑不仅修得恢弘气派, 来来往往的弟子也繁多,一派欣欣向荣, 井井有条的景象。 不过今日,所有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早课,纷纷奔向了孤鸿剑派中最高的建筑——七星塔。 只见一位红衣少侠站在高耸的塔前, 施施然地朗声道:“在下裴星悦, 年二十, 请求观摩无涯剑壁, 按照孤鸿剑派的规矩, 非贵派弟子先闯七星塔, 再论剑壁,现在请贵派赐教。” 七星塔是孤鸿剑派考验弟子剑法功力的关卡, 从下往上每一层都设有守塔之人, 打败他们, 便可一层层晋级,直至一通七,完成试炼, 便可观摩无涯剑壁。 这是孤鸿掌教突破合一之后立下的规矩,受江湖群雄称赞,以至于源源不断的武林后起之秀来孤鸿剑派闯塔。 多少天赋过人, 惊才绝艳之辈在此打响名声,是以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弟子,纷纷七嘴八舌地猜测这位太过年轻的青年究竟能闯几层塔。 封青云恰好闭关而出,匆匆赶到塔前,目光死死盯着负手而立的红衣青年,眼皮一阵阵抖动。 他很想问上一句,都合一境了,请问还来这里闯七星塔做什么?虐菜还是踢馆啊? 毕竟就算是最后一层的守塔人,功力也不过至臻,因为面对考核的是年轻弟子,能坚持一炷香而不落败变算通过了。 但谁能想到面前的是个怪物!对,就是怪物!什么人才二十岁就能达到合一境?话本都不敢这么编! “封师兄,你是不是认识他?”一旁的小师妹红着脸,眼神灼灼,大胆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热情道,“可否给师妹引荐?” “他是顺手公子。”封青云面无表情地回答。 小师妹眼睛瞬间亮了,“路见不平便顺手摆平,原来是他啊,小妹神往已久,竟是如此俊俏的弟弟!” 封青云捏了捏眉心,有些心累道:“不能叫弟弟,那样太失礼了。” 小师妹一愣,“他二十岁,比我小呀,怎么不是?” “得称呼前辈。” 小师妹惊诧地看向他,封青云扯了扯嘴角,“他现在的武功能跟师尊平起平坐。” 小师妹闻言斩钉截铁道:“你骗人。” 封青云:“……”他也觉得很扯,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可以问问斐师兄,陆师姐,他们也随师尊前往蜀地,见识过这位的实力。” 两位斐师兄和陆师姐分别是第五第六层的守塔人,第七层是一位苦修士,孤鸿剑派的扫地人,已经十年不离门派了。 而现在,这两位正凑在一起嘀咕,不对,不只是这两位,六个孤鸿剑派的守塔弟子都围在那位苦修士面前商议,然后由斐师兄宣布道:“裴公子,师尊有言,您是贵客,无涯剑壁可随意观看,无需闯七星塔,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说,“与您交手的机会难得,还请裴公子指点我等,感激不尽。” 说完,六人抬起手,包括那位苦修士一同行了一个礼。 小师妹:“……”一位至臻,六位自在境巅峰啊! 周围的弟子也全傻愣在原地,封青云摸了摸鼻子,接着眼疾手快地蹭了过去,“加我一个,行吗?” 小师妹:“……”师兄带带我! 裴星悦背着阳光,露出八颗灿烂的牙,“好呀。” * 净室之中,宣宸冷笑道:“让星悦替你指点弟子,掌教还真敢开口。” 孤鸿掌教捋着胡须笑着回答:“年纪大了,什么都停滞不前,唯独这脸皮啊,是越来越厚,让王爷见笑了。不过都是年轻人,凑在一起打打闹闹,活泼。” 能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这位掌教也绝非常人了。 宣宸心下嗤然,倒也不再计较,他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你该知道本王来此之意。” 孤鸿掌教叹了一声,“当时老夫遭那魔头算计,身受重伤,并未前往青岚学宗,而是直接回了门派,那鼎……青云倒是去了,亲眼见其被送入闻道院。以无为学士的功力,这世上应当是无人能将鼎取走,哪怕是顺手公子也不行。” “自然,所以才请掌教多费心。”宣宸淡淡道。 孤鸿掌教面露为难,“王爷折煞我了,老夫怕也不是裴小子的对手呀。” “无妨,取长补短也是进步。” 果然,孤鸿剑派只是其中一把磨刀石,这位昭王是要培养出一个天下第一来。 但孤鸿掌教转眼一想,这天下武林,南无为,北不悟称霸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换一换新鲜血液,来一段传奇,不也挺好的。 “好!”他一口答应下来,接着又一问,“这小子当真没有师门?” “玄凌山。” 孤鸿掌教闻言一怔,接着爽朗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天都之下,看来王爷才是应劫之人。” 玄凌山在江湖的地位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高。 七星塔前,炽热红光如火冲天,黄鸟展翅成具化象,不过是投石问路一招,便已然分出了胜败。 宣宸缓缓起身,接着忽然捂住嘴闷咳了两下,那原本就充满病态的脸色显得更加脆弱苍白,摇摇欲坠的看得孤鸿掌教不由自主地起身,准备搀扶一把。 天下动荡,玄凌出山择选应劫人,但孤鸿掌教瞧着这位似乎命不太长,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止戈天下的那天,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宣宸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不过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问道:“敢问掌教,贵徒随九州鼎前往青岚学宗,这一路上可曾拜见过无为学士?” 这个问题令孤鸿掌教皱了皱眉,他思索片刻后道:“没有,听闻无为学士正得道参悟,不见俗客。” 宣宸闻言垂下眼睛,轻轻一叹,“多谢。” * 无涯剑壁,是孤鸿剑派的传承象征,留下了无数剑客倏然领悟的剑意,不只是孤鸿剑派,还有其他慕名而来观摩,最终突破的强者留下的馈赠。 虽然,这些剑意的主人境界可能比不上裴星悦,然而世上无绝对,裴星悦站在无数不凡的剑意中,目光凝聚其锋芒剑痕,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万千剑客挥剑的最强一剑。 有柔情似水,杀人无形;有铮铮明锐,断刃止戈;有惊涛骇浪,开山破石;有残影极锋,不见血痕…… 练的是杀人剑还是护持刃,求的是天下唯一,还是守心中一盏明灯,每个人的剑意都带来一段至强炽烈的情感。 裴星悦在无涯剑壁枯坐了三天,挥剑了半月,之后,他挑战了孤鸿掌教。 两大合一境比试,具化象一起足以将孤鸿剑派毁掉一半,孤鸿掌教于是选了此地凶险万分的五险峰。 五险峰恍若仙人插下的五根筷子,陡峭笔直,想要单纯地爬上去,不被烈风吹下,都得至臻境的实力。是以在上面比试,不管谁赢谁输,落败快或慢,因缺少观众都不会丢脸,能够放开手脚去打。 孤鸿剑派的弟子只能堪堪站在更远一点的山峰上极目远望,能见的也只是两大合一的具化象产生的宏伟声光,锋芒剑意石破天惊下的气浪波痕。 但饶是如此,也依旧看得心旷神怡。 然而厢房内,非伍将一盏茶递到宣宸手里,见宣宸脸色难看,神情似乎不悦,想了想便安慰道:“王爷,陆拾已经去看了,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您。以裴公子的武功,不会有事的。” 非伍素来沉默,能说上这一段话已然不易,宣宸没接,反而看向他,后者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若想去,也去吧,机会难得。”宣宸道。 非伍坚决道:“我得守着王爷。” 宣宸扶额,但他现在不需要守,他也想去看看。 只是作为一个没病的病患,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温暖厢房里慢悠悠地喝热茶,旁边还有一个“尽职尽力”的侍卫伺候他。 第129章 “如果宣渺在,她拉你去,你去吗?”忽然,宣宸问了一句。 非伍闻言二话不说单膝跪地,“王爷,属下以您为重,不敢有所分心。” 宣宸:“……”他揉了揉眉心,“起来,一边儿呆着。” “是。” 这一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最后灰头土脸的两位大宗师下了五险峰。 裴星悦灰头土脸,却又兴奋地拎着他的黑剑来找宣宸,后者只是幽幽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休整一下,换地方。” * 裴星悦是要在武林大会前走遍四大门派,最后前往青岚学宗。 只是四大门派天南地北,分布很远,光赶路都得花去不少时间,不过幸好,他们坐上了百川盟的船,前往天悲寺。 “我还以为在王君山,百川盟已经履行了承诺借用了船只,这回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裴星悦坐在船舱里对宣宸道。 “百川盟开门做生意,哪有把大主顾往外推?” 别的不说,得罪了昭王,朝廷的生意还要不要?军备粮草税收,哪一项都是百川盟的大进项。 这倒是,裴星悦看宣宸焉焉的,不由地问:“你要不要去船舱外吹吹风晒晒太阳?我听船员说已经到潘水湖中央了,湖中泛波,视野开阔,景色很漂亮。” “我出不去。”宣宸百无聊赖道。 一个没几天好活的人不乖乖地呆在船舱里,跑外头吹风算什么事? 裴星悦说:“不有我吗?你靠着我,我假装给你输送内力,像以前一样,外面的风景真的好看,机会难得,而且这船又大又稳,不打紧的。” 宣宸最松快的三年就是在西南王府草原上奔驰,之后双手被缚,双脚受铐,束缚京城。幸好先帝暴毙,让他有机会彻底掌权,然而邪物折磨,依旧像牵线木偶一样难得自由。 如今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得金蚕蛊重生,再压抑天性,裴星悦实在看不过去,也心疼不已。 “等事情了解,我就带你走遍河山,驰骋草原,穿行戈壁,航行大海……天下有太多太多不一样的风景,值得一去的地方,只要你想,我都带你去,我保证。” 昭王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随着这人去哪儿都好,宣宸没有犹豫地将手伸过去。 裴星悦给他细心地穿上了大斗篷,毛茸茸地裹成一圈,就跟王君山一样,扶着人站在船头,瞧着宣宸眼底的惊叹和笑意,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抬手轻轻挥出一道剑气,湖水泛起潮涌,接着如瀑布倒挂,指往头顶一撩,瀑布随着那无形的内力从船只的一面牵引到了另一面,给船只形成了一个水波护罩。 内力修得那么高,不就是用在这地方的吗? “闭上眼睛。”他轻声道。 宣宸依言闭眼,斗篷之下,睫毛微颤。 “好了,睁开吧。” 宣宸睁眼,却见面前出现了一道彩虹,完完整整七彩颜色鲜明,船只正朝着这座彩桥不断前进。 他怔愣在原地,回头看着裴星悦,后者挠了挠脑袋,讪笑道:“喜欢吗?我不太会哄人开心,这还是以前偷偷跟人学的,是不是有点俗气?这个时候是不是得赋诗两首,可惜我没文采,就只会打架,我……” 忽然,宣宸的斗篷罩了过来,一把盖住了两个人的脑袋,然后裴星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唇齿间温热湿濡,带着一点点宣宸惯有的苦涩。 他重来不知道这毛茸茸的大斗篷除了挡风避寒之外,还能有这功能,隔绝了一切视线,尽情亲热。 第90章 罗汉 天悲寺虽无合一境坐镇, 然而十八罗汉结阵却有与合一境一战的能力,堪称铜墙铁壁,也是裴星悦要交手的目标。 虽有十八人, 然而他们彼此默契, 仿佛榫卯贴合的锁扣,一拳一掌配合无间, 裴星悦被围困在其中, 即使手中黑剑转为赤焰,竟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破绽。 黄鸟振翅带来极致的热量, 具化象冲天而起,辐射周围。 裴星悦如今的功力,就是孤鸿掌教都要避让, 然而这十八人不仅没有溃散, 反而将浑厚的内力一一相连, 接着如旋涡一般旋转起来。 十八罗汉同样的黄衣, 同样的胖瘦, 各个光头, 连长相都类似,仿佛是一个人化成数个分。身, 甚至连他们的内力都完美契合, 形成闭环。 裴星悦的剑意和具化象撞击于一点, 竟都被其化解。 包围的圈子在逐渐缩小,十八罗汉不停地旋转,伺机而动, 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那恍若催眠的经文如魔音灌耳一般进入耳朵,嗡嗡嗡得连注意力都难以集中。 旁人看着都已经气血翻涌,头脑发胀, 更遑论里面的裴星悦,一个恍惚,可能便会被偷袭落败。 “眼睛都花了。”那头陆拾和非伍陪着宣宸在一旁看了许久,最终功力不够,不得不闭上眼睛。 这时,一袭袈裟出现在宣宸的面前,天悲寺方丈挡住了那金刚伏魔圈,“王爷,还是里面坐吧。” 凭宣宸此刻的身体,他能坚持看到现在已经殊为不易,再看下去,怕是得气血爆体而亡。 宣宸没有多言,跟着进入禅房,等待着切磋的结束。 他问了方丈同样的问题。 方丈沉吟道:“了觉随着正道盟护送神鼎前往青岚学宗,他也未曾拜见无为学士。说来不仅是其他门派,就连青岚学宗弟子,这些年也嫌少有见过他。听闻学士早已悟道,已触摸那神仙之境。” 宣宸喝茶的手一顿,放下了茶盏,目光幽幽,“神仙境,试问真的有吗?” 方丈摇头,“阿弥陀佛,老衲区区至臻,自然没资格评价有无。” 宣宸便不再多言,反而问道:“各门派派遣弟子一路相送,闻道院总该有招待之人吧?” 方丈回答:“那日替无为学士传话的期子凤小友,便是无为学士钦定的衣钵传人,说来,了觉等弟子还徘徊闻道院几日,受其指点,感悟颇多,回来已是闭关精进武功。” “期子凤……” “若说当今世上后起之秀,天赋卓越者比比皆是,然而论旷世奇才,也就是他……以及裴施主了。” “他的境界?” “三年前已是至臻,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五。” 宣宸淡淡道:“的确出色。”但也仅此而已,他转头看向烈火冲天的方向,挑了挑眉道,“这场比试,谁会赢?” 方丈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裴星悦觉得很新鲜,与孤鸿掌教切磋,他感受到了什么叫一剑破三清,一去不复返的意境,要的是有剑在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往不利,无可阻挡的气势! 可面对十八罗汉,再快的剑面对无缺的盾,竟也有了无从下手的茫然和憋屈。 他们内力相叠,力量层层递进,相辅相成,不是为了碾压裴星悦,而是将他围困,磨其锋芒,疲其意志,消其战意。 佛门功法不为杀人,却能生生耗光对手的精气神,合一境面对铜墙铁壁,也得收起剑芒,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讲禅。 这就是天悲寺作为五大门派的根本,论持久战,天悲寺为翘楚。 不过,年轻的大宗师对佛法、经文、禅意一窍不通,唯有一力降十会,大力出奇迹,不信破不开。 所以…… 不知不觉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只听到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声音。 宣宸举着一把伞,走到了枯坐在原地的红衣少侠面前,瞧着那丧气样,拿脚踢了踢,“起来了。” “宣宸,我竟然败了。”裴星悦抬起头,至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可是合一境!” 宣宸没把伞递过去,依旧罩在自己的头顶,只是伞下的唇角微微扬起,说:“十八罗汉里五个至臻,十三个自在巅峰,再加上功法自成一体,你输了不奇怪。” 合一只代表境界高,不代表无敌,裴星悦太年轻了,对武功这一途上还有很多路要走,要学,要练,要磨,也要学会失败。 “你是一把锋利的剑,但过刚易折,有时候也需要迂回一些。” 裴星悦拧着眉坐在湿濡的地上,不管头发和红衣已经被雨水洇湿,神情怔愣,若有所思。 宣宸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道:“我饿了。” 下一刻,裴星悦便跳了起来,惊讶地问:“你没吃饭?” “等你。” 不过两个字,裴星悦便将武功完全抛之脑后,哭笑不得道:“我的祖宗,赶紧吃饭去,你不能饿!”说着他拉起宣宸,一边走一边碎碎念道,“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斋饭,要不我去林子里给你猎只山鸡野兔什么的?你的身体总不能光吃素?” 宣宸闻言扬了扬眉,这是忘了他已经不是病患了吗? 而且……他有手下。 虽说山野之中的寺庙里,吃食有限,但非伍和陆拾还是整出了一桌山珍来,野鸡野兔烧烤成串,肥汪汪的油水只往外冒,那香味儿勾得裴星悦馋虫大闹天宫,跟惊蛰的雷一样。 第130章 打架耗内力,更耗体力,裴星悦觉得自己可以扫光这一桌子。 然而抬头一看,一碗清淡到去了所有油腥的粥摆在宣宸的面前,这是以往昭王为了不饿死,不得不吃的口粮。 “咳,陆拾,非伍,你们出去吧,我来伺候你家王爷就行。” “好的,裴公子,有事您吩咐。” 两人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裴星悦袖子一挥,立刻关了门,然后扯了一个兔腿儿放在宣宸的面前,“快吃。” 昭王殿下撩起了袖子,两人相视一笑,开动。 吃饱喝足之后,裴星悦坐在廊下对着身后说:“再来口酒就好了。” “别太过分,这里可是寺庙。”天悲寺已经算眼不见为净,再喝酒,和尚们得拿着乱棍把他们赶出去了。 裴星悦摘了一根草在嘴里嚼着,“宣宸,佛门金刚练得是不坏之身,想要打破那十八罗汉的金刚屏障,我觉得就算是我师尊恐怕也办不到。他们合在一起的威力足以媲美合一境具化象了。” “那就换个方式。” 裴星悦一愣,“怎么说?” “打不破,就不打。” 裴星悦皱起眉来,“不打……那怎么破?” 宣宸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把内力给我。” 那真是太熟练了,裴星悦二话不说就送了过去,宣宸也照单全收。 “所以呢?”裴星悦问。 “若没有金蚕蛊,我体内便会有你的内力,不悟的内力,凌空剑的内力,鱼双的内力……你觉得我会如何?” 裴星悦睁了睁眼睛,那必然爆体而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要破了十八罗汉的融合内力,那么只需要打破平衡就好。 “我明白了!”裴星悦一把吐掉嘴里的草根,跳到昭王的面前,一把抱住他,兴奋道,“宣宸,你好聪明啊!” “想通了?” “嗯嗯。” 宣宸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漫不经心地说:“夜深了。” “走,我们早点休息吧。”裴星悦拉着他走进寮房。 他轻车熟路地替宣宸去了发簪,解了发髻,递给他温暖的帕子洗漱,做好这一切,便回头铺床。 天悲寺苦寒,屹立于山野寂静之中,不似孤鸿剑派气派,是以这寮房也冷清清的。 虽说宣宸已经不畏寒,但裴星悦还是按部就班地将被子掖好。 然而正要以内力烘暖之时,一双手就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接着耳畔传来一阵温热,只听到那人轻声说:“星悦,我冷。”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把勾子,轻而易举地将裴星悦的耳朵勾红了,接着渲染上了脖子,脸颊。 夜深人静,只有一抹烛火跳跃在桌上,带来温馨的光。 裴星悦心底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接着嗫嗫一句,“佛门重地,你别乱来。” 话落,便引来一声轻笑,“想哪儿去了,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能把手拿出来吗?” 不知不觉,昭王殿下搂在他腰上的手竟无师自通地钻进了他的衣襟,贴在敏感的肌肤上,甚至还轻轻摩挲,裴星悦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差点自燃。 “可是我真的很冷。”那声音当真无辜,也够不要脸。 裴星悦顿时说不出话来,血气方刚男儿,经受不住撩拨的。 他努力地平缓了一下呼吸,然后说:“有人来了。” “哪个不长眼……”宣宸话未落,顿时一滞。 只听到由远及近的一阵脚步声,接着门扉便被叩了两下,陆拾唤道:“王爷,西南来信。” 宣宸的目光刹那间冷了下来,连带着屋内旖旎一扫全消。 裴星悦将伸进他胸腹的手给拎出来,顶着昭王殿下的黑脸把他塞进了被窝,让他乖乖躺好装病患,而自己则拢了一把有些凌乱的衣襟,去开了门。 吱呀一声,春日料峭的风顿时吹到脸上,带走了几乎自燃的热度。裴星悦轻咳一声,对陆拾道:“给我吧。” 也亏得今夜细雨无月,陆拾看不出他脸上的异样,交了信之后,便走了。 裴星悦摸了一下脸,关上门,带上信回到屋内,顺手拿过桌上的烛灯搁在床头,把信递给宣宸后问:“华怡郡主的吗?” 西南,也就只有西南王府了。 宣宸拆了信,快速地浏览,接着目光凝重了起来,说:“是赵奇。” 第91章 兵俑 不提起赵奇, 裴星悦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但是一想到赵奇被秘密派去做什么,裴星悦立刻坐直身体问:“他难道挖出了妖道底细?” 宣宸没有回答他,反而将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然后闭上了眼睛, 凝眉思索。 裴星悦没有多问,直接将信抽出来自己看。 接着他惊讶地出声道:“古月遗迹坍塌, 露出了成片的兵俑, 数量有上万之多,等人身高, 栩栩如生……嘶……难道古月国也跟中原历史记载的那位始皇帝一样,打造兵马俑作为陪葬?” 宣宸睁开眼睛道:“不对。古月是个小国,人口少, 又战火纷争, 豺狼进犯, 男人都皮甲上阵, 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打造兵俑, 他们的王都死在战场上, 这些兵佣给谁陪葬?” 说的有道理,裴星悦点点头, 继续往下看, 很快, 他又震惊道:“等等,赵奇说一夜之间这些兵俑竟然都不见了!” 对,这才是宣宸皱眉的地方, 而且据赵奇所言,这半年来他一直徘徊在古遗迹的残骸中,可惜与不悟一样找不到关键。 没想到一场风暴来袭, 地面遗迹坍塌,反而让他找到了地下入口。 有莫境河的保护,虽然有些波折,但还是让他顺利地发现这藏匿了上万兵俑的地底,只是不等他仔细探查,一夜之间,这些兵俑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真是邪门,我记得你说过古月当初也是在一夕之间破城灭国,所有的士兵和人都消失了。”裴星悦说。 宣宸颔首,“嗯。” 裴星悦摸着下巴,玩笑道:“总不会都变成兵俑了吧?” 话落,宣宸幽幽地抬起头看他。 裴星悦:“……”猜中了?他的表情顿时呆滞起来。 “想要搬动这些兵俑,没有上万的军队根本办不到,如此大的动静也不可能逃脱莫境河的感知,所以……” 裴星悦的眼睛顿时瞪大,难以置信道:“难不成是自己走的,活过来了?不是,这至少被封存五十年了吧!” 宣宸扯了扯嘴角,说:“赵奇在信中提了一句话,坑洞积着厚厚一层碎土,黑色有腥气,味臭,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裴星悦呆呆地问:“什么?” “尸泥。” 尸泥是什么?下一刻裴星悦想起来了,“那些蜘蛛,傀儡蛛,它们就被尸泥封在罐子里,而这些人被封在兵俑里!” 宣宸道:“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就算是假死状态也不可能维持五十年之久。” “所以都是死人,却像傀儡蛛一样自己动了,但赵奇他们怎么没发现?” 宣宸斜斜地睨了他一眼,“龙煞军每次出动也是悄无声息的。”他们还只是介于活死人之间,并未完全被傀儡蛛所控制。 这倒是,但…… “那这些死人会去哪儿?”裴星悦将信翻来覆去地看,可惜赵奇寥寥数语里并未提及,似乎连他们也追踪不到。 黄沙漫天的戈壁,无需一晚上,一个时辰就足以将所有的足迹抹去。 “不管他们去哪儿,目标总是中原。”说到这里,宣宸唤道,“来人。” 等候在外的陆拾推门而入,“王爷。” “准备纸笔。” “是。” 宣宸从床上起来,连夜写了两份信,一封送给宣遥,一封则发往京城,交给宋成书。 裴星悦看着陆拾拿过书信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道:“宣宸,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安。” “我一直派人在找妖道的动静,可是自从蜀地夺鼎失败之后,他们就销声匿迹。没有声响便是在作妖,这风雨欲来的感觉……星悦,我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很快就要升起太阳。 裴星悦看着宣宸眉宇紧皱,染上了一丝疲惫,便将他拉回了床上,“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着急无用,好在赵奇发现的及时,西南军要是能提早做好防范,必能挡下来。” 宣宸枕着裴星悦的手臂,笑了笑,“我知道,兵俑一出,地宫就空了,说不定赵奇还能再发现什么。” 他伸手搂过裴星悦的脖颈,将人往下拉了拉,抬起下巴亲了亲唇。 * 今日再战十八罗汉,当黄鸟的炽热具化象被铜墙铁壁化解,包围在中间的时候,裴星悦一改之前的针锋相对,反而收敛剑意,甚至连变得赤红的剑都沉寂下来转为黑色。 他站在包围圈中,由着那烦心恼人的念经声不断环绕自己,只是冷静地应对罗汉们冷不丁的拳和掌,一招一式,接得稳,断得利落。 第131章 从先手转为后手,从进攻转为防御,整个人沉静了下来。 方丈见此,表情微微一诧,不由地转头看向身边。 只见昭王殿下一身毛茸茸的大氅,清凌凌地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目光中带着胜券在握,见方丈打量不由淡淡道:“今日便能向方丈告辞了。” 这话的口气不可谓不大,天悲寺的十八罗汉阵,这些年不知道迎来了多少挑战者,最终胜者寥寥,大多铩羽而归。 就算是孤鸿掌教也对峙了十天才找到了破绽,堪堪转败为胜。 昭王一行人前日才来,这才第二战,就已经发现罗汉阵的弱点了吗? “老衲准备了五日的斋饭。”方丈道。 “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既如此,且看看。 这边裴星悦以拳对拳,以掌对掌,以腿对腿,将消耗压制到最低,同时,他控制着内力随着十八罗汉的疯狂旋转伺机而动,寻找破绽。 只要给他一个漏洞,他就能将内力送进去,加入这场融合之中。 对方十八人自成一体,看似不容易突破,然而却也不难办。 在裴星悦转攻为守之后,罗汉们对他每一次出拳,扫腿便是脱离了融合的机会。 而裴星悦只需要在每一次接掌、挥拳之时把内力一同送过去就行。 一点一滴汇聚成溪,一溪一流汇聚成河,一河一川那就成海……然后,破! 裴星悦的灼热内力在瞬间引动,将那完美融合分崩离析,只听到一声凤凰长鸣,黄鸟直冲天而去,霎时热浪翻涌,辐射出强大的力量。 不等天悲寺方丈惊愕罗汉阵被破,便迅速地抬起掌,以内力撑起屏障,替宣宸阻挡这具象化力。 接着裴星悦以孤鸿一剑去,凌空烈烈化从无形为有形,火红剑影布满整个天空,随着他一剑挥下! 刹那间,流星烈火,万剑归宗…… * 山门前,天悲寺方丈将昭王一行人送离,临行前,他感慨道:“王爷,之前老衲有一句话说错了。” “哪一句?” “论当今世上惊才绝艳者,唯有裴施主。” 飒飒红衣,一身清悦,二十岁的大宗师,无人能敌。 宣宸闻言,并无意外,反而微抬下巴,骄傲道:“自然。” 裴星悦被当着面夸奖,忍不住摸了摸脑袋,接着抬手抱拳道:“多谢诸位大师指点。” 十八罗汉之首的白眉和尚单手回佛礼,“敢问施主,不知师承何处?” 此刻,再也无需藏着掖着怕给师尊丢人了,裴星悦抬头挺胸,朗声道:“玄凌山,天都峰。” 天悲寺方丈一怔,接着哑然一笑,“原来如此。” * 离武林大会尚有一段时间,来得及再去趟凝水宫。 凝水宫一般只收女弟子,盖因凝水寒冰诀由属性为阴的体质来炼,方能事半功倍。 虽然凝水宫也无合一境大宗师,然而寒冰剑诀如十八罗汉一般,一旦内力融合,便可达千里冰封的效果,就算是大宗师见此也得掂量掂量。 这也是凝水宫能成为五大门派之一的原因。 凝水宫的地理位置特殊,并非在极寒之地,而是在由冰川水脉汇聚而成的地下溶洞里建造出来的宫殿,头顶是透明的川石冰棱,脚下是地下寒水水脉……这地方没点内力抵抗根本呆不久。 所以凝水宫的弟子一个个看上去仿若冰雪雕琢,清冷仙子一般,当然,也有例外,大师姐丁宁的性子就是少有的活泼。 凝水宫在半地下,百川盟的大船是开不进地下水道的,一般物资都是由凝水宫弟子划着小船来接应,这会儿也一样。 听闻裴星悦会来,丁宁便自告奋勇地带领师姐妹支着桨,划着细长的小舟驶向大船。 这头,裴星悦按照蜀地王君山正往宣宸身上一层一层裹衣服,那顶丑不拉几的厚毡帽居然还留着,再加上毛茸茸能埋脸的围脖,最后斗篷一罩,直接往大熊的体型靠近。 裴星悦还笑眯眯地哄道:“这里比王君山还冷,你那时候身体弱,现在只会更弱,咱们做戏得做全套,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是吧?来,要不再戴副手套?” 说完,把帽子往下一压,围脖往上一拎,就给宣宸留出一双眼睛和一个鼻子呼吸。 宣宸冷冷地看着他,全身散发着久违的“把他拖出去宰了”的阴森,甚至琢磨着要不要让金蚕蛊把这人给吸干,也让他尝尝这种“寸步难行”的滋味。 正巧,那头穿着一身清凉,水蓝色长裙在冰棱反射下熠熠生辉的丁宁正灿烂着笑容朝裴星悦挥手,“裴公子。” 裴星悦听着这一声,抬头一看,顿时欣喜打招呼,“宁姑娘。” 漂亮的姑娘手握着一根细长的竹篙,只用手轻轻在水中一支,月牙形的船只便如离弦之箭靠近,风吹拂着她乌黑长发,吹动挂在耳畔的冰花垂珠,长裙微微扬起,在一片蔚蓝雪白之中,犹如精灵一般曼妙动人。 此刻,作为被裹成了极地大白熊的宣宸回头看向喜笑颜开的红衣少侠,眯了眯眼睛。 他缓缓地摘掉了手套,身体轻轻地一歪,似乎站立不稳靠在了裴星悦的身上,接着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宽大厚重的斗篷遮掩下,一把掐住红衣少侠的腰间软肉,然后以不似病人该有的虚弱,狠狠地一掐一拧一揪一转。 裴星悦:“!!!”痛是那么的强烈而钻心,以至于差点灵魂出窍。 他转过头,委屈又不解,但冥冥之中又有些气短,只能弱弱而可怜地唤道:“宣宸……”你怎么又生气了? 阴冷毒辣的昭王在围脖和毡帽之下吐出毒蛇的红信,带着森然笑意,问:“那姑娘好看吗?” 第92章 安抚 一个红衣飒飒, 一个蓝裙飘飘,将旁边雄壮威武的大熊当做背景板,便是一副绝美的画面, 任谁见到不得称赞一句——千里姻缘一线牵, 佳偶天成? 裴星悦瞬间意会,立刻将挥起来的手收起, 忍着痛, 带着一点点控诉道:“宣宸,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嘛?” “那也不许多看。”昭王警告道。 就是因为知道彼此心意, 他才只是掐了一把,不然……他唇边缓缓荡漾出一抹笑意,笑得裴星悦心肝脾肺打颤颤。 别以为昭王身体好了, 脾气看着也温和许多, 但是多年养成的偏执和阴暗可全埋着呢, 不小心一个扭曲就会立马变态。 这人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最好的办法就是顺毛, 裴星悦马上答应, “都听你的。” 宣宸这才作罢,控制住自己的不悦。 凝水宫因为地下水道狭窄, 所以进出小船都是细细长长的, 如月牙儿一般, 船身雕刻着冰凌雪花,船头翘起的地方挂着一盏冰灯,很是漂亮。 当然, 每艘船也只能站上三到四个人,四个都嫌挤了。 宣宸拿手抵着嘴角,时不时地闷闷轻咳, 全身好似没了气力,那一股摇摇欲坠的虚弱劲可太熟练了,根本不需要装。 裴星悦下意识地扶住他,轻功一起,就落到了丁宁的船上,船只微微摇晃,便稳当了。 掌舵的丁宁有些担忧地看着宣宸,“昭王如此畏寒体虚,怕是不易久留凝水宫,若是加重病情,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有星悦在,无妨。”宣宸低沉着声音,不带温度地瞥了她一眼,“带路。” 既然好赖都说了,人家非得来,丁宁也就不再推辞,“明白了,请两位站稳,宫主和长老们正在宫内恭候大驾。” 丁宁说完,凝水决一起,手握竹篙举重若轻地于水中一划,月牙船便划破了平静的水面,如飞驰的箭矢沿着水道前往地下。 在她的船只身后,非伍和陆拾,以及几名龙煞军校尉也站在凝水宫其余弟子的船上,一同前往凝水宫。 地下水道比之地面更加狭长而蜿蜒,头上甚至还有钟乳和冰凌垂下,低低矮矮垂垂,看着有些危险。 “前面稍微低下头,有很长一段的冰凌道。”丁宁叮嘱道。 在这种地貌,裴星悦和宣宸都没有托大,依言而坐,果然,话音刚落,前方便出现一串串倒挂的冰锥,长长短短地长在头顶,映着幽暗的水光,折射着梦幻般的光芒,漂亮而危险。 宣宸抬头望着,目光闪烁。 忽然,听到咔嚓一声,只见裴星悦抬手就折下了一根半手臂长的冰锥,“咦,还挺硬的。”他把冰锥尖端反过来笑眯眯地递到宣宸的面前,“要不要仔细看看?” 这是在京城见不到的景象,完全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裴星悦一直想带宣宸去天南地北,见识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如今宣宸的身体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了,便借着这个机会,把他想要的,感兴趣的,都送到他的面前。 这让宣宸想到了少年时,也是这般无需他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裴星悦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方才的阴霾瞬间消散,他摘了手套,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感受到一股寒冷,接着手指滑过表面,又敲了敲,听着那脆响,便满足地点点头,问:“用了几分力?” 第132章 “半分吧就这一小截,很容易折断,往根部的话,估计要动用内力了。”裴星悦回答。 丁宁:“……”看那长度,至少是积累了百年的冰凌,多硬啊!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折下来了? “凝水宫初代掌门人眼光不错。”宣宸淡淡地评价道。 “怎么说?” “入口狭窄曲折,是易守难攻之地;头顶钟乳冰锥,一旦震下,又是攻防兼备。” 裴星悦一想,好像是这样,如果冰锥里再加入凝水寒冰诀的内力,杀伤力可是相当惊人。 相比起裴星悦这个单纯的武人,显然昭王的眼睛更毒辣一下,丁宁听着忍不住问道:“若是王爷……可有应对之策?” 宣宸一听,微微侧眸,接着笑起来,“有啊。” “什,什么?” “炸了这里,不就全活埋了吗?” 丁宁:“……”她狠狠地倒抽一口凉气。 裴星悦一把捂住宣宸的嘴,你还在人家地盘上呢,就讲鬼故事。 是她要问的,宣宸的眼神难得变得无辜。 裴星悦有点头疼,正想劝几句,可一抬头迎上宣宸的眼睛……被他捂住了嘴,昭王不仅没有挣扎,更没有愠怒而暴躁地让他放开,反而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眸中印染着淡淡的笑意——我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不知怎的,裴星悦看着看着干脆也跟着笑起来——还能怎么办,只能劝着顺着呗。 在他俩身后划船的丁宁:“……”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凝水宫弟子牢牢记着河道,三四一穿梭,五六一转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凝水宫入口,月牙船们一一靠边。 裴星悦先跳上了岸,接着回头递过手掌将宣宸也扶了上来,动作温柔,给人以呵护的感觉。 丁宁皱了皱眉,放按下的古怪又浮现心头。 这边,凝水宫宫主带领长老站在门外迎接,不论是合一境的裴星悦,还是执掌天下的昭王,都不是她们能怠慢的。 裴星悦的内力与凝水宫的功法不符,这次来为的是这里的瑰宝——寒水棺。 寒水棺并非是一个棺材,而是极北冰川水的寒气被汇聚到地底,积而不散形成的冰室,因状如棺材而得名。 里面极寒极冷,是凝水宫弟子不可多得的修炼圣地,很是出名。 而裴星悦来此的目的则是以冰控火,以寒气来压制和消耗他的火灼,来增加内力的稳定和持续性。 火灼内力的爆发堪称无敌,然而这又带来一个缺陷,便是容易造成过度浪费。当然以合一境的实力,裴星悦需要拼尽全力的机会很少,可一旦面对同等级,陷入持续战斗,这个短板就凸显出来了。 人的内力就算广如海也有用尽的一刻,是以如何以最少的内力释放最强大的力量,这是一门必修课。 而将合一境快速逼入绝境,最简单地方法便是将他送入一个需要不断大量消耗的地方,寒水棺无疑是最佳场所。 “凝水宫普通弟子,每月最多进去一次,一次不超过三炷香;自在境之后,每月最多五次,每次不超过半个时辰;至于至臻境,不受次数限制,只是每次不得超过半日。否则,就算修炼了凝水寒冰诀,也会冻伤五脏六腑,损坏根基……” 凝水宫宫主不着急将裴星悦送入寒水棺,而是先耐心的解释。就算裴星悦是合一境,然而实在太年轻了些,又彬彬有礼,没有大宗师的孤傲架子,不免当成了晚辈嘱咐。 “听闻无为学士也曾来过。”另一边,宣宸开口道。 凝水宫宫主颔首,“不错,学士进入了三次,第一次三日,第二次九日,第三次,十五日,出来之后他言已无精进,便自行离去了。” “孤鸿剑掌门呢?” “这位不曾来过。”凝水宫宫主见裴星悦若有所思,便劝道,“年轻人还是稳扎稳打地好,若觉不妥,就先行出来,我也许你三次机会,便当做……”她说着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大弟子,笑得意有所指,“便当做感谢裴少侠搭救两位小徒的性命吧。” 宣宸闻言,端茶的手一顿,两位? 丁宁在昭王府地牢里,若非裴星悦斡旋,的确要被他给宰了,勉强算一个,那另一个呢? 宣宸的目光不禁往身边看去,裴星悦挠了挠头,一脸困惑,似乎自己也记不清了。 突然,给裴星悦倒茶的一个小弟子轻声说:“丁芸谢裴少侠救命之恩。”说完,害羞地低下头,往姐姐丁宁身边靠了靠。 见裴星悦依旧茫然,丁宁直接提醒道:“裴公子忘了,三年前浮云山圣火教分舵,你一人杀了左护法,救了一群被困女子,其中就有我妹妹。” 言简意赅,瞬间唤醒了裴星悦的记忆,那好像是他刚下山时的行侠仗义,“哦,这样啊。” “呵……”忽然一声冷笑传来,只听到昭王殿下不冷不热地赞赏了一句,“少年英雄,甚好。” 短短几个字让裴星悦的头皮瞬间发麻,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直接看向凝水宫宫主,由衷地问:“我能去闭关了吗?” 虽然手脚不受拘束,但是宣宸的阴阳怪气让他有种寸步难行的错觉,还是自闭比较好。 凝水宫宫主顿时笑道:“自然,丁宁,你送裴少侠过去吧。”她眼中带着赞赏,这个年纪能迈入合一,果然不仅仅是天赋卓越,这不骄不躁的性子,以及毫无懈怠地追求武功极致才是根本。 “是,师尊。”丁宁有很多话想跟裴星悦说,自然求之不得,“裴公子,寒水棺离此地有些距离,我送你去。” 裴星悦慢吞吞地起身,走过宣宸的旁边,然后轻咳了一下。 宣宸自顾自地低眸喝茶,没搭理他。 “咳咳!”身边的声音更大了,随后裴星悦的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斗篷,扯了扯。 宣宸微微侧眸,只是没说话。 “你回头啊。”裴星悦有点委屈,说实话他真的啥也没干。 “不是要闭关吗,还不去?”那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放在裴星悦的耳朵里,就跟九天神雷一样,轰隆隆地响。 裴星悦不是神仙,但清晰地感受到宣宸身上萦绕的黑气,正慢慢凝聚。 此刻陆拾和非伍已经满脸糟糕的状态,他们可太了解自己的主子,那占有欲不是强烈而是恐怖,不是普通人能够体会的。 裴星悦敢单独跟一个姑娘走……那画面感太强了。 “裴公子?”丁宁疑惑地看着他。 裴星悦回头笑道:“等一下。”不把面前的人安抚好了,昭王之前只是开玩笑炸了这里的话,会成真的。 至于怎么安抚…… 裴星悦脸红了一下,忍不住摸鼻子给自己鼓气,想想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么做还是有点羞耻啊!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他蹲下。身,从后面抱了一下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然后侧过头,对着那苍白的脸颊轻轻啄了一口,又顺手摸了一下头发,若无其事道:“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莫着凉了。” 说完,他撩起衣摆,利落地起身,对着凝水宫宫主和几位长老抱拳托付道:“宣宸体弱,这几日劳烦诸位多多照顾,裴某感激不尽。”接着,他对丁宁笑着,“丁姑娘,带路吧。” 第93章 落花 裴星悦几乎在用生命在维持淡定, 一系列动作看似行云流水,落落大方,似乎毫不在意他人眼光, 然而视线的焦距却根本没看旁人, 以此来应对那小小的羞耻。毕竟男子之间终究背德逆伦,亲近之人知道也就罢了, 广而告之, 裴星悦还没有这么无所顾忌。 但心里这道坎在宣宸患得患失之下又变得无足挂齿,裴星悦自然以心上人为重。 宣宸一直在思考如果裴星悦真的跟丁宁离开, 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杀意吗?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只会将人推远,但是一股股恶念翻涌在心底,他忍不住! 直到……脸颊上传来了一点柔软的触感, 以及发丝上温柔的抚摸。 宣宸睁了睁眼睛, 蓦地转过头, 太惊愕了以至于他差点控制不住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这小子……真是大胆! 凝水宫建造在这地下本就安静, 这会儿更是跟寂寥无声, 所有人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仿佛看到了错觉。 接着齐齐转头,看向了昭王, 这位又是什么反应。 震怒、羞恼、阴寒……还是杀气腾腾地准备动手? 可宣宸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怔怔看着裴星悦的背影, 似乎太突然了,还未回过神来。 “咳……丁姑娘,可以带路了。”裴星悦没敢看宣宸灼热的视线, 只是提醒面前的姑娘该做正事了。 他都快自燃好吗?赶紧溜啊! 丁宁有些恍惚,又有些恍然,从接上这两人之后, 那些过分亲昵的画面一一回想起来,于是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古怪和疑惑终于在此刻解开了。 “裴公子,你们是……”一对的吗? 第133章 此事意会就好,裴星悦笑道:“对不住,我练功心切,那寒水棺远不远?” “远……” 那就赶紧走啊,裴星悦只想干完就跑,把这烂摊子丢给宣宸,他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缓一缓。 丁宁带着几乎落荒而逃的裴星悦走了,而这边本该见此变态,开始不做人的昭王却反而安静下来。在惊讶之后,唇边缓缓地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施施然地把快要捏碎的杯子放开,淡声道:“茶凉了。” 昭王这几乎扭曲的心态又以不正常的方式扭了回去,甚至情绪还很不错,身上的阴霾,眉宇舒缓,眼中笑意明显,看着裴星悦离去的方向不自觉的露出一抹宠溺。 显然这位不仅默认了,还被安抚,呃,顺毛了。 暗暗的吸气声从边上传来,那些都是还未曾经过大风大浪所以不够镇定的年轻弟子。 而凝水宫宫主及长老们则镇定许多,笑道:“给昭王换茶。” 怪不得嫉恶如仇的顺手公子宁愿顶着世人误解,也得留在恶名远播的昭王身边任其驱使。世人以为是为了荣华富贵,但没想到却是因为别的。 想想也是,地位财富对普通高手来说或许是毕生追求,可放在大宗师眼里,那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可若是单纯为了这个人…… 昭王权势滔天,执掌天下,可谓翻云覆雨一念之间,但撇开这些不谈,亦是个绝代风华的年轻人。 虽染病气,行动不便,但举手投足气势非凡,一颦一笑不怒自威,配上那姝色无边的容貌,世间无二。 裴星悦陷在他身上,似乎理所当然。 见对面正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宣宸眉峰一扬,似笑非笑地反问:“怎么,本王与他不相配?” “咳……王爷说笑了。”凝水宫主一脸尴尬。 两个男人,说相配奇怪,说不配,就直接得罪昭王了。 宣宸也不坚持要个答案,除却裴星悦,任何人的想法,他都不在意,便道:“听闻凝水宫与青岚学宗素来较好,时常走动,也多有联姻。” 凝水宫主笑着回答,“青岚学宗乃正道牛耳,各大门派自然多有交好,年轻人奔波往来,若是喜欢,做长辈的自然没有不应的。” “听闻玉宫主亲自送鼎到青岚学宗?” “不错。” 宣宸端茶喝了一口说:“不知无为学士是何样风姿?蜀地本以为有幸一见,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未免可惜。”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面前的可是昭王,甭管他看起来似乎友善,但本质依旧是个玩弄权术的人。 凝水宫主斟酌着该怎么回答,宣宸没什么耐心,“不好说吗?” “这……倒也不是,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无为学士了,他老人家如今变成何模样,说不准。” 闻言,宣宸掀起眼皮,“很久没见了?” 凝水宫主打着哈哈,“是啊,他老人家一回去就闭关了,只有小徒弟忙前忙后。王爷也别多想,再过不久便是武林大会,无为学士必定会现身,您再瞧不迟。” “玉宫主如此肯定?” 凝水宫主带着意有所指地笑容说:“毕竟,江湖群雄后起无数,王爷身边独领风骚,就算是青岚学宗,也不能托大。” 裴星悦短短几月,就从孤鸿剑派穿行天悲寺,到达凝水宫,显然从孤鸿掌门那里得到了大进步后,又破了天悲寺十八罗汉,才会来寒水棺巩固。到大宗师之后竟还有这样的进展速度,简直是过于可怕了,如同妖孽! 而昭王在此,她可不觉得只是单纯地陪着裴星悦过来,毕竟是有目的,最终依旧是为了那口鼎。 这次的武林大会,青岚学宗要是没有无为学士坐镇,可是会摊上大麻烦的。 “那真是太好了。”宣宸言不由衷道。 凝水宫主觉得跟昭王说话实在累,一不小心就会被套出点什么,便问:“王爷若是身体不适,不如早去歇息?凝水宫寒冷,您的屋内已经备好了热水和炭火,应当是舒适的。” “我不冷,身体亦无不适。”宣宸一口回绝了。 凝水宫主:“……”她算是体会到这些该死权贵的烦人之处了,一点也不体谅旁人。 “王爷还想问什么?” 宣宸也不客气,“九州无方鼎,诸位可曾探究出里面的秘密?” “这话怕是得问裴少侠。”凝水宫主皱眉道,只有裴星悦通过九州鼎突破合一境,其余人再怎么探究都没个所以然。 “另外,所谓息壤,还有那蛛王之蛊,这东西真能从鼎内炼制出来吗?”正道盟将鼎放入闻道院,由无为学士看守,不单单只是想探究,更是怕妖道来抢夺。 只是探究几个月了,鼎还是那个鼎,火烧,雷击,水淹,土埋……都没有动静。 “哦,我冷了。”说完,宣宸低低地闷咳几声,伸出了手,一旁的陆拾赶紧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本王要歇息。” 虚弱地仿佛下一刻就得昏迷,谁也不敢拦一下。 凝水宫主:“……”江湖人为何这么讨厌权贵,不是没理由的。 她心累地挥了挥手,一旁的弟子立刻上前,“昭王请。” * 丁宁划着船,欲言又止,止了又想说,开朗活泼的姑娘,生生憋成了没处松气的河蚌,就这么沉默一路地将裴星悦送到了寒水棺入口。 寒水汇聚之地,即使相隔还有一段距离,也已经体会到可怕的冷意。 丁宁解下腰间的冰玉,放入了入口的关卡匙孔中,齿铆相合,形成旋转,便听到咔咔的机关声中,沉重的冰石大门便升了起来,“裴公子,您自己进去吧,寒水棺很大,中心地带是寒气最重的。” “多谢丁姑娘。”裴星悦抬手抱拳。 丁宁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裴公子。” 裴星悦回头看她。 丁宁面色纠结了起来。 裴星悦笑道:“你有话就问吧,能回答的我知无不言。” 对方都这么说了,丁宁也不再吞吞吐吐,她问:“去年众武林豪杰潜入昭王府刺杀昭王时,你挡在前面说有不得不保护他的理由,我一直想不明白,是因为喜欢他吗?” 裴星悦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不过答应是唯一的,他点头,“嗯。” “那为什么我们商议之时,你没有阻止?”当时在赵奇的坟前,罗振威挑起群雄愤怒,这才决定前往刺杀,而裴星悦也在。 “因为我对他有偏见。”那是裴星悦最后悔的一次,他不相信宣宸,或者说不相信世人眼中的昭王,随波逐流地认为对方该死。 但事实上,该死的是他自己。 “所以昭王……” “他很好,一直都很好。”裴星悦说到这里不由温柔地笑起来,一双眼睛里溢满了深情,“这辈子能遇到他,陪伴他,我别无所求。” 这话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丁宁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叨扰了。裴公子若是离开寒水棺,只需要牵动这旁边的铃铛,凝水宫弟子自会前来接应。” 但不会再是她了。 “多谢。” 冰石门落下,阻隔了彼此视线,丁宁这才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眼底露出伤心和失望。 但江湖儿女,喜欢得不到回应的太多了,收拾收拾自己,把武功练上去才是正事。作为凝水宫的大师姐,她没有那么多闲情功夫伤春悲秋。 * 寒水棺如其名,一进里面,冰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只是几个呼吸,裴星悦的眉毛染白,吐气如霜,若不用内力加以抵挡,顷刻间便能化为冰雕。 不过这才只是入口,想要得到真正的磨炼,还需往中央去。 中央是个空旷的地洞,然而周围的墙壁却积着厚厚的冰层,已经看不到土石的原貌。 这里的冰长年累月地存在,不知道多少年了,看起来坚固无比。 裴星悦没有带黑剑,而是从腿上抽出一把匕首,接着往冰壁上狠狠一划。刺耳的声音传来,然而那坚固的冰墙却只留下一道白白的印子,用手一抹,很快淡去。 好坚硬! 此刻寒气已经比外围浓烈了数倍,裴星悦的内力也快速地消耗起来。 无为学士第一次在这里呆了三日,按照这种消耗速度,内力真可谓雄厚了,能待上十五日,裴星悦有些难以想象。 无形的压力笼上心头,他精神一晃,不敢深入多想,赶紧坐下来调息,同时运转易筋经,以此减缓消耗速度,加长延迟。 第94章 暖炉 裴星悦不得不从入定中脱离, 因为他的内力尽了。 这种无声无息地消耗虽然缓慢,却相当磨人,与当初金蚕蛊恐怖的吸力相比就仿佛钝刀子磨肉——不致命, 却折磨。 他回头看了一眼入口, 又强忍着把视线挪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不过非到不得已他并不想出去。 第134章 呼吸变得浓重, 支撑温度的内力大幅度缩减, 现在不得不靠肉。体扛上。 当吐出的白气凝成了细碎冰凌,他终于感受到了宣宸那种深入骨髓, 连五脏六腑都冰冻的寒冷。 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不能干坐着了,他艰难地站起身, 在寒水棺中打出了一拳, 开始练习不悟赠送的伏魔金刚拳和降龙罗汉掌, 大开大合之下强身健体, 再配上易筋经多多少少能产生一点暖意。 他的内力已经见底, 然而人体的潜力就在于即使告罄也如海绵中的水一样, 挤挤总是能挤出一些。 寒冷不仅是对他身体和武功的打磨,也是对他毅力的考验, 裴星悦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不想其他。 那稀薄的内力被逼着以最小的消耗抵抗无孔不入的寒气, 极限似乎被无限拉长。 在意识逐渐恍惚,连出拳和抬腿都变得艰难时,他拉动了铃铛。 * 裴星悦是顶着虚弱的身体被非伍和陆拾一左一右地从船上架出来的。 宣宸见此, 立刻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他穿上,接着毫不犹豫地摘了厚实的手套,将头上那顶丑不拉几的帽子戴在裴星悦的头上, 往下一压,甚至还要摘掉毛茸茸的围脖…… 俩侍卫连忙劝道:“王爷,您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裴公子很快能缓过来的,您要是受冻……” 话未说完,然而宣宸抬手制止了他们,表示不听。依旧将围脖解下来,裹到了裴星悦的脖子上,一个往上扯,一个往下拉,直到把后者穿戴成了一副熊样才满意。 他面露担忧,眼含怜惜,明明自己还白着脸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恨不得以身代之,这场景谁见了会怀疑昭王对裴星悦的感情,毕竟尊贵的王爷连自己虚弱的身体都不顾了。 丁宁随着宫主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心下叹息,所谓患难见真情,昭王能为裴星悦做到这一步,相必是真真放在心上的。 两情相悦,不容旁人,最是令人羡慕。 她笑了笑,为裴星悦高兴,也彻底放下了。 论凝水宫最温暖的地方,无一是现在昭王住着的地方。 等裴星悦被扶进了屋子,宣宸禀退了左右,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一扫虚弱,笑问:“感觉如何?” “内力耗空,我快冻成傻子了。”他吐出一口白气,叹道,“我总算能体会你当初有多难熬了,寒毒入骨,每时每刻都跟针扎一样。” 就算脱离了寒水棺,但骨缝里似乎残留着那股冷意,如今散出来,让裴星悦依旧打着哆嗦,于是他吸了吸鼻子,不得不恳求道:“宣宸,我想喝热水。” 宣宸正在倒呢,闻言端着水杯喂到裴星悦的嘴边,后者一口一口地喝着,温热的水顺着喉管下去,到达了胃部,接着热量弥漫到五脏六腑,那感觉无法形容。 总算是活过来了。 “有暖炉吗?”他想热热手。 宣宸回答:“没有。” 裴星悦一愣,怎么会没有呢?凝水宫也太怠慢昭王了吧? 不过宣宸又说:“暖炉没有,但有别的,你要不要?” “什么?” 话落,头上的帽子,身上的斗篷,一圈圈的围脖都被一一拿掉,红衣少侠被一把抱了起来,轻松地放在温暖的床上,接着不等裴星悦反应,昭王已经按耐不住地俯下。身,将他扣在怀里,轻笑道:“自然是……我呀。”说完,便低头追逐着含住他的唇。 宣宸想做这个事情可太久了,久到裴星悦那触碰脸颊的一啄开始,一直等着,忍到现在。 裴星悦觉得不对,可寒冷跟亲热结合在一起,把他的脑子搅得如同浆糊。 一会儿想到宣宸身体虚弱,不可乱来,后来感受到对方扣着自己的腰间那手的力度,如铁箍一样不可撼动,才意识到人已经恢复健康,甚至连武功都不知道在什么境界,纯属他多担心。 可一会儿想到自己都如此虚弱了,宣宸还拉着他胡来,一点也不体贴,简直不是人,他有点生气。 但过会儿,唇齿相依的滋味实在过于美妙,很快淹没了那份委屈和愤怒,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回应起来。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热意从腰腹间产生,弥漫到四肢百骸,不仅驱逐了寒意,隐隐有些发热。 是宣宸在给他输送内力,炽热的火灼,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现在还了回来,这家伙根本没炼化! 裴星悦意识到这点,不由睁了睁眼睛,刚想抽着时机说话,可开口却是一声令人遐想的呻。吟。 内力填充干涸的经脉,引发身体燥热,再加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让他有些难耐,不知何时攀在宣宸肩上的手便往下挪,抓住一根腰带就胡乱地扯着,只觉得碍事。 可惜扯了半天,不仅没解开,手反而被按住了,只听见身边人低喘着抬头问他:“做什么?” 做什么?裴星悦迷蒙着眼睛,微张着嘴,心说你不是想要吗?猴急成这样不脱衣服怎么做? 那眼神实在太明显了,把裴星悦的想法完完全全写在上面,毫无遮掩,反而将宣宸给愣住了。 他失笑地摸着裴星悦的头发,闷闷道:“我没那么禽兽,只是把你的内力还给你。”人正虚寒着,他哪儿下得了手? “那你还……亲我。”而且亲得那么缠绵,他都抵挡不住。不过这话裴星悦脸皮薄,没敢说。 宣宸叹道:“忍不住。” 裴星悦唇角一弯,很高兴,这话他爱听。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非伍的声音传来,“王爷,热水准备好了,请裴公子沐浴驱寒。” 原本就不能做什么,宣宸见裴星悦的寒噤结束了,内力入体又恢复了不少,便将人拉起来,回头道:“进来。” 非伍和陆拾带着人进来,目光下意识地往他俩一瞥,发现两人衣裳和发丝皆凌乱,气息也多有不稳,再看床铺,感觉像是在上面打了滚,不禁有些纳闷。 “王爷,您跟裴公子……” “他只是把我扶到床上休息,没干别的。”下意识的,裴星悦脱口而出。 宣宸一听,惊讶地抬起头。 裴星悦话一出口顿时觉得不妥,便急中生智地说:“你家王爷那么虚弱,也干不了别的……对吧?” 宣宸:“……”这欲盖弥彰的味儿也太浓了,况且本来就没做什么。 陆拾和非伍互相看了一眼,眼神越发古怪,陆拾道:“我们只想问问,王爷要不要跟裴公子一起泡一泡。”他顿了顿,再加一句,“没别的意思。” 裴星悦顿时表情木然,干巴巴道:“……哦。” 宣宸不爱笑的人也差点破功了,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可爱,未免裴星悦自燃,他吩咐道:“下去吧。” “是。” 泡进了热水里,裴星悦吐出一口松快的气,回头问:“宣宸,我在寒水棺里呆了多久?” “两天。” 裴星悦惊了,“才两天?” “不然呢?” 裴星悦泄气道:“我在里面度日如年,强撑着冻死之前出来的,还以为至少有五天了,看来还是比不过无为学士。” 宣宸诧异地看过去,“无为都多少岁数了,你才多大?” “但我有预感武林大会肯定要跟他打一场。” 这话倒是没错,从几位掌门人口中得知,无为已经很久不出现在人的眼前,说是回青岚学宗后就正闭关悟道冲击神仙境,但真是如此吗? 淡泊名利之人在明知道九州鼎是妖道志在必得之物,却不愿意把它交给朝廷,反而要把这个是非带回青岚学宗…… “他究竟还活着吗?” 裴星悦正将嘴巴以下沉进热水里,吐着泡泡,闻言嘴巴一张直接呛了一口水,差点把肺管子给咳出来了。 宣宸抬头看他,“做什么这么大反应?” 裴星悦惊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宣宸镇定道:“我猜测那老家伙可能已经死了。” “怎么会!他在蜀地不才出现过!”裴星悦下意识地反驳道。 然而宣宸却露出一丝嘲意,“人既然都到了蜀地,却只派一个弟子出来传话,未免太自负,也太高傲了!如今想来不觉得奇怪吗?” 裴星悦皱了皱眉,“可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不都是这样?” “但本王也在那里,试想连国师都不敢怠慢我,无为不仅当众逼本王交出鼎,事后还没个解释和安抚,他倒是不怕我转头灭了他青岚学宗。”宣宸每次想起来,就牙根发痒。 自从掌权以来,宣宸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打脸,九州鼎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却还是被青岚学宗强行带走,这口气他当时憋下了,可一直记在心里。 若放在以前,青岚学宗就等着从大舜舆图上抹去吧。 被宣宸一解释,裴星悦也觉得古怪起来,但转头一想,“如果真是这样,青岚学宗为什么还要拿走鼎?” 没有大宗师作为底气,却敢开武林大会,把这充满是非的九州鼎引到自己门派,一旦被人发现,凌云山长还能不能坐稳正道盟盟主的位置怕是都未可知。 第135章 “而且那股大宗师的气息,我不可能错认,在场那么多掌门,那么多至臻强者,武功就算不如无为,也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 宣宸幽幽的双眸里仿佛是深渊,他说:“这就要去青岚学宗看看了。” 他还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且一般都会成真。 第95章 融合 裴星悦再次进入寒水棺是三天之后, 内力已经通过入定恢复,有了第一次经验,这次他会控制住一点一点释放, 以此增加持续时间。 火属在这里被压制得厉害, 寒气无孔不入,慢慢渗透进皮肤, 熟悉的冷意布满全身。 而在一次又一次被榨光了内力之后, 易筋经的运转速度已经越来越快,甚至不需要他主动修炼, 身体也已经记住了节奏,自发地流转起来。 寒气如利箭,从四面八方持续而来, 这让裴星悦产生了某种错觉, 仿佛在应对周围成千上百的敌人。 这些敌人不仅无形, 且没有疲态, 比之天悲寺里的十八罗汉, 力量更加融合。它们彼此无差, 如同一体,根本无法反击。 可难道就这么被一点一点地消耗下去? 除了磨炼他自己的意志, 让他对内力的控制越发自如之外, 似乎也只能体会不断接近死亡的幻觉。 但这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真如宣宸猜测那样,青岚学宗里怕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他的力量越强越好, 若是能站在天下第一的位置…… 思及此,裴星悦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打破十八罗汉的办法是将自己的火灼内力打入对方融合,引发异变而炸开。 可在这里, 人的力量相对自然实在太小了,根本撼动不了这无止境的寒气,既如此,为何不反过来融进去呢? 阴阳相合是为正途,水火相融化为常温,以火灼平息寒气,再将内力收回是不是能多一分力量? 这有些异想天开,不过他有时间验证。 只是如今他的内力一碰到寒气便会相互抵消,然后发散在空气中,根本无从收回。 想要在消散之前吸回来,又要消耗更多的内力,裴星悦试过几次之后,反而得不偿失。 难道行不通吗? 他睁开眼睛,目光在周围逡巡,忽然他发现蒲团之下有些痕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字迹。 寒水棺中央寒气最终,没有至臻境以上的实力,根本待不下去,所以凝水宫弟子们通畅只是在门内外围修炼,是以倒未曾发现。 他拿手擦了一下,却发现这些痕迹并非在冰之上,而是冰之下! 长年累月的寒气不断凝结成冰,一层层覆盖上去,已经不知道这痕迹留了多久了。 裴星悦有些犹豫,若想看清楚些,势必要把表面磨花的浮冰融化,但这需要大量的内力,他已经捉襟见肘了,若是再来一次大消耗,他恐怕不用等两天就得出去。 不过他来寒水棺本就是为了磨炼武功,寻找更进一步的机缘,而不是单纯地为了增加时长。 这样一想,他聚内力于手掌,然后按在了地上的冰面,热量在抵御恐怖寒气之后逐渐融化表面坚硬的寒冰,这份消耗比裴星悦想象中的还要多。 原本就可怜的一桶水瞬间倒出大半,差点掏空他,好在一番努力之下,冰面开始融化,待撤掉内力,重新凝聚,平滑的冰面总算能清楚地看到下方的字迹,虽然依旧有些模糊,但勉强能读。 ——以气换力,以力融气,循环往复,是为自然否。 短短一句话,让裴星悦恍惚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人刻下的? 他在附近的冰层下寻找其他踪迹,终于在那行字旁边发现了另外单独两个字,仿若落款。 “天……还是夫……为……”裴星悦仔细地辨认,突然一惊,“无为!” 这竟然是无为学士写的!而且以力融气,竟与他方才所想不谋而合! 裴星悦又仔细看着这句话,默默地反复念着,终于一道光亮乍现在脑海里——循环往复,是为自然! 内力若是被动地自身体内释放,自然在一碰到寒气之时便会消散于空中,但若是释放和收回之间形成特定有序的方向,在火灼内力与寒气相融之际引到这份非寒非热的力量回到体内,是不是就能达到循环,至此往复? 裴星悦想到这里,心情便有些激动,此刻他的内力已经所剩不多,但他并不担心,隐隐的他能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一个未知的领域。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盘腿坐下来,将脑海中的各种杂念抛开。 奇经八脉和各种大**位组成人体内的天地,内力自丹田而生,运行大小周天之后再次回到丹田,往往会雄厚一分,是因为拓宽经脉之时也吸收了人体自外界产生的能量。这般循环往复,内力便一层一层提高。 但若是脱离了体内的循环,将人置身于自然之中,以人为起始,以外界的寒气、热气、生机……一切自然之力作为能量吸收,最后再回到人体,这般与大自然形成的周天,如果能够达成,他能吸收的内力该是多么庞大而美妙! 裴星悦缓缓锁住了一个又一个气海大穴,阻止内力的释放,而这样一来,恐怖的冰川寒气便直接侵蚀他的身体,只是几个呼吸,他的眉毛染白,唇色渐紫,身体战栗,四肢逐渐变得僵硬。 刺骨的寒冷直接威胁着他的生命,不过裴星悦依旧不开气海,只是留了头顶百会和脐下丹田开启。 接着他将促使内力从头顶百会涌出,逐渐覆盖全身,最终回到脐下丹田,形成周天。 但这个过程无疑是最困难的,从头顶百会释放的内力必须足够雄厚,才能在与寒气交汇之时不会轻易散去,甚至这股强势的内力需要连绵不继地释放,才能控制着融合了寒气的温和内力回到脐下丹田,达成循环。 裴星悦发现以他现在的内力即使全部挤光也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后继无力,甚至他都走不出这个寒水棺! 然而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在放弃和继续之间,他选择了拼一把。 * 宣宸裹着厚厚的皮毛站在寒水棺的门口,他的眼神深幽,其内仿佛有寒冰凝结。 凝水宫宫主打开了寒水棺,正要进去,却见他已经一脚踏进了冰室。 凝水宫主一惊,“昭王殿下,里面寒冷无比,您还是……” “我去,你们在外面等着。”宣宸没有回头,只是拢了一把毛领,一意孤行地往里走。 “这……”凝水宫主有些为难,以昭王的身体,怕是根本撑不住。 然而就算是再担心的陆拾和非伍,也只是挪动了一下脚跟,接着在昭王锐利的眼睛下没有动弹。 一旦宣宸做下了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即使危及他自己的命也一样。 时间已经过去十天了,即使是无为学士当初最多也只是撑到九日,而裴星悦的实力跟无为相比终究差了一截,宣宸放心不下还是决定进来看看。 当然,这里所有的人包括凝水宫也不及金蚕蛊的力量,真出了事,他一人足矣。 再者宣宸也有另外的考量,万一裴星悦并非冻僵在里面,而是有所突破,那么只有他知道便好,其余人也没必要发现这个秘密。 昭王走得很缓慢,背影却很坚定,即使穿得再厚重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头发已经结冰,但寒气再重,也不及他内心的坚定。 凝水宫里年轻的弟子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 丁宁心中叹息,昭王对裴星悦的感情显然比她想象得还要深。 从冰室入口走到寒水棺深处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越往里面寒气越重,金蚕蛊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危险,蚕丝自发地凝聚力量以抵挡寒意。 宣宸担心之下,越走越快,直到他看到了寒水棺中央的裴星悦。 只见红衣少侠安静地盘坐在地上,呼吸均匀,仿佛沉浸于修炼,入定而忘我。 不仅没发生宣宸设想中寒冻虚弱,甚至这恐怖的寒气好似有了意识,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按照一定的韵律环绕在他的身侧,不曾侵蚀他一分一毫。 这太不可思议了,以宣宸对外的“虚寒”身体本不该在这里停留,可是他望着裴星悦,却无法挪开眼睛。 他看到裴星悦长长的马尾微微飘扬,连同身上的红衣也仿佛呼吸一般一鼓一涨,在这万籁俱寂,寒气如刀的地方,有一股无形的风或者说是力量正循环着,保护着他。 宣宸不知道裴星悦是怎么办到的,这鬼地方就算他拥有金蚕蛊,也感到重重增加的压力。 然而此刻的裴星悦却仿佛遗世独立一般,是的,明明人还在那里,一吐一吸带着生机,可给宣宸的感觉似乎这人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带上了……宣宸思索了片刻,最终选择仙气两个字来形容。 天地自然,化为己用,便是合一之后的另一境界,那个谁也不曾触碰过的境界。 他一直知道裴星悦的武学天赋世上无二,但没想到会神奇到这个地步,堪为奇迹。 第136章 他默默地从原路返回,临近门口之时,散去了金蚕蛊的力量,以风霜染眉,压抑着咳嗽,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前行,仿若强弩之末,仓皇逃离。 只是那上扬的嘴角强行摁了几下都没抹平,骄傲总是流露在眼中。 昭王殿下不形于色的本事在此刻失效,但又有何关系? 等在门口的陆拾和非伍,心中焦虑万分,频频看向冰室之内,然而即便如此,在凝水宫宫主准备进入去查看之时,还是挡在了其面前。 “王爷交代,除他之外都等着。” “可你家王爷万一……” “等着。”非伍强硬道。 宣宸的命令是他们最高的行动准则,哪怕他们也内心害怕。 直到…… “来了,有人出来了!”突然,丁宁喊了一声。 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盯在那道人影上,听着那艰难挪动的脚步声,陆拾终于按耐不住,一把上前扶住了那差点跌倒的人。 “王爷,你没事吧!” “咳咳……无妨。”宣宸的嘴唇已经染成了紫色,脸色白如霜雪,身体僵硬而寒气深重,连同呼吸都不稳。 这样的身体进入那可怕的寒水棺,能活着出来也能算一个奇迹了。 他被陆拾和非伍搀扶着,凝水宫的人立刻涌上去,宫主看了看冰室入口,除了昭王以外,并无裴星悦的身影,便问:“王爷,裴少侠……” “关门,任何人都不许……打搅他,咳咳……”说到这里,宣宸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连咳嗽都无法掩盖。 这模样又惊诧了所有人。 “裴少侠还能坚持住?”凝水宫宫主难以置信地问。 宣宸虚弱却难掩骄傲,“自然。”接着他吩咐身边,“命龙煞军守在入口,等星悦自己出来。” 陆拾即刻领命,“是。” 接着宣宸眼睛一闭,“昏迷”了过去。 第96章 出关 裴星悦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脱离, 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纯白和冰蓝让他陷入一瞬间的恍惚,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之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里是凝水宫的寒水棺。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 接着低头看看自己的状态,冷依旧很冷, 但也只是冷而已。 这来自极地冰川的寒气似乎拿他没办法, 已经放弃了对他的绞杀,寒水棺此刻对裴星悦来说, 已经失去了磨炼武功的作用。 他该出去了,这个念头一起,裴星悦便站了起来, 掸了掸衣袖, 散落了一地细碎的冰凌。 不过临走前, 他低头看着重新被冰封起来的那行字, 想了想再下面也补了一个字。 ——以气换力, 以力融气, 循环往复,是为自然否。 ——是。 裴星悦接着抬手抱拳, 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着转身愉悦地朝出口走去。 这个进展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迫切地想到见到宣宸,将这个惊喜告诉他。 寒水棺冰石门往上升,他正要摸向一旁的铃铛, 忽然抬头一看,只见两队挎刀的龙煞军齐刷刷地望过来,乌黑无神的眼睛就落在裴星悦身上。 咦?龙煞军怎么在这里? 宣宸派来的, 还是凝水宫发生了什么事? “裴公子。”这边丁宁带着弟子和陆拾一同走了过来。 昭王命龙煞军封了寒水棺进出,凝水宫虽不愿与昭王起冲突而没有拒绝,但寒水棺是凝水宫的根本,也派了弟子驻守宝地入口,一有风吹草动便能立刻知晓。 而非伍和陆拾则受主子的命令轮流守在入口,若裴星悦出来,第一时间接应。 这两人看裴星悦的目光都非常的复杂,惊叹已经不足以形容,而是不可思议。 “裴公子,你知道你在里面呆了多久吗?”丁宁问。 裴星悦不确定,“十天?” 陆拾叹息,“三十天。” 裴星悦一怔,这么久!他一吐一吸一入定,沉浸与脱离仿佛只是一瞬间,十天都是他往多了数的。 “那宣宸……” “第十天的时候王爷进去看过您,之后便命龙煞军等候在门口,直到您自己出来。”陆拾解释道。 原来宣宸进去过,怪不得寒水棺外阵势这么大,可三十天都没人进来打搅。 但转眼一想,那“风吹就破”的身体竟然进那么冷的地方,昭王岂不是露馅了? “宣宸现在怎么样?”拿着金蚕蛊唯我独尊,还是…… “王爷出来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情形不大好。”陆拾面露担忧。 话落一瞬,裴星悦已经踩着峭壁朝凝水宫方向飞去。 “哎,裴公子……我送你去啊!”丁宁在后面喊了有一声。 去凝水宫得穿梭地下水道,没有船只怎么行? 可惜裴星悦早已经没了人影,过了很久才传回来一句空旷的回响,“多谢,我自己可以。” “他……现在究竟是什么实力?”丁宁怔怔道。 然而这个问题,却无人回答,因为早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 裴星悦一路踏水一路朝凝水宫跑去,虽然地下河道四通八达,不过来回两趟之后,他已经记住了。 只是他觉得宣宸真厉害,就这样还能保持虚弱,给人以弱不禁风的假象,凝水宫里的大夫可见医术不怎么样。 但凡有个春霖岭的神医,他就装不下去。 不过即使如此,裴星悦还是“心急如焚”地闯入凝水宫,直奔宣宸的住所而去,然而“砰”一声打开门,喊道:“宣宸!” 