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第1章 《君不见》作者:酒乐不留君【完结】 简介︰ 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注意! 江南第一商行舟安行的公子清河,因一场愿赌不服输的赌局被人惦记上了,只好连夜跑路。 惦记他的男人又竟是十年未见的儿时伙伴,当年天下第一镖局齐云镖局的少主叶晓,十年前二人突然断了书信来往,齐云镖局也突然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不过清河早已不关心往事,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他只想跑得远远的,赖皮别来沾边! 哎?他怎么跑来跑去跑人家床上去了??! 内容标签:年下 江湖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正剧 其它:罂之花,钟南星,灰麻雀,黑鹧鸪 一句话简介: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对象 立意:江湖快意恩仇 第1章 狭路相逢 …… 正逢青黄不接之季,近日的风雨之象仿佛在四边邻城无尽蔓延,未曾消停,而此时此刻岭崖城也正下着绵绵阴雨,城门口处围着一团又一团的百姓。 有后来者拨开人群而入,便能直见弧形人群的中心处站了一位官爷,他刚贴完官府的告示义正词严地喊道:“都听好了,因近日持续的大雨,导致岭崖城至况留城的部分官道山体崩塌,若要清理完毕且可完全安全通行的话需要十天半个月,暂停驰驱一切马车或用来运输的载车,安全通行时另行通知!” 岭崖城地处地域交界,毗邻山水且重峦迭嶂,虽有无边风月却受限于三面相隔的交通,城际交流全凭老天爷赏识,若非如此便会像今日这般乐天任命。 但这季节更迭间露光漂浮,白雾苍天以为底,水墨丹青以为色,无疑是官家贵人们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一些百姓听完官爷的话便装模作样地先去查看白底黑字的告示,人声嗡嗡作响他们似乎在嘀咕什么却又含糊不清,方才宣告示的官爷谢天贵是个念过几年书,却并未读下去的半个文化人,因出身低微平时也是半个粗鲁人。 这会他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尔后拍拍身上的微尘,又叼起耳尖旁夹着的狗尾巴草,抬头挺胸地轻声嘀咕道:“看什么看,你们又看不懂。” 那城门口的公布栏上贴了或大或小的告示,日常防火防灾、寻人启事、抓贼通缉等随处可见,但大多不是新贴旧就是字迹褪色模糊而看不清,只有方才贴上去的新告示新鲜可见。 人群乌泱泱一片,但不消片刻就有寻常商贩小厮模样的人上前询问道:“官爷,要是不运马车的话那俺们这种新鲜果蔬咋个办?” 谢天贵并未正眼瞧他,依旧昂首挺胸地望着自己手里撑着的半道伞边,自顾自说:“能咋办,挑呗。” 小厮心中思忖正又要开口,却被谢天贵拦下道:“哎,这事儿我管不着,你要问哪,去那县衙门口才管用。” 小厮听罢只能叹声气悻悻而去,这看天吃饭的生意,即使时来运不转也不好做啊。 不多时等人走远,谢天贵那故作高视阔步的姿态随即原形毕现,急忙掏出怀中此时正可用的官衙牌又吹又擦道:“还是这玩意好使啊。” 阴雨天中的街巷一改平时的喧杂,令本就不可以繁盛来修词的岭崖城各处变得更加门可罗雀,谢天贵欣喜之余又依稀看见朦胧中的一抹青衣色,他即刻轻手快脚地追过去,变了一张脸地挤眉弄眼连喊:“小镜子!小镜子小镜子……” 谢天贵一股脑追过来,不言便先眉飞色舞,尔后才道:“小镜子小镜子,最近都没见你,又给你少爷买药材啊?” 阿镜是个正有十六的少年儿郎,长得明眸皓齿又极为欢脱,待常人时时有礼还会说,又有一个身富家贵的主子,岭崖城各个街巷处的大小主家见了别提多悦目娱心,更别说年龄合适顷刻能与幼小孩童闹成一片,某种程度,在惹人怜爱上他可算是浑然天成。 谢天贵谢家几代从事药草生意,医用技识即使不比招牌大夫,但治疗寻常百姓的跌打扭伤依旧是绰绰有余,再来谢天贵的母亲原本是能工巧匠的女儿,顺其自然就懂得夏日制冰的技艺,药草与消暑之物在这种季节向来是供不应求。 谢天贵也算是个小官爷,这告示是他贴的自然知道所为何事,阿镜便笑盈盈地靠过去直问:“谢大哥谢大哥,有好些日子没见您了嘞,这前面贴的啥呀?” 谢天贵也就是个十七八,人“大哥大哥”地叫上几句,心神指不定现在飞过了几重天,他当即热情答道:“哎呀也就是下雨去况留城的官路要封上一段时间,你们又不出远门没啥好担心的嘛!来来来带你去瞧瞧,都让开都让开!” 他将阿镜拉到公布栏的告示前,好让人瞧清楚白底黑字写得是如何明明白白:此路不通。 谢天贵哪晓得,阿镜今日出来就是替自家少爷置办一些赶路回家的物品,他们恰好正好以及刚刚好就是最近要出远门的其中之一的倒霉鬼…… —— 岭崖城的避暑山庄庭台庄,四季温凉曲径通幽,竹林抛雨接露含光存影,楼宇空窗送烟禅意蔚然,廊堂长入翠帘壁上观池。 此时又有由远及近的悠扬琴音,风叶同舞而灵动,廊宇间竟有位穿着素色的人在抚琴。 阿镜忽地闯进来,他手里捏着那张被自己撕下来的告示边跑边喊:“少爷少爷,不、不好了,不好了!” “咚——” 琴音戛然而止,清河按住还在发颤音的琴弦提高音调问道:“何事如此匆忙,阿镜?” 清家乃江南富甲一方的大商,水陆皆通且能与各商行互赢友好往来,人事脉络遍布天下各地,只是其中少君子多小人,愈是穷其不尽的财富暗箭便愈加难防,清父清铭在从商识人上可说是天赋异禀,凭此竟以白手能在鱼龙混杂的浑水中脱颖而出,且十年间叫常人望其项背。 已有如此家父,便令人不免猜想其子又会是如何的麒麟之才,只可惜清家独子清河生来体弱多病,幼时又因咳疾发高烧,无法及时对症下药而救治过晚烧了脑子,至今一深想起事来就会头疼,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半个废人罢了。 阿镜从歪七八绕的廊间那头绕了过来,他一下子扑倒在清河面前,就顺势将那告示递了过去,喘道:“少、少爷,路封了,我们可能……赶不上夫人的寿宴了……” 清河听罢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急忙接过告示细看,阿镜换了换气,想安慰下少爷遂又补上:“倒也不是说封了,主要是就算赶马车也过不去……” 清河不动声色地摊着那方发皱的告示,阿镜隐约地能看到,少爷脸上展露出一抹笑意,只是剎那间又消失不见,清河轻咳一声依然端坐如常。 “只好走私道了。” 阿镜心里嘀咕:少爷这是明明不想回去吧! 清河起身动起来时墨发轻滑而微曳,他整个人身形颀长,白装底身似乎剥作君竹纤笋,柔俏而稍缺英气的骨像,睫似片羽好像勾染其上,半掩不掩俨然波纹生光的曜石目,被这竹林翠色抚上了一层暗暗的忧郁,以及因长久休养而居内养成的清透白肤,真是难叫人果断移珠转目。 阿镜走了下神忙回道:“哎、哎是……可少爷,私道不是没在官衙管理范围内么,而且路途……” 清河在凉堂里转悠了几圈,叹息道:“所以才叫私道,路远点起码能赶到,若是错过了母亲的寿宴——” 少年阿镜随即便接话道:“就是说嘛少爷,回头那些高高在上的索命鬼又该诟病我家少爷……” “阿镜,休要胡言。” 阿镜是清河的贴身侍仆有任何事都会听候差遣,只是唯独对清河的含沙射影及流言蜚语都听不得,他只好带着叹息的语气道:“是……少爷。” 清河只得摇头。 上个月中旬家母来信,说是母子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清河休养几年身子大好也该回家探望双亲,她很是盼望下个月的寿宴上能看见麟儿前去祝寿云云。 话虽如此,信中或多或少也提到了各家未出阁的女儿郎,既有年方二八也有豆蔻年华,个个不是花容月貌就是天生丽质,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说是清河早已养好身体任何时候都可能归家,所以那些可舌灿莲花的媒婆红娘把清府门坎都给踏烂了,清母拗不过推不掉只好出此下策以寿宴之名骗儿归家,好解燃眉之急。 清母自知他可能会百个不情愿,怕他不答应,甚至用对付清父那一套以“惨”相逼,先倒尽相夫教子的苦水,再提主母持家是如何如履薄冰…… 看到这,清河已然无法再读,毫笔一挥诚然应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完败—— 不过,清河已经能想象到,那时清府该是何等的集市吆喝讨价还价之模样,一进门便会永无宁日,养了差不多的身体可能会直接折寿。 清河倘若身体康健,平庸也无妨,可偏偏不仅无法同家父那般天赋异禀又慧眼识人相较,还长了一颗阵前投敌的棉花心…… 第2章 —— 当日傍晚前打点好行囊,清河便同阿镜住到了岭崖城中的客栈。 “少爷,马车都打点好了,听说最近来了个马戏团,您说我们要不要去瞧瞧?”阿镜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说道。 清河呷了一口温茶有些吃惊:“这地方还有马戏团?可真是少见。” 马戏团的把戏向来哗众取宠,他们专挑繁华热闹的地方越叫座越好卖,比如京城,可岭崖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地方,山高水远,只怕马戏团走遍了江河富饶之地也难绕进来。 “好,这就去瞧瞧其中名堂。” 清河将茶杯一置,端身拂袖就向门外而去,正巧,楼下便有一位长得玲珑小巧、穿彩服踩高跷的小蕊姑娘,她在众目之下如履平地般的花式空翻踢绣球,浪潮般的喝彩声一高接一高,好些人纷纷解囊又直喊下一个。 清河在三楼上凭栏而望,目不转睛。 阿镜以为是少爷看得入了迷不禁心中高兴,也是拍手叫好。 在盛情难却下,小蕊姑娘接着果真在一瞬间戴上了傩戏面具,手法快速且自然与戏曲的台上人相比有之过而无不及,趁众人还未缓过神之际,她便趁热打铁一连变了好几个鬼怪,青面獠牙、面红耳赤、黄白可怖,场面热闹的氛围几乎是这小姑娘的个人登台秀,清河不动声色地便在这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下了楼。 小蕊姑娘拱手开始道:“各位爷,变化太多也实在乏味,我们有个不一样的玩法,不知大家有无兴趣?” 人人只怕戏法不新鲜,皆喊:“当然有了,你说来就是!” 清河找了个角落不惹眼的位置坐下,依旧是自斟自饮,至于阿镜,早已被戏法所吸引随观众一同呼幺喝六了。 那仍戴着傩戏面具的姑娘提高音调继续道:“好嘞!各位爷是这样的,我们闹天涯马戏初次来这江南一游,人脉不广只求与各位老爷做个朋友,这些精致玩物皆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制作精良能作赏玩,亦可送人,只要你们能猜中接下来我变的面具就可拿走。” 言出既随,这位小蕊姑娘的同伴接连搬过来两个精致的红色和黑色方形盒漆器,因外观惹眼便立刻有人上前观看,两个盒子一掀开各式各样的稀奇玩意琳琅满目,宝石雕花各物,西域珠玉异国饰品,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机巧手作,晃一眼过去似乎应有尽有,甚至有心痒的想要上手摸一把,小蕊见机直接合上了盖子,并又说:“哎别急,只要你我有缘自然都能带走。” 她迎面对所有人而讲,又似乎意有所指,那位手痒的不免有些尴尬只好坐回了原处。 “那怎么个有缘法啊?” “猜谜?” 小蕊趁话到此处适时又变了个脸上的傩戏面具,答道:“对,猜谜,猜我的面具。” 她从怀中掏出两颗大小珠子,又分别从同伴那接过来两个没有绘色的木制面具,解释起来:“看好了,接下来我会将大小珠子嵌进面具后的小凹槽里,这两种不同机关的面具只能嵌大珠子或是小珠子,每种机关所在的面具正面所需要绘的花色也都不一样,但其中的区别并不是很明显所以需要你们来猜,并且为了增加节目兴致,还会加进一面完全没有机关也就是不嵌珠子的面具,也就是三种面具,只要你们猜中其中面具有没有珠子便能拿走红色盒子里的一件玩物,要是还能猜中大珠还是小珠,就能同时挑走两个盒子中的任一件。” 小蕊并未急着开始,而是抢在跃跃欲试的观众前接道:“稍等,还有一个小小的规则,为防有人浑水摸鱼我们需要用举手抢答的方式来决定,而且决定抢答的人仅需要支付一个铜板得到抢答的机会,若不需要抢答我们会返还一个铜板,但有人连续第二次举手抢答成功的话就需要十个铜板,第三次那就是一百个,返还也会遵守同样的支付规则,大家放心,这盒子里的东西随便一件都不止几百个铜板,只希望有缘做个朋友,那么开始吧。” 来此游玩的富余之人可不少,自然不乏朱门绣户,铜板当然没几个人在乎。 清河泯了一口新沏的热茶,兴许是觉出泡的茶尚可索性端杯再品。 登时好戏开锣。 先是单色古质之面,人脸或怒目圆睁或威严肃穆,花纹简朴易识,这是烘托节目氛围常用的 由简入难手段,也可看作是愿者上钩。 紧接着开始混花色,它们时而斑驳多彩时而煞色厉人,时而精美绝伦又时而瑰丽魅邪,如此叫人眼花缭乱的变幻不止混淆视听,还大大拔高了猜谜的难度,先后有人扑空而颓败,至于想要返退抢答费而退出的人却完全没有。 此时在整个客栈最瞩目的冤大头是一位金色绣衣、满身富贵之气的钱缪钱公子,据说他是因为自身营养过剩肥胖,夏日难熬才刚过来休养不久,估计是许久未见新奇玩意上头了,甚至扔了上千两好让闲人退避自己乱猜。 俗称,人傻钱多。 “有珠!” “啧,无珠!” “这回总该是了吧,小珠!” 钱缪这声肯定无疑甚至带有些许傲视群雄的下注之姿态,恁是令人以为他胜券在握就差开盒取宝了,之前因缕缕踩空而杀灭了不少锐气的人,这下竟被莫名其妙的热情带起来都道:“是什么是什么!” 小蕊从容不迫地取下脸上赤色绘彩的面具,粉唇微启:“无珠。” 刚被提起半口气的各方观众顷刻又泄了气,都和钱缪一样捶胸顿足。 “哎呀,猜不到了!” “就是说啊。” … “噗——” 在小蕊宣读出口的那一瞬间,清河终于忍不住连带着未泯完的茶水喷笑出声,全场因此一片肃静,他马上变成了比傩戏姑娘还瞩目的那一个。 清河笑上一阵忽感背后寒风呼啸,他只顾过程滑稽可笑竟稍不注意有些得意忘形,遂抹了抹眼泪水急忙续上一枚铜板,轻放在桌沿便道:“抱歉抱歉,我来猜。”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小声惊道:“咦,少爷。” 小蕊踩高跷着彩服,她在举手投足之时,一转头面具已经更换成红色绘彩,声音传来:“请猜珠。” 这面红色绘彩面具的彩纹以弧形为主,具体呈现为由浅入深的卷曲线条状,五官上多用各色圆圈作点缀,眉眼那里还有较深的凹纹。 清河淡淡道:“有珠,大珠。” 其他人有些半信半疑,但小蕊竟在原地愣了会才拿下面具,展现其后眉心处的小机关,就取下了凹槽里透明的大珠子。 “恭喜公子,猜中了,你可随意挑走两件。” 风向一变便转舵,有人赞叹有人猜忌,但确实无疑的是清河真的猜中了,而且准确到大小珠之别,方才因那阵憋笑声而恼羞成怒,差点破口大骂的冤头们只好压下火气,袖手旁观。 第二轮是个白色绘彩面具,玲珑小巧。 全场当然只有清河一人举手,当底下个十半百个心肚都在猜测清河的答案,可他竟说:“我不猜,只是赎回自己的铜板。” 清河允自取走面前的铜板,并在所有人面前晃了晃轻笑:“没犯规吧。” 所有人登时愣住了。 钱缪却哑然失笑,逮住机会讥笑回去:“哈哈哈哈什么嘛,原来是个穷鬼,要是没钱猜拿着铜板一旁凉快去!别耽搁大伙找乐子。” 清河半笑不笑,实在露不出合适的假笑来。 竟然说,他,没,钱——? 当新的花色面具再次展现众颜前,准备再次齐头奋进猜谜的钱缪,刚要举手抢答,就被清河一句干脆清晰的话给打断:“有珠,小珠。” 小蕊摘下面具揭晓答案:“恭喜公子,又猜中了。” 钱缪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一身横肉造就的钢铁手臂,便一巴掌呼在了侍候在侧的自家小厮身上,那声闷响都让旁人替小厮感到肉疼,这一巴掌下去不吐血都要内伤。 阿镜已经拾阶而下,兴冲冲地赶到清河身旁,并且毫不留情地高声道:“怎么样,我们可不是蒙中的,哼!” 钱缪灌了一杯茶就狂揺镀金的扇子,整张脸那叫一个眉眼倒竖,就阿镜那小身子骨还不够他几下拆解,钱缪那恨得牙痒痒的模样竟叫阿镜退回去好几步,干脆躲在了清河身后。 接下来的事出奇的热闹,钱缪似非要与清河斗个高低,抢答之快分秒必争,可他无论如何又猜不准,顶多猫拿死耗子说出个\"有珠\"。 “有珠!小珠。” “有珠!大珠。” “有珠!” “小珠!” “小珠!” “大珠!” “……有珠!” “……小珠。” “有……有珠。” “无……有珠。” “大珠……” “……小珠。” 小蕊遗憾地摇摇头,钱缪依然没猜中。 “啧……” 第3章 倒也是这钱缪运气背,答了数次再怎么样也该蒙中那么几回,不过还真不是傩戏姑娘动手脚,他是凭本事泥滚泥越搅越臭。 此时不知多少人在看热闹,抢答的人由一开始的齐头奋进到现在的鸦雀无声,数番下来只剩钱缪一人硬着头皮四处碰壁,他也知道花色越来越繁复的面具很难看出端倪,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又无人给他台阶下。 所有人的眼神都直勾勾地盯着钱缪,似乎会冷眼旁观到他丢尽脸面,一向心宽脸皮厚的钱缪也知道这下糗大发了…… 场面一度安静,且尴尬难堪。 但忽然间,贴在桌面上清脆悦耳的铜板声适时响起,跟着就是清河慢条斯理的声音:“有珠。” 钱缪心里一时激动差点没跳起来上香叩谢,只是支支吾吾道:“咳,算、算你快……” 当然,他此时放下来的手臂是再也不想在这场猜谜中举起来了。 但清河还没猜完,他顺势取回阿镜手里的扇子,起身展开,走了几步继而说:“大珠。” “恭喜公子,猜中。” 钱缪忍了好久的自尊心始终不服气,索性嘀咕一句:“怎么到他就是有珠了,哎别看我,我是帮你们踩雷,万一人家是串通好的呢。” 有些愿赌不服输的人肚里寻思好像有些道理,竟不由自主地交头接耳起来。 小蕊立时上前快刀斩乱麻:“各位爷误会了,我们与这位白衣公子只是萍水相逢,无名之交更无利之说。” 清河心里正喜多亏这姑娘见机行事,谁知钱缪更来劲:“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觉得你们交易甚多呢。” 不行啊,阿镜怎么能允许有人栽赃污蔑少爷,顿时跳出来以唇相讥:“你才有交易,你全家都有交易,你上下前后都有交易,我家少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此刻清河顾不上掐死帮钱大傻解围的自己,而是想勒死阿镜。 钱缪:“混小子有种你过来!” 阿镜:“你才过来!略略略~” 钱缪:“把他给老子抓过来!” 阿镜:“救命啊,有人输钱急眼啦!” ……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只听见倒椅乱桌的一阵乒乒乓乓,客栈老板急得是焦头烂额,阿镜在这是个熟人,而那钱缪一看就不是个好招的主,帮亲不行帮理根本没有,再这样下去客人迟早跑光,客栈老板可谓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就在这时,傩戏姑娘小蕊领过来一个身着将军样傩戏彩服踩高跷的男人,由小蕊介绍说这就是他们闹天涯马戏团的大班主。 傩戏彩服本就花样多,但这位大班主头上戴着的傩戏面具比小蕊方才变幻过的所有面具都魅怪炫目,因为那一面大面具竟嵌着七面小面具,花色不同纹路各异,头顶亦有几面阴笑瘆人的骷髅头之面,头角鬓边皆有铃铛作响。 一听到奇异的铃铛声响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大班主手持越过自身的长枪往那一站,长枪怵地如落石般掷地有声的威严立竿见影,闲人退避。 不得不说,寻常人心里都打起了小鼓,这长枪若不是道具,方才铿锵一声响就能让胆小的尿□□。 说来这把枪也应该算驱邪的祭典品,红色枪头但并未开刃,枪身漆黑刻满花纹,亦有大小各色的装饰品,可有眼尖的再细看,那枪身上的纹路竟也是数个骷髅头! 小蕊早已取下面具,笑盈盈开口道:“我们班主说,竟然有人质疑本班和这位……” 清河道:“你就当我姓白便罢。” 他心里便想:这种非富即贵的地方要是突然有个姓清的,那还不得猜到父亲头上去。 小蕊微笑颔首,道:“那就请这位白公子与我们班主用猜面具来一决胜负,与我之前一样的大小无珠之分。” 只听见有人便喊:“一决胜负,那快开始吧!” “对对,我们还没看够呢!” 小蕊又道:“只不过我们班主只会用他的一面面具,但这一面面具上面有七个小面具,分别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面,原本只要猜这七面我们就会告诉此人几面有珠,几面无珠,但为了避嫌……” 小蕊转向清河微微低眉而言:“还是请白公子一一猜吧。” 清河苦笑着点头,也只能应允,明面上他仍是个以礼待人的温雅公子,可他心里早已经将那钱缪的祖宗八代骂了十七八遍…… 别人的小麻烦是解决了,他自己倒是揽下了大麻烦,血的教训。 傩戏姑娘继续道:“但是七面具和普通面具不太一样,这其中的机巧之术不是仅有几个嵌珠的凹槽,因为这七个面具可以打乱方位来移动。” 说着小蕊就开始移动大班主面具上的机关,喜怒两面被分别挪动,对调位置。 七面具上的机关被移动时,偶尔也能瞥见大班主面目的一角,只是看不全。 相互移动其他几面亦是如此,从未见过如此机木术的人都瞠目结舌,觉得甚是新奇,但钱缪来这岭崖城之前也是见过天下奇能异术之人,倒也见怪不怪,只是他由此横生一计道:“不如这样吧,既然大家都没见过这种稀奇玩意,不如就随机让人上去移动七面,然后由这人决定猜哪面如何?” 说完钱缪不禁暗夸自己的奇妙计策,这下定能报让自己出糗的一箭之仇! 剩下的观众已经心里抓痒般的跃跃欲试,不管钱缪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他们只要能玩玩这机关就无关紧要。 “对啊对啊,有道理!” “我可以代劳!” 小蕊有些许为难,毕竟这七面具制作工艺繁复,若是碰缺碰少了该如何交代才好,正待她踌躇不定为难时,大班主脸一侧便点头同意。 这时阿镜也悄悄靠到清河身旁,替自家少爷胸有成竹地说道:“少爷,你是不是已经全部看出其中的名堂了啊,我反正是看不明白。” 清河却是十分镇定且悠闲地端起一杯茶喝,尔后展开扇子俯到阿镜的耳根旁,事不关己地道:“不知道,听天由命。” “啊……啊?那刚刚少爷你!” 全是蒙的?? “嘘。” 清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似乎仍是镇定自若。 压轴好戏开锣了。 阿镜不停地在心中嘀咕:完了完了完了…… 首先自告奋勇的客栈小二推动了\"惧\"之面,对调\"哀\"之面,当面具缓缓被移动时其中的铃铛声也叮铃作响,时缓时急时轻时重,仿佛那里面正有一两颗珠子频频滚动。 可小二估计是玩起来新鲜完全忘了猜谜之事,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便直道:“猜、猜\"喜\"之面吧……?” 在小二差点没被某些眼神洞穿成筛子,含笑带歉毕恭毕敬地退下时,清河摇着扇子已道:“我猜无珠。” 他的声音轻柔不带一丝疑惑,甚至处之泰然的神色令钱缪在内的众人对这个答案都半信半疑,遂纷纷望向大班主脸上的面具。 小蕊按开\"喜\"之面的机关,小面具得以开始从本体上分离,在她拿到\"喜\"的一刻竟不由自主地惊道:“无珠。” 她也是观众,全部答案只有在场的大班主一个人知晓,而\"七众妙具\"确实出自机木术极为厉害的巧匠之手,虽然原本并不是用来作傩戏面具用的奇巧之物,但若是被一个普通人轻易识破的话,估计此刻最不好受的是大班主自己。 小蕊不免插了句嘴笑言:“公子,好眼力。” 钱缪依然没有服气的意思,直说这回他要亲自动手移面好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云云,清河拖长音调:“大兄台请便——” 这位实在难以服输的钱公子依次对调了\"爱\"\"欲\"双面,只是在他刚落手完毕还未决定应猜之面时,清河早已踱步转身借用合起来的扇子指道:“我仍猜,无珠。” 其斩钉截铁的语气都不禁叫人拍手称快,看到这里大多人心中都已明了,这种白衣温雅的公子可能确实不是蒙的,面具大有玄机。 但唯独钱缪反应过来,心里一喜地直拍大腿道:“好呀!露馅了吧,我就说你们肯定串通好了,我都还没让你猜那边你竟然先说出口了,这不是串通好的是什么?” 清河听罢便揽臂稍作思忖,甚感懊恼,尔后用扇子轻拍额头再次道:“不好意思,是我没说明白,我说的是,\"爱\"无珠,\"欲\"无珠,\"喜\"无珠,\"怒\"无珠,\"哀\"无珠,\"惧\"无珠,\"恶\"亦无珠。” “什么……” “什么?” 众人纷纷表示难以置信,有些人因好奇心驱使竟离桌而起,向着七种面具皆投首驻足而立,可惜他们再望眼欲穿也看不懂这面具其中的构造与奇特之术。 小蕊心里更是一惊,她移目往大班主的方向一瞥,竟看见大班主握住长枪身的拳头已有青筋跳起,她猜八九不离十那位白公子是全说中了。 她本也好奇为何大班主不让自己说出几面有珠,难道是大班主胜负心一起特意为难人不成,看来并不是如此,七面可能皆无珠。 第4章 小蕊顺应众意一一按开七面机关,而每一面的答案竟都如清河所说,空空如也。 虽然解了大家的疑惑,只是这岂不是更加深了两方串通好的嫌疑,既然都是空那么如何猜都不会错,闹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场乌龙? 到底还是钱缪的小心思赢了,他正欲讥笑出声撺掇大伙一起轰人,谁知竟是大班主首先动手,长枪冲破沉闷的空气剎那间便已挥舞到了清河面前,他那疾如旋踵动辄虎虎生风的舞枪动作,叫人完全无法相信大班主只有区区十年的功夫。 “……班主!” 在场所有人与其说是呆愣在了原地,不如说是被余威所震慑,因腿脚发软而动弹不得,钱缪虽然看着身形彪悍但他可是第一个就瘫坐在地上,吓得两眼发直。 更有倒霉蛋恰好站在清河的前面,侧脸离枪仅有寸余之隔,当人反应过来时全然往后倒去,跌在椅上。 好险! 此刻只怕惹祸上身之人都不由自主地躲了几丈远,非是客栈空间受限还不可轻举妄动,他们都巴不得逃到百八十丈之外。 清河轻微侧头环顾一周,又看了看眉眼下近在咫尺的红色枪头,道:“阁下何意?” 从进门后不露辞色的大班主终于低沉冷言道:“本大爷,用这些赌你的铜板。” 大班主口中所说的东西自然就是红黑两个盒子里的所有精巧之物,家当换一个铜板,小蕊上前正道:“班主,这……” “拿来。” 大班主此刻是一意孤行,连说话的语气都有火药味犯着冲,小蕊见势难以阻止只好掏出几颗珠子递了过去。 大班主将手里的珠子展示于众人,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摊开在清河面前,道:“这里有四颗珠子,大小珠各两颗,现在我就将其放到面具里移位,你,必须全猜出来。” 清河没想到出声的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偏偏这类人最不听劝告好像天下唯我独尊,动不动就要与人分出孰高孰低,弄不好输不起便隔三差五找麻烦,他最不想应付也最应付不来,清河这下才扯了扯笑脸心道:完了…… 四颗珠子哐当哐当地被依次从面具边端的大小机关口放进去,它们滚进机木的声音就像敲打木鱼的音色,伴随着铃铛铛铛响,大班主按下机关时,忽然间七个面具同时自发移位,榫卯啮合数连扣,五花十色的面具块竟在数双眼睛面前逐渐开始变成一整面。 在旁人叹为观止的时刻,清河可顾不上多加观赏,榫卯结构据说是由木匠鼻祖鲁班所应用,而且其中的设计类型十分复杂,这种机巧术若是允许,那一面面具就算放下百八十颗珠子也不在话下。 清河也是往日里闲来无事看了些野书有些粗浅认识,完全上不了台面,但他要是乱猜一通没准直接让人炸雷,那种气急败坏的年轻人怕是会让整个客栈人仰马翻。 哎呀,真是麻烦…… 第2章 走为上策 榫卯机关停下,那七面具被拼合成一整面惟妙惟肖的绘彩人脸,尤其夺目的便是眉、眼、鼻、嘴、耳的五官,炫目的彩色基本聚于此。 因此被吸引住的观众差点想鼓掌叫好。 大班主动了动清河面前的枪头道:“猜吧。” 清河动了动喉结眼神又不禁瞟向枪头,别说这是支没有开刃的枪,就算是支木棍指在任何人面前心里都犯抵触,他道:“阁下……可愿赌服输?” “……自然。” 清河心中总算释然,好歹是有了谈资与筹码,他以为大班主还不算是血气上涌昏了头,就用扇子想扶开枪身道:“那不如先把它…” 对方果然毫无耐心,那把枪竟杵得更近:“你到底猜不猜?” 这下真是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上,清河从未见过如此不可理喻之人,心中不免窝火甚至情不自禁地有些身抖手颤,他用力摇了摇扇子便说:“好,我猜无珠。”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伊始明明亲眼目睹有四颗珠子落入面具里,榫卯百转都不知滚到哪块木头里,众人都看得出大班主较真急躁的脾气,白衣公子若是乱说一通岂不是自寻死路。 话音刚落那把枪果真直指清河的喉间,呼吸回转时大班主已毫不客气地臂上使力,促使枪头挑起了清河的下颌骨,以他数年之功力,没准未开刃的的铁枪头也能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命。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小蕊与阿镜纷纷上前唤主,劝人护主对峙一触即发。 大班主此时眼中却只有这个不知好歹的白衣男人,他冷声再问:“当真?” 清河被迫仰着头,气势上却丝毫不见落入下风:“当真,阁下不妨让大家瞧瞧,这令人无法置信的……机巧之术。” 事已成定局,只听见面具后的大班主低哼一声,随即利落快速地移开了紧贴着清河下颌骨的枪头,他再按开机关,没想到的是脸上的面具毫无动静,张开的竟是面具头顶上四个骷髅头的嘴,那口中也安稳地嵌着四颗有大有小的珠子,而面具内竟无一珠。 简直奇巧无比。 那大班主公开面具答案之后,竟不出一声地收回枪拂袖离了去。 …… 剎那间掌声四起,出谜人与猜谜人到底是否串通一气已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节目够精彩刺激,一两个铜板都不够,竟有人纷纷解囊丢入钱箱,尔后立马找人一吐为快。 先后又有几人上前与清河攀谈几句,客栈又是人来人往,如此你来我往之后大班主与马戏团众人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装满精巧之物的一红一黑的两个盒子。 客栈天字一号房里,阿镜细数着两个盒子里的珍奇之物,一边赏玩一边夸赞:“哇少爷,好多我都没见过的小东西,你快看看。” 清河不啻无动于衷,甚至面色如土:“……你赶紧差人把这些送回去,我们得连夜动身启程。” 原本他都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那个心急火燎的大班主完全不给机会,扔下东西二话不说便跑,等到对方脑子醒过神来,不得满大街到处找他麻烦不可。 况且,这个所谓的闹天涯马戏团若真是马戏团倒也罢了,若不是,只怕麻烦更大…… 岭崖城地处偏远最不缺山水,正因如此也适宜休养,所以更不少富与贵。 阿镜听罢立刻跳上桌用半个人抱住了两个盒子,从头到脚表示他的抗议:“为什么啊少爷,这可是你赢来的,愿赌服输!” 清河眉眼微颤,随即又轻言慢语道:“好啊那你留着吧,到时多谢你舍命相救。” “啊、啊……什么意思啊少爷?我送,我送还不行吗?” …… —— 丑时三刻左右,岭崖城的各个大街小巷中的生意大多已闭门,夜雨淅沥而雾色朦胧,此时高楼无月行风猎猎,城中四隅鲜有人在,如此大好的月黑风高之夜,正是飞檐走壁的黑衣人出没的好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雾色茫茫的半空中果然飞过四五道排作雁阵的黑影,而且领头的黑衣人轻功极快,飞檐犹如马驹过隙般轻巧利落,瓦沿水落之间此人已达百尺隔,雨声竟还胜过落步行瓦之声,辗转之间几道黑影已先后落在了清河所在的留风客栈。 “少主。”小蕊撑伞上前道。 小蕊口中的少主正是白日里扮作马戏团大班主的男人,正如清河所料,这个男人哪是什么餐风露宿的杂耍班主,他可是曾闻名于世的天下第一镖局齐云镖局少主——叶晓。 叶晓确实还血气方刚,否则也不会在这雨天的大半夜里登萍度水过来找人,找的没准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的普通人…… 他举手一挥,便有人上前揭瓦吹蒙汗药,等到一时半刻过去蒙汗药生效,叶晓便从已揭开一人宽的屋顶纵身跳了下去。 叶晓本是想搞明白清河是如何看出“七众妙具”其中的机关术,好让他自己了了一大心结,毕竟此物从前除了自己的父亲及师父清楚其奇巧外,世上可没多少人见过,更别说精通。 他可绝不是不愿赌服输而死皮赖脸地上门找麻烦。 只是可惜,他白天那不休不止的势头已经把人逼到连夜启程赶路,兴许现在清河沿着私道早已驾出了数里,追不上了。 叶晓脸色铁青,因为房间里空无一人,还只留下了桌上的一封书,此书道:非是我等不待见阁下,而是阁下飞檐相会实在折煞于我也,闹天涯之物我已托在客栈老板,望自取,勿见。 他一个个字读来心胸间犹如水沸油煎,要不是灯光不明朗,足以叫人看清楚叶晓被气得是如何的睚眦迸裂,此时此刻再稍有令他丝毫不顺心的不长眼之徒,难免要被拍成齑粉。 小蕊担忧有事便也飞身下来,“少主,怎么了?” 她瞥了一眼那桌上的书信心里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次竟扑了个空。 只见叶晓将此书文撕成粉碎,接着冷峻且阴沉道:“走人。” 第5章 —— 在那苍茫云海碧水东流的百里之外,山色空蒙,夜雨声声青山隐隐,一辆双马之乘入雨而驾,时缓时急而悠然自得。 清河自那日出了岭崖城之后已过了足足两日,好在对方并不打算穷追不舍,否则现在哪有他剪烛却话夜雨时。 马车内,阿镜想起所谓的闹天涯马戏团有可能是杀人如麻的主仍心有余悸,便笑道:“不愧是少爷,要不是少爷提醒阿镜就还被蒙在鼓里呢!” 清河换了身衣裳,从前大多身着浅色现在稀罕地换上了深色,发型也与前几日大不一样,要不是脸还是那张脸,阿镜都怀疑上错了马车。 “你还要不要那两盒精巧玩物了?” 阿镜跟着讪讪而笑:“嘿嘿,不要了不要了……” 清河这会接过阿镜递来的温茶,浅尝一口却直蹙眉:“……快凉了。” “啊……那怎么办……” 外头正下着雨,也总不能就地在密闭易燃的马车内起炉生火,阿镜遂起身轻微撩开一边车帘观望,忽地他便欣喜地嚷起来:“少爷少爷,前方恰好有个避雨亭,我们就去那歇歇脚吧?” “嗯,好。” 辗转片刻,车夫便在避雨亭旁吁马剎车,阿镜后脚就轻车熟路地下车撑伞放凳,扶人下马车。 车夫停完车便来道:“公、公子,小人去解个手马上就回来,私道本来就不安全,况且这段路经常有山匪出没,我们还是小心些快点走。” “嗯。” 亭子虽不大但却恰所处群山之间,千里暮山重迭翠,一溪涧水浅清幽,如此好山好水,只叹幸在此山中。 进了亭子阿镜立马开始起炉烧热水,好在风不大火折子一点就引火成功了。 “少爷您稍等一下,热水很快就好了。” 清河开了开扇子只是颔首,虽是连日阴雨,但毕竟今时仍是夏天,估计还需喝热茶的怕是只有他了,想到此处清河不禁自嘲,幸亏上天令他生在锦衣玉食的富华之家,若是上雨旁风的贫穷人家,估计现在自己的坟头草都有几尺高了。 朱门只知酒肉铜臭,又岂知桑户蓬枢、挂席为门何在。 情不自禁之下,他望着眼前的翠水青山竟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这时,阿镜已捧着一杯刚烧好的水喜笑盈盈地递了过来:“少爷你先喝着,茶还要一会呢。” 四周新雨催青,水中雨打浮萍,马食草野叶走墨空,可清河接杯的动作迟顿住且道:“阿镜,你觉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点?” “没有哇,雨声挺大的呀。” …… 对牛弹琴,清河只能无奈地瞟了阿镜一眼,只是当他举臂对酌山水时,脖颈后忽地传来一丝微凉,眼中余视亦是瞥见寒刃一道微光。 俩人已被重重包围,解手未归的车夫也已被绑成了□□花。 没想到穿成这样都能被认出来,清河只好束手无策道:“阁下可真是……” 阿镜也是欲哭无泪地喊道:“少爷……” 此刻不知从林间的何处现身若干手持刀剑的人,他们基本是一群不修边幅的大男人,而且并未有所蒙面。 这些人中的老大叫刘三,皮糙肉厚长得高壮,平日里一般说话都吹胡子瞪眼,并且自以为十分英俊帅气,随便笑一个都能迷倒村十里的姑娘,不过现在却是鼻青脸肿地从弟兄中走了出来,他捂着脸道:“奶奶的,是这个人不?” 阿镜差点没笑出来,可是刀到脖子口几乎又要哭出来。“饶、饶命!好汉饶命,我们只是恰巧路过。” 刘三毫无心情发扬菩萨心肠,直用刀指着阿镜:“烦死了,让他娘的闭嘴!” 头一回被人刀逼喉口,阿镜直接噤若寒蝉。 说完刘三便拿出一张粗概的画像,正要去和清河贴脸对比一番,好在一位充当“军师的下属胡麻子及时拦住,并荐言道:“老大,这回可不能再认错了,上次您随便绑一个白衣回去,少主没把您胳膊腿卸了都算不错了!这回……还是个黑衣呢。” 刘三回想了下一日前,绑着人讨赏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自己,完事后亲娘都不认识的自己,这才有些后怕不禁打了个寒颤。 清河听了一会心中已有数,便笑着试探开口道:“是啊大哥,我等远从京城而来游江南,何况大哥口中还是个寻常白衣,我这衣黑脸黑的,应该也不可能是什么达官贵人,比如武官将军之后、皇亲国戚什么的……您说呢?” “皇、皇咳………” 刘三越听越瘆心里直发怵,他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那正吃得欢实的双马,竟觉得它们突然尤其高贵不可攀,要知道自己打从娘胎出来起过了不知多少汗滴禾下土的日子,尽是两条腿跑,唯一一次体会了下什么叫四条腿,那还是被熊瞎子追,搁阎王爷门前多借了两条腿,才活到现在的。 刘三数了数两匹马,一、二、三、四……爷爷嘞,九条腿! 于是他拉开画像,将人像的正面与清河的黑衣背面放在水平线上开始“认真”比对,眼神也没聚焦,随即道:“不像,根本不是嘛,赶紧放人让他们走!赶紧找下一个!” 胡麻子:“老大英明。” 可是刘三突然喊道:“等一下!” 清河心里便是一紧。 谁知刘三竟是舒眉带笑地上前来赔礼道歉,他拱手直说:“公子多有冒犯,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上有老下有小……” 清河装模作样地表了下态,便攀上马车直接长驱数里而去…… —— 江湖曾传有“海河恩义,天下齐云”之言,那所说的便是曾闻名于世的天下第一镖局齐云镖局,齐云镖从走镖之日起镖镖必达未丢一镖,此镖局中人又多结善缘,在江湖之中威望极高,许多人慕名前去,甚至曾有人说天下英雄齐云十之八九。 只是如今的一号镖局早已宫移羽换…… 黎明时分停了雨,清河的马车停在了半路上的一家风来客栈附近,一路上马不停蹄四处颠簸,几乎把人给跌散架。 江边杨柳扶风,那河堤岸口边都是清河刚吐出来的昨今早午饭。 “阿镜……早知道还不如好好待在岭崖城算了……” “少爷您没事吧……” 俩人先后正要迈入客栈门,可突然有个体格高大、面露凶色的背剑卷袖的男人,从后毫不客气地推挤开旁人首先跨过了门坎,他还转身“好心”地提醒被推挤开的人说:“多吃点饭,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所以俺就最讨厌你们这种舞文弄墨的文人。” 这个还叼着木签的男人名叫武不金,乃是远近闻臭名的赖皮脸,因为经常靠拿悬赏过日子所以逮谁都像是通缉犯。 说着武不金就拿出一迭通缉令挡在客栈门口比对人脸,本来欲来此下脚休憩的食客被搅和得完全没了心情,只能纷纷侧目,好些人连门都没进拉着同伴就跑,小二莲香叫都叫不住。 清河若不是方才吐得昏天黑地,气若游丝的一条命需要回回魂这会也早向后走出了百十米。 他挑了个最靠近角落、且刚有食客被吓走所以恰好腾出的空位,随即倒在桌上“一命呜呼”了。 武不金所坐之处方圆三米内无人敢落,客栈本就不宽敞,就这么被他一占顷刻间消去了一半客流量,像这种城外客栈缺的就是客流量,一天的客人手指头都能数清的日子可不是没有。 可老板难就难在无法轰人,武不金虽说是一坐无人来,可就是十天半个月才会来这一次,逢此罹难实在令人扼腕叹息,老板含泪忍下。 话说武不金一放下剑坐下来就开始吆喝小二上酒水,其他啥都不点就开始细数通缉令。 “偷东西的五两,犯事的十两,越狱的五十两,找人的……啧怎么是找姘头的!哦杀人未遂的……竟然有五百两!他杀的天王老子不成……还有这张,齐云镖局少主叶晓,因齐云镖局偷运济灾银犯连带罪……啧啧啧,可惜了啊,没想到当年的齐云镖竟会落到如此下场,所以俺才最讨厌舞文弄墨的文人……最好别犯老子手里。小二!” 此时此刻刚给清河上完热茶小菜的莲香浑身一激灵,于是二话不说地抬脚赶过去,她勉强挤出个笑脸相迎道:“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老子的饭菜呢?” “啊……啊?您不是不需要吗?” “啊什么啊,看别人吃老子饿了不行啊?” 武不金那张开的血盆大口真就可以马上把莲香给活吞下肚,嚼到骨头都不剩。 莲香哪敢再说个不字,直应允下来:“是是是……那客官需要点什么?” 为了做好一个尽职尽责的店小二,客人乐嗟苦咄她得时刻开眉展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差头戴纶巾题字一副:任劳任怨。 话到此处空气突然沉默,武不金瞥了一眼清河桌上的好饭好菜,随即吞了吞口水道:“馒头!对,就馒头了。” 就这?就这?? 第6章 莲香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还有……吗?客……官。” “没了,记得挑上好的面粉啊,不好吃不付钱的。” “是~” 莲香最后退下时的那声可说是阴恻恻,武不金刚刚已经在莲香心里被拍成了人肉齑粉,上好的刚出炉的人肉齑粉,不好吃不要钱。 水至清则无鱼,而人至贱则无敌,只要脸皮够厚确实可囊括天下物。 武不金拿着一碗馒头环视一周,众人纷纷俯身向桌前对自己的饭菜行包围之姿态,否则稍不注意就会被携了去,唯独只有一人仍旧泰然处之,浑然不知。 清河因腹反胃便一直举着筷子难以下手,武不金却突然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将馒头碗一置就谄媚道:“兄台,方便借个空位不?你看那边人挤人了。” 阿镜:“你这人……” 清河及时制止住,又随意瞥了一眼早就空了大半的客栈,他索性便将筷子驾回了瓷碗上,动手相邀道:“兄台若不嫌弃,不如就与我们一同就餐可否?阿镜你也坐吧。” 武不金就等这句话了,首先不是抽筷子而是抄起菜盘子就往馒头碗里倒,一边重复着“可、可、可”,一边忙不迭地将菜碗搜刮个干净,此时油越楚河汉界,乱菜炸桌横飞,整个一尸骨难存的“战场”。 阿镜简直无从可躲,从长凳上的右挪到左后干脆道:“少爷我还是退远点吧……” 其他人也纷纷乜斜,此时的武不金确实极其地不受常人所待见。 清河本来开着折扇半掩不掩,后竟完全招架不住干脆坦然而面,送佛送到西。 “壮士好——” 突然,一片菜叶飞过来牢实地贴在了清河脸上,他抖了抖身,本人的思绪已经跳入黄河长江,最后在水里清洗了好一番才继而开口:“胃口……小二!” 随叫随到的莲香立刻上前问道:“公子,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按原样各来一份,让这位壮士吃开心,再加一大笼馒头,吃不完带走。” 武不金立时瞪足了眼直点头,用拿着筷子的手腾出一个大拇指直竖,估计他想也没想到有人如此客气。 “好嘞!” 生意这可不就来了!无精打采的莲香连说话声都提了不知多少音调。 一些食客听言径直引颈相望,都想瞧瞧能对死皮赖脸的武不金这般宽厚以待是何人物,不是非富即贵也是高风亮节。 只是客栈中偶有另言道:“公子,您自然是令人钦佩,只是您不怕到时这癞皮跟着你不走了吗?” 阿镜一怔,拔腿拉着少爷就跑的心都有了。 这本只是句戏言,但是极为可能发生的戏言,清河抽了抽嘴角,武不金吃得满嘴又满心欢喜地望望他,他还真怕…… 武不金一边吃开心了,一边还拉上清河谈起天说起地来:“哎呀,老子之前还老是讨厌你们这种文邹邹的读书人,面前说的待客之道比谁都好听实际就叫官打人了,没想到还是有你这种好人的嘛,谢谢了啊,放心俺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武不金的整张脸说得龙飞凤舞,尽管嘴吐粒金其攀谈的心也高堂可鉴,抵不过如此盛情难却清河便只有强颜欢笑地答道:“哈哈……客气,客气。” 天光大亮,来此客栈下脚的人接二连三,老板与店小二总算是顾及不上霸位占座的武不金,而酒饱饭足的武不金非要对清河千言万谢,甚至一路跟出了风来客栈。 武不金一路跟在后,清河停,他就停,清河走,他就走,确实像如何也甩不掉的架势。 阿镜跟着就同少爷低声道:“少爷,这人该不会真的赖着咱不走了吧?” 清河怎么想都是件麻烦事,早知道会长条尾巴之前他就不会搞什么送佛送到西,这下倒好了,佛没送到西,没准要把一个蹭饭的麻烦送到自家门口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不知壮士往哪去?若是不同路……” 武不金张着大嗓门当即答:“同路!这附近尽是些偷偷摸摸的小贼,俺见你们也没个帮手,等送你们过这一程再走也不迟嘛。” 这下清河的心属实凉了半截,“哈哈,是这样……” 阿镜:“咋办哪少爷?” 清河:“……只能另想法子了,再不行到了况留城就趁人多眼杂躲开他。” 话说此地距况留城仍有三十里地,客栈设于此正是过客因舟车劳顿而下脚休憩的上佳之处,既然是休憩下脚的地方就会停有牛马之乘,也会有行李包袱细软贵物,自然更会有手脚不干净的毛贼。 清河的心思还在如何甩开武不金上,此时迎面走来一个低眉抱袖的灰衣男子,此人行色匆匆神情闪烁,阿镜随便瞧了他一眼此人便马上赶急了脚步,好像脚下有火。 武不金亦是多瞧了几眼便没再注意,毕竟事在眼前哪有那么多闲心过问他人抽羊癫疯还是咋的。 只待阿镜检查马身上的包袱发现少了一袋,见灰衣男子因心虚完全跑起来才指着大喊:“小偷!!抓贼啊!!少爷那是咱的盘缠!” 清河一下子弹跳起来:“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阿镜立时跑得像个兔子,武不金更是身手矫健,竟然在阿镜喊抓贼的那一瞬间就如弦上之箭飞奔了出去,他虽然轻功不在行但是下盘尤其稳,在刚下完雨湿漉漉的泥路上也能跑得虎虎生风,那先偷跑的灰衣男子已被吓得连滚数跤。 至于清河,他是常年休养不仅与锻炼八竿子打不着,体质还要远差于常人,百米之内尚能茍且偷生,百米之外动辄奇行,再之外……倒下了。 此时此刻,他又开始斥责不走官道的自己…… 小偷被捉到了,而且恰好就是武不金手里的那一迭通缉令之一,是个惯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武不金绑着自己得来的“五两”比谁都开心,尔后将装满盘缠的一包东西递给瘫在地上的清河道:“你的东西!” 清河看了一眼递过来的包袱,又看了眼武不金,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笑,看来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一回清河才安心下来与武不金攀谈上一番。 江边送浪林间微风,迟来的马车夫正与阿镜重新整备行李上马车,毕竟看天色没准又会下起雨来,还是早些进城住客栈为好。 “不知兄台作何称呼?” 武不金立马抱拳报上名来:“在下武不金,巴蜀里城人士——” 然后他又挠挠头道:“本来呢,俺是过来投奔亲人的,他们是个小镖局正缺人手,可是这年头押镖不景气,等我过来人家早关门了,可就这么算了又没钱寄回去,所以就只好……嘿嘿嘿。” 所以便只好抓人犯饱上顿饿下顿,缩衣减食,甚至去别人碗里抢饭吃。 清河回想了下武不金在客栈里狼吞虎咽的模样,怕是不知饿了多少顿,虽然是件麻烦事也总不能见死不救。 “阿镜,纸笔。” “是少爷。” 一时半刻过去,清河写就一封荐书,且将随身扇佩并交于武不金,清家乃江南第一富商各地商会不知几多,收纳个寻常佣工自然也不在话下,他虽然是个好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少爷,认识自己的人寥寥无几,但与人一份小差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我急着赶路带上你不方便……” 武不金听罢真是感激涕零到差点跪下来,要不是清河全力阻拦,男儿膝下有黄金早被这家伙抛到里城老家了。 “恩人不必挂心俺武不金哪里都能去!” 武不金那确实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妥妥帖帖地收完信物,后才再次拜谢准备离去。 马车已备好,阿镜放好凳子正扶人上车时,武不金忽而叫住清河问道:“俺说恩人,俺寻思你们也见多识广,就姑且一问,恩人和这个人熟不熟哪?” 逮人便问通缉令这是武不金的一直来的习惯,不过这回是他笑嘻嘻地指着画上画着的“叶晓”问道,不过画上所画的早已是八年前的一个少年而已。 只见清河侧了侧头,浅笑开口道:“不曾。” 武不金又是一阵憨笑,只能忙不迭地点头:“嘿嘿嘿俺想也是,俺也找了他们好久了,可惜见不到嘛,俺先走了啊,走了。” 清河这才上了马车安稳坐正,尔后马鞭一扬马车随即一骑绝尘…… —— 但是,清河当然认识叶晓,只不过相识那时并没有齐云镖局的少主这个名头罢了。 第3章 插翅难飞 清叶两家曾有过不浅的交情,早年行商不景气且匪祸猖獗,所以再没有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恰当的戏码,使得清叶两家相交识更妥贴,原本应是个大恩不言谢的寻常戏码,可叶夫人那时刚怀有身孕有些胎气不稳,更巧的是清夫人还略通医术。 还有更巧的是,清河的父亲清铭当时险些被劫的地点竟是家城黎水城门口,半夜三更哪来的大夫,所以只好将叶夫人请到了清府,休养…… 第7章 当然,这些都是清河自母亲口中听来的,他那会才有岁余哪有什么记忆。 不过他至今都觉得,父亲能以在家城门口差点被劫的运气,一路行商到如今的商行会长,这不仅需要得天独厚的天赋还得玉帝老儿垂怜…… …… 算了,一要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他就容易脑子不清楚,十年来清河根本未曾再见过那个少年叶晓,如今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额……我的头……” 清河的脑袋倏忽然一阵刺痛,随即愈演愈烈,手里开了一半的扇子也径直坠落下去,倒不是他非要在意,一个十年未有消息的儿时伴友交情自然已淡如水,可通常越想不去在意某件事就会越在意,但清河的症结所在就是多虑,深思。 “……少爷!” “少爷……” “少……” 阿镜的声音渐行渐远,清河已经昏了过去。 …… —— 等到人醒来时车马已达况留城一天,而清河睁眼醒来的地方正是况留城中医术数一数二的医馆——芫华堂。 雨送初晴夏催蝉,风弄街柳嫲牵童,古来农书商侠客,天下五谷酿海湖。 倾城露,朝日阳,恁巷吆喝百声和;鱼龙殿,雁鹊巢,城开八方八面逢。 他呻吟一声翻身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开天窗,且挂满草药的雅致阁楼里,天窗正好敞开着,阁楼外晴空万里还晒着草药。 阿镜上楼的橐橐声响起,后到了楼梯口跟着就欣喜地赶上来道:“少爷您醒了!” 清河揉着还在眩晕中的脑袋问:“……我睡了多久了?” 