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经纪人手册》 第1章 《殡仪经纪人手册》作家:好耐唔见【cp完结】 简介: 吴桥原本是个婚庆公司的老板,奈何婚庆行业不景气,公司江河日下转眼倒闭。 卖了房子填债,连跟发小借的钱都要还不上,真是穷到活不起了,逃到山上刚准备一脖子吊死,结果绳子没绑稳摔在地里,偏头一看竟然捡起一打用黄金捆起的纸钞。 鬼使神差地捡了钱回家,然后,当天夜里就被只男鬼缠上了。 吴桥:靓仔,真没打算结婚,真打算重开…… 许师宪:给你的,聘礼。 吴桥:卧槽,非法所得要被抓去吃牢饭啊大哥! 许师宪:所以合法就行了? 吴桥:可以不行吗? 许师宪:不行。 一句话简介:和鬼老公开殡仪公司的三两事。 标签:正剧 职业 甜宠 剧情 强强 群像 灵异 he 第01章 活不起了 八月,浙北地区超过40摄氏度的异常高温已经持续了一周之久,电视新闻播报,诸多企业停工或发放高温补贴,气温回落日期不定,本周全市无雨。 在一片滚烫的热火朝天中,吴桥卖掉了死去爹妈留下的房子,手里的世纪良缘婚礼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也算是彻底歇业倒闭了。 其实早就该申请破产的,申请破产还能少还些债,保留点资本重头再来。 可就是有人硬起心来不信邪,借钱贷款也要顶下去,顶着顶着,钱如流水长江东去,经济重振呢,却连影子也没见到。 一开始,根本没有人能想到,突如其来的经济退行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或者说,也根本没有人像吴桥这么犟,非得打肿脸装大佬,势要和经济危机掰掰腕子。 时运不济啊,吴老板坐在出租屋思来想去,好像也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招行、工行、农行、中行…… 一张张卡地往下查,账越来越明,吴桥的脸色是越来越臭。 现在的网银真是好方便,不管查看余额还是欠款,只要手机一开,马上就能读取数字。 直到算完最后一笔,吴老板把转椅往后一靠,仰起头来终于长长地吐出去一口气。 原来,把房子卖了也就将将够还债,那tmd还不如继续欠着钱当老赖,逍遥又自在。 三押啊,吴桥心态颇好地想,自己不应该去创业当老板的,合该去表演说唱或者脱口秀才对,本来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个屁的。 ……不卖也不行呐。 话又说回来了,吴桥再叹一口气,终于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他就是个很轴的人,认定了是对的事情就要做,做到做不下去了,抡起锤头砸掉南墙也要继续。 不然这么大的经济危机,全球性的嘛,做婚庆生意怎么可能还有的赚? 发小程灿早就打来十万个电话催他急流勇退,下了死命令说:立时三刻,要么想法子把公司卖了,要么直接找律师走流程申请破产。 得友如此,吴小傻哔听完电话十分感动,然后问程老板再借五十万文。 程灿气得差点咽气,恨不得抽他五十个嘴巴子,奈何人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南岛,于是撂下电话就给吴小傻哔打了一百万。 吴小傻哔更感动了,然后转过头又把一百万全拿去顶了公司的账。 彼时程老板还没得到消息,不然大概早就一架飞机飞回浙北清理门户咯。 但就算是一百万,投进公司也不过泥牛入海,交个租再发发工资,不到一年时间也花得精光。 ……算了,活不起! 吴桥看着出租屋里还剩下的三瓜俩枣的电器家具,当机立断决定,干脆从现在开始写遗嘱。 首先,把贷款和欠款还清,还能剩下几厘就全部交返给灿哥,当做这几年慷慨借钱的利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嘛,不好欠人家的…… 主要是欠的太多也还不上,吴小怂蛋刷刷地在笔下写,发誓下辈子再为程老板两肋插刀,小弟此行先去地府阴曹探探路,每年七月半勿忘烧纸来,多谢。 然后这些有的没的呢,吴桥想了想,公司电脑自然是一人一台分了。和工厂定做得婚礼纪念品打样,根本买不了几个钱,谁喜欢谁拿走吧。 还有什么……啊对了,公司的发财树。 吴老板写:谁愿意带走公司的发财树回家好好关照,就可以合法继承本人遗产一份,养死了没关系,记得半夜睡觉别闭两只眼。 遗产价值五百文,这个没写进遗嘱里。 交代完这堆垃圾的去向,吴桥落下笔,再看了一圈从老房子里带出来,托不出去的东西。 大致分为几类,同亲朋好友合影的相片啦,小时候文艺表演的奖杯啦,还有一些更不值钱的爱好…… 以及,父母的遗照。 吴桥有些难过地擦了擦相片,想最后再上三支清香,转念却又觉得马上就要相见的话,还是保留一些惊喜比较好。 哎,如果不是五年前父母双双因意外离世的话,自己大概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一番境地。 时运不济嘛,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 关掉顶灯出门的时候,吴桥把房门钥匙挂在了牛奶箱上。 很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如果不是重新租到这么破旧的老小区,他甚至都不知道原来现在还可以订这种每日一送的鲜奶。 怀念归怀念,吴桥身上仅剩几块硬币,也就够搭趟公交。 已经是深夜临近末班,到了公交站台左右看看,根本连半个多余的人也无。 吴桥心想这种时候也别挑挑选选的了,来哪辆就上哪辆吧。 结果上了车才发现,k字头票价四元,原来是跑去临平的线路。 怪事,吴桥作为本地土著也觉得疑惑,这么晚了还有这种班次啊? 但车都上了也没机会反悔,看着窗外一闪一闪的路灯和逐渐退远去的高楼,他倒是突然想起小时候贪玩常跑去的一座野山来。 这山怪得出奇,明明就在市里却一荒到底,从来也没半个人去修缮这些石桥木栈,杂草丛生树木凌乱,久而久之倒成了个探险的宝地。 小孩子们都爱探险,但如果跑去玩一定不能叫家里大人知道,不然免不了一顿打。 听人们讲,那山堪比乱葬岗,尽是些无主的孤坟。早些年还有专门的人定期上山「捡金」,也就是收尸骨,封进小坛子里带下山去。 但不知怎么的后来就没这回事了,没半点人气的山更是越来越荒,估计早成了白骨林。 小时候只觉得那是吓唬人的传说,直到念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吴桥突然又起了兴致,说什么也要拉着程灿一起跑去山上。结果刚往上爬了两步就踢翻了一只土陶罐,低头一看,从那管子里叽里咕噜滚出几节胫骨和碎了一地的牙齿。 两人被吓得差点丢了魂,疯也似地跑下山去,此后就再没来过了。 吴桥突然想,是不是那个时候真把魂给吓丢了,所以往后的年数才过得这么惨淡啊? 不是没这种可能,那就干脆死回山上找魂好了。 反正是乱葬岗嘛,多他一个也不多,说不定化成白骨之后也能跑出来吓人,怪有意思的。 说干就干。 吴桥查了查到站信息,选了最贴近的站点下车,拎着根上吊绳就往荒山上跑。 为什么是上吊绳?当然是因为便宜啦。 一把火更便宜,但放火烧山的事吴老板干不出来,所以退而求其次选吊死得了。 这山是真阴的很。 荒得久了,树啊草啊没人修剪,又高又乱。 本就因人迹罕至没有灯光,这下更是连月光都渗透不进来几分,黑压压的,连风吹都像鬼影。 拨开树杈又被蛛网沾了一脸,吴桥搓搓胳膊,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 好恶心,小时候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地方的? 野山本来就没路,想要上山全凭经验。 好死不死,本来千里晚霞、万里无云,连气象预报都笃定未来一周全市零降水的大旱天,这时候却陡然下起了雨来。 起先一滴两滴的,不出十几分钟竟然落成了特大暴雨! 吴桥往山上去,只觉得脚底下的土被雨一淋愈发地湿软起来,跟泥滩似的,一踩就是一个深坑。 怎么连tm去死都不顺心! 本来还想着到山顶最后俯看一眼全市风光的吴桥这下彻底放弃,随便找了棵歪脖子树就把麻绳往上一甩,扽了扽,嗯,蛮结实的。 看着上吊绳把脸上的雨水一抹,吴小傻哔最后看了眼时间,正好夜里一点。 都怪程灿,老是骂他十三点。 这下好了吧,死也要死在十三点咯。 大颗大颗的雨水打在脸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眼泪,但吴桥摊开手掌,想要再把雨水抹下去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尽。 老爸老妈肯定不希望他这么年轻就下来团聚,但对不住啦,日子过得太辛苦,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很能顶天立地的人,小时候闯了祸都要哭鼻子的,现在也算是最后偷懒一次吧? 第2章 大不了团聚的时候再被揍一顿,吴桥笑了笑,攥紧了绳子往脖子上一套,挂着个鼻涕泡想,最后一面没见上,能这么见第一面,多少也算是别出心裁。 再见了,这个操蛋的世界,千万不可以叫程灿那个背时鬼看两个广告就复活了…… ——啪。 霎时间天旋地转,一下子摔进泥坑的时候,吴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龇牙咧嘴地只觉得自己的屁股痛得tm要死了。 低下头定睛一看,这什么东西? 一只光是乍一看就晓得要价不菲的细纹梨木盒子就这样半嵌在泥水里,被吴桥一砸跟碰瓷似的,哗地就开了口,内里盛着的全是用黄金捆起的百元大钞! 我草。 吴桥忍不住惊呼,这东西谁埋的?不是,谁会把这种东西埋在坟山上啊? 这不是存心诱惑人犯罪吗? 一辈子老老实实当杭市好公民的文明人士吴桥这下真傻了眼,钱呐,这到底有他娘的多少钱啊? 光是捆起的百元大钞或许就有百万,那上面的黄金呢? 坏东西,真是坏东西……一看到钱,死都不想了。 在这世上,有钱就有活路啊! 跟鬼迷了心窍似的,霎时间,吴桥只觉得血液上涌连什么也想不了了,伸手捧起那只镶着珍珠翡翠的梨木盒子就往山下跑。 一路狂奔至山道口,竟然刚好一辆的士路过,招手拦下跨进车内,一气呵成地报完了地址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半分钱。 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要命一样的跑动还是这只木箱子,剧烈到快要爆炸的心跳咚咚地砸在胸腔里,汗水混着雨和泥水滑下来,吴桥急急地喘着粗气,鬼使神差地,他又看向盒子内,塞满了全是百元大钞。 摸出一张,是真钱啊。 再摸出一张,也是真钱…… 我草。 坐在后排,他看不见的士司机的表情,只仰起头又抹了抹脸,这次不管是雨还是泪,所有的水汽很快都一齐挥掉了。 第02章 鬼新郎 吴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开的门,洗了澡换好衣服躺上床的记忆也全无,车费则当然是用那木箱子里的钱付的。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 没续交冷气电费,杭市四十多度的高温,太阳刚升起就把人热化了。 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吴桥刚想爬起来去拉窗帘,朦朦胧胧地却瞥见窗前立着一个人影…… 等下,人影?! 瞬间,吴小怂蛋腾地就从梦里醒了神,两眼一瞪朝床头看去,果真他妈的站着一个玉面男鬼! 不似现代人打扮,穿着一袭青衣长褂,身立颀长,月帔星巾,霓裳霞袖,十绝灵幡。 样貌倒是白净清秀,黑发黑瞳,左眼下坠着两颗红泪似的小痣,五官精致立体却没什么神态。 慈悲目吗?仔细一看不像鬼,倒更似男生女相的观音。 还真是个美男,吴桥看愣了,心想把他包给富婆一定有得赚。 可惜自己现在穷得叮当响,不然…… 不对,有钱的时候也没包过啊! 话说回来,这到底活人死人啊? 被面前不知是人是鬼的突然一吓,吴桥下意识地不敢再动,可现在这起身一半没处支撑的动作又实在太考验腰腹核心。 吴老板显然是个久坐办公室还不爱去健身房的菜鸟,咬牙憋着气撑了几十秒钟就开始像筛米一样抖个不停。 靠北啊,吴桥想哭都没处抹眼泪,从没听说过阴差鬼使来收人还要先练仰卧卷腹的。 两人僵持之间,美男张口:“跟我成亲。” “什么?!” 吴桥大惊,一出声就泄气,啪地又倒回床里,猛地撑到了腰上不知道哪根从来都没使用过的筋骨,疼得瞬间冒出了冷汗。 蜷在空调被中间,吴桥眼冒金星地「嘶」了半天才终于缓过神来。 这美男能开口说话也不要命,原来不是闹鬼是抢劫。 但谁家劫匪上门就要抢人结婚啊! 见那人只说了半句话就再没动作,只是继续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床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吴桥于是大着胆子伸手挥了挥,结果一个使劲,唰地就向前倒了过去,小臂直接穿过了男人腹部,像是投影荧幕那样毫无阻力。 ……好吧,那就还是闹鬼。 吴桥觉得自己也真是狗胆包天,可男鬼也不恼,只是垂下眸子睇了眼身前,大概是在表达困惑,总之人类暂时还很难理解。 吴桥皱着眉吐了吐气问:“你、你能听见我说话?” 男鬼点点头。 见他也没什么恶意,吴桥接着问:“大哥,你有名字吗?怎么称呼啊?” 男鬼仰起头,吴桥猜,他大概是在思考。 两秒之后男鬼出声:“有,师父给我取了名字。” 然后呢?吴桥眨了眨眼睛等他接着说,可男鬼也只低下头,朝他眨了眨眼睛。 “叫什么啊?” 男鬼继续仰起头,这次时间过了好久。 不是……吴桥有点无语,这鬼还是他妈的单核处理器,一问就一答,问多了芯片过热还要等反应周期。 “许师宪。” 就在吴桥差点失去耐心的时候,男鬼再此开口了,这回说了两句话,“我的名字,称呼请便。” 见这男鬼既不是来带他往生登极乐,也并非追魂索命要复仇,比起智能客服还少了转人工的语音选项,吴桥这下倒也彻底放了轻松,重新从床上爬起来换好了衫,准备洗漱出门。 只是腰上的拉伤没处说理,一动还是疼。 男鬼……哦,许师宪还站着,一张俊脸仍然没什么神情可言,不过眼珠子倒是随着吴桥的走动跟着转。 吴桥狗胆子大了也不管他,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随口说道:“许先生,虽然不知道你找我所为何事,但我的确没什么功德可助你转世投胎。你要是实在觉得路上孤单想找个伴呢,倒是也可以等等。” 吴桥说着,抬起头笑了一下,“昨天是没死成,不知道今天怎样。” “你……”许师宪说着抬起了左手,吴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桌上放着的是昨天从山上捡到的细纹梨花木盒。 “哦,你说这个,”吴桥自以为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跟着我。抱歉啊许哥,我昨晚也不知道怎么昏了头,居然把这东西给抱了回来,您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回,如果缺了什么我马上补齐。” “给你的。”许师宪皱了皱眉,然后好像很用力地挤了挤嗓子才继续说道:“聘礼,和我成亲,你收了,就不许抵赖。” “我什么时候收,”吴桥也皱眉,寻思这话自己好像不占理,于是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看着许师宪换了个讲法:“都说了不是有心的嘛,我还给你不成吗?再说了我又没用那……” 吴桥顿了顿,他原本想说自己又没用那盒子里的钱,却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他用了。 他拿那钱结的车费。 不是……那也是神志不清啊! 但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占理。 吴桥叹了口气伸手揉眉心,沉下气真诚地开口道歉,“许先生,是我不对。但结婚我真的没心思,那聘礼缺了多少,我把缺了的都双倍……三倍补上,您看行吗?” 许师宪闻言又没了表情,吴桥猜测,大概是处理器芯片又过热,要等冷却。 活一天就要干一天活的吴老板实在没闲情雅致同傻鬼空耗,抬头看了看时间。 草,已经十点一刻了。 怎么就他妈的没死成呢? 脏话成串地往脑子里冒,果然人一旦要上班素质就自动降低,老板也不例外。 吴桥摇了摇头,叹口气伸手去开门,却在刚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就被猛地弹了回来。 靠,这tm什么东西啊! 满脸震惊地转过头,结果始作俑鬼还在冷却中。 真是疯了。 看见鬼,被鬼逼婚,和鬼讨价还价……除了把自己腰拉伤外都没什么大反应的吴桥,大脑中残存的所有理智在不能出门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彻底崩弦了。 “我要出去工作啊!” 吴桥有些崩溃地锤了锤门朝许师宪胡言乱语地喊,“鬼哥,大仙,老公!你不让我死,总要放我去上班吧!” “为什么?”不知道什么东西加速了处理器反应速度,许师宪冷却结束,问:“为什么要……上班?” “不上班哪儿来的钱啊?” 吴老板破罐子破摔,“不然你出去工作?” “我有钱……” 三好市民吴桥立马抬手打断他读条:“停,跳过这部分的加载。哥,你那钱我拿了都算非法侵占,不仅解不了燃眉之急还要被抓去吃牢饭的,别惦记了,我还要养一大家子人呢。” 许师宪眨了眨眼问:“你爸妈不是都过身了吗?” 哈?连这都知道? 第3章 想起老爸老妈,吴桥虽然急得头顶冒烟,这会儿却也散了气,咧着嘴笑了一下,“谁告诉你是养爸妈了?” “嗯……” 许师宪低下头,好嘛,这回换了种加载动作。 吴桥觉得好笑抬起手,虚空搓了搓他没有实体的脑袋说,“总之,你别管了,在家好好呆着吧。” 许师宪飘飘渺渺的声音传来,“不许走……” 什么b动静? 但归公司心切的吴老板趁他处理器故障又开始胡言乱语,“老公,我下午五点就回来好不好?今天不加班,开个会就回家。” “……” 哦,没反应?彻底死机了? 吴桥试着推了推门,这次没被弹回来!迅速三步并两步溜下楼,钻上廉价代步车,点火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嗖地窜了出去。 从市区开上高架,下高架,在公司楼下停车,搭着电梯往上按楼层的时候吴老板才想起来,公司倒闭,又没拖欠员工工资,是不是除了老板自己根本没人会来啊? 想上班,也得有班上才行。 “呀,吴总来了?” 坐在公司门口玩儿手机,顺便兼职前台的陈姜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到吴桥扶着腰进来,调侃道:“老板,什么时候谈上的?怪不得今天早班都不来……生猛啊。” “闭嘴,”吴桥见她也心烦,要不是陈姜一直不肯离职,他也不至于把条烂命拖到今天,被只蠢鬼缠上。 陈姜也不怵他,继续低下头盯着屏幕傻乐,“迟到这么久,扣三天工资啊。” 吴桥瞥她一眼,“吴总破产了,还跑来公司干嘛,要债啊你?” “谁要债?”陈姜说着,把一副烧饼油条递给吴桥,“咸味的,都冷透了。你不早点来,自己拿去微波炉转一下将就着吃吧。” 昨晚跟宿醉似的梦游,今早又被连环惊吓,吴桥看见吃的,这会儿也是真饿得狠了。 好不容易挤出两分感激望了眼陈姜,吴老板接过已经变午餐的早点,连热都来不及,狼吞虎咽地就往胃里塞。 陈姜被他吓了一跳,生怕老板吃个烧饼把自己噎死,赶忙跑去接水,“慢点吃,倒也不至于穷成这样吧?真吃不起饭了你和我说啊。” “……一两句话讲不清楚,咳。” 不出所料,吴桥果然噎住,接过马克杯吞了水往下顺,拍了半天胸脯好不容易畅了气。 “哎,真是衰命啊!” 陈姜见老板无事,重新调回转椅架起手机追剧,嗑着瓜子叽里咕噜地抱怨,“都说了不要叫什么文化有限公司啦,一听就不靠谱。” 吴祖放下杯子反驳:“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说多少次了。” 陈姜从屏幕里抬起头白他一眼,“发展发展,都发展黄了咯,仲发展乜啊?” “干嘛突然讲广东话?” “在公司又冇乜事做,只好睇下tvb新剧咯。” 摸鱼说得理直气壮…… 不过发不起工资的吴桥也自觉没立场讲人家坏话,于是放下烧饼油条语重心长地同陈姜讲:“我说你还留在办公室干嘛?现在这情形赶快找下家都来不及啊!你老板我这个月可是已经开不出半毛钱工资了哦。”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啊,”陈姜不以为然地掰了掰手指,“说咱们公司玩完了,各路神仙大难临头各自飞吧!结果才刚走了两个销售马上就来钱了,大家欢天喜地继续一起摸……啊,干活。” 陈姜也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吴桥说:“老板,我怀疑你只是想裁员又不给n+1啊。” 话是这么说,但上一次是问程灿借的钱,又苟延残喘地维系了「世纪良缘」一年半载,吴老板自己也想不到。 “哪里的话?谁不给n+1?” 吴桥拍开她的手,认真道:“不对,这不是n+1的事。姜姜,这次是真黄了,老板房也卖了车也卖了,就差卖条命了……这时候学下kevin仔啦,一早就找好了猎头跳槽,工资涨了三个点啊!我又不会怪你们,孩子们有出路,当爹的也高兴。” 虽然被这衰鬼占去口头便宜,但陈姜闻言也认真了起来,熄掉屏幕看向吴桥说,“那我总觉得你还能东山再起咯,大佬,咁好的公司,舍不得走啊。” 东山再起…… 吴桥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差点条命都长江东去了还起个屁啊,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自信? 见他干笑不说话,陈姜倒是开了话匣:“婚庆黄了就黄了吧,有什么办法?现在的世道是死人多过生仔了……” 死人?吴桥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陈姜只当他耳背,自顾自地接着讲:“老板,现在经济颓成这样,这个社会,还有什么东西多得过死人啊?有钱的去赌股票,输光了要跳楼,没钱的被裁员,还不上房贷车贷也要跳楼,地府都要爆嗮了。” 说完总结陈词似地,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根pokey,放在嘴边抽烟那样地吸了口,长叹一声话道:“钱啊,真是万恶。” ……钱啊,真是得从死人堆里挣才对。 吴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连吃了一半的烧饼油条都顾不上,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乜啊!” 陈姜疑惑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吴桥跨进电梯前转过头一笑,“赚钱的办法啊,谁想得到,活路自己送上门来了!” 嘁。 陈姜低下头解锁手机屏幕,剧刚放到痛哭流涕的感人剧情,她却莫名地也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老板的虎牙有点可爱,谁知道呢?反正她死不会讲这种话出来。 第03章 喃呒 “你有没有办法……” 吴桥甫一推开家门,就看见许师宪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 “你在等我?” 许师宪点了点头。 吴桥有些惊讶:“就坐在这儿,一直?” “嗯,”许师宪很自然地站起来接过吴老板的外套和电脑包,“你说酉时……五点会回来,所以我在等你。” 还挺乖的。 吴桥笑了笑也在餐桌边坐下,撑着脑袋说:“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回来早了,这样算不算不守信?” 本意是逗他玩的,可许师宪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算,我也想你早些回来的。” 他说得平常,吴桥却蓦地心头一热。 自打爸妈离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因为在家等他,所以希望他可以早些回来。 不知怎么的,吴桥想起了小时候养的那只黑毛串串狗,叫点点。 不怎么爱叫,但很活泼又热情,尾巴一甩一甩地见着人就舔舔,到处都是口水。 程灿捡回来的时候只有茶杯大小,吴桥以为是个长不大的,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结果半年之后小狗长得飞快才发现,可能是阿拉斯加混的哈士奇。 ……扯远了。 “那个,许哥,”有求于人,吴桥也不好意思再拿人家同点点比,说话连嗓子都夹了起来:“你先前讲,这名字是师父给你起的?是什么师父呀?” “嗯,听师兄说,是道观的住持,”许师宪应了声,“但是我想不起来更多,抱歉。” 许师宪果真是个天师! 之前看他穿着打扮,吴桥虽然害怕,但心中其实就暗暗猜测过,这靓鬼大抵是出身道观的。 眼下看来八九不离十。 虽说许师宪一再强调自己想不起来从前之事,但吴桥仍不死心地追问道:“那,那如果我想请道长来为丧礼做超度法事……” “喃呒?”许师宪眨了眨眼睛。 “没错,”吴桥闻言激动的打了个响指,“就是喃呒先生!” 看来有戏! 陈姜的一句「死人多过生仔」算是彻底点醒了吴老板。 如果活人的生意做不成,那为什么不去发死人财呢? 这不现成就有一个鬼道长! ……当然,话是这么说没错。 虽然人脉,不,鬼脉送上门,但其实吴桥心中也更忐忑。 毕竟对于丧葬之事,他自己根本也是半知不解的。不管做哪行,在修行靠个人之前,还得先拜师领进门才行呐。 吴桥对葬礼和生死,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印象。 父母双双因意外离世的时候,他正在国外念大学。接到消息急得要死想买机票,却又遇上特大飓风,所有国际航线全部停飞,直到两周之后才终于赶回杭市。 不真实感。 被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笼罩的时候,吴桥走下航站楼往市区赶,脑中想到的全部只有两具看不清面容模糊的尸体。 吴桥原以为自己会一眼就看见父母被暂存在殡仪馆的遗体的,或许已经因为无人主事而变得有些腐败刺目,或许足够幸运,被安排进冷藏储室而冻得僵硬青紫。 老实说,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害怕」。 害怕面对父母失去温度的身体,害怕空荡荡又落满灰的房子,害怕所有会真切地提醒他,老爸老妈已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又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 第4章 死亡证明、注销户口、财产公证……以及葬礼,吴桥尤其害怕葬礼。 像凌迟一样,吴桥不敢想象,除了父母没有别的亲人,他要自己去做完这所有的一切。 然后看着来祭奠老爸老妈的人放下一束束白花后离开,负责超度亡魂的道长握着鱼鼓和阴阳环告诉他:吴先生,放下悲痛、不必忧虑,令尊令慈已跨过生死再入轮回。 光是想,吴桥就觉得好害怕,怕得几乎发起抖来。 可是所有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除了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撑下去,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除了认命,吴桥也没有任何办法。 意外的是,当他怀着无比沉重又繁复的心情回到杭市的时候,却只双手捧回了母亲的骨灰。 什么都没有,遗体、棺椁、死亡证明…… 家里落灰,却并不空荡。 原本干净的客厅挤满了从未见过的吴家亲戚,他们捂着面,替吴桥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一位看着与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伯父慈爱地抱了抱他说,好孩子,你的父亲已经妥善地下葬了吴家的墓园,你的叔伯会处理好一切,好好地收拾起悲伤,然后,什么都不必担心。 继续生活下去,伯父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考虑。 在那个瞬间,吴桥的心空了一下,他好恨自己居然下意识觉得轻松和庆幸。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除了感激和感恩,吴桥没有别的任何情绪。 是不是不去面对,就可以一辈子逃下去? 是不是只要不死……就还能活。 吴家人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钱给吴桥,只说是他父母生前的财产和意外事故的赔偿金。 吴桥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接下存折的,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心空空荡荡的,好平静,其实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已经空荡的房子里醒了睡、睡了又醒地过了半个月,在吴桥以为自己会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也悄悄死掉的时候,发小程灿如天降神兵般,「砰」地砸开了吴家的门。 程灿从香港赶来杭市扇了他一巴掌,把吴桥地砖上拽起来,往他的胃里塞进水和食物,然后推着吴桥重新为吴父吴母开办了一场追悼法事。 也是在那个时候,吴桥才第一次知道了殡仪经纪人和喃呒先生的组合。 葬礼是发小程灿负责操办的,程老板常居岭南,而两广地区一直延续到香港,办丧仪都有“一文一武”的规矩。 文的是殡仪经纪人,也叫做行街。 主要负责接待逝者亲眷,安排尸身处理、主持葬礼仪式以及联络下葬墓地等相关事宜。 而武的就是喃呒先生,负责破开地狱、超度亡魂。 在喃呒道长手持长剑抱着父母牌位跨过火海的刹那,一直没有掉过眼泪的吴桥突然双腿失力般地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腿里,肩膀一抖一抖的。 随后滚烫的泪涌了出来,砸在地上,一滴、两滴,骤然失控如瓢泼的雨,淅淅沥沥浇了一片干涸土。 他旁若无人般张着嘴剧烈地喘息,撕心裂肺地嚎叫了起来。 没有言语,只是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凄厉呜咽和喊叫,眼泪承载不住的痛苦从声带泄出来,吴桥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程灿差点以为他会就这样疯了。 可是吴桥知道,靴子落地的时候,他的疯病好了。 病好了,才会终于如同找回一缕魂那样,可以无休无止地哭了起来。 …… “我想开家殡仪公司。” 事情过去几多年了,吴桥不再难过,只是蹲下来,抬头看着许师宪的眼睛,好认真地说,“我来做经纪人,但是要怎么才能和喃呒师父合作呢?我明白这一行也有师徒传承,主持仪式的道长们通常选定了合作的殡仪经纪人就不会再接别的生意……但,许哥,你能帮我的,对不对?”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吴桥想挣钱活命,也是想帮一些人。 帮一些像他一样,差点被缄默而巨大沉重的悲伤卷进坟墓里的人。 举办超度法事的道长虽被称为喃呒,实际上却并非佛教僧人,乃正一派火居道士。 早在《清远县志》中就曾有记载:“古者丧事,设斋打醮,俱延僧侣,惟迩因各寺久废,故打斋打醮,皆因火居道士为之,俗称喃巫佬。” 由于广府中多数人对佛、道两教区分不明,误将佛经中常出现的梵语“喃呒”二字用于称呼在道教丧礼法事中做法的道长,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这种有些独特的说法。 许师宪就是道士。 吴桥想赌一把,万一呢? 万一突然缠上自己的靓鬼真是福星,万一他真的又重新找到财路…… 至少可以叫陈姜继续开开心心地在公司摸鱼。 吴桥的视线太热切,许师宪本来还盯着他看,几秒钟后就不动神色地侧过了脸。 两人沉默了许久。 “去宝石山吧。” 许师宪突然像是重新又找回了一点点记忆那样,连声音都变得连贯起来,“找清虚子试试看。” “宝石山?” 吴桥有些疑惑,这其实是座好矮又好不出名的山,但对于杭城土著吴老板来说,大概是幼儿园亲子户外活动的经典选址。 爬得快,十分钟就好轻松登顶。 “嗯。”许师宪重新转过头,看着吴桥不敢置信的脸,想了想只说:“不好找。” 南朝四百八十寺,天下名片僧占多。 吴桥从前只知道杭城中佛寺众多,灵隐、北高峰、上中下三天竺,石窟数十龛,梵像百余樽,却从来也未曾听过,竟然还有道观隐于西湖四岸。 “叫什么?”吴桥眨了眨眼睛。 许师宪答:“灵羊道院。” 吴桥打开智能手机的地图导航,却发现根本检索不到这处地点。 这也是意料中事,许师宪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年,那道观经历战乱或重建,或许早已烟消云散了也未可知。 放下手机,吴桥有些泄气,可许师宪却说:“你要找火居道士,正一派的天师多隐于市,居家修行悟道。除上殿诵经、作经忏法事之外,平时也着俗装、不留胡须、发式随俗。既然不必断尘缘也没什么限制,那么相比起全真派,正一道观其实要少很多。” “所以呢?”吴桥不明所以。 “如若此世道人们还在,那道观就应该在,”许师宪说:“去找找看吧,宝石山不远,山顶的风景很好,我给你带路。” 风景很好,没错,整个杭城的风景都很好。 沿着北山街一直走,翻过断桥,行过保俶塔,从葛岭登上宝石山的蛤蟆峰,光是站着就可以俯瞰西湖十景。 想到这里,吴桥突然凑上前问:“许哥,你从前是杭城人吗?” “嗯?嗯……”许师宪被蓦地一问又偏过头,蹙起了眉。 吴桥偷偷侧着脑袋看他,突然觉得这靓鬼也挺可爱的。 “想不起来?” 许师宪点头:“想不起来。” “那还是我带你吧,”吴桥站起身,又笑了笑,“要说这片地界的话,我也挺熟悉的。” “走吧?现在出门,说不准还能赶上雷峰夕照。” 吴桥伸手想拉许师宪,又突然想起他没有能够触摸的实体,有些尴尬地想要收回来,却蓦地感觉到了掌心一点点跳动着的热度。 “嗯”,许师宪贴了贴他的手,第一次扬起了一点点嘴角。 如果是rpg游戏,大概只有几个像素点。 可吴桥就是莫名地感觉,他在笑啊,真是好难得。 第04章 宝石山 吴桥同陈姜说车卖了其实真不是骗的造话,他原本高低也算个江浙沪的富二代,在曼哈顿都可以对着希尔顿酒店的落地窗晃香槟杯播放背景音乐:in new york,concrete june where dreams are made of…… 当然,也没有富到这种程度,这段是瞎编的。 但吴父吴母代步也一向钟爱选择安全性能和驾驶体验兼具的宝马5系,年头的时候,同样是为了维系公司资金周转,吴桥把爸妈留下的商务车都卖了。 因此现在的小吴老板只剩一辆蹭政府节能减排补贴换购的新能源电车,实在寒酸。 只同许师宪出门,抠门的吴老板自然是连电车都不舍得开。 下了楼,吴桥拿手机哔地扫了辆共享电单车,戴上头盔朝身后看了看问:“许哥,你能坐后座吗?” 许师宪点了点头,吴桥一开始以为会是像mmo页游里灵宠自动跟随那样的诡异场景,但事实上,许师宪只是很正常地跨坐了上来,吴老板察觉到背后有点温温的热度,也没半点阻碍或拥挤。 还真是方便,像扮家家酒一样。 当然,违规骑车载人要被交警逮去抄交规发朋友圈是没错,但许师宪又不算人,要是能被拦下那才是真见了鬼。 第5章 于是一人一鬼就这样骑着电单车出发,一路沿着庆春路往西湖边去了。 八月的杭城热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毒辣的太阳把空气都烤沸了,像是要把暑气往人的身体里灌下去般迎面扑在脸上,有些钝钝的疼。 仲夏的西湖像被泼了层融化的琉璃。 午后的烈日将湖水蒸出白茫茫的雾气,苏堤边的垂柳都蔫蔫垂着金线,蝉鸣在蒸腾的热浪里断断续续,像卡了磁带的旧收音机。 池中千顷碧叶正翻涌着浪,粉瓣儿却耷拉成半合的手掌,连藏在莲蓬深处的嫩黄蕊丝都蜷成小团,连向来矜持的并蒂莲都顾不得仪态,懒懒倚着浮萍打盹。 “今年真是怪到出奇了,”路上连行人都只有三三两两,吴桥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热到这种程度,还连一滴雨都不下,简直就跟天灾一样。” “嗯,”后座的许师宪说:“是天灾。” “嗯?”吴桥这下来了兴致,随口问:“什么天灾,许天师可否透露一二啊?” 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天机不可泄嘛,可没想到许师宪皱了皱眉开始认真地说:“三元九运,一百八十年一轮回。此番年岁恰逢轮入八白艮土大运,左辅星得令即为太白财星,招功名富贵。可眼下左辅失令,要生大萧条,世间失财失义者遍地……” “经济危机啊!” 失财失义,吴桥立马就想到了自前两年开始渐露头角的次贷危机,以及全球金融市场接踵而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股市暴跌、实体经济陨落、大量资本外泄…… 一层层地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最终压死了曾经搭乘着泡沫短暂飞至金字塔顶端,数不清的人命。 死得人太多,眼下地狱都要暴晒了。 “天灾,你说这是天灾?”吴桥喃喃道:“难道不是人祸吗?” “人祸也都是天灾,所有的因果,都是天灾。” 许师宪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他应该是不明白现代经融危机的,不过话说回来,现代古代又有什么分别?古时候的人也会被大运压死,干旱、洪水,赤地千里,年穀莫登,殍殣载道。没被饿死的人却又被逼造反,最终仍是死伤无数…… 吴桥想,许师宪说得也对,所有的人祸也都是天灾,这两者其实根本没有分别。 所有的因都是果,所有的果也都是因。 …… 在步行区前把车停下,吴桥瞥了眼app提示,还车成功。 运气不错,刚好还在运行区域内,不用交五块钱的调度费。 许师宪站在一旁,抬起头看得仿似愣了神。 见他出神,吴桥也望去,可眼前不过就是大片的湖,在烈阳下闪着潋滟的金光。 甚至因为天气太热,连往日熙熙攘攘的游湖的船都没了影,孤山脚下的游船码头,空船正随着波浪轻轻磕碰堤岸。 只剩下卖莲蓬的老妪蜷在杨柳下的阴影里打盹,空空荡荡,荷花倒开得灿烂。 “走吧?”趁着周围没人,吴桥用手背挡了挡有些刺眼的光线,出声催促道:“赶紧往山上去,还能凉快些。” “好,”许师宪收回目光,像他之前说得那样,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沿着北山街一路往北里湖去,路边的梧桐树生得高大,遮荫蔽日地带来了些许的凉意。 嗯,聊胜于无吧。 可矮山也是山,明明距离可能只有百米,向上的路与平地需要消耗的体力完全不同。 再加上天气炎热,不怎么爱出门也无甚体力的小吴老板很快就从信心满满泄了气。 一路上被晒到快脱水,满脑子只想着一会儿下了山要跑去湖滨买奶茶喝,也没甚心思看什么风景,吴桥越走越烦躁,隔两分钟就要问一次,“许哥,快到了没?” 许师宪每两分钟就回他一次:“快了。” 然后在下一个两分钟重复同样的对话,循环往复。 “热死了……”吴桥拖着腿越走越慢,边爬边抱怨:“怎么人家鬼出场都是冷到让人背后一凉,偏你奇怪,要冒热气。不然冬天再来嘛,杭市的冬天也要落雪,正合适。” “冷?”许师宪听到半句,转过头,“也可以啊。” “什么!”吴桥陡然来了精神,两眼冒光地快走两步跑上前,蹭到许师宪身边:“早说啊,快转冷气试下?” 没过两分钟,果然一小阵凉意传来。 只不过距离很有限,就像许师宪贴着他时才能感觉到一点点暖意那样,吴桥挨着许师宪,也只能蹭到一点点海市蜃楼般的凉爽。 “算了,”吴桥瘪嘴大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许天师可以代替高档移动便携空调,用来节省一大笔冷暖气费,现在看来真是想太美。 果然,人不能总想着不劳而获,不然白白增添许多烦恼。 许师宪有点困惑地看了看好像很失望的小吴老板,不知道他到底在不满意什么东西,不过现在这个不太重要。 “到了,”许师宪抬起手指了指,“灵羊道观。” “嗯?”吴桥重新打起精神抬头一看,眼前果真是一处四四方方木质结构宫城样式的庙宇,隐于流光溢彩的山石之间却恍若飞阁翔丹般遗世独立。 从前未曾见过,应该说,这一次登宝石山似乎花了格外久的时间,只是吴老板自己没有察觉,陡然抬头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儿还是宝石山?”吴桥有些疑惑。 许师宪点了点头:“当然。” 他说是就是吧,吴桥也不再问,直起腰就要往道观里走,可还没行出两步就又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小道童举着扫把道:“……请问您是哪位?此处道院谢绝参观啊。” 参观?吴桥一笑心想,这地儿有个鬼会来参观啊?又偏又迷,本地人都不见得知晓…… 哦,等等,还真有个鬼来。 吴桥试探性地问:“小道友,你认识许天师不?就是许天师介绍我来的这儿。” 道童问:“哪位许天师?” “嗯……”吴桥想蒙混过关,瞟了一眼身边的许师宪似乎没有要替他解围的意思,于是稀里糊涂地小声含糊了一下,“许……” “哪位?”小道童皱了皱眉,显然不吃他这套。 “哎呀,”吴桥也没办法,总不能光天白日之下叫许师宪给人家托梦吧? 讲只鬼带自己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等下人还没见到,鬼先被人家道长抓走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薅许师宪羊毛充当公司中央空调计划失败,但吴桥还是很乐观的心想,“鬼”这种新型能源一定还有自己尚未发现的妙用。 “你到底说不说呀,不说我关门了。” 见吴桥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小道童等他等得不耐烦,说着就要拉上道院大门。 “别别别,”死马当活马医,小吴老板一把抓住木门说,“许师宪,带我来的人叫许师宪!” 小道童听到这名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把扫把一扔嗖地就往院里跑了去。 “师父!” 见他没了影,吴桥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跟进去还是在门口企定,抬起头看了看没反应的许师宪,觉得他这靓鬼真是没点人样。 说带他上山居然就真的只是带他上山,之后能不能进道观就纯凭本事了? 哪有这样帮人的!不是都说送佛送到……哦,是道观。 “进去吗,许哥?”吴桥抬起眼睛眨了眨问。 “嗯,进去。” 许师宪说完就自顾自地往里走了,吴桥赶紧跟上去,半天都没寻思明白他这是什么稀奇的脑回路。 不过最后还是想明白了,还是单核处理器的问题,没加驱动。 是他设计程序的问题,不怪处理器。 院内顺应堪舆五行而做山水花石之景,道场中央竖起青、黄、赤、白、黑五色令旗,因不是法事之日所以并未燃多量的香烛,空气里只有一点点降真香灰混着青苔上水汽的味道。 “……请留步。” 来人是一位瞧着有些岁数的天师,身着青蓝大褂,手握拂尘,头戴纯阳顶冠,白发白须,仙风道骨不似常人。 吴桥甚少进道院也不清楚礼数,于是只双手抱拳鞠了一躬,“道长,此番冒昧前来叨扰,是想找一位清虚真人。” 天师抚了抚长髯问,“所为何事?” “请清虚真人代为引荐一位擅超度法事的火居道士共事。” 闻言,天师点了点头,“卓风。” “师父,”刚才在门口扫叶关门的小童跑了过来。 “去,叫你云流师兄过来。” “谁知道他在哪儿啊。”被叫做卓风的小孩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赶在师父恼火前嗖地跑没了影儿。 “您就是清虚真人?”吴桥听了明白,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个,许师宪他……”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清虚道长微微点头,随之浮尘一挥,打断他再问:“道无始终而物有生死。人生天地之间,聚气则为生,气散则为死……玉显现在也唯余一气罢了。” 第6章 玉显,玉显子?玉显真人? 大概是在说许师宪。 可是,气是什么?既然气聚为生,那么清虚子说许师宪这鬼魂还有一气又是什么意思? 吴桥还想追问,可卓风已经带着人跑了回来,先他一步向师父交差道:“云流师兄又在后山偷懒!” “臭小子。” 清而亮的声音飘来,卓云流叼着根长茎野草,跟在卓风身后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朝清虚真人一拜,“师父,敢问何日再可下山去啊?我早已将诸般法门烂熟于心,只等下山之日了。” “今日。”清虚真人一笑道,“你且跟着这位小先生去,往后诸事皆由你自己做主,师父不再过问。” 竟有这种好事?卓云流先是一喜,转过头来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吴桥,和他身后的…… “哪儿来的鬼道!” 小卓道长骤然被吓得魂飞魄也散,提起了八卦剑就要往许师宪身上劈。吴桥哪见过这阵仗,下意识地上前要拦,卓云流此剑既能伤鬼也能伤人,赶忙调转锋芒却还是没来得及,堪堪擦过了吴桥的手臂。 砰—— 血线透过衬衫渗出来的时候,吴桥连一分的痛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得见眼前的小卓道长一飞三尺远摔在地上,抖了抖没能一下子起身。 除了力道更大,倒像是当时准备开门时把他弹回来的那阵奇功。 吴老板回头一看,身后的许师宪一张俊脸明明仍旧没什么神情,面色却仿佛骤然冷下来几分。 连小空调的氟利昂都加多了些,一靠近还真起了点鸡皮疙瘩。 我草。 这么大威力,这是吴桥不知道第几次心想,自己还真狗蛋大命更大。 “好了,”清虚子看了看天色,关门送客:“时候差不多了,都下山去吧。” “师父!”卓云流惊呼,“下山?跟他……他们!?” 吴桥有些无语,好歹是个道士,这卓云流怎么比自己还没种。 这样一想,被吓得拉伤了腰好像也没那么丢人了。 “休得无礼,”清虚子一甩浮尘砸了下卓流云的发顶,“玉显真人就是你日日所拜的许天师。” “什么?!”小卓道长这会儿也缓过了劲,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看师父又看看吴桥,就是不敢把视线往许师宪的身上放。 “快点走吧,”卓风在背后踢他屁股,“不要打扰师父清修了,快滚。” 吴桥这时候也回过了神来,看一眼许师宪,同清虚真人鞠躬一拜:“多谢清虚道长。” 清虚真人抚一抚长髯,转身回了香室。 跨出院门的时候,吴桥转头问还在发愣的小卓道长:“你……走吗?” “走!走!”卓云流像是结束了某种尤为复杂的心理挣扎般,重新拾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开心摸样,三两步就跟上了吴桥。 第05章 杭城酒家 难得下山,卓云流有些激动。跑在吴桥面前上蹿下跳,但又不敢离许师宪太近,于是活动范围便只有吴老板的左前方,右后是许天师的地盘。 吴桥心里有些打鼓,这人到底靠不靠谱? “卓道长,”吴老板试探性地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卓云流愣了下,心想这问的是什么话,小心翼翼地答:“呃,道士?” 吴桥皱了皱眉,“负责……?” 原来是问这个,卓云流了然道:“先生,你别看我住在道观,跟阿风他们不同,我其实是俗居道士来的。修习道门斋仪,也没那么玄乎,只是工作来的。平日有活找来就下山一趟,替人家做七。” 做七,吴老板点点头,这倒是江浙一带常见的说法。 亲人亡故后为其设立灵座,由丧家每隔七日供奉酒菜祭奠,延请道士、僧人做道场,依次至七七四十九日「除灵」为止。 “我预备开个殡仪公司,”吴桥说,“眼下正想寻个喃呒先生合作,卓道长只需要负责主持超度法事,其余宣传门面、招揽客户、联络下葬的事宜都由我来搞定,分成五五开。” “五五?”卓云流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同你合作,我只负责做法事就分走一半?” 吴桥点头,“嗯。” “那帛金呢?” “看家属,帛金自领,不充公。” “哈?!” 见他反应这么激烈,吴老板也有些纳闷。 难道这行不都是这么个规矩吗?感情程灿那小子是匡他来的? “不行,”卓云流想了想摇头说,“这样我会良心难安,四六吧,但能不能包吃住?” 吃住?吴老板也愣了愣,感情卓云流跑去山上住是为了不交房租。 “……好?” 公司休息间倒也不是不能住人,当免费招保安了。 “不行。” 一直安安静静的许师宪冷不丁地出声道:“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吴桥转过头疑惑。 还真是稀奇,单核处理器居然会主动加载了?但这加载的什么玩意儿,没头没尾的。 卓云流有点怵他不敢说话,师父说这鬼道是许天师,他信不了半分。 祖师爷在上!许天师自家人来的嘛,保佑道观徒子徒孙隐世修行百余年,就算诈尸复活也不至于见面就揍自己人啊! 许师宪冷着脸说,“吴桥,不能让他,住你家。” 怎么又变成连词成句了?吴桥笑了下突然也有点埋怨卓云流。 他好不容易调教得有点人样的鬼工智能,这下又变成智障了! “谁说要让他住家里的?” 吴桥边往山下走边说,“发神经了,那么大点的一居室要住两人。再说了,那也不算是我家,我家总共卖了780万,成交的价格还不到四万块一平米,真当是划算到肉痛啊。” “卖房?”卓云流嘴欠,“眼下这个世道能把房卖出去也挺厉害的,吴先生要改行不如改行做房产经纪人算咯,一定赚到盆满钵满。” 吴桥白他一眼,“你想给我寻事儿是不是?” “没、没,”卓云流打了个哈哈不敢造次,“那我住哪儿啊先生?” “公司休息间,行不行?不行自己租房,报销最多两千,不包水电。” “可以啊,有独立卫浴就行,”卓云流倒是知足常乐,“先生,咱现在去吃点什么,楼外楼啊?” 吴桥气得笑了一下,这饭谁包得起? 他现在真是两袖清风穷到裤穿隆,哪里来的钱跑去点198一只的叫花童鸡和108一条的西湖醋鱼。 简直有病! 但毕竟是请人家出山一起挣钱,又不好真的驳了卓道长的面子,于是吴老板眼珠子一转问:“楼什么楼?带你去吃杭城酒家行不行啊?” 某某酒家,一听也是上档次有门面,没什么见识的卓云流听得口舌生津连忙点头。 许师宪见吴桥没有再捡流浪狗回家的意思也偃旗息鼓,继续恢复待机状态。 于是两人一鬼就这么沿着山路返回湖边,路过湖滨公园顺着步行街一直走到了延安路口,在一家西洋式外观的独栋建筑面前站定,上挂杭城酒家牌匾,眼下四五点,正是排长队的时候。 挑这间吴老板当然有心思啦,同样是临近西湖的酒楼饭店,价格上却比楼外楼便宜一半不止! 眼见着队还长,吴桥把卓云流扔在饭店门口占位,自己又神神秘秘地溜了出去。 他记得,不远处就有家天天排长队的包子铺,人气不输吴山烤禽又便宜得要命,巨大一个,油包肉包都是两块五,童叟无欺一吃就饱。 但是六块的豆浆太贵,还是矿泉水比较有性价比。 吴老板这会儿也忘了自己本来是要去买奶茶喝的,赶在收摊前买走了最后两个油包。 也真是怪了,以往都是油包好卖过肉包的。 吴桥向来不爱吃油包,豆沙就豆沙,加什么橘皮干果的,像五仁月饼,结果今天难得来排队居然只剩下甜口。 算了,将就吃吧,两块五还要废什么话。 “给,趁热啊。” 吴桥回到杭城酒家店门外,把手上的包子扔了一个给卓云流,自己也咬了一口说:“赶快,冷了腻得慌。” 卓云流也不挑,给啥吃啥。 吴桥见他根本尝不出好坏,心想自己也是答应得快了,早知道带他去吃麦当劳开心乐园套餐,还能把限定玩具挂网上卖了回点本。 不过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两人还是排着队等叫号进了饭店。 两个人自然没必要开包厢,吴老板挑了张二楼面湖靠窗的位置坐下,顺手还拉开了身边的椅子。 “坐吧,”吴桥说。 卓云流愣了愣,抬头看眼吴老板,眨眨眼睛。 他在这儿发愣,许师宪倒是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这合理吗?拉个空椅子给鬼坐? 卓云流赶忙转头左右看了看,还好周围几桌都热热闹闹的也没人注意这儿,嗖地就溜去了吴桥的另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第7章 吴桥看了看菜单,“点只熏鱼、东坡焖肉、醉河虾、糖拌番茄……松丝小笼再来只,然后三碗米饭。” “两碗,”卓云流赶忙给他找补,“先生,吃不了那么多。” 吴桥一想也是,又不是上贡,许师宪只能看看也不解馋,还是不要浪费的好,于是点了点头改口,“那就两碗,要不要再加个绿叶菜?” 卓云流随手一点,“那就炒包菜好了。” “会吃啊卓道长,”吴桥眼前一亮,“这家做的手撕包菜是好吃,那就再加一个包菜。五只菜,够了。” 西湖边两个人五道菜,还不到两百块,比吴老板卖掉的市中心大平层还划算。 虽说视线有些被楼墙遮挡,但多少也能瞥见点湖岸边,怎么不算湖景位呢? 吴桥往窗外看了看,八月天热日头落得也迟,这会儿都快七点了,天边还是紫红色彩霞一片。 等菜的时候没话找话,吴桥想着虽然合同还没签,但往后和卓云流这不太靠谱的道长也算是荣辱与共的拍档,多少还是要相互了解一下比较好吧? 不过干这行的有签合同的吗?还得去找程灿问问才行……不对,他也不能一辈子靠程灿。卖房的事都还没讲,还差点死一次,跟鬼上身似的。 哦,鬼上身也还没讲。 吴桥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先抛开,转过头问,“卓道长,你既然是火居道士,为什么一直住道观啊?” “嗯?”卓云流坦然答道:“买不起房啊,先生,杭城房价窜火箭呐。” 同样买不起房了的吴老板:“……” 这还怎么聊! “吴先生啊,”卓云流这时候突然又长了眼色,收起嬉皮笑脸撑着脑袋看了眼吴桥说:“你为何非要来做这生意呢?脏活累活,干不长久的。” “为了钱呐,”吴桥倒是一笑,眼见着上菜,把东坡肉往许师宪那边端了一碗,“死又死不了,只能想办法活咯。干不干得长久,也得先想办法活下去才知道。” “活路有这么难找?”卓云流抵了抵筷子边扒拉菜边问:“世道再差,发财的人还是那么多……我赌你最多只能干半年哦。” “干嘛非要说这种话?“吴桥不以为然,”我挣钱不就是你挣钱了。” “我不喜欢同人合作,还是那句话,喃呒也只是份工作来的嘛。” 糖醋熏鱼又脆又鲜,卓云流几个月没下山,斋饭吃得味蕾都淡出鸟了,早就馋了这种滋味,眼下真是食指大动,摆了摆手道:“自己接的生意能维持生活也就罢了,今时不同往日了,跟人拍档是要饿死的。” 卓云流说:“以为自己能发死人财的老板们,最长的两三年,最短的两三个月都干不下去了。原因多种多样,有看多了尸体自己心里发怵跑了的,也有被客户砸了店门彻底开不下去的,更有甚者亏了大把钞票去跳了楼,最后还要找我收尸的……太麻烦。”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拒绝?”吴桥好奇,“清虚道长不是叫你自己拿主意,拒绝我就好了……难不成只为了蹭一顿饭吃啊?” “因为只鬼跟着你啊,”卓云流也不打哑谜,直言道:“这鬼问题不小,或许要你性命哦。” 吴桥想说些什么,还没张口就又被打断。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给的太多了吴先生,”卓云流很诚恳地眨了眨眼睛,“从来没有人说过要和喃呒先生对半开啊!没法拒绝,能赚半年是半年吧,给你收尸我都不亏了。” 哦……吴桥噗地笑了下,原来岭南那边五五分成的意义是这个。 他转过头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许师宪问:“许哥,殡仪经纪人,你觉得我能做得好吗?” 许师宪点了点头:“能。” 他只是个人工智能,他会说谎吗? 吴桥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又把糖拌番茄拨给许师宪一半,“小孩子都喜欢这个,你尝尝看……你能尝到吗?还是我给你插三支香?” “嗯……”许师宪想了想,“一支就够了。” 那就是不点吃不着的意思,吴桥点点头,把许师宪的东坡肉吃了。 “下回我记得带出门。” 卓云流看他俩跟没事人似的交流有些傻眼,感情自己白说一通。 “……还有。”许师宪说。 “什么?” “我不要你性命,你会好好活的,吴桥。” 卓云流突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tmd 原来要的是他的性命吗? 第06章 明天殡葬服务公司 吃完了饭安顿好卓道长,吴桥领着许师宪回出租屋去的时候搭的是末班地铁,比平时延迟了一点,不然还真赶不上趟。 第二天一早被闹铃叫醒,吴老板睡意朦胧,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重新又搭了半个戏台,随时准备开唱。 半梦半醒地洗漱、换衫,收拾好东西出门前之,吴桥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了句:“许哥,你要一起去吗?” 许师宪原本正坐在餐桌前和昨天同样的位置,偏过头问:“去哪儿?” “公司,上班。”吴桥答。 “嗯,”许师宪点了点头,“如果你去的话,我也想去。” 吴桥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加点驱动,运行起来一下子就顺畅多了。 缺心眼的吴老板直到开着小破电车来到公司楼下,抬头一看怎么办公室好像吵吵嚷嚷的才觉得奇怪起来。 “老板,今天没迟到嘛。” 陈姜叼着根pokey双手抱胸站在桌前笑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咱们的小吴老板还没彻底把自己玩完……那么来吧,休息时间结束,齐人,开工做嘢!” 来之前吴桥还发愁要怎么向陈姜介绍许师宪,难不成真说是他老公?那也太荒谬。 还好,似乎除了卓云流这个阴阳眼道士外,撞见鬼倒也不是那么寻常的事情。 只是,齐人?除了他俩公司现在还有谁? 吴桥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齐人?谁开工?” 哦对了,忘了还有个卓云流在公司猫着呢,这都不醒,不会死了吧? “你不是说想到办法了?” 