蓦地,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转过了头,包括凝水宫宫主。 走了寒水棺一趟,宣宸若是像之前那般只是轻省地虚咳几声,苍白一下脸色,那也太假了。 所以这二十日里,他必须时不时地昏迷两下,驱动金蚕蛊装作蛛王傀在身体里发作几次,病入膏肓到离不了床,喝药一口吐血两口,让凝水宫上下胆战心惊,生怕眨一眨眼睛,这位权倾朝野的昭王殿下就回天乏术了。 整个屋子被金丝碳烧得温暖如春,就这昭王还是缩在床上冻得浑身冰凉,凝水宫的长老轮番给他输送内力,这才堪堪吊着一条命。 若说宣宸不着急裴星悦从寒水棺内出来,那么凝水宫的人恨不得进去拉人。 生生熬了二十天之后,终于裴星悦出来了,那一声在她们耳朵里如同天籁。 “裴少侠,你总算是出来了,昭王他……”凝水宫主话未说完,裴星悦已经出现在床前,他二话不说捞起宣宸的手腕,皱眉把脉。 凝水宫的人看得心下忐忑,虽然当初要进寒水棺是昭王一意孤行,可裴星悦却将人托付给她们了,如今这模样,她们难辞其咎。 然而裴星悦却道:“诸位出去吧。” “裴少侠。” 裴星悦扶起昏迷不醒的宣宸,平静地抬头看他们道:“感谢多日照顾,我来就好。” 在寒水棺里呆了三十天竟然跟没人事一样,甚至他此刻给人的感觉与合一境时大为不同,已经没有那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反而更趋向于常人的平和。 这绝对不都是裴星悦境界降低了,她们更相信是返璞归真。 凝水宫主与诸位长老互相看了看,心中暗暗震惊,这位究竟在寒水棺感悟了什么,竟有如此进展。 “好,裴少侠若有需要,唤人即可。” 凝水宫主带着人出去了,包括陆拾和非伍,他们带上了门,一室安静。 “宣宸。” “宣宸。” 裴星悦唤了两声,然而后者拧眉闭眼未曾有反应。 裴星悦原本以为只是宣宸佯装,却没想到人都已经走光了,他还不醒,顿时心慌起来。 “宣宸,你别吓我。”他原本的淡定瞬间不见,摸着怀里人冰凉的皮肤,听着那几乎感受不到的心跳和脉搏,心不断地往下沉,强烈的恐慌袭来。 他面前保持着理智,将人扶正做好,接着双手按在宣宸的后背,将源源不断的内力送进去。 此刻,他的内力澎湃却不狂暴,温暖却不灼烫,延绵不绝,包容而平和,让宣宸的身体产生不了一点排斥,金蚕蛊更是欢欣鼓舞,敞开了接纳。 终于,宣宸道:“够了。” 裴星悦没有停,只是问:“你究竟怎么了,寒水棺里伤到你了吗?” “我只是封闭五感,免得让她们看出端倪。” 裴星悦:“……哦。”怪不得他怎么喊也喊不醒,他果断收手,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幽怨道,“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宣宸轻轻一笑,“不装得像一点怎么能行,倒是你,现在什么境界了?”他往指了指了周围的炭盆道,“去灭了,我都快被热死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依旧是合一境吧。”裴星悦下了床,对着炭盆送风一掌,接着回手一吸,炭火的热量瞬间被他收拢掌中消散,待需要时,能够随时点燃。 第137章 他回头看向宣宸,只见人依旧是那病殃殃的味道,可眼神却已然有神。 他忍不住抱住了宣宸,鼻尖闻着这人清苦的味道,使劲地蹭了两下脖子,心才彻底放下来,有了安定。 试问武功再高,若是没了宣宸,他都不知道还有何意义。 宣宸摸了一把他的头发,由着人亲昵,低声道:“你的内力灼而不烫,似乎脱胎换骨了。” “你能感觉到?” “自然,这么多内力里,金蚕蛊可是最喜欢你的。” 裴星悦听着嘴角一抽,“这二十天你好像也吸收了不少。” “凝水宫里的人怕我死了,轮番让至臻境给我输。”而昭王殿下也一点不客气的照单全收,别看生命如风中残烛,实则喂得油光水滑,可谓狡诈至极。 裴星悦呵呵笑了一声,为被蒙在鼓里的凝水宫长老们默默道了一个歉。 “说说吧,又有什么感悟?” 裴星悦立刻将自己在寒水棺中的感悟告诉他,还有无为留下的那行字。 宣宸安静地听着这人侃侃而谈,对武学的热忱和天分下,可一点也看不出平时傻乎乎的模样。心想也就只有这心无旁骛的人才能在短短几日内,从单纯的寒冰压迫中学会引动自然之力。 这要是让天下知道,恐怕得疯一半。 宣宸沉吟道:“这么说,无为在这里也感悟出了自然之力?” “应该是。” “过两天,我们就去青岚学宗,差不多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 “好。不过你的身体能动弹吗?”昭王明明还在奄奄一息中,结果转头又开始奔波赶路,未免让人奇怪。 “无妨,不有你在吗?”大宗师创造任何奇迹都不让人意外,更何况裴星悦如今令人捉摸不透的实力。 宣宸估摸了一下时间,便重新躺回了床上,裴星悦给他盖好被子,等将四角的炭盆都重新点燃之后,才开了门出去。 “裴公子,王爷怎么样?”陆拾第一个问。 裴星悦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轻声道:“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不仅是这俩侍卫,包括凝水宫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裴星悦想到宣宸的话,便看向陆拾,“你通知渺姐姐,让她前往青岚学宗,宣宸的病情虽然被我压制了,不过还是得让她看看。” 陆拾领命,“是。” “昭王莫不是还要前往武林大会?”一旁的凝水宫主不赞成地问。 这个身体,若是再奔波劳累就算是大罗金仙在,怕也难以回春。 然而裴星悦却轻轻一叹,摇头道:“对于宣宸来说,别的都无所谓,但是妖道,他是无论如何都要除去的。九州鼎就在青岚学宗,这段时间妖道毫无踪迹,必在武林大会出现。” 就算是裴星悦劝,以昭王不死不罢休的性格,也必然不听,至此,凝水宫也不再多劝。 不过关于寒水棺…… “无为学士在寒水棺下留了一行字,应是为了感谢凝水宫,我亦有所补充,诸位若有能力不妨去看看。” 寒水棺的中央若是至臻,应该能呆上一两个时辰。 凝水宫宫主闻言,顿时抬手抱拳,“多谢。” 留在里面的字必然是一种感悟,而且是来自合一境,这显然无比珍贵。 第97章 错失 凝水宫与青岚学宗几乎一北一南, 路途遥远,如今出发已经有些晚了,江湖各派赶往青岚学宗。 好在百川盟那艘大船依旧停靠在附近, 从水路直下能缩短一半的时间, 凝水宫也顺势结伴同行。 一个多月的时间,西南方向风平浪静, 华怡郡主三日一封火漆急报以飞鸽传书而来, 派遣斥候沿着防线巡查,皆不曾发现古月活死士兵的踪迹。 至于朝廷方面, 宋成书并未对外宣布,只是悄悄命人观察京城,寻找蛛丝马迹。 不过朝廷糜烂已久, 在皇后小产之后, 皇帝仿佛自暴自弃, 连早朝也不上了, 整日流连后宫, 努力造子, 甚至为此下令全国选秀,甄选好生养的良家以充后宫。 没有昭王震慑, 官员们自是渎职更甚, 京城内外漏成筛子, 再加上选秀,实在难以防备。 “造子?可是皇后的孩子明明是他自己……弄没的。”裴星悦想起那晚跟静心小和尚一起翻墙头看到的画面,皇后一边下。身流血, 一边凄厉哭喊的模样,心中不由瘆了瘆。 宣宸将宋成书的书信凑到烛火上燃成了灰烬,神情冷漠, “我那哥哥,最是自私自利,胆小懦弱。生孩子是假,暗搓搓的搞事才是真。” “他要选秀……” “是打算把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京城吧。”宣宸淡淡道。 裴星悦问:“你不担心吗?” “秋后的蚱蜢蹦得越高死的越快,说来京城也该敲一敲警钟,最好死一批换一批,这才不会像潭死水一样等着发臭。”宣宸的目光冷如寒冰,忽然想到旁边还有人,又缓缓地笑起来,无辜得眨了眨眼睛。 昭王从来不是善良之辈,裴星悦当没看见。 正在这时,陆拾走了进来,“王爷,西南来报。” 又是西南来报,宣遥的急报不是才刚来吗?但很快裴星悦反应过来,是赵奇的! 顿时,他精神一振,赶紧把脑袋凑了过去。 赵奇和莫境河在遗迹里的地下人俑消失之后,没有去追踪足迹,反而留在里面寻找蛛丝马迹。 任何的文明消失之前,总会尽可能地留下痕迹,以便后人发现能揭开那段被风沙掩埋的史诗。 古月国虽然灭亡,然而心不死,余孽在外就是准备随时起复的,所以地下遗迹之中存在着大量的壁画和文字。 保存于地下风化并不严重,可因时间流逝,或多或少有些看不清,再加上异域的文字和绘画风格,他们花了一月的时间研读探究,终于明白了个大概。 “王战败,古月灭亡在即,命大祭司释放神蛛俯身于士兵,上万勇士遂长眠地下,等待重见天日。” 裴星悦一边念,一边对照着赵奇匆匆画下的一幅幅简陋的壁画。 “蛛王破卵于息壤,在烈火中重生,遵循王的血脉和意志,召唤他的子民,重建辉煌国度……宣宸,你看这幅画跟那个人皮纸上的是不是一样的。” 裴星悦找出那几张人皮纸,挑出那手握蛛王之蛊看不清面容的男人那一幅,指着。 然而宣宸并没有看过去,而是拿着信,面色怔然。 见他不说话,裴星悦疑惑道:“你怎么了?” “星悦……”宣宸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我们失算了。” 这句话一出,裴星悦不由愣了愣,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他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蛛王重生,召唤他的子民……可是星悦,那些人俑已经苏醒了。” 宣宸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在裴星悦的脑海里,他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神情都恍惚了,喃喃道:“所以,我们以为将九州鼎放在青岚学宗,有无为学士看管……是安全的,但事实上妖道已经暗中利用神鼎炼制出了蛛王之蛊?而我们以为妖道之所以销声匿迹,是在计划着如何在武林大会上夺取九州鼎的阴谋,可事实上,他们已经成功了!” 裴星悦说到这里,整个人都不好了,“宣宸,我们都猜错了!” 是的,错了。 宣宸的脸色极为难看,比之在蜀地被无为学士截胡还要阴沉。 他想的比裴星悦多,若是一直往前追溯,“在蜀地的时候,就已经很蹊跷了。刻意地让江湖知道神鼎的消息,散布武功秘籍的谣言,不是因为他们取不出鼎,而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鼎顺理成章地送给正道盟。” 他越说眼神便越锐利,之前想不明白的地方,此刻全清楚了。 “云开注定要打一战,不过不是与你,而是跟无为,输给无为,鼎自然就到了青岚学宗手里。只是没想到中途突然杀出了一个你,甚至当场突破合一,拥有与他一战之力。之后无为再出场强硬地从我手里夺鼎就显得生硬,只是可惜……” 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是我没想明白。”那时候身体已经强弩之末,病痛缠绕,也由不得宣宸细细思索。 “这怎么能怪你,谁能想到青岚学宗会有问题。”明明作为正道盟魁首,一直以来与魔教势不两立,却没想到早就……裴星悦想到这里,不由地问,“等等,究竟是青岚学宗早就包藏祸心,还是他们并不知晓也被蒙在鼓里?” 这个问题宣宸暂时无法回答,沉吟片刻后,他说:“不管是哪一种,至少对方在请君入瓮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你怎么知道?” 宣宸回答:“龙煞军没反应,他们依旧听从我的命令。” 龙煞军中大部分已经被傀儡蛛所制的丹药改变成活死人,理智被逐渐吞噬,行为按照傀儡蛛的本能听从蛛王傀的命令。 第138章 宣宸体内的蛛王傀虽然被金蚕蛊所消化,然而却保留了它的特性,是以才能继续伪装。 但是按照这些邪物的等级来划分,蛛王的傀儡必然次于蛛王之蛊,对方若真有大动作,龙煞军怕是会集体叛变。 “他们按兵不动,想要做什么?”裴星悦从船舱里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今日天气极好,阳光温暖,微风习习,可他总觉得前途霾色深深,未知的危险在暖日的背后正酝酿着狂风暴雨。 “不管做什么,总是得去看看。” 若是半年之前,那种狼窝宣宸会考虑得更周详一些再去,但现在……他有金蚕蛊,而裴星悦的实力又提升了一大截,他俩联手还有什么地方闯不了? 裴星悦点头,这种装神弄鬼的事也该结束了。 “还有一点,我们得想办法弄清楚。”宣宸道。 “什么?” “这句话,遵循王的血脉和意志,重建辉煌国度。王的意志好理解,不过血脉……” 裴星悦顿时福临心至道:“古月王有子嗣活着!” 宣宸将赵奇送过来的壁画一张一张摊开,然后拎出了其中一幅,“这里有个婴孩,被大祭司秘密派人送了出去,画面一半烈火焚城,一半山川河流,指的便是中原。” “孩子,莫不是指的是妖道?” 宣宸摇头,“不是他,妖道的年纪不小,至少过六十了。” “会不会是易容?” “易容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不悟。”宣宸说到这里,眼里露出讽刺,“况且这孩子看着像是古月王唯一留存的血脉,那便是古月国重建的希望,如此‘尊贵’,岂能随便涉险?必要藏得严严实实,不叫人知道。可妖道深入皇宫,为世人所痛恨,甚至差点死在我手里。” 有道理,裴星悦被说服了,“那人很可能就在青岚学宗!” “藏在江湖,倒也是不错的办法。”宣宸眼眸遍布寒霜。杀机尽显。 这时,非伍敲了敲门,“王爷,该喝药了。” 宣宸闻言,所有的锋芒收敛了起来,脑袋往窗外一瞥,微微支着,一副沉浸于如画风景之中的模样。 病入膏肓时,喝药吊命是不得不为,但现在他身体健康,自然对那作呕的东西敬谢不敏,谁爱喝谁喝去。 裴星悦摸了摸鼻子,没有宣渺,这煎药的活就落在俩侍卫身上,他们为了自家王爷,那是日日不落,顿顿不忘,绝不假他人之手。 他起身开门接过,笑道:“给我吧,辛苦了。” “您哄王爷喝药更辛苦。”陆拾真情实意道。 自从裴星悦来到宣宸身边,他们这些贴身侍卫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光不用使劲浑身解数哭着求着跪着以死相逼请主子喝药,就这一点,足够令他们热泪盈眶了。 “咳……”裴星悦满怀歉意地关上了门,目光看向对着窗外的人,“宣宸……” 闭眸小憩的男人一张口就堵死了他,“倒了。” “倒掉多可惜啊!”裴星悦每次看到宣宸眼睛眨也不眨地倒入泔水桶,或者喂了鱼,想到这药里的那些名贵珍品,全是天地宝材,心都在哆嗦。 “那你喝,十全大补。” “我怕喷鼻血。”裴星悦犹豫道。 “呵……”闻言,宣宸款款起身,踱步到他的面前,端起这碗被宣渺改了药性,能当补品用的药汁,凑到裴星悦的嘴边,“没关系,我替你泻火。” 裴星悦:“……”这种虎狼之词,在宣宸身体大好之下,可是会成真的。 宣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喝不喝?” 裴星悦看了看宣宸淡色的唇,目光又移到那光洁无暇的脸庞和脖颈,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脖子根一路红到了耳朵尖,然后低声说:“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下一瞬,裴星悦仰头就喝下去,接着把碗一放,抬起袖子一抹嘴,一把将宣宸拉过来,对着他的唇吻了过去。 “一起喝……” 第98章 青岚 武林大会可谓是江湖上的最富影响的盛会, 不管是名门正派还是小门小派都非常重视。前者需要以此展现底蕴大派的实力,确定自己举足轻重的江湖地位,让声望达到空前;而后者则要借机崭露头角, 吸引更多的年轻弟子加入, 让门派发扬光大,闻名天下。 总之, 还未开始, 青岚学宗已经广开大门,甚至包揽了山下客栈食肆, 邀请各路豪杰随便吃住。这一大手笔,无疑更令人趋之若鹜,三教九流纷纷赶来, 哪怕混不出什么名堂, 混点吃喝也是赚的。 等凝水宫和裴星悦他们到达的时候, 离正式的大会只剩两天了。 青岚学宗建在半山腰上, 宽阔而夯实的白石台阶一路往上, 能看到恢弘的学宗山门, 作为正道魁首,光建筑就不是一般的气派。 不过再怎么气派也没有昭王的架子大。 凝水宫正要拾级而上, 却见三千龙煞军乌压压地挎刀而来, 分立来台阶两侧, 黑衣黑甲,眼神冰冷死寂,自有一股浓烈的煞气扑面而来。 凝水宫主诧异地看向身后, “王爷这是……” 宣宸厌厌地连头也懒得抬,倒是一旁的红衣少侠爽朗笑道:“诸位先行,我们再欣赏欣赏山下风景。” 欣赏风景? 此刻春日盎然, 青岚山脉一片深绿浅红,百花争香,的确美不胜收,但一路而来,什么自然美景没见过,这山脚下未免普通了。 在凝水宫上下疑惑中,宫主却率先登上了台阶,“那我等先走一步。” 丁宁看看裴星悦他们,跟着走上台阶,“师尊?” 凝水宫主叹道:“那可是昭王,算是皇帝亲至不为过,哪有他自己登门的。” 昭王平易近人可以,但要是摆起架子也理所应当。 众弟子恍然。 龙煞军不阻人来人往,面相也不凶神恶煞带有威胁,只是沉默地盯着来往江湖豪客,那眼神冰冷死寂,仿佛蛰伏的毒蛇一个不留神就上来咬一口,任谁顶着这样的压力上这台阶路都得发憷。 而昭王殿下则在学宗界碑一旁的茶肆里捧着热茶暖水歇息,派头十足。 青岚学宗反应很快,凌云山长得到通知,立刻舍下一众宾客带领弟子下山来迎接,“昭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只见宣宸气色如纸,胜雪的白,明明是春末时节,一身茸茸却仿佛身处寒冬腊月,病痛形成死气化为阴郁笼罩着他,看起来随时能吹灯拔蜡,驾鹤西去。 这副模样简直吓了凌云山长一跳,连说话都不自觉地小心起来,“王爷可得保重身体呀!”都这样了,竟然还要来参加武林大会,他的眼神不由地看向一旁的裴星悦,后者忧心忡忡,似乎拗不过人,一脸的无奈。 宣宸的目光扫过一众青岚学宗弟子,嘴角不由挂起一丝冷笑,沙哑着声音阴涔涔地道:“本王这条命硬的很,阎王都不敢收,难道青岚学宗还怕我死在这里?” 这话也太惊悚了,凌云山长连连拱手求饶,“王爷说笑了,您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青岚学宗哪敢怠慢。”他说到这里,不由一正神色,愧疚道,“蜀地之时多有得罪,一直未曾找机会与王爷解释,正好此次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说来九州鼎为我青岚学宗所持,并非正道盟所愿,还请王爷见谅。” 听此,宣宸眼睛微微一眯,他喝了一口茶水,“那就带路吧。” 说完,放下茶盏,接着便是一阵闷咳,绵绵续续,听着人难受。可即使如此,那病态的脸上也没染上多少血色。 裴星悦二话不说将手按在他的后背,送入内力,这摇摇欲坠的人才站稳了脚跟,缓解了咳嗽。 裴星悦忍不住低声埋怨道:“你都这样就别上去了,万一有个什么,渺姐姐都赶不上,你叫我怎么办?我代替你走一趟也是一样的。”红衣少侠的表情恨不得直接把人扛走,送去春霖岭。 然而宣宸扶着他胳膊的手背顿时青筋绷起,用力抓住,同时眼里迸发出浓烈的恨意和杀气,“我找了妖道那么久,可跟大海捞针一样毫无踪迹。只有这里,他一定会来,我得亲手,亲眼看着他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听得人心惊肉跳。 裴星悦见此,再无多言。 而凌云山长则垂下眼睛,低声一叹。 “走。”昭王若一意孤行,任谁也没办法改变。 裴星悦回头看向陆拾,凭如今的昭王走几步路都吃力,更别说上台阶,所以为了体面,后者准备了一顶轿子。 四名龙煞军抬轿,三千压阵,可谓是浩浩荡荡。 然而凌云山长看着这三千龙煞军,忍不住劝道:“王爷,这次武林大会来了太多的江湖朋友,宾客众多,实在腾不出更多的住所,未免照顾不周,不如请龙煞军驻军山下可好?” 青岚学宗就算是第一大派,一时也容纳不下三千的军队,这提议并无问题。 第139章 然而宣宸却根本不搭理他,龙煞军依旧簇拥着轿子上了山。 “唉……”凌云山长面露愁苦,忧心忡忡。 * 青岚学宗以儒入武,以学问感悟境界,以笔替刀剑体会锋芒,以诗词演化心法招式……要的是出则达济天下,入则安生后起武林。 是以每一位弟子的学问皆不俗,行为举止看起来多了一分儒家端方,少了一分江湖人所有的粗鲁莽撞。 他们目光内敛,精气神充沛,吸气吐纳自有韵律,便知武功亦有不俗。在无为学士屹立武学巅峰不倒之后,青岚学宗便成了武和学的圣地,听闻子弟三千。 不过裴星悦随着轿子一路走来,眉间的褶皱却越来越深,在到达为昭王特地准备的小院之后,他问道:“青岚学宗的弟子怎么感觉少了很多?” 他不是第一次来,早两年前为了查裴家满门惨案和寻找宣宸,他就来过,那时候青岚学宗弟子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凌云山长微微一愣,接着笑道:“虽然弟子上千,可是来往宾客更是络绎不绝,他们都被派出去招待或者处理杂事了,是以少有人闲逛。武林大会在即,弟子都是恨不得一个人分三个人用的。昭王请,学宗内设施简陋,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是这样的吗? 裴星悦总觉得怪怪的,他扶着宣宸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着这个院子,接着眼神一凌,不悦道:“若真是忙得分。身乏术,怎还有空监视这里?” 话落,他抬手就朝着一处屋檐拐角劈去一道剑气,瞬间将墙角劈开了一道缝,同时剑气入体,传来一个重物坠落声。 “什么人!”非伍立刻循着声音轻功追了上去。 凌云山长怔了怔,“这……” “盟主,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宣宸的眼神分外不善,隐隐带着杀意。 凌云山长讪笑了一声,“这怕是一个误会。” 误会? 非伍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抓到人,反而手中多了一块白色的布料,看制式和纹理,却是青岚学宗弟子独有的儒衫袍衣角。 “王爷,属下无能,让人跑了。” 裴星悦见此,奇怪道:“受了我那一剑,该是重伤不能动弹才对,怎么还能逃跑?” “但学宗弟子无疑。”宣宸冷眼看着那块布料,接着两人的目光一同看向凌云山长。 凌云山长沉吟着对身边弟子厉色吩咐道:“你们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敢随意窥伺,凡是衣裳有损,身体抱恙之人都得仔细调查!我青岚学宗开门会友,不得容许二心之人,找出来给王爷一个交代。” 弟子们互相看了看,接着抬手行礼,“是。” 他们退下了。 而凌云山长的脸上却似乎松了一口气,裴星悦心中疑虑更深,灵机一动,便问:“对了,沧心远呢?那日一别,我还欠了他一坛好酒。” 一提起首徒,凌云山长稍有轻松的脸色顿时又有些许僵硬,然后抚着胡须说:“自是前去布置大会会场,裴少侠见谅,在此之前他怕是不得空了。” “那无为出关了吗?”宣宸凉飕飕的声音传了过来。 凌云山长拱了拱手,“也请王爷见谅,无为学士尚在闭关。” 宣宸灰淡的眼眸顿时凌冽了起来,“青岚学宗可是欠了本王一个人情,如今只剩下你们没还了。” 去过孤鸿剑派,得了掌教指点;去过天悲寺,十八罗汉也破了;刚从凝水宫前来,寒水棺中裴星悦再次突破;再加上百川盟的船只随叫随到……那日五大门派赎人许下的承诺,只有青岚学宗未曾兑现。 凌云山长道:“王爷,无为学士已经宣布在武林大会之时必出关,还请裴少侠多等两日,届时自可得学士指点。” “宣布?” “是的。” 裴星悦皱眉,“可他不是闭关了吗,如何宣布?” 凌云山长笑了笑,“自是有人代为传话。” “凌云山长可是正道盟主,连你也没资格直接面见无为?”宣宸讽刺道。 凌云山长也不恼,只是说:“在下也已经许久未见无为学士,不过他既已钦定了衣钵传人,由其传达也名正言顺,这段时间,闻道院亦是由他主持。”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宣宸瞬间想到了那只有一面之缘,却代替无为从自己的手上拿走九州鼎的人,“叫……什么来着?” 裴星悦还记得,“期子凤。” 宣宸不客气道:“来历?” 凌云山长下意识地侧了侧脸,裴星悦敏锐地感觉到他在观察周围,似乎忌惮着什么。 若是之前有,如今也在他劈出那一剑之后,都撤离了。以裴星悦如今的武功,这附近方圆一里之地都逃不开他的感知,于是摇了摇头。 凌云山长这才快速地说:“期师弟是明师叔游历西域时带回的孩子,后明师叔与魔教妖人厮杀,身受重伤不治身亡,便将其托付给了无为学士。学士怜其幼年失父失母,便一直带在身边,见其天赋出众,骨骼清奇,于是收为关门弟子。” 说完,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山长,伏龙门与卧虎山打起来了,还请您过去主持。” “好,那王爷暂且歇息,但有吩咐,唤人即可。”凌云山长连口热茶都未曾喝下,便起身朝门口走去,不过在此之前,他回头道,“裴少侠,青岚学宗的碑林亦收敛着百年锋芒,不如明日走上一走,若对你的武功有所裨益,也是一点助益。” 裴星悦点头,“多谢。” 第99章 恩公 凌云山长离开小院, 明明青天白日,天气晴朗,然而看着等候一旁敛袖恭敬的弟子, 他无端感觉到一丝寒气传遍全身。 裴星悦站在窗前, 望着凌云山长的背影,目光落在两旁弟子身上, 不禁道:“我感觉他是被架着走呢?” “不用感觉, 他的确成了傀儡。不过武林大会还需要他主持,所以尚且能自如行动。”宣宸走到裴星悦的身边, “从我踏进青岚学宗开始,金蚕蛊就在兴奋。” “真的?”裴星悦惊奇地问,“怎么个兴奋法?” “这里有它喜欢的食物, 那些弟子靠近之时, 它就想吐丝。”金蚕丝对宣宸来说是温柔无害且大有裨益的, 他的全身经脉和骨骼之内都有蚕丝支撑, 是以变得强韧无比。 然而对于其他人, 那便是致命的杀器, 一旦入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吸成人干, 比之蛛王傀不知道凶残多少。 宣宸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背, 眼神里带着宠溺, 低柔地哄道:“乖,再等等,好吃的可在后面。” 裴星悦闻言歪了歪头, 对着宣宸的手背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出一丝半点的轮廓,“它出来了吗?” “嗯。” “我也好想摸摸。” 话落, 宣宸抓住他的手指,缓缓地靠近自己的手背,很小心地碰了碰。 裴星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脸震惊道:“怎么跟豆腐一样是软绵绵的?这样太可爱了吧,它是不是喜欢我?” 宣宸见金蚕蛊胖乎乎的身体一碰就露出了尖刺的毒刺,牲畜无害的圆脑袋也张开了獠牙,整个变得凶神恶煞起来,跟可爱半点关系都没有,不禁笑了笑,约束着它回到自己的体内。 “这些弟子陌生且身上带有蛛丝痕迹,可见整个青岚学宗已经成了一个盘丝洞。” 裴星悦面色凝重,“沧心远这些中流砥柱的弟子不见踪迹,不是被囚禁就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更可能是囚禁起来,否则这位正道盟主不会如此听话,连提醒我们都得借个机会,还如此隐晦。”宣宸说着轻笑起来,“瞧,武林大会果然是开不成了,而这些从五湖四海来的英雄豪杰也得成为他们的盘中餐,瓮中鳖。” 宣宸的语气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谁让这群江湖人贪心不足,觊觎九州鼎也就罢了,当初还想趁着裴星悦重伤落井下石。 当初没让他宰了,这次不死上千儿八百的,昭王心里不痛快。 不过这种阴暗的心思他没表现出来,这边裴星悦则粗粗地算了算,“这场大会可不止上千人,中原武林的江湖高手可全在这里了……”他越想越糟糕,最终正色道,“宣宸,我得尽快通知他们!” “怕是来不及,别忘了,我们来得已经算晚了。”裴星悦在寒水棺呆了一个多月,他们是紧赶慢赶才在大会前两日到达的,除了凝水宫之外,其他的名门正派早就已经到达。 他要是古月余孽,一定“扫榻相迎”,来一个就弄一个,推己及人地将这些高手的生死抓在自己手里。 “那怎么办?”裴星悦一脸为难。 宣宸沉吟道:“山长不是让你去碑林感悟吗?那就走一趟。” 以裴星悦如今的实力,碑林对他来说作用已经不大了,而且…… 宣宸见裴星悦迟疑着没吭声,不禁笑问:“怎么了?” 第140章 裴星悦问:“你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不,我这病入膏肓,随时归西的身体,哪儿还能到处走动?”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裴星悦一走,就留下宣宸了,而且是世人眼中身体不好的昭王。 “我不太放心,总觉得这是在调虎离山。” 宣宸说:“凌空剑和鱼双就在附近。” “但你把断人头也带来了,万一,对方催动蛛王之蛊,是不是她反而会成为对付你的大杀器?还有龙煞军……”裴星悦想到关键,整个人都不太好了,“龙煞军反水,那更要命!就那两位前辈恐怕是抵挡不住的,宣宸,我还是不去了,我守着你吧。” 宣宸见他坐下来,正要翻开茶盏倒水,想了想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入口的东西都得小心,干脆水也不喝了,就铁了心端坐着,一双猫儿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我有金蚕蛊。”宣宸道。 “金蚕蛊是凶残,但保不定对方还藏着什么妖招呢?”裴星悦还是不放心。 宣宸笑了笑,轻轻地关上窗子,然后踱步到了裴星悦身后,拥住他,对着那耳畔低声道:“你去吧。” 裴星悦觉得耳朵痒,侧了侧脑袋,但是很坚决道:“不行。” “傻瓜,你不走,人家哪儿来的机会朝我下手?” 此言一出,裴星悦蓦地转过头来,“你莫不是特地给人创造机会?要以身犯险呀?” 一张信纸出现在他的面前,宣宸递过来,“差点忘了,赵奇还有一封信。” 裴星悦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幅画,也是解开了他一直疑惑的地方。蛛王傀吸收了那么多内力,那该死的古月余孽究竟怎么为自己所用! “既是蛛王之蛊,自然也是蛊虫,能钻进人体内吞噬蛛王傀,跟金蚕类似。”宣宸一边解释,一边好奇地问,“你说是苗疆圣王蛊更凶恶,还是这只蜘蛛更胜一筹?” 裴星悦瞠目结舌,“你疯了!难道要把这蛛王引进自己的身体里,再让它们厮杀一次?” 宣宸一顿,其实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见裴星悦那快要跳起来的表情,想了想干脆换了一种说法。 “那么危险的事情我怎么会做,当然是把金蚕蛊送进他的身体。”宣宸安抚着,然而带笑的眼眸里却藏着无限杀机,“我只是厌倦了。” 好大一盘棋,好一个夺天算计!那人自己躲藏在天下第一高手的身边,学着正宗武学,不忘欺师灭祖,同时让妖道祸国苍生,动摇大舜根基,这余孽确实令人想不到,有枭雄的潜质。 他所受的苦楚来自妖道,但没想到最终连妖道也不过是一个帮凶,真正的幕后主使者另有其人。 昭王不得不承认,若非裴星悦,自己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敌人是谁。 裴星悦听着那话,不禁问:“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是那个期子凤吗?” “八。九不离十,凌云也说的很清楚了。闻道院现在他一手主持,九州鼎也借着无为之名拿到手中,蛛王之蛊自然是想怎么炼就怎么炼。”说到这里,宣宸正色道,“星悦,要行动就得快,如果这些名门正派还有救的话,那就是这两天,我猜武林大会开启之日,便是他掌控傀儡,剑指京城之时。我那哥哥大概是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引狼斗虎,想做个渔翁之利。” 论看清形势,排兵布局,裴星悦是比不过宣宸的。 他被说服了,“好吧,那你一定要小心。” 宣宸一笑,“放心,我惜命的很,还要跟你白头偕老呢。等救出那些名门正派后,你就来找我,我们一起好好会一会这个古月余孽。” 裴星悦重重地点头,“嗯,那我现在去?” “不急,把你的水囊给我。” 要水囊做什么?不过裴星悦还是听话地递了过去。 宣宸接过来颠颠分量,觉得差不多了,接着打开塞子,“替我拿着。” 等裴星悦接过水囊的瞬间,就见宣宸眼睛眨也不眨地划破了手指,冒出了血。 “哎,你这是做什么!”裴星悦差点把水囊给扔了。 “拿稳了,别动。”宣宸说着将手指凑到了水囊口,往里面挤了两滴血,“好了,你晃一晃。我的血能解百毒,救出人之后,每个给他们灌上一口,应该就可以祛除他们体内的毒素。” 裴星悦放好塞子,晃动两下,正要去看宣宸的手指,却见后者伸出指腹,伤痕已然愈合,结了淡粉的痂。 他愣了愣,“金蚕蛊也太好用了吧?” “自然,要不怎么叫做圣蛊呢?若非我是大舜昭王,又有你师尊保驾护航,否则南阿族岂会那么轻易让我带走它。” 裴星悦于是将水囊系在腰间,拿起自己的黑剑,“那我去了。” “嗯。” 然而他刚要出门,却听到陆拾一声呵斥,“你是什么人!” 正说着,裴星悦打开门,只见一个小丫头被陆拾抓在手里。那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六七岁,长得瘦小,一边挣扎一边抬头看,接着惊喜道:“恩公!” 恩公? 陆拾一愣,叫谁呢? 而裴星悦则看着这小丫头总觉得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恩公!”小丫头冲着裴星悦又喊了一声,“是我呀,文蔷,我哥哥是文杰。去岁夏天,我们兄妹差点死在襄州城外,是您救了我们。” 文杰……裴星悦顿时恍然,接着惊讶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既然是熟人,陆拾手上一松,文蔷灵活地钻进屋子里,她似乎怕人发现,连忙招手道:“恩公快进来,我有话跟您说。” 然而一进屋子,就看见一身锦衣的宣宸正打量着自己,文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拘谨了起来,等裴星悦走进来,便躲到了他身后。 宣宸轻咳了两声,虚弱地问:“这丫头你认识?” “就是去岁上京之时,因陕州干旱在襄州城外救下的一对兄妹当中的妹妹。我之前还跟你懊恼,谁想到罗振威不是个好东西,一直担心这对兄妹遭了毒手。”裴星悦说到这里,看向小姑娘,“文蔷,对不住,你们这一年还好吗?” 文蔷说:“哥哥让我听罗夫人的话,平时不提恩公的好,要多说恩公的坏,他们就很高兴,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呵呵……小小年纪,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不赖,挺会审时度势的。”宣宸似笑非笑道。 文蔷被说得红了脸,往裴星悦身后又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可哥哥说,恩公的好要记在心里,以后要报答您的。” 虽然只是充满童言童语的两句话,但也知道这兄妹俩的日子过得有多小心。罗振威显然是妖道的心腹,这一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遭了毒手。 裴星悦哪儿会怪他们兄妹,便问:“你哥哥呢?” 一提起文杰,文蔷立刻说:“哥哥现在给公子做事,他让我偷偷来找恩公,您要去后山碑林吗?” “你知道碑林?”宣宸问。 面前的这个公子长得真好看,但是看起来很凶,文蔷有些害怕。 裴星悦安慰道:“别怕,他是我的……朋友,你放心说吧。” 文蔷倔强地没开口,眼里带着戒备,显然这一年里,有太多的人打着各种名义试探她们,朋友两个字的背后充满了恶意。 宣宸挑了挑眉,于是笑眯眯看向裴星悦,“我难道只是你的朋友?” 裴星悦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小孩子呢,别教坏了。” “呵……那就别想让她开口了。”宣宸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在顾虑什么。 裴星悦愣一愣,低头看文蔷沉默不语的样子,最终试探着说:“没事,其实他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我没什么事瞒着他的。” 文蔷怔然,接着小心问道:“媳妇儿啊?” “嗯,非他不娶的媳妇儿,回头要拜堂成亲的。”裴星悦瞄了一眼宣宸,有些不好意思,但说着说着就理直气壮了。 而宣宸则低低笑起来,显然心情愉悦。 虽然不知道媳妇儿为什么不是大姑娘,不过如果是这个关系的那应该可以说的,她哥哥叮嘱好多次了,这些秘密只有自己人才能知道,而媳妇儿显然是自己人。 于是便爽快地说:“碑林里关押着很多人,都是最厉害的武林高手,但是他们中了蜘蛛毒,早就已经神志不清了,那毒特别厉害,那些武林高手用了各种解毒的药都没用。您若是去了,他们会立刻攻击您,而且里面还有一个老爷爷,武功特别特别高,哥哥说已经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老爷爷?” “嗯,好像是那什么鸿派的掌门人。” 裴星悦一听,立刻道:“孤鸿掌教!” 文蔷点头,“嗯,抓住他还费了公子不少力气,连人形傀儡都动用了。” 宣宸问:“人形傀儡又是什么?” “也是一个老爷爷,只会动,不会说话,但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厉害!比前面那个掌门人老爷爷更厉害!”文蔷说到这里,整个人激动起来,拉期裴星悦的手说,“恩公,您还是带着媳妇儿赶紧离开这里吧!哥哥说,现在已经没人能够阻止公子了!别人他没有办法,可是恩公您不能有事!碑林,千万千万不要去!” 