阿镜听着少爷亲切的声音几乎要直接滚下来两行热泪,一放下刚带上来的冰凉贴,便全然不顾形象地冲人身上哭:“一天啦少爷,呜哇吓死阿镜了我就说了等老爷夫人的马车来接吧……” 清河实在无力轰人,“……你多大了?” 阿镜瞬间收住"廉价"的眼泪水,爬起身后吸了吸鼻尖道:“十五……” 正巧这时又上来个身着墨青褂灰袍的第二人,此人举手投足都颇有章法,衣冠楚楚提裙离阶,眉正眼阔而炯然有神,只是乍看面容仅是不惑年上下却是两鬓发白。 但最令清河印象深刻的便是此人左眼上戴着的黑眼罩,他就是开设芫华堂的大夫——钟南星。 钟南星上了楼便落裙径直道:“公子只是痼疾,并无大碍。” 他稍作停顿继而道:“在下是这的大夫,名叫钟南星。” 钟南星虽是个与百家九流打交道的大夫,谈吐举止却又实在不太像个寻常大夫,就连说话时都带着些许文雅之气。 来而不往非礼也,清河虽是无力但起身还礼的力气当是有的,便也道:“小生清河,前辈也看到了,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病人。” 原本清河报几句来往去处或是表面上的身份是最合适的,但他实在不知阿镜在自己昏迷的过程中说了什么胡涂话,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见清河情不自禁地看着自己的左边眼罩,钟南星又不由得解释道:“旧日伤了眼,只好戴着。” 话到此处阿镜突然激动到用四肢爬过来,为清河更加详细地介绍钟大夫:“少爷少爷,您不知道,昨日我们刚进城时人生地不熟完全不知道哪有大夫,但刚好路过的钟大夫看到您的脸色立刻就知道了病情,所以我们才把您带来这的,后来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钟大夫是城里医术最好的大夫,而且果然是医者仁心钟大夫不仅一日数次来查看少爷的病情,遇到其他病人也……” 阿镜说得满口天花乱坠,长篇大论剎那就成,与其说他能说会道不如说他聒噪无人可敌,清河扶额,全然对钟南星说不出一句抱歉来,钟南星也不是少见多怪之人,于是轻笑着晃了晃脑袋便下楼去了。 清河更是堵住双耳道:“……闭嘴吧你。” 当年清河收留阿镜时是个饥荒之年,阿镜那时仅有五岁似乎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正跟着一个口技师傅学口技,寻常百姓谋求生计只需精通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是绰绰有余,而阿镜在学口技这方面竟是天资聪慧,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新生技痒时也就是那年开始闹饥荒,饿殍满道,鸡犬千里不相闻,恁时钱乃千斤石百两书,不及一米一粟一稻谷。 清河见到阿镜时的模样,已经成了个皮包骨。 如今却……活蹦乱跳过了头。 —— 况留城是离岭崖城最近的地方,因皆地处偏僻其中的发展自然有所欠缺,只是岭崖城有它的山水之间,况留城也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其一是有如翠羽明珠的手作品,那是此地所有的能工巧人独具匠心而打造出的特别饰物,它们或是虫鱼鸟兽,或是花鸟山水人文烟火应有尽有,但是说它们独特却是因为此地已将手作品发展成特别的文化,从城衙门到大街小巷,从年轻人到老弱妇孺可说是人人皆会,如此才叫独特。 其二就是医术。 这当然无法令人人皆会,但况留城曾有一个因医术名满天下的医术会,就叫芫华堂。 芫华堂中的人分为针灸与施药两派,医术精湛者不可胜数,只是如今只剩下钟南星一个小小的“芫华堂”。 …… 晌午时分,钟南星正在柜台上清对本月的账簿与药材柜,药草物品的陈列都十分的井然有序,不过除他以外还有一个正在一楼内打扫的学徒。 此时门口突然有一位妇人跑进来急着道:“钟大夫!钟大夫你快来瞧瞧,我孩子她……” 钟大夫事不宜迟便携带上医箱要出门,临走前又特意嘱咐学徒一句:“阿福,你看着点。” 学徒:“哎。” 尔后钟南星随人而出,跨进烈阳衣锦浮光。 清河就坐在医馆对门的凉茶铺里浅尝淡饮,谢却海棠飞尽絮,花落百千事百千,童孺携伴佳人期会,樵农贱贸商人勾心,富眺高楼乞众向隅,背灼炎天尽有忙,云卷云舒自也闲。 等到钟南星出诊回来,清河正站在医馆门口抬头望着“芫华堂”三个字。 钟南星道:“公子这是?” 清河依然抬着头问道:“不知前辈,此“芫华堂”可是那个“芫华堂”?” 钟南星也抬头望其道:“是,亦不是。” 清河:“前辈您是哪一派?” 钟南星:“中立。” 说着钟南星又仿佛是有所回忆地叹声气道:“说是中立,其实只是天资聪慧的师兄们无法接受我罢了,若不是师父垂爱,恐怕我现在连眼前这个“芫华堂”都开不了。” 清河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钟南星,继而说道:“不知前辈,是否有重新将“芫华堂”发扬光大的念头?” 曾经的芫华堂是何等的荣光加盖,五湖四海来此求学问艺看病问诊的人不知几多,那时比肩迭迹的芫华堂,如今只剩下门可罗雀的空壳子。 钟南星何曾没想过,只是仅凭他一人之力连开个小小的医馆都有些费力,又谈何发扬“芫华堂”。 钟南星没有再答话,只是看着“芫华堂”保持着长久的沉默,是与否又何需点明。忽而他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笑道:“说多了,公子若不急着离开,不如参加完明日的手作节再走如何?这可是会有四方来客的况留城盛事啊。” “是么?竟会如此之巧,如此正好。” —— …… 手作节当夜。 皓月千里浮光跃金,先升孔明后远百灯,其上飞青龙赤凤,绘山河湖泊,颂家国之志,点百家忧思,寄一世婵娟。 夜火追千思,千思锁明灯,明灯下青空,青空传飞书。 “少爷,您为何啥也不写啊?” “写什么?祝我身体健康?还是祝我家产万贯?又或是祝我回去后不会被烦死?” “额……嘿嘿,少爷……” …… 夜宴上的玩物琳琅满目,银花青绒百开不倦,木刻镂空蜿蜒尽藏,妙彩糖人幻变万千,各种花绣栩栩如生。 不啻如此,还能看到捻针过线铁水镀金、双手串珠盲视听缺、诸如此类熟能生巧的高者之技,不免令人眼花缭乱,就算他们吃下的甜团汤的制作过程也是一眼过双,手生重影。 四方来客共聚于此,江南烟雨烈烈北雪,异域风情皆共赴这一席小天地,珠玉争铁木,诗书让袖珍,既有市集掎裳连袂之喧闹,亦有高堂识礼知书之界度,只知人间烟火而不问天上宫阙…… …… 举城欢庆之时万人空巷,唯独除了钟南星钟大夫。 他向来不喜这种热闹的地方,当钟南星清理完本月底最后的账簿才想起来昨日已落款完的信,外面街巷的人寥寥无几,所以出了医馆便能更顺利地送到以往送信的小厮手里,“今夜送出。” 同样并未夜游手作节的小厮低声应和,随即就要飞步离开时又被钟南星叫住,他道:“替钟某转告少主,不日会去亲自望诊。” 第8章 “是。” …… —— 翌日亦是艳阳天,马车停在了医馆门口不远处,而清河也正在芫华堂门前与钟南星拜别。 清河扶手道:“在这叨扰两日实在过意不去,钟大夫,此后若有机会,希望小生也能为“芫华堂”出一份力,医者可是造福天下,再会。” 钟南星先是暗自吃惊,来不及仔细思忖之下就在清河身后出声说道:“公子且慢——” 可须臾间的停顿又令他打消了念头,只好同样拱手作揖好似叮嘱着笑道:“日长路远,一路小心。” 清河颔首,便与阿镜上马车一路远去,车辙声滚滚渐行而渐远,而钟南星盈盈欲笑地目送其远去,温雅恭谦。 直到车马看不见时,钟南星才一脸肃穆地转身进了医馆…… 一路上山清水秀,因昨日手作节过而回程之客鱼贯而出,驾马行车的贵人,衣履素朴的百姓,更有信步而行的游者,他们无不为昨日之观而咂嘴称奇,便各自皆有一番奇语妙谈,这些人原本或是睚眦必较,大度豁达,又或是锦衣玉食,野鹤闲云,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似乎已都全然舍弃了混杂的偏见,只为一吐为快。 阿镜向后探着身子,现在坐回车门前掀开帘子,出城不久他便再次感叹起钟大夫:“哎……少爷,你说钟大夫干嘛一直待这里呢?山远水偏的多不好啊,他医术那么那么高明,要是有人找他治个病岂不是要在半路噎气……” 话到此处,正靠在车窗旁一边远眺江水,一边在玩花扇的清河停下来乜斜了阿镜一眼,阿镜这才急忙轻轻抽几下自己的嘴皮子,还一边训道:“祸从口出,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嘿嘿嘿少爷…刚刚那不算数的。” 清河合上扇子道:“树大招风,要是谁都——” 一语中的,清河恍似是如梦初醒般惊跳起身,在阿镜惊奇莫名的观望下思来想去后又缓缓坐回去,将阿镜叫过来问道:“阿镜,你之前说钟大夫在我昏迷的时候很多次上来看望我是吗?” 阿镜:“是啊,我第一次见一个大夫这么关心病人的。” 清河:“多少次?” 阿镜:“我想想啊……嗯……一天得有十次以上了吧!对对,他还在阿镜守少爷饿得不行的时候也替我守过,真是帮了大忙!” 清河听到这脑子嗡嗡响,即便是车辙轱辘及马蹄得得的噪音都比不上分毫,他扶额轻声嘀咕一句:“也就是说,他要是拿张我的画像对比我的长相你也不知道即便那张画像十有八九是所谓的大班主的人给的?” 他千万提防也没料到"大班主"的人竟是无孔不入,都已经跑出百里外远还是穷追不舍,他更加没想到的是阿镜在“天真无邪”上的造诣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阿镜这才反应过来:“不、不会吧少爷?” “……不会你个头啊,我们估计要半路去人家里“作客”了。” 阿镜迟疑道:“……啊?” “退出去!” “是、是少爷!” …… 待阿镜前脚刚落下门帘,清河就开始仔细回想自己是何时中了对方的套。 昏迷那时?那空白的一天确实何事都会发生。还是手作节那时?节日晚上确实人多眼杂,敌在明他在暗确实也很有可能,亦或者是昏迷前,武不金?客栈? 只不过一切的可能性都在清河开始轻微犯头疼时提前结束,而阿镜更是一脸惊魂未定地回来,并嘀咕道:“少、少爷……” 清河持续揉着脑袋,那细长的指尖似要嵌入太阳穴一般,并伴随着语气微怒道:“……不是让你在外边凉快凉快吗?” 兴许正因清河犯起头疼的毛病,他才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的马车早已停在了山谷中。 车外山岚缥缈行人寥寥,只有依稀还可瞧见几里外的方宅十余亩,依依墟里烟,整辆车被突然出现的好几位蒙面人团团围住,进退两难。 原本坐在前头驾马驱车的“马车夫”也跳下车来,撕下“老翁”的面具后便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向车内人喊道:“公子,麻烦请下车吧,我家当家的有请。” 自当听完阿镜说的有人围车这犹如晴天霹雳的一番话后,清河就是一副就知道有此一出的模样,便先是掀开帘子,匆匆瞟了几眼车外那几位不动如松的身形,他就心下里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对方是好几位轻如燕身敏捷的个中好手,而己方不仅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且互为拖泥带水的累赘。 在这须臾之间的思考中,清河已然放弃了逃跑,于是高声道:“哪个当家的?” “马车夫”便道:“既然公子忘了,在下特意给公子提个醒,岭崖城,闹天涯马戏团的大班主,留云山的大当家,涯三。” 第4章 物是人非 留云山便是况留城数里地外的一座高山,涯三当然是叶晓目前在外人前瞎取的名号,而齐云堂天下第一镖的名号早已在十年前烟消云散,如今的第一镖已是黎州京华堂的京华镖。 据官府通缉所说乃是因齐云堂压的一单私镖是救济灾民的灾银,而这罪魁祸首还和曾为朝廷大臣的吏部尚书曹安民有关,近在庙堂之内远江湖之外,处心积虑结党营私而上下其手吞没赈灾银,当年的灾情严重之甚换子而食,可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公然与皇权威严作对,曹安民的尚书府顷刻间被查封,戴枷下狱,子孙禁锢无法做官,府眷发配或遣散。 整件案子办案极其迅速,不免让人对刑部的雷霆手段拍案叫绝,只是当时曹安民的老友皆好友大理寺卿秦石发现案件仍有疑点,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可当他还未来得及告知曹安民,刑部已对外宣称曹安民已在狱中畏罪服毒自尽。 由此,齐云堂因连坐罪原本也是要入狱听候发落,牢狱之灾非生即死,幸亏得人通风报信齐云堂及其叶家才不至于皆罹难其中,令人唏嘘的是,当时的齐云堂堂主叶父叶涯,因秉持问心无愧之念一朝入牢门,却再无明日阳……而其余的齐云堂凡是有头有脸之人都已上了通缉榜,可说是亡命天涯,这一飞来横祸全然只因几箱无中生有的赈灾银,而他们却连曹安民的面都未曾见过。 …… “……爹……爹!” 凌晨时叶晓从噩梦中惊坐而起,一身冷汗浸得身上的衬衣湿了个透,最近因连日阴雨内伤隐隐作痛,他连个安稳觉都不曾睡过,本是俊俏血性的男儿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光尚可目观,叶晓道:“……外面有人吗?进来替我换件衣裳。” 门外确实站着一个看门的人,那人迟疑了会还是嘎吱一声推开门,随即摸索着点亮了台上蜡烛,烛光盈盈复燃,并在微微摇曳中逐渐辉映整间屋子,而首先点亮起的来人的脸竟然是芳龄二八的小蕊,苏小蕊。 叶晓正了正神色,还敛眉道:“怎么是你……出去。” 苏小蕊生得自是伶俐可人,换下傩戏衣容,便可见那杏脸桃腮雾鬓云鬟,楚腰亭亭而立,因自小习武也更是多了一份寻常少女少有的坚毅与沉着,只是这般我见犹怜的妙人怕也只有叶晓不知怜香惜玉。 苏小蕊试探着靠近,并微微欠礼道:“少主,汗衣若不及时更换会容易着凉,而且这对您的病情也……要是您嫌小蕊手笨的话,现在外面也没有其他人了……” 烛火飘忽忽地跳了几下,屋内沉默一晌后才听到叶晓不喜不怒的声音:“……那你给我换吧。” “嗳。” 苏小蕊颇微激动的声音里更多掺杂着的是喜不自禁,是欢喜,在迈入叶晓房间里之前的那一步,她下的决心竟似千钧重负。 叶晓袒露的上半身挂着大小不知几多伤痕,有些是因常年习武,有些是因与人的江湖之斗,而有几道,便是靠近心口的一场生死之局……这就是他的内伤迟迟未好全的主因。 苏小蕊不紧不慢地替他更换上干净的衬衣,从左膀到右臂,严谨而小心翼翼,但她双手的肌肤却又不免受叶晓的体肤上的股股热息所蛊惑,远一寸又想近一分。 “那家伙找到了吗?” 叶晓突然出声道。 正是此时更衣也已完毕,苏小蕊回过神来,抱着脏衣裳急忙往门边退了好几步,并低首道:“是,二堂主已有来信,顺利的话明日就会将人带回来,还有……不久二堂主就会过来探诊。” “嗯,你回去休息吧,不必吹灯。” 说完叶晓已翻身上床重新躺下,苏小蕊应和一声就带上门退了出去,她唇瓣翕动地深呼吸几下便落荒而逃…… —— 如今,曾在齐云堂里有头有脸之人大多是通缉榜上有名,为了掩人耳目自然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况留城较岭崖城相比虽不是那般连交通也偏僻的地方,但在见识过繁华之地的普通人认知中依然是天高皇帝远的遐方绝域,隐姓埋名,当属上佳之选。 第9章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况留城附近地势有险且有奇,数里外的周山与湖江交融处有座最高的山头留云山,背接远江三岸相隔数丈,即便是江湖中能有轻功水上漂的武林高手,非船筏也不可过,而且下船后还得步行攀高百米台阶才可入山,周山层峦迭嶂寻常人尚且难寻,又如何会去攀这与三岸不接壤的怪山。 清河俩人被绑入山,只是他刚攀上第五十步便毅然倒下,口中有气无力地胡乱叫道:“啊我走不动了……救命,救命……你们,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之前扮作车夫的孟卓说道:“公子不必如此,这儿算是荒郊野外你再喊也没用。” 另外在场的几位仁兄也都是常年习武,徒步跋山涉水也不下千百趟,爬个山估计来回都依然健步如飞,再说阿镜也是少年热血男儿的正常人,五十上百步当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清河这体弱病秧子,倒是真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几步尚可,攀山则要命。 只见阿镜这时也扑通一声跪下了,言正词严地直祈求道:“各位大哥大爷行行好吧,我家少爷自小体弱多病,夏不耐暑冬不抗冻怕风怕雨也怕凉,吃食挑拣营养不良难养活,别说爬山攀高了,因缺少锻炼有可能还跑不过一个姑娘,你们这样绑着人走会要他命的呀!” 清河脸角抽搐地轻声质问道:“……你到底占哪边哪?” “不是您让我看着说么,少爷。” 如果清河长了尖牙利齿,他现在就想先咬死阿镜。 阿镜的一番话一出口,果不其然就传来好一阵笑声,那般肆无忌惮与明目张胆让清河想立刻纵身跳进水里,一跃解千愁。 …… 攀山时特有几点,一,蒙眼,二,在外露的皮肤上涂抹草药水,三,穿洞过道。 前两点常人都能理解,一来是防人二来是防备毒虫蛇蚁之类的东西,至于第三点,清河听来有壁波回音,也有滴水穿石之音,并且皮肤感知颇具阴凉,这无疑是藏山洞穴。 问题是,这些人领着清河俩人过的洞穴不止一个,蒙眼布时明时暗,气温时热时凉,估计是藏山洞穴并不衔接在一方,如果不深谙路线及山林之道,哪怕是本地人也得迷失在此林间听天由命,这隔岸之山上竟有如此天地,清河想到此处心已凉了十之八九,即便此时此刻那些抓他的人肯放人,他与阿镜都下不了山。 清河便不禁在众人中叹起气来:“哎……我说阿镜啊,你说我们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本就胆小的阿镜一下子就慌了,“少、少爷您说啥呢,不要吓我啊……” 孟卓几人早就没了戒备心,其中一人跟着也打趣起来道:“我说你们也别担心,咱少……当家的也不会干出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来,命还有的,放心好了!” “对啊,毕竟也不是什么魔鬼,出了这个山洞就快到了。” 清河:“阿镜听见没有,他们说我们会没事呢。” 阿镜:“少爷啊……咱啥也看不见您咋就不担心呢……” 清河当然不可能当作若无其事,此行估计是凶多吉少,但愿那位“大班主”能被什么白银千金所打动,而不是非要闹得个风雨血腥才肯罢休…… …… 这时的留云寨正乱得不可开交,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与混杂的人声乱作一团,而四周的空气里自寨子中央忽地冲出一道灼人的热浪,接着就从下而上飞出两个正在武斗高低的男子,其中一人身着青蓝色,正是留云寨上的二当家孙处,而另一个不衫不履甚至不束发的男人,就是岭崖城那时所在的大班主,留云寨的大当家,叶晓。 众人只见俩当家飞檐走壁后飞出了寨门,直接往林子而去,寨外那些修林茂竹之地可比束手束脚的墙壁里宽敞多了,不过这俩人此刻可不是什么日常切磋比试,而是需要仔细性命的真刀真枪过招,叶晓因连日阴雨导致内伤复发,近日又在岭崖城遭受过不小的打击便一直愁绪如麻,昨日更是一夜噩梦,现在基本是半步走火入魔。 别人若是上前无疑是自己断送性命,好在四个当家只外出了两个…… 叶晓现在可谓是六亲不认招招致命,刀光剑影正如那繁复飞舞的急叶乱蹿,仅一剎那便让孙处体会到剑指心口刃逼喉咙,他自也不是善辈,借来刃之力折将过去,又削其薄弱之处,他再趁叶晓抵挡之际脚上发力朝其胸前一飞踢,叶晓瞬间退出了数十步。 此时孙处才有余空抹了抹脖颈处裂出一条缝后流出的汩汩血水,还当即骂道:“你他妈快给老子清醒清醒,真是差一点…啧。” 不待人喘上气,叶晓虽飞出那数十步,但他还未落地便顺势而为地踩住树干径直飞了回来,孙处就在那分神的须臾之间,反手用剑抵挡叶晓的剑刃时失了先机,叶晓的利剑就此削过他的左臂白刃红出,孙处这才似炸毛了般翻身怒踢叶晓好几下将人甩了出去,双方的双刃也皆因俩人此刻无力把持被弹开好几丈。 孙处吼上一声:“……你疯了?!” 孙处捂着正汩汩流血的左臂是恨得牙痒痒,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失策就是手下留情,但现在脑子不太清醒的叶晓下的都是死手,现在要还是顾前瞻后没准他这条命就要搭进去。 忽然之间,一声清脆的少女音喊道:“二当家,接枪!” 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直见孙处起步飞身空翻到半空中,接住了苏小蕊投掷而来的一把半红半白缨的黑漆白纹长枪,尔后稳稳落地,他将那枪舞得虎虎生风,落叶纷纷改道而行,其身法迅捷有力着实叫人望而生畏。 “好啊叶狗,今日不把你打得亲娘都不认识老子不叫孙处!” 长枪不宜在林间耍用,可他这枪并不是寻常的枪,只见孙处双手握住枪身一拧,中间一道机木痕迹的裂缝顷刻间被拉开,就此拉出一条铁沉的锁链,一把长枪变成了双用的两截。 这就是孙处擅长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的双截枪——白鹤。 前方的叶晓虽因方才受了不小的挫败,但他转眼又卷土重来,手持利剑更是不辨敌友。 孙处见叶晓依旧是六亲不认的一脸戾气模样,倒叫他合心合意,也好免了到时的心慈手软。 二当家孙处不愧是用枪的高手,也更是会用双截武器的能手,他在对方剑到自己胸前的顷刻间就用半枪击开长剑,半棍便以直捣黄龙之势打得叶晓措手不及,而双截枪之间的锁链更是狡黠如蛇,孙处不退反攻,竟将那支半棍的铁链在叶晓的持剑的腕上打了几个实圈,便在这令人愣神的时间,让人丢了武器。 一招失便招招失,白鹤收去枪头便成了双棍,与暴雨流星般无异的一通乱棍顷刻朝着叶晓统统打将去,叶晓本就是脑子不清醒,他气息紊乱,此时肉体凡胎基本是毫无招架之力,十成棍击便用皮肉接了十成,他要是清醒着估计也是南认北北成南了。 一旁的苏小蕊看得是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竟说出口来:“二、二当家,手下……” 孙处乃是四个当家里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是最易怒且暴脾气的一个,听见苏小蕊一出声就立马斜乜了她一眼,惊得苏小蕊登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吭声。 不过这时孙处早出了半分气,他擒住叶晓一记肘击,尔后竟将人横空摔了个朝天翻。 “咚”的一声闷响着实刮耳。 …… 一时间枯叶纷飞,叶晓忽地感到眼上方一阵发黑,此时从天上落下来的斑斑点点的光影,照在他眼睛里时都不禁让人犯迷糊。 叶晓忽然嚎上一声,他这会才是转醒过来,遮住刺眼的阳光问道:“……我怎么了?” 孙处手里的铁链声卡啦作响,心头上的肝火发出来时本是打算将叶狗暴打几顿解气,何曾想叶晓还有的救并且刚好就醒神了,他这满腔怒火发得只能戛然而止,便只能收了白鹤,道:“疯了。” …… 孙二当家仍是无法做到违背自己良心地说一句“算了”,便在意识形态中再打了好几百棍…… —— 清河俩人原本是一入寨就要面临“三堂会审”,后决定生死大事,可他们刚来不是听说大当家走火入魔了,就是大当家内伤复发奄奄一息了,或者是几个当家起内讧要闹分家死的死离的离,反正是寨上一片混乱,此时此刻自然是无人理会他们。 偏远僻静的后院柴房就是清河俩人的最终安置处。 “好好在里头待着!” “吱呀”一声响,接着就是门上栓的声音,随后也只剩下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即便是阴凉的地面,清河也不得不瘫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神来,他气若游丝似的:“已经在阎王爷跟前走一遭了…” 清河已然瘫死过去,不管阿镜怎么叫喊,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 这一觉,直接睡了三天。 三天前的傍晚,白日里因内伤郁结六亲不认的叶晓恢复过来,他盘坐在林中正在平息内力,五脏六腑中的经脉流通尚且顺畅,前阵子一直盘桓在胸口令人烦闷压抑的气流似乎忽然消散了。 第10章 他能感受到微风和煦,落叶拂身,人思清明祥和无比,甚至能不目视而觉察内外,耳听八方。 不远处的亭子间,孟卓刚好来禀却正被苏小蕊拦下,叶晓便道:“何事?” 他那因周身气流而微浮的青发,这才徐徐降下。孟卓见此就禀道:“回少主,您吩咐属下要的人已经带来了,不知?” 叶晓有些微征,“什么人?” 孟卓:“额……就是岭崖城客栈……” 他在心肚间打了十几个来回转,也没把那位猜谜全猜中让少主失了颜面的白衣男子说出口来,没想竟是叶晓先应声道:“哦那个人……” 孟卓立刻如释重负,数声回答:“是是,不知少主……要作何处置?” 叶晓已经反应过来,于是恍然起身,衣衫未整地直往亭子间走,“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瞧瞧。” 当叶晓带人踏进关押清河阿镜俩人的小后院里时,阿镜正坐在墙边打盹,屋内乌黑一片,只听一阵门锁开启的金属声他才被惊醒,阿镜喊了喊蜷缩在旁边草垛里的清河道:“少爷,少爷,有人来了……” 可清河没被叫醒,门倒是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开门的小卒当即厉声喝道:“起来起来!别装死,我们大当家的要见你们!” 叶晓一行从门口处透过来的黑压压一片的影子,把阿镜吓得够呛,马上便挪到清河身边小声嘀咕道:“少爷,咱们咋办啊,您快想想法子呀?少爷……” 可是喊了几声便发觉不对劲,阿镜靠近时清河呼吸急促,别说装睡,几乎已是人事不省。 “少爷、少爷!” “喊什么喊?哭丧还是怎么的?” 正巧小卒上前来,阿镜刚回骂半句:“你才哭……丧”,旋即半道没气并泪眼婆娑地变成了:“大哥你行行好看看我家少爷吧!” 此时正站在外边的叶晓,听见里头的喧闹开始有些不耐烦,孟卓见机也后一步踏入了柴房门,询问道:“怎么回事?” 查看完一番的小卒立时起身,毕恭毕敬地回禀道:“爷,这小子似乎正发着高烧,人事不省了。” 阿镜听罢,含泪补充:“我家少爷底子弱,一定是因为这上来的路上颠簸劳碌,这才没熬过去……求求各位大爷大哥,帮忙找个大夫吧医药费什么我们自己出就行。” 孟卓便亲自查探了下清河的状况,再探了探脉象,确实如小卒所说,清河呼吸急促体温滚烫,急需大夫诊治。 孟卓的回禀很简明扼要,人也来得十分迅速,只是来的人不是阿镜以为的治病大夫,而是三四个身强体壮举止粗鲁的男人,他们两两分工分别将清河与阿镜拖抬了出去。 迷糊中,清河只听见阿镜尖叫的哭声:“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对少爷干什么?” 这个小后院内别的没有,水井与水缸里的水倒是从未缺过,水缸多有半人高,而水井下的水接天连地夏凉冬暖,甚至连三伏天只要用这井水冲一回凉,便足以令人精神抖擞。 叶晓坐上抬来的竹椅里,不急不慢道:“身体不适,本寨有个去热的好秘方,保管他药到病除,抬下去!” “少爷、少爷!” 阿镜当即哭喊着想要大闹起来,可是双手被绑身体也被钳制住,除了声音愣是半点气力都发展不出。 眼看着清河就要被扔进刚挑上水的水缸里,孟卓便再次禀明道:“少主,我看过了,他确实是有疾在身,正在发高烧——” 叶晓抬手制止了,让孟卓的话语戛然而止。 清河就这么被扔进了冰凉的水缸里。 井水的确是凉得沁人心脾,犹如夏时午遇雷雨,冬时暖阁见雪,叫人数日难忘。 于是他便想起某些事情,一些十几年前认识某个少年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 后来苏小蕊及时赶到,她禀告了查出来的清河的身份,事情才告一段落。 为清河诊治的人,恰好就是回寨的钟南星。 第5章 蜜口剑腹 三日后,清河高烧已退,才在床榻上醒转过来,他醒来的第一眼正是看见钟南星在为自己把脉。 清河咳嗽两声竟无奈地笑道:“……钟大夫,还真是你啊。” 钟南星似笑非笑,并未作答。 清河假寐上片刻,呼吸时好像伴随着长长的叹息,随后又道:“这是哪?” “况留城之外的一个寨上的某间屋子里。” 钟南星将手里刚煎完的药端出来一碗,放在了清河床边的案几上。 清河气若游丝地看着那碗汤碗,若有所思。 他若猜得不错,自己会暴露行踪便是钟南星所为。 曾经为天下人而医的芫华堂,为天下人施以妙手的芫华堂,钟南星亦身为芫华的堂的大夫,为何却…… 清河不免又叹息一声,随后开口问道:“钟大夫,晚辈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钟南星摆弄着眼前的药材,呢喃细语道:“你是不懂钟某为何身为一个大夫,却平白无故害了你,对吧?” 他不等清河先出声,又自嘲道:“如你所见,钟某曾经所在的那个芫华堂早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也就是游历四处,时不时便会讨口饭吃,仅此而已。” 谁人都有难言之隐,而钟南星的话里确是真假参半。 炉内的药香袅袅,屋子里沉寂了一会清河才有力气补充道:“晚辈倒是没想问这个,不过听了也没坏处。” 钟南星一怔,不免笑言:“那便是钟某自作多情了,你想问什么不防说来听听。” 他取过桌几上的茶壶,允自斟起茶来。 “既然前辈也出身芫华,不知是否认识一位叫乌桕子的大夫。” 钟南星听罢一怔,靠到嘴边的茶水竟然都不饮,说道:“你找他作甚?” 他的声音有些许起伏,或者说是在克制情绪。 清河这时撑起身子,缓缓道:“晚辈孩童时期因被人下过毒而奄奄一息,幸得芫华堂乌桕子老前辈妙手回春,一直未曾有机会回报恩情,前辈若是认识,不知可否告知老前辈的下落?” 乌桕子也曾是芫华堂的一位名医大夫,医术精湛闻名遐迩,与求医者广结善缘,与弟子倾囊相授,但只因其生性不爱拘束早在多年前浪迹天涯去了。 天下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钟南星缓缓将茶杯放下,若有所思地道:“实不相瞒,乌桕子,正是家师,他老人家这些年一直行踪不定,捎来的信也是只字词组。” 话到此处他已觉沉痛,自己与家师虽同为大夫,却差点害了一个人。 在钟南星动容之际,清河又努力盘身坐起,尔后俯身向其深深鞠了一躬,在钟南星回神过来时便又多了两拜,深鞠躬三回,他颀长的身形因此刻的病弱而带来的飘摇感,不禁叫人产生一丝恻隐之心。 “公子这是何意?” “两拜,是叩谢钟大夫的收留之情与救治之恩,还有一拜,是叩谢乌桕子老前辈的救命之恩,如今晚辈这幅病弱之姿,也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再见到他老人家了,还望前辈能够代受。” 钟南星听完早已无地自容,他背过身叹道:“……公子这又是何苦,钟某实在担待不起。” “钟大夫说笑了,芫华堂救人无数,前辈不仅从前行医救人,如今亦是不忘初心手到病除,这又何以担待不起?” 字字诛心,字字诛心! 清河的话有多么的真挚朴诚甚而炽热如火,钟南星的内心就有多么难堪,面对一个亲手将自己置于此等窘境的罪魁祸首,怎么还能泰然处之。 清河又道:“前辈有所不知,清河也曾研习过医书,想进芫华堂成为一名大夫,可惜身体抱恙只能止于纸上谈兵了。” 所以他在况留诚凝望“芫华”二字时才那般出神,他压抑着莫大的热情和一切敬仰与向往,将其止于唇齿留于心胸。 钟南星觉得实在惭愧,他缓缓道:“是钟某胡涂,差点酿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也尚有一问,望求公子解答。” “钟大夫但说无妨。” 钟南星悄悄思忖一会,又提道:“公子彼时所中之毒,能否方便告知钟某是什么样的毒物,又是如何治得?” 毕竟是恩师所经手过的病症,实在是难以制止住好奇心,他本不茍言笑,却会在寻诊问脉时有些情绪变化。 清河倒是有些意外,缓缓答道:“好像是一种叫宴三华的熏香,我只记得老前辈是先让我每日药浴,隔一段时间就以针放血查看变化,其他的我便不甚记得了。” 这确是乌桕子一贯的诊治手法,不过当清河刚一说出毒物的名字,钟南星的眉头立见一缩,还不自觉地抚了抚戴着的左眼罩,他愁而不展一番尔后道:“此毒是从一种叫烟霞的花中提炼而来,可药毒两用为红白黄三色花,模样与寻常熏香相似,燃红为无味,燃至白为淡香,燃至黄便是异香,毒性也是一至三个阶段,毒伤五脏肺腑,若燃尽此香怕也是凶多吉少了,但此物提炼非常难得,若非对毒药熟稔之人都会半途而废,早年间钟某便是……罢了罢了,不提也罢,钟某还是不及老师,这么多年研习还是对它一知半解啊。” 第11章 钟南星的神情走向一种难以言表的哀伤,却稍纵即逝,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公子且休息,钟某还有几味药材需要费下神,我让药圃的小厮在这候着,有何不适随时唤他便是。” “有劳钟大夫。” —— …… 如今的齐云堂早已不同往日,举目寂寥风雨萧条,曾几何时宾客如云的地方,现在就连门上的牌匾都显得风雨飘摇。 叶晓正坐在案几前翻阅,可他翻了一本又一本却是完全不得要领,仿佛这些与齐云堂息息相关的账本账簿等物都是无字天书。 他历来不擅长此事,想到几日前那事心情又更加烦躁。 倏地,他气愤地甩手一扫案几,书件便悉数落了地,正巧这时苏小蕊端着一碗凉汤跨进了门,叶晓也不看来人便嚷:“谁让你进来的!” 一愣神发现竟是苏小蕊,叶晓这才揉了揉眉心将语气放缓道:“你怎么来了。” 苏小蕊重敛心神,将那碗凉汤端上前来,并微微道:“这等琐碎事少主倒也不必如此烦心,这是厨房今日给大家熬的凉汤,特意端来给您尝尝。” 叶晓此刻疾言厉色,哪还注意到那碗降火去热的凉汤,他起身走了几步,思忖一会道:“调查得怎么样了?” 他所言正是岭涯城时遇到的清河,也是几日前被他扔进冷水缸里的清河。 苏小蕊答道:“回少主,他确是江南第一商行舟安行清家的公子,似乎也是……” 背身而立的叶晓忽而眉眼微抬,若有所思,苏小蕊更是沉默半晌,观其神色才续而开口:“也是少主的旧友。” 叶晓不免乜了一眼过来,苏小蕊登时垂首不敢直视。他在书架前来回扫视了半会,抬手拭去一线灰尘道:“他一个丰衣足食的世家少爷,不在家享荣华富贵过好日子,跑这等荒郊野外干什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尽是生分。 “据说是在养病。” “阿晓——!” 刚说完,钟南星来了,大老远便能看见他一个平日里不紧不慢的磨蹭性子的人,此时走起路来竟是火急火燎。 “阿晓,阿晓!” 叶晓眉眼一转允自坐下,这才端起那碗凉汤喝上几口,可惜他蹙起眉头又放了回去,太甜了。 钟南星此时才从宽长的庭院外走进来,颇有些气喘,叶晓道:“二叔近来真是冗忙,昨日还在替侄儿操心劳累,今日不知有何要紧事?” 苏小蕊微微侧过身,轻道:“见过钟大夫。” 她本应说一句“二堂主”,但钟南星自来不敢当也不愿当,名不正更是言不顺。 只见钟南星刚进来,就一边顺气一边道:“你、你在就好,我正找你有要紧事。” 苏小蕊一向耳聪目明,听罢便以哨楼日常巡视为由拜礼告退了。 她主要负责情报的收集传达,三日前正是苏小蕊调查了一下清河的身份才劝阻住了叶晓,否则按照少主的脾性,定难以善罢罢休,能解那张七面具的机木之术者,屈指可数。 这时叶晓缓缓道:“二叔坐,不知有何要紧事?” 钟南星随即找了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嗫嚅着:“这个……” 钟南星哪是什么善言辞之人,他嗯啊嗫嚅了大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整个过程不仅墨迹还透着浓浓的尴尬。 他刚从清河那儿离开便赶来此,空气中还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堂中半天无言,叶晓转了转左食指上的银戒指,就率先开了口:“二叔但说无妨,侄儿悉听尊便。” 钟南星干咳几声,这才恢复了平日的语气道:“其实也就是几日前那事,我见清公子并不像什么可疑之人,他的脉象一无武功内力,二来也是身体羸弱,我们应当再仔细调查调查,免得又会弄错了人。” 钟南星自知他这侄儿一直如履薄冰,不会轻信于人,他便早已做好了要费一番口舌的准备,但叶晓并未表现出过多不悦,语气更是平平:“二叔言之有理,是侄儿考虑不周,方才小蕊已经禀告于我,此人——平平无奇,并无任何值得怀疑之处,不日我自会差人将那主仆二人送下山。” 钟南星一听倒是十分欣喜,难得能从叶晓口中得到如此轻松的答复,便重复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还怕叶晓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非得将人禁锢个十天半个月,就按清河那身体底子到时没病也得生出病来。 叶晓当即又话锋一转,竟面露微笑道:“我记得叔叔喜甜,听说今日厨房熬有冰甜汤,不如正好去尝尝?” 既然来意已经表明,钟南星自然不会推辞,他先是嘱咐叶晓几句内伤难愈,应要遵循药理调养身体诸如此类,便经由叶晓送了离去。 …… 叶晓立于庭院门前,不自觉地转起了手上戒指,笑道:“嗬嗬,舟安行,清家,天助我也。” 第6章 萍水相逢 留云寨原本是齐云镖局押镖时用来存放货物的闲置寨子,因地势奇特十分适合作藏匿的交接点,易守难攻,三岸为江,就算会被官府发现也能靠原有的物资及富饶的天然资源自给自足。 所以既然是原有的寨子,当然也会有其原有的营生,比如出卖动物的毛皮,珍贵药草,稀有木材,野生蜂蜜等等,因留云寨能出得了一手好货,不止是本地百姓许多外地商户都争先慕名前来采购,许多人垂涎物产丰富的留云山,可越是这种地方便越是奇险,若无留云寨本寨的人带路,别说有所斩获,没准连小命也要搭进去。 如此,便又多出了一门向导的小生意。一人十两,童叟无欺,外地来山的商户基本都管这样的人叫“山官”。 黄昏时晚霞交映,层林尽染,时不时就会响起归鸟呼朋唤友的叫声,寨门下阀,今日进山回来的人收获颇丰,这其中不仅有身手矫健的猎手,还有脚步轻快的妇人及个别的少年。 灰麻雀便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山官”,他斜挎着一个背包,逮人就问:“钟大夫呢?俺找他。” 妇人指了指清河所在的葡萄园的方向,“诺。” “好嘞!” 灰麻雀揣着背包里的东西一路狂奔,到了葡萄园便倚在院外一棵葡萄藤下,扯着嗓子往里喊:“钟大夫!钟大夫,钟大夫!” “叫反了。” 灰麻雀猛地吓得一激灵,没想到钟南星不偏不倚就出现在了他身后,就钟南星那张只有一只眼的脸,普通人看了心里都要发怵,他挠了挠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讪讪道:“钟大夫,你怎么跑俺后面去了呢?” 但还不等钟南星说出什么,灰麻雀张手就伸了过来:“给俺一两,熟人打折。” 钟南星一愣,还真掏出一两碎银递了过去,灰麻雀这才将背包里连根带土的一朵花交了出去,“这是俺今天去后山偶然看到的,那些商户似乎不要这些,俺觉得是个好东西就给你挖了来。合作愉快!” 说完,他便一溜烟地跑了。 灰麻雀每次撂下话就跑,别的不说,他就怕到时不值一两这钱还得被要回去。 钟南星自然已经顾不上灰麻雀,他仔细端详了这棵三瓣红白黄三彩的花,一脸的不可置信,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如此之巧。” 钟南星原本打算回来看看清河的情况,不过现在这朵突然出现的花似乎更重要,他便带着花先是离开了。 —— 清河许久未等到有其他人来,便尝试着先到院子里走走,院子还算宽敞,抬头便能见到半空中枝叶扶疏郁郁苍苍的葡萄藤架,上面的藤蔓蜿蜒缠绕四散攀生,而被硕果压弯的枝蔓都挂到了屋檐。 晚霞还未完全消失,光照悄悄穿过重重翠叶,就此洒落在了清河身上。 “……好甜。” 他忍不住摘了一颗,味道极为叫人惊喜。 在清河吃得开心之时,背后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是自然。” 叶晓正立在门边,说不出他的语气是好还是不好。 清河脱口而出:“阁下是?” 他一边询问一边不忘多摘几个熟透的葡萄,一圈下来已经兜满了,看起来他更加关心的是眼前的葡萄…… 叶晓压着脑门上的火气,声音低沉:“你这么喜欢葡萄?” 清河听是听见了,但撷果的动作仍旧是丝毫没有慢下来,还慢条斯理地答:“一般,也不是很喜欢。” 他说着不喜欢,摘得倒是很乐不可支。 叶晓看着一圈圈瘦下来的葡萄藤,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抡在了身旁石壁上,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道:“是——么,那你也该放过老子的葡萄了吧?!” 这满园的葡萄正是叶晓亲手所种。 清河身子一晃悠,本就毫无缚鸡之力的双手一颤抖,怀里抱着的葡萄扑通扑通掉了一地,一颗一颗从他的脚边一直滚到了院子的角落,满是惨烈。 “啊抱歉……不过谁让你凶一个病人呢,你得反思。” 第12章 叶晓:“……” 他含幸茹苦,一把肥料一瓢水养大的葡萄,谁都不让碰的葡萄,差点葬送在了别人的手上。 …… 迟来的苏小蕊提着俩食盒刚迈入院门,顷刻间傻了眼,满地都是黑曜石般的大葡萄,满眼的不可置信,立马就摆架势要掏家伙:“少主!有贼人!” 这时只听见在院中不远处的石桌上,叶晓敛眉冷脸地道:“不用了,这家伙就在我面前。” 一直埋着脸羞愧难当的清河,这才勉强从长衣袖中抬起眉眼,看着苏小蕊匆匆一讪笑便又埋了下去。 苏小蕊恍然领悟,但看着一地的熟透的葡萄仍是有些胆战心惊,没人敢随便靠近少主的葡萄藤,即便是半大的孩子都被关过柴房……而如今…… 她环视了四周像是拆家的场面几眼,实在不敢轻易靠近,就轻声问:“少主,这食盒?” 苏小蕊站在稍远处,只要少主说了半个“不”字,她打算立刻动身逃离。 “拿来。” “……嗯?哦,哦。” 苏小蕊按叶晓的吩咐挑了几道菜,五谷甜粥,烩梨羹,清凉冬瓜盅,还有四果汤,但说是四道菜,不如说是四样甜品。 起初她不甚理解,少主怎会主动想吃甜食。 叶晓示意一下,苏小蕊便就此退下了。 清河从小到大吃多了药的苦,便十分喜甜。 当那四样东西一样样被端出来时,清河的两只眼睛顿时如同光芒四射般明亮,他看得甚至快把眼珠直接从眼眶内滚到碗碟里,他不禁赞叹起眼前这个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阁下好胸怀,不仅能对一些“冒失”既往不咎,还能宽容以待,实在令在下佩服,佩服。” 清河秉持正经严肃的神色,一边拱手作揖张口就来,把自己偷葡萄的行径摘得干干净净,一边直瞟向桌上的甜品,司马昭之心是人皆知。 说完他又说道:“不知阁下竟也对甜食感兴趣,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同好啊。” 叶晓立马道:“我不吃。”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更叫清河能借机发挥了,清河以某种崇拜至极的神情作揖道:“竟然是这样,阁下为了让我一解嘴馋竟然如此用心良苦,我自不负厚望将这些统统收拾干净。” 说完,清河立刻就捞起勺羹便开始痛快朵颐。 叶晓无语凝噎,怎么会有这种为了吃口甜的而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不过他看着清河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不免道:“你和以前一样。” 从前他也是趁着天还没黑,从外头带些清河在府内不被允许多吃的东西,解馋去苦。 蝉声两三,荧光稀落,那时的清河与今日这般,喜好甜物。 清河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叶晓时的神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在气氛僵持了几秒之后,才难以置信地说:“阁下……认识我?” 旋即他补充道:“不过我从前烧坏过脑子,很有可能是不记得了,阁下尊姓大名?” 清河的话出人意料,气氛顿时一言难尽。 叶晓的整张脸隐于暮色,良久他才不喜不怒地开口道:“无所谓,你我并不熟,那本大爷就正式介绍一下自己,留云寨大当家,涯三,我想我们早就见过一面,不,两面了。” 他便也是当时在岭崖城内,与清河剑拔弩张的马戏团大班主,还是三日前毫无情面可言地将清河扔进冷水缸里的人。 叶晓微侧而来的目光直直落在清河的身上。 清河听罢恍似大悟,手中的汤匙哐啷一声落进了碗里,尔后炸了毛似的倒退几步,指着叶晓:“你、你、你你就是——” ——那个愿赌不服输死皮赖脸穷追滥打趁虚而入趁人之危软的不行来硬的霸王硬上弓的,臭脸班主。 叶晓微微点头,他心里自以为清河在说什么夸自己的话,比如机敏果断手段高明之类。 清河心中顿时哭笑不得,好像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看着面前的甜品已经觉得不香了,万一里面下了毒,横竖玩完。 他扯了扯笑脸道:“那么阁下是来?” 叶晓道:“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之前是本寨不小心混入一个奸细,现在误会解除了,你若是养好了身体随时方便随时都可下山。” “方便!哈哈方便,可以的话明日就启程!阁下厚待清河感激不尽,只是家母之前便来信有要紧事需要我赶回去,他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阁下的今日之恩。” 叶晓胡诌的话清河哪会当真,奸细都跑到满大街去抓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愿他清河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碰见眼前这个要命鬼,若能如愿,多喝几碗苦药少吃几口糖……倒也不是不可以。 为防涯三看透他这张“真诚”的面容下的“真心”,清河先发制人好似又临时想起来事情,急忙道:“不知阁下,能否让我去找找与在下一同来的小伙伴呢?他这孩子比较闹腾到时打扰四方邻居也不好嘛。” 他的语气尽量小心翼翼,清河还真怕涯三一扭脸再来个六亲不认,有几条命都不够折腾。 清河口中的小伙伴,便是被叶晓三日前开始到现在仍旧幽禁在后院柴房里的阿镜,要不是孟卓想尽办法让他相信清河安然无恙的事实,阿镜那夜里如狼嚎鬼叫的声音早就掀开房梁盖了。 深受其害的后院护卫投诉到孟卓,孟卓累受其扰,便又上报到经常侍候在少主身边的苏小蕊,而苏小蕊确实也提起过此事…… 叶晓这才揉了揉太阳穴,“哦还有这事,应该还活着,我让小蕊带你——” 没想到未等人话落,清河像只离弦的兔子直往候在院门口的苏小蕊奔了过去,动作之迅速与果断像是在逃命,身处此地如履薄冰。 叶晓却是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完“……过去”,苏小蕊敛容屏气地望了望光暗中的两人,有些神色复杂,尔后才对着夜色里叶晓的背影应声道:“是。” —— 离开葡萄园后的清河简直如释重负,“真是喜得绝处逢生,在下又活过来啦!” 他那解放天性的放浪形骸之姿态,与方才在园内,毕恭毕敬、巧言令色、虚与委蛇的市侩之模样属实大相径庭。 苏小蕊甚是哭笑不得,但想想不免有些怅然,不禁说道:“公子,少主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他也不想怀疑别人。” “是啊,看得出来我在他眼中就是个奸细,哪有人病还没好全就赶人的。” …… 暖风倾晚意,空城澹月华。 葡萄园内的几盏灯火明晃,墨珠满地亦有明媚浮光,唯独叶晓那处依旧夜色幽然。 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和下酒菜,他正允自斟饮,之前苏小蕊确是想要摆出这些,叶晓示意没让。 十几年前的某一夜好像就同方才这般…… “阿晓,小孩子不能喝酒哦。” 叶晓的思绪如麻,原本应该饮酒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半晌回过神来时又重新碰了碰对面被吃空的瓷碗,如银铃响的声音特别清脆。 当此杯还未饮尽,他忽感有些许异样,于是单手发力倏地拍起桌上的竹筷,向更暗处一甩,两只竹筷登时如弦上之箭瞬发不见了。 “说了,不要糟蹋老子的葡萄。” 旋即,两只竹筷变成一只被送了回来,叶晓及时接住,瞧见那竹筷上还穿了几颗硕大的黑葡萄。 夜色中伴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不过是取了你几颗葡萄,至于要了我的眼珠子吗?还给你。” 说着,一个身着天青蓝的俊美男人就走了出来,他目若朗星颜如冠玉,看人时含笑如拂春风,长身玉立雅量非凡,动辄间英姿飒爽风流倜傥,实在是世间佳人之配,世间郎才之选。 此人便是留云寨的三当家,许子承,虽然与叶晓所要达成的目的一致,而且一直出谋划策甚至亲力亲为,是个名副其实的当家,但他却并不是齐云镖局也不是齐云堂的人,对其他人来说他的身份暂且是个谜。 许子承推开手里的扇子,笑容明媚地走过来道:“我说几日不见,你还真能把这儿搞得鸡飞狗跳的呀,甘拜下风。” 他当然也去见过孙处了,那家伙估计现在还在骂娘咒爹,杀人的气场百尺高。 叶晓无心嘴上功夫,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事情怎么样了?” 许子承不着急说正事,而是临到桌前坐下,才望着院子满地的葡萄忙不迭地咋舌,以一副求知若渴的“讨教”模样问:“怎么大当家的,你这……什么好玩的事儿闹得这么欢?” 哪壶不开提哪壶听着就让人来气,叶晓二话不说便将酒杯往许子承的脸上甩,许子承自然是眼疾手快地迎面接住,正好也趁机坐定,允自倒酒去了。 “涯兄盛情难却,怎好推辞。” “废话少说。” 许子承先是缄默一阵,慢悠悠地饮完一口,刚要置下酒杯却只听哐当一声,他因手一抖致使酒水在桌上全撒了出来。 第13章 叶晓蓦地警觉,却又不动声色。 许子承轻微捂着侧腹部,尔后惨白着脸道:“身上中了一镖,不过不碍事。” 许子承的轻功十分厉害,留云山的河岸间数丈的距离他可凭双腿来去自如,若说齐云镖局曾收拢了天下英雄好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屈指可数。 叶晓哪会相信半句,仍是一脸冷淡。 许子承随即征愣住,方才脸上挂着的痛苦表情更是瞬间褪个一干二净,他说道:“喂,你是真没有心哪,我都要死不活了你还吃得下?” “是吗,掀开我瞧瞧。” 许子承轻咳一声,此事只好顺其自然地揭过。 他坐近,神情正色地压低声音道:“我进去看过了,那里面珍宝无数金银珠宝简直数不胜数,你猜得没错,也有官银。” “官银”二字震耳欲聋,足以令叶晓从朦胧的酒意中完全清醒过来,许子承口中所说的“官银”,便是十年前让叶家镖局顷刻间覆灭的当时用来赈灾的银两。 如今却叫他们亲眼瞧见并验证了,有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齐云之污名,根本是子虚乌有。 叶晓往石桌上一拳砸了下去,沉闷的声音在这寂寥的夜色中瞬间消弭殆尽,蝉儿依旧在叫,他的笑声也从隐忍,变成了疯狂。 许子承甚至能从叶晓终于抬起来的目光中,借着月光看到了晶莹的泪光,但只是一瞬间便被他躲了过去。 那是心中不忿与恐惧,但此刻都变成了解脱。 “狗官老儿,等着爷爷来取你狗命!” 许子承开扇扇起风来,“哎别,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这件事必须由朝廷出面洗清,自然不能让人知道是齐云堂的人在里头搅浑水,否则你跳几个黄河都没辙。