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夜叉同人] 猫的报恩》 第1章 [bg同人] 《(犬夜叉同人)猫的报恩》作者:半怀【完结】 文案: 传闻中,武藏国的巫女桔梗和一位西国大妖的后代大约在五十年前,的确是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孽缘。 这传说颇像年久失修的砖瓦,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层苔藓,真实之形也就隐匿进了时光之中。直至今日,变得模糊难辩。 于是,当桔梗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幅难以理解的画面—— 绿面小妖正在垫着脚尖洗刷着身形颇大的坐骑,感知到“她”的转醒,便赶紧跑了过来。 “您这么早就醒了吗?杀生丸少爷。” …… 什么? 内容标签: 强强 因缘邂逅 犬夜叉 he 主角:桔梗,杀生丸 一句话简介:大闹乌龙之灵魂互换 立意:理解,信任 第001章 猫又 “桔梗姐姐……桔梗姐姐,呜,你就救救它吧。你看,它好可怜,流了好多血……” 她看着小小的女童怀中蜷着的黑色毛团,又看了一眼那张稚气脸颊上一片坦诚的乞求之色,最终叹下气来。 “我要是再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那么,就把它送去我的房中吧,小夜。” ▲ 她是个巫女,除妖救人才是她的本职。 故此,她不救猫,更应不救猫妖。 在随小夜回到屋中过后,她大致看了一眼“猫”的伤势,又温柔地嘱咐安慰了前者几句,便哄着那盈盈欲泪的女童回去了。 这武藏村周遭,近日是不太平。 小夜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这只黑色毛团,也不是它究竟经历过些什么绝处逢生之境,伤口处赫然见骨,淌了女童一手的鲜血。在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就已呈奄奄一息之态了。 小夜恋恋不舍地离开此处之后,屋中便只剩下了一人一猫,一时清冷。烛光摇曳,两两无言,唯剩静默。 她却没有如约去立即救治它,更没有去仔细地诊断一番,反是燃了一盏灯,将原本昏暗的屋子照亮了些,随即跪坐到一旁,开始不紧不慢地缠起她的箭来。 眉宇间毫无慌乱,更无一分担忧,好似方才与小夜的约定不过一场镜花水月,过眼烟云。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难免令普通人心中恐惧。只是她曾出生入死,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因此呼吸起伏之间,竟连一丝眉头也没有皱下。 黑色的毛团在其间低声呜咽了几次,似是吃痛,又似求助,偶尔睁开眼来看上她几道,也只从对方的眉宇间得到了漠然无果的响应。 在几次的尝试失败过后,“猫”终于耗尽了它的耐心。随即,它似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几分气力化作人形,虚弱地倚在墙角,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我听闻当地人说,名满天下的巫女桔梗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在它变化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抬眼,只是认真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直至对方开口,她才终于微有响应:“我便是有情有义,也仅对人类而已。你我本无恩怨,我不杀你,却也不救来路不明的妖怪。” “可我不是十恶不赦的妖……而且,我会报答你。” “是吗?你妖力微弱,如何报答我。” 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猫”登时干咳两声,忍着痛楚:“巫女桔梗……我们武藏国附近的妖怪都多少听说过你的事,咳咳,你当年和西国那位大人的后代的际遇……如今真的就没有遗憾?” 颀长白皙的指尖微微一顿,精准地被它捕捉在了眼里。前尘往事似乎总容易让人动容,就连她这样盛名远扬的人物也不能幸免。 “遗憾与否,都不过是过往云烟。倒也不必在多年过后,还由你这等妖怪之辈来评头论足。” 神色一如初见时清淡无波,好似刚才那一瞬间的在意只是须臾幻梦。 “唔……如果我可以帮你……” “你以为之事并非我所求,劝你不必再耗费无用的气力。” “猫”又碰了钉子——这女人果然一如传闻般难与,油盐不进。可眼见着自己生命垂危,它固然焦急,一时间竟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去说服她救自己一道。 屋内又陷入了寂静之中,“猫”默然地看着烛光摇曳在陈旧的墙壁上,婆娑幢幢,在其间感知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难道自己今天真的要命绝于此…… 就在一问一答与沉默的罅隙间,巫女已缠好了手中的那些箭,并一一将其放回到箭筒里。 事毕,她才不徐不慢地,侧头看向了“猫”。 就是这一眼,竟无端地让它感到些峰回路转,绝处逢生之意。 “不过我方才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听闻这一带的确有只猫妖出没,名字似乎叫做猫又,与此地的土地公交情颇深,不曾害过人。” 听得此言,“猫”蓦地睁大眼,几乎是激动所使,不由得又咳出来两声。 “咳咳!猫……猫又是我的名字……我的确没有……没有害人……” “是吗。” 她轻应道,同时起了身,去到房中的另一侧取了几株药草。 随即又是一声叹息,轻浅得如过耳微风,其中所藏,像极曾对小夜的拳拳乞求的那般无可奈何。 “猫又,人妖有别,我本无意救你。” “但小夜善良纯真,已将你记挂于心上,我不忍她因你伤心;二来,你我无冤无仇,总归是不忍见你白白殁于我眼前。” “但你要记得,如若日后你并非我所闻传言那样纯良无害,那么,我定将亲手了结你。” 猫又只能呆呆地听她说完了这一句又柔软又威严的话,哪里还有力气去辩驳。 它只知道一件事——它有救了。 那一瞬间,所有语言功能好似都被褫夺,只剩下连连的点头,服帖得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 妖怪的自愈能力果然比人类要好上许多。 因而,在治疗进行了四天过后,她便不必看顾于它,只留下一些给它自用的药膏,便背起了自己的弓与箭筒,就要踏上旅途。 “我能对你做的便到此为止,此后你走怎样的路,皆看自己命数。” 猫又见状,连忙叫住她。 “桔梗大人!我说过要对您报恩,还没来得及实现。” 她却只不在意地摇头:“我并无所求,何况我救你并非出自本心,便不欠我什么。” “不行,我们猫妖一族向来有恩必报……” 还未等它说完,她却已径直掀了门帘离开了,动作之快,令猫又一时间无法回神。好容易反应过来了,便立即想要爬起身来追上两步,可身体毕竟没有恢复完全,才刚一用力,又踉跄着险些摔到地上。 那脚步声就在这一趔一趄间渐渐远了。 猫又喘着气回到自己常卧的榻上,看着这间狭窄空荡的小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愈合大半的伤口,不由得发出两声低沉的呜咽。 ▲ “话虽如此,但是我们族的猫向来都说,不报答恩人的猫就不是好猫,是要丢咱们族的猫脸的。” “那你想怎样报答?” “嗯……这个,她不肯说,我也不知道,但是……” “但是?” “我觉得,她一定还是在意着当年那些事的。” “啧啧,猫又啊,看在咱们交情一场,我劝你一句,咱们这种力量微末的小妖小神,最好还是休要妄加揣测那些大人物的心思。” “唉,是啊,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妖力太弱了。如果我能有媲比那些大妖怪的力量,哪还用得着在这里讨论怎么报恩的好。” 土地公看着愁眉苦脸的猫又,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没有答话。 “不过阿爷,我还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土地公又挑挑眉,一副“快说”的神情,毕竟,他还有午觉要睡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误会的话……那么,要怎样才能更好地和解呢?” 土地公又捋捋胡子,面上浮起一层轻蔑。 这等年轻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这年迈的神明。当然,这年轻妖怪的心思,也瞒不过他。 “那当然是,要让他们彼此切身处地地了解对方的境遇与苦衷了。” 了解对方的境遇和苦衷? 猫又登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哎哟,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嗯?什么……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无视着土地公疑惑的神情,猫又一脸激动地握紧拳头,连连蹬脚。 他好像,知道要怎么对那个巫女报恩了。 第002章 乌龙 传闻中,武藏国的巫女桔梗和一位西国大妖的后代大约在五十年前,的确是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孽缘。 这传说颇像年久失修的砖瓦,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层苔藓,真实之形也就隐匿进了时光之中。直至今日,变得模糊难辩。 第2章 有妖说,那个巫女最后含恨而终,如今再回世间,也不过是一具不复当年清华的怨灵之体。 也有妖说,她早已放下了当年旧事,却也与那位大妖的后代形同陌路,死生之外,不复相见。 对此,有妖惋惜,说人妖果然殊途,就算有情亦不得善终;有妖忿忿,说那西国后代竟没有将那可恨的巫女杀个干净;有妖唏嘘,直说世间种种,终不过落得百年之后的洋洋字话而已。 这些传闻,别的妖听得,猫又自然也听得。 可深居在武藏国的猫又不知道的是,传说里的西国那位大妖的后代,不止一位而已。 于是,当桔梗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幅难以理解的画面—— 一个拄着人头长杖的绿面小妖正在垫着脚尖洗刷着那只身形颇大的坐骑。这坐骑生得奇怪,竟有着两颗一模一样的头颅,身上那看起来坚硬又粗糙的皮肤被洗刷的水浇得湿漉漉的,在这昏暗的清晨里散着零星微末的光。 坐骑的旁边倚着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女童。天色尚早,她也仍耽在睡梦中,眉眼间透露着一股安详之意,想来是梦中甜美,便丝毫没有被那绿面小妖的动静叨扰到。 此时此刻,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转醒,绿面小妖便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赶紧跑了过来。 见到妖怪的接近,她立即直起身,反射性地要去抓起手边的弓箭——显然摸了个空。 而对方尚且没有注意到她的奇怪之处,在靠近后,也仅仅停在了距她一米开外的地方,神情恭敬而不敢逾越,更丝毫没有凶狠之色。 “您这么早就醒了吗?杀生丸少爷。” 什么? 她一怔,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只绿面小妖话里的意图——更令她不安的是,这场景看起来也并不像一个幼稚的陷阱,因为这妖怪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确有其事。 尚未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那小妖又仿佛恍然大悟般,自顾自地加上了几句来。 “难道!难道杀生丸少爷您是被我吵醒的吗?我明明已经很轻声了才对……哼,都是阿玲,昨天非说什么阿哞身上脏兮兮的,拜托我去给它洗洗……” 不动声色地听完了绿面小妖的叨念,她也依旧没有从中提取出当下所处情景的因果联系,只是大概地知道了当下的“自己”、以及那个黄衣女童的名字。 对这两个名姓,她都颇有印象。 阿玲——是那个黄衣的幼女,前些日子她们还见过的——是在白灵山,在睡骨的毒手之下,她救下了她。 而杀生丸……杀生丸,她也不会轻易忘记这个名字的。就算前尘往事已然过去,关于犬夜叉的一切也依旧在她的心中盘踞一方。 来自西国的大妖。 以及,犬夜叉同父异母的哥哥。 ▲ “你觉不觉得,杀生丸少爷今天好像怪怪的……” 听到邪见的嘟囔,坐在阿哞背上的玲回过头来。 “怎么啦?邪见爷爷。” 邪见耷拉着脑袋,一会儿看着自己脚边的泥土若有所思,一会儿又看看森林深处的方向,眉心紧皱,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马上就要压在他窄窄的肩膀上了。 “阿玲,杀生丸少爷进去多久了?” 玲想了想,也随着邪见的目光看进了森林里:“唔……大概也有两炷香的时间了吧?” 邪见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唉!你说吧,咱们这本来好好的往蓬莱岛走着,眼看着就要到了,怎么今天杀生丸少爷突然又叫改变路线了呢?” 大概是实在想不明白,便又继续嘟囔了一阵:“改了就改了吧,可还往反方向的武藏国赶了这么长一段路,这不是前几天的路就白走了嘛!而且也不告诉我们原因……虽说也的确是没必要让我们知道啦,但是我还是觉得,今天的杀生丸少爷有点不太对劲。” “邪见爷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唉,算了,小孩子才不会懂我这种老妖心里的苦楚。” “哦,那我们要进去找杀生丸大人吗?” “找什么找!杀生丸少爷是何等身份,怎么能随便被我们打扰的?!” “哦……那这样的话,我们就还是在这里等等吧。我带阿哞去那边溪水那里喝点水哦,邪见爷爷你要是口渴的话,也可以和我们一块来。” 邪见闻言,却把头耷拉得更深,再一次发出沉沉的一声叹息。 “杀生丸少爷哟……我们何时才能再次启程吶……” ▲ 她看着湖中的“自己”,已经看了好一阵了。 银发,金瞳,清冷的眉眼,和不怒自威的薄唇。又俊美,高挑,仿若精雕细琢,宛如天神。 这张脸,与犬夜叉有六分相似,可分明又不是。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灵异蹊跷之事,有朝一日,她竟会变成了犬夜叉的“哥哥”。 不,大抵应该不能说是“变成”。确切来说,“附体”二字才会囊括得更加精准一些。毕竟,她还是她才对——她还有自己身为巫女时的所有记忆,身前生后都是。 原本的灵力随着魂体的分离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具西国大妖身上天生所拥有的灵敏的嗅觉,自由的躯体,和无比强大的妖力。 莫非是触碰了什么未知的罪孽?还是说,这也是四魂之玉在作祟?她昨日才刚刚从村中启程,今天却已寻不见了自己原本的身体…… 但不管如何,至少这具躯体上灵敏的嗅觉,总归令她对此略有迹可循。 她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味”越来越接近了。 水纹渐渐波荡了起来,好似有看不见的微风拂过,吝啬地以这平静水面告知世间它存在的痕迹。可岸边的花草又丝毫不为所动,好似一尊尊沉默的雕像,作壁上观地看着这里即将发生的种种。 “杀生丸”那张映在湖水中的俊脸,也随着这股波浪而一起模糊了。 她凝了眉,忽然屏息,手从宽大的袖襟里抽出,慢慢握上了腰间的剑柄。 这里的一切都好似是静谧的,明明没有风声,湖面却有水纹——就如现下的她,没有魂,却有体温。 来了。 下一秒,她眼光微斜,只见远方森森的林木之间,突然飞来了一支闪光的箭镞! 它破空而来,速度之快,可见射箭之人使足了气力。生死之际,她瞬时应变,即刻拔出了腰间长剑,银光乍现,下一秒便与那箭镞的锋厉之光碰撞在了一起。 分秒之间,令人目眩。 “叮——!” 清脆的响声惊起林间的几只飞鸟,湖面亦再次有了反应,只是这一次映出的,不仅仅是“她”的白衣银发。 一抹鲜艳的火红应声入戏,点缀于这白衣与绿林之间,随着飞箭的落地,施然而来。 箭过之后,湖岸之上,森林之间,一人一妖,一红一白,相对而立。 她看着对面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抚上了被那支箭震得微微发疼的手,道:“用这样大的气力出箭,不怕它刺穿了你的身体?” 随之,林间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好听,不怒自威。 就像他的样貌一样。 “我的身体,我自知它能否避开。” 第003章 交换 她对杀生丸的了解不算多,细细算来,也仅有白灵山那一次可有可无的照面而已。 但是当下,她又对这个来自西国的大妖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这是个不讲理的男人。 在接连躲过了两支朝着她飞射而来的箭后,桔梗才终于在毫秒之间找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她总归还是不习惯这个身体的,加之她生前也从未有过类似的体术训练,死后更是被死魂束缚,因此这样野性又直白的战斗,即便是用上杀生丸的躯体,也难占上风。 而显然,那个高傲难与的男人定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诡计,故而箭箭都附着可感知的杀意。 他的攻击并无规律可循,更乏战术,偏偏势头迅疾而霸道,令周遭的空气也随之涌动起来,让她觉得——哪怕他的箭毫无精准可言,也能在这股力道与杀意下,杀人于千里之外。 而她的呼吸才刚刚平息一秒,远处又是一番张弓搭箭,仿佛分外看不惯自己身体此时所呈现出的狼狈之态,便要在顷刻之间,将那侵入的魂灵给灭杀掉。 这是第七支箭了。 这一次她躲得迟了些,身体瞬间的僵直总非她所能控制,何况这还不是她的躯体。一瞬之间,冰冷霸道的箭镞如铁刃般划过她的右颊,刺痛感不甘落后,亦争先而来,惹得她眉心一蹙。 而预料之中的下一箭,竟似乎也因此动了恻隐之心,迟迟没有接上。 她伸手轻抹一把右颊,留下一手鲜血。 “看来,我高估了你。” 桔梗再次站直了身体,顺着风看向出声人的方向。弓弦之上的箭镞依旧率先扎入她眼,可后边那道冰冷嘲弄的目光,却显得更加刺目。 第3章 “让奈落也忌惮三分的巫女桔梗,”这不讲理的男人偏偏不依不饶起来,“只有这点能耐?” 她又擦拭了一瞬脸颊上不止的鲜血,冷静道:“不是所有人都擅长正面对战,杀生丸。” 听到自己的名字,对方脸色更沉:“所以,这就是你夺我身体的理由?” 夺?这个字眼用得微妙,令她不禁失笑。 诚然,在这种境遇之下,他有这种质疑并不奇怪,从结果导向而言,的确是他的损失更大—— 毕竟她的躯体已是一具陶土,不知是人是鬼。要用已死之人的魂灵茍且偷生这种事,正常人都不干,何况是高傲的杀生丸。 所以,她这个显而易见的“得利者”,自然也就难逃嫌疑了。 可她现下,也只能在与他颇有距离的地方摇了摇头,既不知他是否看见,也不知他是否信服,再平淡地添上一句:“不,事实是,我对此并不知情。” 回答她的,是第八支直击脑颅的杀意之箭,代表着他的态度。 桔梗不算吃力地躲过了这个强硬的回答,可瞄了一眼刚刚被这箭所裁下的几寸银白发丝,也再一次在心中应证了自己起初对这个男人的看法。 ——不讲理,而且,难以交流。 她心中无以奈何,糟糕的是,她也不擅长向一个固执的妖怪费劲口舌地去解释。 就按照最简单的方式解决吧,只能这样了。那具陶土之躯的弱点,她比谁都要清楚。 于是,在湖水与森林之间,在微风与杀意之间,在巫女与妖怪之间,她再一次慢慢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 “嘶……阿玲啊,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闻声,黄衣的幼女与身后所倚的双头坐骑一齐转过头来,六束茫然的目光同时扎在邪见的身上,顿时令他有种曲高和寡的孤寂感。 “哞~” “动静……啊,我听见里面有好多鸟叫欸,邪见爷爷。” “不是……不是鸟叫啦!是打斗的声音,你们没有听见吗?” 玲和阿哞没有犹豫地摇头:“没有呀,里面怎么会有打斗声呢?” “对啊,里面怎么会有打斗声呢?” 这却是把邪见给问住了。 根据杀生丸少爷今天不寻常的反应,加上他们今天才改变的这不寻常的路线,加上让他们等待的不寻常的时间,还有这没有确定但是不寻常的打斗声…… “等等……难道是!”邪见一个激灵,大呼出声。 “邪见爷爷,你别大呼小叫啦,等会儿杀生丸少爷听见又要不高兴了。” 玲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即在一旁小声地劝说。 可邪见当然是听不进去的——在他的心中,杀生丸少爷此时分明是被袭击了,他又怎么能在这里无动于衷?! 只见他连忙拾起自己手边的人头杖,铜铃大的眼睛此刻只透露着一股焦急与不安,举着比他高两个头的长杖就要往森林里面跑去,留下幼女与坐骑对视一眼,尽是茫然。 “阿玲,阿哞,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记住别乱动啊!” “邪见爷爷,你去干什么呀——” “我去帮杀生丸少爷,记住了,千万别乱跑啊——” 他跑得很快,随着身影远逝,很快的,回声也被森森林木给吞没了。 ▲ 正面的高强度战斗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尽管她已“霸占”了这具无论体格、资质还是血统都无比优越的躯体,但不擅长的事情,她绝不贸然去尝试。 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更明白自己的优势。 杀生丸看着她手中所握的天生牙,眼中漫上一股玩味。 “哦?终于露出本性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灵魂深处对于战斗的渴望被连同唤醒,甚至,血液之中也流淌起了想要咬碎眼前猎物的兴奋之情。 真是像极了一只不肯还手的小猫,终于在他的玩弄下对他龇牙咧嘴,奋起反击——有趣之至。 既然如此,就让他见识一下吧。这个生前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能令小妖闻风丧胆,让奈落之辈避让三分,此刻要如何用一把不能杀人的剑,去祓除他这个“最后的障碍”。 第004章 争锋 杀生丸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之前,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有着不小的偏见。 既是偏见,自然没有情理可言。 据说,是生前守护着四魂之玉的巫女,以人类之躯独自鏖战那些垂涎四魂之玉的妖魔数年而不败,在人类当中,倒也勉强算得上是个令人敬佩的存在。可最终却因与半妖的一段不齿之恋,落得个凄惨唏嘘的下场。 愚蠢之至。 死后,似乎是被一些心机叵测的邪祟之辈唤醒,于这世间茍延残喘。又因他所不知道的缘由而被奈落盯上,明明只是个亡魂,偏又要踽踽独行。乃至在白灵山上,他几乎亲眼见证了一次她的死亡。 不过如此。 人的偏见尚能成为一座大山,何况是杀生丸这般倨傲的大妖。因此,在她拔剑的几近半柱香之内,他都用着戏谑的眼神观察对面的“他”是如何挥动着那把人畜无害的天生牙,将一股股“弱不禁风”的剑气送至他的耳边的。 诚然,对于这“弱不禁风”的力道,桔梗此时固然能有多般解释。比方说——对于这具妖怪之躯的不适应,比如她之为人类,毕竟不能与妖怪相提并论。再比如,长剑这样的武器,也向来不是她之擅长。 而他自然轻而易举地躲过那些软绵绵的攻击——只消稍稍朝剑气所指的反方向挪开两步,就能毫发无伤,仿佛拂过的不过一场雨后微风,与杀人性命这等字眼是万万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杀生丸就这样毫不费力地躲过了一道剑风,两道剑风,三道剑风……直至第七道剑风略过他的肩畔后,紧追而来的,竟是风带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是用他原本的喉音说出来的,因而听来分外耳熟。 “委实难用……” 他闻言蹙眉,目光也不由得变得尖锐起来。这句感慨所发出的声响,甚至不如方才那些道杀不了人的剑风,却重量十足,霎时炸响在他的脑颅里。 她停了攻击,似乎正打量着自己此刻的“新躯体”,眼角余光之间,隐隐透露着嫌恶与不屑之意。 他也停下了全身的动作,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此刻外露出的、令他分外不悦的情绪,一种被羞辱的忿恨便逐渐升腾起来。 桔梗不了解杀生丸,但她曾也与不少妖魔之辈交手,心知这世间如他一般声名赫赫的大妖怪,大都有着一颗骄纵之心,自然容不得卑劣弱小的人类去讽刺的。 因此,她只消试探一二,一瞥他此刻神情,便心知了他的性子,心中模糊的计划也逐渐明朗起来。 于是,她便再一次出声,火上浇油地问:“杀生丸,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用来与犬夜叉争斗的躯体吗?” 又闻令他敏感的名字,他凝眸沉声,隐隐在爆发边缘:“你想说什么?” 桔梗嗤笑一声,甩了甩自己手中的天生牙,依旧轻飘飘道:“不过感慨,妖怪的纯血之躯,竟也不过如此……不怪前些日子听闻你与犬夜叉争夺铁碎牙,被他斩了一条臂膀。” 从讽刺他的妖怪之躯,到不屑他引以为傲的血统,再到提及那件让他无比蒙羞的事——这层层递进的羞辱话语根本就是别有用心的激将法,一气呵成地直击到杀生丸的脑颅深处,摧毁了他的理智。 这些话,比她用天生牙斩过去的剑风,还要锋利千万倍。 “你可知道,惹恼我杀生丸的下场。” 这一句警示之言,毫不掩饰地彰显着他当下的愤怒。 桔梗看着他再次张弓搭箭,心中警惕,神色上却依旧表现得云淡风轻。 “烦请赐教。” ▲ 这场战斗,若不是她与杀生丸戏剧性地交换了身体,本该是毫无悬念的。她不是蠢笨之人,以卵击石这种石,她从不轻易去做。 而当下,即便是杀生丸的灵魂被“关”在了那一具陶土的躯体中,无法释放出原本的力量,她也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毕竟,杀生丸的名号实在太大了。 在方才朝着杀生丸释放出剑气的那段时间,她以极快的速度思索着自己当下所有可能胜过杀生丸这等战斗鬼才的契机,也同样极力地让自己适应起这具陌生的躯体。 直面的战斗?风险太大。她不擅体术,眼下更没有好好与杀生丸的躯体相融合,就力量上而言,根本无法能保证施展出她原本的五成。 持久战?的确有很大几率的胜算……但,这样的“胜利”结果绝非她的本意,更不是她最终的目的——互相残杀是最无用的手段,得尽快地说服杀生丸,与自己一起连手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才是。 那么剩下的……只能是速战速决了。 桔梗眯起眼,目光落在了杀生丸此时手中的那支木箭上。 第4章 这该是第九支了。 而她昨日,缠了十三支箭。 那具陶土做的躯体很钝,无论是听觉还是嗅觉,都与杀生丸这具大妖的身体有着云泥之别。她先前与奈落等人战斗,多以箭与术法为主,而术法需要灵力驱使,是日积月累才能参透和领悟的招式,想来就算是杀生丸,也难以在短时间内企及。 故而她判断,此时的杀生丸所能倚仗,也只有剩下的五支箭而已。 就在她思绪千回百转的这几秒之间,杀生丸又一次地张弓搭箭。这一次,尖锐地对准了桔梗的眉心。 “攻过来,巫女,让我看看你敢于挑衅我的实力。” 气势与声音都与先前不一样了。桔梗在心中暗想,对方在此刻才是认了真。 于是她再一次举起手中的天生牙,熟悉了其重量后,迅速地甩了下去,割出一瞬破风之声。 要速战速决,这样才能创造出一个能和这个不讲理的男人正常说话的机会。 她紧盯着杀生丸指尖上那支泛着冷光的箭镞,同时手中执剑,身体慢慢朝右边微侧——这让远处的杀生丸不由得眯起眼睛,目光也变得尖锐而凌厉,如一头锁定猎物的豺豹,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那是准备奔跑的姿势。 如他所料,那个霸占了他身体的女人果然在两秒过后,便往他的左边倾侧而去。银白色的身影在草地上掀起了一阵肉眼可见的风,霎时之间,消失于幽然深秀的森林之中。 ——好轻盈。 在冲进森林里又好一段距离后,桔梗才勉强将这具身体停了下来。一时间,巨木间有簌簌落叶被她牵进森林的风刮落,飘乎乎地在她周围起舞,纷扬迷人,最终坠向了平坦的土壤。 她半蹲下身,轻轻拂去发顶与肩边的落叶,屏息凝神地看向了方才冲进来的方向。 在那里,能看见正弯弓直指这里的杀生丸。这让桔梗不由得揉了揉双眼,再次确认了在这几百米开外,也的确能清晰地定位到那道红白相间的色彩。 这是一个人类难以企及的距离,自然令她感到三分惊奇,三分不适。 看来这具身体,果然还需要适应一下才行。 而与之对等的,杀生丸也同样需要去适应她那具连平庸都算不上的躯体。人类的视野已比妖怪要弱上不少,他现在面临着的,还有陶土躯体所带来的五感缺失,无论是估算距离,亦或是通过气味和温度判定敌人的位置,都无法在那具身体上派上用场。 桔梗握着剑,深吸一口气,准备趁热打铁,再次朝着杀生丸所站的地方攻了过去。 在她踏出森林的一瞬之间,杀生丸亦眼疾手快地松开了手中的木箭,这次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令那支箭几乎能与方才桔梗用自己的身体冲进森林里的速度一样快,除了一路留下的破风声外,也仅有一道转瞬即逝的箭影存留。 “咻——” 原本该是不起眼的声响,却在她的耳中放大成了炸裂之声。 同时,这具历经百战的躯体竟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在理智与对策之前,便自行转侧了角度,使那凶狠之箭即便来势汹涌,最终也不过划破了她的左臂。 鲜血再次涌现出来,桔梗略吃痛,故而朝后退去几米。 杀生丸没有动,而是面容冷峻地站在原地,从背后抽出了第十支箭。 还剩四支。 她没有料到杀生丸竟还能用那具身体做出这样精准而不留余地的攻击,但好在这身体果然异于常人,尽管受了一点小伤,却也换来了目的的达成。 于是桔梗再次瞄准了杀生丸的右后方,朝着那边攻去—— “唰——!” 哪知这次还未真正启步,却又是一支追踪着她的箭凌风而来,瞄准了她面门的正前方,显然是要阻止她接下来起跑的动作。桔梗心中一诧,又是借助了一番身体的本能向后仰去,并以手中天生牙挡在前方,这才以断掉几根发丝的代价,堪堪接下了他的攻击。 箭震折了路径,偏入深林,惊起一众飞鸟。 还剩三支。 桔梗定了定心神,只觉挡箭的右臂因硬接那样凌厉的攻势而微微颤抖起来,执剑的手指也消软几分。她想,大概是肌肉的麻痹,可一时间也难以复原了。 她警惕地转望向了杀生丸,果不其然,他再次在那头作起了张弓搭箭之势。 这男人不仅不讲理,还是一个天生的战斗狂——他似乎能通过她起跑前的微小姿势变换,来判断她接下来的动作及方向,并瞬时之间做出反应。 虽然如愿以偿地损耗了他的两支箭,但她此刻也不能再轻易挥剑了。左臂仍然鲜血淋漓,右手也已近乎麻痹,更何况,她已对远处这个男人没有信心了——就算是对自己的身体,他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这令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在接下来的攻击下幸免于难。 如若自己在杀生丸的躯体里死去,那么,她的魂灵还会回到陶土里吗? 有太多的未知和疑虑,便无法像杀生丸那样纯粹地战斗。他好似进入到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眼中只容得下碍眼的她,于是生死存亡一概置之度外。 这样的妖,就算手中的箭被她消耗殆尽,就会冷静下来好好听她说话了吗?桔梗不由得产生了这般怀疑。 “心有杂念,就会败。” 不知是用肉眼看穿了她此刻的所思所想,还是迟迟等不到她的下一波攻击,此时此刻,杀生丸用她的喉音在远处淡淡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声音随着微风飘了过来,落进她的耳畔时,添入几分讥讽。 桔梗闻声抬眼,却是毫无退意地迎上他嘲讽的目光。 “自视过甚,也会败。” 杀生丸的眼神再次变得尖锐起来。 桔梗在原地等了几秒,却没有等到他愤怒的箭镞。似乎这个男人也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容易被煽动,这也让她更加确信了若是继续再像方才那样移动的话,杀生丸一定会精准地逮到一个能射杀她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放箭。 得改变策略。 下一秒,桔梗试探性地向后一步,果见杀生丸又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如看着一头猎物的猛兽。她感到自己浑身都紧绷起来,死死盯着他手上的那支箭,以便第一时间在它离弦之时躲开。 在这几乎静止了的对峙里,她再一次向后退却一步。 箭还是没有从他的手中松开。 ——就是现在! 桔梗即刻朝背后发力,轻盈地向后猛跃而去。杀生丸见状,也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了指尖之箭,直直地朝着那身影飞驰而去。他断定以她的体能,就算用那具强大的身体,也无法在后撤之时做出躲避的动作,因此,如果箭中,必是射杀之时。 的确是敏锐而精确的判断,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对她知之甚少。 擅用灵力战斗的人,无论是阴阳师还是巫女,都身怀一门术法,不懂的人称之为分身之术,但实质上,那是用式神幻化出的假象。而没有实体的东西,只要被轻轻一碰,就会如水中月镜中花般消散。 那飞去的箭就这样直直穿过了“杀生丸”的身体,留下了一个虚无的窟窿,空气在周遭也被扭曲,慢慢吞噬了那具余下躯体,最终,化作一截银白发丝飘落到地上。 是上一箭射下来的头发。 “轰!” 还未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一阵断裂的沉鸣又接踵而来。杀生丸闻声抬头,看见的是有巨木从那支箭消失的方向朝他所站立的位置倒了下来,他心中微怔,并即刻升腾起一股极度的不悦,只觉好像被那个巫女摆了一道——从不经意地收起发丝,到悄无声息地将其做成式神,再在慢慢后退的过程中转变着细微的角度,使其背后对准这棵巨木,再后撤、迅速与式神交换,只待他全力射出一箭射穿巨木之干…… 该死,这些无聊的小动作,要是用他原本的身体的话,一定不会漏过一丝一毫。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式神消散的地方,即刻转身也向后跑去——哪知刚跑上几步,便感觉双腿如被千斤碎石牢牢捆住,身体沉重到连小跑这样轻易的动作,都险些要用尽浑身的气力。 那个女人怎么能用这样一具身体在战斗?! 巨木体大,落下得自然很快,可就在近乎遮天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时,他竟放弃了奔跑,转而回过身,看准了一条较细树枝的下落方位。在巨木触地之前,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右臂,攥着那张单薄的木弓狠狠朝着那里划去—— 树枝被斩断,留出了一个不被压倒的空隙。 他跳了过去,又极快地蹲下,抬手遮住自己的头部,以此来抵对接下来会产生的冲击和灰尘。 “轰拉——” 下一刻,他感到这具身体的五感都被短暂地剥夺了,耳中尽是巨木和地面撞击那无可回避的声响,灰尘弥漫在他的周围,令他无法睁开眼睛,口鼻亦被青草和尘埃的味道所充斥,让这身体本就迟钝的感官更加闭塞。 第5章 这无疑是个致死的破绽,莫非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目的? 那么,她又会如何做? 可在接下来的大约五分钟里,他等待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没有到来。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而其间的每一个节点都被他死死地攥住,一如溺水者临死前看见的那根稻草。 他以为会体会到身体死去而灵魂脱出的感觉,可是终究没有。 直到耳鸣慢慢消退了,周遭的空气好似也逐渐清明,浑浊的尘土终于还是失去在半空中起舞的资格,无力地坠回到它本来的地方。 在试图睁眼以前,他略微挪动右手,得到了一个细长而坚硬的反馈。 是弓。 他反手将它握紧,并协调着睁开双眼。霎时之间,繁茂而杂乱的绿色尽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树叶将他层层包围,错综复杂的枝干将他遮挡,这双人类的眼睛看不到巨木之外的景色。 他使了些力才将几乎埋进土中的木弓拽了出来,好在这弓质量尚可,虽难免有了些划痕磕碰的印记,总还没断开。 这时,“杀生丸”的喉音才从前方幽幽传来。 “杀生丸,我无意取你性命,不过是想与你谈谈而已。” 杀生丸抬眼,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抹银白就此映入瞳仁。 他讥诮道:“无意取我性命?哼,我还以为,你是过来确认我的尸体的。” 听此回答,桔梗无奈地叹息一声:“我那样做,不过是想让你失去战斗能力,否则便无法得到一个能平静谈话的机会。” 失去战斗能力? 他不爽地眯起双眼,遂而伸手朝着后背上的箭筒伸去——却摸了个空。 见他如此,对方再一次幽幽地出声:“剩下的两支箭,我在树倒下的那个时候便取走了。” 杀生丸蹙了蹙眉,猛然意识到她竟对箭的数量如此了若指掌,再加之她刚才的那句“失去战斗能力”,其真实目的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看来,我杀生丸果然被看轻了。你以为没了箭,我便不能战斗?” 他冷笑一声,忽而抬手,霎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之弓朝着桔梗所在的地方划了过去—— 虽说似划的动作,可佐以他的力道与气势,便像是一道斩击一样。此时那弓似乎已变作了一把利刃长剑,哪怕伤痕累累,它也依旧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桔梗没有料到已经空箭的杀生丸竟还能作此攻势,一时难以躲闪,只得硬生生吃下他的这一击。那木弓自她左侧杀来,弓身周遭环绕着一股凌厉的风,略过之时,便在她的胸口下面一指处破开了一道口。 霎时之间,华美的外衣也被割破,很快有鲜血自里渗漏出来,染红了胸口前的一大片衣料。 她吃痛地捂住伤口,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低吟——这副脆弱的模样暴露在杀生丸的眼里,竟让高傲的他更加恼怒,站起身来就要再补上一次攻击,直欲取她性命。 这女人,竟敢用他的样子露出这样弱小的神情! 眼看着下一轮攻击就要迎面而来,桔梗已顾不得让痛楚再禁锢住自己的行动了。她用最后的两秒看准了杀生丸背后的一个位置,随即足下发力,腾空而起,朝着那个位置一跃而去! 杀生丸自觉受到轻视,还在气头上,便想也不想地用手中之弓跟随着桔梗跳走的方向斩了过去—— 下一秒,有碎叶无声地落下。 还有两条周身莹白的虫状之灵,被他这一击径直地斩断了身体,也无力地落了下去,一动不动。 这两条虫灵一直跟在他的背后,因此他方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杀生丸看了一眼身体渐渐沉暗的它们,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是那女人随身的式神?可他犹记得在白灵山的那一次,他并未见过它们。 然而,没能等到他为此进行更一步的回忆与剖析,一股无可抗拒的剥离感便充斥起了这个躯体。这比他至今所见识过的任何一种力量都要霸道,让人只要初初体会,便无法作任何抵抗。 失去了死灵,陶土作的身体便如脱线木偶般倒了下去。 声响不算小,可他却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事到如今,他就是再蠢笨,也心知自己又再一次中了这女人的计了。 而始作俑者仍在不远处捂着胸前的伤口,眼看着他除掉了仅剩的两只死魂虫并无力地倒下后,才慢慢走上前来。 “它们是我的死魂虫,我的所有行动,都得倚仗它们收集来的死灵。” 死魂虫?那根本不重要。 他瞪着她,没好气道:“设计了我两次,这下你满意了?” 桔梗将他扶正,靠坐在一条树枝前,然后蹲下身,目光无奈地直视着他。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 第005章 同行 “杀生丸少爷——杀、杀生丸少爷……” 巨木落下的声响消弭以后,邪见颤巍巍地从躲藏的灌木丛后边伸出脑袋来,铜铃大的眼睛惊惧犹存地环顾四周。等到弥天盖地的尘灰终又回归了土壤,它才肯走回到阳光下面。 “杀生丸少爷……您到底在哪里哟……” 他为寻找杀生丸而踏入这片幽林之中,循着远方若隐若现的争斗声响而去。可这森林树繁径曲,足像一座没有边际的绿色迷宫,可是令他找了好一阵子。眼看着终于要离声响传来的源头更近了,可没想到,自己正前方那一棵个头几乎齐天的参天巨木竟突然直愣愣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倒了下来! 