陈姜指了指身后沙发,正坐着一个穿着西装衬衫,戴着手套,连领带都一丝不苟的金丝眼镜男,“喏,老板,给你吧kevin仔喊回来咯。” kevin徐,原先世纪良缘花重金挖来的mkt高级业务人才,手握bc端资源无数,人靓业务强,堪称小吴老板手下的最强门面……于不久前刚刚跳槽,涨薪百分之三十。 吴桥气笑了:“不是,人家干得好好地,喊回来干嘛?” “想回来做事就回来了,有什么为什么?又不叫你出违约金。” kevin说着放下公文包抬起电脑:“先说,原先的合作商有哪些还用得上,我去联络。” 公事公办。kevin徐一直都是这么样的商务精英个性,但要说没有一点感情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吴桥想了想:“原来定制婚庆游戏礼品的厂商,他们没倒吧?” “人家业务广过我们几十倍啊老板”,陈姜闻言翻了个白眼,“我们这种订单应该是他们最不挣钱的生意了。” “那挺好啊,”吴老板也不恼,“继续和他们合作,做殡仪周边嘛。” “殡仪?!”陈姜闻言大吃一惊,“大佬,搞半天你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带着我们大家一起,改行做殡仪?” 吴桥点了点头,“没错啊,你说的嘛,现在死人多过生仔啦,婚庆黄了殡仪有得挣呢。” “不是我说老板啊……”陈姜拍了拍额头,“这是一回事吗?这对吗请问?我们这些人,到底有谁能扛起来做殡仪的?难不成你觉得我行?” “什么叫殡仪周边?” kevin停下敲键盘,推了推眼睛蹙眉问:“纸扎吗?这个应该……” “当然不是了。” 吴桥早有预料般地打开公司大屏链接电脑放映幻灯片一气呵成,“21世纪了各位同志们,丧仪也早已经更新迭代,如果不能与时俱进,怎么可能挣到钱呢?” kevin:“挑重点的讲,老板,时间不等人。” “好,好。” 吴老板滑铁卢一下,但马上又重振旗鼓道,“转变一下思路各位,我们办丧仪和办婚礼的共通点是什么?没错,就是纪念。既然想要挣钱,自然要从「纪念」下手。为往生者的亲属设计定制一些怀念逝者的纪念产品啦,就像婚庆要发纪念品,道理是一样的嘛。” 见kevin对此竟然也没有异议,陈姜只觉得荒谬又头大,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试图劝自己接受婚庆公司要变殡仪服务的既定事实。 “这……能行吗?人都走了,谁有心思设计什么纪念品,等会儿钱还没挣到,店先被砸干净了。” 此话一出,吴老板胸有成竹地晃了晃食指啧声道:“当然不是叫亲属设计,我们设计嘛。比如说这个,存放骨灰的项链,或者相片框、蜡烛、鲜花,结合逝者生前的爱好,这就叫做私人定制啦,可以收费更高哦。” 第8章 吴桥播完幻灯片话锋一转又说:“当然,纸扎我们也可以自己联系工厂定制,降本增效嘛。但我现在说的,是给生者的那部分。” “生者?”陈姜还是没懂,“葬礼是办给死人的啊,烧些蜡烛纸钱什么的也就罢了,除了骨灰,要留什么纪念品给生人?” “葬礼是办给死人的,也更是办给活人的啊。” 吴桥说着顿了顿,眨眨眼睛,“办葬礼祭奠逝者,更是宽慰生人。作为殡仪经纪人,我们得先记住这一点才行。” 其实有好多时候,当压力和困苦层层叠叠地累积下来,人是要想到死,想到一生再长也总有尽头,才能重新喘出气来的。 吴桥好明白这个道理,逝者已逝,可生者还要面对着失去了的一切继续生活下去。他从自己父母的第二场葬礼中学到,有时候,可能生者的感受,会比已故者还要更加重要。 陈姜还想追问,可这时候休息室的门突然「砰」地一响,众人转过头看去,卓云流打着哈切走了出来,然后猛地吓了一跳。 “我去,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吴桥有些无奈,他本来是记着这号人的,谁叫陈姜突然喊了kevin回来……果然,顺应单核处理器思维路径的下场就是自己也变成单核处理器。 “给大家介绍一下。” 吴桥说:“这位是灵羊道院的卓天师,也是即将开始与我司展开合作的喃呒先生。” “来真的啊……”陈姜看傻了眼,没想到吴桥这一通先斩后奏甚至把法事道士都找定了,“能行吗,kevin仔,你说这真的能行吗?” “不能行也得行。” kevin没再多问什么,朝卓云流点了点头就收起电脑站起了身,“老板,那我先去工厂那边看看情况,具体能谈到多少,我尽力。” “辛苦了,”吴桥拍了拍kevin徐宽阔的肩膀,欣慰这个公司终于还有一个靠得住的人。 虽然差点也没有了……不过结局是好的,道阻且长嘛。 “那个,吴先生。” kevin一走,卓云流就趁机偷偷蹭到了吴桥的身边小声道,“我收回说你这公司只能干半年的话,手握这种人才,再怎么不济至少也能撑两年咯。” 什么话?吴桥翻他个白眼,这家伙又知道什么了? kevin徐今天总共说了两句话,卓云流还有一句没听到。 “哦对了,”陈姜突然想起了什么,“老板,昨天下午程老板来了个电话,我跟他讲你出去谈业务了,程老板叫你别忘了回电。” 程灿?吴桥愣了愣,如果是程灿的电话,那留言一定不会像陈姜说得这么文明。 大概是:“叫吴桥那个脑西敲册的背时鬼赶紧滚回来给老子回电!” 陈姜自己就是本地土著,不可能听不懂杭城话……还是顾全老板颜面了。 吴老板感激地看了眼三好员工陈姜,然后诚恳道:“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点讲……” “抱歉老板”,陈姜挠了挠头也有点不好意思,“忘了,程老板,太吓人。” 吴桥闭目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随后边往公司门口跑,边指了指还站在原地的陈姜和卓云流两人道:“都是同事,趁现在不忙,你俩赶快交流交流感情先……” 有什么好交流的?陈姜看了眼还在打哈切又准备回休息间睡回笼觉的卓道长,觉得公司算是彻底完蛋了。 …… “喂?” 那边刚一接起,吴桥立马在电话这头陪起笑脸:“喂,灿哥……” “呦,原来你还记得我个阿哥啊?” 程灿那头讲话阴阳怪气的,语气阴沉地都要掐出水来,没有感情全是刺:“我看你是本事大了,是不是准备死了都不要叫我晓得了?” 差点真的死了都没叫程灿知道的吴桥:“……哈哈。说哪儿的话灿哥,没有的事。” “你个花头精实透的背时鬼。” 程灿骂了半句,却突然叹了口气,“哎,天天,你好好的,不要叫阿哥担心……” 吴桥腾地热了脸,程灿好久都没再叫过他小名,这么大个人了还天天、天天的,多不好意思! 脸红成富士苹果的吴天天赶忙接话:“灿哥,我没事……” “没事,没事个屁你没事!” 听吴桥还是没有半点要讲实话的意思,程老板的火蹭又冒了起来,“下个月,滚来香港。” “哈?”吴桥有些不明所以,“灿哥,我也想去,这不是公司事忙……” “忙?”程灿冷笑一声,“忙你的世纪良缘,还是忙着还贷款?你真有本事了吴桥,没钱了不来找阿哥,把房子车子一卖,钱打回来,你要干嘛?和我两清?你要去死啊!” 真的打算去死的吴桥:“……没有的事。” “什么打算?”程灿那边咔嚓一声,大概是点了根烟,“继续创业?还是来香港,阿哥养你。” “创业,”吴天天老老实实地答:“新公司筹备的差不多了,预备做殡仪丧葬生意,我自己做经纪人,和喃呒先生合作,分成46。” 虽然要包先生吃住。 “下周,滚来香港。”程灿道。 怎么还变下周了?! “灿哥,”吴桥试图挣扎,“我是认真的,都想好了,员工还等着开张呢……” “我说了,滚来香港,”程灿掐了烟,嗓子似乎有点哑,“天天,阿哥能带你做一次,就能带你做第二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除了你。” 全世界只有阿爸阿妈和程灿会对他说这种话。 吴天天好感动,“灿哥,我也不能总叫你帮我……” 程灿在电话那头「啧」地冷笑了声打断他,“你要是愿意叫我帮,我都不晓得能省多少心!下个月过来,带着你公司的员工一起,灿哥介绍一单生意给你,万事开头难,剩下的我不掺和。” 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吴天天只能感恩戴德地应下了程老板的好意。 挂断电话,吴桥看了眼公司门口高而远的天和万里无云高照的艳阳,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决定要去死了。 “……老板。” 见吴桥回完了电话,陈姜抱着电脑跑了出来,“咱们新公司要叫什么啊,我想了几个名字,什么华明啦,天裕啦,福寿啦……” “叫明天吧。” 吴老板难得点了根烟,看了眼跟在他身边的许师宪正蹙起了眉,抿唇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就叫明天殡葬服务公司,你喜欢吗?” 陈姜嘟嘟囔囔地抱怨:“喜欢个鬼,又是个蠢到叫人笑的名……赚不到钱就怪你啊老板。” 吴桥笑了笑吐口烟,“嗯,怪我。” 然后,鬼说:“喜欢,天天。” 吴老板又红了脸。 第07章 友情岁月 “芜湖!”陈姜背着个斜挎包蹦蹦跳跳地跑出航站楼,“我是香港之王!” kevin皱着眉跟在她身后,“去拿行李。” “kevin仔,有点绅士风度好伐?” 哪有叫全队唯一一个女生去拿行李的?陈姜白他一眼问,“老板呢?” 两人向身后看去,只见吴老板正很努力地扶着晕机到快要吐血昏迷的卓云流往前赶,在心里后悔一万次为什么要来这一趟。 “我扛不动了,”吴桥跟许师宪打商量:“许哥,能不能让他自己飘会儿?” 虽然是有点诡异,但总好过压死老板吧! 许师宪看他一眼,“扔下就好了。” “扔哪儿?” 吴老板还以为有什么自动运送的快车,结果许师宪指了指机场的休息等候区。 吴桥:“……” 不知道为什么,许师宪就是看他这个同门徒孙尤为不爽。 也不知道鬼到底有没有“不爽”这个情绪,但选座位的时候,原本吴桥是正巧要和卓道长一排的,可卓云流却被许师宪一个眼神赶去了值机队尾。 倒是便宜了那小子,他原本就更想同kevin仔挨着坐。 ……可惜啊,卓云流上了飞机就开始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话没说上半句苦头倒是先吃尽了。 也好,文明。 不然叽叽喳喳吵到别的旅客还要吃投诉。 陈姜在前面招了招手喊:“快点啊老板,时间不等人呐!” “知道不等人还不来帮你老板扛尸啊!” 他娘的,干殡葬还没入行,扛的第一个死仔居然是自家喃呒道长,说出去真是要叫人笑掉牙! kevin仔是个资深洁癖,陈姜是阿妹,显然两人都没有半点要碰卓云流一下的意思。 最后还是许师宪叹了口气,帮吴桥一起把卓道长扔上了的士。 呜呼哀哉。 知道吴桥他们要来,程老板大手一挥,给几人book了地处尖沙咀黄金地带,极富盛名的半岛酒店高层豪华海景套房。 瞓一晚就要超过两万文,依家贵过吴小穷鬼半条命。 陈姜激动得要命,kevin仔对住所没什么意见,卓云流是死尸,许师宪是死鬼,只有吴老板肉痛的滴血。 第9章 虽然是程灿的钱,但……也都是钱啊!个十三点那么多钱真是没处烧。 消费降级已久的吴老板彻底跌落贫民阶层再起不能,只能痛斥资本主义侵蚀人心。 几人从机场搭车到尖沙咀,吴桥看着计程车快过脉搏跳的打表速度,又是一阵心痛。 还好,许师宪不计入人数,这样就不用打两部车。 不然真是要他条命了。 …… 刚走入酒店大堂,吴桥就看到了正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翘着腿盯电脑的程灿。 “去,姜姜,”吴桥拐了拐陈姜小声道:“你去前台check in。” “为什么?”陈姜有点莫名其妙,“为乜叫我去?” “不然让kevin仔去,”吴桥沉了沉气整理了下衣领,“总之,你老板现在是准备去赴死了。” “别呀老板,”陈姜笑了下,指了指还半昏迷的卓云流,“你现在死,还要扛着卓天师过奈何桥,多累。” 吴桥简直也要晕倒,这都他娘的什么事啊! 这时候程灿也注意到了动静,放下电脑,站起身长腿一迈就往吴桥他们这边走来。 吴小怂蛋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做好了准备接程老板一个饱含怒火的耳刮子,结果没想到,往前一倒被抱了个满怀。 靠!搞什么! 吴桥懵了,还不如给他个耳光呢! 不知怎么的,一直顶天立地撑着公司的吴老板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赶紧垂下眸把头埋在程灿的肩头不说话,怕一张嘴就彻底破功露馅。 程灿也不催他,只是招了招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助理秘书先带其他几人去办理入住登记,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搓了搓吴桥的脑袋算是安慰。 几分钟过去,等吴桥差不多也已经重新收拾好了陡然翻涌的心绪,程灿适时地开口道:“好了,差不多得了啊小吴老板,还等着做嘢呢。” “……都怪你。”吴桥声音闷闷地道:“干嘛啊搞这一下,烦不烦人?” 程灿憋着笑,却连胸口都在发抖。 吴桥自觉没面子推开了他,只是还没转过身就又被程灿拉住了手臂。 “天天,都怪我不好。” 吴老板这会儿缓过了劲,也笑了笑,意识到程灿肯定已经知晓了最近发生所有的事。 “怪你什么呀,怪你叫我每次都有理由,又要继续活下去?” “怪我,要怪我的,”程灿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咽,“怪我都不知道,怪我又、又不知道……天天,留在香港好不好?或者我同你回杭城去。” 这是第二次,程灿第二次差点只能赶回去给吴桥收尸。 吴父吴母骤然离世的时候,吴桥连半声都没吭,独自一人跑回杭城去,差点把自己条命也埋进地里。 这一次又是,半声都没吭,就把什么都卖嗮了。钱一打来程灿就知道不对劲,人又联络不上,越查越心惊,差点又什么都不管了就要直飞杭城。 还好最后吴桥还是回了电话,见他状态还行,程老板终于放下半颗心。 “说什么傻话,”吴桥拍开他的手,笑问:“灿哥,其实我都谂唔明,呢个世上,点会有你对我咁好嘅?” 为什么?有什么为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关联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所以程灿也笑,“系我唔知,点解能有你咁好嘅人从细到大做friend。” …… “大佬,要唔要点首《友情岁月》畀你哋啊?” 陈姜突然从两人背后冒出来,白话讲得唔咸唔淡,吓得吴桥背肌炸毛,“做乜啊!” “姜姜呀,”程老板倒是面色自若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年底记得找灿哥领红包咯。” “得!”陈姜高兴地摆了摆手准备出酒店大门,“大佬,有事call我,先走啦。” “走乜走!”吴桥在后面气得跳脚,“呢班蛇王,日日吞扑,仲想摞奖金啊!” 程灿拍了拍他,“好了,不见你在杭城管住他们,出来做嘢,最重要的也是玩得开心啦。” 话说回杭城,吴桥这下突然想起了半天没见着鬼影的许师宪,左右扫了眼都没寻见,真是奇了怪了。 “仲揾乜啊?”程灿疑惑地看了看他。 这事儿很难长话短说,于是吴桥摇了摇头只答:“冇啦,走吧。” 搭电梯上楼的时候,程灿习惯性地用拇指掰了掰打火机话道:“这次的客户,是我之前的一个朋友。” “之前?” 吴桥见他犯烟瘾,伸手随便按了层楼。电梯门一开就拉着程灿,两人一起猫进吸烟室,“为什么,闹矛盾了?” “……死了。” 程老板靠着墙,点起支烟,“要办葬礼的是他母亲。” 这话不好接,于是吴桥只靠在程灿的身边,等他接着往下说。 “大学时候的朋友了。”程灿吐了口烟,“不是香港人,但就说要在红磡办事,遗愿来的嘛,他阿妈都叫随他心意,话钱不是问题,办得体面就得。” 心意。 吴桥皱了皱眉,一个死人的心愿要点去知啊? 他伸手自顾自地也从程老板的兜里摸了支烟点起,边抽边问:“停了很久了?” “嗯,”程灿点头,“说是friend可能都谈不上,算朋友的朋友吧。佢嘅身后事就一个阿妈能作主,不过也奇怪,我们从来都冇人见过他阿妈,听说是刚刚才返嚟香港。” “点解会这么迟才来?”吴桥问,“定系失踪?冇人知乜?” 程灿叹口气无奈道:“几句话讲不清楚,明天先同客户见一面再说吧。” 吴桥点了点头,只觉得其中纠葛恐怕不简单,想要体体面面地办好佢嘅丧仪也不像说得那么容易。 “另外,”程老板说着掐了烟直起身,“拨了两个员工给你,系主持同埋遗体妆师。放心,我会发工资给佢啲。” 哪有代替人家公司招人还代发工资的? 吴桥吐了口烟,觉得好笑讪他道:“干嘛?插两个反骨仔给我?真要演《友情岁月》啊?” “讲什么蠢话?说了,只帮你一次。” 程灿蹙着眉摘走吴桥抽了半根的烟也给灭了,“你又没瘾,别老想着抽。” 吴桥耸了耸肩,“不抽也要跟你背后吸二手的,有冇分别?” “是我不好,”程老板笑了笑,“以后你在,我一支都不抽。” 吴桥问:“那我留返香港你就彻底戒烟了?” “嗯……考虑下?” “考虑个屁,你个谎话精我点会唔知啊?”吴桥揶揄完重新正色道:“讲正事先。” 见他认真,程灿也收了嬉笑:“呢次在香港做嘢,你总不好指望姜姜去主持吧?她讲白话还不如你。” “那就我自己来咯,”吴桥无所谓道:“今时不同往日了程老板,我都知道做殡仪经纪人有多辛苦嘅啫,现在还有员工帮手,以前仲要一个人干全公司的活哦。” “不一样,”程灿摇了摇头又想点烟,搓了搓手指还是忍住了,“我不是说你干不好,总之,算外派去的,你就当外包部分工给我,得唔得噶?” 吴桥笑:“强买强卖啊,程老板?” “你嘅公司都系我投的,买你两个部门都不愿意?” 话到这个,吴桥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了句:“钱都还你了啊,灿哥……” 谁知道程灿是半点都听不得这话,上手就朝吴小混蛋的脑后拍了一巴掌,叱咤杭城风云的吴老板差点在窄窄的吸烟室跌成个扑街。 “做乜啊灿哥!”吴桥抗议,但造反无效,被程灿武力镇压了。 从以前就是这样,吴天天这个小孩儿什么都挺好的,就是脾气倔,跟死牛硬颈似的,怎么话都不听。 程老板果然还是没忍住,重新点了支烟沉下气说:“房子的事你不用担心,灿哥会帮你搞定,好好办你的公司就得。” “发神经啊!”吴桥捂着脑袋气笑了,“我多不容易卖出去,然后你再买回来?做乜?就为了建设祖国交多点税?我看你才是脑兮敲册,不许买!” “那间房子对你来说不一样,”程灿好声好气地讲:“伯父伯母走得急,留下的东西不多。天天,不要叫自己日后后悔……” “灿哥,”吴桥打断他,灭了烟拉起程灿往吸烟室外走,不给他再抽的机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应该要往前走才对。人生就像呢班电车嘛,不管再怎么样舍不得,已经到站落车的人也都不会重新再回来了,跟住珍惜还能短暂乘坐同班车的人,才最紧要。”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了眼程灿说,“我一直很感谢你,帮我好重新想明白这个道理。” “我帮你什么了?你最需要的时候,我次次都没来得及……” “《友情岁月》啊,大佬,”吴桥笑了笑说,“你叫我次次都舍不得咁早就落车。” 人其实真的都好奇怪。 一个人的至暗时刻,却又只要与此世间还有哪怕一丝脆弱的连接,都能重新起死回生。 第10章 程灿突然一愣,觉得他的天天好像长大了,真的成了个能够顶天立地的小吴老板。 是啦,是他一直把吴桥当小孩。其实吴桥从来都是好有担当的一个男仔。顶着经济危机也要撑起公司不倒,想尽了一切办法叫每一个员工都能按时领回工资,依家还准备跑去做行街经纪人,连半句辛苦都不喊…… 程灿笑了笑说:“等吴老板发财,唔使忘记我个兄弟啊。” “点会忘啊!”吴桥也笑:“忘记老母都忘不了你个蠢仔。” “扑街,背时鬼,十三点。” “有本事都讲杭城话啊,记不得了吧?” “点会记唔得……”程老板收声,“则个会想不起……” 吴桥翻个白眼:“懒得讲你,洋泾浜。” 第08章 葛女士 当天夜里好迟许师宪才回来,身后跟着脸色难看到比他还要更像鬼魂的卓云流。 “怎么了?”吴桥有些担心地问,倒不是因为卓云流,主要还是担心他的鬼老公。 卓云流好歹算是个大活人,就算是迷路晕倒call999也有差佬能逮他回来,大不了被送返大陆,总归丢不了也死不了。 但许师宪只是个连肉身都没有的孤魂,长得还那么靓,万一被个地缚灵看上勾走了,上哪儿去寻都唔知! “催他去见了见港岛的喃呒道长,”许师宪打断他胡思乱想,“香港办丧仪,要主持破地狱的,他一个人恐怕不够。” 这倒是,但吴桥有些惊讶,鬼老公的势力范围居然这么广,“许哥,港岛也有人脉啊?” 许师宪摇了摇头,“不算,你朋友安排得很好,我没帮上什么忙。” 没帮上,那就是想帮的。 朋友大概是在说程灿,吴桥心里觉得熨帖,难为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吴先生,”见吴桥没应声,卓云流终于有机会插上话,出气多进气少,眼冒金星道:“以后搭飞机出差,得加钱……” 心里美滋滋的吴老板闻言一乐,“好啊,正好机票酒店还没找你算呢。” “什么!”抠门道长惊呼一声,“大家都是公司员工,怎么就问我要机酒钱?!” 吴老板摇了摇食指更正:“no no,你不是员工,道长,你是公司合伙人来的啊。亲兄弟明算账,准备给钱吧。” 卓云流被他唬的一愣,正准备哭天抢地痛斥吴桥地主恶霸周扒皮,就听见一旁的许师宪竟然破天荒地嗤笑了一声。 这真是他娘的见了鬼了,卓道长瞬间瞪大眼珠子把什么话都憋了回去,嗖地蹿到了吴老板身后开始装遁地鹌鹑。 “他不会叫你出钱的,”许师宪伸手一挥,套间房门立马就开了锁,“回自己屋去睡,别赖在这儿。” 吴桥笑了一下,想这尖沙咀也是人杰地灵,居然莫名其妙给许师宪操作系统大升级? 好家伙,直接一口气从ms-dos干到windows98了,超级现代化。 卓云流可想不了那么多,见许天师下令,耗子躲猫般一溜烟地就没了影。 当然,没忘记随手关门。 “以后出去前要先同我说一声,”见闲杂人等离场,吴桥看了看许师宪认真道:“又没个gps定位,找不到你,要叫我担心。” “嗯。”许师宪应下,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从音节语气中可以勉强听出,似乎是心情不错。 也不知道他这指令录入成功了没有。 算了,吴桥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不再追问。 尽人事以听天命吧。 …… 那边程老板拨给吴桥做嘢的两个员工呢,其一系业内资深的殡葬礼仪主持人,叫林嘉敏,是深城人出身,因此白话和普通话都讲得入流,主持丧礼很有经验,人也机灵几乎从不出错。 其二则是位颇具传承的遗体妆师,名叫李叙。这位更是程老板千挑万选,特意花重金从锦城请来的大师,据说还是传家的手艺,年纪轻轻就已经入了这行十余年,名气不小。 可见阵仗之大,真是生怕吴桥又把公司干黄了。 吴老板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还是好好地收编了两位外援,态度之恭敬就差把公司那棵半死不活的发财树扔出去,改供他俩当财神爷。 对此,kevin仔眼里只有业务不甚关心,陈姜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鳄鱼泪说:“妈的,来了两个卷货。” 吴桥给她吃个笃栗子,“自己摸鱼就算了,不许带坏新同事啊。” 题外话,其实陈姜此人在入职世纪良缘之前是做投放的,成绩相当不错也在大厂干了两年,可谓是卷中之卷。 就是实在太辛苦,熬坏了身体住进医院整整两个月后,陈小姐才突然开始想,这么努力干活到底是为点什么? 陈姜是杭城本地人,家庭背景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吧,多少也算是小满即安。 独生女,爸妈住一套房,还给她自己留了套市中心的单间。车虽然是用自己没日没夜打工攒出来的钱买的,但其实如果她要开口,这钱爸妈倒也能出。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干活干到吐血?陈姜躺在病床上越想越麻木,经济不景气,行业竞争又实在太大,公司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在她请第一个月的长病假时就当机立断地给了n+1赶人。 陈姜也觉得奇怪,她在这儿干了几多年,业务能力也很拔尖,居然还是说开除就可以被开除的吗? 好荒谬,人的命比野草都贱。 陡然失了业的陈姜本想着休整半年再做打算,却在出院时刚巧看见了世纪良缘公司的招聘广告,老板承诺,工作不累,休假照同行翻倍。 陈姜一个鬼使神差,就把简历给投了。 公司刚刚成立,老板亲自面试,当场就给offer。 吴老板说:工作为了讨生活,又不是卖命,做得那么辛苦干嘛? 陈姜大为感动,恨不得第二天就跑去公司报道。 虽然开的工资也就马马虎虎,但她又不租房,怎么都能活。 那时候创业初期,吴桥正是满腔热血一身干劲的时候,天天亲自出门跑业务。 跟狮子王打猎似的,看着嗷嗷待哺的员工们,今天叼回公司一单合作,明天叼回公司两个新客户,后天更厉害,后天捡回公司个新人仔…… 陈姜觉得有趣,老板干活挣钱养员工,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公司! 忙了大半年,一直等到kevin仔入职之后,吴老板的身躬力行才减少了些。 跑客户的活基本都交给了靓仔业务员去谈,时隔多月,公司也终于有了半间茶室……后来被改成了休息间,因为根本没人来公司喝茶,吴老板自己带头饮咖啡,怪谁? 总之,陈姜是舍不得这间单位,上个班跟养老似的,多愉趣。 当然眼下正值危急存亡之夏,陈姜虽然嘴上要抱怨,但工作却的的确确前所未有地努力了起来,短短几天时间就给公司设计好了铺天盖地般的线上矩阵,大有种重新回头干运营的架势。 话归正题,程老板说隔天同客户见一面详谈,第二天一早就亲自揸车来酒店接人。 吴桥照例带了陈姜和kevin一起,另外多加个许师宪。 不过卓云流不在,所以只有吴老板能瞧见他。 话事的场所也是程灿赞助的。 其实港岛人多地少时间紧,大半的生意都在咖啡馆谈成,但吴桥他们现在这行毕竟特殊,程老板还是给几人找了个能够坐下聊的安静会客厅。 等人来的时候,吴桥仔细翻了翻往生者的资料。 二十出头,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仔,来香港读书,毕业之后离开香港,最后却又选择死在了这里。 选择,没错,系自杀的。 警署断案很快,联络亲属却花了很久的时间。 仲未看完,客户就踩着点到了。 来人是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年轻女人,没有刻意穿黑白丧服,神情淡然,好似不怎么看得到悲恸。 吴桥想起程灿说的,唯一能作主丧事的,是他这位朋友的母亲。 这么年轻,她真的有个同程灿差不多大的男仔吗?有可能吗? 当然问不出这种话来。 吴老板为来客斟了杯茶,随后细声开口道:“女士,我系明天殡葬服务公司嘅经纪人吴桥,请问点称呼您?” “免贵姓葛,”女人没有接茶,反而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皱眉道:“基本的情况程生都同你讲过吧?长话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钱不是问题,办得体面就行。” “我明白,”吴桥点了点头问:“那,大概会有多少来宾参加葬礼呢?我们好酌情安排礼厅的大小和吊唁的流程。” “不知道,”葛女士平静地就像是在处理一个完全无关紧要人的后事,“他没有朋友,亲人也没有,大概没人会来……当然,最好不要有人来,不然脸面都要丢尽了。” 这话说得有些尴尬,吴桥擦了擦汗又喝口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11章 从前办婚礼,客户都是喜气洋洋的新人,不是春光满面多少也能算得上和和气气,业务员只要嘴甜一点多陪笑脸,基本没有不能顺利拿下的单子。 新人高兴,销售高兴,老板也高兴,实属三赢。 可葬礼不同啊,若客户都是满脸悲痛倒也寻常,细细地讲一些逝者生前的习惯或是对葬礼的需求,能不能办得到是一回事,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每每想起都要叫人掉泪。 吴桥怕就最怕眼下这样的,虽说花多少钱无所谓,但半点要求也没有,半句实情也不谈。 这要怎么办才好?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明白,那令郎生前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 吴桥话音未落,就被面前的女人冷声打断道:“吴经理,我的时间很宝贵,没那么多精力来处理这个问题,所以一应事项全由你们做主就好……哦对了,只有一个,不许让一个叫何远的扑街衰仔来葬礼吊唁,其余人都没所谓,听得明吗?” 何远?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不知道是有仇还是有债,总之既然主家这么说了,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照做便是。 “我明了,”吴桥起身送客,“葛女士,考虑到令郎过身已有几日,我们会尽快把具体的方案email给您,如果没什么问题,我们争取在一周之内举行传统丧仪,您看怎么样?” 女人点了点头,拎着包准备起身:“选私人墓地,价钱无所谓。既然他这么钟意九龙,母子一场,我也成全他。” 要葬在香港啊?吴桥有些惊讶,再怎么说,也得落叶归根吧。 葛女士不是香港人,已逝的葛生也不是,又无甚亲友于此,何必苦求长眠异乡呢? 吴桥左思右想也谂唔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或许可以不管,但他是行街经纪人啊!负责念经的师父都读不明白,要点样超度呢? 第09章 节哀顺变 “大佬,点样办啊?” 陈姜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几乎空白的会议记录本,“私人定制只剩私人,都冇乜嘢可供定制的咯,这还点样打招牌出去?” 公司转型,想要挤进业内吃肉,也得别出心裁才行。 他们原本是预备借这单生意宣传公司客制化服务的,先借着网络环境,以强调人文关怀和尊重已故者心愿打一番招牌出来。 当然,听起来有些冷漠,什么都和钱脱不了干系。话说得难听嘛,殡仪经纪是发死人财的,总要叫人看不起。 可是人活下去总要找路,活路走不了,能把死路走活也是本事。 吴桥想了想,看向身旁的许师宪问:“这位葛少爷现在还在香港吗?” 陈姜疑惑地晃了晃脑袋,kevin仔早就跑去联络九龙各家墓地商询购置事宜了,吴老板面前,除了她,好像也没有别人在。 “在、在啊?”陈姜有些不明所以,“还停在九龙的公共冷冻库嘛,雪了总有月余……要去吗?” “在,”另一边许师宪说:“有话问?” 吴桥点了点头,“太多了,能谈吗?” “靠,大佬,”陈姜眼睛瞪得铜铃大:“多什么?这怎么谈?仲要叫时间倒流啊?” “不是,”吴桥一下子没法同她解释,“我去就好,你先和kevin仔一起把吊唁厅的时间谈妥,然后联系殡仪馆预定火葬,再问下卓道长需要多少时间。” “这个我明……” 陈姜还是有点半信半疑地试探问道:“不是,大佬,你预备去冷冻库做乜?睇尸啊?你、你不会真是撞到邪了吧?” 可吴老板根本不理,皱着眉不知道在想点什么,陈姜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关心一场。 许师宪倒有耐心,等陈姜问完了才悠悠地答:“能谈,但是得先找到人,去公共敛房吧。” 吴桥点了点头,赶忙伸手拦的士,顺便还抽空敷衍了陈经理半句:“少管老板的事,抓紧返工做嘢!” 搞乜野啊? 陈姜看着吴桥匆匆离开的背影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卓云流那个假道士给老板下蛊了…… 卓道长倒是怨过窦娥,但也没处说理。 坐上的士的时候,揸车师父听吴桥报地址系九龙公众敛房还小声道了句节哀顺便。 哎,节哀。 多愁善感的小吴老板想,到底有谁在为这位葛生悲恸呢? 他唯一至亲的阿妈尚且未掉一滴的泪,司机师傅说节哀,吴桥陡然心生一阵荒唐,难道竟然是他们这些发死人财的行街经纪人在为无人在意的往生者悲伤吗? 实在是……叫人没办法继续想下去,生命之轻抵不上几两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对得起良心就行。 吴桥的思绪随着车往外飘,拿起黑了屏的手机装作正接起一通电话模样,用余光看了眼身旁的许师宪问:“许哥,我见不到他们,是不是只有通过你传话?” 除了许师宪以外,吴桥瞧不见其他的鬼,这不好办。 “想见也可以,”许师宪知晓吴桥话的意思,开门见山道:“开天眼见魂,不过时间有限。” “次数呢?” “因人而异。” “好,”吴桥点头,“你可以帮我吗?我想见一面这位葛生。” “为什么?”许师宪问,“见了,要做什么?” 吴桥笑了笑,“问问他尚有什么未尽的心愿,第一个客户,总特殊些。” 其实也是担心靠许师宪传不清楚,一句相同的话,语气不同,其意也能相去十万八千里。 许师宪虽然系统升级飞速,但距离能够理解一个曾经拥有人类七情六欲的新鬼,恐怕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的远。 在路口等绿灯时,揸车师父似乎瞥了两眼后座,不过吴老板没在意。 “好,”许师宪点头,“我会帮你,但你要听我说的做,不好撒娇耍赖。” “我什么时候……”小吴老板有些无奈,这话纯属造谣了,“我什么时候也没随便发烂渣!” “我唔系咁嘅意思……”许师宪也讲不清楚,大概是还没有升级到语言包,“总之,你要听我的,不然会有危险。” “我乜都听你的,银行账册都归你管,得唔得啊?” “我会帮你……唔使讲这种话。” 这么顺利?吴桥好奇,“好……那,你不觉得我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吗?许哥,吃力不讨好啊。” 本来的事,从来没听说过哪家长生店还负责通灵,要了却逝者心愿的,主家也不会因此多出帛金,超度出了事还得后果自负。 的确不是笔划算买卖,可许师宪说:“有意义的,你不做卓云流也要做,天天,我不放心他。” 卓道长确实看着不怎么靠谱。 但,吴老板被他的称呼讪了一下,顿时尴尬起来,“不要叫那个名字,话事呢,正经点。” “为什么?”许师宪蹙眉不解,“你的朋友可以,我不行,为什么?” “他?他是我大佬啊!他要叫我又管不了……”吴桥无奈道,不知道该怎么跟许天师解释他同程灿的关系,说起来还怪肉麻的。 “所以呢?”许师宪问,“为什么我不行?” 呃,为什么?吴桥又是一噎,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嘛! 但是这个要解释起来就更复杂了,于是吴老板决定直接妥协:“没有,没有不行,你也是我大佬,您爱怎么叫都行许哥。” 反正也没人能听见许师宪开口,只要他自己不尴尬就没有人能尴尬。 鬼尴尬,他又看不到也听不着。 “到了,靓仔。” 司机刹车一踩,突然转过头问,“咁年轻,点解要去混社团啊?” 社团?什么?黑社会?吴桥掏钱的手顿了顿。 师傅见这小子沉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于是又接着话:“看你靓仔阿叔劝你句啊,欠他们钱呢就报阿sir,欠他们命也要报阿sir。仲为乜要打打杀杀的,依家和谐社会,古惑仔们都洗手上岸了咯。” 吴桥这下才反应过来,感情这揸车师傅把他当处理火拼丧命古惑仔的社团马仔了。 自己被冤无所谓,不能连累往生的葛少啊! “唔系啦阿叔,”好好市民吴桥笑道:“正经生意人来的,依家呢度嘅治安都几好,当古惑仔收保护费冇活路啦。” 师傅上下瞥了眼话道:“唔系就好啦,看你长成个姑爷仔,混社团要给人吃干抹尽的明唔明啊?呐,车费两百三十文,点样支付?” 这么点路要价两百三……吴桥看这的士司机更像黑社会。 话虽如此,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了钱。 到了公众敛房,吴桥向工作人员说明了葛女士已经全权委托明天殡葬服务公司来处理葛生后事的相关情况,先前无人来冷冻室认过尸,在签字完一众手续文件后,才终于找到了存放葛女士儿子遗体的隔间。 上书姓名:葛呈。 第12章 呈,显露之意,象征着才华横溢、出类拔萃,是个很好的名字,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选择走向往生呢? 吴桥没有打开隔间,只是站在厅中静静地默念了一遍太上敕令。 作为食环卫生署下辖,为全港市民提供免费遗体冷冻服务的三大公众敛房,其实存放条件都相当有限。 葛生的遗体冷冻时间已有月余,想必再如何幸运也实在无法保存得太完整好看。 死亡其实都是一件发生的好快的事情。 从一个人失去呼吸和心跳,从温热变到冰冷僵硬,然后在至亲与好友的恸哭声中变成一个小盒子里的一点点灰烬,其实都是一件好快的事情。 九龙公众敛房公告广大市民群众:遗体于死亡后出现腐化是无可避免的自然现象。 而死者离世到送抵敛房的时间差距、运送期间遗体所处环境温度与湿度变化以及死亡原因等诸多因素,都会影响遗体后续的腐化程度和速度。 公众敛房的遗体冷藏室只为短期存放遗体而设立,只能于短时间内减慢而不能阻止遗体出现进一步的腐化现象。 故此,长期存放遗体于公众敛房,无可避免会导致死者面容与遗体外观的进一步恶化。 这个“进一步恶化”的期限,通常是指一周左右的时间。 可葛呈的遗体已经冷冻存放了月余,期间不知道是否曾由于公众殓房冷藏室遗体贮存格数量有限,而被移送去其他殓房存放过。 无人在意的遗体是相当可怜的,眼下这个世道,活人都没有人权可言,死者的体面和尊严又要如何保全呢? 吴桥问:“葛生在吗?” “在,”许师宪握着他的手说,“你的面前,遗体顶骨朝向的方位,大概九寸远……” 听他这么形容,吴桥汗毛腾地竖了起来,真是想象未知最恐怖,看不见比看见还要怵人。 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许师宪蹙了蹙眉又话道:“他想走,要拦吗?” “拦,快,”吴桥赶忙道,又怕许师宪会错意,“不是,请葛先生留步,告诉他我们只是想同他谈谈。” “好。” 只见许师宪点了点头,眨眼间竟然徒手从脊骨背后抽出一把开刃的长剑,无剑鞘拦锋,仅仅只是挥出便骤然留下道如虹般的剑气! 我草。 吴桥倒吸一口凉气,他娘的,到底是哪个指令又输入错误了? 叫许师宪拦人谁叫他拔剑了?不对,他哪儿拔出来的剑啊? 别给客户劈死……劈得魂飞魄散了。 吴桥被这阵势吓得话都要讲不利索,“快,你快给我开那个什么……什么阴阳眼的,快。” “嗯。” 许师宪应了声,随后抬起手腕甩了道剑花,以指腹擦过剑刃,顺势点在了吴桥的眉心。 吴桥只觉得眼前骤然如石入水般砸出层层波澜的涟漪模糊不清,随后风平浪止,视野所及一片又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开天眼,原来这就是开天眼。 不知道是血还是灵力,吴桥额前那处被许师宪点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点的红痕,正以相当缓慢的速度褪去。 尚未找回神智的吴桥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随后猛地像是被陨石砸中般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鸟肌倒立面色如土,额头骤然沁出豆大的冷汗,打着寒颤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妈的……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啊。 第10章 食欲、死欲 吴桥吓得牙颤,天目就像是相机的双重曝光一样,此地既是人间也是森罗殿。 他算是胆子大了的,骤见许师宪都没惊掉魂……可,看见一只鬼和看见满屋子鬼,多少还是有很大的差别啊! “许……许哥,”吴桥颤抖着手找许师宪,“这他娘的能关吗,能关上吧?” 关不上他就死定了! “能,到时间就关了,所以快问。” 许师宪指了指面前,被之前的剑气划开一道空地,一只看着大概二十来岁的男鬼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嗯,抱着脑袋…… 他娘的,脑袋不在脖子上还能叫脑袋吗? 不管了,赶鸭子上架现在也是不得不烤火了。 吴老板深吸了口气,故作镇静道:“葛先生,您好,我是明天殡葬服务公司的殡仪经纪人吴桥,您的母亲葛女士已经将葬礼安排全权交由我哋公司负责,请问仲有乜嘢可以帮到您?” 一口气说完,吴桥觉得自己差点脑缺氧。 “你、你在同我说吗?” 葛呈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是在和我说?” “是的,葛先生,”吴桥摆起一副商业化的微笑重复:“请问仲有乜嘢可以帮到您呢?” ……帮? 怪人,怪事。 “何远。”早就死掉,连声带都没有了的葛呈颤抖着吐了个名字出来,“我、我仲想再见一面远仔……剩下的,唯一的心愿。” 何远。 这个好容易被忘记的名字,吴桥骤然想起葛女士说的,不能叫呢个扑街衰仔来葬礼吊唁。 吴桥还想再问,可脑中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霎时间再次天旋地转,吴桥面色难看,像是猛地吃了一记重拳般吐出口浊气来,再次跌坐在地上。 天目时间结束了,很短,左右不超过五分钟。 “他能走吗?” 吴桥觉得胸口有些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开天眼的副作用,他撑着额头问许师宪,“我是说,葛呈现在还可以离开殓房附近吗?” 许师宪没答,只摇了摇头。 不行,那就是只能叫这个「何远」过来。 可是点样去找佢?找到了,佢又愿唔愿意嚟?麻烦啊,都是未知数。 “再开一次,”吴桥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道:“唔该许哥,再来一次,刚才发愣浪费太多时间,这次我保证一秒进入状态。” “不行,你撑不住。”许师宪拒绝道。 体力弱过贵妃鸡的吴老板还想挣扎,“我可以的,再试一次,快点。” “不行。”意思是没得商量。 这要怎么办?他根本连这个「何远」究竟是何许人也都还没问出来,岂不是白来一趟! 可是见许师宪没有半点让步的坚决态度,吴桥也偃旗息鼓,收了叫他再拔剑出来的心思。 还有谁?还有谁能识到这位何生? 这么想着,吴桥突然灵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有了眉目。 对哦,踏破铁鞋无觅处,远在天边近在前,程灿啊。 灿哥说得嘛,和这位葛生是大学时候嘅friend,那想必也对他死后还要念念不忘之人有几分了解吧? 吴桥这么想着,收拾了东西拉起许师宪就准备返半岛酒店,离开时却被公众殓房的工作人员拦下,给了张单子通知他们葛生的遗体已经开始出现腐败,请尽早联络殡仪馆办事火化。 这也是意料中事,吴老板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叫李叙的遗体妆师真有通天的本事,能够将雪了一月有余的遗体重新整理回生前模样。 终于辗转着又找回程老板的公司,吴桥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灿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何远的,他在香港吗?” “嗯……”程灿神情复杂想了想,“认识是认识,但他还在不在香港,这个我不好说。” 吴桥追问:“他是哪位啊?同葛生有乜关系?有没有前情提要能说,很关键。” “说来话长……”程灿揉了揉太阳穴。 “长话短说,大佬。”吴桥打火点了支烟,跑到窗户边吞云吐雾地抽,“捡重点的讲就行,然后,点样可以搵到呢个人?” “嗯……一定要说的话,”程灿顿了顿,也跑到窗边同他并排点起支烟话道:“其实这个何远才算是我嘅friend啦,葛呈是何远的朋友……” “朋友,定系男朋友嘅啫?” 吴桥朝着窗外吐了口气问:“关系不太一般吧?佢啲。” “你都猜得到啦,”程灿一笑道:“咁多年数还要死要活的,弄不明佢啲究竟在爱什么东西,死去又活来,有意思?” 有意思吗?吴桥其实都好想知道,爱人究竟有没有意义。 某个哲学家说,人类的爱其实是一种徒劳。 彼此有好感的人们,却各不相干地按自己的命运生活着。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不可为他者所理解的命运。 爱太渺小,既无法跨越生死,也无法堪破命运。 所以吴桥其实从来都没试过要竭力地去爱,他只接受命运之浪推来的东西,然后接住他们,对他们好。 自打一出生,命运推给他了一双感情甚笃的父母以及程灿这个好友,吴桥接住了,并且给予他们自己所能给出的百分之一百的爱。 后来,命运又推来了陈姜、kevin,已经已经离职了的许多的合作伙伴,吴桥也爱他们,给予他们自己所能给出的百分之一百的好。 第13章 吴桥的爱似乎很容易得到,可他同样是幸运的,得到他的爱的人,也都相当的珍惜这份爱。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所以就算已经试着付出了爱,可还是要面临分别,吴桥也并不觉得意外或遗憾。 并不是爱不够好,他们才要走的,这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和爱无关。 吴桥从来没向什么人求过爱,他只擅长分辨眼前的感情,把好的那些挑出来,然后同样往里面放入自己的爱。 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吧?至少,大家把心放在天平的两端也不会有孰轻孰重,都很公平。 吴桥不管他感慨,只问:“这位何生知道葛呈死了吗?” 程灿摇了摇头答:“大概冇人知会过佢吧?葛呈是个怪人,根本没什么相熟的人,何远跟他久了,也成个怪人,大概有三四年没见过了。我说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香港,也是这么个原因。何远的毕业生留港工签应该早都到期了,但他是个活得好拼命的男仔,保不齐真的揾到好工续签了也未可知。” 未可知……实在是。 “何生,做得哪一行啊?”吴桥现在只想找人,“没有通讯地址,起码话点有用的信息给我听啊!” “一概都唔知……总不外乎保险或marketing之类的咯,还有什么工可做啊?” 程灿说得稀松平常,但事实上,这是件好残酷的事情。读了这么多书,最后想要留在港岛,也只能做销售而已。 产业结构如此,没得选,可就算这样何生还是要留下,外人仲谂唔明系为咗乜嘢。 “哦对,”程老板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开始翻邮箱,“好像有传过便携电话的号码来,好多年前,不知道有没有更换账号……嗯,就是这啦,576-xxxxx。” 吴桥把号码记了下来,随后就收拾了东西准备告辞,“唔该嗮你灿哥,先走了。” “去哪儿啊?”程老板在背后问。 “去找这位何生啊。” 吴桥挥了挥手,带着一直没出声的许师宪一拉门就溜出了办公室。 “要去哪儿?”许师宪问:“你都唔知这个何远是什么人。”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吴桥说着把墨镜往鼻子上一架,摸出手机给kevin仔打了个电话:“喂,kevin,拜托你件事,找人,有点急。” kevin在那边问:“谁?有什么信息,什么时间前要寻到?你先说,我看能不能行……” “叫何远,前几年在龙港理工读master,专业大概是文学或社科大类,第二年毕业续了iang留港揾工,帮我查查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越快越好。” “这上哪儿去找,异想天开啊?”kevin怒骂:“痴线……你要搵人,至少要给我hkid数字或者学生证编号什么的吧?说这么多没用的,劳工处都揾你不到!” “没有那种东西,”吴桥想了想,“只有个移动电话的号码,能行吗? kevin无奈道:“既然有电话你打过去问不就行了吗老板?讲那么多,定系寻我开心?” 说得也对……可有时候最近之路也是最远,吴桥想了想,撂下半句:“算了,指望不上你,我另有对策。” “那你别打电话来,烦人。” kevin说完就先一步挂了老板电话,他从来不干工资价钱之外的事,给自己找活干的那是痴线佬。 吴老板说有办法,其实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拉着许师宪一人一鬼跑回酒店,刚好逮到正欲出门的卓云流。 吴桥问:“卓道长,奇门遁甲能不能找人啊?” 卓云流奇怪道:“找什么人?活人还是死人?” “活人,大概率是。” 怎么还有大概率这种说法,卓云流傻眼,又不是薛定谔箱,“什么都没有找不了哈,卜卦是回答提问,又不是王八池许愿。” 吴桥说得奇门遁甲其实也是卜卦中的一种,而奇门遁甲中,则又有一种很小众却很实用的排盘用途,就是找东西。 对着奇门遁甲排盘,心中默念丢失的东西,从得到的盘面就能解出东西所在的方位、远近以及是否还有机会找回。 很难用几句话就把奇门遁甲排盘寻物的运行逻辑讲清楚,但如果要简单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是这个系统会回答卜卦者一种感觉,当你抛出问题后,给出回答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不同专长的人同时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带有加密的注解。 就拿找东西来说吧,方位、远近、是否还能找回这三个影响寻物的因素被分别作答在一个表格里。然后表格被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加密,呈现给卜卦者的即是排盘卦象,普通人看不懂,需要由占卜师来进行翻译。 任何人都能起卦,但卦准不准,还要看翻译的到不到位。 可这世上如果真的存在这么样一个,不论什么问题都会给出回答的系统,未免也叫人觉得有些可怕。 卓云流说,奇门遁甲也有三不找,无踪尸不找、阴身鬼不找、不量劫不找。前两个很好理解,失踪的尸体和已经死掉的人都不可以找,可不量劫是什么? 吴桥是门外汉自然不解,卓道长倒也耐心解释,说这不量劫指的是寻找一些概念特别模糊的东西,比如说寻找未来会带给我巨大幸福或悲恸的人。 当你向奇门遁甲提问这些模糊的问题时,反馈的答案让你最终找到的东西,往往都特别诡异。这和命理相联,会改变很多东西,甚至引发巨大灾祸。 卓云流坦言道:“找人要先拿生成八字看是生是死,再用八字找人。如果什么都没有,就一个名字的,找不了。” 卜卦寻人这条路也算是彻底掐死了。 吴桥看了看手里的号码,还是决定先打过去试试,最不济被拉黑,他们能用的号码倒是多,总有机会打动这位何生。 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吴老板终于还是拨通了电话。 没有彩铃,是最基础的提示音,一阵铃响过后,一个清亮的男声接起电话喊了声喂。 “喂,何先生您好,”吴桥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系明天殡葬服务公司的经纪人吴桥,依家受葛女士的委托,全权负责葛呈先生的丧葬事宜……” “什么?你说什么?”吴桥话音未落就被那边焦急的追问打断,“你说、你说是谁的葬礼?” 吴桥答:“葛呈,葛先生的葬礼。” “他、他不是早就离开香港了吗?他不是好好地走了吗?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 见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吴桥赶忙道:“何先生,我十分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不知可否与您见一面详谈……” “谈什么?”何远问。 “葛先生的遗愿。” 简单同何远解释了下现在的状况,吴桥心想,虽然说是遗愿好像也有点奇怪,毕竟葛呈都死了好久了,连半封遗书都没留下,心愿还是由鬼来说…… 但没完成的,一律都算作遗愿吧。 电话那头的何远报了个靠近佐敦的地址,刚好不远,吴桥同他说了马上就到,准备腿着就过去了。 都说了,香港是个好小的地方,不管是哪儿,走着走着就都到了…… 可也奇怪,人的命居然能让相爱的人在这么小的地方走得散了,各自囿在方寸之地,困于一段苦涩又不为人知的命运里,而后阴阳两隔,再无法相见。 第11章 何远 不似内地人喜欢暖房做客,香港人好少去别人屋企,或许也是狭窄的居住环境实在让人难以开口相邀……但很奇怪的是,何远报给吴桥的地址,一听就像是某处公寓。 跟着谷歌地图找过去,果不其然就是。 怪事哦,难不成这位何先生其实也财不外露,是个钱多到没处烧的主? 虽然好奇,但这些纯属臆测,吴桥还是按了电梯往上,恭恭敬敬地敲开了何先生的门。 来应门的是个看着有些憔悴的年轻男人,穿着休闲西装和白衬衫未打领带,长相十分清秀,白净高挑,是很典型的南方人样貌。 但不似港岛本地人,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江浙人。 吴桥有些好奇地问:“何先生是哪里人?” 没成想,话音刚落,何远就在桌上甩下一张香港id没好气地应道:“香港人,怎么了?” 当然没怎么,虽然一看就是临时身份证,但吴桥没有再反驳什么。 顾客就是上帝咯,上帝的爱人是大卫王,所以,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生与死,其实是个好难讨论的话题哦。 尤其是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任何东西都是由微小的粒子组成的,不会消失也不会凭空出现,可是你又如何能叫他们去相信,周围物质化的一切其实也是死去爱人们的粒子? 那样好像更残忍,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变成一桩桩一件件再也没有思考和生命的粒子。 也像是佛说的六道轮回,想要重新再入人间道也没有那么容易。 生与死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没有很明显的距离界线,轻轻一跃就跨过森罗掉进地狱。 第14章 可人间都有好多的地狱,这又作何注解呢?或者人间道本就是恶道,佛经是骗人的,所谓三恶道,应该是四恶道才对。 哎呀,想得远了。 何远那边泡好了茶,请吴桥在窄窄的客厅坐下,他这时候才发现,这根本也不是一间房,更像是内地由二房东重新拆分后重组的廉租公寓。 他不知道,在香港,这样的廉租公寓其实叫做劏房。 截至目前统计,全港共有9.2万间劏房,劏房居民接近21万,而公屋的轮候时间平均由3年升至5.3年。 只有本岛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请廉价公屋,吴桥其实有点唏嘘,这位何先生也算是港八大master毕业的高级人才,归返内地就算想要在沪市落户应该也不算太难,究竟为什么偏要留在港岛住着鸽子笼等永居呢? “葛呈怎么死的?他的葬礼还未办?”何远先出声问道:“他真的死了?为什么?” “嗯。” 他为什么死,吴桥点会知? “警署结案是自杀的,遗体还停在九龙公众敛房。何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作主带你去看最后一眼……但葬礼不能叫你入内,主家的意思,替人办事,别为难我啲。” 何远沉默了,倒也没有悲恸掉泪,可就算他没有哭,那张脸的表情与葛女士也不同。 吴桥能感觉到,他是在感受的。 感受巨大到铺天盖地的哀痛,然后被那样的东西砸懵了神,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没有开口的容器,把什么情感,把人的命都吞进去了,然后像盛夏夜里的西瓜一样,从内部开始一点点腐烂成一滩血水了。 吴桥知道,他应该需要一点实感,需要这个世界做出的反应,需要知道死亡的距离。 就像那时的他自己一样,接过唯一能够证明父母已经离世的大额支票,站在所有悲伤哭泣的陌生人中间,变成一只茫然又无措、极度腐烂却外表完美的西瓜。 于是吴老板从包里拿出了那张,敬告遗体腐败的通知单说:“要不要去看一眼,何先生,你自己做主吧。但是我必须说,葛生最后的心愿是再见你一面……” 何远的呼吸一瞬一瞬地断了线,然后突然从桌前站了起来,捡起那张香港id丢出去,砸在入户门前的镜子上,发出砰的响声,不太吉利。 然后一句话都没讲,他颤抖着捂着脸蹲了下来,蜷缩起来,胳膊用力地积压着胃和胸口,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 去还是不去,什么都没话。 吴桥自觉没资格催促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人的反应比葛呈的母亲还要生动,他好像更接近于葛生同这个世界脆弱而微妙的连接。 但他们分开了吧?应该是分开了,何远还在香港做嘢,但葛生是离了港岛,最后选择死回这里……爱,吴桥觉得可怕,爱让人活下去,爱叫人分泌多巴胺同肾上腺素,爱叫人丧命。 爱给人勇气,竟然也暗自包括了产生死志的勇气。 “先去、吃饭吧?”吴桥莫名地开口道:“去吃红磡鸡煲皇好不好?吃完了鸡煲我带你去见葛呈。” 人在肚饿的时候,是会体察到悲伤的。 吴桥意识到食欲、死欲、爱欲……这三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分别。 在回到杭城的那个下午,没有见到父母遗体却同样在一阵虚无中产生死志的他也是突然觉得肚饿,然后迅速赶来的程灿把他拉了起来,跑去奎元馆吃了一碗最最普通的虾爆鳝面。 在把咸香面条卷入口腔的那一刻,胃袋一点点充盈起来的时候,食欲短暂的代替了死欲,让吴桥复又产生了还要继续活下去爱的念头。 说是comfortable food好像也不太恰当,但吴桥记得程灿说的,他们两人是程老板大学时的同学,那也就是龙港理工,正毗邻红磡。 吴桥想,要叫人活下去,就要先让他想起食物的味道。 所以他说,不如我啲去食红磡鸡煲皇先咯。 ……何远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后,捡回id卡点了点头说:“好,我去见他……我去见、见他。” 他的嗓音抖得厉害,害怕吧,吴桥猜,大概是要害怕的。 害怕死,害怕生。 害怕死的人已经死了,可生者还要继续生。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这是一项万年都难解的议题。 与死者产生强烈连结的的人其实也掉一齐进了灵薄狱,只看能破除地狱拯救他们的究竟是上帝还是新的能够与之产生连结的人。 