三个月后他将会在京城迎仙阁宴请八方,贺女出嫁,那就是我们最好的时机,千层浪,只需一石。” 洗清莫须有之名,势在必行。 叶晓伸臂欲握,“你我本不同道,既然上天非要凑合,那就一起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许子承稍愣,随后便畅快相握道:“是功成身退。” …… —— 明月高升,许子承正打道回府要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里,刚到门口,便觉身后有些异样,随即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人影便窜了出来,出现在许子承面前的是一个蒙面黑衣,给人的感觉是年纪并未有多大,他毕恭毕敬道:“夜枭见过首影。” 许子承的眸色登时一沉,冷声道:“我已经脱离那地方了,这个称呼你还是忘了的好。” 他本为朝廷之人,本为朝廷中如影随形的暗查至密组织——端影,首影“鸦杀”。 “夜枭领命。” 许子承一时无语,属实是对牛弹琴,尔后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说道:“你干嘛非得跟着我,这、这这这荒郊野岭的,你可真能跑啊。” 夜枭不语。 “行了行了,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但是别乱跑啊,这儿不知什么地方就埋着机关。” “是。” 于是不知不觉,夜枭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7章 报应不爽 昨晚,清河确切地记得留云寨的当家涯三同他表明过,只要自己方便随时可以离开,而他也确实说过今日便会离开,为了早点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报复闹剧,他也巴不得早点跑路。 于是天一亮他便带着阿镜在齐云堂门口候着,希望能同涯三进行一些交涉,比如清河同时被扣下的马车,货物。 可是从清晨到现在过去了两个时辰,齐云堂并没有涯三的半个人影。 阿镜软摊在门坎上,哭丧着脸道:“少爷……我们能不能跟人要些早饭啊?” 几日不见,他好像活成了半个乞丐。 清河倒是急得更像火烧眉毛,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嘀咕着:“难道苏姑娘没说实话?没道理啊。” 叶晓每天一般会先来一趟齐云堂,苏小蕊所言确实非虚,但今天是个特殊日子。 这时两个有说有笑的小卒从齐云堂的大门口路过,清河趁机拦下,后掌礼道:“请问,你们大当家的今天不来这儿?” 灰衣小卒打量了几眼清河,约莫想起来前几日似乎有位大当家的“贵客”,毕竟昨晚让满地开葡萄那样的大事,大当家都没怪罪不是贵客是什么。 “哦哦!公子你今天要是想找大当家,最好别来齐云堂,我们估计啊……他可能……” 灰衣小卒顿时如鲠在喉,神色忧郁,不得不望向同伴蓝衣小卒,蓝衣小卒接话道:“哎,公子你可以去后山瞧瞧。” 说完,这俩谜语人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后山,是一片山清翠绿,鸟语花香,看远白练腾空烟波浩渺,近处又是晨霞披箔,层林尽染,而这般惬意之地,今日绝不会有外人轻易敢来。 除了一心只想离开,摸到此处寻人的清河。 他与阿镜此刻双双瘫倒在了地上,一个是先天不足,一个是后天体力不支,更是早晨起来水米未进。 “额……少爷,我看我们还是……要不吃饱饭再考虑这件事吧?” 清河用折扇有气无力甩了几下阿镜,“大丈夫能屈能伸,怎能为斗米折腰?” “可是少爷,我屈是屈了,没力气伸了啊。” “你——扶我起来。” 主仆二人互相搀扶,再次爬起来挺直腰杆,好一副誓不罢休的骁勇之姿,可清河大约丈量了下眼前山坡若干尺的高度后,阿镜看到主子眼中的光芒便瞬间消灭了…… 清河这才道:“我们就再翻过这个坡顶,再没人……我们就回去。” 出人意料的是,刚没爬几步半空中就飞下来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正是穿着素色黑衣的叶晓,与这风和日暖的天色更加相较甚远的是他的神色,仿佛云愁海思。 他手中还提着个酒坛,落地之时正逢清河追上来,“阁、阁下请留步!” 叶晓看见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剑眉紧箍的神情便稍稍敛住了些许,但语气还是生硬道:“你有何事?” 以防叶晓跑掉,清河是直接拽住他的衣摆后足足缓了数秒之久,这才站直身体,表明来意道:“昨夜先谢过阁下的款待之情,不知阁下所说的我等随时可离去仍记否?” 叶晓恍然明了,转身即走,面容较之前的难看实在有过,边道:“自然,是还需要本当家送你一程么?” “不不不,阁下无须费心,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差人送我们下山——” 下坡半道间叶晓竟突然剎住脚步,他周身弥漫着一股酒气,似笑非笑道:“也对,你倒是提醒了本大爷,你是挡了本大爷的路上了山来,没有人身自由。” 清河扯着笑脸再问道:“所……所以?” 叶晓打量了几眼弱不禁风的清河,不禁嗤笑,“所以,你什么时候让本大爷开心了,才能走。” “你——阁下昨日不是还说随时可以走的吗!” “是可以,我也没拦你,就算你此时此刻拍拍屁股走人我也无话可说。” 清河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即走,可是中途又只好停下,叶晓仿佛就在提醒他,他即便无阻无拦地走出了寨门,也只会变成深山林子里毒虫猛兽的午饭或者宵夜,还没几两肉。 君无戏言,可惜会将人绑来做人质的野寨当家,不是什么堂皇君子,昨夜的许诺,还不过几个时辰就忘了干净。 清河气愤之余也只好认栽。 “好,在下应承,但涯当家的,不如先与我分明白“开心”的界度,如何?我定知当家的每日劳心劳力事务繁多,万一哪天又忘了此事呢?” 叶晓竟是没想到清河会对此事这么认真,遂答道:“不必如此纠结,开心嘛,只要能笑出来就成。” 清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继而说:“任何方式?” “任何方式。” “不计手段?” “不计手段。” “可有时间规定?” 叶晓忽而迟疑,但还是道:“……没有。” “还有——” 叶晓剑眉一拧,先人一句:“你爱怎么整怎么整,本大爷亦不会限制你出入寨子里的各个地方,怎么样,满意了吧?” 话撂下他便扬长而去,整个剑拔弩张的模样倒像是叶晓自己受了什么脾气,只见清河甩开扇子笑道:“嗬嗬嗬,如此甚好,多谢涯当家宽厚大义。” —— 再一个三日过去,留云寨依旧和平宁静。 因葡萄园满地开葡萄一事,清河与阿镜如今被安排在与后院挨着的东偏院,后院基本负责炊事,也会经常涉及到东偏院,这儿像是人人早出晚归的闹市,几来几回,鸡犬不宁。 清河原先的生活环境是何等光景,空山鸟语近水楼台,曲径通幽怡然自得,如今呢,他八字仰叉地躺在硬板木床上,听着外头泼妇骂街似的噪音,顶着三天的黑眼圈生不如死。 第14章 “怪不得他那么爽快答应了,呵呵……就没打算让我好过。” 三日来,半夜外头会突然一阵乒乒乓乓响,还有猪叫,隔天一问原来是小猪跑出笼子,一伙人敲锣打鼓一样的架势找猪;还会突然一阵刀剑碰撞声,飞檐走壁的武斗声;以及永无休止的生活噪音,你来我往他爹你娘。 今日天还没亮,后院就又起火了,现在外头才刚停歇。 清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怕自个迟早心悸。 今日留云寨似乎会接待一些外来的客人,这对一个远居高外之地的寨子倒是一件新鲜事,要说东偏院唯一的好处,也就是人多嘴杂了。 这时有人在外头咚咚的敲了几下门,清河便道:“谁?” 那出现在门口的人影道:“少爷,小的阿镜。” 阿镜进来时四处观察了几番,还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似乎生怕有外人发觉,他一边伺候主子洗漱,一边道:“听说那是一些做生意的异域商人,穿得很奇怪,说话也听不大懂,好像不能多留很快就会走。” “嗯,那件事你办了吗?”清河忽然沉声道。 阿镜嘻嘻笑起来,有些诡异地答:“放心吧少爷,一定会有好消息~” …… 午时一刻,三位异域商人被接待在齐云堂的客房用餐,饭桌上共上了八道菜,六菜两汤,其中有一道是撒满红剁椒的鱼,异域人来中原会吃不惯,所以除此之外的其他几道菜的口味都很温和,这便是唯一一道合叶晓胃口的菜。 三位异域人的口味正巧与其不合,那道鱼头愣是丁点没碰,但无辣不欢的叶晓自然是不会放过,只见他手上功夫迅速,还没一盏茶的时辰就已经将此鱼削去了大半,吃得心满意足。 但酒席还未过半,叶晓忽觉腹中不适,脸色更是红一块,白一块。 叶晓脸色狰狞,有些捱不住了才扶着桌子心道:啧,难不成是被人下毒了?可是他们为何没事? 几个异域人欢快畅饮,也不禁对菜肴称赞一番,可一撇头就瞧见了叶晓几乎要蜷缩起来的模样,才问:“涯当家的,您这是怎么了?” 倏地,叶晓离桌而起,强忍腹痛道:“诸位先吃,忽然有件急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一下,就不奉陪了。” 话刚说完,他一溜烟便已窜出了屋门,翻墙过屋檐。 临到茅厕,正有几个大爷围在不远处,他们一见大当家火烧屁股似的狂奔而过,甚至都顾不上拦下来,直听他们喊道:“大当家的,这茅厕不兴用啊,它正在修!” 此时疯魔一般的叶晓哪听得进去,拉开门哐当一声就进去了…… “咚——” 茅厕炸了。 昨夜下了场暴雨,落叶成堆进而导致水流堵塞,一来二去就将这附近最近的茅厕给堵上了,若不及时疏通,就会像现在这样……“喷涌之时如天女散花”。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河原本是要喝药的,已经笑到把药都放凉了。 “哈哈哈……少爷,我还听说,涯当家叫人淋了一池子的水都觉得还不干净,但耐不住肚子一直疼只好继续跑茅厕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该、老天爷都觉得他活该,让他通个三天三夜,正好钟大夫不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终清河放弃挣扎,笑得四仰八叉。 两日前钟南星回来过,给清河开了些养精回元的药方,粗略地交代了几句,便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钟南星的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五花八门,各种各样,清河便一眼瞅见了“三日去魂散”,只因一个寻常大夫的药箱里怎会有如此吓人的药名,遂多看了几眼。 钟南星看出了他的神色,便讪讪道:“那是钟某的小徒,因没事爱鼓捣新药,这强力泻药也是他阴差阳错制成的,我留着也没多大用处还想着处理。” 清河灵机一动,“钟大夫,那不如送给我吧?最近听阿镜说他有些肠胃不适。” “肠胃不适?那……” “不不不,钟大夫不必费心,他就是吃太多了不消化。” “既然如此,切记,只能一小捻和一碗水服下,不可多用,这一小瓶可是够通三天三夜了。” “谨记钟大夫吩咐。” 清河就将这“三日去魂散”交给了阿镜。 阿镜接过这小瓶子时神色有些怪异,且语气不自觉地谨慎起来:“少爷,您要用它做什么啊?” “洒在锅里。” “好嘞!” 刚应承完阿镜转身即走,清河登时拉住他:“等等等等……不是现在,最近不是有异域商人要来吗,到时你就洒在涯当家,一,定,会,吃,的菜里。” 阿镜思忖片刻,直道:“好嘞,我知道了少爷!” 若不如此提醒,阿镜没准会见锅就洒,不知是不是清河的错觉,阿镜有时便会这么死心眼,对他的话惟命是从。 无论留云寨有多少口锅,都不保证涯三一定会吃到,但阿镜与人混脸熟的本领还真不是盖的,他左夸一个婶子人美心善手还巧,右赞一个大伯身强力壮劈柴贼漂亮,于是就这么轻松地打听到了留云寨的大当家,什么样的菜会吃,什么样的菜不会吃,什么样的菜又爱吃,到了宴请异域商人的当天,甚至都知道了什么样的菜色。 彼时药粉一落,管叫涯三三日就去魂。 叶晓被炸茅厕一事一传十十传百,片刻已经传遍了整个留云寨,二当家孙处之前被刺伤那几剑刚结痂,他听完直道因果报应,乐得在演武场多耍了几套枪法,权当庆贺上天替他出了一口气。 三当家许子承更胜一筹,因为当时自己在下棋对弈,棋盘的棋子都被他拍得几乱七八糟,可惜叶晓不在,否则他定当面笑个痛快。 而且,此事在往后接连十余日内,都是寨上私下里茶余饭后的快乐故事。 那三日,叶晓的三尺之内鸡犬不闻。 清河不仅过上了几天快乐日子,还把葡萄园里的葡萄悉数摘下来,装了几箩筐,偏偏他自己半颗不留,让早就眼馋这些葡萄的人个个雨露均沾,说这是“大当家之恩”,“大当家的嘱托”,“大当家的吩咐”。 当季葡萄丰收硕果累累,甘甜爽口,人人食之赞不绝口,回味无穷,好几年内他们对大当家存留的雷厉风行的印象,三日内变成了勤勤恳恳种苗施肥的好农人。 等到叶晓好转回来时,留云寨已“风云大变”,也够他气到再吐血三日了。 第8章 年少轻狂 月晕高升,晚上清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那明月皎皎,千里共婵娟,又可惜蟾宫添乌云,因中秋尚未到所以缺了一半。 “少爷,该喝药了。” “额……晚上就不喝了吧,太苦了。” “不行,老爷夫人吩咐过——” “行行行,拿来吧,还有糖吗?” 阿镜无可奈何地抖了抖手中空荡荡的糖包纸,连点渣都没剩下,直是摇头,不仅如此,他将煎好的药端过来时满脸的愁眉不展,说:“少爷,这药也是最后一碗了,我们得想办法找到被他们拿走的行李才行。” 清河别提心里多高兴,没药了好啊!他不知可以少受多少折磨,可表面上佯装失望:“哎,那我也没办法啊,别说药了,人都出不去,好阿镜,别想那么多了,喝完收拾收拾睡了吧。” “可……” 没等阿镜再争取几句,清河已经捏住鼻子端起碗,好说歹说地灌了几口,但鼻尖一通气这几口直接叫人脑门眩晕,“咳、咳咳——!!” “什么东西啊这是,阿镜你放了啥啊?” 阿镜满脸苦笑道:“少爷……我啥也没放,是之前的糖没、没了。” 清河登时一拍大腿,将碗一置就离桌而起,对着月亮抱头痛哭似的叫道:“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呀。” 好一个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但能为生活的苦破防。 在这辗转的悄然间,阿镜已经被人点住穴位,接着便被劈晕过去,当清河意识到不对劲时,只觉得后颈突如其来一阵沉重与眩晕,他便被人敲昏了过去。 叶晓背月直立,乌云飘渺人影颀长,他的脸色犹如被墨浣洗而出。 清河第二次被扔进了水里,但这次更加令人难以忍受,骤然间的清醒让他呛了几口水,他在水里扑腾几下便一下子破水而出,还没来得及叫喊却直接被人重新一脚踩了回去。 山泉水温低,且丝毫不受高温影响,但会随着夜凉逐渐降温,对于山中野兽及寻常人来说是个极佳的避暑之地,只不过对刚好不久的病人来说,冰冷刺骨。 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好像翻涌不绝,清河终于回过神来,水上那个人影不用猜他也一清二楚了。 “……救、救命——!” 叶晓嗤笑道:“救命?你还得感谢本大爷,要不是本大爷手下留情,你现在已经被哪条畜生啃了吃了。” 第15章 “……” 水花突然四处飞溅,叶晓直接湿了半身,周身更是泥水四溢,他这才有些不耐烦打算收手回去:“喂!你这扑腾得有点过分啊。” 谁知在这光影迷离的恍惚中,突然一只从水里伸出来的五爪,拽住叶晓的脚猛地就往水里拖,“呜哇——!!”旋即在那湿滑的泥地上传来“啪叽”一声,他先是屁股着地,后基本全身也被浸入了水里。 趁这空档,清河才急忙七手八脚的爬出了寒水。方才还怼天怼地的硬汉大当家,此时躺在浸湿身体的水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声息,却是无声胜有声,他似乎没想到会被人反将一军,着实丢人。 林间古木参天,迷障重重,周边又是黑灯瞎火,清河拿着叶晓挂在树上的灯笼尚未走出十步就又折了回来,他固然是不想看见叶晓,但夜晚极易有野兽出没,清河虽然猜想此处或许与寨子相隔不远,只怕有个万一。 过了小一阵,完全放弃思考权当自己在夜浴的叶晓,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动静,不仅如此,清河还在他身上一通乱摸,他睁开假寐的双眼疑怒参半道:“你干什么?我可不好这口啊。” 清河一声不吭,然后掏走了火折子。 火折子等一应物品平常都是阿镜在保管,清河折腾了好一会,学人家依葫芦画瓢,阿镜一点就着,偏偏他没任何反应。 他拾了一只细柴,将其放在火折子上烤,心中嘀咕道:燃哪,燃哪! “阿嚏——!!” 折腾了好一会,还是以完全失败告终,清河一身狼狈但面对满地的柴火又束手无策,他便只好蹲在光芒微弱的灯笼旁,瑟瑟发抖。 陈尸水中的某人终于躺够了爬了出来,叶晓抖落掉身上的泛萍浮梗,不自觉地往烛光处瞟了几眼,遂“大方”行来,走到清河身旁时,空气顿时凝住了片刻。 叶晓轻咳一声,道:“你真这么冷?” 清河不止是冷,是非常冷,叶晓低身凑近时看到他的嘴唇发青,不免吓了一跳,这才捡起火折子拾柴火乖乖点燃火堆。 那明晃晃带着暖意的光芒逐渐在夜色中亮起,随着柴火逐渐被堆高,便成了熊熊烈火。 清河一声不吭,却是不由自主地往篝火处靠,叶晓见他如此弱不禁风的模样属实有些愣住,并且觉得难以置信,“不会吧,你还真这么怕冷?” 清河乜斜着眼看过来,叶晓只好把其他的废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又不知从哪刮来的喧嚣的风儿,着实叫他陡然生寒。 “额……” 叶晓这才开始显得有些局促,柴火堆在一起烧了好一会,眼见光芒消弭,他又自发地从四周拾来一大摞干柴,然后重新刨开柴火灰,夹起火块,架起新柴,轻轻一吹,熊熊大火顷刻间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差点没将清河的头发点着。 “快退后快退后!这下肯定暖和了吧。” 岂止暖和,简直火光烛夜,清河之前黯淡的目光,现在极亮。 不啻如此,叶晓还光速抓来一只兔子,利索地开膛破肚拔毛,还将其串住烤起来,一边烤,一边撒着料理粉,手法实在娴熟。 清河直勾勾地看了半晌,满脸的惊奇与疑惑。 “这个是我平时就带着的料理包,油纸包着,防水,嘻嘻,来,你先拿着。” “嗯……” 叶晓将串着兔子的木棒递了过去,然后拾起脚边方才一并采来的五花八门的草木,放在火上烧了小一阵,便有浓烟滚滚,他拿着那几把奇怪的草木开始四处熏,空气中还有股淡淡的药草香,与清河平时里闻到的苦涩药味大不相同。 “这些叫驱蚊木驱蚊草,虽然叫驱蚊,但还能驱其他的小虫,用处多着呢,怎么样,心里好受点了吧,哈哈哈哈——” 叶晓自己倒是忘了,他原本是来找人麻烦,为了出被下泻药的恶气,此刻好像不当回事了。 “……” 清河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中的兔子,转向一边开始烘衣服,看似谁也不愿搭理。 叶晓见状只得抓脑掏腮,无计可施,他魂游似的绕了几圈也没想出啥更好的法子,干脆又坐了回去,兔子还是得烤的。 清河穿着衣服想要烘干实在颇于为难,叶晓便忽然道:“要不……你把衣服脱了吧!对,脱了。” 两人四眼对视一眼,此意尽在不言中,叶晓一拍大腿又放下了兔子,去找长树杈了。 —— 夜深人静夏虫常鸣,留云寨附近的小山谷中,一团篝火照得通明,火堆旁架了几支木架子,高高晾着几件浅衣绸缎,而清河赤膊坐在旁,佝偻身子缩着背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他的模样由来已久便是病殃殃的,也几乎很少在日头强盛的天气里出行,乍一看真正似肤如凝脂,鬓影埋香,但清河很是因其自惭形愧,他没有寻常男儿那般强健体魄,不能飞檐走壁亦无仗剑天涯的可能,就算日常的饮食起居,肩挑手提都费力,他这样的人,又如何立足。 火光摇曳,光影婆娑,一时无话。 好一会,清河是憋红了脸嗫嚅道:“看……看什么看,没见过如此瘦弱的人么。” 说罢,他就起身扯下挂在一旁烘了半干的衬衣,穿起来一臂到底好将自己完全藏住,清河竟从未想过自己手脚会有这般麻利的一回。 叶晓盘旋了半天的思绪,每回力图打破僵局誓要开口,都被扼杀在了嗓子眼,这次他终于找到只言词组道:“倒也不是,我看一些家境富足的少爷小姐,都……和你差不多,不,那比你还……不不不……额。” 不语则已,一语气人,越搅越浑。 清河道:“……你也不用解释了,我都清楚,还有,你输了。” ! ——? ——?? ——???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叶晓突然想到此前所说,任何方式,不计手段,不论时间,他惊跳而起:“刚刚那也算啊?!” “怎么不算?涯当家亲口所言,但凡笑出来就行,现在是还要食言?” “你你你你你你你——!” “万望涯当家展现英雄豪杰之本色,一言九鼎,放我等归去。” 叶晓气不成声,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不,恐怕连清河的落水伤寒都是算的,故弄玄虚欲盖弥彰,重重迷障只等着他软下心肠时,横插一刀宣告胜利。 “这不算!” 清河也起身对峙:“如何不算?” “你这是利用本大爷的同情!” “阁下缪言,我可从没要求过你的同情。” 见涯三那动辄炸毛的脾性,清河心下回味,转而展眉露笑道:“好啊,既然当家的不认,明日我就告诉全寨子的人,大当家的言而无信胆小怕事,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心狠手辣滥杀无辜。” “你这是胡说八道,本大爷如何言而无信胆小怕事!” “言而无信,罔顾众人之愿,言而无信,彼日之言推倒不认,胆小怕事,旁人不信,忠属不信,深居山林更是日防夜防,人前一套,岭崖城甘拜下风,人后一套,差遣死侍拦路抢劫,心狠手辣,假意走火入魔,实则公报私仇刺伤二当家,滥杀无辜,今夜独闯院门,只为愿赌不服输将昔日故人溺死于寒水潭中!” 叶晓顿时身震心撼,整个人如履薄冰,遂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时他只觉得自己被人涮油锅架火烤,完全拿捏了。 其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寻常人谁能掰扯得明白,到时先不论寨子上的人是否会被蒙在鼓里,孙处那个暴脾气也许就要过来算上一帐,天下人也无疑会陷入重重迷雾,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涯三迟早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叶晓有些咬牙切齿道:“你——可真厉害。” “涯当家过奖,怎么样,还能不能履行诺言放我们走了?” 这番练得人体无完肤的言辞,叶晓早已放弃辩驳,当即摆手:“行行行,都依你,高兴了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本大爷不奉陪了,到时我还让孟卓送你们离开,马车物品全部归还,反正也没啥用。” “那就多谢涯当家了。” 清河心里是分外欣喜,原先他那眉潜愁云的脸色都淡开几分,他听得出来叶晓的话中并未掺假。 两个人这回倒似冰释前嫌,重新围坐在篝火旁,但气氛虽不再剑拔弩张,却没来由地多了一分尴尬。 叶晓其实还没把话说完,接着就道:“其实……我有一个条件,放心吧不是要食言!” 清河此时心里的表情就如同晚上的月亮,一会圆一会缺,真是受够了。 “阁下讲吧。” “咳,你把那句“你输了”收回去。” 叶晓那叫一个正襟危坐,要不是他极其认真的神情,清河怕是以为自己耳朵也进了水,听茬了。 “噗——哈哈哈……好,我赢了,哈哈哈这有什么区别吗?” 第16章 “区别大了去了!笑什么啊?” “不,我不是在笑,我只是开心而已,哈哈哈哈……” “所以到底有啥好笑的啊!” “不知道,天知道哈哈……” …… 清河方才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嘴快,“故人”一词说得却是名正言顺。 第9章 步步为营 翌日,清河便要准备离开了。 清母章岚儿的生辰宴就在半月之后,估计折腾过这一番,回去的路上就不可能再游山玩水了,想到这,清河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寨门口附近,阿镜背着个大包袱不禁问道:“少爷,我们不是要走了吗,您干嘛还叹气啊?” “就是想到要走了才叹的气。” 孟卓正巧赶上,他不同先前假扮成的老车夫的模样,而是行走有风腰有佩剑的俊朗潇洒剑客,清河俩人一时之间差点没认出人来。 “你是那个矮矬穷的车夫?!少爷……他他——” 阿镜真是惊叫出声,他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糖葫芦。 孟卓:“……” 旋即,孟卓又向清河拱手作揖道:“孟卓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见谅。” “无妨,都是误会,现在你不还得送我们回去么。” 晨间清风习习,不敢错过这上佳的出行时辰,清河看了几眼天色甚觉正好,环顾四周一眼,转而又对阿镜道:“把那雕木盒子给我。” 阿镜从包袱里翻了几下,尔后递出了个正好盛有一把扇子大小的长盒子,交给了孟卓。 “这是你们大当家寄放在我这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孟卓见了有些不解,少主何时寄放过东西?不过他还是接过并差人前来,将那个长盒子递给了小卒,“将这个盒子交给大当家的。” “是。” 随后孟卓便领着清河俩人,从那高立的,锁住一方云海一方星辰的留云寨大门离开了。 天高地远,暮鼓晨钟山川之隔,此生也许是告别罢。 …… 小卒一路小跑越过可目瞰大半片林子动静的哨楼,哨楼高筑林立,宛似牢笼。 随后他又疾步奔至齐云堂的门口,将那个长盒子转交给了其中一位守门人青衣卒,青衣卒掂量了几下东西的虚实,这才进了齐云堂正门。 齐云堂内主宾共落五座,除了大当家与三当家二人,另有三人,有两人其貌不扬,装束打扮与寻常百姓无异,只是举手投足间动静有止,不似紊乱,剩余一人,像个只谈生意的商贩,身后还站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 叶晓位于上座,一身桀骜之姿,众人皆静无一人敢先言。半晌,他终于开口:“诸位,仍守忠义否?” “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好!诸位高义叶某自当铭记于心,如今天下滔滔,拔除祸患,肃清乱源势在必行,尔等追义否?” “海河之恩,莫不敢忘。” 说罢叶晓便拔出腰间短刀,铿锵摩挲的声音还未听得明白,他一刀就划过自己的手掌,利刃即刻带出一道鲜红的口子,血流汩汩。 其他三人闻声而动,竟也先后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各个滴血入酒,歃血起誓。 许子承在一旁不吭一声,甚至看到此种场景都想避而远之,看着都痛。这江湖人的规矩,可真是野蛮。 不止许子承这般认为,二当家与四当家更是如此,这种时候有叶晓一人受罪就行了,所以来都不来。 几人将酒饮尽后,苏小蕊便适时上前来,分别交给了三人三个信封,一封去向京华镖局,一封去向京城,一封又去向西域商行,叶晓放下酒碗便道:“此信务必交到他们手中,在那之前若有情况,就必须销毁。” “是。” 叶晓朝几人微微颔首,那些人先是鱼贯而出,随后分道扬镳了。 这时他的左手已是一片血红,但这到底只算是皮外伤,回头倒些金疮药什么的也就过去了,可苏小蕊早已备好了清水与药物,以及干净的细布,赶在叶晓还未回过神来之前,围在了他身旁。 叶晓微愣:“无妨,稍后再处理。” 但他没走出一步,苏小蕊愣是执拗地端着水盆不肯让开,叶晓只好随意挨了个座位坐下,许子承倒是在他对面挑眉看热闹,仿似发现了何等闺阁趣事。 许子承又甩开长扇扇起风来,直说:“哎呀好热啊,我怎么感觉我是这屋子里多余的人呢~” 叶晓:“……” 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恰巧,一直在外恭候着姗姗来迟的青衣卒,只见他入门便先向两位当家各自福拜一礼,随后向着叶晓禀报道:“属下得有一物,特来替清公子转交。” “……人已经离开了吗?” “是,孟大哥亲自送的人。” 叶晓微微颔首,青衣卒将手中的长盒放置在了他所在的桌几上,又低身微侧着许子承后,退着便出去了。 许子承听闻新鲜事不免想听上几句,随即说道:“那是你什么人啊?这抓来还能放走,可不像你的作风。” 本是无心之语,苏小蕊上药的指尖竟不自觉地多抖了几下,几抹药粉洒落,以及她颇有微惊的神色,都尽收许子承的眼底。 许子承神情凝重上些许,他合上扇子,以试探的口吻又说:“不会吧,你不会挖了什么坑等着人家往里跳吧?嗯~这么一想挺像的。” 意有所指,言谈隐晦,叶晓抛投过来的一眼当真意味深长,他轻描淡写道:“你多虑了,我正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许子承神色收敛,洗耳恭听。 “灰麻雀之前来禀报过,那群家伙上钩了。” 灰麻雀当然不是“一本正经”的小山官,而是经常活跃的传达情报的小机灵鬼。 此时包扎完毕,叶晓稍微退了退左袖口便站起身来,踱步于阳光旁却最终没有走进去,他方才的神色自若与平静无波,也逐渐消失殆尽,“十年之恨,终于能报了。” “这么说,京华堂的人果然怀疑到留云寨的头上了?两年前你可是以命相搏废了老雷头的毕生功力,如今虽是落得半身伤,内伤不愈,起码还有的救,他可就是一条还没死透的老命了,现在还想找人摸回来报那一箭仇?” 若真如此,叶晓倒是痛快了,他不自觉地叩着桌沿,吩咐道:“小蕊,你去给两位窦前辈知会一声。” “是。” 苏小蕊就先退下了。 许子承心领神会,装模作样地频频点头,扇子也扇得老勤快,“窦原,留云寨寨主,窦仙儿,寨主的掌上明珠,因不忿奸商偷猎时错杀了自己价值千金的宝贝银狐,与其大打出手,恁时刀光剑影又刀剑无眼,竟重伤窦原令爱,中的还是防兽的毒镖,窦仙儿危在旦夕无药可治,寨主窦原火冒三丈抓来一众猎商誓要令其挫骨扬灰,不料竟得知这伙人竟是京华镖局的镖师,窦原立刻闹上管理天下一号镖局的京华堂,称此仇不共戴天,不仅要雷烈偿命还要整个京华堂名声扫地,堂堂京华镖局总镖头竟为了一己私欲茍延残喘,远跋千里要他女儿那活百经药白骨的银狐之血还不算,为保自己名声也要对他芳华十几的女儿狠下毒手,真是死皮赖脸厚颜无耻,天理何在天理何在,不管是上官府闹京师,敲锣打鼓过街走巷他都要讨个清白的公道,只要无人吭声那就一定是上下其手官商勾结,若要事情平息除非窦仙儿恢复如初,可她早已奄奄一息寻常人无药可医,但京华堂可是行南北见百宝的天下一号镖局,区区绝世丹药“淬骨丹”又怎么在话下,天哪,窦仙儿真就被救活了,事态平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呀。” “……” 叶晓一时语塞,许子承真是一颗脑袋长了十七八个窍,俩人要不是利害关系一致,他定是一个十分棘手的对手…… 此时许子承又道:“那淬骨丹乃是芫华堂的师祖所制,可谓是医死人药白骨万金难求,全天下只有三枚,一枚救了先皇一命,师祖又与先皇一见如故,就将其余两枚都赠予了先皇,医名才有“芫华”二字,一枚用来救了先皇后一命,剩下那一枚,便是先皇用来赐予了功高身正的臣子,一个名声鹤起的江湖镖局,又是如何得此奇丹的呢?其中暗幕牵扯,只怕不会是百姓的芸芸众口能描述得清的,所以这枚淬骨丹必须会是真的,但如果想瞒天过海,这位窦仙儿就起码需要几十年的功力懂得自封奇经八脉,以及少女惹人怜爱的模样,我说叶大当家的,你这第一步就在自掘坟墓啊,上哪去寻这等——” “三当家!” 只听外头忽地传来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少女音,此人正是窦仙儿,她身穿花纹奇异的百褶裙,一身雕纹描花银饰,云鬓花颜银光摇,蛮腰柳曳步步舞,亭亭玉立楚楚可人。 窦仙儿跨入齐云堂内,许子承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咋舌不已,可又道:“姑娘这模样惹人怜爱是有了,但……” 窦仙儿抢先道:“三当家,我可不算是什么姑娘,今年方四十有余,亦有功力四十载,不知您可否满意?” 第17章 短短几句如晴天霹雳,许子承一个趔趄,差点没坐正从椅子上瘫到地上去,江湖中藏龙卧凤奇闻异事数不胜数,叶晓刚才称其为前辈,当许子承见人后以为是一时口误,但今日得见他定毕生难忘,于是一脸惊恐万状地回答:“满意,满意,方才有眼无珠还请前辈见谅。” “哈哈哈哈……” 窦仙儿当庭大笑,毫不避讳前辈之名,而叶晓也不掩饰自己对许子承的无声揶揄,可惜了老二跟老四无缘一睹许子承的“款款风度”,那一定比百姓城内的戏曲还好看。 此时窦原闻声而来,他也与那四十不惑的阔形斧汉并无二异,走起路来衣中带风,有了一次的教训,许子承便谨慎些许道:“见过前辈,不知您……” 既然窦仙儿这般模样都已四十有余,那这看似四十的爹,难保不会已经修成那鹤发嶙峋的半道仙人了吧? 窦原脾性憨厚,他呵呵笑道:“三当家不必如此,窦某愚笨,未能习得舍妹的童颜之术,惭愧惭愧。” 许子承听罢难免如释重负,看来他这个前朝廷之人若想深谙江湖之道,为时尚早,尚早。 戏台搭建完备,“开幕”的二人也已经来齐,万事俱备,只欠“猎商今夜入山”之东风,窦仙儿脚下一跨便随势倒入身旁扶椅中,她开门见山就问:“既然少主叫我们来,想必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知您是要我二人唱到什么程度?” 叶晓的酒杯置地有声,“满堂喝彩。” 窦仙儿随即痛快道:“好,求之不得!” 几人在此又待了几个时辰,方才离开。 —— 许子承临去之时的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终于到了这一天了……”但他登时改口又道:“哎对了,我是不是要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们?” 谈及老二跟老四,叶晓也已经腹诽一整天了,“所以他们到底去哪了?” “没去哪,就是让我告诉你都在养伤,我呢,就是个传话筒。” 四当家说自己养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二当家孙处的“养伤”……就是无可厚非了。 叶晓顿时如鲠在喉,一张脸尽是苦涩,“……额,他还记着呢?” 许子承又一摊手:“可不嘛,得亏那天是他在,要是老四……可能跑得比我还快,要不你找个机会让他也砍你一刀?” 话不投机半句多,叶晓的眼神一时如有几道寒光迸发,看来玩笑是不能乱开,许子承见机就要撤退:“看来现在是没啥事了,你看饭点已过,民以食为天,那我就先走啦!” 许子承健步如飞,一溜烟儿已经没了人影,叶晓无言,得亏只是砍了一刀,但凡多来几刀,照孙处有仇必报的脾性,这事就没完。 …… 齐云堂的露天院前花朝月夕,旁门四开绿植葱茏,盈盈日光,生机四溢,叶晓却在与之相较光线黯淡的屋内,正门敞开向外,一个人吃着饭,规规矩矩,不出声响,不远处的桌上便摆 着那个还未打开的盒子。 接着他便越吃越快,一筷接一筷分明不想再细嚼慢咽,甚至碗筷也被他搅得铛铛作响,最后叶晓“啪”的一声,将那双筷子拍在了桌上,和那没吃到底的瓷碗一放,就起身去取佩剑了。 瓷碗还在桌上转了几圈才落实,桌上的菜不是动了几口,就是还没动。 饭后运动是叶晓长久以来的习惯,他要在庭前练剑。 伊始剑生重影呼呼有声,气势势如破竹身法更是难以捉摸,可随之寥寥几招过去,叶晓的气息开始不稳,落步杂乱无章的姿态更是一览无遗。 忽然有个人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真好啊,我也想学剑法,阿晓。” “哐——!” 他的佩剑像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插在屋檐下的门框上,还嗡嗡作响。 “孟卓!孟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叫来!” 叶晓在院子里大发雷霆,迂回奔走的暴躁劲和炸毛的老虎无甚区别。 正守在大门处的青衣卒满脸痛苦地看向同伴,后一心赴死似的奔了进去,他站在距离叶晓极远处,支吾道:“大、大当,少主……孟大哥他,已经下山了。若您有事吩咐不如等回头属下转告?” 半晌无言,叶晓身立烈阳下更是一动不动,青衣卒虚汗直冒,他发誓下回在齐云堂门前站岗一定多吃几碗饭,免得还得强作镇定掩饰自己手抖腿抖。 过了一会叶晓才出声:“没事了,你去把碗碟撤了吧。”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波澜不惊,好似无事发生 “嗳、嗳,是!” 青衣卒几乎要喜极而泣,差点没惊呼一声。他惊魂未定完事又回来守门,想到未雨绸缪一事,便悄悄道:“你说我们去请二当家……” 同伴蓝衣卒道:“别吧,以二当家的脾性可能要先打断你我的腿……” “那也是哈,可一想到上次铁牙在这守着现在还躺着我就心有余悸,要不……还是去叫一声苏姑娘吧,她毕竟还是跟在少主身边长大的。” “对对,那我这就……哎,你说苏姑娘对少主……” 青衣卒一拍蓝衣卒的后脑勺,赶紧制止话题:“你还要不要命了?” “要要要,我这就去!” …… —— 夏日苦闷,下山之路也尤为艰难,山路崎岖更是十八弯,林间枝繁叶茂古木参天,植被错综复杂寻常皆有一人之高,而与之相存的又是蚊虫满天闷热难耐,这等严实漫山遍野,倘若非深谙山林之人顷刻间就要迷失于其中。 孟卓走在前头带路,似乎为了照顾清河的脚程他赶得很慢,两刻一小歇,半个时辰一大歇,大半天过去了这还没过半山腰。 此时清河再次瘫在地上,喘气道:“还有、还有多久才到下一个过山穴啊……哈,太热了我不行了。” 阿镜急忙去递水壶,也问道:“是啊孟大哥,我可怜的少爷,走起路来已经一晃三摇了……” 清河揣着水壶满眼怨恨地盯住阿镜,真是一心为主,半句话都兜不住。阿镜只好埋头不出声了。 孟卓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公子勿急,再向那边下了梯道就是了,后面的路会顺畅些许。” 清河瞟了一眼孟卓所指的方向,那一片不止是陡,是很陡,需要扶树如坐滑梯般的陡。 下坡之途可说是千辛万苦,等到了下一个过山穴,清河已几乎是连滚带爬了。 日头西斜,距离天黑仅剩两个时辰,但每到一个过山穴,孟卓都会离开一小段时间,这回亦是如此,他刚回来。 一踏入阴凉叫人心静的过山穴内,孟卓便看见清河主仆二人正在吃干粮,而清河的面目尤其狰狞,整张脸只让人看见了四个字:味同嚼蜡,阿镜倒是大快朵颐,吃得特开心。 孟卓恰好从外头采了一包鲜果回来,只是他尚未开口,清河便已经扑了上去:“孟大哥!你就是救世主啊!来来来,我们换吧。” “哈哈公子过奖,这种果子山上到处都有,拿去吧,我还不饿。” 清河欣然接过那包鲜果,欢喜之情实难用只言词组来形容,这么多天的粗茶淡饭尚有可圈可点之处,但那硬邦邦的干粮可就是难以下咽了。 不过他还未转身回头,不经意却瞥到了孟卓脚边的鸟毛。 “你们就先在这歇着吧,我还得去采些防虫草,之前的味道差不多散了。” 清河微微颔首莞尔,但当孟卓刚出了过山穴后,他此刻又已没了胃口,走到孟卓方才待过的地方,然后俯身拣起那片从孟卓身上掉下来的,本应不该出现的鸟儿的青色绒毛。 “阿镜,我记得你在府里替我养了一段时间的鸟,现在考考你,除了鸽子你知道什么样的鸟最适合传信吗?” 阿镜马上脱口而出:“飞得极快的!” “废话。” “悄无声息!” “还有吗?” 但这回阿镜只能憨厚地笑笑:“少爷,你是不是想罚我把青引喂死那事……我错了嘛谁知道它不吃……” 一提此事清河整个人登时抖三抖,他养过一对西域极品信鸟,那对信鸟一生只会认另一只的方向,此消彼失永不背弃,青引被阿镜这个二憨一喂死,青却当天就去了。 为此清河差点没气晕身亡,阿镜也被清父罚跪了三天三夜,但看在阿镜是清河亲自捡回来的份上才得以被宽恕,否则一跪完他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此时阿镜还恬不知耻好似浑然不知事情的严重性,那般淡然地说出口,清河已在心里吐了一尺血。 所以他莞尔一笑道:“好阿镜~你去死。” “……少、少爷,你好可怕。” 清河所拾起来的鸟的绒毛,确实是西域被赋予自由信仰之意的信鸟,格桑勒的绒毛,它们体格娇小身形秀美,飞起来速度极快只能捕风捉影,而且它们还懂得如何在野外伪藏,因格桑勒的信从未被人拦下过,不仅人人垂涎其价值甚至还有人因其秀美而一掷千金,在中原是极其稀有的存在。 第18章 不过寻常的格桑勒皆会独来独往,它们极其认生的脾性非熟人不近,这便大大提高了双方传信的保密程度,但不是绝对。 清河曾经那对独传的格桑勒莫说稀有,世上可能有且仅有此一对都不为过,所以让他至今为止都感到吐血…… 不过目前更让他感觉隐隐不安的是,如果孟卓不是为了送他下山而来,那是为了什么? …… 而孟卓的确放飞了一只青色格桑勒,它在林间辗转几回,已经飞回了留云寨,苏小蕊便是那个收信的人。 阶柳庭花的瞭望小阁楼上,苏小蕊手心掬起一捧食料,正好便接住了飞回来的小青鸟,她顺势取下信条,尔后喜笑颜开道:“小叽喳,辛苦啦。” 她的笑容明媚娇艳,正如雨后初晴的彩虹能叫人心旷神怡。 “苏姑娘!” 苏小蕊俯首向下眺望,发现正是今日在齐云堂大门口站岗的蓝衣卒,她也不下阁楼而是径直借着旁边伸展过来的树杈,飞了下去。 “少主有事吩咐是嘛?” 蓝衣卒为难道:“苏姑娘,其实是……” —— 苏小蕊刚来到齐云堂的院前,便看到了叶晓那把仍然留在门框上的佩剑,木门的裂痕更是显然易见。 叶晓身形倾斜地正靠在椅榻中休息,他面向门口,周围空荡荡的一片,除了他能目之所及的正门,左右身后一扇窗户都未开,甚至从外看来他睡得也不是特别安稳。 从头至尾,他都防着。 苏小蕊就这么不发出一声响地站了一个多时辰,落日熔金晚霞斑斓,叶晓才揉了揉令人犯头疼的太阳穴,醒了过来。 他见苏小蕊站在门外先是有些吃惊,然后道:“你怎么在这?啥时候来的?” 只听苏小蕊轻声道:“属下是来传达孟大哥的消息的,也是刚到,不知少主睡了多久。” 叶晓这才稍觉心安,语气一转又道:“他说了什么……不,还是拿来我看看吧。” 苏小蕊有些迟疑,试着走了几步果然腿脚一阵发麻,她忍着酸涩感不紧不慢地从身上找了一会,拿出小信条道:“少主,不如我替您读读?” 叶晓犹豫不决了一阵,便道:“还是我自己看看吧。” 在这辗转之时后,苏小蕊的腿便不再那么麻,遂迈开步子将小信条送了过去,不过她其实更希望叶晓能放心地交给自己念。 叶晓看完,脸上并无甚变化,仿佛早知如此,该是如此。 “孟大哥……说了什么?” “他们尚且算是到了半山腰,接下来就看那些人的脚程了。” 苏小蕊一时缄口不言,却又俯首立于堂中不肯离去,叶晓瞟了一眼道:“怎么你还有想说的吗?” “少主真的……” “说。” 苏小蕊几度心理挣扎,正欲鼓起勇气开口时叶晓也忽地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自私阴险又狡诈,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达成目的是吗?你说对了,本大爷确是这种不要脸的人。” 叶晓的声音字字隐忍,却又处处透着歇斯底里,他必不用说给他人替自己辩解,而是说清道明好醍醐灌顶,他是如何无可救药。 苏小蕊顿时震愕,不由自主“咚”的一声跪下,声音成泣:“少主请您不要如此妄自菲薄,小蕊自知僭越,不求少主恕罪,现在就自行了断!” 她立时从身上拔出一把随身带的匕首,动作十分果决地抹向了自己的脖子,幸好叶晓及时飞来一枚硬物打掉了那把匕首。 刀刃落地的声音极响,叶晓的声音亦如此:“你疯了?!” 他陡然起身快步走到苏小蕊身前,低身伸手正欲触及之时又戛然而止,叶晓见她的脖子仅有一道极小的口子,便又站起来道:“……自己擦点药吧,不要胡闹。” “小蕊不服。” “你——” 苏小蕊不知怎的丝毫不想服软,她挺直胸膛,直言不讳:“竟然少主这般痛苦,为何还要将清公子推出去,这样即便计划圆满但被拉入万劫深渊的并不是京华堂,而是少主您自己!” 叶晓被其一语中的,便即刻将不自觉袒露在外的,因心中悔恨而拳击石墙的鲜红右手,背藏了起来,“放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十年了,难道你忘了这十年来他们是如何对我们赶尽杀绝,苦苦相逼。” “杀父弑母之仇,小蕊没齿难忘。” “既然如此,若是如今天下闻名的京华堂的总镖师,竟会因一己私欲,错手害了江南同样盛名在外的第一商行的公子,你说官府到底会为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寨主做主,还是直接查封京华堂?” 空气中满是沉默,叶晓见她不吭声续而道:“孰轻孰重谁都能看出来,我这么做难道不对吗?啊?你说呢?” 苏小蕊同样缄口不言,亦无法响应叶晓的毋庸置疑,他们是下属,当为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在他心里,不能永远只有棋子。 叶晓不服,甚至半跪低身下来与苏小蕊平身而视,他抓住她细弱的肩膀不停地问:“难道我做的不好吗,难道我做的不对吗,这样大家都能想起曾经那个受天下人敬仰的齐云镖局,不是吗,你爹你娘也能大仇得报,大家也能重归……” “……曾经的叶总镖主已经死了,少主!!” 叶晓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当头棒喝,又像被无数曾亲眼目睹的血泪所淹没,叫人窒息与痛苦不堪,苏小蕊哪怕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就能获得喘息的慰藉,茍延残喘。 旋即苏小蕊站起身来,退开叶晓,后拱手毕恭毕敬道:“不管少主之后会作何处罚,小蕊都会救下清公子,少主累了,歇息吧。” 随后她迈开大步,不假思索地离开了齐云堂,她抹了一把泪如泉涌的脸颊,却是神色坚毅目光灼然,苏小蕊怀念曾经那个明媚似火的少主,这么多年他一心为了报仇背负了太多舍弃了太多,如果他连自己曾唯一相熟的故人也舍弃了,那她所在意的少主就真的死去了。 第10章 纤纤美人 叶晓瘫坐在那久久不能平静,仿佛坠入了浑浑噩噩的一生,无可自拔。 “……爹,我果然无法像你一样,以德服众。” 不知不觉,月光已经悄然落下,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有些自嘲道:“反正都要结束了。” 可他不仅看见了清冷的月光,还看见了那个被他忘记的清河送来的盒子,叶晓并未记得自己有何东西落下,由于好奇,他还是打开了。 这是一把陈旧的雕木小折扇,上面的雕花镌刻粗糙,手法生疏难看,用了好木也是糟蹋,总而言之属实是一无是处。 “这是送给我的吗,真漂亮,谢谢你阿晓。” 叶晓的懊悔剎那间在心中翻腾而起,尔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明明相识,为何都要装作萍水相逢。 林间黑灯瞎火,野狐悲鸣,时不时耳畔生风的气氛令阿镜浑身寒颤,清河俩人正躲在外头石堆处的犄角旮旯里不发出一声响,直到脚底无声的孟卓,找寻无果离去后,阿镜的嘴才从清河的五指中挣脱出来。 “少爷,我们为啥要躲着孟大哥啊?” 清河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总比被光明正大地监视强啊。” 他果真太低估了涯三的算计,如此这般行不副言,此一时彼一时,若真是小肚鸡肠何必又道貌岸然地放他走,待在能解决衣食住行的破寨子里总好过在这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啊! 清河搁心里不舒服,手里想找什么出出气没想到一拳抡在了磕磕巴巴的石头上,痛得一阵掏心挠肺,差点原地打滚当场飙泪。 此时阿镜拉了拉清河道:“少、少爷,您看那是啥啊?” “别动,我正在想事情。” “不是少爷,您快看看!” 当清河一回头,就正与不远处昂起的蛇头见个正着,他浑身一冷便向后一倒,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呼之欲出,整个人更如灵魂与身体颠倒分离,若不是有背后那块石头拦着,诚然他自己定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几里地,精神体力都会远超于打了鸡血。 蛇头正吐着信子,俩人噤若寒蝉,甚至大气不敢出,这黏闷空气就更是令人窒息,可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清河的一只脚不自觉地向后移了移,原本只有一条蛇的旁边,蓦然昂起了第二条头。 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条蛇还拖家带口出门觅食。 夜色茫茫中,不知是谁先叫了声:“跑啊——!!” 听到动静的孟卓立时往后飞奔而去,脚下功夫不可谓是不轻快,可当他赶到时清河与阿镜的身上也各自挂了几条蛇,打滚又惨叫。 “救命啊!” “要死了要死了!” 孟卓先是一惊,但当看清了那些蛇的模样之后又如释重负,上前洒了几把雄黄粉,这些蛇就自己争先恐后地爬走了。 第19章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清河一脸狼狈地满地打完滚,才发现自己仍安然无事,并未毒发身亡,他这才以比迎风还凌乱的狼狈模样坐起来,真是如梦初醒,方才还以为自己就在阎王爷门前敲门,尔后踢了踢早已昏死过去的阿镜,说道:“哦忘了,他怕蛇怕得要命。” 清河又将散乱的头发向后一撇,查看下皮肤上的伤口,旋即问孟卓道:“这蛇应该无毒的吧?” 孟卓暗然吃惊,不禁寻问:“公子如何得知?” “本公子呢,人闲时间多,所以就看了一些歪门不上道的书打发时间,正好就读过怎么分辨毒蛇,不过知道也无用武之地,不如你这样跑得快咯。” 孟卓却是不置可否,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寻常人,被不知是否有毒的蛇咬过后还能淡然处之,即便是深谙山林的人第一次也很难有例外,何况清河是个深居简出的世家公子。 …… 山中的过山穴原本是些天然洞窟,冬暖夏凉还是极佳的临时歇脚地,但这些洞窟后面有些竟还有长长穴道,洞穴还有另一方去往山中某一处的出口,只不过被山石乱木遮挡根本已经走不通。 早先年被叶涯发现时便觉不可思议,有些不为人知的机巧术中似乎便有零散的记载,奇门遁甲为奇,象征鬼魅,土木为机,代表人工,而自然为神,若能将前两者结合便能借用神术移花接木,甚而填海造地。 留云山这块水沃一方的膏腴之地,莫不是就是出自某位高人之手笔也未可知。 因叶涯的机缘,这些洞窟才得以变成利于寻常人进山下山的过山穴。 穴壁上的水珠泫然欲滴,水声回响空灵,清凉解暑的环境简直浑然天成,清河每回跨入洞穴都甚觉不可思议。 阿镜不止是昏死过去,根本是毫无醒转的迹象,干脆开始趁着夜色睡大觉了。 清河心中一阵白眼,倘若这个孟卓真是奉了他的主子涯三来灭口的,那阿镜醒来没准就要替他自己主子收尸,或者俩人干脆一块在梦中的黄泉路上相见了。 这时清河开口道:“孟大哥,我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解答?” 正在靠近洞穴门口处打坐,闭目养神的孟卓道:“公子不必客气,讲来便是。” 此言正合清河心意,他遂开门见山:“不知涯当家此举意欲何为啊?” 