这让邪见霎时吓破了胆——要是被这种庞然大物给正正压下的话,他岂不是会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妖泥嘛?! 但好在幸运之神仍眷顾着他。那棵巨木的树干比他肉眼观测到的要短上一截,这才让他没有被粗大的树枝砸中,仅仅吃了一嘴扬起的灰。 他走出来,发出了一声劫后余生的长叹,随即提着心眼再次朝着树干倒下的方向跑去。 “杀生丸少爷……您可一定要平安吶……” ▲ 邪见的声音虽远,仍乘着微风飘进了此刻杀生丸身体里的桔梗耳中。 “你的同伴来了。” 杀生丸此刻被彻底禁锢在了桔梗那具陶土做的躯体里,因死灵被抽空而动弹不得,平生骄傲算是砸碎在了这个女人的眼前,自然给不了什么好脸色。 “专门告诉我,难道还怕它坏了你的好事?” 此时此刻,两人的距离被拉得很近,双方的面容才这第一次直白地暴露在彼此的眼中,近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此刻瞳仁中燃烧的怒火,和她眼底藏在沉静之下的种种无奈。 四目交汇,暗潮汹涌。 妖怪的体质果真是与人类有着霄壤之别——这一点,即便是已从猫又的身上应证过,但能切身地体会,却又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她受伤的地方已经不再渗血了,甚至,也有了自行愈合的趋势。 桔梗试探性地压了压自己胸前的伤口,原本的疼痛感果然已消失了大半——这也令她不禁感到一丝惊叹,更免不了想到自己生前与之鏖战的那些妖魔之辈,尽管面目丑恶,却仍是人类肉身难以对抗的存在。 其间的缄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至邪见的呼声愈发接近时,她才终于接了他的话。 “杀生丸,现下落得如此境遇,的确非我本意。” 但很快,话便顿在了此处,令她有了一丝能观察他反应的时间。他此刻却连嬉笑怒骂这等最轻易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只能回以她逼仄的眼神,一如寂静长海里冰冷彻骨的审判。于是,得到这般反馈的她只好无奈地又添上一句—— “否则的话,我便不该留你性命,还在这里与你浪费时间交谈。” “……” 此句以后大约十秒之久,他似乎终于些微地被她这具颇合情理的话语打动了,遂而,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才总算松弛少许。但他显然不愿臣服于这种变化,因此目光仍紧束于她的身上,其间充斥着愤懑、冷酷与不甘,还在伺机想要反咬她一口,像极一头嗜血的恶狼。 但仔细推敲,方才那一战的确算她胜之不武,若是此刻二人换回了身体,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 因此,面对着这般不可预料的危机,时间弥足珍贵。 她再次开口:“你最近,可有招惹过什么拥有异能的妖怪?” 杀生丸挑挑眉,对她的这句询问颇有微词——听上去她的意思,好像这一切倒成了他惹出的麻烦? “我每天的手下亡魂数以百计,哼,你是问哪一个?” 言辞之间的高傲不屑袒露无遗,令她一时语塞。 “我与你互换身体之事,得益者显然是我,因此我想,是否你曾遇到过的某个拥有此能力的妖怪,为报复你而为之?” 他闻言,却又是一哼:“你们人类之中何尝没有通晓邪术的存在,你先入为主地以为妖怪放僻淫佚,但于我而言,人类同样卑鄙低劣,难免会在背后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第6章 这番话堵得桔梗一愣,余下的话语也短暂地哽在了喉咙之中。 可他说的没有错,她向来对妖怪有偏见——或者不如说,她与妖怪从来都站在对立的两边:巫女除妖,妖怪吃人,这是世间规则,现实得天经地义。 而自己的敌人,总难免标榜为“恶”。对她而言妖怪是恶,但于此同时,她在妖怪的眼里也同样是恶。 对此,她只能叹气:“你说的没错,我也的确遇到过一些堕落害人的人类,有被贪欲驱使而作恶,也有被嫉妒所蒙蔽双眼,做出许多不齿之事。” 可停顿了两秒,她又接上了一句:“但是,不论是憎恨我的妖,亦或嫉妒我的人,也应该让我变成面容丑陋的下等妖怪才对,偏让我与举世闻名的杀生丸做了交换,连死人的躯壳都挣脱了。如此结果,未免太便宜我。” 这番话听下来,语句中的“举世闻名”和“便宜她”等辞藻倒像一种委婉的夸赞。杀生丸自然也不难听出来,这让他感到对方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视自己,便又面色稍缓,也就不再挑刺地去抨击她话语中的不周到之处了。 “杀生丸少爷……杀生丸少爷啊……” 那声音又近了些,若是再拖沓下去,只怕连那具陶土之躯也能轻易地听见了。 桔梗便又将语调放柔和了些许,说道:“我无意与你为敌,更清楚若非你用上我那极其迟钝的身体,我根本毫无胜算。究其根源,我也不过是想请你回想一下最近遇到过的人或妖,是否有过拥有异能、又与你有所龃龉的存在罢了,这样才能帮助我们更快地解开术法,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他听罢,却是眯起眼,仿佛还对她有些不信赖:“你还想回到这具身体?” 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一丝一毫的犹疑的,这样才显得拥有他的躯体是一件如何无上殊荣之事,可她竟即刻便否认了他的这般猜测,令他在打消了几分疑虑后,又同时体味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屈辱。 “是的。不论你相信与否,但是回到那陶土中,才是打败敌人的唯一方法,我无可选择。” 杀生丸皱皱眉:“敌人?”几乎是下一秒,一个名字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你说的,是奈落?” 桔梗没再多言,只是点头,权当承认。 “杀、杀生丸少爷……”那呼唤声更加清晰了,在她余光之隙,甚至也能看到林木间朝着这边趋步而来的小小身影。 而杀生丸的那具身体仍未注意到这位同伴的存在。 “既然如此,你倒不如想想与你有所瓜葛之人,是否拥有你所谓的异能。” 桔梗怔了一怔,面露疑色。 他瞥她一眼,继续道:“想挑战我杀生丸的妖怪数不胜数,多是自不量力之辈,十有八九已成我手下亡魂。剩下一些又多贪生怕死,战败后逃窜得比鼹鼠还快。这样的妖,我从不记他们样貌。” “……” “因此若想尽快破局,得从你那边入手。既然你我互换,是你得益,便该是与你有所瓜葛的人或妖所为,且或多或少知道我杀生丸的情况。” 桔梗沉思瞬晌,很快给出了答案:“如果按你的这个思路,那么符合条件的,大约只有犬夜叉和奈落了,可显然不会是他们。” 听到这两个尖锐的名字,杀生丸眯了眯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轻蔑与厌恶之意表露无疑。 “杀生丸少爷……啊……您在哪里啊……” “你既是巫女,应当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如今比起让你堕为妖怪,这个结果,倒更像是对你报恩。” 这句话显然是陈述的语气,没有给她任何回旋的余地,言下之意,即是“罪魁祸首就在你救过的人当中”,斩钉截铁,自信之至。 但亦幸得他的推断,一个“报恩”二字,终于令她想起来了一个可能性。 虽不甚笃定,却也值得一试。 杀生丸瞥见她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看样子,你想起了什么。” 桔梗倒也坦然,却有些呛他的意思:“我救过的人不少。但与你不同的是,那些在濒死之际也奋力向生的存在值得被尊敬与铭记,因此如今,我们才能有迹可循。”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显然令他不悦——对于他杀生丸而言,那些快死的弱者,即便幸运之至的获得了外力的救助,勉强在这世间多茍活了一段时日,也是早已被这个世界烙上了“羸弱”的存在,如同瞬息即逝的生命,短暂得不值一提。弱肉强食毫无疑问是妖怪界的铁定律,就连强大如他的父亲也不能逆改,这女人该不会是想和他说人类有多么的高尚,明明这脆弱的种族连最下等的妖魔都难以肉身对抗,却能让他们其中的弱者挣脱被吞噬和淘汰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不禁嗤笑出声:“哦?这么听来,果然是某个被你救过的人类所为?” “不,”桔梗却予以他一个否认的响应,“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罢了,但事已至此,也未尝不能去应证一番。如何,杀生丸,你是要在这里等待结果,还是与我一同走一遭?” “杀生丸少爷……杀生丸少爷……” 这一瞬,他对这由远及近的声音才终于有了些微反应。只见略显狼狈的“巫女”稍稍转动眼球,余光之间总算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下一秒却瞳孔一缩,罕见的阴郁之色逐渐笼罩上了“桔梗”那张清丽的面容。 他自然认出了邪见的身影,但他此刻落难,当然不愿被自己的手下得知自己现在的模样。 “哼,你尚不值得信任,所以,我随你去。” “杀生丸少……啊!杀生丸少爷,是您在那边吗?!” 杀生丸转回了此时唯一可动的眼球,又说:“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我们换回来以前,不可将这件事暴露给任何人。” 桔梗挑挑眉,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不能动弹的杀生丸——这男人,怎么打输了还要提要求? “我答应你,”但桔梗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她也不太愿意让外界知道自己曾被变成过妖怪,“那么作为交换,我也有一个要求。” “杀生丸少爷……老奴这就来帮您了——” 他眯起眼:“什么要求?” 她眼光一转,微笑道:“在换回以前,你也得保持现在的样子,不能获得死魂来恢复行动。” “……!” 桔梗看着杀生丸骤然缩紧的瞳孔,心中略过一丝得逞般的狡黠。 ——否则,万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一怒之下把罪魁祸首给杀死了,那可就难办了。 在这个当下,对她而言,他也还未赢得自己的信任。 ▲ “杀生丸少爷……老奴可算是找到……哎哟!杀生丸少爷!您、您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跑过的那段路途像世纪一般漫长,等终于来到“杀生丸”的身边时,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他华贵的衣物上那些斑驳的血迹——这教邪见不禁煞有介事地惊呼起来,视线再往“杀生丸”的脸上挪去后,便又是连连几声咋咋呼呼的“我的天哪”。 “您的脸……您身上的伤……这到底是……啊!我知道了,是、就是这个女人对吧!刚才一定就是你偷袭了杀生丸少爷!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说着对上了“她”的双眼,一剎那,竟有一股熟悉之至的清冷逼仄直入眼底,还带着一股暗藏的杀意,说不清道不明,令邪见小小的身躯不由得狠狠一震。 “你……你……” 胆小的绿面小妖朝着“杀生丸”所在之处靠了靠:“那个……杀生丸少爷,她是……” 桔梗颇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滑稽的场面,甚至在看到杀生丸被这小妖怒斥的表情时,都难忍即将破唇而出的笑意。 但此刻话题落在了她这里,她也自然得接住:“怎么只有你一人?” 邪见侧过头,不敢再与“巫女”对视,老实回答了“杀生丸少爷”的话:“老奴听见林子里有打斗的声响,又想到杀生丸少爷您迟迟没有出来,就想会不会是有歹人偷袭了您……这心下担心得不行,就冲进来了。阿玲和阿哞还在林子外面,我叫他们别乱跑了。” 说到“歹人”二字时,还怯生生地瞪了一眼“巫女”,下一秒却又赶紧收回了目光。 杀生丸的面色更沉。 “嗯,刚才的确有些情况,不过现下已经解决了。” “是、是吗,我就知道!切,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类,居然还不知好歹地想偷袭我们杀生丸少爷,真是有眼无珠,难道没有听说过杀生丸少爷的大名吗!?” “……” 见对方没有发出声响,邪见继续振振有词:“还是快去照照镜子吧,都被杀生丸少爷打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还在神气些什么!” “……” 面对的邪见的咄咄逼人,桔梗感觉杀生丸的怒气值好似已经快要飙升到极点了,于是只好打打圆场:“你可认识她?” 第7章 邪见闻言,有些疑惑地问:“……杀生丸少爷,您是问我吗?” 她点点头。 “这……杀生丸少爷,您是了解邪见的啊,老奴可不愿意结识人类……一个阿玲已经够头疼了。” ——原来这小妖叫邪见。 “不过……嘶,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的错觉,总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有点眼熟……” 极不情愿地,邪见又瞥了一眼“巫女”的模样。飞快地收回目光后,开始在脑中搜寻起来。 那张脸……那张脸越看越觉得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的。人类的女人,人类的女人……而且这女人的衣着,像是人类里的巫女……既然是巫女的话……它脑瓜里所能联想到的也就只有犬夜叉—— 像脑中的蜡烛瞬间燃起,邪见再一次惊叫起来:“啊!对啊!你不是犬夜叉身边的那个女人吗!?” 再侧头,发现“巫女”也正直直地瞪着自己,邪见稍微有点心虚,但就是这一眼,让他总算应证了自己的猜测。 ——对,这一定是犬夜叉身边的那个女人没跑了!不过,她平时看起来有那么凶吗? 桔梗垂下眼,当听到“犬夜叉身边的那个女人”时,她就明白,邪见一定也将她与那个自己转世的女孩弄混了。 杀生丸尽管盛怒难扼,却也在这沉默的分秒间瞥见到桔梗的神情。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女人对那个敏感的名字竟没有想象中那样大的反应。 ——有巨大反应的,反是邪见。 只见它连连跺脚,愤愤地骂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上次杀生丸少爷和犬夜叉争夺铁碎牙那事,想趁着杀生丸少爷受伤的当口来报复吧!哼哼,是不是没想到,咱们少爷的伤其实早就好了~!” “……” 对方还是没有回声,大概是个只会摆臭脸的软柿子吧。它这样想着,鼻孔就翘得更高了起来:“要我说啊,你们这些人类啊就是不知好歹,跟着犬夜叉那样的半妖在一起久了,一点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还胆敢来挑战杀生丸少爷,啧啧,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被我们杀生丸少爷打得动也动不了了吧~” “……” “杀生丸少爷,咱们要怎么处置她呢?是把她扔在这里喂了下等妖怪,还是您要亲手……” 杀生丸终于不再忍耐:“邪见!” “呔!”被这“巫女”突如其来地唤了名字,邪见不禁吓得一激灵,“你你你——你突然叫我干嘛!吓死老奴不偿命的吗!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桔梗在一旁失笑道:“刚才你自报过门户了。” 邪见转过头惊讶地问:“是……是吗?那、那……” 那它以后指不定会遭到犬夜叉他们的报复啊,不行不行,这女人看来不能留了,绝对不能留! “我打算带上她。” “哦,您说的对,这种女人的确是不能……欸?等等,您说什么?您、您要带上她一起?!” 原本还在连连点头的邪见,下一秒便瞪大了双眼,一脸写着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杀生丸少爷,不是,这这这……您一定是在和老奴开玩笑的吧?” 它满眼期待地盯着那张俊美薄倨的脸,只盼着得到一个否认的响应。 然而,如竹篮打水,美梦成空。 “我没有与你说笑。接下来几天,我都会与她同行,”桔梗这时才站起了身,展顾一番四周的光景,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阿玲他们过来需要多久?” 邪见泪眼汪汪地垂下头,回答说:“老奴刚刚过来……走了大半个钟头呢……” 若是遣邪见回去给他们带路,一来一回,又要消耗掉一个多钟头。 “是吗,那便算了。” 说完这句,她再一次从杀生丸的身侧处半蹲下去,伸出双手,整个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居然比想象中轻松很多。 “啊啊啊啊啊啊!杀杀杀、杀生丸少爷!您您您……” “你——!” 一时间,邪见的惊叫与杀生丸的怒斥此起彼伏,缠绕在她的耳畔,又被吹拂过的微风带走,轻飘飘地散落到远方。 而始作俑者只不动声色地解释:“这样节省时间。” 杀生丸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邪见此刻必然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还很有可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表现得更加浮夸——这也令他的愤怒更加升腾。 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她以为他杀生丸是会随意抱女人的吗?!而且他居然有生之年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抱起来,这又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放、我、下、来。” 这四个字说的低沉,但咬牙切齿。 桔梗没有很快接话,一旁的邪见却又急了:“我说你,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你知道有多少人类和妖盼着能被咱们杀生丸少爷抱起来吗!这等天大的好事,你居然还……啊,不是,杀生丸少爷,您这究竟是……” 杀生丸恨恨地瞪了邪见一眼,后者果然又被唬住,立刻噤了声。 邪见弱弱地躲到了桔梗身后,小小的脑子里飞速处理着它并消化不了的巨大信息——它觉得杀生丸少爷今天很奇怪,非常奇怪,不仅做了很多它完全理解不了的事情,而且态度也和平日里有点不一样了。反倒是这个犬夜叉身边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她的眼神居然和杀生丸少爷有八分的相似…… 此时此刻,桔梗还保持着横抱“巫女”的姿势,无论后者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也没有要将她放下的意思。 “我所想到的那位罪魁祸首,是一只生性浪荡,居无定所的小妖,”桔梗看进了他的眼里,轻声地、淡淡地陈述着她的立场与缘由,“它昨日得我救助,现在想必还在原处养伤。但若是拖延下去,待它体力恢复后离开,便更难找到了。” 说完这些,又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句:“难道说,你是想再多保持这个模样一段时日?” “做梦。” “那么便请你忍耐吧,”她只当已将对方说服了,便抱着他站起身来,又对身后的小妖吩咐说,“邪见,你带着阿玲与阿哞去安全的地方等我,待我事毕,自然会去找你们。” “啊……可是……唔,好、好吧,老奴……老奴明白了,杀生丸少爷。” 她点点头:“就此别过。” 杀生丸黑着脸倚在桔梗的怀里,待走远几步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后面的邪见,果见它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受了太多刺激的样子,心中的不悦之情更如洪水横流,难以自抑。 “你要学我,还差得远。” 桔梗失笑:“是吗?此话怎讲。” 他不屑道:“废话太多。而且,我从不用敬语,那是你们这种弱者的东西。” 她似乎分外理解他此刻的挫败心情,故而面对他的挑衅也没有滋生出任何的抗拒心理,语气听起来依旧淡淡的,像一汪无悲无喜的清泉。但泉眼清泠愉悦,能隐隐听出来她此刻的心情还不错。 “明白了,我之后会注意的。” 他没有做声,大概觉得这个女人还算识相。 “但与此对等,你也需尽量装成是我的样子。很不巧,我便是你口中的那个弱者,废话多,而且,得用敬语。” “……!” 她看着他再一次吃瘪的愤怒目光,唇角不由得漾起一丝微风般的笑意。 第006章 小夜 桔梗无法操纵杀生丸的身体飞跃赶路,因此徒步走到村里的时候,已近深夜。 村落被深黯的夜空染得一片黢黑,只有一两家烛光闪烁,不知是晚睡还是起早,零星地点缀在黑暗中,如闪烁的星辰。 她抱着他进了屋。进门剎那,还是有妖的血腥与药草的气味盘旋在里边,与她走时别无二致,但环顾四下,除了空荡荡的小屋与烧尽的烛火,什么也没有剩下。 猫又已经离开了。 桔梗在门口驻足半晌,最终叹息着进入,将杀生丸轻放在了角落里。 然后她燃起新的烛火,一时通明,让他们再一次看清了彼此的脸。 他的面色依然倨傲冰冷,如那雪山巅上不化的冰雪,时而又似火山喷薄,总是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弱者遍行的此间。 相比之下,她的面容要松弛许多,然而在入门之后,难免挂着些若有若无的失意——这样细微的表情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故而在她转身时,发出了一声嘲讽十足的冷笑。 “这就是你说的,不耽误时间就能找到那只妖怪?” 面对着杀生丸的冷嘲热讽,桔梗不想再解释太多。在将他背后的箭筒取下来后,便熟稔地从另一个小方柜中取出来几只木箭,开始蹲坐于烛光边整理起来。 “我无法预测它的行为,只能尽人事。它已经走了,今天太晚,等到天亮后再找寻它的踪迹吧。” 杀生丸眯起眼,有些不屑:“你已拥有我的身体,还需要休息?” 第8章 桔梗瞥他一眼:“并非我需要休息,而是我们需要等到天亮。” 他嗤笑:“怎么,你怕黑?” ……这男人,好像手脚被束缚住以后,闲得只会怼她了。 “猫又是知恩图报的妖,我算是救了它,但小夜对它的恩情更重,因此它就算离开,也应当与小夜报过恩,道过别才对。” 他精准剔出她话中的名字:“小夜?” “住在这里的女童。” “哼,所以,你要去问那女童关于猫又的行踪?” 桔梗点点头,权当认同他的这般说法。 “浪费时间,”他别过眼,躲过了面前昏黄的烛光,眼中一片晦暗,“若是我,早能凭着气味找到那只猫。” “是吗。” 她敷衍地应了一声,仿佛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在缠完那几支箭后,她便又找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进而投了两条雪白色的面巾进去。 她侧身朝门外走去,却被杀生丸冷冷的声音叫住。 “去哪。” 她头也不回:“清理血迹。” ▲ 她回来得很快。 入室以后,他半睁了一只眼睛看向来人,果见对方胸口一大片的血迹已消失无迹了,脸上也回复了他所习惯的那种的洁净无瑕,像是那场战斗带给他身体上的最后一丝狼狈也荡然无存了,揩尽了不为人知的屈辱,这令他感到满意。 桔梗只手抱着木盆走到他的身侧,蹲下来时,他才看见里边还装了半盆水。 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拧干其中一条面巾,眼见就要在他的脸上擦拭起来。 他警惕道:“你做什么?” 那条面巾前进的路径没有因此而停滞,很快的,她那淡漠的语调与冰凉的触感便同时扑到他的左颊上。 “如你所见,给我的躯体净身。” 她的动作熟练又轻柔,因而就算在这夜凉如水的时刻,也没有让他感到丝毫不适。当然——他并不愿承认这一点,只当是死魂的流失让这具糟糕的躯体连温度与力度也感知不到了,只能用视线才能捕捉到她的动作,他那方才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满意之情又一次跌至谷底。 即便在柔缓的擦拭与迟笨感官的双重加持下,他也表露出了十分不悦:“住手!谁叫你做这种多余的事?” “不多余,”她的回答平淡到近乎冷漠,“手上沾染过太多鲜血的巫女,是不能露出任何狼狈之态的,否则就会给那些记恨于她的妖怪有机可趁。你现在这副模样,难道是想被你们所谓的下等妖怪猎杀?” “你就这么想我死?”他眼中闪着锋利的光。 “我不过陈述事实。” “……” 这个难缠的男人终于又沉默下来了。在这短暂的静默和僵持中,她总算再无阻碍地擦净了他的脸和手掌,又大致清理了一番被泥土弄脏的巫女服,使其乍看下一如平日里整洁。 事毕,她站起身,随手熄灭了蜡烛。 “睡吧。” 他没有再接话,那双灌着冰雪的眼睛看向了幽暗的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进他的眸底,变作了一团无法消散的氤氲雾气。 ▲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是随着一个稚嫩的声音一同到来的。 “桔梗——姐姐!我刚刚听阿叔说,他昨天深夜瞧见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最近都——咦?” 这势头可谓是来去匆匆,那些剩下的话,在小夜的目光触碰到那个满头银发的男人之时,戛然终止。 对于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稚童的反应大多是怯生生的,因而上一秒还因桔梗的归来而满脸欣喜的小夜,这一刻却对着杀生丸身体里的她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尽管杀生丸的容貌就算放眼整个武藏国也算得上卓越,然而身为妖怪,他那与常人迥异的发色与面容,也总归难令初次见面的女童卸下防备。 桔梗的眼底闪过一丝柔软,从而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使其看起来尽可能的友善无害。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语气之温和,惹得身后的杀生丸又是一阵不舒坦。 “喂。”他闷闷出声。 桔梗应声回过头,示意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别人是看不懂的——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瞬息之间,就理解了她的用意。 应她的意思,他将目光挪到了瘦小的女童身上:“小夜?” “桔梗姐姐,他是……” 小夜依然警惕地盯着“杀生丸”的脸,时而向“桔梗”投以求助的眼神。 “我是他的……” “是同伴。” 被打断了话语的桔梗稍微有些惊奇地看向杀生丸,却见对方竟收敛起了曾在她面前表露出来的那些倨傲、不讲理与无法消弭的恼怒。面对着入室而来的弱小女童,他的神色中依然隐着天性使然的清冷,但更多的却是理性使然的沉稳——不很亲近,却也不再有攻击性。 每每当她以为他即将情绪失控时,他都适时地以最冷静的面貌应对当下的境遇。他心中固然有千万的不快,但没有什么比朝着目标靠近更加迫在眉睫。 于是他再次开了口,以他目前仅有的信息直捣主题,毫无迂回:“小夜,你还记得你前几日救过的那只猫?” 小夜对“桔梗姐姐”自然是毫无防备的,于是很快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起来:“猫……桔梗姐姐,你说的是那只受了伤的小黑团吗?” 小黑团?触及到信息盲区的杀生丸不经意地瞥了桔梗一眼。 桔梗亦在不经意间点头回应了他。 他继续搜罗着自己脑海中的相关信息:“对,后来我救了它。” “啊,是呢,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你……桔梗姐姐,要不是你救了它,它肯定就死掉啦,那时候它的伤口有那么——深呢!”女童一边用夸张的语气诉说,一边比划了起来。 “它去哪里了?” “……欸?” 杀生丸等了两秒,却见女童有些畏畏缩缩不肯答复,便重复了一遍:“那只猫,它去了哪里?” 大抵女童也觉得“桔梗姐姐”的态度过于直白了,遂多问了一句:“那个……桔梗姐姐,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小黑团呀?” “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它。”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听到这里,小夜的双颊不知缘由地漫上一层红晕,一直蔓延到她那小巧可爱的耳朵根。她很快低下头,双手开始无处安放地在身边两侧晃动着,飘忽的眼神一会儿在“桔梗姐姐”的脸上跳动,一会儿又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杀生丸”的眉间,最后落回在枯燥无味的地板上彳亍徘徊。 杀生丸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冷意——当然,没有让女童看见:“小夜?” 女童瘪了瘪嘴,又偷偷瞟了一眼屋中伫立着的银发男子,神色颇是为难。 “小黑团它……它……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我和它拉勾勾了,小黑团的秘密,是不可以告诉除了桔梗姐姐的其他人的!” 其他人?桔梗微微挑眉,侧头便对上了杀生丸的目光。 “哦?你的意思是,”杀生丸眯起眼睛盯着桔梗,颇有兴趣地解读起小夜的话来,“那只猫的秘密,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 小夜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如果他现在可以支配那具死去的身体的话,不知会做出怎样戏谑的表情来。可他此刻也只能盯着她,连挑眉这种动作也做不出来。 “那你还站在这里?” 这句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 桔梗没有接话,心中却逐渐弥漫起一股微妙的落差感来,此时此刻,她竟成为了小夜面前的那个外人。 为什么没有发现“桔梗姐姐”今天的不对劲呢?她平日里从不会这样直切主题地和小孩子说话的,刚才那番对话简直就像极了他的行事作风,就算面对着烂漫可爱的孩童,也不会浪费掉自己一分一秒的时间。 想到这里,她不禁看向了小夜,却见对方仍怯生生地不敢与自己对视,也似乎铁定了要将猫又的秘密守护,不告诉她这个局外人,便只好无奈作罢。 “我知道了。我就在外面,你们说完后,可就在村里寻我。” 说完便径直走出了小屋。 门关上之后,小夜的脸上竟即刻回复了一种勃勃生机,与方才的羞赧有着天地之别。灿烂的笑容从女童嘴角绽放,她雀跃着,来到了他的身边,开始毫无顾忌地摇晃起他的手来。 “桔梗姐姐!桔梗姐姐!你这次回来会待多久呀?小虎和阿五天天吵着要来找你玩呢,要是知道你回来了的话,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就冲过来了~” 杀生丸此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女童肆无忌惮地摇动着自己的手——连一丝抵抗都做不了,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脱线人偶一般。 于是他的脸色再一次垮了下来。 “别晃我。” 第9章 小夜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冰冷给吓到,反射性地朝后退了一步,连带着也放开了那只晃动的他的手。 “啊……桔梗姐姐,你……受伤了吗?” 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杀生丸不禁蹙了蹙眉——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动弹不得的躯体是否还能做出这样微小的动作——但不知缘何,他想到了阿玲。她大概与小夜差不多一般年纪,也会乐呵呵地依赖着自己所信赖的大人,心思纯净,毫无顾忌,是为数不多地令他不觉得讨厌的人类。 所以他刚才那样的态度,是伤害到那颗无暇的心了吗?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把目光放在了被小夜摇动的那只手臂上。或许是这具难用的身体所致,他竟隐隐能感觉到女童在那里留下的一丝温度,是这冰冷躯壳里唯一的温热。 他又不禁想到了桔梗,她那张颇有耐心的脸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浮现。他当然不情愿扮演那个巫女的角色,但若是此刻这身体中是她的话,定然会更加温柔地对待这些孩童。 故此,他的语气缓和少许,好像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朝桔梗应有的模样靠近:“我的确受了点伤。但小夜,我有要紧的事情找那只猫,不能耽误过多时间。” 闻言,小夜的眼中充斥起了肉眼可见的关切,顿时忘记了几秒之前才发生的不愉快:“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姐姐你受伤了……刚刚还那样摇晃你,肯定是把你弄疼了吧,对不起呜呜。” “……” “对了,我马上就去给你摘点草药回来……” “不用,”他立刻否决,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好似说得太僵硬了,便又不大情愿地补上一句,“我没事。” “唔……我家里还有一些上次采好的,等一会我拿给刚才那个大哥哥吧,这样桔梗姐姐你在路上也能用得到。” 他眯起眼睛,想着这个时候的桔梗又会作何反应。可他思索不及,只能喉间发出了一个浅淡的“嗯”之音。 “那,桔梗姐姐,我现在就把小黑团的秘密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哦——” “好。” “嗯……其实吧 ,小黑团它,嗯,那个,是、是只妖怪。但我发誓,我在救它的时候,是绝对不知道这件事的!而且,它也没有伤过人……” “嗯。”他对猫又是否伤过人这种事显然没有兴趣。 小夜继续道:“桔梗姐姐你救过它以后,它第二天就来找我,说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能再久待在人类的村子里了。但在离开之前,还想做些能报答我的事情。” 他无声地听着。这一切竟都被那个女人猜得正着。 “我、我就想着,隔壁家晴子的阿爹的病情总不见好,害得晴子得日日守榻,好久都没能和我们一起玩了,所以就把她阿爹的事拜托了小黑团……” 杀生丸挑眉:“你相信妖怪会救人?” 小夜歪头:“桔梗姐姐你也救妖怪,为什么妖怪就不可以救人呢?” 童言无忌。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折了又问:“他们何时离开,又往哪边去?” “我和晴子是昨日未时左右送他们出村的,但晴子不知道小黑团是妖怪,只知是桔梗姐姐救的一个人,说是与土地公有些交情。” “当地土地公?” “嗯,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小黑团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然后出了村子,他们就往西边走了。” 话及此处,他所需要的信息也差不多集齐了,在此也是多待无益,当下便使唤起小夜来。 “知道了。小夜,你去将刚才屋里那人替我叫回来。” “桔梗姐姐……现在就要走了吗?” 女童脸上显现出的失落之色很快便直达他的眼底——这让他那破口而出的“嗯”字不由得在喉间沉浮,变得坚硬哽噎起来。 难不成互换了躯体,还能有情感同化的副作用? 于是那个“嗯”便如丝线般伸展延绵,换做成了一句:“有什么想要我给你带回来的?” 这话听起来仍然略显生硬,但对于他而言,已是近乎极限的柔软。 小夜眨了眨眼,似乎终于也对“桔梗姐姐”今日的种种感到些许疑惑。但她自小懂事,生长在这样狭小的村落里,也绝不会拥有对身体互换这种玄乎之事的想象力,因此,她很快就意识到“桔梗姐姐”寻找猫又的迫切之意。 “唔……不用啦不用啦,”女童羞赧地摆摆手,“桔梗姐姐你早些回来,再给我们讲讲一路上的故事,教我们射箭就好了……我们会乖乖等你的。” 女童说完这几句,便挠着头跑走了。 这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日光逐渐高悬,透过薄薄的纸窗映照在他的脸上,有点刺眼,但他此时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好任由这束光肆意妄为,霸道得似乎还要将这具陶土做的冰冷身躯给暖上一暖。 他闭上了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敏锐起来。外面开始有了遥远的人声,像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间不可避免带出的嘈杂之音,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如清波浪潮,浅淡地拍打在他的耳畔。 屋舍明朗,空气恬静,既无丝竹乱耳,也无恶鬼索命。他动不了,却也不必动,就这样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于是,竟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他近乎以为自己已经属于了这个融融的人类村落,与过往的刀光剑影和浴血争斗绝然长别。他走在了妖与人的边缘,在那根清晰又朦胧的界限处徘徊逡巡。 ——可笑! 念及此处,他即刻警醒,冷彻的目光讽刺着自己方才那一瞬愚蠢的想法,更将这种软弱归咎于身处的这具饱含人类之心的躯体,暗自愤愤地想着绝不会放过那只自作主张、胆大包天的猫妖。 就在这时,屋外的人声逐渐入耳,变得欢快又嘈杂。孩童们的咯咯笑语将屋里的温度又提高了些,这让他感到些许焦躁。 再一次打开的木门无不彰显着这一切喧嚣皆非幻境。 “桔梗姐姐!” “桔梗姐姐~我们来看你啦!” “桔梗姐姐……” 这些稚嫩的喉音争先恐后、横冲直撞地朝着他逼近,四五个瘦削而灵巧的孩童在进屋后毫无顾忌地朝他奔了过去,围在他的一侧,一个二个的脸上都挂着真诚又期切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小夜走在后面,手上抱着些药草,桔梗也随着这些孩子走了进来,因为身形高大,挡住了想要破门而入的刺眼阳光。 “桔梗姐姐,我们都听杀生丸哥哥和小夜说啦!” “是啊是啊,我们就想着赶忙来给你打个招呼,你和杀生丸哥哥要快去快回哦~” “小夜说桔梗姐姐受伤了,所以我们就找了些药草来,都是桔梗姐姐你以前教我们采的,嘿嘿!”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生怕说晚了一句,便被别人抢了风头。反而是刚才已单独交谈过的小夜,安静地将药草放在她的身旁,又对她羞赧地笑笑,走回到了桔梗的身边。 他看向她:“你?” 她自然地答道:“方才出去转了转,闲来无事,便陪这几个孩子玩了会。” 其中一个孩子见风使舵说:“杀生丸哥哥可好啦!” 其余的立马附和:“没错!桔梗姐姐的朋友,果然都和姐姐一样好呢!” “他还陪我们玩蹴鞠!” “对对,杀生丸哥哥好厉害的!有杀生丸哥哥,隔壁的阿叔还敢称村里第一嘛!” “最重要的是,长得也比村里的叔叔们好看!” “要是杀生丸哥哥也能一直住在这儿就好了!” “……” 他一句也没有回答,孩童们正在兴致上,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桔梗姐姐”受了伤,不方便一一回复。 桔梗启了话:“好了,你们也如愿以偿看过他了,该回去了。我给他涂些药,便得上路。” “欸——杀生丸哥哥要亲自给桔梗姐姐涂药吗?” 孩童们没有表现出不舍,大概是认定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此反而开始起了哄来。 “……” 她好笑地回答:“不然,你们若能辨别这些药草的不同效用,便由你们去上。” “哎呀,那些功效那么难记,我们、我们还等着桔梗姐姐继续回来教我们呢!” “就是!杀生丸哥哥你这么厉害,当然得你去!” 孩童们笑嘻嘻的,推推攘攘的,又如潮水般涌出了这间小屋。其中一个看着大些的男童大约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在走过“杀生丸”的身边时,朝她竖了个大大的拇指。 “……” 她摇着头,轻手阖上了木门。 他终于在这难得的安静时刻找到了开口的时机,语气仍然携着挥之不去的清冷。 “你——是不是对我杀生丸有什么误解。” 她将药草放置在一旁:“怎么了?” “你以为,我是那种有闲情逸致会陪小孩子玩的妖怪?” 第10章 原来是因为这事。 “的确不像,”她诚实道,“但他们喜欢你,日后想来你也不会再以杀生丸之身回到这里,又何必锱铢必较。” 她擅作主张地用他的模样与人类为伍,还敢嫌他锱铢必较? 他的眼底闪着锋利寒芒:“你可知和人类扯上太多关系,会给我招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你竟会害怕麻烦?” 