其实生人都有好多地狱的,人间道都有无数地狱,生人都需要被破地狱的科仪拯救啊。 吴桥收回纷杂的思绪,递了自己的名片给何远说:“虽然电话里都有自我介绍过,但何先生,请您放心,我哋系正规专业的殡仪服务公司,关于葛生的葬礼,您有什么样的需求尽可以提给我们来办。” 何远疑惑地瞥了他一眼问:“葛呈的丧事我能做什么主?我同他又有乜关系?” 这话就问得有些尖锐了……毕竟花钱办事的是葛女士,就算这是已故者自己的意思,吴桥也不好真的拿上明面来讲,于是只闭了嘴走到路口招手拦车。 其实距离也不远,只是毕竟是带客,不好意思叫人家多走,所以小气鬼吴老板破天荒地两公里也搭车去。 去食红磡鸡煲皇,一间被无数龙港理工学生钟爱的食堂。 鸡煲火锅很好吃,吴桥一边搅动锅里的汤汁,一边又摸出手机放在耳边,看了眼许师宪装相问道:“喂,许哥,能叫何生也见一面吗?这样也唔使我啲传话……” “不行、不行,”许师宪回答得很快,“不是人人都好开天目的,办不到。” “嗯……”也算是预料中事,吴桥想了想又问:“那让我……” “也不行,”许师宪说,“今天,谁都不行。” “得。”吴桥收了心思,其实这本来也不是长生店该做的嘢,就算要超度也应该由喃呒先生那边想办法,是吴老板多事了。 等吴桥放下电话,何远语气有些激烈地紧赶着问:“见不到?遗体不是在公众敛房吗?为什么见不到?” 不是一回事儿……但也很难解释得清楚,吴桥皱了皱眉道:“能见,只是食环卫生署的工作人员已经下了通知,遗体出现腐败还没经过妆师整理,面容大概已经不会太好看,何先生,你确定要见吗?” 连葛女士都不愿意见,在公众冷冻库雪了一月的遗体也确实骇人,如果何远这时改心思说不见了吴桥也能理解,大不了再想办法…… 只是,没想到这位何先生倒是心意坚决,“见,为什么不见?就算他跳出棺材成只僵尸,也是葛呈啊,我点会惊佢个蠢仔……就算死了成只鬼,都唔够得人惊啊。” “希望你见了已经腐败的遗体也还能讲出咁样嘅话哦,何先生。”吴桥边吃鸡煲边说,虽然话不太好听,但确实是祝福来的。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讲咁样嘅话。”何远拍下了筷子用抽纸擦了擦嘴角催促道:“唔该快些吴先生,葛呈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一个多月,是挺久了。”吴桥下意识地答,随后又觉得不对:“何先生,你先前都不知道,是吗?” “我又唔系佢嘅亲属……” 吴桥有些震动,照常理来讲,葛女士才是葛生的血肉至亲没错。 可从情理上,他不得不承认,何远其实还要更像逝者的亲眷。 港英法律帮不了他的,行街师父居然能帮……实在荒谬。 爱,实在荒谬。 第12章 爱本能 其实,这也是长生店吴老板第一次真的亲眼看见从冷藏室取出来的尸首。 雪了月余的遗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全身上下的肌肉和关节都冻得硬挺,皮肤失去弹性一片青紫,浮出云雾状的尸斑,尚未整理遗容,因此看着有些骇人。 已经死去的葛呈还睁着眼睛,从殓尸到冷冻,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 尽管并没有完全解冻,可尸体气味还是有些不太好闻。甚至因为腐败气体的泄露而使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辛辣刺目,吴桥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去,可何远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跪坐在遗体的面前,蓦地就这样掉下眼泪来。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告诉我。” 何先生眼睛大,泪也大颗,摔在地上砸开八瓣。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何远就这样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在讲给谁听。 他忘了,他怎么会忘记? 葛呈是个太过脆弱的孩子,很容易心碎,很容易忘记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很容易丢掉继续等待黎明的勇气,很容易忘记,其实得到爱并不需要任何的先决条件。 奇怪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 不被人喜欢的孩子,何远爱着的孩子…… 死亡是一种惯性,人类的悲恸也是。 何远知道,就算他此刻再如何难以接受,可人是不会难过太久的,因为人类这个物种天生无法长时间地保持悲伤、痛苦和愤怒。 第15章 “他连指甲缝都收拾得干净。” 何远似乎哭得过了劲儿,忽然开口,喉结在苍白的脖颈上艰难滚动。 殡仪馆的日光灯管白亮得刺目,但他似乎根本毫无知觉般地跪坐在冷冻台前,指尖悬停在爱人青紫的唇峰上方,笑了一下说:“以前那么有纹有路的一个人,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搞成这个样子,面容青紫,连一点好颜色都不见。 何远麻木地想着,他的葛呈死了,一双眼睛半开不闭的,没有人要记得替他阖上。 低下头,防腐剂混着腐败气息骤然刺入鼻腔,他颤抖着手想要去阖上爱人的眼睛,却只抚到了一阵冷硬的冰凉。 何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整个人蜷成贝类闭合的形态,额头抵住冷冻台边缘,后颈脊椎节节突起如珠串。泪珠砸在金属台面的声响很特别,像深秋熟透的柿子坠地。 闭不上了,那双眼睛,可是没有人在意。 他以前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一个人的命到最后,其实只有几支肾上腺素的分别。 送上救护车推进医院,几个急救师跪在病床上轮流按心肺复苏到浑身是汗,一点用也没有。 天气炎热,尸斑浮得会很快,有时候人还没走,斑斑点点就已经全跑了出来。 所以遗体妆师实际上是个相当伟大的职业,给死人以最后留存于世的体面。 何远不敢再想下去,这条破烂的路他已经走得太漫长了,如果这里是葛呈选择的终点,那么自己或许应该尊重他的离开…… 可是,怎么做到? 亲爱的孩子,何远始终记得,葛呈说他其实很怕黑,睡前总会偷偷眯起一只眼睛看对面楼道的灯一层层地熄灭,直到所有光亮通通消失的刹那就会觉得在一瞬间胸闷气短,心口压抑到快要爆炸。 他说,他从十一岁开始想到「死」,可母亲只会叫他滚出去,滚远一点,不要死在家里……葛呈说他其实同样害怕与人诉说恐惧。 葛呈总是觉得自己死不足惜,他觉得自己懦弱,可何远却恨他太过勇敢。 勇敢到以为有爱就能抵世间万难,勇敢到一个人就赶去走奈何桥。 奈何世界太细小,偶遇太可怕,凡人没有孟婆茶。 那时候葛呈说:“何远,唔使害怕,唔使害怕你脚下的路,往前行落去,我保证,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宠儿的。” 世界的宠儿? 生本能,何远其实知道,他读完了弗洛伊德的著作,那是一种用以抗拒死亡,迫使生命得到保存和更新,令人类试图去爱人的本能,性的本能。 付出爱,得到爱,人类的本能,可以被压抑同样容易被超我所取代。葛呈或许没有忘记自己要给何远最好的爱,但他忘记了去爱的前提同被爱一样,是继续生存下去的本能。 葛呈无可避免地去爱了,然后在爱中失去,超我克服唯求实现快乐的本能,以死亡的方式来宣誓生命的存在与主权。 人不过是自然界与精神之间狭窄又危险的桥梁,追寻爱的本能与追寻死的本能,只不过是一条线的两端罢了。 吴桥照例提醒亲属:“眼泪唔好掉到先人的身上,先人会舍不得走的。” 可提醒同样照例无用,何远连半句都没听进去,他兀自伸手抚了抚葛呈已经青紫僵硬的面庞,再一次试图盖住那双已经空洞浑浊的眼睛,然后俯下身去,温柔地亲吻他冰凉没有温度的脸颊。 吴桥是有些震惊的,他知道何远是逝者的爱人。 可,逝者已逝,面前的也不过只是一具甚至连面容都有些失真,不会再做出任何反应的躯壳。 看他亲吻一具已经轻度腐烂的遗体却那样小心翼翼,吴桥突然觉得,人的三魂七魄其实都与七情六欲一样,不全是在自己身上的。 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人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魂给出去,然后被某个人接住,在往后长久的年岁中一点点长到他的身上,随着他生,随着他死。 “他是个很好的人,”何远喃喃地说:“他、葛呈,他是个很好的人,很努力地生活,什么都做得很好……他不应该就这样死掉的,他应该幸福,他应该幸福才对。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竟叫他丢了命?” 吴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呆呆地愣在原地,觉得自己这个喃呒师父真是不够尽责。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这短短一生,生而获罪无数的地狱,最终其实也只有自己超度自己罢了。 吴桥低下头,许师宪说,葛呈在这里,他有话讲。 “乜话?”吴桥细声问。 “他说,他要留在这里等受身之日,就算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也无所谓,他只求十几日。” “能做到吗?”吴桥觉得奇怪,这简直异想天开,“留下来干嘛?受身又是什么意思?” 可许师宪点了点头说:“能做到,就是一种歪门邪道,不通过投胎的正规方式,重新出现在人间。想让他留下,就叫卓云流做破地狱时困他在灵薄,不跨地狱门……” “这能行吗?”吴桥醒了神,这是很大的因果,怎么好叫卓云流一个小小的俗居道士去背啊? “他不肯走,也没办法,”许师宪说:“因果是葛生自己的因果,他要求受生,就是断了自己的因果轮回。” 要帮他吗?吴桥也觉得有些茫然,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他只是想开个帮人办丧事的殡仪公司挣钱,现在怎么还牵扯上轮回因果了? “去打盆热水来”,何远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声道:“拜托,吴经纪。” 确实有这样的做法,如果遗体放入冷冻冰棺前没有整理好姿势,遗体妆师会用热水软化已经冷僵的关节重新为逝者整体遗容。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不太一样,所以吴桥只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何先生,但这个时候解冻葛生的遗体只会加快腐坏的进度,在悼念丧仪与火化之前,我们一定会尽可能帮助他恢复平静面容的。” “不要尽可能,一定让他能够安心地走。” 何远说:“如果你做不好,吴经纪,那就给我来做。” 此前没有人在意的,阖不上的一双眼睛,何远在意,这是何先生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吴桥有些动容,想不明白该怎么回应求受生的葛呈,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回应只求他能安心上路的何远。 今天自然还没到办事的时候,两人见过一面遗体后便离开了公众殓房。 吴桥问何远:“葛生生前有没有什么别的遗愿,或者喜好什么的,是否有讲过葬礼要如何办?” “没有,”何远摇了摇头:“我没同他想过死,所以一次也没。” “那您可以看看我啲公司最新推出的纪念品……”吴桥说着拿出公司的宣传册,都是前阵子陈姜几人加班赶工出来的,“像这个,用来怀念逝者相片的相册啦,或者这个可以用来存放骨灰的戒指和项链……” 何远打断他道:“别的都不需要了,戒指,我想要那个戒指……算了,他阿妈就算去倒海也不会叫我取走半两骨灰的……都算了吧,布置些鲜花什么的就罢了。” 骨灰……其实一个人能烧出来的骨灰是多到骨灰坛都装不下的,如果有需求,火化场的工作人员会替家属多收敛些,但一般来说,总还是被清扫掉的多。 吴桥突然想到了什么般,拿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何远说:“何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一齐烧给葛生的,就放在这个荷包里,我啲尽量为你办妥。” 何远收下了荷包,之后的之后,直到葬礼开始之前,吴桥都再未见过这位何先生一面。 第13章 葬礼 葬礼前一晚,吴桥问卓云流,破地狱可唔可以少打一片瓦,不叫葛生跨地狱门,留返灵薄。 “砸自己招牌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卓云流不解地问:“虽然客户都系死仔,少打几片瓦也没法来人间找茬,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嘛,怎么好叫先人不得超生轮回呢?” “这会牵扯你的因果吗?”吴桥问:“留返葛生,会害到你个喃呒先生乜?” 卓云流摇了摇头,同许师宪说得一样:“是他自身的因果,葛生自己舍不得走的,不是我要拦住他。” “所以是可以?” “可以,”卓云流点头:“先人要求的?” 吴桥直言:“我啲去问葛生,他话自己嘅心愿只是再看一眼尚在人世间的爱人,但看了又心生不够,想要求受生之躯留返人间。” “受身?”卓云流惊讶道:“你知道受身是什么意思吗?” 吴桥点头:“歪门邪道,不入轮回,留返人间的偏路……” “大错特错!”卓道长严肃地打断他,“不是不入轮回,他是入不了轮回了!受身多则几十日,虽瞧着与活人无异,可最终还是要魂飞魄散的,且再无轮回路可走,葛生可明啊?” 第16章 这些许师宪都同他讲了,可是…… 可是,“他说他甘愿。” 吴桥其实都谂唔明,为何非要求这短短几日的相聚团圆,可葛呈说:“眼下,总紧要过以后的,从前是我想得错了。现在我只知道,轮回,哪有这么多轮回?哪有这么多再见?重走一世便又生诸般地狱,像何远这样的人,几千几万年的轮回中也就出这么一遭,叫我碰上,叫我去爱……我不要什么以后,我就要这十几天。” 十几天……好短,好短。 可人的一生也就总共三万天,又有多长呢? 望着天上的云遮过太阳就是一日,一日一日过去,所谓“以后”就一定紧要过当下吗? 他们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和爱都拿出来,当作谋求一种未知“未来”的燃料,车轮滚滚向前,水滴石穿、宝剑成锋…… 可是,燃料呢?碳吹做煤灰,连什么都没留下。 其实自打人的一出生,就有好多的地狱啫。生人,或许也需要葬礼,也同样需要被超度。 吴桥说:“满足他心愿吧,系他阿妈说得嘛,母子一场,都成全他。” …… kevin和陈姜早就准备好了丧仪的具体安排,第二天一早,吴桥同李叙一齐又赶往九龙公众敛房,陪同葛呈的遗体前往万国殡仪馆。 没有员工帮手,所以到了殡仪馆,是运尸车的师傅搭手帮忙搬下遗体的。 好重,吴桥第一次给人抬尸,感觉很怪,如果可以的话,真系一辈子都不想做……但这是活路,他不去死,就只能走下去。 “今天这条鱼够重的。”搭手时师傅喃喃地话了句。 鱼,没错。 殡葬行业内的某种黑话,把已故先人的遗体称作「鱼」,殓一具尸便是收一条鱼。 其实也生动形象,逝者已逝,留下的躯壳不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有些冷漠,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有人能让这个世界真的充满真、善、美,可刚入行的新人仔吴桥在听到个句话后却罕见地蹙了蹙眉,细声开口道:“师傅,唔使话佢啲系鱼,仲要尊称我啲嘅衣食父母才对。没有佢啲嘅身后事,你我同埋整个行业内的所有人,不是全都喝西北风饿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司机奇怪地瞥了眼吴桥,从来也没听哪个行街经纪人讲这种话。 鱼就是鱼,遗体只有在与先人生前所产生联系的人眼中,才是什么相当宝贵的东西。 对于其他以此谋生的生意人来说,可不就是「鱼」吗? 其实,长生店做嘢,遗体和鱼肉根本也都冇分别,摊在案板上卖钱罢了。 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李叙提起化妆箱很认真地检查了遍遗体状态,不算很好,但也不到最差。大概恢复生前样貌还是不难的。 吴桥说:“李先生,先人家属特别要求,唔该你想想办法替先人瞑目呀,多谢。” 家属……说得不是葛女士,她根本没有要来见尸的意思,吴桥说得是何远。 情理上,他把何先生当作葛生的家属。 李叙点了点头,其实就算吴桥不说,他也会做好的。这是他分内的工作,替已故之人维持体面、平和的面容,与这个世界作出最后的告别。 在替遗体换衫的时候,由于葛女士未到,所以寿衣也全是由吴桥等人准备的。不过准备了倒也没用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同吴桥说,有位姓何的先生留了衣服,说是先人生前钟意的。 如果可以,请替先人换这几件。 衬衫西装马甲,都是很普通平常的衣物,吴桥心领神会,大概是衣服普通,意义却不凡。 生前最钟意嘅,死后也能带着走,多少算是一件好事。在入殓老手李叙的指导下,两人戴着橡胶手套仔细地替遗体换好了衫,连领带都系得板正。 而后将遗体抬入冰棺,小李先生不愧是传家的手艺人,在整理遗容的时候,先是用某种特制的药水从遗体的太阳穴位置打进去,挤压已经失去活力的肌肉神经组织,很快令葛呈原本已经僵硬的眼睑重新一点点闭合起来。 其次,缝合技术更是一等一的好,细致地处理完了伤口之后,再用脂粉掩盖一下青紫的肤色和显化出的斑痕,几乎可以说就像只是睡着了那样。 遗体启程的时候,来了三三两两的人,陪伴逝者的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以及行街师傅吴桥、遗体妆师李叙。 远路无轻担,棺材好重,抬着进殡仪馆的时候,吴桥在想,不该阻止何生来的。遗体没有至亲陪伴,都几好可怜。 爱是人类的武器,真正的占有是给予爱,一个得到过爱的人,才会有能力去爱人。 葛呈大概是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过无条件的爱的,人的行动可以展现一切,葛女士不爱她的孩子……其中故事不为人知,但结果是,作为不被爱的孩子,葛呈是从哪里得到爱的呢? 答案或许显而易见,叫他死去后还要念念不忘的人,他的爱人或许真的给予了他宏大到愿意放弃整个轮回的爱…… 多么令人动容,可惜,葛女士不在乎。 因为她没有给予葛生爱。 棺材抬进殡仪馆,再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坛子了。 kevin是个相当靠谱的策划人,在吴桥他们接尸抵达殡仪馆前,kevin和陈姜就已经布置好了灵堂中花圈、挽联之类的一切。林嘉敏也已经预备好了悼念词,在把遗体推入悼念厅之前,葛女士来看了一眼,几乎赞不绝口道:“哎呀,真是想不到,你们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公司居然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此言差矣,明天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确是刚刚成立的小公司没错,可妆师李叙却是锦城早早出名的大师,手上经过的遗体没有成千也有上百,着实不算新人了。 当然,面子上还是要客气的,于是吴桥说:“这还得多感谢葛女士的信任,将令郎的身后事放心地交托于我啲。” “走吧,”葛女士似乎也没有心思多听,催促着工作人员移棺进了追悼厅。 “我都说了,不会有人来的啦……嗨呀,这是?” 葛女士几乎傻了眼,追悼厅的来宾她几乎全不认识,同葛呈差不多年纪,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朋友! “葛女士,我们向葛生在龙港理工大学读书时关系较为密切的十余人发送了讣告,除此之外,还有葛生留在香港时的生意伙伴,他们大多是主动前来吊唁的,因此我们也做了接待和接纳工作。” 吴桥知道,那位何先生多半也正乔装改扮了混在其中,可他不想说。 那是葛生的心愿嘛,葛生死都想要见的人,理应要出现在这场葬礼上的。 他仲有本事自己作了乔装借别人的身份也要来,吴桥只是个行街经纪人,从来也没机会听说或见过这位神秘的何先生,他不自报家门,让吴老板上哪里去拦人呢? 所幸的是,葛女士根本也不甚在意。 在殡仪主持人林小姐念完悼词之后,就是丧仪法事的环节了。主持科仪的道长是卓云流,周围还有几位同样身着道服的人士为其弹奏丧乐南音。葛女士塞了一只白包的帛金给卓道长,卓云流没多推拒便收了下来。 比起基督天主教派丧仪的流行,意外死亡或自杀身亡年轻人的丧仪法事,多使用破地狱。 这是一种道教中基本的科仪法事,在灵堂中央宣破地狱诰、施符箓、降神破狱,带领亲者诵经,通过斋醮建功,利用神光法力来破除彼岸的幽暗,使亡者猛然醒悟,放下执迷,从而超拔仙界,不再受地狱之苦。 卓云流执策杖敬告太乙救苦天尊,于灵堂中央的狱门前告符,将毁锁、张门二符焚化。 口中默念:“太上符命,普度九幽,出离苦夜,径超玉清。” 卓道长手拿符灰,存想地狱门开,然后将符灰吹布于九狱之内。 破狱先从东北方开始,逐方进行。 喃呒道长手持策杖,逐方击破九门地狱,取本方元气吹弹入狱内,并以水洒之。 最后,焚化本方符于本狱中,道长击碎四方象征九狱之瓦,携往生者牌位越过地狱之门,并念诵咒令:“玉清祖气,罢对幽堂。三星熠耀,元始开光。有罪无罪,得赦其方。宝光焕映,普登天堂。急急如元始上帝令。” 仪式结束之后,便要送棺出殡。 吴桥退在人群的最后,睇见众来宾奉花的时候,有个着西装的长发男人将一枚荷包塞入了木棺中。 吴老板知道,那个就是何远何先生,他果然还是来了。 有时候人的好奇心是止不住的,于是吴桥也壮着胆子蹭过去问了,好细声好细声,生怕叫人给听到…… 可事实上,除了葛女士之外,所有的来宾似乎都认出了他来,只是没有人说一句话。 葛呈生前拍拖也从未隐瞒,他虽交友不多,可很是得意这个恋人,放在心尖也时常挂在嘴边,见过葛生的人都要见过何远。 第17章 吴桥问他:“何先生,可唔可以话畀我听,你放了什么东西要叫葛生带走啊?” 何远低着头,也细声地回了两个字:“戒指。” “戒指,火不了吧?” 吴桥是好心,焚尸炉的温度很难达到无机物的熔点,最后很可能是怎么放进去,又被怎么扫出来。 可何远只皱了皱眉说:“往后唔使忧心人哋嘅心事,各人有各人的无用功。但我感谢您,吴先生,你哋唔但系超度咗葛呈,更系超度咗我。” “是枚纸戒指,”何远只解释了个大概:“从前叠给这扑街又讨走,叫他伤心几耐,现在还给他,化成灰了叫他带走吧。” 就像他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无用功。 吴桥有些动容,却还是收了声,没话给何生知道,先人要用累世轮回换十几日嘅心愿。 众人吊唁结束,遗体即将推去焚化炉火化的时候,葛女士只说:烧得干净些吧。 干净……往火化炉里一推,怎么样算干净? 吴桥其实在想,都话自杀叫轻生,轻生、轻生,生命其实本就轻如鸿毛的。 命运是个很精准的系统,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几乎都是必然的,没有什么一时冲动,甚至连后悔都是必然的。 许多人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很多莫名的情绪为什么会涌入,为什么世事总是反复……此刻和未来的果,其实都是无数个因的叠加,人无法猜到果,无非是不能被认知到的因实在太多了,而现在的果又成了因。 重重叠叠的命运累积在一起,是要叫人看不清楚的。 吴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帮人还是害鬼,可命运推着他做了,卓云流刚巧是个只为打工挣钱有求必应的俗家道长,话给佢的都听事照办。 策杖从空中寥寥挥过,冇人在意,道长念词之时漏下一片瓦没被打碎。 啪嗒、啪嗒。 两滴泪摔在上面,砸开一朵倒披针形白色的奈何花。 冇人在意,冇人在意,乔装改扮的何远弯下腰,俯身珍而重之地捡走了一片瓦。 出殡的时候,只听见有人好大声地喊了句葛生的名字。 不过,同样冇人在意。 第14章 因果轮回 葬礼举行的时候,火化先人和焚烧纸扎的万国殡仪馆腾起的白烟飘飘渺渺,而不远处的红磡体育馆正迎来了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 “他们在做什么?” 看着眼前真心或假意,不断落下泪的众人,吴桥喃喃地问。 “开show啊,”陈姜瞥他一眼细声解释道:“红磡体育场,演唱会,巨星来的嘛,一票难求哦。” 一票难求,小吴老板沉默了。 来此世间一趟真系好不容易,要爱、要恨、要赚大把的钞票再有酒今朝醉,实在一票难求。 火要花多久才能把人的一生烧干净? 吴桥好耐心地等,等葛女士接到骨灰的时候,正巧过去了两个钟。 两个钟,原来只需要短短两个钟的时间,好快啊,同人的短短一生好似无有分别。 港岛是可以土葬的,但就算是私营墓地,十年之内也必须捡骨至金坛内,而金坛和骨灰则可以安葬在永久性的金塔坟场。 葛女士不愿再多花时间精力寻人来为葛生捡骨,于是便一步到位选了火葬,再将骨灰埋至同样由食环卫生署下辖的钻石山公众金塔坟场。 来到金塔坟场,眼前密密麻麻的墓碑正重重叠叠的垒起,吴桥想起挑选墓碑墓地时,关于葛生墓志铭要写些什么的困惑。 墓碑上要刻什么?除了生卒年月之外,总还有些话的。 葛女士竟也叫吴桥等人看着去办…… 可,这要怎么办? 吴桥只得又跑去call何生问。 何远倒是有眉目,他语气平静地开口背道:“死生一知己,人生实难,如茫茫大夜,惊涛拍浪,求爱似烈火种金莲,何近何远?祝君好梦长。” 何远?何远。 据说这是葛生逝世前留下的,先前何先生说自己从未与先人讨论过死,可一面之词又无从考证,吴桥实在做不了主将这话铭碑,于是只好找来许师宪去问葛呈本人的意思。 当然,回答当然是:“没错,刻吧。” 刻吧。 这是葛生的意思,于是小吴老板也只能拜托kevin编了套绝笔出来,话给主人家听,说这是先人自己的意思…… 葛女士连一眼都没看,只说,你们做主就好。 墓碑刻出来才发现,一个小小的名字藏在里面,其实根本一点都不显眼。 要特别刷上金才能叫人想到其中含义。 吴桥当然没有这么做,可是下葬的时候,何远提了一桶刷佛像金身的液状金箔来。 随他去吧。 吴桥只想,人的命与运是猜不明的,或许往后还有千百种不为人知的方式重续。 他问许师宪:“葛生此番不入轮回,当真就连半点回头路都无有吗?” 许师宪想了想说:“不能保证,只是我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可是你看,吴桥,其实我也没走轮回路,现在却跟着你。” 其实也都有一种说法是,自杀的人要入地狱受百苦审判,但会被留下一条魂在人间轮回,因为人间也是一苦。 吴桥突然觉得一阵释然,这万法世间又有何定数可言呢? 今日眼见是死局,明日或许复又柳暗花明,谁能想到? 都是他们的因果,他们的命。 葛生要这十几日做什么,什么时候能等到受身,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谁也不知道,但是,随他们去吧。 各人有各人万法交织的命运,可独独不应该如此轻率地就想到去死的。 死要比生付出多百倍的代价,这是半吊子行街吴桥啱啱悟出的大道。 敬告世人应当把求爱同求死分开,爱意与死志本不应该是同一回事。 下葬的流程全部结束的时候,殡仪服务公司的众人回到程老板位于港岛金钟面朝维港海岸的办公室,所有人俱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相当大的一单,开山第一单就从殓尸、策划丧仪葬礼、举行超度科仪、联络火葬墓地全流程细致化服务,实在也是累煞人。 不过好在报酬丰厚,公司的众人不仅领到小吴老板发的工资,上到负责整理易容的李叙,主持悼念的林嘉敏,下至负责准备花圈纸扎一直身处幕后的陈姜和kevin,每个人都领了葛女士丰厚的帛金。 陈姜差点把眼睛都瞪了出来,第一次见厚过红纸的白包,心说怪不得吴老板突然转了性子要挣死人钱。 公司一早话明,帛金自领,无需充公,工资照拿。 实在是开一单吃三月,三月不开单也不发愁。 员工这么想,可吴老板还是愁的。 吴桥问程灿:“我们这一单,办的好吗?” 程灿当然也去了葬礼,不过到底是为了葛生还是吴生就未可知了。 程老板话:“好啊,当然好,连我都没想到葛呈这人能有这么体面的葬礼,亲、朋、好、友,竟然一应俱全,幸事一件。” 亲朋好友,这是分开的四件事。 亲当然是指他阿妈葛女士。朋同友,同窗曰朋同志曰友,大抵是说曾经龙港理工的同窗与工作创业时候的三两友人。 最后,好、好。 程灿认出来了,所有人,除了葛女士之外的所有人,每一个都认出了何远。葬礼上,他就这么大剌剌地展露一种无法为外人所理解的悲伤,真切地、真切地为葛生流泪。 吴桥第一次好认真地想,破地狱的仪式,到底是超度死人定系超度呢班活人嘅? 已经死去的人,就算无有喃呒先生引路,始终也可以跨过奈何走入轮回。 可是活着的人呢?活着的人,如果没有被拯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丧仪其实都是办给活人的,为求生人心安,为求生人嘅宽慰”,吴老板话给陈姜说:“把这段话post到公司主页上。” “啊?”陈姜不明所以,“乜意思啊?” “我啲公司嘅宗旨,就是为超度生人嘅殡仪服务。” 超度,许师宪一笑,觉得吴桥未免有些太过天真。用一场丧仪就想超度生人的诸般地狱,无异于是痴人说梦罢了。 可是,鬼又不明白,“宗旨”一词,指的即是某种思想或意图、主意,更确切地说,是教意。 本就是心愿中期许能够办到之事,众信教徒一生奋斗之事,合该是办不到的才对。 程灿摸出打火机点了支烟,把尼古丁渡进肺里,佢话:“超度你自己先咯,我的葬礼也由你来办就好了,要记得替我超度你自己……同我嘅细佬。” 吴老板只笑了笑,截走他抽了一半的烟扔进水里道:“系你超度我先,程灿,你要是死了我就收山……所以活久一点,不要让我那么快又要重找生路。” 第18章 “祸害遗千年,”程灿也不恼他,只是复又摸出烟盒,这下被吴桥整包夺走,再没机会上瘾,他讪讪地开口道:“我命太硬,实在不容易去死,所以你不要死。跟住我,留落去,忍受下去。纵使世间百苦尝遍,也不要忘记去爱。” 爱?好难得哦,吴桥眨了眨眼睛,居然从程灿的嘴里听到爱,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那位葛生出殡下葬的日子。 这种时候不该微笑的,所以吴桥低下头,闷声答了句:“好。” 好,好吗? 一行人回到半岛酒店,吴桥关了房门又问:“许哥,我们这一场show,开得足够好吗?” “我不知道,”许师宪说:“我从前大概不是专门学习替人超度科仪法事的学徒,所以其实丧葬事宜我看得不甚明白。” 吴桥点了点头,很中规中矩的回答,他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答案了,可许师宪很快接着说:“但是吴桥,你会是个很好的行街经纪人的,就算只是为了揾食,你所做得一切皆是超度,仅仅关怀这个词,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关怀,吴桥被他说得脸热,其实他本身也并没有想那么多,什么人文关怀,都只是挣钞票的噱头罢了。 吴老板只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然后尽可能地去做罢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陈姜一个电话call来,催老板开总结大会。 “回杭市再开咯,”吴桥懒得总结,于是敷衍道:“那么想做嘢就赶快发两条社媒网推。” “大佬,人家两位都等着啦……不开不行,快来。” 陈姜说得自然是从程灿哪里拨来的员工,林嘉敏林小姐同埋李先生李叙。 程灿是个好龟毛的老板,调教出来的员工也龟毛些,刚收了工就要开会,老板不开就逼着老板开……吴桥心想,这俩鬼头仔不会真是程灿拨来看着他的吧? 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吴老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去开会。 “仲有乜要反思的啊?”吴桥一拍桌子问:“无事就散会。” “有”,kevin徐推了推眼镜翻开工作笔记:“姜姜,选花店一定要慎重,日后订购花束要尽可能选择长久合作的店铺,不好叫主人家睇见环保花。” 「环保花」指的是花店员工会到灵堂拣选芯圈上花朵,然后循环再用。 “叫你睇见啫?”吴桥惊讶:“嗰啲办事点可以咁唔当心?” “点会知……”kevin倒确实是个心细的,“你们都跟着去送行,佢啲仲想早点收工落班咯。” “确实不好,我没想到这种事,”陈姜有些自责,“唔该大佬,我不是很熟悉这边的情况……” “事无完全,”吴桥摇了摇头安慰她道:“叫你在一周之内办妥,是我为难了。” “但是咱们的招牌不错,”陈姜看了看网页后台数据面板:“主打私人定制同人文关怀,行之有效啊大佬。” “夏天算是殡葬行业的淡季,”李叙悠悠地开口道:“这个行业也没那么好赚,仅够温饱就差不多了,同时打几份工也是常事。” 虽然是实话,但公司刚开第一单就泼冷水确实不太妥当。 吴桥笑了笑说:“不开张,工资照发。” “大佬,程总叫我啲同你返杭市做嘢啊,”林嘉敏问:“点样安排妥啊?” 吴桥说:“程老板那边开多少工资你们照领,我啲重新再签合同,一码归一码。” “好哦。” 那头卓云流同李叙倒是聊得投缘,已经算好了休假日一同登宝石山拜访清虚真人。 “二五仔啊?”陈姜眨了眨眼:“点可以咁样领工资?” “专事专办,”吴桥拍了拍她的肩膀承诺:“年底带你们来港岛度假,顺便找程老板要新年大红包得唔得啊?” “得。”陈姜满意地点了点头,吴桥的公司能接着开下去,她比老板本人都还要高兴。 人家是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的杭市,她在家门口办公,确实不应该一样。 见没人再有意开口,吴桥总结陈词道:“后天一早搭飞机返屋企啦,都早点休息。” 他说着点了点卓云流:“特别是你,卓道长,记得买妥晕车药啊。” “晓得了。”卓云流应了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吴桥也懒得管他,摆了摆手宣告“散会”就自顾自地回房间去了。 “就这样放走他,会影响世间的因果吗?” 吴桥许师宪,「他」自然是指葛呈,可是放走?或许还是该说,他们没救他? 许师宪反问:“蜂巢中的一只蜜蜂迷了路,然后独自在巢穴外饿死了,对整片森林有什么影响吗?” 蜜蜂,他说的甚至只是一只蜜蜂。 就算整个蜂群都灭绝了,也不过让生态的平衡动摇一瞬。 无关紧要,所以根本无人在意。 哎呀,吴桥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系笨,原来是爱叫人变得伟大。 无关紧要的人在爱里变得特殊,变得举重若轻,变成世界的中心。 所以只有一个世界会为了他坍塌。 如果爱人多一个,那世界也多一重。 这又好像同道教认为的天人同构存在相似之处,人身即一小宇宙。 因此在人身中也有一个九幽地狱。欲破地下之狱,必先破身之中狱。 “吴桥,”许师宪突然出声道:“每个人生来、死去,一睁开眼都有无数地狱,但你是值得被爱的,要记住这一点。” 吴老板一愣,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可是,为什么? 算了,唔紧要,过好这天先咯。 眼下,总要紧过以后的 。 第15章 程老板同小鬼佬 在搭飞机离开九龙前,吴桥终于见到了一个好特别嘅人。 此人说起来系程老板嘅细佬,不过从前一直在英文学校读书,吴桥不曾有机会见,这次前来港岛又叫程灿发了大火,打发他同公司众人一齐住酒店,不许来家里。 终于在临走前一天,程老板消完了气,开着车赶着港岛晚高峰来把人接去超过四千尺的半山别墅。 程灿嘅屋企在半山区,价值上亿港纸。 香港人话,只要住在半山的豪宅,就可以体会上帝的视角。 上帝的视角,好多嘅钞票。 程灿边开车边数落这个发小:“前些年我叫你在香港置屋,四十万欧纸就能买一间洋房,你不听我的,眼下四百万都买不来。” 吴桥原本也算是资产阶级的儿子,奈何眼下东山再起不能,只好同大资本家划清界限。 他忿忿道:“哪有这么大的现金流,要买早两年我就把杭市的房子卖了,住哪儿?萧山定系余杭啊?” “那价钱也翻咗倍咯!总之你是蠢过条烧腊。” 车顺着山路开到间别墅门前停下,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中学生小鬼不在屋里待着,眼巴巴地跑出院子来接人。 长得这么漂亮?吴桥甚至有些看傻眼,这小孩儿大概没半点华人血统,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皮肤白皙,虽然年纪不大,但或许由于央格鲁撒克逊人的基因,个子高挑盘靓条顺,放在人群里应该显眼的要命。 只是这小子一张口,却又吓吴桥一跳。 “阿哥!”金发碧眼的小洋鬼有些着急地喊。 哇,纯正港岛人口音啊? “我嘅细佬。” 程老板给吴桥介绍,他或许应该知道的,但吴小傻哔穷仔多忘事,完全没记起来这位系何许人也。 “你细佬?” 吴桥傻了眼,问程灿道:“定系细路仔啊?灿哥,你给人当老豆都唔叫我知?” “谁当人老豆?” 程灿翻了个大白眼:“你都知我做和尚……点可能生的出咁大个细路仔啊?佢系英国佬个仔,我屋企人情况你又唔系唔清楚嘅啫。我阿妈出车祸死咗啦,佢老豆揸车,也死咗。十几岁我就跟住阿妈嚟香港,阿妈嫁给个洋人鬼佬,呢个就系鬼佬个仔啦。” “我老豆唔系洋人佬”,小洋人睨了吴桥一眼,拉过程灿瞪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反驳道:“阿哥,我老豆系香港人。” 吴老板无辜受害,话又不是他讲得,干嘛跟他过不去啊! “香港人就香港人吧,”程灿敷衍半句,随后转过头朝吴桥细声:“攞返香港id嘅英国佬。” 随后还觉得不够,又补一句:“英国护照,香港id。” “那佢系……?”吴桥好奇。 “英国护照,香港id。”程灿答。 吴桥傻眼:“bno啊?几好精彩……” “唔系,公民护照。” 程灿笑叹了口气,“照理来讲,佢真应该是英国人。” “我系香港人来嘅。” 这小鬼佬也好坚持,白话倒是讲得比小吴老板好d,就是不知道为乜,他尤其看不过眼吴桥,又翻个白眼就骂道:“大陆人嚟咗香港做乜?快d烂尸赶路啦扑街!” 第19章 吴桥又傻眼,实在怎么也想不通这小鬼火从何起的啊?做乜骂得咁凶?!又唔系有仇有怨,我还算你一位阿哥呢衰仔! 他没好气地刺道:“大陆人好失礼你乜?哦,鬼佬被大陆人赶出香港了,你个小鬼佬点样依家还赖着唔走吖?” 小吴老板骂完了还要瞪大眼睛看程灿,程灿也冒火,这讨债鬼近来日日扮嗮嘢,烦人的要死。折腾他就算了,他自己做的孽总要还,可吴桥又招惹这债主乜了? 程老板装模作样地要扇小鬼佬:“收声蠢仔!再讲呢d癫话,信唔信我即刻提刀斩死你?” “阿哥!你仲要为咗个扑街斩死我?!” 小鬼佬瞪大了眼睛几欲掉泪,可老演技派吴小混蛋只觉得他真?系好爱演,应该送去港岛演艺学院进修,未来被翡翠台领走发大财。 程灿教育不了他,只能也干瞪眼。 气氛一度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小吴老板开口调笑道:“灿哥,你都唔会养仔,趁早给别个养好咯。” 没想到呢句话才叫精准点炮,一炸三响,小鬼佬一句话不说,低下头突然猛地落下泪来,速度之快,泪珠之硕大完全叫人咋舌。 吴桥看得呆了,像哑火炮仗直接认输,只剩庄家程灿两面畀钱。 程灿拿他没办法,这小鬼,上中学了还要哭,发起嗲来和吴桥小时候一模一样。 简直是债主。 可谁叫程灿就是吃这套,没想到好唔容易带完了吴桥一个崽,马上手头又要接另一个。 根据经验来看,就算天大地大的事,也要等bb哭完了再讲。 “咁大个人了,又哭乜吖?”程灿没法,只好抽纸为债主抹眼泪。 “阿哥,”小鬼佬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不停:“佢都话你系我daddy,我知你唔钟意我,但如果你唔要我,扫我出门,我都冇处可去啊!” “我何时话过唔钟意你……” 程灿说着突然不自然地停顿一下,露出一丝尴尬神色,瞥了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吴桥,按了按太阳穴话:“边个要扫你出门啊?你桥哥唔系咁个意思……” “佢唔系我阿哥,程灿,我只有你一个阿哥啊!” 小鬼佬又哭又气,一张脸摆出表情不伦不类,倒搞笑,不过吴桥忍住了,不然遭罪的还是他俩。 “我都知你好烦我,但我只有你一个阿哥,你唔好抛我……” 程灿几乎习惯性地哄他道:“系啦,我烦死你了,但有乜办法?你系我债主来的,要抛你我还用等到现在?你老豆死咗个天我就送你去福利院了……” “我唔要去福利院……”这细佬倒是好哄,见程灿态度一软,马上声音细得跟撒娇一样,真系好没个正形。 “佢嘅意思是,佢唔会舍得送你去福利院,差唔多好收声了。” 吴桥看他俩也烦,程灿真把这细佬当仔养,娇气得要命。 这天底下居然有比自己还爱嗲的小男仔,咁大个人了都没正形,那时候他都不同程灿嗲了! “明天天文台要挂八号。”小鬼佬止了哭,把头伏在程灿肩上闷闷道。 “乜啊?”吴桥不明所以,但他犯贱,就要出声惹鬼佬嫌。 小鬼佬也不理他,只同程灿讲:“八号风球!我话你知,唔使去新界机场送佢哋,当心返唔嚟啦。” 程老板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点会返唔嚟?我又唔搭港铁巴士,揸车往返还要被差佬限?” “反正不准你去送佢哋!” 见小鬼佬要发火,吴桥赶忙想溜,又被程灿拉住,“叫你走了乜?” 吴桥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瞧他:“唔系啊大佬,鬼佬要发癫,我好惊……” 小鬼佬看得才叫惊,这个桥阿哥真系好爱演!不过他这才哪儿到哪儿,都是吴小混蛋小时候嗲惯了的。 程灿带一个崽已经够恼火,给发神经的吴桥吃个剁栗子后话道:“差不多得了,他几岁,你几岁啊?” “我都系小朋友嘅啫……”吴桥笑了笑,又犯贱:“我系天天啊灿哥,唔使抛我。” “我这辈子最抛唔下的,就是你……”说完程灿突然觉得不对,补了句:“就系你哋啦,我死咗都要你哋分家产,唔好再嗲了。” “话就系谶,”吴桥伸手捂他嘴,“灿哥,唔使再话呢哋字了,明唔明?” “明。”程灿借坡下驴点头,“晚餐要食乜嘢?我做。” “你会煮餸?”吴桥瞪大眼睛惊讶道:“灿哥,你以前连进厨房敲只蛋都不肯……” 小鬼佬听了这个倒是高兴,一笑还挤出两朵梨涡,看着一点也不招人嫌了,出声炫耀道:“我阿哥都好会煮,系边个没福气咯。” 吴桥点了点头敷衍他道:“嗯嗯,以前都系我煮给你阿哥食,你有几好嘅福气。” 可是这话说得又不对,小鬼佬不爱听「以前」个哋字眼,抽了抽鼻子又想发嗲。 程灿赶忙哄他:“我做人daddy咯,当然要学煮餸……不然我仔食乜嘢?” 吴桥有被他恶心到,但毕竟人家要做饭来吃,他也决定先忍一下。 等吃饭的空档,吴桥也没闲着。 替程老板给小鬼佬辅导英文作业,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候吴桥才知道,这小鬼竟然已经成年哦?成年人了还这么会发嗲,真够恶心人的。 他已经考完了中学文凭试,但由于学业水平实在不容恭维,在程老板请来的升学专家madam乔几番运作之下,决定先读个副学士过渡一下。 可副学士也不好读,还要考许多考试才能顺利升学拿到学士学位,真是愁煞人。 吴桥不知道,其实这都已经好不容易,程灿花了多少功夫才叫这细路仔老老实实地安分念书,个中心酸实难为人道也啊。 小鬼佬虽然是鬼佬,但佢嘅老豆死咗早早,跟着程灿白话讲得好过英文,说不定也会几句杭市话,但这小扑街没文化还要歧视大陆人,一定是不肯讲的。 吴老板不知道,小鬼佬唔系歧视大陆人,他讨厌大陆的根本原因还是讨厌吴桥,讨厌他程灿阿哥在大陆的生活佢半点都唔知晓。 佢一定要话自己系纯正血统的港岛人,因为港岛系他同阿哥的港岛,冇扑街吴桥,冇别哋更亲近阿哥。 真系好重嘅酸味。 吴桥多少也算是个海归人才,辅导中学生的作业不太难,但小鬼佬烦他不配合,这个就很难。 吴小混蛋软的硬的都来了,最后还是偷偷瞥到佢书包里的考试卷,话:“你再不听我的,我就告诉你阿哥你考试不及格。” 这小鬼佬果然没敢叫程灿晓得,瞬间气焰都低两分。 吴桥也觉得奇怪,程灿是有钱,但这小鬼佬说穿了同他没半点血缘关系,居然也花大价钱送去读英文学校,看这架势原本是打算送返英国读法律或经融的意思。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下又留返港岛读了副学士。 程老板真当佢系自己个崽来宠,就是唔只这小崽长大了有冇良心…… 现在很显然有d良心,但似乎方向唔系太正确。 吴桥想帮他掰扯掰扯,可程灿都不在意,他也唔好话太多,就随他们去了。 各人有各人无解的命数,吴老板认,程灿也要认。 吃饭的时候,程灿看着吴桥自己跑去厨房多拿了副碗筷,还从包里掏出根香来点,惊得差点立地找人来家里驱邪。 “你去泰国了?请了什么东西回来?天天,唔好信嗰哋,遇到事要同你灿哥讲……” “唔使惊,”吴桥倒是平静:“没人去泰国,呢嗰系我师爷,佢唔会呃(骗)我。” “点唔会……”程灿担心他,可话又说回来,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认了,吴桥也要认。 “食饭啦!”小鬼佬垂着眸喊,“食完快d滚!” 他话音没落就被程老板一顿削,眼见这小崽又要哭,吴桥都想不明这男仔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他话:“自己犯贱都要嗲?以后冇人会咁耐心哄你。” “我都唔要别个……”小鬼佬果真又哭道:“我只要我阿哥哄……你来,我阿哥就不哄我。我都几憎你!” “咁大了,要有个大男仔嘅样。” 程灿做佢老豆唔教,吴桥替他教:“大仔要出风头,做嘢,唔使同daddy发嗲。” 一旁几乎快没有存在感了的许师宪拉他讲:“吴桥,不好越过人家阿哥教训孩子。” “我都系佢嘅阿哥啊!” 吴桥转过头瞥他一眼,又话:“你同我争宠真系好唔讲理,我要是咁不舍得,你都没机会当他个崽!” 这话也不讲理,但确实。 当时程灿唔系铁了心要跟住阿妈的,他也想跟阿爸,跟阿爸可以留返杭城,有吴桥在,有吴父吴母在,他嘅日子要好过得多。 但吴桥当时喊阿妈劝他,话阿妈唔会抛自己个崽,阿爸就难讲,不如你改名叫吴灿,做我家的崽…… 程灿又不乐意,倒不是唔钟意吴父吴母,只是觉得那样对不起吴桥。 第20章 他系个大男仔,在哪里都应该有活路,他不想抢走吴桥的爱,他要做吴桥的出路。 吴桥舍不得他走,但阿妈对他好,阿爸个新老婆要打佢,所以吴桥看着程灿走了。 一走就系好多年,多年未见。 各人有各人难解的命,这餐饭食得终归也算是其乐融融,第二天众人在香港国际机场汇合,程灿果然没来。 第16章 请讲普通话 回到杭城,再上一天班立马又要放中秋。 刚好也没单开张,于是小吴老板带头,明天殡仪服务公司的众人一齐窝在办公室里打起麻将来。 第一轮做庄的自然是老板吴桥,台面上几闲家分别是老员工陈姜,新人仔林嘉敏,以及卓云流卓道长。 吴桥和陈姜是杭市人,会打杭市麻将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卓云流个道长也会玩麻雀,他自然也打杭麻。 kevin徐是个爱岗敬业的,根本不在公司当蛇王,李先生不会打杭市麻将婉拒了,但显然林佳敏也不会。 林嘉敏是个常在香港做嘢的深圳人,自然玩的是香港麻雀嘛。 可少数服从多数,明天殡仪公司的麻将桌,就打杭麻。 其实杭麻的规则都好简单,除了没有花牌外,只有一个特殊,「财神牌」。 陈姜同林小姐解释:在杭州麻将中,财神牌通常是白板。作为财神的白板本身没有固定的牌面价值,但可以替代任意一张牌来完成胡牌所需的牌型。 财神牌可以被打出,也可以留在手中用于胡牌。 很简单的规则,只是介绍过后,陈姜莫名地只觉得,这位林嘉敏林小姐,大概是个麻雀天后,不容小觑。 吴桥坐庄,游戏开局时他内心其实也小小动摇了下。 毕竟如果现在他要出老千,都冇人抓得到他把柄。使个眼色指派许师宪去转一圈,每个人的牌面都看得门清。 但吴老板颇有素质,玩麻雀,开心就好啦,他又不是真的来赚员工工资的。 吴桥瞥了眼立在一旁看他摸牌的许师宪说:“许哥,你能不能保佑我,起手就摸两张财神先啊?” “老板,话乜啊?打麻将还要先拜财神的?”陈姜看了眼公司的关公像笑道:“有用的话人人都拜咯。” 吴老板也不恼,伸手摸牌,抬眼果真一张财神。 “或者你保佑他们三个手气臭些嘛……”吴桥勾唇笑,又朝许师宪看一眼说:“闲家自摸,庄家支付八倍点数啊,你那点家底都不够五块筹码打三圈。” “打三百圈都够,就是你根本不好赌”,许师宪俯下身细瞧了眼牌面说:“首一张就打白板,财飘四倍。” 吴桥愣了下,他打嘴炮来的,其实根本就没想到,许师宪竟然还会打麻将…… 不过卓云流也会,他俩多少也算师出同门,不稀奇。 “五块一张?打这么大?真的假的?” 卓云流瞪了瞪眼,摸走一张发财,笑了一下,“放炮怎么办?” “输嗮咯,”林嘉敏敷衍他道:“玩不起就下桌,点炮也下桌,祝你今次一炮三响。” “太毒了吧?”吴桥蹙了蹙眉也摸牌,手气不错,“叫他下桌,我们三缺一诶。” 林嘉敏白他一眼话:“吴生,讲真的,你们现在也是三缺一,仲可唔可以免我给钱啊?” “别听他们瞎说,这张麻将桌上就没打过两块的局。”陈姜伸手,摸回来张幺鸡,脸色不太好看。 “你们什么时候打这么大了?” 吴老板笑了笑,也没指责他们上班打牌说:“还两块?底分一元都没见过啊,不是空白筹码就是五毛八毛的,娱乐游戏,可不敢涉赌啊。” 吴桥低下头看了看手上的牌型,四张条剩下全是万字,眨了眨眼睛抬头问许师宪:“胡什么好?” “胡?刚开局就探胡牌?还是做套要打明牌啊?”卓云流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手牌,东西南北风,确实也没思路。 “明牌你更打不明白,”林嘉敏老神在在地理了理牌说:“唔可以诈奸啊,老板。” 卓云流没听明白,转过头问吴桥:“个老倌喔撒西啊?(这家伙说什么啊?)” “哎呀,她叫你覅弄不灵清耍赖皮。”陈姜丢了瓶汽水过去:“大佬,出牌啊,等的花儿都谢了。” “打白板”,许师宪瞟了一圈,在背后轧闹忙(捣乱,凑热闹),“做财飘,吴桥,庄家再三倍。” 吴桥笑了笑,底气十足道:“帮帮忙哦,哪个老倌要耍赖?我副牌噶噶好,还需要耍赖?” 说着就打出去一张财神。 陈姜:“过。” “杠!”林嘉敏随即又打出三张白板,成一条明杠。 陈姜傻眼:“杠财神啊?大家小心开局放炮咯。” 卓云流:“过。拼死吃河豚,十三点。” 十三点吴桥摸了张四条,于是干脆放弃做清一色打出去张一万。 陈姜兴奋:“吃!” 不过牌还没打出去就被林嘉敏截胡:“不好意思,杠。” 由于规则中“明杠”比“吃”优先,林嘉敏要杠的牌刚好是出牌方下家陈姜要吃的牌,则吃牌失败,杠牌成功。 “她要叫听牌了!” 陈姜高声,拍了拍上家吴桥真诚道:“老大,不然你把炮点了吧,我害怕。” 吴桥侧身躲过还记得要伸手挡牌:“拆空啊,点个鬼头炮,你看我像不像簏儿?” “讲普通话啦大佬!” 林嘉敏烦他们在公司要讲方言,虽然杭市官话从几百年前就受北方方言影响,其实很好理解,但会听不会讲还是有些距离感:“madarin only please!” “我也要叫听牌了,小心点哦。” 吴桥朝上家卓云流笑了笑,仍然讲杭市话。 卓云流看着手牌深思熟虑了整整两分钟,不知道地还以为这里是澳门威尼斯赌场,一圈要价上千万。 “陈姜和卓云流要胡万字牌,”许师宪在一边皱着眉提醒他,“林小姐看不明,有可能是风字牌……” 吴桥愣了愣问:“这么厉害?你偷看的还是算牌?” “谁偷看了!”陈姜生气道:“都是诚信打牌,再诬陷人下桌啊。” 许师宪也笑了笑回应:“没偷看,猜的。留万字牌的顺子,听五条。” 也不是不行。 吴桥的麻将技术在过年的时候只会被放去小朋友桌,以前程灿还在杭市的时候,就是他俩耍赖皮骗人进来玩,程灿凭默契放炮给吴桥,然后赢了钱一起去吴山夜市吃宵夜。 现在没人点炮了,吴桥麻雀技术也没长进半点,那许师宪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吴老板扔了张七条,又摸回来张七条,有气无处发只能讲干话:“打麻将也别干打啊,各位都劳驾动动脑子想一想,公司第二单要去哪里开呢?” “等客户找上门呗,”陈姜丝毫没走心地答,然后一张三筒被卓云流吃走,以为自己不慎点炮吓得差点丢魂,拍了拍胸口接着说:“招牌是打出去了,但总不好叫业务员上街去问,先生小姐,您家中最近可有帛事要办啊?小心被打哦。” “徐先生不是去了?” 卓云流打一张二饼说:“一个公司能有一个靠谱的,也饿不倒啦。” “徐先生?”林嘉敏看着牌:“可唔可以讲普通话啦,你啲咁样,那我也讲咗方言咯。” “就系kevin仔啦,”陈姜瞥她一眼笑:“你讲好了,林小姐,可惜这里唔系港岛啫。” 哇,地头蛇哦! 咁讲方言也算职场霸凌咯。 “认真点,”吴桥抬手打断她:“我要胡牌了!” “你都没摸啊老大!胡西北风?”陈姜无语道。 吴桥挑眉:“一模就是一张财神,等着吧!” “发财还差不多。”卓云流抵了抵牌呛他。 不过吴老板这厢刚摸回牌用指腹感受了两秒,还没来得及喜形于色,公司门铃就先响了起来。 把牌往桌子上一按,吴老板起身说:“收心,都准备干活接客!” “搞什么,”陈姜伸了伸胳膊,“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啦,我们正规公司来的啊!” 吴桥把西服外套往肩上一披不明所以道:“我说得也是正规话啊,有什么问题?” “是我的错……”陈姜扯过麻将桌的防尘布往上一盖,瞥见了吴老板刚摸的最后一张手牌,还真是白板。 “我靠老板,财运昌隆啊!” “是咯,”吴桥得意地哼了声:“你们三个比较幸运,不然这一手财飘自摸,各给四倍。” “切……”陈姜翻了翻白眼,端起笔记本电脑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又是一副相当值得信赖的业务员微笑。 “停,姜姜,不需要微笑。” 对哦!陈姜还没彻底习惯业务方向的转变,赶忙重新捡起严肃神情,推开挡路的吴老板走出了休息间。 外头正是kevin徐带着一位看着约摸三十来岁身穿西服正装的职业女性入内,林嘉敏已经泡好了茶水接待:“女士,请问贵姓?” 第21章 “免贵姓沈。” 沈女士点了点头,说:“我想为我的姥姥……啊,是姑祖母办丧,她没有子女,从做七到送先人出殡,都只有我一个人来操办……” 听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起来,陈姜立马上前开口安慰道:“沈女士,不必忧心,先人的一切后事我们都会为您安排妥当的。” 吴桥问:“老人家已经过身了吗?” 沈女士点了点头:“医院那边已经确认了,昨天夜里过身的。” 病逝啊,吴桥点了点头:“好的沈女士,我们先联络殡仪馆将先人的遗体接出医院,其他的具体事宜由kevin同您介绍。” “好,”女人掉下一滴泪来,摔在桌子上,把原本办公室内轻松愉快的气氛一下子收拢。 “沈女士,请来这边,我向您再仔细介绍一下公司服务业务的具体明细以及收费标准。” 林佳敏扶起沈女士,她起身时推了推kevin说:“好好办、好好办,叫先人没有挂念地走吧,拜托你们了……” …… 将沈女士送出门后,众人都没了打牌的心思,只有陈姜回去休息间看了眼。 林小姐的手牌的确很好,陈姜知道一点香港麻雀,猜她大概是想打五杠子,手上有两组暗杠两组明杠,单吊一张东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惜啊,她真系不知道,杭市麻将胡牌没有五杠子,只有四连杠,超高16番。 陈姜复盘了下局面,心想林小姐如果不那么心急开局杠财神,赢家还真不好说呢。 不过这也没办法啦,她不懂嘛。 第17章 吴姑祖母 详细了解情况后,吴桥他们才知道,沈小姐的这位姥姥其实是她母亲的姑母,也就是沈小姐外祖父的姊妹。 这关系实在是有些远,就比如说沈小姐姓沈,可这位姑祖母却姓吴。 她们是一家人,却没有一家姓。 吴桥都觉得几好唏嘘,不过还是工作要紧,所以这厢kevin仔口若悬河,刚和沈女士签完了合同,那头吴老板带着陈姜和李叙就跑去了杭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太平间。 殡仪馆是早先就联络过打点好了的,一通电话就能送先人过去,现在还要和医院确认一下遗体状态。 不过既然是在院内病故,想来应急措施应该都很完善。 可是等他们赶到时,吴桥先走了进去,还没站稳就侧过身把陈姜往外头推。 “我处理就好,姜姜、姜姜,去、去过文件,签字,接转运车,去。” 吴桥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有点抖,陈姜知道大概是遗体不对,但她没有逞强。 老板话她走,自然是想好了的,照做就是。 遗体不对,真系不对。 或许是因为使用了穿刺插管治疗,遗体的损伤相当严重,出血点很多,一旦放入棺内必然会造成大量的血迹渗透…… 怎么办? 入殓师李叙提着工具箱推开老板走上前,深情淡定非常,一点也没有被惊到的意思,从容不迫地翻找出专门的凝血剂给遗体止血,再对开放性创口进行缝合。 他很有经验,如果现在不做好,等遗体移入冰棺冷冻,在告别仪式的时候就会出现无可挽回惨状。 渗血的棺材躺在灵堂的中央,好狼狈,好不体面,亲属拉着他的手颤抖而真切地恳求,但他没有办法,他实在没有任何办法……李叙经历过这种事,所以他再也不会犯错。 在缝合完毕后,李叙又用电凝器反复确认过所有出血点的渗血情况都已经得到控制,他的缝合技术很好,虽然还没有用脂粉进行遮盖,可处理完开放创口的遗体显然让人好接受了许多。 两人将冰棺抬出去的时候,陈姜刚和医院的工作人员确认完先人的信息回来,三人一齐陪同遗体坐上了殡仪馆的转运车。 吴桥看了看神情有些复杂的李叙说:“你的缝线技术应该去应聘医院的整形美容科才对。” “给死人缝合同生人缝合怎么会是一回事?”李叙抬了抬眼睛说,“我又不用考虑伤口恢复时的细胞生长和后续增生问题,医生哪有这么好做的?” “我就这么一夸,”吴老板恭维不成反被呛,自觉没意思,于是转过头问正事:“先人是怎么离世的?” “急病,也是意外,”陈姜说:“好像是某种细菌感染,走得很快,家属执意要上ecmo,专门从首都空运的机器来,但开机第三天先人就过身了。” 救不回来,人财两空。 吴桥叹了口气,沈女士的确仁至义尽,ecmo又叫体外膜肺氧合,功能是为重危症患者提供体外呼吸循环,以维持生命体征,争取治疗时间。 