孟卓听罢俨然有些诧异,心中一番寻思,遂道:“……公子何出此言哪?” 清河见他这般模样真是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没救了,不会说谎你还不如大方承认,他是不是让你来监视我,保不齐还打算让我曝尸荒野啊?哎呀,他这算盘打的是真半点没落下,一对一没武功二也跑不着的主仆,那还不是如同待宰的羔羊么,我现在对你们涯当家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佩服。” 他的态度慵懒备至,语气中尽是事不关己,却又满含对涯三的鄙夷,只不过清河心中唯独不会有失望,他也许曾经结识过以真名示人的涯三,但时过境迁,该变的已经都变了。 孟卓一时欲言又止,他收到的命令只是汇报情况,拖延下山时间,少主所谋他自是无权过问,但若非走投无路,真需谋划至这一步吗? 旋即,孟卓果断起身来到清河跟前,扶手一礼道:“公子,在下愚钝,但我定会护得二位平安下山。” 未待清河作何反应,洞穴外突然传来一阵刀剑声,那便正是窦仙儿与京华堂之人开始起冲突的开场戏。 阿镜正睡得酣,突然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巴掌拍醒,清河急忙道:“别睡了,都火烧眉毛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又喂错东西了?” 阿镜一个鲤鱼打挺而起,一觉醒来差点分不清东南西北,整个人稀里胡涂恍惚了一会,才突然从地上弹跳而起,跑出十数步远,醒神过来发现这儿根本没蛇,虚惊一场。 乌云蔽月,夜失星斗,宴不笙歌礼不登台,且余刀剑乱舞默曲交杀,风影弥天满目疮痍。 从器械交响的声音来判断,那开打的地方距离清河所在的过山穴不远,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孟卓这时道:“夜间不安全,随时都可能有猛兽出没,我们只能从过山穴内原路返回,等到事态平息后离开。” 清河仍有迟疑,但目前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当几人正要从洞穴内折回去,断后的孟卓忽地截住一片从林间深处投掷而来的一片叶刃。 “什么人?!”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只见从林子里逐渐走出来一个素装打扮,且蒙头捂面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身形并不高峻,动辄中甚至能感到纤柔,当此人一落下面帷,众人见了惊觉竟是苏小蕊! “孟大哥。” 孟卓有些疑惑不解,不禁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小蕊也并不作何回答,只是转而对清河轻声细语道:“我有话要对清公子说。” 清河不解,便寻问道:“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苏小蕊先是徐步上前来,尔后二话不说竟就直接半跪了下来,言辞恳切:“请你原谅大当家,他也不是有心想要针对公子,所有的罪责都让小蕊来承担。” 她说罢就是簌簌泪下,泪眼婆娑的模样实在是楚楚动人,苏小蕊此举实在出人意料,清河更是无语凝噎,涯三那些破事他都心知肚明了,他有气未出还则罢了,对方竟还先发制人承认错误,看来今日这台不下也得下。 清河只能心中含泪扶起苏小蕊,一来安抚二来不计前嫌,再劝自己如烟往事俱往矣,心底无私天地宽,有一事揭一事权当佛祖上身。 苏小蕊欣喜道:“多谢公子!” 清河含笑不语,心中却汗颜道:这狗当家的得是前世行善积了多少德才行?好事没一件,坏事有人顶。 —— 约莫个把时辰过去,几人借着过山穴翻了几个坡头,不再闻刀剑叫嚣之声,而此山穴处坡道平缓,涧水淙淙,乃是生火休憩的好去处,待了一晚上寒凉的洞穴怎么着也得暖和暖和。 “少爷,我去生火。” 苏小蕊便也自告奋勇要去打只生食,但见那孟卓手持长剑寸步不离清河,转而又道:“孟大哥,你不妨与我一同前去如何?” 孟卓:“不了,我有要事在身,不太方便。” 苏小蕊颔首,只能作罢。 山间昼夜温差很大,现在也才是二更天,清河没想到寻常下个山也会有如此一番波折,早知道当初出门也得雇几个高手护卫,总好过在这风餐露宿受罪来得强,单就叹息,今夜都叹了十七八回。 “咳。” 清河开始犯咳嗽,他喝药的时辰早就过了。 “对不起少爷,阿镜把这事给忘了,我现在就去煎药。” 不过当阿镜抖搂开那包早先已将药用完的包裹,这才难堪道:“少爷……我们其他的东西,都在那辆马车上。” 那辆被扣下的马车,自然已经被留在了况留城…… 清河稍稍松弛了下,若还让他吃一回那苦了吧唧的中药,简直是莫大的折磨,假意安抚着说:“没事,反正明天就回去了,这是……” 阿镜身上掉下一小包驱虫药,这药虽对人无甚作用,但驱虫去蚊却是极有效果,立竿见影。 孟卓听那主仆二人的话,不免问道:“公子有恙?” 清河也不避讳,淡然置之:“孟大哥不必忧心,只是孩童时期中毒所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留下来的一些后遗症,这一来二去的也成痼疾了,不伤性命,无碍,不过看到你们这样的人,有时候也会觉得可惜。” 正待此时,苏小蕊便提了一只野鸡回来,开膛破肚,剐皮上架,袅袅炊烟起香味愈渐浓,这股肉香确不是一般家禽可比,浓香入腑凝而不去,还未入口竟已叫人回味无穷。 这便是商贩们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留云寨的人皆知山中美味甚多,便都会自备烤肉的佐料,因人人喜好不一自也风味各异,而苏小蕊所带的佐料与上回叶晓的辣料不同,撒上去让肉质香甜可口,极合清河的胃口。 他更是不由自主地张口扒拉了好几下,包得一嘴因吞咽不及还险些噎住,话也来不及说是边点头边竖大拇指,哪还有什么世家公子的翩翩雅态,只知啖食也。 苏小蕊看着更是笑盈盈,旋即又扯下一条肉腿递给孟卓,孟卓也已被这肉香勾住了胃口,不过仍能坚持,便只好摇摇头推辞回去。 “不用了。” 苏小蕊不好勉强,便干脆也与清河俩人大快朵颐,三人围坐于篝火旁言笑晏晏,唯有孟卓逐渐困意上头。 孟卓三番两次强打精神,可愈是如此愈是晕头转向,蓦然间意识到不对劲时,他一起身却是直接又栽倒了下去。 “孟大哥!” 苏小蕊疾身向前查看一番,尔后神情凝重道:“他中毒了。” 阿镜:“中、中毒?” 清河二人听完不免心惊,这地方到底是有多离谱,还没一顿饭的功夫说中毒就中毒,随即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野鸡肉,敬而远之。 第20章 苏小蕊见状解释道:“二位不必担心,孟大哥所中之毒并不罕见,应当是不小心碰到了山中有毒之物,解药所长之地应该不远,我去去就来。” 她纵身如燕,言谈之间已然取回了一株结着红色果实,青紫色的药草,顺势交给阿镜:“你去清洗一下,将果浆和草叶浆混在清水让他服下便可。” “哦哦好的!” 阿镜拿了那株不明所以的药草,从包袱中掏出一只小碗就朝着涧水流而去。 清河试图通过掐孟卓的人中令其苏醒,还是徒劳无功,苏小蕊道:“不用麻烦了,他醒不过来的。” 清河不解地问道:“孟大哥所中何毒?” 苏小蕊徐徐踱步,一颦一动竟有些许妩媚,她道:“不知公子听说过倚山梦禽凤没有?我听说这是一些贵人爱吃的名菜。” 清河摇摇头,别说凤了,鸡都不能乱吃,养病千日,基本与美食绝缘。 “此鸡被人称为梦禽,就是因为鸡血中带有能叫人昏睡的毒性,血肉混入香味久久不散,中此毒者可睡上一天一夜,大多数时候也会做一些好梦,所以那些名流贵族才会人人垂涎,趋之若鹜,可惜没多少人做过梦,因为他们不知道这肉就是解药。” 长有一张苏小蕊模样的女子,先前那张无辜天真的面貌转瞬即逝,此刻的她面相姽婳阴柔,目中杀意毕现。 清河满脸惊恐地乍跳而起,质问道:“你是谁?!” “呵呵呵,我?苏小蕊啊。” 第11章 悬崖勒马 “苏小蕊”的声音甜美且蛊惑,似是将人浸身于糖分极高的蜜糖里,使人头脑发胀晕头转向,清河的步子摇摇晃晃,险些站不稳,他扶住身旁的树干道:“你……你,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苏小蕊”笑盈盈的声音真如银铃响,她笑道:“肉是解药,但奴家的佐料可不是哦,孟大哥他可真可靠,奴家都这么三请四请了他还是无动于衷,不过没关系,口鼻眼心总有一样会成为奴家的把柄嘛~对了,你的小跟班估计也睡着呢。” “你……” 清河已是全身发软,在这荒郊野外要是喊几声,估计人没有,牛鬼蛇神倒是一大把,索性问道:“是他的意思?” “哪个他?” “苏小蕊”从耳后跟取来一撇发把玩起来,思忖一会又道:“你是说少主啊,那是自然,他特意使唤奴家~前来送公子渡,黄,泉~” 这其中并无任何误会与牵扯,他是当家,是少主,是留云寨之人口中所说的任何一种身份,也更加是清河曾从小结识过的旧友,十年未见的故人,如今摇身一变,亦是萍水相逢的仇人罢了。 世间笑话,莫不成谶。 “天哪,我都要吐了,姑娘,你家主子都不教你好好讲话吗?” “苏小蕊”脸色陡变,声色俱厉道:“你说什么?” 她的神情转变之快简直叫人讶异,这跟清河见过的戏曲变脸别无二致,要不是非常时候,他丢个铜板叫座几声也不是不可以。 清河的声音明显低下去,缓缓道:“我说……” 就在“苏小蕊”藏住匕首,屏息凝神地凑近时,清河忽然便丢出一包奇怪的药粉,悉数往对面的脸上撒去。 “送你一包瞎眼粉!” 驱蚊粉末撒得漫天都是,清河便趁此空档连滚带爬的开始逃跑,而“苏小蕊”刚开始哪知道是什么驱蚊粉,她还真以为是瞎眼毒药,便忙不迭地要向水流处跑,等抹了几下闻出味来,绝然已是怒上心头。 “找死!” “苏小蕊”的利刃迸发着冷光,她以五指熟练地操持匕首甩了几个回转,轻功上树径直在空中翻腾转身,一甩手便将匕首投掷了出去。 噗嗤一声,正中清河胸膛的背后,他一个踉跄翻倒在了地上。 “苏小蕊”飞身稳当落地,面露凶色道:“若这都能让你逃了,奴家岂不是很没面子?我现在就让你上了黄泉,好让公子少些痛苦。” 突然有人厉声划破长夜:“住手!” 须臾之间,又有一个女子自夜空中以轻功翻身前来,稳稳落地挡在了清河的身前,而这个人正是迟来的真正的苏小蕊,她的面容明媚且坚毅,并不带有那些阴柔妩媚。 “红鸾,到此为止。” “奴家当是谁呢,奴家偏不,你,能,奈,我,何?” 红鸾骄横且执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般人谁也不听,唯有少主。 苏小蕊从腰间摸出一块约莫有手掌半大的玉牌,道:“这下你满意了?” 红鸾一见整张脸立时挎下来,将小嘴翘起老高,几乎要睚眦欲裂地跺脚:“少主偏心!偏心!他偏心!!” 她就像一个得不到认可,还失去了玩具的孩子,因此恼羞成怒而窘态毕现。 苏小蕊仍是毫不客气,厉色道:“你走不走?” 红鸾哼上一声后正想知难而退,但随即计上心来,她神色陡变道:“走,奴家当然会走~少主的齐云令谁还敢违抗不成?” 她的巧言令色实在很难叫人一直心怀戒备,而就在这数个字眼之间,红鸾便从身后的落下一把匕首,正想打个出其不意,竟不知从另一处突如其来的一枚飞镖正擦中她出手的手臂,尔后飞了出去。 “啊——!” 红鸾欲偷袭的匕首就此落在了地上。 叶晓隐于月下树影中,隐怒道:“红鸾,本少主的令你敢不认?” 红鸾扶着受伤的手臂,对着月下人影急匆匆道:“红鸾不敢!” “滚!” “……是。” 红鸾言出即随,脚步轻点便即刻飞身消失在了黑夜中。 清河俨然剩下半口气,刚瞟向那月下人影一眼,就已经满身是血地晕厥了过去。 旋即,一身玄色素服的叶晓飞身落了地,苏小蕊迎上前正要把那“齐云令”递还回去,可他此刻根本无心于此,而是忙不迭地将清河背起身,正要原路回程,又摸出一根通体玄黑的针,递给苏小蕊道:“去找她。” 红鸾杀人向来会将武器浸毒,钟南星恰好又不在,若是无人能治清河只能是死路一条。 苏小蕊刚接过此针,还未说出一句话来,叶晓已然带着清河飞身而去,离开了。 她却是第一回认识到,少主的心思对人会像这般心怀挂念,旁若无人。 —— …… 罂之花从不曾与寨子上的人住在一起,而是在留云寨的后山独自围了一个院子种植花草树木,向内青松翠竹锦花绣草,向外尺树寸泓曲径通幽,但此地一般无人敢靠近,只因这院子内外种植的所有花草都带有剧毒。 毒医罂之花自有一套规定,医毒不医人,若要求医人,阎王殿前不鸣冤。 今夜无眠,恰好又来了一位稀客。 远在大门口篱笆外的苏小蕊举足不定,不敢轻易敲门,她瞅见院内那些争妍斗艳的花花草草实在叫人心有余悸,但又想到清公子的伤势危急,便不得不用力敲了几下木门,喊道:“前辈,有事相求!” 谁知罂之花接着就有了回应:“谁是你前辈,本姑娘可没那么老!进来吧,毒不死你的。” 那道篱笆门就此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当苏小蕊如履薄冰地淌过花草地后,这才如释重负,那些奇花异草光见了颜色就叫人脑袋发晕。 此时罂之花正穿着一身素装,躺在竹榻上夜半竟无眠,她散着头发百无聊赖,刚等苏小蕊踏入屋门倏地便坐了起来,形态洒脱毫不拘束。 她不曾有同龄女儿那般的貌美如花,却有别人亦不曾有的伶俐潇洒与落落大方。 “苏小妹,近来安好啊。” “……是,罂前……姐姐。” 罂之花的右脸上有块很大且显眼的红色痕迹,就像一朵盛开的血色之花,她那双杏桃大眼一看人,仿佛都在诉说着“生人勿近”,苏小蕊早已见过了罂之花,但仍旧不敢直视那双时刻透着言语的瞳孔,令人望而生畏。 罂之花翻身坐起来又问道:“这才对嘛,怎么呢,大半夜找本姑娘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想请罂姐姐去救一个人。” 罂之花立时大着声音诘问:“救人?你们脑子没毛病吧?那不是还有阿钟叔。”她一边说,一边拿过榻旁先前搁置的冰水解渴。 “钟大夫前些天不知因为何事早已不在寨中,只是这个人伤势严重实在等不起,罂姐姐可否能去救救他?” 不得不说罂之花或许是因失眠有些忘性,经苏小蕊这么一提,她这才想起来旁边桌上正插着一株钟大夫之前带来的一朵烟霞花,但她仅仅是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去,你来晚了,本来我那俩个医侍还能跟你一同跑一趟,可惜现在不在。” 两个医侍正好被钟南星借走了。 罂之花顺势将双腿一盘,端起凉水又再嚎饮几口,好像誓要打算袖手旁观,竟没想苏小蕊咚地一声跪下了,还果断利索地磕了三个响头,斩钉截铁道:“罂姐姐,只要你肯去救他,小蕊甘愿做牛做马!” 第21章 罂之花当即喷出一口水来,她都从繁华富裕的千里都城外逃到这等深山林子里来了,难不成还得见识一回死缠烂打的医家闹剧不成? “不是我说妹妹,那是你什么人啊?欸等等,不会是涯三那小子吧,要嗝屁了?” 苏小蕊闷声直摇头,然后道:“……是少主很重要的人。” 萤火纷纷流水涔涔,夜间黏闷的风更是不解风情,罂之花半身匍匐在竹床榻上,双脚在空中摇曳,笑得乐不可支。 “好妹妹你可真逗,原来你们毫无干系,毫无干系!哈哈哈……” 既为忠,也为义,还为了那忠义以外的廉价私心,贪心不足的人向来最可笑。 罂之花笑上好一阵,尔后道:“拿来吧。” 苏小蕊一时疑惑不解,“什么?” “针啊!本姑娘当时给了那小子三根黑针,可以帮他救三回人,这可是本姑娘的房租,你早拿出来不就得了。” “哦、哦在这!” 苏小蕊这才想起来临来时,少主确实给过她这根针,只是一来二去的差不多快忘了。 当罂之花拿到黑针时,她将那针一靠近右脸上的血花,黑针便逐渐化为了一缕轻飘飘的黑色气体,化入了花中,而那朵模样奇异的血花竟就此微微缩小了一圈。 苏小蕊虽暗自称奇,却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寻问之色。 罂之花换上日常所穿的艳丽衣裳,带上医箱,便带上了竹木门…… —— 清河被那一刀刺中了颈背,血流汩汩,整个人已经昏厥了两次,现在也是意识迷离气息微弱,当务之急便是拔刀止血,否则就危及性命。 若是练武之人这种皮外伤倒是非常好治,但清河怎么瞧都不像,刀上还浸了毒,不等大夫动手恐怕凶多吉少。 床榻旁放着一盆清水与干净的白布,罂之花开始着手为清河拔刀,她不是钟大夫,自然不会有什么麻沸散,也并没有寻常大夫那般心慈手软,讲究的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她拔那一刀,疼得清河是形神俱裂,摘胆剜心,汗如泉涌,他就在那瞬间晕死了过去。 “唔——!” 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而那触目惊心的血水,由浓到浅终于才得以见底,如此才可相安无事。 缝完针,一切处理完毕之后,罂之花又从清河的指尖上取下一滴血来,用她备好的清水验上一番,发现其水色并无何变化便道:“没事了,小毒而已,接下来的恢复就看你们的照顾了。 苏小蕊上前一步道:“多谢罂姐姐,不知可有何疗养方子?” “本姑娘可不会开药,要想他恢复得快些,最好还是找钟大夫,不然到时吃死了我可不负责,以防万一,我可以在这留一晚上,怎么样,给本姑娘准备房间吧。” 罂之花的神态骄傲,盛气十足,却又并不咄咄逼人,这是她应得之礼。 一直倚在屋外门边默不作声的叶晓,这时才从暗中转过身,招手唤来二人吩咐道:“你们带罂姑娘选间离这比较近的房间。” “是。” 其中一位灰衣卒原本打算还想替罂之花代拿一下医箱,但一听罂之花说这箱中有七七四十九种毒药,他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还想跑出十万八千里。 临出门,罂之花经过叶晓身旁时又驻足停下,她侧侧身不由得说道:“涯大当家的,当知不知,如同杀人诛心。” 如此,罂之花撂下这番话便就扬长而去,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可都说了,只愿今夜无梦睁眼到天亮。 叶晓并无甚反应,却是苏小蕊上前望了望罂之花影绰的背影,有些怯懦道:“少主,罂姐姐……所说何意啊?” 只见叶晓摇摇头,揉了揉眉心道:“不知所谓。” “哦……” 屋内可说是一片狼藉,尤其是床榻旁的血迹随处可见,叶晓微微摆了摆手道:“你们收拾完都去歇着吧,我来守着。” “是,大当家的。” 几个妇人手脚极为麻利,她们从前都有在医馆内当过学童的经验,自然比不懂任何医理的寻常人来的强,不过因为是在大半夜被叫起来的,这番折腾也实在叫人狼狈。 烛光轻晃,且将屋中叶晓的身形辉映颀长,孤寂而与人独立。苏小蕊临出门时又掏出了那块令牌,道:“少主,这块令牌……” “你留着吧。” 他说这话时即便语气十分温和,但也不曾转过身看过苏小蕊一眼,她被这致命的界限所钳制,就算她有心逾越,也无人响应。 她的今日之恩,都被这块绝无仅有的齐云令给湮灭,往后种种,便也皆可一笔勾销。 苏小蕊将那块令牌攥得紧紧的,只好缄默,也只好是一声不吭地远离了这…… 第12章 粉饰太平 孟卓与阿镜在某间内室里双双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昨夜之事也都已尘埃落定。 一夜光景,整个寨子已然变成了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千百商户打过交道的富余之地,今日留云寨的寨主叫窦原,还有一个寨主千金窦仙儿,此时此刻窦仙儿已经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窦原大发雷霆正要发落“不知何故”伪装成猎商的京华堂镖师们了。 寨子一改昨日守卫的精罗密布,转而成忽隐忽现的星罗棋布,老弱妇孺撺哄鸟乱过市招摇,人人无不手携肩挎,或活猎或死兽,或乱草或珍花,锅碗瓢盆粗布麻衣等一切五花八门之物应有尽有。 哨楼已遍挂被褥单衣,演武场满地老鹰捉小鸡摊晒五谷,家常吆喝随处都有,此地任谁看来都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野寨子,只是物资丰沃叫人垂涎三尺罢了。 京华堂雷烈这步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查不出通缉令上齐云堂少主的下落,也会因此即将搭上自己的总镖头之位。 覆笼之下,无法幸免。 许子承将一颗棋子落下,这局请君入瓮,非赢不可。 他心中的懊悔与愤恨丝毫不比叶晓少,曾为吏部尚书的曹安民,便是他原本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亲叔父。 为此,他才脱离了朝廷暗查至密组织端影,但进端影易,脱离难,如今只怕其他端影之人都在四处查探他的去处,也与通缉无异了。 …… 黎明伊始,叶晓所在的室内尚且灰暗,清冽无光,他耷拉在一张靠椅内闭目养神,蜡炬已熄而微闻鸡鸣。 床畔旁放着一盆用过的凉水与湿布,清河一夜未醒,后半夜他因持续高烧频频说胡话,幸而钟大夫留下的一些去热散起了作用,刚刚才退烧不久。 天刚微微亮,后院便有人送来了早饭,这个小院落偏僻鲜有人在,正是疗养藏匿的好去处。直听屋外叩响了三声门环,妇人放下食盒便要离去。 吱呀—— “慢着。”叶晓忽而打开门道。 面相敦厚的妇人缓缓回身道:“您有何吩咐?” “你去替我取些干净的衣裳和被褥,以及一些清凉去热的药膏,再送些病人能吃的白粥,再去问问钟大夫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是。” 叶晓又豁然有思,“等等,再加些糖。” “是。” 妇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而天空也愈渐澄明,朝霞轻挂万里云,斜阳亦抚草边花。 等到吃穿用度皆有,万事俱备时,叶晓便替处于昏睡不醒状态下的清河换衣裳,按他的伤势与体质,不花上十天半个月那是没希望能好。 清河白皙顺滑的皮肤,与这疮痍满目的青瓦白墙格格不入,更与这陋室简榻丝毫不匹,他被锦衣玉食豢养,也受病疾之苦痛,不论如何看来,他都不像该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叶晓刚要探下他额上的温度时,剎那间又顿住在那,然后躲闪回来。 清河昨夜被拔刀看向自己时那埋怨的眼神,叶晓久久难消。所以那时他才躲在了屋外。 差一点,他就杀了清河,他也就同时将两个人送上了黄泉路。 “水……” 叶晓顿时激灵起身,急忙去从那桌上的瓷壶中倒来一杯清水,可以清河趴着的姿势,多数洒在了褥子上。 “我去再倒一杯!” 叶晓不出声倒还好,一出声清河便听清了来人的声音,他索性紧抿唇沿,丝毫不饮。 “粥呢?喝不喝?” “有糖的!” 叶晓将食盒里的白粥掺上糖,更是仔仔细细地搅拌,吹凉,调羹与瓷碗的声音很是清脆,粥米的醇香亦是诱人无比,还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若是往日清河自然是痛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哐当——! 但清河抬手一甩,直接打翻了叶晓递来的粥碗。 叶晓稍稍愣了愣,生硬地笑道:“没事,没事,没胃口不用急,不急。” 他浑身不自在,更是如坐针毡,叶晓起身来回踱步又很快坐下,反反复复既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又不知如何开口问其安好,所以死马当活马医,一通乱说:“上次的甜点怎么样?我看你吃的挺开心的,要不再尝尝?” 第22章 “你的衣服也脏了,就先换了干净的……” “我也没想到咱们会在这种地方重新认识,也算是缘分吧,一定是!嗯。” “还有我觉得今儿的太阳应该也不小,天气真热啊!” …… 房间内的一时沉寂,几乎要叫人窒息。 “……给我沏茶。” 良久,清河才道。 叶晓听罢立马便答应下来,“我现在就去,稍等,稍等!” 当人手忙脚乱地掀开门刚窜出去一会,清河就颤颤巍巍地爬将起来,脊背上顿时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呃……” 剎那间,清河脸上仅存的血气变得荡然无存,脸上煞白如纸,他疼得眼眶中的泪珠子不停地打转,身上的冷汗更是像遇冷成珠的水蒸气,汩汩向外冒。 绕是如此,清河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往床外爬,趁叶晓不在的空档,他要逃走。 但以他目前起身都勉强的气力,刚够支起半个身,就果然手臂一下子扑空,从床榻上直接滚了下去,以伤口所在的背部着地。 清河直觉得浑身上下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拔刀瞬间的痛楚,远不如此时此刻叫人生不如死般的折磨,还不如一刀穿心,一了百了。 叶晓就是这时候灰头土脸地推门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包茶叶还带着炭火炉,仿佛刚从哪个炭火灶底下钻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 叶晓将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放,腾出手来便要去把人扶起来,可他手心在清河的背部处一伸,发现手上已是一片血红。 清河的伤口无疑是裂开了。 “……放开我,你这个刽子手,杀人犯,杀人犯——” 清河使出浑身解数,大肆闹腾,叶晓擒住一只手便还有一只,他执拗不下,索性一手刀将其劈晕了过去。 “哎……我这是为你好。” 他将清河小心地抱回床,解开刚换下的单衣,拆开已然濡血的白布,重新清理上药,包扎…… 清河并不想喝茶,他只是找个借口支开人逃走,叶晓在推门进来看见他跌下床那一刻就确定了。 —— 当清河第二回醒来时已快黄昏,这次他一没哭二没闹,整个人趴在那毫无动静,叶晓说的任何话他都没反应,但只要叶晓离开一步,他就有反应,绝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时叶晓又从门外接回了妇人送来的两个食盒,一个是鸡鸭鱼肉样样不少,一个是白水清汤寡淡无味。 “喝粥吗?” 叶晓先将另外一个的热粥端出来,搬好凳子放在了床榻前,这回不仅有白米粥,还有五颜六色的五谷粥,糯香的肉粥,另外还有好几种不一样的糖,软糖硬糖酸甜的咸口的浓香的……就差把寨子上的小仓库搜刮干净了。 清河依然不打算理会。 叶晓无奈道:“行吧,我把东西都放这,想吃你就吱声。” 他转身前又瞥了一眼仅单衣加身的清河,便拉过旁边早被踢走的褥子,给人盖上了。 回到饭桌前的叶晓,将食盒内的饭菜碗碟掏将出来,刚夹了一筷子的红烧鱼都还没过了鱼肚皮,床榻上不远处的清河便抹起了眼泪。 叶晓只听人含糊哽咽道:“……我饿。” 叶晓心下寻思不愧是美食计啊,这么快就起了作用,他放下筷子跟着就快步赶过来,问:“正好是饭点,你是想吃这些粥呢还是桌上那些?” 清河不答一不答二,一句也不答了。 沉默良久,叶晓只好悻悻而归,坐回了饭桌上,刚夹了一块鸡腿送到嘴边还没咬,那边的清河又出声抽泣了:“母亲……父亲……” 叶晓便又起身去问:“不然你想吃什么呢?我让厨子重新炒煮蒸炸?” 果然,叶晓不问倒还好,他一问床榻上又没动静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叶晓又坐回去打算吃饭。 这回的清河更是不吐一个字,就是频频抹眼泪,呜咽声一声接着一声。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悲泣绵长,那哀怨葬花,呜呼哀哉! 叶晓索性放下筷子,直接将放置饭菜的桌子一股脑地挪到了床前,尔后将所有的菜色一一细数,四菜一汤,三粥若干糖,他念到名字,只要清河想吃就点个头,等他一勺一勺地喂完了,自己再吃残羹冷炙。 公子意下如何? 清河仍旧是趴躺着脸向内,然后给出了他的答案:“……都不想,但我饿。” 叶晓倒吸一口气,只怕是内伤未愈,又要积郁成疾,但他只好强颜欢笑道:“行,不喜欢的话,我去想办法,想想……” 说完他便快步离开了屋子,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一刻,叶晓是抓耳挠腮又抓头,上蹦下跳恨不得往墙上撞一回才甘心,“造孽啊。” 人是他抓来的,人也是因他伤的,可不就是造孽么。 这个时辰上哪去找合胃口的饭菜。 归鸦绕树,炊烟四起,今日的一切似乎都归为了平静,院落中暮色苍茫,微风经过了诸多翠树绿植,浮浮沉沉一如既往。 这时叶晓突然跳起来,喊道:“啊!!那小子!” —— 叶晓所说的那小子,自然是长久服侍清河在侧的书童兼仆人,阿镜。 既然是长久服侍的仆人,自然能知道自己主子的喜好与脾性,知道了这些,做出几道合胃口的饭菜当然也就事半功倍了。 当下立断,叶晓便风风火火地去找“那小子”。 临走时他还是长了个心眼,下门阀时特意弄出了点动静,以防清河不知好歹还动想要乱跑的念头。 这块小院落附近几无旁人,也出奇之静,不过为防万一,叶晓翻墙越檐之时都是极为小心收敛。 按照计划,窦仙儿会被“救治”一天一夜,直至宣告普通大夫束手无策,之后才会上京华堂讨要说法,而京华堂镖师的一行人自然也会被关押上一天一夜,这其中的关押手段明里并不会太刁难,也不会是无法掌握情况的地牢,他们会被关在禽来兽往的动物院子里,经过那种鸡同鸭讲的环境的熏陶,估计任谁也放弃思考了。 这一切的铺垫,都是为了消除老狐狸雷烈的疑虑,即便无法彻底消除,他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一探究竟了。 叶晓藏身于可目高瞰远的树上,看了一眼那满是鸡鸭猫狗的院子,便又离开了。 那些被关在院子里的人已是不堪其扰,躁乱不安。 …… 阿镜今日醒来时是一阵头晕目眩,抬眼一看还是个乌漆墨黑的地方,他下意识地以为自个还躺在昨夜的林子里,没想到刚好就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接着烛火摇曳,整间屋子明亮生辉。 点灯的人正是孟卓,这里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而是一间暗室。 阿镜问道:“孟大哥,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只听孟卓长长叹了一声:“我也想知道。” 孟卓也知晓计划的大概内容,目前这个状况估计已是第二日,目前他就先权当丝毫不知,否则阿镜要是知道自家主子身处险境,来个一哭二闹,双方不免都遭罪。 “那你知道我家少爷去哪了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孟卓状似全身疲乏,索性往身旁的榻上翻身一躺,道:“不知。” 只见阿镜撑起腮帮子,长长一声叹息,:“哎……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家少爷不会自己穿衣不会梳头也畏寒怕冷吃喝挑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走几步要歇一会,怕苦怕累怕不安静晚上又怕黑还经常睡不踏实……哎……没了阿镜少爷他可怎么办哪……夫人老爷我对不起你们,早知道当初应该死活不让少爷偷偷走了,官道安全多了……” 说着说着他竟真的簌簌泪下,此泪眼婆娑声声哀泣的情景长达几炷香的时辰,整间暗室都回荡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断肠凄凉之悲悯与悲鸣。 裹了好一阵子被褥的孟卓,倏地一下子坐起来,道:“……你多大了?” “十五,为什么你们都爱问这个。” 许是孟卓的突然问话,干脆打开了阿镜的话匣子,他一下子止住泪意,从这边的床跑到那边的床,围着人就转:“孟大哥,你们习武之人是不是都会飞檐走壁啊?说书人不都经常这么讲,什么白鹤亮翅,黑虎掏心?还是掏肺?” 孟卓头皮发麻,整个人疯狂躲闪从床头躲到床尾,阿镜就从床头跟到床尾,还张着他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抱着腿祈求:“孟大哥孟大哥,阿镜求求你了啦,给我讲讲嘛我也不想一直担心少爷的安危吃不下睡不着再哭眼睛都要肿了……” 孟卓无语凝噎且生无可恋,他回想了下少主的年纪,也就比眼前这个娃娃大了三载,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他轻咳一声,盘起腿来坐正:“那我就……随便讲讲,但我不太会讲。” “好呀好呀!” 阿镜顿时眉开眼笑,搬个小板凳就坐了过来。 第23章 孟卓见他一副眼巴巴求知若渴的眼神,倒又不忍心敷衍了,然后道:“不是所有人都会飞檐走壁,有些人善于拳头功夫,有些人就善于脚下的功夫,但只要其中一样能修炼到常人不可及的地步,就能互补。” “那孟大哥肯定也会飞吧?” “额……” 孟卓霎时支吾起来,随后话语一转道:“这、这里最会飞的是三当家,估计你还没见过。” “是不是蓝衣裳很俊俏那个人?阿镜见过。” 这回轮到孟卓难以置信了,三当家一般神出鬼没,他也是几次在少主的跟前才见过,平日里无事根本很难找得到人。 由不得孟卓不信,阿镜又及时补充道:“就是上次少爷住在东偏院那时候,我在后院看见他正在交给掌勺阿爷的一张菜单,我去问阿爷他说这是一道有名的京城菜,想不到当家的也有吃不惯的时候,哎……何况我家挑剔的少爷……” 话题一转,竟然又绕回来了。 阿镜一声叹息陡然失神,似乎又要重蹈覆辙,孟卓急忙又道:“还有那那白鹤亮翅、黑虎掏心!还有各式各样的掌法,剑法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孟卓想到什么忽悠什么,本来就没什么语言天赋,这下更是黔驴技穷,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阿镜应该是个奇才。 正在孟卓叫天天不灵之时,暗室的门格就忽然有了动静,随后啪嗒一声,门开了。 来人便是送饭的灰麻雀,他对阿镜道:“大当家的有事找你。” —— 叶晓正一脸狼狈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脸色极为难看,一见阿镜那畏首畏尾的模样便更来气:“你怕什么?本大爷难道还吃了你不成!” 阿镜原本就没走几步,一个激灵巴不得向后跑出几十步,叶晓一番“慈眉善目”的“问候”,人家干脆直愣愣地站在石阶上开始大哭特哭,“呜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少爷阿镜要先走了,您要是还活着就请多保重吧您的大恩大德阿镜来生再报了啊啊啊呜……”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今日是反了天了不成啊?! 叶晓不仅如鲠在喉还像含了一把刀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也不过如此。 “娘的你想怎么样?”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本大爷怕了怕了,你家少爷还没死搁那躺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浪高过一浪,孟姜女哭长城再得一员实力干将,属实是是歇斯底里,引得东南西北路过或者看守的众人齐齐向内探头,叶晓实在是脸上无光,只道:“看,看什么看,没见过,没见过以泪洗脸吗?” 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脑袋瞬间散去。 叶晓只好吸取教训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他一步分作三步,蹑手蹑脚地靠近阿镜,然后尽量轻声细语道:“倒也没那么严重,就是胃口不太好,本大……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他吃什么,多大的事啊?” 涕泪纵横的阿镜缓了一会,后知后觉道:“真的吗?” “真……的,比金子还真。” 黄天在上后土在下,至少不是假的。 第13章 年少之心 叶晓本是想随便忽悠一通,好搞清楚清河到底想吃什么,但实在拗不过阿镜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好半推半就地让他先看看人,否则到时躺个十天半个月到底也瞒不住。 天已然黑了下去,但各处屋檐下明光锃亮,仍见篱笆生花猫叫狗吠,青瓦白墙沐月如雪。 临到时,叶晓才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我说小子,你家少爷……应该不怕黑吧?” 他之前走得急,竟然忘了点灯…… 这时手持灯笼走在前头的阿镜,竟然少见的一本正经道:“大当家你说中了,我家少爷因为一场病出现过幻觉,所以至今睡前都要有人看着,怕黑也是在所难免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镜不知道的是,清河生的病是被人下了毒。 他的话音刚落,便直觉得有个人飞身而过,再回过神来时叶晓的人影都见不着了。 …… “阿晓,你睡觉会一个人吗?” “啊?我一直是一个人哪,哪个男子汉大丈夫睡觉不是一个人的。” “嗯……真好啊,哈哈。” 只忆那年小桥流水,和光同尘年少亦无知。 叶晓火急火燎地赶回小院子,只见周边一片漆黑无光,他打开门直喊道:“清河!” 屋外阿镜的声音也是由远及近:“少爷——” “……阿镜?” 月光是怜人的,叶晓借着这影影绰绰的光影摸到了床畔,走近一瞧清河却早就已经不在床上,他卷着一条褥子蜷缩在床畔边,手足无措。 叶晓刚一低身凑近,清河便拽住他的半条胳膊不肯撒手,声声道:“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清河止不住地在发抖,就像幼鸟向母怀,但求些许依偎,他不知来人究竟是谁,无法抑制的本能早已不容许他作何分辨。 遍体鳞伤的小猫,忽然间扑进了某个人的怀里,那几无防备之心的模样,叫人如何不生恻隐之心。 叶晓又觉得猝不及防,他从不知体贴,不露脆弱,他怎知如何去安抚清河,那只想去抚背的手臂便一直悬而不决。 也许那时林子里的清河更是怕黑…… 直至屋内开始亮堂,叶晓才开始后悔自己愚笨,人愚,心笨。 “少爷?”阿镜点上烛火叫道。 火光浮动的片刻清河才终于松懈下来,可他认出叶晓的一瞬,就唯恐避之不及地撒开了人,不如不见。 叶晓有些怅然若失,但见了清河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是不由分说地将人一把拎起来,揽回了床榻上。 他真轻…… “你干什么——” 清河清俊的脸庞旋即变得怒目切齿,不过纵使他再横眉竖目,也还是眸如明星更流若涧水,于身于心,他都不适合生气。 “躺好,上药。” 叶晓的声音不温不火,却是毫无商量的余地,清河有那千百个不情不愿,可惜手脚被束缚又只好无可奈何,只有嘴硬:“不用你假惺惺…嘶……” 这会阿镜已经灭了灯笼,看见床畔边叶晓将清河压糯米团似的情景,更是宽衣解带衣不蔽体,以为是他少爷要遭人不淑,茶楼里的话本他可听多了诸如“小姐心许穷书生,父母嫌贫独爱富,纨绔子弟求不得,就来霸王硬上弓”的戏码,遂忙不迭地要去跟人拼命。 阿镜情急之下一时难以找到称手的东西,可是身出既遂,就端起身旁早已凉掉的几碗粥,往正要给人上药的叶晓的头上浇了过去…… 他疾言厉色地又喊:“放开我少爷!” 叶晓登时不仅从头凉到了脚底,那滑溜溜黏糊拉几的触感顷刻间充斥了全身,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残羹冷炙的味道,他是瞬间炸了毛。 “臭小子,本大爷杀了——” 啪叽——噗—— 阿镜趁机又将余下的粥悉数倒在了叶晓的头上,浇在脸上,身上,叶晓的眼睛瞪得是发直好像睚眦欲裂,吓得阿镜不自觉地往后退上好几步,甚至将一只手摸到了饭桌上叶晓都没动过的红烧肉的碗碟。 “别、别过来啊,否则阿镜只好……与它共存亡。” 倘若眼神能杀人,阿镜早已被万箭穿心,叶晓顶着一头的米糊糊整个人像被栓上了千斤坠,寸步难行,空气停滞了半晌似的,他才咬牙切齿道:“臭小子你有种——” 撂下此话叶晓便立时将自己从床畔边拔出,大步流星地夺门而出。 上次一身屎,这回一头粥,爷爷的这对主仆他真的是怕了。 “噗——”一直不出声的清河俨然忍到了尽头。 “干、干得好阿镜哈哈……呃——” 清河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上的伤口显然不允许他如此宣泄。 阿镜放下手中行当,看见清河背上的伤势时急得是又直冒泪:“我的少爷您怎么了呀少爷……这可怎么向夫人老爷交代啊。” 清河心中叹息,除了阿镜他还真没见过有谁的眼泪水这么不要钱的,无奈且疲软道:“没事的,很快就好了,你把这个弄碎了,涂……我背上吧。” 说着他便从褥子下摸出一株刚采撷不久的草药来,递给了阿镜。 此处小院落稍处偏僻,疏忽打扫自然在所难免,藤木葳蕤百草荣生,除了被叶晓关掉那扇屋门,窗棂半开毫不避讳,清河便是在那时采撷下一株清凉消肿的药草。 从他一开始醒来看见窗绿时,心中就大约有了计较,不过叶晓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好演上几回蹩脚的戏码,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镜很听话地依清河之意照做,但他一边擦药一边泪流汩汩,虽然声音尽量在忍耐,却似乎比任何时候哭得都凶。 他为自己而哭时即使歇斯底里,也没有为少爷而哭时苦断心肠。 第24章 —— 叶晓出了院门就直奔四周随便的一口井水旁,咕噜噜打上几桶凉水,往身上又是淋又是浇,恨不得直接一头扎进井水里,洗个痛快。 月色如雪,水花四溅,青石间细水绵绵。 一会儿功夫,一位打着灯笼起夜回程的姜大爷恰巧路过,听见牲口棚这边有动静就特意过来瞧瞧,结果看见了井边放浪形骸的月下人影,虽然他老眼昏花,也看得出来那不是一头猪,那么那是谁呢? 嗯…… 姜大爷捋着胡须正没想起来,不远处的叶晓倒是先开口说:“大爷,这么晚你瞎转悠啥呢?” 姜大爷一个激灵,原来还真是个年轻人。 他又颤颤巍巍地走得更近些,将灯笼举近,这才看清一身湿淋淋,且披头散发好生狼狈的叶晓。 姜大爷道:“这么晚了,你也还在这折腾啥呢?” “洗……洗澡,就当我洗澡吧。” 叶晓哪说得出口自己被手无寸铁的人淋了一头粥,传出去那不得成笑话。 他扯着笑脸张着虎牙,手里还拽着牵拉木桶的绳子,属实叫人可疑。 半晌,姜大爷才叫人意外地抚须说道:“年轻人,可别想不开啊,老头子可没力气拉你。” “怎么可能,本大爷会想不开?” 叶晓一只脚踩在井口边上差点气笑,因急于为己洗清不白之冤,连手里拉水桶的绳子都瞬间低了一个层度。 “咕噜噜……” 正嚷着,一声含糊不清犹如怪物般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叶晓耳聪目明,随即将绳子脱手向四周警惕,他道:“谁在叫?”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空气凝重了大半会,还依旧风是风,云是云,了不相干,并没有其他的蛛丝马迹,只听这时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他又道:“大爷你听?” 姜大爷的灯光晃了晃,慈眉善目道:“听什么,那是你的肚子在叫。”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晓如被当头棒喝,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立时自闭,“啊……原来本大爷还没吃饭。” 人生苦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姜大爷也不说话了,只是叹息一声,便佝偻身子打着灯笼,自顾自的回去了。 老人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来一回,他的灯光消失又再次出现在牲口棚附近时,手里多了一壶酒和馒头。 “小兄弟,这儿只有一些咸菜和馒头了,你想吃还是——” 叶晓是眼疾手快鼻子灵,不让姜大爷说完东西就已经过到了他手里,好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吃,何以不吃,答案已然显而易见。 姜大爷不紧不慢地挂好灯笼,随意拖来一张长板凳,翘起二郎腿,取出烟袋点上,缕缕丝烟冉冉而起。 叶晓包着一嘴馒头咸菜直道:“我说大爷、你……好了。” “啊?” “就是……还不错!” “你说啥子?” 一个说不清,一个听不清,一老一少相顾两无言,叶晓只好埋头又紧吃。 月上树梢头时,叶晓虽然只吃了个半饱好歹解决了一顿,这时他捎上剩下的半壶酒,也坐到了姜大爷的长板凳上。 “大爷,你这啥酒,怎么这么香。” “也就放久了的桂花酿。” “哦……大爷,请教你一个问题。” 姜大爷口吐烟云,抬眼望了叶晓一眼,便代表默认。 “要是从前有一个故友,再见时他与你不再像以前那般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那还有为什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关系淡了呗。” “不是,不是那种变了,就是、就是……就是似乎不像同一个人,似乎从来不相识过,极其生分,却又不像那种陌生人……但是,呃……怎么说呢……” 叶晓的话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他不知老大爷有没有听懂,反正他自己已经云里雾里了。 姜大爷叭叭两口,以沧桑的声音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落语不经意,却问有心人。 叶晓的思绪停滞了好长时间,饶是如此堂而皇之的一问,他也试图在心中挣扎片刻,不愿承认,良久才缓缓道:“或许吧。” “你为他牵肠挂肚?” “应该不算吧,但我倒是确实在想如何回去面对他,哎……” 叶晓说着便灌了一口酒。 “年轻人,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直说吧,不要揣什么谜语了,累。” 姜大爷将烟杆往板凳上敲几下,抖掉多余的烟草灰,“守得云开见月明喽,你这种小兄弟我见多了,整天寻死觅活的动不动就要出家当和尚,常伴青灯古佛,人家佛祖都嫌你们踩低了西天门坎。” 叶晓一听这话不对头啊,急言道:“欸欸欸,大爷你怎么骂人呢,谁当和尚了,谁寻死觅活了?哪来的佛祖,你家的佛祖啊?本大爷……嗝……才不屑与其随波逐流。” 他已是酒意渐醺,几乎要前言不搭后语。 姜大爷不与傻瓜论短长,“吃完了没有,喝完了没有?” 叶晓将那壶酒倒得底朝天,喝尽最后一口缓缓笑道:“嗝……这下喝完了。” 姜大爷利落地收了碗筷,夺回酒壶,这就要去收回挂着的灯笼,叶晓一个歪身就顺势躺在那板凳上了:“给……给本大爷再打一坛酒来!” 姜大爷一声叹息,终于回去了。 虽说这酒名字是叫桂花酿,却用了味烈醉香之物作酒曲,窖藏多年,此酒只可浅尝辄止不可贪杯,否则就会一宿不醒。 …… 叶晓东倒西歪地躺倒在那张长凳上,欲睡不醒,嘟囔道:“怎么说忘就忘了……” 他向来只知剑走轻灵,刀行厚重,年少一身刚骨尚未知安身立命,但仍觉有人能叫他心水如烈酒,久久难以抹去。 第14章 惊鸿一见 孩童时期,清河便因宴三华的毒性而变得体弱,虽然有幸遇见当时仍在芫华堂就医的乌桕子,但其肺部受损需要长久的疗养,他能去的地方根本就不多,只能尽可能地静卧家府。 有段时期清府来了一些客人,府中满席长宴,只因他犯了咳疾实在不能出房门,可心中又生奇便瞒着管家姥爷跑了出去。 清河还记得,那是每年的中秋晚宴,宴席上满庭飞月桂,红罗绸缎拥栖百灯,夜空无云漫天孔明,而庭中有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在月下舞剑。 那孩子的剑法干脆利落,不思不挂,他仿佛擒住了明月光,让白玉色为他所用,剑刃浮光,瞳镶明月。 “谁。” 小少年的剑刃忽然停了下来,将剑端指向了清河所在的红梁柱,清河微微吃惊一会,才从红梁柱后探出了身子,以嘶哑的声音弱弱地开口道:“你、你好……” 清河的穿着不是正装,更是披肩散发,舞剑的小少年光是看到清河的样貌,就小声地吃惊了一下:“女孩子?” 小少年名叫叶晓,好像他就是下人口中提到过的府上贵客带来的孩子。 叶晓旋即匆忙地收回剑刃,将其背过身去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抱、抱歉……本大…我的剑法粗糙。” 叶晓又在心里叫恨:早知道就多用点功了啊,脸丢大发了。 “不是,不是,你很厉害咳……咳……” 清河的咳喘劲又上来了,他扶着红梁柱根本就停不下来,满脸通红。 叶晓见势不对忙道:“额你……你没事吧?” 少年长久习武自是身强体健,打记事起他连个普通风寒都未有过,他还以为所有孩子都该水火不侵。 清河勉强调整了下呼吸,扯了扯笑脸便又出声道:“不要紧,我一直都这样,过会会好的……能不能教我……舞剑?” “……啊?” 叶晓以为自己是听茬了,他那半桶水的剑法还能教人?奈何此话堵在了喉咙中,他挠了挠腮帮,抬头看天心虚道:“教、教你是没问题啦……” 清河以为他是答应了,喜形于色地凑了过去直笑:“真、真的?” 叶晓离近了才瞧清楚,这个比花苞还娇嫩的“小小姐”面色苍白如雪,整个人更似扶风杨柳一样弱不经风,哪怕他轻轻一扫臂膀都能令其翻倒在地,遂只能边退边应下:“当,当然。” “……咳,清河,你……名字?” 清河轻微张了张嘴,只能言语寥寥,他的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似的,唇间有形无声。 “叶晓——” “咳、咳咳……” 话音未落,清河的咳嗽声便愈加强烈,甚至强烈到盖过了小少年想要说话的声音,他直接软瘫在地上,好像整个胸口被贯穿了似的,宛如被绵延烈火灼烧,让人干涸皲裂。 “咳、咳咳……” “你、你怎么样。” 叶晓马上放下剑去扶人,却被清河身上滚烫的温度吓得一激灵,一时间竟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直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少爷"他才醒过神,于是朝着门口拔腿就跑还喊道:“在这,在这!” 第25章 叶晓奔出去的瞬间才想通,听人说清家府邸上只有一位身体羸弱的小少爷,而不是什么玉软花柔的小小姐,今日是爹娘初次带他上门做客,两家自有渊源,所以富甲一方的商人才会在中秋节与江湖走镖的镖头一聚。 待寻来管家和仆人,被抱起来的清河才有余力看一眼那个小少年,月光如注满庭霜华,他如清风明月,如高山流水,如天涯知音。 此刻的叶晓在清河心中就是那般的人。 清河垂下一只小手伸向叶晓,眼中万般渴望。 叶晓轻轻牵过那只小手又分开,匆匆一眼,便足以叫人动容,久久不忘。 …… 那年中秋宴席上,因府上小公子病急,清老爷与夫人对客人赔笑几回便早早离了席,叶晓握着小剑柄心事重重地从后院走了出来,失了魂似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月亮明明如水盈盈,流光万丈,可惜是缺憾的。 叶晓抱着剑柄从后院门那心不在焉地迈出来,不啻如此,甚至唉声叹气得似是要透出几缕魂魄来,一个半大小子好像比佝偻的花甲老人还悲凉。 他自顾自地念叨一句道:“怎么搞成这样呢,哎……” 这一幕恰巧被叶涯撞见,自家小混球竟难得地摆出个哭丧脸,便打趣道:“哎怎么,臭小子也有触霉头的一天?” 少年听罢竟直接哼上一声,踩着轻功变作小猿猴似的,顺畅且迅速地跃上了屋顶,当即身子一斜躺了下去。 “臭老爹闭嘴!” …… —— 俩人曾在儿时相识几载,却也仅此而已,十年之间叶晓销声匿迹,清河也因久毒未尽频繁生病高热,让脑子留下了些许的后遗症,往日淡忘,本就不浓烈的孩童之谊,只剩下那把单薄的雕木扇。 但这十年的空白,又如何及得上那铁石心肠的一刀。 翌日清晨,早已从板凳上滚到地上的叶晓睁眼醒来,陡然间想明白了一切。 他登时爬将起来随便拍了拍尘土,毅然决然地向清河所在的小院落赶过去。 叶晓必须要认错。 他行步如风,寻到地方便马不停蹄地往堂门内冲,吱呀打开门直道:“清河我有事找你——” 可是当他推开门的一刻顿时哑然,清河上身并未着衣,一头墨发散开着像是刚醒不久,而阿镜也正要伺候人穿衣。 纵使他身上有伤也仍见温雅的气质,不像叶晓,蓬头垢面一身邋遢,跟从鸡窝里钻出来的没甚两样。 清河撇了撇头,不耐烦道:“出去。” 叶晓满脸挂笑,哼哼啊啊地怎么来的就怎么关上了门,更是原地返回并切实地淋了半个时辰的澡,换了身干净得体的衣裳,梳头束发,好出门见人。 前脚刚出院门,有个青衣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直道:“大、大当家的……钟大夫,回来了……” “在哪?!”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晓正好找不到理由去见清河,只见青衣卒缓了下又答道:“已、已经过去了。” 叶晓却是一个猴急模样,青衣卒刚说到这他就没了影,青衣卒拉都拉不住,“欸欸欸大当——” “哎……您自求多福吧。” 钟南星寻常不见颜色,不是他温和好说话,而是他公私有别坚守原则,叶晓是答应过要放人下山,谁曾想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侄儿倒有他爹几分“聪明”,真让人佩服。 叶晓意气风发地刚踏入小院落,便听到钟南星在屋内大骂道:“这个臭小子!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大哥留下的鞭子正好用上——” “大哥”,便是叶涯,叶晓从小不听管教时,就是鞭子伺候。 叶晓听到这便从进来时的意气风发,变成了蹑手蹑脚地往后撤。 “不过公子的伤——” 他刚撤了几步听言又只好摸了回去,贴在窗棂旁,侧耳倾听。 “……静养数日,实在不宜出门远行,如若家中尚无要紧之事,最好还是差人捎封书信回去才好,等公子痊愈时,钟某会一并随同上府赔礼道歉。” “钟大夫言重了……” “不不,这事钟某本就有错在先,侄儿有错又在后,这责任如何也推卸不掉。” 钟南星带着罂之花的两名医侍去深山寻药,因为灰麻雀歪打正着采回了烟霞花,以为会有第二朵,可惜并无所获可就被叶晓派去的人叫回,一听事情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风尘仆仆地刚赶回来,也是一身疲惫。 寨上的大夫难寻,一般人顶多能治个跌打损伤,杀鸡杀鸭倒是挺多人会,但是给人拔刀缝针开方子,也就钟南星一人。 钟南星忽而道:“臭小子,还待在外头干什么,我难道还看不见你吗?” 叶晓正听着突然好下激灵,只好推开窗,与钟南星寒暄道:“哈哈,二叔,这么巧你也还在啊。”说完便轻身越过窗台,落地无声。 钟南星即刻疾言厉色道:“你对你的所作所为有何要说的吗?” 叶晓认错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立马供认不讳,“全凭叔叔发落,毫无怨言。” 钟南星微微吃惊,往日可没这般听话过。 “这可是你说的,那从现在起,直到清公子痊愈,你都给我好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凡有任何差池,我用你爹的鞭子问候。” “额……” “嗯?” “是是是!叔叔说的都对,我一定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做牛做马说一不二,嘿嘿嘿~” 叶晓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连钟南星都快要相信这个侄儿是在真心认错悔过,可清河的面容并无甚变化,他也丝毫不在意叶晓所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前车之鉴已有。 不过倒叫清河意外的是,钟南星竟然是叶晓的叔叔。 接着,钟南星先是查看一番从阿镜那得来的,清河往日的用药方子,然后又从怀中摸出两张迭好的方子,其中一张递给叶晓:“打杂的活就交给你了。” 尔后又将另一张新药方交给阿镜,退回了得来的旧方子。 叶晓身体力行地过去偷看阿镜的方子,道:“为啥我是打杂的?熬药我也会。” 钟南星的声音一沉:“怎么,刚刚你还说一不二,现在就变卦了。” “不不不,我爱打杂必须打杂哪里需要哪里搬,三十六行行行行。” 叶晓方才几乎已看见钟南星手起鞭落,手起鞭落,手起鞭落,其过程惨不忍睹。 随即他又撇过脸对着清河直笑。 钟南星对清河道:“公子先好生休息,钟某先去配药,配完药便每日叫人送过来。” 清河的脸色颇有些发白,但他依旧尽量坐正坐直,此刻他微蹙眉头道:“有劳,钟大夫……” “嗯?公子有何事尽管说。” 屋内有阵短暂的沉寂,随后清河浅笑道:“并无何事,只是担忧这伤势好得太慢,耽误太久会让家母忧心。” 钟南星随即道:“公子这大可放心,寨上别的没有,医治外伤之物都是难能可贵,寻常地方很少有,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能痊愈。” “……如此甚好,清河这便无事了。” “那公子且先休息吧。” 说完钟南星这正起身欲走,可见了叶晓接着就横眉冷竖,道:“臭小子你跟我出来。” “哦……” —— 祠堂内青烟袅袅,窗门落光,微尘迂浮,素净与深厚的帷布高悬而缄默,高耸的梁柱无言且冰冷。 堂上供了三个牌位,一个便是“父叶涯之位”,身居叶涯旁的另两个一大一小的牌位,却是无字。 钟南星在小香炉中续上一支香,便对门外的叶晓道:“进来。” 吱—— 呀—— “跪下。” 叶晓便在一张圆垫上缓缓跪下。 “你看着你爹,想想你都做了什么事。” 叶晓陡然生惧,连原本挺立的身形都颓败了几分,钟南星几乎少有的怒气,威严而凌冽。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你只知道早日与那雷老贼同归于尽,拼他个玉石俱焚,两年前,甚至好几年前我就劝你,劝你,现在倒好,内伤至今仍未痊愈,前阵子还差点走火入魔了是吧,大哥把你生得好啊,和他一副德行!那时候我也劝他不要去不要去,结果真就落得那般下场,愚钝,愚钝,何其愚钝!” 钟南星对峙祠堂,长袖激舞,恨不得将数年的懊悔与苦楚撒扯个一清二楚,他无时无刻不在只恨当年,未有为兄以命相谏。 叶晓早已缄口不言,心中苦闷亦难出。 “前日你若真动了他,把舟安行清家推出去,那就是大闹天下,我看这仇顷刻间便能得报……那还不如不报。” 为了报仇,叶晓能对昔日好友痛下杀手,便亦能对一朝一夕相处的亲人朋友,恩义效忠的下属,甚至无冤无仇的无辜之人心狠手辣,他步步为营,不择手段,即便夙愿能了又如何,死了一个雷烈,他就是下一个,借往日之少年而茍延复生。 第26章 叶晓确实从未如此细想过,仇恨的逼仄,早已叫他喘不过气。 钟南星气急之甚,当即便取出牌位后的长鞭子来,道:“把衣服给我脱了。” 叶晓一声不吭的照做,毫不犹豫地剥开衣裳敞开前胸后背,并挺直腰板斩钉截铁道:“叔叔,你打吧,用点力,好将我打清醒不要再错。” “你——” 他是一身傲骨,更是一身新伤旧痕,刀宽剑利器不长眼,浑身都是,钟南星从医多年,也从未见过第二个像他这般年纪的身体如此伤痕累累,叫人触目惊心。 钟南星持鞭的手臂良久不落,只好道:“……伸手。” 他重重挥鞭三下,匆匆收鞭了事。 可憎,竟然还打不得。 钟南星随即背身一掸袖,“哼!” …… 祠堂内一时寂然无声,长香灰泪落下半柱,钟南星才长叹一口气,道:“把衣裳穿上吧,祠堂寒气太重。” 他身为叶晓的亲叔叔,更为一名大夫,自来心软,耗费心神地气过一场,便就过了。 见叶晓穿戴差不多时,钟南星看向牌位又说道:“给你爹上柱香吧。” “是,二叔。” “上完继续跪着。” “好的二叔……” 祠堂上放了三位牌位,香炉内却只供叶涯的有字牌,从来如此。 叶晓上完一炷香旋即跪好,动作倒是利索。钟南星这才再次道:“之前我一直忽略了清公子的身份,要不是你弄出这回事,是不是打算一直将我蒙在鼓里了?” 叶晓被此一问竟不知如何作答,清河的身份早就派人查过,也无人刻意隐瞒,只是钟南星并未深思熟虑也并未细究过,一来二去的,自然不知。叶晓喃喃开口道:“我以为……二叔你早知道了?” “你——混账,我要是早知道了还放任你去作孽?” 叶晓只好噤声不言。 “当年你爹娘与清家结下渊源,我想你是知道的,只不过后来叶家罹难,这些年剩下的人四处东躲西藏,早就未有联系过了,哎……那时候我还在芫华堂学医,与他们并未打过照面,又怎会认出来,你娘与人豪爽,怀有身孕时幸好没有草率定下娃娃亲……” 钟南星若有所思,遥想当年平安欢乐,连他脸上纹路都舒展了几分,可随即又话锋一转令色道:“你就在这跪着,在你爹面前好好忏悔,跪完了就来我那给人家送药,他要是写家信,你得找个最快且保险的方法给人家送回去,别再耽搁了。” “好的二叔。” 说罢钟南星便要走出祠堂开门出去,临到门处时又停下,“对了,我来时那伙人已经走了,不用藏着掖着了。” 吱呀—— 钟南星拉开祠堂门便离开了。 “那伙人”就是昨日被关在寨子内,假扮猎商之行的京华堂镖师们,这些镖师主要是为了探路,身手实在一般,也幸好身手一般,否则若是个个身手敏捷还演不好这场戏。 他们也并不是自己走,而是窦原以留云寨寨主的身份押送而去,更要一路带着“奄奄一息”的窦仙儿,招摇过市求医问药,人人皆知。 计划原本就该如此稳当,可叶晓悬着的心却未曾放下来,缘何他就那么心急,非要一步登天不可,竟然想将清河推出去……如果他成功了,也是两败俱伤罢了,如若没有成功—— 叶晓心猿意马,就再也跪不下去。 —— …… 自钟大夫探望过清河之后,他又足足卧了半日,虽然双目紧闭却毫无睡意。 他面容憔悴,气若游丝,更是无论如何都起不来身,食物一口未进,清河趴在床榻上,只有瞧见他微微浮动的胸膛才确定其生死与否。 阿镜端着一碗往日里清河最爱喝的粥,恳求道:“少爷,您吃一口吧,要是今晚还痛得睡不着觉……” 哐—— 叶晓当即推开门急道:“你说什么?” 他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脸色极其不好看,俨然即刻就要吃人不吐骨头。 阿镜就此不说话了。 “他怎么了?” “少爷他……” “阿镜——” 阿镜只好又噤声,垂首不言。 他作为奴仆,主子有令当不得不遵从,可他侍候在侧,却又不忍少爷诸如此时的苦痛与折磨。 少年旋即跪下,一五一十道:“大当家的,其实少爷从昨夜开始就一直睡不着觉——” “阿镜……” “今日起来只是为了让钟大夫觉得他没那么严重,其实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痛得发冷汗,粥也不喝水也不进,其他就更加吃不下了,他又不听我的,大当家的请你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我怕、我怕少爷……会一命呜呼的。” 清河:“……” 阿镜从未叫人失望,接下来他一边声泪俱下,一边危言耸听,随便挑几句清河就几乎已成不治之症。 清河是欲哭无泪,要不是有伤在身,他能气得笑出声。 这时忽然伸来一只手,落在了清河的额头,他先是微微一惊,尔后不悦道:“别碰我。” 叶晓在床边坐下并探了探清河额间的温度,触感有些湿凉,确实是发过冷汗的,他又引颈而下摸到背部的伤口处,清河登时一颤,更是蹙眉握拳紧抿唇沿。 “抱歉……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但昨日你为何不说。” 话到此处,叶晓已是心明了,清河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怎会提出只言词组。 叶晓只好转而对阿镜道:“用过药没有?” 阿镜咕噜噜地摇头,“大当家你不知道,因为少爷体子弱本来就用过很多药,从前大夫就嘱咐过,止痛的药最好不要经常用,不然就会不起作用……而且,少爷也不让我告诉钟大夫,说是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叶晓听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扶额无语,他瞪了满脸凄惨的阿镜一眼,又看了看忍着疼痛一言难发的清河,“……你管这叫忍忍就好了?” 阿镜忽闪了几下大眼睛,正想辩驳几句又咽了回去,叶晓此时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若再辩驳,没准要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第15章 怅然若失 大夫,通常也极其在意有人讳疾忌医,或者特意隐瞒病情不报,之中颇有些脾性古怪的人,甚至索性袖手旁观,任其不治。 经过跪祠堂那事,叶晓体会了钟南星不动气则已,动起气就要翻云覆雨,他哪里敢把清河隐瞒病情的事情说出来。 只好他亲身现法,施展苦肉计。 “哎呦……哎呦……” 叶晓歪在药圃篱笆旁,摊开红彤彤的双手直是叫苦连天,丝毫没有当家少主的模样,也不怕进了人耳根子笑话。 钟南星的药圃,与罂之花的靠天养地培的毒园子自是不同,这里是沟垒分明浇灌有序,绿草如茵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勃。 钟南星正在收拾筛子里晾晒好的药材,忽而听见一阵鬼哭狼嚎,他耸了耸眉头旋即自顾自的,继续挑拣药材去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是叶晓,但凡有事,也不是好事。 叶晓在外头唔啦哇啦地嚎了半天,没见钟南星出来,倒见牵着对他指指点点的娃娃的婶子路过,还有俩路过的小卒,伊始那俩小卒瞧见他在那喊嚷倒是反应快,赶紧你推我搡要跑路。 叶晓抡紧拳头道:“等等,你们看见啥听见啥了?” “没、没有……” “天晴、天蓝——” 叶晓依然道:“嗯,识趣,赶紧滚赶紧滚。” “好嘞好嘞,小的告退,走走走……” 这时钟南星迈着缓缓的步伐,走到篱笆口,将手上那包好的若干草药递了过去,道:“给,快给人送过去。” 叶晓接过东西又支吾其词道:“我说二叔这个、那个……” “上面是清凉膏,用来止疼的,刀伤剑伤鞭伤头疼心口闷都能治,健康无害还无并发症,你还杵这干什么,从那来回那去,别在这妨碍我给别人看病。” 叶晓如同乍时回魂似的,“嗳嗳嗳!谢谢叔太好了您嘞——”说完便像个兔子弹射而起,跑没影了。 清河的伤口钟南星自然看过,还有股淡淡的药草味,这药草味钟南星一闻便知是八仙草,八仙草也正是他制作清凉膏的原材,乃是医治外伤的上佳草药,尤其是止疼。 没想到他一介从医数载的大夫竟是被小看了,该说是孺子可教,还是恃才视物。 钟南星捋了捋胡子,充满笑意道:“聪明,还不够聪明,竟然能忍着那么久的疼,也该他受受苦长长教训。” 说罢他便心情舒畅地转身进去了。 —— 清河一直都是半睡不醒,并非光是忍着伤口的痛,还有自昨日醒来后未曾进食的空腹感,他心慌意乱早已是体力不支,都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时,有股淡淡的香味徐徐散开,安神舒适,随后他又感觉伤口阵阵清凉,痛感也在逐渐淡去,尔后酣然入梦。 第27章 阿镜看了看香炉中袅袅升起的安神香,问道:“涯当家,这是什么香?连我闻着都想睡了。” 叶晓仍在清河解开衣裳的身上抹清凉膏,目不转睛道:“迷幻香,说它是迷药比较合适。” “迷、迷药?!” 阿镜登时捂住鼻眼弹射出好远,很快又反应过来,咋咋呼呼:“你你你你你——你想对我家少爷干什么?想我家少爷也是清清白白来的,能不能也让他清清白白地回去呢呜呜呜……我可怜的少爷——” 他恸哭跪坐于此,好像戏台上颠倒氛围的小丑角,演绎生动,有趣且智障。 “给本大爷滚,赶紧去把煎药的炉子拿过来,再废话老子把你煎了。” “可是迷香……” “那是为了让他早点睡一场,况且本大爷一个大男人对哪个姑娘感兴趣也不会对你家少爷怎么样吧?” 阿镜用袖子捂着脸抹泪,好似不依不饶道:“怎么不会,喜欢美人的男子多了去了,呜呜呜我可怜的少爷——阿镜一定好好陪着你……” “你——!” 一时间,叶晓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阿镜紧咬不放:“少爷,他果然要杀人灭口了呜呜呜……阿镜命不久矣。” 叶晓随后将药膏一放,气急败坏道:“本大爷去拿,你守着,安心了吧!” 他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并咬牙切齿地逃离了阿镜这座烧得能叫人肺管子爆炸的隐形火山。 钟南星开的方子是张药膳方,其中特意注写了老母鸡需得三年以上,前七日每日熬制,不可断喝,前三日应以流食为主,不可过补,三日后所伤势开始好转便需滋补强身,此序亦不可混淆。 叶晓亲自跑了趟后院,负责宰禽杀猪之类的炊事之一的付婶子说到,鸡鸭鱼肉都有,活鸡活鸭自然也成群,可这老母鸡实在屈指可数,都是养着下蛋孵种用,而这三年以上的就仅此一只,是她六岁孙女儿椿吖所养。 付婶子领着叶晓到了自家门口,便自己进去了,眨眼功夫,一只毛色黝黑的老母鸡便被付婶子拎了出来。 “给,大当家的,这寨上什么都有,老母鸡还真找不到几只,您要找最好还得去况留城里去买,不要鸡贩子的,寻常人家里养的最好。” 叶晓频频点头,“多谢。” 当付婶子刚关上屋门,叶晓便听见身后一阵嚎啕大哭,直听到:“呜哇哇……椿吖的鸡……那可是我用几支糖葫芦跟阿爹换来的……没了——” 伊始是悲泣交加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声,尔后椿吖紧接着又喊道:“阿奶,他那是横刀夺爱!” 付婶子的声音还在旁附和:“小小年纪都哪学来的话?” “我不管,我要我的鸡,不,糖葫芦——” …… 叶晓拎着老母鸡从后院出来,又经过西边各处小巷,恰巧碰见灰麻雀时停留了片刻,这才终于回来,熬完整道药膳需要好几个时辰,从日白到黄昏,炉火才刚刚休止。 这处偏僻的院子无名无姓,离众人所居的各个院子有些距离,原本是住人的,可有诸多不便就早早搬了过去,现在自然是有炊无米,早午晚饭都需有人送。 等清河养了几天,叶晓打算将人带回自己的葡萄园去,那儿地宽安静适宜无人敢打扰,只管休养。 但他也不知,经此一出清河还乐不乐意。 叶晓蹲在炉子前满头大汗,他倒尽了最后一滴汤汁才留出一碗汤,正在旁边啃馒头的阿镜看那一锅肉废了只能是心疼,美其名曰是药膳,摊开讲也就是把一锅肉,和许多比黄连还苦的药材放一块煮,等药性发出,肉味就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究极苦肉熬制完成。 叶晓的迷幻香用量小,寻常人不出半日便可醒来,但已经过了几个时辰清河也无任何动静,看来的确是体力消耗过大,无法自醒,不过也正好,喂完再醒。 毕竟这与黄连汁差不了多少的汤,狗都不闻。 “……晓……” 叶晓舀汤的勺子有那一瞬的恍惚,饶是停下来再仔细听听,清河又没声了。 阿镜道:“大当家的,怎么了?” “嗯……扶好。” 随后的喂药过程皆平静无事,叶晓的模样亦是风平浪静,喂完药便让清河继续睡着。 阿镜点上灯,趴在床边问道:“少爷啥时候才会醒啊?” “也许……是明天吧。” “啊?” “啊什么啊,哪凉快哪待着去。” 叶晓一把夺过阿镜手中该用不用的蒲扇,大扇特扇,并道:“在这看着点,可别偷懒!本大爷要去冲个凉。” “哼,阿镜才不会偷懒!” “那就好——” 叶晓起身伸了伸懒腰,放下扇子便出门去了。 每日除了演武场以及哨楼之外,能叫人头攒动的地方,唯有黄昏以后寨上的人都闲下来时,去冲凉的澡堂。 但澡堂之地,神圣且荒诞,各各坦诚相待扯天拉地,东院的狗西边的猫应说该说,事无巨细,嘈杂喧闹不风雅,更无情调,市井之气大行其道。 男女皆如是。 叶晓一般不来,即便来也会挑人少之时,今日却是个例外。 男澡堂内彪悍之风更甚,系一条遮羞布便可袒露臂膀地随心所欲游走,里内虽有隔板,却丝毫不影响人各个互相串门子,若有遮羞布还算有大礼数,不过□□地“走街串巷”倒随处可见。 大门紧闭窗帷无光,越是喧嚣吵闹,越是和平。 “嗳,你说大当家……” “说什么?嫌活得长了?” “嘁——没意思。” 李幺碰了一鼻子灰,这边作罢,旋即又挑个关系更好的,拉住人重道:“欸欸欸,俺们来唠嗑怎么样?” 包仁转了个身,坐在浴凳上边淋边道:“澡堂内的都被你唠遍了,说吧。” 李幺就等这句话了,开始滔滔不绝,“你说之前那位到底……嗯,他们啥关系啊?” “哪位?” “啧,就是那位啊!” 李幺随即挤眉弄眼一番,示意包仁很快想起来,包仁却是向其身后一瞥,使了使神色状似依旧问道:“到底……哪——位啊?” “你怎么这么笨呢,怎么不多像聪明的我学习学习,就是大当家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啊。” “哦?那位公子怎么了?”叶晓的声音忽然自李幺身后透过来,他的语气不温不热,却足以叫人振聋发聩。 李幺差点七魂出窍,竟来不及往后面望上一眼便慌张要逃,澡堂的湿天水地哪容得他如此放肆,他是双脚失利后便全身匍匐那般,在全堂子人的注目下摔了个狗啃泥,此时李幺的屁股朝天,一晃眼是清清白白。 “呃……大、大当家——” 包仁捂住脸转过了身,此刻他与李幺恩断义绝,互不相识。 叶晓道:“近日不见,何必行上如此大礼,本大爷可不能受。” 话音刚落,已经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兄弟有种——” 可正在众人悠哉游哉之时,有人便忽然从另一边门内冲过来,直逼叶晓。 叶晓早已更换宽松浅薄的浴衣,舒展拳脚便是轻松自如,来势汹汹之际叶晓也是丝毫不露破绽,一只手便把人从身后打将过来的数拳一一挡下,再说这偷袭而来的拳头更是绵软无力,不得要领不击痛处。 叶晓游刃有余,饶是一一接下对方的招式,可面对这叫人乏味无趣的功夫耐心也到了尽头,随即手上稍一使力,竟连手带人地将背后的“刺客”拽了出来。 黑鹧鸪受力不稳,一个趔趄便险些栽倒,“欸欸——呼……” 他跑出数步才停稳,免了与李幺同样的狗啃泥下场,不过当他回过神来,已成众目睽睽之下的笑柄。 “我说小兄弟,你不至于吧?” “哈哈哈就这身手你挑错对象了吧!” “哈哈哈——” 黑鹧鸪虽然年纪仅有十岁,凶起来却是张牙舞爪,“要你管——闭嘴!都闭嘴!” 他扎了个开花朝天辫,浓眉大眼脸上挂彩,肤色颇黑,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完整,宽衣解带叫人瞧了直觉滑稽。 此时灰麻雀刚从另一边的门内刚赶到,见到这阵仗已经望而却步,站在那只能赔笑脸,他可不习武,这跑过去阻止回头会被黑鹧鸪记仇不可。 黑鹧鸪,也是灰麻雀的弟弟,俩兄弟的秉性天壤地别,站一块也是不太像。 黑鹧鸪摆好有模有样的架势,嚷嚷道:“刚才不算,重来。” 叶晓挑了挑眉,竟转身就走,“本大爷才没那个时间和精力搭理毛头小子,你爱找谁找谁。” 黑鹧鸪急脾气的性子真是毫不遮掩,顷刻间像支离弦的箭又冲了出去,还有小水花飞溅。 叶晓直觉身后气息微动,波流暗涌,翕呼的剎那他便向右一撇身,正巧妙地避开了黑鹧鸪想要击中腰背的拳击,又即刻推出手背半掌,黑鹧鸪就这么连叫带喊地飞出了数余步,翻地朝天。 第28章 众人皆小声惊呼,让大当家手下留情果然是不易。 叶晓唉呀一声,似乎是用力过了头,随即抓了抓脑袋道:“小子,还是回家喝奶去吧。”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黑鹧鸪竟从原地纵身又起,直叫道:“再来!” 身随言行,叶晓口中的小子已经再次扑面而来,他来势汹汹气势颇足更是迅猛有余,可就在这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看大当家会如何应付黑鹧鸪时,叶晓在俩人即将会接触的一瞬,他一下子扣住了黑鹧鸪的脑袋。 进也不能,退也不可,臂长更不及,黑鹧鸪就此被制服了。 众人随即叹息,果然哪…… “你、你你你——快放开我!” 叶晓不屑道:“不是你要找上门的吗,你倒是打我一拳啊。” 黑鹧鸪又是拉又是拽,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能,只好败下阵来,乖乖道:“好吧,你赢了。” 叶晓真是许久没听见“赢”这个字眼,心花怒放地放开了人,“算你识相——” 他话是又没说完,黑鹧鸪趁此机会逮住叶晓的五指的其中之俩,张牙便径直咬了下去,连带着新仇旧恨一起算,十指连心,澡堂内的惨叫声顷刻间透过房屋梁顶,浪一茬高过一茬,更是无人敢直视,甚至都好像各自也深受其痛一样,护住了那几根手指。 叶晓惨叫连连,神经反射地挥了一臂过去,不过却是扑了个空,黑鹧鸪早已跑出了数步之远,临出此门还正经八百地叫唤道:“我才没输!!” “臭小子——我要扒了你的皮!” 众人听觉不妙,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大当家气急之下绝对不好惹,到时祸水东引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之前在这个澡堂内“隔岸观火”的所有人,从一楼到二楼,响起一阵木阶梯的橐橐之声及溅水的声音,再之后,所有人都你遮我掩地撤没影了。 虎头虎脑的李幺,更是跑得比谁都快,全堂子里的人就他话最多,罪过也最大,刚刚还在说诽议之词,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灰麻雀犹豫了一阵,想着用不用上去替自己的弟弟赔礼道歉,不过他还是被包仁劝说着拉走了。 “当家的正在气头上,你现在去只会被削成大头猪,不要去为好哦~” “哦、哦哦——” 灰麻雀便也跑了。 剎那之间,偌大的男澡堂子,似乎只剩下了还在叫苦不迭的叶晓一个人。 烟波茫茫,四壁萧然,来时人声鼎沸,此时竟是滴水有声。 叶晓回了回神,抬头四顾一周,道:“……我有这么可怕么?” 目视之内,竟然空无一人。 …… “咋?没人搓澡啦?”二楼一个搓澡大爷忽然伸下头来道。 片刻之后,叶晓坐在二楼气愤地想着:这破地方下次不来了,哎对,也不能让他来。 “嘶……大爷你能不能轻点?” 正在给叶晓以刮皮般的力度搓背的大爷,停下来问道:“咋?你讲啥?” “……” —— 夏夜星空如海,风送君暖,灯火如星罗,时有而时无,如蝉鸣,可见闻却碰不着。 叶晓就坐在清河所在的屋顶上,而这屋檐下的灯光却仍亮着。 有人说话的声音:“少爷,您还是……” “拿来……吧。” 他抵不过好奇的心思,便悄无声息地翻身下了房顶,戳开了窗户纸。 只见清河刚从床上醒来不多久,散发披肩—— 叶晓猛地撤了回来,心里直道:这怎么能行!这叫偷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马上借石墩子的力,离地而起,竟也是悄无声息地飞回了房梁顶。 但他已经将窗棂中的一幕映入眼帘,不确认清河的情况又实在放不下,于是叶晓一而再再而三,上去又下来,终归还是伏在了窗户前。 “少爷,您还是歇着吧,这信阿镜可以代劳呀。” “如果我不亲自写,母亲看了只怕更加担忧,呃……” “少、少爷——” 清河匍匐在床畔旁,有笔有纸,借着一张凳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就,只怕写岔叫人看出端倪。 叶晓想要推门而入,把人打晕,但他不愿再次看见那双埋怨的眼睛。 他也从未如此自责过…… 第16章 总角之交 晨雾缥缈,孟卓带着几个人刚从山下回来,他一身雨露风霜,更是颇为狼狈与不象话,并且每个人都又提又挂了几只老母鸡和一些小鸡小鸭仔。 “蝈、蝈蝈——” 孟卓生无可恋地站在寨门前,道:“有人吗,快开门……” 寨门被晨雾笼罩,影影绰绰只是约莫看得清轮廓,却甚显高耸入云,如同行宫天门。 孟卓叫了一声竟还无人答话,旁边的小兄弟提着两三只鸡也嘟囔:“救命,快来个人……” 倒也不怪没人答应,他们出声本就没啥气力,和根本没吃饭一样。 但是不一会,有个脑袋便从寨门上探出来,灰衣小卒手中还端了一碗面条,刚送了一筷子到嘴里问道:“谁、谁啊?” 孟卓道:“守得云开见月明。” “原来是孟大哥,稍等小的现在就去开。” 灰衣小卒放下面碗,便急忙沿着站岗放哨的楼道,跑至另一头机关阀的所在处,拉下开关,笨重的寨门这才被机木锁链缓缓拉开,开出了可供一人通行之宽的缝。 当孟卓几人过了寨门,这道机关阀便又被拉上,清晨空寂,较车轮轱辘更甚的滚滚之声,更显沉重。 灰衣小卒见几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便赶忙下楼,后礼说道:“孟大哥,几位这是要送去哪儿啊?小的可以代劳。” 孟卓身旁的几位小兄弟简直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准备该卸都卸。 孟卓神色颇厉,制止道:“这倒不用,这是大当家急要的东西,特意嘱咐过,我等不敢怠慢,你们先拿到后院厨房先养着,再知会一声大当家,别误了时辰。” “是……” 孟卓吩咐一番,便与几人散了。 灰衣小卒觉得自讨没趣,只好上楼继续去吃那碗面,不一会又看着林边尽头,不禁叹道:“哎……希望能顺利,这样就能不用一直守着,待在这了。” …… 付婶子早起,正在家里的厨灶前烧火做饭,刚把一盘豆腐汤盛上来,便听见院门外有人在敲,她便着急忙慌地往锅里添上几瓢水,一边小跑一边用双手往围裙上蹭,还道:“来啦来啦——” 椿吖闷闷不乐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墙边的一盆鲜花竟也打不起精神,正在发呆,便听见阿娘在叫她。 “椿吖,椿吖!快来瞧这是什么?” “……嗯?” 她撇过用两只小手掬捧着的苦瓜脸,一见门外边的光景,两只眼睛登时发亮,整个人更像弹簧似的拔地而起,直奔门口。 “小鸡——!” 孟卓提了一竹筐奶黄奶黄的小鸡,还有一竹筐卵黄卵黄的小鸭,身上还有一个大背蒌,背篓里都是糕点与包好的糖葫芦。 椿吖忙不迭地想要从筐里捞出一个来,却被付婶子拦下了,她直道:“这是做什么,可不能收!” “可是阿娘……” “小孩子别说话。” 孟卓边放东西,边笑道:“付婶,这你可能做不了主,这些是大当家让我交给椿吖的,看她想不想要。” 椿吖心直口快,一下子就抢道:“我要!” 付婶子哪里还推脱得掉,小丫头已经言出既遂,捞完小鸡又捞小鸭,拽也拽不开,几乎要一头栽进去。 见此情景,孟卓又道:“那我就把东西放这了,我先走啦。” 付婶子直道:“嗳、嗳,快谢谢人家。” 椿吖从竹筐里探出一张喜笑颜开的脸,笑意盈盈:“谢谢孟大哥!还谢谢大当家的割爱!” “小小年纪你都哪学来的话……” “学堂先生嘛——” …… 孟卓哪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走,他可不想再见这些小祖宗,昨天灰麻雀来传话说少主有重要的任务,若是办好了,必有重赏。 这个任务便是连夜下山,买老母鸡。 买鸡不难运鸡难,不止老母鸡扑腾乱飞,小鸡小鸭的活力也是个顶个的好,昨晚漫山抓鸡几乎要折了老命,他能完整地回来且卸了重担,真是关公保佑。 不过一想到这个“赏”,孟卓走路都变得轻快起来,甚至嘴角都掩饰不住的笑意,只要买完鸡办好这次差事,他就能获得下山的名额,不必去演武场打一场。 窦原与窦仙儿只是开局之戏,压轴戏还远远不到…… —— 清河本就体质偏弱,又有伤在身,现在整个人都极其惰惫,往日他辰时便已用完早饭,如今往后推迟整整一个时辰,还才是刚刚醒转。 屋外有阵药味往屋内飘,开着门窗也散不尽。 第29章 “阿镜……” 不一会阿镜便手持小扇子奔了进来,笑道:“少爷,现在还早着呢,您可以多歇会。” “……哄我无用,什么时辰了?” 阿镜的脸果然一下子耷拉下来,答道:“巳时……过半,午时将近。” 清河的脸色憔悴,毫无精气神,他似乎也知道不早了,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闭目养神片刻后吩咐道:“去打水吧。” “是,少爷。” 屋外的药炉子旁还有一人,自然就是每日来“打杂”的叶晓,熬药的过程不仅时间久还枯燥乏味,又得留人看火,不然早了或者晚了都会耽误药性。 他已是穷极无聊,便不住地往身后的不高的门坎探望,要不……进去瞧瞧? 但他兴致勃勃地刚迈出一只脚,甚至还没有放下脚尖,清河便说道:“出去。” 叶晓本就是偷偷摸摸行事,忽然有下动静可叫他好生惊吓,不过也只能讪讪道:“醒、醒着呢……” 他便只好迈回来,又只能眼巴巴看着阿镜相安无事地进了屋子。 无聊透顶的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很快又迎来兴许更加无聊透顶且漫长的下午。 叶晓坐在火炉旁,靠在梁柱上,躺在凉椅里,又去瓦檐揭瓦,门口摘树叶,甚至用木枝挑泥土,数蚂蚁,也才熬过了几刻钟。 若真是无事可干,无事可挂倒也只是清闲,但他明明是有门不敢入,还得在这外头一目上百眼,又煎熬又折磨。 要疯了要疯了要疯了要疯了要疯了要疯了…… 此时从院门外探出两个小脑袋,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叫翠苗,男孩叫石头。 两双眼睛看见叶晓甩着一支树枝,好像又是发疯又是发癫。 两个孩子便开始交头接耳,石头问道:“阿姐,大当家这是咋了?” 翠苗也是不知所谓,摇摇头,“不知道,听说这里面住了另一个人。” 石头:“另一个人?” 叶晓突然出现在墙头上,道:“你们在这叽里呱啦什么东西?” “啊——” “啊——” 翠苗和石头赶紧大叫着逃走了。 “本大爷有这么可怕?” 今日的药汤和昨日一般,一碗倒尽,至于浸入苦味的肉,也同样只能与药渣悉数倒掉。 此汤补元,一碗便可抵常人的一日三餐,即便是只喝这一碗汤,对清河来说就是绰绰有余,可它极苦,比一般的苦药都要苦上几倍,阿镜端着汤药刚近身,清河便已表现出了抵触,有糖都不顶用。 阿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简直是苦口婆心的劝,清河就此喝了一口后再也不听。 “……放那吧。” “少爷您还是喝几口吧,不然便好不了。” “擦药就行。” “昨日喝了今天就好多——” 阿镜忽地反应过来急忙闭嘴,当然是来不及了,清河昨晚醒来就直觉得嘴中犯苦,却也没多在意,如此看来果然是他疏忽了,他倚靠在床边语气沉道:“你怎么让我喝下去的?” “我……” 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竟是叶晓从屋外迈过了那道门坎,干脆利落地闯进来道:“是我,是我给你下了迷香灌下去的,连糖都不放,你可还满意?” 叶晓在外头听见清河不肯喝药,早就急了,哪管他三七二十一。 他若不来这一遭,挑明说事,清河还不想过多追问,也就不会像此刻这般气到心肝颤,“让他出去。” “大当家你还是——” 阿镜怎么拦得住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叶晓,他还要仔细手中的碗,又更加不敢拦。 “本大爷今天还偏不出去,你不是不爱喝这汤么,我就偏要你清清醒醒地喝下去。” 清河自是一句也不愿听,一眼也不愿看,正要席床而躺,竟意料之外地被叶晓揽回来,点中了穴。 “你——” “把药给我。” “不要给。” 阿镜端着那碗药汤心如油煎,叶晓伸着手管他要,少爷又严令禁止不要给,如何不叫他进退两难,可他瞧了眼清河的伤势还是于心不忍,把药递给了叶晓。 “少爷,您还是喝药吧……阿镜甘愿领罚。” “扶好他。” 阿镜将清河的半身微微倾斜,可即便如此清河也还是为此对峙,不肯张口,叶晓索性用脚勾来一只凳子,将那碗汤药搁置在一旁的凳子上,随后,捏着清河的嘴一勺勺地灌了下去。 “涯当家的,这是不是……” 叶晓如当耳旁风,阿镜便不再吱声。 这一碗汤药下去,算是各种意义上的苦不堪言。 叶晓一解开清河的穴道,清河就推开人趴在床畔边直想吐,“水、水——” 阿镜匆忙从桌上倒来一碗清水,还未端稳便被清河一把夺过,他咕噜噜的将那水碗喝得瞬间见了底,随后持袖拭了拭唇边,以泛红的目光看向叶晓道:“滚。” 叶晓心中坦诚,他的手段自然是过于强硬了些,于是缓缓放下手中的药汤碗,出去了。 留在这,清河只怕会更加不愿瞧见他。 叶晓知那药是奇苦无比,但见了清河苦到泛泪的神情,他还是为之一动。 他打打杀杀惯了,怎么才算是似水柔肠,他又该如何是好。 …… 翠苗与石头蹑手蹑脚的又来了,院门口一边一个小脑袋,眼巴巴的不知到底是想看什么。 叶晓就坐在旁边的树上,一条腿挂下来,忽然道:“二位,别来无恙吧。” “咦——!” 翠苗与石头纷纷吓一跳,正要故技重施拔腿就跑,叶晓眼疾手快,从树上落下来顿时便阻住了其退路,“说吧,到底想来干什么,兴许本大爷心情好了,真能让你们进去瞧瞧。” 翠苗与石头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随后又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下叶晓,盯得他血气上涌。 此时翠苗徐徐道:“你好像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 叶晓:啊? 石头也道:“对啊对啊,说你吃小孩,青面獠牙。” 叶晓嘴角抽搐了几下,一时无语凝噎。 “……那你还敢来?” 石头又道:“可是椿吖又说你和蔼可亲慈眉善目!” 叶晓:…… “本大爷看着像吗?” 石头不可置否地看着他,“像……还是不像?” 翠苗倒是思维跳跃,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那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嘛?” “不行。”叶晓立时斩钉截铁道。 翠苗一脸沮丧,于是跟石头讲:“看吧,他果然不是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人,我们还是走吧……” 石头:“好吧,可是为什么椿吖有那么多好吃的……” 叶晓:??都什么跟什么?? 小孩效应基本是一传十十传百,歪七扭八添油加醋,人还是那个人,人好像又不是那个人。 “等等,若你们能替我解决吃药苦的问题,想要多少好吃的本大爷都包了。” “真哒?” “骗你是小狗。” 说完叶晓借着树墩又跳了上去,依然闭目养神,而两个孩子一脸欣喜地跑了。 叶晓哪里相信小孩能替他解决这等苦大难的问题,只要别烦他,比啥都好。 树叶簌簌,群音飒然,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余年前。 清河从不必上学堂,一来是他身子骨弱,不宜与人多来往,二来,他上的都是私课,在家即可。 礼乐射御书数其之二,射与御,他不能学,便只好在其他四样上下功夫,饶是如此,清河有时也会觉得蒙教先生的课叫人甚是无趣,不足廊坊外那一池莲花有趣。 那时叶晓就会跑出来,不是将先生的东西挂到树上,屋檐上,就是放虫放蛙,以一切会惹恼先生的手段打断这天的课,提早放学。 “给,我摘的。” “这是什么?” “野果,可好吃了。” 叶晓捧出一兜的小小红果,咕咙咕咙全都落到清河的手上,像滚动的流苏,肆无忌惮地往他怀里跑,那时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可爱。 …… “大当……” “大当家——” 叶晓贼不爽地揉了揉眼穴,“真烦哪,谁来搅本大爷的好梦。” 他往树下一瞥,又是那俩孩子,有完没完。 翠苗和石头分别拿了一支挂满了小红果的灌木枝,道:“喏,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那什么啊?” “吃药不苦啊。” 叶晓听罢很快便醒了神,纵身一跳落到了地上,他接过翠苗手里的果子枝,瞧着明显半生不熟的果实,满面狐疑道:“这能吃吗?” “这是酸果,先吃这个。” 石头随即举起自己手中的果枝,“这是甜果,喝了药就吃这个。” 叶晓接过石头递来的果枝,上头所结的果实却又是个个饱满,俨然熟透。 第30章 抛开能不能治苦不说,也许这两株果枝真如两个小孩子所说,一酸一甜,也有可能完全涩苦难吃,毕竟他从前也干过此捉弄人的把戏。 “咳,我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当然有用了,石头之前生病就嫌药苦,就是吃了这个就完全不怕了,不信你就去问阿钟叔,哼。” 翠苗一语中的,叶晓简直如醍醐灌顶,哎呀,他怎么没想到呢,这种事问大夫不是一问一个准。 不过翠苗一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谢了,现在就去问,有用就有赏!” 叶晓跑得飞快,离地不见落那般便没影了。 钟南星的药圃终日有人出入,有的求药,有的问病,叶晓围在旁边看热闹,偶尔还不知所云地点点头,就是没让他逮到机会挤进去,那些大爷大妈的彪悍之队实在叫常人望尘莫及。 日头西落黄昏尽头,钟南星才闲下来,他瞥了一眼正倒挂在树上的叶晓,“你有何事啊?” 说罢便转身进了屋,叶晓手脚轻快地下树,很快就跟了进来。 “二叔,你快帮我看看这俩株东西,有没有用?” 钟南星薅起一把簸箕里的干草,看见叶晓手里的果实一株青黄不接,一株鲜红油亮,“哦,这不是化味果吗,你哪来的?不会是在我园子里偷的吧。” 两个人皆一愣,钟南星护园心切,更是先一步跑到药圃里一探究竟,他提着裙摆下了地跨过几个横沟,果然在化味果那一圈找到了新鲜的枝条断痕。 “好啊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叶晓这才知自己根本就是送上门当替罪羊,拔腿就跑,“叔呀不是我!那俩臭小孩偷的。” 钟南星随手折了根韧性十足的细藤条,轻轻甩将起来就有呼呼风声,只要叶晓不落在手里,但凡落在手里那就会比鞭子抽还刺疼。 所谓是祸不单行,正经话没问上几句还得怕多挨顿打,遗憾的是叶晓还不能跑彻底,他来都来了,不问清楚岂不是半途而废。 一盏茶功夫之后,天也黑了,身体不允许追也追不上,钟南星只能放弃。 叶晓鼓起勇气往屋子里探头,只见钟南星正在喝茶,旁边还放了那支细藤条,他就吞了吞唾沫嘟囔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说,你干什么来了?” 只要能正常对话就有可乘之机,叶晓摸索着用脚勾过来一张椅子,坐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勇不丈夫。 “叔啊,我这是受贼人所蒙蔽,那俩小孩简直是瞎掰乱扯,说什么它能治苦。” 哐当—— 钟南星放下茶杯时的动静一声响,叶晓的屁股差点离椅,刚刚在心里已经跑出了数百步。 “没说错,是治苦,药前吃几颗未熟的酸果,可麻痹舌头不知味,药后再吃熟透的甜果,就可恢复如初,若不吃甜果几个时辰也可自行消除。” 叶晓顿时喜出望外,从椅子里弹射起身,“那可真是太好了!叔你可真是神仙。” 他是手舞足蹈上蹦下窜,真是难得有那么高兴的一回。 “……咳,但你别想来糟蹋我的园子,自己去后山摘,正好是这个季节,费不了神。” “……啊?我还以为能有个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没等人说完,钟南星果断拾起藤条就要打,叶晓更如出弦的箭,早已冲出去了老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哼,滑头小子,不过……” 钟南星捋了捋胡子又道:“最近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 翌日又是清晨,翠苗刚替自己的阿娘喂完昨日买来的老母鸡,一出鸡棚门便被叶晓挡住了去路,逃过了晚上没逃过早上。 “别来无恙啊~” “哈……你、你好。” 随后,刚从地里摘完菜的石头也落了网。 “二位,想怎么样啊?” 叶晓的身形顿时像拔高了好几丈,叫人望而生畏,翠苗与石头负手立在墙头,她战战兢兢道:“你、你想怎么样!大不了我们不要你的东西了呗。” “嘿呦,你还倒打一耙,昨天要不是本大爷跑得快,早就皮开肉绽了,你们见过杀猪吧,皮开肉绽呢,就是把猪皮烫熟到极致,都不用刀划自动就裂开了,可不可怕,可不可怕?” 叶晓一边说一边附以凄惨莫名的神情,讲的是绘声绘色如同身临其境,想把小孩不唬住都难。 翠苗垂首时抬眸道:“有……有这么严重啊?” “不过呢,本大爷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这些小孩计较,只要你们带我去后山摘化味果,你们的好吃的我还是包了,怎么样?” “什么什么果?” “就是昨天你们给我那玩意。” 石头机灵,突然道:“哦!原来你是怕不认识才来威胁我们。” “闭嘴。” …… 或许根本不需人带,叶晓一上山便能瞧见那漫山遍野的红果实,层层迭迭如火如荼,如山之精华成璎珞玉,如季而现。 山风洒脱,他伫立于间眺望远天,一眼不尽。 叶晓的心神难定,不知为何那一刻,清河总萦绕在他的心头中。 他想……带他也看看。 现在治苦的办法解决了,那又该如何让清河乖乖吃下去,总不能每天点人家穴吧。 叶晓看着满山跑的翠苗和石头,又有了主意。 下山之后,翠苗与石头分别采了几捧花好不快乐,三个人一个接一个脚步轻快,叶晓背后拿了几株化味果,跟在后面竟然眼含笑意却一言不发。 翠苗忽然顿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叶晓道:“你,是不是想食言?” “我不食言,想吃什么今天就叫人安排。” “哦……” 翠苗赶紧拉着石头,退出好几步悄声细语道:“他好奇怪,是不是想吃了我们?” “我知道,熊外婆的故事。” 叶晓轻咳一声,道:“你们知道昨天那个院子住了谁吗?” 翠苗摇头,石头看她摇头自己也摇头。 “这样啊,想不想看看?” “不想,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把小孩子骗进去。” 叶晓:……累了。 他随即蹲下身子,堆出满脸笑容道:“这样吧,只要你们再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一年的好吃的好玩的本大爷都包了,怎么样?” “哇……真的啊。” 石头首先露出了破绽。 翠苗虽然也心中窃喜,行为上还是颇为理智地拉回了石头,她趾高气昂道:“什么忙?说了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为了好吃的,投降投一半。 “那里面呢,住了一个生了病的贵人,但每天苦于吃药,不想吃药,不吃药就会头疼发热就和石头一样,只要你们在他吃药的时候教他怎么用这个酸果甜果,这个忙就完成了,很划算吧,一年的好吃的哦~” 叶晓特意点重了“一年”,贱兮兮且讨好的神情实在叫人难以抗拒,别说一年,对于小孩子来说一根糖葫芦都足矣。 翠苗拉着石头又开始了“商榷”,“石头,听说贵人都身娇体弱,是不是很可怜,我们一定要帮帮他。” “嗯!我也觉得。” 这俩孩子说悄悄话时叶晓正在张着顺风耳听,别提多痛快,对付小孩子真是没什么是好吃的解决不了的,要是有就多来点。 翠苗瞬时回头,叶晓也顿时抽身回来,佯装无事道:“怎么,商量咋样了?不行我就去找其他人了啊。” “我们帮你!” 第17章 故人已死 阿镜为了赎回昨日的罪过,从今日侍候清河开始都是用膝盖走路,现在他端着那碗汤药,正“步履艰难”地缓缓移动。 清河见了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阿镜有过,特意以此赎罪。” “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清河是哭笑不得,“……那你还不如把它洒了,我会感谢你。” 最终,那碗汤药还是被平稳护送到了床前。 “少爷,今天这药……” “阿镜,信送出去了吗?”清河打断他说道。 “送了送了,昨天就委托钟大夫让人送出去了,现在应该是在路上。” “应该?你不去问清楚的吗,你要知道这封家信多重要,母亲与父亲到时该多挂念,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是、是是,阿镜这就去钟大夫那打听打听。” 阿镜刚转身欲走随即又回来嘱咐道:“少爷,这药您得记得喝。” 清河刚要舒展的眉头顷刻间紧锁住,他实为支开阿镜,哪里是想喝药,放到面前都想吐。 “……知道,快去吧。” 话一出口清河便已不当回事,自顾自的伏枕浅睡去了。 翠苗和石头便从半掩的门外悄悄摸进来,手里各自拿了几株化味果,低头哈腰形同做贼。 第31章 砰—— “哎呦……石头你干嘛呢。” “好像不是这边哪……” “回去回去。” 清河的睡意初沉,几如微醉,并未察觉到这些小动静,他千丝如墨,身形颀长体态规雅,总是不由自主地显露出非寻常百姓的教养与仪礼,即便是寝衣不称身,都很难叫人轻移眉眼。 翠苗和石头在这寨子里长大,自由不拘束惯了,便也不会知何为慢条斯理,规容儒态,他们一见清河的模样,只知“美丽”,“漂亮”,是难得一见的贵人。 石头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了一把从床沿边掉下来的衣角,饶是被翠苗拽了回来,也是无用。 清河缓缓睁眼一看,着实被吓了一跳,竟有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孩子蹲在床前。 “你看你人家都醒了——” 清河溢出笑意问:“你们是?” 两个孩子一时仓皇退遁,在清河的注目下你推我搡地躲到了床尾或床头,不过都已是顾此失彼,“跑”了人却丢下了那几株化味果。 床帷用的是半透的防蚊帘,屋内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若非掘地三尺,那也只能床底下能藏得住他们那般年纪的小孩。 清河噤语半晌,随后便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哈哈哈……” 他的笑声竟意外地爽朗,眉眼舒展如沐春风。 翠苗和石头一时略带惊怕的神色随其褪去,先后探出头来面面相觑一眼,甚是不知所谓。 “……笑什么?”翠苗道。 清河的笑声虽落下去,却仍是忍俊道:“开心,不就笑了?” 翠苗鼓了鼓腮帮,似乎有道理。这回她便大着胆子寻到了床畔前,捡起丢下的果枝,举在了清河的面前,“喏,你的。” 石头见状也从床尾摸了出来,照翠苗的样子学,用软糯的声音道:“还有这个。” 清河虽是惊喜,但更加疑惑,看那两个年纪加起来兴许不足自己十个指头多,一脸天真的孩子,就坦然收了东西,“好的,谢谢。” 翠苗见把东西送到了,便一边哼着歌谣,一边踢着小碎步就离开了房间,石头屁颠屁颠的也跟了出去。 清河是一头雾水,他从不曾与这寨子上的孩子打过交道,可转念一想,兴许又是阿镜八面玲珑早就打过交道了。 他将手里一看有些来历不明的果枝,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就躺下继续闭目养神,可门外有一阵的叽叽喳喳。 “我的小祖宗们,不是送了就完了,你们教一下他怎么用说清楚这是干嘛的,可不可以?回头回头请再来一次,去吧去吧小祖宗,再不喝都要凉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两年,两年。” “好吧,我们再试一次。” …… 清河这回便能清楚地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多久又有一只小手摇了摇他垂下去的衣摆,他不慌不忙地睁眼且面露笑意道:“你有何事指教啊?” 石头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点了点头又晃了晃头。 