他纠正她:“是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总会有那么些不自量力的杂碎,眼见我与人类为伍,便认为我已自甘堕落,从而前来挑战。哼,实在是浪费我的时间来应证它们的愚蠢。” “那阿玲是?” “不得已而收留。” 她眨眨眼,不再作无谓的争执:“明白了,那么,下次我会注意。” “没有下一次了,”他突然这样说道,“猫又的行踪,我已得知七八。” 找到它,令它解除术法,然后让它好生尝尝胆敢戏弄他杀生丸的滋味。 “现在就出发。”他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好像动弹不得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似的。 可她这个得真切赶路的人自然得问明白:“往哪边去?” “这一片的土地公所在之处。” 那一瞬间,她亦在回忆中捞出了那条猫又与土地公颇有交情的讯息,与当前的对话不谋而合。 “你知道土地公在哪里吗?” “……” 杀生丸却看向她,目光之下皆是一种“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敢问他”的轻蔑。 “我的身体,可以闻到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妖鬼魔神的气味。” 她点头:“是很实用的技能,但你指望我来用你的身体找到猫又?” “……”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由你教我,倒也未尝不能尝试。” “想得美,那种事对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是,不会是你这刚用上我身体的人类所能掌控的,”他的语气蓦地高傲起来,“哼,暴殄天物。” 这一路下来,她也算是摸清了些杀生丸的性子,高傲好强得理所当然。想来是在自己的手上吃了暗亏,伤及自尊,因此就算是落难,也是一副嘴上不饶人的姿态。 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 她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当口上和他过分计较:“按你所言,猫又是去了土地公那里?这屋子中还留存些猫又的气味,如果你的身体当真那么敏锐,那么我试试在附近搜寻相似的味道,倒也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他立即回答:“我的身体,当然敏锐。” 重点很歪。她遂失笑:“那就好。” “往西边去,”他别开眼睛,又补上一句,“小夜这么说。” 桔梗点点头,起身将一旁的箭筒挂在了他的身上——这又惹来了他的一瞪,不过她似乎已习以为常,便连对视也没有,径直又将他抱了起来。 “……” “既然这样,那就一边走一边再探寻猫又的气味吧。” 转身之际,他却突然又喊住她:“喂。” 她不解道:“还有什么事?” 他不自在地朝着身后的方向示意:“他们给的药草,不要了?” 药草? 她为他的关注点感到些许好笑,又心觉这个男人大抵也不像是表面上那样的冷漠无情,遂而态度便松弛了些,还颇有些打趣道:“你哪里感到不舒服?” 他却只哼:“你这身体,有哪里是舒服的。” 她顿了顿,随即露出了一个非常清浅的苦笑来:“那便不必了,陶土做的躯体原本就用不上人类所需的东西,只是当地人不知道我早已死去,因此才将我视同活人对待。” “无聊至极。” 桔梗不再接话,杀生丸也就沉默了下来,开始审视起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来。在他的躯壳之中,他几乎只能从眼神里才能看出那个巫女此时应有的模样,那里边自有几分浅淡难寻的苦楚,却更多的是云淡风轻的豁达。 他也不怕死,但他毕竟不曾真正从死亡那头归来。这个女人已真切地死去多年,如今复生之际,竟然满目都是从心所欲的坚定,不恼也不怒,不喜也不悲,好似变作了一缕捉摸不得的清风,只在这世间奔向她自知的终点。在路途中的无数个节点,谁也无法将其挽留。 “死的感觉如何?” 他们推门走出,剎那之间,日光侵袭,洋洋散散,一派和煦。 “没什么,”她随意地答,“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第007章 重逢 土地公所在的小祠堂坐落在山间,即便是以桔梗和杀生丸的脚程,也足足走了一天之久。 于是次日,当土地公正打着午间的瞌睡时,便迎来了这两位不速之客。 他睁开眼,自惺忪模糊的视线间显现出偎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不知缘何,那颗久久悬在半空中的心便警铃大作。再等到将二人的面容看得更清楚时,他就知道,猫又果然是闯祸了。 ——他当初就不该放任那个家伙去报那什么劳什子的恩。 他是识得桔梗的,毕竟她的名声在武藏这一带实在是响亮。而对于另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素昧平生,但活了百年的经验和阅历告诉他,要说现世哪里的大妖怪还能拥有这样罕见灼目的一头银发,那只能想到西国。 西国来的大妖。巫女桔梗。这两个存在此刻联系在一起,就算是土地公不愿去想前几日在他面前自信满满信誓旦旦的猫又,也难如登天。 “你就是当地的土地公?” 先开口的是偎在男人怀中的“巫女桔梗”,语气冷冽而严肃,仿若质问。 土地公连忙答:“我是,我是。桔梗大人和这位……怎么今天有空来我这破祠堂,实属是令我这蓬荜生辉了。” “巫女桔梗”眯了眯眼,继续问:“我们有事找猫又。” “哦,哦,猫又啊,猫又是吧,”土地公重复着,一边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最终摇摇头,叹气道,“不巧啊,实在不巧。猫又昨日一早就给我带了个久疾成痨的人来,硬说要我帮忙救治,这不,我昨儿可是忙了整整一天,总算是把那人给救下了。” 转了一圈也没说到重点上,“巫女桔梗”的语气显然不耐烦起来:“猫又在哪?” “猫又,它啊,它现在不在这里。但它的确刚走不久,说是,说是嗅到了桔梗大人您的气味,便找您去了。” “桔梗”的眼神变得不善。在他听来,这土地公毫无疑问是那个猫又的共犯,这一派胡言的说辞像是与他们的虚与委蛇,显然是想要隐藏猫又的真实行踪。 土地公被他盯得如坐针毡。 这回轮到那个高大的银发男子开口了:“是吗?我们一路上并未遇到猫又。” 土地公抬了眼,似乎正努力地用自己老花的眼睛细细打量一番这个来自西国的大妖。 “这位是——” “杀生丸。” “哦,哦,杀生丸大人啊。小仙绝不敢欺瞒二位大人,但请容我一问,您和桔梗大人是从何处入山?” “东面山脚阙口,溪水汇聚处。” “哦,是那边啊——我想想——那,那不对啊,我记得猫又,它刚才是往西北方向去了。若没有折转来,想必的确是碰不上您们的。” “巫女桔梗”似乎在这一刻耗尽了耐心,便再懒得与这年迈的土地公争辩了。只见他转向了“杀生丸”,说出了一段让土地公似懂非懂的话来。 “用我刚才教你的方法,试着找到猫又的位置。” 土地公闻言,惊诧地又捋了捋胡须——这向来与妖怪之辈泾渭分明的巫女桔梗,怎的如今竟还与西国来的大妖怪处得其乐融融。难道猫又闹了个大乌龙,反而是歪打正着,如愿以偿了? “杀生丸”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沉默与寂静持续了大约有半柱香之久,土地公没敢出声打断,杀生丸本人也难能可贵地宽容了这颇费时间的初次试探。 但他离她太近了,因此即便是一点微小得不值一提的蹙眉,都被他尽收眼底。 缠绵不绝的风声与潺潺细语的溪流声弥漫在他们耳侧,在她的一呼一吸间忽近忽远。她感觉自己好似与杀生丸同乘了一叶扁舟,蔼蔼倾波,涟漪潋滟,他们在上边随波而去,载浮载沉。 她觉得自己睁开眼时的表情大概不算好,否则杀生丸便不会沉着声来询问她的结果。 “找到了?” 桔梗的眼底闪过几丝复杂——当然,这也没能逃过他的目光。 而他自然而然地将其解读成为失败。在他看来,若是整整半柱香的时间也没能找到猫又的踪迹,那么即使花费更多的时间,也难有额外收获。 “哼,看来,我果然不该指望你太多。” 她叹息着:“不,我已找到了猫又的所在。” 这句如绝处逢生,时来运转,却也令他愈发不悦。 第11章 “那为何不第一时间告知?” “它和很多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多花了些时间去分辨,”桔梗垂下眼,目光便飘然落际在了怀中人那只白皙修长的指尖,“我也大概知道,猫又为何会去那里了。” 土地公在一旁拉长了语调:“您的意思是……” “和印象里的气味不大一样,但我不会认错。” “……” “和猫又在一起的,是犬夜叉的味道。” 话音戛然,如棋子落定,利落得连回音也无法在过往微风中找寻。 几束目光之间,“巫女桔梗”的脸色在这一刻,彻底阴沉。 ▲ “所以说,我真的不是桔梗……” “你你你,你怎么能不是呢?我们前几天还见过的啊,你救了我,喏,你看,就这个伤口,还是你帮我包扎的呢。我听说过不愿认仇人的故事,但桔梗大人你怎么连受恩者也不愿相认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的确,我是和桔梗长得很像,但是……那是因为我是桔梗的转世啊。” “哈?转世?那怎么可能,那按你这样说,我前两天见到的桔梗难道是鬼?不然她要是没死,怎么会有灵魂转世。” “不是,你难道不知道桔梗她其实在五十年前就已经……” “已经什么?哎呀,桔梗大人!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受我的报答,但既然如今已经得偿所愿了,你也不用这样规避我吧……” 说到这里,猫又朝着犬夜叉的方向努努嘴,一副“你们懂的”的表情。 “哈?!你到底在说什么!”红衣的半妖听不下去了,便捏起拳头道,“搞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半路突然杀出来说要报恩,还满口桔梗桔梗的,开什么玩笑,我认识的桔梗才不会救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妖怪,简直莫名其妙!” 猫又天真地眨眨眼:“你——难道就是那位西国大妖的后代吗?果然如此,你果然是与桔梗大人——唉,桔梗大人救了我的性命,作为报答,我当然要实现她的愿望。” 犬夜叉一愣:“桔梗的愿望?你到底在说什么?” 猫又凑上前去,看看戈薇,又看看犬夜叉,最终对着犬夜叉一字一句地说:“你和桔梗大人的事在我们这儿可传奇了,我都听了无数遍。曾经那段孽缘,是桔梗大人无法舍弃的愿望……尽管大人始终不愿意承认,但还是没能骗过我的眼睛。” 听到这里,犬夜叉不禁心中一震:“你是说桔梗她?!” “……犬夜叉。”略显酸楚女声适时响起,令犬夜叉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生怕下一秒就被言灵念珠拉下,来个和大地的亲密接触。 猫又还以为是“桔梗大人”害羞了,便继续没眼力见地说着:“是的,是的,如今我能看到桔梗大人和你再续前缘,实在是感到……十分为大人开心。” 珊瑚和弥勒在后边面面相觑,一半是搞不清当前状况,一半是对那个敏感的名字感到进退两难。 “够了,”戈薇喝到,“我再说一遍,我叫日暮戈薇,不是你说的桔梗大人!” “唉,桔梗大人,你这又是何必……” “不过它倒是熟悉桔梗的事,不像有诈,”犬夜叉叉着手问,“喂,你叫什么?” 猫又老实地回答:“我叫猫又。” 犬夜叉挑挑眉,开始盘问道:“你是妖怪,桔梗平生最痛恨妖怪了,怎么会救你?” “桔梗大人起初的确是不愿意救我的,但我的另一位救命恩人是个八岁的人类女孩,她捡到我后请求桔梗大人的援手,桔梗大人拗不过她,最后就答应了。” “人类的女孩……切,虽然还不能完全相信你,但这确实是桔梗的软肋之一。” “大人,我说的如果有半个字虚假,你可以当场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觉悟还挺高。犬夜叉沉吟地审视了猫又一会儿,转头看向了戈薇:“戈薇,你怎么看?” 戈薇也看了一眼猫又,闷闷地答道:“它被桔梗救了,又把我当成了桔梗,大概就是这样。” 犬夜叉点点头,戈薇的回答和他所想分毫不差。 “那你刚才说,来自西国的大妖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 它说到这里,却猛然卡住,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 犬夜叉见此,下意识地问:“那是什么?喂,你怎么了?” “呃,呃,这个味道……怎么可能,难道是桔梗大人……” 它赶忙循着气味飘来的方向眺望,只见那山间林野,灌丛花木之间走近了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这两个遥远的色彩交织辉映在一起,像极一团纠缠不分的祥云,身姿轻盈缥缈,敛尽此间天光。 原本趴在珊瑚肩膀上的云母跳下来,龇牙咧嘴,呈炸毛状。 七宝指着来人的方向,喊道:“哇!那是——” 犬夜叉是第二个出声的,他身为半妖,自然比戈薇和弥勒他们看得更远。 “桔梗?!” “欸?” 猫又吃惊地盯着那对朝这边走来的红白,擦擦眼,又凝眉仔细地看上了一看,似乎仍在极力确认着自己恩人的真实身份。 “是桔梗……?” 少女惆怅的轻音悄然落在地上,与枯叶一同埋入土壤。猫又应声看向戈薇,又从少女那张和巫女极其相似的脸庞上,看出了隐忍的复杂神情。 说实话,它有些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了。 犬夜叉的表现也显然出乎了它的意料。如果说它坚定地认为自己已完成了桔梗的愿望,那么他们此刻应当早已破镜重圆,重归旧好了才对——可此时此刻,这个身穿红衣的西国大妖后代,却显然对着另一股有着桔梗气味的存在,露出了关切而期待的神情,深情得好像远处的那个桔梗,才是当年与他谱写了那个传说的人。 “……等等!这个味道是……杀生丸?!” 犬夜叉对于桔梗实在太过敏感,因此,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另一个味道的存在。直到微风徐徐灌入,他才总算闻到了那个令他十分讨厌的气味,毫无疑问,正是来自于他那个同父异母、从未交好的兄长。 ——桔梗怎么会和杀生丸在一起的?! 众人皆惊疑时,杀生丸和桔梗才终于走近了。他们站定在距离犬夜叉等人大约十米开外,神色之间,各覆着一层不容染指的光华。他们只消往那一站,就连风中吹落的树叶,也要争先恐后躲过他们的发丝。 “桔梗”的目光略过犬夜叉,扫过戈薇,拂过弥勒珊瑚,最终落在最前方的猫又脸上。 “你是猫又?” “杀生丸”浅浅地看过犬夜叉和戈薇,唇角好似划过一丝谁也没有察觉的苦笑,又即刻抽离,很快也将目光放在了猫又的身上。 “不、不是吧……桔梗大人?!” 猫又朝左边看,入目的是一头银发。 猫又朝右边看,入目的还是一头银发。 它再朝左望,是桔梗大人的脸。 它又往右瞅,还是桔梗大人的脸。 它感觉自己像站在两面镜子的中间,并开始觉得晕眩:“我是不是在做梦……” 而几乎了解了事情全过程的桔梗见此,在众人的惊疑目光下,悠悠开了口。 “我来介绍一下吧,猫又。那边的犬夜叉,便是你听闻过的前尘往事里的那个人,而我,”说到这里,她轻轻停顿,余光之中触到了怀中人清冷卓绝的眼,“同样来自西国,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猫又是知道自己在桔梗身上做过什么的,因此听完这一番话,顿时就明白了其中症结。 它冷汗直流,心知自己搞了个惊天大乌龙,羞愧得根本不敢和站在那边的“桔梗”还有“杀生丸”对视。 “就是说……就是说……西、西国大妖的后代……有,有两位?!” “喂喂,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犬夜叉总算也坐不住了,这话题显然与他有关,却又让他不明就里,“还有桔梗,你为什么会在杀生丸那家伙的……” 多么暧昧的姿势,彰显着他们之间有一段他无以得知的故事——这险些让他气急败坏,歇斯底里。 桔梗和杀生丸却都没有理会犬夜叉,他们的目光一齐压在了猫又的脑袋上,让后者在晕眩之余,更感到一种难以挣脱的威压。 “所以猫又,他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妖。” “……欸?” “是你搞错了。” “我搞错……那……那你们不是……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 于是,原本清寂的山谷之间,响彻起了猫又惊诧之至的叫喊声。 第008章 "恋人" 过午的日光似有神灵庇佑,故而在荒冷的山壑之间,也能铺洒出漫山遍野的金黄,一如片片覆满荧光的麦野,依风而舞,与云同游,在此间显得柔美而坚韧,宁静又喧嚣。 这流浪的光辗转到山野树下,便与葱茏的树叶撞了个满怀,失掉原本的形状,只好在枝叶的缝隙间漏作点点光斑,有如散落的晶莹珠玉,于遥远的天外锒铛作响。 第12章 就在这一派祥和的树荫下,他们对面而坐。 他的神色五彩斑斓——至少从他那双金色的眼瞳中,看出了被无心打翻的调色盘——蓝色是毫无掩饰的拳拳担忧,绿色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幽怨怼,红色是赤诚坦荡的切切关怀,黄色是绵长缱绻的一往情深。 他开口,毫无犹豫第一个字眼,是她的名字。 “桔梗,你……” 树上跃过两三只飞鸟,扰了他们之间片刻的宁静,却又很快飞走,仿佛并不愿卷入他们这幅唯美之下暗藏诡谲的画卷之中。 风也拂过,了去无痕。 红衣的半妖少年在这风声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意中人的回应,便只好张张嘴,再一次急切出声。 “桔梗!我……” 声断此处,欲言又止。 这一刻,白襟红裙的巫女正懒洋洋地倚于粗壮的树干,静静地眺望远山的方向。耳边大抵有风,故有发丝飘拂;头顶有光束肆意妄为,但即便如此,也未曾将“她”打动片刻。 可现下,“她”才好似终于回了些神,眉目冷冷的,古井不波的目光随即落在了红袍少年的脸上。 “犬夜叉,你到底想说什么?” ▲ 时间回到大约一炷香以前。 山间,林野。远郊溪水流潺,近里莺飞草长。 表面净是其乐融融之景,不知暗流常涌于静水之下。 猫又满头大汗地挪到了“杀生丸”的身侧,低垂着脑袋,一双非人的眼睛就此被头发遮住,只能猜测,那里面大抵有许多羞愧的眼波。 “桔、桔梗大人……我我……我发誓,我是真的不知道……” 磕磕碰碰的话语就断在了这里,那相依的二人竟也没有要即刻接上的意图,令原本沉寂的空气在三人之间变得愈发凝固。那位此刻被迫关在巫女身体里的大妖,也用一种冰冷刺骨的眼神盯着它。 于是,大妖用着巫女的声音,低沉地回答说—— “把术法解开。” “啊,好的好的,实在是太抱歉了……” 它想也不想地连连应承着。 一个妖力微末的小妖,哪里抵挡得住大妖的威压?在它们的世界里,逃避强大的同类是一种求生本能,这无关理智,更无关信仰。 可就在它即将施术时,却蓦地被桔梗的出声打断。 “等等。” 那喉音低抑沉重,像山涧里静谧的冰冷湖面,其表覆着一层薄霜,却不知下边究竟深至几许。但猫又听得出来,那湖面下必然有千丈深壑,此刻正摇荡着清远厚重的回音,每一声都几乎要将它拖拽下去,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水里令它窒息。 紧接而来的,是“巫女”的不悦之言:“还等什么?” 桔梗垂下眼,在犬夜叉等人的睽睽注目之下,认真地看向了怀中的杀生丸。 “杀生丸,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蹙眉,极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中对猫又自然有千万的怨恨,但在这陶土的身躯里,他什么也做不得——他生来孤高,但忍一时这样的小事,也并非难如登天。 “你还要什么承诺?我不会杀它。” 她也蹙了蹙眉,似乎觉得他意会得太快,也答应得太快,不符合她对他的认知。 于是她更仔细地端详起他的面色来,在纵横的肌肤纹理之间,在收敛的眼角弧度之下,在皱起的眉心中,甚至在他细碎的眼光里,努力找寻着与他言语相悖的证据。 她不知究竟有没有找到,但是,她却的的确确说出了一句—— “是吗,但……现在还不能换回来。” 这句话显然极快地碰触到他的逆鳞:“你不是说,你不会觊觎我的躯体?” “我不过想救它一命,这只是它的无心之失。” 杀生丸眯起眼:“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会放过猫又?” 她没有答话,但显然,这蓄谋已久的静默比直白的承认更加伤人。 猫又站在旁边,不安的手指昭示着它进退两难的处境——它是该老老实实地留下呢,还是头也不回地逃跑呢……它现在就好像是横在刀俎上的鱼肉,他们云淡风轻商议着的,竟是是否要留下它的性命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 ——有那么一瞬间,杀生丸的确是愤怒的。 这种愤怒比起猫又的“整蛊”而言,还带了一分难言的失望。若一定得细细描摹的话,那或许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如同一路而来的同伴,就在马上要实现共同的愿望之前临阵脱逃,作了战前懦者。 但他是杀生丸,这样的愤怒,亦当转瞬即逝。 于是他很快地侧过头,将一抹火红的颜色纳入眼帘。 而声音总是慢一步才到的。 “犬夜叉,救我!” 这一声,令桔梗和猫又都怔住了。 话音将落,不远处犬夜叉似乎早已蓄势待发,故而想也不想地就拔出了腰间的铁碎牙,一个箭步冲上前,分秒之间,就要朝着“杀生丸”的脑袋劈来。 刀光落下,电光石火间,桔梗没有迟疑地抱着怀中的杀生丸向后跃去——这些天,她多少已习惯了杀生丸的这具身体,故而不太费力地就地躲过犬夜叉的攻击,可正欲脱离时,却感到手中涌来一股不可抗的阻力,要将他们拉扯回来。 定睛一看,竟是犬夜叉将铁碎牙扔向一旁,腾出双手要来抢夺她怀中的“桔梗”。 “犬夜叉!” 远方传来了戈薇担忧的呼喊。 桔梗在这一刻失了神——丢弃铁碎牙,这是何等置自己于危难之中的做法。何况在犬夜叉的视角里,他所面对的敌人是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杀生丸,如此莽撞地从“兄长”手中抢人,他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也就是这瞬间的失神,让她的胸怀一轻——战场从来容不得分秒的闲暇,就在这顷刻之内,“桔梗”已到了犬夜叉的怀里。 “桔梗……!” “走!” 短暂的交会,简洁的交流,仿佛便徒生出了前世纠缠与躯壳里的血脉连系。那红衣的少年紧紧抱着巫女的身体,在幽绿的青山之间,白与红的颜色交融在一起,就此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桔梗放下了双手,没有再追。她只遥遥眺望着那抹颜色,望了一会儿,才在人群后边幽幽叹了口气,瞥向了一脸怅惘的戈薇。 曾经纠缠的红线吗…… 但是,像“救我”这样的话,可不是她会说出来的啊。 “那个……桔梗大人……”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也进展得太快。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的猫又在一旁弱弱出声,好似敏锐地发现了她这剎那的游离。 她静默了一小会儿,在大约仅有喝下一口水那样狭小的时间里,就快速清理掉了自己那瞬间的柔软。 既然如此,她也该走了。这里没有让她停驻的理由,不如好好计划一下接下来的事。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身后却远远的传来戈薇低沉的声音。 “……杀生丸。” 她的步伐略有停缓,却是猫又先行转过头,望了过去。 她没有发出任何回应的声音。她对他们向来是这样的性子,不足为奇,而这具躯体的主人——那个不讲理的男人,想必也会如此。 戈薇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显然心中还记挂着那抹火红,脸上因此挂起了太过明显的失落。同时,这份失落的表现中还夹杂着一份尚且不明就里的担忧——大约,是与她叫下“杀生丸”的缘由有关。 “你……你要小心!” 桔梗蹙了蹙眉,当然——背对着自己的戈薇等人无法看见这样微小的表情。 “这是何意?” “还是由我来向你解释吧,”更远的男声适时响起,手持法杖的弥勒好像终于在这一阵紧绷的气氛中找到了些许喘息的机会,遂上前一步解释道,“我们是追随着一只来自西国的妖怪才会来到这里的,它抢走了一片戈薇小姐那里的四魂之玉碎片,而且,似乎是和杀生丸你有过什么恩怨。” 她对弥勒的印象不算差,若是她在真身之中,得以他们善意的提醒,无论如何也该道一声感谢才对。 但倘若是杀生丸…… “知道了,我会注意。” 说罢,她却不禁想,或许真正的他对此会更加嗤之以鼻吧——毕竟在他的眼里,与他有过恩怨的妖魔何其多,要窃取四魂之玉来增强妖力的,定是那不入流的弱小之辈。 她侧回了头,随之身后的猫又也反射性地要随她一同离去。后面几人的面色当即变得耐人寻味,或尴尬或复杂,视线不知是该投降倨傲的“她”的背影上,还是早已消失无踪的犬夜叉那边。 但她的脚步只前行了四五。猫又跟随着,也很快停了下来。 他们的前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妖怪。 这么快就定论对方是妖怪,是因为它的妖怪特征实在过于明显:狭长的眼眶中镶嵌着赤红的瞳仁,一头枯朽到发灰的长发,额间生着两两对称的灰白长角,其形状张狂,但颜色苍苍,像极了嶙峋怪石上投下的惨白月影。 第13章 妖怪拥有着平静到几近冷漠的面色,因此,看不出它已站在那了多久。 但在她与猫又转身以后,妖怪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活物”的光。 然后它开了口,声音是与它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温和细腻,像是从人类医者那里偷来的喉音。 “我就知道,跟着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定就能找到你的……杀生丸。” ▲ 时间再次回到当下。 犬夜叉抱着“桔梗”一路狂奔,直至确认“杀生丸”的味道已远得模糊难辨了,才停下来,颇有不舍地将“桔梗”轻放在一株粗壮的树干前。 红衣少年的手慢慢抽回,“桔梗”不由得却露出了一个嫌恶的眼神,但在被对方注意到以前,悄然藏匿。 他向来看不起他这个半妖的弟弟,觉得他冲动,幼稚。最重要的是,半妖血统的弱小——弱小,从来都是妖怪界的原罪,这毫无疑问玷污了父亲的威名,令自己也蒙了羞。 因此,在见到犬夜叉竟还有这般忸怩之态以后,他心中的鄙夷只会比以往更甚。 “桔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而且……是和那个家伙在一起?” 这话却是直白许多,但仍留了不情不愿、骨鲠在喉的余地。 ——至少,他还没有说出“杀生丸”这个名字。 于是“她”把这份柔弱变得尖锐:“你是在问,我为什么会和杀生丸在一起?” 犬夜叉别过眼,闷闷地点点头。 “她”的神色依旧懒洋洋的,眼底是令人难以忽略的疏离与冷漠——她这样的神态,犬夜叉平日里也见过不少,但今天的她好像与往常的哪一次都不一样,让他觉得他们明明同在这棵树下,却依稀相隔千里。 “我和杀生丸打了一架,没打过他,被他劫持了。” “……啊?” “她”瞥他一眼,好像也对他这样的反应微有不满,然而显然没有更多地表现出来,故此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他与你抢夺一把叫做铁碎牙的刀,但被你所伤,心有不甘,又大概知道些我与你的关系,便找上了我。” 这番说辞倒是有理有据,因此,很快将犬夜叉说服。 “……铁碎牙,原来是这样吗,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想到竟然连累了桔梗你……” “连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玩味起来,“我是封印过你的人,你不恨我,竟还说连累了我?” “什……你怎么如今还这样说,桔梗,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对你……” “那么,那个女人呢?” “她”适时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她”也能猜上个七八分,若是让犬夜叉说出了口,反会显得“她”的恶趣味太浓。 “你是说……戈薇吗?戈薇她……她是……”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显然让犬夜叉为难。可“她”的恶趣味偏又在这一刻卷土重来,缄默地看着窘迫的犬夜叉,好似一定要得到那个讽刺的答案。 那个答案大概犬夜叉的脑中回炉重造了一次又一次,打磨得足够圆滑了,才肯捧出来。 “戈薇她……她……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恶趣味持续作祟。 “比起我,是那个女人更重要吗?” 犬夜叉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忙解释道:“不、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是戈薇她……她现在……更需要我的保护……” 这个“更”字令“她”感到厌恶——分明,这不应该是杀生丸所应该产生的情绪才对,这根本与他无关。所以,只能归咎于这具属于巫女的躯体,就算内里的灵魂不再,却仍然能对曾经的羁绊产生些无谓的情愫。 无聊之至。 兴许是乏味,又也许是厌恶,随即,“她”闭上眼,不再看那道近在咫尺的火红。 “犬夜叉,我体内的死魂已被抽走,现下无法行动自如。你去替我找些来吧。” 犬夜叉一听,倒是立刻灵光道:“死魂?!难道是杀生丸那家伙……嘁,可恶!” 顿了顿,又补添上一句:“但是桔梗,取回死魂之后,你还要去和奈落战斗吗?” “你在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毕竟奈落对你——” “那么告诉我,犬夜叉,”巫女的喉音在此刻显得清冷又遥远,像山涧里沉没的碎石,在林野与微风之间显得掷地有声,“我若不战斗,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莽撞的少年好像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便是:“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 若不是碍于自己现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中,他完全可以立马当着犬夜叉的面嗤笑出声。 若不是他曾亲眼看过那个女人死在奈落手里,再看到他那姗姗来迟的弱小弟弟无能狂怒地指责自己的见死不救,他也许也会被犬夜叉信誓旦旦的真诚打动一瞬。 若不是此刻在这具躯体里的人是他,否则,要是那个女人的话…… ——哼,不过,看那个女人的样子倒也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应该也不会轻易被这些话给唬住才是。 “你现在能为我做的事,”“她”似乎是觉得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已没有意义,故而落下了一句不容回绝的结论来,“就是替我找些死魂来,令我至少可以恢复行动,不至于沦落成为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否则,保护她?能从他杀生丸手中讨得好处的女人,真的需要一个区区半妖的保护? 或者,换种说法——区区半妖,真的能保护得了她吗? 犬夜叉闻言眨眨眼,好像对“她”的这般斩钉截铁有些不大适应。但他没有多问什么,也无法再多问什么。自她苏醒过后,他们之间有的,多是破镜难圆的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桔梗,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 “她”再一次闭上了眼。 眼中的世界变得漆黑,但仍有微弱光线从人类薄薄的眼皮透过来,让视野里的那片黑色变得稍微多了些生命力。耳边有窸窣的声响,是犬夜叉正在转身发出的声音,随后,他好像往远处跑了几步,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她”凝听着,直到他的嗓音再次响起。 “差点就忘记问了,桔梗,我要怎么帮你把死魂收集过来?” 第009章 清那丸 “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也对,上一次前来挑战你的时候,我还没有用上这副皮囊。不过,面容虽改,名讳却从未变过……吾名,清那丸。” “是吗?那么,清那丸,你找我何事?” “何事?呵呵呵,杀生丸,听闻你输给了你那同父异母的半妖弟弟,所以我特意来……看望你一下。” “看望?那该谢了你的好意。但我好得很,若没其他事的话,就此别过。” 清那丸看着眼前的“杀生丸”,眯了眯眼,眼中仿佛闪过一丝诧异。 “谢?这倒不该是你杀生丸会说出来的话。别过可以……但,留下性命。” 话音落地,“杀生丸”稍稍蹙眉:“你是说,要我留下性命?” “你已输给了低劣的半妖,不配再以杀生丸之名留于这个世上。与其带着败绩茍活一生,倒不如今日由我来收走你的性命,免你未来还要遭受各路之妖的啐鄙。” 这倒令她不悦——怎么,他们妖怪界都是这么粗暴?打输了就得被各路妖魔鬼怪嘲讽着不如一死? “如果我说不愿意,那么,你是要与我打上一场?” 身为生前守护着四魂之玉的巫女,她太熟悉这样的字句,这样的威胁了。 但是,他们妖怪界好像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不……杀生丸,就算是今天站在这里的我,也没有能十足胜过你的把握。” “……” 桔梗闻言,确对这诚实的回答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惊讶,但她收敛得很快,也尽可能得不让清那丸看出来端倪。 随即,她转过了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做出了一副将要离开的架势:“你倒是自知,况且,我今日也没有兴趣与你打。” ——个性与说话方式都可以短暂地骗过别人,唯有战斗方式,是一出手就会被看穿的痛点。她不能轻易将其示人。 但清那丸只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似对这个答案早有准备,平静的苍白面容下是看不透的千丈水潭,不知究竟深几许,不知底下暗藏几多湍流。 它只笑道:“我知道你不会与我打,因为上一次……你也是如此。” 前尘旧事是多么刻骨铭心,即使被时间冲刷,也依旧留存着其中细微的节点。但那终究是清那丸与杀生丸的回忆,与杀生丸体内的她无关。 于是她没再言语,想将这戏剧性的一幕无声地结束掉。 但剧本似乎还没有演完,在她走开几步之际,身后的清那丸再次出声。 第14章 “但这一次,我知道你有了弱点,杀生丸。” 弱点?几乎在下一秒,她就知会到了这个妖怪的隐意,几乎没有预兆,也没有缘由。她静待着,直至对方将她心中的猜测落定。 “你与那个死去的女人还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等你了。”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眼前这山林,耳边的微风,头顶的青云,还有脚下的尘土,都满布愚弄的味道。 “所以……你说的没错,你没有兴趣与我打,我也并非有十足把握能取走你的性命。但是,一旦有了弱点,你就会变得脆弱。” “哦?你觉得,那个死去的女人会是我的弱点?” “气味是骗不了人的,杀生丸。” 气味?这大概是妖怪界的特权,也是她的认知盲点。故而,缄默是最明智的应对。 大抵从前的杀生丸也是这样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因此就算桔梗响应得很少,也没有让清那丸起疑心,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 “你身上有那个死去女人的味道……不,不如说,你们的味道已经交融在了一起。呵呵呵,你知道吗,杀生丸,你现在身上全都是墓土的气味,还有那该死的巫女的灵力,现在就算是最低劣的妖族,也能轻易地闻出来。” 猫又在一旁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好巧不巧,猫又的这一细微的动作恰到好处地落到了清那丸的眼里,变了质,成为了锤死它的推论的最后一记重音。 “杀生丸,你从前怨恨你那与人类女人一同葬送了性命的父亲,也从来看不起你那拥有一半人类血统的半妖兄弟……而如今,你也忘记了你那些恨意,要与死去的人类女人一起堕落吗?” 她终于再一次地转过了身,正对向清那丸。 然后她堂正地开口:“憎恨毫无意义,我想走怎样的路,与怎样的人为伍,该是我的自由。” “自由?呵呵呵。”清那丸讥笑几声,又道,“那么,眼睁睁看着你的女人连最后的墓土之体也不复存在,也是你的自由吗?” “不,”她回绝道,眼光清冽又坦荡,“但是,解决掉一只不知好歹的妖怪,却是我的一种自由。” 暴露战斗习惯又如何呢?只要对方死了,就不会被更多的人知道。 清那丸稍稍一怔,只觉得这眼神的确与从前它认识的杀生丸有些差别。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有兴趣跟我打了?” “没有兴趣,但是祓除像你这样的妖怪、肃清前路这种事,倒是我为数不多的擅长。” 她这样回答。 ▲ 犬夜叉离开后的不知多久,周围涌起了窸窣之声。 这声响难辨其实,一是因为这墓土的迟钝躯体,在死魂被掏空的当下近乎是陷入了五感缺失的境地,二来则是那声音混沌嘈杂,在这通透的林野间四处回转,分不清源头。 他难得的片刻小憩,也终于在这时被打断。 他睁眼时,头顶上还有树叶间的光,眼前还是一派明亮。远处山峦层迭,延绵向远,近里有微尘浮动,在光束间翩翩起舞。 宁静,祥和,就像前日在她的木屋中一样。 这思绪才刚刚闪过一秒,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啐念这该死的因果联系,便有又陌生的人声入耳。 也许很远,也分不清其数量。更甚者,亦分不清那究竟是人样的妖怪,还是过于真实的幻想。 ——这该死的墓土之身。 他动了动眼球,果然又在余光里捕捉到了涌动的人影,他们果然是离得不算近,正在树林原野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人群走着,天也逐渐暗了下来,太阳悄然躲于云后。微风逐渐放浪形骸,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是巧合吗?风带来雨,人类带来危险的气息。 他现下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心中再次恼怒桔梗对他的所作所为。天愈发暗了,那人声也更加清晰,就算是这具死去的躯体,也能辨别出其中男人、女人和幼童的嗓音。 “今天……吃……后院……” “好像要……走……” “隔壁的……又去了……” “小安……湖……采了些花……” “今日功课……就算……桔梗大人……也要认真完成。” “福婆的病……等着要药草呢……” “小夜昨儿还称见过桔梗大人和……银发的……不知是什么人,从哪……” “不只是小夜……我听说那银发的男人还在村里和小孩们玩了哩,应该不会是坏人……” “呀,那边的……你们快瞧,那边的——是不是有个人在那里?” “有人?在哪?” “就在那棵树那儿,喏,你看到了吗……嘶,那人穿的衣服,怎么那么像桔梗大人的巫女衣?” “还真是……啊!天啊!是桔梗大人!” “什么?!真的是桔梗大人?” 那群人中有人认出了“他”,嘈杂的人声便径直朝这边涌了过来。 他抬眼,只觉天色又沉了些。 “桔梗姐姐——”孩童总是跑得快些,因此首当来到他的眼前,“桔梗姐姐,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后面的大人也毫不示弱:“桔梗大人,这看来就快要下雨啦,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呢?” 对于这些人类的关怀,他只觉得吵闹:“我在休憩。” 有个妇女模样的也靠近了,说道:“桔梗大人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几乎连头都已摇不了了:“没有。” 他向来不喜欢别人的关心,那是弱者的需求,不是他的需要。 于是这个时候,一个戴着头巾的、身形尚且高大的男人出了声,声音怪异又突兀:“那么,既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您怎么还坐在这里休息呢?听说妖怪最喜欢在雨天出没,您怎么不起来为我们除掉它们呢?” 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说辞,因此在蹙眉间,他的眼神也不由得变得凛冽。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一旁道:“是啊,而且咱们村的福婆这几日一直病重,夜夜不眠,还苦于找不到个妙手医者呢。桔梗大人,你怎么还不去帮帮她?” 