价格高昂,开机一次就是十万元,可尽管如此,杭市的ecmo机器相当有限,患者的生命体征又不足以维持长距离转院,所以想要同阎王抢命,就只能从别的地方运机器过来。 这要花多少钱? 不知道,吴桥不知道,可是沈女士花了钱也无用。 几十万买先人三天阳寿……值得吗? 这也只有先人同亲属才知道。 “沈女士同她这位姑祖母的关系很不一般。” 陈姜看了看笔记本上的资料说:“先人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却独自抚养沈女士长大……” “沈女士怎么要求?”吴桥打断她问重点,干这行,有同理心是好事,但同理心泛滥就麻烦了。 吴桥知道陈姜是个好姑娘,可温情是温情,做嘢是做嘢。 “没什么特殊的要求,”陈姜据实回答:“只说了先人是杭市本地人,按照本地规矩办就好,沈女士小时候在沪市长大,不太清楚这边的具体风俗,所以叫我们多上心。” 沈小姐同姑祖母一直住在沪市的,就不知怎么的,前两年老人家自己张罗着要返杭市,早先也话了若是天不假年要葬回这里…… 此番先人急病,沈小姐是不管不顾跑了来的,最后一面见到了,可工作又实在放不下,于是陪到先人过身就火急火燎又赶了回去。 先人没有子女,自然送终和做主身后事的都只有沈小姐。 吴桥点了点头,杭市的丧仪有什么规矩?无非就是做七和立孝堂。 杭俗做七,即每逢七日祭祀一次以祭奠怀念逝者,一共七七四十九天。 「头七」须第六日上,俗称“敲头六儿”。 通常,头七要由儿子请道士和尚鼓吹敲打为亡父或亡母诵经拜忏。 “四七”,多由亲戚送。 “五七”,最为隆重,亲人应到齐。前一日晚,在门口设望乡台,即用门板搭台,摆供桌椅,椅上披死者衣衫,上罩伞一把。 说是到了五七,死者要回来探望家乡亲友。 “六七”则须是女儿做,“七七”又称“断七”。老底子一般人家都只做七个七。 不过到了现代社会,能够做满七个七的丧仪都相当罕见,大多数葬礼仪式只摆灵堂至头七便要出殡下葬了。 kevin询问了沈小姐的意思,说如果要做满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是不行,只是或许要安排殡仪公司人员代为守灵。 沈小姐自然是希望能够仪式圆满,可目前市内各地都严格推行移风易俗、白事简化,“四个严禁”后又是“六个严控”。 想要在家门口摆上七七四十九天的灵堂恐怕难以做到,若要在殡仪馆做七又是一笔相当大的费用。 甚至在某些特定的城区,文件命令禁止帛事进行吹打弹唱,不能占用公共场地搭棚祭奠,甚至延请道长做法事都不允许,焚烧纸扎也算作陋习。 值此变革之世,想要尽一份哀思也要另寻出路。 在同沈女士商议后众人敲定,遵从丧事简办的倡议,先人的葬礼只做到头七便安排出殡。 鉴于先人在前日夜里已经离世,将遗体运送至杭市殡仪馆的停灵区后,吴桥等人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布置孝堂与守灵厅。 在杭市地区,守灵是丧葬习俗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其主要目的是表达亲属对逝者的哀悼和尊重。 灵堂悬挂白帘,摆放逝者的遗像,供奉香烛和祭品,设立供桌,摆满食物和鲜花等等…… 陈姜还一应准备好了守灵期间所需要的祭奠用品,如香、烛、纸钱等。 具体的科仪则是卓道长的专长,回到杭市,更是他的主场。 不过这晚沈女士没出席。 守灵一般是先人过身后三日内开始,可沈小姐实在贵人多忙,又不在杭市久居。 所以灵堂安置好的第一天,是吴桥同卓云流替先人家属代为守孝。 奈何先人生前万分坚持,不然沈小姐怎么也不愿意叫老人家自己一个人留在杭市。 钱……钱真的是好重要。 沈小姐好有钱,所以可以一掷几十万金地向阎王再要三日的人。 可是,钱真的都好不重要。 如果沈小姐情愿与姑祖母一同返回杭市,那二人相伴岂止有三日之多呢? 第22章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谁都没办法说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但求不后悔吧。 停棺的当天,沈小姐在电话中好认真好认真地拜托吴桥说:“吴先生,感谢您,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可还要多麻烦您,麻烦您买知味观的桃花酥与桔红糕来,老人家生前最爱,可惜病得急又快,最后几日仍然想念,却已没法吃下这些东西了……” 遗憾。 哦,人生几多遗憾。 吴桥听了也觉得胸口郁结,挂下电话就打发陈姜劳驾去知味观跑一趟,不单单这两样,只说有的点心都买来,刷吴老板的卡。 不然呢?不然这一生咁都冇计噶。 头天夜里,卓云流守完了上半夜便跑去殡仪馆的休息间补觉,换来吴桥坐着坐着却突然觉得心绪难安。 “放轻松点,”许师宪睇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长短不论,一生总有终点,能够被人记住已经实属不易。” “什么?”吴桥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看吧。”许师宪指了指灵堂中央棺材停放的方向说,“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依着棺木朝月亮望去,吴桥猛地吓了一跳连板凳都坐不稳,霎时间被惊得一屁股摔在地上。 “她、她是沈小姐的姑祖母吗?”吴桥结结巴巴地抓着许师宪问:“不对,我为什么能看见啊?” “不知道,”许师宪摇了摇头,“但是只有她一个,对吧?” 吴桥这时候回过神来意识到,和许师宪拔剑为他开天目时不同,这次他能看见的鬼除了许师宪外,只有一位不入殓的先人。 “是、是,”吴桥答:“是不是某种连接?还是因为你?” “或许吧。”许师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在等沈女士。” “啊……” 吴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要说沈小姐其实很有孝心,可实在值此世道揾食艰难,虽人暂不能亲至,却还记得要让姑祖母再尝到最爱的点心吗? 可是这种时候,语言都好苍白。 什么都无力,已是阴阳两隔,将生人的诸般苦难说与先人听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吴桥只犹豫了一会儿出声道:“阿婆,沈小姐很好。” 老人转过头愣了愣,随后开口,却问了一句好奇怪的话。 “你、你是不是吴家的后生?” 第18章 八开金棺 吴家的后生?什么意思? 吴桥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阿婆,江浙一带姓吴的人家多如牛毛,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户?但没错,我确实也姓吴,您叫我吴桥就好。” 老人似乎恍然大悟,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其实早已身死,上前几步就要拉起吴桥的手讲:“没错,没错。小伙子,你的父母可还在世?” 吴桥被她问得更加一头雾水,抬眼看了看许师宪,可这时候,他似乎也莫名的被怔住了。 奇怪,真是好奇怪。 什么都想不通的吴桥骤然冷汗直冒,未知的一切皆是恐惧,可嘴上只是毕恭毕敬地答道:“劳您关心,早两年都过身了,阿婆。” “过身了……”老人沉默了片刻又问:“葬在何处啊,你可晓得?” “葬在……”吴桥本欲答她,只是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葬在哪儿。 “母亲的骨灰供奉安置在庙里,父亲葬在吴家祖坟,但我不知道祖坟在哪儿。” 吴桥说着说着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沈小姐的姑祖母,姓吴。 他问:“阿婆,您说这话,是不是认得我与您出自同一宗啊?” 同宗,好奇妙,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老太太竟然点了点头说:“我一见你就认得,你是杭市的吴家人,全天下只有一户吴家人有这场大劫数。” 大……劫数? 说得好吓人,吴桥瞪大了眼睛想追问,却被许师宪抢了先道:“八开金棺,是不是?” 吴桥被他吓懵了,什么东西?什么棺? 说得这么振振有词,他娘的,要演《鬼吹灯》啊? “你知道?”老太太似乎也很惊讶,“你又是哪位?你怎么会知道……” “灵羊道观正一品天师,许师宪。” 许天师照例报自己名号,可惜这次竟然完全没用。 老太太问:“许?许什么?什么道观?我不认得你,我同那个小伙子说。” “您请讲”,吴桥完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伸手把许师宪拉到了一边,请老人家坐下。 “你的父亲,或许是替死的。” 老太太话一出口,吴桥就啪地站起了身:“什么?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我的父母是因为意外过身的,死亡证明写得明明白白,怎么可能……” “意外,这么多的意外。”老太太又问:“小年轻,你见过尸首吗?” 吴桥沉默了。 没有,没有。他什么也没见过,可是…… 老人家叹了口气:“三元九运,一百八十年一个大轮回。六十年过去了,他们本应该来要我的命的,原来是因为寻到了你这一户……无妄之灾啊。” 打什么哑谜……吴桥听得有些恼火,又想起许师宪也说过这话,三元九运,到底是哪三元,哪九运? 还有“八开金棺”是什么?真的是一具棺材吗? “金棺,是一种诅咒,”许师宪的语气不太自然,“用未生未死孩子的血和肉制作的一口尸棺。金棺一旦落成,填入死人便可带来无穷尽的荣华富贵。” “制作棺材时使用到材料的多少会影响金棺的效力,八开金棺就是用了八个未生未死孩子的骨、血、肉炼化而成的煞器。但与此同时,依据三元轮转的规律, 每隔六十年就必须向棺材中填入新的尸体。” “这其实是尸解术的一种,但被尸解的先人成不了仙,或者说,成了一种被困九重狱的家仙,相当残忍地作为了某种养料在六十年内被金棺吞噬殆尽,直到下一个六十年,新的尸首填入,再带来长达六十年的荣华富贵。但如果超过期限,原本的家仙已经被棺材吃尽却还未填入新的尸首,则不仅会遭到大运反噬,并且所有当年参与制作棺材之人的血亲后代都会死。” 未生未死…… 吴桥心想,那不就是孕妇和胎儿吗? 在殡仪行业内,有一种相当迷信的说法,即小朋友的怨气最重,所以如要做小朋友生意,则需准备大量零食或玩具。 小朋友未开始人生便离世,传统观念为「不圆满」,亦因其灵魂未成熟,容易迷路或不愿离去,所以怨气大。 而流产、死胎或因故未能出生的孩子,同样因为未能完成正常的生命旅程,其魂魄无依,无法往生,被视为具有极其强大的怨气。 八个……八个尚未出世却也没有死去的胎儿,比起诅咒,更恐怖的应该是如血湖地狱般汹涌翻腾而起的巨大可怖的因果。 吴桥被自己脑海中的场景怵了一下,他赶忙拽住老人问:“你是说,吴家的祖坟,有这样的一口棺材?”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却变得一点点扭曲诡异起来:“并且你的父亲,或许就是这一次被选中的尸解家仙……他们没有严格遵守六十年的期限,太心急了,太心急了,可能是因为害怕吧?哈哈,真贪婪,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数,富贵了这么多年数,还不满足。” 或许?或许……可能? 有什么可能?有什么可能! 他只觉得害怕。 吴桥控制不了地开始发抖,为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吴氏的宗族,根本就没有什么荣华富贵! 他的父亲和母亲是多么努力多么努力才挣出一份足够体面的家业的?现在这个已经死掉的老太太却要告诉他,不,你父母所能够得到的一切成功,都是因为一只如邪物般的棺材! 既然因此得益,就必须付出代价。 可是,为什么? 吴桥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他突然有些怨恨,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怨恨什么东西。 在一个瞬间,吴桥又一次想到了死。 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就去死吧。 毕竟只有死人才可以心安理得的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一个传说,年轻人,”老太太接着说:“棺材是个法器,为了活下去,几百年前拥有它的人们并不认为这是个诅咒。” “不知道多少个朝代之前,那个时候吴家所在的村子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祸,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可官府仍然要收税债。几两银子就好买走一家大小的性命……实在是天灾人祸。” “在村民们几乎都要被逼死的时候,村门口来了一个云游的僧侣。僧人说,他有本事制作一种具有极大威力的法器保吴家村富贵平安……或许听起来很奇怪,但在那个年代,是要富贵才能够平安的。但这个法器的制作需要全村人合力才能完成,因为原材料一户根本集不齐……” 第23章 没错,那八个胎儿。 吴桥听得发怵,就算是连半点活路都没有到甚至要易子而食的年岁,一户人家都没有那种可能找得出八个仍在腹中的胎儿或已经取出的死胎。 一户,怎么可能啊? 所以整个村子都参与了制作,屠杀,血和泪…… 就像是为了印证吴桥所想那样,老太太点了点头:“金棺一经炼成,吴家村所倚靠的背山就挖出了一条相当骇人的白银脉矿。官府不仅免除了村民的债税徭役,开采和冶炼银矿的巨大收入果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吴家村因为金棺法器所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联结逐渐从一个村子变成了一户,棺材保佑吴家人世代大富大贵。” 一户,所以,这口棺材让一个村子成了一户? 如果没有新尸入棺,所有的人都要死,所有当年参与制作棺材之人的血亲后代都会死! 可是,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呢? “你父亲的先人或许并没有真正参与制作金棺材。” 许师宪不知何时又从脊骨背后抽出了那柄长剑,说道:“就像诅咒的范围无法控制那样,邪物所带来的荣华也不受控。可是没有被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不值得信任的,所以或许,当年那些没有真正参与到炼化金棺法器的村民就在宗族化的过程中被推挤出去了,直到与这个恐怖的连结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那为什么?”吴桥振声:“那为什么他们要带走我父亲的遗体?” 他甚至没有说到「谋杀」。 没有证据的事,就算再多的怀疑,吴桥也不会用没用证据的事情去诅咒任何人。 “没有人说过,尸解的遗体必须是自家人啊。” 许师宪挥剑一指,剑气弹出,霎时间灵堂之内天光大亮般,在一旁休息间浅睡的卓云流腾地醒了神,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出来时被眼前景象惊得瞬间跌靠在墙上。 存放先人遗体的冰棺不知何时竟兀自燃起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黑烟,如瘴气般腾腾地升起几乎遮天蔽日。 好凶啊,卓云流跌下去的瞬间只能想到,真他娘的是大凶。 不过好在,被许天师宝剑一挥,倒是劈开半条生路,有了些许的喘息空间。 许师宪功成收剑,冷哼一声道:“家仙,说得好听而已,作孽罢了。造这法器的人都知道自己在拜神还是拜鬼,无法心安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吴桥喃喃地道:“造金棺的人是为了活,他们的子孙也不是自愿成为他们子孙的,终结这一切的因果,真的有办法吗?” 吴老太太叹一口气,眼神却突然变得有些阴森可怕:“同你讲这些是我不对,我该认命,但你也要认命才是。跑不了,你跑不了的小伙子,你是吴家人,这是你的因果,是你的报应……” “这不应该是你的因果,天天。” 许师宪突然出声,说着抬手又要拔剑,“你是他们的因果才对。” “喂、喂,”一头雾水的卓道长打断他们:“这里是灵堂,马上就要卯时破晓,先收了神通吧,叫外人看见不好解释……” 吴桥被他逗得一笑,先不说外人要如何看见,收神通?叫谁?许师宪吗? “你看看人家,”吴桥数落一旁恨不得卑躬屈膝的卓道长:“都是师出同门,怎么许天师仙风道骨遗世独立,你就这副烂泥样?” 卓云流真是窦娥冤,什么都没弄清楚又被奚落一顿:“先生啊,能一样吗?他是师我是徒徒徒徒徒孙,在你来道观之前我一直当他是壁画拜呢,这时候您可别捣乱了。” 一场大夜终于被昒昕的晨光杀死,沈小姐赶来了,大概是从后半夜开车来,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闯进灵堂,跪倒在满是黑煞的棺材面前。 因果,真的重要吗? 真的能够这么简单地为人类所理解吗? 滴答、滴答。 吴桥其实想不明白,除了像个死人一样继续等下去,他究竟应该要做什么。 第19章 片儿川 沈小姐赶来灵堂说得第一句话是问卓云流:“生病去世的人到了那边,病会好吗?” 好愚蠢的问题,好痴的问题,好无奈的问题。 卓道长诚恳地同她解释,人是肉体凡胎,病也是病的血肉之躯,带不过奈何桥的,不必忧心。 可沈小姐不相信,硬是要求着卓云流替她观落阴。 沈小姐说:“我加钱,多少钱,我都可以加。” 观什么?吴桥其实不明白,他转过头看卓道长,只发觉卓云流正神情严肃地蹙眉抿唇,似乎在思考什么万般重大的决定。 许师宪给他解释说:“观落阴,是一种道家秘术,又叫观灵术或走阴,意指活着的人魂魄跟随作法者的指引,进行出体,到阴曹地府游览。” 以红布遮眼,红布上面会放一张黄古纸,黄古纸前面放一个开眼毫光符,这个符令可以让人看到毫光,打开眉心“第三眼”,在闭眼状态下也可以得见光。 观落阴者要脱掉鞋子,裸脚触地,坐在设有金纸的椅子上,等待道长点燃香烛,念诵咒语引导参与者入定。 观落阴分为三个区块,观亡者、花树丛和元辰宫。 由道长作法引导当事人以灵魂出窍的方式,亲自下至地府,了解自己的命运及与去世的亲人沟通。 比起法术,其实更像是一种巫术。 “观落阴的风险很大,”许师宪拍了拍吴桥的肩膀说:“不要叫那小子做蠢事。” 蠢事。 他说这是件蠢事?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先人还没度奈何桥,开天目见一面不就行了? 啪,思绪回笼。 吴桥突然又想到,许师宪说过的,不是人人都好开天目。 许师宪没说,开天目,其实都有好多的因果,都有好多的报应。 凡人,吴桥想,他自己也是凡人,可更多的人,想要见一面鬼,竟然这么困难。 这世上足够骂一句「见鬼」的事情多到数不清,可是能见鬼的人,竟然少到这么可怜。 “你有把握吗?” 吴桥问卓云流,“实话同我讲,卓道长,你有没有把握。” 卓云流听到了,许师宪叫吴桥劝自己别做「蠢事」,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吴桥却问他,你有没有把握? 沉思许久的卓云流抬起头看着沈小姐坦诚道:“七分吧,七分把握保你平安,三分把握,叫你得观。” 观落阴,不是人人都能成功的。 就算是名气不小的道长来做指引,大概二十人中能有一两个得观,就差不多了。卓云流说三分把握,听着不高,其实已经像是在吹牛。 “多谢、多谢,”沈女士说:“烦请道长,不知何时可以……” “现在。”卓云流说,“现在这个时间不错,还是需要给你些时间考虑?” “不必了,现在就可以。” “喂,”吴桥打断他们二人:“什么都没准备,怎么现在开始啊?” “什么都有啊,”卓云流说:“先生,替人观落阴,收费二百文。” “你自己看着办,”吴桥起身欲走:“这不是殡仪公司的业务,你愿意做就自己做吧。” 卓云流点了点头也不拦他,只应了声:“好。” 走出杭市殡仪馆,吴桥看着雾霾深重的恶劣天气,只觉得身上发冷。 馆内的冷气温度低到好像太平间,一走出来虽然回温却仍然无有光照。 时间还很早,除了早点摊,街上只剩三三两两赶路的人。 往地铁站走去的时候,吴桥脱下外套搓了搓胳膊问许师宪:“许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许师宪不说话,所以他又接着问:“你的过去,你总想起来了一些,对吧。” “你有过去的,对吧?”吴桥问。 “我又不是天生地养的鬼”,许师宪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事,不讲也罢。” “为什么?”吴桥追问,“不是好事才要讲,不是好事才能叫人帮。” 许师宪笑他天真,“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帮的?都没有人在乎那些事了,照你讲,我都死一次咯,总该要喝孟婆汤,还想过去做什么?” “我想知道啊”,吴桥停下来,尽管没有太阳夏日的热浪还是一阵阵地扑来,蝉叫个没完,可他看着一小片空地好认真地说:“我在乎啊。” “人是由一点点的过去拼起来的,只要还没死,就没有结束。那日清虚真人说得我都记得,他说聚气为生,气散则死,他说你尚有一气在人间,可如果没有人知晓你的过去,又怎么算活着呢?” 许师宪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只觉得杭市的夏天或许当真过热,简直要把人的灵魂都蒸得化了,化成西湖里永远无法平静的一汪滚滚肥水,名留千载荡荡漾漾闪金光。 就算没有意义,他还是让了一步,把一点点的心像一汪水那样轻轻地吐了出来。 第24章 许师宪说:“我记不起来,吴桥,我真的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死大概与那口棺材有关,我是皈依道士,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会被牵扯进那个村子的事,不记得自己又因何而死……总之,你不要难过,我的死与你无关。” “有关的!” 吴桥说:“有关的,许师宪,你不由分说地要缠上我,要帮我,要叫我活下去,告诉我其实人值得被爱……现在却要同我讲无关?谁无关?你罪大恶极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师宪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能挤出这些来解释早就说得尽了,只觉得自己的一条魂像是干涸的河床,正因为贫瘠和裸露一点点变得开裂。 “对不起,天天……”许师宪吐气,说。 “你不要道歉”,吴桥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有什么东西自己从胸口跑出来的时候,他拦不住。 “许哥,我想帮你,我能帮你的,对吗?” 可是许师宪摇头:“不要帮我,不要难过,不要流眼泪。” 他说,不要帮我。 吴桥骤然觉得整个杭市真的都好空旷,明明天都已经亮了,可是为什么街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半点光能够照在他的身上。 好奇怪,难道是因为走得还不够远?难道是因为太自大?为什么拴住他们两人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却把人推得更远了? 为什么感情……吴桥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爱,可是为什么感情会把人推远呢? 人真是个好奇怪的物种,情绪越来越厚,距离却越来越远。 就像是为了保证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全那样,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人的安全,在心与心产生连结的时候却要刻意地维持一种不够近也不够远,虚伪的安全距离。 吴桥笑了笑,他想,许师宪真应该是人不是鬼。 他问:“许哥,那个时候,为什么你说要同我结婚?” 许师宪愣了愣,如果不是吴桥提起,他都快把这回事忘记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只是,当时我好像必须那么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忘了吧。” “不知道就找答案啊”,吴桥大声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把外套遮在头顶继续往前走去,“今年的夏天还有好长好长,想要到此为止的话,也先等树上的蝉都死完了再说吧。” 许师宪只能跟着他,跟着他往前走,跟着他进了地铁站,跟着他上车又下车,跟着他回到高高又窄窄的小出租屋。 跟着他从一个夏天一湖水满天的蝉鸣回到一阵由冷气机吐出的清凉中。 “想不想吃片儿川?” 吴桥走进因为空间太狭小所以只能和客厅一起做成开放式的厨房后说:“我买了倒笃菜、笋和肉片。” 什么时候买的? 许师宪完全没有印象,明明他成日都跟着吴桥。 “好,可是这个月份,早就没有冬笋卖了吧?” “嗯”,吴桥点头:“普通的竹笋啦,等秋天的时候再来做更正宗的口味吧。” 秋天,许师宪想,夏季好漫长,漫长到一个叹息就像一生,秋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虽然你一定没看过,但我要说,其实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美国电影叫做《饭祷爱》……不知道你识不识的到英文,但翻译前的片名是《eat pray love》。” 他这样喃喃地说着,拨开厚厚的笋衣,把细嫩的笋芯和猪腿肉切成长方形的薄片,又从雪柜里拿出倒笃菜放在砧板上切成碎末。 “作为一个美国人,你到了意大利,想要得到的一定是意大利面和香肠吧!电影里的角色这么说道,我想也是,人是靠味觉连结这个世界的,不管是美人还是渣滓都一样,你要放松、要享乐、要连结这个世界,然后才能活下去。” 许师宪站在一旁看着他做菜,又听着他讲,冷气有点太大了,把煮水的锅煲出的白气都吹散,只剩下一滩不断上升又不断破裂的泡泡。 吴桥用猪油把肉片煸熟,再投入笋片,然后加入酱油稍微煸炒几下,最后放下切碎的倒笃菜和适量沸水继续炒匀煮一会儿,片儿川的浇头就做好了。 在此同时,把面条下入煮沸了水的锅子里,等待五分钟左右,捞出迅速甩干水分,倒回炒浇头的锅内再煮一会儿,加入味精,浇入猪油,然后盖上浇头就做好了。 很香,其实片儿川真的好香。 猪油很香、笋很香、倒笃菜也很香。 吴桥把面端到餐桌上,突然说:“等春笋上市,煮腌笃鲜给你吃好不好?我很擅长煮这个哦。” 春笋,许师宪想,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要过完一整个冬天才是春天。 要等到雪化的时候,地里才会冒出春笋。 看着吴桥照例在餐桌上点香,许师宪说:“好,天天,好。” 好、好。 这是好长的一段承诺,承诺夏秋冬春,承诺一个四季,许师宪很少做这种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片儿川实在太香了,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一种奇怪的情绪与整个世界再次产生了像食物、像生命、像味蕾、像爱一样的联系。 这实在令人害怕,可实在又如一整个夏天般叫人无法推拒、无法忘怀。 吴桥也笑了笑,他说:“等做完了这一场生意,新人新公司团建,去爬宝石山吧。” 去爬宝石山吧,他说。 去找你的过去,他没有说,去找属于你的未来。 所有人一起。 第20章 盐、泪 第二天一早到公司,卓云流好难得守着根本没人用的打卡机对推门进来的吴老板说,“先生,我等你好长辰光了。” “等我?”吴桥笑了笑,把给陈姜带的菜馒头和豆浆扔在桌上,随意地问了句:“成功了吗?沈女士的观落阴?” 其实菜馒头都好多油,热量不比肉馅的要低哦。 这话他倒是和陈姜讲过,但陈小姐只说,我爱吃菜的你管屁! 好吧,好吧。 反正她从来也不给钱,吴桥想,总归看出租屋门口的甘其食哪个便宜就买哪个。 想远了…… 卓云流一拍桌子打了个哈切说:“就是等你讲这件事啊!” “成功……大概是成功了吧,总之见到光之后,沈小姐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这么快落下泪来的,你知道吗先生,孙小姐的泪几乎是在瞬间就沁湿了眼前的红布。” “然后呢?”吴桥问,“先人能够安心走了?” “要是真这么顺利就好了……” 卓云流叹了口气,刚想接着说下去,公司大门一响,接二连三走进来了四个人。 陈姜一进门就拿起桌上的早点塞进嘴里说:“老板,陵园已经联络好了,沈女士看过后很满意,在城区的北山公墓立碑,报价这个数。” 她说着把包子叼在嘴里,神神秘秘地竖起了两只手掌。 “什么意思?”吴桥搞她不懂,“五万?还好啊。” “乜啊!”陈姜吞了嘴里的早餐说:“十万!具体地说,13.5万!” “这么贵?”吴老板也吃了一惊,“北山公墓现在都这么贵了?” “东邻八卦田,南接钱塘江,西靠虎跑路,北依玉皇山……点可能不贵啊?” 陈姜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听说沈秋水都葬在那里哦。” “沈秋水?”林嘉敏疑惑得问了句,她不是杭市人,自然不晓得。 “秋水山庄啦”,吴桥试图向她解释:“就是现在的新新饭店。” 不过他这说了也同没说一个样,是人都听不懂。 于是陈姜又重新解释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爱情故事啦。上海报业泰斗史量才的妻子,沈秋水就葬在北山公墓。” “这样也会要价变高吗?”李叙皱了皱眉不解道:“同名人埋在一起也不会积更多阴德啊。” “是本来就就很贵啦!”陈姜无奈:“不是我故意要给沈小姐推销……好吧,我是有说北山公墓不错啦,那殡仪公司除了卖墓地还能卖什么?难道真去卖老板设计的纪念品?发神经啊!” 一直没出声的kevin拍了拍她,“十几万不算好贵的,豪华陵园,卖出八百多万比比皆是。” 八百万…… 陈姜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反思什么东西,总之不再讲话。 咁要强。 空气一安静,吴桥突然想起卓云流来,“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说,沈女士要求发讣告通知先人的其他家属来参加葬礼,我还想再问,吴先生,她只说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么? 吴桥一头雾水,心思却突然沉了下去。 没错,他知道的,先人的家属是吴家人。 就是曾经出现在他父母的葬礼上之后却就再也未曾出现过的吴家人。 第25章 吴桥同样低下头沉默,他不知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沈女士和姑祖母到底聊了些什么,才会突然要求吴家人来缅怀先人。 但毕竟收人钱财衷人之事,只好尽可能地去办了。 “kevin,先人是杭市本地人,姓吴,你看看能不能从通讯记录或者银行流水方面入手联络,如果实在寻不到,我们就登报吧。” 登报发讣告,在眼下这个信息时代,能被多少人看到呢? “不如登在公司网页上先咯”,陈姜说:“先通过公司的社交媒体发布先人讣告,距离遗体告别出殡也只有六日,时间不等人老板。” “好”,吴桥点了点头问:“沈女士还在杭市吗?” 卓云流又打了个哈切回他:“回沪市去了,不过说之后的守灵她都会在,每天守到天亮再走,问我们能不能每天拨一个员工陪她一起守灵。” 吴桥说:“行,我去吧。” 陈姜瞪了瞪眼睛问:“老板,每天都自己去?” “是啊”,吴老板转了转眼珠子说:“不然付加班工资给你们,三倍,很贵诶。” “这真的不应该是由客户出钱的吗?”林嘉敏疑惑地瞥了眼,却也没说不好。 吴桥无所谓地拉了拉胳膊说:“那你就当老板想私吞这份工资咯,谁有意见?分一天给你啊?” “没”,陈姜提着已经冷掉的豆浆和半个菜馒头回了工位,“我情愿下班。” kevin也摇了摇头:“抱歉老板,我做不到。” 吴桥早知道他最没可能,kevin是个好龟毛的小子,平日工作敲键盘都不舍得摘手套,怎么可能叫他去给客户的亲属守灵。 发神经了真是。 卓云流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切,揉了揉眼睛说:“年纪大啦,身体大不如前,头七日还要做法事,别算我进去。” 听完半圈,吴桥转过头看了看没表态的李叙说:“你也一样,先人告别出殡的时候还要多辛苦,歇着吧。” 然后他又稍微偏了偏头看向林嘉敏说:“林小姐也是。” 林嘉敏说不出什么不好,总之是老板自己要压榨自己,随他去了。 心疼老板的是工贼,她干不出这种事,要遭天谴。 当天夜里,吴桥吃过晚饭就去了杭市殡仪馆。 意外的是,沈女士竟然早早地就等在了那儿。 “吴经纪……”沈女士欲言又止,一滴泪窝在浅浅的泪沟里,差点落下。 吴桥赶忙上前提醒:“不好叫眼泪滴到先人身上,先人会舍不得走的。” 沈女士闻言抬手将泪揩了去,但那滴泪大概已经窝了太久,竟然在她的眼下留了一点点白色的痕迹。 就像一滴泪的文身那样,亲人的离世,就像是用眼泪为自己的一抹魂文身。 直到生命的尽头,那种苦涩的味道都不会褪色。 永远阴霾、永远潮湿。 “先人走得快,没有太多痛苦,沈女士节哀顺变吧。”吴桥默默地讲着一些任何人都知道,没有营养也没有作用的安慰话语。 他也知道说了没用,可是不说,他又不安心。 总之做这行,先让自己心安为好吧。 “谢谢你,吴经济。” 沈小姐吐出一口气,像一阵冬天的白雾那样,她大概抽了很多很多的烟,又给自己灌了很多很多的漱口水,气味不太重,但那种感觉很重。 “我为什么叫姑祖母姥姥,因为从小都是她养我大……” 沈女士跪坐在棺木的面前,就这样兀自说了起来,也不管有没有人真的在听,有没有人真的在乎。 “我没见过姥姥,姑祖母说,我的母亲从小跟着她的父亲长大,可姑祖母就像是我的姥姥,我的母亲。我记得,她是个好刻薄的小老太太,总瞧不起那些来找我出去耍子儿的小伢儿。说他们不乖,说他们不听话,说他们要把我拐走,说他们不是沪市人……” 沈女士笑了笑,“但其实她自己都不是沪市人,年轻的时候,姥姥吃了好多的苦才成了个沪市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家,她的家人都在杭市,却要自己一个人跑去沪市,她从来不和我说那些。只要我问,姥姥就说,囡囡,你是沪市人,你是个天生来自大城市的小姑娘,你要自信,要相信这个世界好大,但都在你的手中。” 吴桥认真地听了,一个人的半生经由不同的人来叙述,真的都会变得好不同。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由吴家人来讲,这个故事会变成什么样。 一个离经叛道的后生?一个不孝的子孙?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儿? 可是沈女士说:“她对我好好,她是我的姥姥,是我的母亲,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港湾,我的守护神,我全部的爱也给我全部的爱。” 吴桥只是听,逝者已逝,他帮不上忙,所以他只能听沈女士多说一些。 是不是多说一些,肚子里的苦水就能少一点,眼下的泪纹就可以淡一分呢? 他不知道,可是如果要活下去,也只能先说出来。 “我好想知道姥姥的过去,知道她年轻时候的苦难,知道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平……可是已经做不到了,那个时候我在阴间见到她,她先是半句话都不肯说,然后就要推我回去……我求她,我恳求她,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至少让我记住。如果我有孩子,就让我的孩子记住,如果我没有,那就让沪市最大的梧桐树记住……” 沈女士说着说着几乎又要掉下泪来,不过她听进去了吴老板的话,伸出手捂着眼睛,小心地接着自己的眼泪。 “她不肯说,她什么都不肯说……” “吴先生,我知道希望你能代为联络我姑祖母的家人实在是为难您……可是,可是您是我姥姥的亲人,对吧?您是我的亲人,您可以帮我的,对吧?” 沈女士就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水面金钱草柔软根茎求救那样,好痴、好蠢、好无助。 吴桥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会尽可能帮沈女士发讣告的,可是,家人? 他实在算不上逝者的家人,也实在算不上沈女士的家人,更算不上杭市的吴家人。 吴桥的家人只有死去的父母、远在港岛的程灿,以及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人的许师宪。 或者还包括明天殡仪服务公司,员工是老板的家人,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第21章 诅咒 守灵的夜里,吴桥又听沈小姐说了好多。 她说姥姥是五十几年前去到沪市的,当时她姥姥才十几岁,正赶上经济政策改变,市场形势不明朗,现在看来却一片蓝海。 姥姥到了沪市先是打了几年杂工,没有的吃、没有的住,被人从东赶到西……而后竟然凭自己的能力闯了出来,做生意,从很小的生意开始做,利润很低的生意却一点点做得大了起来,几多年后竟然开成了公司。 手上有了钱后,机缘巧合地,姥姥又在某个聚会上认识了一位好友。这位好友是沪市老富豪家出来的独生女,手里有几分的闲钱,也有野心。那时正值股票市绝迹三十几年后重现沪市,第二片蓝海。 姥姥本来没想着要动股票的,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领养了沈小姐。 说来沈小姐也是可怜,年纪小小就没了爹妈,妈妈是吴家的大女儿,招赘来的丈夫,所以理论上只剩下一个外祖父能抚养她。 可是吴老先生是个脾气相当古怪的人,姥姥不知怎么的在沪市听说了这件事,发了善心只觉得要她这个哥哥来养囡囡,大概是要害了小姑娘一生,于是特为赶回杭市一趟,向吴家讨走了沈女士的抚养权,带回沪市。 说回股票,那个辰光,朱小姐劝姥姥一起投身股市捞金,姥姥开始是没同意的。 一间小企业,完全都够她们祖孙二人一世衣食无忧,做什么还要去走钢丝? 可是不知怎么的,姥姥最后还是改了主意点头了,投了大把钞票进信托投资公司,骤然在一片欢腾牛市中身家翻倍又翻倍,于上个世纪末一跃成为了沪市的新富豪。 荣华富贵、富贵荣华…… 吴桥听着听着,想起了吴家的那口棺材。 如果要这么计算日子的话,六十年,正好是那口棺椁气数轮转的一次周期。 金棺得到养料,继续保佑吴家世代荣华。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的的确确有无数聪明又努力的人乘着经济发展的东风实现了现在人难以想象的财富积累。 可是更多的人,更多茫茫众生中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至多得占其二。 这位吴女士的成功究竟是不是因为得到了这口邪棺的庇护? 其实现在都没有人能知道了,六十年后又六十年,一百八十年后又一百八十年。 重重叠叠的诅咒已经和吴家所有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像烙印一样,无法分开,无法祛除。 只是,五十几年前? 沈小姐的姑祖母在五十几年前逃出杭市前往沪市,之后收养失孤的沈小姐,然后就是这几年…… 第26章 突然,一种好可怕好无厘头的念头出现在吴桥的脑子里。 有没有可能,会不会,其实上一个六十年快要结束时,被填入金棺里尸解的,其实就是沈小姐的父母呢? 不,或许,应该说原本被填进棺材里的其实应该是这位姑祖母,但是她逃走了。 所以沈小姐的父母成了“替死鬼”。 吴桥不知道吴家人挑选尸解仙有没有什么既定的算法或准则,甚至不清楚他们是否真的知道,此“家仙”非彼“家仙”。 所以这一次,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吴家人为金棺找仙提前了许多年,提前许多年就开始物色,提前许多年就更换养料。 防范于未然。 天啊,恐怖。 但他就是突然有这种错觉,吴老太太是知道自己要死的,要为了棺材而死,可是她竟然有办法从这种诅咒里逃走了……逃走几年,几十年,一次、两次,可人还是要死的。 有时候,正常的死亡都像是被诅咒。 如果诸位还记得,吴老太太并非是寿终正寝。 先人是因为感染了某种极其特殊的细菌,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因为病情恶化而过世的…… 放在人间,这回事都好似诅咒降头、飞来横祸,几叫人唏嘘。 就像是验证吴桥先前的猜测那样,沈小姐而后接着又说。 那些都是别人讲给她听的,别人包括姥姥,也包括那位朱小姐。 不过奇怪的是,自从她记事起开始,姥姥的经济就不再像她自己说得那么宽裕。 企业只是好小的企业,根本也没扛过几年前爆发的经济危机。 信托公司呢?更是没了踪影。 所以她成年之后真的要好努力地工作,好努力地去挣钱,才能继续维持姥姥体面又富贵的生活。 其实根本都没办法。 因为金棺的六十年要到了! 吴桥只觉得头皮发麻,被自己的猜测骇到。 一个元运是六十年,六十年又分为各二十年的三个小运,进入最末一个二十年时,就像某种辐射的半衰期一样,会在衰期的末尾逐渐减弱的毒性…… 吴桥突然很想告诉她,告诉她或许想要知道的一切。可,这是诅咒啊,一种光是得知就要忍受无数猜测的诅咒。 吴老太太没有告诉沈小姐,但她死了之后却说给了吴桥。 好奇怪吗?不奇怪。 随着时代的推移,杭市的吴家越来越小,知道这口邪棺的人也越来越少。 绳子上的蚂蚱都跑光了,绳子还有什么用? 棺材还有什么用? 吴老太太死了,她并非不知道沈小姐说的,她一定很清楚地明白,喂养金棺的时限就要到了,所以她才会急着和吴桥说,你要认命,你要认你的命,这是你的因果。 这是你的金棺。 按时地活,按时的死,按时地被尸解,按时的成为家仙,按时地被诅咒吃掉,按时地保佑大家累世荣华富贵…… 她希望金棺能够继续保佑吴家人,她希望金棺能够继续保佑沈小姐。 恶毒吗? 或许吧,也未必,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吴桥的猜测。 吴桥想,是自己恶毒才对,竟然无端地去猜想先人的恶行,可已经死去的人根本连为自己辩白都做不到。 这样不也算是某种暴力吗? 所以,吴老板只是听,只是陪沈小姐守灵,只是完成工作。 然后在天光大亮之后返回出租屋,拉起窗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久久地不能睡着。 “代价是什么呢?”吴桥问,“许哥,这个世间所有的业力,真的都会被逐一清算吗?” “不会”,许师宪垂眸答他,“不会,天天,没有那么公正的事。” “好吧。”吴桥想闭上眼睛,可是脑子乱乱的,心思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下午、晚上都还要去工作。 还要活下去,吴桥知道,人类的命是不会因为某种无关紧要的业力因果就停下来的,所以他只能哄自己快点入睡,保证足够维系精神健康和生命体征的睡眠时常。 ……可他实在睡不着。 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蓦地听见一旁许师宪似乎正念念有词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吴桥睁开眼,抬起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净心神咒”,许师宪说:“是道家八神咒中,排除杂念,安定心神时所用之咒。此咒能使凡心入于冥寂,返观道心,入于清静之中。” 吴桥一笑:“听上去像是在背早课。” “没错”,许师宪低下头,也笑了笑:“就是早功时念诵的,八大神咒皆出自《早晚功课经》。” 想起读书时站在一片微曦的晨光中背英文,困到两眼模糊大脑停滞,站着也能发起梦来,吴桥笑了笑问:“我可以跟着念吗?” “当然,记得住的话,多念一念,定心静气,保魂护魄。” 许师宪在床头坐了下来,“我说一句,你跟着我说一句,背不下来也没关系。” “这么几个字……”吴桥又笑,仰面躺在床上,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和顶灯,余光瞥见许师宪,突然觉得他好像和个把月之前初见时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在哪里? 又讲不出来。 算了,吴桥眯起眼睛道:“怎么可能背不下来,说吧。”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许师宪嘴里念着咒,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了身后。 吴桥闭着眼睛跟着他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许师宪小心地抽出法剑,同时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吴桥跟着他念,脑子里只较真地想着,一定要记住这些字眼,完全没注意到身边许天师的动作。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许天师用锋利的剑刃扫过腕间,好奇怪,他的剑似乎都只用来划开自己。 许师宪把涌出的血点在吴桥喉口的皮肤上,但吴桥似乎半点都没有发觉。 最后一句,“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许天师念完,后面没有声音跟上,吴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最后的八个字。 做个好梦,天天,许师宪的眼睛说。 早安,许天师的法剑震动,然后被暴力地塞回了脊骨里。 吴桥似乎说了句梦话,没听清,大概是要救,不知道是求救还是救谁,不知道是救自己还是许师宪。 第22章 葱包桧 等吴老板一觉睡醒,赶着下班的点跨进公司,没想到日日吞扑的员工们竟然一个都还没走。 “老板”,还是陈姜先开口:“人找到了。” “什么人?”吴桥其实没睡醒,哈切打一半又憋回去,真是困到脑子转不动。 kevin接话:“先人的亲属,其实不是我们找到的,是人家找上门来。” 吴老板这下醒了神:“找上门,搞什么?砸店啊?” “没有啦……” 陈姜翻了个白眼收电脑准备下班,随口回他道:“法治社会啊老板,人家看到网页讣告来的嘛,说要参加先人葬礼,陪同沈小姐一道告别。” “啊、啊……”吴桥点头,“真有这么顺利?” 真有这么顺利?想找人,人就找上门? 吴桥其实有点点不相信。 kevin说:“找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问了公司老板是哪个。但不凑巧,刚好问到林小姐,她答得程老板。” 吴桥一抬眉毛问:“问老板?有生意做啊?” kevin点头:“是,说是家中的老太爷已经在医院住了两年多,前阵子也下了病危,恐天不假年,家里人也正在提前商议后事,以防先人过身时没人作主。” 吴桥在办公室坐下,看了看时间,还早一点。 吴家人,老太爷。 吴桥想起了沈小姐姑祖母的哥哥,那位吴老先生,沈小姐的外祖父。 他眯了眯眼睛把思绪转个弯,几步跨到窗口点起一支烟问:“那意思就是看中我们公司咯?现在是谁在对接先人亲属?” kevin点头应声,“是我,老板。” “好,不用同家属解释公司老板的问题,如果再问,依旧说这间公司是程老板话事就好。” kevin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完成工作嘛,他没有那种无关紧要的好奇心,老板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咯。 “好”,kevin再次点头,“头七日早晨做完法事就安排追悼先人,出殡火化,墓地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老板。” 吴老板吐了口烟,陈姜转过头去朝他比了个中指,可惜被无视。 “给先人家属都发一遍葬礼安排的详情,包括做七的事项。” “我省得,老板。” 第27章 交代完吴老板把烟按灭拍了拍手道:“下班吧,都下班!” “下班还需要催吗?” 陈姜拎起托特包,吴桥瞥到一眼,好家伙,miumiu哦,富过老板。 陈姜站起身催促道:“走了,嘉敏姐,请你吃奎元馆的虾爆鳝面啊。” “这个点去奎元馆还吃的上个屁?” 吴桥刺完她又几好心地给建议:“去菊英面馆啦,吃小排面,滋味哦。” 陈姜看眼腕表,皱了皱眉:“现在不是蛮早的,怎么吃不上?” 哦,浪琴腕表。 吴老板仇富乱撒气:“怎么?菊英面馆都好叫你掉面乜?” “也没有啦……”陈小姐想了想:“下次!下次去啦!” 吴桥见她不听劝非要撞南墙实在心痛,装模作样地按了按胸口似西子捧心般说道:“外地佬……就知道奎元馆、奎元馆,晓不晓得菊英面馆小排面的味道才是最灵的!” 其实他自己都好喜欢去奎元馆。 陈姜翻他个白眼:“十三点,你自己去吃啦!” “我也想吃啊!”吴桥仰起头拉了拉胳膊,“这不是马上又要去干活?哪来的美国时间去面馆。” “你自讨苦吃,怪谁?” 吴桥笑一下,“怪我,怪我自己!” 这时候林嘉敏也收拾好了东西走出办公室,“老板,晚上食乜啊?” “吃过了才来公司,走吧,下班去吧,晚一分钟也没有加班工资可以拿哦。” “你吃什么了?”许师宪不明所以地问。 公司人还没走完,吴桥不好回答他,于是只能拿出手机给文件传输助手打字。 吴老板打:中午不是吃过了吗? 许天师也大开眼界,“中午吃了晚上就不吃了,那你今天吃了明天还吃吗?” 吴桥自知理亏,沉默两秒后接着打字:错了,许哥,起晚了…… 许师宪瞥他一眼,转过头看了看在一旁闲晃的卓云流说:“去买两副葱包桧回来。” “啊?”卓云流眨了眨眼,“我啊?” kevin正准备拉开门走,听他出声又回过头,“什么?” “没、没事。”卓道长迫于淫威低下头捡起外套披上,“等等靓仔,我和你一起下楼。” 这下公司的人都走光了,吴桥蹙了蹙眉说:“使唤他干嘛?我自己不会去买?” “你会吗?”许师宪又瞥他一眼,“你懒得去。” 吴桥:“……” 好吧,好吧!吴老板败下阵来,反正也是许师宪恶霸欺压可怜的卓白劳,关他什么事?他还是关心公司员工身心健康的好领导。 不过其实现在杭市都好少有卖葱包桧的了,不知道是利润微薄还是工续复杂,总之从前各个小吃摊都会有,现在已成了稀罕物。 吴桥本想发个简讯给卓云流,说他不用非得去找葱包桧,许师宪随口一说的,他都死了多少年了,哪里知道现在人民群众的口味偏好?有什么买什么得了,买两个肉馒头都行。 不过事实上,吴老板完全低估了卓道长耍懒的本事,他简讯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人就已经回来了,提着两袋酱香饼。 “先生,现在都没有卖葱包桧的啦,吃点酱香饼算咯。” 其实公司楼下的土家酱香饼都几好食,就是这玩意儿真的很胖人,所以陈姜从来不吃。 宁愿自欺欺人地去买同样胖人的烧饼油条,然后嘴硬说烧饼是全麦烧饼。 好逗趣。 不过吴老板又不做身材管理,点了点头开心地接过酱香饼,“这里是多少钞票的啊?我转给你。” “不用啦”,抠门的卓道长打了个哈切摆摆手准备钻进休息间,“算得那么清楚干嘛,十块二十块的。” 这话说的……吴老板又想笑,哪可能有二十块? 楼下酱香饼店家只卖三块、五块、八块。 他这么讲就是十块咯? 五块一份,十块两份,不知道为什么不买大份八块,还划算一点点。 吴桥想着,转了十二块给卓云流,算是跑腿费。 “好吃吗?”许师宪问。 吴桥没答,从烟盒里搓出一小节香用打火机点上,然后戳一块举到许师宪面前。 “尝尝看咯,你们那时候没有酱香饼卖啊?” “没有……” “好吃吗?”这次轮到吴桥问。 许师宪答:“好吃。” “下次再带你去找葱包桧。” 吴桥把切成小块的酱香饼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讲:“我知道体育场路那边还有一家在卖的,现在变得好出名哦,果然不管什么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 以前满大街都是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小吃摊或早餐店因为葱包桧做得好而名声大噪,这会儿快绝迹了,居然只需要因为还在做就可以扬名千里。 这个世道实在也有些不太公平。 可是也没办法嘛,吴桥想,总之,还有人在做就好啊。 如果哪天没有人做了,他就去做,做葱包桧,每天推着车压油条刷甜面酱。 总之,好吃的东西就像是人的记忆一样,如果不能让以后的人知晓,那就太可惜了。 “好”,许师宪说,“好。” 吴桥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奇怪,抬眼一看,发现他竟然在笑啊。 搞什么,这么喜欢葱包桧? 摸不着头脑,刚好中午吃得太饱,吴老板吃完一袋就觉得腻味了。 于是他想了想拎起另一袋酱香饼往地库去,今天开电车来,真好,不用挤地铁。 …… “沈女士。” 果然,沈女士一早就到了,除了第一日,她日日都是一下班就赶来,不知道怎么推掉的加班,还是说,沪市现在也有不需要天天加班的工作了? 说知道。 总之吴桥把有点冷掉的酱香饼递给沈女士说:“没吃晚饭吧?” 沈女士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接过酱香饼。 冷掉之后就会返油,卖相变得不好,可是实在肚饿,酱香饼的香气一点点挤占鼻腔的空隙,她果然还是向食欲败下阵来。 人嘛,无非吃、喝、睡。 要先活下去,才能想到爱的。 沈女士一边吃一边说:“葬礼的细节我都同徐先生谈好了,具体的费用没有问题,劳烦你们多操心。” 吴桥点了点头,“您不说我们也会办好的,还有一件事,沈小姐,先人的家属同意出席丧礼,具体的时间安排我们也已经通过邮件告知……” “什么?真的?” 沈女士有些惊讶,她自己似乎都没有相当居然真的能联络到,她和姑祖母二十几年来从未联络过杭市亲人,这、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吴桥也觉得,这怎么可能呢? 巧合吗?可能吗?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点了点头。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 吴桥想,没有证据啊,这世间百苦,其实大多都没有留下证据,人也只能自己可怜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要怨怼,那才是真的苦极了。 灵堂上的黑白相片一闪一闪,像是眨眼,也像叹息。 没有办法,姑祖母对沈小姐说,你那时也没有办法,不要难过。 长明蜡烛啪得炸了一下,像一滴泪骤然掉进油锅。 三注香没有灭,沈小姐跪在地上磕头。 没有人知道她在跪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想要跪就跪了。 哀伤和苦没有理由,掉下的泪很快便被蒸干了,像死去的人一样,都没有留下痕迹。 第23章 我允许 守灵到第三天早上,吴家人来了。 沈小姐很意外,吴桥更意外。 还好,是陈姜和kevin领着他们进来的,是为悼念先人。 守灵通常只三天两夜就要推先人遗体火化下葬了,可是沈女士坚持守七天,守到头七回魂,守到圆满,守到尽孝。 守灵,说穿了就像是某种精彩或无趣的表演那样,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还是错误的做法分别。 把痛苦释放掉,演下去,演到清醒,演到尽兴就是时候结束。 说得好残酷。 其实先人已逝,灵堂的一切不过都只是生人的表演罢了。 先人见得到,见不到,好像都没有意义。 可是,真的没有一点意义吗? 吴桥想,也是有的。 那一点点的意义在于,生人的灵魂有没有因此而得到宽慰。 把泪流到足够重新站起来走下去,这就是意义。 话说回来,还好现在杭市殡仪馆的冰棺相当科技先进,没有意外的话,维持逝者遗体七天的体面还是不成问题。 为什么说「没有意外的话」? 因为以前出过意外。 经验丰富的行内人李叙说他遇到过这种事,先人的亲属就丧仪问题没能达成一致,女儿希望让母亲在家中最后停灵三日,儿子不同意,希望立刻火化。 第28章 结果顺了先人女儿的意,李叙按照殡仪服务公司的安排将先人殓入冰棺安置好后就离开了,结果当天夜里就又被叫了回去。 说是小区电缆跳闸,冰棺没有独立供电箱,先人遗体很快开始出现腐败。 降温处理呢?李叙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临时的降温处理,至少,多少,会有一点点用处…… 没用,先人的女儿说,哥哥不同意继续将母亲的棺椁停在家中,单独锁了灵堂的门,这个点,他们连锁匠都叫不到。 那跳闸…… 李叙没有再说,只是带着卸锁工具一起,尽职尽责地赶了过去,为先人遗体尽可能地做了一些处理,力所能及的。 之后第二早晨还是夜里,先人的遗体就送去火化了,连道别仪式都没来得及举行,墓地都还没…… 李叙没有接着说下去,可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有时候,一个人的生和死,或许都不曾被期待,多么无所谓,多么无意义,多么荒谬滑稽。 ……说得远了。 总之,在陈姜带着吴家人来到先人灵堂的时候,吴桥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 “为什么要跑?”许师宪问他,“你又没必要觉得心虚……” “哔哔——”吴桥双手比叉说道:“这不是心虚,是战略安排啦!敌在明我在暗,岂不是优势大增?” “神经……”许师宪一笑低下头,发现吴桥走错了路,“你昨天开车来的,去地库啦!” “对哦!”吴老板一拍脑门才想起自己还有车,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要去赶地铁了。 吴桥叹了口气,拉开门准备点火发车:“我现在绝对算疲劳驾驶……” “知道就叫代驾。” “怕什么,有你会保佑我安全嘛,对吧?” 