第141章 第100章 危机 小丫头文辞不怎么样, 但是意思却特别好懂。 那人形傀儡是什么,宣宸和裴星悦已然猜到了。 “你有把握吗?”宣宸问。 裴星悦对付一个孤鸿掌教问题不大,但是面对无为, 同样掌握了引动自然的力量, 年纪尚轻的他怕不是对手。 然而裴星悦却回头看向文蔷,“那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的老爷爷, 真的没有神志了吗?” 文蔷点头, “没有了,哥哥说老爷爷一直跟在公子身边, 从来没说过话,倒是公子依旧很细心地照顾他,像以前一样恭敬。” “恭敬……呵!”宣宸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 恭敬就是把如父的师尊制作成傀儡, 甚至当做储备粮一样等着吸收内力纳为己用吗? “既然如此, 我可以试一试。”裴星悦沉吟道。 一个失了神志的天下第一, 招式和内力也只会遵循本能释放, 达不到巅峰水准。 “恩公, 您还要去啊?”文蔷听着这话傻了眼。 裴星悦颔首, “我不能坐视不管,他们也是无妄之灾,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死在这里吧?况且诸多高手一旦为祸一方, 怕是整个天下都要动荡。文蔷, 谢谢你和你哥哥,这两天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我们摆平这里, 再带你们兄妹离开。” “恩公……”文蔷顿时难过起来,“哥哥说得对,您果然不会走的。”她说到这里开始解衣服。 裴星悦惊了惊, “文蔷,你这是干什么?” 虽然只是六七的小姑娘,但在他俩个大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还是不合适。 他正想将她捂起来,就见小丫头转过身麻溜地取下贴身肚兜,又快速地把衣服一拢,将肚兜递给裴星悦:“给您。” 裴星悦:“……”这究竟是接还是不接?白色还有些发黄,小姑娘的贴身衣物。 倒是一旁的宣宸毫无顾忌地顺手拎了过来,摊开一看,笑道:“这是一张地图。” 裴星悦愣住,“地图?” “嗯,应该是碑林下地牢的位置,看字迹和笔墨,这是你哥哥写的?”宣宸赞赏地问。 文蔷这会儿已经将衣服穿好了,她重重地点头,“是的,哥哥身边有人看着,所以偷偷在我肚兜上画下来,让我每天贴身穿着,我年纪小,他们没把我当回事,等碰到恩公,交给您就好了。”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这件肚兜她穿了很久,怕没了墨迹,都没洗过。 宣宸难得和蔼可亲,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夸奖道:“好聪明的丫头。” 文蔷小脸红扑扑的,开心地弯了弯眼睛。 宣宸将肚兜摊在桌子上,裴星悦凑过去一瞧,不禁惊讶道:“我记得文杰说他只是跟着父亲读过几年书,如今看来是谦虚了,若非年纪尚小,绝对大有可为!” “是个人才,怪不得不到一年时间就能得到期子凤的信任。”宣宸看着这张寥寥几笔的地图,然而路线和标注却很清晰,有些说不清楚的干脆以符号代替,一目了然。 “看地图,通往地牢实则有两条路,一条是青岚学宗弟子常走的,不过如今危险重重,另一条……看着像是野路,似乎要从后山翻过去,倒是能避开傀儡的监视。”宣宸素白的手指轻轻划过那条曲折的小道,有些迟疑,“不过青岚山脉起伏,这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明显的标记。” 突然,文蔷说:“我认识的,我可以带路。” 裴星悦诧异,“你?” “嗯,这是哥哥故意不写的,怕我被发现了,连那条路都没了,不过我记得。” 宣宸听此笑起来,循循善诱道:“小丫头,若是此事了结,你们兄妹就跟着我吧。” 跟着宣宸就是跟着裴星悦,文蔷连连点头。 有了地图就好办了,直接兵分两路即可。 “我走正道,不过谁跟着文蔷去往后山?”裴星悦问。 宣宸点了点桌面,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些名门正派没一个警惕心,全军覆没了吗?” 正说着,门口的陆拾又禀告道:“王爷,裴公子,凝水宫的丁女侠来了。” 文蔷一听,顿时有些紧张。 “你去里面躲躲。”裴星悦指了指屏风后,“不要发出声音。” 而宣宸则一把将肚兜塞进了宽大的袖子里,接着单手支着脑袋似乎在头疼。 文蔷听话地跑进了卧房,想了想又直接躲到床底下,听到了裴星悦的一声“请”后,便是吱呀的开门声。 她紧张地看着屏风,嘴抿得紧紧的,这种危险的状况,她似乎碰到了太多次,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此刻的丁宁手里捧着一个盅碗进来,“昭王殿下,裴公子。” “丁姑娘。”裴星悦还礼。 “师尊舟车劳顿,身体不适,这是我亲手熬的一碗鸡丝干贝粥,做得有些多,便送了一些过来,还望莫嫌弃。”丁宁笑道。 “丁姑娘有心了。”裴星悦说。 “不如趁热喝吧,碗我得收回去。” 这话有些奇怪和失礼,裴星悦听着皱了皱眉,但还是去接过来,然而盅碗刚一过手,丁宁的双手却一把捂住了他的手背,“小心,有点烫。” 她看着很是关切,然而在裴星悦的眼里却带着一份恐惧。 宣宸看着,眼睛顿时一眯。 裴星悦心中一跳,面上镇定道:“你放心,我端得稳,方才也不会有人看到。” “没人看到”这四个字一出,丁宁紧张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肉眼可见地松上一口气,连忙后退一步避嫌致歉道:“对不住昭王殿下,我也是怕被人监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宣宸问:“凝水宫也发现不对劲了?” 丁宁苦笑道:“不怕昭王怪罪,其实早在五日前就已经发现了。” 裴星悦惊讶,“五日前?”那时候也才刚下船,离青岚学宗尚有百里路程。 丁宁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小纸条,一看就是从禽鸟腿上解下来的。 “我们五大派的嫡传弟子,一直代替门派为正道盟办事,所以彼此之间联系紧密。为了方便交流,互通有无,郭深专门养了一种蜂禽,以花蜜香味引导传信。五日前,我陆续收到他们的蜂禽报信,门中长辈受闻道院邀见,一去不返,手下师兄弟则一个个莫名消失。他们发现整个青岚学宗除了凌云山长以外,其余的不论是长老还是弟子,都是陌生的面孔,山长首徒沧心远更是不知所踪。” 宣宸看着手上细小的文字,没有说话。 裴星悦则问:“既然发现变故,总有所警觉,如今他们在哪里?” 丁宁迟疑了一下。 宣宸淡淡道:“既然选择来找本王,说明你已经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吞吞吐吐就是在浪费时间。” 丁宁闻言,便立刻说:“我们几个走南闯北,对危险感知比一般人敏锐,瞧着不对劲,他们先藏起来了。” “藏起来?” “嗯,我们江湖人虽然不畏生死,但也并非鲁莽之辈。” 说起这话,宣宸的眉毛明显扬了扬,仿佛在听一个笑话。 丁宁瞧见了那抹讽刺,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尴尬,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青岚学宗能将各个门派的强者控制起来,连作为正道盟盟主的凌云山长也只能乖乖做傀儡,其背后的力量岂是我们这些连至臻都不是的弟子所能抗衡?所以我们只能等。” 丁宁的面色决绝,目光坚定,毫无退缩,然而望着裴星悦的目光又带着一份期翼,好似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抬起手冲着裴星悦抱拳道:“裴公子,若是这次危机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无疑就是你和昭王,所以我只能代替各大门派请求两位伸以援手!”她顿了顿,垂下头,“但凡有所驱使,万死不辞!” 这会儿倒是知道向谁求救了,早在蜀地之时非得抢夺九州鼎,让期子凤的阴谋得逞又为了什么? 以宣宸睚眦必报的性格必要好好刺一刺,然而事态紧急,口舌之争毫无意义,他与裴星悦对视了一眼,两人达成了一致。 “第一件事,既然还有幸存者,他们在什么地方?”宣宸冷静地问。 丁宁回答:“后山,整个青岚学宗都在监视之下,只有连绵的青岚山脉还有藏身之地。” “藏而不逃,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丁宁说:“各派掌门都是以毒控制起来,至于是什么毒,他们暂时还没发现,只知道不管内力多高深,皆犹如失心疯一般不认人。因为白日里来往青岚学宗的江湖豪杰多,未免让人发现,这些掌门或者长老都被关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他们曾趁着夜色偷偷潜入调查,确定了几处。” 丁宁按着蜂禽传来的消息汇总到一张图上,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闻道院是一处,但是期子凤所在,他们不敢随意进入;凌云院是因为山长尚能正常活动,这些掌门人总要有人看守,所以猜测也有可能在里面;还有一处则是碑林,只是碑林处在青岚学宗禁地的位置,只有树木和林立的碑石,没有房屋建筑,若在那里,必是地下,他们的武功也无法悄无声息潜入。” 第142章 她见宣宸和裴星悦若有所思,忍着心焦道:“两位,时间不等人,武林大会那一日,青岚学宗会送上青云酒,备上青云席,每个江湖豪杰来此都是为了喝上一口,来年青云直上,光耀门楣,若是等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这跟宣宸想的一样。 至此,裴星悦问:“你们还有多少人可用?” “有些在探查的过程中被抓了,如今约莫还有二十来个。” “好。”说完,裴星悦冲着屏风后唤道,“文蔷,你出来吧。” 文蔷竖着耳朵听得很认真,闻言就麻利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接着跑到裴星悦身边,“恩公。” 突然出现这么个小姑娘,丁宁显然非常惊讶。 宣宸从袖子里拿出那件肚兜重新摊在桌上,说:“别猜了,人都被关在碑林下面。这里有两条路,一条从后山进入,文蔷知道,她会带你们过去。另一条星悦光明正大地从青岚学宗走,路上应该会遇到各种阻拦。你们兵分两路,星悦在明,你们在暗,他为你们争取时间,尽快救人。” 丁宁震惊地无以加复,她尚且还在发愁人关哪儿,怎么才能让昭王相信她说的话,然后一起商量个对策。没想到这边连行动路线都有了,这也太,太厉害了。 “怎么,有疑问?”宣宸见她没回应,便问。 丁宁回过神,连连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这个小姑娘……” “他哥哥在期子凤身边做事,这是他偷偷画下的地牢图,让妹妹随身携带给我。来历什么都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他们兄妹诸多不易,能够相信。”裴星悦郑重道。 裴星悦这么一说,丁宁便将疑虑抛之脑后,“好。” “文蔷,你带他们去那条山道,可以吗?”裴星悦对小丫头道。 文蔷重重点头,“我听恩公的。” “乖孩子。”宣宸满眼赞誉,“星悦,你把水囊里的水都分一分,每个暗中救人的人都得备上一个。” 丁宁疑惑,“水囊里面是什么?” 裴星悦低声说:“解药。” 丁宁眼睛都瞪大了,不,不是,这是不是太快了,怎么连解药都有了?又什么时候准备的?莫不是昭王早有后手?这摄政王未免也太可怕了! “另外,凝水宫里能打的都还没着了道吧?” 见宣宸再一次发问,丁宁急忙摇头,“没有,凌云山长晚上备了席宴,让我们舟车劳顿先休息一下。” “席宴就别去了,今晚都跟着星悦去碑林,替他压阵。”宣宸目光冷淡,“而你们这些幸存的弟子日落黄昏之后就出发。” “是!” 最后看着丁宁离开的背影,宣宸森然警告道:“文蔷交给你们,她若有所损伤,你们拿命来抵!” 丁宁一怔,立刻发誓,“除非我们都死光了,否则绝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第101章 扬灰 江湖地位不够格的门派在武林大会开启前没资格入住青岚学宗, 只能在山脚下修葺的别院歇脚;而够格的,则大多已经成了碑林中的阶下囚,生死未卜。 是以, 整个青岚学宗在入夜之后都安静得诡异。 弦月挂柳梢, 乌云遮蔽若隐若现。 裴星悦虽然早已经不受黄鸟缺陷的影响,无需再用玄银秘铁封闭丹田气海, 可已经习惯了这些重量, 是以依旧当装饰用地戴在身上。 可现在,他手腕已空, 腰间只有红缎系着绳结,挂着从宣宸腰上顺来的玉佩坠子,而那带着银票银子的私房钱袋则郑重地交到宣宸的手上。 他马尾飘逸, 一袭红衣飒飒, 手握那把黑剑, 目无斜视地穿过挂满灯笼却无人气的建筑。 碑林前方, 凝水宫主带领四位至臻境长老正等着他, 她们一人一手寒剑, 冲着裴星悦点了点头,接着跟在他身后, 视死如归地踏入了禁地。 五大门派同气连枝, 没想到竟是被昭王耽搁的凝水宫逃过了最初一劫。 似乎早知道他会来, 青岚学宗也不再装了,凌云山长就站在最大的石碑面前,看着似火红衣的青年走来, 那镇定的表情化为了愁苦,叹道:“为何不走呢?” 他话说得够明白了。 “我们若是走了,这里的人都会死。”裴星悦道。 凌云山长笑了笑, “顺手公子果真少年热血,深明大义,是我们这些畏首畏尾的老家伙所不能比的。” 凝水宫主执起长剑,质问道:“他们都被关在哪儿?” “就在我的脚下。”凌云山长说,“但我救不了他们,甚至连徒儿都带不出来。”他抬头望向天空,残月如钩,却带着血色,仿佛今日必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谁能想到深明大义的无为学士早已经不在了呢,一切都是那只披人皮的豺狼在故弄玄虚,九州鼎进入闻道院正中其下怀,炼出了那只可怕的蛛王蛊。学宗上下多少强者反抗,最终成了不人不鬼的阶下囚。” “那山长在这里是何意?”裴星悦问。 凌云山长取出长剑,“自然是阻挡你们。”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正道盟主,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助纣为孽!”凝水宫主怒容满面,“你对的起江湖豪杰的信任吗?” “若是丁宁也身陷囹圄,一众弟子命在旦夕,你会怎么做?”凌云山长反问,面露讥笑,“你们尚且知道将弟子安顿,不让他们来此送死,可若你在我这处境上,还能大义凛然吗?” 凝水宫主一怔,然而身边的长老却怒道:“至少我们这些老家伙死在他们前面,而不是在这里苟延残喘!” “我就问一句,真按照期子凤所言,青岚学宗的弟子能活吗?” 凝水宫主看到凌云山长刹那间露出的绝望,便清楚了这个答案,“出则济世天下,入则秀于江湖,提起青岚学宗,便是正道魁首,武林标杆!但是如今在你手里,这些明明可以身负大义而慷慨赴死的弟子,却要被生生贴上为虎作伥,狼狈为奸的恶名。就是到了地下,你,可有颜面对!” 没有,凌云山长知道,自己犹如饮鸩止渴,早已无药可救,“既如此,不必多言。” “好一个不必多言,这次来,我们凝水宫就是带着必死决心的,若是能救出众位豪杰那最好,否则一起埋骨于此也无愧于心!” 凌云山长笑了笑,也不着急动手。 裴星悦算着时间,文蔷带着幸存的弟子从后山翻过来,按照脚程差不多也快接近了,那么没必要再拖延,直接开打就是。 他正要给凝水宫的各位密音传信,却先听到凝水宫主密音过来,“对方由着我们废话连篇,是不是也在拖延时间?” 不愧是一宫之主,时局把握还是相当敏锐的。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期子凤让凌云山长拦在这里,为的是拖住裴星悦,好直取昭王。 “打吧。”裴星悦道。 凝水宫五人一同点头,刹那间寒冰诀下,五把剑染成了冰蓝,四周明明无风雪,却陡然有种身处极地冰寒的错觉。 虽然凝水宫没有合一境大成者,但是五位至臻一同使出来的千里冰封可是犹如具化象的威力。 “凌云,把你的打手都叫出来吧!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唉……”凌云叹息声中,“他们已经在了。” 什么! 黑夜之中,血色残月之下,五人目光凝视,却见一座座碑林身旁出现了一道道身影,充满冰冷和煞气。 这种感觉让她们想到了昭王的龙煞军,各种念头刹那间在心底回转。 “有笛声。”突然,裴星悦提醒道。 风沙沙作响,树影婆娑,然而细听却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尖啸之声,犹如鬼魅嘶哑,难听至极。 接着,那些人影动了起来。 作为江湖第一盛会,武林大会吸引来无数的高手,如今都演变成了期子凤的打手。 “他们虽无理智,只听笛声控制,但是却保留了本身的境界,包括内力、功法、速度和力量。” “裴少侠怎如此清楚?”一位凝水宫的长老问。 裴星悦回答:“宣宸出兵陕州的时候,路上遇到过妖道伏击,我跟这些交手过。”说着,他也一同加入战局,只是目光游移在周围。 期子凤虽是主谋,可直接动手、坏事做尽的妖道亦是可恶至极! 期子凤该杀,这个人更该死! 只要一想到宣宸满身伤痕,夜夜噩梦不得眠,只得苦苦挣扎,他的杀意就止不住。 “你们为我掠阵。”他密音传信道。 “好。” 这些黑衣人的实力兵并不强,达到至臻境的没几个,多数是自在境,凝水宫就能应付。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对方数量多,甚至杀掉一个,还能补充两个,有源源不断的预备役等着招待他们。 “裴少侠,他们是想耗死我们!” “稳住。” 裴星悦五感加强在听觉,找寻笛声的出处,可惜无论他如此锁定,找到的皆是石碑。 第143章 这个碑林,石碑嶙峋,交错纵横,又因为长时间风化,里面多有孔洞,笛音在石碑孔洞之间来回反射,然而让裴星悦找不到声音来源。 果然是狡猾的妖道! “裴少侠,怎么样?”时间渐渐过去,他们六人虽有拖延之意,但一直被这些该死的黑衣人耗着,不仅引不出地牢里那些被控制的至臻境各掌门长老,连合一境的孤鸿掌教也见不到面,若是如此,那些伺机进入地牢救人的幸存弟子们该怎么办? 弟子们武功最高也不过是半步至臻,对上这些根本没有胜算。 裴星悦也深知这个道理,他思索片刻,懒得跟这妖道猫捉耗子,干脆将内力哺入黑剑,刹那间剑身如火焰席卷,染成了血色红光,他一跃飞上天空,只听到一声凤凰鸣锐,却见那黄鸟当空燎原! 灼烫的具化象随着黑剑化为滚滚剑意,挥洒出红光剑影,强劲的力量以裴星悦为中心震荡开去,却见那屹立在青岚学宗三百年,留刻着无数儒学大家,武学英豪的悟道真言的石碑,就这么化为了粉末。 管你有多少孔洞做回声,管你狡兔三窟藏在何处,红衣少侠只需一剑将此处移为了平地,你还能躲藏到哪儿去? 果然,笛声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接着戛然而止,黑衣人的动作顿时产生了滞缓。 “有作用了!” 只是话音未落,裴星悦的剑划过了黑夜,犹如流星拖着赤红的尾翼,只见三道剑光以三才之势冲入了黑暗。 “这次,你绝对逃不了了!” 此刻的裴星悦早已非吴下阿蒙,在掌握了引动自然之力后,他的内力澎湃而浩瀚,剑光所过,空间竟被那灼热的力量拉扯而扭曲。 那只会躲藏在傀儡背后,犹如毒蛇一半蜕了一层又一层皮,总能脱壳的上清妖道眼见不好,再想遁入黑暗之时,却发现他的周身似乎有一层层无形的枷锁,竟连挪动一步都办不到。 那小子早在半年之前也不过是个至臻巅峰而已,如今给他的感觉怕是能比肩无为了! 他内心悸动且焦躁,他制作的五具能以假乱真的傀儡被凌空剑毁掉了三各,另两具为了摆脱这小子也毁在了汾西坳,短短半年时间,他根本无法再炮制新鲜的尸体! 只是公子大计不得有失,好不容易布置了这个碑林掩盖自己的踪迹,却没想到那小子一力降十会,悉数破坏了! 一清再想逃,却已经毫无退路,然毕竟是估计多端的妖道,他干脆执起骨笛吹奏起来。 刹那间,那些受他控制的黑衣人尽数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悍不畏死地冲向裴星悦,以自己的性命来削弱裴星悦的剑意。 只见红光掠影所过之处,空气仿若被点燃沸腾,剑戈划破长夜,留下一具又一具破碎的身体。 一清冷笑着,看着裴星悦势如破竹地杀过来,道:“少主炼成蛛王之蛊,号令天下指日可待。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不过裴星悦,你武功是高,侠肝义胆端得是英雄豪杰,但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闯入碑林,那你的心上人呢,他又是谁在保护?” 此言一出,凝水宫五人顿时大惊失色,“不好,昭王危险!” 裴星悦的剑气被不断削弱,剑尖微芒直指眼前,然而一清毫无惊惧,反而继续道:“八年前你已然放弃了宣宸,而八年后的今天,你又将他抛下,这次昭王殿下可没那么好的运气活着走出地狱了,呵呵……” 妖道显然将他俩之间的过往打听清楚了,知道裴星悦心中最懊悔的一件事。 哪怕宣宸极力否认,连天都真人都隐瞒他,但裴星悦就是知道,当年若不是宣宸将天都签让给他,今日站在武林巅峰,过着快意恩仇,行走江湖的人就是宣宸了!再不济留在玄凌山,有天都真人保护,亦无人伤害他! 裴星悦的眼前刹那回到八年前那个他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密道,他拿着签匆匆离去,徒留下宣宸端着微弱的烛台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宣宸那时是什么心情,可若是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裴星悦的剑尖离妖道的鼻尖只剩一寸距离,然后顿住了。 一清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接着胜券在握地笑起来,“裴少侠,你现在罢手,我便放你离开,能不能救下昭王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但你若现在不去,他可就只有死了。” “裴少侠,别听他……哎?”凝水宫众人生怕裴星悦受妖道蛊惑,功亏一篑,正要相劝,却见红剑划过黑夜,刹那间在妖道的脖子上留下清晰的血痕。 竟毫不犹豫直接杀了? 接着好似怕妖道诈尸,裴星悦一掌按在妖道的天灵盖上,以火灼炽热之力引燃火焰,妖道的尸体剧烈燃烧起来。 那得逞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接着被火光一卷,彻底淹没。 那火焰不过三息就熄灭了,裴星悦扬手蓄风一吹,便化为了灰烬,真正的挫骨扬灰。 第102章 三路 裴星悦看着手中妖道的灰烬, 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怅然之感,他回头看向宣宸的方向,眸光中带着一丝担忧, 但转瞬间, 血色长剑划破天际,直冲着凌云山长而去。 妖道已死, 接下来才是正头戏, 他要将蛰伏在黑暗中那些被控制的武林强者给引出来。 凌云山长心中一惊,接着眼中浮现一抹赞赏, 如此果决干脆,是个英雄人物。 炽热火光席卷着撕裂的空气,带着绝杀的气息, 黄鸟沸腾着振翅, 以具化象出现在眼前。 有一瞬间, 凌云山长产生了就这么死在裴星悦手上也无憾的错觉。 然而, 他不能毫无抵抗地束手赴死! 青岚学宗上下还在期子凤的手上, 他一死, 坏了这人的计划,必定报复在学宗弟子身上! 于是, 凌云以壮志凌云之笔, 写出青锋苍茫之意。 作为正道盟盟主, 青岚学宗山长,他心中自有豪气万丈!至臻境巅峰的实力,天酬剑横握在手, 形成了巨剑虚影,以初具具化象地迎上杀意冲天的黄鸟! 然而这在裴星悦的眼里,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虚张声势罢了。 早在凌云山长妥协在古月余孽之时, 他引以为傲的不屈剑意就已经破碎成败,是以巨剑虚影只是触碰到了黄鸟便迅速地分崩离析。 在黄鸟即将席卷凌云之时,裴星悦的身后传来数声呐喊:“裴少侠,小心!” 悲鸣一去,孤鸿不归,三才化天地,无往不前! 合一境的孤鸿剑意从左侧袭来,即使带着阴暗气息,裴星悦也立刻辨认出这是孤鸿掌教的力量——惊天一剑。 同时,又有慈悲佛陀化罗汉,坠入阿鼻地狱成修罗的大如掌从头顶直拍而下,天悲寺的主持舍弃一身慈悲,面露冰冷死寂。 再一边,百川盟主郭仪的天罡拳也以破空之力,出现在裴星悦的右侧…… 三位大门派的掌门人忽然出现,齐齐出手,哪怕裴星悦合一境的实力,也感到了危险。 凝水宫众人正要出手相助,然而不知何时,乌云遮蔽弦月的几息之间,几道可怕又熟悉的力量也包围了她们。 这些被控制住的四大门派高手,竟然一同出现在这里。 “你们管好自己。”裴星悦的声音不缓不急,虽然被一合一,二至臻所夹击,但他并无任何慌乱。 刹那间,黄鸟回转盘旋身侧,以烈火环绕裴星悦全身,极致的灼热,似乎要将空气一同燃烧。 而他一手执着赤剑,以剑尖与孤鸿掌教的惊天剑相抵;接着,抬起手掌,承接住大如掌的煞气威压;同时,侧身一腿代拳,迎接向天罡拳的崩裂! 琳琅碑林被毁于一旦,裴星悦为了杀死妖道,已经释放了许久的具化象力,然而面对这可谓武林泰斗的三人,他竟然依旧有足够内力与之抗衡,哪怕是合一境的大宗师,凌云山长见此,亦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是的,惊天一剑,大如一掌,天罡一拳集合在一起,竟也无法存进裴星悦分毫。 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怪物,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这般实力?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黑暗深处,那地牢的方向,在见到无为学士成为傀儡时,心中弥漫上的那股绝望的黑暗,此刻竟隐隐有了破晓见天明的征兆。 面前的年轻人怕是真能与之一战! 而且,凌云山长凝视着裴星悦盯着自己的眼睛,红衣少侠与三人对峙之下,明明已经腾不出手脚再抵挡旁人了,可他依旧觉得若是自己举剑迎上,也无法占得一丝便宜。 甚至他会死。 这个感觉太过鲜明,最终他选择了束手。 真是明智,裴星悦心中冷笑,只见振翅狂暴的黄鸟内敛消散,他将具化象内力尽收回自己体内,接着怒喝一声,衣裳和头发鼓胀,乌黑透亮的眼睛染上了炽烈的红色,那收敛的内力不断在他体内压缩,然后——瞬间爆发! “轰——” 第144章 昏暗的天地,却仿佛流星坠入,强烈的火光将天边印染明亮。 青岚山下尚未入睡的人们不由惊讶地抬头,望着学宗方向奇异的天象。 “这是……谁在比试?” “好强的内力,莫不是无为学士与孤鸿掌教在交手?” 只有合一境的实力才有如此恐怖的具化象,一旦对招起来,可谓引动天地。而如今青岚学宗,论成为的大宗师,似乎也只有这两位。 “真想去看看。”有人面露向往,恨不得立刻上山,见武林泰斗一战。 每个人都有此想法,不过他们未曾被迎入山门,而是被招待在山脚下,就说明江湖地位不高,要想上青岚学宗,只能等武林大会。 而在他们惋惜羡慕的时候,随着文蔷一路沿着崎岖山林,钻着低矮灌木丛的五大门派弟子,则不顾身上被树木碎石划出的细小伤痕,竭尽全力绕着大远路赶向青岚学宗碑林。 他们心里很清楚,此次行动,关乎武林,关乎大舜,关乎所有人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闪失。 有裴星悦和凝水宫前辈们吸引注意在前,他们必须得趁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混入地牢,将人都救出来,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不过相比起这些拥有高强武艺的弟子,更加辛苦劳累的则是带路的文蔷。 六七岁的小姑娘,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平日里她都是偷偷上山,选的路也是崎岖难走,不容易被发现。 她身上的伤痕更多,仔细看,新伤换旧伤。 青岚学宗的人一直以为这丫头天生粗野,性格孤僻胆小,不喜人多,就爱往林子里跑,弄得满身脏乱跟乞丐一样,不免多有嫌弃。 然而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却一直按照哥哥的叮嘱,不停地在山中探路,一点一点补全了文杰除地牢之外另一条通道。 好在平时需要一天的时间来回,在丁宁等几人轮流带她的情况下,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接近了。 裴星悦猛然爆发的力量,那冲天的火光犹如最明显的信号。 地牢里那些可怕的至臻强者应该都被吸引出去了,他们有短暂的时间将被牵制的弟子给救出来。 每个人的腰间都有一个水囊,心中对地牢的布置早已经熟记,目光对视一眼后,沉重地点头。 而文蔷则被留在了山上,安置在一个小洞穴里。 “乖,小文蔷,等姐姐救出其他大哥哥大姐姐,回头就来找你。”丁宁摸了摸文蔷的脑袋,心知这一去,九死一生,她将腰间的钱袋,头上珠花解下来,塞进文蔷的手中,“如果天亮了我们都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些下山,离这里远远的。” 文蔷将两只小手扭到了背后,使劲地摇头,“我等哥哥。” 文杰在期子凤身边,若是事情败露,很显然他会是第一个被祭头的人。早在让妹妹去找裴星悦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丁宁心中一酸,却强忍着笑道:“那等你哥哥来找你,但是你千万不要自己下山,答应姐姐,好不好?” 文蔷迟疑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走。” * 那青岚学宗最宽敞优渥的客房,昭王殿下正独自坐在窗前,身上穿着厚重的披风,抬头无言地望着天上那抹弦月。 淡淡的阴辉洒下,给他的全身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霜。 突然,一阵微风吹来,似乎引动了弱不禁风之人喉咙里的那点痒意,寂寥无声之中传来闷闷的咳嗽。 身旁的残烛于风中摇晃,将息未息,岌岌可危。 而他的咳嗽也一直断断续续不曾停止,抑制不住他伸手去够一旁的茶盏,却因为气虚无力,反而不小心打翻在地。 “来人……”昭王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盏温热的茶递到了他的面前,执杯的手温润如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非伍或者陆拾,他们的手沧桑宽大的多。 昭王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笑意盈满的眼睛。 身着儒衫长袍,头戴黑巾儒生帽,面容俊美过分的年轻人依旧彬彬有礼道:“王爷请。” 该来的还是来了。 宣宸放下掩唇的手,只见苍白的脸色因为闷咳显得有些病态的红润,他接过茶盏,喝下一口润了嗓子,这才舒缓了。 “门外没什么动静。”宣宸平静道。 “若王爷身边有那位裴少侠护持,这动静自然就大了。”期子凤伸手到宣宸的面前,便要接过茶盏。 论天下公子谁最儒雅端方,这位受无为学士熏陶多年的下一任闻道院之主不说第一,也能评个第二,论表面功夫,礼数可谓相当周全。 然而宣宸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搁在一旁发出轻微的响声。 期子凤也不恼,笑了笑,背手于身后说:“世人皆道昭王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最是奸邪佞妄,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依旧将大舜放在心上的恰恰还是你。你不做皇帝,究竟是为何呢?” 宣宸闻言面露讥讽,眼底带着深深厌恶道:“当了皇帝,给你做嫁衣吗?” 期子凤顿时低笑起来,“王爷果然是明白人,既然如此,那是我请你走,还是你自己跟我走?” 他手掌一翻,一只白色的蜘蛛趴伏在他的掌心,这只蜘蛛全身无毛,全身硬壳灰白,仿佛被烈火灼烧过后形成的干裂白灰,八只眼睛镶嵌的硬壳上,以不同的方向盯着宣宸,明明是个介于生死之间的畜生,但宣宸却硬生生地看出了其中的贪婪意味。 当然,畜生映射着主人,别看期子凤文质彬彬,笑容温雅,透着恭敬,但其实他对宣宸体内的蛛王傀所吸纳的内力垂涎已久。 昭王能活到现在,必是众多高手以内力喂养的结果。 同样,作为摄政王,宣宸掌握着整个大舜,手中的权柄就是自守为政的西南王府也不敢强硬对抗。 一旦昭王成为他的傀儡,这片辽阔富饶的中原大地便是他的了,期子凤光想想都充满了渴望和兴奋,简直迫不及待地要掌控这个人。 是以才刚一照面,就亮出了蛛王之蛊。 而这只蛛王之蛊一出现,宣宸的脸色顿时一变,刹那间他全身佝偻起来。 他的脸色越发惨白,然而额头却冷汗直冒,咬着牙双手扶住桌面这才勉强站稳。可观其手背,却是青筋毕露,似乎压抑着极度的痛苦,才没发出哀嚎和呻。吟。 “本是想以温和的方式请王爷配合,但是您身边的裴少侠实力出乎意料,未免夜长梦多,只能请昭王殿下吃点苦头,多多配合了。” 裴星悦在碑林释放的力量仿若极光,刹那照亮了整片山头,如此强劲的内力,饶是期子凤早有应对他的手段,也不免心惊,怕出意外。 宣宸紧握着拳头,好悬没压制住躁动的金蚕蛊,那素来温和听话的蛊王,此刻仿佛遇到了一生劲敌,正跃跃欲试地想要扑上去厮杀。他不断地安抚,拉扯,弄出了一身冷汗才让其安静下来,留在体内,但身体也不敢多有动弹。 这样表现出来的,便是蛛王傀受蛛王之蛊驱使,特地肆虐在他的体内,好叫昭王知道厉害,一个成功的下马威。 期子凤笑吟吟道:“王爷,请吧。” 他抬了抬手,只见两名黑衣黑甲的士兵沉默地走进来,向来作为昭王的爪牙和利刃的龙煞军竟然叛主了! 他们一左一右抓住宣宸的手臂,犹如曾经在命令下,将人拖出去砍死一样的姿势对付着原主人。 宣宸没有挣扎,或者说他没有力气挣脱,只能被强硬地带出屋子。 外头,非伍和陆拾的脖子上架了数把冰冷的长刀,龙煞军正面无表情地压制着他们。只见两人身上染血,无法动弹,然而看见宣宸被钳制着,顿时激动地想要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救主。 “别动。”宣宸命令道。 陆拾眦眼欲裂,“王爷……” “留着命,别死。”宣宸这话不仅是对这俩侍卫说的,也是对被人光以气势就压制住,如临大敌的鱼双和凌空剑。 期子凤没有带太多人,有三千龙煞军足矣。 而他唯一带着的便是那位曾经被称为最有可能迈入神仙之境的天下第一强者——无为。 素衫白袍,夫子打扮,都说无为乃国士无双,心怀仁义,是少有不为名利的正人君子,人人称赞,向往,崇敬。 宣宸没见过这位闭关比出关时间长的大宗师,只是在蜀地稍有交集,被强硬夺鼎之后,他觉得此人沽名钓誉,名不符其实,一样的伪君子。 但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无为怕是已经成了衣钵传人的傀儡。 宣宸带着浓浓的嘲意,看向期子凤,“欺师灭祖,你还真不是个东西。” 第103章 爆发 地牢里, 丁宁带着五大门派剩余的弟子,拿着文蔷的肚兜,再三确认密道位置, 接着走向深处。 他们小心谨慎, 过一个拐口便稍作停顿,但凡有戒备和守卫, 皆以最快最隐秘的方式解决。 第145章 期子凤能信任的人不多, 地牢里各门派弟子皆被他以蛛王之蛊的毒素控制,早已经失去了神志, 就算有人冒着危险前来搭救,最终的结果也只会被这些敌我不分的人给反杀。 所以里面的守卫了了,且实力也不强, 幸存的弟子很快接近了牢房。 “那是我们百川盟的人!” 地牢并不复杂, 每个人单独一间, 犹如鸡笼一般一个接一个, 不过为了怕发狂的人彼此动手, 牢房都是玄铁打造, 坚固无比。 百川盟的幸存弟子到处寻找打开的方式,却发现, “怎么没有锁扣?” “这牢房都是被焊死的, 根本就没打算打开。” “可恶, 那怎么办?” …… 牢房里被关押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忽然猛地扑了上来! “小心!” 百川盟幸存的弟子被立刻扯了开去,这才没有被牢房里的人一爪子掀开天灵盖。 那名弟子看着熟悉的脸, 想到平日里的照顾,顿时难以置信道:“魏师兄,你……” 倒是一旁其他门派则劝道:“别你啊你的, 他们现在就是一个杀人工具,不认识你的。” “得想办法把解药灌进去。” “但是打不开牢房怎么办?” …… 七嘴八舌一通,时间却越来越紧迫,这地牢里暂时没见到至臻境的前辈,估摸着全被送出去对战裴星悦和凝水宫了,如今正是他们的大好机会。 丁宁身上满是冷汗,内心焦虑,哪怕裴星悦是合一境大宗师,但是面对那么多强者,其压力也可想而知。 他们必须得快,然而看着这牢房,又有一点绝望。 不过她毕竟是凝水宫的大师姐,冷静下来之后道:“稍安勿躁,打开牢房也容易,待凝水宫弟子用寒冰诀将玄铁冻住,诸位再以内力催动,将其震断便可。” 凝水宫地处寒冷之地,时常用此等方法开凿岩石,倒也可行。 幸好,凝水宫来得晚,弟子们都安然无恙,以丁宁为首一同输送内力,很快便冻住了玄铁牢房,待其余弟子以内力相震,便震断了玄铁。 不过不等他们打开牢房,这大动静便引起了连锁反应,所有的牢房里关押的人一同嘶吼起来,疯狂地拍打撞击着栅栏,不管是不是会撞碎骨头,撕扯出伤口,只是对着外头的活人,发出野兽的嗬嗬声。 毫不怀疑,如果没有牢房,他们这些幸存的弟子怕是会被撕碎。 “丁师姐……” 即使牢房是玄铁做的,在这么多人一同挣扎下,看着似乎也岌岌可危,要知道被抓住的人,实在也相当不弱的! “我们要不要加固一下牢房?” 大家额头流汗,反向询问。 突然,咔嚓咔嚓声传来,不用寒冰诀再冰冻,牢房的栅栏竟然就被里面的人给撞裂了。 