又有孩童说:“小夜一直在等你回去村里陪她玩,桔梗姐姐,你为什么宁肯在这里休息也不回来找我们?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啦……” “……” 这些人类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他坐在这大约八九人中间,被他们责怪又贪婪的目光围绕着。 “闭嘴,我好像没有为你们做这些的义务。” “什……桔梗大人你在说什么啊,我们不都是你的义务吗?你不是一直都在为我们而战斗,为我们而活的吗?” 以前?那个女人以前是把守护这些人类的生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她竟还有这样愚蠢的一面? “是啊,桔梗大人您是巫女啊,如果不帮我们降妖除魔,不为我们医治病痛,您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呢?” 难道人类巫女活着的意义,就是为这些人降妖除魔,医治病痛? “桔梗大人……” “桔梗大人……” “桔梗姐姐……” “大人……” “……” 他的确不了解人类世界的规则,就如同桔梗也无法切身体会妖界中的规则一般。但是若要他杀生丸此刻顶着桔梗的皮囊,还要应承这些荒谬可笑的话,那却是万万不能。 “不管过去怎样,”他不带感情地说,“往后你们要求她庇护,求她救命,都由你们随意。这个身体要怎样回应你们,也与我无关。但是,我这几日想去哪里、做什么,该是我的自由,不由你们置喙。” 聪明的人早该听出来这说辞中的异样了,这显然不该是桔梗大人会说出来的话。但眼前的人类好像是魔怔了一般,还紧紧地抓着眼前的“桔梗”不放。 “不行,不行啊,桔梗大人,就算只有这几天……万一就有妖怪来了怎么办?咱们的性命对您来说,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你们的命,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而且,大人您不就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吗?” “为你们存在?你们觉得自己值得?” “什么,桔……” “我知道了!一定就是因为那个男人吧!昨天和你一起回来村子里的那个银发的男人!听说他的样子不像是正常人类,那多半是个妖怪了,你一定是被他给蛊惑了吧?!” 他眯了眯眼,逼仄地扫过众人的脸,眼眶中尽是嫌恶与鄙夷。 他的确不该像个“正常人类”,毕竟在他眼前的这些人类,竟是这般—— 丑态毕现。 ▲ 犬夜叉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天竟也随之暗了下去,于是那抹火红便在视野之中格外扎眼。 “杀生丸……” 第15章 耳边穿过潮湿而汹涌的风,头顶纵横着沉重又层迭的云。“他”蹙起眉,在这个阴差阳错的躯体里,与曾经的爱人对面而立。 他是一个人回来这里的。 “犬夜叉,桔梗呢?” 而他们之间的开场,也是她的名字。 犬夜叉那双与“他”同色的瞳孔里写满了疏离与敌意:“桔梗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很久没见到犬夜叉这副模样了。记忆在时光的冲刷和曾经灼烧身体的烈火中变得模糊至极,唯有碎裂的情愫还提醒着他们初见那时他满身是刺的样子。 就与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于是她微微一怔,道:“她的身体如若没有死魂支撑,便无法行动。” “我知道。” 犬夜叉回得没有迟疑。 “那你——” “曾经的手下败将,连铁碎牙都无法拔出来的家伙,就不用操那么多的心了吧。” “……” 话锋转得很突然,令杀生丸身体里的桔梗一时间无法适应。 每每犬夜叉与杀生丸相处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吗? 她曾听犬夜叉提起过一两句关于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关系向来不好,但她总归没亲眼见过。如今倒是映证了这番印象。 “我知道了。” 现下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聊天时机,即便她对犬夜叉仍葆有信赖,但以现在的皮囊——却未必就能很快得到对方的信任与认同。 何况,她还心系着杀生丸现下的处境。 ——得尽快找个机会把身体换回来。 于是,她朝着猫又所在的方向侧过头,正欲将接下来的打算交代给它,却被霎时泼下的大雨淋湿了身子。 这雨来得毫无厘头,模糊了远方的山,也打碎了流淌的溪。 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却梗在喉中。 猫又,不见了。 第010章 幻影 耳边又多出了新的嘈杂人声。 因为有了对比,因此他能分辨出,这一次的声音更加遥远。 依旧像是人类的声音,回荡在眼前这些村民发出的嗓音后边,如远山与天际的窃窃私语。 很快的,就被更近、更刺耳的喉音给吞没了。 “起来保护我们吧,桔梗大人,如果你战死了,我们会为你立一座墓碑,我们会永远悼念你,为你念往生之咒的。” “桔梗姐姐,你别忘了还要教我们射箭,要陪我们玩的,我们都指望着你呢。” “桔梗大人,您还是别和那个妖怪一样的男人来往了,您和他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啊,妖怪都不是好东西!” “都这么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不站起来呢?” “桔梗姐姐……” 这些声音颇像凌乱的蛛网,此起彼伏,灌入耳道,织进脑海,终于撕碎了他最后一丝忍耐的丝线。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回应出一个—— “滚。” 这一个不字,不管是为了此刻的他自己,还是为那个与他结有恩怨的女人,都是唯一的路。他心性倨傲,自然不可能为了这些丑陋自私的人类折腰,同样,那个女人也没有必要再为他们尽心尽力,直至豁出自己的性命。 近里的声音消散了下去。村民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瞳孔中的惊讶烧成灰烬,恨意在残留中重生。 “您这样抉择吗?您不再庇护我们了吗?” “既然如此,你活着的意义也就没有了。那么……就请你为我们去死吧,桔梗大人。” “桔梗姐姐,我好恨你。我会告诉他们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死去吧,死去吧,死去吧……” “桔梗……” 面目狰狞的村民朝着她扑过来,张嘴之时,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是妖怪的獠牙。 “桔梗大人!!” 而伴随着最后这一声“桔梗大人”,村民的脑颅却霎时被一支凌厉而来的箭刺穿,鲜血四溢,猩红地溅在了他的脸颊上。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终于闻到了,这属于妖怪的恶臭腥味。 被刺穿的村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时,化作了一条身形扭曲的青黑蜈蚣,插着箭的头颅落在他的脚边,蠕动了两下,随即彻底没了生息。 它死后,面前的“村民们”竟一个个显了形。 “桔梗大人——!” 蛇腹妖,百足,橱子鼠,长蝎妇,蛛女……都是下等之至的妖怪之辈,却个个胆敢化作人类村民的模样,在他的面前趾高气扬。 它们的身躯怪异,散发着惹人厌恶的恶臭,深色的毛皮或者鳞片挤在一起,令他只能从狭小的缝隙里看到后边的光景。 人类。 ——是人类吗? 下一秒,他却犹疑起来。在这具躯体里,他无法即刻做出最精确的判断。 射箭的那人长得精壮,大约是领头的角色,面色上尽是刚勇与稳重。他身后跟着十余个年纪不一、身形各异的村民,但都穿着朴素简单的布衣,袖子抡到了臂弯处,身后背着捆好的柴木条。 “快!去到桔梗大人那边!” 这群人显然是认识“她”的,否则素昧平生,缘何会施以援手。 这一声令下,首领后面的那些人便开始卸下身上重物,往脚边一掷,攥着手中的砍刀,争前恐后地朝着他奔了过来。 这群妖怪自然也发现了那些不速之客。 但它们的智力显然未曾发育完全,也没有一个统领指挥的存在,因此,在村民出现之后,它们很快得变作了一盘散沙——其中两只贪生怕死之辈连忙鼠窜,又有三四只张着血盆大口将目标转向了那朝它们跑来的血肉之躯,还有一两只,大概多少是意识到了这些来人是“桔梗”的救兵,故而更急切地要将“她”给吃掉。 粘稠的唾液顺着它们的锐齿淌下,带着令人恶寒的臭味,把死的门扉一下子拉得很近。 这一刻,他却不由得“嘁”了一声——大概是嘲弄着无能为力的自己,走马灯里尽是前半生的叱咤风云,却在今时今日,要死于他最看不起的低劣种族口下。 “桔梗大人——!!!” 呼喊仍未停歇。 他一直睁着眼——就算今日要死,他也不愿做一个因惧怕死亡而紧闭双眼的懦弱之辈。眼球中的万千神经精确地捕捉着他面前发生的所有动作,在生死的边界上,每一分秒间的轨迹都变得漫长又煎熬。 那焦急的呼唤,也被拉长成了秋天的细雨,簌簌地落入萧瑟的水塘,化作一圈圈蔓延的涟漪。 声音消散了,却没能带来死亡。 一把砍刀精准地切掉了眼前这长蝎妇的上唇,一时间血液迸发,喷溅到他的脸上、身上,粘稠又恶臭。 随之而来的是长蝎妇吃痛的嘶吼。只见它霎时朝后仰去,灰黑色的唾液与猩红的血融在一起落入土里,让原本就混乱的场面愈发狼藉。 “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恨——!” 朝它丢掷砍刀的男人趁着这个当口大步向前,手上拿着仅剩的小锄刀,停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桔梗大人!我来保护你!” 保护?这字眼听着耳熟,刚才犬夜叉也如是说。 是不是弱者都喜欢说保护别人这种无聊的话? 于是,他冷静地问:“你能保护我?” “能!”那人反射性地回答,但面对着可怖的妖怪,又在下一秒留了余地,“不……我不敢向您保证会保全您的性命。但是,如果这些家伙对您的性命产生了威胁,那一定得先踩在我的尸体上!” 他听闻,眯起眼睛,审视起这人类男人的背影来。 的确有些肌肉,但线条并不流畅,想来是做重活练出来的,而不是日复一日的战斗。上下起伏的肩膀彰显着他的疲惫,微微颤抖的手也昭示着他心中慌乱无数——这样的人类,当真能从妖怪的手下将他保全? 这答案,也许连男人自己也不敢妄言。 “你叫什么?” “勇辉!” “勇辉,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侧过脸,好像对“桔梗大人”所问的这句话感到惊讶。 “桔梗大人是拥有罕见灵力的巫女,可以救更多的人,难道救您不是理所当然吗?” 是吗,人类就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豁出性命去救另一个人吗? ——不,他不信。 如果人类是这样的存在,那为什么父亲大人会为了那个人类女人而死?难道父亲没有拥有令人胆寒的妖力,不能做更多伟大的事吗? “呜呜呜呜呜呜呜哇,可恨的人类,可恨的巫女,去死,去死,去死——!” 他们的对话被长蝎妇几近喑哑的嘶吼打断。 男人登时全副武装,举起手中小小的锄刀,做起了迎战的姿势。反倒是他,从生死的川流边行过几秒,竟变得心如浮云,只冷眼看着眼前这一人一妖的争斗。 第16章 “勇辉,坚持住!我来帮你!” 另一个瘦小些的男人又跑了过来,丢下了其余五六人在原地,与方才扑过去的妖怪们殊死搏斗着。 却不料被勇辉制止:“别过来!忠夫!” 他在后边扬起眉头,余光里被称作忠夫的瘦小男人果真缓和了步伐。 为什么要制止对方?是有怎样的能耐,让勇辉有信心独自鏖战长蝎妇这种易妒、卑鄙的妖怪? 可勇辉的手还在颤抖着。 长蝎妇终于按捺不住,再一次张着血淋淋的巨口朝他们冲了过来。它来势迅疾,丝毫不给“桔梗”与勇辉反应的时间—— 天色晦暗,云层边哪怕镀着亮光,也像是天空烧灼的伤口。 血色布满了云下的丛林。 有温热的血滴从他额间慢慢滴落,而他依旧睁着双眼,将方才发生的每一毫秒准确地记刻—— 勇辉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长蝎妇狠狠咬住,鲜血迸发在它的齿缝里,在周遭嘈杂的打斗声、呼喊声里,他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勇辉!!!” “忠……夫……趁、趁现在……!快——” 话音未落,只见勇辉那只颤抖的手依旧颤巍巍地,却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小锄刀刺进了长蝎妇的左眼里。 肮脏的血再一次喷发出来。 趁此机会,不远处的忠夫在这时再次向他们冲了过来,面上带着悲怆,带着决然,带着忿恨,带着凸起的青筋,和紧咬的白齿。 “喝啊——!” 手里的大砍刀随着这吼声重重嵌进了长蝎妇的后颈,一时间皮开肉绽,血雨淋漓。长蝎妇再一次吃痛地嘶吼,长而软的身体向后倒去——在落下时,竟还不忘拉上忠夫这个取它性命的人类同归于尽。 细长的虫足瞬间缠上忠夫的脖颈,令后者甚至没有一点应对的可能,就这样被长蝎妇扯走,与妖体一起向后摔倒。 “轰——” 妖怪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一片草灰。他蹙着眉紧盯着尘土的方向,追随着那具脆弱的人类之躯,与地面剧烈地碰撞后,又以一个异样的姿势回弹。 最终,那人类之躯终于还是无力地落回了地上,胸口起伏着呛了好几口血,便没了动静。 他的眉心更紧,可褶皱间尽是疑惑。 ——死掉了吗? 这两个人类要保护“她”的人类,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这样弱小,不堪一击,为什么偏偏要为了“桔梗大人”而死?既然这样,难道一开始就转头跑掉不是更好? “桔梗……桔……大人……” 远处的忠夫显然已经不能发出传到她耳中的声音,因此他垂下眼,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勇辉。 “对……不……起……我们……没……能……咳咳……!” 虚弱的嗓音被咯血的咳嗽声打断,完整的话语尽成奢侈。 他问:“为什么不逃?” “唔……”勇辉好像还没能将一口气顺过来。 “你这么弱,明知不可和妖怪一战,为什么要为了救我落得如此地步?” 勇辉趴在地上,背部剧烈起伏着,但他仍在浑身的疼痛间隙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桔梗大人”。 “您……比我……值得……活……” “值得?何谓值得?” “值……咳……呵呵……” 完整的话至死也没能说出来,勇辉最后喘过两口气,闭上了眼睛。 想要的答案再也无法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这脆弱的人类已经死去。 能得出这样确切的结论,是因为有白色的魂灵从他们的身体里露出头来,想要挣脱那两具已无法动弹的躯体。 它们挣脱得很快,在别的妖怪还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逃向了“她”这个死者。 在融进这骨灰与墓土所铸的身体里时,他感觉到了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口处朝四肢的方向蔓延,如同遍布的血管,终于又一次淌起了涓涓的生命之泉。 能感觉到手指了,脚尖也能够动弹。 但是,还不够。 两个人的死魂,还远远不足以充盈这具死躯。 他若要站起来,若要倚仗这躯体行走,若想拿起刀箭战斗,还需要更多的……牺牲者。 ▲ 是幻觉。 在发觉猫又与清那丸一齐消失过后,杀生丸身体里的桔梗极快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多亏是这具强大敏锐的躯体,让她闻到了风中飘散着异样的味道,加之自己也擅长结界幻术,因此看破这拙劣的术法,并不困难。 ——眼前的不是真正的犬夜叉,他身上没有犬夜叉的味道。 在看穿这一切后,她便毫无顾虑地拔刀、下斩。天生牙所及之处,皆是划破的空气,轻飘飘的,像在夜里凝视幽暗的虚无。 刀身划过了犬夜叉的身体,没有骨与肉的阻拦,只像是勾开的涟漪,可又的确在他的身上划出了一道横亘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中迸发出来,将火红的火鼠裘浸染,绽开成朵朵血色的莲花。 在那一瞬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眼光也接着松弛下来。 她记得这件衣服,是他母亲的遗物。即使心知这不是真实,但它破掉的那一剎那,仍令她的心中感到些许愧疚—— 犬夜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松懈。 “怎么了,杀生丸,与人类待久了,这么容易就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身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却也不再渗血,赤裸裸地挂在他的胸前,像是故意要袒露在她眼前的罪恶。 她叹了口气:“清那丸呢?” 犬夜叉静默了两秒,随即道:“为什么提到别人?现在是我与你的恩怨,杀生丸。” 这幻觉不理会她的问题,倒是咄咄逼人起来。 “我与现在的你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话音落下,那可怖的伤口赫然愈合,火鼠裘上的缺口却还直白张扬地停留在那里。 “只有一把天生牙的你,现在又能做什么?” 犬夜叉并不理会她的沉默,反将这当做绝妙的机会,开始对“杀生丸”冷嘲热讽起来。 “你不是一向仗着自己是纯正的妖怪血统,从来都看不起我这个父亲与人类女人结合而来的半妖弟弟吗?你以为父亲看重你,却连铁碎牙也不让你拔出来,偏偏留给我这个不入流的半妖,还斩断了你的一条手臂……如何,杀生丸,你是不是感到了万分的挫败?” “……”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当事人,自然不便对此发表任何的评说。 “你看,我现在甚至能马上将伤痛愈合,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力量啊——那么你呢?我强大的妖怪哥哥,你前些日子被我伤过之后,又龟缩在哪个地方,舔了多久的伤口?”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可能你还不知道吧,你败于我的消息也被散布出去,现在这一带——包括你从来看不起的低等妖怪,也都知道了你的败北……怎么样?杀生丸,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是不是恨不得现在就将我千刀万剐……” 她渐渐没有在听这喋喋不休的幻觉所说的话了,游离的神思也慢慢带远了对方的喉音,那些伤人的话语通通变作了被撕碎的丝线,无法飘进她的耳里。 这就是杀生丸所在意的东西吗——是那些血统的荣耀,光辉的战绩,还有父亲遗留下的赫赫威名 倒是与他那副高傲难与的模样十分吻合。 眼前这个犬夜叉模样的幻象一步一步地刺激着“杀生丸”,句句都戳痛着“他”最敏感的部位。若此时此刻这具躯体里的,仍是那个倨傲的男人,也难免会因此而恼怒吧,然后拔剑指对,最终……踩进这幻境主人的圈套。 她是个施术者,看破症结对她而言不难。 那么,在杀生丸所在的那边,也有一个关于“桔梗”的幻境吗?念及此处,她不由得感到一分赧然,好像是真实的自己被剖开展现在了别人的面前一样——就如同她已知晓了杀生丸那几根敏感的琴弦,知道了他光鲜面孔后边的些许……阴暗面。 但是,他们妖怪界都是这样极端?不过打输了一场,就要落得连不入流的妖怪都嘲讽的地步。 原来那颗让妖怪头破血流的四魂之玉,当真有令它们垂涎欲滴的魔力。 她想到这里,思绪却突然被“犬夜叉”提高的声音打断了。 “杀生丸!” 她挑眉,眉间已有些不耐烦:“你说什么?” 犬夜叉的颜色上也浮了些狠戾,与她记忆中的红衣少年再无法熔合。 “我说,如果你还在乎着父亲的荣耀,就拔出你那把柔弱的刀,来试试抢夺我的铁碎牙吧。” 但只得到了一个颇不在意的回答:“我没有必要为你拔刀。” 这个回答,饶是幻影也为此一愣:“你已大败于我,怎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第17章 “大败于你,那又如何,”她的语气回复到平常的淡漠,“敢与不敢,又有何异?” 对方沉默了半晌。 “杀生丸,你果然与人类为伍,现在已经堕落得连父亲的颜面也不在乎了?” 她开始与对方斡旋——与此同时,也适应着这身体所拥有的敏锐嗅觉,感知着这幻境中一丝不和谐的缝隙。 甚至,她还需要努力地扮演着“杀生丸”的角色。 “父亲的颜面,是你配提的吗?” “嘁,你又想说我是半妖这种话吧!但是,拥有了铁碎牙和四魂之玉的我,也再不是从前那个犬夜叉了,杀生丸,你要是维护不了父亲的威名,不如就由我来代替你吧。” 她皱眉:“四魂之玉?” 对方反倒洋洋得意:“怎么,你不知道我与那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有过一段故事?” 她终于提起了些兴致,想听听他人口中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是什么故事,竟能让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将其拱手让你?” “看来你真是不了解我啊,我的哥哥,”犬夜叉嗤笑了一声,“不,还说该说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呢?尤其是坠入了爱河的女人,巴不得将世间一切愚昧都揉进了自己的脑子里,为了心上人,哪怕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这番话让她感到不适——不为其他,而是让她想起了生前那个软弱大意的自己。 “是吗……她将四魂之玉给了你,然后呢?” 对方却在这里停顿了,没有立刻接上她的问题。 “你对别人的事情竟如此关心……倒是稀奇,杀生丸,你果然是对那个女人……哼哼。” 哦,差点就忘了,那个冷漠的男人不应有这么多的问题。 对方似乎因此起了些许疑心,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她已经找到了破局的裂口。 若是还要与对方演下去的话,便是她的好心了——只可惜,她对妖魔之辈向乏悲悯之情。 “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说这样多吗?” “为什么?” 世人皆道她慈悲温厚,常以一人之躯救百十性命,殊不知她在妖怪的口里,亦是鬼面阎罗一样的存在。 “因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罢,将浑身气力凝于刃尖,令救赎之刀清亮的刀身上笼起一层凛冽的光泽,如妖山浓雾,朔风幽谷,其浊又清,其光也黯,其杀亦赎,其寒也暖。 然后,她向着那条漏风的缝隙斩了过去。 第011章 恩怨 ——为什么,人类弱小得连最低等的妖怪随意的一击都难以接下,无力地只能群居才得以生存,却愿意牺牲自己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性命? ——因为您是桔梗大人啊,您可以诛杀更多的妖怪,医救更多的人,这就是我们愿意豁出性命救您的原因。 ——是吗?这样过分简单的理由,简直像一个未开化的低等妖怪交给他的答案。 但是现下,看着自己脚边躺着的鲜血淋漓的村民们,他却不得不正视他们意志的真实。 “桔梗……大人……请……请您……” 又一个连最后的遗言也没能说完整的人类,看向“她”的眼中充盈着希冀。但随着意识的消逝,眼眶里边的光终究暗了下去。 他死了。死魂很快从他的身上剥离出来,成为一团白光,注入到“她”的体内。 “她”早已可以站起来了,也可以进行着自保的战斗。但“她”没有,而是静静地坐在原地,似乎想等待着自己心中的疑问得到解答。 现在,尽管不理想,他也算是得到了答案。 “逃吧。”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已没有意义,所以,他对人类说出了这样两个字来。 而他得到的回答,毫无意外是—— “不,桔梗大人!如果我们逃了,那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 牺牲。人类的牺牲又能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死了还能剩下什么? “但你们会死。” 他说的是实话。 “……我们知道!” 死,对于人类来说也是轻松的事吗? “如果我不再猎杀妖怪,不再行医救人,你们救我还有意义吗?” 那么,换一种尝试——把他们的愿景给抹杀掉,他们是否会转头就走? “……喝!”与妖怪短暂交锋后,还存活的其中一人回答道,“桔梗大人,请不要说这种话!如果没有意义……那样我们就会畏缩不前,我们做的是这一刻不会后悔的决定!” 是什么意义,比性命还重要? 另一个村民一边抵挡着妖怪的进攻,一边也插声说:“桔梗大人,您可能不记得我们了……嘁!你们这些丑恶的家伙,快给我退散……!喝啊——!呼,我们……我们村曾遭受过一次鼠妖的袭击,受您庇护才得以保全性命,所以我们的性命原本就是您救下的,您当时为了我们而战斗的时候,也没有过犹疑,所以我想……您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吧!” 是吗?这么说来,那个女人也是这样让他难以理解的存在? 在这一刻,他总算感到自己对除了玲以外的人类有了那么万分之一的改观。 “桔梗大人,请您放心,我们一定誓死……” “不必了。” “呃……欸?桔梗大人……?” 他支撑着地面,在村民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依赖着将死之人的性命才得以在这世间喘息的巫女,那个女人是不是也在无时无刻地讽刺着这具可悲的躯体? 幸存的村民们吃惊地看着站起来的“她”,衣物上沾染着零星的血迹,沉暗的色泽昭显着血液干枯的生命。看不出来究竟是谁受伤了——但即使如此,村民们的眼里也很快亮起了宽慰的光。 “桔梗大人……” “啊,原来您已经没事了吗?太好了,您没事就好。” 他环顾脚边那些零落在冰冷地面上的遗体,并拾起了一把落在一边的锄刀。他掂量了一下这武器的重量,然后抬起了眼。 现在,他要用杀生丸的方式,去响应这些誓死护住“桔梗”的村民们。 “以命抵命这种无聊又蠢的事,你们没必要继续做。” “……桔梗大人?” “我今日是死还是活,都该由我自己决定。弱小如你们,既然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何谈要我踩着你们的尸身活下去?哼,说到底,也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 村民们为他这劈头盖脸的一遭话愣了神。卑鄙的妖怪却趁此机会扑上前来,它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将这些人类吞到肚里,狠狠地饱餐一顿,却在最后一刻的落口之时,被一把小巧生锈的锄刀挡了下来。 “咔嚓咔嚓……” “呜哇?” 还以为是将人类骨头咬碎的声音,可下一秒唇齿间传达来的痛感,才让它明白,碎裂的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獠牙。 他收手,再次俯身拾起了另一把短小的锄刀。上面还有未尽的鲜血,握在手中湿漉漉的。 “桔梗大人……”一个皮肤黝黑的村民惊奇地看着他,随即感慨,“您怎么……您今日……好像与我印象中有些不一样。” 那吃瘪的妖怪不甘心地又冲过来,再次吃了他一记重击。 “是吗?你很熟悉我?” “不,不是……” “既如此,何故定义我?” “不,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曾经瞻仰过您救人的样子,所以……” 妖怪在他的手上吃了两次亏,总算本能地明白了对方比自己更大强大这件事。很快的,它呈现畏缩后撤之态,趁着村民结巴之际,眼见就要逃跑,却被眼疾手快的他上前来深深刺进眉心。 他甚至还不罢手,干净利落地又将锄刀刀刃下转,往它的右眼狠狠划开了一道可怖的创口。 一时间,皮开肉绽,鲜血如注。足底的翠绿被猩红沾染,耳畔的微风被嘶吼惊扰。 “嗷嗷嗷嗷嗷啊——呃……” 那妖怪吃痛到极点,又大抵失血过多,在吼叫几声过后,惊惶之下竟直直晕厥了过去。庞大的身躯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偶时抽搐一二,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收了手。 这惨烈的战场边上还剩下最后两只妖怪,都是毫无心智、满面惊恐的存在,它们见状,当即被生的本能所驱使,毫不犹豫地扭头逃开了。 他也没有再追,而是垂下眼,目光波及到再无声息的地面上。 究竟有多少人类为“她”死在了这里,他已无法计算。有的连遗体也被丑恶的妖怪吞吐,变得形状难分,无法得知具体的数量。 但是这些人的死,却让这具可悲的躯体变得十足充盈,生命在泥土里浴火重生。 在这种层面上,他们的死的确是有意义的——如果他们不死,“她”便无法站起来,他便很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第18章 对于他杀生丸而言,此时此刻,只觉得在这一场遭遇过后——自己似乎对人类这种不计后果的孤勇牺牲少了些蔑视。 残存的人类仅剩下四五人。 他走近了受伤较浅的一人,伸手将其扶起来,道:“站起来,跟着我。” 那人愣了愣:“桔梗大人,我叫信五。” 他点头:“信五,”随即侧身启步,“你能走动?现在,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名字……您是说,他们……” 他没有直接回答信五,而是立定在了一处血泊中。脚底粘稠而温热的血液仍令他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但终究没有退开。 他的面前,是未能瞑目的一具皮囊。 他垂下眼,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叫什么?” 信五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身侧:“他……他叫久信,唔……久信平日里最是胆小……” 杀生丸没有打断信五的呢喃,但也好似没有听进耳中。他走到下一具还残留余温的身体前面:“他?” 信五又一次跟跟上来,沉痛地看了一眼后,道:“他叫宗秀,上月刚满十七岁……” 他点头,又启步离开。 “他?” “阿一。哈,阿一他……他倒总是敢当人先,我们出来砍柴木时遇到妖怪,大都是被他奋力阻挡下来,我们才能找到机会逃脱的,哈哈,所以他身上老是有大大小小的伤,桔梗大人都为他包扎了不知道多少次……” 提及“桔梗大人”时,他无意识地顿了顿。大抵又是这具身体在作祟。 他继续前行,不需看,也知屐底已然肮脏不堪。这地上尽是厮杀后的血腥与尘土,他向来不愿多留,怕脏了自己的鞋。但大抵是因为在巫女的身体里,因而这次,他竟觉得可以稍微忍耐了。 信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了“桔梗大人”的意图,因此不等对方的提及,便依着走走停停的步伐介绍起来。 “这是俊也,他最喜唱歌,我们每次出行时就属他的声音最响亮,不知道因此吸引来了多少妖怪……” 他们停下。他们启步。 “这是光。光是阿一的三弟,他们家共有五个兄弟姊妹,阿一和光是唯二的男丁,这下……唉,真是造化弄人,不知道他们的阿妈该多伤心。” 他们启步。他们又停下。 “大和……没想到连你也……” 在走到已离开了主战场一些距离的地方,他再一次停了下来。信五凑上前,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遗体,面上闪过一丝悲怆。 “这是……” “忠夫。” 这一次,他却比信五更先说出那个名字。 信五讶道:“啊,桔梗大人,原来您认识忠夫?” 他的目光在忠夫破碎的身体上又停留了几秒,随后离开。 “不认识。” “那您……” 他没有回答。信五也识相,没有再追问。 他又朝着战场边缘的树荫下走去,那里围坐着三个疮痍之人,正在简单地处理自己或同伴的伤口。 见到“桔梗大人”的靠近,他们纷纷转过头来。 信五跟在“她”的后边,此时也殷勤地跳了出来:“桔梗大人,我和您介绍一下,这是太郎、镰仓、武藤。喂!镰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这家伙刚才是不是吓得躲起来了?” “你可别在桔梗大人面前开我玩笑!”被称作镰仓的男子连忙摇了摇手,又羞赧地看了一眼“桔梗”,解释说,“桔梗大人,您别听他的!我一直到刚刚还在头脑发蒙……但我发誓,我可绝对没有退缩一步!” 旁边中等身材的男人笑着拍了拍镰仓的背:“是啦,我可以作证,我们镰仓度过了他这一生最勇猛的一天。” “瞧吧,连从不说谎的武藤也为我说话了——” 信五笑嘻嘻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作玩笑状,随后看向了“桔梗”。 “她”仍注视着围坐的三人,目光仿若审视,随即略有松动,退作观察的意味。 太郎、镰仓和武藤三人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只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就在他们互通眼神,准备站起来时,“桔梗”却适时开口—— “伤势如何?” 三人一愣,又坐了回去,争先恐后地回答着。 “没事没事,桔梗大人,您不用担心我们,死不了的。” “我们好着呢,倒是大人您怎么样?” “可别小看我们!就刚才那几只妖怪,我还能再打十只——” 张狂的话语,收来几声来自同伴的不屑回应。 “她”没有很快地发表任何评说,而是再一次将目光扫过三人的脸,最后,停留在了太郎的鼻尖。 他的神色下隐着晦暗,看来有些心中忿忿,但极好得被疲惫遮挡住了,因此,若非“她”蓄意留心,便不易察觉。 太郎隐隐察觉了她的目光,却不迎接,反而眺望向了不远处的狼藉,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宗秀的母亲……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个现实才好,她明明已经那样——唉……” 另外三人闻言,登时也停住了打闹的声响,好像是强装出的轻松也被这样一句话给轻易地打败了,只剩寥寥幸存的悲恸。 晦涩的寂静随风弥漫,只能由“她”来打破。 “已经如何?” 信五支支吾吾地,似乎想将其说得委婉:“宗秀他阿爹去得早,几乎是由他母亲一手拉扯大的……但因此多年积劳,他母亲也被各种顽疾缠身。前几天找了大夫来看,说已有加重的趋势,这两天已经快要下不了床了……要是再听闻宗秀的噩耗,只怕是……” “她”不经意地蹙了蹙眉,随即侧过头去,几乎是在毫秒之间就精准地寻到了名为宗秀的少年遗体。 沉默继续在血淋淋的战场间滋长。 然后,被凛冽的风声打断。 杀生丸回过眼来,似乎在风声中隐约听见了什么声响。他前身为野兽,对变化的气味总比人类敏锐。 “桔梗大人……您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的目光沉黯又尖锐,细看去,仿佛有一头龇牙的猛兽隐于眼底。 风向变了,离下雨不远了。 “风雨将至,”巫女说着,竟已逆着风启步而去。猎猎之风鼓动在“她”宽大的衣袖里,如仙谪腾飞,白襟红裙映在晦暗的云层下,似天地孤色,“我尚有未竟之事。至于你们,安葬了同伴,就去躲雨吧。” ▲ 他走了一小截,才终于看到了那道朝着自己奔来的红色身影。 对方的脸上带着过分清楚的担忧与牵念,而在犬夜叉匆匆落在他的前面,说出令人肉麻的关切之话前,他却先一步开口—— “犬夜叉,来得太慢了。” 对此,犬夜叉显然一愣。 “桔梗!你的身体能动弹了?!是怎么……不对,我刚刚在很远的地方就闻到了这边有很重的血腥味,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反而抛出一句无厘头的—— “带我回去。” “哈?……欸?” 他看向自己“愚笨的弟弟”,目光中的愠怒犹如滚烫的煮水,在薄冰之下咆哮翻腾。 而这无由来的怒气,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犬夜叉的头顶。 “你听不见?我说,现在先带我——” 然而,冷酷的尾音却在隐忍中毫无征兆地低弱下去,连带着声音主人骤然失力的躯体——那具或轻或重的泥土之躯,是那样轻飘飘地,如在云端仰卧一般地,倒在了犬夜叉的面前。 “桔梗!桔梗?!桔梗你没事吧?!” 犬夜叉赶忙扶起“桔梗”的上身,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到他的掌心,他这才不得不记起桔梗早已死去的这个事实。 “桔梗!桔梗!醒醒,你的身体又不能动了吗?” 仿佛回应他的呼喊,那双美目终于缓缓睁开。 “犬夜叉……” 嗫嚅的呢喃后,便是急骤的起身——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离开,竟也令他的指尖反射性地想要追随。 “我的身体?是什么时候……” “桔梗,你刚才……” 这“刚才”二字仿若触动了某条神经的闸门,美丽的巫女在这一刻霎时跳脱出了迷雾的深林,随而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人。 “犬夜叉,有什么之后再说。现在,你得先回去——” “啊?!什么,为什么又……”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犬夜叉。” “什……” 桔梗深吸一口气,抓握住了犬夜叉火红的衣襟。 “戈薇有危险。” ▲ “哼哼哼,杀生丸,你不会以为刚刚胜我一着,就算是赢了?” 挑衅的话语从乘着呼啸的风奔驰而来,可落在杀生丸的耳边时,却变得如一粒微尘,细碎,轻柔,飘渺,惊不起一丝波澜。 第19章 于是,淡漠的目光只清浅地略过对方的脸,显然,这张脸也没能在他的回忆里激起什么风浪,只值得他一贯的漫不经心。 在众人的睽睽注视下——他却反常地向下看去——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随后他略微皱眉,眼眸中似有久别重逢之意。然后,他将那只手朝胸口处抬起,上下翻转,又左右摇晃,捏紧,松开,再次垂落。 身体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般,体内每一根血管中的流动和每一根毛发的收展,都再次回到他的知感之中。 远方的声音回来了,山雨已至,震耳欲聋。 周遭的风也凛冽了,从绵软的细语变作了嗡鸣的哭号,还将或远或近的声音带来他的身边,吵得他耳朵生疼。 树叶上的纹路曲折蜿蜒,溪水流过的声响急促清泠。世界又变回了那个嘈杂的、清明的、辽阔的世界。 故而,从风中,他闻到了那一丝熟悉的墓土气味,在风雨中散发着潮湿的清香,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每一寸鼻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反射性地要往那边走,好似那里才是他的归属似的。 但理智很快地阻止了他——甚至,还嘲笑着他那一瞬时的古怪。 他暗中自恼,因此径直转了身,要朝着与那气味的反方向离去。这妖怪的话他是不必接的,因为与之有过接触的是那个巫女,而并非他杀生丸。 刚走出两步,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对了,他是被那只叫做猫又的小妖怪整了一道,因此被迫在巫女的面前受了那么多屈辱,甚至险些丧命于自己最看不起的低劣妖怪嘴下……此仇此怨,堪比被犬夜叉斩下一条臂膀,教他怎能不找猫又好好“聊上一聊”? 但是,猫又的气味不在这里。 显然,在这个时间节点将他换回自己的身体,是猫又——又或许还有那个巫女的参与——的一种蓄意。它已经藏好了自己,不会很快地被他找到。 念及此处,他的眉宇间便笼上一层阴霾。 “喂,”看到不远处还留在这里的戈薇等人,他问,“那只猫去哪里了?” 犬夜叉的同伴以及——爱人——却定定地站在那边,双眼都是睁开的,却并无法从里面看到灵魂。他们此刻皆微微张嘴,神情有如在黑暗的迷雾中寻找着光,然而一无所获。 因此杀生丸的这句问话,也无法得到任何他们的回答。 “……” “杀生丸,怎么,你居然还有闲心关心起别人来了?” 他侧过眼,再一次看向冷嘲热讽的妖。 “你是谁?” 清那丸闻言一怔,目光中也浮起些许忿恨——毕竟距离它自报名姓,也不过半个钟头而已。 “杀生丸,你真是高傲得令人讨厌啊……你是想告诉我,我清那丸的名字,甚至比不过你斩破我设下的幻境的时间吗?” 他反而不屑:“你倒有自知之明。那么他们,”顿了顿,看向戈薇等人的方向,“也是你设下的幻境?” “哼哼,”清那丸不直面回答,这两声却颇有骄傲之意,“不然如何?他们人类太弱小了,杀生丸,你想救他们吗?” “没兴趣,”他回得很快,“但你若回答我的问题,我兴许留你一条性命。” “……性命?刚才的你还信誓旦旦地说道要斩杀我,现在却又要与我谈条件了?” 他的神色微有松动,口出之辞却字字尖利:“看来,刚才的我对你这等低劣丑陋的妖怪更是厌恶……有趣。” “你现在又好上几分?哼,倒不如再举起你的天生牙,试试用这把‘仁慈’的刀,还能不能杀死我……” 他露出不屑的神情,随即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分明的下颌。 “你也配。” “哦?我现在就不配了?哼哼哼,杀生丸,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刚才如何,全是她的喜恶,与现在无关”他面无表情地瞄过清那丸的身体,几乎已将真相说了出来,然而没有前后承转,自然也无法令清那丸理解其中奥妙,“何况,你也并未从刚才的我手上讨得好处——你太弱了,提不起我的兴趣。” “又是同样的话啊,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那么,我怎样才能提起你的兴趣呢?” 听对方这说辞,看来那个女人确有在兢兢业业地模仿他。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甚至不受控制地显现出了桔梗那清清冷冷,又要刻意表现几分出高傲的样子,比眼前这个陌生的丑陋妖怪有趣多了。 但他只正色道:“回答我的问题,先前在这里的猫妖,去哪里了?” 话音落地,清那丸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在与我说笑?猫妖……不是你叫它走的?” 哦,果然是那女人。 “往哪边去?” “我没有听错吧?你竟然在担心一只猫妖?哼哼……哈哈哈,杀生丸啊杀生丸,你不如好好担心一下你在意的那个人类女人吧,我想,你不会真的那样绝情的,对吧?” 他凝眉:“此话何意?” “斗牙王尚能为人类一死,你又如何呢?不过杀生丸,你问得太迟了……那个人类女人,此刻也应当命丧九泉了。” 听到父亲的名讳,杀生丸的面色上显出不悦:“别再用让我听见你用肮脏的嘴,说出我父亲的名字”,这里又是一顿,很快转了话锋,“人类,也未必是你能随意蹂躏的存在。不过,你要是真能以一己之力杀死那巫女,我对你的兴趣倒能多上两分。” 但很不巧,那可是一个能捉弄到他杀生丸的人类女人,不会那样轻易就丢掉性命。这一点,他莫名的有信心。 “那可真是荣幸之至啊……可是你猜猜看,她一来不能动弹,二来被你可爱的弟弟独自留在了树林里……在那么危险又隐秘的地方,如果恰巧上了一群伪装成人类的凶恶妖怪,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 “听着都教我落泪,听说人类的巫女向来爱人,那么被自己所爱的人类杀掉,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吧……” 声音落下,在地面上盘旋了几秒,才接上了杀生丸冷酷至极的喉音:“那群伪装成人类的妖怪,是你放出的?” 清那丸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对他的问法感到些许困惑,但很快,非人的脸上转而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是啊,我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风带过来了一切,你也闻到了吧,杀生丸?多么香甜啊,他们经历了多么美妙的一场战斗……哦?杀生丸……你终于肯举起刀了?哼哼哼,你不是说,你对我没有兴趣的吗?” 风攀上他的眉,将低沉的气压一并填补进他眉间的每一寸空隙。雨下了起来,拉扯着落进他的发间,与他此刻肃杀的杀气融为一体。 然后,他对着眼前的猎物说—— “现在有了。” 第012章 同仇 桔梗大人竟又折了回来,这让正准备躲雨的信五等人惊诧不已。 “桔梗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的目光因此落在了互相搀扶的几人身上。她扫过一番四人的脸,只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没法在回忆中精确地找出他们的名字。 但看他们此刻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她现在竟还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极大可能,是刚才与“杀生丸”有过一些她所不得而知的接触。 故而,她选择了一个不太会被怀疑的问法:“你们现在如何?” 一人眨眼道:“我们已经包扎好伤口了,正准备去就近的村里寻个躲雨地哩。” 旁边一人待他说完,又补充:“您不是说还有事要去做?难道是还担心我们……” 刚才那人赶忙啐道:“别自作多情!” 又有一人嘿嘿伴笑。这笑音没有一丝恶意,气氛便缓和许多。 这番对话,让她的猜测得到了落实。 于是她顺着说了下去:“我回来看看情况。还有……” 见眼前几人伤痕累累,想来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神色疲败,大约其中多少有些牺牲者——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这具以死魂驱动的身体竟能活动,身上的衣褂尽是血渍:“那些亡者,还需要超度。” 几人闻言,连连叹气。 “有桔梗大人的超度,他们下辈子也能投个好胎吧。” “一定会的。” “那么,就拜托桔梗大人了。雨要下大了,大人也早些去躲雨吧,我们先行一步。” 说罢,他们朝着桔梗行了礼。 与他们道别后,她也走近了狼藉的战场。 地上各色的血渍还未风干,又被雨点溅开,在土壤上绽开成为凌乱的恶之花。妖怪的尸体零碎地散落遍地,与空气中泥土的湿气交织缠绵,互依互斥,在此间变得亦浊亦清,亦浮亦沉。 这是她该熟悉的场景,她生前鏖战垂涎四魂之玉的妖魔,曾在无数个这样的地狱中归来。 第20章 风愈发狂妄,在不远处发出有如夜鬼哭嚎的声响;其间,又穿插水中击磬之声,如山中遥看之影,雾气初升,朝露欲滴,不知从哪边来,不知向哪边去,朦胧而雄壮,悠远又绵长。 她环顾残局,想寻找这清音的来处,却最终停留在了西侧的碎石堆上。 虽说是碎石堆,却并非堆砌在一起,反而平铺有序,像一座座简单而急忙的坟墓。 她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走到这些碎石堆前方时,雨终于开始下起来了,起初还是能在湖面微微氲起涟漪的细雨,后来却逐渐有了脱缰之势。 受伤的村民,惊讶的问语,身上的血,残破的战场,妖怪的尸身,还有这些小小的土堆,碎石像是没有墓志铭的碑,祭奠着他们死去的躯体。 雨淋漓又畅快,打湿了她冰冷的衣襟,冲刷了她脸上的尘渍。 她没有避雨,也不需要避雨。 她蹲下身,将手中的长弓放下,又将被雨滴弹开的一个小碎石放回原处。 最后,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桔梗和犬夜叉。 这大概率不是现实,因为这个而桔梗的身上,没有墓土的味道。 “犬夜叉,你愿意变成人类吗?” 他闻言皱眉——一是为桔梗过于温柔的语气。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桔梗,毕竟,他对她的了解还太短暂,无法追溯到她还葆有一颗饱含希冀的人之心的模样,这样的她看起来柔软又脆弱,与墓土的冰冷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二是为她话语中的“人类”字眼。这是对他而言分外弱小的存在,她却曾将其当作一株桂枝,将它递给犬夜叉。 “如果我成为人类了……那么桔梗,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是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如果四魂之玉不在了,我……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 杀生丸冷哼一声,不屑再看这毫无意义的幻影。 可是当他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那袭白衣红袍,像躲不去的鬼魅一般。 这次,是她抖落了斗笠上的雪,喘息着走进屋中。 “桔梗大人,我父亲……我父亲他……呜呜呜……” 他看向了她——胸口的起伏诉说着她的跋涉,发间的残雪描摹着外面的冷寒。而她入室后,只施然行礼,随即走到了榻上之人边。 人显然已经死了。他微微眯眼,只消看上一眼那人惨白如死灰的面色,就能轻易得出这个结论。 她也不愚钝,遂而回过了头,垂目道:“生死短暂……但还请不要过于悲痛,你父亲只是挣脱了这具躯体的束缚。我会为他超度魂灵,这样他便能宁静而自由地往生。” 他要转身的动作因着这句话而迟缓下来,像是联想到了什么。 然后,他看着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 他仍然坚定这是幻觉。 还是一个昏暗简陋的屋子,还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巫女,但死去与痛哭的人类都已不知踪迹。那些人类就像一根根羽毛,既敌不过妖怪随意的攻击,也抵不过生老病死的命数,在一呼一吸间,即已飞散为烟。 这屋中没有别人,只有他与她。 她一个人跪坐在那边,面前放着一个朴素的妆奁。她的一头乌发披散在背后,忽明忽暗的烛光在上面闪耀着同频的光泽。他看惯了自己银白的发丝,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又乌黑的长发,就算是遥远模糊记忆中的十六夜,也尝因着他的偏见而大减风华。 她对着镜子,徐徐涂抹着贝壳里的唇脂,大抵从前少有练习,因此涂得小心翼翼。 他抿了抿唇,只觉得这个幻觉实在无聊,但是——他毕竟短暂的在那个躯体里住过,因此好奇心便不合时宜地蠢蠢欲动起来——只好一边嗤笑着这无聊的幻境,一边走近了对镜梳妆的桔梗。 浴血而战的巫女,涂上艳俗的脂粉,会是什么模样? “你说,这个样子……好看吗?” 他一怔,目光便稳稳地落到了眼前这个并没有看向他的女人身上。 这话不应该是对他说的,幻觉不应与真实有关联。 但是—— 她的皮肤好似玉脂雕琢一样,细腻而白皙,在昏暗中散发着柔和氤氲的光。款款美目中饱含着欣喜与热切,这满含生命力的双眼似乎能将生死与疮痍也置之度外——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通过这双眼睛,回到了那个偎在桔梗屋子中的午后,外边是祥和的村落,天边有和煦的日光,他不再是一个刀尖舔血的大妖,仅仅是个大千世界里最平凡无奇的人类。 ——是幻觉,是正在侵蚀着他的幻觉。 就在这时,眼前的桔梗却捋开自己的耳发,侧过头来,自然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她在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个笑容。 笑容温柔而艳丽,唇脂的颜色比妖怪的血液更加鲜艳欲滴…… 这光很细,这夜很静。 然后,他眨了眨眼。 …… 再一眨眼,她却又站在了明亮的樱花树下。 花瓣如飞舞的飘絮,着迷一般地围绕在她的身侧,如有花妖助力一般。落下时,也不肯离开她的脚尖。 她抱着一簇淡紫色的花,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笑容依旧带着鲜嫩的唇脂,但大约因为日光比灯烛更加明亮,故而也在她身上渡上一层晶莹的辉光。 “杀生丸。” “……” 微风如渐起的歌调,在此刻徐徐入场,扬起了她美丽的长发。 “杀生丸,你觉得,我像是一个女人吗?” “……” 他没有移开目光,却想这一切,都该只是幻觉才对。 “一定觉得不像吧。但是,如果四魂之玉不在的话……我就能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了。” “……” 然后,她笑着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块圆润的玉石。 他想,这话该是对犬夜叉说的才对。 但是她念出的,却又是他的名字。 “杀生丸……” 他咽下了那一点松动,道:“四魂之玉……我不需要。” 她的眼神零落下来,指尖微微回缩,这瞬间的动作也恰到好处地落进了他的眼底。 “你可以将它摧毁。但是,若你不要的话……我就会死。” 那被他咽下的松动死灰复燃,生出了更多动摇他的因果出来。 “为什么会死?” 她收敛了自己的光华,化为一声婉转的叹息。 “这世间的生命,有太多的贪念。我贪念平凡,犬夜叉贪念四魂之玉,花贪念绚丽,树贪念长生……有善的贪念,也有恶的贪念。因为有这些贪念的存在,我这样一个守护着四魂之玉的巫女,才无法得到善终。” “你可以选择不当守护巫女。” 她抬了眼:“是吗?那么杀生丸,你又可以不再追逐你父亲的足步吗?” “……” “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一旦认定的事,是很难更改的,”树下的桔梗神色落寞地低垂着眼,纤长的素手抚弄着怀中的繁花,温柔而轻缓,像抚摸刚出生的婴孩,“我已行在这条道路上,却仍然怀着卑鄙而微小的希望,希望能等到一个契机,将我从这条路上解救出来。”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难得耐心地等待着她接下来地话。 “而我希望,这一次,你能成为我的契机。” 他再次眨了眨眼。 “为什么是我?” 桔梗微微侧头:“你不知道吗?” 他不回答。 她又露出了一个亮晶晶的笑容,与怀中之花交相辉映,仿若人间芳华。 “因为——” 笑容与光芒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的。 喉音与樱花也随之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撕裂的声响,与这场景中的一切美好之物格格不入,还带来了血色——他刚刚才经历过的那种猩红的血色。 他甚至开始厌烦这种颜色。 怀中的花束掉在了地上,然后,血液滴落上娇嫩的花蕊。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却清晰地将眼前发生地一切记录在那一圈小小的虹膜之中,再经由身体里那些粗粗细细的线,传递到大脑里边。 这一切转变得过于突然,饶是他——也需要那么几秒钟来适应。 桔梗的笑容还凝固在唇角,下一秒却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 火红的身影也由从她的身后显现出来。他看清了刺客的脸。 那人舔了舔自己染血的右手,随即啐了一口,看着落到地上的巫女,如同在看一只无枝可依的枯萎之花。 “嘁,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呢,桔梗?你的身上全部都是妖怪的腥臭味,都快把我熏死了,没想到你还想当一个普通的女人?哈哈哈,你的存在除了守护四魂之玉,还有什么其他的呢?既然你这么想逃离,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完成你的心愿,送你去死吧。至于四魂之玉,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第21章 桔梗的身体似乎在颤抖。她看起来很痛——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出那人的名字。 “犬……夜叉……” “犬夜叉——!” 几乎不受控制地,他朝着犬夜叉冲了过去,手中仅有的天生牙——这把杀不了人的刀——也毫无犹疑地带着杀意砍下,昭显着他的愤怒。 ”叮——” 刀片碰撞在一起,力道之大,激荡起一圈圈无形的硝烟,霎时从二人的身边迸发出来。 雨又下起来了,可他的身上好像早已湿透,仿佛已经淋了很久。 刀刃之下,正是犬夜叉瞪着一双惊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后,“半妖弟弟”气急败坏道:“杀生丸!我没招惹你!你这是干嘛?!” 他不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只见他撤了被挡住的天生牙,从手边幻化出萤绿的光鞭,又朝着犬夜叉重重甩了过去。 犬夜叉龇着牙跳开,原本落脚处的那一块地却仍被他抽出了个土坑,碎石四溅,又被风雨摧残,零落一地。 还没等站稳,杀生丸下一波的攻势再次袭来——只见他左手握着天生牙瞬间跳到犬夜叉的身后,用满八分力道,又一次狠狠朝着犬夜叉横斩过去。犬夜叉重心尚不稳,分秒之间,也只能勉强用铁碎牙挡在自己身侧,这才能不被天生牙砍伤。 但饶是如此,也无法承受住杀生丸那八分的力道。这一击接过,犬夜叉整个人直直朝着另一头飞了过去,撞到了不远处的土坡边上,一时间灰尘弥漫,令原本就因下雨而不清晰的视野更加模糊。 “杀生丸——咳……!” 犬夜叉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撞到的后肩,一时气急攻心,又呛出一口血来。 又是血,这种猩红的、粘稠的、令人不悦的东西。 让他想起了人类的血。桔梗的血。 他厌恶地冷哼一声,一股愤怒又升腾了起来,促使着他再一次提剑朝着犬夜叉冲过去。 犬夜叉见状不好,立即半跪起来,一边尽可能做着防守的姿势,一边喘着气喊道:“杀生丸,你先停下!你没有要和我打的理由!” 理由?他微微蹙眉,可自己的这具身体速度太快,等不及他问出口,便又一次和铁碎牙碰撞到了一起。 “叮——!!!” 犬夜叉的身体又一次弹飞出去。只是这一次他做了些防备,因此虽不及杀生丸冲刺而来的力道,却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终于听到了杀生丸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犬夜叉,你还记得你刚刚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我才刚刚回到这里,就看到你呆站在原地,戈薇和弥勒他们全部倒在那边没了意识,我还想问你发生了什么呢!” 但他显然不想被带入犬夜叉的思维,便继续道:“鼻子嫌血腥味太熏,那么割掉就好了,我来帮你。” “什——!?” 刀光当真应着他的狠话,竟径直朝着犬夜叉的脸袭去! “杀生丸!你清醒一点!” “弱小,卑鄙,为抢来四魂之玉而做杀人的事,你又与奈落之流有什么差别?丢了父亲的脸面,不如让我来了断你。” “哈?杀人!?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我刚刚从桔梗那边回来啊,怎么可能杀人!难道说……你刚刚中了什么幻术?戈薇他们中的也是幻术?!” 听到“桔梗”二字,他一偏真假混沌的世界中好像出现一道光。 通往真实的光。 于是,他没有进行下一波的攻击,而是蹙着眉,将目光放在犬夜叉的右手上——那只刚才撕裂了桔梗的肩膀的手。 可现在,那只手上没有任何的血迹。 杀生丸的脸渐渐沉了下来。在稍微冷静过后,才发觉周围的景象早已变作了和清那丸对峙时的模样,这场雨甚至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间断,他湿透的长发和衣服将其彰显无遗。 也就是说……刚才那个场景,大概率不是真的。 他有些恼,因为在起初进入幻觉时,他都知道那只是个幻觉,要找到突破之处。 但……真是无聊的把戏。看来曾经去过的那具躯体,竟的确成为了他隐匿的弱点。 “杀生丸,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显然是没有耐心和兴趣去回答犬夜叉这个问题的。只见他环视一周,果然看见了倒在一边的几人,再寻一圈,也依旧没有找到清那丸的身影。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天生牙,然后将其收回刀鞘之中。 见此行为,犬夜叉总算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一个人回来的?” “啊?” 显然对这一声“啊”极为不满,杀生丸抛去一个厌恶的眼神,语气也逐渐不耐烦起来:“我问你,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犬夜叉好像有几分明白,却不想明问,便闷声问:“你是问,我没有和桔梗一起……?” 杀生丸没有回答这句话,只逼仄地看着他。 于是犬夜叉只好补充:“我……桔梗她说戈薇有危险,让我赶紧先回来……” 没有等犬夜叉说完,冷冽的喉音便硬生生地将他接下来地话斩断。 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眼前的视野,冷刃般的目光每分每秒地向他扎来,飘絮的风雨沾染上他的威压,也变作了狂风骤雨。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第013章 迷雾 犬夜叉不明白为什么杀生丸会生气。在他看来,桔梗和杀生丸应当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八竿子都打不着才对。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真是有什么关系,那也该像“她”先前所说过的那样——是因为杀生丸当初抢夺铁碎牙未遂,迁怒于她,这才结缘。 所以,杀生丸的怒气,是他的意料之外。 而这种意料之外,自然令犬夜叉感到分外不爽。 “你又知道什么!”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尖锐的指甲嵌进手掌心里,痛感上涌,又被冲腾的怒气压下,“桔梗她本来就不是需要人照顾的性子……她很强!而且,我也是确认她已经安全了才赶回来的,你……少在那多管闲事!” 他闻言,眉梢微微上挑。 不需要人照料,嗯,似乎的确如此。 她很强——这一点不能全然否认,但他仍对犬夜叉的说法颇有微词。 回忆总在这种时刻拿上最精准的剧本——遂而,他想到白灵山上的那一幕:她的强大,她的脆弱;他的姗姗来迟,他的悔恨不已;还有他的作壁上观,他的置若罔闻。 于是,毫无逻辑地,他反问道:“你知道刚才发生何事?” 对方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不明所指的疑惑。 “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的确发生过什么才对——犬夜叉暗自想。他敏锐地闻到过血腥气,其中有妖怪的,也有人类的,最后和雨的味道混杂在了一起。 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桔梗不肯告诉他。 但……为什么杀生丸好像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犬夜叉,你们有过一段故事,我听说了。那么你便应该能回答出这个问题——最可能伤到那个女人的,是什么?” 犬夜叉迟疑了一会儿,大约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又大约是怀疑杀生丸的目的,最终还是给出了他的答案。 “人类。” 七十分的答案。 他几乎是笃定地补上了剩下的三十分:“是手无缚鸡的人类。” 这样轻巧的补充几乎又一次将犬夜叉惹怒。因为这样的答案,几乎明示着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却分外相熟的关系。 犬夜叉的拳头渐渐收紧。他并不喜欢杀生丸像这样和自己谈论着关于桔梗的事。 “杀生丸,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很了解桔梗吗?!” 杀生丸冷冷地瞥过犬夜叉青筋凸起的手,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这就不耐烦了?父亲——或是你那个人类的母亲,从小难道没有教过你,要好好听兄长说话?” “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别在那拐弯抹角!桔梗她刚才到底怎么了?!” “你在着急什么?别忘了,刚刚正是你说——那女人很强,”杀生丸微微眯起眼,丝毫不为犬夜叉的不耐烦所动,“她生前便能令低劣的妖怪闻风丧胆,就连你这样的半妖,也没法从她手上讨得好处。” 又一次被杀生丸挖苦,犬夜叉的脸色愈发难看:“……所以呢?” “但是,如果是她的弱点——那些手无缚鸡的人类要伤害她时,她便浑身都是漏洞。” “切……你在说什么鬼话!桔梗可是巫女,向来受村落人类的尊敬和爱护,哪会有人类会想要——” 话音戛然止在此处。 犬夜叉的嘴还没有合上,声音却已从喉咙里落了回去。他的金瞳里弥漫起一种名为惊惧的东西,如清晨里弥漫出来一层浅浅的白雾,稀薄而缓慢,凛冽而脆弱。 第22章 他心中闪过一丝恶毒的愉悦,想,对,就是这个表情,弱者的无能正应如此,后知后觉,于事无补。 ——就和白灵山上的那一次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桔梗她、她是遇到了……” 话音未落,杀生丸便转了身。 “等等……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喂,杀生丸!你去哪里!?” “她不需要你无能的关心,倒是那个叫戈薇的女人——才更需要你,犬夜叉。” 这话是犬夜叉自己说的,彼时他还在桔梗的身体里,竟将这话记得牢固。 “杀生丸,你这个家伙……!” 犬夜叉还不服气,音调却慢慢降了下来。 尽管因为桔梗和杀生丸的关系心烦意乱,但当牵挂的名字被再次提及,理智竟逐渐被唤醒。 他不得不承认,杀生丸某种程度上是对的——桔梗虽经历了险境,令他后怕不已,但她本身强大,现下亦是安全的。可戈薇……戈薇他们显然还在敌人布下的幻觉中,没有他在身边保护,生死未卜。 现实沉如千斤——那可恶的杀生丸偏偏一语中的……此时此刻,戈薇才是那个更需要他的人。 犬夜叉低哼一声,看着杀生丸往桔梗所在的方向走去,似乎还有残余的不甘心。无奈心中对戈薇等人的担忧愈发厉害,他只得又瞪一眼那道身影,随即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听到脚步声,杀生丸也“恰好”地停下足步,侧过身去。就这么分秒之间,那道火红的身影竟已快得近乎消失不见,只有群山延绵,簇居在云层之下,一如枯燥无味的水墨勾勒。 他唇角上扬,冷笑了一声。 ▲ 清那丸还在附近。 杀生丸的确不记得清那丸这么一号妖怪了,这是他的通病,大概遗传了他那古怪又高傲的母亲。无论是面容也好,妖力也罢,手下败将从来不该占据回忆的一席之地——它们就像被踩碎的蚁虫,就算重新长出翅膀,也无法在任何一个维度上撼动巨象。 以幻境搅弄人心,这便是清那丸引以为傲的妖力,也是他难得不擅长的领域。 在换回身体以后,他短暂地与清那丸接触过——对方显然对自己了解之至,知晓他手上仅有一把杀不了对方的刀,知道他曾落败于犬夜叉,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个女人会是自己的一块软肋。 无聊。 先前将他困住的幻觉分明是一种试探,既能印证它自以为是的猜想,还能引自己与犬夜叉互相厮杀,真正可谓是一石二鸟。 至于他的回应…… 想到这里,杀生丸有些恼,因为他竟还是陷入到了那个被撕裂的肩膀里,这等于是明摆着告诉对方,它的“自以为”是确有其事。 白灵山上那次,她也同样被撕开了肩膀,甚至奈落还威胁着她的性命。他那时可以在远处见死不救,这次又为什么不能故技重施? 果然,一旦进入过那个躯体,一切就变了……这笔帐,他一定会好生和猫又算算。 而现在——他打量着周围异样的场景,感受到的尽是清那丸的变本加厉。 清那丸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明明本体就隐匿在幻境之后,却偏让杀生丸也无法攫其鼻息。但他仍能感知到有一双上不了台面的眼睛,正在阴诡处牢牢盯着他。 他嫌恶得很,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还不如弱小的人类”这样的念头来。 周遭阴冷潮湿的风雨开始收敛了起来,再一次呈现出起初那般莺飞草长、欣欣向荣之态,远方山峦的线条也开始变得柔和,尽管吞没了那抹令人讨厌的火红,也似乎并没有受其影响。 他动了动手指,视线随即落下去。脚边不知何时生出一朵纯白色的野花,花瓣湿漉漉的,看似从风雨中幸存下来,孤单地长在那里。 娇嫩的,顽强的,令人怜惜的…… 他抬起脚,踩了上去。 ▲ 遥远地,她感知到了一缕四魂之玉的微弱气息。 像被一道薄如蝉翼的琉璃所隔绝,却有雨水后边夹杂的一点芬香绕过阻碍,跋涉而来,若隐若现地撩拨着她的鼻息。 她的大半生都与这块玉紧紧系在一起,熟悉得即便是六识不通的墓土之躯,也能第一时间为这缕丝线牵扯——它正和一股妖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她蓦地想起了戈薇他们提点的话:那名为清那丸之妖夺取了一片四魂之玉的碎片,并与杀生丸有过一些渊源。 既然它所携带的四魂之玉碎片就在不远处,那么即是说……杀生丸也在那边。 她在雨中起了身。 淋湿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胸口,回馈到的尽是衣物浸湿的冷意,还有这具再也不会温热的躯体。里面流动着死去的魂灵,支撑着她每一秒的行动,诉说着他们未竟的愿望。 “桔梗大人……桔梗大人活下来了吗?” “桔梗大人如果能活着的话,就太好了啊……” “桔梗大人比我们更值得活下去哩。” 她苦笑一声,轻轻拍了拍身体中的涌动,如同慰藉,然后向着四魂之玉的气息而去。 ▲ 被踩散的花仍然零落在那边。即使是在幻境里,也没有遇到苏生的神迹。 “她”便是随着那朵死去的花出现的。 “杀生丸,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方才那种迷幻的感觉不同,此刻的“她”真切地站在这片山间,站在他的面前,连脸上的惊讶之色都与这山色融为一体,仿佛稍稍一伸手,就可以真切地触碰到。 学聪明了。他想。 “你又为何在这里?” 桔梗沉默了两秒,道:“我有些担心,便折回来……” “担心犬夜叉?” “不……”她摇摇头,“我担心你。” 他略微蹙眉,却也很快转为不屑:“担心我?我杀生丸何时沦落到需要人类来担心的地步?” “……” 她没有答话,亦没有被他的讽刺激怒,反是松气般地笑笑:“是吗?你没事便是最好,是我多此一举了。既然如此……那么,就在此别过吧。” 话落,果然转身就要走。 一丝猎奇之感划过他的心绪——既是幻影,该是无妄无执无想无念,却还要玩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究竟是假象,还是把那女人演得入木三分? 他亦没有再答,只是站在原地,等着桔梗的背影隐入林中,远得几乎看不见。 然后,他才启步,跟了上去。 …… 这次的幻境,不若方才那样迷幻而魅惑,反而走起了写实的风格。这里面没有神明的存在——就像踩碎的花无法重组,逝去的人无法复生。在他踏入森林的一瞬间,周遭也尽是阴冷的风与枯燥的木,单向流动的时间,兀自走远的巫女——她好像已经离他有些距离了,雨中泥土的气味被他的嗅觉放大数倍,几乎与她的味道混作一同,遥远难辨。 那一缕气息好像一根纤细的银线,联结着他,拉扯着他前行的步伐。 幽深与孤寂持续延绵在细雨里,生命似乎也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行进,直至一所突兀的木屋出现在森林之间。 那抹亦真亦假的气息正停留在那里。 门虚掩着,他便走过去,用指尖轻推,也收回得很快,仿佛触碰到什么污秽之物。 门闩老旧,发出了摇摇欲坠之声。 里边自然没有什么邪祟恐怖的东西——只有巫女独立在里面,将将燃起屋中的柴火,在昏暗中摇摇曳曳地照着她的脸。 她好像知晓他正跟着自己,因此对于他的进入,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惊诧,只悠悠叮嘱了一句:“把门关上吧。外边风雨正盛,漏进来的话,这柴火就要灭了。” 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翻门外的光景,是一如她所谓的风雨交加。细雨不知何时开始狂暴了起来,便是合上门,也仍能听得外边传来的碎响。 不得不承认,这是比刚才更高级的幻境——如果先前只是拙劣的堆砌旖旎,用下三滥的方式蛊惑人心,现下的这个更像是要拉他进入另一种“真实”。这种真实与认知不违背,与理智不互斥,所需要的不过是幻境主人写好的剧本,和境中人无法突破的时间。 便是屋外的风雨,都像是变作了毒性不烈的酒,想令他麻醉,沉入这方虚假的幻境。 清那丸仍然不肯舍弃掉桔梗这个棋子,好像它已经固执地认定这个巫女定然对自己有着什么举足轻重的影响似的。 把成败押注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果然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杀生丸。” 他的思绪被巫女的声音拉回到了这木屋之中。 桔梗此时已跪坐在了柴火旁,解开了发束,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被她一齐捋在耳侧。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如若不是因为她早已死去,那便该是在冰冷的雨中待了太久,寒冷短暂地攫走了生息,就连火光也没法温暖。 第23章 “我方才进来时淋了雨,衣服湿得厉害。我想更衣。” 她抬起头看着他,幽深的眼瞳在烛光中闪烁。她的脸上明暗交加,光影从眼角一路延伸到置于膝盖上的指尖,同样湿漉漉的衣物在此刻也变得敏感失措,慌乱地紧贴起她的胴体,在温存而微妙的此间,将她妙曼的身形展现。 他垂下眼,看着那没有灵识、只知跃动的火光,道:“你换就是,还要我避嫌?” “桔梗”眨了眨眼,目光中浮现些许不解之色:“你……可知未出嫁的女子,不能在更衣时与男子同处一室?要是别人知道了,会笑话我的。” 他双手抱臂,理所当然问:“你是觉得,我该为你顾虑这些?” “桔梗”抿了抿唇,没有再与他争论,反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声道:“无论如何,请你转过头去吧,我很快就好。” 他似乎不屑于回答她的请求,只在心中默默嗤笑连敬语都要学那个巫女,却也没有过多的恶趣味,就这样接纳了她的建议。 转过身,双手垂落下来,随意地静默于身体两侧,却凝聚着一股无形的妖力,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圈套。 毫无疑问,清那丸的目的是他的性命,最好是能死于自己“最珍视的女人”手下,这样才能显得他的存在是多么可笑,配不上他向来的英名。那么,眼前难道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面对着潮旧的屋墙,上边只有闪烁的火光,连一丝人影也见不得。 幻觉哪里会有影子? 耳边逐渐传来轻柔细碎的声响,与时而炸开的柴火,以及外面连绵不断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自己的吸气声似乎也在这种沉溺之中变得微弱,仿佛在这场梦境的湖水中又下沉了一段距离。 又或者——是过于凝神专注于防备着清那丸的诡计,不自禁连呼吸都得减弱几分。 那些声响里开始有衣物了摩擦的动静,掺杂着间隙很长的“滴答”闷响,全数涌进他敏锐的听觉神经里。天花板上映照的光影也跟着摇动了起来,没有规律可循,偏他得分出一丝精力去观察这些形迹,以便能做出对方攻击自己的万全防备。 又是一声“滴答”——水珠不知是顺着她的长发,还是湿透的衣襟落在了地上。 “噼咔——”是木屑炸碎的声音,他甚至好像感觉到从脚踝传来的刺痛,仿佛是被那声炸裂给扎到。 她接着站起了身,似乎脱下了湿重的白衣,“咚”的一声闷响,落进他的耳,像一条巨蟒落到地上。 很快,她又将绯袴也取下了——抬起又落下的脚亦通过声音将这个动作传递给了他。 这时,所面对的墙上,映照的光里,终于显现出了她的身影。 幻觉为什么会有影子? 他不动声色地想——是终于准备下手了吗,那么,她会以什么方式“杀死”他呢?是否也会那个巫女一样,找到一个令他出其不意的方式,让他感到至少一丝的惊喜? 她果然朝着他这边走了几步——步伐很慢,迈来的每一步之中好像都存有犹疑。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她的影子,眼球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一毫秒也不肯放过她。 她是从火光那边走来的,影子起初被放得很大——哪怕他此时此刻是一个难以视物的老者,也定然能将她的身形看得清晰——头发被捋到了同一侧,故此露出了瘦削的肩颈,身上似乎已没了衣物,在那肩膀的线条上,看不到一丝来自衣物的弧度,尽是多年除妖征战积下的、引人遐想的流畅。 她走近的这几步,让影子被拉长些许,脖颈以下的曲线便尽数展现。 风似乎在这一刻也终于冲破了狭小的缝隙,挤进到这间旖旎又紧绷的避难所里。火光因风晃动,也吹散了墙上的清影,打碎缱绻的妙曼,影子的碎片如涟漪般漾在了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他没有听见任何呼吸——没有自己的,他早已屏息;亦没有她的,因她无论是幻影还是死去的人,都不再有生息。 但她好像又已经离他很近了,他野兽般的嗅觉这样告诉着他。她身上特有的那一丝墓土的气味若有若无、似真似假,回荡在他的鼻翼,比落在他身上的碎影还要绵长。那一刻,他感到好像有温柔又灼烈的发丝从背后攀爬上他的腰间,他的脊骨成为它们逆流的河道,张狂地在他的脖颈与肩边筑起了巢,与那若即若离的气味相呼相应,在落雨的屋舍中轻吟,在跳动的火堆旁起舞。 很痒。 脑中紧绷的弦被影子与细碎的声响挠动着,逐渐从阳春白雪的孤傲之音,变成了丝竹乱耳之势。在烦人的噪声之下,还有冰与火的交融——是冷酷的敌意和不知缘由的烈火,由发丝挑起,经触碰引燃。 但是,那亘古的冰仍在这一刻险占上风,妖力于瞬息之间凝于之间,随而与他一齐重重向后掷出! “嘶呀——!” 这股妖力带着他原本的霸道,与一种不知名的收敛,巧妙地绕过了他身后的瘙痒,径直砸穿了另一面的屋墙。 “轰——” 有那么一瞬间,这巨响盖过了外边的淅沥之声,终于令这幻觉显得不那样阴郁冗长。 很快,风灌了进来,席卷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火光在这阵势之下残喘着舞动,最终没有熄灭。 熄掉的是漫长的寂静。 此时的“桔梗”褪去了外衣,正握着一杯腾着热气的茶饮,坐在柴火边的竹垫上,微微讶然地看着他。 那竹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她仿佛也从未来到过他的背后,好像刚才那阵灼热的瘙痒,只是这幻境给他造就的幻梦一场。 该死,甚至这女人脸上的表情,都在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草木皆兵。 “杀生丸?” 他的喉音略显紧绷,但却眯起了眼睛:“换完了?” 对方收敛了脸上最后一点惊异:“如你所见。” 他走过去几步,也坐在了柴火边——她的对面。 那股墓土的味道仍然在空气里,若隐若现。 “为什么要打坏我的屋墙?” 他瞥了一眼屋外的狭景,回答:“动作太慢了,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那么,你打算怎么弥补?” “你现在就可以自行补上。” “桔梗”抬眼,有火光在她的眼中闪烁。 他等了大约五秒,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便回以轻蔑的目光:“怎么?这对你来说,应该并不难。” 又等了四五秒,等到了她的一声轻笑。 她眨了眨眼,那漏风的窟窿便如施了巫术一般,慢慢地以老旧的木板填补,有如爬墙的苔藓,霎时隔绝了屋里屋外。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他不为人知的恼怒也消去几分。 “看来,你很自信能将我关在这里。” “桔梗”嘬了一口茶,平静地反问道:“杀生丸,难道你不想留在这里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感到一丝好笑:“这里有什么值得我留下?” “这里又没有什么呢?”她竟回答得理所当然,“你看,外面下雨,这里便有一间屋子。衣物湿了,便有一盏热茶。你思念你的父亲,他便能在下一秒出现在门口,还有,我也在这里……哦,对了,这里没有你那厌恶的半妖弟弟——这些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所以,你以为这些就能将我留下?” “不是吗?”对方笑笑,随即将自己手中的茶杯推给他:“喝茶。” 他瞥一眼,却没有动。 “怕我下毒?” 她自然而然地又握起那热腾腾的杯,在杯沿上嘬了一口,又自然而然地再次推给了他。 那上边留下了浅浅的唇印,在火光里鲜艳得刺眼。 他目光上移——落在她的嘴唇上。 “我若想杀你,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大抵意识到他的目光,“她”露出一个颇像桔梗才会有的笑容,“你是个大妖,只有清那丸这种卑劣,才会想让这幻境吃掉你,将你的妖力占为己用。” 杀生丸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怎么,你好像很惊讶?”对方乘胜追击。 “如果这才是你的目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那么从一开始,你就在戏弄我。我会杀了你。” “真是高傲啊,”女人的声音慵懒而清泠,“我很好奇,杀生丸,她为什么会和你一起?又为什么愿意为你入局?” ——她。 见他没有回答,“她”便又开了口,没有让沉默灌满他们之间这仅有的距离。