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许师宪表情其实不太好看,于是吴老板赶忙收了玩笑道歉:“我瞎说的啦,哪里就疲劳驾驶了,精神着呢。” “我没有那么厉害”,许师宪垂下眸子,好像突然变得好挫败一样。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吴桥,我没有那种神通,我要是真的能办到,又怎么会这么年轻就死掉呢?” 吴桥心头一震,转过脸来,却发现许师宪看上去真是好难过。 他好该死,好端端地,干嘛勾人家泣。 吴桥在心中删自己一耳光,然后抬起手臂捧着许师宪那张像清丽白荷一样泫然欲泣的脸蛋认真地说:“我又不需要你有多厉害,许哥,我都有认真考到驾驶照啊,我会专心地开车,没有意外、没有事故,好吗?” “叫代驾吧,你搭地铁回去。” 许师宪的脑袋在吴桥的掌心里,向上抬起的一双眼睛,看向他,好比白素贞在断桥上掉下的那两滴泪,随后西湖的水便无端淹掉了整座金山寺。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吴桥只觉得好奇怪,金山寺,为什么在镇江? 那么远,西湖的水,怎么淹的过去? 神通啊……好奇怪。 法海的神通,还是白素贞的眼泪,他不喜欢许仙。 吴桥打了个颤,突然什么都想不起,只晓得说:“好。” 然后打开门从车上下去,才回过神来。 “就算叫代驾,我也可以坐车回去啊!为什么非得搭地铁?给个理由先呢大佬……” 吴桥不明所以地问,可是一抬头,又看见白娘子的那双眼睛,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吴桥就又败下阵来:“好吧,搭地铁,好吧!” “好。”许师宪笑了笑。 地铁隆隆地赶来,载着人,然后隆隆地跑。 杭市是个淤泥堆出来的冲积平原,挖地铁,要花好多好多钱。 挖一处,塌一处,填上了,接着再挖。 可就算这么愚蠢,吴桥也觉得浪漫。 造价昂贵的车往前跑,只收费两文钱,从站首坐到站尾,然后再搭回来,就像一场廉价的旅行。 在这片冲积平原上,人是长在泥里的莲花,向下结出藕来,一节一节;向上结出莲蓬,一朵一朵。 盛夏的日头打来,摇摇晃晃,晃晃摇摇。 最后香气消失,莲花枯萎,残荷落满池塘,所有的东西又都进了人的肚子。 好愚蠢的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朵莲花,还是要被吃干抹尽。 吴桥靠在地铁门旁的扶手上,脑子里一片混沌竟然演起了封神榜,只觉得自己真是发起失心疯,还好受白蛇精的蛊惑,没有坚持要去开车。 不然此刻怕是已经断桥不断肝肠断,孤山不孤君行孤了。 孤身一人,走去奈何桥。 地铁播报:“前方到站,凤起路站。” 吴桥腾地从食物中毒般的虚幻景象中回过神来,那种感觉,像是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时间却只过去了短短几瞬。 随后他立即转过头,向四周找白素贞。 白娘子低下头看他,笑得像豪饮了雄黄酒,千瑟瑟、阴测测。 “怎么了?”吴桥搓了搓胳膊上竖起的鸟肌,在下车时问,车厢里的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探。 可惜车往前跑,嘟嘟声中,车门关闭宛如隔绝两世,带着那些疑惑往建国北路去了。 吴桥问:“怎么了?还是,我怎么了?” “没什么”,许师宪说:“没什么,没什么,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意思? 吴桥皱了皱眉:“你今天好奇怪,许哥,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灵光一闪问:“你又想起了什么?” 许师宪摇头,他说:“没有。” “我没有想起来,只是觉得……不论如何……” “什么?” “觉得……觉得……” 吴桥不明所以:“什么?” “嗯……小排面,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吴桥愣了,他没想到许师宪要说得竟然是这个,他瞪大了眼睛看,什么也没看出来。 “去吃吧?”吴桥试探地说。 许师宪点了点头,往前走。 吴桥跟上他,跟着他往上走,跟着他走出地铁站,跟着他沿着马路边上的人行道一路往前走,跟这样找到菊英面馆……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吴桥惊讶,“许哥,你怎么知道的?” 许师宪没说话,只是抬起头。 吴桥顺着他的眼睛望去,在顶楼看到了他租住的小小出租房。 哎呀,原来这么近……原来这么近。 吴桥「噗」地笑了一下,他都没有发现。 吃,一种把食物从口腔塞进胃袋里的本能,人类活下去的本能。 可是如果食物美味,本能也会变成一种奇妙的享受。 食物不仅仅是经过口腔,它停在味蕾上,带来感动和幸福,变得无比伟大。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像封神榜,打个没完争个不休……其实名字被写上去,又能如何? 爱、爱也像一份好吃的食物那么伟大,停在味蕾上,带来长久的满足,远超过填满胃袋的本能。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死去,除了去吃就是被吃,所以,其实避无可避之处就是安身立命之所。 小排面的味道好香,浇头是甜口的,有点像糖醋小排,很典型的杭市风味。 可面又咸鲜,叫人不至于忘记这是一份应该到点食用的正餐。 吴桥突然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问:“许哥,你做过什么很勇敢的事情吗?” 勇敢,什么算勇敢? 活着都已经好勇敢,生比死更需要勇气,恨比爱轻易。 许师宪睁着眼睛看他,想了想说:“小排面,真的很好吃。” 什么意思? 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吴桥又是一愣,可随后却又很快反应过来。 他突然放下筷子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肚痛,笑到叫面馆里所有人侧目,笑到差点要被热心肠的市民送去古荡病院。 他笑到停不下来。 好痴、好蠢、好天真、好热切。 他明白许师宪说这话的意思了。 他看着白素贞要变哪吒,对许仙说,你救救我吧,我允许你救我,我允许、我允许。 好勇敢,对吧? 好勇敢啊,吴桥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心想,许师宪是好勇敢的一只鬼。 他不会永远都只做只鬼的。 他会救他的,食物、香味、爱会救他的。 第24章 头七 先人离世第七天的早上,是为头七回魂之日,先人的魂魄会在这一天返回家中,吃最后一餐饭,做最后的告别。 按照习俗,头七日要在上午十点之前于先人灵堂摆好席面,随后家人就需要回避。 还是那个意思,不好叫先人看见了,先人会不舍得离开的。 可是一直以来都要求按传统规矩来办的沈小姐这时候却很坚持地说,不,她不会走,不会回避。 第29章 她要留在灵堂,她不在,姥姥才会不放心离开。 吴桥当然尊重她的意思,总之,他们殡仪公司要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帮助生者得到宽慰,能够办得到这个就行了,其他都无所谓。 卓道长正身着道袍佩长剑立身背念《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是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kevin和陈姜早就准备好了纸扎和纸钱,沈女士要求,这些全部由她自己来书上先人的姓名。 祭祀用的祭品都是要写上姓名再投入火中的,不然会叫孤魂争抢,燃起螺旋上升久久无法停息的火龙卷。 之前陈姜开玩笑地问过卓云流,如果没有子孙后代,到了地下收不到纸钱,会不会再被饿死一次? 卓云流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别担心,总会有人上错坟的。” 什么东西?陈姜闻言瞪大了眼睛,难道死掉之后真得等天上掉馅饼才能吃上饭了? 虽然觉得卓云流肯定是在开玩笑,但鉴于他这人一向不靠谱惯了,所以一时之间,陈姜竟然也有些拿不准。 于是陈小姐只能好无语地讲了个冷笑话来打圆场说:“那现在烧纸都有美金可以选,是不是地府还有美冥储能发行?如果降息,地下经济会不会面临滞胀?” 这更是无稽之谈,不过卓道长是九漏鱼,根本听不懂莫名其妙的经济逻辑。 于是卓云流抬了抬眉毛说:“冥币面额那么大早就通货膨胀咯,现在都实行灰本位,按克重算。” “真的假的!” 这话说得倒有点道理,陈姜大为震撼:“那还费那么大劲加工纸钱干嘛,原来这也只是为了丰富阳间产业链而已吗……” “停停停”,卓云流被她念得头痛认输道:“我开玩笑的啦,事实上,人死了之后还要下去打工,打工就有工钱,所以不会饿死。但其实,正因为如此,生与死之间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解脱」之法啦。” “啊……”陈姜憋嘴。 卓云流抬了抬眉毛问:“怎么?你很失望吗?” “当然失望啊!” 陈姜拔高了嗓子喊:“本来以为人生不管如何总有退路,至少还可以死,至少死了之后还可以得到安息……现在你却要跟我讲死了之后还要工作,下去工作,叫人怎么不失望啊!” “不要这样想嘛”,吴桥在他们两人中间坐下,一人塞了一个橙子说:“赣南脐橙,好甜哦,吃吧。” “谁会上班带橙子来吃啊”,陈姜边抱怨边掏出大包湿巾扔在桌上,随后抽出两张开始擦手和手里的橙子。 “又没有水果刀,怎么吃啦。” “剥开吃啊!”吴桥看她一眼,“这种很好剥的,从上面扣开一个口子就像剥桔子一样嘛。” “人家做过指甲啦”,卓云流说着招了招手问:“要不要我帮你剥?不收费。” 陈姜偏过头,“不要,这种橙子剥开会有汁水沾到手上,如果要吃别人剥的,有点恶心。” 卓道长无语,真系好心乞雷扣…… “姜姜,我帮你吧。” 一旁的林佳敏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弹簧小刀,陈姜居然也没再推拒,顺势把手里的橙子递给她。 林小姐用消毒湿巾擦了擦弹簧刀,削开橙子顶部又在侧面各划了几刀向下一片,没两分钟就剥好了,半点没脏手。 陈姜笑着接过开好的橙子:“谢谢林姐啦。” “噫呃,好恶心。”卓云流故意很夸张地抖了抖肩膀。 吴桥笑了笑,又接回刚才的话题:“反正,地府也不一定能好过这里,就先勉强多活几年咯,至少熟悉嘛。” “我就随口一讲”,陈姜边吃橙子边说:“现在的生活挺好啊,我知足常乐咯,暂时没有真的为难到要去想到死的事情啦。” 吴桥愣了一下,他好想告诉陈姜说,姜姜,为难到想要去死的事情,大多不是一件的呀,一件一件,轻飘飘的事情压下来的时候,或许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没法喘过气来了。 这种时候也会想到死,因为想到还可以死,于是喘出气来。 不过要说这些好像也有点叫人难过,毕竟此刻无事,日日无事就是天大的好事。 吴老板想,人生几有得闲处,无事挂心头。 “就算是不好的部分占得更多其实也都好正常嘛”,吴桥说着顿了下又摆手彻底翻篇,“算了,不讲这个,下个月初大家一起去爬宝石山团建,怎么样?” “团建?”林佳敏皱了皱眉:“可以不去吗大佬?” “可以啊”,吴老板点点头:“反正是周中,不去就在家歇嘛。” 一旁的李叙似乎很惊讶道:“周中团建?” “嗯、啊?”听他这么问,吴桥也奇怪起来,“怎么,程老板叫你们周末去团建?去哪里?迪士尼乐园啊?” 林佳敏摇了摇头:“没有那种事啦,程老板的乔瑞集团福利蛮好的,其实李生都没在乔瑞做过事,程老板托人请了他来就直接外派到这儿咯。” 乔瑞集团,程灿的公司叫乔瑞。 李叙也跟着点了点头说:“只是稍微有点惊讶,杭市的企业看上去都还蛮黑心的。” “没有那种事啦!” 吴桥下意识反驳,但转念一想大环境如此,气势又弱三分:“总之,下个月初去西湖边逛逛嘛,连着接了两个大单,也是时候放松一下咯。” 打工仔kevin插话:“吴老先生的单子不接了?” 吴桥低下头装鹌鹑小声道:“这个得接……” “那还休个屁啊”,陈姜失落地摇了摇头,“虽然有生意做是挺好的,但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话不是这样讲嘛,乐观一点咯。” 吴桥说着又掏出几个真空包装的硬柿,一人一个的扔过去,“本来我都预备好要去各个老校区闲逛,看人家立灵堂就进去问有没有打算请殡仪公司的安排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姜皱着眉打断:“噫呃,老板,会被打吧?人家都摆灵堂了,肯定是请好喃呒了哇。” “打就打嘛”,吴桥倒是无所谓,“我们有优势啊,请好了就问,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需求啊,我们是客制化服务企业嘛,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尽量为您解忧,如果人家愿意改换我们来办呢?” “噫呃……更讨打了。” 吴老板点了点头:“没办法的嘛,生意难做咯。” 陈姜沉默了下,默默地打开了刚阖上的电脑准备再检查一下网站数据。 吴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总之,现在很好啊!下一单都有盼头,至少现在大家先一起祝福吴老先生先长命百岁咯,这样我们也可以多放点假嘛。” “哪有说这种话的……”林佳敏有点不赞成,但还是接下了柿子在心中默默祝福吴老先生长命,应该要不止百岁。 这时候陈姜倒是又皱了皱眉:“以前不都是火晶柿子和柿饼吗?” “都还没上市嘛”,吴桥笑笑看她:“这才几月,小姐,想吃柿子也得耐心等吖。” …… 老太太的丧仪办得相当庄重。 吴桥不想说隆重,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铺张浪费的部分,他们只是按照沈小姐的要求,把能做到都做了,能做到都做到最好。 吴家人上前悼别逝者遗容的时候,吴桥照例回避了。 陈姜在主持悼念仪式,很平常的念白,但是讲得很叫人动容,沈小姐掉下泪来,小心地接在手里,上前献花的,没有人记得要递纸给她。 吴桥在一旁悄悄地看,吴家来了好多的人,所幸那位被医院下了病危的老太爷大概的确没法赶来,不然还真不知道怎样的热闹景象。 kevin往沈小姐的手里塞了一张手帕,纯白的,没有什么刺绣或者纹案,“眼泪不好掉到先人身上,节哀沈女士,不用还了。” 他说完微微点了点头就走了,没有占用太多的时间、空间,像是个很尽职的舞台场务人员,吉赛尔一样,如幽灵般出现又消失。 站在舞台后场的吴桥小声地对许师宪说:“你看他们像不像定时刷新的npc?” “什么意思?” “当年我看到的也是这幅景象,哭、流泪、哀悼……除了没有遗体,他们对着我哭我的父母,和现在这个情景一模一样。” 许师宪说:“可是哀悼,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 吴桥想了想问:“怎么会没有不同呢?悲伤本来就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每一滴眼泪,每一声叹,都是不同的。” 许师宪眨了眨眼睛想:“你说的那些我不明白,天天,我不明白情绪是什么意思,已经死掉的神经不会再传导电冲动信号,所以我根本没有那种知觉。” 吴桥听了后瞬间想笑,又想起这是丧礼,于是憋回去,吐出了半口气说:“你都是鬼了,还和我讲什么神经生理冲动,这对吗?” 第30章 “……不对。” “你怎么知道那些东西的?”吴桥好奇地问,“在你那个年代已经研究出神经系统解剖学了吗?” “没有”,许师宪摇头,睁着眼睛看向吴桥认真道:“我学的,刚学。” 许师宪读了书柜上的书,吴桥一下就反应过来,大概是他自己去看了那些东西,吴桥读大学时额外买的中文课本…… 要理解外文版的注解太困难,所以干脆买了汉语教材来学,然后再背英文单字。 好南辕北辙的学法,总之,最后还是顺利毕业了。 吴桥突然想到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克制人性的,一切违背或失去本能的行为,被人定义为某种神性…… 究竟是神性还是鬼性?吴桥不知道,总之,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很强烈的分享欲。 他想告诉面前说着自己无知无觉的鬼神,一个人是如何艰难地走到今天的,那些他口中自己不存在的神经电冲动是如何产生,眼泪如何从腺体里涌出,又为何克制不住。 人的心脏如何震动?人为何而为人? 好荒谬,吴桥觉得,好荒谬。 许师宪说他不理解,他没有。 但事实上,他有。 神也有爱,古今中外,神爱世人,才能成神。 鼓起勇气,吴桥突然说:“要学着去爱。” “什么?” “要学着去爱,许哥,人是因为爱才成为人的,因为爱才会掉眼泪,因为爱变得更好或更坏……但首先,你要有爱才能变成人,人性就是爱,好的、坏的、无私的、贪婪的、高尚或卑劣的,爱。” 第25章 gap day 办完沈小姐这位姑祖母的帛事,吴老板给明天殡仪公司的所有人放了个长假。 本来早就好放假的,中秋连国庆,要放整整九天。 只不过公司眼下做这一行,行业性质使然,从来也没法按着法定假期休息,所以三好老板吴桥也只能想办法多放点假。 这一回从周四开始放假,连头带尾内含两个周末,放一整个大周的假,下下周一再返工。 原本吴桥的意思是,等收假回来再去宝石山秋游,结果陈姜听了摆摆手说,收假回来都要十一月了,十一月要降温,还秋个屁游,干脆周四就去,去完了刚好连着假休息。 “那不成休息日团建了?” 吴桥蹙眉,“老板可没这要求啊,大家举手表决吧。” 发起提议的陈姜率先举手:“先玩再放假嘛,刚好把中秋福利补发一下啦,什么米面粮油的,难道要等收假回来再领啊?” “没有米面粮油”,吴桥白她一眼:“今年发蛋糕票,不满意的话可以换超市卡,别的没了。” 一直跟陈姜关系颇好的林小姐也很快跟着举手,“去爬山?定系野餐啊?要不要带帐篷?” 怎么还扯上帐篷了?又不是要去登珠峰! “不用不用”,吴桥赶忙澄清:“可以野餐,但帐篷……呃,等明年去天目山吧,怎么样?好像临安那边倒是可以扎帐篷过夜。” 陈姜颇兴奋地拍了拍手,“好啊!那干脆冬天就去吧!去大明山滑雪场啊!” “滑雪?”川崽李叙有点疑惑地朝这边瞥了眼:“杭市还有雪场吗?室内雪场?那有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啦”,陈姜把座椅一转,顺势打了个响指打断他:“杭市临安区的大明山万松岭滑雪场,号称华东地区最大滑雪场啊!怎么可能是市内雪场!相当壮观哦,而且门票只收200文。” 虽然有所耳闻,但吴老板倒也没去过。 最大,是有多大?还挺叫人期待的。 “好吧,那就年底去,怎么样?” 李叙问:“差旅费全包吗?” “当然啊”,吴桥点头:“公司活动嘛。” “好耶!”陈姜激动地一拍椅子站了起来,看了看时间赶忙道:“现在,全票通过周四去宝石山团建,然后放假,散会!” “谁通过了……” 同是老员工的kevin无奈地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小声说:“有意见可以讲,不用管她发神经。” “没”,林嘉敏摇了摇头,“所以还是野餐,对吧?” kevin点头:“爬山的部分很短,是好矮的一座山,一定要讲的话,大概就是从中环地铁站往上爬到大馆监狱的距离。” 林嘉敏了然,“总之,风景不错吧?” “俯瞰杭城啦。” “那挺好的啊”,林小姐说着起身收拾东西,“正好我来了杭市半个多月,也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观赏西湖十景……走了姜姜,不是说要去万象城买布歌东京的开心果树莓无花果蛋糕吗?” “啊……那家。” 吴桥皱了皱眉,见缝插针道:“面子蛋糕,太贵,要我说还是买85oc划算咯。” “85oc是香港牌哦。”林嘉敏拎起包白他一眼。 吴老板大吃一惊:“什么!从细食到大诶,你话我知是香港牌?不能接受,那去吃可莎蜜儿啦!” “为乜?” 这时候,陈姜也刚收拾好了东西,包一挎挽着林小姐的胳膊一起瞪老板,“可莎蜜儿,早吃到腻了啦。” 吴桥理所当然反驳:“支持本土品牌啊!杭市人人有责嘛。” 李叙一笑调侃:“民族企业家哦,老板。” 吴老板也不推辞直接应下道:“发展建设家乡,都是我们市民应该做的啦。” “走了”,陈姜朝在坐诸位挥挥手,“明天见咯,公司集合还是直接去三号线的黄龙洞站集合?风景区不好停车,大家都低碳出行吧?” “地铁站集合”,吴桥也正有此意:“不开车,去秋游嘛走两步呗,支持环保事业。” 陈姜点点头,拉着林嘉敏说:“走吧林姐,我还想去买河坊街那家猫咪面团的斑斓米面包。” “好哦!” 林小姐说着从包里摸出车钥匙,两人一起往公司门口去,“我也听过那家,买了带回去吃吧?” “诶诶?” 一直缩在角落没出声的卓道长这时突然狗狗祟祟地拐了下吴桥问:“陈姜不是本地人吗?也需要同人合租?” 吴桥闻言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卓云流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一定不想听到这个消息,但我还是要说,姜姜家里拆迁了,拆迁房分下来之前,她有每月三千多的租房补贴。” “什么?!拆迁?” 卓云流瞪大了眼睛往公司门口望去,不过两位女士早已三步并两步赶着下班没了踪影,于是卓道长也只能望车尾气兴叹:“这得多少钱啊?” “大概……”吴桥想了想,“一百二十万?现在赔的少了啦,不过货币安置后还能拿一间刚需房,所以还蛮不错的。” 卓云流差点惊掉下巴,一百二十万……少?那多是要有多多?有房还不算,还有钱,到底为什么这么好命? kevin也正起身准备下班,用车钥匙敲了敲卓云流的头顶瞥他一眼道:“好好工作,比乱想什么都强。” 说完就走了,直到人都没了影,吴桥才小声地对卓云流讲:“kevin就是凭自己挣到了买房买车的钱啊,好厉害对吧?我都觉得他活得好拼命……” “不愧是靓仔……”卓道长把下巴按回去,站起身拉了拉胳膊,“这么说我今年也都很努力了嘛,居然还攒下了一点钱,真是有大进步哦。” “你能这么想也不错啦”,吴老板也赶着下班,懒得同他侃大山,反而伸长了胳膊朝一旁的李叙挥了挥,“明天见咯,李sir,早点落班啦。” “好”,李先生点了点头,“我来锁门就好。” “不用啦”,吴桥笑了笑,指着一旁的卓云流说:“卓道长会管门,下班就好。” 李叙点了点头,没再接话,不过吴桥也不甚在意,反正办公室里一没名画二没古董,更不存在什么支票、存折、保险柜,最多就是把发财树搬回家,随他们去好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吴老板又长舒了一口气,天光暗下来,五点半,路灯准时一排排打起,然后整个晚上都不会熄灭。 亮灯,城市的夜景无非就灯景。 杭市晚高峰开始的很早,持续时间却很长。堵在某个红绿灯前几百米的距离,吴桥把头靠在玻璃窗上,侧过脸看了看端端正正坐在副驾驶的许师宪,突然开口问道:“许哥,那个剑……是什么?” “什么?” “剑啊,你的剑。”吴桥说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背到身后做了做拔剑的动作。 “啊……你问这个。” 许师宪低下头想了想,手往背后伸去,却猛地被吴桥一把抓住。 “我就随口一问,没有要你拔剑的意思啊!”吴桥有些着急,“会疼吗?” “什么?”许师宪眨了眨眼睛,好像又没听懂他的意思,懵懵懂懂的转过头,然后一直眨眼睛。 前面的车按了两下喇叭又立马噤声,大概是堵得太久了心里烦,按下去喇叭才想起杭市禁止鸣笛,害怕罚款又扣分,于是只好及时改错,把火往肚子里咽而不是随地乱发。 第31章 文明啊,吴桥笑了笑想,还真是文明城市。 “会疼吗?拔那柄剑的时候,我是说,一次、两次,你去拔剑,都没同我商量一下。” 吴桥嘴角含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回去的路上堵了车,所以没话找话的问。 “不知道”,许师宪又低下头,他想抽回被吴桥拽着的手,一下两下,都没成功。 “这个为什么答不知道?”吴桥转过头问,车跟着车流往前滑了两米,然后绿灯结束,放走了几辆直行的车后就再次转红。 堵车,还是堵车。 吴桥一只手抵着方向盘,一只手拽着许师宪,转过头看监控下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大概不会被扣三分。 他蹙着眉问:“为什么,许哥,你在骗我,对不对?” “……没有。” 许师宪说:“没有,我感觉不到的,所以,不要想那么多……” “不要想?” 真荒谬,但,觉得一只鬼讲的话荒谬,到底是谁更荒谬? 吴桥扯了扯嘴角,“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对吗?或许我叫你做的其实不是好事,不,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呢?” “没有,天天,没有。” 许师宪想要解释,却只是越说越乱,恰逢这时信号灯转绿,如久旱逢甘霖:“绿灯了,专心开车。” 吴桥转过脸双手握方向盘:“那你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我,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许师宪沉默了好久,沉默到吴桥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沉默到这辆车也被短暂的绿灯放走,沉默到已经可以远远看到家的位置。 许师宪小声地问:“……你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事呢?天天,为什么要在意?” “为什么不在意?” 吴桥反问,握着方向盘看后视镜倒车入库,“为什么可以不在意?我觉得很难过的是,我没有更早一点的发现这个问题,不是吗?我早应该察觉到的……” “不是啊……”许师宪的声音轻轻地砸在车座上,像两滴眼泪掉进西湖,根本大海捞针。 吴桥却突然被这针砸醒,如梦初醒般地熄了火,又转过头拽着许师宪问:“你过得不好,对吗?从前你过得不好……所以你不喜欢活着的感觉,对吗,许哥?” 许师宪没答,像西湖的山,西湖的水,西湖的断桥,一千年也没有回应。 “那……那我有让你觉得幸福吗?” 吴桥突然很小心地问:“或者「幸福」这个词太沉重,我有让你感受到一点点的快乐吗?开心、欢愉、喜悦……或者别的什么?” 许师宪还是沉默,像一尊沉到湖底的雕塑那样,吴桥以为他不会回答,可是,许师宪突然点了点头。 “有的,天天,有的。” 他突然抬起眼睛看,他说:“这个世界会因为你变得更好的,所以,继续去爱吧,爱所有人,哪怕爱可能会是一件没有回应的事……但是,「爱」的能力是很珍贵的,去爱吧。” 爱谁?爱特别的人还是爱每一个人?其实吴桥都没听明白许师宪的意思,但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你呢,许哥,你被爱了吗?” 又是一阵短短的沉默,可是这一次许师宪没有沉默的太久,他突然像小狗那样急促地喘气,然后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很丧气的话:“没用的,天天,没用的,不要浪费力气了。” 没用?什么没用?爱没用?还是被爱没用? 吴桥什么都不明白,却好像又什么都明白了。 他伸手推开车门拽许师宪下来,然后往楼上走去,“爱是不会被浪费的,许哥,既然你要我相信自己有去爱人的能力,那我也要你相信,你其实也拥有被爱的力量。” 许师宪低声笑了笑,“天天,木石姻缘只是话本故事而已……鬼怎么可以爱人呢?” “那如果你是人呢?” 吴桥问,“如果你活着呢?许哥,如果你……” “那我更及不上kevin和陈姜”,许师宪又笑,就是笑得有点难看,凄凄惨惨,“我是人就帮不到你,天天,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我又不是因为要你帮忙才……” 吴桥说了一半突然噎住,没错,他一开始的确说了希望许师宪能帮忙,可是、可是…… 可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轴这么犟的鬼?叫他帮忙,帮不上就帮不上呗,帮不上就再想办法,帮不上就要从此割袍断义?这是什么逻辑? “我又不是要你帮忙才说那些话的,许哥,被爱是不需要完成什么先决条件的……爱本身就是很可贵的东西,此世山河浩大,能遇知己相逢,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件很叫人感动的事情吗?” “那你的知己未免也太多了”,许师宪笑,这次稍微真心了一点,“任何人都能分走你的爱,任何人都能得到你的好。吴桥,比起人,你更应该去做庙里的城隍。” 城隍?吴桥愣了愣,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字可能是什么东西的关键,但那种东西又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只好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你不信任我的爱?”吴桥停下来问。 两人站在旧小区的楼梯间,身旁就是已经日落却仍然赤红一片的晚霞。 “没有”,许师宪说,“没有。” “那你认为我的爱太廉价?太渺小、太大众、太轻易、太没有价值?” “没有”,许师宪蹙眉,“没有。” 吴桥也皱眉,双手抱胸问:“那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为什么要前后矛盾地叫他去爱,又说他的爱太弥散…… 是有人这么教许师宪的,对不对?吴桥想,没理由地揣测,一定是有人和许师宪说了什么,才叫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要爱。 “因为你的爱太伟大了”,许师宪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吴桥说:“天天,不要无私,不要做城隍,不要试着去爱每一个人,不要。” 吴桥愣住了,再一次。 「伟大」?他从没想过这样渺小的爱会被称为伟大。 为什么?为什么。 第26章 不要忘记 周四一早,当众人在地铁站a口集合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小登山包来的吴桥真是大吃一惊。 林小姐穿着和工作日精英打扮完全不同风格的洋装,手腕上挎着装满热腾腾烤三文治的野餐篮,简直就像十九世纪油画女郎的翻版。 陈姜则还是背一个托特包,一套lululemon风衣配运动裤,扎起高马尾,太阳镜防晒面罩全副武装,比起登山,看起来更像是准备去采蜂蜜。 男士们则是背了水、野餐垫、速食食物等一些又重又占背包空间的东西,值得一提的是,kevin徐在脖子上挂了个尼康相机,什么型号不知道,但一看就要价不菲。 卓云流打着哈切伸了个懒腰,一身轻松,连把伞都没带。 吴桥笑着推他肩膀往前走:“我说你啊,卓道长,也不是真的打算回家去吧?水都不拿一瓶就上山?” “干嘛要带?” 卓云流回头看他一眼,“要水?反正靓仔都有背啊……再说了,去爬宝石山还不就是回家?” 哦,他把道院当做家哦? 吴桥想了想,没再多说,串到队伍前面率先刷qrcode出了站。 “远吗?”林小姐问陈姜。 陈姜三两步挽住林嘉敏的手,像动画片的小精灵那样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不远,就一点点路。要我说,秋游野餐果然还是要去太子湾或者花港观鱼吧。” 果然人不上班精神状态就会突然变得异常的好,尤其是工作日去秋游,好上加好。 走在前面的吴桥一笑,“那有什么意思?” “野餐啊!中小学生春秋游不就是去太子湾和花港观鱼咯。” “那不还有去植物园的?植物园都比太子湾有趣吧?” 陈姜瞪了瞪眼惊讶:“你们还去植物园?” “啊?”吴桥也惊讶,“还去动物园啊?或者去良渚还是天目山露营基地……” “我靠,你是读私立的啊?”陈姜立马向后一退,和资产阶级拉开距离。 “啊?”吴桥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嗯,怎么了吗?” 不是本地人的林小姐问:“私立学校不是会比较好吗?” “在杭市不是啦”,陈姜摆了摆手:“为什么去读私立?没考上高中吗?” 这问的什么鬼东西…… 吴老板无奈地笑了笑,“怎么,你要歧视我的中考成绩哦?” 陈姜讪笑一下:“没有啦,好奇嘛。” “小学就读私立啊”,吴桥倒也不恼,反而很认真地解释起来:“教育集团有小学、初中、高中部,很方便,刚好高中部也有蛮不错的国际班就接着读咯。” “哦……”陈姜点了点头:“我大概知道是哪家,但那一间不是从小一开始就要住校吗?感觉好可怜哦,我只有一个父母都在意大利工作的朋友去读那间,毕竟住在小姨家和住在学校好像也没差。” 第32章 “我的朋友也是啊”,吴桥又笑:“那个时候为了陪他才选读那间的,结果谁知道他读一半转学去香港,只留下我还要继续念……不过也早就习惯了啦。” “程老板哦?”卓云流凑上来轧是非(八卦),然后被吴桥身旁跟着的许师宪瞪了回去。 “是啊,除了他还有谁?说来话长啦。” 吴桥叹了口气,这里其实根本谁也不熟悉程灿,人与人之间的联络脆弱又微妙,想要产生足够引发一场谈话的关联性,其实都很不容易,所以他也无从开口。 众人在短短的沉默中沿着西湖边的路向山上走去,因为国庆假期刚过,所以就算是北山路也没有太多游客,仅有的一些游人基本是在地人闲逛,叽里呱啦地讲着杭市话。 陈姜问:“话说,以前有这么多人讲方言吗?” 一直很沉默的kevin回她:“你要指多以前?在全市推广普通话之前,大家都讲方言啊。” “讲普通话,做文明人”,吴桥说:“读中学的时候不是有这种标语吗?” “是有啦……”陈姜思考片刻,“不过在今年之前,我好像都没发觉原来杭市也有这么多人在讲方言哦。” “因为你不在乎,姜姜。” 龟毛靓仔kevin面无表情平静地往前走去,“本地人可以无觉察,但任何一个新来到这座城市定居的人都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注意到的,想要走进一座城,门槛比想象中要高得多。” 话里有话啊…… 吴桥低下头没出声,可陈姜接着问道:“什么?kevin仔不是本地人?真的假的,你连方言都讲得很好啊!” kevin徐摇了摇头:“我学的,三个月。三个月内逼自己只讲杭市话,不然就变哑巴。” “但你现在是杭市人咯。” 李叙三两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意这座城市,认同它的美丽,学习语言和习惯,融入人群,享受爱和感动,它就已经是你的故乡了。” 有点沉重的话题,吴桥想,每个个体的人生过程都是一个复杂的奋斗、思考和感受的过程,我们甚至没有权利去理解他人的忧虑和祈盼,所以他有点开不了口去同kevin说那些安慰或勉励的话。 好在kevin徐只是不甚在意地眨了眨眼睛后答道:“没错,我是杭市人。我是说,已经落户杭市了。” “嗨呀”,陈姜格外捧场地鼓掌:“积分落户哦!还真是了不起啊kevin仔!” “谢谢。” kevin徐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又回归沉默。 没有人问kevin到底是在哪里出生,发生过什么,那个城市为什么不足够好,又或者为什么变得不足够好,以及他为什么喜欢杭市…… 那些都不重要,吴桥笑了笑,心想,还好几年前有花高价挖kevin仔来。 虽然这样想好像有点自恋……但,多多少少,既然陈姜一个电话就把kevin仔喊了回来,他们还是稍微有让kevin不后悔要留在杭市的吧? 让人感到幸福就好,多多少少,能让大家感到幸福就好。 …… “吴先生!” 突然,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吴桥的思绪。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卓云流抢了先。 “卓风?” 卓道长瞪大了眼问:“师父叫你来的?突然跑来干嘛?有话快讲,坏话就算了……” “师父叫我在山口等你们,等吴先生”,那小伢儿瞥他一眼,哼声道:“师父只叫我带吴先生和……上山,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他小声地略过了许天师的名讳,不知道是尊敬还是忌惮,总之灵羊道观的众人都一脉相承的谈许师宪色变。 “清虚道长?”吴桥也有点惊讶,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许师宪,却发现他少有地蹙起了眉。 别真是什么坏事…… 吴桥埋怨地瞥了眼乌鸦嘴卓云流,接着问:“小道友,清虚真人有带话吗?” 卓风摇了摇头:“没有,先生。先上山去吧,师父在香室等着你们。” “发生什么了?”陈姜察觉架势不对凑上来问,“老板,出什么事?” “没什么”,吴桥面无表情的推她回去,随后转过身说:“姜姜,带大家好好玩,所有餐费差旅,收假返工后报销,我有点事就先撤了……” 吴桥说完刚想走就被陈姜一把拽住胳膊追问:“什么事?缺钱?缺人?谈项目?合作?我能帮上忙吗?你和我讲老实话。” 吴桥笑了笑推开她,“没有,都没有。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啦,只是熟人邀请,去坐着喝杯茶而已,不好推辞……今年有点迟了,明年,明年十月大家一起去满觉陇听雨喝桂花茶,怎么样?” 他笑着打了个哈哈,陈姜虽然下意识觉得事情可能不这么简单,但又实在讲不出哪里不对劲,于是也只好先放开老板,“有什么事就要讲,吴桥,不是你做老板就要自己搞定一切的,那不然花钱请我们来做事干嘛?” “喂喂工贼小姐”,卓云流在一旁捣乱挑事,“给你自己找活干就算了,不要拉着部门同事一起受累啊!” 说完就收获了陈姜的一枚中指和大大的白眼。 不过也感谢他,被卓云流这么一讪,原本有点复杂的气氛瞬间消失了。 吴桥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卓道长老神在在地比了个ok,意思是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真的ok吗……? 吴老板虽然有些怀疑卓道长的靠谱程度,但这时候也只能先信任再说。 “我走了。”吴桥小声道。 “就算老板不在,团建日也不会补班哦。” kevin难得讲了个冷笑话,然后马上电话铃响,工魂上身对接客户去了。 “全是工贼啊……”卓道长叹气,“世道不好也唯有努力工作咯。” “要多好才算好?” 李叙瞥他一眼,“先活着再说吧,现在也不算坏了……至少,运气不错?” 卓云流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林小姐拉过像个马上跟着主君去的殉国大臣一样,还一脸忧心的陈姜说:“要去哪里铺野餐垫?不是说要一起拍胶卷相机吗?” “啊,对哦,胶卷相机……kevin仔背尼康z8来啊,真的还需要胶片机吗?” “要啊,是不一样的风格嘛,胶片机有胶片机的好咯,不然你更钟意拍立得?” “那也不是啦,我不挑的……” 吴桥没再听他们扯闲话,三两步跟上卓风问:“清虚师父知道许天师的事,对不对?” 小道长很严肃地抿着唇,没答。 “道长是因为许天师的事才要我们上山的,对不对?” 小道长仍然不回答,可吴桥也不放弃接着问:“清虚真人算到我要来灵羊道观,对不对?” “……到了。” 卓风低下头摊开手朝前一指:“师父就在香室,先生,有什么要问的,师父会回答您。” 吴桥往前看去,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在意,道观内居然还有一尊武圣像,前置关帝灵签签筒以及两只筊杯。 清虚真人则闭目盘坐香室之内,在吴桥同许师宪跨步迈入屋内之时,清虚真人突然睁目话道:“玉显,既然你已记起自己是因何而死了,那就说明祖师爷卦象中推算的时间也已经差不多到了。” 什么?吴桥吃惊地回头望许师宪,可他只是皱眉,除此之外,仍然面无表情。 因何而死?记起? 吴桥有些茫然,不管他再怎么逼问许师宪,他都没有吐露过半个字……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不,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 “不要忘记,”清虚子说:“不要再忘记。” 第27章 城隍 “什么?” 吴桥问,虽然不太合时宜,但他转过头拽着许师宪,很大声地问:“什么意思?” 许师宪只是照例沉默,像天上不远处只会闪啊闪的星星,从来不回答。 “盛世归隐,乱世下山。” 清虚子说着一挥拂尘站起身,朝香室内部更深处走去。 吴桥跟上去,拉着许师宪眨了眨眼睛,劈头盖脸地问:“你是为了救世下山的?” “……不算是。”许天师有点犹豫,但也施力不挣开,只是任由他牵着往前走。 “什么叫不算?” “就是……嗯,没有那么伟大。” 许天师的声音轻轻飘飘的,像一朵刚刚凝成的雪,落在草上也要融化,“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所谓救世,也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的。” 什么叫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的?什么叫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谁叫他去做了?又要责怪他做不到?! 吴桥没来得及再问,只听清虚子在前头说道:“泰卦上六言: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城隍?”他一下反应过来,转过头不敢置信地问许师宪:“你是城隍老爷?” 第33章 “没有。”许师宪说,“我不是。” 许天师只是否认,没再解释,可是吴桥想起,许师宪曾经说过的,他说「不要」。 他说:天天,不要无私,不要做城隍,不要试着去爱每一个人,不要。 吴桥松开拉着许师宪的手,往前几步跟上清虚子,问他:“道长,做城隍,是害人,对不对?” “不”,清虚道长摇了摇头说:“错了,不是这样的因果。城,以盛民也;隍,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是要先有救城救民的因,才能得出成神的果。” “可是”,吴桥追问,“如果没有「人」救世呢?” 没有人救世,也就不存在救城池和民众于水火的因,那要去哪里得出供奉城隍老爷保佑的果呢? 清虚子答:“没有人救世,业果自然就是世道当亡。” 吴桥一愣,清虚子说世道当亡。 可是、可是真的是那样的吗?没有人试图做任何事,好的或者坏的,就让因果自然的产生了……真的是那样吗? 他突然下意识地又问:“那如果,有人不愿意看着它亡呢?” “吴桥!” 背后许师宪很快出声想要打断他,可惜迟了一点,或者说,他又怎么打断的了吴桥脑中已经继续如野火般疯长的臆测呢? 前头的清虚子没再接话,吴桥也知道自己现在完全是口不择言,因为一重「新的因果」,他的思绪变得好乱,如果有人不愿意就这样看此世将亡,却又算不到救城救民之神,要怎么办? 成神,还是……造神? 造神。 吴桥被这种猜测怵了一下,清虚子没回答他的臆测,只是往里走去。 可吴小怂蛋这时却像是吞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几步快走上前拦住清虚真人震声问道:“造城隍,你们,在造城隍,对不对?” ……造城隍。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吴桥也不知道。 只是,造一个因,谋一个果,比起救世,这不管怎么看都更像是在害人…… “够了,吴桥。”许师宪的声音几乎冷硬得像太平间的冰,“你没必要搞清楚那种事情。” “有必要!” 听他那么说,吴桥却突然激动起来,“当然有必要!你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才下山的?然后因为吴家的那口棺材而死?或者,被那口棺害死?还是什么?为什么?那为什么现在又……” 他的话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逻辑,只是一些胡乱的语句拼凑,发泄情绪一样的吐出来。 可是清虚子叹了口气重新点燃新打好的香篆,当降真香的细烟飘上来的时候,清虚道长停在一尊细窄的棺椁前立身驻足。 清虚子说:“去做你应该做的事,玉显。” 应该做的事,是什么?吴桥像个点燃的炮仗那样又要问,却发现自己突然没法开口了。 一句话也说不出,为什么? 许师宪也站在棺椁前,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清虚道长说完后便施力掀开了那口细窄的棺。 吴桥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睛,而后却惊觉,那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某人或某物的尸身,而是一柄剑。 一柄冒着森冷寒气的法剑。 什么剑?吴桥一下子想起许师宪后脊的剑,想要去拉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 只见许天师猛地抬手,又一次从脊骨背后抽出那柄与棺材中如出一辙的法剑,剑刃银光一闪似削皮剜骨般嗡鸣着带着飞溅的血肉出鞘。 他妈的,邪的叫人心惊。 吴桥甚至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到了无比真切,那种血与肉、筋膜断裂的撕扯声,血管被斩断,然后从心脏向外泵出的血就像没有开关的喷泉那样发出骇人的噗哧声。 在这个瞬间,吴桥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那不是一柄没有剑鞘的剑。 可是,他疼不疼啊? 吴桥打了个寒颤,没有真切实体却弥天盖地的血雾涌出来,无比诡异的场景刹时吓得他几乎要停止呼吸。 可那头的许师宪却果真像没有知觉那样,连表情都未变过一丝一毫。 他伸手向前一挥,两柄法剑便在血海中融为一体,然后爆发出强烈到无法叫人忽视的嗡鸣。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你会死吗?许师宪,你会死吗!”吴桥喉口腥甜,气急攻心差点也要呕出血来,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突然又可以开口说话的,只知道用力地拽着许师宪的胳膊,很用力很用力,用力到连指关节都泛白。 许天师一手握着剑,一手被吴桥抓着,有些窘迫地抬起头说:“天天,我早就死了……” “那我问你他娘的会不会再死一次啊!我问你会不会消失!我问你会不会痛!我问你会不会也觉得哀恸!我问你……” 吴桥又气又怨掉下半滴眼泪来,然后声音变得颤抖,“我问你为什么不答啊?” 为什么不回答啊……为什么,那么多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答? “以前不会的。” 许师宪突然因为某个瞬间察觉到一阵心颤,他放下剑,这次只是规规矩矩的背在身后,然后抬起手用指腹抹掉吴桥只有一点点的眼泪,“以前不会的,天天,游魂不会有痛,不会哀恸,更不会掉眼泪。” 温热、柔软、然后从干涩变得潮湿。 意识到那个的瞬间,吴桥只感觉大脑突然嗡地一下,为什么会有这种触感?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许天师那双如湖中夏末一池滥荷般的眼睛里,然后又一次说不出话。 游魂不会痛,不会悲伤,不会掉泪…… 但如果是人呢? 人会痛,人会无止尽地感受到比痛更难耐的悲伤和无助,人会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鬼在失去那些东西之前,也都还是人啊。 吴桥转过头想找清虚道长,却发现清虚子已经不知道在何时离开了香室,只剩下烧了一半的一小篆降真香,正飘飘渺渺升起缕缕纤细的烟。 “你要做什么?” 吴桥瞪着眼睛问:“许师宪,你要去做什么?你应该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许师宪不想答他的,可是不知怎么,他突然眨眼锁了下眉说:“天天,那个,放松一点……” 吴桥闻言低下头看,他没有觉察,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指甲已经几乎用力到要嵌入许师宪掌心的软肉中去了。 许师宪大概被他拽得很痛吧? “对不起”,吴桥说着,却没有放手,只是把许师宪又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然后低下头,轻轻地朝他掌心的红痕吹了口气后说:“但是,许哥,告诉我。先告诉我是什么,为什么。” 许师宪心头又是一颤,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感受了某种如轻风拂低杨柳,湖面荡起圈圈层层不痛不痒微小涟漪的错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痒……和抓不住。 “没、没有什么不对的其实……”许师宪想收拢手掌,可那颗好像重新跳动起来的心却一颤一颤地不听话。 “你要和我说什么电车难题吗?救一个人还是救十个人?我不关心。” “不是,我是说,这是命,天天。” 许师宪叹了口气,那双眼睛暗下去又亮起来,香篆的烟往这边飘,他似乎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般开始认真地解释道。 “我的命就是这样,我的命太轻,又天生少情……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的魂都好轻,所以要靠一副七情六欲的锁链栓住才能成活,会很重,但是很安全。” 他说着说着蹙了蹙眉,吴桥知道许师宪大概担心他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所以他小心地抚了一下许天师的掌心说,“我明白,我明白。” 许师宪却突然转过脸不看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的命太轻了,本就是要死的。师父也想过很多办法,可是时运不济,正值天下多变之乱世,一切都只是刚好而已。” “刚好?什么刚好?”吴桥问,“刚好你很容易死掉,所以干脆要用你轻飘飘的命去换那些不容易死掉的命?为什么,凭什么?本来就是大家都要死,这不是强盗是什么?” “我不介意”,许师宪打断他说:“就凭我不介意。” “没有人愿意被逼着去做,但是我感觉不到所谓不情愿或者不甘心的情绪,对「生」没有牵挂,对「死」这件事也根本没有恐惧,就凭这个。” 吴桥语塞。 这就好比是,因为耳聋的人听不见声音,所以干脆就要他去住在最吵闹的高架立交桥边上,然后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好……好。 失聪者因为听不到所以没有意见,可是,烟呢?霾呢?情绪呢? 这些难道都不重要吗? 因为听不到,所以理所当然的不需要被考虑……这难道不是某种暴力吗? 吴桥抿着唇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种微妙的暴力,只觉得有点委屈。 可是许师宪根本不理解委屈是一种什么心情的,所以他替他觉得委屈,作为一个听力健全的人替他听到一声自己都未曾察觉隐匿的啜泣声。 第34章 “但就算是这样,我没有做到,吴桥,我没办到。”许师宪说着说着竟然垂下眼睛难过起来,“我没有做到就白白死掉了……” 吴桥腾地醒过神来把什么都抛去脑后,他捧起白娘子的脸蛋强硬地让那双眼睛重新对准自己,两江湖水碰撞的时候,掀起矮矮的浪尖陡然打湿了湖岸边低垂的柳条。 “那不是你的错,许哥。” 吴桥抚着他的脸,再一次,又一次,叹了口气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不是合该叫你去做的,许师宪,明白吗?你是因为没有办法才去做的,你是因为没有办法才死掉的,这不是你的错,没有办法不是罪过。” 第28章 新人旧酒 “收泪啦诸位。” ……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哭啊! 吴桥收回手转头向外看去,卓云流正倚在院门柱旁仰头打着个哈切朝这边招手道:“先生,不好意思打搅你……但陈小姐叫我来请人啊,还是我先去同她讲说老板还需要点时间?” 他吊儿郎当地搓了搓眼睛,然后定睛一看瞬间冒出冷汗来:“我艹。” 卓云流像撞鬼那样向后猛退两步,大声道:“搞什么啊?大变活人?这要做什么?啊?” 搞什么?cosplay祖师爷复活?不肖徒孙被吓得半死啊! 但卓道长这会儿是剑也没棍也没,赤手空拳斩鬼打人一样办不到,于是下意识拔腿要跑,没想到跑也没跑成,被吴桥一把拦住,窝囊的要死。 卓道长又仰起头大声:“做啥啊……!” “果然吧?果然吧!” 吴桥一边拉着想跑的卓云流,一边转头看向许师宪,“怎么回事,那剑有问题!那剑……现在是怎么搞的,哈?为什么你突然从鬼变人?算什么因果?有什么代价?” 他说着又转向卓云流问:“清虚道长呢?我问你清虚道长去哪儿了?” “靠,我哪里知道啊!找人也没必要拽着我不放吧!”卓道长只想快跑,后了大悔答应陈姜去找吴桥,“师父带着卓风下山了啊,就刚刚,说是要去找什么东西来着?我没在意……” “他妈的。”三好市民吴桥难得爆粗,“刚走?去哪儿?他们要去哪儿你总知道吧?” “我不知道啊!” 卓云流也好无奈:“我怎么会知道,我比窦娥冤啊先生,那种事情师父只会带着卓风去啊……” “为什么?为什么?” 吴桥也知道卓云流没必要说谎,可这时候心乱如麻比起逼问他更是像泄愤般地喊道:“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你不也是这个道院的皈依弟子吗?卓风喊你一句师兄,你怎么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不是啊!”卓云流也大声喊,不知道吴桥在激动什么东西:“我不是啊,先生,我是俗居道士啊!卓风是皈依弟子没错,但我不是啊!到底谁会同意那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去皈依啊!我做喃呒是为了讨生活,死掉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是? 吴桥愣了一下,等等,死掉?他说了死掉? 好像突然被那句话点醒,吴桥倒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再问,却突然被口袋里的电话震动打断。 “喂,大佬,怎么还不回啊?” 是陈姜打来的,声音有点不耐烦:“我就知道卓云流那家伙不靠谱……你们在哪儿?发个定位来啊我去找你们。” “不用了”,吴桥一边回一边拉着许师宪往道院门口走,“我见到他了,我们马上就过去。” 陈姜在那头哼了声,“十分钟啊。” “好,十分钟。” 卓云流狗狗祟祟跟上他俩,“先生,十分钟,要用跑的啊。” 吴桥捂着听筒翻了个白眼,然后耐心地问:“十五分钟行不行?” “问我哦?”陈姜笑了笑,“那就不行,十分钟,我马上开计时。” 她讲完就挂了电话,连半点再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给吴桥。 “喂、喂!”吴桥叹气,“这家伙……” “没赶到会怎样?”卓云流问。 吴桥瞥他一眼:“她很烦,你不会想知道的。” 许师宪转过头:“往哪边?” 卓云流:“啊?” “问你往哪边走啊!”吴桥又叹一口气,时间已经过去一分钟。 “哦、哦”,卓云流后知后觉地指了指下山的路说,“他们是往蛤蟆峰去的啦,走游客道,路上应该能碰到……” 还真是有够不靠谱的。 吴桥懒得讲他,看了眼许师宪,可许师宪只是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一只罗盘看了眼说:“走吧。” “哪儿来的?”吴老板惊讶:“许哥,你哆啦a梦哦?” “走吧,还剩不到七分钟。” 像在催又没在催的…… 吴桥也觉得奇怪,难道非得等他说“好”吗? 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喂!” 吴老板话音未落,就被许天师拽着往前去了。 许师宪手长腿长只看了眼罗盘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知道位置,总之吴桥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又被用力扶稳。 很安全的不太安全! “也不用真的那么急啦我开玩笑的!” 许师宪明明只是面无表情很平常地往前走,可吴桥就是莫名觉得他走得好急好快,做什么连走路都要火急火燎,那未免也活得太辛苦,大不了被姜姜骂一下咯。 “还有……五分钟。”许师宪说。 “迟到也没关系啦。” “她真的在计时。” “这你都知道哦!”吴桥惊讶,“没错啊,她肯定会计的,然后捧着手机念好久,「迟到了迟到了啊」!然后要求给她认错道歉这种……” “现在跑一下的话还来得及……” “来不及也没关系!”吴桥打断他,“偶尔辜负一下他人的期待也没关系啦!” 吴桥突然慢下脚步,这次轮到许师宪被他一拽,可吴老板力气根本不大,许天师竟然就像是被什么拴住那样往后倒了下来。 “喂,碰瓷哦许哥?” 吴桥笑了笑接住他,然后继续往前走去,“让她念一下就好了啊,十分钟内赶不到不会真的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的,作为人来讲,会有办不到的事情很正常啊!”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也没有真的停下来,只是稍微放慢了一点步调,然后捏了捏许师宪有点凉的掌心接着赶路。 “要降温了哦,不过只是暂时的了啦,再过一周又还会再升温的,反反复复,然后一直要到十二月开始才会真的结束夏天。” 结束夏天哦,秋老虎,秋天像老虎一样,把夏的热一起吃掉,然后变成一只闷热老虎,到一点也不剩的时候才还给冬来下雪。 许师宪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笑了下说:“没有秋天了吗?” “对于在意的人来说就有啊”,吴桥理所当然道,他指了指左手边,山下的北山街说:“梧桐叶马上就要开始变黄了不是吗?