失去理智,宛如凶残的野兽,就这么一个个地从里面出来。 “天哪……” “大家小心,准备战斗,把水给他们灌下去!”此刻,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做的问题了。 下一瞬,凝水宫将内力具为一体,虽然没有至臻境的实力,但自在境融合,还是能造成冰封的效果。 “快!一部分撑住,一部分灌水!” 趁此机会,战斗力强悍的直接往前顶,其余纷纷拧开水囊塞子,在冰封效果还未消散之前,能灌几个是几个。 * 这世上合一境的大宗师有五指之数,然而论真正的大成者,大概也只有无为和裴星悦。 内力引动天象具化,虽然声势浩大,波澜壮阔,雄厚无敌,但合一境真正可怕的地方,却是裴星悦在寒水棺中所感悟的自然之力。 这就意味着他的内力与天地自然相合,循环往复,以至生生不息,持续不断。 在接连对付了妖道,抵挡了一合一,二至臻之后,还能瞬间爆发出恐怖的威力,直接震开了所有致命的杀招!甚至,他手中的赤焰长剑依旧火光荡荡,熊熊的战意燃烧全身。 “再来!” 他明明只有一个人,面对的是以孤鸿掌教为首的数十名至臻,然而气势却力压全场。 那一刻,裴星悦在众人眼中竟宛如战神一般的存在。 没错,本该有一部分牵制凝水宫五人的强者也下意识地加入了围困他的战局,以至于凝水宫肩上的压力陡然变小。 “裴少侠……” “这里有我,你们去地牢接应。”裴星悦扬剑在碑林画了一个大圈,圆圈头尾相接的瞬间,炽热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将这些被蛛王之蛊控制的武林高手反向困在圈中。 他一把扯下腰间的水囊,用牙齿咬开塞子,心说都在这里挺好,能救的就救了,救不了的那也只能杀了! 哪怕宣宸早已经算计到这一切,故意支开他等着期子凤去俘虏,可对裴星悦来说依旧令他无法忍受。 妖道临死前说的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他看似并不在意,然而每每闭眼,他总会梦到那密道里的一幕——他带着天都签走向自由广阔的蓝天白云,徒留下宣宸被黑暗和血腥吞没。 这一次,他不能任由宣宸再孤单一个人了。 裴星悦越是心焦,他的表情就越冷静。 他的身影化为数道残影,自然之力的补充带来无尽的内力,以及极致的速度,哪怕这群人已经处在武道巅峰,竟也无法跟上他的速度。 一旦有人脱节,他顿时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那人的面前,接着他张手按在对方的脸上,内力爆发,直接将人狠狠的掼在地上! 只见碎石迸溅,烟尘四起,掌下之人抽搐着身体,即使已经头颅受损,肋骨断裂,却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继续战斗。 他们这些人已经沦为了期子凤的作战兵器,只要还剩一口气,便是不死不休。 都是五大门派曾经德高望重的长老级别人物,看衣着打扮应是青岚学宗之人,却落到这个地步,不免令人唏嘘。 不过裴星悦没空感慨,顺势掐住对方的下颚,将水囊中的含有宣宸血液的水灌入其口中,接着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了一边。 蛛王之蛊的毒素与金蚕蛊解百毒的稀释血液融合在一起,究竟谁更胜一筹,未可知。 但是这个过程必然痛苦万分,裴星悦做这几步不过用了两息时间,孤鸿掌教的剑意就已经逼至眼前。 裴星悦不慌不忙地执剑横扫,抵消对方浓烈的杀意,接着以同样的孤鸿一剑去,阻缓了对方的逼近,趁此机会,他旋身重新化为残影,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过在此空隙,他看了一眼先前被他灌水的青岚学宗长老,只见人已经蜷缩成了虾米,整个人处在狂躁之中,不停地用手指挖着泥土碎石,嘴里发出嗬嗬的野兽声,眼神一会儿凶狠一会儿涣散,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能不能熬过去不知道,但宣宸的血有用是真的,既然如此,裴星悦再也不客气了。 他的剑如同他的心一般急切又冷硬,没空将人打得倒地不起,那就直接废了手脚筋,趁其全身发软之际,一把拎起头发,囫囵地灌入一口,接着再踹到一旁去受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或者干脆一剑穿腹,弄成重伤总是难以动弹了,到这个境界的高手,对普通人致命的伤势,对拥有雄厚内力的他们来说,只要心脉不断,都能喘一口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被他困在碑林的人越来越少,可裴星悦即使能引动自然之力填补不断消耗的内力,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具化象中慢慢力竭。 他身上的红衣已经成了布条状,里面的白色里衣染上了血,俊俏的脸蛋满是伤痕,可饶是这样,他粗喘的气息下,眼神依旧坚定不移。 “还有五个……” 这五个,包括孤鸿掌教在内,皆是各大门派最强的战力。 裴星悦抬起手,抹掉嘴角的血迹,晃了晃水囊,“够你们分了,来!” * 地牢里,玄铁栏杆根本拦不住,越来越多的人逃出牢房,有的甚至是熟面孔。 “郭深师兄!” “汪源师弟!” “清灵师姐!” “青云师兄!” “心远师兄!” “了觉和尚!” …… 每一个都是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被誉为三十年后的武林强者,如今就算没有至臻境,那也是自在境巅峰水平,平时代师训导师弟妹还留有余地,这会儿可是奔着杀死他们的念头来的。 “我去助他们,你们坚持住!”丁宁不得不执剑加入战局。 面对曾经共同作战的好友,此刻她的内心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忍不住吼道:“你们都给我醒醒!” 可惜,这话毫无用处,他们招招往丁宁的要害上去,逼得丁宁狼狈不堪。她带着余下的师弟妹能够招架已经不错了,实在无法找到机会给与解药。 她一边抵挡,一边护持着身边,简直度日如年。 第146章 终于,有人喊道:“师姐,这水有效果!” 冰封住的人已经被顺利灌水,起效也非常迅速,那人顿时佝偻了起来,蜷缩着仿佛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嘶吼尖叫,看着让人心悸,然而至少有反应。 众人精神一振,顿时有了信心,互相配合着放倒这些门派的师兄弟。 期子凤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能克制住蛛王之蛊毒素的解药。 然而地牢逼仄,施展空间小,而被抓的人数又太多了,即使至臻境已经被裴星悦他们引出去,可幸存的弟子还是以寡敌多,在不能下死手杀了对方的情况下,不少人身上挂彩,甚至差点死在同门手中。 丁宁以一敌四,身上也已无完好,只能咬牙苦苦支撑。 “丁师姐,小心!” 封青云以手代剑,揪着丁宁的空门释放出孤鸿剑意。 这个时候她再回身格挡已经来不及了…… 恰在此时,白雪寒冰从地牢的末尾一路蔓延而来,冻住了牢房地砖,也在千钧一刻之际封住了封青云,吞噬了他的孤鸿剑意。 这是千里冰封的具化象,丁宁心中一振,回头惊喜地喊道:“师尊!” 是的,凝水宫主带着四位长老及时地下了地牢,在这些弟子即将抵挡不住的时候,果断出手。 在地牢中的至臻境被引到碑林之际,凝水宫主等五人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一招千里冰封就将所有失去理智的弟子给冻住。 “快,马上让他们喝下!” 丁宁指挥着余下弟子一个一个得灌水,半炷香之后,所有被控制的人都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挣扎,他们面色狰狞,痛苦哀嚎,那凄惨的模样看得众人实在不忍心,也对古月余孽越发憎恨。 这个时候,丁宁才有功夫问道:“师尊,你们怎么来了?” “裴少侠以一人之力牵制住了所有至臻强者,我们才能抽身过来相助。” 提起裴星悦,每个人眼前便出现了那烈火燃烧的青年,眼中都不由的露出惊叹。 所谓乱世出英雄,当如此人。 “我们得尽快出去帮他,丁宁,你带领弟子守在这里,若他们能醒来,再好不过,如果……”凝水宫主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眼神一凌,狠心道,“如果药效不起作用,那就果断点,送他们上路吧。” 地牢之上不断传来剧烈的震动,至臻之上,合一对拼的战斗愈演愈烈。 期子凤最终的目的是昭王,光想想都知道裴星悦此刻有多焦虑,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深明大义地替各大门派牵制住至臻境强者,让他们有机会救出被困的弟子。 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可如果这些弟子依旧无法恢复神志,反而成为敌人的爪牙,那么在别无他法之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丁宁心下沉重,还是点了点头,“是,师尊。” 第104章 解救 凌云山长站在火圈之中, 作为两难之人,他既不想助纣为孽,也不能顺从心意助裴星悦一臂之力, 心仿佛被撕裂了一半, 灵魂出壳,而裴星悦也正忙碌着, 干脆把那些灌了水, 正蜷成虾米不停嘶吼打滚的人都踢给他。 “你有对付的解药?”他震惊地问。 裴星悦冷笑一声,躲过自身后而来的一掌一拳, 接着身影化残,让孤鸿惊天剑自残影穿过,回首挥出一道剑光呼啸而去, 直接在孤鸿掌教的胸前留下两道灼烧的剑痕。 裴星悦喘着粗气, 不敢穷追猛打, 只是回头说:“你要是不能动手, 那就帮我一个忙。” 凌云山长一怔, 脱口而出, “什么忙?” “替我保护一个人。” 人?凌云山长笑了,“如果说是昭王殿下, 裴少侠, 老夫怕是爱莫能助。” 这是期子凤无论如何要得到的人, 他又怎么可能护得住?有无为在身边,他就算是合一境怕是也难以对付。 “他叫文杰。”裴星悦道。 文杰……凌云山长皱了皱眉,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但忽然,他明白了。 “看来的确有人给你们报信!”他肯定道。 裴星悦嗤笑了一声:“有些人即使身在黑暗也一直保持着善良正直之心,有些人看起来正义凛然, 实则却只是缩头乌龟,道貌岸然。” 凌云山长虽有苦衷,但是这话他没法反驳,默认了。 “你的弟子,我帮你救,我的人,你替我保住,接下来,山下的数千名江湖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凌云山长沉吟道:“据我所知,期子凤为了保证身边所有人的忠心,都让他们吃下了毒药,稍有不慎,必然发作,也包括我。” 是以他不敢明面上忤逆期子凤。 一个水囊忽然丢了过来,只听裴星悦说:“拿着,喝下去。” 方才凌云山长看得清楚,裴星悦周旋在每个至臻身边下狠手,为的就是把里面的水灌进他们的口中。 见这些人痛苦哀嚎的模样,挣扎在清醒与疯狂之间,这必然是某种解药,只是药性强劲,要吃不少苦头,但总比变成不人不鬼的野兽要好。 但问题来了,凌云山长迟疑道:“我与他们中的毒不一样。” “无妨,百毒尽消。” 凌云山长愣住了,什么解药那么管用,什么毒都能对付? 裴星悦抽空之间见他毫无反应,不禁冷然道:“不信就还我!” 宣宸为了药效,滴了好多血进去,他还心疼着呢! 已经穷途末路的人,凌云山长不过是稍稍迟疑一下,就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刹那间,一股剧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百骸。 哪怕金蚕蛊能解百毒,但它作为王蛊,不管是药性还是解法都分外霸道,是直接以碾压的方式吞噬一切毒素,犹如圈地盘一样。至于宿主能不能忍受这激烈的过程,那就听天由命了。 好在,凌云山长实力强悍,不过十息便熬了过来,恢复平静。 而这个时候,裴星悦已经扭断了天悲寺主持的双手,将他揍得鲜血淋漓,正要摸向腰间,突然想起来水囊被丢给了凌云,只能在其他人攻过来之前,放弃作罢。 凌云山长见此,问道:“我答应你,不过解药给了我,余下的这些,你怎么办?” “会有人给我送过来。” 至此,凌云山长不再多问,身影一晃便消失了。 作为正道盟盟主,他的话比作为“朝廷走狗”的裴星悦显然更有用,待凝水宫将那些弟子带出来,想必等待着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更愿意来个屠魔大会! 恰在此时,凝水宫主重新带人走出地牢。 “把水囊给我。”裴星悦高声一语,他用脚死死地压制着百川盟主,手中的剑则不断格挡孤鸿掌教的攻击,抽着空荡以为数不多的内力震开攻击,伸手接过水囊,和着血把水灌进了百川盟主的口中。 他狠狠地喘了一口气,一脚踹出去,“还剩四个!” “裴少侠,我们助你!” 以一敌四,一直持续作战到现在的裴星悦已经相当吃力,但五对四,他的压力就能一下子减少许多。 凝水宫自觉将天悲寺主持,青岚学宗两名院长承担过去,他只需要对付余下的孤鸿掌教。 当然若是鼎盛时期的孤鸿掌教,以他如今精疲力竭的状态怕是无法拿下,但对方失去神志,只凭身体反应,实力也跟着大打折扣,两人半斤八俩,倒有一拼之力。 * 宣宸一步三喘,一喘三咳,将命不久矣演绎得淋漓尽致,以至于期子凤皱着眉头,最后让龙煞军小心背着他。 宣宸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至此肯定道:“你还真怕我死了……” 否则一个照面,期子凤就可以用蛛王之蛊抽离他体内的蛛王傀,直接吸干他。 期子凤被说中了心事,倒也没恼,回头温和一笑道:“您可是大舜的摄政王,若这样轻易死去,未免可惜了。” 宣宸的身份能让他拥有太多的便利,在没有把握能把这个国家掌控手中之时,昭王的命还得留着。 所谓狭天子以令诸侯,再取而代之,中原王朝更迭的历史已经给他做好了榜样,旁人能成功,他自然也能。 既然如此,宣宸心说那就不客气了。 “咳咳……咳咳……”他的咳嗽声顿时撕心裂肺,伴随着风箱一般的喘气,仿佛下一瞬就能撅过去。 旁人越是小心,他越是脆弱,别说风吹草动,就是小心呵护,也是一脸随时死给你看的样子。 期子凤的眉间拧得能夹死苍蝇,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以蛛王之蛊控制五大门派,在明日武林大会中,再如法炮制拿下整个江湖,之后,便是打着昭王的名义浩浩荡荡进京。 昭王若是死在这里,他的中原主宰梦就得多几番波折。 想到这里,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对着身旁毫无知觉的无为拱手道:“还请师尊出手相助。” 第147章 明明早已经成了他的傀儡,只需心念一动,无为便可替他做任何事,然而却还是装出一副恭顺的子弟模样,这副虚伪至极的模样,看得宣宸心中作呕。 不过这正中宣宸下怀。 无为一身内力,就算是裴星悦都比不上他的雄厚,宣宸几乎得到了天底下所有大宗师的内力,就差无为一个,当然是仗着命不久,给自己谋个福利。 昭王殿下全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就算成了阶下囚,也在不停地算计,料定期子凤自负他被蛛王傀折磨得生不如死,跳不出其手掌心,定然会大方地让无为给他输内力。 果然成了。 当那股浩然澎湃的力量小心地通过“脆弱”的经脉进入宣宸的身体中时,他紧绷的一根弦总算松弛下来。 毕竟压抑着随着暴走的金蚕蛊那可是相当辛苦的,他一路来,脸白气短,时不时地冒一身虚汗,不是因为病痛而是金蚕蛊一直在跃跃欲试,如同即将脱缰的野马,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跟蛛王之蛊撕杀。 如今有无为的内力喂养,处在失控边缘的金蚕蛊终于得到了安抚,短暂地平静下来。 他蹙紧的眉头舒缓,要命的咳嗽和气喘也跟着平和,在外人眼里那就是终于“吊回来一条命”。 连期子凤也不禁暗暗地松上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向碑林。 裴星悦的武功是强,这个年纪的合一境大宗师甚至比他的进阶速度还要快!但是再怎么妖孽,他毕竟是一个人,那么多至臻境的高手,甚至还有孤鸿掌教这位合一境,哪怕是耗也能耗死他! 然而碑林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被蛛王之蛊控制的傀儡,除非目标死亡,自身粉身碎骨,否则只要有一口气,就算是爬,就算是咬也要抓住对方杀死他。 碑林尽毁,留在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缺胳膊断腿都是黑衣人的,而他的国师,包括凌云山长皆消失不在。 期子凤眯了眯眼睛,龙煞军沉默地走进碑林,寻找着蛛丝马迹,并且沿着地牢的方向一路前进。 一根断裂的骨笛被送到了期子凤的面前,这是属于上清道人用于控制傀儡的鬼笛,笛子断了,那么人显然也已经死了。 “好一个裴星悦,他究竟什么来头?” 一旁传来一个风凉的回答:“玄凌山。” “呵……天星尽摇,天都出山,真有那么神奇吗?”显然,在天下第一身旁呆了那么久,期子凤对中原武林了解的相当了解。 昭王淡淡道:“死了五十年的人都能从遗迹里爬出来,玄凌山观天象,测兴亡,只能说是高人,有什么可神奇的?” 期子凤皮笑肉不笑着,“王爷果然都知道了。” “可惜,让你把该死的蜘蛛给炼出来,却是功亏一篑。”即使病弱无力,宣宸的目光依旧带着浓烈的杀意和满满的不甘心。 这的确是他唯一疏漏的地方,仿佛一个失败的烙印,挥之不去。 然而这话却让期子凤的面色稍霁,甚至颇有些得意。 这是他安排最周密的一次计划,堪比天衣无缝,任谁都瞧不出破绽,连昭王也栽在手上,怎么不让他自负? 可惜他才刚露出自得的笑容,龙煞军便鱼龙地从地牢里出来,让他的笑容停滞在脸上。 竟然都不见了! 那些可都是在蛛王之蛊的毒素控制下,毫无理智的怪物,他们是如何带走的? 期子凤慢慢地回头看向昭王,眼里带着浓烈的疑惑,接着瞬间闪身道宣宸的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危险,以毛骨悚然的语气凑在宣宸的耳边道:“昭王殿下,您最好交代,你们是如何解开蛛王之毒?” 他另一只手腕一翻,蛛王之蛊出现在他的手掌中,那八只死寂又贪婪,充满残暴的眼睛盯向宣宸,似乎在琢磨着该如何折磨他。 “否则,你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刹那间,宣宸咬紧了牙关,手握成了拳,青筋沿着脖颈攀爬,痛苦布满了整张苍白的脸,全身颤抖。 金蚕蛊在主人受到威胁之时,彻底发狂,他快要控制不住了。 第105章 大乱 裴星悦敛着气息躲在暗处, 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他当心肝宝贝一样哄着伺候着,生怕有一丁点不舒坦的宣宸, 却被这该死的混账东西掐住了脖子! 若按照他的脾气, 早该冲出来了,可是……宣宸垂在腰侧的手却在摇摆, 让他不要出来。 无为还在旁边, 消耗太多以至于精疲力竭的他哪怕拼着鱼死网破估计也打不过,反而跟着成为阶下囚, 让身陷囹圄的宣宸多了一份顾虑,还不如隐在暗处策应。 再者,他们还不知道那从遗迹里出来, 足有上万名的古月活死士兵究竟在哪儿。 这么长时间, 宣遥一直没有发现踪迹, 很有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西南边界进入了中原。 裴星悦懂这些, 但他握着黑剑的手却攥得越来越紧, 甚至被兵刃割破了血。 “本王习惯呆在地狱。”在喉咙传来窒息, 金蚕蛊处在失控边缘之时,宣宸那如金纸般的脸上反而露出了挑衅地笑——这一切拜你所赐, 但你又能奈我如何?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这八个字, 一直都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除却过去的一年,他每一日都是如此过来的, 还有什么不习惯? 反而,身边有裴星悦的时间倒是让他时常处在患得患失之中,午夜惊醒就怕是一场美梦, 他从来没有放松过那紧绷的神经。 “而像你这种从小……有师尊疼爱……师兄弟敬重……安逸且顺遂之人……又怎么知道何为痛彻心扉,何为生不如死?” 宣宸的话字字如刀,无形地插在期子凤的心口,刀刀鲜血淋漓。期子凤的手满满地收紧,似乎想要拧断他的脖子,阻止他说话。 然而即使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喉咙痛觉深刻,说话艰难,宣宸见其反应,反而越发口吐利箭,刺得面前人千疮百孔,“如今且问问你……当他们死在你手里,变成那不人不鬼的野兽,内心是否也饱受煎熬?你……后悔吗?” 后悔吗? 期子凤即使身上流有古月王的血,但他自小被收养在青岚学宗,受着正统武学的教导,有着天下第一且德高望重的无为学士作为师尊,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生活和前程,但他被妖道认出来的那一日,就自己放弃了。 “贪婪,野心葬送了幸福,本王见得太多了,现在的你什么都没有……呵呵……你跟我一样,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哈哈……”昭王一双如同深渊的眼睛,带着满满的恶意,一双双森冷的白骨从地狱里垂死挣扎出来伸向期子凤,似乎想要拖着他一起沉入底下,永不超生。 下一瞬,他猛地被甩了出去,身体重重地撞击在残存的石碑上。 “唔……咳咳……”他吐出了一口血,看着似乎又变得岌岌可危,但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依旧闪烁着残忍的笑,“死,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解脱,你继续挣扎吧,我……不奉陪了。” 宣宸伸手抓向一块石头,边缘锋利,正要抹向自己的脖子,却被无为一把掐住手腕,动弹不能。 “想死,没那么容易。”只见期子凤阴森森地说,“既然你我都是孤魂野鬼,那就给我看着,我这个鬼是如何掌控这个国家,让所有人都向我俯首称臣!” 时至今日,他毫无退路,也必将成功。 他告诉这些牺牲都是必要的,他是古月王的遗脉,天生尊贵,合该站在天下之巅。 哪个皇帝不是寂寞的呢? 宣宸垂下眼睛,掩住了唇角的笑意,他张开手指,石块倏然落地,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期子凤也不指望从宣宸口中知道解毒之事,但就那些高手的状态,哪怕解了毒,别说恢复如初,就是走动两步都别想了,光靠江湖那群乌合之众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过饶是如此,在青岚山下的武林高手连夜围攻上来之前,他还是带着龙煞军,劫持着昭王,离山北上。 * 皇都,向来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权力中心。 华怡郡主紧急带着三十万大军疾驰奔赴京,她面色凝重,咬牙切齿道:“宣钰那蠢货,别的本事没有,背后捅刀子的本事简直跟他老子爹一脉相承!” 宣遥一接到宣宸的信,便集结军队驻守西南,日夜派人盯梢边境好提前拦下那群活死士兵,虽然她巴不得朝廷赶紧完蛋,自己好揭竿而起,但放任异族进入中原,与虎谋皮之事她是干不出来的。 可谁能想,她这边严阵以待,北边倒是广开大门。 北方的边民大都府本就立场不坚定,皇帝一个指示下,正好让这一万大军过界,看笑话一般等着将中原王朝搅得天翻地覆,好借此摆脱诏安,重新自立为王。 第148章 “难不成宣钰指望古月余孽对付宣宸,好巩固他的皇权?”那简直太可笑了! 她气不顺,一路骂骂咧咧,恨不得立刻出现在皇宫好拧下那昏君脑袋。 旁边的赵奇听着,默默地把面罩往上提一提,华怡郡主虽然在骂皇帝,可惜当年有眼无珠,自己也被扫射地体无完肤。 他弄清古月之事后,便同莫境河一起与西南大军汇合,如今跟着前往京城。 不过此刻,京城大门大开,选秀在即,不管地方上愿意还是不愿意,真有女儿送过来还是趁此浑水摸鱼,总之,京城里人来人往,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物。 裴星悦再一次单枪匹马地进京,先期子凤一步到达,只是行走在大街上,总感觉到一阵阵的诡异。 若说一年前,京城上流繁花似锦,底层百姓困苦劳顿,至少还充斥着纸醉金迷的腐败,但如今,街道上店铺关的关,只有零星几家杂货米油不得不开以外,大白天百姓都不愿上街,更别说那些流动的小摊贩。 明明这里不确认,但似乎一下子少了活人气。 裴星悦握着剑,站在坊街岔路上,最终他朝着丰兴坊走去,没有敲开尚书令府的大门,而是直接一跃而起,翻过围墙进了里面。 此刻的宋成书正一脸头痛地扶额坐在书房里,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他蓦地站起来,脸上多有惊觉。 然而待看清来人,又是一阵诧异,“星悦?” 裴星悦道:“府里很安静,你把她们都送走了。” “都走了,去江州避避风头,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宋成书见到儿子,眉宇间的愁绪都淡了不少,他离开书案,一边倒茶,一边说,“别站在门口,进来说话。” 裴星悦踏了进去,“明哲还在陕州没回来。” “不回来才好,现在京城乌烟瘴气,人人自危,他在这里,为父还要多担心一分。对了,王爷呢?你回京,可是王爷有什么指示?”宋成书把茶盏递给裴星悦,目光中带着一分殷切。 昭王一走,皇帝没了压制,什么荒唐事都做出来了,打着选秀的名义,招了一堆牛鬼蛇神进来,弄得人心惶惶,百姓噤若寒蝉。 别说天黑之后无人上街行走,就是白日里也害怕那些形如鬼怪的东西突然出现,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被养在什么地方。 即使是再自私自利的奸臣,都开始念叨着昭王回京,好镇压越发癫狂的皇帝。 然而裴星悦却沉默下来,“宣宸在他们手上。” 宋成书一怔,接着蓦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昭王他……” “嗯,龙煞军也听从他们吩咐,他现在孤身一人。” “这,这……”宋成书身体一麻,惊得眼睛发直,坐了下来,“这该怎么办?” 裴星悦斜睨过去,似笑非笑道:“你也打算逃了?” 作为当朝老狐狸,宋成书很清楚皇帝这种引狼入室的行为绝不可能获利,不仅坐不稳皇位,怕是还得成为幕后之人平泄民愤的垫脚石。 而原本寄予希望的昭王竟然身陷囹圄,想到那糟糕的身体,连龙煞军都丢了,他还能怎么活? 宣家天下至此结束,世道可是要大乱了! 各种利弊在心中一一划过,可忽然,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噤。 明明已经入夏,可就在方才,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变冷,再抬头时,就见裴星悦正面无表情,甚至眼底寒霜地看着自己。 “咳……为父是这种人吗?”宋成书气短,一点也不承认听到这个噩耗的确有这种打算。 裴星悦拿起剑,以指尖抚过锋刃,他赶路急切,连上面的血迹都不曾擦去,染上指腹,形成暗红,弥漫着血腥气。 他温和地说:“那最好,等期子凤入宫,皇宫必定设宴,届时邀满朝文武参加,你就带我去。” 那可是宫变啊! 哪个嗅到这种危险气息的人还往里面送? “凡是官员都要到场。”裴星悦一字一句道,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搁在桌子上。 那块沉甸甸的昭王令,若放在以前,宋成书二话不说必定听命,但现在…… “宣宸虽然手中没有龙煞军,但他还有我。龙煞军能做的,我都能做,龙煞军做不了的,我也能做。此事不成,整个京城的文武百官都睁眼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裴星悦是江湖少侠,素来不滥杀无辜,可是这朝中大臣,有无辜的吗? 他抬起手接着狠狠一握拳,一道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震荡开去,接着宋成书便听到一阵阵轰鸣声。 他蓦地起身开门出去,只见府上那些错落有致,高低起伏的湖边假山统统化为了碎石粉末,坍塌了。 他惊得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一个身影出现在湖上,悬空踩着水面走向随波起伏的荷花,接着蹲下。身轻轻抚摸着湖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温柔道:“这些花,是宣宸最喜欢的,我还是要送给他。” 他朝宋成书轻轻一笑,接着闪身离开了。 府中家丁听着动静,拿着刀剑纷纷赶来,一看到湖边光景,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 今日**寺彻夜通明,宋成书一直在思索那些令百姓闻风丧胆的鬼东西在哪儿,如今正包围着这座古寺。 要论京城之地,期子凤还有谁令他忌惮,无疑便是国师了。 正好**寺地处偏僻,修建于高山之上,即使动静再大,也不会引起恐慌。 然而此刻, “师叔,不必坚持了……还是保护您自己要紧。” “方丈,我不行了……” “嗬嗬……”有武僧一边抓着脖子上仿佛蜘蛛丝一般的青筋,一边踉跄地往外走,似乎害怕停留在原地,会扑向自己的师兄弟。 无尘大师一掌按在静心小和尚后背,将内力渡了过去,面前的小和尚一边哭一边双手合十,不停地怂念着经文,最后他念着念着,年不下去了,“师父,你杀了我吧。” “不怕,不怕,易筋经都学会了,怎么能轻易认输呢?”无尘大师的面容依旧愁苦,然而眼眸中却浮现着浓浓慈爱,“静心静心,邪魔不侵。” “师父……” “人生来孽障满身,注定坎坷不平,记住,这不过一场劫难罢了……我佛慈悲,虽九死必有一生,渡求生之人……”身后的声音逐渐虚下去,浓重的气喘逐渐增强,这是逐渐失去理智,转为野兽的迹象。 然而无尘的内力却更加毫无保留地输送过来,浩然的力量将静心体内不住蔓延的毒素包裹住,抑制了它的伸长。 接着一股大力将他地上一把扯了起来,“徒儿,走吧!” 在无尘彻底狂暴之前,静心被一掌推出了殿门。 不悟盘坐在山寺之前,座下金莲层层漫开,佛光普照,恍如金佛降临,他以一人之力抵挡了那一万活死状态的古月士兵。 然而,即使如此,被下了毒的大宗师面色也逐渐转为难看。 即使是不悟也想不明白,以**寺对宣家王朝的忠诚,以皇帝此刻还不稳的地位,怎么会将他身边的定海神针拔去! 有他在,哪怕是与古月余孽共谋,也不至于在翻脸之时毫无还手之力! 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他抬头望着山寺的上空,今夜圆月,却充满了荒谬和肃杀。 “方丈,送他离去。” 无尘的声音自身后而来,气短不继,可见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不悟没有回头,巨大的金佛伸出手接住了这个小和尚,只需一眼,他便知无尘几乎倾其所有内力替静心控制住了毒素,也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徒弟身上。 **寺今夜大劫,能逃一个是一个。 不悟抬起手,轻点静心眉心,“阿弥陀佛,望我佛慈悲。”他的内力毫无疑问远高无尘,在压制毒素之上又将佛门绝学及自己所悟凝练其中,若这小和尚有悟性,将来未必没有大造化。 接着金佛之掌对着山门下的古月士兵挥下,浩荡的佛光以及巍峨如山的力量碾压之下,直接清扫出一条下山的通道。 “去吧。”浑厚的气劲自静心身后推出,将他送往山下。 静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方丈,师父,我能去哪儿?” “昭王。” 第106章 佛灭 宣宸摆出一副活腻的模样, 却被无为一路吊命到京城,倒是难得悠闲。 而裴星悦一路快马加鞭,却要替他安排诸多事宜。 江湖最顶尖的五大门派高手虽然被期子凤的蛛王毒素给废了, 但聚集在青岚学宗山下的三教九流, 凑一凑也能凑出数百人的高手队伍。 特别是在蜀地,黑水旋涡中被裴星悦随手救下的至臻老者, 在下三流中有不俗的威望, 裴星悦一句话,便带领手下跟着来京。 但凡皇帝设宴请百官, 这些江湖高手皆可扮做随从,或者低阶官员进入皇宫,伺机而动。 不过论京城地界, 最强有力的支援, 还是得属国feng寺。 第149章 若有国师加入, 即使不对付期子凤, 能牵制住无为, 也能增加一截胜算。 可惜裴星悦还是晚了一步, 他骑着骏马赶到山下,正要拾级而上, 却忽然听到一个踉跄的脚步从上往下, 由远及近。 一个人, 似乎很慌张。 “昭王……昭王……昭王……” 静心一路念着,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住悲痛,让自己有前进的方向, 小短腿拼命地跑着,可是山径通幽,曲曲折折, 在此刻却仿佛看不到尽头。 “谁能来……救救我们……师父……方丈……”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呼啸的风自耳旁而过,忽然,他冷不丁地撞到前方马腿,顿时令他头晕脑胀,即将栽倒的时候,却被一把捞起。 “静心小师父?”惊讶的声音有些熟悉。 静心抬头看向来人,红衣,长发马尾,长相俊俏得不像话。 “裴施主……”他呆呆地唤着。 “是我,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黑夜里,视线受阻,裴星悦一时没有看清,但渐渐地他发现不对劲了。小和尚哭得稀里哗啦不说,身体一阵热一阵冷,像是体内有气劲在流窜。 他立刻抓其手腕把脉,脉象却是一片紊乱! “怎么回事?” “皇后来国feng寺礼佛……暗中下毒……全中招了……”静心说得断断续续,身体越来越虚弱,可他的却紧紧地抓住裴星悦的衣袖,努力睁着眼睛说,“裴施主,快……救我师父,方丈支撑不了多久的……求求你,救救他们……” 话落,一阵疾风从山上吹拂下来,卷起了无数残叶,拂过裴星悦的脸颊,令他感到一阵恍惚,耳畔似乎听到了渺渺梵音,激起万般大悲大痛,然而再抬头佛光之下,又让人的心灵趋于平静。 深幽古刹,万籁俱寂,在此刻亮如白昼,金光普照之中依稀有佛虚影俯瞰。 能与无为齐名的不悟,即使身负毒物,却依旧引动天象形成具化。 静心悲痛欲绝,“方丈——” 裴星悦怔然,下一瞬他拎起小和尚,以轻功化极,冲向古寺山门。 快! 然而…… 佛光犹如金箔簌簌落下,坐在山门前那照旧一身朴素黄衣,手拿古旧佛串的老和尚,此刻已经低下了头,于风中,火光下一动不动。 “方丈……方丈……”静心从裴星悦的手中挣扎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不悟。 然而只是稍稍一碰,老和尚的身体便如斑驳的雕塑,枯黄的树叶那般风化、碎裂。 在被毒素彻底侵蚀,控制成弑杀的野兽之前,他给了自己一个灰飞烟灭。或许这世间还有办法祛除毒素,但他不允许佛入地狱,反拎起屠刀对向世人。 裴星悦抬起手冲着不悟抱了一拳,闭上了眼睛。 自己曾在国feng寺中受其指点,习得佛门绝学,对这位大宗师的胸襟和宽容,心生敬意。如今未免自己为祸人间,竟以这般惨烈的方式圆寂,实在令人痛心且敬佩不已。 “对不住,来晚了。” 他回头看着山门下那重重的树林,感觉到有黑影如潮水一般退去,没有气息,只有细索的声响,仿佛僵死的尸虫融入了黑暗。 裴星悦眼里带着浓浓的厌恶,却没有追上去,山门前,在不悟的具化象下,即使是五感尽失,毫无生气的活死士兵,也被碾碎了不少。 若非不悟身中剧毒,不然以他的功力,这上万士兵又能奈他如何? 可惜……大舜的皇帝不想让他活着。 静心跌撞地往山寺里跑,“师父……” 那一片山头,曾有檀香阵阵,木鱼声声,拥有着百年古树的祥和安静之地,如今火光冲天,将那些发狂暴动的和尚围困在里面互相厮杀,以至于头破血流,断肢残臂都不曾停息。 裴星悦见此,一把扯下腰间水囊,炽热极致的内力释放之下,直接以大宗师之威震开了胶着在一起的和尚,接着一人一口灌进去。 幸好知道来京城,免不了要跟蛛王之蛊打交道,水囊他都是随身携带的。 裴星悦的武功碾压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所有的和尚都放倒了,只是国feng寺中的几位长老却坐化在火圈之上,以自身为燃料,束缚住这些发狂的弟子,才没让他们冲下山为祸。 其中便有无尘大师。 静心呆呆地望着火光中逐渐碳化的苦眉老和尚,这个时候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跪在师父面前,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久久难以起身。 裴星悦随这老和尚学易筋经,见此心中也多有悲哀,他算是静心的师弟了,于是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将水囊递了过去,“还有一点,小师傅,你喝了吧。” * 皇宫里,听到国feng寺被灭,国师圆寂的消息,太后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顾不得整理仪容,直接去找皇帝。 此刻深夜,天边已经拂晓,然而皇帝醉醺醺地歪倒在一旁,听着丝竹靡靡音,看着翩翩妖娆的舞女,好不快活。 太后的忽然闯进,令歌舞戛然而止,瞧着她阴沉嫌恶的脸色,皇帝摆了摆手,令所有人退下,只有皇后穿得一身端庄肃穆,温柔得体地斟上一杯茶,递到了皇帝的面前。