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她的愿望,哪怕是眷恋也好,怨恨也罢,她都没有向我诉说过。” 死时的愿望? “她曾经选择的那个半妖,你的弟弟,令她付出了生命,却并不能让她留下只言词组……” 那么—— “那么,这一次呢?” 第24章 话音落地后的两秒,回应“她”的,是他的一声冷笑。 “你在自我幻想什么?” 对方好奇地挑挑眉:“嗯?” “是什么让你,或者清那丸,都坚信我与那个巫女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别再把我和清那丸相提并论了,它不过看到了浅薄的表面,就急于下定论,“她”摇了摇头,对杀生丸将自己和清那丸相提并论这件事感到并不太愉快,“但是杀生丸,我很想更多地了解你,便创造出了这样一个幻境。这里面的所有,均是遵照着你的意志,也就是说,这个幻境……即是你的心。” “你说这个幻境是我的心?”他好笑地重复,“区区四魂之玉的一片,得知我与那个巫女同行过后,便自以为能映照出我杀生丸的心?” “不是吗?”对方只缓缓反问了一句,随即将目光投进他的眼眶里,贯穿到深底之地,“若非如此……那么为什么刚才的那一瞬间,你动了心?” 第014章 交易 她停在了一株破败的小野花旁边。 纯白的花瓣凋零在草间,再也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此时此刻,这一株渺小却还残留有最后一丝灵性,在这昏暗混沌的天地之间,与它面前的另一位死者交相呼应。 “是吗,他在那里边吗?” 好似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般,她的音落引来了一阵湿润的微风,带走了那几片死去的凋零。 苍穹辽阔,远山延绵。她沉默地看着风与花瓣远去的地方,再次启步。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浇湿了幽深的树林以后,便在枝桠高出留下欲坠的水滴,几滴恰巧地落进她的发丝里,凉凉的,一如她躯体的温度。 她在曲径通幽里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草木深处,看见了一间陈旧的木屋。 木屋不大,门虚掩着,里边似乎有跃动的火光。 以及……一缕极难察觉的、四魂之玉的气息。 她靠过去,伸出指尖,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 屋内的布局与她的屋舍很像。柴火在木屋的正中间舞动着,首先便攫走了她的目光——是在一派寂静与沉黯里,唯一跳入眼底之物。 接着是声音,冲撞而来的风声。 她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那是一面被雨水侵蚀的木墙,此时却有一个几乎占了半面墙之大的窟窿,若是看远的话,还能发现外面零落四处的碎木板。从墙体情况看来,显然是被什么人蓄意破坏的。 也正是这巨大窟窿的存在,才让屋里也一如雨后的森林一样,透着丝丝凉意。 火就在这样的风里以雀跃的形态残存着。 再接下来的,就是坐在火堆旁的那个“人”—— 她对这个“人”并不感到惊奇,仿佛早已预料到它的所在似的。 “清那丸。” 她喊了一声,试图将它从睡梦抑或是幻觉中唤醒。 没有回应。 她只好又走近一步,环顾屋内,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火光之中,阖眼念咒。 很快,洁白的灵光将它包裹了起来,好似被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束缚。没有了氧气,那团火垂死挣扎了一会儿,便最终归于熄灭。 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消失了,狭小冷清的木屋中,只剩下了冗长的静寂。 然后,被一声骤然的残喘打破—— “啊啊哈——呼……呼……!” 如溺水的缺氧者终于爬上岸堤,清那丸此时正半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抖动着,濒死复生般贪婪地攫取着空气中的氧分。 “哈……哈……谁……!” 它断断续续说着,随即稍稍抬头,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狰狞、丑陋。 而它的声音,竟依旧如初见那样的温润、悦耳。 “是你……你果然没有死?!” 果然?她凝眉,却没有出声。 “哈……哈……”清那丸没有等她,似乎是突然注意到她施下的结界,开始发难道,“该死的巫女……坏我的好事!” 说着就使出自己的妖力,欲图攻击她布下的结界。 桔梗见状,立即退后一步,正欲加固结界之力、与清那丸正面交锋时,却见清那丸猛然咳了一口鲜血出来。血溅到面前的地上,自猩红开始褪色,变作鲜红、深粉、浅白……最终,褪成了透明。 桔梗这才发现,足下的地板上,竟斑斑驳驳地残留着大滩的水渍。 诚然,这在漏风的屋里并不稀奇,但此时此刻,当清那丸的血褪作了与原本地板上一模一样的水渍时——她这才开始怀疑,是否那些并不是屋外的落雨,而是这妖怪枯朽的血液。 不仅如此——桔梗抬眼时,还惊讶地发现清那丸的容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着,那原本就妖异的外表上,地裂山崩般地横亘起错杂的沟壑,原本的皮肤深深凹陷下去,令它的脸型也变得怪异,再无法维持原来的模样。 她微微后退一步,目光放向了自己灵气所结的柴木之处,面色沉黯些许:“你这副模样…是向四魂之玉许了愿?” “哈……你!你……” 她重新看向清那丸那张几乎难以入目的脸,继续道:“果真如此吗?这么说来……你抵用你的灵魂和它做了交易,增强了你的妖力,因而制造出了一个更加难以突破的幻境……”声音在这里停滞两秒,随后接上,“将杀生丸囚禁在了里面?” 清那丸似乎是愣了一晌——只因它扭曲狰狞的面容上以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了,只能从沉默与停顿中,才能猜出它的些许情绪。 “……你果然,会为了杀生丸而来。” 又是一个果然。 她心中自有疑惑,却没有立刻回答,反是不徐不慢地跪坐下来,将木弓握紧,放于膝上。 松弛,也充满警戒。 “清那丸,我们来聊一聊如何?”她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既非友善,也并无嘲弄,“你我素昧平生,你却似乎颇为了解我。你身为妖怪,不可能看不出来我早已是死去之身,而距离我死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五十余年。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对方这次答得很快。尽管容貌变得怪异可怖,可喉音却丝毫没有因此而衰老,仍温润动人。若是隔以玉帘,还以为后面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任何对四魂之玉有所兴趣的妖怪,都该觉得桔梗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是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的确,我的名声想来在你们妖怪中不会太好,”桔梗顺着它的话答下去,却也挑剔地指出对方的虚情假意,“但,若是贪图四魂之玉的妖怪,我生前见过不少,像你这样急于向区区一片碎片许愿的……” 话音伸远,意有所指。 清那丸顿了一顿,语气似乎僵硬了些:“你怎么会知道是碎片?” 桔梗笑笑:“你忘了,即便我早已死去,但仍该是现存于世间的最了解四魂之玉的人。它周全与否,是清是浊,我一眼便知。” 清那丸嘬了嘬嘴,却不反驳她的说辞:“……你既然如此了解四魂之玉的碎片,便该知哪怕只是一枚碎片的力量,亦能举山填海,比我们修炼一百年还要有用。” “我自然知道它对于妖怪的诱惑,否则我生前便不会有那般与妖魔鏖战的命运”,她回答道,“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哈!没想到生前守护四魂之玉的圣洁巫女,竟比我这等妖怪还要不知魇足……” “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她接下了它的冷嘲热讽,并回以一贯的冷静与从容,“清那丸,我是想提醒你——四魂之玉远比你想象的可怕,它想要的东西,也远不止你的妖身和你的愿望。你向四魂之玉许了愿,得到了它千百分之一的力量,付出的却会是它许给你的万倍。即使是这样,你也心甘情愿?” 清那丸闻言,有过一瞬间的怔忪。 “你的意思是……我的筹码还不够?” “你有什么筹码?”桔梗失笑,仿佛觉得眼前之妖有些无药可救,“你用灵魂所换取的,不过是它一丁点的力量,可契约一旦已成,你便永远为它所奴役,再不能有片刻停歇。我问你——倘若如此,你是否甘心?” “为四魂之玉所奴役……哈哈哈!只要能实现我的愿望,这又算得了什么?” 桔梗沉默了几秒。 “多么愚蠢的想法……但我又无法斥责你,毕竟在我生前之时,有曾过这样愚蠢的念想。” 清那丸的眼神由她说“愚蠢”时的愤愤,逐渐笼上一些惊异。 桔梗没有支吾或遮掩:“我想,你该多少听闻过我的故事。” “……确实听过。” “是吗?那便省去我不少的口舌,”桔梗抿了抿唇,“我含恨死去的时候,曾在弥留之际,听到过四魂之玉的声音”,她又顿了一顿,似乎在独自品尝着那段回忆,“它对我说,无论是什么愿望,它都会为我实现。” 第25章 清那丸回味了几秒她的这番话:“巫女桔梗,你的意思是,你那时候也向四魂之玉许了愿?” 桔梗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看了它一眼,眼中看不出什么感情。 “万念俱灰之时,我唯一的愿望便是灵魂从此安宁,永远不要再被唤醒,永远不要再见到那个半妖……” “但是,四魂之玉没有实现我的愿望,”话及此处,她又垂下眼,“它骗了我。我质问它的时候,它却说它的确将我的灵魂投到五百年后的时代中,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到这里。但又因为它所无法控制的因缘际会,令我又以这样悲哀的模样,重生于这个世界。” 清那丸静默地听着。 而桔梗自然不能让这个话题就此停下:“清那丸,如果完整的四魂之玉尚且不肯实现我的愿望,那么,它的百十分之一又何以掷下许诺?它诡变多端,兑现的承诺尚不及五成,却要攫取我们全部的灵魂用以交换。” 似乎是她的这般说辞,与清那丸脑中的认知吻合,因此它并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它的面部肌肉如同一潭早已发臭的死水,即便是任何的憎恨、讶异,也掀不起一丝的波澜。 但她仍能体会到,哪怕只有一丝——它也已经被动摇了。 但人在溺水之时,总会想尽办法攫紧最后一根稻草。既是没有到最后一刻的路,便不该被称为绝路。 这一点,妖亦如是。 因此,清那丸仍然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但是,四魂之玉的碎片……仍给予了我莫大的力量,在这一点上,它没有骗我。” 桔梗冷静地反问道:“你以灵魂为质而许下的愿望,便是从它那里得到力量吗?” 清那丸沉吟两秒,好听的喉音便再次响起:“得到力量,打败杀生丸——这是四魂之玉给我的许诺。” 打败杀生丸。 杀生丸。 对了,对了……杀生丸! 清那丸僵硬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明了。 “杀生丸!杀生丸……呵呵呵,原来如此,我差点就踩进了你的圈套,巫女桔梗。” 闻得此言,她的眉目间依旧冷静自持,即便在对方“清醒”后的几秒间,也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 “你觉得我刚才与你说的那番话,是一个圈套?” “不是吗?”清那丸细细地笑了两声,随即又接道,“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以四魂之玉守护者的身份自居,便能占得先机,让我差点就相信了你。” “刚才那番,不过是我陈述我自己生前愚昧的遭遇,冷暖自知,何来圈套之说。” “呵……不肯承认吗?如果不是为了离间我与四魂之玉,你又为何要在踏进门之后,便将碎片封在了你的灵力结界里,切断了我与它的连系?” 话音未落,清那丸的目光便挪到了柴火的灰烬处——那里原本燃烧着这森林陋屋里唯一的火焰,但当她踏入的一瞬间时,便感应到了那枚正与火光起舞、编织着幻梦罗网的碎片。 桔梗没有答话,清那丸似乎是觉得自己终于占据上风,便迫不及待地要再将一局。 “所以,巫女桔梗,你的目的是想救杀生丸出来,对吗?” 她又沉默了几秒,随即缓缓收回了灵力——褪去了纯白的结界,一枚晶莹的碎片安静地躺在木屑与灰烬之间,像是烧灼后凝成的结晶。 然后她才开了口,表情不知为何,浮氽着些细小的动容。 “我的确是抱着救杀生丸的目的前来这里的,你若以为我是为离间你与四魂之玉而说出方才那番话,也无可厚非。” 清那丸的眼中显露出一种了然和嘲讽:“哼,你果然与他……咳咳咳——” 又有无色的液体从它的嘴中喷薄出来,险些溅到了桔梗的衣物上。她没有躲闪,却是微微蹙了眉,目光始终没有从清那丸的脸上挪开。 有几滴落在四魂之玉碎片的周围,很快,被柴火的余温烧灼,化为空气中的虚无。 它的生命正在流逝。 想到这里,桔梗的眼神大约显现出了些怜悯,而这样的目光恰好与清那丸抬眼而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于是对面的眼中浮现出一剎那的怔忪,随即便是忿恨……不甘。 “你觉得我很可怜对吗?与四魂之玉缔结契约,变成了这副非人非妖的样子,不,不对,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吧,你走过的那条愚蠢的路,我现在还义无反顾地再走一遍……咳咳!” 她轻叹一口气:“不是的。” 清那丸却不罢休:“别狡辩了!”顿了顿,它的语调愈发尖锐,“对了,你与杀生丸那半妖弟弟在一起过,还为他而死,含恨而终,可现在竟然还能与他的哥哥在一起,你们人类对这样的事如此宽容?还是说巫女桔梗,你也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妖’的界限呢?” 它的眼眶中镶嵌着愤怒和嘲弄,赤红的瞳仁边缘泛起了正逐步蔓延的灰白,像是无法终结的死亡,正在极夜的边缘贪婪地吮吸着所有温度尚存的色彩。 她不知道还需要多久,但是,四魂之玉终究会取走它的生命、它的灵魂——她得抓紧时间才行。 于是,她伸出手,在清那丸的憎目中拾起了那枚晶莹的碎片,置于手心。 “你?!” 触碰碎片的一剎那,她的眼中登时闪过一丝了然之色,然后便看向了它:“清那丸,那是我与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该由你抑或四魂之玉来评说。如今我只想你明白,我仍是此间最了解四魂之玉的人,因此,我不想看到它既破碎至此,仍在戏弄他人。” 不给清那丸反问的时间,她将托着碎片的那只手,悬在了虚弱而丑陋的妖怪面前。 “你想要杀生丸在里面受尽折磨,永无天日。但是,四魂之玉真的就与你同心吗?” “你……同样的伎俩,我不可能——” “倘若不信的话,便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吧。” “哼,看……什么……” “看看你倾尽借来的碎片之力为他构建的那一座阴诡地狱,是否真如你想象那样,令他求生不得、求死难遂。” “……” “怎么,不敢看吗?” “哼……怎么……可能!” 它怒目圆睁,撑着最后的几丝气力朝她的手心抢去——像是抢夺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稻草,终究救不下一只溺水的妖。 触碰到碎片的一剎那,如一扇紧闭的大门骤然掀开,门后的场景尽然展现。它瞪大双眼,期待着看到千万妖魔撕咬着杀生丸、在鲜血地狱里永不翻身的一幕,却只事与愿违地看到一个祥和而朴素的人类村庄,远方万里无云,山丘连绵,近处炊烟袅袅,宁静致远。 “啊……” 桔梗将掌心回收,青葱玉指此时正如一座牢笼,将碎片紧紧关在里边。 清那丸失去了所有力气,霎时如断线木偶一样跌坐在地上。 “清那丸,”她见状,只得抓紧时间,及时开口,“为什么这么恨杀生丸?” 清那丸怔忪了一会儿,侧眼看向她时,眼眶中也尽是迷茫的死雾,好像已经被碎片吸尽了妖力:“你说……恨?恨吗……哈,如果恨就是想要他死的话,那我的确是恨他的。”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很强。” 桔梗顿了顿:“所以,他曾杀死过你的亲人?” 清那丸依旧投以迷茫的目光,随即摇了摇头:“亲人?我没有那种东西。” “那么——” 她的话音顿在这里。她想到了自己与杀生丸的对话。 ——妖怪存活的法则,并不像人类那般复杂。它们倾其一生,唯有追逐强大一事,只为力量而生,只为争斗而亡。 那一瞬间,她似乎明了了什么,也想明白了要如何劝服清那丸“帮助”自己。 “原来如此,清那丸,你只是想与杀生丸一战,并且战胜他,对吗?” 仿佛终于被人窥见了内心,清那丸的眼中竟稍微有了些焦点:“你……如何知道?不,我从来没有能和他一战的力量,现在也没有,四魂之玉的碎片已经背叛我……” “倘若是这样,我可以帮你。” “……?” 她重复着这五个字:“我可以帮你,让你与他一战。” 清那丸张着嘴,有些呆然看着眼前死去的巫女,似乎正在用它濒死的大脑解读着她这番话的意义。 “我凭什么……要信你?” “因为你没有选择,清那丸,”她的语气坚决,也充斥着本不该属于巫女的一丝怜悯,“是要就这样被背叛,永远困在四魂之玉里,还是用最后的力气与你追逐一生的大妖拼死一战,再由我帮你的灵魂解脱——你且自行抉择吧。” 这简直像是在问他,到底是要无意义的背叛,还是要孤注一掷的死。 让它抉择——它又是否真的有选择? 于是,没有考虑很久,清那丸呼了一口气,问:“……条件,是什么?” 第26章 ———————————————————————————————————————— 杀生丸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 他又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 ▲ 他第三次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他手指聚力,也如踩死一只蚂蚁般,于瞬息之间解决掉了这聒噪的杂音。 ▲ 他第四次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他手指聚力,也如踩死一只蚂蚁般,于瞬息之间解决掉了这聒噪的杂音。 惊恐与逃窜的声响很快像瘟疫一样地蔓延到了村中各个角落,他一路走着,没有方向,顺手杀了些倒霉的人类,只因他心中怒火正盛,也知这一切尽是虚假。 ▲ 他第五次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他手指聚力,也如踩死一只蚂蚁般,于瞬息之间解决掉了这聒噪的杂音。 惊恐与逃窜的声响很快像瘟疫一样地蔓延到了村中各个角落,他一路走着,没有方向,顺手杀了些倒霉的人类,只因他心中怒火正盛,也知这一切尽是虚假。 握剑的手逐渐被血液浸湿,身上原本华贵的布料也被温热的血色大片染红,村中平凡的人类四处逃逸,口中除了惊恐的呼救声,他还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应声而来的,亦是血色之中另一抹红,扎眼又特别,凝聚着他的恨意,令他一眼就能望见。 接着,一支凌厉的箭破空而来。 ▲ 大抵是第十二次或是十三次的样子。 又一支凌厉的箭破空而来,他不算费劲地躲过了早已熟悉的径道,暴烈地冲到那抹红色的面前,再一次将天生牙刺入了那具看起来温热又脆弱的肉身之中。 “她”顷刻露出了痛楚的神情,真实得好像那具身体是真正的人类之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痛觉神经一般。 血液很快迸发出来,溅洒在他的脸颊和鼻尖上。 温热的,像有生命之物……不是冷冰冰的墓土。 不是墓土,不是荒芜。 不是那个女人。 他皱眉,毫不留情地将天生牙又拔出了那汇聚着他的恨意的身体,后者随之落下,如同一具被抽走了死魂的墓土之躯,又像是原本就不该有生命之物,回归到原初的样子。 这抹独特的红色也终于被染成了和血一样的色彩,褪色的还有远方的云、周遭的山、近处的屋舍、和足下的草地。 还有“她”。 红色褪为透明,蓝色褪为透明,白色在愈发不瞩目的地方也变成了透明……色彩褪去后,眼中的世界便只剩下延展到尽头的空无。 一切,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他还是站在村落口,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那是个佝偻的老妪,颤巍巍地想要取些水,在看见他之后,朝他露出了一个淳朴而善意的笑容。 第015章 一千零八十次 她站在村落的入口,和佝偻的老妪打了个照面。对方见是她,便亲切地走上前来——灰白的眼中已经布满衰老的细丝,却将她年轻的脸刻在里面。 “桔梗大人,您回来了。” 她看了老妪的脸好一会儿,随即回以了一声明晰的“嗯”。 “杀生丸在里面等你哩。” 闻言,她便点头:“好。” ▲ 村里的小径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一场连绵的雨,她的裙角也因此而沾上一圈泥泞。这泥泞不因此身处虚幻空无之境而褪色,却是像不动声色的爬虫,密密地蜷在一起,啃咬着她这位格格不入的真实。 络绎不绝的喉音也护送着她前行的脚步。 “桔梗大人。” “桔梗大人回来啦!真是辛苦您了。” “桔梗姐姐~” “哦!是桔梗大人啊!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于这些热情而关切的致意,她只报以不过分冷漠的回应。这些人她是认识的,或者说,她认识的是这些幻影生前的主人,尽管中间已隔着五十余年的时光之川,湍急迸溅的白沫也早已成为泡影,但她这死去之人,却偏偏还能成为他们留存过的见证。这不知该算是四魂之玉的嘲戏,还是它的怜悯。 这是她生长的村落,也是她带着四魂之玉一同死去的地方。 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呼唤她名字的方式,都与曾经别无二致,就犹如她还活着一样。 “桔梗大人,您现在要先去找杀生丸大人吗?” “这次回来会待久些吗?杀生丸大人一定也很希望您多待一阵子的。” 在提及“杀生丸”这个名字的一剎那,她骤然有一种浑身的血肉都被抽离的感觉——尽管这些还有温度的东西都不应该再与她这个死者有关——但仍像被一桶冬日雪水浇灌头顶,硬生生要把她从旧日仅剩的温存里剥离出来。 杀生丸这个名字,总该是和她活着的时间毫无瓜葛的。 但是,此时此刻,就在这四魂之玉所为她缔造的名为回忆的幻境里,却强硬地改写了她遇见杀生丸的节点,仿佛命运的织卷被胡乱地涂抹掉原本的笔画,只留下凌乱的涂鸦。 村民们只说杀生丸,却不说他此时身在何处,想来又是四魂之玉设下的无聊的把戏。但她闭上眼睛,却又能感知到这幻境中无所不在的流动,蔚蓝明媚的苍空之下笼罩着看不见的蛛网,囚笼之中的所有存在都在流动中朝她吶喊着他的所在。 她想,四魂之玉定然要他们相遇,这样才能诱使她许下愿望。 当体味出这一点后,这世间一切便都变作了他的名字:耳畔的风是杀生丸,洒在脸上的光是杀生丸,冲往鼻尖的气味是杀生丸,涓涓细水声是杀生丸,花叶凋零的瞬息是杀生丸,黎明破晓是杀生丸,百家灯火也是杀生丸。 多么狂妄的把戏。 她环顾了一圈围绕着她的村民、房舍和扶疏的树木,拍了拍自己胸口中躁动的死魂,走上了它为她铺下的那条的唯一的路途。 而她确信,她要找的人,就在这条路的终点。 ▲ 在这里的第一千八百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午间醒来。 想是雨后天晴,空气中的湿雾像灰尘一样顺着阳光落下的径道滑进薄旧的纸窗里,虚情假意地围绕在他倚坐的四周,又见缝插针般想挤进身下木板的缝隙里,似乎想间接透过这种方式向他输送一丝凉爽,好令他从懒散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古朴明净的屋里空荡而寂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凝斥着湿木的气味,这里的屋舍似乎在雨后总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大概人类闻起来是清淡的,尚可忍耐,可进到他敏锐的鼻腔里,便成千军万马。 屋中没有人。伴随着木板发出的嘎吱声响,他站起了身,一条轻薄的麻毯随之落下。 他瞥了那物件一眼,却并不惊奇为何它会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很快又扫荡了一番窗柩下的角落,在确认箭筒与弓都不在屋中之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 仍是平常的一天,除了雨后屋内的气味实在难闻以外,就连光线笼在他脸上的角度都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一路上的村民自然而亲切地与他打招呼,就像他只是一个居住在这里的平凡人类一样。这并不再伤及他的自尊心,他已经见过这些面孔上千次,其间有多少次撕碎过他们淳朴平凡的脸,让上面染上恐慌和绝望,他也已经数不清了。 自尊被鲜血和杀戮偿还之后,余下的便只有被日光所展耀的冷酷。 他来到村外最大的那棵树下,在斑驳的光点间,他倚着枝干坐下。 泥土是干燥的,草却生的繁郁,下过雨的痕迹在这棵树下无处可循,只能被认作是怪诞的场景。他对此依然抱持事不关己的冷漠,因而也只是坐在那里,像眺望日落一样看着不远处那抹缠斗的倩影。 ——是一只身形迅捷的猴妖,妖力不强,大多时候只是东躲西藏地闪避着她的攻击,偏也不主动出击,好像缺乏些胆量,又好像只是在享受着和她纠缠的这个过程。 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才脱不开身吧,他有些不屑地想。 只见白襟红裙的巫女此时又一次抽箭上弦,行云流水地瞄准了猴妖那颗窄小的头颅,一双圆鼓般赤红的眼瞳在看到箭发的瞬间,再一次露出惊恐的情绪。随即拼命逃窜,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妖力和修行,才堪堪躲开了那支近在咫尺的杀意。 第27章 “唔哇哇哇哇哇哇——” 尖锐的,刺耳的,嘶吼的叫声,惹得他眉心一蹙。 它抖机灵一样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狂奔过来,大抵是想上树舔拭差点被洞穿的左臂。巫女的箭从来不仅仅是箭,那上面依附的强烈灵力,就算只是擦过身体,也足够令它疼痛难捱。 但是很快地,它就感受到了一股更加强大的妖力——显然已经晚了。 “杀生丸!它朝你那边过去了——!” 他已经站起身,手中牵出一条荧色长鞭,手臂挥动,危险的荧绿便霎时攀爬上了那具躯体。灵活的猴妖原本还想利用自己的身法躲避几下,哪知杀生丸就好像是早已看穿了它的小伎俩一样,任它如何闪躲,也逃不出那一条条荧绿所编织的罗网。 接着他冷哼一声,毫无耐心地重重将绿鞭甩下,破空之声传到耳畔之时,猴妖也随之砸碎在青翠的草地上,闷响过后,化为齑粉。 阳光似乎更刺眼了些。 巫女收了箭,便小跑着来到他身前,带着战斗过后还有着未平复的喘息,以及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的笑意。 “你醒了?” 他简单地点头。 “刚才被那只妖怪耽误了一会儿,不过,谢谢你来帮我。” 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像带着凉意的风柔顺地划过巫女的发梢。接着他问:“接下来去哪里?” 这问法有点奇怪,好像是知道答案似的。 她闻言,却只顾拿出了衣襟间小小的药草:“还有这个,得赶快送到青叔家里去。” “走吧。” 巫女在妖怪的身前收了弓,像无数个习以为常的日子一般,同他并肩走回村落的方向。 青叔家离村外不远,因此只半柱香的脚程就到。他们交付了药草,又收下了几份盛情难却的吃食,再出门时,夕光四起,已近薄暮。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些正准备收摊的小贩,大都向他们投以友好或尊敬的致意。街道上的人明显比他出来时要多上一些,每一张脸上挂着的,都是劳作后要回到自己的烟火之家中那副疲惫又期待的表情。 他们也走着,最后,巫女停驻了在一个小贩的跟前。 他走在前面两步的距离,几乎不用回头,就蹦出了一句:“别停下。” 但巫女没有动。 “呀,桔梗大人,要来看看新的唇脂吗?” 小摊贩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笑吟吟地拿出了几只小巧精美的女子物什,展在她的眼前。 杀生丸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停驻的巫女,那侧脸上有迷茫,有隐忍,亦有明亮的期许。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走回到了她的身侧。 落眼,目光便精准地停留在一个贝壳状的唇脂上。 接着,一只洁净的手将它拾了起来。 “这个——” “桔梗大人眼光真好,这可是我这里唯一的一个呢。” “换一个。” 巫女和摊主霎时都看向了这个身形高大、喉音冷淡的男人。 “杀生丸,你觉得不好看吗?” “不好看。” “呃,桔梗大人,杀生丸大人,我保证,这只绝对是我这里最好的……” “我只阐述我的看法。” 闻言,摊主便悻悻地收回了更多推销的话语,也不再看杀生丸那张冷峻的脸。这里的大部分村民仍是忌惮他的,尽管他总与桔梗大人一同出入,可无论是他的种族,还是气质,对于普通人类而言,仍然凌厉了些。 “你喜欢这只?” 巫女的目光依旧没有从贝壳唇脂上面挪开,仿佛上面粘黏着前世的纠缠一般攫取着她全部的兴趣。于是她看了一会儿,便说:“嗯,我喜欢这个。” 他已经数不清他是第几百次听到这个答案了。 无论是破坏掉这个物件也好,还是毁掉面前这无辜的摊贩也好——他经过了千百次的经历和重复,尝试过不同的解法,其间暴烈过、冷静过,可这样的答案也总会在迷宫的某一个转角处出现,像既定的命运一样,施然落在他前行的路途上。 一切都很明朗:倘若不迈过这个转角,他永远不会到达“出口”。 但现在——他瞥过巫女捧着贝壳的那只白皙的手,心中有几分无奈,几分思虑,几分愤恼,几分麻木。 他知道,那个似鬼魅般挥之不去的迷宫转角,就在今夜。 ▲ 入夜。月色凄亮,幽风穿行。 他闭着眼睛倚在角落里,天生牙安然地躺在他身侧的地板上,仿佛已经睡熟了——他却毫无睡意,只是装作睡去的模样,思忖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屋内幽黑而祥宁,大抵似乎她也没睡,因此呼吸很轻。回荡在这其中的,只有屋外偶时拍打的、夜间的风声。 但很快,就有了轻微的动静。 巫女从被褥中起身,点着一盏烛灯,跪坐在了离他很近的小木桌旁,随即,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白日里买回来的贝壳唇脂。 她的动作不快,大概是怕吵醒了他。 接下来的声音,他不用细听,也能将那些画面呈现在脑海中。他分明是闭着眼,视野中只有烛灯引来的一点微光,可巫女的一举一动也仿若能轻易穿过他的眼皮,进入到他尖锐的瞳孔中—— 她拿出了木屉中的铜镜。 接着打开贝壳状的唇脂。 青葱般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上边细挑慢抹,染了薄薄的一层唇红。 她轻柔而小心地用手指在唇上涂了一层。 最后拿起铜镜,里面映出了一张娇美而欣喜的脸。 …… 阒寂弥漫在接下来的大约半炷香时间里,若不是烛灯未熄,换做其他人类,只怕会以为巫女已经再次睡去了。 而他就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巫女柔美的侧颜。 玉脂雕琢般的皮肤在烛灯的照耀下镀着一层氤氲而温柔的光,细腻得找不出一丝瑕疵。那双认真看着铜镜的美目中饱含着欣喜与热切,这一刻她显然不再是被人尊重的巫女,也不是与妖血战的战士,只是一个在这个朴素的村落中,与他日日生活在一起的普通女人。 这样的画面,就像她所说的那一句“我喜欢这个”一样,曾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他也更加清楚——她马上就要回过头来,像早就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一般,然后笑吟吟地问出那一句话。 那一句,横在迷宫转角,没有通行证便无法跨过的话。 ——这一次,他是否能跨越? ——这一次,她又能否唤出不一样的名字? 巫女果然转过头来,清亮的眼睛如高悬之月一般落在他的脸上,却又如午间日光一般和煦。 “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朱唇轻启,将才涂好的唇红仿若春帐般鲜艳欲滴,绝妙的唇形一如娇美的花瓣,鲜活地盛放在这枯燥的夜间,门外窗顶,星辰也不及这美之半分。 “——犬夜叉?” 一股暴烈的愤怒又一次如洪流一样涌上他的喉咙,犹如千军万马。 他一把抓起身边的天生牙,刺了过去。 第016章 巫女 烛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屋内霎时落入漆黑的深海,又逐渐被微弱的月光托上海岸。 此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赤红未干的鲜血淌在他的左颊与脖颈上。他想,大概自己的衣服与天生牙上边也满是这些温热的液体,但屋中昏暗,他不想费力去看清那些几乎与黑暗混为一体的血,也不必去看清。 他仍倚在墙角,闭上眼,心中想,他又一次没能跨过那个转角。 巫女死了,一切又要回到最初的原点。 他开始试图去回想为什么无法跨越她口中的“犬夜叉”三个字。他曾这样做过,只可惜这虚假的世界在她死后坍塌得太快,没有留够让他去细想其中症结的时间——甚至,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花费时间去思忖这样一个简单之至的问题。 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因为他厌恶犬夜叉。 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后,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他对犬夜叉的厌恶,已经具象化为了一道令他千百次也跨不过的坎了吗? 不,不对,他那个无能的半妖弟弟,不值得成为他的心魔。 ——那么,如果不是犬夜叉的话,又是什么让他跨不过那个转角? 倘若不是犬夜叉本身,那便是而是刚才那个巫女对镜的画面,让他联想到了犬夜叉当年被封印的缘由。也正是因为犬夜叉被封印一事,才让他的家族蒙羞,让他曾背上无端的屈辱。 ——也就是说,这个与之关联的人类巫女,亦是他的深恶痛绝,是他的恨,令他无法释怀? 他几乎确信,如果今夜不杀死这个人类巫女,他就能跨过这个转角,朝迷宫的出口更近一步。 如果不杀死她的话…… 他停了下来,只因每一次,时间就允许他的思绪停留在这里。 第28章 那么这一次,也该到时间了吧。 他闭着眼睛,在血腥气与沉寂之中,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 …… 他睁开眼,仍是一片黑暗。 世界顽固而坚硬,丝毫没有要破碎的征兆,血腥气好像也逐渐与夜里的凉风混冗在一起,渗透进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里,让它变得腥臭,变得肮脏。捉摸不透,却也对抗不得。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巫女的尸身。 身下的一滩深色,像是慢慢凝固的血,也像流动的黑暗,张开血盆大口,想要企及黑夜的边界,用借势而来的深黯,试图把幻境中的一切尽数吞没。 他盯着那具尸身,里面已经没有一丝生息了,他出剑从不手软,也没有理由手软。对此,他有十分的自信。 巫女死了,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四下阒寂,屋外的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随着熄灭的烛灯一起停了,沆瀣一气地要把这个虚假的世界推往一个了无生机的死寂之境。月光也像凝固了一般,停滞在特定的角度上,不敢挪动半点光华。 他就在这片诡谲的寂寥中,久违地体会到一丝真实之感。 这种真实赋予了他不被坍碎的世界打断的思绪,可以连贯而冷静地,在这个无人无声止境思索。 ——如果过去的八百次轮回,都因他在不同的节点杀死巫女而引发回溯,那么这一次的不同,是因为什么? 是幻境的规则被改变了。 ——幻境的规则为什么会被改变? 这幻境由四魂之玉的碎片搭筑而成,他因剎那的疏忽被困于此。关于碎片的真实目的,他如今尚未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他从来与四魂之玉无甚干系,若非要扯上一丝丝关联的话,也只能是那个人类巫女的“牵线搭桥”了。 再结合五十年前的传闻,以及他落入陷阱之前的种种场景,几乎不难猜到,这个幻境真实想要网罗的那个人是谁。 那么,这一次的改变,便也只有可能是因为她。 念及此处,他不禁又看了一眼巫女的尸身。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 他从未像现下的这一刻一样,只需要在一片无声之中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等待虽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但既然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主场,那么主动的等待,也未尝不是一种策略。 于是,在这月光也不敢轻易喘息的夜里,他悄然在心中继续着之前未能完成的思辨——关于她。 如果他对于她的大部分印象,都是和那个半妖弟弟关联在一起的偏见的话,那么如今抛开偏见之后,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是恨。毫无疑问。 是她曾与自己一向鄙夷不屑的笨蛋弟弟纠缠,才令他与父亲的名号不会受到无端的损害。回顾他杀生丸一生,除了生命本身,便视尊严最重,当然该恨她。 是她勾结那只猫又,互换了他们的灵魂,将他困在六识俱损的身体里。此中无论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最终所招致的结果一律不因这点细小的差别而改变。战败、误解、亲眼目睹她与犬夜叉的藕断丝连、被四魂之玉的碎片戏弄,一次又一次地令他蒙受了平白无故的屈辱,更让恨意如秋日枯叶和冬日落雪,集腋成裘。 也是她——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竟以人类之躯小小地赢得了一丝他的尊重,总算可以勉强被归为“不那么弱小”的人类之列,那里边的数量就算不只一二,也是用只手可以数尽的。但是,不论是在真实之中,还是幻境内里,她却都要用那一点被他所承认的力量,尽数用来保护弱者,这与他的生存之道彻底相悖。他想,虚伪或愚蠢,总有一个得冠上她的头颅。 弱者天生该被淘汰,哪里配的上被这世间的强者保护?她既拥有力量,凭什么甘愿被手无缚鸡的存在拖累? 在恨的后边,紧随着不解。 是她曾与自己那个半妖弟弟相恋。要说他对爱人的认知,要从父亲和十六夜那里追溯。他从不喜欢十六夜,正是因为她以弱者之躯,拖累了一个世间鲜有的强大妖怪的性命。因而,他从不明白父亲最终用生命换来的是什么,但如果的确是名为爱情之物,那么于父亲而言,便是值得以命相护的存在——他曾近距离见证过这些,便留下了如此认知。 但巫女和半妖的结局却不如此,他们在仇恨的烈火中结束,又在不合时宜时重逢,灵魂已经转生,剩下的情愫是否也只是墓土烧就的空壳? 他们之间,是否也真实地存在过如父亲对十六夜那样舍命的爱护之情? 提及舍命,脑海中便抑制不住地蹦出了几张村民浴血的脸,那时他在巫女的躯壳里,那么那些人类所舍命保护的,也该是这副皮囊真正的主人——难道他们对于巫女桔梗,又会是他理解的那种“爱”? 显然不是。但如果不是爱,那么人类也好,桔梗也罢,又是究竟为什么而死? 最后,是剥掉恨与不解后的、关乎本能的内里。既然是本能,当然无法用理智和逻辑去思考其中的玄妙,更无法苛刻地叩问结论,遵从和顺应本心是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像他一次次凭借着愤怒在这个转角杀死巫女一样。 他,杀生丸,只是因为恨意,便要百千次地将自己打回迷宫的原点吗? 起初,他的确被四魂之玉碎片的那句话激怒,在村中大肆屠杀,一次又一次,一人又一人。而这团怒火在见到幻境中的巫女之后被烧至顶峰,仿若总算寻得了罪魁祸首,迫不及待地要用她的死来句读——因此,他几乎在初见时,就杀死她近百次。 巫女一遍遍破碎的身体,令他的怒火逐渐得到平息,理智也终于攫回了大脑的控制权。 尔后,他在碎片给他铸造的迷宫里,按照写定的剧本推演着——当然,其中不乏有许多次遇到令他心生不悦的事,或是单纯的感到百无聊赖,便拔刃提早结束了那一次进程的时刻——但结果总是徒劳。 这座幻境像是一道破不开的局,巫女并非是引向出口的果,他自然得找寻筑建幻境的因。 