还有满觉陇的桂花,要我说的话,杭市的秋一定就是桂花味啦。” 许师宪转过头:“那为什么说十二月才结束「夏天」?” 吴桥也笑了笑:“因为今年的夏天很特别啊,特别到让我没有心思去在意一个短暂的秋天,特别到连桂花的气味都暂时闻不到……你听嘛,树上还有蝉在叫呢。” 树上还有蝉叫。 残喘着活过秋天的蝉,夏季的影子,如果一定要去找的话,就算是雪花已经飘下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一定也会在某个角落留着一点点夏日遗迹的。 “或许明年我会在意秋天”,吴桥说着,很不文明地摘了朵山上路边的木芙蓉,“或许后年会在意春天,总之,世界是会因为被注视而改变的,你的在意很重要,不是吗?因为这是你的世界。” 吴桥把花瓣整理好后递给许师宪,许天师有点不明所以地接了下来,看看他。 粉白的柔软花瓣在他的掌心被风吹动,缱绻的芙蓉只一朵便是花团锦簇。 “说起来,木芙蓉也叫拒霜花诶,打了霜反而开得更鲜艳”,吴桥笑着说:“这个是木芙蓉,西湖里的残荷是水芙蓉,相逢不语,芙蓉著秋雨……” 许师宪大概听不明白,可事实上,吴老板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所以许天师只是看着掌心的芙蓉花,然后提醒吴桥左转。 “偶尔驼背也没关系的”,吴桥说,“偶尔走得慢也没关系,偶尔觉得抬着头很累也没关系,偶尔委屈或者难过到想要耍赖也没关系……” 说着说着,他突然自己觉得不是滋味起来,摸了摸口袋找到烟盒,推一根出来叼着,山上的风太大,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着。 “想要什么东西,偶尔也要试着去抢抢看才行”,吴桥边说边皱着眉甩了甩打火机,还是点不着火,“包括命也是,想要的话,抢回来啊。” 然后他顿了一下,记起许师宪大概不懂「想要」是一种什么心情。 第35章 ……呲。 什么声音?吴桥抬起头,只见许天师搓了个响指,一闪的火就跳上他的指尖,他停下来,拉着吴桥也停下。 许师宪背过身帮他挡住风,然后用指尖跳动的火点燃他唇间的烟,火星燃起来,灭下去,一缕烟很快就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散了。 吴老板笑:“这么好用?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做啦,我只是……” “只是我想做而已。”许师宪说。 “什么?” “嗯,走吧。” 吴桥不明所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师宪似乎说了「我想」。 心砰砰地跳,他突然有点悸动,蹦了几步吐出口烟笑两下,有点蠢。 “那个……” “喂!” 是陈姜的声音,气鼓鼓地跑过来准备兴师问罪,然后定睛一看猛地愣住,“老板,他是哪位啊?请你喝茶的朋友?那卓道长去哪儿了?” “还有!上山吸烟罚款二百啊!” 第29章 总裁助理 她这么一说,吴桥突然停下脚步向后看去,果然不见卓道长身影。 又跑去哪里?真是自说自话。 吴桥叹一口气,什么都还没问明白,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找不见,世事如浮岚蒙瞽,人也扑朔迷离。 “那个……”他张了张口想解释许师宪的身份,一时之间却又愣住,不知道该怎么讲。 这种事,太离奇了,不足为人道。 “帅哥哦”,陈姜似乎没觉察到老板的欲言又止,眼珠子一亮上下看了看许天师,往前两步调侃:“体态真的很好欸……” 她说着突然转过头,朝林小姐笑着扬声道:“诶嘉敏姐,我说如果那部仙侠剧的男主角也能站这么直的话,大概也不会被骂那么惨了吧。” 林嘉敏端着茶杯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放下手里的红茶,很商务地朝许师宪伸出手笑了笑:“您好,我是林嘉敏,明天殡仪服务公司的业务经理。” 许天师也点头示意,很自然地握了握她的手道:“许师宪,您好。” 吴桥在一旁打断他俩问:“诶,我说公司什么时候还有经理这个职务了啊?怎么没人通知老板?” “你很神经诶吴桥”,陈姜白他一眼:“那你要大家出去对接客户的时候讲什么?讲我们公司其实根本毫无组织架构,但由于全公司算上财务也只有不到十个人所以无所谓啦?” 还没等吴桥回嘴,陈姜就挤了进来摊开手掌挨个介绍起公司成员,李顾问,徐部长,林经理……然后她自己是客户运营总监。 明明是全公司出动的规模,听上去却像是中高层聚会。 吴桥听得也笑了一下,真可惜,许师宪其实本来就天天在公司里待着诶,不然还真有可能相信那种话,毕竟陈姜真的很擅长撑场面。 “许先生和我们是有……业务合作?” 徐部长休息日也架着台笔记本电脑,见吴桥带人回来,立刻很有眼色地打开了备忘录。 “没有。”许师宪摇头,“没有。” kevin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吴桥,“那就是老板的私人行程安排?” “欸,那种事情不需要特别记录啦!” 突然被cue的吴桥搓了搓胳膊讪讪道:“又不是什么总裁特助,不要什么都记啦很渗人诶……” “没人有在记那种事情啦”,陈姜挥了挥手,然后指着草地上大家登山野餐的装备道:“话说这也太寒酸了吧老板!好歹请客去吃楼外楼啊……” 怎么又是楼外楼?楼外楼广告哦? 吴桥无奈道:“我看你们不是挺开心的。” “屁嘞!是谁有在开心?” “你啊!”吴老板退后一步,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手里还拿着烤三文治的陈姜,“我看就是你最开心了。” 陈姜太阳穴跳了跳:“那是两码事啦!” 他们正聊得起劲,那边卓云流回来,准备悄无声息偷偷混入人群,结果一个对视被猪队友李叙毫不留情地出卖。 因为kevin仔业务繁忙,所以相机被李顾问继承,卓云流回来的时候,李叙正颇有兴致地研究他的尼康相机拍西湖,一只手托着焦距镜头一只手贴着快门,一转过头,长枪短炮就把鬼鬼祟祟的卓云流逮个正着。 咔嚓一声后,他抿唇笑着扬声道:“欸,卓道长,怎么现在才回?去到哪里这么乐不思蜀……唔。” “蜀个屁!”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卓云流正准备堵死李叙的破嘴杀人灭口,陈姜立马蹬蹬蹬跑过去兴师问罪顺带英雄救美:“我叫你去喊老板你喊哪里去了?怎么搞半天自己跑没影,简讯也不回一个?你晓不晓得我差点报119啊!” 吴桥乐了一下:“为什么是119?” 陈姜又翻了一个大白眼:“他这种的应该要找宠物的部门负责吧?真的有达到人类的智力水平吗?” “喂喂喂!”卓云流虽然人怂志短,但也不真是面团捏的,“不会讲话我替你打120啊陈小姐?” 陈姜脑门血管又是一跳:“你完蛋了。” “欸”,李叙放下相机用手肘拐了拐卓道长:“敢惹肱骨大臣,你不知道公司茶水也都是陈总监负责的哦?惹了她是真的没有好果子吃。” 卓云流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李叙,然后又转过头看看吴桥。 吴桥赶忙撇清关系:“这个老板不负责解决。” 于是卓云流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另一位肱骨大臣kevin徐:“靓仔,说句话啊。” kevin斜他一眼,偏过头讲电话去了。 一旁的许师宪突然低声笑了笑,卓云流更是被吓得一身鸡皮疙瘩问吴老板:“那、那、那、先生,不会以后,那个……” “嗯”,吴桥点了点头,“以后许先生也会加入我们明天殡仪服务公司……那个,姜姜,帮我想下还有什么职务可以分配的?” 搞什么,当分蛋糕啊?陈姜无语:“那这位许先生都做点乜事啊老板?” 做事?啊……做事。 说起来,公司招人是要来做嘢的哦。 许师宪这算不算关系户入职? 吴桥神游片刻,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卓云流夸张的惊呼声打断:“哈?真的假的啊?不要啊!” 李叙不明所以:“你那么激动干嘛?人抢你饭碗啊?” ……那还不就是。 但又不能讲,卓云流是哑巴吞黄连,有苦难言。 吴桥倒是又想了想,对啊,做点什么呢? 许天师从前不是习丧葬法事的火居道长,他也没有真要丢开卓云流的意思。 “许哥,你打算做什么?” 想不出来,于是吴桥干脆直接转过头问。 “我?”许师宪眨了眨眼,“要问我吗?” 他这么一说,吴老板突然又想起被这群人插科打诨一下就抛去脑后的什么「你该完成的事」,于是赶忙摇头又摆手撤回道:“算了,你别想,就继续跟住我吧。” 然后他又沉默片刻,猛地打了个响指笑着看向陈姜说:“喏,总裁助理,这下有咯。” 什么东西啊!陈姜噗地笑了起来,她没忍住,一旁的林小姐忍住了,但表情也不太好看。 “讲真的啊老板?”陈姜一只手捂着嘴另一手撑着吴桥的肩膀抬起头看他,“可是,你那点行程真的需要助理来对接记录吗?再说,公司还养得起新人哦?” “我自己养嘛。” 吴老板转了转眼珠,没察觉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所有,财务问题不需要担心……” “喂,请来干嘛?请来记录你一日三餐有没有按时吃饭乜十三点?” 陈姜皱着眉打断他,鉴于轧是非的对象还在面前,于是她很小声地凑在吴老板耳边抿着唇说:“包养小白脸……被人下咗蛊啊你?要不要给你请帮道士来啊蠢仔?” 谁……谁!个十三点! 吴桥打开她的手想反驳,但憋了半天没讲出话来。 许师宪其实听到了,但他没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也没太懂陈姜为什么像法海恨白蛇精一样讨厌他,于是蛇精只是看向吴桥,又眨了眨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 吴老板随后泄气一笑,心想自己哪是被人下蛊,根本就是鬼上身。 但是他对陈姜说:“你别管,我有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就是被人骗光钱然后去找棵歪脖子树吊死啊白痴!” 陈总监咬着牙恨铁不成钢,曲起食指关节准备给老板吃个剁栗子醒醒神,结果还没敲下去就被人挡住。 陈姜抬头吓了一跳,发现许师宪此人瓷菩萨一样的脸色骤然沉了几分,冲眼一看凉得要命,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赶忙收回手,陈总监莫名其妙转头看了眼一旁卓云流,卓道长一脸同情地朝她闭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莫名其妙! 陈总监一个头两个大,这群人都发什么神经! 吴桥心虚,其实陈姜说得也没错,只不过他不是被人骗钱,是自己掏空家底后是被鬼送钱。 第36章 鬼好,人坏。 “差不多,也是时候下山了吧?” kevin仔打完电话回来,朝许师宪点了点头示意,然后询问吴桥的意思:“真的要去楼外楼聚餐吗,老板?” “谁说的?”吴桥环顾一圈满脸懵。 “姜姜啊”,卓云流猫在李叙背后举手,“陈女士说的,下山去楼外楼聚餐!” “边个说系我讲的?”陈姜双手掐腰质问。 林嘉敏打断她:“应该系「边个话我讲嘅」。” “哦”,陈姜点点头,“我冇讲过啲噉嘅嘢呀!” 卓云流恨铁不成钢:“阿那你不是也说想去楼外楼!” “想去归想去,没讲过就是没讲过啊!” “笨呐白痴”,卓云流仰天长叹,这群人真是叫他没话讲:“为了大家的幸福扯个小谎不会下地狱的啦!” 陈姜皱眉:“都说了这不是一码事啊……” “好了”,吴桥打断他俩:“去嘛,我做主啦,现在就去咯!下山,去孤山那家啦。” “孤山哦!”陈姜惊呼:“咁大方啊大佬,我以为你要带我们去熟食铺诶!” “我什么时候那么小气过啊,神经!” “特殊时期嘛”,陈姜吐了吐舌头:“那我要吃秋梅小炒。” “好啊”,吴桥转过头问许师宪:“喜欢吃什么?龙井虾仁?杭椒牛柳?虾爆鳝背?东坡肉还是清蒸蟹子?” “嗯……” 许师宪想了想,随后是一阵短短的沉默。 几人一齐往山下走去,十月底,昼渐短夜渐长,山、水、梧桐、断桥,来来往往的行人镶嵌在一程山水之间,从矮矮的蛤蟆峰上往下看去,像玻璃水晶球。 “西湖醋鱼?”许师宪偏过头,好像很认真地问,“那个好吃吗?” “啊……果然来了。” 陈姜拉着林嘉敏小声说:“反正所有人到杭市都会先骂一遍那个,已经听腻了。” “为什么要骂?”林嘉敏也好奇:“不好吃的话不点不就好了?” “谁知道”,陈姜皱了皱眉,然后笑道:“大概是虐恋情深。” “我还……其实我还觉得蛮好吃的”,吴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反正,点来尝尝看吧?不会浪费的。” “好”,许师宪笑了笑说:“好。” 还要点葱包桧啊,吴桥在心里想,许师宪喜欢那个,他还记得。 “我想要熏鱼和西湖蜜藕!”卓云流在后面大声喊,“先生,我想要熏鱼和西湖蜜藕!” “不用讲那么大声啦”,李叙被他吵得头疼,手抖一下乱按快门,不知道拍了什么东西下来。 “你不懂,”卓道长啧啧地摇了摇食指,一副过来人的表情道:“想要什么就要靠喊的啊!” kevin路过那两人,几步上前走到吴桥身边说:“定好位了老板,现在沿着北山路过去,预计等待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林嘉敏拍了拍陈姜的胳膊说:“呢嗰才叫做肱股之臣啊。” 第30章 口琴 因为团建结束就是长假,所以许先生的入职流程就理所应当地被暂时搁置了。 听说林小姐没打算回广东,所以陈姜专门买了高铁票带她去天台山玩,当然,也去了台市府城,一大早两人就在揽胜门合了影发朋友圈,配文说是一口气爬完了江南八达岭。 吴桥当然不信,谁会从揽胜门下啊? 再说了,按照他对陈姜的了解,大概率是上去拍个照就赶紧跑去紫阳古街吃蛋清羊尾了吧? 然后李叙回了一趟锦城,难得的是,卓云流那个抠门精居然屁颠屁颠跟着一起去玩。 吴桥笑叹一口气,看起来,今年还真是给他挣到钱了。 也不错吧。 kevin仔从来不发生活相关的朋友圈,平时话也少,所以没人知道他放假要去做什么。 不过,倒也并不是真一辈子问不出来,等收假返工之后,闲杂人等陈姜自有办法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话说回来,放假第一天,吴桥倒是大清早的就给程老板去了个电话。 “早晨……” “是我啦灿哥”,听程灿那边似乎语气疲惫得要命,吴桥皱了皱眉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 “哟,稀客啊”,电话那头程灿长舒一口气,低声笑了下说:“怎么想得起打电话来?” 听他不愿意多谈,吴桥更是皱了皱眉:“我还不知道你?快讲,出什么事?公司?还是你出事?” “真的没事啦……” “不讲?不讲我挂了,刚好公司放假,我看看机票……” “诶、诶”,程灿拿他没办法,又笑着叹气:“好吧,是有一点点事啦。但,这个暂时真的很难讲欸,不是我不说,是没法开口。” 吴桥吸气,“背时鬼,跟我都不好开口?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你要死啊程灿?” 电话那头又沉默一下:“不是啦……都说了不是工作的事。” “那到底什么事?” 程灿不是那种吞吞吐吐的个性,吴桥越听越不对,压了压肚子里往上蹿的火气,耐心问:“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来,都会有办法的。你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吗?怎么换你自己也办不到?” 程老板听吴小混蛋拿他的话来压他,又笑了笑说:“这个稍微有点不一样,不是那种能随便拿出来讨论的问题啊……” “怎么,杀人越货藏尸躲差佬哦?” 吴桥锁着眉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的确不行,但如果你真的杀人我也只能帮你一起转移财产逃去国外啊!” “没到那种程度啦,你在想什么东西?” 吴桥也被他气笑了:“那你说啊,你先说发生什么事,反正就算你杀人被厉鬼缠上,我也只能找道士帮你把鬼送走……反正我是做不到大义灭亲那么公正的事啦,原谅我哦,我只是个很有私心的人。” 话讲到这份上,程灿也拗不过他,只能扭扭捏捏纠纠结结地开口吐字:“是……哎呀,情感问题啦。” “情感问题?” 既然不是违法乱纪,吴桥也稍微放下心来一点,开玩笑道:“诶灿哥,你真搞出私生子不想认哦?” “……都说了不是。” “那还能有什么问题?追人的话我帮不了你啊,那种事情我也不在行……” “也不是这个”,程灿打断他,下定决心一样地讲道:“是我细佬,他、他……哎呀这你要我怎么讲?我讲不出那种话啊。” 吴桥听完脑子腾地懵了一下,站起身冲着电话那边大声道:“程灿,你发神经啊?” “我……” “你搞你细佬,你都唔系人啊!” “边个搞边个?”程老板一个头两个大:“系我细佬要搞我啊!躲他个扑街仔都来不及……” 啊?吴桥又愣了,反正这俩人多半脑子有问题,电话也讲不清:“干脆,你下个月来杭市一趟,刚好我找你有事。” “乜事?去干嘛?” 听他说「有事」,程灿也跟着正经起来,“我马上订机票过去……” “也没有那么急啦”,见程老板恨不得现在立刻飞去机场,吴桥赶忙打断他,“没那么急,等十一月再说吧,有单生意请你帮我出面谈一下,详细的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到时候再讲。” “好”,程灿点头,“房子买回来了,刚好,我也打算过去一趟处理产权转移的事情……” “你真买?”吴桥惊了又骂:“你个神经病,买来干嘛?要发神经去七院发啊!” “你管我干嘛?” 程灿也骂:“十三点,我的钱我愿意买什么买什么,管得着吗你?” “你、唉、你……” 吴桥真不知道讲他什么好,于是只能先略过这个话题:“话真的啊,我带个朋友去外地玩两天先,过阵子再过来啊。” “朋友?哪位朋友?姜姜肯同意和你去旅游啊?” “肯定不是啊”,吴桥讪笑:“反正你别管。” 听他这么讲,程老板难得八卦:“女朋友?杭市人吗?” “不是啦!朋友而已”,吴桥想了想,“要说是杭市人……” 他看了看正在研究智能手机应用的许师宪叹口气说:“也算是吧。” “新杭市人哦?” 程灿自以为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开始说教道:“天天啊,怎么能说算是呢?只要是来到杭市生活的,不管是出生在这里,还是选择移居这里,都应该是正正经经的杭市人啊!不好区别对待什么「新」还是「旧」,要叫人家寒心的。” 什么?什么跟什么?什么新?许师宪出生那会儿杭市还叫钱塘吧! 根本完全不沾边啊!吴桥偷偷叹气,心想这要怎么跟他解释? 算了不解释,有些误会就那样存在着也没甚么不好。 “那预备带人家去哪里玩?”程灿又问:“上海?” “没想好”,吴桥老实回答,“去上海干嘛,拜静安寺哦?” 第37章 “那要去哪儿?文成百丈漈啊?” “嗯……” “不然去国清寺嘛”,程灿笑了笑:“姜姜不是打算去国清寺?” “你都知道哦!”吴桥瘪嘴,“那你还问我是不是和陈姜一起去?” “她有拍双人午餐啊!”程灿理所当然道:“我仲以为你开窍要追姜姜……” “打住,打住。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我们两个只是,也只会是很单纯的工资交易关系。” “蠢仔,门当户对很好啊!那不然你要和谁去?kevin?那小子更不可能同意。” “下个月你来再介绍啊”,吴桥看了看时间,“好了,先不讲了,你要记得吃午饭啊!不然叫……” 他唠叨还没讲完就被程灿那边先挂了电话,嘟嘟的忙音传来,吴桥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奇了怪了,吴桥看着被挂掉的屏幕发愣,程灿从来都不先挂他电话的,发什么神经…… 不过既然没什么大事,吴小混蛋马上把这件事甩到脑后,挂就挂吧,大不了下次他挂回来。 “讲完了?”许师宪见他放下手机,转过头问。 “嗯”,吴桥点了点头,没提挂电话的事:“中午吃点什么?卤肉饭好不好?” “叫外送?” “这你都学会了哦?”吴桥惊讶,“智能电话很方便吧,我给你注册那个软件用户啦,这样你加姜姜她们也可以看照片诶……” 说着说着,吴桥突然猛地想起,许师宪是黑户哦。 黑户怎么买高铁票啊?以前还行,这下岂不是……算了,吴桥锁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算了! 再说吧,反正眼下无事,开车周边游先啦。 “我没兴趣”,许师宪慢半拍回道:“那种东西,我没兴趣看。” “那你现在对什么有兴趣?”吴桥回过神好奇地问,“话里有话哦许哥?” 许师宪没说是或不是,只朝沙发后面的架子上看去,吴桥也伸长了脖子看,除了别人送的茶具和酒,只有一把旧口琴。 “你说那个哦?小时候有学过啦”,吴桥见他没否认,几步爬上沙发从盒子里拿出口琴跑去水龙头下洗了洗,“现在只记得怎么吹《回家》了。” 他说完按了按半音阶的按键,发现还没有生锈就又用力地往下甩了甩胳膊,直到琴里的水都差不多被甩出去的时候放在唇间找了找c,然后简单吹了两句。 吸气吐气之间,簧片上下震动的时候发出声响,再简单不过的乐器。 他边吹边用眼角余光看向许师宪,他听得好认真,简直像在温习功课。 吴桥觉得好笑,一笑就要漏气,漏气就吹出刺耳杂音。 他干脆放下琴又甩了甩递给许师宪,“拿去玩吧。” 还没等许师宪讲话,他就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去翻箱倒柜的找。 许师宪接过口琴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琴盒里,但没重新放到柜子上去。 吴桥说了给他,那就是他的。 “这个比较方便,很可爱,对吧?” 吴桥兴致勃勃地拿出一条铜项链,链子上拴着一只只有指节大小的椭圆形口琴,“其实这个也可以吹得响哦。” 他说着演示了一下,这种迷你口琴不需要用手扶,叼在嘴上像吹口哨一样出声,不过因为吴老板太久没练早成了门外汉,吹这个小孔的又更要技巧,因此完全变成四不像,勉强出声也不成调。 什么东西! 吴桥本来是想显摆一下,结果完全变成亲身展示什么叫没金刚钻还硬揽瓷器活,老脸一红连擦一下都忘记,直接把项链塞到许师宪手里算完。 好在许师宪也不嫌他,又是小心地把琴擦干净,然后攥在手心里。 “明天去天台山怎么样?”吴桥问,“刚好姜姜他们大概也玩的差不多要去临海,一起去吧,怎么样?” “要和她们一起吗?”许师宪问。 “随便啊”,吴桥摆了摆手,决定点黄焖鸡米饭来吃,“大概在国清寺会碰到吧?不过国清寺超大的诶,讲不好拜一整天也根本遇不上。” 还真是奇怪,越是放假休息反而越懒得做饭。 “都行,听你的”,许师宪没意见,只是坐下来继续摆弄手里的口琴。 吴桥瞥见他只是看,又放下手机跑过来,伸手抢过琴横在他唇边指了指第五个孔说:“这个是中音哆,吐气。” 许师宪试了试,音杂得一塌糊涂。 初学者嘛,都一样的。吴老师也不恼,掐住他的脸颊接着耐心道:“试下用比较尖和细的气连续吐气吸气,左右相邻的两个孔分别需要吐气和吸气才能震动出声,所以只要气息宽度小于两个孔就不会出现杂音。” 许师宪被掐着脸,于是只能抬起眼睛看他,不说话,也不吹气,只是看他。 “……那我帮你抬着,你来吐气试试看?” 吴桥想起小时候口琴老师教小朋友的方法,用手指堵住多余的音孔,只留下两个孔隙的大小再让小朋友去吐气吸气,一般都会吹出比较准的音。 一般是只用来找音准的啦,但他又不会教,所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了。 吴桥绕到许师宪背后,双臂环过他的上身,摆好拿琴的姿势向前俯下脑袋说:“吹下试试看?” 许师宪低头,柔软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他的拇指,带着一点点的温热。 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小吴老师推着他的唇瓣向右滑动,虽然还有细小的杂音,但起码可以听得出来是在吹音阶了,实在进步不小。 吴桥满意一笑:“没错,就是那样,很简单对吧!” “……啊!不对,叫外送叫外送!” 遗憾的是,那家很好吃的黄焖鸡已经过点停止营业了,于是吴老板只能含泪叫新白鹿来吃。 一气之下两个人点了五只菜,浪费可耻。 虽然每个都很不错吃就是了。 第31章 国清 第二天一早,吴桥开车从杭市去天台山,不远,只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国清寺景区。 从天台山大瀑布游客中心往山上去,可以选择坐两文钱的摆渡车,也可以走着去。 鉴于一大早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来,吴桥决定爬十几分钟的山活动活动,反正许师宪没意见,都听他的。 天台山风景区的空气好到出奇,不像杭市最近,接连几天雾霾橙色预警,唠叨鬼陈姜天天在工作群聊转发空气质量危害的博文。 陈姜:[转发博客] 明天都不要开窗啊! 吴桥回她:这有什么的,还不是每天都一样啊,哪天没有霾? 陈姜发了个生气的emoji:都讲了程度不同,气象台甚至建议市民减少外出诶! 卓云流突然跑出来回:还减少外出……说的这么好听,那怎么不干脆建议明日全市企业带薪公休啊? 李叙:想休息就休息啊,反正没活来的时候你不是每天偷懒。 卓云流:…… kevin:[转发]震撼发布!杭市殡仪行业规范政策最新修改条例,以下几个地区注意了…… 林嘉敏:喂,不是在放假吗? 吴桥反应过来:对啊,本来就放假,卓先生在给哪个老倌喊冤? 卓云流:你不懂,先生,我们虚怀若谷心忧天下的道长是会活得辛苦一点。 吴桥:其实多想一下「穷则独善其身」也没什么不好的…… 吴桥帮许师宪注册好软件账号就直接拉进了公司的群聊,但他对这种线上聊天室完全没任何兴趣,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怎么屏蔽群消息。 陈姜私下问过吴桥,许先生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不过彼时吴老板也尚未想好完全的对策,于是只故作高深地说等收假回去再介绍。 然后被陈姜大骂几分钟,转发了二十条杀猪盘经典案例,吴桥连半个字都没回。 往山上走的时候,路过古刹苍翠幽静的山、石、水,许师宪突然小声地问:“吴桥,为什么,为什么想到死呢?” “什么?”吴桥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许师宪蹙眉:“那个时候,为什么你会想到死呢?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也会想到死呢?为什么?” 啊,那个时候…… 为什么?吴桥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活下去,人只是想要活下去就这么辛苦。 连什么都还来不及考虑,就已经像那样逃走了。 “因为累”,吴桥笑了笑说:“因为想要像那样麻痹自己活着实在太累了,累到在一个瞬间忘记了要继续活下去,在那个瞬间想到死,随后死的意志就像洪水过境般把人淹没了,就这么简单。” 累,人因为累活不下去,好简单、好悲哀。 吴桥被他问得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哎,委屈啊,怎么不委屈? 他说:“那个时候,想要弄到钱实在太难了。可是活下去,帮大家一起活下去,需要好多好多钱。作为某种社会性的动物,只靠维持呼吸的吃喝是没办法活下去的。或许食物和水让人能够活着,可尊严和体面才能让人活下去。” 第38章 “所以,为了那种好像根本毫无用处但无法舍弃的东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强迫自己去想,想要怎么做才能暂时渡过难关,想要怎么弄到更多的、足够维持尊严的钞票。” 他转过头,不看石壁上万法如一的佛祖,而是看向许师宪,生平第一次同人讲这种话:“活得久有什么用?实在太累了许哥,实在太累了,连哭或者去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先做下去再说,一刻都不敢停下,一刻都不敢去想。” “害怕”,吴桥笑叹了口气说:“害怕想了之后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么辛苦,怎么还记挂陈姜他们?” 许师宪轻飘飘地讲:“从古至今,维持一个人的体面和维系一群人的尊严,本来就是冲突的。” 说起以前的员工,吴老板又是一笑道:“是啊,可人生而多艰,我能帮他们一段也不容易……不,谈不上帮,只是有缘。世道不好,能有缘遇上足够公正善良的人一起做事也实属不易,大家谈得来,是我希望和他们多走一段。” 吴桥说着快步往上走了两步,已经可以看到「国清讲寺」的山门,然后笑着转过身道:“不是说,达则兼济天下吗?那么至少,也要走到无可奈何实在走不下去才行吧?” 许师宪跟在他身后,也是无奈一笑:“行到山穷水尽奈何桥,然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倒没有那么伟大啦……都说了我是奸商啊。” 许师宪跟上他,两人又是并身而立,“赔本买卖。” “哟,城隍老爷还知道这个了?” 吴桥吹了吹口哨调侃他,“没办法嘛,我就是同理心泛滥咯。” “……吴桥?!” 吴老板闻声转过头,居然是陈姜和林小姐,他惊讶道:“这也太巧了吧?算好的?” “屁嘞”,陈姜吐了吐舌头,“谁和你算好?昨天程老板特意call我等你啊!” “什么?程灿?这么听他话干嘛?到底谁是你老板啊!” 陈姜瞥他一眼:“马上年末,程老板要派红包啊,大方的要命诶!我第一个乐意让程老板接手公司啊!” 大方……吴桥噗地一笑低下头。 程灿这人比他更奸商,说是大方其实只不过有用。 有用的人按功行赏,无用的人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用就好,有用不就是有爱咯? “等多久了?”吴桥问她。 “还好吧?我们也刚到。哦,寺内不可以拍照,所以我和嘉敏姐在院墙外照了几张相。” 陈姜说着显摆了一下脖子上的相机,“怎么样,很帅吧,kevin仔的好东西。” “哇?”确实出乎意料,“很贵诶!他肯借给你哦?” “当然啦”,陈姜得意一笑,“给你照一张啊老板?” 吴桥摆了摆手,“老板不爱照相,走吧。” 他俩这儿聊的起劲,一旁林小姐朝许天师点头示意,许师宪也只是颔首,都没有多话。 直到一行四人往寺内走去,吴桥才突然想起,许师宪去拜庙是不是有点奇怪? “欸”,吴桥问许师宪:“话说,你要进去吗?” 许师宪不明所以:“什么?” “大雄宝殿啊,佛寺供的神仙和道院不同吧?” 许天师点头:“只是进去,有什么关系?” 这下轮到吴桥傻眼:“没关系吗?不是说信教徒要忠诚……” “那个是信耶稣的讲的啦”,陈姜拐了拐吴桥问,“老板,你求什么?” 吴老板想了想摇头,“不知道啊,事业吧?” “说出来就不灵了啊”,林嘉敏在旁边淡淡问道:“许先生也是信教人士?” 许师宪颔首:“皈依三清,正一教授箓天师。” “那不是和卓道长师出同门吗?” 陈姜凑到吴桥面前好奇问道:“怎么老板,准备叫卓道长毕业了啊?这么说入职不到一年,辞掉确实不用花太多赔偿金哦……” “神经”,吴桥朝她脑门敲了个剁栗子,“许先生是符箓道长啦。” “有什么不同?不懂。” 吴桥一讪,其实他也不懂,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鼻孔出气,“不懂就多学,少讲白痴话。” 穿过弥勒殿和雨花殿,磕磕绊绊到了大雄宝殿前,吴桥拉着许师宪在门口站定说:“你们俩进去吧,我和许先生去看看隋梅。” “好”,林嘉敏点了点头,拉着陈姜就要往大雄宝殿内走去。 “诶,急什么,出来再去啊……” 陈姜还想讲,结果被林小姐不由分说地拽走了,可喜可贺。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啊”,等人走了,许师宪才幽幽地开口念:“佛像金身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就算是道士去拜佛,也不会遭天谴的。” 吴桥瞥他一眼,“算了,你不一样。” 随后被吴老板牵着穿过窄窄的洞门走到那颗繁盛隋梅面前的时候,许师宪才反应过来,吴桥说的「你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 “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救救她吧!大师,佛祖,不管是谁都好,救救她吧!” 一个看着只有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跪倒在千年隋梅之前,悲恸地哭啊、喊啊,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僧人,好心的游客喊来了安保人员,可那男人精神状态极不对劲,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敢上前把他拉起来。 “救救她吧!”男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没人能听懂的话:“鬼、鬼……不,恶教!那根本就是恶教啊!鬼杀人!是恶神要杀人啊!求求你们,超度我的妻子,救救我的孩子,佛祖、佛祖!她不是死于难产的,不是!我的孩子还活着啊,她还活着……封印……超度……鬼……我的孩子……” 他一下又一下地磕头,疯了似地哭,上气不接下气,嗓音沙哑,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根本没人听的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许师宪突然腾地回过神,「恶神」,没错,那个僧侣…… 几百年前的,那个邪僧,既然自己没死,那他当然也还没死。 吴桥也在瞬间觉察出不对,他把许师宪拦在身后,在隋梅之前跪坐下来,摸出口袋里的名片递到男人的面前:“您好,我是明天殡仪服务公司的老板吴桥,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啪。 吴老板被这一耳光扇懵了,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没半个人有胆子第一个上前。 第32章 鬼 吴桥被那一巴掌扇懵了,混混沌沌只觉得脑子里耳鸣般的嗡响不断,奇怪的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挤进来,挤进身体里,朦胧间几乎快要把他自己的意识挤走了! “他怎么了?” 停下的游人发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不知道啊,刚才那疯子无缘无故打人,然后这小伙子就跟失魂了似的……” “要不要打110啊?” “太凶了,算了吧,不要招惹,疯子杀人都不犯法,报警抓他干嘛?” “那总要拨120吧?小伙子看着不对劲啊,是不是遭打坏了哦?” “不要招惹……不要招惹,那疯子刚一直说什么神啊鬼啊的,搞不好是什么降头邪术,快走吧。” 周围吵吵嚷嚷的谈话声,吴桥连一句也听不见,他的大脑中只剩下分辨不出意义的古怪噪音。 头疼,头疼欲裂,可是身体却动不了,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奇怪的要命。 嗡鸣声像泥潭似的拽着吴桥往下沉,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空响起,吴桥只觉得自己似乎正抬头向上看去,然后被那声音一把拽了起来。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净心神咒?是许师宪? 在意识到那个声音的同时,属于吴桥的一点点意识挤了回来,他想起许师宪说过,净心神咒保魂护魄。 吴桥试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仅是冷静,更是自控。他很用力地试着控制自己的大脑去分辨,从嘈杂无序的嗡鸣声中找许师宪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一束光笼罩住吴桥一点点回笼的知觉,接着往下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 遭了。 他丝毫不敢放松地用力去听,可是没有用。在下一个瞬间,那束光又骤然如同断线风筝般被深不见底的泥潭给卷走了。 遭了,遭了。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不管怎么努力,被放大的永远只有嗡鸣声中不知含义的那些奇怪语言。 吴桥知道自己现在很冷静,可是冷静,他娘的冷静有什么用,冷静有什么……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诶? 骤然,吴桥发觉自己在一个瞬间脱口了而出那串早就谙熟于心的咒文。 为什么?好奇怪…… 他本能地觉察出不对,咒文却自己从声带里跑出来,就像是从泵血无力的心脏里强行地把血液挤满全身那样,饮鸩止渴。 第39章 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保全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理智,吴桥只能顺着那短暂的清明一遍又一遍地复念净心神咒。 可不管怎么念,好像总差了一点。 差什么?到底差了什么?!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最后的八个字!净心神咒的最后八个字!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会忘记?为什么会没有印象! 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什么东西,吴桥只觉得眼前如石子砸水般荡起一点点的涟漪,随后很快风平浪止,视线所及处前所未有地再次清明起来。 就像是重新睁开了一次眼睛那样。 “许师宪!” 吴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重新得到氧气那样,相当用力地喘息着,声带颤动,不自觉地喊许师宪的名字,喊完了才猛地转过头,发现自己正攥着许天师握剑的手。 他是什么时候又把剑拔出来的? 不对!他什么时候带着那把剑的?! 突然又是一阵头疼,吴桥皱着眉抬手按压揉搓太阳穴,可惜根本无甚卵用。 “警察同志,就是他!估计是个精神病啊讲些什么神啊鬼啊的,还动手打人……这个小伙子被他打了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啊,下手忒狠!” 勉强恢复意识的吴桥挣扎着抬起头看,大概是好心群众终于找来了维持秩序的警务力量,很快,同行的医护人员就在警方的协助下带走了那个男人。 工作人员带走他时也问了问吴桥,说他的头晕不能排除脑震荡风险,建议一同去医院照ct,进行一个全面的检查和伤情鉴定。 医生是好心,可这话给吴老板讪得够呛。 被人一巴掌扇出了脑震荡,这说出去多招笑啊! 再说了……经历这么一遭神鬼莫测,其实吴桥自己也能估摸出来,他这个头疼,医院多半治不了。 于是吴老板只赶忙挥了挥手,解释自己头晕只是因为低血糖,也根本不会追究男人动手打人的责任,请诸位不需要考虑他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边还没说完,护士就紧赶慢赶地提着急救箱下车,蹲下身帮许师宪包扎了手臂。 吴桥转过头看去,那是一道很细却相当长的刀伤,从他的左手肘间一直延伸到手腕处,虽然不深,但红痕血线看着也叫人触目惊心。 护士说着要带许师宪上救护车回医院打破伤风针,吴桥赶忙好声好气地把人拦下,鉴于开放性浅伤口感染风险较低,实在也没有缝针的必要性,所以医生看过也只是据实告知风险,没有强行拉他俩去住院。 直到警方和救护车都撤离,游客也三三两两地散开去了,吴老板才终于擦了擦冷汗。 好险,这哪敢真的叫他们带去啊? 许师宪黑户来的,哪有医保啊?等下门诊健康卡一办不是什么都完了! 再说,给许师宪抽血……会抽出什么东西来啊? 吴桥被那种猜测渗得打了个颤,好半天才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这时候陈姜和林嘉敏也终于从大雄宝殿挤了出来。 “怎么啦怎么啦?” 陈姜眼见着吴桥坐在石墩子上不动,赶忙往这边小跑过来:“刚听游客在说,这边有个疯子打人被警察带走了啊?好吓人,到底是哪个衰鬼这么惨,出来拜佛还挨了打……”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觉眼前这两人似乎脸色不对,许天师左手小臂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突然顿悟道:“我靠,不会是你俩被打了吧?” 吴桥还在发懵没心思骂她,抬起眼睛有气无力道:“没错,如你所见,衰鬼就是你老板咯。” “擦……”陈姜皱了皱眉,龇牙咧嘴道:“这会不会也太惨了点啊大佬?你做什么亏心事遭人打成这样啊?快点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没事”,吴桥打断她:“我没事,被惊到一下而已,没必要上医院。” “讳疾忌医啊你?” 陈姜嗤笑一声,“还惊到……怎么讲,要不要call卓道长帮你把魂喊回来啊?” 她这么一讲倒是点醒了吴桥,对啊,他的魂都还在吗? 刚才情况太紧急,只晓得要赶快抢回意识,可三魂七魄还能不能保全,已经丢在脑后完全记不得了。 “你的魂都在,没丢。” 吴老板还没来得及问,一旁的许师宪就幽幽地开口道:“七魄也都在,我看着,没丢。” 既然许天师这么说,那想必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吴桥放下心来想,那么自己还在发昏大概真的是因为脑震荡…… 妈的,个十三点手劲真当大。 “脑震荡也没”,许师宪看了眼他,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仍旧纤尘不染的衣摆中缝,“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哦,好”,吴桥点了点头,心里头还记挂着刚才那个疯男人说自己难产去世的老婆和根本没死的孩子,他朝陈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抱歉姜姜,明明才刚刚上山……” 他道歉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陈姜接过话茬问:“是不是又有准备打听的业务?” 这他娘的是怎么猜到的? 吴桥眨了眨眼睛,茫然答:“……是、是?” 陈姜点头顺势摸出手机开始打字:“放心,我会通知kevin仔,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吧,老板。” 见她信誓旦旦已经开始安排工作,吴桥瞬间瞪大了眼珠子,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啊! 不过还没等吴老板彻底进入工作状态,就被林小姐推走了。 “休息日不谈公事,老板,许先生还受了伤呢。”林嘉敏说着瞥了眼许师宪手上的纱布,没渗血,大概伤的不重,护士再晚点到都能结痂了。 可被她这么一提,吴桥却突然紧张起来:“对、对,那我们就先走了。有什么问题线上联络,随时call我跟进,辛苦了。” 果然只听到后半句,林小姐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又是保持微笑道:“好的,老板。” 等吴桥和许师宪走没了影,林嘉敏才转过头问陈姜道:“你怎么晓得老板要寻人?” 陈姜边打字边说:“嘉敏姐,你没听他们讲,那疯子是因为死了老婆孩子才到庙里发疯的……其实后来一听说有人挨打,我瞬间想到,保不齐就是吴桥那个二百五。” “为什么啊?”林嘉敏不解,“也不至于但凡死个人都要往前凑吧?何况还那么邪门,发疯诶?要钱不要命了?” 陈姜手上还在给kevin发简讯,听她这么问,一挑眉毛说:“是啊,就是要钱不要命咯。” 她说着停下了对话框的输入,抬起头认真道:“吴桥啊,就是一个相当不要命的人诶。当初,他为了把世纪良缘的梁子挑起来,硬生生跑了几百个饭局拉投资,喝酒喝到胃出血第二天仍然要去找客户跑推广,真的是不要命。” “为什么?”林嘉敏皱眉,“吴老板有这么缺钱吗?” “没有吧?” 陈姜笑道:“不如说是这个梁子把他的钱都榨干了,他现在倒是缺钱的要命诶。” “为什么?” 这是林嘉敏第三次回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做生意不挣钱还做,蠢过叉烧啊。” “谁知道”,陈姜叹气,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点亮屏幕是kevin仔回讯。 「收到,明天跟进,周一汇报。」 一如既往简洁干练迅速的风格,看到那个简讯,陈姜莫名地又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某种理想,或者,因为大家过得真的都好惨吧?” 陈姜想了想,熄灭手机屏幕,突然一脸八卦很小声地凑到林嘉敏耳边说:“你知道kevin为什么宁愿付违约金也愿意回这个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出路的公司来吗?” “为什么?”林小姐搓了搓耳朵,第四次提问。 “吴桥是他的「救命恩人」啊”,陈姜附在她耳边笑道:“嘘,具体的我不能讲啦,不然会被kevin仔杀掉。但,现在这个世道嘛,钱就是命诶!大家都知道的是,kevin刚刚入职的时候问吴老板借过一大笔钱,大概有……二三十万?总之吴桥二话没说就转给他了。” “二三十万?”林嘉敏有些震惊,“虽然创业开公司的老板能拿钱出来我倒是不奇怪,但,借给一个刚刚入职的员工二三十万?这到底是蠢还是搞慈善?” “搞慈善咯,反正吴桥也没催他还。不过kevin很快就还了,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还是把钱还上了,然后吴桥拿回了钱,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发工资。” 林嘉敏惊讶地甚至瞪起了眼睛,两者都很叫人难以置信,在钱比命更重要的艰难岁月,借出去的钱居然还能回来?回来的钱又居然还能发出去? 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啊”,陈姜拉着林嘉敏站起来,继续往山上隋塔的方向走去,空气还是很新鲜,她在叽叽喳喳的鸟鸣中接着说道:“所以啊,吴桥真是恨不得卖自己的命去换钱,kevin仔也真是恨不得卖自己的命给他。” 第40章 一时之间,林嘉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风平浪静的工作群。 “不过,咱们还是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陈姜笑着搓了搓林嘉敏的脸颊说:“来公司打工是为了讨生活又不是卖命。再说了嘉敏姐,有你在的话,我们明天殡仪服务公司一定不会完蛋的啦!” 林嘉敏也被她夸张的语气逗乐了,笑骂一句:“神经……” “没办法嘛”,陈姜耍赖:“因为老板是神经啊!” 第33章 成仙 从天台山一路开车回到杭市,吴桥能很明显的觉察到,那种诡异的奇怪消失了。 说是消失都不足够,是几乎快要想不起来。 那种沉入泥潭般溺水的谵妄似乎只留存下一个很浅很浅的影子,被风一吹就要彻底失去痕迹。 回家之后,吴桥也试图问过许师宪,那是什么东西。 可许天师像个锯嘴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扔下突然开始对互联网检索热情高涨的许天师,独自跑去西湖边静坐,一通电话拨给远在锦城度假的卓云流。 “喂?先生,有何贵干啊?”电话那头的卓天师似乎心情不错。 吴桥没心思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问:“你上次说,你不是灵羊道观是弟子,为什么?” 卓云流似乎没想到他会专门打电话来问这个,愣了愣,“问、问这个干嘛?” 吴桥不理会,接着问:“为什么?” 他突然提起这茬,卓云流也觉得疑惑,“这倒本来就不是什么辛秘事,不过一定要现在讲吗?” 吴桥皱眉,语气强硬道:“为什么?” 见他态度坚决,卓道长只好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哪有什么为什么的,本来就不是啊。我没有彻底皈依三清三宝,也没有得到上师授箓,只不过跟着清虚道长学了点超度的丧仪法事混口饭吃,自然算不得道观弟子。” 怎么可能只是那样。卓云流是真傻还是装傻?既然不是辛秘为什么还要打哑谜? 吴桥眉心紧锁,又是追问:“那你说,他们要你的命,是为什么?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去死,指的是什么?” “就是要死啊!” 虽然吴桥今天铁了一颗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卓云流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总而言之,就是需要有人为了某事而死那种意思吧?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先生,去问许天师不是比较快一点?” 吴桥无语,“他要是肯说我还需要来问你?”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漏勺卓云流:“……反正,应该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既然我不死还有卓风,卓风不死还有别人,那就说明谁都可以啊!要是真的那么危急,还能这样一年年往后推脱吗?要我说,根本就是没意义的送命吧!” 不重要,推脱,无意义。 吴桥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拒绝相信那是无意义的,大概不是不重要,而是没办法。 就像吴家的那口金棺,在半衰期的最后一个二十年内找到新的「家仙」也能勉强维系,可是任谁都知道,那样做其实根本来不及,只不过做了比没做好罢了。 可是灵羊道观需要什么? 是不是和许师宪有关?!吴桥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卓云流喊他祖师爷啊,道观还供着许天师画像…… 这种事逼问卓云流怕是没有结果,于是吴桥沉了沉气说:“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我?”卓云流在电话那头笑了笑,然后声音突然小下去一点,大概是李叙催他出门吃饭,应了声后又转回到听筒这边:“我知道什么啊?先生,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吴桥有些心急,不想再和他推太极,语气又冷了几分:“关于许天师的事情,告诉我。” “哈?那个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一定要说的话只有传说,传说要听吗?” “嗯。” “天地人鬼神,道家五仙。我们说凡人成仙是要先无爱后有爱的,人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则无忧亦无惧。所以无爱者无欲,无欲者无求,无求者无惧。” “传说祖师爷生而缺少七情六欲,无爱无忧无惧无欲无求,是为救一切生,断十方恶,六度万行,意同天心。” 这话说得有些太深奥,吴桥只能勉强理解他要说许师宪因为天生不具备爱人的能力,所以被认为具有成神救世的天赋。 可是,爱人的能力?吴桥沉默,他不懂道行五常,只是他自己认为,那种东西本来就是需要习得的才对吧? 人不是天生就具备去爱的力量的,而是要先得到爱,感知爱,才能逐渐学会去表达爱的。 那边卓云流似乎又被催了一下,加快语速道:“师父说,那样的人是理应要保佑千民万土封神登圣的,只可惜天命不佑,乱世将倾,佛家避世归隐随之恶教横行,不知道从哪片土地上冒出了位活佛转世,自称万寿无疆的不动明王。皇帝不认他这位佛祖,可活佛也不认什么皇帝,带着众信教徒一路南下。” “起初,就像扮作苦修沙门的悉达多那样,那位活佛一路往南行,一路传教。理论无非是缘与觉,万事万物相关联,修行与智慧。可世人真的奉他为佛,推行他的理论,供奉他的法相,跪拜成为信徒。因为他的确做了佛该做的事,平恩怨、断是非、传智慧,维系和平。” “可是在传说的后半段中,活佛在某天夜里做了一场大梦,梦见佛祖乔达摩端坐于恒河之上的莲花宝座,向他作出了最后一个预言:不死不灭跳脱三界轮回不在五行之内的不动明王将在成佛前被一个重新诞生的人杀死。” 诞生,重新诞生? 人是由胚胎诞生的,婴儿从母亲体内被分娩而出,除此之外,人类尚未研究出彻底产业化生产新生儿的流水线,因此根本别无他法。 “……好了!就先说这么多吧!再不走我真的要被杀掉了啊先生!” 卓云流讲完这句就擅自挂了电话,完全没有给吴桥跟他讨价还价再多问两句的机会。 僧侣、佛。 诅咒?恩惠?传教?杀死和被杀? 吴桥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撑着脑袋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盯着他看了看,然后也坐了下来。 那个一边磕头一边呼喊求救的男人又是谁?他的妻子和孩子死了吗? 他们说的恶神,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活佛不动明王? “……吴桥?” “嗯?” 吴桥应声转过头,随即马上笑了起来,“诶?jimin?” 金jimin,韩国人,吴桥的大学同学,妈妈是有名事务所的心理咨询师,父亲从事金融行业,在毕业之后回国继续接受督导,不出意外的话会继承母亲的衣钵继续成为一名咨询师…… “你怎么会来这儿?”吴桥拍了拍他的肩膀,读书时关系不错,眼下又是许久未见,实在有些兴奋:“找我?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不过居然这样也能找到?你卫星监控哦?” “我说了啊!” jimin有点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往你的邮箱里发了几万封邮件,可你一句话都没回。” “什么邮箱?”吴桥不解:“edu后缀的那个毕业两年就被收回了啊!” “我知道啊!所以我发的谷歌邮箱嘛,可是你也没回复啊。” 谷歌邮箱…… 吴桥语塞,这玩意儿确实很好用,只是,不科学上网的话,回来之后也确实很容易收不到信息提醒。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自己的错,吴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近太忙,他起码有半年没检查过谷歌邮箱了。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美国的”,jimin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忏悔,接着说道:“什么时候回国的?那时候你不是已经在很出名的集团实习了吗?”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吴桥只能先含糊其辞地回应:“总之,毕业之后就回国了,跟你当时的选择一样,其实就算是我自己也没想到。” “不过话说回来”,他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次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不会真的只是因为我没回邮件跑来吧?这么闲?” “也不是啦”,jimin笑了笑,“有正事,我说过的吧?其实我小时候在中国长大,因为我的外祖父是中国人。” “那你这次回来……”听他讲起这个,吴桥突然有种不太好的微妙预感。 jimin果然点了点头说:“没错,奔丧。可是好奇怪,明明是曾经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的亲人,通知我们赶来的时候,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说着,看向吴桥,按了按胸口,“就像现在,完全没有任何足够为人称道的悲伤或难耐。” “……已经过世了?” “嗯”,jimin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我母亲不属于中国公民,外祖父又病得很急,所以等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签证、机票以及工作安排,就已经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第41章 来不及,来不及。 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有太多的来不及,可是吴桥只吐了口浊气递给jimin一支烟问:“什么时候追悼下葬?你父亲也来了吗?” “没有,只有我和我母亲。后事本来应该由我舅舅作主的,可是现在……情况很复杂,几句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总之下葬或许还要等几天。” “是你的中文退步了吧?” 吴桥笑了笑,也推一支烟点起,趁眼泪还没有掉下来的时候,对jimin说:“遗憾也不是你的错,这个世界上遗憾的人太多了,不要为难自己。” “我知道。” 金jimin的zippo被登机口收缴了,他叼着烟转头想蹭吴桥的火,却被毫不留情地躲开了。 吴桥别过脸从兜里摸出个打火机扔给他,“两块钱一个,童叟无欺。记得转账,人民币,转美元也行,但谢绝韩币。” jimin被他逗乐了,用手掌挡着风点烟,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没什么事做的话,来我公司看看吧”,吴桥说着朝不远处望了望,随后站起身,递名片给他,“周一开始营业,恭候莅临。” 