后者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口,重新吐了回去,接着被搀扶着站起来,笑了笑,“母后怎么来了?” “皇儿,国师死了!” 皇帝顿了顿,似乎酒劲还未散去,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接着他恍然地附和了一声,“嗯,是死了。” 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毒杀了他?” 皇帝满不在乎道:“是啊,废了好大的劲,那些和尚软硬不吃,武功又高,想杀他们还找不到机会。正巧皇后替太子点长明灯,国feng寺不得拒绝,这才有了机会。” 他说着回头牵住皇后的手,温柔地摩挲着,“还是皇后懂朕。” 皇后温婉地微笑,眼眸中含情脉脉,“为了皇上,臣妾什么都能做。” 皇后自从小产回宫,整个人都变了,越发地恭顺贤良,宽容大度。 选秀是她提的,莺莺燕燕是她找的,凡是皇帝想做的,她都不遗余力地去做,即使是下毒也不眨一下眼睛。 唯一的诉求,便是替她那未成形,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封为太子。 太后见此夫唱妇随,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噤,明明是夏日之夜,却毛骨悚然,不敢深入多想,她说:“不悟是大舜的国师,有他在,哪怕那古月妖孽有所异心,我们也不用害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自我断臂吗?” “断臂?”皇帝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反问道,“那秃驴是谁的臂膀?朕给过他机会,为我所用,可他呢?眼睁睁地看着朕被宣宸那贱种踩在脚下,割腕放血,甚至弑君也无动于衷!他留在京城,不是为了守护大舜,而是宣宸的爪牙,监视朕的!朕怎能不杀之后快?” 皇帝每每想起那些屈辱的画面,便恨得牙齿痒痒,面露癫狂。 国师国师,护的是国!而他,宣钰,进太庙告天地,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是天子!不悟护的应该是他,这才是忠心! 太后闻言眼眶含泪,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皇儿,娘知你心中苦楚,可是那古月余孽不好相与,那毒物、那死士太过可怕,没了国师,你又如何该与之相抗?届时,他反过来对付你,又该如何?” “哼,不过是个异族,大不了按照之前所约,割南北东西,送他一块领地,不过西南王府可没那么容易啃下,宣遥那女人比皇叔还强硬,有的好打了。”皇帝恢复平静,带着看好戏的漫不经心,他回头望向皇后,脸上露出一丝怅然,“说来若是国师乖乖就范,不自我了结,哪怕失了理智,也能为朕尽忠,这块地,朕就不必给了。可惜和尚就是和尚,轴得很,竟宁死不屈!”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皮抖动,怒火燃烧。 皇后闻言,跪下来请罪,“是臣妾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皇后平身吧,死了便死了,否则宣宸进京,那老秃驴怕是还会想办法救他,一身内力,便宜谁呢?说来若非那小子被邪物所控制,朕这把龙椅早就易位了,如今他成了阶下囚……”皇帝想到这里,脸上露出兴奋的光芒,“来人。” 门外的太监立刻垂头进来,恭敬道:“皇上。” “一年前,朕设宴款待昭王没成功,一年后,那就再来一次。三日后,宫中大宴,朕为昭王接风!”皇帝说完回头看向太后,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异色,微笑道,“母后,你觉得如何?” 太后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有些心力交瘁,她叹道:“自是由皇帝定夺。” 第107章 癫狂 无尘的内力、不悟的内力包括静心小和尚自己的, 都匆匆忙忙地全部挤压在这小小的身体内,之前为压制凶残的毒素暂且相安无事,一旦毒素祛除, 这三方内力便开始排斥了。 静心只不过是一个脱凡境的小和尚, 虽习有易筋经,但那相对稀薄的内力根本抵挡不住无尘和不悟的碾压, 若无人帮着疏离, 必然爆体而亡。 第150章 好在,裴星悦虽然救不下国feng寺, 但至少能缓解静心此刻的危机。 不管当初是不是看在昭王的面上,国feng寺才传授裴星悦佛门心法,就冲无尘毫无保留地教导易筋经, 国师替他控制住随时暴动的内力, 裴星悦也要替国feng寺守住这个传人。 他没有将不悟和无尘的内力驱散, 而是将它们分别锁入静心周身的气海大穴之中, 随着这小和尚的实力提高, 逐一解开气穴, 再一点一点融合这两人的内力,不说一日千里, 但修炼速度也要较常人快出一大截, 突破至臻, 达到合一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国feng寺遭逢大难,死伤惨重,姗姗来迟的宣渺踏进这百年古寺, 她之前留在青岚学宗帮着那些解毒之后的五大门派高手治疗后遗症,这时才赶回京城。 然而看着这大火焚烧过来的景象,不由震惊道:“宣钰是疯了吗?他难道不知就因为国师在, 他才能活到现在?” 宣宸弑君弑兄的念头从来没消失过,不过是看在国师的面上,才不过是露露獠牙,吓唬几下而已,否则早就跟先帝作伴去了! 国feng寺的长老们虽都一一圆寂,但是弟子大多保全,当夜不在山寺中的弟子们听闻噩耗回来,如今正在照顾师兄弟。 裴星悦将小和尚交给她,目光泛冷,“他该死。” “你要去哪儿?” “皇帝今晚设宴,我自然要去凑凑热闹。”裴星悦握着黑剑,一步一步下了山门。 而宣宸,也该到了。 * 大舜的文武百官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动作快点的还能送妻儿老小离京,动作慢点的只能全部滞留,因为城门已经封闭了。 不管是以昭王马首是瞻的中书令,还是皇宫中龙椅上迫不及待的那一位,都等待着那场接风宴,少了文武百官怎么能行? 今夜,皇城不设宵禁,然而街上却空无一人,百姓们早早地门窗紧闭躲在家中,祈祷着这注定风雨交加一夜平安渡过。 夏日,雷雨众多,白日还算天晴,可到了傍晚,却开始阴云密布,大地闷热潮气仿佛一座蒸笼,随着头顶黑云,压抑得人喘不过起来。 与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不同,那时候的百官还算着各种利弊得失,抱着投机取巧的站队心理走进大殿,但今夜,却是如丧考妣,甚至有的已经写好了遗书。 皇帝疯狂,与异族妖孽为伍,是为大忌。 听闻摄政王已被生擒,眼看着大舜这条行驶三百余年的庞然大物终于要分崩离析,他们并没有迎接新王朝的期待,而是等着被沉在水中,在迎浪打来之后,留下满地尸体。 满座的珍馐,闪烁着动人的色泽,除了高高于上,穿着尊贵龙袍的皇帝在皇后倾倒美酒之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其余无人动作。 皇帝看着下方垂头仿若木偶雕塑的百官,嘴角泛起冷意,目光直刺为首的尚书令,“宋爱卿怎么不喝,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宋成书下意识地抬头,裴星悦与他一同进宫之后,人影就消失了,也不知道隐藏在什么地方,包括那些随从和武林高手也没了踪迹。 闻言,他抬起手拱了拱,恭敬道:“回禀皇上,夏日炎热,老臣脾弱口淡,是以用得少。” “哦?你们也是吗?”皇帝扫过一众大臣,后者纷纷抬手附和,于是皇帝笑了,“来人,把光禄寺都拖出去,砍了。” 才上任一年的光禄寺卿顿时全身泛冷,瞬间麻了四肢,噗通一声跪下,惨叫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不一会儿便是头破血流。 坐在席位上的大臣瞠目而视,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心说这是在学昭王的暴戾吗?但昭王也不过杀了主事之人,皇帝这是要将光禄寺屠戮干净吗?只是因为大臣没胃口,不动筷? 荒谬! 宋成书当即拿起筷子,开始吃桌上的饭菜,一口接一口,其他大臣有样学样,不管冷的热的,好吃不好吃,直接往嘴里送,生怕皇帝继续下来,开始砍其他大臣的脑袋,不一会儿,那只是当摆设的菜肴就下去了一半。 皇帝见此满意地笑起来,果然,对这些人太过“仁慈”才让他们有恃无恐。 一旁的太监见此喊道:“奏乐、起舞。” 顿时,丝竹礼乐响起,美艳舞女鱼龙而入,在这大殿上和着乐曲翩翩起舞。 皇帝一手举杯,一手拍打着节奏,似乎乐在其中。 正在此时,内侍进来禀告道:“皇上,镇国大将军已捉拿叛贼,正在殿外等候。” 此声一落,歌舞骤停,然而百官却纷纷纷纷转头看向身旁,低声询问。 “哪儿来的镇国大将军?” “叛贼是谁?” 他们彼此对视,却又暗暗地摇了摇头。 吏部尚书下意识地看向上峰,只见宋成书皱着眉也是一脸茫然,这个任命可没有经过他。 然而丹壁上的皇帝却重重地击了一掌,眼中带着兴奋的光,站起来长袖一挥,高声道:“宣!” 四扇殿门被禁军推开,被歌舞掩盖的闷雷声随之闯入大殿,直接将众人的思绪拉到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 “轰——” 突然,一个亮如白昼的闪电劈开黑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大雷鸣下,门口出现了一团团黑影,只见黑衣黑甲挎刀的铁血士兵再次如同噩梦一般出现在门口,带着越发冰冷的死寂,淌着犹如墨汁一般的雨滴,接着沉默地跨进殿内。 每个人睁圆的眼睛,吓得屏住了呼吸。 “龙煞军……” 这幅画面与一年前的太像了,每个劫后余生的大臣回去都连续做了几宿的噩梦。 难不成还要来一次? 连丹壁上的皇帝在乍然见到龙煞军的时候,也下意识地麻了四肢,全身发凉,总觉得下一刻宣宸会不紧不慢地踩进来,然后对着他阴森森地发号施令:“杀了他。” 他慌忙往后一退,脚跟抵到了冰冷的龙椅,动作幅度太大,震得额前流冕晃动。 “皇上,您怎么了?”一旁,温柔的皇后疑惑地看着他。 皇帝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这不是一年前,龙煞军也不会再听从宣宸的命令。 想到这里,皇帝镇定下来,握紧双手压抑着激动问:“朕的镇国大将军何在?” 随着他的话,众人的目光不禁跟着望过去,只见龙煞军瞬间侧过身,分开一条通道,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带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走进大殿。 那年轻人的面容极为陌生,像一位读书人,倒是一旁的老者,大家越看越怪异。 乍一眼仿若高人,再细看目光向前,空洞无焦,表情与其说是冷漠,不如是僵硬,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年轻人身边,仿佛提线木偶一般,不像活人。 这个发现令大臣们心底产生极度的不安,隐约已经猜出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两人于丹壁下站定,接着抬手抱拳算是行了一礼,“见过皇上。” 腰杆子都没弯,下巴依旧都没垂下,这个礼可谓敷衍至极,大臣们瞬间猜测到了他的身份,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只觉得真不愧是父子,先帝的荒唐和自大,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儿子身上,甚至“青出于蓝”地更加愚蠢,竟然将异族封为大将军! 这一看便是狼子野心,也装都不装一下。 宋成书见此,暗暗一叹,大舜真是完了,至于那个反贼,结合裴星悦的话,无疑是被劫持的昭王。 皇帝虽有不满,不过相比起接下来即将看到的那个人,这一切都微不足道。 期子凤一看就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只觉得这般富饶的中原大地,被一个这样目光短浅的帝王所统治,实在是荒谬可笑,不过也因为他的昏庸无道,才有他的可乘之机。 他笑了笑,抬手一挥,龙煞军再一次往两边退开一步,只见磅礴的雷声中,一个人被两名龙煞士兵架着拖进来。 对,拖。 昭王的身体实在太差了,气若游丝只剩一口气,若不是无为一路用内力吊着,这会儿大家能看到的只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此刻饶是拖,士兵也是小心的,生怕太粗鲁掐断了昭王的命线,让想要羞辱、泄愤的皇帝大失所望,让等待着看兄弟相残的期子凤落空。 在宣宸被拖进大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怎么回事,龙煞军竟然反水了? 过去了几年,不是没人想要策反龙煞军,但没有一个成功的,因为那就不是个正常的军队,对金钱女人毫无欲。望不说,甚至无法交流。 在天下人都认为龙煞军永不背叛昭王的时候,不过一年的时间,昭王反而被昔日手下拖进大殿! 虽然早就从裴星悦口中得知,但乍然看到这一幕,宋成书依旧难以置信。 “皇上,人已经带来了。”期子凤淡淡道。 皇帝迫不及待地丹壁上走下来,差点被拖地的龙袍绊倒,他已经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如今这个场景是他做梦都想看到的。 第151章 不可一世的宣宸匍匐在他脚下,等着任他折磨鞭笞,任他打骂蹂躏,之前加注在他身上的屈辱和痛苦,他都能一一还回去,甚至百倍千倍! 他们是同胞兄弟,却也是一生死敌,但如今他赢了,宣宸成了他的阶下囚! 皇帝看着宣宸奄奄一息的模样,抑制不住大笑起来,胜利的喜悦充斥他的四肢百骸,他看不到周围的大臣,看不到宫人,看不到期子凤……他一把掐住宣宸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冷冽又残忍地说:“瞧瞧,这是谁啊?你不是想杀朕就杀朕,想割血就割血,说一不二的摄政王吗?宣宸,你没想过还有落到朕手上的一天吧?” 那冷如冰冻鸡爪的手令宣宸皱了皱眉,尽显脆弱的苍白脸上,如渊的眼眸中染上一分厌恶,如同看秽物一般嫌弃道:“我怎么可能会落你手里?” 皇帝愠怒,“你说什么?” 宣宸嗤然,瞥了一旁的期子凤一眼,“我不过是落他手上罢了。” 这有什么区别,皇帝册封异族余孽为大将军的条件便是抓住宣宸,由他处置。 “嘴硬,朕现在就能活刮了你,将酷刑一件一件用在你身上,今日无人能救你。”皇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憎恨,带着嗜血的残忍。 然而宣宸却闷咳起来,哑着声音说:“我要喘不过气了……”他的眼睛逐渐合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下一瞬,无为的一只手捏住了皇帝手腕,只听到期子凤微笑道:“皇上,有话慢慢说,莫要动粗。” 如今的昭王脆弱得好似一个丝线,稍一用力就能死给你看,期子凤就算没有裴星悦那样呵护备至,也是除了自由予求予给,怎么可能会让皇帝轻易就毁掉他的计划? 无为只是轻轻一捏,皇帝只觉得掐着宣宸手腕的手骨要碎了一般,他蓦地放手,怒不可遏地看向期子凤,“你想毁约?” 毁约? “怎么会?”期子凤轻笑了一声,“不过既是约定,皇上是否先履行您的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 百官闻言纷纷低语,皇帝的脸色却一阵黑一阵白。 割北境五百里领地给古月自治,划黑土山脉为分界线……这种事情,要当着文武百官的宫宴里说吗? 第108章 作伥 皇帝既是再昏庸, 也知道这种卖国割地之事难以启齿,私下里也就罢了,堂而皇之地在宫宴上宣布是怕自己的皇位坐太稳吗?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 期子凤看似温和有礼, 实则咄咄逼人;朝臣瞧着胆怯,但目光中闪烁着各种心思。 一时间骑虎难下, 只剩脸皮抖动。 宣宸站得累了, 冰冷淡然的目光朝一旁瞥去。 即使身为阶下囚,看着虚弱至极, 奄奄一息,但昭王殿下不经意的目光依旧**带箭,锋利非常, 仿佛猛虎收爪蛰伏下来, 等待着致命一击。就看方才挑衅皇帝的姿态, 可不像是束手就擒的人。 被他注视的那名大臣顿时心脏收紧, 冷汗落下, 艰难抉择之下, 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椅子搬了过去,只见昭王毫不客气地坐下, 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这一举动, 让皇帝的眼睛顿时如同喷火一般愤怒, 那大臣瑟缩了一下,却见昭王抬起手往后挥了挥,便赶紧退下去。 “皇上, 金口玉言,都答应人家,就别吞吞吐吐了, 难不成还想反悔?”宣宸的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托腮说着火上浇油的话。 期子凤闻言看了过来,眯了眯眼睛,宣宸坐得四平八稳,理直气壮道:“本王身体不好,坐一会儿不打紧吧?” 期子凤笑着颔首,“自然。” 宣宸又道:“本王喉咙难受。” 无人斥其得寸进尺,甚至诡异的是,之前那名大臣在搬了椅子之后,似乎破罐子破摔了,又亲手斟了一盏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宣宸面前,竟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稳稳地站队。 昭王殿下挑眉,面露满意之色,施施然接过,不缓不急地呷了一口,接着抬眸看向皇帝。 一个在丹壁上,身穿华贵龙袍,居高临下;一个坐在殿中,风尘仆仆,是为阶下之囚。可如今的局面,被架上在火上炙烤的却反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后者却好似坐在台下看戏,等着随手打赏。 这一幕几乎逼疯了皇帝,他好不容易看到宣宸的狼狈,被人所俘,怎还能若无其事地又是坐又是喝,舒坦地堪比皇帝? “杀了他,朕立刻就宣布!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他眦眼欲裂,内心像蚂蚁啃食一样难受,理智瞬间抛到了脑后。 “皇上下旨,大舜军撤出黑土山脉之后,自然会得偿所愿。”期子凤不缓不急地说。 “朕是皇帝!”宣钰怒吼道。 宣宸闻言,面露怜悯,魔怔人就跟疯子一样,越是发狂却显无能,话语权也就越小,试问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承诺。 期子凤不语,只是笑着等待。 “好好好,你要旨意是吧,来人,拟旨,封大将军期子凤为古月王,以黑土山脉为限,北境具归其封地!”被逼到极致的皇帝不管不顾,竟这么当场下旨。 那声音即使在雨夜之中也是歇斯底里,犹如闪电劈在众臣脑袋上,听得是一清二楚。 所有的大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哪怕再尸位素餐的人也听不得将国土轻易让给异族的话,更别说这是出自皇帝之口,只是为了杀掉昭王。 荒谬,太荒谬了! 从古至今,那片土地都属于中原王朝,一朝一代都不曾退让一步。 宋成书第一个跪下来,沉声请命道:“请皇上收回成命,率土之滨,不可丢失一寸!” “请皇上收回成命,大舜国土,怎能让与异族?”百官们跟着跪下来,没有一个犹豫的。 这要是成了,后世子孙不得掩面自唾,这是千古罪人啊! 皇帝的旨意不是想宣召就能宣召,中书省不愿草拟,门下省直接驳回,尚书省更是拒不执行,那这份诏书就是一个屁,哪怕金口玉言也得吃回去。 皇帝震惊地看着唯唯诺诺的官员,明明胆小怕事却在此刻驳斥圣意! “你们敢抗旨!” “请皇上三思。”百官俯首磕头。 期子凤心中轻轻一叹,果然这个皇帝一点用都没有。 皇帝顿时面红耳赤,再看宣宸嘴角噙笑,仿佛再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的神情,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那晚,被龙煞军钳制着按在椅子上,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怎么会这样? 他眼眸充血,死死盯着宣宸,喉咙中传来一抹猩甜,却是气急攻心,他很清楚昭王不死,他得永远活在这个阴影下,摆脱不了这个噩梦。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宣宸,“都不动手,那朕亲自来。”忽然,他抽出袖中的匕首,对着宣宸的胸口刺过去。 宣宸目光锐利,拼尽全力抑制住体内差点暴走的金蚕蛊,然而在此之前,无为已经将皇帝扭住,按在了地上。 脚步虚浮,武功荒废的皇帝怎么可能在眼皮底下杀掉昭王? 尖叫声从妃嫔处传来,皇后愤而起身,“放肆!” 禁军统领出掌攻向无为,后者只是抬手便轻松挡下,接着大宗师无形的威压释放,顷刻间就让统领失去动弹的机会。 在这里,无为的实力可谓是碾压,龙煞军也在第一时间抽出冷刀,面对禁军。 一瞬间,期子凤撕掉了最后一点面上恭敬,露出嗜血獠牙。 “皇上!”这番变故令人惊讶,而无为会动手,可见期子凤对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心,与昭王一样,轻易就能捏在手里。 此刻,朝臣们发现在龙煞军被古月余孽掌控在手中后,这个大舜王朝其实已经易主了。 而这个窃国恶贼却是皇帝亲自放进来的。 这时,昭王低头看着被按在地上的皇帝,淡淡道:“听说不悟死了,死在你手里。” 皇帝龇牙咧嘴,怒目而视,“那又如何?” 宣宸轻轻一叹,怅然道:“可惜了,他若在这里,你岂会如此狼狈?” 期子凤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便是因为国师死了,皇帝身边没有合一境倚仗,不对,连至臻境都没有,手上又无兵权,不过是坐着这把椅子,穿着龙袍的木偶罢了,谁会拿他当回事? 在无为被制作成了傀儡,不悟该是这天下第一人了。 期子凤是有顾忌的,但是在国feng寺被灭的消息传来之后,他高兴极了。 这就是天意吧,也不知道不悟在死之前后不后悔曾阻止昭王弑君? 皇帝嗤然,“他若在这里,岂不是立刻出手救你,朕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联手来对付朕!” 他可以丢失国土,可以失去皇权,反正有昭王在,他这个皇帝从来都是摆设,但他不能忍受宣宸能活下来! 可是,这个时候,宣宸却说:“当权臣被俘虏,又救回无望之时,第一件事便该杀了他。” 第152章 这轻飘飘的话语落在皇帝的耳朵里恍如神镭炸响,“你说什么?” “老和尚不忠于任何人,他只忠心宣家王朝,然而宣家的帝王却亲手撕了这张护身符。”宣宸讥笑着,一字一字犹如尖刀,一刀一刀地划开皇帝的心,剖得鲜血淋漓,苦胆碎裂。 “不可能……”皇帝喃喃道,“你骗我。” 宣宸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觉得唏嘘,这世上真有这么该死的人吗?那和尚难道真看不出来宣钰有多无可救药吗? “昭王说的没错,我一直在担心不悟大师会亲自来取昭王的性命,为此戒备许久。”期子凤觉得有趣,又往皇帝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 皇帝整个人都恍惚了,无为缓缓放开他,他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神情似哭似笑,但逐渐的,眼神狠毒起来。 “你想干什么?”他看向期子凤。 “自是当皇帝了。”宣宸代替回答。 期子凤笑容变深,“还是王爷懂我。” “皇帝?一个异族?”宣钰可笑道。 “有什么关系,不听话的就杀了,摇摆的掐住命脉,不归顺也得归顺,接着把军权收拢,宁死不屈的用毒控制,再硬的骨头也只能躺进坟墓里,等所有反对的声音都消失,这皇位便是囊中之物了。待登基之后,改国号,推恩令,百姓早已苦大舜久已,苛捐杂税但凡少一半必将感恩戴德,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谁还记得王朝姓什名谁,只知道前朝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当今勤政爱民,自得拥护。” 昭王殿下似乎忘了自己也姓宣,就这么毫无芥蒂地将自己放在叛贼的位置上侃侃而谈,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而且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恶毒,生怕大舜气数未尽似的。 说到这里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道:“区区一个古月王算什么,一片苦寒的北疆岂能满足,自然只有中原之主才配得上期公子,不是吗?” 还跪在地上的朝臣们全部都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这俩兄弟。 先帝造孽,就留存这两个皇子,没想到一个愚蠢至极,一个恶毒至深,不知道宣家列祖列宗见此,作何感想? 连皇帝都懵了,“你……” 他万万没想到宣宸跪得比他厉害,这哪儿是与虎谋皮,明明是为虎作伥! “啪啪啪!”一阵击掌声传来,却是期子凤惊叹地看着昭王,波澜不惊的眼神终于起了波澜,似乎被说中了心事,目光灼热带着奇异的色彩,“都说王爷聪慧机智,举世无双,我总算见识到了!既然如此,王爷可愿替我达成心愿,我必不亏待!” 第109章 当关 裴星悦带着五百名武林高手行走在皇宫里, 他虽然心中焦急,但是很清楚,若不确定那上万士兵所在的位置, 万一打起来放出皇宫, 但凡有一个,都会给百姓造成巨大的威胁。 偌大的皇宫, 如同一个城市, 红墙黑瓦鳞次栉比,藏匿区区万人并不困难。 对期子凤来说, 身边有无为,五千龙煞军尽归其有,足够横行皇宫震慑, 这恐怖的活死人只需待命即可。 “娘的, 这会在哪儿呢?” 皇城对江湖人来说是一个禁忌, 能不进决不进, 更何况是作为底层的三教九流, 一进里面就开始抓瞎。 裴星悦转头看向非伍和陆拾, 要说对皇宫的熟悉程度,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俩。 陆拾沉吟道:“这些活死士兵比龙煞军更没理智, 如果随便放任, 碰到活物必然直接撕碎, 皇宫如此安静,他们应该被关在一个隔绝活人的地方。” 控制上万名活死士兵,对期子凤的负担不小, 定是放在安全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裴星悦皱了皱眉,“隔绝活人……” “莫不是冷宫?”丁宁问。 非伍说:“冷宫偏僻,离大成宫很远。” 期子凤这么谨慎的人, 不会让杀手锏距离自己太远。 陆拾道:“而且为了保持它们的活性,还得时不时地见血。” “什么!” 陆拾见这些高手吃惊的模样,不禁恶劣地一笑,“他们可是死人,靠着蜘蛛的生气才能驱动身体,若不见血保持凶性,怎么才能变成大杀器?” 有点道理,但是细想一下,丁宁忍不住问:“难道龙煞军也是如此?” 陆拾理所当然道:“不然龙煞军如何凶名在外?” 这个反应将众人都沉默下来,昭王的残暴凶戾不是浪得虚名的,也就最近他们目标统一,才产生了纯良温和的错觉。 转头看向最前方的裴星悦,后者眉宇间坚定不移,甭管昭王是什么样,在他眼里那是无不好的,反而低声道:“我知道在哪儿了。” “哪儿?” “天上宫。” 天上宫阙的通天塔已经完全倾斜,当初为了打开密室被鲁三巧被爆破炸毁,如今依旧是个废墟。 地宫虽也造成了不少损伤,但大体完好,里面的牢房因为密实,都还能用。当年抓了那么多高手,又是炼丹又是试药,地方更是足够大。 而且为了先帝方便,天上宫离大成宫很近。 陆拾和非伍互相看了一眼,点头,“的确是个好地方。” 真要见血,把活人丢下去,无论怎么叫喊都不可能被外界听到,就如当初试药一般,宫殿之上岁月静好。 他们于是朝天上宫废墟摸去,很快到了地方,不过有人把手。 “是龙煞军。” 相比起难以控制的死人,显然龙煞军更听话一些,以此守在入口处,期子凤可谓高枕无忧。 “龙煞军加上活死人,真打起来,我们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一旁的老者道。 毕竟武林高手只凑出了五百人入宫,即使单兵作战能力高于这些龙煞军和古月士兵,但是蚁多咬死象,数量差太多了。 另外他们还有一部分江湖高手去了城门接应,等待西南军到来,好开城门。 除非裴星悦留在这里,合一境大宗师的具化象直接能缩短人数的劣势。 但丁宁看了他一眼,心说没有归心似箭地奔赴昭王,还能耐心地找寻古月兵的所在,已经是这位少侠正义凛然的极限了。 “不行,裴少侠不能留下,他必须去王爷身边!”不用裴星悦拒绝,非伍和陆拾就率先反对。 一想到自家王爷长路奔波,被俘为虏,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若非他们实力不济,否则早去救宣宸了。 除了王爷,其他人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京城百姓死光了他们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得去。”裴星悦道。 哪怕宣宸有金蚕蛊,但是那里有无为,在不悟身死之后,只有他才能替宣宸牵制住这个绝世强者。 “那这里……” “放心吧,王爷离京之前让鲁三巧在这个天上宫下面埋藏了震天神镭,一旦有所不对,皇宫都能给它炸翻了!”陆拾冷笑道。 大家:“……”这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毫无人性,竟无法评价。 丁宁抹着头上的汗,干笑道:“那我们只要守住入口就行了。” 非伍颔首,“没错。” 这件事相对来说容易许多,即使没有合一境,三教九流中的至臻境也来了几位,短时间内抵挡冲离地牢的古月士兵和龙煞军还是办得到的。 “既然如此,裴少侠您就去……哎,人呢?” 人早就已经消失了,裴星悦觉得宣宸真是可恶,自己什么都不干,就使唤人做这做那,还不让去找他! 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直接一掌拍死期子凤。 * 大成宫中,期子凤这一问,直接让宣宸笑起来。 他晃了晃身体,娴熟地抬起手捂住唇,吐露出一声声或高过低,或闷或轻的咳嗽声,连同眼神都开始迷离起来……任谁见到他,都知道此人半只脚已经踏进坟墓,就差最后一口气合棺落地。 “期公子以为……本王这身体能支撑多久?”宣宸低哑着嗓音蛊惑道,“不若将要命的傀蛛收回去,即使拖着这苟延残喘之身,本王也自当鞠躬尽瘁。” 昭王会被俘虏,本就是因为这该死的邪物破败他的身体,哪怕期子凤不垂涎他体内被蛛王傀吸收的内力,照此以往,他也活不了多久。 期子凤眯了眯眼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沉吟思考。 皇帝一听顿时急了,“这小子素来狡诈,你可别被他给骗了!” 宣宸横了他一眼,“放心,头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你。” 百官听着,嘴角一抽,心说都到这个时候这俩兄弟还在内讧。 期子凤听着点了点头,“王爷如此人才,死了未免可惜。不过,诚意不够。” 宣宸虚弱地站不住,又重新坐下来,扶额道:“诚意?杀了皇帝吗?”这简单,给把匕首就能办到。 期子凤摇了摇头说:“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解除我蛛王之毒,王爷,这可不是归降的态度。” 第153章 宣宸垂下的眼睛顿时一厉,心说这人可真是谨慎,比旁边这头猪聪明多了。 “大千世间,无奇不有,春霖岭的神医并非浪得虚名。” “你觉得我会信?”期子凤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惜王爷之才,可我更怕王爷背后捅刀。国feng寺的不悟虽然死了,可那些弟子听说都活了下来,王爷啊,王爷,嘴上表着忠心,心里怕是恨不得我死吧?” 宣宸抬起眼睛,敛入锋芒,心说能蛰伏在青岚学宗那么久不露马脚的人,的确不好糊弄。 期子凤的脸上并无愤怒,甚至还有戳穿一个聪明人时的得意,他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痛心惋惜,却一步一步走向宣宸,目光残忍道:“我是真想留王爷一条命为我所用,但是我更害怕养虎为患,大舜的皇帝虽然愚蠢,至少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的手上顿时出现一只雪白的蜘蛛,八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昭王,“王爷所献之计,我就笑纳了,将来必按照你所言善待中原百姓,不,我的百姓,也请你安稳上路吧。” 从始至今,期子凤就没想过要留宣宸一命,一路上的优待不过是想让皇帝认清现实,震慑百官,俯首称臣罢了。 如今昭王这条命已经发挥了应有的作用,那吸满了各高手内力的蛛王傀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回。 他每靠近一步,宣宸的心思便千百回传,目光落在一旁的无为身上,若是他以金蚕对付蛛王,这具傀儡便没人对付了,即使无为被他吸了不少内力,但大宗师,光凭这一路能吸多少? 他倒是可以让鱼双和凌空剑出来,不过至臻对上合一,就算二打一也没有胜算。 而期子凤的实力不明……如论怎么想,都很冒险。 话说回来,星悦还没好吗?武功练得这么高,人怎么那么磨叽! 他快要装不下去了。 一旁的皇帝巴不得他早点死,朝臣指望不上,全是一帮废物! 看来只能他自救了,“蛛王之蛊的毒素,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怎么解。” 然而期子凤却摇头道:“可惜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你在拖延时间,等你的小情人来吗?” 混账! 宣宸目光暗沉,那你去死! “那你去死!” 一道炽火剑光劈开了雨夜,自大殿之外冲着期子凤的后心而来。 期子凤心说终于来了,他脚步一顿,同时无为随其心念而动,举起手中闻道尺闪身到了他面前,暗流涌动,横墨泼洒,瞬间形成剑意与之相触。 无形的力量碰撞形成气浪震荡开去,只听到杯盏碗碟相继碎裂声,不少凑得近的人被掀翻往后跌。 宣宸下意识地抬起手遮脸,待睁开眼睛,只见熟悉的红色和高束的马尾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炽火红剑在手,挡住了所有窥伺的视线。 裴大宗师站在这里,自有一夫当差的气势。 刹那间,宣宸将张开獠牙的金蚕蛊收了回去,微微一笑,“来得真及时。” 剑眉星目,肃容凝练,让人如临大敌的裴大宗师一听到那略有讽刺的声音,不禁嘴角一抽,尴尬地带着歉意道:“我也想早点来的,但你给我的任务太多了!” 既要安排这儿,又要跑到那儿,裴少侠除了练武时能举一反三,七窍全通,聪明绝顶……除此之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凡多想一些,都得头秃。 这不能怪他,裴星悦委屈地想。 宣宸轻轻一叹,“能来就好,杀了他们。” “好嘞!”这可就简单多了! 话落,伴随着殿外电闪雷鸣,只见裴星悦全身燃气浓浓战意,以剑尖对准无为身后的期子凤,掷地有声道:“弄死你,宣宸体内的东西就自然可解了,是吧?” 无为执闻道尺走向前,期子凤冷笑道:“就凭你一人想救他,真是痴心妄想。”他扬手一挥,一直沉默的龙煞军手持冷刀向宣宸逼近。 “咳咳……好歹我也是堂堂摄政王。”宣宸往后一步,身边顿时出现无数纯白剑意,倏然落下,接着刚猛霸道地拳法自殿外而来,轰然将龙煞军震开。 只见凌空一把剑,炼体一身拳出现在昭王身边。 一直等待的凌空剑和鱼双公公一左一右护在宣宸身边。 “裴小子,尽管打,打败无为,你便是天下第一!”鱼双哈哈大笑。 凌空剑点点头,“当得起王妃之名。” 第110章 吸取 当不当得起王妃之名另说, 在这个时候,甭管宣宸是不是装的,只要见到他虚弱至极, 嘴角溢血的模样, 裴星悦的愤怒就跟惊涛骇浪一般层层高涨,直冲天灵盖! 他的衣袂和马尾随着火焰刹那冲天, 连同眼睛都仿佛熊熊燃烧起来, 炽热的火鸟当即自他脚下而起,挣出巨大的翅膀, 扬起灼烫的风旋绕在他的剑上,“去!” 惊呼声接二连三响起,夏日夜晚的湿热与炽火相撞, 形成了朦胧雾气, 下一瞬, 伴随着黄鸟鸣锐, 裴星悦冲出白雾刺向了无为。 作为成名已久的大宗师, 早已领悟了引动自然的力量, 只见无为的脚下浮现巨大的水墨字迹,化为一水蛟龙, 蜿蜒着漆黑的墨, 以闻道尺以一笔点睛引动, 伴随着张牙舞爪的蛟龙,玄天玉尺与赤剑相撞在一起。 轰然之声震耳欲聋,仿若殿外电闪雷鸣。 人们惊骇地望着一红衣, 一儒衫以堪比仙人之威互相出招拆招,逸散的能量辐射开去,让普通人发出惊恐的叫喊。 大成宫占地广阔, 穹顶高高,可容纳数百上千人一同赴宴,同时还能欣赏歌舞翩翩,本就是极为空旷之地,然而在两大合一境对战之下,竟显得逼仄拥挤。 不论是哪一个内力具化象,都仿佛要将穹顶掀翻。 养尊处优的朝廷百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个个面露惊恐,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只能躲在长凳下,缩在角落里,抱团瑟瑟发抖,只恨自己脑满肥肠,肚大不能收。 