他跟着幻境里的巫女一同生活,这似乎正是碎片想要看到的场面。于是,当他逐渐麻木而无趣地跟着巫女日复一日在村落里行医救人、除妖净秽时,这座迷宫便在很长一段时日里,都没有将他送回原点。 但既是迷宫,直行久了,就总有转角的地方。 转角的地方,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对象。 一只贝壳状的唇脂。 那时他还对现实发生的种种有些印象,不像在轮回了近两千次后,关于现实的记忆早已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白尘——遂而他记得,这只贝壳,曾在他与清那丸对峙时的幻境中,被巫女涂抹珍藏。 巫女喜欢,便买回了家,涂上了唇。 自此,他来到了那个转角。 他想,这只贝壳一定是曾经桔梗与犬夜叉相恋时切实存在过的东西,也许是定情信物也说不定,否则——为何清那丸织造这个场景之前,要囊含着桔梗与犬夜叉过往的种种,又为何四魂之玉在这个相似的场景里,要让她唤出犬夜叉的名字。 他不只一次地破坏过那个唇脂。 也不只一次地摧毁过卖唇脂的摊贩。 甚至也百千次地杀死过扬言喜欢这个唇脂的巫女。 然而,这些都不是因,他仍不知碎片将他囚于此地的目的,自然也仍度不过这个令她光华尽绽的夜。 ——是因为恨吗? 就像他先前思忖的那样,正是因为那只贝壳,勾起了他对桔梗和犬夜叉的恨,才会固步自封,无法跨越。是吗? 但是,为什么每一次令他被本能驱使的,都是以她的喉音所唤的“犬夜叉”三字? 他服从本能,是因为理智被刻意掩藏。他怒火升腾,是因为厌恶。 厌恶犬夜叉,这不奇怪。 但事实是,比起犬夜叉本身,他厌恶的分明是那个巫女所叫出的、犬夜叉的名字。 为什么? 正是这时,四魂之玉的话竟像沐浴在月光下的惨白鬼魅一样,飘然拂过他的耳畔。 ——杀生丸,为什么刚才的那一瞬间,你动了心? 他一拳打上了老旧的屋墙,后者登时发出老旧的吃痛音,孤零零地回荡在这片阒寂无声的空间里。 但奔流的思绪却根本不因他的恐吓而停滞,千丝万缕都像是大名府中那些最严厉的奉行一样,总要盘问出个结果,才好决断出最终的罪名。 为什么厌恶?为什么气恼?为什么在意? 他收回了手,依然倚坐在角落的阴翳中。月光仍只照耀冰冷的遗身,他不在世界的视线里。 为什么在意?为什么落入圈套?为什么动心? 为什么思考?为什么停下?为什么自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 第29章 遥远的足步声就是在此时响起的。 来人的声响很小,符合夜晚一贯的规矩,由远及近,不急不躁,在这寂静的此间,显得额外动人。 他在这千百次的轮回里,第一次听到这个异样的声音,咄咄逼人的叩问也因为这点声响而消停了下来,给了他喘息的空间。罅隙之间,他悄无声息地握紧天生牙,心中竟不由得升腾起一丝真实而鲜活的感觉——就在这一刻,这个人带回了声响,带回了时间,也重新转开了这凝固无声的一隅,让他的生命再次流动。 可惜月光照去了另一侧,因此,他不能第一时间看到来人的影子。 但来人似乎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周密的防备,好似只是知道这里正是目的所在,故而顽固地一味行走着。在昏暗之中,他很快看清了那道缓步走进的熟悉身影。 桔梗右手拿着长弓,站在巫女遗体的前边,低头看了一会儿血泊中的“自己”。 然后,用他在幻境迷宫中熟悉了千百次的喉音,感慨道:“没想到你这么恨我,杀生丸。” 就像是老脆的木头里密封的香囊,尽管四魂之玉试图将她包裹得严实,也总会有香气挣扎着从裂缝中爬出来。此时她就站在他的眼前,他才终于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墓土清气。 他知道她会来,却不知她真的会来。 ——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她的到来,令他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为什么居然感到有点轻松? ——为什么....... …….. “……是你。” 她闻言,将清亮的目光投进了他所在的阴翳里。 “是我。” ▲ “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救你。” “救我?你以什么理由来救我?” “这里是四魂之玉碎片所筑的幻境,如今你被困在这里,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你是四魂之玉的守护者,也是除妖人,而如今四魂之玉将我一个妖怪困在这里,你有什么责任?” “你是这样想的吗?……但我早已不是四魂之玉的守护者了,甚至它千方百计,正是想要将我囚于此地。” 他眯起眼睛,似乎听出了一丝因之所在。 “你是说,碎片的目标——是你?” 她点头。 “如果碎片的目标真的是你,那么现在你既然站在此处,就说明已经如它所愿,再无可能放我们出去,”杀生丸说罢,讥笑地看向她,“这就是你所谓的救我?” “总得先有转机,不是吗?” “我以为你不应该这么愚蠢。” “你的确不应该认为我愚蠢。” “……” “这次,是第几百次了?” “不记得了,说不定两千次也有。想用人类的生活来桎梏我,哼,未免太看轻我杀生丸了。” “两千次……怪不得它会虚弱成那样……” “谁?” “没什么,想来,你果然是在这里大闹了一番。” “哼,你既然自认不愚蠢,那么是该知晓如何离开这里?” 桔梗却摇了摇头:“现在还不知道。” 杀生丸差一点就要拔出天生牙。 “那你是进来送死?” “……自然不是。” “那你便是四魂之玉用来戏弄我的伎俩。” “不是的,杀生丸,”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戏弄你,更不是一时冲动才来这里。四魂之玉的力量我固然熟悉,但因其中掺杂了清那丸的意志,我才需要一点时间……请你相信我。” 该死的敬语,和幻境里这个日复一日的女人口吻分明一模一样。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她看着他最终没有拔出的剑,又道:“你心中已有答案的时候,我的解释又有什么必要呢?” 他在阴暗中凝望了一会儿她被月光照得苍白的脸。 “你说现在还不知道,那么,你有接下来的计划?” 桔梗稍微一愣,神色随即缓和:“暂时像平常一样就好。” “保护村落,行医救人,”他的声音在这片凄冷的夜色里略显冷酷,好似只是阐述着一件与他无关的物事,“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平常?” “嗯……我想,你也经历过很多次了,那的确是从前的我所过的生活。” “无趣之至,”他简洁地给出这样一个评价,随即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又问,“就是这种无趣的生活,你才会看上犬夜叉那种家伙?” 桔梗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终于站累了一般,四顾足边,很快寻到一个在几近凝固的血泊和杀生丸之间的空隙,轻巧地坐了下去。 “不是的,我曾喜欢他,是因为我害怕恐惧和孤独。” 他又是一声冷哼。 “你生前斩杀的妖魔有千百之多,令低等妖怪听到你的名号便闻风丧胆,为何恐惧?又有村民对你爱戴尊崇,如何孤独?” “……正是因为我拥有力量,必须庇佑他人,受尽他人尊敬,才会倍感恐惧孤独。” “听起来是番愚蠢的感慨。” “杀生丸,你被人依赖过吗?” 他蹙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若你曾经,或是未来,会被一个人,亦或是一群人全心全意地依赖……那么从那一刻起,你的命就不再由自己掌控了。” “哼,想要掌控我杀生丸的性命,得看这个存在是否足够分量。但倘若真的足够分量,它便不可能比我弱小,又遑论依赖我?” “是吗?也是呢,你们妖怪的世界总是这样弱肉强食,强大如你,根本不会去在乎弱小的想法,不是吗?” “当然。” 桔梗垂下眼,似乎是笑了一笑:“可是人类不行,人类如若不与他人一起,便无法在这个世间存活下去。所以,拥有力量的人要保护弱者,弱者亦得依赖强者,这就是人类世界的法则……但是,当他们越发依赖我,把他们的性命通通交付给我以后,我却感到害怕,害怕的是倘若有一天我无法保护他们周全,便失去了活在这里的意义。” 此刻,他没有答话,也许是因为不想打断她的自省,也许是因为无从理解人类这样作茧自缚的想法。 夜色仍然深沉,桔梗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曾感觉孤单,只因我是唯一的庇护人,而他们只站在我的后面。村民们自然敬爱我,但他们也害怕我,害怕我有朝一日无法保护他们,害怕我离开,害怕我死去,但是……他们越害怕,我就越想要为他们而死,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我遇见了犬夜叉。” “哼,荒谬的想法,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我那个蠢笨的半妖弟弟竟能理解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犬夜叉……他自然不理解,这些想法我自死后才逐渐回悟,生前也不曾和他说起过。那个时候,我也不过是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恐惧和孤独罢了。” “相同的恐惧和孤独,原来如此,你是觉得你们都是各自族群里的异类,他就算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也能体会你的困境。” “是啊,能与我并肩作战的另一个异类……这样听起来,我曾与他在一起,也就算不上难以理解吧?” “听起来像是两个弱者的抱团取暖罢了。” “真是苛刻的评价啊,杀生丸,”她听他刻薄的评说,却也不恼,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在谈论着第三人的事情而已,“的确……我们那时都不够强大,只能在那一方狭小的村落里做着自以为是的强者,我死后游历四方,才发觉山外有山,我曾恐惧害怕的东西,如今回望,不过是我自己为人时的庸人自扰而已。” 杀生丸默然听着她这样,像个医者一样剖着自己承载过往的血肉,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与痛楚相关的神色。他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奇特的感受—— 她,是否也曾独自坐在一个无人的深夜,无数次地用“为什么”叩问过自己? 显然,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从那些聒噪不堪、盛气凌人的质问之中,寻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叩问了多久?又拒绝了多少次回答那些咄咄逼人的问询?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句话是遵从本能,先于理智迸发出来。 桔梗却抬眼,看了一眼窗柩上镀满的银光:“是啊,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夜晚太漫长了吧。” “我是问,”他的语气似乎稍微沉重了些,“为什么告诉我?我们似乎是敌人。” “我们不是敌人,”她回答得很快,随即,将一只手抚上心口,重复了一遍,“我们不是敌人,因为,你救过他们。” 他眯起眼,仿佛这样就能看清游荡在她胸口里边的灵魂一样。 “救?他们已经死了。” “但仍有几人活下来了,不是吗?” “是他们先以命救你,我不过是看不下去他们的愚蠢行为,才顺手除掉了那几个妖怪罢了。” 第30章 桔梗此时不禁露出了一个笼着苦涩的笑容:“是啊,愚蠢,杀生丸,但是……这就是人类啊,明明有时弱小的要命,却又要为了心中的信念变得无比勇敢,你听起来很奇怪吧?弱小不仅仅是弱小,不是永远只能在强大的存在面前逃窜偷生,当有一日遇到想要保护的东西时,就算舍弃了性命也没有关系。” “……” “那你呢,杀生丸?你当时在除掉那些妖怪的同时,想的只是保护愚蠢的他们吗?还是那一刻,你也有觉得……他们是值得你保护的呢?” 那么,就算只有一点也好,他是否也开始理解了人类,开始理解了……她? 他又一次没有答话。 “我想,就算那时你在我的身体里,他们看到了你在得到死魂之前的冷眼旁观,仍愿意舍命救你,一定也是认为——你是值得他们以命相护的吧。” 他霎时抬眼:“你怎么知道这些?” 桔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是正在安抚一个暴躁的病人一样。 “他们还在这里,就算有我的超度也不肯往生……当时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都传达给我了。” “他们一路上都在吵着要救出桔梗大人,我又怎么能不来呢。” “所以,杀生丸,来到此处救你,不仅仅是我的意志,也是他们遗留的愿望啊。” 第017章 一千零八十一次 屋内被日光充盈的时候,他们同时醒了过来。 依旧像是过去无数个平凡而重复的一天,也像小盹后被重置的世界,青草的气味携着似真似假的炊烟之气飘进小小的屋室中,盘旋在他们足底,舞动在他们鼻尖。 血腥味消失了,虚假的巫女尸身亦不知所踪。夜晚悄无声息地在退场时抹去了它存在的痕迹,阳光之下,不该有任何死亡与鲜血扰乱人心。 杀生丸握着天生牙起身,在看到桔梗竟还在屋里时,闪过了一丝讶异的神情——在被注意到以前,又很快掩了下去。 他攫到了那丝墓土的气味,昭示着昨夜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 她也随而站了起来,在亮堂的木屋里,与他四目相交。 “该走了。” “嗯,就像平常一样吧。” ▲ 他几乎不需思考,就带她来到了村外最大的那棵树在所在之处。 毫不意外地遇见两个打柴归来的村民正被那只熟悉的猴妖所纠缠,呼天抢地,其中一人折了左臂,另外一人也负了伤。 见状,桔梗想也不想便搭弓攻了上去。 凌厉而利落的箭刺破空气、直指猴妖眉心之时,他却在旁边突然想到——这似乎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她用那具身躯战斗。 那么钝重的泥土之身,她又能将其发挥到什么地步呢? 许是第一支箭的气势过于逼人,猴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向它冲来的杀意,霎时敏捷地脱开了那两个村民,退到一边,朝桔梗与杀生丸呲起獠牙。 此时第二支箭已然上弦,她几乎只用了两秒的时间来确定猴妖停落的位置,随即松指,一发带着淡紫光芒的利箭便又破空而去——猴妖尽管不知道那光芒究竟是什么,却本能地感知到那是极其危险之物,逃窜着才堪堪躲开,比刚才避得更远。 两箭之隙,桔梗已来到受伤的二人身边,熟稔地结出一道灵力屏障,将他们护在了里边。 猴妖似乎已有了两分忌惮,但仍不肯罢休,下一秒便迅捷地跳向巨木。脚方落在枝干上,它却霎时感知到附近一股恐怖的妖力——惊恐地望去,只见树下的杀生丸抱臂而立,目光冷酷地看着它。 压倒性的力量差距让它拔腿就要逃走——但显然远处的巫女没有给它这个机会——第三支破魔之箭早已张开血盆之口,直朝它的头颅而来! 猴妖大骇,连忙朝右侧空旷之地转身——但身体竟不听使唤般纹丝不动,它用生命最后的一秒低头看去,只看见荧绿的妖力已如藤蔓爬满它的身躯,再下一秒,小巧丑陋的头颅便被箭一穿而过,残躯触碰过至纯的灵力,也在它死后,逐渐化为齑粉,随入风中。 桔梗解开了结界,很快上去查看二人的伤势。 “桔梗大人……还好有您来了,不然、不然我们两人今日可能……!” “不必多说,你们还能走的话,就先行回村,我去寻些草药便回去医治你们。” “谢谢桔梗大人……” 二人搀扶着离开,杀生丸也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走回她的身侧。 她想到了刚才他出手相助。 “杀生丸。”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 “谢谢。” 他的神色没有因为这两个字而产生变动。 “哼,用那种身体,怎么和擅长逃跑的妖怪战斗。” ▲ 他果然陪着她采了许多药草,不仅拿给了受伤的两个村民,也依照平常的样子,拿去了青叔家中。 青叔依然如平常般热情地感谢他们,随即强塞了几分吃食,以当谢礼。 他觉得这些场面平常得枯燥乏味,但侧眼看向桔梗时,却察觉到她数次的失神——显然与曾经虚假的巫女脸上挂着的神色不甚相同。 从青叔家出来以后,他们走在村里,他便问:“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桔梗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他的声音打断,不禁回神眨眼,回答道:“嗯,还没有完全确定,但应该和我猜测的不会差太远……先随我在村里走走吧,杀生丸。” 与“平常”不同的是,这一次医治了两个受伤村民的缘故,耽误了些时间,因此从青叔家出来时,太阳已西落大半。 摊贩们早已陆陆续续回了家,待他们走到那里,只剩最后的一家仍在收罗。 就像平常一样,即便真实的桔梗已替代了幻境中的巫女,但迷宫的转角依然如约而至。 “桔梗小姐——呀,桔梗小姐,快过来快过来!” 他们走近,果然见到那支贝壳唇脂正安静地陈放在他们的眼前,丝毫没有沾染上昨夜的鲜血,纯净得像是一个等候在此地良久的、洁白无暇的考验。 “没想到被耽误了收摊,还恰巧能碰到桔梗小姐你——听说打柴的叔叔们今天在村外遇到了妖怪,还好被桔梗小姐救下,不然可真就没命回来啦。说起来,平日里我家的柴火都是他们帮我们打来的,要是他们不在了的话,我也就麻烦了呢,所以,我也得好好感谢桔梗小姐才是!” 说罢,如早已预备好一般,拾起了“它”。 “这就是我这里最好的唇脂了,今天就当是谢礼,送给桔梗小姐吧。” …… 她盯着眼前这只久远而怀念之物,眉目间浮起一层恍如隔世的雾霭,很短暂地,她在里边迷失了路途。 这种短暂大约只五六秒,仍被他刻意地收尽眼底。 “你要收下?” 甚至,他还要刻意地将这种心照不宣摆上台面——他好奇又刻薄地想,她是否真的和幻境里的她不一样,又是否真如她所说的——放下了过去,获得了自由。 桔梗未置是否,却先问小摊的主人:“这只唇脂,你从哪里得来的?” “唔……是四天前从一个路过的浪客那里买来的,他说这是一个人形妖怪的遗物,带着无用,就卖给我了。” “是吗。” “虽说是妖怪的遗物,可无论是色彩还是做工,绝对都是我没过的上品哦!桔梗小姐,现在的你……肯定也明白身为女孩子的心情的吧?很多时候总是需要打扮一番的嘛,所以,就请收下吧!” 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杀生丸。 夜幕已至,那只贝壳也因着昏暗的天色而光彩不再,安详地蜷缩在小摊主人的掌心——但他觉得,它仍蛰伏在迷宫的转角,在晦暗与隐蔽之中,散发着一圈诱惑人心的光泽。 时间像锥石上的水滴,慢吞吞地滴落着——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小摊的主人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 桔梗最终摇了摇头。 “这份谢意我心领了,但东西珍贵,我便不收了。” “欸?!可是桔梗小姐,这真的是我的心意啊,如果你不收下的话,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桔梗笑着退后了一步,“它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更不该属于如今的我。” “桔梗小姐,可是……” “不过还是谢谢你,虽然我已用不上了,但如今再看见它,也想到了一些值得怀念的事。” 说罢颔首道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杀生丸站了两秒,最后瞪了一眼那掌心之物,跟了上去。 走远了,她才缓下步伐,侧身对他说:“那只唇脂,我昨夜看见它也在那里……那曾是犬夜叉赠与我的东西,是他母亲死后遗留,也是我曾经无法解开的心结,我想,碎片也正是知晓这一点,才会将它放在我们必行的路上。” 第31章 他仍想着她没有收下的唇脂,想着他们好似已轻易越过的迷宫转角,想着她的真实与她的自由。可当听到她的解释,他的回答却如扬帆转向,变作了一句——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微微一愣,随即自嘲地低声道:“是啊,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人妖殊途,悲运难解。她的孤苦和死局,从来只能一个人体会。她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曾以生命为惨烈代价,又怎能在死后重蹈覆辙。 ▲ 他们走了一会儿,杀生丸才发现,他们并未走上回屋的路。 “现在去哪里?” 桔梗似乎极快地收捡好了昙花一现的情绪碎片,此刻便冷静回答:“在村里走走。” “没有目的?” “暂时没有。” 闻言,他没有嘲讽,也没有发怒,更没有掉头离开的意思,反而顺从地跟着她一路行走,仿佛只是一天结束前一次普通寻常的闲庭信步。 夜空无云,月色清亮,那束光直白清冷地照在他们的身上,于背后落下步履摇动的深影,在朴素而狭小的路上被拉得很长。 那光像指引,也像监视,久久跟随着他们前行的步伐。 他们去到了一间漆黑的祠堂,大门紧锁,无人在此守护,周遭也显得孤寂阴森。 他们去到了村外更远处的一处家邸,里边烛灯尽熄,竹筒流水与睡梦中的鼾声穿过高矮不一的围墙,落在了月光蔓延的此间。 他们去到了一条河边,两岸多树,水上垂柳,银霜尽洒,波光潋滟。 他们在村里村外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最后一次他们回到村中,百家灯火几乎已全数熄了。明月高悬,仍不知疲惫地跟随着他们,仿佛固执地要看清他们缄默后边隐藏的把戏。 她停下脚步,他也不再前行。 然后她转过身,神色如在清晨般明朗,打趣地问他:“走了这么久也没有生气,看来你的心情还不错。” 他几乎分秒之间,就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什么。 “散心也散得差不多了,”他的语气平淡,又带着一点天生的冷酷,“下一个地方,我希望不要太远。” 她笑:“不远了,跟我来吧,杀生丸。” 第018章 盲点 她带着他来到了村外的一个山丘环绕之处。 此处比村中更加昏暗,加之地形险要,更深露重时,不免危机四伏。但他们来此,却有银白之月契而不舍的照耀,故而也便不必用灵力或妖力作为光源,来照亮这处山野间潜伏的妖兽之影。 她的步伐首先于左侧高耸的山坡一脚停下,接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随的杀生丸,二人对视一晌,心领神会,她便将右手伸出,轻轻抚上了山丘延绵冰冷的断面。 她第一次觉得夜里的岩石与泥土这样冷。 冰凉的手掌在附近的石头和泥土上左右摸索着,似乎正在找寻断面隐藏的秘密——回忆在此适时地帮衬了一下,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他们要寻的“东西”。 “就是这里。” 杀生丸站在一个离她很近的距离,目光停落在她消失在泥土中的一半手臂上。 “结界?” “不,没有人能在这个幻境里布下结界,”她此刻又把手收了回来,眼眸之中,尽是笃定,“这是一个秘密之所。跟我来吧,进去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 似乎是山丘的内里,这里没有月光,漆黑得连双手也看不见。 桔梗却对此地并不陌生,因此很快地凝聚灵力,在空间的正中央幻化出了一团燃烧的柴火。 四周霎时被点亮,他这才看出,这是一个逼仄的山洞,空间之狭,总共也只能容下四五个正常体型的人类而已。 他四顾周围,并未发现任何离奇之处,可目光最终在角落处的一副对象上停滞。 桔梗此时已经跪坐在了火堆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顺之看去——登时了然。 “那是我的弓箭。” 杀生丸回眼看向她——果然见她原本身后背着的箭筒已经消失不见,手上空空如也,那把她先前射杀猴妖的弓,此刻也不知所踪。 他相信自己的记忆,确信她在入洞以后,并没有做出卸下弓箭的这一动作。 “你——”火光跳耀在他的侧脸,那上面镶嵌的金瞳也随之闪烁,“果然有备而来。” “倒不算是有备而来,只是……稍微留了条后路罢了。” “既然你带我来到这里,那我是否可以认为,这里就是你认定的出口?” “这里不是幻境的出口,但这里是离出口最近的地方。” “出口是什么?” 桔梗却一反常态,话锋突转,把出口这个话题暂停在了这里。 “杀生丸,我说过会把一切告诉你,在知晓出口的真面目以前,先听听我在这个幻境里的发现吧。” 毕竟,夜晚还很漫长。 他眯起眼,最终没有反驳。 “这个幻境,是四魂之玉的碎片依照我生前所居的村落筑成,里面的人和物,一部分曾毁于五十年前犬夜叉之手,另一部分就算留存至今,应该也已经老旧不堪了。四魂之玉在五十年前被曾我守在这里,因此它所织造的幻觉,也只能依凭当时的情境——村外那棵树也好,青叔也好,或是那位卖唇脂的彩子也好,都是我尚且活着的那个时候的真实存在。 “但是,当年觊觎四魂之玉的妖怪众多,我因而鲜有把它带在身上,它所认知的村落自然也不完整。刚刚与你在村中四处游走时,我便注意到了这个幻境中的村落,果然和我曾经生活过的不甚相同,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 杀生丸只静默地听着。 “而这个山洞,是我生前藏匿鬼蜘蛛的地方……也就是奈落。知晓这件事的人,当年除了我的妹妹,也就是犬夜叉而已了。我从未带四魂之玉来到此处,因此这里的这处洞穴,它并不知晓。如果我们今天所走过的所有地方,它都能监视到我们的行动和对话的话,那么此处,便是唯一它的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听到这里,提出了疑问:“既是碎片缔造的幻境,为什么它无从知晓的山洞,还会真实存在?” ——他果然很敏锐。 桔梗想着,略微出神地看着眼前的火光,说:“是清那丸。” “清那丸?”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就算是上一次清浅的提及,也已是这一千八百零一次的轮回之前,“划出这个碎片无法追踪的山洞的是清那丸?你去找了它连手?” “算不上连手,不过,清那丸与碎片并非同心一致,因此,我找它商量了一点力所能及之事而已。” 鲜活而橙红的光跳跃在他的脸上,仍扫不走他此刻面色上笼罩的阴霾。 “清那丸一直想致我与死地,绝不会帮你救我。除非,是你答应了它的条件,”话顿两秒,语气突然锋利起来,“并且,是关于我的条件。” “果然瞒不过你,”桔梗点点头,对他的毫无偏差的推断感到欣慰,“我的确以你为筹码,答应了清那丸的一个条件,但这个条件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显然不太愉悦:“巫女,你是第一个敢用我杀生丸作为筹码的人类。” 桔梗也不占下风:“恐怕我也是第一个能从幻境里救你出去的人类。”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在这里杀了你?” “不……相反,你说过,你已经在这里杀了我数千次。我绝不怀疑你的实力,杀生丸,杀死我对你来说就像踩碎蝼蚁一样简单,只是那样的话,对眼下你的处境却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不是吗?” 杀生丸觉得自己的怒气犹如被一条细弱的缰绳捆在古旧的树干上,底下是灼热饕餮的滚滚岩浆。它显然可以用不到一分的气力挣脱,更可以踢碎不堪一击的树干,但现下,却仍宽宥着弱小的缰绳,让它紧系自己,令自己不坠落于下方的滚烫。 他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这短暂之间,就喝退了那股涌动的怒意。 他首先问:“我希望你谈判的结果,值得让我作为筹码——告诉我,清那丸要怎么帮我们?” 桔梗的眼底瞬时闪烁了一下,似乎并没有想到说服他的过程会如此顺利,随即,心中涌起杂陈五味——他好像变了些,如同朝人类更近了一步。 如今在这狭小的山洞之中,他那华贵的衣角,也几乎触手可及。 “我的弓,和一支箭,”她垂着眼,试图专心陈述当时与清那丸达成的交易,以忘却那些自扰的思绪,“放在这个隔绝四魂之玉碎片的山洞里……就是它答应我的事情。” 闻言,杀生丸的目光顷刻落到进入山洞时就注意到那副弓箭之上:“进到这里之前,你手上的弓都是之前幻境里的那把——所以,这一把不是碎片创造出的幻觉?” 第32章 “你猜想的没有错。” “为什么只有一支箭?你要用它和什么战斗?” “如果一支箭不足以破坏这个幻境的核心的话……那么,就算是几十箭,也与一支没有差别。” “什么意思?” “杀生丸,如果是你的话——最看重的东西,要放在哪里才最安全?” “不要转移刚才的话题,告诉我,你所谓幻境的核心是何物?就算你的箭破不了,也还有我。” “我并非转移话题,杀生丸,而是你所想知道的幻境核心,即是我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杀生丸皱下了眉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一秒。 两秒。 三秒。 ……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凝成的灵火,也会如真实的柴火一般,发出噼啪的炸碎声。 十四秒。 十五秒。 十六秒。 十七秒。 …… 炸碎声响起了三次,真是奇怪,明明是在幻觉的盲区里燃烧,却还要遵循着世界的规律。 二十七秒。 二十八秒。 …… 第二十九秒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 “我早该想到这个答案。” 桔梗看着他那若明若暗的、俊美而锋利的脸,道:“但你看起来也并不意外。” 他想过这个答案,却不想真的是这个答案。 不仅把他当成交易的筹码,还要让他成为这个禁锢了他不知多长时间的幻境之“果”——这些家伙,究竟把它杀生丸当成了什么? 但不得不说,此举是明智的——他的强大稳固着这座幻境,因为虚假之境之中的魔物绝无可能伤及他哪怕丝毫;他的高傲又是如此显然易见,以至于碎片坚信他绝无可能行自戕之事,只为逃离这牢笼——他的确如此看中尊严二字。 但是,若是尊严二字之上,被冠以戏弄的罪名,便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意外?不,我是不爽,看来,我被那个四魂之玉的碎片给看轻了。” 桔梗没有答话,她只觉得火光中传来的噼啪声,好像减弱了几分。 默然犹如一条静谧的河川,在柴火橙黄的微光之中悄然流动,他们也好似正站在这条静谧的堤岸边,暮色恰到好处地笼上两张雕琢般的容颜,天光将落,夜幕四起,生命恰逢在此间明灭闪烁,悠远且长。 他终于坐了下来,只是洞穴狭小,他的手肘几乎碰到了她盘腿而坐的膝。 然后他问:“在此之前——四魂之玉的碎片,为什么要囚禁你这个曾经守护它的巫女?” 她没有挪走自己在杀生丸那一侧的膝盖:“守护……只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说辞罢了,对于它而言,却该是个不折不扣的禁锢。” “你是说,四魂之玉对你——是恨?” “也许吧,”桔梗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很快便被火中的噼啪之音掩盖了过去,“我不知道它是否怀有恨这种被赋予意志的情绪,但恨也好,不恨也罢,它的目的都不会因为这种情绪而改变……它要吞噬我的灵魂。” 闻言,杀生丸眯起眼。 “我听说四魂之玉这种东西,是靠诱取灵魂来获得力量,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稍顿两秒,“你当年身死,灵魂却转了生——你做了什么,而没有被它吞噬?” 桔梗垂眼一笑,这个笑容一半落在耀动中,一半又落在阴翳里,因此好似被往事沾染上了半分怀念,以及半分无以回首。 “我只是,没有向它许下愿望而已。” 不需再问,他也能轻易地想到——如果她曾有愿望,定与犬夜叉有关。 想到这里,他的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冽而沉重的气息——转瞬即逝。 “许下愿望,灵魂即被囚禁,永生永世也无法逃脱……清那丸它,正是与四魂之玉做了这个交易。所以杀生丸,如今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既然如此,清那丸的条件是什么?” 桔梗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不在乎。” “在乎?我以为,是我应该知情而已。” “你的确应该知道,”桔梗并不纠缠,接着用短短几句话道出了这番交易的前因后果,“清那丸将灵魂出卖给碎片以后,许愿将你永生永世囚在与妖怪厮杀的地狱里,但四魂之玉却将你作为诱我入瓮的饵,因此为你造出一个与清那丸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幻境……所以,我只好把这个幻境,稍微给清那丸看了一眼。” “哼,为了战胜我而行出卖灵魂的茍且之事,果然是个愚蠢的东西。” “它心知是碎片背叛了它,但它□□将灭,唯一的愿望,是想在临死之前,与你堂堂正正地战一场。” “它一个将死之辈,拿什么和我杀生丸一战。” “碎片,”她轻声答道,“在灵魂被取走以前,它仍拥有驱使碎片的力量,凭借这个力量与你一战,应该不算完全涂地。” “这就是你替我答应清那丸的事?” “嗯,”她的语气更轻,“这种条件对你而言,应该不算过分?” 他冷哼一声:“勉强能接受。正好,我还有一笔账要和清那丸好生一算。” …… 柴火烧了好一会儿了,噼啪声也愈来愈少,好像燃料正以消散的声音低喊着它即将到来的覆灭。桔梗感觉跪坐的双脚开始传来麻痛之感,仿佛正哭嚎着时之将至,她终于再次开口。 “杀生丸。” 他侧过头,看着她。 “你做过梦吗?” 他皱下了眉头,看模样,像在思考一个陌生之物:“梦?妖怪不做那种东西。” “是吗,果然你们不像人类一样——总是自寻烦扰呢。” 她站起了身,朝着洞穴的角落里走了两三步,便轻易取到了她的长弓与箭筒。她左手持弓,右手取出唯一的那支木箭后——便折回了他的身边。 “这幻境之中,只有这弓与箭矢,是清那丸替我放进来的真实之物,也只有它们可以带我们抵达出口……杀生丸,你要自己来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时间,好似有多重记忆汹涌而来——他也曾在这具躯壳中拉弓搭箭,在这千百次的轮回里,更无数次近距离地与虚假的“她”浴血相斗过,更后来,当他像一个溺水者放弃了无畏的挣扎,竟开始习惯去配合着“她”用这一双弓与箭的战斗方式。 他没有预想过自己死亡的场景——他向来自信自己的强大。但此时此地,他既仇恨这座牢笼,也期望离开这里;既仇恨死亡,也期待死亡。 “你若能用这一箭胜我的话,我就让你来做这件事。” 桔梗失笑:“就算给我一百支箭,也不可能战胜你……你那具身体的构造,人类永远也无法企及。” “你倒是明白。” 他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笑意,可消逝得太快,等她还想回味时,看见的却又是那冷酷而凉薄的唇角。 “记得你曾问过我,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 他已站在了她的对面,几乎近在咫尺的地方,又一次冷哼一声:“你说像梦一样。但我说过,妖怪从不做梦。” 她轻笑一声,将箭矢搭上了惯用的长弓——灰铁的箭镞上凭着从将灭的柴火处借来的光,闪着钝重而沉黯的亮泽。 “那你便是第一个会做梦的妖怪了,”她将它们慢慢拉了起来,箭镞尖锐之处,几乎要划破他起伏的胸膛,“人类在睡觉前喜欢给即将入梦的人说这样一句话——愿你今夜做个好梦,杀生丸。” 说罢,她拉满弓弦,将那支唯一的破局之箭,指向了他的心口。 第019章 人,妖 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团没有一丝污垢的灵光包裹着。 这显然不是任何一个他所知道的妖怪能够绽发的光芒,就像游鱼无法在至清至净的水中存活一样,洁白无瑕天然就与妖怪本身的构造相斥——净化,即是死亡。 他,死了吗? 触及到“死”的字眼,前半生的回忆就像破开了简陋的封印,一股脑全涌进了这片光芒之中,霎时将这一点空间给挤得水泄不通。很快,这团灵光终于不堪其扰,在一片空无与柔软的破碎声之中化为浮沫。 他坠落到了地面上。 没有痛感——大概又是谁织造的另一个幻境。他这样想。 在脱离了那灵光过后,他才发现自己心口处竟同样横亘着一团清纯的白光,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只是轻飘飘地浮在那里,像一片无意驻足的云。 这白光漂浮的位置,却令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觉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巫女,山洞,火光,和那支直指自己心脏的箭。 然后,那抹与他一同轮回了千百次的红白色彩,于此时此刻,再一次悄然显现。 她就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背对着自己,乌发散落在背后,遮挡住了她利落的肩颈与纤细的腰身。下边的绯袴张扬又灼眼地衔接着那一根根细密的黝黑,却若隐若现地袒露出皎白的袖口。 第33章 他与人类从来不亲近,因此自诞生的四百余年里,他只在眼前这一人身上见过这样的色彩。 他正想张口,却不料四周的光芒竟在下一秒极快地散去,就像云层被一阵强风吹散,他原本在云端之上,足下骤然失物,却又被看不见的屏障托了起来——依然坐在原地。 感受到身后的变幻,巫女缓缓回过了头。 “杀生丸?” …… …… 他在一片压抑的天色里睁开了眼,目及之处尽是烟尘笼罩的朦胧,显然是死亡过于漫长的缘故,让眼球也无法很快地苏醒过来。 但他在模糊之中,看见她回了头。 “杀生丸,你醒了?” 见他果然转醒,她很快又接上一句——“现在感觉怎样?” 耳朵似乎慢慢活过来了,因此她喉音之中隐匿的那一点焦躁,也随着逐渐消散的烟尘一同滑落到他的耳底。 她为什么关心他? ——对了,他们刚才在那个山洞里,那个四魂之玉投下的月光所照不到的盲区,然后在那里,她终结了他的“生命”。 思绪至此,他看向了桔梗侧过来的那一边脸,那张前半生素昧平生,偏偏一朝被捉弄,尔后便在真实与幻境里都挣脱不掉的脸。 如今他的视野已经恢复了大半,世界终于又一次回到了他所熟知的那个清晰、透彻的模样。 她立在他的前面,两侧各有一个人类幼童模样的式神。他们四人所在的空间现下正被施以一层纯净的灵力结界——也即是说,他竟在方才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睡梦中被她所庇护,这才免受了结界外边的危险侵害。 而外面的光景—— 这是一个距离武藏村有段距离的空旷之地,前后各有几棵参天古木,透过苍老而粗壮的枝干,他看见了那个遮天蔽日之物。 身体比妖化的父亲还要巨大,肿胀的苍白皮肤宛如在水中浸泡过一段时日,故而呈现出一种死态的膨大。血管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身体上纵横,如同一条条黑紫色的毒蛇,分割着这尊庞然大物的每一寸血肉,吸食着它所剩无几的微薄生命。 他站起了身:“那个东西,是清那丸?” 桔梗也回了头,应了一声:“是。” 同样应声而来的,还有几个朝着他们急速飞来的猩红之物。他反射性地要去拔剑,却发现它们已被结界挡在了外面——失去冲力的它们像失去了生命一般坠落到地面上,化为一滩暗红的血水。 四周尽是这样的暗红,宛若死物盘踞的深渊。 “杀生丸,”桔梗又转过身来,留下蝴蝶与飞鸟维持着结界,“清那丸已向碎片许下愿望,难逃一死,但它一心要向你挑战,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它会留着最后一口气,以现在这个姿态破坏掉周围的一切事物。 “人类的村子就在那边,杀生丸,我们得去阻止它。” ——我们。 他眯起眼睛,目光冷酷地看向清那丸的方向:“既然它的条件是求死,那我就去成全它。” 桔梗点头:“好,我的式神会去村里帮忙,我同你一起去清那丸那边。” “不需要,我自己去足矣。” “清那丸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它身上仍有四魂之玉的碎片,”桔梗的目光坚定而明净,从那双早已死去的眼睛里,他看不见一丝退缩,“只有碎片被净化,那个巨大的身体才可能停下来——杀生丸,我和你一起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竟短暂地分神,想——这双眼睛,的确与幻觉里的那双不太一样。是在死亡中浴火重生的眼,烧走了虚无的悔恨与爱憎,如今再回世间,盈满了怜悯与坚强,自由与勇气。 然后他说:“没有人敢站在我杀生丸的身上战斗,所以,你自己站好了,巫女。” ▲ 后来,村中的人类回忆起这天的情景,是这样描述的: 那日自过午时分伊始,天空就被一只比附近最高的山还要高大的怪物所遮蔽了。灰暗的云与狂躁的风仿佛受到那怪物召唤,竟也背叛了太阳与天空,悄然聚集在一起,在地面上毫不留情地吹卷着——无论是单薄的粮仓,晾晒的衣物,田里的作物,路上的泥沙……全数被阵阵狂风席卷,有的砸开了村里的屋舍,有的被卡在村外的树林间,有的随风而去,不知最终飞到了哪里。 