金jimin还想说点什么,但却被一个似乎急着赶来还有些气喘的声音抢先。 “天天!”许师宪难得露出那种说得上着急的表情,“要出门,怎么不和我讲呢?” “因为你在忙着检索不能告诉我的很多事情咯,干嘛要打扰你?” 吴桥哼了声,“反正就算问了,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关于你的任何事,不是吗?” “我不是……” 许师宪想解释,却又被jimin用韩文打断。 “男朋友?”他问吴桥。 吴桥的韩语烂到爆,于是用普通话回他:“室友。” 这么说好像有点太假,所以吴桥又补了句,“合伙人。” “嗯……”金jimin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勾唇笑了笑,挥挥手上的廉价塑料打火机说:“谢谢你的火机,周一再见,吴桥。” “记得转钱。” 吴桥说完就没再回话,拉着许师宪往地铁站方向去了。 好奇怪的感觉,许师宪低下头,觉得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心情悄悄地擅自从脊背后长了出来,向上向下延展全身,又痒又酸,不太舒服却又尚且可以忍耐,像蚂蚁的啃噬一样,好微妙。 这到底是什么?许天师低着头想不明白,可是吴桥也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没察觉他的心情,还是单纯因为生气懒得搭理。 总之,短暂的假期很快过去。 周一一早,在吴桥带着尚未成功入职的许天师来到公司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正被陈姜拽着问话的金先生。 “早啊,吴桥。”金jimin笑着朝门口挥了挥手,比差点迟到的老板更像老板。 吴老板一个头两个大,天杀的,来这么早干嘛?到底能不能多少有点作为客人的自觉啊! 第34章 嫉妒 “那是谁啊?” 卓云流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陌生男人,打着哈切拐了拐李叙问,“谁给他开的门?” “他和kevin说是来谈生意的,就给他开咯。”李叙咬了口手里的肉馒头,觉得不太好吃,“今天这家怎么连包子都做不好?会不会太夸张?” 不过金先生进了公司半句不说办什么事,也不搭理准备向他介绍业务的kevin,跟领导视察似的自顾自地闲逛起来,还是八卦精陈姜进来才把人拦下,叮铃哐啷地一通问。 “大肉包有什么好吃难吃?” 林嘉敏到了工位就支起电脑,瞥一眼仍旧兴致勃勃的陈姜问:“工作时间,也这样随她去?” “那有什么办法?”卓云流说着分走李叙半个难吃肉包,不过他嘴笨,尝不出来难吃在哪儿,“老板不在她最大咯。” 不过才刚转过头,吴桥就领着另一个闲杂人等姗姗来迟了…… 其实也没迟,只不过因缘巧合大家都早到,反而吴老板踩点,显得像是迟到。 “老板!” 陈姜兴奋地挥了挥手,“你同学来公司诶,怎么不早说?” “早啊,吴桥。” 金jimin也眯眼笑着挥了挥手,比老板还像老板。 “喂”,吴桥见他摆谱没忍住笑了笑:“干嘛?打算并购我公司啊你?” 金先生蹙着眉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是很擅长管理企业啦,不如还是你聘我来做员工团辅好了?” “少来!”吴桥翻个白眼呛他,“你一分钟值几多美金?我可请不起你。” “免费嘛”,jimin又眯起眼睛笑,“收你钱,我要遭天谴的。” “快闭嘴,发什么神经?” “你知道我中文说得不好啊……” “金先生是外籍华裔吗?” 陈姜好奇地凑过来问,结果被林小姐一把拽走:“工作都做完了?” “急什么啊嘉敏姐?”陈姜挑了挑眉,“工作嘛,摸鱼一分钟就是赚到一分钟咯。” 吴桥瞪她一眼:“我说你,老板还在呢!” “好啦,下次等老板出门再讲真心话。” 威严扫地的吴老板揉了揉太阳穴叹一口气,想起还没安排许师宪,刚想开口却又被jimin打断。 金先生说:“不是。” “诶?”陈姜眨了眨眼睛,“什么不是?” jinmin笑,“我是韩国人,有大概……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 “诶?!外国人哦!居然能够这么无障碍交流……好厉害。”陈姜感慨道。 “吴桥”,金先生突然转过头问:“怎么不告诉我,你新公司的业务是丧葬?” “那个”,吴老板不好意思地讪笑一下:“做熟人生意,会有点尴尬的嘛。” “没关系,宰我好了啊。” jimin 不以为意,伸手一把挽过陈姜抬起头问:“一站式的殡仪服务需要花费多少?十万?二十万?一百万?” “财神爷啊?”陈姜不明所以:“按规格来的嘛,客户有要求,下至一万块上至一千万,各人有各人的死法嘛。” “一万块你要怎么做?” 靓仔工作狂kevin 瞥她一眼,然后瞬间翻出了公司业务价目表道:“金先生,感谢您对我司业务能力的认可,我是业务员 kevin,向您介绍一下收费项目的具体明细……” “喂、喂”,吴桥打断他们,“开玩笑的啊,别真的当回事办了!” “谁说是开玩笑的?”jimin 指了指骨灰盒的收费项目问:“金丝楠木的,多少钱?” kevin被问得一时语塞,这是来谈生意的还是来搞事? 吴老板叹气:“那东西违法,白痴。” “我给钱”,jimin 眯起眼睛笑。 “给多少钱我也弄不到啊!”吴老板忍不住翻白眼,“捣什么乱,发神经……” “不接。” “诶?” 吴桥听到声音转过头去,许师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他买来放在办公室,但事实上半次也没用过,早就落灰了的茶具,自顾自泡了壶功夫茶,正端着茶盏闻香品茗。 靠北,真会装逼。 他什么时候学会用那个智能上水的烧水壶的?天晓得,刚买回来的时候,连吴老板自己都研究了半个点的说明书! 不是,现在应该不是考虑那个的时候吧。 “为什么?”吴桥凑到许天师面前好奇地问,他很少像那样明确的拒绝什么东西,“许哥,为什么这么说?” 许天师没答,只是放下茶盏抬起眼睛看了眼金先生,然后再次沉声道:“不接这单,请回吧。” 原本还凑热闹的几人这时候也识相地回了工位,办公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到底哪位是老板?” jimin也不恼,转过头拽了拽吴桥仍然语气轻松地调侃:“怎么?我们少爷现在给人打工了?” “别胡说”,吴桥拍开他的手,本来也不打算做朋友生意的吴老板这下也算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自然是借坡下驴,“老板发话啦,接不了这单,请回吧。” “是你喊我来的,转过头又赶人了?” 嘿这人……! 吴桥拿他没辙,“怎么的,还要请你下楼喝杯咖啡啊?” “不啊”,jimin还是笑,“刚才那位陈小姐不是讲了?贵公司眼下无事可忙啊,为什么不接我这一单?” 他说着,突然眨了眨眼睛道:“还是说……其实你真的很讨厌我?” “我什么时候……”吴桥刚想反驳,蓦地愣了愣,想起了那回事。 说来话长,总之大三的时候,jimin因为情感风波身陷绯闻牵连到吴桥,这厢是襄王本无心,神女更无梦,根本莫须有之事却被人传得沸沸扬扬。 那时候jimin跟吴桥说:“为了避免我莫名其妙被人打,不如咱俩试试?” 当时吴桥回答:“滚,为了避免我莫名其妙被人打,我看我还是离你远一点比较好。” 不过之后还是很有义气地帮jimin好好地解释清楚了,再之后的事情,吴桥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为了大家都好,他真的有很认真在避嫌。 第42章 “你前女友还是不信?” 被他这么一提,吴桥倒也有点好奇:“本来就是你那个傻逼朋友乱讲话造成的误会啊,都好好地解释过了,至于吗?” “什么前女友,前男友啊”,jimin叹了口气,“人家那么努力把你当情敌,结果连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好可怜哦。” “狗屁!”吴桥腾地弹了起来,“别给我扣帽子啊,我才没有……本来就是误会啊!我和他根本不熟,不对,是根本都没见过啊!” “反正……”金jimin嘀哩咕噜地讲了句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中文,反正没人听清。 “什么啊?”吴桥追问。 “没什么啊,嗯,那个谁?啊,陈小姐!”他说着朝抬起头来的陈姜招了招手,“再给我介绍一下服务明细,然后就签合同吧。” 陈姜莫名其妙,一脸茫然地看向吴桥,然后竖起食指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对啊”,金先生的脸上又回复了那副狐狸笑,随后认真道:“先人是我的外祖父,两天前过世,我和母亲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舅舅就做主将先人火化了。” “啊、啊?”陈姜听得一愣,这要怎么接?他们只是殡仪服务,不是钱塘老娘舅啊。 谁有那个能耐去断人家的家务事? 沉默,吴桥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不知道为什么jimin非得铁了心要他们来办丧仪,明明……明明按照他的说法,先人的儿子应该早就安排好了所有事。 就算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算是要争一口气,可逝者已逝,他实在也不知道能够帮金先生做些什么。 闹起来,叫先人不得安宁,那像样吗?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不接,与其因为受禄心怀有愧,还不如一早就不要掺和这门烂泥生意。 一直没说话的许师宪这时突然放下茶盏开口道:“先人亲属既已经安排妥后事,就请回吧。” 这是他第二……不,第三次回绝这门生意,许天师看向jimin时眼神悲悯而审视:“金先生,请回吧,此地无人能为你超度。” 超度?超度先人,还是超度金jimin? 吴桥在心里打了个鼓,刚想说点什么,可身旁的jimin突然一笑,又拽了拽他说:“你不知道吧?其实那个时候……” “什么?什么啊!” 讲起大学时候的事情,吴桥突然又来了兴致。就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样,许多被存放在记忆里的东西被长久的时间洗刷后,祛除了苦涩的泪,只剩下无数值得反复回忆,充满爱和欢呼的瞬间。 金jimin似乎记性格外得好,他甚至能想起大二时的某一天,分析解剖神经时教授因为近视搞错了两幅脊髓例图,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半节课才有人反应过来。 吴桥被逗得直笑,他想起来了,想起一些曾经因为辛苦而觉得永远无法再次亮起的明天,现在居然只剩下一些笑,一些珍贵、闪闪发光的东西。 “……心脏咚咚跳动的话,这个就叫做情感的胎动哦。” “哎呀”,卓云流叼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草吊儿郎当地凑到了许师宪面前,吹了个口哨小声地调侃:“人是由无数的过去组成的嘛。” 以前也有人和许师宪说过这话的,那时候他不明白,谈论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 “祖师爷,其实我这人根本不相信什么传说。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人生下来就有情欲!只是去谈什么爱啊恨啦,都太复杂。要去爱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没有爱,怎么会有恨?我们说七情六欲八苦九难十大劫数,人类最容易习得的情感……” 他都说着,朝吴老板那边挑了挑眉毛,把草一吐。 吴桥似乎有些兴奋,拉着 jimin 不知道又在讲些什么,额头冒着层薄汗,亮晶晶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卓云流难得没发怵,用手肘拐了拐还在一旁发愣的许师宪,公平杯都要被倒满了,茶壶里的茶叶也早泡的淡到没了味。 他说:“人类最容易习得的情感,其实,就是嫉妒啊。” 第35章 生死 吴老板在那插科打诨的侃大山,完全没注意到许天师这边因为卓云流不经意的一句话蓦地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声公司电话铃响,平时负责对接客户来电的陈姜还跟在吴桥屁股后边傻乐,kevin也没催她,顺手就自己接了。 “喂,您好……” 听他那边语气凝重,吴桥这会儿也收了心思,既然是打公司的电话,想必是业务上的事。 来活,来活当然好啊,不是亲朋好友的活,更是好上加好。 他用眼神打发jimin,闹得差不多就下次再会吧。可请神容易送神难,金先生平时挺机灵的人,这会儿却突然半点眼色也无。 眼看kevin这边皱了皱眉,接连说了几句「理解」后与客户谈到约在某个地点见面再详谈,他还赖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笑,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儿。 吴桥也拿他没法,来者是客,总不好赶人家走嘛。 正巧这时kevin放下电话,吴老板赶忙三两步跑过去问:“怎么说?约了去哪儿谈?” 这也是奇怪,一般着急的亲属都是直接跑来公司的,像沈小姐那样,甫一签了合同马上就要安排人员车辆接先人遗体至殡仪馆。 或者不急的,像金先生这样,加个联系方式慢聊,或是等先人过身再约到公司详谈具体的丧仪方案。 这种很急,却又必须相约在某个场所地点的,其实很少。 “市人民医院”,kevin皱了皱眉站起身,一挥袖子把外套披上,“一个小孩儿,说是在nicu,家属也在门外陪着,希望我们的业务员能过去详谈。” “我去吧。” 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逝者是小孩?还是他的母亲?难产、婴儿……那个在佛前磕头胡言乱语的男人。 有关吗? 吴桥面色未改,把正准备带上资料出门的kevin拦了下来,“姜姜,有口罩吗?” “我跟你一起去,老板。” 陈姜说着也站起身,披上外套顺便转过头拍了拍kevin的肩膀说,“没事,不用勉强。” kevin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椅子上,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在电脑上打什么字。 卓云流看他神色古怪虽然想问,可眼下时机不对,于是先咽了回去,也拍了拍kevin的肩膀,坐在他旁边却也没事干,看着更讨人嫌。 而林嘉敏见陈姜起身也站了起来,“走吧。” “喂”,吴老板笑了笑,“需要这么多人吗?” “多吗?”陈姜在手机上看了看路线问:“坐地铁还是打车?” 吴桥无奈,“我开车,毕竟是医院,嘉敏,你留下吧。” kevin和李叙当然没意见,林小姐听老板这么说也只好点头又坐了回去。 反而是陈姜一看他眼神,瞬间明白了过来,“吴桥,你要带他去啊?” 她说着,指了指一旁的许师宪,百思不得其解,“孕妇,小孩儿,这类亲属你叫嘉敏姐留下,带一个半天憋不出个屁的大男人去谈?脑子被门夹了?” 说的也是…… 吴桥沉默了一下,老实说,他完全没想这个。潜意识里根本没有不带着许师宪这个选项,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诅咒、超度啊,不带着许师宪,他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去吧。” 许师宪没有抬头,只是倒掉了壶里的茶叶梗,换上新茶,重又泡了一壶。 吴桥疑惑,“你不去?” “没必要。” “好”,吴桥点了点头,朝陈姜和林嘉敏说:“咱们走吧。” 林嘉敏有点疑惑,没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怎么突然又喊她一起。 不过陈姜机灵得很,一把拉起她就朝门口走去,“kevin,资料。” “没资料,你们过去了再谈吧,挺奇怪的。” 奇怪,真的挺奇怪的。 吴桥心里想着那个叩头喊冤的男人和他的妻女,完全忘了公司里还有个金先生没走,他拿起车钥匙朝许师宪挥挥手就往地下车库去了。 等吴老板带着陈姜和林嘉敏出门,办公室骤然一片安静,jimin自觉无趣站起身也准备离开,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被许师宪递了杯茶。 “金先生”,他抬起头一笑,“不急。” …… 等吴桥他们赶到的时候,nicu门口站着几个稍微上些年纪的中年人,沟通两句后得知先人是孩子的母亲,尽力救了,没救回来。 所幸孩子还有气,正在保温箱里躺着。 可是也不幸,那是个很小的孩子,新生儿,身上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管子,很可怜。 孕妇子痫导致胎盘早剥,后又引发了羊水栓塞,婴儿脐带绕颈两周导致缺氧,紧急送至医院立刻准备剖宫产,可惜大人没救回来,孩子也因为窒息和心脏骤停被送入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第43章 大人已经开了死亡证明马上要准备丧仪,关于那个孩子,主人家的意思是也准备放弃了。 虽然现在靠着机器的维持还有生命体征,可心脏停跳后呼吸也暂停过十几秒,大脑功能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预后太差,叫一起置办寿衣棺椁,同拼死生下她的阿妈一起下葬。 另外,是个女孩儿。 几人离开医院的时候,林嘉敏皱了皱眉,嘀咕说:“如果生下来是男孩,他们难道也会就这样放弃治疗吗?” 陈姜拉着她的手,小声地说了句:“这种时候,家属也很难做的。” 她会讲这话,吴桥倒觉得奇怪,“你爸妈不是都还在吗?” “对啊”,陈姜说着吐了口气,问他讨一支烟点了起来。 说起来,这还是吴桥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抽烟。 “前几年,我爷爷走了”,陈姜说:“老爷子身体一向很硬朗,不过是肺炎而已……可是那天清早,我还在公司改项目预算,接到老妈的电话说爷爷被转进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简直完全没有实感。” 没有实感。 吴桥沉默了,是这样的,他最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像大脑还没办法反应过来那样,一切的情绪都停滞住了,流不下眼泪。 “我不是不记得,我记得,我记得当时自己抓起手机钱包信用卡就往公司外跑,连请假都来不及。” 陈姜说着,吸了口烟,然后笑了笑把只抽了几口的烟在灭烟柱上按掉了,“跑,还来不及觉得恐惧或者悲伤,双腿就已经开始跑动起来了。直到站在关着门的icu前,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从哪里进去,我还是没有那种实感。” 从市人民医院出来又是西湖。 整个杭城围绕这片湖建起来,所以不管怎么走,最后的目的地好像都是西湖。 “我是在门被打开的时候开始流泪的”,她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哽咽:“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二十二岁,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和严重到无可挽回的事情。父亲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出去,我听着,问,要不要签字放弃……放弃插管。” 吴桥大脑嗡的一下,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在回到这里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去世了。 命运没有留给他因为救还是不救后悔一生的机会,残忍又格外地仁慈。所以他只是沉默,觉得愧疚,是他挑起这个话题的,是他叫陈姜难过的,可是现在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爸当时问我,问我爷爷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 吴桥想叫她别再说了,停下吧,算了。 可是却连这一句都讲不出口。 “那个、姜姜……”林嘉敏也有些后悔,可是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没用。 “我说了”,陈姜把冒出来的眼泪一抹,笑着开口道:“我说了,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放弃插管吧。从病人的角度出发,预后很差的急救也不过是多受罪而已。” 短暂的沉默像阵风一样飘过,一时之间无人开口,这个话题有点太过沉重,吴桥不想叫陈姜继续说下去,可又觉得,是不是叫她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不过,在很短很短的停顿之后,陈姜收拾好了心情,接着讲道:“那个时候我把仅有的一万块转给我爸,然后接着回去工作,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恳求我的主管能够帮我想想办法,不要扣我这天的工资,我可以在周末也加班……可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钱,钱真的好重要。 吴桥想起沈小姐,住进icu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抢救还是不抢救。沈小姐选择救,不惜一切地救,可是人还是没留住,短短三天插了无数的管子切开无数伤口,最后还是要走。 她会后悔吗? 后悔没有扛起那样的悲痛,后悔没有勇气在放弃治疗的通知上签字,后悔叫姑祖母多受了三天的苦,带着一身伤痕离开。 吴桥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时候她要问卓云流,死掉的人到底还会不会被病痛折磨。 问到必须亲自下去观落音才肯罢休的地步…… 这样想,吴老太太大概没有怪她吧? 可是,陈姜会后悔吗?吴桥不敢问。 选择放弃,选择让逝者承受最少的痛苦离开,那么那些痛苦就会自然地流向生者。 她真的很勇敢,就算后悔,也足够勇敢。 “直到后来我自己因为急性心肌炎被送进重危症病房,我才明白当时让他走或许是对的。” 陈姜笑了笑,调侃道:“那里简直是地狱啊,毫无尊严,毫无乐趣,毫无生机……刚去世纪良缘的时候,我脾气很差对吧?难为你能够忍受,现在想想,我大概都得过icu谵妄。” 她看向表情凝重的吴桥,眨了眨眼睛说:“老板,开心一点,是你救了我诶!如果那时候没有工作,或者还要继续为工作卖命,大概我早就因为躁郁症死掉了。” 三人站在西湖边的停车场吹冷风,车门开着,可谁也没第一个钻进去,林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吴桥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吴老板叹了口气笑笑,嘴上虽然否认,心却还是被触动了一下,“姜姜,所有的选择都会叫人后悔的,千万不要苛责你自己,因为活着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啊”,陈姜说:“我知道,因为,在失去第一个亲人之后,我开始变得不再那么恐惧死亡。死不过是走向了生的背面,在那一边,也会有爱他的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他。” 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是背着死在往下走的。 吴桥想,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原来大家都一样。 起风了,把轻飘飘的云吹来,染上了一片橙红的日光,湖面浮光跃金,杭市的山与千年前无异,水亦相同。 第36章 过去 “怎么?”金jimin闻言挑了挑眉,接下茶又坐回了沙发上,转过头问,“他也是你们老板吗?” 卓天师自觉人微言轻不敢答他,目不斜视地看着kevin的电脑屏幕半个字也不吐,kevin被他盯得发毛把笔记本屏幕一转,扭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 公司只剩下三人,一个半路道长一个外劳一个哑巴,根本没人能答金先生这一问,于是许师宪自己答了,牵起嘴角一笑,不太自然。 “不是,金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吗?” jimin见他坦然也一笑,好奇道:“这位?” “许师宪。” “许先生”,jimin一笑,“不知您是……” 他这话问得宽泛,是?是什么? 问职务?问身份?问关系?听上去讨巧又隐晦。 总之,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全看许师宪想答什么。 但这也同样很重要,金jimin就是想知道,这位许老板最在意的,到底是哪一重回答。 可是许天师只微微颔首拂袖饮茶,然后反问:“金先生,从前就认识吴桥?” 避而不答?倒是稀奇。 “是”,jimin也不甚在意,同样端起茶饮一口,然后公式化地笑了笑:“说起来,一晃也已经多年未见了。” 李叙闻言挑了下眉,这位金先生可真是一颗九窍玲珑心。 既想答自己与吴老板是往日的旧友,又想叫人知道他二人交情深厚,即使多年未见仍然未有隔阂,于是便讲出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酸话。 不知道是什么心思,李叙收回了思绪,决定不掺和这几人的闲事。 但许师宪这人只听他自己想听的,于是点了点头想,从前认识就好,从前认识的就会有过去。 卓云流一直是个油嘴滑舌的道长,什么浑话都讲,什么乐子都要凑。 可这一次,许师宪听进去了。 「嫉妒?」 看着吴桥对那些过往侃侃而谈时露出的笑脸,他顿悟。 没错,嫉妒。 爱的拙劣矫饰,害怕得不到,害怕得到了再失去。 在看见爱的瞬间想到失去,在幸福之前先感受到痛苦……他是什么时候忘记那些的? 一股没来由的心悸翻涌,许师宪突然很想知道那个「曾经」。 他不在乎之后认识吴桥的人,因为他也认识,他也可以听,可以看,可以经历。 可是,从前的一切,从前的吴桥,他弯起笑的嘴角和流泪的眼睛,只有从前的人知晓。 他面对着那种「知晓」,第一次产生了或许名为嫉妒的实感。 许师宪好像再次顿悟般地意识到了天天皱着眉问他,「你的过去是什么,告诉我你的过去」,那时的心情。 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般淹没的喜悦。 许师宪甚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然后抓着如浮萍般的线索逼问下去。 他完全没考虑过人家要是不告诉他该怎么办,许天师有点本事又没什么现代化的道德观念,有的是手段和方法,反正他想要的东西,总归能得到。 一旁的卓云流被kevin仔嫌弃扔开,正无所事事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哪儿合适,眼珠子一转便上赶着来给这两个祖宗添茶。 第44章 jimin朝他一笑,两指并拢在桌面轻敲三下,算作道谢。 卓天师倒是惊讶,没想到这外国佬还懂茶礼,怪有礼貌的……虽然他这个半吊子道长也根本不在乎什么礼仪就是了。 而许师宪看他一眼,只抬起食指点了点桌面。 金先生的脸登时绿了半截,他哪里知道这两人的辈分差出去十万八千里,可眼下他先把自己和卓云流归为平辈,转过头就被许师宪白占了便宜。 不过人家许天师也不是有意的,他当真没注意到那个。 毕竟他这人生前死后又复活,最没有的东西就是情商。 甚至连金jimin摆臭脸都没看出来。 “金先生”,许师宪笑了笑,“烦请您告诉我,与你相识的吴桥是什么样的。作为交换,我会替您为先祖超度。” 卓云流捧着公道杯一愣,连眼睛都瞪得大了三圈。 太阳打西出啊? 今次祖师爷要亲自下凡念《救苦妙经》,什么功德? 金jimin也愣了愣神,“你……许先生,你是喃呒?” 可许师宪摇头,“不算是,但只普通的超度课业经文,我也略知晓一二。” 这说得什么话! 为防金先生误会,卓道长赶忙上前补充道:“这位是灵羊道观的许天师,道号玉显,玉显真人乃我观正一品授箓天师,法力功德深厚无人能出其右。” “我……” jimin一时半天没讲出话来,瞧这许先生年纪轻轻,原只当是吴桥起了兴致找小白脸拍拖,没想到竟然还是个资历颇深的道长。 无出其右?这么年轻。 他叹了口气,觉得这世道真的不公平。 人才、地才、天才,多的不像样。 “你想知道什么?” 金jimin撑着脑袋苦笑了下,算是同意了许师宪的提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jimin其实想问: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竟如此迫切想要寻喃呒来超度先人的? 他还没来得及和吴桥讲,实在也是难以说出口,舅舅和母亲闹得难堪,为了先人生前的一点点遗产争斗不休。 死了,没错。谁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就是死人,死人是不会抱怨的。 可是,多可怜? jimin和吴桥说,他赶回来,却哭不出来。 这其实是骗人的,只是泪腺中的眼泪淌不出来,而心里的泪早就流干了。 金jimin自觉没有立场参与遗产的话论,他想做的只有安葬那位曾经疼爱他,拥抱着他的外祖父。 许师宪没回答他的提问,他只在意自己想知道的部分,“那个时候,吴桥想做什么?” “什么?” jimin眨了眨眼,他没想到许天师开口竟然要问这个。 不问前男友前女友,不问生活作风,不问饮酒食烟,反而问他想要做什么? 理想?冷笑话吗?多可笑。 jimin很给面子地干笑了两声,“做什么?毕业咯,顺利完成所有的team work、pre、final然后拿到那张写着校长签名的毕业证书,跟所有人一样。” 跟所有人一样。 许师宪其实没有见过他口中的「所有人」,一个也没有。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同。 “还有呢?”许师宪接着追问,他没有在意那些听不明白的部分,只是一味地往前追赶着那个一点点变得清晰的二十岁吴桥的影子。 “还有……”jimin想了想,“啊,还有就是,想要做主厨。” “主厨?” 这算是大八卦,不仅卓云流拎着包薯片凑过来听,连李叙这小子和kevin都竖着耳朵后靠了椅背。 “没错”,jimin又笑,“很少有人知道,吴桥大二的时候去参加了一个什么学生烹饪大赛,好像是拿了奖来着?他或许真的很喜欢电磁炉和烤箱,每次聚会都带手工甜品来,或者是全权负责烹饪餐点的工作。吴桥真的很擅长,只要是他做的,都很美味。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它们的味道。如果没有回去的话,他大概会继续做个业余甜点师吧?” jimin垂眸,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蓦地无奈一叹,“不过没人在意那个,他很聪明,语言天赋也好,所以专业课的老师大都很喜欢他,绩点更是不可思议的高……实在是天才。” “不是的。” 许师宪难得等到他讲完才出声,也难得嘴角含笑,语起温和地反驳道:“吴桥不是天才,他只是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 他想起卧室里被堆满的书架,想起那些曾经被人翻阅到卷边的课本,想起堆成小山样,或许不舍得丢弃的笔记。 或许,或许曾经,二十岁的吴桥也有过很多被暂时放置就再也没有拿起来过的「想做」吧? 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被悄悄藏了起来,藏在吴桥的记忆里,组成一颗柔软又坚韧的心脏。 “随便啦”,jimin耸了耸肩,“反正你问我,我只能回答这些,还有呢?” “还有……” 几人正八卦听得有趣,突然公司门铃一响,是陈姜推门进来。 “聊什么呢?” 她随手把包往工位上一扔,看得吴老板一阵肉疼。 那包,三万块啊! “老板,许先生要亲自接这单。” kevin合上笔记本跟吴桥汇报,又补了句:“金先生这单。” “哈?”吴老板眨了眨眼,“什么?为什么?” 许师宪抬起头看吴桥,也眨眨眼睛:“不行吗?” 不行……吗?这话说的。 吴桥叹气,揉了揉太阳穴,“……行。” “好”,许师宪满意一笑,又看向jimin,“金先生,得闲再聊。” 还聊?金jimin被他盯得发毛,可这下再反悔怕是也来不及,破罐子破摔地朝吴桥挥了挥手,道句「再会」就走了。 嘿?不知道他们之前说了什么的吴桥倒是惊讶,难送的神自己走了,还有这种好事呢? “这次主家的要求复杂些,产妇去世后孩子也难活,所以家属的意思是把母子的丧事一起办了……” 林嘉敏摊开合同明细和kevin对接相关细节,说着还抬起头瞅了眼卓云流,“法事需要分开做?” “小孩儿特殊些”,卓云流难得认真,“要一起办也不是不行。” “那就是可以。” 林嘉敏点头,“照主家的意思办吧。” “好。” “先人遗体呢?”李叙问,“需要我们去接吗?” 陈姜摇头:“医院出具死亡证明后亲属就联络了殡仪馆,那位母亲的遗体目前已经简单整理入殓冰棺了,小孩还在nicu,等家属签字放弃治疗后,我们安排去接。” 李叙听完也皱了皱眉,但只点头示意自己清楚,没再多说些什么。 吴桥长舒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仰起头叹,“还真就是那个男人的亲属,奇怪的很呐。” 第37章 往前走吧 “什么男人?”kevin蹙眉疑惑。 “有什么奇怪?”陈姜耸了耸肩,“你不是递了名片给人家,合情合理啊。” “先生,你上街给人家发名片啊?”卓云流贱嗖嗖地蹭了上来,“没被人打?” “被打了”,陈姜噗嗤一笑,“打得不轻,差点被120接走。” “怎么回事?” kevin听得云里雾里,眉峰更是紧锁,“发生什么了?” “没事”,吴桥抬手敲了陈姜一个剁栗子,“碰巧遇上了一单生意,随手塞的,我也没想到他……他的亲人真的会打来。” “被打呢?怎么回事?” “这个……”该怎么解释?吴桥一时半刻的也想不出说辞,“总之不是什么大事。” 他陡然话锋一转,“许哥,你为什么突然说要接jimin的生意?还突然要自己去做这场?” “嗯”,许师宪点头,但已读乱回:“接了,答应了我去做,就是我去做。” 这人……吴桥叹口气,算了,回去再说。 “墓地呢?”kevin看了看他们,又问回工作,“公墓还是私墓?” “买公墓”,陈姜答他,“但主家的意思是不想叫母子二人分开。” 那就是合葬,不过公墓,很少有选择合葬的。 卓云流笑了声,“为了便宜吧?” 虽然因为经济因素作此抉择也并非什么可耻之事,可这话说得也未免太刻薄。 卓道长是个穷光蛋,大概以己度人。 吴老板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人的行为目的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纠结那个作甚?” 卓云流被他一刺就低下头装鹌鹑,林嘉敏接着道:“不过好像是希望等孩子父亲再来看过一眼,然后签字停机器,只不过那个男人似乎因为打击过大突发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还在古荡病院接受治疗,所以想要不留遗憾,大概很难。” “明日再说吧”,李叙看了眼时间,“收拾收拾,又该下班了。” 第45章 陈姜咬牙切齿,“你们下班我加班。” 因为先人亲属那边随时会再次来电,所以她必须先对接好殡仪馆和墓园的相关事宜。 的确辛苦,吴桥突然说了句:“今年太忙,明年争取好好给你过个生日。” “什么?”林嘉敏转头。 “知道啦,知道啦,”陈姜有点不耐烦地应了他一声,然后眨眨眼睛同林嘉敏说:“嘉敏姐,下周末是我生日来的嘛,不过今年就算了,明年我们一起去短途旅游啊?” 林嘉敏闻言眯起眼睛笑道:“好。” 卓云流打了个哈欠拍拍她肩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小心点”,许天师正用茶夹捻着几个瓷杯涮洗,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把东西都准备好。” “好。”卓云流立马收起嬉皮笑脸,认认真真地回,“我现在就去准备。” “准备什么?”吴桥好奇,拽了拽许师宪的袖子捞走一个瓷杯刚准备给自己倒杯茶,结果还没提起茶壶就被许天师夹了回去调换一个摆到面前。 有什么不同? 虽然完全不明所以,但吴老板还是用了许师宪递过来的那个,然后边饮茶边问,“你叫卓云流去准备什么东西?” “哄小孩的”,许师宪倒是耐心给他解释,“零食玩具之类。” 此话一出,吴桥瞬间明白了过来,超度。 这其实是业内的一种共识,即小朋友的怨气最重。 因为早夭或尚未出生的孩子没能经历完整的一世就匆匆离去,魂魄无依,难以超生。 所以超度小孩时需要准备玩具或吃食,哄着他再去走一遍轮回路。 “很凶?”吴桥问。 许师宪收好茶具,摇了摇头:“不知道。” 只有那个男人知道。 吴桥蹙了蹙眉:“我去一趟。” “去哪儿?古荡病院?”陈姜惊讶,“有必要做到那个份上吗?” “有没有必要,也只有先去了才知道……” “你进不去”,kevin打断他,关了电脑站起身,“产生幻觉妄想的病人是没办法随意接受探视的。” “不至于吧?” 吴桥虽然知道精神病性障碍的病人会被安排在封闭病房,可急性起病的,尤其还是青年人…… 出于对患者社会身份以及病程合理性的考量,大多数医生会以诸如环形心境障碍等角度下诊断,这种情况也会进入封闭病房吗? kevin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回道:“会的。” 他为什么知道?吴桥没问,只是默默收回了去一趟古荡病院的想法。 “下班吧”,林嘉敏坐到陈姜的身边,“你继续对接目前能够提供合葬墓的墓园,我去联系殡仪馆那边。” “好”,陈姜倒没和她客气,只是嘱咐道:“冰棺里的遗体不能停放太久,还要守灵追悼,提醒亲属尽快作决定。” 这话其实很难讲,可林嘉敏只是点头,“好,明天我同你一起再去一趟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杭市最最中心的三甲医院,那个还没有死掉孩子的命就吊在这里。 古荡病院,杭市最最出名的精神专科医院,那个还没能活过来男人的命就坠在这里。 杭市殡仪馆,承接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的悲伤,许多再也无法醒来的躯体就躺在这里。 七七八八的房间把一个小小的家庭拆开,像漫天的星子那样洒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然后一点点暗淡下去。 开车回去的路上,吴桥问许师宪,“真的不去?” “没必要。” 吴桥点头,既然许天师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不必去这一趟。 或者说,去了也没意义。 吴桥没再像之前那样无止境地问下去,但其实他想问的,想问是不是和吴家的那口棺材有关,是不是和那个邪僧有关,是不是和许天师的死有关,是不是和他有关…… 可是他也知道,许师宪不会回答,问了也没意义。 所以在简短的两句对话结束后,空气再次沉默安静下来。 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吴桥看着前方路段照例塞车,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好匪夷所思啊,像一场莫名其妙降临的rpg游戏那样,身为游戏中的角色,似乎只要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做,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带着满腹无解的疑惑打出normal end逃离这个关卡。 真结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比性命还重要? 吴桥也不知道,只是,他想带着游戏npc一起活下去。 这种结局大概只会出现在true end吧? 想着想着,他突然「噗」地笑了一下,更苦恼的是,自己根本不擅长任何角色扮演的网络游戏。 “其实……”许师宪莫名其妙地开口吐了两个字,却又戛然而止。 吴桥不明所以,“什么?” “没什么,只是,吴桥……”他说着突然抬起头看着副驾驶上的后侧视镜说:“你以前想要做的,并不是现在这些事,对吧?” 吴老板有些惊讶,这还是许师宪第一次主动询问他这种事,“那要看是多久的以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可为了回复这个提问,吴桥还是好好地想了想,“许哥,如果是遇见你之后的「以前」,那我的确是非常、非常想要做这些的,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把公司维系下去,好好地和大家一起面对生活,这些简直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得多。” 他说着也用余光瞟了眼镜子,许师宪蹙了蹙眉,神情严肃。 大概对于他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吴桥一笑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要问,再更久的「以前」,几年前,十几年前……那个时候肯定不是。” “为什么变了?”许师宪皱着眉问,“还是说,其实你现在并不幸福,就算得到了好过逾期的结果,你也并不应该幸福……” “有什么结果?” 吴桥反问他,“为什么要去定义那种东西?人生哪里来的结果?幸福这件事本来就只与此时此刻的你相关,为什么要为了过去的想法否定此时此刻得到的瞬间?” “可是你说,人是由无数的过去拼凑起来的,天天,是你教我那个的。” 吴桥被他噎得笑了一下,这话确实是他说给许师宪的,可意义上来讲多少有些不同。 于是他重新解释道:“那个也没有错,许哥,那个也没有错。” 吴天天叹了口气,骤然觉得天边将要坠下的火红太阳咚地一声就砸进了自己的胸腔里去,带着心脏上下起伏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日落。 他说:“许师宪,我想要知道你的过去,是因为我在乎。我在乎你的伤口,在乎那些或许已经痊愈的疤痕,在乎你身体上被剜走的血和肉,我想要帮你把那些东西讨回来。我想要那些东西把重新成为「人」的资格还给你。” “可是,你不应该用这个惩罚自己,许师宪,改变并不是错的,你不应该用过去受到的伤害再次中伤此刻,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办法不是罪过,我也讲过那句话不是吗?” 吴桥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他听着自己在说什么,可是大脑却仿佛反应不过来,所以只是凭着本能在讲。 希望没有再说什么引人掉泪的话。 他说:“许师宪,你应该往前走了。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叫你揭开疮痂,我不应该可怜你,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说……我在乎,有人在乎,你不是无关紧要的,你也是宇宙。” 吴桥又看了眼侧后视镜,许师宪的右手在胸口握拳,似乎正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我会告诉你”,许师宪说着,吐出一缕飘飘渺渺的白烟,“我想把一切告诉你的,天天。” “可怜我吧”,他说:“天天,可怜我。” 第38章 没办法 两人讲了这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屁话,当晚回到出租屋,吴桥也完全没了再追问许师宪为什么答应要替jimin做事的心思,只觉得反正他开心就好,大不了这一单分文不取只收帛金,总之老板自己贴补。 于是他只问许师宪,“晚上想吃什么?” “你以前做什么得了奖?”许师宪问,“我想吃那个。” 他娘的。 吴桥听得老脸一红,心说肯定是金jimin那个嘴上没门把的兔崽子把这么点屁事到处乱说。 “没,什么奖,他们瞎说的。” “有吧?”许师宪弯起眼睛笑了笑,“有的吧?天天,为什么不可以做给我尝尝呢?” ……这说的是哪儿的话? 吴桥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许哥,你肯定觉得没趣儿,就是加了白术和石菖蒲的山药饼啦。” 许师宪偏头想了想:“神仙富贵饼?” “是”,吴桥笑,“我做的肯定及不上你从前尝过的味道。” 神仙富贵饼,出自《山家清供》的一种糕点,以炼过的蜂蜜调和白术、菖蒲、山药的粉末,晒干水分后,以蒸食。 第46章 章简公诗云: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 不过许师宪考虑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说:“做那个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今晚吃汤年糕吧?”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见他也的确不执著于神仙富贵饼,吴桥倒也松口气,笑着说:“好。” 天气一点点冷下来,前阵子陈姜照例拿了新鲜打好的年糕过来,说是乡下亲戚送的,可是她和她妈妈其实都不太爱吃年糕,又不好意思拒绝亲戚的心意,所以每年都吃不光。 前两年意外聊起听说吴桥爱吃,就每年都拿来转送给他,主要是不浪费。 所以这几年只要一过冬至,吴桥就开始养那些陈姜送来的新鲜年糕,可以吃一整个冬天。 不过今年多了个许师宪,他们两人一顿炒年糕,一顿汤年糕,一顿年糕菜泡饭,一顿梭子蟹年糕就给吃了个七七八八,大概不到过年就要见底。 吴桥边盯着锅里的煮年糕边想,看起来明年还是该出点钱问姜姜多买些,纯靠接济这也不够吃,毕竟现在上哪儿买得到这么灵的新鲜水磨年糕哇! 新鲜的年糕只要勤换水,可以养到立春都不变质,可只要一开了春,冬水变春水,立马就坏了。 吴桥指使许师宪去给年糕换水时随口说了句:“明年秋天做桂花糖好不好?” 许师宪挽起袖子倒水的动作愣了愣,“桂花糖年糕……” “你喜欢那个?”吴桥也愣了下。 许师宪点头,规规矩矩地把水接好后笑了笑说:“为数不多,能够说得上喜欢的东西。” “你……”吴桥被他气笑了,“我们是在玩什么海龟汤吗?” “什么?” 吴桥把年糕汤往桌上一放,靠在沙发旁玩味地抱着手臂笑了笑说:“老公,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吗?非得我抱着满汉全席的菜谱挨个儿问?” 他好久都没再讲过那种调侃的话,刚巧许师宪近来心中有鬼,被他臊得骤然红了脸说不出话。 吴桥倒是看他有趣,把筷子递过去时又调侃了句:“怎么,是铁树开花呀还是葫芦开窍?” 许师宪根本自己都闹不清楚又心怀有愧,只好在肚子里编排了一通没事找事乱说话的卓云流,又把热腾腾的年糕汤填进去,把自己的胃砌成一道矮矮的山墙,挡住了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最后只扭扭捏捏地从喉咙里挤出半句:“快吃吧,天冷。” 还好吴桥眼盲心瞎,什么也没在意。 第二天不巧,原本负责项目对接的陈姜得了风寒,不过她还是坚持戴着n95口罩来了公司,然后在边咳嗽边进公司的时候立时三刻就被吴老板直接赶回了家。 “发热了没?”吴桥问,“我开车送你啊?” 陈姜摆了摆手,哑着嗓子:“没那么严重,稍微有点热度,明天就好了。” “感冒了就少说话”,林嘉敏皱着眉用手背贴了贴陈姜的额头,“确实有点发热。” 吴桥闻言也蹙眉,他二话不说拉起陈姜就要往外走,“我送你回去,姜姜,生病了就好好休息……” “喂,咳咳……”陈姜开口又咳了两声,“不用、不用,我自己不会打车啊?你先去人民医院,昨天夜里家属来电,说孩子父亲出院了,预备最后见一面下午签字放弃停机器……” 吴桥一愣,孩子父亲,那个男人出院了? “这字恐怕今天是签不了了。” 林嘉敏叹一口气拦下吴桥,“你不放心,我送姜姜回去吧。” “好”,吴桥点头,他当然也记得那个男人,记得他跪天拜地想要求满殿的神佛救救自己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现在不算活着,却也不算死去。 病危通知一张接着一张的下,她仍然有着呼吸和心跳,却无法自由地长大。 “kevin呢?”吴桥问。 一旁的卓云流答他:“老板,kevin和叙仔一早就去殡仪馆安置灵堂了。” 能扛事儿的人都不在,吴桥叹口气,招呼卓云流过来,“卓道长,你和我一道去趟人民医院。” “具体资料我email你了,桌上的文件夹记得拿走,老板。” 陈姜临走前转头喊了句,然后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林嘉敏帮她补充道:“先人是赵青赵女士,死于产时羊水栓塞,孩子尚未起名。目前在监护室外陪候的是孩子的祖父母,刚巧,两夫妻都姓王,他们的孩子,也就是nicu里孩子的父亲名叫王序。” 吴桥朝她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忧心。 “先生,我去?” 卓云流眨了眨眼,他一直都是办公室吉祥物来的,这种与逝者亲属相谈的工作,他去能做什么? 可吴桥也没多解释,拿起车钥匙又放下,这个点平海路车太多,也没处停,于是他说:“还是地铁去吧。” “好”,许师宪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这下卓云流更是不明所以,但他又没那个胆子质疑许天师的决定,于是只能转头问吴桥:“先生,这么兴师动众?” 吴桥白他一眼,“你看我们单位还剩下几个?” 掰指头数一数,也是能用的都用上了。 卓云流叹口气,他倒无甚上进心,最好钱多事少,至于升职加薪,大可不必。 “走吧”,许师宪把外套递给吴桥。 他说着抬手看了眼时间,腕表是吴桥新买给他的,机械表,虽说不怎么昂贵,但很漂亮。 一行三人来到杭市人民医院的时候,拨电话给亲属,却没人接听。 重症监护科只允许在规定时间内限制人数入内探视,所以平日一般都大门紧闭。 吴老板站在门外,甚至依稀能听见谈话室内的争吵声。 终于又过了十几分钟,都被nicu的护理人员赶了出来。 “家属可以先平复一下心情再好好协商,既然暂时还没有得到一个能够认可的结果,那我们医护人员还是会尽所能治疗患儿的。” 护士说完微微颔首就关了大门,吴桥上前说明来意,余光瞥了眼年轻男人,蹲坐在监护室门口的地上,只是喘息和流泪。 哭有什么用?吴桥叹气,可是生与死之事,叫人怎么止得了哭? 此刻真是众生平等,除了流眼泪,根本别无他法。 “您好,我是明天殡仪公司的经纪人吴桥,我们在对接城北和城南近郊的几处墓园后,总共有以下几个符合需求,同时性价比较高的选择。” 他说着翻开文件夹里陈姜一早整理好的资料,递给也偷偷抹眼泪的大伯和大娘,应该是男子的父母。 吴桥小声地提醒了句:“按照之前两位与我司业务员敲定的丧仪方案,还请亲属尽快下决定,节哀。” “好”,王大伯清了清嗓子说,“小吴啊,准备停灵三日就下葬吧,今天之前,我们会让囡囡安心的走。” “我不能……”男人流着泪颤抖地说:“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签那种字?治疗啊!她还有呼吸,她小小的心脏还在跳动啊!我怎么能夺走她的生命?我怎么能亲手送她去死呢?不救她……我怎么甘心?我怎么甘心啊!” 那其实是ecmo的呼吸和跳动。 但吴桥不能说这话,医院通知家属考虑放弃治疗,一定是孩子病情已经无法达到脱机指标,或者出现脑死亡等症状。 “是诅咒,对不对?” 男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拽着卓云流问:“你是道士,对不对?我知道,你能救我的孩子,你能救小玥的对不对?你能救她的,对不对?!” 小玥、珍宝……大概是他和妻子带着满腔的爱意为那个孩子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卓云流被他一扑,倒不似往常般一惊一乍,虽未言语,手却已经扶住了男人,“节哀。” “王先生”,吴桥也伸手搀他,“能救孩子命的是医生,但您的妻子,赵青女士的丧仪还需要您来操持。” 听到妻子的名字,王序仿佛突然回过神一样问,“爸、妈呢?” 他问赵女士的父母,王大伯也有些哽咽,“在殡仪馆,陪陪小青。” 一瞬间,吴桥很明显感觉到王先生的身体软了下来,很重,烂泥一样,他和卓云流两个人都快要扶不住这具仍有脉搏和呼吸的躯体。 他的妻子,他还没来得及再多陪陪妻子一点点冷掉、从柔软变到僵硬的遗体,还没为妻子守灵,还没好好地送小青走…… 可是、可是,王序挣扎着甩开吴桥和卓道长,还想要往nicu里去,可只是靠着门,然后又一点点地掉下眼泪。 如果理性地来说,当然是现在就放弃治疗最好。 产妇子痫导致缺氧,新生儿呼吸心跳骤停后引发了不可逆的脑损伤,气管插管与体外循环也对各脏器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重症科医生几天的抢救也并无任何起色。 放弃,对孩子,对大人都是解脱。 可这话没法说给孩子的父亲,这时卓云流蹲了下来拍拍王先生的肩膀说,“灵羊道观火居道士卓云流,我同你谈谈吧。” 第47章 王序的眼睛骤然一亮,此刻医学已经判了他的囡囡近在眼前的死期,道长,他唯有求助道长! 就算往后余生,把这条命抵给三清又如何? 只要能救小玥,只要能让妻子赵青安心地走,他就算永生永世在地狱轮回也无所谓。 “我来吧。” 卓云流骤然抬起头,许师宪垂眸,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跟画上的祖师爷别无二致。 许师宪侧身道:“王先生,请。” 王序有些茫然,他看了看卓云流,又看看吴桥。 “这位是许天师”,吴桥赶忙介绍,“既然许天师开口,就请借您一步吧,王先生。” 听他这语气,王序登时明白过来,这位许天师大抵不是一般人物,他骤然心跳加速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激动万分地开口道:“请、请,许天师,无论如何……” “请”,许师宪打断他,只是仍然语气平静地伸手。 “好、好”,王序赶忙弯腰侧身,“您请。” 两人穿过重症病房门前无数面色焦灼又拥挤的人群,寻个安静地方谈话。 这边吴桥不好意思地朝二老道歉:“追悼会……” “这些事都由小青的爸妈作主吧。” 王大娘揩掉泪说:“是我们对不住小青,她嫁过来才这么几年,我们没钱,连几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就……” 老夫人说着又哽咽了起来,“甚至现在,连个像样的墓地都给不了她。” 王大伯用力地抱了抱她,什么话也没说。 贫穷,不,没那么富有,真的是一种罪过吗? 吴桥也有些鼻酸,只好清一清嗓子道:“大娘,别这么说,我们业务员为赵女士挑选的公墓都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小吴啊”,王大伯偷偷抹掉泪说,“还请你们多上心,小青的爸妈年纪大了,骤然失独没法缓过劲来,我们那个儿子又……有些话我们做亲家的不好讲,可又没办法。” 吴桥明白王大伯的意思,他点点头收拾好资料往许师宪那儿发了条简讯,就准备告辞。 “二老节哀,还请两位务必早做打算,不好叫赵女士久等。” 王大娘点了点头,叹口气,仰起头却又要掉泪。 有些话其实他不好说,可是又没办法。 哎,活在这蝇营狗苟的万法世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不过就是没办法。 第39章 心怀有愧 吴桥和卓云流往殡仪馆赶去的时候,王老夫妇还守在 nicu 的门口,和许许多多本地或非本地的病人亲属一样,坐在窄窄的金属长椅上,望眼欲穿地看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却连再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先生”,卓道长此人难得有些忧心地问:“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吴桥问。 “许……许天师呢?叫他和家属谈,真的没问题吗?” 卓云流还是犯怵,不好直呼名讳,于是含糊了一下接着问,“就这样走了,合适吗?” 吴桥笑了一下,“他?他现在比你强得多。” 正说着,口袋里手机震动,吴桥解锁一看,果然是许师宪来讯。 许:「好,王生如果听得明白,今天下午他们就会拆仪器送孩子走了。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看吧”,吴桥把屏幕转给卓云流看,“完全无障碍使用各类现代化设备的同时,连业务水平都要远超你啊,卓道长,小心失业。” “我去”,卓云流惊讶完了又小声嘟囔了句,“不过,那能一样吗?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啊,祖师爷的祖师爷肯能倾尽所能地教他,我呢?我不过是半路出家的待宰羊羔,学来学去全是些没有用的屁话,能混个吃饭本事都算清虚师父善心啦。” “道观教你什么?” 吴桥好奇地问:“他们跟你讲什么屁话,叫你怨气这么深?” 天气甚好,无风也无云。 卓云流原本不喜欢讲这些的,但大概是天气好所以突然想要开口说话。 他笑了笑,同吴桥抱怨:“很蠢啊,他们想教我知这个世间多么伟大,生命珍贵……他叫我对天下人的死心怀有愧诶?精神病,不知所云!” 城隍。 对天下人的死,心怀有愧。 