宋成书目瞪口呆地看着跟无为打得惊天动地的裴星悦,他曾经还大言不惭地问一句武功怎样?却没想到这小子早已经青出于蓝远胜于蓝,年纪轻轻已经站在武道巅峰。 再想到自己竟还胆大包天地骗长子替幼子前往龙煞军,简直惊出一身冷汗。 就算武林高手在朝廷官员眼里不过是个江湖浪人,但实力到达合一境之后,那就是国师一般令人敬仰的存在,对谁都是轻轻松松如同碾死蚂蚁一样。 幸好这孩子性格开朗,宽容温和,不然再多的命都不够他一掌拍的。 只是头顶开始簌簌掉落木屑灰尘,这拥有数十根巨大承重柱,花费千余名工匠打造的大成宫已经摇摇欲坠,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开始坍塌了。 “快走,要塌了,快走!”他大吼着,领着百官往殿外挪去。 耳边传来后宫女眷和内侍不断尖叫,御林军统领一把架起皇帝带他离开大成宫。 “皇上……”皇后在内侍的搀扶下,惊恐地朝他伸出手。 “皇后保重!”皇帝喊了一句,身影已经被拉出了宫殿。 皇后望着他的方向,忽然残然一笑,头顶有砖瓦落下,“皇后娘娘,小心!” 一个宫女将她一把推开,自己却反被砸到了头颅,顿时鲜血直流,还不忘催促着,“您快走……” 皇后见此晃了晃神,感到一阵心酸,“真是傻丫头。”她回头将宫女扶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大成宫的侧门走去。 另一边,与龙煞军混战在一起的凌空剑回头看向鱼双,道:“你护王爷先走。” “好。”鱼双赤裸着强壮的肌肉,一双猿臂一把扛起宣宸,然而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却挡在了他的面前。 期子凤一手握折扇,一手握着蜘蛛,笑看着他们。 裴星悦余光瞥到这个人,顿时回手掷出手中赤剑,对着期子凤的头顶射了过去。 轰一声,赤剑斩断了合页,两扇大门对着期子凤兜头砸下来,趁此,鱼双扛着宣宸踏着倒下的大门冲出了大殿。 期子凤少说也有至臻境的实力,岂是两扇门就能了结的,鱼双踩着门跳起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内力从门下传来,接着只听到隆隆巨响,门已四分五裂炸开。 碎屑四溅,有些倒霉蛋被如同箭矢的碎屑射中了要害,当场气绝身亡,有些则捂着伤口绕开烟尘中走出来的期子凤,一头扎进了雨夜。 然而雨中,却有龙煞军握着冷刀静静地等着他们。 在这个皇宫中,没有哪一支军队能够对付他们,昭王凭此就能横行,自然期子凤也能。 所有人都被包围起来,哪怕皇帝也缩在御林军统领的身后,跟文武百官一起内心惶惶。 只有裴星悦,在看到宣宸顺利离开大成宫之后,再也不必束手束脚,直接引动自然,化为循环内力补充自身,烈火熊熊之中,他望着对面凝势造山河的无为学士,轻声道:“前辈,我替你解脱。” 第154章 * 守在城门内外的武林豪杰很心焦,黑夜里又下着雨,视线受阻,三四里路简直望眼欲穿。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漫长的等待下,终于看到那迎风飘扬的旗帜,虽不知道是哪一路,但是这军纪严明,压迫感十足的军队除了龙煞军,大舜也就只有一支了,他们一拍大腿,将响箭放入了天空。 刹那间,城外的武林高手以人梯相接攀上城墙,城内的高手则冲向城门,城防军在雨夜防备不急,瞬间被拿下,然后城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 “该死的宣宸时间给的也太短了!”这边华怡郡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快马加鞭,急得眉头都快着火了。 身旁的赵奇闻言,还是忍不住道:“郡主,这晚宴也不是王爷定的,要怪就怪皇上狂妄自大。” 宣遥听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意味深长地说:“赵大人,你可真是无怨无悔的朝廷栋梁。” 这俩兄弟摆明了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都在利用他,没想到经历了弃子、挑断过手脚筋、隐姓埋名吃过黄沙之苦,就这还能对阴险狡诈的昭王抱有好感,实在是个好人哪! “可王爷是有苦衷的,任谁经历过那样的折磨,心理也会有所扭曲,王爷能保持本心,哪怕行事偏激一些,也很难得了。” 赵奇为奔赴西域,吃了一路风沙毫无怨言,甚至对宣宸不计前嫌选中他,信任他,让东临军重振旗鼓,实在感激不已,而这份信任必以肝脑涂地来回报。 “郡主,是否再快一些,王爷又落在古月余孽手中,怕是得吃苦头。” 宣遥心说宣宸那狗东西有合一境的小情人在身边,谁能动他? 不过想是这么想的,她还是传令下去,骑兵挥鞭加速,很快京城高大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然而,她正要下令破城之际,却忽然听到下面禀告。 “郡主,城门好像是开着的!” 开着? 皇帝抓了人,正要庆功,古月余孽要谋权篡位,开城门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有诈?宣遥眯了眯眼睛。 “我去瞧瞧。”莫境河骑马提轻功,落地如疾驰之箭率先接近城门。 不一会儿,刀势成威劈开雨势,刀意久久不散。 赵奇望着莫境河的刀意化形,顿时道:“可以去!” 宣遥下令:“前进,直达皇宫!” 马蹄溅起雨水,在闷雷之中鱼龙而入。 * 皇宫里,一阵隆隆巨响传来,只见刀光剑影划破天际,那屹立上百年之久,修建了一次又一次越发巍峨的大成宫竟在那两人的内力对冲之下终于支撑不住,分崩离析。 黑墨蛟龙被火光逼得连连后退,山河化为墨点消散在雨水中,而赤焰黄鸟从废墟之中冲向天际,倾盆大雨浇不灭烈焰,反而被迫云销雨霁。 憋屈了一个月的裴星悦握着赤剑,浑身蒸腾着白雾,一步一步地走出废墟,具化象随着他的吐纳越来越凝实,黄鸟的巨翅遮天蔽日,湿漉漉的地面竟在他走过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干燥。 这实力…… 期子凤的眼中露出惊愕以及隐隐的威胁,哪怕是无为生平想到达到真正的天人合一境界也一直得不到契机。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怪物? 强烈的威慑别说是普通人,就是鱼双和凌空剑都感觉到那股喘不过气的窒息,龙煞军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神鬼惧怕。 无为只是一具傀儡,除了内力,只有身体记忆所存在的招式和境界,其余需要靠领悟和智慧的容纳贯通,都已经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失。 一个生机勃勃如烈日当空,光芒四射,一个老朽垂暮如燃尽残烛,死气沉沉。 孰胜孰败,毫无玄机。 他留下的躯体只会成为裴星悦天人合一的磨刀石,犹如在寒水棺中为后人留下的一句问言。 那传承百余年的闻道尺,以硬度和韧性著称的玄玉精髓在无为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逐渐蔓延,最终化为了粉碎。 无为全身浴血,经脉寸断,骨头碎裂,即使是不生不死的傀儡,此刻也已经失去了作战能力。 “师尊……”期子凤怔怔地望着那缓缓栽倒的身体,“师尊!” 他似乎不敢相信无为真的败了,顾不得捉拿昭王,身形踏微,飞身而去,一把搂住了无为的身体,“师尊,师尊……” 这幅眦眼欲裂的模样仿佛裴星悦真的杀了无为,看起来师徒情深,颇令人感动,然而不管裴星悦还是其他人,内心只有作呕,虚伪地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突然,一声厉色喝道:“阻止他,他要吸收无为内力!” 宣宸此刻顾不得装柔弱,他离期子凤太远了,金蚕蛊触及不到,裴星悦一愣,背后的黄鸟顿时朝着期子凤俯冲过去,带着灼热的滚烫,想要将他烧死。 然而纯白的蜘蛛钻进了无为的体内,期子凤一把将无为的尸体挡在面前,一边吸收,一边残忍地冷笑着,“是你们逼我的。” 他将师尊制作成了傀儡已经非常痛心了,可面前的人还要让他销毁无为的尸体,这份痛恨令他的心肺如同被撕扯一般,痛啊,痛啊! 赤焰灼烧在尸体上,那极致的热量瞬间将无为化为了灰烬,可蛛王之蛊却已然完成了吸收,吐出丝线与期子凤缠在一起。 “呵呵……我一直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在短短一年能突破合一,是不是也如这般吸取了他人的内力?听说你来自玄凌山,我一直等着天都真人的出现,可是没有,他……莫不是也将一身内力给了你?” 随着期子凤癫狂的话,蛛王丝线尽数收拢,无为的内力也彻底转移到他的身上。 原本至臻的气息瞬间突破,浩然磅礴的压迫自他展开,又是一个合一诞生。 裴星悦的目光吐出一口浊气,“真恶心!” 他看向宣宸,后者也回望着他,冷静道:“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打!” 他一甩赤剑,岿然不惧。 第111章 算计 随着期子凤的实力加强, 突破合一,龙煞军体内的傀儡蛛再一次躁动起来,那满身煞气和杀意下的军队, 死气浓烈, 力量也仿佛跟着叠加。 “昭王的计策是好,但是太久了, 我更喜欢用鲜血来铺就我的王朝……”他冷笑着说。 但话未说完, 赤焰红光划破天际,割裂了潮湿闷热的空气, 如弦裂帛,剑影渔网般地捕杀过来。 “废话那么多!”裴星悦引动自然,疯狂地补充自己, 全身仿佛浴火而生, 长长的马尾随风飘扬, 浓烈地战意几近燃烧。 “宣宸, 你们先走。”他回头道。 “走?走不了了, 这整个皇宫就是你们的埋葬之地。”期子凤抽出长剑, 化为笔墨渲染山河滔天。 作为无为的关门弟子,衣钵传人, 他自然也拥有旁人难及的悟性和资质, 掌握了师尊的画山河之剑意和破苍穹之道, 如今内力突破合一,甚至两厢加成,比无为更上一层。 浪涛天淹没了烈火剑影, 反冲向裴星悦,形成海川的窒息。 同时,天上宫地下那上万的人形兵器听从了召唤, 蠢蠢欲动起来。 然而,“轰——轰——轰——”接二连三堪比崩雷的巨大轰鸣声,让整个皇宫陷入了地动山摇之中。 “这,这是怎么了?”躲在金水桥短小拐角后,远离昭王的大臣们一把扶住栏杆柱子颤抖着声音问。 他们抱头鼠窜,甚至找不到安全地方,因为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堪比地龙翻身的震动甚至让脚下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被御林军保护着皇帝差点跌入缝隙中,幸好被统领一把拎起后领,带离了危险。 “皇上……皇上……” 这时,传来一个娇弱的呼唤,皇帝下意识回头,看到灰头土脸的皇后扶着满头是血的宫女一步三晃地从大成宫废墟里走出来。 没想到皇后命硬,竟还活着。 皇帝欣喜,连连唤道:“皇后,朕在这儿,过来,快过来!” 皇后茫然四寻的目光在对上皇帝迫切的眼神时,瞬间乍亮,眼底迸出了泪花踉跄地跑过来。 皇帝将她一把抱住,夫妻俩患难见真情,激动地难以自持。 “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皇后绝望的脸上泪水朦胧,让皇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也对方才弃她而去产生了愧疚。 他紧紧地握着皇后的手,安慰且坚定说:“别怕,你跟着朕,朕再也不会与你分开了。”接着他看向御林军统领,“能突围出去吗?” 此刻龙煞军与昭王身边的至臻依旧在动手,皇帝的死活根本无人在意。 统领点头,“臣可以试试……”然而话音未落,他的脸色顿时一变,“糟了!” 只见连接大成宫的金水桥终于支撑不住断裂,落入水面溅起层层浪花,再想要从其他路径突围,就得面对龙煞军,然而看着这支杀人不眨眼的军队,显然期子凤的命令是——全部杀无赦。 第155章 皇帝也发现了这个困境,不禁对被包围的宣宸怨恨道:“混账,这是想死也想拉着朕当垫背!” 这地下埋轰天神镭的手笔显然是昭王的杰作,这疯子自己不想活,就让别人也休想好过! “皇上,不如臣带你离开?”统领的轻功足以飞越金水桥,然而只能带一个,这就意味着又要丢下皇后。 皇帝心中一动,可手上一紧,却是皇后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接着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放开,低声道:“皇上要紧。” “皇后……朕带你一起走。” 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御林军统领不过自在境,哪有那么实力,这话未免太虚了。 “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震天神镭是厉害,直接将天上宫地下震塌,那些古月士兵几乎被埋在了里面,可是死人就是死人,只要不是粉身碎骨,哪怕缺胳膊断腿,都能在蛛丝的牵引下刨出一个洞来。 甚至,沉重的玄铁链从地下延伸出来,断人头缺了半边胳膊,却还是一边发出嗬嗬的喘息声,一边甩动锁链将沉重的废墟炸开。 她跟龙煞军一样,蛛王之蛊对她的控制下,已经脱离了宣宸掌控,反而成为了期子凤驻守地宫的最强打手,有她在,古月士兵源源不断地爬了出来,奔赴大成宫。 “阻止他们!” 武林豪杰抽出兵器,喊杀之中挡在了必经之路上,但人数的差别下,面对龙煞军和古月士兵,以及还有一个狂暴的断人头,他们的压力瞬间剧增,根本抵挡不住。 皇帝的一番犹豫作态,最终葬送了他逃跑的机会,金水桥的断层外看到古月士兵。 “完了……”皇帝喃喃道。 被两大至臻护在后面的宣宸看着这个局面,微微皱了皱眉。 裴星悦在与无为对战之时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再面对突破的期子凤未免有些吃力,虽然暂时没有出现颓势,可随着期子凤逐渐掌控无为的内力后,胜利的天平会渐渐倾斜过去。 不过最麻烦的还是接踵而来的古月士兵和龙煞军。 凌空剑和鱼双已经陷入了苦战,哪怕这俩近合一境的实力,但毕竟不是大宗师,具化象有形无继,持续不了太久,反而消耗巨大,而该死的西南军还不见踪影。 不能再拖了! “你们护着我往星悦靠近。”宣宸低声道。 鱼双和凌空剑一愣,裴星悦与期子凤难分胜负,若再拖一个昭王必败无疑。 但转眼一想,如今这个局面,光靠他们已经无法阻止期子凤,再继续下来也不过是全部送命,若还有谁可以带宣宸逃跑的,无疑也只有裴星悦。 思及此,两人不再犹豫,护着宣宸的同时,还寻找着最佳断后路径。 “裴小子,带王爷走!”鱼双大喊。 只要昭王还活着,自可以来日方长! 期子凤自然也发现了这一举,听着这喊声,不禁心中冷笑,无为的内力虽然庞大,然而消化却缓慢,甚至与自己多有冲突,此刻也没时间给他好好消化精纯。 一直拿不下裴星悦他正恼火着,正好宣宸自投罗网过来,那就再吸一个! 裴星悦察觉他的意图,似乎担心宣宸,于是打得越来越凶悍,火属的内力高涨到不正常,甚至灼烧了自己。同时一声咔嚓传来,只见他手中的赤剑,那以数十把名剑熔炼,由鲁三巧打造,鱼双公公锤炼而成的剑在接二连三的对拼之下,还是承受不住他的火灼内力,碎裂了。 不过这对裴星悦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他一把舍弃了剑,拳头冒火,赤红一片。 “你不许动他!”怒吼之下,拳风带起破空之声,以怒目金刚的虚影姿态,吸收周围一切的自然之力,伏虎降龙地砸向期子凤。 他几乎掏空了一切挥出这一拳,相应的这威力,排山倒海,天崩地裂不为过。 即使是拥有无为内力,有蛛王保护的期子凤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很清楚一旦生受,不死也得重伤。 要放他们走吗? 当然不行! 没关系,哪怕重伤,只要抓住了宣宸,他照样能够恢复巅峰,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是他的对手,所有人都得死。 他于是不闪躲了,以蛛王蛛丝形成屏障,将短时间内无法吸收的无为内力释放出来,硬生生地抵挡住裴星悦这一拳。 那力量太强大了,即使有了层层保护和缓冲,五脏六腑移位的痛楚和肋骨断裂的声音依旧在刹那传来,期子凤猛然吐出有一口鲜血,倒飞了出去。 他死死地盯着精疲力竭的裴星悦,心说此子不除,后患无穷! 武道巅峰有他期子凤存在,不需要再来一个裴星悦! 结束了! 他被疼痛扭曲的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接着这股力量,他倒飞的身体直接冲向了等待着小情人搭救的昭王。 鱼双和凌空剑没想到会是这样,面露惊骇,眦眼欲裂。 “王爷,快走!” 莫境河冲到皇宫内,见到的便是这一幕,龙煞军和古月士兵不顾被鱼双和凌空剑撕碎的代价,将他们牢牢牵制在原地,根本无法接应昭王。 而裴星悦挥出那一拳后,也已经露出了颓势,追击不及。只是全身浴血的他,眼神不见焦虑和绝望,反而像拼尽了全力无遗憾,将希望寄托在对方的身上。 莫境河看不明白,恍惚以为自己会意错了,而这个时候,期子凤已经到达了昭王的身后,他根本来不及搭救宣宸。 既然如此,他只能送这两人一同归西,于是战刀环绕无形的内力,化为巨刃…… 裴星悦随意一瞥,接着脸上的镇定顿时凝滞,慌乱爬上了眼睛,神情碎裂,撕心裂肺道:“莫境河,你给我住手——” 然而,太晚了,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刀势已成,挥了过去! 宣宸的金蚕蛊已经蠢蠢欲动,张开了獠牙,只待期子凤到达面前,就趁其不备送进去绞杀蛛王。 这是他与裴星悦约定好的,两人心意相通,不必言语,也很清楚这机会只有一次。 一直示弱让期子凤对宣宸的戒心全然消失,而裴星悦那全力一拳也将他打成了重伤,现在轮到宣宸收割了。 然而,莫境河凝聚着全力的一刀让昭王的志在必得化为了不确定,那一刀是完全冲着两人的命一起劈过来的! 宣宸若送出了金蚕蛊,他也必然死在莫境河的刀下。 那可是堪比合一境的威力! 他当然不想死,便只能利用金蚕蛊调动力量去抵挡。 可这样一来就顾不得身后的期子凤,后者如法炮制地拿他当挡箭牌,让手中蓄势待发的蛛王一把咬开了他的后心,钻了进去! “啊——”钻心的疼痛让宣宸嘶喊起来,那凄厉的声音让裴星悦恍然回到了苗疆,心上人的身体被两大邪物当做战场,撕得支离破碎。 “宣宸——”裴星悦猛地一口喷出了血,顾不得精疲力竭,飞身过去! 第112章 万蛊 莫境河不曾料到昭王竟然能以一己之力将自己的全力一击给挡下, 一时间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 然而下一瞬,他惊起一身冷汗,很快意识到自己坏了这俩的计划, 于是立刻冲了过去。 昭王失去了动弹, 现在才是真的危险。 莫境河的出现,期子凤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没想到昭王真是准备了好大的“惊喜”, 他竟然藏拙! 在宣宸不想与他同归于尽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受骗了, 能抵挡莫境河堪比合一威力的刀意,昭王隐藏的实力绝对惊人! 若非这意外,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这对小情人, 心机叵测得令他牙齿发冷, 幸好, 有人拖后腿, 呵呵。 宣宸此刻咬死莫境河的心都有了, 被蛛王进入身体之后, 压抑许久的金蚕蛊顿时失去控制,也跟着撕咬了上去, 他的身体重新变成了战场。 眼看着期子凤对他产生杀意, 抬起手掌对着他的天灵盖拍下来, 而他自己痛到麻木,四肢经脉断裂,根本无法动弹! 生死局面瞬间调换。 “星悦……” 好在自家心上人靠谱, 在莫境河劈出那一刀之后,裴星悦拼着仅存的内力闪身到他的面前,一把将他的身体扯过, 抬起手与期子凤对掌! “砰!”一个精疲力竭,一个身受重伤,半斤八俩,彼此奈何不了谁,只能借着掌力,拉开了距离。 期子凤借此机会往后,龙煞军和古月士兵相拥过来,将他护在其中。 而裴星悦也将宣宸带离了危险,与莫境河汇合,鱼双公公和凌空剑顿时收缩回防。 莫境河愧疚道:“对不住,我没想到……” 此刻说再多也没用,他俩的计划瞒着所有人,连鱼双和凌空剑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怪他?只是原本该结束的战斗,现在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期子凤是绝对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如今被龙煞军和古月士兵护在中间,想要千里取首级简直痴心妄想,以裴星悦如今的状况也无法办到。 第156章 但好在,莫境河的出现,说明西南军已经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莫境河加入,凌空剑和鱼双的压力减小了不少,在抵挡龙煞军和古月士兵之间,抽空问了一句,“王爷的身体到底什么情况?” “他体内有金蚕蛊。”裴星悦说。 鱼双震惊,“什么,金蚕蛊炼成了?” “嗯。”这个时候也没必要瞒着了,天都真人舍弃一身内力,准备以一命换一命,这金蚕蛊不成也得成! 裴星悦说得简单,但其中凶险可见一斑,不过他们也总算知道最神秘的护国宗门掌教为何至今不出现,原来已经替他们王爷解除了体内的邪物。 莫境河听着更加懊恼,“那现在怎么办?” 鱼双看着不断挣扎呻。吟的宣宸,脸上露出了担忧,“方才那一刀,怕是伤了王爷,金蚕蛊既要保护他的心脉,又要对付蛛王,就算是王蛊怕是也……” 裴星悦捏紧的拳头几乎将指甲嵌进了手心,目光沉沉道:“我相信他。” 就如那时,地龙蛊和蛛王傀在宣宸体内厮杀,将他的身体扯得支离破碎,但最终宣宸还是活下来了! 只是如今容纳的是这世间最强的两大凶物,相对应的这份痛苦只会比当初更强烈,不将蛛王绞杀,金蚕蛊会死,宣宸会死,包括这里的人都活不了,所以必须让这圣蛊发挥全力力量。 裴星悦轻轻抚摸宣宸抑制不住而显得狰狞的脸,目光扫过周围,没有人有能力帮他。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自己来护宣宸的心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几度崩溃的宣宸盘坐下来。 内力就像海绵的水一样,挤挤总会有的,作为合一境,哪怕如今的他不及巅峰的百分之一,但能护一刻是一刻。 “三位前辈,替我护法。” 莫境河率先回答:“交给我,绝不放一只蚂蚁过来!” 鱼双看着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不禁担忧道:“裴小子,你能行吗?” 裴星悦抬起双手按在宣宸的后背,一股肆虐狂躁的力量差点将他震开,可见里面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凶险,他咬了咬牙道:“这是我的媳妇儿,当然行!” 凌空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被古月士兵层层保护的中间。 期子凤正在抓紧时间调息,虽然蛛王正在宣宸体内与金蚕蛊厮杀,但被它所改造的身体既是再重的伤势也能快速恢复,等期子凤重新站起来,这里就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理智上来说,为了这一战,裴星悦最好保存实力,但是私心上他更希望宣宸能度过危机。 那就赌一把吧! 是期子凤恢复得快,还是宣宸的金蚕蛊先吞噬那该死的蛛王! 只是忽然,一声声咆哮从古月士兵的口中发出,甚至连龙煞军都嘶吼起来。 莫境河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伴随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种可怕的气势,不,是阴煞和死气弥漫上每一个士兵,只听到关节劈啪作响,力量和速度再一次大幅度上升,接着猛地扑了上来! “这是……” 鱼双一拳轰过去,原本能够击退十几个的力量,却只是将最前面的古月士兵轰碎! 没错,碎了,这种没有痛觉,不会流血,力量奇大无比,卸了关节都能行动的活死人,竟然被他轰碎成了渣渣,再也站不起来。 这明明是好事,然而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却统一难看起来。 碎了一个活死人,却将他们的力量“吃掉”,这就意味击退的代价要付出更大! 本来就只是勉强地在拖延时间,鱼双和凌空剑战到现在也已经疲惫不堪,莫境河的实力又能击碎几个活死人? 一旦失守,便是期子凤最想看到的结局。 毫无疑问,这人很聪明,不过转瞬间就想到关键,于是在自己恢复期间,催动这些傀儡试图干扰宣宸体内的战场。 只要宣宸一死,金蚕蛊自然也只能成为蛛王的养分,直接令他更进一步。 这三个至臻境能耗几时? 不过隆隆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虽不及莫境河的速度,但是宣遥带领的西南军闯入城门之后直指皇宫,也终于在此刻赶到了。 华怡郡主一声令下:“撞开他们!” 覆盖着重骑盔甲的西南铁骑加快了速度,对着古月士兵密集包围的圈子直接撞击过去。 这驰骋于草原称雄称霸的西南重骑兵,仿佛沉重的长卯甭管能不能踏碎这些活死人,只要撕开一个口子,就能给里面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人一点喘息机会。 期子凤眼睛一眯,连同躲在一旁的皇帝也咬碎了一口牙。 差点,就能杀了宣宸! 宣遥的到来再一次拖长了战斗,同时,所有的武林高手也跟着到达大成宫前,帮助一起对抗围攻。 不到一万的古月士兵在接连破碎之后,数量快速下降。 宣遥带来的是真正的军队,不仅人数众多,而且骁勇善战,骑兵冲撞,刀盾兵抵抗,步兵攻击,即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能通过多个兵种联合对付武林高手,很快,局面再一次倾斜。 一身盔甲的华怡郡主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怎么样,能动吗?” 鱼双公公回答:“王爷现在无法动弹。” 双方快速地交流,宣遥理清了现在局势,啧了一声,“这么说杀了那妖孽就行了。” 古月士兵即使加上龙煞军,对上配合默契的西南军,数量上便不占优势,当然期子凤也怕武林高手伺机找自己麻烦,于是收缩阵型,以他为中心将他层层保护起来,断人头浴血奋战,她的铁链根本无人能破,这位杀不死的至臻,成了他们头疼的目标。 “郡主不要大意,那可是合一境。” 至臻或许还在人的范畴,合一那就是千军万马前都能来去自如。 “那就快。”宣遥颔首,抬手往前一挥,西南军开始冲锋。 …… 隆隆的雨夜不知不觉停止,天边破晓。 “那是个乌龟壳吗?竟然打不破!”宣遥皱着眉头,看着难以突破的古月士兵。 “都是活死人,不将其击碎,即使砍掉他们的四肢也一样能动。”鱼双耗光了内力,一身铜墙铁壁消失,重新恢复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公公,只是疲惫过度,显得萎靡。 莫境河在西南军到来之后便立刻原地修整,闻言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来道:“我去杀了他。” 宣遥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不管是宣宸还是裴星悦,他们此刻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呼吸也逐渐微弱,可想而知,情形并不太好,指望不上了。 这对小情人还真是多灾多难,她摇了摇头心下感慨,然后握住长。枪,带着手下亲卫道:“我助你突进!” 宣宸一死,金蚕蛊消亡,同理,期子凤一死,蛛王也堙灭。 宣遥作为女儿身,在父兄惨死之后能接过兵权,敢跟朝廷叫板,不仅骁勇善战,本身实力也迈入了至臻,手下一队亲兵皆是高手。 她替莫境河开道,并非不可行。 …… 而这边,金蚕蛊和蛛王的厮杀也到了白热化阶段。 无边的痛楚让宣宸的理智处在崩溃边缘,然而那温暖灼热的力量又岌岌可危地将他拉回来,他努力地保持自己的神志。 外界的动静他能感知,可是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应对。 但很清楚,他们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没有谁比宣宸更清楚期子凤的状态,蛛王与他相连,金蚕蛊久战不下,说明期子凤受伤也没那么重,那家伙在示弱,等着按耐不住的宣遥自投罗网。 华怡郡主对阵从来不怂,久攻不下,必然亲自出手。宣遥若一死,西南军群龙无首,必将溃败。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他就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别去……”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可惜太轻微了,无人听见。 该死,这心气一动,便引动了七窍流血,伤势加剧。 裴星悦快被吸干了,然而在此之前,他睁开虚弱的眼睛,艰难地问:“宣宸,你听到了吗……” 沙沙,沙沙,沙沙……是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 躲在各个角落,废墟之后的官员忽然感觉脚上有东西在攀爬,一低头,“啊!哪儿来的虫子!”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蜿蜒过去,心脏顿时一停。 不等他惊叫,又有一个人喊道:“妈啊,蛇!你们看,好多的蛇!” 这种地方哪儿来的蛇? 可是接二连三的尖叫声下,各种各样的虫蛇从地下裂缝中爬了出来,有脚没脚,有翅膀没翅膀,密密麻麻,越来越多,看得人头皮发麻。 皇后紧紧地抱着皇帝,吓得花容失色,这些色泽艳丽,长相奇形怪状的虫子,不用想都知道浑身带毒,有人不过拿手打掉脚上的虫子,就口吐白沫地栽倒在地。 皇帝紧张地喊道:“统领,救驾!”他的身上爬了一只类蜈蚣似的长虫,红黑相见,口器尖锐,就绕在他的脖子上。 第157章 “皇上莫动,莫动,莫动……”御林军统领身上也有,在看到碰触之后就中毒的迹象,谁也不敢再伸手了。 好在,这些毒虫只是经过,伤人不是目的,它们目标明确地聚集起来,一同向某处游去,长虫很快盘旋下去,汇入了毒虫群中。 终于有识货的人认了出来,“这是蛊虫。” 蛊虫与普通的虫类并不相同,这样大规模的聚集,必然是有人在驱使,而且是相当厉害的蛊师,可是会是谁呢? “星悦……你可以去帮他们了……” 无数的蛊虫汇聚到宣宸的身边,爬上他的伤口,然后被无形的蚕丝裹住,吸干了其中的能量。 虫尸跌落,新的蛊虫补充,不一会儿,宣宸的身边就堆积了厚厚一层的虫尸,而他被两大凶物撕扯开的经脉,碎裂的骨头,损伤的器脏却在蛊虫的不断填补下,由金蚕丝逐渐修复。 金蚕蛊作为圣蛊,本就拥有号召天下蛊虫的能力,在受到威胁之下,蛊虫为了它们的王,会不断牺牲自己强大金蚕。 差点被吸干的裴星悦只觉得那无底洞般的吸力停止,接着汹涌澎湃地内力反向哺入他的体内。 那是属于宣宸的力量。 第113章 结束 期子凤从一介无名之辈到如今可染指皇权, 除了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之外,他的阴险狡诈也是无人能及。 裴星悦那一拳, 的确将他打伤, 但同为合一,看着伤势惨重, 其实有限, 况且有蛛王之蛊在,恢复速度非常人能比。 但金蚕蛊这种传说中的百年圣蛊能被昭王炼化, 实属他没想到的。 他很清楚,不是金蚕吞噬掉蛛王,就是蛛王吸干金蚕, 可惜金蚕是活物, 蛛王却是注入息壤生机才复生过来的死物, 天地造物, 活的永远克制死的。 哪怕这蜘蛛与他一样狡猾, 进入宣宸身体后大肆破坏, 但金蚕护主,吐出蚕丝保护宣宸的脏器肺腑之外, 还能与它打成平手。 他看到裴星悦不顾自身安危输送内力给宣宸, 很清楚这小子打算以己之力护昭王心脉, 让金蚕能够心无旁骛地对付蛛王。 期子凤看在眼里,着急在心里,但面上却越发冷静。 只是宣宸被西南军保护在里面, 他根本没有机会,那么只能自己示弱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在有机会能够杀了他的情况下,占据优势的西南军怎么会老老实实地等待着昭王体内的凶物分出胜负? 他们其实也不相信金蚕蛊能战胜蛛王吧。 果然, 破坏了昭王计划的莫境河为弥补自己的过失,立刻就站出来准备来刺杀他。 而在场还有实力和体力为他开路的也只有宣遥。 透过古月士兵的眼睛,期子凤果然看到宣遥的身影,已经仗着身法穿梭于士兵之间的莫境河,除此之外,为了保证这次行动的成功,不少武林高手也跟着摸了进来。 自找死路。 他冷笑着,目光盯着宣遥。 拿着银光枪的华怡郡主大开大合,刚猛霸道,带着亲兵简直势如破竹,犹如一杆锋利的矛,直插而入,快速地清理出一条通道。 再靠近一点,近一点…… 莫境河也不犹豫,随着她的路线,不过瞬息穿过层层守卫的古月士兵,手中战刀直冲当中的期子凤,凌空跃起,“拿命来!” 他全身的内力随着不断突进聚集在刀上,只等着见到期子凤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最强的一击。 他没给自己留下退路,如今的局面由他而起,那么自然也该由他结束,为此,虽死不惜。 视死如归的那一刻,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身体上的一道桎梏松了。 隐约着,天地异象随他变,挥出去的那一刀不再是差了一口气的半步合一,而是真正的具化象,破晓天光,一刀挥出黎明。 宣遥蓦地抬头望过去,“突破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威力,斩不死那重伤的妖人说不过去。 虽然期子凤也诧异莫境河此刻的突破,然而合一对合一,想要杀了他,未免天真。 早有准备的他刹那催动周围的古月士兵挡在自己的面前,抵挡这致命一击,同时不再保留实力,山河笔墨具化象,形成天罗地网席卷上莫境河。 极致的力量对撞,形成强烈的气劲,在此路径之上,不论是古月士兵,龙煞军还是西南军都被清空了一片,土石灰尘飞扬,形成了阴霾,阻挡了视线。 人们纷纷惊叹:“这妖人竟然还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突然,一个呼喊传来,“郡主,小心!” 一把剑从灰尘弥漫中延伸出来,刺向了华怡郡主的后心。 那速度太快了,亲兵们根本保护不及,宣遥下意识地转身,银光枪抵在胸前。 然而至臻对合一,武功的差距犹如天堑,战无不胜的银光枪在长剑之下产生了裂缝,接着“砰”一声断成了两截。 宣遥的反应不可谓不快,长。枪断裂,她立刻仰头下腰躲过了那一剑,然而却躲不开跟随而来的那一掌。 只见期子凤带着浓浓的杀意,目标明确且不遗余力,“好好的西南不呆,非得来京凑热闹,郡主,你是自找死路!” 中计了! 死亡的威胁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近,不甘心也从未那么强烈,宣遥的脑海瞬间空白,也终于感受到期子凤的可怕。 “郡主——” 她看到亲兵们不顾自身安危奔赴过来,那惊恐的表情定格在她的眼中,可惜……来不及了。 然而那可怕的一掌触及她的胸口时,并未传来预期中的剧烈疼痛和生机断绝的窒息,反而有一股灼烫的力量从后心传递到了胸前,将那致命一掌震了回去。 期子凤得逞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瞬间凝固,失态道:“什么!” 死里逃生的宣遥尚处在怔愣中,接着缓缓转过头,只见衣衫破碎,发丝凌乱的红衣少侠稳稳地将掌心抵在她的后背上,低声道:“郡主,多谢。” 多谢千里迢迢奔赴京城,多谢保护宣宸,给他们争取了时间,现在交给他们吧。 “呵……你小子,怎么打都打不死?”是人吗? 满身是血的裴星悦微微一笑,心说因为我有媳妇儿,聪明周全想一步看三步,永远都有后手的漂亮媳妇儿。 “宣宸怎么样?”虽然知道裴星悦能出现在这里,宣宸必然也没事,但宣遥的目光还是看向了这倒霉堂弟的方向,接着再一次愣住了,“他……” 她根本找不到宣宸在哪儿,只有一个蠕动的虫塔出现在原本的位置上,隐约有个人形,而且依旧有源源不断的蛊虫汇聚过来,周围原本保护他们的武林高手,包括凌空剑和鱼双都退开了数十步距离,一副不敢接近的样子。 很快她想明白了,这是在万蛊朝拜。 既然救下了人,裴星悦便示意宣遥后退,接着极致的火属内力瞬间覆盖全身,他捏紧拳头,一句废话也无,直接轰向了期子凤。 他什么都不想,只要这个人死! 不管裴星悦有没有恢复实力,在震开自己那一掌的时候,期子凤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他想逃了。 然而,裴星悦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全身浴火的人招招硬碰硬,与他贴近肉。体相搏,让他怎么也无法拉开距离。 裴星悦的武学天赋太高了,他的招式之中有青岚学宗的儒和方,有孤鸿剑派的直和勇,有天悲寺的怒和苦,有百川盟的豁和达……以及国feng寺的慈和悲! 所有与他交过手的人,都在裴星悦的身上看到影子,甚至还有无为留在寒水棺中,那一句引领后来者的温和和期许。 这所有的一切都被玄凌山上的黄鸟席卷在一起,经过宣宸的熔炼,造就了此刻的裴星悦。 期子凤自诩无敌,此刻也产生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怯意。 