桔梗大人的式神将村里的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寻了一个背靠小丘的地方,张起结界,将大家护在里边。但即便如此,仍有人对那庞然大物惊惧不已,仍有孩童哭啼不止……两位女童模样的式神如桔梗大人一般,冷静而温柔地安慰着。 而后过了不知多久,西边云层中似有什么在里边穿梭,所到之处,破开层层灰暗。云隙之间,竟开始有光束自天边垂落。 那“东西”靠近得很快,定睛看去,才看清那竟是一头通体雪白的妖犬——赤曈如血,额间一枚弯月,眼下生妖娆红纹。长耳与巨尾在空中飘荡,如浮云吹拂;脖颈接连处生一圈绒密皮毛,仿若登云而起;足踝茂密随性,又似踏风而行——牙龇狠厉,气势如洪。 再定睛细看,那妖犬上面还有一人——白襟红裙,乌发雪肤,张弓持箭,直指巨物,正像极了从天上下来的神明少女,乘妖兽而来,身姿柔美而挺拔,破出层云,是为世人带来希望与□□。 妖犬与少女一同飞翔,直逼巨大妖怪。后者见状,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声浪中饱含怨恨与贪妄,穿透了结界,引得十几人呕吐不止。 很快,黑压压的乌云自东南飘来——不对,不是乌云,而是数量恐怖至极的妖怪群,听到了巨兽的嘶吼便应召而来。少女见状,恰时释放了手中箭矢,细长的尖锐之箭被气势凌厉的淡紫光芒包裹着,呈破竹之势,分秒之内便刺进妖怪群中——登时消逝了一大片。妖犬也于此时发力,登云踏步,一头扎入那一片黑沉,与妖怪们撕咬缠斗,那上边不时冲出一支又一支的淡紫之箭,所到之处,片妖不存。 一人一妖,几乎没有花费特别多的气力就清除了妖兽群。而妖犬此时显然战意更盛,载着少女直冲近那巨物所在之处——巨大的妖怪不肯罢休,以自己的血凝成上百把尖刀,全数刺向他们。妖犬见状,用背脊上的皮毛将少女护住,又化出妖力屏障挡在前行的路径上,一丝也不躲,就那样迎着密集的攻击而上,偏丝毫也没有被伤及。 妖犬灵巧飘逸的身形亟快地来到了巨物面前,那巨大的妖怪此时看起来已是灯尽油枯之态,皮肤像老朽的树皮一样一片片剥落,重重掉在地上,砸坏了草地,引起阵阵沙尘。少女再一次张弓搭箭,指向巨物的眉心——这一次,上边是澄白的光芒。 破魔箭发,巨物倾落。 庞大的尸身如黄沙砌成的高塔一般坍塌,肉块碎裂成成年牛羊的大小,坠落到了地面上,发出令人恐惧的碰撞声。血雨随后降下,染红了村外的土地与溪流,和村内的屋舍小路,宛如地狱降临之景。 但妖怪死去,灰云即散,阳光开始照耀,微风四起,温柔吹拂。 没有血腥味,也没有妖怪的恶臭——人们始闻得雨后泥土的味道,和青草花香。 “刚才那上边的……是桔梗大人吧?” “是吧!看那两个式神的模样,一定是桔梗大人没错了。” “桔梗大人又保护了咱们呢。” “真是糟糕的一天啊,接下来可有的活干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吧……至少,我们都还活着啊。” 宛若劫后重生般的感慨络绎不绝,幼童们哭泣声也因着眼前的平静而逐渐消弭。两位式神解开了结界,朝着众人行了礼,化作符纸飞向天空。 ▲ 战后,村子的情况算不上好:屋舍的损毁至少三四成,田里作物在被妖血浸泡后,显然也只能全数丢弃,以免招来瘟疫。死去的肉块丑陋而令人作呕,偏横亘在村中各个砸坏的屋内、村中小路的中央、或者河岸边,逐渐腐烂,还散发着黑紫色的不祥雾气。 村民们离得远远的,生怕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净化尸块、重建村落需要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悬念地,桔梗决定留下。 杀生丸自然没有答应这个请求,但是,在桔梗夜以继日净化的这几日,他也没有离开,只像个事不关己的闲人,在村中的一角坐下,观察着桔梗与村民们劳碌的身影,一坐就是一整天。 夜幕降临后,他便回到桔梗的小屋,如同佯装成了人类,过着朝出晚归的生活。 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日夜后,那些污秽已被清除了七七八八。同样被消磨的还有他的耐心。 “那些肉块都净化完了?” 桔梗原本正在整理箭筒,听到他的问询,不由露出两分惊诧:“你如何知道?” 他愠上眉梢,显然对她这样的问法感到不悦:“净化完了,明天便跟我去一个地方。” 第34章 话音方落,桔梗却又是一愣——他说明天,那么言下之意,他这三天留在村里,竟是在等她忙完净化之事? “去哪里?” “去了便知。” …… 桔梗此时已理好了箭筒,便换到另一边,捣起了药草。捣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什么,又开了口:“杀生丸。” “还有什么事?” “这两天有村民总来问我,能不能来和你道谢。” “……” “他们说……” “为什么要道谢?” 桔梗眨眨眼:“因为你救了他们。” “你说的救,是指我们三天前打败清那丸的事?” “嗯。” “哼,你心知肚明那只是我们的个人恩怨,与他们生死与否,没有一点关系。” “你说的没有错,但是,这个结果不会因为你的意志而改变。他们的性命仍然因为我和你而得以延续,对此,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心,带给他们的庇佑,仍令他们感怀于心。” “无聊。告诉他们,我不需要这种感谢。” 桔梗看向他,随即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还是当面去和他们说吧。” …… 翌日一大早,门外便开始传来了异于寻常的窸窣之声,将听觉敏锐的他从睡梦中扰醒。 尽管没有从门的那头感受到任何杀意,但他依然对这种清晨时没有来由的叨扰感到不耐。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十几个面色紧张的村民。这些人他也许在上一次来这里时见到过,也或许没有,一张张面容渺小无奇得如同路边花草,总归没有在他的记忆里掀起过任何波澜。 “那个....早上好,杀生丸大人!” 最前方的男人体格健壮,似乎也拥有着忠厚勇猛的个性,因此不畏他的一脸冷酷,最先将手中的“礼物”递了过来。 “这是俺家前几天做的熏鱼……送给您!谢谢您和桔梗大人出手相救!” 说着便钝勇地将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珍馐”塞到了他的手上——他反射性地想扔掉这沾满了人类气味的东西,却蓦地想到一千零八百次轮回里的那些面孔——那些个面孔之下,即使心中仍存有忌惮,却还要为了不值一提的救命之恩与他交好。 无聊而奇怪的人类。 后面的人见他拿着熏鱼不动,便受到了鼓舞。一时之间,感恩与激昂在清晨的这方屋落前弥漫起来,起初的担忧与紧张也随之消减不少。 “杀生丸,您看我的,我给您带了入冬的麻被,您要是与桔梗大人在咱这村里过冬的话就盖着它,会暖和许多哩!” ——他闻言蹙眉,但下一秒,那不算沉重的人类物件便已落入他的臂间。 接着,如同顺流而下的水,一发不可收拾。 “杀生丸大人,这是我家打猎用的刀,谢谢您!!” “大人,这是一块部位上好的鹿肉……” “杀生丸大人,多谢您前些日子……” “杀生丸大人……” “大人……” …… 桔梗整装好从屋内出来的时候,便恰好看到这一幅杀生丸被众人围住、满手都是大大小小的相赠之物的离奇场面。 而他几乎立即就攫到她的气息,因此转过头来,面色依旧是平常的薄倨和清冷,甚至在深远的地方,有着一丝责备的意味——他的冷酷与俊美在村民的热切与淳朴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像一块古老晶莹的冰,上边已经盘踞了点点融化的水滴,于阳光之下,仍散发着绝丽的光泽。 村民们很快也看到了她。 ”桔梗大人!” “桔梗姐姐——!!” 一个稚嫩的声音适时从人群的后边兴奋地响起,伴着一道瘦小的身影一齐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小夜?你也来了。”她即刻蹲下身,温柔而宠溺地摸了摸小夜的头。 小夜连连点头,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阿妈前几天带我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听说大家遇到了妖怪,是桔梗姐姐和杀生丸哥哥救了大家!桔梗姐姐,我就说嘛,妖怪也是会救人类的哦!” 她一愣,不知为何竟首先朝旁边的杀生丸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后者显然听见了这话,却全无要回答的意思,眉眼间一如既往充盈着她所熟知的淡漠疏离。 然后她回过眼,颇有耐心地问:“小夜之前和我说过这话吗?” “当然说过呀!桔梗姐姐,你不记得啦?”小夜闻言,嘟囔起嘴来,“就是你上次和杀生丸哥哥一起回来的那次呀,你那时候问起小黑团的事情,还问我相不相信妖怪会救人呢——我当然相信啦!而且,我听说杀生丸哥哥变成妖怪的样子可厉害了,对吗?杀生丸哥哥?” 她又一次抛给他一个奇异的目光,好似在说——你们之间竟还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 杀生丸大概总算消磨尽了耐心,只回以“别再废话”的一眼,目光最后在小夜身上停留两秒后,便带着那大大小小的赠与,转身进了屋。 第020章 向死 当桔梗跟着杀生丸来到这片熟悉的树林,看到风雨过后仍然狼藉的战场,与碎石堆成的一个个缄默的土堆时,竟感到并不太意外。 意料之内,却仍有一些难以描摹的感触涌上心头。 仿佛受到召引,杀生丸径直走向了那片碎石堆,随意地停在最前方的一块圆石前。 这些石头上边还沾染着些凝固的血,那场风雨也没有将其洗刷干净,像是固执留在这里的一道道刻印,诉说着这里埋葬的亡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时,所留下的那些为人称道的英姿。 桔梗走到与他并肩处。于树林间穿梭游走的风也赶到了这里,将碎石的坟堆微微吹动,也扬起了她与他的发。青丝与银霜,在他们与亡灵都看不见的背后,悄然交错。 在这微末凉意的风中,他看了她一眼。 “这里面埋的,是勇辉,久信,宗秀,阿一,俊也,光,大和,还有忠夫。” 他用平静的表情和平静的喉音念出这一串名字,好像只是些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无关紧要的符号。但他却又念得很稳,其间没有一秒的停顿与犹豫,像是早已烙刻进了记忆一般。 听罢,桔梗略有触动地望向他。 “这些,就是拼上性命救你的名字——你自己记住。” ——为什么? 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这三个鬼魅般的字眼竟又从遥远的幻境里钻出来,乘着这场风,飘落到他的耳边。 ——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再弱小不过的人的名字? 桔梗从喉中发了一声轻柔的“嗯”,随即小声地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名字。在用这样的方式记下以后,她说:“谢谢你,杀生丸。” 他没有接下这句道谢,也没有如往常般回以冷嘲热讽,只凝望着面前这些不起眼的石坟,好像在一具具正在腐朽的遗身的注视之下,与那三个不断叩问的字眼进行着永恒的辩论。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你那时说他们未竟的愿望,是要救我,”清冷的金瞳此时望进她的眼睛,居高者的目光多少带了些审视的意味,意图望穿她的身体,直达她体内的幽深,“如今愿望已经实现,那么,他们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桔梗坦诚地对上那道目光,似乎并不畏将体内的流动展现给他:“他们已经转生了。” “是吗,”得到这个答案,他收回了那道目光,重新落到碎石堆之上,“转生……哼,就这样死去,随意地埋在这种碎石堆集的地方,值得吗?” 她思忖半晌,道:“杀生丸,人类是很脆弱的存在,很多时候生死并由不得自己掌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人类有能力选择自己为何而死的话,那么,唯有为道而死,方能瞑目。” “——道。”他重复这个字眼。 “我想,在那一刻,杀生丸,你就是他们的‘道’。” ——为什么? “就像是在幻境里时,你愿意接受死,是因为你知道那是破开幻境的方式。如果你能稍微理解一点那时的感觉,那即是我们所说的‘道’。” 他仍然心存疑窦。 “我那时可以死,是我因死而生。他们死,是因为知晓我能活下去,并且人类可以轮回转生?” “并非所有人类都可以轮回,”桔梗摇摇头,“但他们的死,亦是为了生——是为了保护强大者的性命,并期待强者对弱者施以庇佑,以此换取更多生的可能。” 他皱眉:“如果以死换来的强者,不愿保护更多的弱者?” 桔梗失笑:“那该是另一个故事了。但无论结果如何,在奉上生命的那一刻,他们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值得的——他们因此而死,死而无憾。而且,他们——”她又看向了那碎石堆下埋葬的魂灵,“也赌对了,不是吗?” “……” 那阵风似乎小了些,心中的叩问声也随之消弭。 第35章 “杀生丸,‘死’的感觉如何?” 从幻境中出来以后,她因修葺村庄、净化妖块和救治村民等事而无法抽身,夜以继日地在人类之间奔波忙碌着,直至当下的这一刻,她才第一次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的袖口以微小的弧度摆动着,银发所散发的色泽依旧会令人感叹有如天神,他的侧颜冷峻而薄倨,凌厉而充满威压的目光仍昭示着他与平凡人类的霄壤之别。 但她仍能看得出来,他已经做过梦了。 随后,他冷哼了一声:“不怎么样。” ▲ 回屋以前,杀生丸又让他带自己去了一趟宗秀阿妈的住所。 他带着天生牙进去了一会儿,不知做了什么,很快就出来了——桔梗大概知道他的意图,便没有跟进去。后来听闻,多日卧床不起的宗秀阿妈,竟病情直转,很快便能自己坐了起来。 回屋的路上遇到几个玩蹴鞠的孩童,见到桔梗与杀生丸,兴冲冲地便停下了脚下的游戏,跑过来就要拉着杀生丸一起加入。最后自然被杀生丸一张黑脸吓退。 “你别对他们那么凶,”桔梗在后边有些无奈地劝道,“不过是上次我用你的身体与他们玩了一会儿,他们就记得了你会玩这个。你要是不想玩,下次直接拒绝他们就好。” 他好像生闷气一样地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才扔出一句:“我明天就走。” 她些微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如今身体互换的闹剧已经结束,清那丸的纠缠也已经斩断,他的确没有理由再留在这个人类的村庄里。 但她仍感到一丝空落,好像他们真的曾在真实之中度过了一千八百零一天的人生一样。那样的人生平凡得不值一提,却是她生前未竟、死后也未敢奢想的生活。 她想,这或许就是灵魂曾经居留过那具躯体以后,所遗下的一点点后遗症吧。 于是,她想起了那个涉世未深的、一心要报恩的“始作俑者”。 “猫又的事,我替它向你道个歉。” 杀生丸听得此言,前行的脚步稍缓。 “你想用这么一个道歉,就让这些因它而起的事一笔勾销?” 桔梗大概也心知理亏,故而只能行循循善诱之道:“它毕竟也是无心之过,一切皆因我当时救了它一命,也理应……” “你想尽办法让它躲起来,不就是怕我取了它的性命?”他打断了她的话,足步也终于在此时停了下来,然后他转过身,让夕阳的暮光落在自己脸上,“我的确可以饶过他的性命,但是——你与猫又所欠我之事,也不能用区区一句抱歉就抵消。” 她眨眨眼:“我?” 杀生丸理所当然:“胆敢杀死我杀生丸一次的事——巫女桔梗,你以为我会轻易忘记?” “我在幻境中取你性命,难道不是为了我们破局出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就算是幻境,你杀我之事却并不假,何况那个幻境——也是四魂之玉为囚禁你而设。” “……” 桔梗觉得,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变回了一点初见时那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随后,她叹了一口气,问:“那你想要我和猫又怎么样?” ▲ 杀生丸没有留给她答案,但是在大约二十天后的一个深夜中,他带着他的回答回来了这里。 正逢桔梗取完死魂,正在屋中解下自己的弓箭时,便见他径直走进她的屋舍,把手上拎着的那块蠕动的黑影“啪”的一声扔在了地板上。 “嘎吱——” “嗷嗷嗷嗷嗷!” 伴随着地板的老旧声与黑影的吃痛声,桔梗讶异的喉音在漆黑的屋中响起。 “杀生丸?你怎么这个时候……” “点灯。” 烛光亮起,很快便照明了那团黑影的真容——是一只年纪尚轻、羽翼还不丰满的鹰身女妖,此时正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看向杀生丸与桔梗的眼神里尽是战败的屈辱,与面对强大的恐惧。 “你这是?” “火国鸟妖一族血脉的继承者,修行尚浅,不过一百余年。胜在血统纯正,天赋尚可,”他冷淡地说明着这只妖怪的身世,以及带之前来找她的缘由,“无论如何也比你那具泥土烧成的身体要好用——把猫又找来,你和它换身体。” 她微微瞪大眼睛:“我和妖怪……换身体?” 他显然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不妥,反而重复了一遍:“换身体。” 桔梗:“……我是除妖人,怎能换到妖怪的身体里?” “你换了身体,照样可以除妖,甚至除妖的效率会比你现在这个更高。” 言语之中满是对那具墓土身躯的嫌弃与鄙夷。 桔梗看了一眼鹰身女妖瞪红的双目,最后摇了摇头:“我拒绝。” 他挑眉:“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如果硬要说的话,那是因为……我是人类。就像如果让你与一个比你强大的人类换身体,你也不会愿意,不是吗?” 寥寥三两句,划出了人与妖之间清明的长河。 音落,他在心中暗啧一声,觉得这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 又一月有余,他在一个午后回到村里,手上还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行者。 他一入村,那股临近的墓土清气便愈发清晰可循,他四顾已经修复了六七成的村落,随之锁定了目标所在的方向,启步而去。 路上又遇到那几个玩蹴鞠的孩童,见到他回来,似乎仍不死心,即刻围了上来。 “杀生丸哥哥又回来啦?这次可以我们玩了嘛?” “我们比之前可进步多了!杀生丸哥哥要试试吗?” “来玩吗来玩吗~?” “杀生丸哥哥……” 像聒噪的麻雀围绕在他耳边,惹他心烦。他拂了拂袖,扔下了一句冷冷的“不玩”,便黑着脸走远了。 …… “……这次又是什么?” “人类修行者,能接下我一招,哼,算他有点本事——猫又在哪?” “……我也不会和人类换身体的。”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我是死人之身,如果与人类更换的话,那与杀人又有什么差别?” “……” 听得此言,他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 不知是她的条件过于苛刻,还是他的怨言颇深。第三次,他足足离开了大约三个月之久。 久到她也准备启程离开,久到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村子俨然已然修复完成,受伤生病的人们逐一受过她的救治后,日渐好转了起来。就算是久病难医、心疾深重的宗秀阿妈,也在杀生丸用天生牙“医治”过后,慢慢恢复了活下去的能力。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欣荣向上——人们先前遭受了罹难,现下才会更加殷切地期待光明的未来。 那么,也就该到她离开的时候了。 但她仍在村中多等了他四日。她觉得,仍有必要与他好好告别。 在第四日的午间,她去了一趟宗秀阿妈的住所,要将割下的一束头发交给对方。 “桔梗大人,你知道吗?宗秀死后,我一心寻死,可是杀生丸大人告诉了我宗秀死前的样子,也是他说……宗秀用生命救下你们,是希望你们让我、还有村里更多的人活下去。所以,我也不能辜负了宗秀的愿望,你说对吗?” 桔梗跪坐在宗秀阿妈所卧的榻边,仔细查看着她身体的状况,也耐心地听她诉说着自己半生的凄苦与对宗秀的挂怀。 “嗯,宗秀一定是这么希望的。” 宗秀阿妈闻言,欣慰地笑了笑:“是啊……要是我死了的话,就没人能常常去他埋葬的石堆那里看他了……桔梗大人,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桔梗点点头,温柔地抚上病者那双干枯而粗糙的手:“不必说谢。宗秀他非常的勇敢,是你最大的骄傲。” 对方眼中已盈满了泪水,此时重重点头:“对,对,没错,宗秀是我的骄傲……” 她等着对方的情绪发泄了一会儿,才拿出了那束包好的头发:“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接下来一月你需按时吃的药草,我已全部交给信五,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另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宗秀阿妈闻言,连忙说:“桔梗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我、我若能做到的话……” 她笑:“你一定可以做到——我这里有一份信物,希望你可以代为保管。” “信物……?那……那我是要交给谁呢?” “不需要交给任何人,”她沉静地说,“这上面有我的一丝灵力,我今日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日村中若遭遇妖怪的侵袭,它也能尽到绵薄之力。如果它能陪着你安享天年,就请你将它交给村里你信赖的人,让它在此处传承下去。” ——让它与村落同存亡。然后,直至某一天,当她再次回来这个世间时,它会受到牵引,重新归于她的手上。 第36章 ▲ 杀生丸始终没有出现。她与众人道了别,哄了几个依依不舍的孩童许久,耽误了许多时间,这才最终踏上属于她的路途。 走出村落,屋舍渐远,将炊烟与人声一齐抛却身后。小径在目及之处与空阔的草地联结在一起,模糊掉了边界,昭显着远处不再有人类居住的真实。 死魂虫跟了上来,围绕在她的身侧,沉默而忠诚,仿佛正提醒着她——在闹剧与幻觉退场过后,她必须回到原本这副踽踽独行的模样。 日落前最后的暮光洒在道路尽头延绵的山丘上,与阴影和黑夜泾渭分明,前方的视野被这道橙黄的光清楚地划开,变为光与影的两分世界。晚风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吹拂着,无心地突破了那道分界线,自黄昏去到黑夜,再飞往更远处的河溪。 就在这日之将落的时分,她看见了那个远方的身影。 他踏着日与夜的分界而来,面容隐在山丘投下的阴影之中,因风而扬的银发却在漏出的暮光之下熠熠生辉。 她停下了脚步,在空寂的旷野与轻柔的风中,听见了本不该再存在的心跳声。 ……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身边这些白色的虫子了。她从不将它们带去人类的聚集之处,幻觉里的她也好像全然与这不详之物没有丝毫干系——但如今再见它们时,他才久违地意识到,她早已死去。 他站定她的面前,宽阔高大的身形便霎时遮住了仅剩的微光,只有些微仍从侧边逃逸出来,攀上了她的肩颈与眉梢。 “你要走了?” 大抵是她的“行头”过分明显,才令他的第一句话这般开门见山。 她没有否认:“嗯。” “去找奈落?” 她依然不否认:“……是。” 他又看了两眼那三条周身纯白的死魂虫。他不太喜欢它们,不仅仅是上次的战败正是因着它们的存在,更是因为它们就算这样人畜无害地漂浮在她的身边,就足以划清他们之间那道生与死的界限。 “我去了一趟南海,那边有一种叫做鲛人的生物,非人非妖,这次——应该能满足你的要求。” 她抬了眼,看向他那张逐渐昏暗下去的脸庞,心中微微触动。 然后,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杀生丸,你应该明白,我并不需要任何的身体……就算是这样一具被你鄙弃的泥土之躯,也足够支撑我走完我自己的命运。” 他看了她几秒:“你所谓的命运,并非不能改变。” “我的确可以换去你带来的某一具躯体里,假装自己还活着,以此扭转既定的命运,”她说到此处,叹下一口气,“但是,杀生丸,那不是我想走的‘道’。”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所投下的那两道目光仍如夜里的月光般清冷,但在黑夜四起的此刻,竟散发着如天色一般的沉黯——那里面不再有尖锐的利刃与高傲的鄙夷。是他曾穿过疑窦与不解,越过生死与虚妄,与她相斗,也与她同仇,被人类救,亦救过人。他听闻人类之梦,亦做过了梦,因此,他的目光好似也终于沾染上了一分人类特有的情味,在此刻,在深远之处,思索着究竟是否要在这里与她道别。 许久,他才再一次接上三个字。 “值得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吗?如若人类能拥有决定自己生死的能力的话,那么他们会选择为之付出性命的,一定是自己认定值得的人事……这一点,我也不例外。” “但你会死。” “我早已死了,”她轻巧地诉说着死亡二字,“死对我而言,不过是再做一场梦而已。” “……”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除了死魂虫身体中闪烁的晶莹之光,便是身后很远的村落中的零星灯火。那里面应该会有村民们的秉烛夜谈、欢声笑语,劳作归来的人们饥肠辘辘,一心想着大快朵颐,也有静谧的睡意在夜幕中徜徉。但那些已经离她很远了。 她站在死的终局上遇见他,就算回望,也无法将这结局改变丝毫。 但是....... “杀生丸,我该走了。” 她抬眼,最后一次望进他的金瞳之中。 “谢谢你,让我对妖怪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那么……再见了。” ——依然是人类道别的方式。 他侧开身子,让出了她前行的道路。她收回目光启步,却在略过他时,听见了他的喉音。 “桔梗。” 脚步微微一顿——这似乎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那个只属于她的名字。 但她仍未回头。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用清浅的声音说出了最后那两个字。 “好梦。” ▲ 后来,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里,他感受到了风向的改变。 那夜的星光格外璀璨,遥遥看去,像极了一场美丽的梦境。 邪见记得,杀生丸少爷站在一片空旷的高地上,驻足看了夜空很久。 那之后,萦绕在这世间的那缕墓土之息,彻底消失了。 第021章 而生 上野橘明天就年满十六了。可她的母亲和胞妹却为给她筹备生日宴这件事情,发了快一月的愁。 作为茑岛神社的下任宫司,她原本应该好好跟着上野宫司学习管理神社的诸多事宜,更应该在学校里好生学习功课,以考入国学院大学或是皇学馆大学,修神道文化学部,毕业后经过必要的实习之后授予神职,从而顺理成章地接管自家神社。 但是不知晓为何,自打橘有了自我意识开始,就对妖怪展现出了非凡的兴趣——因此不但对继承家里神社一事兴趣怏怏,更是在学校里成立了一个妖怪研究社,每每得空就往社团里跑,一待就是几个钟头。 上野宫司气得好几次险些脑溢血,循循善诱,软硬皆施,但最终也毫无效果。 母亲心软,这次也自然想要投其所好,为她筹办一个妖怪主题的生日宴会,胞妹上野枫也赞成母亲的想法——唯一的顾虑,就是上野宫司了。 要是被参拜者们知道这个祭祀神明的地方竟然举办起了妖怪主题的宴会的话,指不定父亲大人会被气成什么样子呢。枫说着,还扮演起了宫司眉头深皱、一脸忿忿的样子,惹得母亲哈哈大笑。 上野橘从社团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过了。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生怕被楼上的父亲发现自己又一次晚归——灵巧地跑到长廊上,却迎面撞上了阿枫一张嬉笑的脸。 “姐~姐,今天也回来得这么晚呀?” 声音捉弄般的刻意放大,惹得橘赶忙将她拽回了屋中,“啪”的一下关上了门。 “阿枫,你是生怕父亲大人没有发现我现在才回家嘛。” “姐姐大人老是刻苦学习到这么晚才回来,当然得让父亲知道,好嘉奖你一下呀!” “就知道和我开玩笑。” 姐妹互相打趣完,便咯咯笑了起来。 橘似乎是从公车站跑回家的,因此现在还喘着气。她放下了书包,麻利地将其打开,把里边的几本书取了出来。 “姐姐,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 “果然!还是母亲了解你啊,就知道你一去那个什么妖怪社团就不会好好吃饭。今晚父亲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发脾气呢,说你整天没个人影,你明天见到他,可得好好和他道个歉。” “知道啦。” 橘此时已经挑出了一本古旧的书。虽然纸页古老,却似乎被保存得很好,因此书角鲜有被翻看的痕迹。 阿枫凑上去:“这是什么?” 橘顺了顺气,然后有些自豪道:“这是我最新搜罗来的妖怪怪谈,很稀有哦。我在网上搜遍了,也没有找到关于它的信息,看这装帧和纸页,像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谁的日记,记载了关于一个西国妖怪和人类之间的事情……说起来,大概是野史一样的东西呢。” “那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万一是人家杜撰出来的,或者只是别人做的梦呢?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啊?” “是从一个叫做猫又的二手卖家那里买来的,说来也奇怪,他卖给我书,却没有收我的钱。” “哈?!那他图什么啊……” 橘回想了一番当时买书的情景,然后道:“他说卖这本书,是为缘分。” “听起来更玄乎了……” 阿枫打了个哈欠,看着橘将“野史”放在书桌上,随之坐下以后,便懂事地扔下一句“那你看吧,我先去睡了,姐姐你记得明天是你的生日哦”后,进了里屋。 橘朝她笑着摇摇手,目送那道幼小的身影消失后,开始翻阅起了这本古旧日记。 …… 前几页的字体凌乱歪扭,像是一个识字不深的人写下的。 ——桔梗大人留下的药吃完了,身体好了很多。 ——杀生丸大人今天来了一趟,但这次没有用刀给我治疗。 第37章 ——桔梗大人和杀生丸大人好像离开很久了。 ——村里来了一只妖怪,桔梗大人留下的信物保护着信五和太郎,击退了它。 ——今天又来了一群妖怪,信物不够力量了……可是杀生丸大人突然出现,救下了村子。 ——桔梗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杀生丸大人今天又来看了我一次,他说也去看过宗秀了。 ——杀生丸大人今天来了。 ——杀生丸大人今天也来了。 ——我好像快死了。 上一个笔迹就停在了这里,以将死为结尾。之后,这本日记大概是易了主,因接下来的笔迹要工整许多,应该是个念过书、习过字的人写下的。 ——宗秀阿妈走了,她临终前将一枚信物与这份笔记交给我,只叫我继续保管。我不知信物为谁保存,也不知未来谁会翻阅这份笔记……若看到此处,请原谅我的无知。 ——宗秀阿妈走了大概百天,杀生丸大人回来了这里,只简单去了一趟碎石坟和阿妈的住所,很快又走了。(我还见到村里有些孩子跑上去问杀生丸大人一起玩蹴鞠,最后还是被拒绝了) ——今天我成家了,娶的是黑叔家的阿茂。我知道可能把这件事记在这里有些不妥,但只是想分享一下我的喜悦……抱歉抱歉。 ——看到宗秀阿妈提到过桔梗大人,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她几次,但是之后再也没见她回来过,不知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杀生丸大人今天…… …… …… 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细雨,滴落在房檐与庭院的池塘里,发出朦胧悦耳的跳动声。整个世界沉浸在夜晚的雨声里,像是氤氲成了一幅宁静而悠远的水墨画。钟声回荡在玄关的墙壁上,时间在这些细响声中被拉扯得很长。 这些不同的字迹简短而执着地地诉说着关于杀生丸大人与村庄的事,几乎填满距今这五百余年的时光。她读着读着,只觉得这时间果真漫长,倦意也不可抵挡地席卷而来,遂而,她只好关上书,起了身,准备将它藏在一个父亲看不见的地方,明日再读。 拿起来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她回过头,便看见了一个小巧的白色包裹之物安静地躺在地上——她突然想起来了书中提及的“信物”二字。 拾起来,放于掌心,观察半晌,轻柔地撕开。 一束细腻而布满光泽的乌发像婴孩般躺在里面,仿佛为这一刻的重见天日,已等待了太久。 …… 在信物被撕开的那一瞬间,感知到一缕久违的墓土气息,银发金瞳的妖怪于遥远之地,霎时睁开了眼睛。 ▲ 现代城市的一处小角落里,香火稀疏的小祠边,土地公与少年模样的猫又并肩而坐,手上各拿一瓶供奉得来的清酒,看着星霜荏苒下拔地而起的都市,狭窄拥挤的道路间车水马龙,毫无生气的人造汽车在其间来往匆匆。 “都说了叫你别那么多管闲事,之前的乌龙还没闹够吗?这次你倒好,还直接管到人家转世的身上去了,你是真嫌自己命不够大是吧?” “就是因为我之前闹的那个乌龙,才让我愧疚了几百年,你是不知道我这几百年间都没好好睡上一觉的感受啊……唉!” 说着,猫又苦恼地啜了一口酒,结果喝得太急,直呛了两口。 土地公白它一眼:“我倒是觉得,你只要别再管人家的事,就算是天大的报恩了。” “咳咳咳……那可……咳!那可不行,”猫又忙拍自己的胸脯,动作声响之大,也没有引来路人的注意,“咱们妖猫族的美德,就是有恩必报,有始有终。” “那你这次找到了那位大人的转世之后,又想干什么?” “咳咳,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上个月就已经铺垫过啦。现在嘛,就先等等看吧。” “等什么?” 猫又摸摸自己的鼻子:“等着看我当时闹的乌龙到底算不算是报恩了呀。” 土地公显然不太明白猫又的脑回路,只好呵呵笑着地饮下一口酒:“都是乌龙了,那两位大人肯留你的性命至今,就已经是你天大的福气了。猫又,做猫可不能太贪心啊。” “话可不兴这么说哇。阿爷,你记得你当时和我说,如果要让两个人和解的话,要怎么办吗?” 土地公捋了捋自己沾上些酒滴的茂密须白,眯起眼睛,似在回想。 “我说——要让他们切身处地地了解对方的境遇与苦衷,怎么了,你不正是因为误解了我这个说法,才闹出那么大一个笑话的吗?” 猫又抿起嘴,狡黠地嘿嘿一笑:“就算是我当时搞错了杀生丸大人和犬夜叉大人,不过,桔梗大人当时已经和犬夜叉大人缘尽了不是吗?既然如此,我的那个乌龙未必不是因祸得福……嘿嘿,你就看着吧,指不定这次过后,那位杀生丸大人还得来感谢我呢……” “感谢你?” 一个清冷而倨傲的声音从头顶落下,登时如电闪雷鸣,直击得猫又与土地公一个大激灵,几乎从地上弹跳了起来。 “杀杀杀……杀生……杀生丸大人?!!” 那抹银白的身影像是从五百年前的时光里骤然跃出,如今岿然立于它们头顶的屋檐上,漫长的时间没能将他身上的凌厉与俊美削去一分,那双压迫十足的金瞳仍向它们传递着危险的信号——在巨大的实力差异之下,它们仍是他的刀俎鱼肉。 “藏了几百年,倒还记得我。” 土地公瑟瑟发抖地看向猫又,后者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猫脑一片空白,几乎将刚才的机灵话语抛诸九霄云外去了:“那……那哪敢啊,我就是忘记谁也不敢忘了您啊……” 杀生丸冷笑一声:“是吗,那我希望你也记得,你还欠我些什么。” ▲ 上野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形状妖怪的银发男子,站在一条狭窄的街道边,站在一座小小的神祠前。这神祠大抵不是供奉什么出名的神明,因此疏于打理,内里落着些许蛛网。土地公模样的小神与一个伪装成人类的猫耳妖怪一脸惊惧未消地站在自己面前,脚边,是打碎的两只清酒瓶。 过往的行人忙碌而冷漠,也或许是根本看不见她,才并不为她此刻的奇装打扮而驻足。 她稍微抬脚,想要离远潮湿而漫着酒香气的地面,却发现这具身体竟如此轻盈灵敏。 这是梦吗?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妖怪? “桔……桔梗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她略微一怔,目光随即投向眼前的小妖小神。 似乎这个反应给出了它想要的答案,随后,那猫耳妖怪便像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连串她并听不明白的话。 ——桔梗大人,我是猫又啊,不过,您应该记不得我了,但我还是想感谢您,前一世正是您救了我一命,这才让我能活到这个时代。 ——我发誓要向您报恩,结果因为我的蠢笨,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不说,还差点赔上我自己的性命……要不是您那时拦着杀生丸大人的话,我可能这条小命就真的保不住了。这样说起来,您也算是救了我两次呢。 ——但是我想,您既然在上一世留下了信物,让它得以回到这一世的您手上,应该也不全然认为我惹出的麻烦是个乌龙吧?我是不是真的很蠢笨,完全看不透您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觉得,我能为您做的微末之事,就是将那个东西送给这一世的您。这样的话,我也算是稍微报答了一些您对我的救命之恩吧…… ——您还记得上周卖给您那本夹着信物的书的、叫做“猫又”的卖家吗,咳咳,没错,那个就是我…… ——啊,对了,忘了和您说,您现在正在杀生丸大人的身体里。他……他刚刚找到了我,呼,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还以为他是来取我性命的呢……结果他竟然好像知道您已经转世了,所以找我来再换一次你们的身体哩,这样他是不是就能知道您现在在哪里了? ——真奇怪,杀生丸大人肯定不像我这样关注着您的灵魂转身,那他又是怎么知道您回来了呢?难道是因为那个信物…… ——啊!这么说来,难道桔梗大人您留下信物,就是为了…… …… …… 像回溯在记忆之河里的壁画,绚丽的色彩乘上逆流的浪花,飞快地朝着身后消退着。剎那之间,猫又与土地公感触的面容变得很小很远,她与它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拉得如同五百年一般长,她像是骤然被投掷进轮回的川流里,从奇怪的梦中漂到了睁眼后的天花板上。迷梦消弭,天方大亮,阳光碎影,斑斑点点。 房间的四周一片静默,阿枫所在的里屋也鸦雀无声,不用多想,她那吵闹的胞妹已经出门上学去了。 她仿若劫后余生地坐起来,看了一眼闹钟,果然起晚了。 第38章 她想到刚才那个奇异的梦,也想到那本提及了梦中几人名字的书,便无心再去上学。翻身起来,草草地披上一件薄衣,有些急切地走到书桌边,又动作轻柔地从抽屉底层拿出了那本古旧的书。 翻开内页,那束乌黑的头发如若一条精致的流穗书签,安静地夹在这本荒诞的回忆之书里边。 刚才那个梦……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临睡前过份记挂书中的内容,才让这种心情显现在了夜里?——她不由得思忖。 世界一派安静,甚至连外边庭院中的流水声都消逝不见了。 于是,在当下的阒静中,屋门被拉开的声音便显得额外刺耳。 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不是害怕父亲前来的责怪,也不是期待母亲的看望,它不始于现下这个自己的任何一种感怀,而是一种久远模糊之物——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与死亡的磨损,仍带着残存的熟稔与牵挂,赶到了既定的当下。 她转过身,看见了他。 雨后的阳光总是比平常更加耀眼,在高大的身形后边,潮湿的长廊上倒影着被那头晨光偏爱的银白长发,四处折射的光斑投到他肩上的白绒,一如雪山上柔软而纯净的覆雪。规整诧寂的庭院旁若无人地沐浴着这道光,竹筒也恪尽职守地接着潺潺流水,下边的石盆覆满青苔,晕开一层层水落后的涟漪。 “杀……生丸?” 这名字如从梦里来,又似书中物,偏深切地印刻进她的记忆,鲜活而生动,以至于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要涌上她的喉。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呼吸半晌,清冷的目光随即停留在她手上的那束散发着墓土之气的乌丝之上。 他目光上移,看向了她那张正如前世般清丽的脸庞。最终,又留驻在她那双自由的眼眸里。 “你——” “做了个怎样的梦?” ▲ 倘若有朝一日,你生出了一丝理解与怜悯人类之心,那么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此即为,她的向死而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