翠苗往往是个行动派,她先拿起小几上的几株化味果,分出青黄不接的那一株,对清河讲道:“这是酸果,吃药前吃它就不会苦了。” 随即又分出鲜红饱满的那一株,仍道:“这是甜果,吃药后就不会麻了。” 孩子的表述总是如此直白,甚至过于的简明扼要,守在门外的叶晓自己都要听得云里雾里,直言不讳而少头无尾。 清河悄悄缓了缓神,一语中的道:“也就是说,它们可以治吃药苦?” 叶晓在门外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翠苗与石头也直点头。 清河再次接过几株化味果,看着又红又青的果子,作小声惊呼状,“哦——” 翠苗紧接着道:“是啊是啊,所以你快吃吧,喝了药就可以好起来啦。” 叶晓: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 “但我不想吃耶,你们还是替人拿回去吧。”清河笑容灿烂道。 石头一张小脸顷刻间就垮了下来,转瞬之间更是哇哇大哭。 这下换成清河手足无措起来,“怎、怎么还哭了呢,过来,快过来。” 清河拉过石头的小手,用自己的衣袖,不停地擦拭这个小小少年如流苏帘般的串串泪珠,一边擦一边劝。 “别、别哭了啊……” “哇啊……” 他那蹩脚的劝说方式实在没用,只好向翠苗求助,“你是他的姐姐吗,快帮我劝劝他呀。” 翠苗原本也是吓了一跳,这下正好道:“我劝了也无用,他一般不哭,是你弄哭他的,除非你能喝了这碗药,兴许他就好啦。” 女孩的眼神清澈见底,无所畏惧,伶俐会取舍,清河蓦地一惊,他竟然会被两个孩子所圈住,见石头嚎啕大哭并未有所缓和的模样,又只能妥协道:“拿来吧。” 清河摘下一颗酸果,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刚咬开一口便有极其强烈的酸味泛开,若不是这俩个孩子在场他就会当即吐掉,但这股酸味很快就淡去,倒又不如说清河的舌头已一时被麻痹,味觉淡了。 “果真……” 他这时再端起那碗汤药时,仅能闻得出个几分药味,喝起来全然无味,与水无异,清河先前推三阻四的不肯碰那碗苦药,现在很快就见了底。 其间翠苗还不住地踮起脚尖往里瞧,等到清河喝完,又见其略显诧异的神色,骄傲道:“我就说吧,完全不苦。” 此时石头如同说好的一样,喝完药,他就不闹腾了。 “那我们就走吧。” 翠苗挽住石头是又蹦又跳,石头却是三步一回头。 两个孩子出了屋门,翠苗见鬼鬼祟祟椅在墙头的叶晓就道:“你可别忘了答应我们的。” 叶晓听懂了清河因为自己才拒绝用药的意思,谈不上多高兴,就随便附和道:“放心,回头少不了你们的。” “那还差不多,走吧石头,去找椿吖。” 走出院门前石头与翠苗道:“阿姐,学堂先生就不会相信我们,你说为什么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比先生好说话。” “嗯……” 清河放下药碗,开始端详起那几株果枝,鲜红饱满的一株俨然是熟透的,但另一株却完全还未成熟,不管是天然还是人为干预种植,同一个季节能长出两个时期的子母株,还有治苦的效果,实在叫人称奇。 往日他读了医书所载,也不曾记得有此效果的药草,看来书读万卷,也得行万里路。 清河摘下一颗甜果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后便有淡淡的苦味弥漫开,随即愈渐浓烈,他脸色微变,看来正是此果的效用没错了…… 当阿镜回来时,见到那床边几上空掉的药碗,感动得那叫一个热泪盈眶,亮晶晶的泪珠是泫然欲泣。 正巧清河因伤口发疼并未睡下,他靠坐在床头,睁眼就见泪眼汪汪的阿镜对着那个空碗“诉衷肠”,“少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懂得良药苦口,阿镜太感动了!” 清河委实有种想将他的脑袋拧掉的冲动,“……给我来上药。” 以他那般白皙细腻的皮肤,任何伤口都显得尤为明显,何况还是一道经过缝合的鲜红刀伤,可幸的是缝合之人的手法实在娴熟,若不是清河的伤口还未痊愈仍在发红,都难以看得出来伤口经过处理的痕迹。 撩开有些打结的头发,解开细布后,阿镜便开始涂上清凉膏,也说道:“少爷,刚刚钟大夫又叮嘱我说过,现在天热,不宜将伤口一直缠住不透气,之前两日是以防伤口感染,现在伤口愈合些许最好是不缠了。” “那就不缠了,确实闷得难受。” “钟大夫还说了,若是少爷醒的时间久了,有些精力了,明日便可进食些日常食物,我去的时候还特地说了一番少爷恢复的情况,还感谢他的清凉膏很有用呢,要是顺利的话,几日后少爷就可以下床走走啦,还有还有,伤口愈合的时候最是躁痒难耐,切忌抓挠,不然到时很容易引起感染延误病情,还有还有……” 阿镜叽里呱啦一大堆,且滔滔不绝,即便清河想听,也被他那种言海战术完全搞蒙了方向,不知所云。 清河当即打断道:“其他都罢了,我就想洗澡。” “啊,少爷这个……钟大夫也说过伤口不能沾水,洗头发应该是可以啦,不过这里的发膏还是没有少爷在家里用的好,勉强凑合凑合倒是——” “……算了,别涂了,死了算了。” 他的语气极为的不好,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清河可以忍受皮肉之苦,汤药之苦,却无法忍受不能沐身浴发保持干净。 屋门并未关,正大光明听动静的叶晓仿佛挨了一通骂,曾经的他也因为在清府的莲池里拔莲藕,不仅自己沾了一身泥,清河也被自己殃及贴了一身泥。 第32章 那是叶晓童年不多的记忆中,唯一记得清河生气到大哭的时候,甚至直接将他赶出了府邸,还生气了好几天。 —— 今夜的萤火虫如下凡的繁星海,四处纷飞,叶晓正借着月光在屋顶揭瓦,这个屋顶很久未修理过,上次他偶然发现正是此处可以钻下去一个人。 不一会,他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一落下去,叶晓的怀中便发出透亮的绿色荧光,他掏出怀中的东西,正是一袋纷飞的萤火虫,将其挂在了清河的床头。 他刚要在床畔边坐下,便听见睡在桌上的阿镜嗯啊了两声,叶晓一个疾步过去就干脆点了人家的穴,祝好梦。 桌上还有把蒲扇,叶晓一并带了过来,这回不坐床边就坐那张凳子上。 房间里忽然一阵柔和的光亮,还有此起彼伏的凉风,任再怎么睡得沉的人也不会毫无察觉,何况是这种闷热叫人难以深睡的天气,清河起先对这亮光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开始适应,甚至习惯上。 他喜欢光。 阿镜也并不是这般扇风,他会保持合适的力度并扇满全身,凉爽且适宜,不像此时此刻,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还只扇脸。 清河若能不醒,除非是吃了蒙汗药。 他微微睁了睁眼,眼睛也只是朝着张开时的方向,并未看向叶晓。 叶晓扇了一会,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处温泉,去不去?” “……不去,而且那对伤口不好。”说完清河便重新阖上了眼。 “是吗?活血化瘀……好像是不太好。” 叶晓自顾自的点点头,后又道:“那去山泉水泡怎么样,清凉透体~舒爽有趣~” 他神往的神情似乎正在水里似的。 清河烦透了,便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来,横眉直视着叶晓道:“我不去,和你有关的我都不去,可以了吗。” 因为伤口并未缠着细布,为防压到伤口,他便一直侧着身躺也只穿了寝衣的一半,这下坐起身来寝衣一落,就更加显得衣不蔽体,毫无作用了。 清河又背过身将伤口展示给叶晓,“看见了吗这都是你造成的,要是它再过去一点我再跑慢一点,那么恭喜你涯大当家的,成功了,不……叶少主。” 叶晓整个人一震,如临晴天霹雳,方才还欢愉的神情,此刻面如土色。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清河眉头紧蹙道:“我倒是不想知道,只要叶少主到时能痛快地放我们离开,我就谢天谢地了。” 清河似乎不再是那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少年,似乎又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变。 叶晓不太甘心。他鼓起勇气问道:“那你还记得以前……” “不记得了。” “……真话?” “真话。” “那你面对我。” 屋内开始有一阵沉默,随后就传来清河的一声叹息,“好,反正你就是油盐不进。” 清河移过身子,拉开纱帘,看着叶晓正色道:“叶少主,请你不要再跟我有所瓜葛,我也不会原谅你,以前的事情更是年少无知,交友不慎。” 好一个交友不慎,好一个年少无知,叶晓气得倏地起身差点离凳而去,可他挪了一小步就再也迈不开脚,他攥紧拳头血气上涌,又不知如何发泄,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偏要问。 “你当真不后悔?” 床头挂着的萤火虫光忽闪忽闪,辉映着叶晓的背影岿然挺拔,他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捣蛋的少年了。 十年之远,触手难及。 清河的长发落下一撇,他道:“不悔。” “那就如你所愿。” 床边的距离叶晓半步便足矣,他弓下身,掬捧起清河的脸颊也只需要眨眼的功夫,他与他的眉眼触碰到一起甚至眨眼的功夫都不需要。 越过这条线竟是举手之间。 他捧住清河的脸颊一下子吻住了。 “你唔——” 清河并不具备充足的反抗之力,他对此时此刻的这一幕猝不及防,无瑕多思,他只觉得顷刻间便要窒息,当他意识到叶晓的行为到底是什么,一切都晚了。 “嗯……唔……放嗯——” 这一刻持续得太久,尽管他想要挣扎怎么都是徒劳无功,好像任叶晓高兴了才行。 阿镜被点了穴不仅睡得香,睡得死,还在梦里吃着满汉全席,大快朵颐。 “哈——” 叶晓这下才终于松开手,退开了床,而清河早已无所适从,他匆匆拉过纱帘,用乱掉的寝衣袖口将嘴唇捂得严严实实,整张脸在发热,发烫。 “这下你满意了,从现在起,你我的友人之情已死。” 清河彻底噤语,直到人离开也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更是久坐帘中彻夜无眠。 …… ——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阿镜伸了伸懒腰便醒了,他扭头一看见自家少爷竟然也醒坐着,“少爷,您今天怎么也这么早,鸡都没——” 蝈蝈—— “这下叫了,少爷我去给您打水。” “等等。” 床边的纱帘依旧落着,荧光也不再亮,清河背着帷帘坐了又好一晌,尔后道:“……有没有消肿的药。” 一听“消肿”二字,阿镜的小心脏那是慢了百十拍,“老天爷,少爷难道您的伤口发炎了?!我现在就去请钟大夫——” “给我回来!” 为了阻止阿镜通告天下,清河一脚跨出帘帐,不出意料的便拉到了伤口,“呃……回来,没那么严重。” 他的手肘撑在床边叫苦不迭,整个人更像是萎成了一团,像是一碰就收的含羞草,但嘴上还是不认输道:“你……快给我回来。” 阿镜根本就没走几步,连内屋的门都没出,谁知道少爷这么大反应。 “哎呦我的少爷,您干嘛这么激动……是不是拉到伤口了。”他仔细扶起清河,清河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襟正色道:“把门关上,今天让谁也别进来!” 阿镜一个劲的点头哈腰,可见了清河的模样忽然甚觉不太对劲,一边扶人一边用眼瞟着去看,“少爷,你……嘴肿了?” 犹如平地惊雷一闪,清河忽如鸡血充盈全身似的摸上床就滚了进去,这下竟然倒不吃痛了,“闭嘴,蚊……蚊子咬的。” 阿镜倒再想看看,帘子已被清河悉数拉下,俨然表明了非礼勿视,“吼,有这么大的蚊子……那阿镜去给少爷找个消肿药。” “别、别说是我用……” 清河小声嘟囔着,甚至连头都没敢转,从昨夜开始他的羞耻心,即便是被严严实实且密不透风的床帷笼罩着,都盖不住。 他捂着唇,整张脸又开始发烫…… 第18章 动之以情 今日天气依然晴朗,而原本在演武场上失踪了若干天,身负监巡大任的其中之一的大当家,今日竟出现了。 武场分为内外两地,内场设有擂台主要用于切磋过招,而外场才是有便于多人训练的广袤之地,这些人中大多是曾经的齐云镖局的镖师,还有一些便是原来生活在寨上的少年孩子,在浑水摸鱼中偷师学艺。 灰麻雀的弟弟黑鹧鸪自然也是其中一个,不过这会恰巧他不在。 “听说谁都能去,只要十日后站在那边擂台上打上三场不败,就可以。” “哦~这样,感觉我也有希望。” “放屁,就你,刚刚还摔成狗啃泥。” “别争了,这又不是儿戏,要知道我们可是为了……” “……也是,不过真要说的话,我倒希望阿明你能赢!” …… “……来了!” “谁来了?” “大当家来了!” “卧槽见鬼了!” 刚刚一伙人还你一言我一语,引颈向内场方向一眼的人这么一说道,不管是休憩完还是没休憩完的都齐齐拿上武器,手忙脚乱的四处寻空就钻,或者干脆与□□脚操练起来,“嘿,哈!” 场面忽觉盛势浩气。 此时不远处大摇大摆地晃过来一个人,正是叶晓,他穿着扎腰收腕且绑腿的武服,装束干练身长见有力,给人的印象好像确实是来巡视一番,众人心中微沉,各各动作也跟着上心起来。 叶晓哪有众人想的那么称职,他的眼睛东瞟瞟,西瞧瞧,生怕会碰见谁似的,环顾一周也没看见什么来,这才在训练的众人面前,背着手状似边视察边跨上了教亭,然后身子一斜就倒入了可躺半身的方椅里。 在苦练于烈日,大汗淋漓的百余人的陪衬下,他开始打盹。 曳明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有一半都放在教亭里,甚而完全停下了与同伴胖了的切磋的招式,胖了有些诧异,但一见曳明的目光时就赶紧拦下轻声道:“你干嘛,可别天真啊,大当家可不是你能挑战的,别看年纪差不了多少,你们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回来。” 胖了身强力壮还多肉,他这一腕力差点没把曳明给拉脱臼。 第33章 “你就不能轻点——” “抱歉抱歉。” 两个人只好各退一步,边打边说。 曳明道:“我要下山给我爹报仇,不想假手他人。” 胖了不屑道:“这里谁不是怀着新仇旧恨哪,就你这个理由,我呸。” “你——” 胖了又道:“啧啧啧,你看你这眼神可别瞪我,到时真让你下山了还不得在暗地里待命,你要想下山十日后去擂台上好好打,放肆打,何苦非要在这挨揍——” 哪成想曳明也是个急脾气,没让人把话说完,他便忽然从胖了的招式中脱身出来,一记扫腿扫向了胖了的下盘。 胖了是上宽下窄,下盘也是严重不稳,这么一扫立竿见影,人顿时就翻倒在地。 “哎呦……你干什么去!” 曳明身子一转,毅然走向了教亭。 胖了一时起不来,只能抓起几把土乱撒一通。 打斗声缓缓停下,众人的视线齐齐投向曳明,也皆识趣地往后退了大半的地方,让出一条深远的弧线来。 曳明走近教亭,挺身而立,浩气阔然地抱拳大声道:“小的曳明,特来向大当家请教一二!” 留云寨有一规定,下挑上,若有叫人信服的理由便不得拒绝,强者为上,如若在正式擂台上比试,打赢了当家之位便可以此宫移羽换。 原非本寨之人,亦非齐云镖局之人的许子承,便是如此得来的三当家之位,但是全寨上下,只有其余三位当家知晓他本是朝廷之人。 叶晓躺在那竟也不动,倒是出声道:“怎么,你不怕挨揍么?” 他听到了?曳明心中暗想道。 “……不怕。”曳明说完又后悔多嘴。 有人便开始笑。 叶晓倏地坐将起来,这才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但扫向人群时的眼神蓦然生戾。 那笑声遂戛然而止。 “理由呢?” 少年方才生怯的神色很快便消失,他看向叶晓如同换了个人,“我要下山!” 叶晓耸了耸眉,十分的不以为然,“哦,那来吧。” 话刚落他便起身出了亭子。 此时的众人一听都瞪大了双眼,连曳明都有些不敢置信,他们印象中的大当家,从来不是如此好说话。 话不对味,都要小心掉块肉。 不会有诈吧? 胖了:兄弟保重。 叶晓已经开始热身运动,摆明了是跃跃欲试,曳明愈是心中犯嘀咕,就愈是不敢打退堂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唉等会——”叶晓突然道。 “打来打去太麻烦了还热的要死,这样吧,我们来下个赌注速战速决,只要你能在本大爷手下过得了一招,就准你下山。” 曳明脱口而出道:“当真!” 众人与曳明一般,皆是瞠目结舌,不仅知己不知彼,仅过一招恐怕热个身都不太够,完整的大当家他们是望尘莫及,可这一招半式的是不是也太……放水了? “当真啊,自然当真,不止他一个,只要你们都能过,就都能去。” 举众哗然。 不来则已,来则一鸣惊人。 平时都是二当家孙处往来演武场最勤快,他虽是不茍言笑雷动风行,但在武法上最是一丝不茍,在训练场上恰巧又是懂得养兵之道,训练有方所至有功,今日他不在,若是让他知道叶晓此等和稀泥之法,若非提刀来见,也会记上一笔仇来。 艳阳高照,三声擂鼓响后,比试开始。 叶晓早就等不及,鼓声刚落时他就脚下生风一样的冲了过去,曳明所长是以防守反击为主的太拳法,起势在后,借力使力,正好接住了那迎面而来的错综繁乱的无影踢。 曳明侧臂双拳擒住那飞踢,俩人剎那一顿,叶晓悬在空中直道:“好防守。” “过奖!” 叶晓趁此空隙便要抽身再来,竟然被他擒住之时寻势而来,打了个神龙摆尾措手不及,眼看自己落入下风当然不肯罢休。 众人只见大当家冲天翻身而起,倾倒而回,以双掌盖杀之势压下,曳明便只能在原地几寸之距动身躲闪不开。 但在叶晓看来完全不是。 不是曳明无法躲开,而是他身法本就如此,他如柔和之水,正以滴水之源形成穿石奔流之力,反倒是叶晓无法奈何受这乾坤颠倒了,竟然无法脱身。 嗬,有意思! 一招一式顿时交锋,曳明实在过于专注如何以守为攻,就在迸发的一瞬向半悬着的人推力而去,就此击中便能赢。 叶晓丝毫不见躲闪,径直接住这大浪淘沙般的双掌后,不多时便在众人的眼前,从曳明的头顶轻易翻上几个筋斗飞跃过去,落了地。 说是曳明自发收力,倒不说他是因脱力腿脚发软,一时有些恍惚,却不知自己是怎么蹲下来的。只知道:“我、我赢了?” 众人尚未来得及惊呼,叶晓那慵懒且不屑的声音便响起了:“谁说你赢了,你都没有抵得过本大爷的半招。” “不可能,我明明……呃——” 曳明忽地感觉胸口中一阵疼痛,运气更是难以顺畅,此须臾之间已然渗汗。“怎会……” “你这叫根基不稳用力过度,要不是本大爷手下留情你就躺地上啦。” 叶晓正借着旁边的武器架拉伸筋骨,虽是满头大汗但是看得出来他乐不可支。亦是的确游刃有余。 “带他去看看吧,免得伤了根本。” 曳明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差距,不仅不甘心还极为受挫。 胖了终于有勇气自人群中跋涉出来,一边扶起人一边道:“好样的,兄弟。” 演武场上的人好一阵唏嘘,打不过就算了,还有可能搭上后半辈子,不值当不值当,就在众人打算继续按部就班的你□□练,叶晓却正是斗志昂扬,他嚷嚷道:“快来,下一个!哈哈哈……” 在场之人,都别想逃。 …… 寨门口正围着一些人,个个争先恐后不甘示弱,似乎是在抢购什么东西。 诚然,寨子不在城镇里自然偶尔会缺些物什,所以便会由专门的线人负责采买,后让人输送回来,其中过程都较为隐秘,并不会有多少人知晓。 鲁仁叔便是负责这次送货的人。 炊事调料,花纹少见的布匹,喜闻乐见的玩具,护理刀器的物品,学堂需要的书籍,缺少的药草,脂粉等任何之需,不过若是谁与送货采买的人有点铁关系,甚至还可以带些不便开口的私密之物…… 这儿起先围满了人,等到他们迫不及待地领走先订下的东西之后,便就散了。 鲁仁叔清点着此次输送来的物品,名单上已领走的划掉,余下的便差人依次送至小货仓。 他挑出几个有花纹的盒子,然后叫住一人吩咐道:“你把这几个送到大当家交代的那个小院子。” “嗳!” —— 小院子里的炉火已熄,屋门关着里屋垂帘,清河躲在帘帐中不肯出来,好像生怕被外人瞧见什么似的。 此时门吱呀一声响,来的是提着食盒的阿镜, “少爷,他们送来好一些点心来。”他边在桌子上放好碗碟边道。 正说着门外便又有人敲门。 等到一会回来,看见清河拉过一床单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仅害怕被人瞧见,甚至希望自己就此消失。 阿镜由远及近的声音响起:“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捂着被子的清河道:“你要是敢放他进来,你我主仆情谊就此结束。” “我的好少爷您放心吧,涯当家才没来,只是又差人送了些东西,这回呀,是几本书,您要看吗?” “……” 清河并不理会。 “我想也是。”阿镜道。 阿镜便将手中刚拿到的,几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搁置了一旁,而旁边的桌几板凳上,还放着书画,琴棋,箫笛,弓箭,新做的漂亮板凳、弹弓、衣裳等,甚至最上面赫然躺着一把银制的漂亮匕首。 原本就不宽敞的内屋,已是举步维艰,刚才添上的书,算是雪上加霜。 阿镜看着桌上摆放好的精致小糖糕,捧着脸瞧了眼躲在帐帘中,那床被褥里的少爷,道:“少爷~我能吃吗?” 清河从那里面忽然伸出脑袋,掀开被子一脸汗道:“扔出去,这些东西都扔了。” “啊?之前您不是还说……” 清河直直睁着眼,神色颇厉,阿镜顿时噤声只好乖乖照做。“好吧……这些糕点也……” “不许吃,扔掉。” “呜呜呜——” 阿镜刚将一把琴搬出去,回来时清河已经下了床,甚至自己穿上了衣裳,他喜道:“少爷你已经可以——” “我要沐洗。” 阿镜稍愣道:“现在吗少爷?” 现在时辰不早不晚,绿树阴浓新光遍地,似乎怎么着都不是适合沐洗的时候。 第34章 “对,现在,之后你再去把涯三叫来,我有事要说,他若不来,我们就走。” “啊——少爷……可您的伤……” 清河比任何时候都果决,阿镜再也说不出只字词组,只怕他即便劝出几句来,也会叫少爷多生气,“是……” 至于涯三,亦是叶晓,根本不需要阿镜跑那一趟,他就在这附近,但凡清河愿意,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在寨上的人看来,今天的大当家极为的勤快,或者说是兴奋,一身力气到处使。 打猎,劈柴,挖陷阱,毁陷阱等等,当然还有耗时间最多的演武场练人。 等到沐洗差不多时,阿镜刚出院子门不久,叶晓早就坐在一棵高树上,一只脚耷拉下来道:“怎么,有事?” 阿镜哪曾想到此人早已恭候多时,被吓了一跳,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对,少爷找你。” 叶晓作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嘴里叼着嫩枝,又道:“这样吧,你去后院取些你家少爷爱吃的饭菜来,如果他有胃口的话。” 阿镜虽然心中怕他,但仍道:“哼,我才不去,只有少爷能吩咐我,而且谁知道我走了你要对少爷做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打道回去了。” 若是昨日的叶晓,没准找根藤蔓已经将不听他差遣的阿镜五花大绑,但他似乎有些耐心,只见他轻巧地落下地来,挡住了阿镜的去路,状似思忖道:“你知不知道后厨今天做了什么菜吗,好像有红烧丸子,八鲜鱼汤,汤鸡,哦好像还有炒栗子西瓜什么的,你真不去替你家少爷看看?” 阿镜直吞口水,“去就去,谁怕谁!” 他越走越快,随后便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 叶晓换了一身青白舒松的衣裳,青色金边镶缠枝腰带,锦绣袖封云边靴,双鬓编发耳后散饰,敛色收相竟是显得有几分文俊俏然,与从前那般不羁的装扮相较,极为不同,且他长身因习武而又挺拔,委实一表人才。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诚不欺人。 可事实上,这身衣裳是他从许子承那要来的,临时量体裁衣完全等不及。 那庭院中独花树一棵,许子承正在树下与己对弈,叶晓便是突然跑出来开门见山道:“许九,借我身衣裳。” 许子承身出官家之门,自然要比寻常人要懂得仪表之貌,找他确实是没错,但叶晓这没由来的一句话,叫他直接误了一颗子。 “……你干扰我下棋也就罢了,还踩了我院中的一脚泥。” 叶晓就是刚不知从何处的泥泞地里踩过,有门不入专翻墙而来。 话音刚落许子承已经使出了好几记手刀,身在旁侧的叶晓都一一接下,不分上下。 许子承肯定是不比,某两位动不动就飞檐走壁数招的猿猴精力充沛,便选择化干戈为玉帛。 衣裳就到手了。 为了见清河,叶晓也是好好沐洗了一番,别人瞧了都是天晓得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 叶晓步履稳健地刚迈入院子时,正见沐洗完身着常服的清河,躺在搬出来的椅榻上晒太阳,俩人都未曾想到,一个来的这般快,一个却是叫人只觉生得如此赏心悦目。 四目远对,心思各异。 叶晓轻笑道:“你找我?” 他说这话时,便又瞧了一眼那些统统被扔在角落的自己送过来的诸多东西,乱哄哄的,看来是主人不太喜欢。 清河的伤没好全,坐起来也会不由自主地往一处倾倒,他将眼神撇向一旁,有些不忿地“嗯”了一声。 “我找你来是为了……” “喝药了吗?还痛不痛?有没有想吃的?” “……” 清河并未抬眼看他,原本说话的勇气就不多,如此干脆噤声不语。 “抱歉我问得太多了。” 叶晓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欢喜,连自己都未发觉的欢喜,竟单单是见到他,都心花怒放。 “你对你……” 清河忽然出声,但即刻间就戛然而止。 “嗯?” 期间有长久的沉默,日头向西而斜,墙檐的阴影盖过了一半的院子,余霞成绮薄红如洗,落在清河身上似着红装,叫人错愕。 清河酝酿良久,终于抬眉正色道:“对你昨晚的意外之举,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不,我是有意的。” “你……” 清河简直说不上来这是啥感觉,把人大卸八块没那个能耐,一句话揭过又不可能,他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有气又不能发。 他知道自己气血上涌,没准还是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但事实都不是,方才因稍微激动一会,清河拉到伤口已经露出了原形,就差蜷缩在榻老泪纵横,他现在只想到四个字,痛不欲生。 “该死的……”清河嘟囔着。 正巧这时阿镜提着食盒回来,在院门口探进头:“少爷?” 叶晓见机又道:“既然三言两语说不清,那我们就饭桌上谈,趁着落日余晖之美,你好有心情。” 清河一言不发地瞪了一眼,整张脸都写着“兴高采烈”,他不知多有心情。 饭桌就设在院中,目观云霞成练,桌上的菜肴也确实色香味俱全,唯独令人不悦的是,清河的旁边偏要坐了叶晓这个人。 清河轻叹道:“……你要说什么,说完赶紧散了吧。” “别急,这不才刚开始吗。” 叶晓举起筷子开始夹菜,“你看这颗红枣,养颜补血,还有这块鸡胸肉,补胸充饥,还有这片菜叶,爽口解腻……” 他夹到什么便为清河的碗中加什么,贴心谈不上,勉强算服务周到。 “够了,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原谅你吗,只会让我更加吃不下。” 叶晓如听耳旁风般不仅丝毫不受影响,还顺势撩了下额前的发丝,堆着笑容道:“既然如此,怎样才能让你心甘情愿继续吃下去?” 他一边问,一边吃,大快朵颐之姿态好似将他人的所有不快都视若无睹,清河瞥他一眼,又瞪他一眼,心里便不自觉地诘问,此人到底是不是来认错的。“行啊,要不你先捅自己一刀试试。” 清河说完本欲愤然离席,可他还未能起身,只听一声震响,叶晓已将一只筷子直直拍入了桌面,桌底顿时被洞穿,鲜血直流。 那只筷子也已将叶晓的手掌洞穿,留出腥红的半截让人触目惊心。 清河蓦地弹射而起,却因两腿发软只能向旁倒在了长凳上。“你做什么——!” 叶晓笑言:“言出既随。” “疯子,你这个疯子!” 清河顺手便将自己眼前的筷子往旁一扔,不偏不倚地就砸在了叶晓的头上,好大一声“咚”响。 “好痛——” …… 清河本想直接逃掉,但叶晓的行为似乎时刻在提醒他,就算自己翘了这顿饭,也休想安安心心喝上一口水。 不过由于叶晓的左手一手血,实在有碍胃口,清河不得不让阿镜拿些止血散和细布替他包扎,清河对天发誓,这其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任何怜悯之心,但就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叶晓的笑容就没停过。 如叶晓所愿,饭局得以延续,但清河换了位置,挪到了对面。 清河自顾自的吃,期间都无话,不过两个人若是相中同一盘菜,叶晓都会跳过去另一盘。 也不知是不是清河的错觉,叶晓在特意跟着自己的速度,只是这须臾间的考虑,也很快消失了。 等到差不多茶足饭饱时,清河才道:“涯当家的,也许之前是我没有说清楚,但我想说的是,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我走阳关道你去独木桥,” “谁说的,我偏不。”叶晓打断道。 清河顿时气入肺腑,但又重调整呼吸道:“好好好,阁下我再解释一下,我是说之前的事情都算没发生过,我也从未受伤过,我对阁下有过任何得罪之处现在就赔礼道歉。” 说着他径直起身离开桌椅,竟真就行起了三拜大礼,行为举止端庄恭敬挑不出任何不妥当之处。 叶晓看得出,清河真是巴不得逃得越远越好。他之前……竟如此过分么。 “我知道了……那又如何。” 清河中途刚要展开的笑,差点没被利牙咬破嘴皮子,这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要离开。 叶晓却在后道:“本大爷仍在回味昨晚的唇香,难以入眠。” “……” 清河并未走出几步,回过身来横眉道:“叶晓,你不要得寸进尺。” 单单就这一个名字,便足以让他束手无策。叶晓以凉茶代酒一饮而尽,沉声道:“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我乐意,你来找我不就是想叙旧吗,想回到从前挚友良好的关系,坦白说吧,我都忘了,因为生病在下烧坏过脑子,什么故友什么友谊天长地久都烧得七七八八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还不太明白心存侥幸?那就是这样的,在下并没有完全忘了你是谁我是谁,是男是女我还清楚明白,但你我做过什么去过何处有过什么特别的纪念,休想要我想起来半个字,就连那把扇子,都是我娘替我收起来的。” 第35章 他的话,着实字字诛心,他将剔骨削肉般惨痛的事实摆在叶晓的面前,再横塞直灌,容不得半点阻拦与不愿接受。 “够了!闭嘴——” 哐啷—— 叶晓手中的茶杯被捏碎成几瓣,苦水倾泄。 清河一拂袖,嗤之以鼻地带着笑道:“闭嘴?在下还要说,就算我真能记得儿时之戏言,如今你这般叫人避之不及的所作所为,在下也会选择与你划清界限。” 叶晓的身手矫健,蓦地已窜到了清河的跟前,并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怒目而视道:“戏言!你说那些是戏言!” 他的双眼有些泛红充血,晶莹湿润,手中用力甚至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更是一副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模样,清河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自己本应该感到害怕,现在却没有。 一直躲在角落不敢出声的阿镜,拿着一根棍子哆嗦道:“放……放开我家少爷。” 清河也约莫反应过来,道:“……放手。” 叶晓离得很近,求之难得又无法拨开隔阂,他刚要放开,却隐约闻到一阵淡淡的芬芳,便情不自禁地各处闻,吓得清河原地使出金蝉脱壳,钻了出来,“你是狗啊——” “你用了我送你的沐膏?”叶晓的语气轻且欢喜,刚刚的冷戾与威吓已经烟消云散。 “鬼才用你的东西,快把你那些东西拿走!”清河不假思索地说着,还一边止不住地抖了好几下,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关掉屋门,下了门阀,再也没出来。 第19章 一场肃杀 月上柳梢,繁星满天,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正是清河夜中未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他一会闻闻袖口,一会嗅嗅头发,嘟囔着:“哪来的味道,根本没有。” 这时阿镜的声音忽地在屋外响起:“少爷……” “干嘛——咳,这么晚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事,就是……有点事。” “那到底有事没事啊?” “有事,有事。” 清河引颈向外瞧,月光下确实有个人影在那杵着,他耷拉着衣裳去开门,直见阿镜愁眉苦脸地站在那,手里还攥着一个盒子。 烛光下能看见这个盒子花纹各异,甚是漂亮,不知装着何物。 清河哪管三七二十一,先让阿镜给自己的伤口涂了一遍清凉膏,心头的燥热才去了大半,这时他才想起来问道:“那盒子里装着什么?” 阿镜登时浑身一震,含糊其辞地答:“……膏。” “什么?” “沐膏。” 此话一出,阿镜便如兔子似的眨眼间就已经跑出了数步,离门咫尺。 若是逃命时能有如此决断和这般身手,天下之大能耐阿镜何。 清河面不改色地招了招手,示意阿镜回来,阿镜露着苦瓜脸只能照做,即便他再能上天入地令斗转星移,翻江倒海呼风唤雨,也终究逃不过“主仆”二字。 世人嗟叹矣。 清河一问之下,确实不出所料,那盒沐膏正是白天有小厮送过来的。 阿镜正为少爷沐洗无膏而犯愁,这方面他家少爷最是挑剔,往日尚在府邸时,听说老爷就为少爷开了一条专贩沐洗用品的商道,举城上下的贵人老爷,要想寻得些个好用的新鲜玩意,抢都抢不到。 虽然现在身陷囹圄,但要是用些寻常皂荚到时少爷一个不高兴,吃苦的肯定还是他。 “这时候那个挨千刀的小厮就来了,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少爷我发誓,这盒沐膏软滑留香凝若脂玉,是上等的西域佳品,比以往用过的都要好。” 清河实在听不下去了,抄起手边的枕头开始抡大锤,“好不好用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少、少爷我错了!” “别跑,给我站住。” 一溜烟儿,阿镜已经跑没了。 清河抡起枕头都费劲,更别说追着那小兔崽子跑了,他躺回床榻上试着睡觉,但不一会儿又因伤口发痒发痛不得不坐起来,半夜无眠。 半夜过后,电闪雷鸣突至转眼便大雨倾盆,近日一直闷热难当,如此一来倒也洒脱了。 —— …… 翌日,天空比往日都亮得晚,山色空蒙清风徐徐,山中景色旖旎,一片祥和安宁。 早饭过后,因这些天一直卧榻在床,清河本想出去转转,却发现阿镜顶着一个水盆跪在墙角落,一副听候发落的狼狈样。 看来还不是没得救。 他无奈道:“你去煎药吧,顺便把扶椅给我搬出来。” “是,是少爷。” 今日不止这个小院子变得安静,就连寨子上其他地方也听不到什么大的动静,清河躺在院中的扶椅上看了半日书,无人搅扰,更无人窥视,直到阵阵药香萦绕在身旁,他才发觉已然过去了几个时辰。 阿镜端来煎好的药,说道:“少爷,喝药吧。” 清河倏地直起身来,略惊道:“煎完了?” 阿镜点点头:“对啊,现在已经午后快申时了,我见少爷在午睡就没敢打扰。” 清河半信不信,他何时在睡觉自己竟没发觉,又往那汤药碗里瞄上一眼,这才接过药碗和化味果。 似乎少了什么,又似乎一如既往。 第二日,依然如此。 第三日,也无变化。 第四日,清河才发觉少了个人,叶晓自那日起后一直再未出现。 他的伤快好了大半,也不再那么痛痒难耐,只要再休憩调养一段时日便能完全好了。 清河正在屋外靠近窗边的地方找八仙草,这时阿镜匆匆忙忙跑来说道:“少爷少爷,钟大夫来了。” “快请!” 他放下袖子跟着一路小跑,正好碰上了也风尘仆仆赶来的钟南星,见了清河的气色自是笑道:“公子伤势大好,甚慰我心。” 钟南星脸上的喜未露眉眼,就又消失了,剩下一声叹息,“哎……” 清河一时间心领神会,上前问道:“不知是在下的伤……” 钟南星坦然笑言:“公子可放心,钟某并不是为此而叹。” 上门乃客,即便是身处穷山僻壤清河也没有留人在屋外说话的道理,几人便先后进了正堂。 “簿茶不尽礼,钟大夫请。” 钟南星一脸惫态,刚从风中雨里淌过来似的,俨然老了好几岁。 “公子不必客气,钟某很快便走。” 清河还未饮上一口便问,“钟大夫如此匆忙,不知有何要事?” “是我那个侄儿,前几日又遭人行刺,原本这种事早已多见不怪,但我不知他早先不知何事左手已经受伤,又遭了暗算身中剧毒。” 清河那一扇杯盖忽而落下,发出脆响的瓷杯声。 左手受伤……难道是那天吃饭?因此才遭了暗算? “如果是寻常之毒自然也伤不了他,但看来那一行人并不是无常寻着一个寨子而谋财害命,就是为了我这侄儿的性命。” 钟南星越说越急,说到这时已然起身作揖道:“公子好生歇息,钟某先告退了。” “阿镜,去送送。” 钟南星大步流星行步飞快,根本不等阿镜赶上去送就已经出了院门。 “少爷,钟大夫已经走了。” 清河放下茶杯,半晌才又道:“你去寨上打听打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 —— 江湖上为悬赏卖命由来已久,但武不金那般只是精打细算混饭吃,不足以称斤掂两,平民百姓从业尚有上中下九流,真若在刀口中过日子的亡命天涯者,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死不休。 夜燕门之人,便是如此的存在。 但夜燕门不会为普天之下的悬赏卖命,而只会为有人相求的悬赏卖命,他们求钱财,也不会放过人情,夜燕门帮你一次,你就得帮夜燕门一次,来而无往不利,童叟无欺,哪怕是欺师灭祖。 此次看来便是有人找上了夜燕门,要取叶晓性命。 留云寨自有机木防御,全寨各处藏有大大小小的机关木,一旦有变便能很快形成御敌之态,外来者若不通晓其中奇巧之道,很容易便会落入陷阱。 机关白日不变,夜晚无常,夜燕门的三人便是至夜潜入,若不是着了机关的暗道,以他们来去无踪的身手,让叶晓中了剧毒后要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 可惜现在,已经去阎罗门前报到了。 寨上的人大多知晓此事,平日里也必会按着机关安全之处行事,而安全之处只有寨内的后院,及其清河所在的小别院。 那日叶晓从清河那离开后,心中甚是不畅快,便携了一坛酒正在去往许子承的花院,找他喝上一杯。 拐角刚落地时顿时飞来一片树叶,锐利之极竟直接削去了叶晓半片衣角,若非他听风有异侧身一躲,这片树叶怕是已经削去了他一块皮肉。 第36章 他身疾向墙一靠,才见月下屋顶各处持身而立有三人,这三人何时来的他竟没有察觉,来者皆不善,叶晓退了一步踩上一道机关石,又若无其事道:“几位兄台,月下邀饮否?” 话音刚落时,月从乌云中出,叶晓这才看清了半空中那数百片泛着银光的叶子,如同刀片。 他们为他而来,见之杀无赦。 剎那间,银花碎流星剑雨漫天疯舞,美丽且残忍,叶晓非三头六臂,但即便是三头六臂也躲不过所有的刀叶,而更加致命的是这刀叶上所带的剧毒,一叶杀人于无形,何况上百叶。 叶晓刚飞出十步便内力全散,脚下一软地滚了出去。 夜燕门三人紧跟其后,抽出银光长刀正要补刀,夜色中忽然射出几只飞箭,虽然皆被躲过却已经失了先机,叶晓装死醒来翻身一滚,数根臂粗般的铁棍自地下冲天而起,又从顶端伸展出笼盖组成巨大的铁笼,顷刻间便罩住了三人,铁笼之上还有一人飞身而下,便是许子承。 此地离他的花院最近,那块机关石就是直通那处,况且若是弄出了这般动静许子承都未曾发觉,叶晓怕是下了地狱都要咒上一番不可。 夜燕门三人被压入铁笼时,也并没罢手,竟皆取出身上利器向叶晓投掷而去,许子承立时翻身下去将其一一打了下来,再迅速将叶晓转移到安全处后时,想盘问那三人,那三人已经命丧己手。 事后从那三人的尸体中只搜出一块漆黑的令牌,夜燕。 …… 阿镜拿着食盒悄悄走入了后院,路上逢人便能见其脸色肃穆,实在不好看,他走到姜大爷的炊房附近又听见一阵喧闹声,好几人正在往盆中盛满一种青绿色的热水,然后装着离开,大锅中的青绿水一舀尽,又开始加各种药材开始烧。 众人行色匆匆,几乎并没注意到他。 阿镜放下空着的食盒,上前寻问道:“姜爷爷,这是怎么了?” 姜大爷不知作何解释,于是找来一个木盆将青绿水盛满,说道:“给,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吧。” 说着便继续鼓捣他那窝灶火,满面愁容。 阿镜只好捧着那盆药水,跟着先去的众人,来到了葡萄藤院。 院子中不出所料的围满了人,各各引颈长望,但屋内并未传出来什么好消息,倒是有无以计数的血水端出来。 新的药水来了,院中自发地让出一条长道,阿镜低着头依次排在最后,跟着进了屋门。 屋内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戾气丛生,杀气纵横,这里头坐着好几个当家,以及好些个犹如牛头马面的凶猛壮硕之人,还有阴恻恻得叫人发寒的家伙,亦有妖艳美丽的女人,还有几个临时来帮忙的妇人,至于其他人,阿镜就只看到了苏姑娘这一张颇为和善的面容。 进来时,他被盯得心里发毛双腿发软,恨不得马上转头离去。 “钟大夫,再这么下去,本姑娘怕你的侄儿不是先中毒而死,而是流血而死。” 围在床前第一个的是罂之花,她如是说,却也并未停下手中掏东西的动作。 “你他娘的说什么!” 一个背着锤子的大块头亮出了大嗓门,第一个站出来以唇相讥。 罂之花这会正好取出了一盆花,那正是三色烟霞花,钟南星之前交予罂之花的烟霞,她竟然重新养活了! 钟南星差点喜极而泣,一下子从椅子上拔身而起,道:“都出去!不要打扰罂姑娘救人。” 烟霞花药毒两用,制毒难解,但若是制药,便是十倍毒药都难以匹敌的救命良药,罂之花十分舍不得,但若不是叶晓握有她送出去的黑针,比起舍花救人,她估计会选择保花舍人。 她竟然拿黑针当房租,还是三根,亏了亏了。 钟南星本是二堂主,虽然现在未挂名,说话还是有效力在,说完众人便先后鱼贯而出,但当那个大锤子刚抬脚迈出门口,忽觉腿肚子一刺痛,只是这疼痛感很快便消失了,就又迈出了另外一条腿,出去了。 罂之花心道:敢招本姑娘,让你疼上三天三夜。 其余端着药水盆的妇人,放下水中的物什也出了门,阿镜见机正要照做,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叶晓出声道:“小崽子……” “啊——” 阿镜单单看了一眼,便瞧见叶晓的身上全身是血布条,尤是可怖,只好迅速地低下了头。 “是不是他……让你来的?” “对,是少爷,他让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嗬……” 再之后便没了声响,阿镜更是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个房间,冲出外头大口大口地呼吸,那股浓烈的血腥味简直将人逼仄得毫无退路,叫他窒息。 阿镜横冲直撞地跑回了小别院,将这些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清河听,并严明自己宁愿举水盆跪上一天也不想进那个房间。 清河并未作声,而是一下一下地玩弄着杯盖,清脆,却不悦耳。 但他忽然道:“你说一直流血?” “是啊少爷。” “把我那本蓝色的书拿来。” “嗳!” “不,是黄色的。” “好的少爷。” “算了算了都拿来吧。” 一阵又是翻,又是倒,清河这才凭着印象找出合适的一本书来。 火树毒,取自火树皮,毒发致命有二,一则流血致死,二则内力全散至急火攻心而亡,解药可取自火树根茎后药浴三日,待清洗表面余毒后不再流血,再用药七日便可痊愈。 “正是此页,正是此页。” 阿镜刚要欣喜,但也去看了书上所写以后,眉眼便立马耷拉下来,“可是少爷,我去看了,涯当家并不见好转,就剩半条命了。” 今日正是第三日。 清河怅然若失,心中情感莫名,他将书扔在身旁后整个人缓缓落下来,轻叹:“那我也帮不了他了,不过算了,我又不是非得帮他。” 一时无话,清河揉了揉忽然有些头疼的脑袋,过了一会才道:“你去忙吧,我想休息会。” 阿镜应声退下。 他的头疼愈演愈烈,是痼疾又发了。 莫要再想,莫要再想,莫要再想…… 身旁的茶杯哐啷一声被碰倒在地,碎了,清河便也人事不醒地昏了过去。 “少爷!” …… …… 清父清铭一手创办江南第一商行,舟安行,如今虽然风光无限,但早先年便因不轻易与人合流遭记恨,清夫人拼死诞下孩儿,母子平安却也落下病根,清河便自来也是体弱多病。 清河六岁时,二人在中秋晚宴上初识,之后却也无甚交际。 直到他七岁有段时日病情稳定,恰巧清河与叶晓二人又因两家多了来往,才正式认识,逐渐熟络,甚至见时形影不离,分开后书信来往,并不是清河所说的那般寡淡无情。 宴三华之毒寻常大夫根本无从辨认,直到九岁那年后有机缘得遇乌桕子,清河的毒才算是正式医治。 但也就是他九岁时,天下第一镖局之齐云,因赈灾银一事风云突变,顷刻间覆灭,很多人就变成了通缉犯。 九岁之后的十年间,再未相见。 清河忘了一些事,也记得一些事,甚至也知道叶晓这个人,而且还没有自己说的那般严重,但这十年来,该忘的也早就忘了。 “母亲,这把小扇,是不是应该还给他。” “哎……” 清夫人只叹,更是垂垂泪矣。 母亲无法为病榻中十三四岁的他作任何解答,真相如何,那个少年叶晓又在哪,无人告知于他,终于在他未曾收到任何一封回信以后,清河也放弃了。 尘封小扇,尘封书信,尘封往事,尘封所有…… 第20章 唇枪之围 清河昏睡到了第二日,晨光熹微,天还没彻底亮,他醒来时阿镜也正趴在床边睡。 “少爷……你醒了,少爷你醒了!” 阿镜顿时一个鲤鱼打挺,抱住清河的腰嚎啕大哭:“少爷……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我想去请钟大夫发现他根本抽不开身呜呜……” “……幸好你没请,去打水。” 阿镜抹着大花脸道:“少爷您稍等,我还没烧水呢。”他屁颠屁颠的已经跑没影了。 终日苦闷,一晃又过去一天,清河突然发觉自己已在病中耗了快二十载,他自嘲地笑笑,却只是无奈。 等到阿镜打了热水回来时,清河已经不在房中,找遍附近,人却在小山顶上。 “少爷,您怎么上这来了,这儿风大。” “就是出来吹吹风。” 此处视野旷达,山之高水之长,云波浩渺沃野千里,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之前下过雨,地面仍然泥泞湿滑,阿镜扶住清河道:“少爷,我们下去吧。” “嗯。那些人在干嘛?” 清河所说的那些人,正是寨上的一众武夫侠客,黑压压的聚集在某一处吆五喝六,不知是要商讨还是寻事。 第37章 “我们去看看。” 齐云堂中座无虚席,能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济济一堂,甚至从堂内一直围到了堂外大院,里外张袂成阴人头攒动,乍看之下就有百来号人,其中还不乏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堂内座位乃上右下左,除去当家之位其他便依先后分尊卑,谁坐到好座位,谁便有说话及发号施令的资格,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身居右侧的便有无影剑客行长雁,幻魅美人柳如烟,十刃手犬黑。 行长雁与柳如烟听名号便能猜出二人的所长,一个擅长剑术,一个通晓魅术,容貌也算是坦坦荡荡见了便能辨认,唯独这十刃手犬黑,身着全黑戴着蓑帽,就连整张脸也被黑色的布条缠住,只露出一双令人发寒的眼睛来。 这三人皆有些来头,可是历来少见,他们多是暗中行事,没几个知道底细,只知道那三人并不是曾经的齐云镖局之人。 另一边的众人倒是“热闹”许多,双刀,阔斧,大锤,重剑,他们各行其是,场面上丝毫不落下风,此地几乎要变成了行走招摇的兵器库。 这些人摩拳擦掌,你瞅我不顺眼,我瞧你也碍事,火药味十足,看样子只要有个由头就会一触即发。 此时四个当家之位仍旧空着,还无人来坐。 “怎么还没来。” “我看是伤势太重,来不了了。” 人声鼎沸之时,正有场外的几声传声道:“大当家到。” “二当家到。” “三当家到。” “四当家到。” “咦来了来了——” 起初还有人半信半疑,半数均引颈而望想要探个究竟,毕竟前几日就听闻涯三遇刺,且深中剧毒危在旦夕,这才没两日便能行动自如了? 不待众人分辨明白,叶晓此人果然在簇拥下现了身,“是谁说,本大爷来不了了?” 他的毒已解,等到身上那些伤口愈合,便就无碍了。 跟在叶晓身后的便是二当家孙处,三当家许子承,以及一直未曾谋面的四当家陆丰扬,若不是行刺之事太大,估计他还在埋头鼓捣机木。 四人先后落座,很快便有人挑头发言。 “大当家的,这回他们欺人太甚,我们绝对要杀他个回马枪,让雷老贼尝尝我们的厉害!” “对!” “杀回去!”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似乎从一开始便已认定此事就是雷烈所为。 但不出所料的话,雷烈等京华堂之人,正为误伤窦寨主爱女窦仙儿一事忙得焦头烂额,是否仍有这等心力劳心费神还未可知。 大锤刘趁机顺势道:“大当家的,俺看大家伙儿都憋着一股气,不妨一齐下山与他报仇,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对!” “对!同意!” 众人之中真是前来商榷者怕是屈指可数,大多是寻了个由头,借题发挥,好都去下山报仇一雪前耻,剁他几刀砍上几剑,成事,便是英雄有归浩气长存,败了,也是成仁取义义薄云天。 愚蠢。 “谁说是雷老贼所为?”叶晓突然道。 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其他人一时哑然,都不知如何回答。 叶晓向苏小蕊示意,苏小蕊便从人群中站出来从怀中掏出一封敞开的信,她举书高声道:“此信便是窦原前辈昨日传来的亲笔,京华堂内外惶惶,雷烈之子早已觊觎总镖头之位,既然雷老贼有了如此麻烦,他如何不会利用一番,雷老贼想要全身而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当真?!” 大锤刘手快一下子将书信夺去,引得好几人一同围看,有人便道:“这确实是窦原笔迹,我认得。” 大锤刘这下噎住,他想不出第二个借口了。 巧嘴李倒是够胆,反问:“涯当家的,那你说怎么办?” 他与大锤刘一样,大多数人也与这二人一样,意有所指,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此战已打响,就无人会半途而废。 在场之人,约莫有半数并不是心悦臣服于叶晓,但他们首要之重都是洗清嫌疑,脱离罪身,既然是命运共同体,如此,足矣。 “好,我宣布,三日之后便举行演武大会,只要你们的实力能用得上的,不日便随本大爷下山,让你们亲自一雪前耻,改头换面。” 举众沸腾,场面哗然。 “好!” “好!!” “大当家的万岁!” “武运昌隆!” 气氛着实高昂,堂内外与此有所牵扯的都热情高涨,一时间欢声雷动,因为这不禁意味着并不一定需要胜出,而且名额也没有限制,实在是可以让所有人为之一振的英明的拉拢人心的手段。 许子承抱扇吃笑,他不得不承认叶晓的“权宜之计”真有一套。若要洗脱冤屈,需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叶晓又怎会真让一干只凭热血行事之人,去碰得玉石俱焚。 叶晓坐在首位,脸色已经开始难看,且虚汗直冒,椅子扶手的软木竟被他掐得陷进去些许。 