而与他心意相通,力量相连的蛛王,在面对无数蛊虫朝圣,越来越强大的金蚕蛊时,最终的结局也只有一个。 蛛王被金蚕蛊吞噬的那刹那,期子凤被裴星悦一拳砸在了地上,轰鸣声下,合一境的力量直接砸出了大坑。 被蛛王改造的身体,随着这死物的消失逐渐萎靡,生机随着一口一口的血从七窍溢出,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坑底,体会到了弥留之际。 不知何时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地上,天色乍然亮了,夏日的日光刺目惨白,让人睁不开眼睛。 恍然间,期子凤看见了一个身影,不缓不急地朝自己走来。 “子凤,以心领悟,境界自可提升,莫操之过急呀,不忙不忙。”耳畔依稀听到了一个声音,温柔慈爱,是无为学士。 期子凤一怔,刹那间眼中含泪,嘴唇蠕动道:“师尊……” “不是已经被你挫骨扬灰了吗?”戏谑,阴冷,**,带锋,如冰凌,如毒蛇,满是不怀好意,将差点陷入幻觉的期子凤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身影遮蔽了刺目的阳光,也让他看清了来人——昭王。 第158章 “不知到了地下,无为会怎么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不过可惜,你得下地狱,他没有机会碰到你。”宣宸那轻飘飘,故作惋惜的话,让期子凤的目光差点绝望涣散。 他杀了师尊,杀了师兄弟,毁了自己的家,摒弃了一切……本以为能成就野心,然而倒头来,什么都没有,一场空。 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杀人诛心,昭王很擅长。 现在,在一群灰头土脸,死伤惨重的人当中,一直表现得只剩一口气的宣宸,状态反而是最好的一个。 吞噬了蛛王之蛊强大的能量后,金蚕蛊重新化为了蚕茧,等待再一次重生。 而在此之前,宣宸受过的伤,被撕裂的经脉,震断的骨头,都已经在金蚕丝的修复下,完好无损。甚至内力也因为大量的吸收,踏入了合一,只待金蚕蛊破茧之后,巩固境界了。 昭王殿下如今给人的气息依旧是普通人一个,可看他原本所在的地方,那堆积地如同小山一般的厚厚虫尸,却让人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我只是差了一点……”期子凤后悔没算到已经穷途末路的昭王,竟然还能从苗疆带出金蚕蛊,才让他功亏一篑,“要不是……” 然而话未说完,宣宸一掌拍在他的天灵盖,冷漠地震碎了他的脑子。 “我不想听。”宣宸淡淡道。 期子凤死了,终于死了,死得透透的。 随着他的死亡,蛛王之蛊的气息也彻底消散,傀儡蛛跟着失去了活性,刀枪不入,不碎不死的古月士兵僵硬地停止了动作,一阵风吹来,犹如斑驳的雕塑,开始成片成片地碎裂。 不一会儿,这疮痍的地上积了一层灰土,这些早就该入土却被强行留下来的士兵终于能够安息了。 同时,那些被狂躁控制的龙煞军也恢复了沉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个晚上的战斗下来,他们的身上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宣宸见此,唤道:“陆拾,非伍。” “王爷。” “找到宣渺,先给他们治伤,等金蚕破茧后,我再去除他们体内的傀儡蛛。” 龙煞军与古月士兵不同,他们并非死尸,或许还有救下来的可能。 两个侍卫一听,顿时高兴道:“是!” 从天上宫地牢里出来,昭王府就在不遗余力地让这些不人不鬼的龙煞军恢复,可惜一直没有办法,但现在连蛛王都被干掉了,小小傀儡蛛,凭金蚕蛊自然轻易能够拿下。 唯一麻烦的是…… “前辈!” 闻言,宣宸抬头看向前面,裴星悦正单膝跪在地上,抱着一个伛偻的身体。 满身的脏污,断了一臂,连身体也濒临破碎,曾经意气风发的云霞仙子,此刻如同厉鬼,奄奄一息。 期子凤控制了龙煞军,自然也控制了断人头,至臻的实力甚至杀了不少人,但裴星悦不怪她,反而可怜她。 “嗬嗬……”浓重的喘息声伴随着逐渐消散的生机,断人头望着裴星悦,一颗颗眼泪润湿了眼眶,从充满血痕的脸上滑落。 身后传来脚步声,裴星悦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宣宸,你能救他吗?” 断人头的情况比龙煞军严重,她的身体其实与古月士兵无异了,只是一口生气一直支撑到了现在。 然而不等宣宸回答,只剩一只手的断人头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嘶哑道:“……不,杀了我……” 她早就不想活了,在归巢鹰死的那一刻,云霞仙子也跟着死了,这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送我一程……”她紧紧盯着裴星悦,满眼了乞求,“求你……” 求你…… 宣宸见此叹道:“星悦,让她解脱吧。” 第114章 落定 浓浓的火焰席卷断人头全身, 是非恩怨跟着化为了灰烬。 期子凤死了,古月的阴谋也随之破灭,喊杀震天的战斗平息, 那些躲在大成宫废墟, 金水桥柱后幸免于难的大臣也逐渐探出了头来。 惊心动魄的一晚,足于让他们接下来做上几宿几宿的噩梦,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昭王和华怡郡主联手结束了混战,没让中原大地真的落入异族手中, 简直可喜可贺。 劫后余生的幸运落在大家的脸上,不过总有例外。 宣遥走到宣宸身边,抬了抬下巴, “那个你打算怎么处置?” 宣宸抬眸轻轻一瞥, “你随意。” “我不能弑君。”宣遥面露为难, 虽然非常想手起刀落, 但是这么多将士看着, 难免落人话柄。 宣宸嗤笑, “为帝者,还怕些流言蜚语?” 宣遥白了他一眼, “我怕将来见爹。” 西南王一生忠君, 不曾谋逆, 作为女儿,又岂能违背他的坚持?弑君这包袱未免过大。 抬出了西南王,宣宸无言以对, 于是他朝宣钰走过去。 皇帝的龙袍还穿在身上,华丽的流冕冠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披头散发, 可谓狼狈。 若说这里还有谁不为昭王杀了异族欢呼,就只有这位不惜割地,不惜向异族俯首称臣也要弄死同胞兄弟的皇帝。 期子凤的死亡,令他心生绝望。 大臣们看着昭王犹如闲庭漫步地走向皇帝,每个人下意识地低下头,对着开裂的地面,不去看,不去听,快速思量着该如何向天下解释皇帝驾崩这件事。 “古月余孽野心勃勃,杀了皇上,意图染指中原,幸有昭王带领龙煞军力挽狂澜,又有西南王府千里救驾,这才镇压反贼,未曾被其得逞。”宋成书不愧为尚书令,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圆了回去。 虽然这次九死一生,但是作为铁杆的昭王党,能见到宣宸笑到最后,宋成书光想想都知道自己前途有多光明,他自然得替昭王登基做好打算。 百官无一反对,甚至默默地开始打腹稿,统一口径,想着接下来如何在昭王手底下讨生活,总之不太容易,嘴里暗暗发苦。 天注定要变了。 见识过裴星悦对战期子凤时那非人的力量,又有骁勇善战的西南军虎视眈眈,即使再愚忠的人,也明白蚍蜉撼大树的道理。 “统领。” 御林军统领听到身后兄弟们的呼唤,手中的刀就怎么也握不住了。 他可以为了皇帝去死,但是手下的御林军呢?难道也要因此葬送性命吗? 堂堂皇帝,身边留不住一个高手,他一个自在境在合一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只听到“哐当”一声,他率先将刀扔了,接着闭上眼睛跪了下来,继他之后,御林军也纷纷丢掉刀,单膝跪地,垂头听命。 “你们……”皇帝震惊地看着身边的亲卫,心口冰凉。 “你是自我了断,还是我送你一程?”宣宸淡淡地问。 “呵呵……自我了断?”恐惧到了极致,皇帝反而豁出去了,大吼道,“你做梦!连古月余孽都杀不了你,宣宸,你果然是个灾星!你就是个克紫薇的妖怪,当年的太仆令没有算错!” “这混账!”宣宸还没动怒,裴星悦先忍不住了。 他早就想宰了这狗皇帝,如今还要诋毁他的心上人,他拿脚勾起地上的断剑,接着回身一踢,断剑就如疾驰之箭对着皇帝的胸**了过去。 闭嘴吧! “哎,等等。”赵奇一喊,刹那一把战刀从天而降,与断剑相触,顿时阻挡了其去路。 裴星悦顿时怒目而视,“莫境河,你怎么老是坏我好事,你俩难道是皇帝的走狗?”他气得连前辈都不叫了。 莫境河跟赵奇在西域遗迹遇到了不少危险,已经养成了对方一喊,立刻出刀的习惯,生怕完了一步,赵奇小命休矣。 不过这次他一出刀就后悔了,明白裴星悦要做什么,这才发现自己又帮了倒忙。 莫境河看着自己的手,懊恼道:“抱歉。” 赵奇摆了摆手,劝道:“裴少侠,你莫要冲动,此事不该由你动手。” 裴星悦和宣宸是什么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一体,生死与共,他杀了皇帝跟昭王亲自动手没什么两样。 弑君终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兄弟。 或许这两位都不在意,但若有更好的处置办法,何乐不为? 莫境河道:“我去杀。” 赵奇顿了顿,这回倒没有阻止。 莫境河纯纯江湖豪杰,真替天行道了官府又能怎样,就算传遍四野,百姓也只会称赞莫大宗师英雄盖世,不畏强权。 裴星悦瞪着眼睛看着他,嘱咐一句,“让他死透点。”别让他家宣宸为难。 莫境河摆摆手,放心,期子凤难杀,这种皇帝还不是手起刀落一下子。 可惜他才刚迈出一步,一个老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道:“皇上,太后薨了!” 什么? 昨晚太后并不在大成宫内,期子凤也没必要跟一个老妇人过不去,又怎么薨的? 第159章 众大臣的眼里带着惊讶。 而皇帝听此,整个人都僵直了,“母后她……怎么会?” “皇上,太后是自缢的。”老太监跪在地上,哽咽地朝着宣宸的方向磕头道,“太后临死前曾言,她有愧于王爷,未曾尽到母亲之责,让王爷自小伶仃困苦,少于照顾,又偏心长子,不曾教导皇上怜惜幼弟,以至于兄弟阋墙,倒戈相向,骨肉不似骨肉,好似仇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嘶……”宣遥听着这话龇了龇牙,心说这种遗言最难办了。 老太监看宣宸面无表情,便继续老泪纵横道:“太后自知后悔无用,不忍心见皇上身死,也无颜恳请王爷高抬贵手,便……先走一步于地下等待皇上,今后……请王爷多多保重!若有来世,太后必做一个好母亲!王爷……太后悔啊!” 老太监说到这里,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大臣们听着面面相觑,太后竟然在这个时候自缢,还将一切罪责拦到自己身上,这不是在生生戳昭王的心窝吗? 皇帝的身体晃了晃,喃喃道:“母后……母后……”他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伸出手向慈寿宫的方向,“儿子不孝……不孝……”他以手捶地,满脸悔恨,看着宣宸道,“你要皇位是吧,朕给你,想要命也给你,哈哈!朕要去陪母后!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宋成书皱起眉,太后这一手看似忏悔,却将昭王置于两难之地,但凡宣宸还有一丝人性,都不该在逼母亲亡故之后,再逼着发疯的哥哥去死。 孝道在心里可以不屑一顾,但不能明着大不韪,于登基有碍呀。 这个时候,能不能有人…… 他正想着大逆不道,皇帝的笑声却戛然而止,所有人为之一愣。 怎么回事? 只见皇帝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虽然灰头土脸,但依旧难掩秀美的笑容。 剧烈的疼痛就后心传来,皇后握着匕首,带着母仪天下的笑。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又一震惊,宣宸勾起唇角,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你……梓潼……”皇帝一边呕血,一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人,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下冷刀的反而是处处依从他,为了他什么都能做的皇后! 就是在大成宫坍塌之际,皇后也以他为先,皇帝从未想过这个女人会要他的命! “小产那晚,我便对天发誓,害我儿的凶手,我要让他们都血债血偿!”这话是皇后从牙缝里咬出来的,接着将手中的匕首猛然往前一送,嘶哑着喉咙道,“亲手为他报仇!” 原来如此,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明明是他……”皇帝想抬起手指向宣宸,想说这一切都是昭王的阴谋,他也是为了保命才出此下策。 孩子以后还能有,他若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然而皇后却一边笑一边哭说:“我当然恨他,但更恨你!我的家族为你尽忠,被你舍弃,我的孩子因你怕死,他都无法来到这世上,你有痛苦过吗?那一晚我有多痛,你知道吗?是你的懦弱,无能,造成了今日,皇上,为什么你的狠毒都得用在自己人身上?伤我最深?” 那撕心裂肺的夜晚,她一无所有,而这个男人,搂着新晋美人,寻欢作乐。 她想过了死,但最后她选择回宫,只是为了报仇。 “这蠢货跟期子凤合作,是你挑唆的吧?”宣宸终于开了口,眼底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没错。”皇后歪了歪头,“我还杀了不悟,让唯一一个能救你的高手陨落,本以为算无遗策,但没想到声势浩大的古月余孽那么没用。这一夜,你们这对兄弟本都该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拔出了匕首,皇帝已经进气少,出气多,死气灰白爬上了脸颊。 皇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说道:“可是你命硬,我杀不了你……呵呵,真不甘心……”她望着手上这把染血的匕首,眼里带着决绝,然后又重新捅进了她自己的腰腹,顿时鲜血淋漓,鲜红溢出嘴角,她恶狠狠地看着宣宸,眼里带着奇异的光,“我化为厉鬼也要向你索命,我诅咒你这辈子生不如……” “轰!”炽热的火焰笼罩在她的身上,裴星悦再也听不下去了,内力凝于一掌,黄鸟瞬间席卷皇后的全身,具化象下,不过半息就变成了一具焦炭,那诅咒的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他愤怒地回头道:“你为什么不动手,就由着她说,万一灵验了怎么办?”那就是个疯女人! 瞧这快要跳脚的模样,宣宸诧异之中,莞然一笑,“这不有你吗?” 裴星悦皱了皱眉,狐疑地看着他,“我怎么感觉你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好像不容易生气。”就刚才那对夫妻说了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昭王都没让蛊虫吃掉他们,简直过于仁慈,哪儿还是那阴晴不定,暴戾易怒的人? 宣宸心说妖道死了,幕后之人也死了,自己活下来了,有金蚕蛊在,还能长命百岁,一切心愿达成,自然心胸豁达,宽容许多。 “不是件好事?” 裴星悦想了想也是,“嗯。”脾气好点,以后他哄起来也容易,不用担心哪句话没说对点了轰天神镭。 于是他又高兴起来。 宣宸笑了笑,转身道:“走吧。” “去哪儿?” “昭王府。” 裴星悦一愣,“那这里怎么办?” “有人不是一直没走吗,自会善后。”宣宸往宣遥那里瞥了一眼,理所当然道。 裴星悦顿时放下心,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化为脏布条的红衣,不禁抱怨道:“我想回去洗漱,身体都臭了。” 又是血,又是汗,染了灰尘,闻起来就是一鼻子馊味加焦味。 “那你离我远点。”宣宸道。 裴星悦闻言,眼睛顿时瞪大,“我都没嫌弃你被虫子爬满全身,你倒是先埋汰起我来了?” 宣宸的脚步顿时一滞,似乎想起来那画面,全身立刻不自在起来,脚步迅速加快,恨不得立刻恢复沐浴更衣。 裴星悦得意地笑了两声,跟了上去,“等等我。” 第115章 终章 皇宫因为震天神镭倒塌了不少地方, 西南军暂时留在京城,并未立刻返回,一切显得风平浪静。 然而尚书令宋成书却愁眉不展, 逮着裴星悦大早上来摘荷花的时机问:“王爷这几日在做什么?” 百官想要拜见, 然而却吃了闭门羹。 裴星悦如红雀点水,嗖嗖几下身法, 就采下朵朵锦簇漂亮的荷花, 红的白色粉的紫的,凑在一起, 煞是好看。 他满意地点点头,回答:“修炼呀,金蚕快要破茧了。” “先帝和太后的尸身在这天气存放不了多久, 得尽快送入皇陵, 王爷可曾说过什么时候?” 裴星悦摇头, “没有。” “哎, 你好歹也是王爷身边第一人, 都, 都那种关系了……”宋成书觉得有那么点难以启齿,但还是恨铁不成钢道, “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 裴星悦瞥了他一眼, 眼神不善。 宋成书想到这儿子的实力, 轻咳一声,背着手在一旁踱步,离他远一点。 但昭王府实在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又只能从这个儿子口中撬出一点,便硬着头皮说:“华怡郡主至今没回西南,这大军就压在京城之外, 王爷难道不担心吗?怕是所图不小呀!” 这点裴星悦知道,“人家就是冲着皇位来的。” 什么? 宋成书瞠目结舌,震惊道:“你说什么?” 裴星悦疑惑地看他,“你不知道吗?华怡郡主准备登基为帝,说来……”他想了想,有些新奇,“这好像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吧!” “荒唐!”宋成书顿时一甩袖子,“女人怎么能当皇帝?” “有什么不行?你们这帮子光吃饭不干活的大臣还不是人家救下来的?瞧瞧先帝,再瞧瞧先先帝……”裴星悦满脸嫌弃,“按照我家宣宸说的,放条狗坐皇位,都能多延续大舜几十年呢!” 这些狗皇帝,不对,侮辱狗了,要不是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破事。 “可不是有王爷在吗,哪儿轮得到她?”从宣宸摄政开始,每个朝臣都做好了他登基为帝的准备,这才叫正统。 “宣宸不想当皇帝。” 宋成书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憋过去。 最糟糕的事情出现了,他宋成书可是昭王这边的,昭王不登基,他岂不是一番心血付东流? “怎么会?昭王府最近不是在收拾行礼,准备入宫吗?” 裴星悦瞥了他一眼,“你胆子好大,昭王府也敢监视。”周围可遍布着宣宸的蛊虫。 “咳……”宋成书尴尬道,“为父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是多关注几分,但话说回来,王爷不想登基为帝,那昭王府的马车装了那么多箱子做什么?” 第160章 “去玄凌山呀。”裴星悦理所当然地说。 玄凌山? 宋成书难以置信道:“昭王随你去玄凌山?” “那是,早就说好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跟着我。” 宋成书:“……”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他儿子,这简直是再世妖妃啊! 昭王唾手可得的皇位不要,竟然准备跟这臭小子浪迹江湖,真是……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看在明哲的面上,我就提醒你一句,早点去抱郡主的大腿吧,这皇帝,她当定了。”裴星悦表情恶劣,心情倍爽地说。 他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这老小子的打算,就该让这混账竹篮打水一场空,呵呵。 宋成书想到这几天他带着朝臣给华怡郡主添堵的事,眼前顿时一黑,脱口而出道:“不孝子!” 裴星悦冷笑,“对你孝顺了,以后怎么见我娘?”他姓裴,跟这老小子有什么关系。 宋成书被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裴星悦就是来摘花的,摘完了就打算回去。 不过,能当尚书令的就不是常人,即使被气得半死,面对油盐不进的儿子,他也只能先低下头,“等等。” 裴星悦转了半张脸,“还有什么事?” 宋成书运了运气,肃容道:“王爷若是想清楚了,旁人自然没资格置喙,但是把皇位拱手让人容易,将来想要夺回来可就难如登天。自古卧榻之地不容第二人酣睡,郡主如今看着和善,对昭王府礼遇有加,但宣家天下王爷才是第一继承人,等她掌握权柄之后,能不能容下王爷可就说不定了。为帝者,但凡不是心狠手辣者,都做不长久。” 这话充满了推心置腹的意味,是警告,也是现实。 自古多少人死在龙椅之下,累累白骨可不是随便说的,一旦坐上,为了稳固,自然会将屠刀对准了身旁的威胁者。 这跟男人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裴星悦的脚步顿住了,他沉默地回头,宋成书也冷静地看着他。 忽然,裴星悦笑了起来。 宋成书皱眉,“你觉得为父说得不对?” 裴星悦摇头,“说的很对,但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只见裴星悦抬起头,掷地有声,“我可是合一境!”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算计都是虚的,哪怕是千军万马在面前,他也能来去自如。 更何况…… “宣宸现在的武功,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战胜他。” 两大合一,试问天下有谁能对付? “连期子凤那种货色都能让这个大舜改朝换代,凭什么我不行?”裴星悦反问道。 宣宸是什么温和人吗?宣遥是傻了才会招惹他们。 宋成书自嘲地一笑,再无话可说。 * 蛛王之蛊吞噬了太多的内力,这些全便宜了宣宸,所以这次金蚕破茧的时间有点久。 不过也快了,裴星悦看着手里五颜六色又娇艳欲滴的荷花,心说宣宸若是一睁眼看到,一定欢喜,那时候……他瞧着宣宸清俊安然的脸,咳。 “裴公子,有贵客到了。”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门外陆拾小声提醒。 昭王府如今闭门谢客,就是宣遥想找宣宸商量个事儿,都得往后延,什么样的贵客让陆拾不得不过来通禀。 裴星悦有些好奇,作为昭王府公认的“主母”,在宣宸没办法见客之时,自然由他代劳。 “稍等。”他说着将荷花插入花瓶中,放在窗格前,调整着角度,这才推开门,跟着陆拾去会客厅。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个激动的声音,“恩公。” 裴星悦一愣,瞬间惊喜道:“文杰,文蔷,怎么是你们?” 这还真是贵客。 “听闻古月余孽已除,京城安定下来,我们便辞别青岚学宗,前来拜见恩公。”文杰抱拳行了一礼,未免令人觉得唐突,便歉意道,“不请自来,还望恩公包涵。” “什么不请自来。”裴星悦哑然失笑,“我只是惊讶你们来得这么快,要知道我三日前才派人去接你们,不过都一样,来了就好。” 文杰顿时放下心,他带着妹妹上京,打听到昭王府,瞧着那巍峨森严的大门有些傻眼,犹豫了很久才敲门。 幸好不冒昧。 陆拾上了茶,又额外给文蔷送上了两盘果子糖饼和点心,外形漂漂亮亮,文蔷一瞧见眼睛都亮了,露出了这个年纪的渴望。 她下意识地看向哥哥,见文杰点头,这才高兴地拿起来吃。 真可爱,陆拾看得心都化了,出去之后立刻转向灶房,找找还有什么能够投喂。 一年多未见,文杰的个子窜了不少,高高瘦瘦的,瞧着有些凶悍和阴郁,已不复当年初见时的书卷气和少年天真,便可知这一年过得相当辛苦。 倒是文蔷年纪小,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双手拿着爱吃的糕点,像小松鼠一样啃着,瞧着有些没心没肺。只有深入了解过她,才知道这小姑娘聪慧懂事,认真可靠。 裴星悦看着他们的变化,心中酸涩,想到自己的决定,也不说什么对不住的话,只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有心愿,不妨告诉我,必为你们达成。” 文杰听着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他望着裴星悦,似乎早有决断,可迎着后者的目光几度张口,最终摇了摇头,“没有。” 裴星悦松了一口气,心说没有就好,“那你们可愿随我前往玄凌山修行?” 此言一出,文杰蓦地抬起眼睛,惊喜不已,他似乎就等着裴星悦这句话,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道:“文杰愿追随恩公!” 文蔷看看哥哥,连忙把手里的糕点放下,也站起来,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裴星悦。 青岚学宗也不是没想过将他们收入门下,然而文杰依旧毅然决然辞别上京,便是为了这一刻。 裴星悦含笑道:“恩公来恩公去,听着别扭,你们不妨换个称呼。” 换个称呼…… 文杰有些不敢想,自己的资质不算出色,但这位可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能留在他身边都已然幸运了! “胆子大一点,直接磕上三个响头,这不就成了?”突然,戏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见昭王殿下闲庭漫步地走进来。 裴星悦高兴地问:“宣宸,金蚕化茧了?” “自然。”宣宸眼眸中淬着细碎的金色,精光内敛,旁人看不出他与普通人的区别,但一靠近裴星悦,后者便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犹如蚕丝一般若隐若现的内力。 宣宸走到裴星悦身边,看着文杰兄妹道:“若是不想拜他的话,那就拜我吧。读书入朝为官,还是习武行侠仗义,都行。” 裴星悦一听,不高兴道:“宣宸你怎么一醒就跟我抢徒弟?” “抢?”宣宸嗤笑道,“人至今都没答应呢。” 话落,文杰立刻拉着妹妹跪下来,朝着裴星悦磕了三个响头,“师尊在上,受徒儿三拜!” 宣宸低低一笑,这不,成了。 * 裴星悦头一回当师尊,一收还收了两个,自然很想力亲为地替他们安排好。 可惜,他囊中羞涩,秘籍武器皆没有,只能等到了玄凌山再给了。好在,昭王府里什么都不缺,鱼双公公带着人库房里走一圈,什么都有了。 裴星悦晚些时候回到屋里,正看见宣宸坐在窗台前,垂眸低头嗅着他早晨摘的花,一个白天过去,再鲜嫩也有些焉了,不过名贵品种,依旧美丽。 但再好看,也比不上旁边安雅淡然之人。 皎皎月光洒落淡淡银辉,定格着窗前一人一花,若非裴星悦不懂画技,必要提笔留下这抹温柔。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洗漱沐浴?”宣宸瞥了他一眼,带着一抹嗔意。 裴星悦心中顿时一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宣宸一身洁白单薄的锦缎,长发以银色发带微束,已是等待就寝的慵懒之意。 空气中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知是来自娇露荷花,还是那人。 他摸了摸鼻子,喉结微微滚动,低声“嗯”了一下,就转入一旁屏风。 水汽氤氲,巾帕衣衫已经放在一旁,就等着他了。 他脱了衣服,进入水中,心脏砰砰砰地跳跃着,声音大得不正常,仿佛要跳出来一样。 忽然,他敏锐地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全身的汗毛瞬间挺立,小心地唤道:“宣宸?” “嗯。”宣宸很自然地绕过了屏风,只见浴桶中露出半边身子的人,精瘦的背脊紧绷了起来,不由地挑起了眉。 “我快洗好了,你要不外面等等。”裴星悦故作镇定地说。 “好。”宣宸答应得很干脆。 裴星悦暗暗地舒了一口气,然而肩膀还没放松,后颈上却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清晰地感觉那不怀好意的手指正流连在那细嫩的皮。肉上,带起一股股战栗的痒意,直达心底,让他的心跟着颤抖。 第161章 “宣宸!”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声音都是抖的,宣宸轻笑起来,温柔地在他耳边说:“我想等,可是等不及了,怎么办?” 他盯着那只耳垂,肉眼可见地滚烫发红起来,似乎再也受不了一点调戏就能自燃。 真可爱,让他忍不住更想逗弄。 现在温温柔柔的宣宸,说实话,裴星悦觉得比之前那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想杀人的昭王更可怕。后者他还能仗着武功高欺负对方身体不好,让人没办法,但现在这个,将他吞吃入腹的欲。望藏在吟吟的笑中,不知不觉中就织成了细密的网将他牢牢缠住,无法逃脱。 “星悦。”宣宸唤了一声。 裴星悦心乱如麻,含糊地应着,“嗯……” “洗好了吗?” 那必须没有,裴星悦快速地摇头,脖子还往水下沉了沉。 “好吧。”宣宸有些遗憾,然后直起身。 就这么放过他了?裴星悦有些难以置信的喜悦,心说自家宣宸还是一个君子的,不会“趁人之危”,他有充足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是第一次,他不想仓促。 然而他的脑袋被热气蒸成了一团浆糊,根本看不到宣宸眼中浮现的异色。 只见宣宸站起身,根本就不是要出去,而是当着他的面解开了松垮的腰带,轻薄的衣衫落地,长腿一迈就进了浴桶。 “我可以陪你再洗一次。” 裴星悦:“……”目瞪口呆,无法言语。 只有方寸之地的浴桶,他想逃都没地方逃。 伴随着水流声,宣宸缓缓地靠近,低笑之中,吻住了他的唇。 水流温暖,坦诚以对,此刻没什么能阻止两人身体的靠近,以及一同战栗的心。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裴星悦所有的羞耻和胆怯都褪去,反而迎合着,索取着,追逐着。 这轮悬挂于天边,曾被乌云遮蔽的明月,在此时彻底属于了他…… * 金蚕蛊破茧之后,龙煞军的伤势也彻底恢复。 在吸取了蛛王的特性,金蚕释放出无形的蚕丝深入士兵身体,将那些占据了经脉、关节、神经的蛛丝吞噬。不过龙煞军的身体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蛛丝一旦消失,他们也无法存活,只能以蚕丝代替了蛛丝留在了体内。 “……娘。”覃婆听到儿子久违的声音,期盼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眼泪,一把扑了上去,不断地呼唤,“儿啊,儿啊……” 男人无措地僵硬在原地,毫无表情的脸上硬生生地表现出了局促,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在情感的驱使下,伸手轻轻地搭在母亲身上。 昭王府里的下人一一跟自己的孩子、丈夫、妻子相认,场面一度令人感动。 裴星悦叹了一声又一声,唏嘘不已,将脑袋凑在宣宸的身边低声说:“真好。” 宣宸带他们出天上宫,为的就是这一天,闻言只是摸了摸他的脸颊,“嗯”地应了一声。 在一旁的宣渺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止都止不住,她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就想将这支非人非鬼的军队给治好,可这么多年,一个一个地在她面前失控然后走向死亡,那种无能为力,没人能懂。 一根帕子不一会儿湿透,她正想给自己扎一针止住失态,却见一旁默默凑上来的男人又递上了一条。 她瞪着红肿的眼睛看了非伍许久,然后一把将那条帕子抢过来,没打算用来擦眼泪,而是将脑袋埋进非伍的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了上去。 非伍跟这些情感缺失许久的龙煞军一样,小心、缓慢地将她抱住,轻轻安抚,脸上出现了满足的笑。 等情绪稳定之后,裴星悦问:“这样算是恢复了吗?” 宣渺哑着声音说:“想要恢复常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不过体内有金蚕丝维持生机,一二十年内过个正常人的日子并无问题。” 这已经是极好的消息了,宣宸道:“本王不会留在京城,也无意朝野,你们若是想走,天地之大尽可离去。陆拾,准备好盘缠。” 陆拾领命,“是。”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犹豫之中,覃婆问:“王爷,您去哪儿呀?” “我去玄凌山,过点闲云野日的日子。” “是跟裴公子一起吗?” 不等宣宸回答,一旁的帮厨无语道:“这还用的着问嘛。” “那我们跟您一起去,裴公子可喜欢老洪我的手艺,要是没有我这口佳酿,裴公子怕是得念叨得睡不着吧。”洪大厨搂着自家儿子,笑呵呵地说。 “是啊是啊!” 虽然能得自由,可是毕竟跟常人有异,手上染了鲜血不是随便就能抹去的,而且龙煞军离开昭王府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还不如就这么一直跟着宣宸。 裴星悦原本还没觉得,这么一说眼神下意识地瞟向宣宸,眼里的渴望明晃晃的。 玄凌山,天都峰,出了名的风景如画,遗世独立,江湖侠客听了谁不向往?然而,只有裴星悦知道,那日子过得有多清贫,房子年久失修也就罢了,想打打牙祭都得跑上百里路去镇上。 要说裴星悦最舍不得昭王府,就是这里的厨子,一听说大家跟着去,“媚眼”就使劲地向宣宸抛,生怕他不答应,还拿胳膊肘支他。 宣宸顿时哭笑不得,“这我说了不算,得看玄凌山掌教愿不愿意收留。” “收收收,呸,是欢迎!”裴星悦立刻拍着胸脯道,“你们尽管来,那山很大,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就是房子破了一点,不过放心我会修。” 自给自足的日子,裴星悦过了五年,没问题的。 “这哪儿能让裴公子动手。”陆拾笑道,“到时候我们自己来就好。” 昭王府本来就除了龙煞军没什么下人,遣散都不必了,都收拾收拾跟着离京便可。 倒是有一个人。 “儿大不中留,你就陪宣渺去春霖岭吧。”宣宸看着非伍道。 宣渺一听,顿时看向身边。 这回非伍没什么可犹豫的,他立刻跪下来,“多谢王爷成全。” “有空来玄凌山做客,路途也就三四百里,不远的。”裴星悦笑眯眯地说。 宣宸补充了一句,“她若是负你,回来我给你做主。” 宣渺眼睛一瞪,“谁欺负他?” “有夫之妇了,眼睛就莫往别的男人身上看。”宣宸淡淡道。 宣渺:“……咳。”戳中死穴。 * 宣遥称帝虽在朝中掀起波澜,然而在最有力竞争者昭王宣布离京,在铁血郡主又杀鸡儆猴了一批之后,这种反对的声音也逐渐弱下来。 如今朝廷的这帮大臣别的本事没有,审时度势的本事比谁都厉害,自然三缄其口,跪了。 她登基前一天,昭王府众人便浩浩荡荡离京,连登基大典都不想看。 宣遥没想过宣宸放手得这么干脆,内心深处颇有感动,说来但凡这堂弟有一丝想法,这皇位就没有她什么事。 直到她穿上龙袍的那一天,正式接手这个帝国…… 打开国库,查找账目,看到的是一本又一本的赤字! 人说百废待兴殊为不易,然而她面对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国库,腐朽糜烂的朝廷,冗杂尸位的官员,各自为政的地方……所凑成的的大舜! 宣遥在西南太久,对京城实在不够了解,这泱泱大国,早已经摇摇欲坠,满是破烂。 “来人。” “皇上。” “把昭王给朕,不,给我找回来!立刻,马上,我要回西南!”宣遥觉得她得走,这种烂摊子要是砸在自己手里,必定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长命百岁都得拦腰斩! 可惜等亲卫急匆匆地赶上大部队,气喘吁吁地拦住昭王的车驾,却只看到捧着一本书的文杰,以及啃着点心的文蔷。 文杰彬彬有礼地回答:“师尊和师伯命弟子继续前往玄凌山安顿。” “那昭王呢?” “不知道呢,师尊说要带师伯玩够了再回去。”一旁的文蔷补充道。 亲卫:“……”他勉强找回声音,“王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文杰回答。 还好,一晚上的时间想追或许还能赶上,亲卫果断告辞,问了方向便要快马加鞭疾驰而去,却听到文杰劝道:“莫追了,以师尊和师伯的武功,怕是早就到了百里之外,你们追不上的。” 两大合一境,别说一晚上,就是一盏茶都能跑没影。 亲卫:“……”皇上,您还是认命吧。 * 三天后,踏着朝阳,裴星悦骑着他那匹被养得膘肥体壮的枣红马,回头唤着身后人:“宣宸醒醒。” 宣宸闭着眼睛迷蒙地问:“到哪儿了?” “你自己看。” 宣宸闻言坐直身体,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远处一望无垠的草原,顿时怔然。 “西南王府在哪儿?”裴星悦问。 第162章 不等宣宸回答,他便放开缰绳,抬起脚饶过马头,身体一转,就到了宣宸身后,抱住他的腰说:“你熟悉的吧。” 这个地方即使过了六年,宣宸都是那么熟悉,做梦都知道该怎么走。 他扯过缰绳,扬起马鞭,畅然道:“自然,我带你去!” 马蹄搞搞扬起,接着马鬃炸开,朝着苍茫青青,一路奔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