许子承隔着扇子,又略微凑近道:“我说姓叶的,你还能坚持吗?” 这中间还隔了一个正横眉竖眼的孙处,便也道:“匹夫之勇。” 叫嚣声还未下去,便又有一高挑的男人站了出来,名为无留,他身着素朴长相干净,在这各各身形彪悍青面獠牙的人堆里,实在出众,且身无长器,又确实惹眼。 无留道:“各位当家的,在下仍有一言,不知……” 场面忽然缄默起来,气氛焦灼,众人更是左盼右顾,许子承左右瞧瞧才回过味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正是自己,只好顺势回答:“那就说来听听。” 叶晓已经开始闭目养神,孙处的整张脸都写着“别找”,至于陆丰扬更加过分,睡得贼香。 许子承心道:到底这寨子是谁的。 无留继而说:“演武大会之事甚可,但不是我等不服,在场之人无不是想为己一雪前耻,自然绝不会藏拙,不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孙处冷峻的声音忽然道。 许子承着实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孙处也去梦周公了,便又心道:能说话你早说话行不行。 无留仍是举止得体,形态不屈,持声道:“在下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一个第三方判官,还得是一个与诸位毫无关系之人,报名在册由此人来登记,输赢在己,清名亦在己,诸位之意如何?” 窃窃私语声顿起,这番言论大多人表示同意,无人反对。 事关重大,择地而蹈也不以为过。 大锤刘忽然蹦出来勾住无留整个人,高声笑道:“小老弟,好主意啊!” 他体格健硕,实在把无留挤兑得够呛,整个人最多能看见个半截,毫无逃脱之处,“兄、兄台……” 无留此人,不曾习武。 又有人说道,“好是好,但我们去哪找个与我们都毫无关系的人,这寨上男女老少或多或少大家都打过照面。” “是啊,若是找来一个寨外人泄露了事情,因小失大谁能担得责任。” “我看,就是一个馊主意。” 大锤刘立马反驳道:“谁说的,俺觉得这主意就不错,不就是登记嘛哪那么麻烦!” 此时无留见机终于逃出来,他捋了捋衣袖,整理好衣襟,还是从容不迫道:“在下就记得寨上正有一人,与你们,与我,甚至与当家们都甚少关系,且身家显赫亦非朝廷之人,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绝对适合。” 叶晓不悦的声音忽然响起,“闭嘴,此人——不适合。” 他的面容有些许发白,眉头紧锁亦是难看,犹像只竖了毛,满身血味的山虎,生人勿近。 其余人等一时哑然,纷纷面面相觑,不敢赘言。 好些人仍对两年前与雷烈决一死战后的叶晓记忆犹新,身有无数血痕仍持剑屹立三日不倒,狂雨沐洗遍地血水,十步之内无人敢近,恁时钟南星耗尽了半生心血,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少时的小魔头,差一步就真成了魔头。 确是有些人,慕名而来。 无留倒是未曾见过两年前的叶晓,而且其他没有,除了嘴皮子还有点胆气,他深呼吸一下,作揖高声道:“敢问——大当家,能否告知我们如何不适合,好让在下服气。”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看着文弱有着书生之气的男人,偏偏不居下风,不武亦刚。 许子承展了展扇子,不免意外。但又环顾凶神恶煞的四周,和浑身是伤的叶晓一眼,又心道:真是佩服,换做是我几条命都不够陪的,还是咱那清闲。 “哈哈哈——本大爷为何非要让尔等服气,不过既然你来求问,我也但说无妨。” 堂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个个争先恐后往里探头,伸长耳朵听,只怕少听了前言又落了后语,让茶余饭后失了情调。 叶晓再道:“此人乃是我多年未见的故交,与你所说的毫无关系不符,所以他不适合。” 第38章 堂内之人听之言之有理,倒是让外面围观的一干闲散人员恍然大悟,交头接耳的声音忽地便从门前传至了门尾,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就说嘛,敢砸了葡萄园的人还毫发无损,这关系铁定不一般哪。” “嘿别说,还挺甜。” “是不是那个送葡萄的?” “对对对——” “你见过他没啊?” “我见过,还送过饭,大当家还经常和他一起烧炉子煎药呢。” “不对吧,俺记得长得……” 就在一伙老妈子大爷们三智五猜,这边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边指鹿为马时,一个稚嫩的女音忽然从人群中央拔地而起,“我见过!” 众人纷纷引颈,直见是一个昂首挺胸灰头土脸的大眼睛小姑娘,梳着俩小髻甚是可爱,不免叫人心生怜惜。 “豆苗,你咋见过?” “嗯!就是他——” 豆苗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并将小手指指向了不远处的角落,正不知往哪站的——阿镜。 他的身后护着清河,忽地感觉人群视线焦灼,且剎那间不知从哪就出现了人道,直通往齐云堂内。 众人凝瞩不转,端详傍观,见那阿镜长得也是明眸皓齿,皆颔首允以肯定,见他穿着打扮朴素无华,依然允以赞扬,常言就道人不可貌相,质而不野。 无论怎样,这群人就是笃信阿镜就是大当家的故交。 “少爷,他们……他们怎么了?” 正当阿镜说完,那些人上下齐手就将阿镜掳掠走了,往大堂内推。 “少、少爷——救命啊……” 清河见阿镜被抬着走有些哭笑不得,便向身旁的王婶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婶子表情是眉飞色舞,一开口也是张冠李戴:“哎呦你不知道,他是大当家的故交啊,走赶紧跟婶子瞧瞧去!” “噗嗤——好嘞瞧瞧去。” 清河笑得别提多开心,这位王婶子也不知把他当成了谁。 …… 原本因找不出合适的第三方判官,齐云堂内的议事基本就要告一段落,可就在这时外头的人将阿镜推了进去,另加一位年过花甲拄着拐杖的大爷附言:“大当家的,这、这、这就是您要找,找的人。” 除此之外,门外亦有更多翘首以盼的脑袋,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大家真诚的目光确实一点也不假。 阿镜对这场面怕得紧,单就从门坎越过去了一条腿,还有半条身子匍匐在外面,横竖都不进去。 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叶晓一口气一时从丹田窜上,又落了下去。 堂内众人一一朝门口阿镜的半截身子看过去,都有些啼笑皆非,这就是故交? “……你少爷呢?”叶晓只好开口道。 此地鱼龙混杂,居心叵测之人难以计数,叶晓本不愿让清河昭然而示,现在看来要再遮掩下去,以后就有人以为他有个眼前这么个“一言难尽”的故交。 阿镜倏地从地上抽身回来,一下子转身就奔入了人群,还直喊:“少爷,少爷!” 叶晓一见阿镜的反应,不免心喜道:他也来了? 尔后,堂外人群中果然走出来一个让人一眼醒目的男子,他的打扮确也是布衣绢带朴素无华,却是举止有理动辄在礼,儒雅之气众目具瞻,又生得出类拔萃,实在过目难忘。 清河踏出一步,目视前方不温不热道:“寻我何事?”他这才看全了叶晓的面貌,虽然有伤却还活着,突然有些欣慰。 叶晓迫不及待地道:“快坐。” 他那略带喜悦的语气委实吓了众人一跳,形同烧烤没有调料,炒菜不放盐,味同嚼蜡。 堂内早就是座无虚席,哪有座位可言,生怕不会给人难堪似的,清河瞥了一眼便道:“不必了,说完就走。” 叶晓倒是有些忘乎所以,即刻高声道:“本大爷给你们介绍下,这位便是我的多年故交,舟安行清家的公子,清河。” 他的目光迥然迫切,分明不是介绍一位失而复得的故友。 场面哗然。 “什么,舟安行?” “是那个舟安行?” “竟是如此。” “真的假的……” 舟安行乃是江南第一大总商行,由七家管理,而这七家之下又有遍布地域内外的大小商行,经营可有丝绸,茶叶,食品,饰物,工业,海业等等皆有涉猎,可说是商经中外无人可望其项背。 舟安行集富贵人脉之多的第一家,便是清家,也是话语权最大,不知有多少权贵情愿拉拢。 “听说他在养病啊。” “这你可不知道,前些天大当家从岭崖城带来的人,正是此人,岭崖城那地方便是最宜休养生息之处,老漂亮了。” “那么他真是?” “大当家的竟会认识这等人物。” 清河并未作声,不置可否。 况且他哪是被带来的,明明是五花大绑抓来的。 众说纷纭,不过有笃信无疑的,便也有将信将疑的,正有一名叫万大之人站了出来道:“启禀大当家的,不是在下不信,只是这舟安行清家公子也无人见过……这,只怕是……” “对啊大当家的……” “就是。” 各抒己见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滔滔反水,正要倾天而盖,叶晓却从来不以为然,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都敢如此驳言质疑,更多逆反之心就可见一斑,他那“大当家”的名号也真是名不符实。 清河自是付之一笑而不屑,但他见叶晓一身伤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肆——!”正在叶晓要大发雷霆时,清河高声道:“这位兄台,你要如何证明。” 万大转过身,眼骨溜转来转去正要开口,清河继而说:“或者说,你要如何叫我证明我既是我,我一无信物,于你于诸位而言又二无信用,即便我身穿华服头戴金冠脚踩云靴,在座各位一句莫须有,我自然百口莫辩,你便要我如何取信于你于诸位。” 场面非是焦灼,而是一战而胜。 万大不战而溃是哑口无言,他捉襟见肘,没想到对方如此长袖善舞,原本只是想给涯三一个下马威,自己倒给栽了进去。 他便支吾道:“公、公子……” 清河乘胜而上,“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清河,至于信与不信尔等请便,原先受涯当家的所邀前来贵寨作客,我与他多年未见不免互诉衷肠,当他是如何剑走天涯呼风唤雨,现在看来也是骗我罢了,不仅手下目中无人以下犯上,自己也并不是无往不胜铜墙铁壁,哼。” 清河挥了挥袖,嗤之以鼻。 清河这一番话骂了所有人,骂得别人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更把叶晓骂得狗血淋头,谁让他用人无能不胜其任。 但清河的话还没说完,他长揖不拜:“诸位都是英雄好汉,我只不过是一个书商之门自然吃罪不起,在下少时体弱多病,曾因见了练剑时心无旁骛的涯当家而心生崇敬——” 叶晓蓦地抬眉,极受触动。 “——以为天下武道尚武亦有道,现在看来,在下得慎重思忖一番才行,告辞!” “公子且慢!” 无留便在清河扬长离去之后,追了出去。 其后堂内的氛围不言而喻,众人已对清河的身份笃信不疑,那些暗地里欲挑拨离间之人自然也失了先机,反倒是因为清河的这一出戏,无人敢再说出只言词组,单就能与舟安行的公子相识,大当家便足以服众。 无留追出了齐云堂,等到人少之地才道:“公子留步,在下对方才的言论心生佩服,如何不能相识一番?” 清河本不愿与此人多生纠葛,本来他就打算骂完就跑,就怕有些人不服偏偏不动手就动口,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转身道:“可以,你姓甚名谁。” 无留唇沿微扬,缓缓道:“小的无留,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么告辞。” 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让清河这才反应过来,他顿时扬眉,心道:原来是父亲,看来他们已经收到家信了。 “等——” 在他的话还没说完,阿镜的身影便从拐角处突然闪现出来,盖过了拐弯过去的无留,且一个劲地喊道:“少爷,少爷,您可等等我啊——” 清河不予理睬,干脆地抽身离去了。 —— 是夜,宵晖如盖,似水盈盈,清河持身而立于院门口,刚好便能将那明月一览无余,下个月才是中秋,今日的月亮竟也圆。 他眉眼俊逸,睫似片羽,如冠玉耳,再被那簿月笼罩又实在是霞姿月韵,怎么可以让人移目转睛,不心猿意马。 “看够了?”清河道。 院门口那棵大榕树后却是许久未见动静,清河便又道:“你不出来,我进去了你也不要进来。” 叶晓这才鼠头蛇尾似的现了身,抓了抓脑袋满脸堆笑,白日所见的悉数狠戾全无踪影。 第39章 若不是他身上仍有疗伤过的痕迹,清河确实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你鬼鬼祟祟的在那做什么?” 叶晓道:“看、看月亮嘛。”尔后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见清河始终并无抗拒的反应才靠了过去。 山影弄月,壁对双人。 空气多么宁静,蝉鸣声就有多喧嚣,叶晓第一回明白什么叫手足无措,词穷理尽,什么又叫面目全非,嘴更多余。 直心道:去他奶奶的二大爷,快说点什么啊! 执拗了一圈,他竟然手心出汗了。 “你的伤……” “啊呃——咋、咋了?” 清河便大方地转身道:“你的伤怎么样了?我想那一筷子不该算我的。” 叶晓欣然笑道:“早就好了早就好了,本大爷可是皮糙肉厚的,没事!” 他喜逐颜开,笑得极为坦诚,笑得满面春风,可对清河来说,没一个字是实在能听的,既然言不由心不如不问。 “好啊涯当家的,那你可以走了,不送。” 叶晓着急忙慌地拉住清河,直道:“骗你的骗你的……还是挺痛的。” 清河轻“嗯”了一声,就将视线移向自己臂膀上,某人情急之下拽过来的手,那目光灼灼,叶晓饶是心中不舍也不得不放开。 月在天边,眼前人亦岿然不动。 他又道:“有些话今天若不来问你,我只怕会痛得要命。” “什么话。” 叶晓一回忆清河白日所言,便心如烈火,好像手脚发麻不听使唤,嗫嚅道:“那番话可是真?” 清河愣住,白天那番说辞可谓是一腔热血驱使下的口不择言,此刻回过神来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都犯得着当夜上门来找麻烦。 “……什么话?” 不会是骂得太过了吧……清河心道。 想到这,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免得到时有人发疯就直接羊入虎口。 叶晓的神色登时生变,仅就皱眉那一剎那清河便瞬间倒戈卸甲,迫不及待地挽回道:“等等等等——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咱们有话好好说这荒郊野外的跑也跑不掉玉石俱焚我也做不到只会先赔只胳膊少只腿!你是英雄豪杰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会在意区区宵小之辈的胡言乱语,况且、况且——” 清河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扯起衣袖将自己能藏多深就藏多深,别在墙角的犄角旮旯里“原形毕现”。 但叶晓早就跨过院门,半声不吭地进去了。 大半天,清河才回过神来。 失态了,失态了,他轻咳几声便当做无事发生,也回到了院内。 月白星稀,小院中一时是如哑剧般沉寂。 叶晓靠在一方梁柱旁,清河就选了处离他最远的一边躲着,打算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走为上策。 “本大爷有那么讨人厌吗,你至于待在几丈之外?” “有。” 叶晓:“你——” “好,那我过来。” 清河:“别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浪子回头金不换!” 叶晓:“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浪子回头金不换,听不懂。” 清河那绕柱走的抗拒之态真就是千百个不乐意,而今日的清河也叫叶晓好生领教了一番,常人十句赛不过他一句,别人报以一句他便十倍奉还。 “你……你不是因我骂了你,所以怀恨在心要动手吗。”清河探头道,固然今日身屈,理不屈。 叶晓一时莫名,随即又明白过来,他啼笑皆非,扶额道:“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是骂得好!我可没那么小心眼。” 清河表示不可置信:“是——吗?” “当然了。” “我不信,刚在门口还在骗我。” 叶晓顿时如鲠在喉,“那、那是……” “看,我就说吧!满嘴谎言口蜜腹剑。” 叶晓简直是有口难言,他抓耳挠腮一番,干脆就席地而躺,今天若不问到一句正儿八经的话,他就在这萎靡不振赖着不走了。 “好,本大爷就这么躺着啥也不干,你总满意了吧。我就问你,你对我心生崇敬……是不是真的?不那么实话实说也行——” 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喂!是不是真的啊?” 叶晓昂起头颅又重申一遍,他就是那般不甘心,除了一句“真的”,其他一律闭门塞听。 这就是一个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清河竟然有那么点印象,为了让自己丢下蒙教先生的课,他会满地打滚…… 清河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地便被掩藏了过去。 “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得要命。” 俩人相距半个庭院,约莫数步,更是远比千里的几千日。 清河无法在一夜之间,便能将此缩至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遥。 他轻扬眉,随意道:“看来你的伤真的无关紧要,我可不像涯当家那般皮糙肉厚,该休息了。”转身拉开屋门,就进去了。 叶晓急着道:“我会再来的!本大爷——” 他起身一边对那道门翘首以盼,一边仍说着:“一定会再来的!” 风清月皎,空谷回音。 隔着窗棂,叶晓出院门的那段路都走得歪歪斜斜,看来他并不是如自己所说那样皮糙肉厚。 第21章 演武之会 演武场分为内外场,外场是大片用来训练的空地,而内场的楼阁则是此次比武的擂台之处。 擂台露天,楼阁呈中空大圆形,共有三层楼分置,喝茶的看戏,加油的吶喊助威,而技痒的便踩上扶栏飞天一蹬,将那凌空踏燕般的轻功使将出来,转而便可去台上叫嚣挑战,施展拳脚一番。 比武以武取胜,其实并无特别裁判之处,只要离了擂台,或者自愿服输都算胜负已定,不过无留所提的第三方判官虽然只需提记名册,却恰好可以让人耍不了小花招,俗话说的就是,走后门。 孟卓为此苦恼了三天,早知如此,当初就说什么也要装个伤痛,不用大半夜下山去买鸡,惹了一身鸡毛,还没喝上汤。 武台上正有两人过招,高大的叫阿虎,瘦小一些的叫阿彪。 阿虎身形魁梧,块头颇大,倒拔杨柳力比九牛,耍拳弄掌之中虎虎生风,旁人看了都觉有些后怕,若是正面接了这一拳一掌非得吐出一口血来不可。 再看阿彪,相比之下虽显瘦削却是体态轻盈,动辄间可脚踏飞燕,虽然他没有一举定乾坤之力,可每每出招皆是四两拨千斤。 他们在体格上看似一强一弱,气势上也看似一盛一颓。 阿虎数掌劈来如大伞倾盖,横肉跳动亦有压迫之势,阿彪移形换影忽远忽近,打完便躲,如此下来阿虎不仅没有占到好处还一阵气喘吁吁。 这时观众的热情倏地高涨,台下连绵起伏的欢呼随即响应而来,好像是龙虎之斗胜负已分,阿彪立在擂台柱之上,面对这四面八方而来的欢呼不免欣喜与得意。 忽地咚然一声,众人只见阿虎用双脚先后拔起后一落,擂台上的木板竟好似断裂了几分来,那两条腿如落地锤,划出了自我的武者界线,盘石而立无人可动。 旋即他运臂而下,喝声一吼霎时震慑四面,那拳头就如百斤重的铜石砸入了地面,咔嗒几声响,擂台直接穿了一个洞。 众人哑然,大气不敢出。 场面气势即刻风流逆转。 阿虎就如豺狼虎豹,大杀穷追不胜不休,一圈下来擂台不仅破了好几个窟窿,阿彪也快坚持不住了,他光顾着躲那看着就要命的铁拳,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阿彪偎在擂台隅角正迟疑着,背着自己的阿虎突然转面挥拳而来。 若是中上一拳,不说十分力就是五分力也得飞出去不可,这剎那间阿彪便一不做二不休,向阿虎那庞大的身躯冲了上去。 阿彪迅捷的身影值得夸赞,就在弹指间他便借着阿虎的身躯拔高而上,缠住其后颈,正要插眼时,阿虎以倒拔杨柳之倾倒力向后一翻,他那半个人的重量都扑在了毫无防备的阿彪身上,将其压到了晕厥过去…… 胜负霎时便分。 此时擂台裁判宣布道:“第一局胜者,刘阿虎!” 清河突然才回过神来,怎么才是第一局?? 他坐在一楼人群密集之处,来人络绎不绝四处嘈杂,是人都想来瞧瞧他这手中提记的名册都是姓甚名谁。 阿虎走下擂台,那霸气凶猛的威慑力顷刻间失了踪影,来到清河眼前憨笑道:“我是阿虎,嘿嘿。” 阿虎的身影挡住了蔚蓝的天,仅那几缝之隔,让人直感窒息与腿脚发软,虽然他现在是顶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但经过方才的比试怎么瞧都不太“老实”。 清河身旁的阿镜更是吓得一个激灵,离近看了,他觉得阿虎得有几个自己那么高大。 第40章 清河故作镇定地在阿虎的名字上划上一笔,这就算是开张了。 随即他拿起册子,约莫翻了数十页才停下,心道:这、这、这这这这这……这得比到什么时候啊! 因大当家的吩咐及清河自己的身份所在,他这个小小的名册官真是无人敢怠慢,有人端茶送水、扇风消暑,更有人嘘寒问暖就想混下脸熟,还有些人是因大当家故友这个由头而来,乡里乡亲少见多怪,他们想瞧瞧能和“魔头”玩得开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等见了清河的样貌之后又不禁吃惊,回去之后再一传十十传百,各各前仆后继没完没了。 清河直觉得腹背受敌,他向来心软也不知如何退场,如若不是心软也不会答应母亲走上回家的路途,如若不是走上回家的路途又怎么如此一波三折,在这受累无穷。 他醒悟过来,看来父亲每日在外应付完阿谀奉承后,还得回家承受发妻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与儿子随时会命垂一线的双重打击,实在是惨哪。 这会忽地有人拽了几下清河的衣角,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之前来送化味果的孩子,便蹲下问道:“你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呢?” 石头道:“石头。” “石头,那你来干什么呢?” “这个给你。” 说着,石头从身后掏出了一串糖葫芦,清河有些诧异,却更有些惊喜,他接过糖葫芦笑道:“谢谢你。” 于是石头就开心地跑了。 圆形楼阁内的东南西北四处设有当家席位,视线明朗可观全态,无疑是上座,不过此时此刻四个当家中,只来了三个,唯独缺了四当家陆丰扬。 听闻留云寨四当家以机木术为所长,比起另外三位功力莫测的当家,这陆丰扬倒显得平平无奇,但天下中的奇术之神秘少有人知,清河倒对这位四当家生出一些好奇心。 下一场,孟卓。 阿镜惊喜道:“少爷,是孟大哥!”说完就一个劲地鼓掌。 清河可不像阿镜那样过了就忘,上回孟卓虽是说奉命护卫,但实际就是监视好汇报行踪,孟卓也许当时确有护卫他的意愿,但经此一事却让清河长了个心眼,常人不可尽信。 孟卓使的是剑法,他的剑气如虹身法自如,是一个实在且刚正的剑客,大大方方光明磊落,连兵器碰撞的铿锵声都清脆明朗,器随主人,看了这一段演武,清河仿佛又被什么给说服了。 这是一场让人觉得极为舒适的比试,双方各有千秋且出类拔萃,点到为止只以刀剑论高低,剑刃交锋如霜雪,挥舞如流星。 观者看得目不转睛,一时竟忘了吶喊助威。 清河双目注视,也不免有些紧张,战局焦灼不分上下,实在很难猜得出谁胜谁负。 孟卓的对手叫林向峰,也是个擅长用剑的剑客,他的身法飒爽利落,落剑时当机立断毫不遮掩,与孟卓的迂回调和又有些许不同。 说时迟那时快,林向峰又使出一招飞刍挽粟,是在近距离下以极快速的出剑速度攻击对手的正前方,击打对方个出其不意,好占居上风。 却是双方势均力敌,孟卓又以同样速度的挥剑力度击西打东,化解之余便借力发力成功制空,如此就以全身之力气将剑刃刺向林向峰,林向峰无法接住情急之下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被逼出擂台边,只好背水一战以自己的低位博个一线希望,以便金蝉脱壳。 双剑即刻交锋,谁知孟卓仿佛就等此刻,他落地跃高又倒挂而落,霎时似乎有无数剑影顷天而下。 “是飞鸟投林!”有人叫道。 林向峰被逼仄至极一时辨认不出剑的方向来,直觉得身上的布料漫天飞舞,原来是孟卓皆一一削去了自己的衣裳。 林向峰疾步躲开数步,孟卓便也随即落了下来,收剑而立。 场面寂静又诡异,观者只见林向峰的身上西露一块,东少一片,比那街上要饭的叫花子还不如。 “哈哈哈——” “哈哈……” 林向峰急忙上下打量了下袂连悬挂的自己,直觉得羞愧难当,但又抱拳笑道:“孟卓兄好剑法。”但随即又从手中落下一条玉佩,他颇有些得意道:“不知孟卓兄是否认识此物啊?” 看热闹的人知道这玉佩的顿时哑然,孟卓脸色微变,只急着去摸身上的东西,发觉确实空无一物。 孟卓道:“林兄如何得手?” 林向峰道:“就是你的那招飞鸟投林,我以为是躲不过了,没想到被我碰上破绽便顺手拿了来。” 说完,林向峰就将那玉佩完好地归还了孟卓。 孟卓接过东西,神情复杂,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不过他也只好先谢过林向峰。 场外的人突然喊道:“那这是谁赢了啊?” “平局?” “还是孟大哥比较……” “我感觉打得有来有回,不分上下。” “我站向峰。” 一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场面十分混乱,就连擂台的裁判都不知如何判定,双方都惹不起。 阿镜靠近清河道:“少爷,你说这算谁赢啊?” 清河端杯而饮,不动声色。 这时孟卓站出来说道:“不用争了,是林兄获胜,他识破了我的招数应得此胜。” 林向峰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话音刚落孟卓便抱拳一礼,尔后退场了。众人似乎对此有些出乎意料。 不多时,林向峰便来报名。 “林向峰,还请公子劳烦,记住我这张脸~” 额——! 清河举笔的手霎时像被定住似的,林向峰此时扬眉咧嘴,与台上比武的样子根本是判若两人,他这才明白,孟卓是孟卓,林向峰是林向峰,无法混之一谈。 清河皮笑肉不笑,道:“壮士说笑了,方才在擂台上的骁勇英姿,想让人忘记怕是都难。” “哦是吗~在下这可就放心了。” 随即林向峰拨了拨自己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又道:“就是不知能否得到令尊的赏识,为其效力一二呢。” 父亲—— 清河很快闪过这个念头,尔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眼前挂着笑容的林向峰,是了,或许很多人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哎,这么一想,他又为自己的父亲头疼一分。 “哦,祝你好运,林壮士。” 林向峰猛地一愣,他哪想到清河这般冷漠,说是冷漠,倒更像是……“别来烦我”。 “好的,向峰这就告辞~”说完就真走了。 清河:“……” 此时战意正酣,人络绎不绝,不管是楼下还是楼上都人满为患,老弱妇孺看热闹的一个不落,除去寨中站岗防守的,估计大多数人就在演武场一睹为快。 正说着便铜锣喧天,下一场就要开始。 阿镜给清河的桌上添了一盏茶,随后说道:“少爷,刚刚那个人可真是奇怪。” “在下有何奇怪的?”谁知林向峰突然出现在了背后。 “唔哇——!” 阿镜着实被吓了一跳,手中端着的盘子也抖了三抖,于是叫嚷着:“你就是奇怪!哼。” 林向峰不以为然,反而正经八本道:“快看,比试开始了。” 他所说不错,即刻便有二人先后手持武器上台,先来的双手拎着一对长柄大铜锤,蹭着地面咕咙作响,仅耳听便知此双锤非常人能舞,阿镜看着有些心惊,靠近清河道:“少、少爷,这一锤子阿镜是不是就、就没了……” “兴许吧,还能活一会。”清河说得面不改色。 “呜呜呜……少爷好狠的心。” 林向峰也道:“哈哈哈……小兄弟你怕什么,此人名叫铁不锣,确实是力大无穷身形彪悍,不过比起那个阿虎倒是还差点,后面那位叫秦宸,他最擅长的无影棍就算是二当家也吃过亏。” 秦宸发短无冠,只有后颈扎着一小绺儿辫子,粗眉成一字,走路毫无声息,比寻常练武之人的收息敛气还更上一层楼。 只见那二人各自报上名号后,便皆出了手。 秦宸的长棍确实像是来去无踪,旁人只听声不见形,他身动自如臂长极广,居一面可打三面,这是毫无破绽的围困之术。 “他这种轻功不同以“速”取胜外放的脚力,而是将内力集中于脚底下,是内收使其沉稳自如的力,这需要十年如一日的修炼,可比寻常轻功难得多。” 铁不锣不甘居后,使出了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数锤,不过仍是居于下风,就像秦宸张开的一张网,钻进去,逃不出。 “这叫莲花连环锤,招式虽然看着不难,但越简单却越难练成,是他祖上打铁一日日悟出来的招术,不过铁不锣倒是半道修炼出来的,我听说他祖父就是一位练成莲花连环锤的前辈,十步之内无人敢入,中招者非死即残,只是就有一类人喜欢隐姓埋名不尚武力,如果不是这位前辈去世的早,在下倒想领教一番。” 第41章 林向峰站在后面解说得乐此不疲,清河端起茶杯喝上几口,然后说道:“不知可否请教林壮士几个问题?” “公子但说无妨,向峰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信誓旦旦道。 “孟卓受过伤?” 林向峰倒是对清河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随即惨淡一笑,回答:“是的,其实在我看来,本是孟兄更胜我一筹,他师出名门,乃是十分正统的武功剑术,不过只因手臂受过伤才无法更上一层楼,如果方才他使的是完全的飞鸟投林,我是毫无把握胜出,不知公子是否了解过习武?” 清河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就他?了解习武? 林向峰笑道:“是向峰唐突了,公子有所不知,习武之人利器交锋,但凡有一个破绽就是致命的,所以与其让孟兄以这种状态离开,还不如留在这。” 当——! 一声震天似的铜锣声响起,擂台上最终以铁不锣认输决出了胜负,秦宸胜。 今日共比了十场,十八般武器见识了一半,更是和寨上一半的人打了个照面,而叶晓以防他要溜走,为此特地布置了几名“安心”护卫,走到哪跟到哪。 等好容易将一天熬到头了,清河对那几名护卫道:“结束啦,你们别跟了。” 带头的护卫犹豫一会,后说道:“公子,我们大当家的特意嘱咐过小的,要让您参加酒宴。” “什么酒宴?没兴趣,告辞。” “那只好得罪了。” “喂你们干什么,救命啊!” “快放开我家少爷,你们这些披着人皮只吃不吐的魔鬼——” 几个护卫便七手八脚地将清河抬走了…… 第22章 情不自禁 后院炊烟袅袅,早早就开始了忙活,听说要持续三天的晚宴酒会,直到比试结束。 —— 酒香酿飞花,飞花寻剑意,等近了一处庭院,只见一些人正抬着半人高的酒缸,这些酒似乎刚从地窖里抬出来,尽管还未开封,数步内都能闻出淡淡的酒香味,足以叫人微醺。 除此外,还能听到有人正在舞剑。 几个护卫将清河带到院门前便放下,道:“我等失礼了,大当家的有请。” 清河捋了捋衣襟,轻哼一声,便进去了。 前脚刚进去阿镜才追上来,他快步上了石阶就要往门内钻,一个护卫眼疾手快地急忙拦下,说道:“大当家只请了清河公子,命我等在外候着。” 阿镜瞪他一眼,尔后假意气馁退身离开,旋即逮住一个空子就往里冲,几个护卫也不是省油的灯,瞧他鼠头鼠尾的模样也都没放下戒心,这下一齐上手拦门的拦门,拦人的拦人,就是没让阿镜钻进一个合适的空子…… 清河一进庭院门就看见叶晓在那舞剑,他佯装不在意,倒是先从廊间走入,左顾右盼的就是不瞧人。 叶晓停下动作,说道:“你怎么不看我一眼,叫我这剑舞给谁看?” “谁爱看就看喽。” 清河绕了半圈到了头,只好从另一处方向撇着脸走回去。 “别人不行,我只让你看。” 清河背过手去,让袖口藏住自己的手中的小动作,他有些不自然,他本以为自己听到这种话会毫无波澜,但好像不是。 他凭栏而止,只好道:“你舞来看看。” 叶晓即刻欣喜道:“那你瞧好了。” 话落,他登时就执剑耍将便去,剑过处习习生风,嘶嘶有力,斩落叶而不动痕,那刃身铄铄便如霞光落日,明亮之间竟叫花容也失色。 他按剑在手,展开的架式时而似游龙穿梭,收放自如,时而又像伏虎藏势,一击致命。 叶晓舞起来精神抖擞,势头稳健又潇洒,丝毫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此式一剑而止,顷刻便击中一片落叶,却刺而不穿,致使分飞逆行。 清河心中正有一声“好”字,手以持剑式要跟着耍起来时又猛地醒转,硬生生被自己一巴掌打了下去。 他一个侧身便撇过头去,不看,就是不看。 叶晓的面容泛起了笑意,半式才止一招又来,这回他舞得更快,只见剑花成影落叶纷崩,周身银辉气动四方。 他如赤焰烈马,飒沓比流星,如翱翔鲲鹰,挥臂斩苍穹,如雷云疾风,叱咤动万里。 清河还是忍不住,看得有些忘我。 不知几多寒暑修来如此剑意茫茫,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那个曾在中秋节里还偷偷练剑的小少年,成长得太多了。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叶晓跃起又挑上一剑,剑罢如江海凝清光,正向清河。 清河回过神时又愣了愣,轻咳一声道:“大概,不错吧,看样子还行。”边说还边点点头,他这副勉强的模样,倒是把叶晓高昂起来的精气神给抹杀了一半。 叶晓利落地收了剑,说道:“你这到底算不算夸啊?” “我看不算,毕竟于我这个对武术一窍不通的外行来说,你怎么糊弄都可以。” 清河心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赶紧把我轰出去。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好了。” 叶晓背立着剑,以半身径直越过廊杆,便顺势坐在了清河眼前,道:“我来教你舞。” 他居高而下带着注目,遮住了大半的光,好像自有一种非叫人与他对视的吸引力。 清河一时又骄傲道:“不用,不感兴趣,况且——” 话没说完便由不得他不乐意,叶晓一把拉住他往庭院里拽:“不成!我非让你夸出口不可。” 等到清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拉着走出了大半个走廊。 哎? 哎?? 救命!这什么人啊??!!! 倘若老天开眼,不妨此时此刻就降下天雷地火,毁灭一切。 …… “拿着。”叶晓递来自己的佩剑,说道。 别人都知道,少主从来不轻易让人碰他的东西,更何况是亲手奉上。 清河说道:“我从来没碰过这东西。” “没事,很轻的,以前你不是想学吗,我教你。” 这样的一句话便能让清河顿时回忆起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回忆起那个如清风霁月的少年,回忆起那次不成熟的剑舞,却能够让他在心底十足的泛滥。 是叶晓盛情难却,非是他情不自禁。 清河便伸手握住剑柄,却没等他举起来双臂便如灌铅一般坠落下去,只听哐当一声,剑身与台阶来了个亲密接触,砸那了。 清河垂着双臂,佝偻着身子,向该死的某人投去一个眼神:你管这叫很轻? “哐啷——” 没等讶异中的叶晓调整回来,清河干脆松手扔了这破剑,恨恨道:“不学也罢!” “别急别急,我去找把轻的,等等啊一会就行,来人啊。” —— 门外的护卫倒是有些讶异叶晓的要求,不过只道了一声“是”便去了。 阿镜也就是开门这时见缝就钻,可惜还是被另外几个护卫给逮住了,于是扯开嗓子往里嚷:“少爷,您要是被绑架了就唔——唔!唔唔唔……” 清河一怔,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叶晓立在门口眉头微锁,目光迸出冷意,几个护卫见了急忙道:“少主恕罪,小的立马带他离开。” “且慢。”清河的声音顿时从虚掩的门内传来,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阿镜,在外候着罢,还请涯当家不要慢待了我的人。” “都听到了?”叶晓道。 阿镜听到熟悉的声音感动得快要泪眼婆娑,直道:“是少爷,呜呜……放开你们的狗爪子啦!” 狗、狗爪子? 两个护卫听了差点没吐出一口血。 寻常男子用的剑器都不算轻,办事的护卫从自己认识的老嬷嬷那借来一把仪式用的短剑器,甚至都未曾开过光,就算是未长成人的小姑娘舞起来都绰绰有余。 叶晓借过护卫递过来的剑,手上一掂量有些微微吃惊,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护卫恭敬地回道:“小的左长弓。” “哦,知道了。” 随即,门吱呀一声便被关上了。 此人心思颇巧,可用。 “你看我给你找来什么好东西?” 叶晓走过来,步于庭中舞起剑花,他信手拈来更行如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 随后他停下来走上前道:“你看,肯定适合你。” 清河吃了一次亏怎会轻易信他,但还是先从石阶上起身,不温不热地道:“剑是有了,那你打算如何教我,我可不像外面那些人个个善于舞刀弄枪。” 叶晓又将那柄短剑奉上前来,只是笑而不语。 清河确是不好再找借口推辞,才半信半疑地握住剑柄,发现真是离手可举,他心中的惊喜刚落,那剑柄便被叶晓一同握住,顿时剑向前方,听他道:“我便这样教你。” 第42章 清河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眼前的剑刃却已如斗转移星,游走自如了。 他直听嗖嗖风响又觉袖袂飘逸,根本来不及让人辨认动辄的方向,那剑如白蛇吐信般犀利,更来去洒脱,自己又像踩入云雾中举步轻盈。 这种时而脱离尘土的感觉让清河甚感新颖,仿佛重焕新生。 他弯起嘴角,莞尔不自知。 晚霞负和光,双人舞一剑,风动且心动。 满庭焰华,难消酒醉。 一剑舞毕,飘然而下的树叶正巧就落在了白刃上,风稍稍一动,它又滑了下去。 清河欣喜之余忽地一撇头,刚好就看见了叶晓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剑眉星目英气迸发,确是一位俊俏潇洒的好儿郎。 清河曾经对那个舞剑的小少年有敬仰之心,今时今日,只怕不止了。 叶晓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脸来四目相对,并逐渐迭握住了清河的手,甚至下一刻已经动了亲他的动作,却被躲过了。 清河退开好几步垂首微微道:“……你越界了。”说完他便深呼吸一下,好像无法平静。 这夕阳无限好,让他脸上浮上一层如微醺般的色晕,犹如初熟的蜜桃,惹人怜惜。 叶晓岂是听了一句责难就望而止步的人,他直接上前一大步揽过清河的腰,扣住其另一只手腕,笑道:“我会对你做上次一样的事,你可以叫,可以喊,那门甚至都没锁,只要你一出声……本大爷甚至求之不得。” 话音一落,他就径直亲了上去。 “唔……” 当啷—— 清河手中的短剑应声而落,他想去推开,想去挣扎,奈何所有的力气都如同被抽离了似的,只是蚍蜉撼树。 这比咫尺之间更匪夷所思的距离,令他抗拒又令他沉醉,比舞剑时仿佛身处云端之际更欲罢不能。 他就快要被打败了。 清河虽然意图挣扎,但与束缚住自己的手段来比却显得微不足道,等叶晓亲昵得心满意足之后,这才被放开。 “你——你……” 叶晓寸步不让地道:“以后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只要你在我面前,还会有无数次。” 清河早已羞愧难当,他捂着面容说不出一句话来,更无脸皮面对眼前这个人,索性跑掉了…… 若再来一次,他的身心都摆脱不了。 酒宴酣畅淋漓,清河却关紧葡萄园的大门,蒙头睡觉,他甚至将阿镜也锁在外头谁也不见,如此便认为可以心安。 宴会便在齐云堂的大院内举行,夜晚灯火通明载歌载舞,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几桌行酒令,几桌掰大腕,一时兴起再邀几人比下拳脚争个高低,喝不了的按碗算,喝的了便按坛算。 不过这其中便有位叫薛大青的婶子,划拳行酒令玩骰子往往都会,她并不是说酒量多大,而是没几个能赢,身旁放倒了一片,这不,这会还有一个块头壮硕身有把子力气的汉子,喝下最后一碗也倒下了。 “好耶——” “呜呼!” 孟卓一人靠在不远处的门口看着星空,一会想到什么便开始唉声叹气,又摇头晃脑。 “孟兄何苦如此。” 正是林向峰。 孟卓回过身,失笑道:“原来是林兄,只是叹息自己技不如人罢了。” 林向峰及时打断道:“欸,孟兄严重了,在下当时已是无计可施,如果不是你左肩有伤未愈我也不会有那一线生机。” “既然你有那一线生机,敌人也会有一线生机,而我就不是一句认输那么简单了。” 这下倒叫林向峰无话可说了,他还以为孟卓会因今天的胜负耿耿于怀,却不知孟卓比旁观者更加了然于心,这令他欣慰且佩服。 他又说道:“那么你该如何下山入这场局,你我心知肚明,我只不过是众多通缉榜上的一个,入不入局意义其实不大,真正该去的是你。” “然后以我现在这个状态搅得一团乱是吗,呵呵,那可不行。”孟卓竟然说笑道。 孟卓往诸多人的大院内望了一眼,续而道:“少主比我们想象中筹谋得更远,他早已交代过我,让我好好养伤使出完全的飞鸟投林,以报父仇。” …… 宴会上的人各个红光满面,除去中途悄然跑路的,剩下的又是酩酊大醉,又是躺得横七八竖,桌上更是杯盘狼藉,酒水碗碟盘中菜,乱作一团,肆意而为。 后院中有负责收拾的人,见到这般场面便先想办法出出气,等醉得人事不省的人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为何脑袋上会多出几个大包。 …… 清河蒙头而睡,不仅没睡着,还蒙出满头大汗,背后的伤口更是一阵阵的痒痛,伤口一旦开始愈合长新肉便会奇痒无比,极为难耐。 “阿镜……阿——” 他突然想到,阿镜还被锁在门外,至于在不在那是另一回事。 “阿镜,我有点累先休息了,你去参加宴会吧。” 说完这句他就把门锁了,鬼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 尽管如此,清河还是拿着清凉膏掀开院门喊了几声,酒宴的声音倒是喧嚣热闹,但这儿的确没人。 “嘶,他能留这儿才有鬼了。” 一边是冰冷的门,一边是美味佳肴,结果可想而知了。 清河回到屋内,只好自己笨手笨脚地开始解衣裳,不是差点把腰带拉成死结,就是找了半天内衫的结带,好容易挂着半边袖子把伤口露出来,牵动伤口的左臂又不好轻易拉伸,前前后后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愣是涂不上几下。 他举起药瓶,差点就扔了出去。 皮肉之苦犹在,他的心情实在难以平复,幸好阿镜不在,否则只怕是会变成无辜的受气包。 “吱呀——”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叶晓。 清河一时条件反射,举起药瓶就扔。 药瓶的攻击力竟出奇的快准狠,若不是叶晓更快地接住,脸上怕是逃不过挂彩了。 “怎么,这么不想见到我。” 清河起身绕开床榻,纠正好耷拉的肩袖,只是背后那阵挠人心肺的灼热感一点也不见消退,反而愈加强烈,在这之前他就曾试图抓蹭,看来是反应上来了。 他抓着肩膀,紧蹙眉头。 “让我看看。” 叶晓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就拉下了清河的半边衣裳,那背上发红且带着抓痕的伤口赫然立现。 叶晓的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时,清河拉着薄衫又退开了老远,只道:“……你来干什么。” “你忘了,昨日的约定,每日听你差遣,给你推拿按摩,现在还能给你上药。” “不必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清河的话语中带着急促,也没有厌烦的锋芒毕露,甚至时不时瞥过来一眼却又逃遁开。 叶晓上前一步,清河便退两步,他笑道:“这怎么可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食言。” 他一边徐步靠近,一边倒出药膏,又缓缓道:“如果你不想开始“第三次”,乖乖听话。” “……” 清河心中一惊颤,再也一步都移不开了。 “坐着吧。”叶晓道。 窗边的月如水盈盈,洒下的光清朗皎洁。 他轻缓缓地拨开清河的长发,再小心翼翼地掀开领口拉下半边,看了眼正在愈合的伤口,尔后边取药膏边道:“恢复得还行,应该不会留疤。” “今日玩得开心吗,我在三楼也不见你来找。” “我知道你伤且刚愈,但也不忍见你整日闷在这里,所以才出此下策。” 清河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好似是不打算听见。 清凉膏实在有用,凉爽又止痒,不禁让人身心都得到安抚。 “这么多年,为何你从未来找过我一次。” 叶晓剎那愣住,这是清河第一次正面以对两个人的情分。 “我寄过书信,但是……” “算了我不想知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清河起身离座,忙不迭地开始穿戴衣裳。 他口不从心,用繁忙掩盖自己,若不在乎,何须要问。 “你要知道,也必须知道,而且你也早知道,我对你已经不算是故友了,清河。” 清河并未慢下动作,但也同样想起那一晚的话,而且从晚霞时那一幕幕开始,他早就丢掉了平常心。 “你真是从来不拘礼节,我教过你很多次应该唤我哥哥,阿晓。” 屋内的气氛微妙非常,不似烈酒椒浆辣口猛烈,也不似甜水琼浆沁心温吞,而是像半红半青的浆果,刺激又缠绵。 已经够暧昧了。 叶晓没有说话,而是缓步上前拉过清河的手腕,“你当真只是想做我的哥哥?” 清河撇头不语,心乱如麻。 “我会给你时间,我也会把这些年的事一件件告诉你。” “有些晚了,你休息吧。” 第43章 说着叶晓便向外离去,临出门又回身道:“明日巳时开始,记得来,老四的机木术很难见的。” 吱呀—— 门被带上了。 清河不知如何以对,长夜难眠。 第23章 日丽风清 第二日,清河黑着一双眼还是坐在了演武场的椅子上,不过因那几个护卫确切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倒是清静许多。 擂台还未开始,人却已越聚越多,各各摩肩擦踵掎裳连袂,比昨日更加热闹,夏热竟也径直攀升一个度。 阿镜一边不停地给清河扇风,一边道:“少爷,听说今天第一场不是比武,是斗擂。” 清河手中也拿着一把扇子,扇着道:“有啥区别吗?话说你昨天走的还真是彻底啊。” 阿镜立马耷拉下脸来,脸上写着“不是少爷您吩咐的吗”,清河的语气峰回路转:“算了算了,你还是说有啥区别吧。” “好的少爷,我也是从别人那听说的,留云寨原本只有三位当家,如今这多出来的一个当家之位就是用来更迭强新,打赢了就换喽。” “啊?是不是有点儿戏?” “少爷,我也是这么问的,不过他们好像都挺看重的,少爷您猜猜是哪个?” 清河道:“四当家吧。” “就是四当家,听说他好像不是以武术夺胜,相较其他三个也许是最好得手的一位吧。少爷您咋知道的?” “猜的。” 阿镜笑道:“不愧是少爷!” “来干什么的?” “哦这是大当家吩咐的。” 这时有人抬着一个大盒子上前来,将其放在此处道:“见过公子,这是大当家吩咐小的送过来的一些凉食,请慢用。” 说完,他就退下了。 阿镜还没打开便觉有些凉意,一推开盖子阵阵冰气就扑面而来,这是实时打造的小冰柜,里头放了凉粉,西瓜,各种甜羹与水果,都是冰镇过的。 “少爷你看!” 清河收了收有点震惊的神情,嘟囔道:“算他有心。” 主仆二人一个喝凉粉,一个咬西瓜,还没下嘴呢,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的炯炯目光,快将人洞穿。 三楼之上的楼阁,许子承同样咬着一块冰蜜瓜,他从窗棂外探出半身说道:“我说咱涯当家的,你可真是大气,就那个小柜子还不够几个人分的。” 正站在旁边的窗格子内的叶晓,同样也看见了小冰柜被分食的惨状,再听听许子承的人话,眼神要是可以杀人,千万个许子承都不够杀。 许子承急忙转身逃进去,说道:“孙二当家的,你说老四能不能赢嘞?” 片刻后,一声惊天的锣声响,好像开始了。 只听擂台官道:“此场比试是本寨的规矩,以当家之位为注的一对一斗擂赛,端了酒碗算酒债,四海之内皆兄弟,点到为止。” 当——!! 擂台官锣响下场,实时便有一人从二楼飞身下来,“遥钩蓝天花,参上!” “来了来了,二当家的,快来看哪。” 许子承边向窗外探着身子,边向内不住地招呼着扇子,可孙处是无动于衷,一心吃着冰镇水果。 那遥钩蓝天花手持一对臂长弯钩刀,踏空而来,很快便落到台上。 此人名为蓝天花,因极为擅长耍舞钩刀而得名“遥钩”,他盘着一头细辫,长长的辫尾还挂了一个月牙钩,穿着一身蓝白花纹带有异域风情的衣裳,一边有袖,一边无袖,看起来与寻常人打扮得实在不同。 阿镜就适时说道:“少爷,其实他有一半是中原人。” “这你也知道?赏你一块糕。” “嘿嘿,谢谢少爷。” 观者云集,时不时便有加油助威的,这时蓝天花高声说道:“敢问陆十六何在?” 演武场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目光流转,左右顾盼,都不知这陆十六身居何处。 阿镜低声又道:“少爷,陆十六就是四当家,听说他俩关系挺好的,但是这么剑拔弩张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蓝天花到现在为止好像已经是第七次了,换做是我也得跑。” 清河顺手拿过桌几上的一整盘珍糕,递了过去:“拿去吧。” “谢谢少爷。” 阿镜两眼放光,好像下一刻就要迸射出万丈光芒。幸福的时刻已经来临。 擂台上迟迟没动静,许子承回过身,说道:“玩什么花样,怎么还不来?” 刚说完这话,叶晓就及时道:“来了。” 演武场内从天空中落下一重厚厚的影子,足以遮天蔽日,不过这影子飘而不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 楼下的人顿时不约而同地跑出屋檐,朝日光闪烁的空中瞧,楼上的人也都探出身子向上看,果然便看见了一个鸟形的庞然大物在飞荡,只不过只能看见那乌压压的一团黑,又听有人在上头喊道:“今儿有风——!” 听这声音便没错了,那就是留云寨的四当家皆机木师,陆十六。 陆十六本名陆丰扬,不过与涯三,孙二,许九的称呼一样,传之于众的基本是假名。 他与身负重事的其他三人又有些不同,原本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痴迷机木术的世外之人,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可惜被涯三看上那奇诡无门的机木术,经受了几番一言难尽的胁迫与诱惑,这才无奈身居此地。 如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非自主地知道了,甚至还参与过了,实在是脱身无望。 “呀呼——!” 随后,众人只见从那半空中顿时落下一个人影,陆十六自然是没有那等踏飞燕的轻功,而是撑着一把独特的伞,缓缓降落在了擂台上。 还未落下台,清河便觉眼前一亮,那四当家披着一件覆身大花袍,脸上更是戴着一张姽婳五彩的傩戏面具,叫人看不清楚面目。 “大家好大家好,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最近有些嗜睡回头我请罚,我请罚,哈哈哈。”台上的面具人弯腰屈身道,似乎正在赔礼道歉。 蓝天花第一个道:“陆十六,你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此重要的斗擂你岂能不当回事?” 面具人徐徐回身,笑声道:“蓝兄言重了,十六我这不就来了嘛。” “废话少说,看刀!” 众人看得措手不及,谁知一言不合已经开始了。 蓝天花的那对钩刀左右开合,耍得轻巧灵便,如同雀扑双翅有头无尾,如影随形,而面具人用着手中那把独特的伞边招架边躲,看似游刃有余。 说来那把伞外表看起来像是木制,而碰到那钩刀有时便会突然升起几道嵌块,弹开刀刃,甚至还会发生整把伞拆解式的变形,清河开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几番下来便确认无疑,那确实是一把经过改造的机关伞。 这时蓝天花已被打断落刀数次,那机关伞实在变化无常,从伞顶到伞身都是由大小不一嵌块组成,何时开何时拢,旁人根本无从知晓,而钩刀巧在捉细,不善于应对意料之外。 机关伞又是极会变化,面具人几步速蹬上擂台柱又反身而回,将伞头扫向蓝天花时,忽地就变成了锐利的枪头,顷刻间与蓝天花成咫尺之间。 不过蓝天花的身体柔韧度非比寻常,直见他下盘位左,腰身却登时向右下潜至上,避过了一击。 但机关伞的声音又一时作响,这是机关重组开启的前兆,蓝天花即刻便腕动钩刀扎入柱子,借力翻身几个大回转,到了擂台的另一边。 逃过这千钧一发之际,蓝天花心中刚要松上一口气,可面具人也才落稳道:“蓝兄你怕什么,这是送给大家的小礼物。” 随即,便从伞中喷出许多五彩缤纷的花瓣,漫天飞舞。 “你——” 蓝天花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一番戏弄,几乎要眉眼倒竖。不过接着,他就将手上的两柄钩刀的刀柄相对,尔后左右一转,竟就此合二为一。 这便是蓝天花手上的钩刀的另一种用法,回旋钩刃。 此时面具人一手叉腰,道:“蓝兄,我就开个玩笑,你咋就生气——” 说时迟那时快,蓝天花嗖嗖转着回旋钩刃已经杀了过来,他面露凶色,不是生气,是很生气。 那回旋刃被蓝天花用得十分应手,明暗兼具远近皆宜,身在前却可刃向后,身在右却可刃向左,而他身体柔韧且臂长,无论四面八方何种程度的角度都能接住那柄回旋之刃,这难以可控的武器及令人匪夷所思的攻击方式,常常能打得人措手不及,如同正在经历一场位于明处的被暗杀。 面具人连连退后,几乎快要失去躲藏之地的他甚至脱离擂台在际,蓝天花步步紧逼最后还踹了一脚,终于将面具人打出了擂台。 众人只听面具人的惨叫:“啊——!!” 这时擂台官正要宣布胜利的一方,结果擂台外又传来声音道:“我可没落地,不算的哦~” 刚抬臂没多高的擂台官一时汗颜,逐渐收回臂膀面不改色地道:“斗擂继续。” 第44章 所有人都向方才被踹出擂台的面具人看去,便看见他径直自半空中腾飞而起,几个空转落到了自擂台柱至演武场其中一条房梁柱的横条上,而那横条也是由大小不一的木块组成,显而易见,这就是由机关伞变化而成了。 这就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让机关伞拆解变化成了一条落脚的横条。 面具人在上面跳跃又蹦跶,步伐轻盈,泰然自若,不过突然便倒了下去,众人再回神,发现他只是躺在了上面不动而已。 这一惊一乍的状况不免看得人心惊,只是清河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来。 抬头而望,天空蔽日云多密布,楼阁之高让这里像一只宽敞且开放的牢笼,面具人则挂在那上面衣袍随风而摆,摇摇欲坠。 这时半空中又传来面具人的声音:“怎么着呢,你要上来还是我下去?算了我看你也站不稳。” 那横条到底还是机木块,长有余而宽不足,尚且不能让一脚站立,武斗自然是难上加难。 但是众人只见蓝天花一手攀住擂台柱,双脚一跃便轻缓地登上了机木横条,迈出一两步,随即越走越快,手扔旋刃径直交锋。 “咣——” 那是刀刃与机木撞击的声音,面具人手中并无其他长器,而是臂负木胄用手格挡,刚应声弹开,他那另一只长袍臂中又落出一柄短刺,登时直向手无寸铁而来的蓝天花。 二人都是奇巧的身法,仅靠那寸余的落脚地打得有分有合,时而如跳走轻盈的燕雀,时而如倒挂而眠的蝙蝠,时而又如皮影的牵线木偶,飞身悬空,却绝不会落下。 诡谲多变。 楼下一名被抱高而望的稚童,指着半空中问道:“阿娘,那是不是十六哥哥啊?” 妇人笑道:“是的啊。” 大多人也与阿镜一般,看得目不转睛,清河自然也无瑕分心,只不过脑中不知不觉便跑出这样的字眼来:与木共舞,如尸笙歌。 这是他曾看过的书中的一句话。 与木共舞,如尸笙歌。 如尸笙歌…… 他仔细听,似乎就能听到吱呀吱呀,卡兹卡兹的机杼般的声音,那是什么? 清河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种可能性,他脸上的神情就此都显得不可置信,“难不成……” 这时蓝天花处于下风,说时迟那时快,蓝天花登时向后一倒便闪过短刺,钩刃神出鬼没似的,正逢良机就此往面具人的背后飞旋而来,双方看来已经习惯这套战法模式,面具人顺势就侧身避开了钩刃,钩刃与他擦肩而过,呼啸的风实在不免让人联想若是中了此刃,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面具人刚避过,钩刃立马便被蓝天花携了去,糟糕——! 蓝天花趁势而上,将那钩刃舞得密不透风,刃气犹如饿狼猛虎直逼面具人,哐当哐当机木格挡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这狭窄的地方顷刻就叫他退无可退,旋即失足落下。 面具人背后的机木正挂在横条上,他悬空未稳,蓝天花比他先一步倒挂而下,钩刃即刻夺首而来。 “下去吧!” 面具人若不想刀逼脖颈,只能松开背后的机关木,落了下去。 众人:“吼——” 而清河,早已在下方恭候多时,但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跑到了横条下方,只见他面朝上方一步也不移,直面着面具人掉下来的半空,说道:“四当家。” 咔啦—— 那面具人的傩戏面具,就在此处停了下来,眼珠与清河昂起来的脸仅有一寸之隔。 此时这面具人头朝下,身体倒立着,甚至整具身体悬空,其他人见了都是瞠目结舌。 “天哪……” “怎么会?” 面具人盯了清河好一会,后不耐烦道:“你有何贵干啊?” 清河凑近以后更加发现,这面具人全身各处都有或明或暗的机线。 他嘴角上扬道:“四当家,在下还是有些不解,现在失礼了。” 说着,便抬手取下了那张鬼魅惑人的面具。 蓝天花:“等——!”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傀具那被五颜六色的花布包裹着的脸,就堂而皇之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清河笑得明媚:“哈哈,果然如此。” 这时蓝天花才一脸沮丧的,被什么东西牵挂着那般落了下来,刚落地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疯:“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甚而,直接横七八竖地躺倒在了地上。 “它应该落下来摔得像这么手折脚断,这才是它的终幕,这场演出才会完美,我不管我不管它被你打断了!!” 随后,满地打滚。 清河顿时愣住,欸? 哎呀! 好些人回过神来,现在这个才是陆十六啊。即是说,他们方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陆十六操纵着一个机木傀儡人,给观众上演了一出武斗的戏码而已,还骗过了这么多双眼。 铜锣声响,擂台官适时宣布道:“无人胜出——” 那个在地上正耍着泼皮的蓝天花,翻滚了数下,清河见此情景吓得双手双脚无处安放,只得将那面具好好的又装载回去,“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蓝天花突然被人揪住,清河一看,竟是那个敲锣的擂台官,直见他面露凶色,甚至可说是凶神恶煞地道:“陆老癞,把刀还我。” 蓝天花顿时没了声音,乖巧地将钩刀递了过去。 “还有衣服。” 蓝天花赶紧抱紧胸脯:“这,这不好吧?” 管它三七二十一,擂台官上手就扒,蓝天花边拉扯边喊清白不保,清河木讷着神情就此逃离了现场。 离开时,一群孩子往面具人的地方一拥而上,都叫道:“十六哥哥,是不是有新玩具啊?” “我要瞧瞧!” “我也要看!” …… 楼上的许子承等人笑得是前扑后仰,他们自然是早就知晓陆丰扬的主意,只不过没想到如此精彩绝伦。 原本以为的面具人四当家是一具机木傀儡,与其相斗的蓝天花才是陆十六,而真正的蓝天花却是那位擂台官,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乔装易,学习举止言谈也简单,但是就连练武习惯也如此知根知底的话,只能说明此二人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等到原形毕露,卸了易容术的陆十六一头扎进小孩堆里张罗自己制作的新玩具后,找麻烦撒泼那事,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日清河确实看了一出好戏,他从孩童堆里绕出来,随即迎面碰上了叶晓。 一干随从抬着好几个冰柜,趁着此闲栖时间分发冰食,人群就这么被分流了。 清河左看看,右望望,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很自然地插进队伍里,只好朝叶晓走近几步道:“你怎么在这?” 叶晓端着身子笑言:“那当然,天气炎热关怀寨民是本当家的义务。” “嗯。”清河颔首应和,显得有些失望。本以为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叶晓却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那我晚上去找你,是阿晓的义务。” 清河心中一跳,随即脑晕耳酣,直到叶晓离开后渐行渐远,他也不敢抬头多看。 第24章 经络推拿 一恍酒宴已经开始,此时此刻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清河把玩着纸扇瘫倒在椅榻里,看着半掩的月色念叨道:“吃,吃,就知道吃。” 总而言之,阿镜又一去不回了。 他倏地坐起来,又道:“本少爷是不是太纵容了?对,明天就让他待在这。” 其实葡萄园距离酒宴很近,也就是坡前与坡后的分别,清河若是可以拉下脸来在门前嚷一嗓子,不管阿镜是吃着什么样的龙肉凤骨,都能被叫回来。 这时他站起来,边扇边踱步,却是走几步望一下院门口,走几步又停一会,俨然心不在焉。 “他……应该快回来了吧?好吧我去看看。” 说着就快步赶到了院门口。 清河掀开大门,便见到屋檐下荧虫飞扑的灯笼,还有更远处明亮如昼的酒宴,却再无其它。 他从门内走出来向四处瞧瞧,确实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咚——” 清河踢走了一颗石子,只是想着两个字,“骗子”。 但当他转身进门时,抬头瞥见叶晓正从旁边瓦檐上蹑手蹑脚地下来的那一刻,不禁傻眼,“你干什么?” 只见叶晓叼着一壶酒,双手双脚地攀在瓦檐边,挂在那还没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卷着舌头道:“惊喜?” “并没有。” 清河且又说道:“涯当家放着热闹的宴会不去,拜访这寂寞萧条的园子不知有何贵干啊?” 他坐回到椅榻上,尔后扬着唇角抿了一口未凉的温茶,显得依然波澜不惊。 叶晓这才下了地,快步走上前却又不免失望道:“今日你竟又改口了。” 第45章 清河状似未曾听见,径直伸了伸懒腰躺下了,然后慵懒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想必涯当家是过来给我锤肩捏背的,那就有劳咯。” 此处放了一张茶几,一张靠椅,还有清河躺着的椅榻,若是等着谁,那另外一张椅子的确可以派上用场。 叶晓轻笑一声,随即放下酒壶,便将椅子搬近了坐过去,道:“不知公子感觉何处有恙?” “那自然是哪里都不舒服,最好是从头至尾各来一遍。” “遵命。” 只要在天涯四处走过几次镖的,一些小病小痛的自治能力都是人人皆备,若是不危害性命的皮外伤也不成问题,甚至经验丰富的,接骨疗伤亦不在话下,比寻常大夫的手法还娴熟有用。 至于叶晓,他自小随同父亲在天下各地跑,比一般人接触的地方更加全面,且还有一个从医数年的叔父,自疗保健的手段固然比同一个年轻大夫也不为过。 清河倒是十分配合,左右翻倒各自先躺了一遍,随后趴在枕头上问道:“那我要怎么躺?这样行不行?” 他看了叶晓一会,摇了几下两只小腿,又翻身道:“那我再试试这边。” 叶晓正坐在旁边往碗中倒酒,轻描淡写的也说道:“我建议你把外衣也脱了,妨碍力道。” 此话极为言之有理,再当他刚浅酌上一口回头时,清河已经将外衣还连带中衣都扒掉了,现在正在剥最后一件长袖,半肩袒露。 叶晓还未来得及吞下半口酒,便言辞恳切地提醒道:“停下,已经可以了。” “啊?不是说妨碍力道吗?” 叶晓的脸向着茶几上的酒坛,目不斜视,伸长手臂反手便替他穿了回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全脱掉。” 从始至终,清河都没有正面看见过叶晓的脸色。 “那我们怎么开始?”清河一边说着,一边转了转之前躺久了的颈脖。 叶晓见状道:“那就脖子吧,坐着就行。” 颈椎肩周的穴位便是人最易感受疲劳的地方,也是痛处较多的地方。 起初从颈后两侧枕骨下方凹陷处的风池穴开始,这正是一个治疗头晕胀痛的穴位,叶晓将拇指食指置于此处刚揉捏上了一会,清河忽而道:“按这按这。” 他拉过叶晓的手,将其放在了自己下颌角处的附近,“这里。” 这是天牖穴,治疗颈部酸胀为佳。 叶晓不免吃惊,笑道:“看来是我忘了,你爱看这些。” 说着,他便在清河脖颈的两侧加重了些力度。 “啊……真舒服。” “啊……” 叶晓的双手拇指按在穴位上,其余的手指都落在清河的颈肤上,正当且诱人。 他应该将清河的脖背上的衣裳也拉上。 “啊啊……好多了,你按的真舒服。” 清河仰头向上,看向叶晓。 叶晓也向下看着他道:“公子真会夸人,小的这就捏肩捶背,鞠躬尽瘁。” 接下来是肩周,一拉伸手臂按到肩胛骨的天秉穴,清河便发出一声轻微的惨叫。 “嘶……不要按左边,伤还没好。” 叶晓似乎终于纠到了某些痛处,道:“看来公子仍需长期疗养,疏通经络穴脉呢。” 随即惨叫连连。 不过,当绕着颈椎肩周被按了好一圈以后,清河竟感觉无比畅快。 银月高升,宴会喧嚣热闹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二人借此便先休憩一番。 茶几上碗中的酒香盈盈扑鼻,叶晓端起一碗正喝得怡然自乐,只听清河嗫嚅着:“我想……尝尝。” 酒香那般浓烈,即便不入喉也能让人口咽发干,眼迷心醉。 叶晓咕咙一口下肚,当即拒绝:“你喝不了,喝茶吧。” 他甚至不带一丝犹豫,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回绝了清河,不仅是回绝,甚至是蔑视,至少有人是这么想的…… “我不管,我就要喝!” 清河臭着脸一下子倒入了椅榻中,随即缩成了一团,还持续上好一会都不动。叶晓见状便去扒拉几下,但是缩得更严实了,他拗不过就只好道:“好好好,我让你喝,我让你喝。” “真的啊?” “但是只能一小杯。” “嗯嗯嗯!” 可惜烈酒尤其辣口,清河尝了第一口后就只好打消了念头。 清河有些面红耳赤,他发现推拿按摩十分叫人欲罢不能,从前府上也会有师傅上门给自己推拿穴位,手艺虽然不错,但却没有此时此刻的感受。 “之前那句诗你和谁学的?”清河道。 清河的腰腹处与寻常粗俗的男人实在不同,无论是围度,肤质,都保持着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应有的水平,甚而不止。 叶晓很容易便能将其圈住。 “你想知道?” “嗯……” “真想知道?” “嗯。” 叶晓抬起眉眼望向清河趴着的侧脸,忽地意识到某些不一样的情愫,他心中泛起莫名的喜意,随即松开穴位缓缓俯身爬近,一手搭在椅榻扶手上,靠近清河的耳畔道:“一个……青楼姑娘。” 清河心中微震,脑海中即刻闪过朱门红漆温柔乡,便彻底埋住了自己:“好吧我不问了……” “别急我还没说完,这个青楼还不是富贵人家的青楼,而是男子寻欢作乐的娱乐场所,尤其是一些读书人就爱逛这地方,但是他们都是行些吟诗作赋唱曲儿的风雅之事,不过像本大爷这种粗俗之人,可能就会贪图其他的了,帷幔轻掀,软香玉暖~” 这时传来清河闷闷的声音,“好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府上教过……” “我靠。” 叶晓条件反射似的表示了惊叹,但脑子一时消化不住愣在了那儿,他还以为这个少爷因病不经事还没到那一步,结果这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等等等等——” 他顿时扒开趴着不露脸的清河,瞳孔很是震惊地追问道:“怎么教的,何时教的,现在有夫人还是妾室?!” 清河一脸平静地回答道:“你想到哪去了?我可没那身体素质,那会我才十四岁不到。” “十四岁?!怎会如此,你我才分开几年你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叶晓似乎很会去其原意,加入新词。 清河自九岁二人分别后,因无法知晓事情全貌,原本身体底子就不好的他便积郁在心,父母及府上的人才出尽了主意。 这闺房春事就是一项,不过倒不是他亲自体会。 伊始新奇,多则无趣。 也就是在那之后,清河才提出了外出静养。 这时他说道:“要不你说下和那个……姑娘的事?当然你可以略过重要部分。” 清河心头涌上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心,饶是他在这一时刻不断地斥责着自己,依然情不自禁。 叶晓揭过挂在身旁的长衣,顿时俯身而下将自己和清河盖住,月色与烛火从外而内便透着淡淡的光,足以瞧见二人的脸。他说道:“这个你要是想知道只怕光说不行。” “这也算疗养保健吗?” “也算。”叶晓点头道。 “治什么的?” “那治的可就多了,就看你哪里不舒服。” 清河又道:“心律不齐能治吗,它一会正常一会又跳得很快,让我感到窒息,比如此时此刻。” 叶晓笑道:“能治,当然能治,青楼里总是有这样结伴而行之人,窗门紧闭共饮交杯,随后散帘解帷,共商密药。” “你也试过吗?和那个姑娘?” “你这么关心那个姑娘?” 清河的神色显得有些颓唐,并怏怏不乐地道:“我关心的是你要是挂念着别人,我是应该回头是岸,还是自取其辱,没有你替我按摩推拿,我怎么办。” 长衣下的气息热烈又沉闷,叶晓愣了一会道:“看来公子病得很严重,小的有一剂良药不知可否一试?” “什么良药?我吃过很多药,能有用吗?” 叶晓离身而起,持过酒碗喝了半口随即回榻,盖上了长衣。 宴会上正有人耍剑舞,唰唰唰引得一众孩童直鼓掌喝彩,而阿镜就在小孩那一桌啃着大腿棒子风卷残云,饭菜堆了几层高。 椿吖,翠苗,石头,惊掉了下巴,就连灰麻雀和黑鹧鸪也望尘莫及。 石头拉了拉翠苗的衣角,道:“阿姐,我们要不换一桌吧?” 翠苗木讷地点了点头,“嗯……” 几个人看着阿镜居高不下的饭碗都瞪大了眼睛,旋即统统绕去了其他桌,再留下来只怕没几口肉了…… 葡萄园飞舞着萤火虫,与宴会相比之下显得静悄悄的,茶几上原本倒满的酒碗已然见底,而榻边也胡乱地摆着两双鞋子。 “嗯……啊……够……” 清河挣扎着从蒙头的衣裳里钻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更是一身酒味。 第46章 “够了……你快把我灌醉了。” 他眼神迷离,发丝凌乱,脖间湿润,着实是不太像清醒的模样。 叶晓从清河的身上坐起来,虽然同样衣衫不整却仍有精气神,并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说的那位姑娘是我的线人,这样说你懂了吗。” 说完他便下了榻穿起了鞋,清河撑起半身不由得问道:“这是不是很危险?” “如果我一直被官府通缉……”叶晓停顿片刻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之后我们换个地方。” “明日什么时候?”清河拉着他追问道。 叶晓轻笑一声,随后说:“这么关心?你知道是去干什么吗?全身脱光光那种。” 清河心中一跳,便有些手忙脚乱地撒开了手,声音颤抖道:“那、那肯定是疗养的方式……对吧?” 叶晓眉尾微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却不予置否,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喂,到底是不是啊?” “你猜~” 第25章 十年真相 留云山地势奇特,沃野连天,总是会有一些奇妙之地,比如留云寨的后山便有一处雾气缭绕的自热山泉,泉水口错综分布,大大小小的泉水口共有十数处。 因这温泉水还拥有不小的药浴价值,寨上的人时不时便会结伴而行去泡一泡,虽然白日里总是有人来往,但是入夜后便少有人光顾。 昨日乃是酒宴最后一晚,清河是客人,随便编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就可以逃之夭夭了,但叶晓就要被迫与人辗转周旋,觥筹交错间,完全脱不开身。 等到叶晓酒醒之后,已是翌日午时三刻,黄花菜都凉了……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清河蹲在一个泉水口旁边,用手拨了一下温热的泉水,他脸色平静,显得毫无兴致,不如说,对叶晓的行为举止失望,失望,还是失望。 “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 叶晓的脸色一变,赶紧上前拦住后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说道:“来都来了,我跟你说,这个泡温泉能治头疼风寒手痛脚痛腰痛啥的啥的基本是能治百病,温泉没错啊总得享受一番再走嘛。” 清河昂起头道:“温泉没错。” “嗯嗯!” “那就是你错了?”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我千不该万不该去和一群糙汉老爷们花天酒地——” “回去你背我。” “好嘞——” 清河说完便笑着转过了身,向泉水口而去,叶晓忽地反应过来别提多高兴,直接原地蹦圈。 温泉水的温度各有不同,清河挑了一处合适的泉眼便宽衣解带,下了池。 叶晓本来兴高采烈的也脱着衣裳要跳进去,刚扒了一件,清河却道:“替我搓背。” “这就来这就来!” “我说现在。” 即,无法同浴。 叶晓浮想联翩了老半天,现在只好两泪纵横地干起了搓澡师傅的行当。 清河左肩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基本愈合,正在结痂,那犹像被折掉的羽翅,残忍却美丽。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清河道。 这时叶晓伸长手臂,自清河的另一肩从下颌骨以下揽过,擦着另一处的肩膀道:“公子想知道什么?” “十年前你为什么走得悄无声息?”清河道,这一直是他的心结。 叶晓有些意外,没想到第一件事就足够让自己手足无措,他收回臂膀,开始拧水。 “有人托镖局运送一批粮食的物资,那时正闹饥荒,老爹很爽快便答应下来,只不过事先检查一直是规矩,我们打开箱子发现确实是一箱箱的粮食,但是中途……变成了官府的赈灾银两,还有一些金银珠宝,官银便是刚刚失窃,镖局和齐云堂很快便被查封,但因为老爹的人提前通报来信,所以我们才逃过一劫……” 气氛逐渐沉寂仿佛变得密不透风,叫人窒息。 “但是很多事只要官府一查就会牛头不对马嘴我那自不量力的臭老爹就是这么送羊入虎口——然后被处决的。” 啪—— 他将手中的布甩下便走开了泉水口,面着青冷的石壁喘息上片刻,深呼吸过后又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们根本猝不及防,而官府明摆着是有备而来,他们甚至知道镖局之人的名单册,后面的事可能你也知道一些,与镖局有关的人能抓的都被抓了进去审问,不过那些不是“主犯”齐云堂的人,拉进去也就是添油炽薪诱供一番,再如何让我们罪加几等罢了,命还是有的。” 清河一边用水浇身,一边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四处东躲西藏,处处遭埋伏被人追杀,朝不保夕九死一生,便只好选择销声匿迹。” 清河神情沮丧,如鲠在喉,他不知是该先宽慰叶晓其父不幸罹难,还是对其这么久所受的身不由己的迫害表示不忿,总而言之,这些事他都曾一无所知,也毫无立场给予关心。 所以他只好缄默不言。 这时叶晓靠近池子,低着身子坏笑道:“不过,我要是骗了你呢,要是这么久我只是混迹于风花雪月——” 哗啦! 哐当——! 清河没等叶晓把话说完就径直抄起水瓢,舀上满满当当的一瓢池水便浇了过去,另顺势将那水瓢脱手狠狠地甩了出去。 旋即远离叶晓直向池中心走,他背着身子有些哽咽地道:“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池边湿哒哒一片,水瓢滚了老远仍在打转,叶晓被淋成了落汤鸡更是狼狈不堪,他甚至都没回过神,谁知清河会如此放在心上。 正当他愣神之际,清河因气愤难当选择钻入了水里,泉水哗啦而涌,叶晓见状竟也衣不更鞋不脱地跳了进去,叫道:“你的伤还没好啊——!” 温泉池水虽浅,若要浸湿全身也只是眨眼功夫,清河被叶晓从水里像小猫似的拎了出来,他破水又出,身上一时水流如盖,从头到脚湿了个遍,连束发的簪子都不在了,十分狼狈。 叶晓的声音有些生气:“你还想不想好了?” 清河扭头便道:“听天由命。” “你——本大爷真是怕了你了。” 说着,叶晓便取来岸边早就准备好的干巾布,着手替清河擦拭干净,一边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逗你玩的,这些年我过的比谁都惨,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睡不着,做梦都是想着报仇雪恨,梦魇缠身,全身是伤还差点走火入魔。” 他言辞随意,好像是在照本宣科地读着别人的凄惨事迹,满不在乎。 清河心中微动,哭丧着脸就要去扒叶晓的衣服,“我要看看。” “别着急,我自己脱,保管让你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叶晓解开腰带很快便脱掉了上衣,随后他便毫不遮掩地敞开挂着刀疤剑痕的胸膛,一道一地道指着开始悉数解释,如这块是谁砍的,那一条是谁刺的,又治了多久,怎么治。 “还要看吗,背后还有呢,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清河已然惊到失语,遍寻词语,还是先泪湿两行。 “别哭啊,承受不了你还非要看,拿你没办法……” …… …… 翌日,叶晓带清河来到了后山的一处高点。 此处居高望远风清气爽,群山连亘苍翠峭拔,天边无垠,风月作陪,的确是一个好去处。 不过清河直到被叶晓带着爬上山的最后一刻,他才知道来的是什么地方。 那仅有的一棵树下,便立着一块石刻的墓碑:父叶涯之墓。 他微微喘着气,恍然失措。 清河刚来留云寨时,便是准备来后山找叶晓谈判,那一天他碰上拿着酒坛下山的叶晓的日子,正是叶涯的祭日。 只见清河大步上前,对着那墓碑深深地行了一礼,当他抬起头,叶晓却是满脸问号地盯着他问:“你干什么?” “咦,这不是……”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河不知其意,略微恼羞成怒道:“笑什么。” “哈哈哈不,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持续了好一会,直到叶晓捧腹发痛才逐渐停下,他擦着眼角晶莹的泪水道:“才不是呢,这就是一块埋了些衣裳的碑,哈哈……” 一听此话清河的脸有些发烫,对其埋怨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这不是刚要说嘛,谁知你动作这么快。” “哼,我要下山!” 叶晓这一时嘴贱,便一发不可收拾,清河闹着即刻就要下山离开,他软磨硬泡哄了老半天才让场面平复下来。 最近真是让叶晓长了教训,这位少爷,这位祖宗,不,能,怠慢。 尽管如此,二人仍是坐下来在此待了一整天,叶晓将这十年间的辛酸苦水都一一交代了出来,伊始他还念着清河,寄过几封简信,只是逐渐开始身不由己后,便是不能也是不敢,若被官府追查出来,没准清家也会落得个包庇罪犯遭受连坐的下场。 第47章 之后,在查到雷烈便是与官府勾结诬陷齐云堂的罪魁祸首后,叶晓便一心谋划着如何报仇雪恨,他不惜冒着走火入魔或暴毙而亡的危险,吞食丹药昼习夜练,随着功力大增也逐渐地变得暴戾无常,性情冷酷,疯魔起来甚至敌友不分。 在如此反复无常的状态下,他几乎半步踏入了魔道,也就是达到顶点之际,两年前的叶晓找上了雷烈,不过因中途被人阻止才不至于与其同归于尽,但雷烈因此大伤经脉废了内力。 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此役作为一个发泄口,反而让叶晓身体中的内力乱流得到了暂时的平衡,在往后休整的日子里逐渐缓解了症状,上一次与孙处打上一回,好像至今也没有其他异常了。 正说着,清河突然道:“所以,那时你是认还是不认得我?” 叶晓猛然一怔,顿时开始仔仔细细品味起清河的话来,说认得,那就是明知故犯,说不认得,那就是赶着上断头台,活得不耐烦了。 “我……有点内息不稳,可能是又着了道了。”他开始装死。 “说吧我不会怪你。” 叶晓顿时精神百倍,旋即脱口而出:“认得!”一只酒杯顷刻间砸了过来,暴击伤害正中脑门。 “认得你还给我一刀,你有没有心!” …… 其实叶晓说是认得,也只是后来才认得,但即便认得,他那时总是披甲枕戈,几乎对人人怀着戒备之心,无时无刻不惧怕着灭顶之灾,既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即便是治疗自己的叔父也要三问四验,无法彻底放心。 虽然在岭崖城遇见清河时的叶晓已大有好转,但对一个十年未见的不知是否为友的人,仍然会满身是刺。 噼噼嘭嘭! 清河拿到东西就砸,带来的酒壶,手里的扇子,旁边的石头野草与棍棒,拿到什么砸什么,这口恶气实在难消。 叶晓一边逃,一边道:“我、我可以解释,等等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 不过,他确实曾动过将清河当作棋子的歪念,若是如今的第一商行舟安行,与如今的第一镖局京华镖局势同水火,就此趁虚而入便可助他了结深仇大恨。 但是从此叶晓就会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最终清河还是负气下了山,退一步越想越气,就算他能撇开那一刀不谈,这哪哪不好的荒山野岭里的一个破寨子,都没法待下去,索性打包行李立马走人。 “阿镜!阿镜——” 阿镜正在园子里洒扫,还未来得及答应一声,便见清河气冲冲地奔进院门道:“收拾东西,走人。” 登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叫道:“不要收拾!” 紧接着,叶晓就尾随着追了进来,只听他道:“咱们有话好商量,我混蛋,我不要脸,我良心都被狗吃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生气嘛,我禽兽不如,驴见驴踢,猪见猪踩,没病找病,有病不治——” 哐当! 清河反手一掀,屋门就被关上了。 叶晓吃了一记闭门羹仍旧没罢休,继续在屋外哭爹喊娘似的叫唤,对自己想到什么骂什么,用尽一切自己会用的低声下气的词语,意图挽回。 “你是大人,我是小人,人渣无法匹敌废物也要叹气,大人都不计小人过,你干嘛把我放在眼里,天下之大,都大不过我缺的心眼,清河,哥,哥哥……” 阿镜算是大开了眼界,他瞠目结舌了好一会,随后握着手中扫把转身继续扫地,刚刚发生的权当没看见,也没听见…… 演武场的比武已经告一段落,整个计划的布置与安排还需几位当家的全盘商量,窦氏兄妹来信既然称已开了个好局,其后之事就必得更加步步为营。 这几日的留云寨不断有外人来往,商人,江湖之士,平平无奇的百姓等,络绎不绝。 清河是个极聪明的人,即便他待在葡萄园中不出门,只要让阿镜打听一番,其中真真假假他心中也已经有了算盘。 虽然不知以后将会发生何事,但愈是风平浪静,便愈是凶险莫测,一步失满盘皆输,叶晓必须如履如临慎始敬终,出不得一点差错,否则亦是万劫不复。 他知,自己启程的日子到了,不能成为那“一步”的累赘。 第26章 漫漫归途 是夜,叶晓果然揭了房梁瓦下来,屋内熄了烛火黑漆漆的一片,不过尚且还有月光。 他几步挪到了床边,正想掀帘帐往里瞧,清河就蓦地拉开帘子说道:“你能不能走门?” “呜哇——!!” 叶晓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舌打结地道:“你、你你还没睡呢?” “涯当家不是也没睡吗?” 叶晓打了打精神却仍旧没回过神来,又道:“你不是怕黑吗,我还以为你早歇下了呢。” “是啊,所以我在等你陪我睡觉。” 清河说着便侧翻回去,径直挪到了床的里头躺下了,然后用脚踢了踢对面道:“你睡那吧。” 叶晓当是自己在做梦,随即掐了自己脸一下,又换到腿内侧,经过测验证明他并没有做梦,比挨了一巴掌还痛。 因为半天没回应,清河又道:“你来不来?” “来!来来来,我现在就脱衣裳,稍、稍等——” 叶晓直是一阵手忙脚乱,焦急程度如同生吃了几把辣椒,舌火心煎。 不多时,清河便感到背后贴过来一股不一样的温热,距离咫尺。“我不是让你睡那头吗,太挤了。” 叶晓是没得寸就进尺,他刚躺下就直接搂将过来,吓得清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正要骂一句竟见叶晓的衣裳已经褪差不多了。 清河顷刻间有种浑身竖毛的颤栗感,叫道:“谁让你脱这么多的!” “啊?大热天的穿那么多干什么?” 这话好像很对,又好像不太对,清河心中顿时爬上阵阵毛躁,拽过枕头就砸,“穿衣!穿衣!给我穿衣!不要动手动脚!不要睡这边!不要!睡这边!” “啊啊好好、好的,我立马就穿立马就穿!” …… 片刻后,叶晓穿着规整,且祥和地躺在了对面,中间特意放了条褥子还被命令不能逾越,这样他才老实会。 “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我真伤心。” “你都说了那是从前。” 叶晓所说不假,清河小时候虽是因病需要有人随时照顾,但其实也十分粘人,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有人陪着,包括入寝。 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奶娘,有时又是管事婆婆,其他生人清河又不认,入寝时他非得被哄睡着了才会安心。 但自从二人相识多了之后,叶晓时不时也会担当这样的角色,甚至讲着睡前故事整夜不眠。 “我拔了那只鹦鹉的毛,给大叔的马吃巴豆,断了田里的水源,然后……”叶晓说道。 “是不是被他家的狗追着咬了一路,哈哈。” “对。” “……” “……” 床上的气氛有些微妙,说不上好还是坏,但俩人都各怀心事,寝不安席。 等到老半天过去,叶晓一只脚先搭上了中间的被褥,随即一股脑坐起来,又躺了回去。 随后不出意外的是,叶晓就着那条半迭的褥子爬了过去,就这么开心地躺在了清河的身边,严格来讲……他确实没越线。 他躺过来一不说话,二不吭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清河不堪其扰,道:“你怎么比府上的狗还烦,挪过去一点。” “哦。” 叶晓很是听话地动了动身子,躺到了枕头上。 这时,清河顺势也翻了个身,面朝帐顶。不知怎么的,明明床还挺宽敞,却因多躺了个人却显得这么逼仄,总让他浑身不自在。 “明日……去打猎怎么样?” “不去。” “好吧。那我教你练剑,唰唰唰——” “不必了。” “好吧……那干点什么好呢?” 清河忍下嘴角的笑意,话锋一转道:“不如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小事,我陪你聊天。” “聊一宿?” “行。” “嘿嘿不用不用,要不了多久。” “嗯哼。” 叶晓这才倏地坐起来,后知后觉地高声问道:“真的?不许反悔。” 清河倒是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来,正正经经地回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不像叶晓时不时就耍无赖,而清河也早已准备了一肚子话,保管谁也耍不了无赖。 两个人无话不聊,从少时相遇的蒙昧无知,到相识的惜惜相惜,还有不是为了孰是孰非争长论短,就是为了日常小事斤斤计较,绕是如此,他们亦亲如手足。 叶晓:“当时要不是他闹肚子,本大爷抓的那一袋子癞蛤蟆保管他三天不敢上门。” 清河:“还要不是,泻药也是你放的吧。” 叶晓:“那当然!要不是这样我怎么能救你出苦海,况且那一板一眼的榆木疙瘩本大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第48章 清河:“我就知道,你这是私心。” “好啊!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是吧,看我今天怎么修理你。” “哈哈哈……不,别——” 叶晓一扑而上,十指尽往清河的胳肢窝里挠,上下齐手,搅和得人整个人都痒痒。 清河大笑着负隅顽抗,窘态毕现,衣裳耷拉发丝凌乱,虽然他总尝试着往另一处躲藏,却还是无济于事,叶晓不留一丝情面简直挠遍了痒痒处。 “哈哈哈哈……住、住手——” “现在知道求饶了?” 叶晓才不会一时就心软,他适时压住了清河的手腕,坏笑道:“可算是抓住你了,说几句好听的没准本大爷就……” 俩人僵持着一上一下的姿势就此愣住,清河刚好躺在敞开的一半帘账下,月色朦胧柔情似水,而他正是香肌玉肤青丝乱鬓,十分诱人。 “你知不知道这样一句话?”叶晓低声道。 清河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喘息,也说道:“什么话?” “春宵一刻值千金。” 清河的心中猛地一跳,挣扎着努力昂起了半个身子,随即又无力地落了下来。他像是送羊入了虎口。 叶晓俯身凑近清河的耳畔,似笑非笑地又说:“本大爷该怎么好好地调戏你,让你帮着外人说话。” 旋即,他松开一只手便自清河锁骨的天突穴,依次滑了下去。 “唔——”清河忍着从身体某处传来的酥软感,强打精神重申道:“你……你这是非礼……啊……” 如清河所言,叶晓确是轻柔,从容不迫地在气冲穴之下漫游。 这无疑是一次疯狂且不讲道理的推拿疗法,清河已经面红耳赤,也觉得恼羞成怒,更加感觉意犹未尽…… 那一瞬他让理智占了下风,放逐了身心的渴望,便情不自禁地与叶晓搂在了一起。 片刻后清河才稍显冷静,慵懒地坐起身子又若有所思,叶晓从后背贴搂过来,亲吻着他的后颈,道:“难得你今日如此顺从,不如我们一起度完良宵。” “玩够了吧?” “嗯?”叶晓还沉浸在方才的欢愉中,并未回神。 清河将叶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拉开,然后退远了些,正襟危坐道:“明天我就会启程离开,希望涯当家不要食言。” 这就是清河说的一件小事,放他离开,只不过是留云寨当家的一句话的事而已。 叶晓正满心欢喜地沐浴在温柔乡里,蓦地被人浇上一桶冷水,心情顷刻冷到了谷底。 “你说什么?” 这份凛然与冷肃,清河伊始已经猜到如今也已看到,便正合他心意,既断舍离温情应不留。他缓缓开口道:“在下离家已久实不该再让家中父母操心劳累,既然我已养好了伤还请当家的兑现当日之言,允承今日之诺。” 叶晓二话不说便气急败坏地下了床,穿鞋戴巾,随后满怀一腔怒火抽走扔在桌上的衣裳,直奔门口。 好一个兑现当日之言,允承今日之诺,他不答应,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我还是会走,不管你答不答应。” 叶晓停在了门口,转身以一副哭丧相叫嚷道:“你非得如此逼我吗!” 清河从容自如地继续道:“好,那么这个条件如何,若是当家的能够派人带路让我们下山离开,归还马车行李,那我就忘了自己身上的一刀,我便原谅你,若是涯当家的觉得这笔交易太不值当不愿意,在下也可自行离去,只不过晕头转向地迷路几天,或者被虎豹豺狼叼去罢了。” “……条件?交易?” 叶晓冷笑几声,心中荡起阵阵掏心挠肺般的毛躁,起初他算是清醒与理智的,看着坐在床上屹然不动的清河直觉得那些都是琢磨过用来唬人的玩笑话,他斟酒几杯一饮而尽,看着清河直笑。 真诚却怪异。 “当家的待我的情意在下心领了,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哐当——!!” 瓷片碎了一地,叶晓一手推掉桌上所有的杯具,且平静无波地留下了一句:“随便你吧,想走就走。” …… 再到夜深人静时,清河躺下来凝望着窗边银色的月光,他痛恨这月色不够暗,因为不够暗,他才会瞥见阿晓伤心欲绝的模样,他又欣慰这月色不够暗,因为不够暗,他自己便能度过今晚的漫漫长夜。 —— 翌日清晨,阿镜便要早早起来收拾行李物品,只是当他打开少爷的房门看见里头的惨状不免吓了一跳,清晨好赶路,阿镜便在昨日就已与寨上的每家每户打好了招呼。 当听到是每家每户,清河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佩服。 寨门有人守岗,此时正有二人闲聊。 “你说最近怎么都不见少主的身影?往日我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欸,少说两句,当家自有当家的打算。” “咳咳,对,站岗站岗。” 俩人随即分开。 寨门守卫森严,若是未曾经过同意就私自出寨怕是不被允许,清河缓步上前心中却打起了小鼓,如果叶晓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他确实也毫无办法。 不过当守门人嬉皮笑脸地远远迎上来后,问题倒是就此迎刃而解了。 “嘿嘿,公子,是今儿个下山吗?” “嗯。”清河点点头。 “好的,请随小的这边走。” 守门人快步回到寨门口,吆喝一声道:“拉杆——!” 阿镜背着一个包袱垂头丧气地走在后头,不一会往后瞧一眼,不一会又望一眼,不到片刻,果真从后边追上来了几个人,竟然是灰麻雀,翠苗和石头,且身上是又提又挂,不止是干粮,甚至还有嘎嘎乱叫蝈蝈互啄的活鸭活鸡。 他旋即高声道:“灰麻雀!” “阿镜——” 除此之外,翠苗和石头也叫道:“贵人大哥哥——” 清河简直猝不及防,见状恨不得立马从此地滚下山,能逃多远便逃多远。 他看着阿镜和灰麻雀这两个少年泪洒现场,依依惜别的模样,竟然升起一些愧疚感来。 “镜哥!有机会再找你讨教斗蛐蛐,有缘再见——” “好的小麻雀——!呜呜……” 阿镜与灰麻雀,便是因为斗蛐蛐相识的。 清河:“……” 他的愧疚感顿时荡然无存。 这时石头与翠苗分别拉拉他的袖口,一个递出一颗石头,一个递出一棵新鲜的青苗,先后道:“这是一颗石头,俺爹说只要从自己地里出来的东西只要你诚心许愿就会实现哦。” “这是一棵青苗,呃……我们是一样的爹,所以他说了同样的话,送给你吧。” 俩个孩子真诚到发光的眼神实在叫人难以拒绝,清河顷刻就领会了这个“爹”哄孩子的高深手段,让他望尘莫及。 他扯出一个大笑容收走了那颗石头,道:“那、那我就收下这个啦,至于这棵苗……” 翠苗见石头的礼物被收走了,便对自己也底气十足,眼中能散发的光芒四射,顿时将清河想要推辞的底气收得一干二净。 “也、也给我吧,哈哈……” 这一场送别会圆满结束。 清河仅让阿镜收了些干粮,至于鸡和鸭就不勉为其难了,出了寨门后,他找了一处蓬松湿润的土壤种下那棵青苗,便离开了。 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人特意来送他了罢……路上有一人带路,足够了。 …… —— 午时一刻,齐云堂的书房里分别聚了留云寨的四个当家,他们正在商讨即将开始的计划。 许子承道:“几日后我便会启程去京城,开始布局,我这张脸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还未曾有人见过,自然是最合适挑头局了。” 陆丰扬听不下去了,拿起一块糕就往人脸上扔,许子承快手接住,扇着扇子直笑道:“十六真客气。” “嘁。” 许子承咬了一口糕点,继续道:“接下来就是京华镖局和留云寨,你们二人……?” 陆丰扬及时抢先道:“我选择留寨!” 寨上固然不能缺人,只不过要想让整日痴迷机木的陆丰扬去当好这个寨主……属实有点托大。 三人旋即齐刷刷地看向坐在一把椅上,却沉默寡言、脸色一言难尽的叶晓。 几双眼睛目光灼热,叶晓这才心不甘情不愿似的回了回神,说道:“怎么了?” 许子承用扇子指了指看起来不太靠谱的陆,道:“你放心让他留下?” 孙处也摇了摇头。 陆丰扬顿时震惊,他这么不服众望?! 叶晓这才起身转悠到窗边,缓缓道:“他留下,我让孟卓与蓝天花一同看着。” 许恍然大悟地点头,孙也点头,实在言之有理,让蓝天花钳制十六胡来,让孟卓协助处理大小事,妙计,妙计。 只有陆丰扬心中的小算盘泡了汤,他以为这三人不在自己就能自由自在地开发新玩具了呢,失策,失策…… 第49章 孙处适时道:“那京华镖局就交给我了。” 无人有异议。 至于叶晓,因其牵扯复杂无法明来只能暗往,便凡事皆需小心谨慎,以窥间伺隙。 许子承又道:“这一趟去西域你需要多久?” 叶晓面壁而立没有立刻回答,几人只当他是渊思寂虑,警言慎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原来是有人来传信。小卒恭谨地奉上:“大当家的,有您的信。” 叶晓大步流星地赶上前接过,展开来看。 ——一切如常—— 他顿时轻叹一口气,似乎悬着的心有什么放下了,跟着就精神抖擞地坐回椅中,道:“自是不超过七日,此去轻装便行很快能回。我们分头行动,老二两日后就可下山,老九三日后,十六你就待这随时待命。” 陆:“得令嘞!” 孙:“嗯。” 许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 “我?本大爷在这之前还有点小事需要处理。” “话说你让林向峰去干嘛了?” “保密。” —— …… 当清河二人下山后,休憩完再重新赶路已是第二日。 留云城逐渐开始张灯结彩,装点祥瑞,与此前相较热闹喧嚣只增不减,中秋节快到了。 这也是清河坐着马车第二次出了留云城,望着渐行渐远的城门口,他不免心中五味杂陈。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之前的教训这回的车夫是清河亲自挑的,是一个憨厚老实的本地人,家有妻儿,常以驭车谋生,手脚麻利又不多话,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便就此定了下来。 阿镜坐在车门口吹风,哼着小曲乐此不疲,天空虽然万里无云适宜出行,但长久闷热难当,车内的少爷睡也睡不安稳,于是他对着天许愿道:快下点雨吧快下点雨吧…… 一语成谶。 下一站是白华城,听闻此处治理有规戒备颇严,很少敢有人闹事,倒是一个可以安心歇息的去处。 但在进城的中途经常会有些投机钻空的小强盗,抢钱劫财来去匆匆,作乱时经常懂得声东击西,这帮人规模不大,似乎又是居无定所,出剿根本无从下手叫官府很是头疼。 车夫虽然对周围的地形环境十分熟稔,也不免加快了手中挥鞭的速度,着急赶路。 马车愈渐颠簸,清河眉间微蹙感到些许不适,更让他回忆起上次的种种不愉快,想到这,马车忽地一震,随即开始向一侧倾斜,他急忙扶住身子惨笑道:“不是吧……” “少爷——!!” 马车已向崖边的河中翻了下去。 清河生无可恋,他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就是出趟远门又是被劫又是被抢,这回要能不少胳膊缺腿都算是祖上积德。 强盗们拉绳拦马,双马失惊一时驾驭不住,便统统翻进了崖边的河里。 其实这崖是浅崖,河也不深,倒是比较适宜山间浣洗水中嬉戏。 蓦地,从林间跳出一道黑影从人前一闪而逝,落入了河里。 当清河再睁眼时,他浑身湿淋淋地浮在半空中,有一位戴着蓑帽的剑客正抱着他往岸上飞,他看着剑客忽隐忽现的侧脸,感觉有些熟悉,水珠就着璀璨的阳光落下来,他怀中的一枚石头扑通一声也掉进了水里,就像愿望成真的声音。 二人仅剎那间就落了地,落地后那剑客放下清河很快便奔入了强盗的一伙中,他身形迅捷,出手亦是快狠准。 清河惊魂未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阿镜一身水的追了上来,哭哭啼啼地扑在了清河的面前,“少爷你没事就好呜啊啊……太命大了呜呜……” 后面那句大可不要。 清河一巴掌呼在了他的发髻上,阿镜顷刻哭得更凶。 那伙小强盗被打得落花流水,个个鼻青脸肿,各个被拉到清河面前三叩九拜般的赔礼道歉,这才一瘸一拐地滚了。 那剑客戴着黑纱蓑帽,敛神屏息叫人望而却步。 清河伏礼道:“敢问这位侠士尊敬大名,我等先谢过阁下的大恩大德——” 他的话还并未说完,这剑客就首先取下了蓑帽,清河再次正身抬眼时,原本不该在此的叶晓就站在了面前。 阿镜不免一惊,“涯当家的……” 叶晓道:“这才分别两日你竟敢忘了,我实在伤心。” 清河半天说不出话来,陡然鼻子发酸,眼眶就红了。“你不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明明心有千言万语,却无法直抒胸臆。 叶晓走上前来,不假思索地竟一把将人抱起了起来,清河一时手足无措道:“你、你放我下来……” 但只听叶晓笑言:“有什么话我们待会可以慢慢聊~本大爷都洗耳恭听。” 相由心生,他那脸上所浮色,是十余年悸动的欢喜,是偏执尽头的剑上月光,也是狂妄织就的怀中柔心上水,更是少年戾气促成的舍其不 能之疯狂。 他不会放手,也放不下。 车夫将两匹马从河中牵了出来,不过马车缰绳已断自然是坐不了马车,就只能二人同乘一匹,等进了白华城再另寻他法。 阿镜坐在车夫的马背上一路悠哉游哉,哼唱小调自得其乐,已经把之前的凶险忘得一干二净。 清河与叶晓同乘一马,叶晓贴得很近,一路上心猿意马他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 …… 好几日后,清府门前正有几个家丁在洒扫,倏地,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他们抬眼瞧着瞧着就看见了一辆华贵的马车正往府门前赶,起初有几人交头接耳地打算先行通报,可还未回过神,阿镜那跳脱的身影突然从马车旁奔了过来,直叫道:“阿东——!南——!” 随即,就有人从马车内用扇子挑开了帘子,那人长相清俊,浑身透着优雅的贵气。 这才有家丁直接跑进了府,扯开嗓子叫道:“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