听到那句话,吴桥的心骤然漏了一拍,他蓦地捂着胸口站在原地,大脑空白一片,霎时间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怎么了?” 卓云流意识到不对,拍了拍吴桥问,“怎么了,先生?” 吴桥大脑空白,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许师宪学的东西,和你是一样的。” 啪嗒。 突然一滴眼泪掉下来,凭空砸在地上,摔开几瓣,没人去数。 “还好你觉得蠢”,吴桥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用力地抓着卓道长的手腕抬起头说,“卓云流,还好你觉得那些东西蠢。可是,可是你说如果不是你,还有卓风,不是卓风,还会有别的人……” 他说得云里雾里,卓云流没那个本事跟上他山路十八弯一样的思维或逻辑,于是更加一头雾水,“先生,你说什么啊?” “死,我说,总有人会死啊。” 吴桥没发觉自己在掉眼泪,只觉得心跳得过重了,砸得胸口都生疼。 “许师宪他、他当真对世间所有人的死心怀有愧,多么可怜,怪不得比起生他更情愿永远死去。” 他或许不应该可怜许师宪的,可是要怎么去管住心呢? 吴桥疯也似地想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卓云流突然福至心灵地回答他:“天地人鬼神,想要成仙,就是要从人见鬼,而后继承天地悲悯的。可是不巧,我不想成仙也无甚悲悯,只情愿活着。” 城隍,吴桥听明白了。 可是成仙?许师宪难道就想吗? 他只不过是没有去想,没有去争,所以没有活下来。 随后是长长久久的沉默,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前,吴桥拦着准备跨步进去的卓云流,兀自蹲在墙角里抽起了烟。 大概是逢巽日,风特别大,气温不到十度,打在脸上生疼。 卓云流搓了搓胳膊转去背风的角落蹲下,招呼吴桥过来,可吴桥只是摆摆手,蹙着眉吸了口烟,火星跳了跳,还没来得及吐就被风吹得散了。 风大,烟燃得很快,他突然想起,程灿或许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电了?于是便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吴桥?”那边接得很快,只是语气不太好。 “怎么了?” 吴桥也有些不明所以,低头瞥了眼指尖只剩小半的烟,赶快又往肺里吸了口问:“公司有麻烦?” “不是”,程灿顿了顿,“你又食烟?” “嗯,心里烦”,吴桥含糊一句就岔开话题,“几时得闲丫大佬?” 得闲…… 对,半个月之前吴桥说,有什么事儿要他帮忙来着。 但只可惜,多事之秋到入冬都未有可解,程老板这厢也是一地鸡毛,差点完全记不得还有这么一茬子事儿。 “急吗?”程灿问。 “不急。” “等我几天。” “好”,吴桥掐了烟一挑眉毛问:“你个仔又搞事?” “系啦”,程灿叹口气,苦水是止不住地吐:“呢個扑街仔,不同他……就要发癫,公司都要被他搞得执笠冚斗,关门大吉算了。” 程老板讲话含糊其辞,但吴桥一下就知道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瞬间眉心紧锁:“这么夸张?搞乜?” “三两句话都讲唔清楚……” 听对面咔嚓一响,大概也是打火机,吴桥立马把话还回去:“你又食烟?” 程灿不以为意:“我瘾大。总之,月底之前,一定到杭市,得唔得?” “好”,吴桥叹口气,“有什么事和我讲,帮得上帮不上,先讲了再说。” 程灿笑一下,“不至于,连个细路仔都搞唔定,还点当大佬啊?” 吴桥本来还想再话,不过正巧余光瞥见不远处许师宪身影,于是干脆也收了心,站起身拍拍裤子,抬起手挥了挥。 “及时来电。”吴桥朝电话那头讲。 “得。” 一阵短短的笑声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地的闷响,很快劈里啪啦四分五裂,吴桥虽然觉得古怪,但在更激烈的争吵传来之前,程灿就挂了电话。 吴老板低头看着被挂掉的电话屏幕蹙眉,一个身影在面前站定,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问道:“搞定了?” “嗯”,许师宪答:“大概吧。” “王先生同意签字?” “嗯。” 这位王先生真可谓是油盐不进又神志不清,吴桥疑惑问:“许哥,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没有”,许师宪眨眼,“我没说什么,只是把事实告诉他。” “事实?什么事实?” 如果是什么孩子脱机指标达不到,甚至由于种种原因毫无预后可言这种话,医生和护士都已经翻来覆去地讲了一百遍了。 第48章 吴桥倒不认为许师宪有这个本事,三五分钟就能让王序看清现实又认下这条命。 但许师宪说:“只是同他坦白讲,如果现在办丧,我可以保她的妻子带着女儿一起走,全须全尾地过了冥河转世投胎。可是如若错过这一遭,他女儿赵玥彼时再气断,座下鬼差接魂的时候,不一定保得了她们。” “鬼差”,吴桥惊讶:“黑白无常?” 许师宪点了点头。 难道阴差接人也会被劫走…… 短暂地沉默片刻后,吴桥又问:“许哥,所以这一场,也是你来办?” 许师宪还是点头。 城隍。 这两个字又跑到了吴桥的胸口。 民间同样有种说法是,黑白无常两位鬼差受任于城隍老爷,负责在人间接魂渡魄。 但因其地位排于文武判官,枷锁将军,牛头马面之后,因而又被尊称七爷八爷。 可这世间,虽有鬼差勾魂,却仍遗留灵体魂魄无数,非鬼差无能,而是魂魄的离散并非完全由无常掌控。 或因执念或业力被迫滞留,或被旁人强加一重因果无法超脱……这当然也是喃呒先生存在的原因。 “先生,请赶紧地吧?” 吴桥脑子还没思考过半圈,一旁的卓云流突然蹿了出来,指指手机荧幕说,“靓仔来电,问咱们到哪儿了。” kevin 和李叙一早就去了殡仪馆,这会儿来电催促,大概也是有要紧事。 “走吧”,吴老板点头,想要暂时放下纷繁芜杂的思绪,可心却乱的不行,于是又想起尼古丁。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烟盒一推,发现里面还挤着之前给许师宪准备的短线香。 吴桥蓦地笑一下,正准备点火时却被许天师按下,他把烟从吴桥手上截走,“念净心神咒。” “这种时候也念?” 许师宪点头:“念吧,少抽点烟。” 吴桥弯了弯嘴角,“好吧。” 好吧,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连「太上台星」头还没开始就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 有人替他念了,吴桥知道,笑一下,什么都没说。 …… 等几人见到 kevin 时才知道,原来医院那边已经来了电话,说家属半小时前签字确认,停机器放弃治疗,李叙和赶回来搭手的林嘉敏已经同殡仪馆的车辆一道出发了,接回遗体后预计停灵三日后出殡下葬。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正中挂着一张先人赵女士面带笑意的遗像,kevin 办事很牢靠,所有的悼念花束都恰如其分。 “您好,我是明天殡仪服务公司的经纪人吴桥。” 吴桥说着向先人父母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司负责先人做七与超度科仪的喃呒道长。” 老太太点了点头,“辛苦你们多费心,王序那个孩子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对吧?还请谅解,他只是太……太舍不得小青。” 说着说着又要掉下泪来,丈夫递了纸巾过来,可她只是攥着,紧紧地攥着,然后任由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小青这一世活得辛苦”,赵老先生叹了口气,替妻子把没说下去的话讲完:“遇到小王叫她过了几年幸福日子,我们也为她高兴,只是……怎么只是生个孩子,怎么就丢了命呢?” 只是生个孩子。 只是? 想必其中不可追忆的往事多如牛毛,吴桥垂眸道:“节哀。” kevin 看了看时间,问:“先生太太,是否需要我司业务员陪同守灵?” “我们会陪着她的”,老太太擦了擦泪问:“只是,可否请道长留下?” 要留许师宪? 吴桥没立即回答,而是偏过头看了看,许天师神色未变,见他目光后微微颔首。 先人家属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做七,不知道是出于经济考虑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在陈姜最一开始与他们对接丧仪明细时,家属只要求守灵三日,简单追悼后出殡火化下葬。 为什么突然又要在第一夜留下喃呒? 见吴桥面露犹豫,老太太有些着急地补充道:“可否叫先生做法超度,让小青下一世投个好人家?之前徐经理同我们说过,眼下街道办事处有新规定,不允许在社区内守灵做七,只是如果要继续租用殡仪馆的灵堂,我们实在……我的女儿一生未做过什么恶事,不必从地狱救她,只求她能安心的走,这样就好。” 事实上,一个人,就算没做过恶事也都会掉进地狱的。 但吴桥不好说这话,于是只又转头看向许师宪。 许天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头一晚由我来守,她如果尚有未说尽的话,你们都在,先人不好开口。” 这话说得有点像诈骗,于是许师宪又补了句:“所有科仪法事都无需额外收费。” 赵老先生听到这话后悄悄松了口气,可吴桥却皱眉。 先前为沈女士观落音,卓云流说得第一件事就是收费二百文。 吴桥知道,做法也是因果,收费就是为了消因果。来客或花钱消灾,或以钱谋事,总归算是因果相抵。 可如果分文不取,道术师的因果要如何消解呢?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许师宪拦了回去,“去准备吧,日落之前家属离场,明晨破晓后再来……当然,不来也可以。” 赵老夫妇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向许师宪求的,自然没什么闲话再讲。 时间也巧,再没几分钟后,林嘉敏和李叙便护送着一具小小的遗体赶了过来。 身后跟着的是王家的几位,面色都不太好看。 当然,想也知道,人死了,如何还摆的出笑脸呢? 第40章 风筝 赵老先生向亲家二人解释了要为女儿做超度一事,于是今晚无需安排守灵,早些回去歇息,年纪都不轻了,别再累垮一个二个。 王序还有些浑浑噩噩,说什么都要留下陪着妻子,就算把他三魂七魄都送给妻子带走也没关系。 反正现在连女儿都不在了,他这么活着,到底还有什么能为小青做的? “能叫他留下吗?”吴桥小声地询问许师宪。 许天师只是摇了摇头。 吴桥了然,颔首扶起趴在棺木上的王先生,细声道:“王生,你要撑得住才行。” “有什么用?”王序骤然暴怒:“我问你,有什么用?我签字同意他们放囡囡去死,我把什么恶都做了,人间和地狱,到底有什么分别?!” 他像是死灰复燃般用尽全部的力气摔开吴桥的手扯着嗓子大吼道。 这同吴桥有什么关系? 或许王先生自己也知道,他冲吴经济发火完全是在无理取闹,可是迁怒如果能克制得了,那还叫做迁怒吗? 王先生太年轻了,年轻到第一次面对生死,就送走了挚爱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宝贝女儿。 他扛不住,他也知道自己扛不住,连自己的命都撑不起,随时想要就这样也死掉。 一家人,总会在阴曹地府团聚的,对吧? “有分别的”,吴桥没有责怪他,只是仍然语气平静地搀起王序接着说:“你还要帮赵女士照顾好她的父母,还要照顾好你自己的父母。王先生,你还要冷静地送走很多的生才能了无牵挂地去死。” 是,小青的父母。 王序猛地转过头去,可赵老先生与太太只是远远的、关切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们自己的儿子那样。 他们从来都是体谅他的,甚至远超体谅小青的不易。 可是、可是。 小青有太多说不出的东西,他明白,他明白。 但是王序也明白,人的情感并不是非爱即恨的,他明白小青爱着她的父母,他明白不论如何,小青都想要好好地爱所有人。 有些东西,对不起对得起,其实人是讲不清楚的。 他抬头,朝吴桥深深地望了一眼,然后用力地撑着地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然后弯下腰,小心地亲吻棺椁后,恋恋不舍得转过身。 “爸、妈”,王序的嗓音沙哑,“回去吧,天够冷了,阳澄湖的蟹肥了,小青最爱吃。” “好”,老夫人拍了拍丈夫的手背说,“去买点里脊肉,再买只鸭子,炖笋干老鸭煲,小青以前也爱吃那个。” “我去买条草鱼”,王序咽了咽眼泪,扯出一个笑说,“她爱吃我做的鱼圆。” “那我现在去吴山烤禽买只鸡回来……” 王老先生还没说完就被妻子打断,“不要,太油腻了小青不喜欢,还是买点糖果点心回来,以前小青总说什么要控制糖?可我分明看她喜欢得不行。” “对,还有书!小青没什么别的爱好,只喜欢读书,她最喜欢的作家是……” 几道再家常不过的菜,在话语间一点点蒸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儿,一个浓情蜜意的妻子,一个曾经无比鲜艳活泼的赵青。 等家属几人离开殡仪馆,李叙点了点头示意,先去了单独的隔间整理小朋友的遗体。 第49章 由于插管、气切、创伤性抢救手段等等的损伤,那具小小的身体几乎青紫一片。 李叙见得惯了,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相当熟练地开始缝合伤口、止血、改善肤色调整面容。 林嘉敏没忘记要向老板汇报陈姜的状况,只是两人才刚一回到公寓她就突然开始发起高热。 公司人手不够,还好陈姜的母亲已经退休赋闲,赶忙从市区赶了过来帮忙照顾。 虽然在林嘉敏自作主张给她妈妈去电话的时候被陈姜大骂一顿,可她实在烧得厉害,盖了两床棉被还要打抖,林嘉敏实在不放心陈姜自己在家。 所以就算被骂还是给陈母去了电话,然后才赶来殡仪馆,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马不停蹄地又和李叙一道去了医院接遗体…… “辛苦了。” 吴桥听完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年终派大红包给你。” 林嘉敏倒也不和他客气,只说:“小于五位数的就别发了。”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但吴老板点头:“一定。” 一定是一定超过五位数还是一定不派了? 反正他没讲。 “我再去看看陈姜,还是不行就送去医院打点滴。” 林嘉敏说完朝吴桥挥了挥手,“车停在隔壁,我先走了。” 说什么先走?事实上,下班时间早就到了。不过干他们这行,哪儿又有什么准点? 吴桥笑叹了口气,“快去吧,辛苦你,嘉敏。” 林嘉敏闻言转过头调侃一笑:“挣得够多,就算命好咯。” “许先生”,kevin问:“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许师宪说:“没有,卓云流留下。” 卓道长这会儿也没耍宝,点头应下,“真人,要起扶乩术吗?” 许师宪点头,“其二人七魄皆已散尽,我见黑无常有几句话问,辛苦你做乩童。” 卓云流哪敢受他一句辛苦,赶忙低下头拱手摇头称不是。 这话说得太玄,kevin虽然看不明白,但他也确实不太关心这些阴阳先生们的工作。 眼见着李叙也正从内室收好东西走了出来,二人都没再多闲话,同老板打了个招呼后就离开了殡仪馆。 谁知道半夜会不会陡然来电,那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趁现在可以下班,赶快回去歇息歇息得了。 于是一时之间,灵堂内除了赵女士和女儿小玥的遗体,只剩下许师宪、卓云流两位天师,以及还没离开此地的俗客吴桥。 “我可以留下吗?”吴桥问,“我不放心……” “没有什么危险”,许师宪笑着打断他,“不过是问几句话送她们母女走,很快就结束。” “没有危险?” 吴桥听他这话面色陡然冷了下来,嗤笑一下:“许师宪,你看我像傻逼吗?” 可能吗? 才刚说完,黑白无常都不一定保得住这两条孤魂,许天师现在却又告诉他此夜根本没什么危险,可能吗? “你来说”,吴桥指了指一旁装鹌鹑默不作声的卓云流,“你知道了,对不对?你来说,许天师支走所有人到底要干嘛?” 这让他怎么回答!根本就是迁怒嘛…… 可一边是领导一边是上司,哪个都得罪不得,卓云流只能满脸为难地看了看许师宪,见祖师爷根本没打算替自己解围,于是又可怜巴巴地望向吴老板:“先生,我上哪儿知道去啊?扶乩术就是请神上身,虽然不能说没有一点危险,但以许天师的本事,又不是真的叫俗家人做载体,按理来说确实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我他妈的是在说这个吗?” 吴桥几步上前拽着许师宪的衣领,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卓云流指着门口说:“滚。” 卓云流当然乐得不掺和这俩活爹的屁事,得令脚底抹油地就溜了。 见此地终于人鬼都看不见半只,吴桥闭了闭眼,往肺里吸了口气,然后几乎是破口大骂道:“许师宪,你他妈的打算去死是不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棺材?那个连鬼影都还没找到的僧人?还是他妈的任何什么又能让你觉得有责任感的鬼东西?” “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管!管到死!管到死而复生然后又去死!你蠢不蠢啊?打不过不会逃吗?逃走啊,既然我们还什么都搞不清楚,那就先逃啊!就这样死,那跟他妈的几百年前有什么分别?我问你他妈的到底是不是蠢货?” 吴桥真是难得发火,他其实都是个几好脾气的人,能小声绝不大声,能讲道理绝不带一个脏字,可这会儿却像是发了疯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甚至连半句的辩解都不想听,只是咬着牙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许师宪是不是真的打算去死。 你是不是要死? 你是不是要死? 你是不是要死? 莫名的恐惧骤然填满他的大脑,抓不住,吴桥看着自己双手的指缝掉下一滴眼泪,他什么都抓不住。 “吴桥。” 突然,从许天师的口中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吴桥好像从一阵恶梦里醒过了神来,随后净心神咒就如一汪软水般沁入了他的眼、口、心、肺、四肢百骸……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手的,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就像是被清空了应用程序的计算机后台那样,正空空荡荡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哔声。 “吴桥”,许师宪低下头,把什么东西绑在了吴桥的手腕上说:“我不会死,至少现在还不会,我也没有打算去死,至少现在还不打算去死。” “……为什么?”吴桥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的”,许师宪又笑,“天天,我不想叫你伤心。” 吴桥的心猛地振动一下,然后一汪春日的暖泉就陡然撞破坚冰,哗啦啦地泄了满池。 他张了张嘴,却连半句话都讲不出。 许师宪打好了结,又自顾自满意地看了看后说,“我会告诉你的,天天,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那柄剑……”吴桥脱口而出地问,他低下头看,许师宪绑在他手腕间的不过是一段看上去完全不起眼的红绳,“这是什么?” “剑是用我的血养的”,许师宪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仍然盈满了笑意,“就像人类的脊骨天生存在曲度,我也并不是真的天生就做得那么好,一开始,我还是会感觉到痛。师父就把那柄剑架在我的背后,于是只要我觉得心脏在颤动,就用刀剜掉一片隆起的骨骼,直到脊骨竖直与剑刃无异的时候,就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剜……剜掉?吴桥不知道他在说某种比喻还是真的用刀剜掉了自己血、骨、肉,但,很疼吧? 一定很疼吧? 霎时间,他好像看见一尊泥菩萨正一刀一刀地把自己雕成封神榜上的样子。 然后汗、泪、血混在一起,铸成座黯淡的金身。 触目惊心。 那一池子的春水在吴桥的腹中滚动,可是他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然后这个。” 许师宪垂眸,珍而重之地用指腹轻抚那段红线,“这个是风筝线。” “风筝线?”吴桥不解,“什么意思?” 许师宪不知道第几次扬起嘴角,从胸口翻出了那把小小的口琴,吴桥送给他的。 他把原本冰冷的金属项链换成了另一段红绳。 “抓住我”,许师宪笑着说,“当你握住红绳的时候,就是抓着我的咽喉,抓着我的命。” 吴桥低头看向自己手腕间的红线,瞬间明白了过来,他说的风筝是他自己,许师宪是风筝,那这个…… “现在,我把风筝的线轴交到你的掌心。” 许天师认认真真地说:“天天,只要你收线,不论九天十地还是丰都鬼城,我都保证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攥着手中的红线,吴桥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好”,他看着许师宪的眼睛,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好,我相信。许师宪,你不许死,你要是敢去死,我发誓一定会比你更早去到阴曹地府,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划进十八层地狱,我就在那里等着你。” 许师宪听完不怒反笑,“不要这样,天天,那地狱都变极乐土了……” 吴桥也被他气笑,叹一口气,搓了搓许师宪的胳膊说:“要好好活着,听到了吗?” “嗯。” “我去叫卓云流回来。” 吴桥说着松开攥着许师宪的手,可许师宪却突然又施力握住他。 “怎么了?”吴桥转过头问。 许师宪笑着说:“我想吃桂花糖年糕。” “好”,吴桥也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后再次松开,“忙完就早点回来,我做给你吃。” “好,路上注意安全。” “你更是。” 第42章 赵青 当天夜里,吴桥回到公寓,横竖睡不着。 第50章 自己一个人,连开火都懒得,干脆在楼下面馆吃了碗番茄鸡蛋面当做晚餐。 大概十点左右,电话铃响,是王先生打来。 “吴经济”,王序的声音似乎又在掉泪,“抱歉,我知道很冒昧,但……可以找你喝两杯吗?” 十点,其实也不算多迟,楼下的烧烤摊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 不过吴桥心想,王序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大概也不是想要在大排档喝酒的。 “好”,吴桥左右失眠,干脆应了下来,“在哪儿?” 听他爽快答应,王序这下来了精神,“我马上发定位给你。” “好。” 吴老板应完了一看,是城西的某个前几年才刚落成的新楼盘,大概是他们夫妻俩的婚房。 他稍微有点惊讶,这种时候,不论是在自己的父母还是妻子的父母家暂住,都要远好过回去那间空屋吧? 何况他的精神状态…… 想到这里,吴桥稍微有些后悔,倒不是怕王先生再打他一巴掌。 怕的是,万一劝得不对怎么办? 救人不成反送人去死,要怎么办? 可是眼下已经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既然已经应下,吴桥还是硬着头皮打车去了。 路程倒不算太远,这个点一路上也不塞车,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到了小区门口。 不过出乎吴桥预料的是,王先生来应门的时候穿戴整齐,反而还真没有半点白天那种要死要活的劲。 “王先生”,吴桥点了点头,换鞋进门。 虽然王序说什么都没必要拿,人来就好,但毕竟是上门,他还是拎了些吃食。 “叫我王序就好。” 王先生迎他入内,只是大概开发商的房间分隔不算太合理又不方便砸墙大改,小夫妻俩只好把化妆台和梳妆镜都挪到了客厅的角落,不过说奇怪倒也还好,现在也有不少人专门隔出一个换装室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热酒,酒坛落在地上,看着像是农家自己酿的土酒。 “抱歉这么晚喊你来……” 王序大概已经自顾自地喝了两杯,语气热络道:“只是我实在想与人说起小青,又不知该与何人开口才好……辛苦你当加班,只听我胡言几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生”,吴桥把东西摆在桌上,也握起酒杯说:“这是我的工作,听你说,也是我的工作。” 他笑了笑,饮一口热酒,“超度先人是喃雾师父的工作,超度生人,就是我们行街的工作咯。” 酒香浓醇,入喉不算太辛辣,柔软绵滑,是好酒。 从前没有人说过这种话,超度?行街师父超度哪位?生人要怎么超度呢? 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吴桥想,命和运推着他到了这里,就是要他来做这些事的。 “赵小姐生前是个怎样的人呢?”吴桥撑着脑袋问。 王序笑了笑,提杯敬他,然后一饮而尽:“小青心里其实都好苦,如果下辈子投胎成个男人,她大概能轻松的多吧?” 这是说哪儿的话? 吴桥没出声,只是一边抿酒,一边等着王先生往下说。 “爸和妈想要个男孩,不巧赶上计划生育只好生一个。那年小青的母亲怀了孕,跑去乡下找了所有产婆道长都说这胎是个男孩,可谁知道……生下来却是个姑娘。” 吴桥听了稍微有些沉默,这种故事,当年简直多如过江之鲫。 想生男孩的,跑去乡下偷偷超生的,生了女孩淹死的,被游击队逮到八个月了也打胎最终一尸两命的……跟天上的星子一样多到数不清,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是,吴桥有些疑惑,赵女士的父母看着好似不像不疼爱女儿。 王序也见他疑惑,笑了笑接着说:“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其实,在小青告诉我那种事之前,我完全没想过,原来爸妈从前也拼了命地想要个男孩。” “那个时候超生要花好多好多的钱,小青的父母拿不出钱,也没那个胆子跑。虽然生下了女儿,却也仍然疼爱她,断了想要"香火"的心思,并对这个女儿同样寄予厚望,希望她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青对我说,往后十数年,爸妈爱她、疼她,供她读书,中学、大学、研究生……从没有一次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叫她放弃学业。小青也很争气,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等一的好学生,毕了业也寻到了好工作,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有哪点比不上个男人?” 香火?吴桥听着觉得好笑。 不过还是那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 听到这里,他大概也明白了过来,人的情感并不是能够用是非亏欠说得清楚的。 赵女士与王先生结后仍然和父母保持着亲密而稳定的联络,想来,即便心中想要"香火"传宗接代,父母还是为这个女儿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 可是,心真的能够藏得住吗? 大概不行吧? “吴经济,你知道吗?小青原本不想那么早与我结婚的”,王序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她不想那么早结婚,不想那么早生下小玥,当然,也不想那么早地死去……我知道,我知道的。” “可是”,王先生说着几欲落泪,“可是,就在几年前,岳父他居然被检查出罹患了脑癌……” 他说不下去,突然伏案掉下几滴眼泪,默不作声,只是打湿了一点点衣袖。 吴桥抽纸递给他,心却一起往下沉。 脑癌,胶质母细胞瘤,赵女士的父亲当然已经五十几岁了,就算手术预后良好,能够再多活五年的概率也不超过4%…… 谁能想到,赵女士居然走在了父亲的前面? “我们发现得很早,还有动手术的机会”,王序闷闷地说:“岳父在进手术间前最后的心愿是,能看着小青生个孩子再咽气。” 孩子?男孩。 吴桥叹了口气,实在冤枉。 这个孩子要了赵青的性命,睁开眼一看,仍是个姑娘。 “手术很顺利,小青告诉我,爸恢复得很好”,王序说着又举起酒杯:“岳父出院的那天,小青拉着我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王序笑了笑,苦笑。 “我早先同她求婚时她说,她同样很爱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从赵青变成一个妻子。” 那个时候,王序问赵青:“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和赵青,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需要准备?” 赵青只摇了摇头说:“不一样的,妻子要生仔,妻子要照顾好一个家,妻子没法做的事情太多,所以,再等我几年好吗?” 王序当然还是没听明白,可是他爱赵青,就像赵青爱他一样。 所以那时他回答说:“没关系,小青,我的求婚永远有效。我爱你,所以在任何你想要成为妻子的时候,我都愿意做你的丈夫。” 所以当赵青带着户口本牵起王序的手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多想,只是欢天喜地的领回了红彤彤的结婚证,抱着妻子吻了又吻。 王序兴奋地说:“你看,什么都没变,对吧?你是我的妻子,你也还是赵青。” 赵青没有扫兴,只是苦笑一下说:“陪我去趟医院,给我爸办出院手续吧。” …… “年底我们办了酒,很仓促,因为时间紧,要安排好一切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王序说:“不过小青很快开始备孕,其实我也觉得会不会太快,简直跟完成任务一样。只是又实在说不上哪里不对,我们相爱、结婚、生个孩子,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吴桥听明白了,赵青没有怨怼,只是她的孝道是一个孩子。 这个故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王先生和赵女士真的彼此相爱,让这场愚孝染上了一点点的浪漫因素,却同样带来了更大的悲剧循环。 “只不过,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们居然一直都没能有孩子。当年医生说岳父能够再有五年的寿数都已经实属不易,我们也去了不同的医院检查,可体检结果均是一切正常……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觉得或许是真的没有缘分,叫岳父看一眼我和小青的囡囡。” 王序说:“虽然遗憾,但命运如此,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是谁都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法子。” “什么办法?”吴桥也起了好奇:“试管?很贵啊,而且成功率其实……” “不是”,王序摇头,“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吴桥,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天小青下班回来,带着一个镶着珍珠翡翠的梨木盒子,说她去找了从前母亲的朋友介绍的高人大师,大师说,只要把这个盒子供在案台前,不出半月她就能怀上孩子。” 珍珠翡翠?梨木盒子!吴桥陡然醒了酒,腾地坐直了身子,冷汗直冒。 这他娘的不是和许师宪那个盒子是一样吗? “你也觉得匪夷所思是不是?”王序只当他不信,于是接着说道,“我也不信啊,可是小青像着了魔一样,每日晨起都要供奉那只盒子,比这个世界上最虔诚的信徒还要更恭敬……我早该想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急,她想叫爸不留遗憾地走,她为了爸能心安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付出。” 第51章 “我真傻”,王序蓦地掉下一滴眼泪,“我该带她走的,那个时候,我该带她离开这个地方的……可是,那样就对吗?我不知道,如果我那么做了,小青是不是会恨我?但现在,比起她恨我爱我,我更情愿她活着。” “那个盒子现在在哪儿?”吴桥有些着急,但他尽可能放缓语气委婉道:“王生,或许那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王序打断他,“那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但我那时候怎么知道?不出半月,小青居然真的怀孕了,我陪着她去妇幼医院检查建档,所有的指标都很好,这个小生命很健康,虽然还只是指节大小的胚胎,却充满活力地跳动着。” “我开心地昏了头,怎么能知道那东西会要人性命?只是现在,更不知道那邪物去了哪儿,又打算再要谁的性命……” “不见了?”吴桥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大概是小青生产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连自己是谁在哪儿做什么都不知道,哪里还顾得上一只盒子?总而言之,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个盒子已经不见了。” 现在不见了……灵堂,赵青母女,许师宪。 吴桥的心漏了半拍。 “还有谁知道那个盒子吗?”吴桥强打精神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王序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那个邪物如此感兴趣,但好不容易有人能说几句话,他也实在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掌说:“一定要说的话,还真有一次!” “建完档之后,为了方便,小青孕期的检查我们大多都是去第一医院做的。有一次,是做糖耐的时候吗?第一医院的妇产科在四楼的南面,而背面是一般重症监护室。中间是一个很大圆环的镂空天井。我和小青坐在妇产科门口等待糖耐结果的时候,刚巧碰上过一个从重症监护室推去二楼做ct的老大爷,等电梯上行的时候,他问小青是不是25周了。” “那时候小青回答说是,所以来做糖耐。然后那个大爷笑了笑说,多亏神仙保佑,为了孩子好,月份大了更不要忘记每日拜拜呀。” 王序说完也觉得有些奇怪起来,“那个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是老人家迷信……” 当然!当然有问题! 可是吴桥却拍了拍王序的肩膀说: “别多想了。逝者已逝,再多有疑心只会叫自己多生悲恸。节哀王生,怪我不好,说起这些事。” 听他这么讲,王序也很快掩旗熄火,一杯一杯地把酒往胃里灌下去。 直到天边鱼肚吐白,天将亮了。 王先生在自家喝得烂醉,吴桥把人扶上床,洗了把脸又用纸杯漱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就下楼招车往殡仪馆的方向去了。 吴桥自认喝的不算太多,后半夜更是只照顾王序,自己半点都没再饮。 喝进去的那点点酒精早就在胃和血管里挥发干净了。 可是当他踏进赵女士灵堂却只看见卓云流的时候,骤然像是大醉一场那样这世间简直觉得天旋又地转。 第43章 不动明王 “什么?”吴桥拎着卓云流像拎鸡仔,咬着牙问:“你和我说什么?” “先生”,卓云流也很为难,“许天师只说不用担心,其他的,就算你掐死我,我也不知道啊。” 吴桥吐气、吸气、然后又吐气,终于稍微冷静下来接着问:“昨天晚上,许师宪都做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卓云流其实根本也闹不明白,但见吴老板已经发了大火,只好先硬着头皮讲他知道的,能说的部分。 昨夜闲杂人等离场之后,卓道长也格外殷勤地布置好了起乩的道法,不过许师宪摇了摇头却说不急。 他要先见见这位赵女士。 卓云流本以为没什么,鬼他见得多了,问两句话的事能花几分钟?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只见许天师骤然宝剑出鞘,一手执剑以血为墨,于木棺之上洋洋洒洒落下张六甲阴阳聚形符箓。 另一手掐斗诀,食指指棺,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道:“酆都号令,万神咸听。上至九天,下至幽冥。吏兵猛将,有令敢停。拒逆违命,法有常刑。急急如律令!” 卓云流听其号令心下一沉,此乃太上三洞神乃酆都将咒,是为昭天地日月星,敕下鬼贼,用法见踪,捉鬼纳魂。 这是个相当大的咒令,势要以一己之力号令酆都六宫大魔。 卓道长心下打鼓,这这么大阵仗,是找什么人?还是找什么神? 至于吗? 随着许天师符箓立成,灵堂室内骤然火光一闪,只见许师宪随即收剑垂手,睁眼冷声问道:“遭逢此祸,你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问的当然是赵小姐。 卓云流循声望去,赵小姐三魂七魄只剩寥寥,可身边既无阴差鬼使,也无邪祟斗争。 怪,真的奇怪得很。 赵青被喊了回来,不知是否还记得自己早已身死,似乎无半分神智地骤然怒目圆睁大喊道:“神、神!明师……明王,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svaha……” 念完此句,赵女士脸上的神色却骤然平静下来,像是没有扎口的气球跑光了气掉落下来那样,双目空洞没有意识,表情麻木呆滞宛若木偶像。 svaha,娑婆诃。 某种佛教用语,意在表达真言之圆满。 卓云流皱了皱眉,他不是符箓捉鬼天师,肚子里的墨水也只剩下救苦符和往生咒。 可赵女士眼下此情,比起作恶被俘更像是受害。 受什么害?受谁害?完全一头雾水! 他真是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卓云流转头看了看许师宪。 而许天师只是握剑站定,莹白的剑刃正一点点往下滴着血,卓云流顺着那剑往上看去,伤口大概隐于衣冠当中,不知道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许天师面色未改,又一挽剑念道: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话音刚落,囿积满地的血水便顺着许师宪两指的方向,爬向了口中一直重复念着「娑婆诃」,呆立原地的赵青。 突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神智回笼般张了张嘴。卓云流顿悟,大概是酆都鬼差找到了赵青被偷走的魂魄,顺着那血还给了她。 “我看见一只白象”,赵青突然开口说道:“先生,那天晚上,我看见一只像玉脂一样的白象钻进了我的左肋骨中。” 她好像恢复了神智,又好像没有。 赵青的表情不再如木偶般僵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挣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那样,除了回答,她似乎做不了任何事。 许师宪此刻收剑入鞘,成串的血珠在空中划过一道红线。卓云流眼见着躲了一下,却还是被红血沾上衣摆,骤然在布料上落下一个如同被火灼烧般的小洞。 喔吼,吓死人。 许天师问:“是谁供奉的你?” 什么? 卓云流一愣,供奉?谁供奉谁? 而赵青回答:“大日如来愤怒之法身,不动明王。” 在一旁听着的卓云流登时心一沉,想起上次吴桥问他那个故事。 传说是真的? 佛祖乔达摩于恒河莲花宝座上降下预言:不死不灭不动明王将在五百年后被杀死。 赵青说:“……善见城向南,鸡鸣之所,杀死魔波旬。” 传说是真的。 “真人……”卓云流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要问什么?他能问什么? 劫,大劫数,到底是他的劫、许师宪的劫、佛祖的劫还是此世的劫? 有何分别? 卓云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想到最后,居然只剩下一问。 “有没有活路?” 卓云流吞了熊胆问:“真人,可有活路走?” 许师宪瞥他一眼只说:“没有,就不活了?” 这话说的……卓云流一颗心骤然如坠冰窟,旁人说这话或许是调侃,可许天师说,那就是真的麻烦大了。 “我答应送你们母子二人平安上路。” 大费周章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许师宪抬手又在棺椁上落了个往生符,同样以血代墨。 “太上敕令……” 可此时,许天师话未出口就先猛地一咳,霎时鲜血如泉般从喉口涌出,把他尚未昭告四方的咒令死死地堵在了喉管之中。 不对劲。 许师宪皱眉,满口鲜血吐不尽也吞不下,只能先看卓云流。 卓道长也不是个傻的,见形势不对更是心比冰凉。 他妈的,不是说好来做丧仪超度法事的吗?怎么还遇得上这种程度的厉鬼索命? 这跟找死有什么分别? 卓云流见状也来不及多想,捏起剑指诀张口就念:“玉皇降敕,朱祈显灵。太上太真,中界灵神,诛斩妖精。逢天斩鬼,逢地斩精。收摄众邪,万死千生。太真保簏,太甲易形。速依吾命,勦馘魔群。急急如律令!” 第52章 灵官遣邪咒,卓道长真也算是舍命陪君子,咬着牙掐法诀保神护身,恳请诸神听令斩祟。 他一早就知道做符箓天师是个短命的活计,一个人生来阳寿就这么几许,还要拿去和万神百鬼做交换,傻哔才干。 可是眼下没法,不换就得死,现在死还是少活几年,卓云流还是分得清大小王的。 还好此诀奏效,卓云流虽也吐出半口血来,却得保许师宪能够顺利念完往生业咒,平安送走赵小姐的魂魄。 而那魂魄腹中陡然跳出一只白象,随后便是一声怪异的婴儿啼哭。 卓云流赶忙上前以早先准备好的吃食玩偶做引,好声好气地送走了那婴孩的魂魄。 他只瞥到一眼那幼象的瞳孔,却瞬间满背汗毛倒立,随后便是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般卷来。 不过所幸,那白象很快不知所踪。 事毕,两人俱是长舒了一口气。 “真人”,歇息了不过几十秒,见许师宪似乎准备起身,卓云流赶紧蹙眉问:“还有必要做扶乩术吗?” 饶是卓道长再不着调,这会儿也已经明白了过来。 许天师说留他下来做扶乩术只是个幌子,《太上天坛玉格》中实有记载,道家笃信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辄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不正之鬼,多是土地及司命能作此怪,行法之士当审察之。 即:正神不上身,附体非正神。 所以皈依道长大多将圆光、附体、降将、附箕、扶鸾、照水等请神上身之法视为蛊惑邪说。 但扶乩之法却又盛行两广闽南一带,许师宪同吴桥说得也并非请神,而是问话鬼差。 一时之间,卓云流也只真当他要寻个偏门法来问米,反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现在想来,许天师大概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找赵女士问出这个答案,也早就想到了会有此变数。 这才留下卓云流当做保险。 换做以往他大概根本不会做这种决定,他能搞得定就搞定,搞不定就换个法子搞定,左右无需再搭上一个…… 眼下,大概是为了叫吴桥安心。 卓云流根本不相信许师宪刚才是没法子脱困,被那邪祟堵住了嘴,以许天师的本事,还可以掐诀挥剑,总之人不可能被尿憋死。 他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不想被迫玩失踪? 不想叫人担心。 卓云流明白过来,那个东西大概是想要许师宪的命,他又答应了要保全赵青母女魂魄,身陷此地只会左右掣肘。 纵有百般神通也只能先遁走再施展。 可是他不想那么做。 他怕立时三刻无法返来,他怕有什么自己无法预料的变数横生。 许师宪知道,留下卓云流,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多少还有个能传话的。 “「祂」马上就会发现了。” 许天师蹙着眉站起身,表情不大好看。 他吐掉口腔里残余的血和唾沫对卓云流说:“安全起见,我得先把跑走的那个东西解决。” 什么?那只象? 怎么个解决法? 许师宪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告诉吴桥,不会有危险。” “真人,你这样我很难办啊……” 卓云流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怕不怕的,生死性命关头,如果不把话问得明白,他怕是不被邪祟杀掉也会被吴老板杀掉。 “起码说清楚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危不危险,他自己会考虑。” 「他」当然是指吴桥。 卓云流算是为数不多,稍微知道吴桥和许师宪渊源深厚的人了。 他虽然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前世孽缘的人鬼情未了,可作为一个智力水平正常的成年人,卓云流再怎么也能预想到,吴桥听他这么回答后肯定要发疯。 最后遭殃的还不是他自己。 许师宪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是我答应他要活下去,就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说他不知道。 去哪里,做什么,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许师宪自己都不知道。 这他妈的到底安全在哪儿? “我们能做什么?”卓云流问。 许师宪收好剑,“不要让吴桥乱来。” 卓云流点了点头,随后却突然叹了口气一笑,好像又变回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说:“真人,我可拦不住他。” “我知道”,许师宪也笑了笑,眼见着东方启明星闪现,天要亮了。 “我知道。” 许师宪也叹气,他一早就说了,自己其实并非那么有能耐的天师,如果真的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会就这样死掉呢? 可是这一次,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他想挣回自己的命。 “两天”,许师宪说,“48小时之内,我会回来。” 他像是随意许诺般地丢下了两个数字就匆匆离开了灵堂,随之带走的,还有满地血海一样的狼藉。 如梦幻泡影般,在东方鱼肚吐白之时,世间万物归于平静。 就仿佛从未出现过那样。 第43章 麻烦 卓云流隐去了一些太动人心魄的部分,只说了许师宪见过赵女士魂魄,送走了她们母子二人,并且告诉吴桥,许天师此时留下反而会有危险。 保全他自己一个,远比带着拖油瓶吴桥要容易得多。 “两天之内就会回来”,卓云流说:“总之,许天师是这么说的,也只说了这些。” 吴桥抿着唇说不出话,当然,卓云流说得没错,他肉体凡胎又没有本事帮得上什么狗屁忙,跟着还不如叫许师宪安心。 但这实在太荒谬了。 说出来,难道有人会相信吗?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般拽着卓云流问道:“盒子!有看见一只镶满珍宝翡翠的梨木雕花的盒子吗?大概这么大……” 他伸手笔画,可卓云流只是一脸茫然,“什么盒子?没有吧?” 虽然就算有,像昨天夜里那种情况,也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一只精贵的盒子吧? “怎么了?”卓云流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吴桥突然提到那个,但想必是有他的理由,“很重要吗?” 见那盒子并没有出现在灵堂,吴桥的心又沉了沉,他点头说:“是,很重要。赵女士生前拜过一只那样的盒子……” 他说着顿了顿,卓云流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拜?供奉 ! 谁在供奉你,你又在供奉谁? 陡然产生关联,盘根错节复杂的提问让卓云流立时三刻连一点头绪都理不清楚,可吴桥的下一句话却更是让他惊掉了下巴。 “那个盒子,我大概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什么?什么! 可眼下许天师不见踪影,他只是个俗居道士其实和普罗信众根本无甚分别,哪里处理得了这种事? 卓云流此时也咬了咬牙,他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要怎么同吴桥解释其中凶险。 毕竟许天师说的是,不要叫吴桥乱来。 可是,怎么算乱来? 关心则乱吗? 两人各有心事俱是一阵沉默,不过阴间的麻烦没解决,阳间事也并不会因此停滞。 除开醉了整夜的王序没到场,赵老先生也缺席,其余几位先人亲属一个大早就都赶来了殡仪馆。 吴桥打起精神与先人亲属交谈,话明丧仪超度法事俱已完成,赵女士与女儿赵玥有灵皆已步往轮回,如有必要,提前举行追悼下葬也未尝不可。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难听,但吴桥此时已无心考虑对错是非,只想赶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解决然后再去一趟宝石山找清虚真人。 至于找不找得到,也得先去了才知道。 王老先生虽然皱了皱眉,却也只说还是按照原计划停灵三日,毕竟还有赵女士亲友要前来悼念,如若更改怕多有不便。 如果吴桥此时头脑清醒的话大概会说,停灵不仅仅是给先人慰藉,更是给生人宽慰。 短短三天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能够如此平静地看着亲人已经不会有呼吸心跳的躯体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之法。 只有先彻彻底底地接受现实,才能谈“节哀”。 可显然吴桥现在没有心力去做好这些事,他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又是心乱如麻,真说得上是身心俱疲。 只记得一通电话叫了kevin回来盯着场子,朝卓云流点一点头说:“你跟着我来一趟。” “先生”,卓云流担忧道:“多少也先休息一下吧?” 吴桥真是昏了头,听他这么讲才想起卓道长也是一夜未睡,又跟着许师宪摆弄排场,想来精神不会好过自己。 “下午五点”,吴桥叹口气,低头看了看时间说:“下午五点,我去公司找你。” “好”,卓云流点了点头。 现在说什么放心不放心的都是狗屁,总之不管是捉人还是打鬼,都得先睡上一觉再说吧? 第53章 吴老板把卓云流赶回去睡觉,自己则等到kevin和林嘉敏赶来才离开殡仪馆。 走之前还不忘问了问陈姜的状况。 可不问不要紧,这一问又是闹心。 “不太好 ”,林嘉敏蹙着眉说:“高烧不退又上吐下泻,昨天夜里已经送去医院了,不是甲流,做了细菌培养,暂时还没出结果。” 这又一个一夜没睡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还真是越是遇到麻烦事的时候,麻烦就跟会繁殖一样地越长越多。 “李叙呢?”吴桥说,“回去睡觉,叫李叙来顶一下,算他加班。” “他也没歇着”,kevin说,“姜姜生病,总要有人留在公司待命。” ……吴桥噎住,这还真是他的错。 公司有一个算一个都用上了,那只能是他这个做老板的人招少了。 吴老板在心中默默谴责了一下自己,然后伸手拍了下kevin和林嘉敏的肩膀,“辛苦了,等忙完这一遭再招几个业务员来……” “再说吧”,kevin也拍了拍他的手背,“忙完还早着呢。” 吴桥奇怪:“此话怎讲?” 赵女士的丧仪最多两三天就能结束,jimin那边也根本八字没一撇,怎么就说起了忙完还早呢? 林嘉敏看他一眼,揉了揉眉心说:“老板,看一眼工作群聊。早上客户来电,下午要来公司和我们的业务员详谈具体事宜安排。” 客户?什么客户? 吴桥满脸疑惑地打开工作群聊,除了kevin回复的收到,就只有一条李叙发上来的意向合同。 点开一看,甲方签下的名字他并不认得。 吴桥问:“新客户吗?” “不算是”,林嘉敏回他,“之前沈小姐给先人办丧事,不是托我们找人……” 她话音未落就被吴桥打断:“吴家人?吴老先生已经过身了?” 干嘛这么一惊一乍的? 林嘉敏奇怪地看他一眼否认道:“还没有,但说是医院那边又下了张病危,加之吴家的大儿子和大女儿马上都要移居国外,所以准备先确认好吴老先生的丧仪安排,全权叫给殡仪公司,到时候亲属间也能少些争吵。” 巧合吗?为什么突然要出国? 吴桥突然觉得头疼,大概是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觉又睡得太少,神经衰弱引发了偏头痛,实在是叫人精疲力竭。 “姜姜不在,谁负责谈?” 吴桥伸手按住太阳穴,虽然根本无甚卵用。 “我赶回去吧”,kevin说:“这边没什么情况又不需要这么多人留着。” “好。” 吴老板的头越来越痛,大脑混乱一片几乎就快要无法思考,“辛苦你……” 林嘉敏看出他情况不对,“回去休息吧老板,这里我们会搞定。” 吴桥点了点头,最后叮嘱kevin有什么情况及时给他去电话后才离开。 现在能做什么? 吴桥不知道,可是现在他根本不可能睡得着觉,甚至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心脏跳得比喝了一百杯加浓美式还快,吴桥想,现在自己血管里流着的大概不是血液而是咖啡因。 回到出租屋以后,他先是开起灯翻箱倒柜地找必理痛,好不容易寻到吞了一颗,起效却没那么快,于是便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静坐。 白炽灯亮得人眼睛疼,吴桥心想,是不是应该学一下装修,把吊顶改成现在流行的无主灯…… 不对,这是租的房子,改鸡毛? 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的疼,耳廓中嗡鸣声一片,明明一回来就打开了取暖器,可吴桥却还是没来由地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起冷来。 临近十二月,要说冷倒也正常。 可吴桥却总觉得奇怪,说是冷,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那样,后颈发毛。 他看向取暖器烧得通红的管道,突然觉得四周好像越来越黑,因为严重的耳鸣,更是听不见其他一点声音。 但此刻吴桥连丝毫的害怕都觉察不到,脑子里的自动化思维停不下来的打着转,就像一列根本不会到站的火车那样,吭哧吭哧地碾压过大脑中的每一寸沟壑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毁的干干净净…… 不行! 吴桥突然清醒了一瞬。 不能这样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有问题的,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做点什么才能救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说是救? 发生了什么吗? 然后又是一阵无法忽视的头疼,必理痛就像是完全失效了那样,点连半点作用都没有。 难道……吴桥想要短暂地放弃思考来缓解那种疼痛的感觉,让嗡鸣声占据一切总好过被活活痛死吧? …… 会死吗?等等,会死吗?! 对!他要做点什么!那才是对的! 吴桥骤然醒过神来,头还是痛得不行,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去自救,阻止他思考,阻止他活下去! 霎时间,又是一阵冷汗。 吴桥突然抬起手,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小臂。 头疼没办法忽视,那如果有什么东西更痛呢? 他用力地几乎快要把自己的皮肉一起咬下来,却好像仍然不足够。 一点都觉察不到,为什么? 这样的疼痛不足以压过那种奇怪的头疼……他得做点别的什么才行! 更直接、更具体、更加疼痛的…… 吴桥什么都思考不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正从刀具柜里拿起了最重的那把剔骨刀,正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快要用力地……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吴桥腾地又醒过来一次,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正以一种相当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一手握着刀斩向自己的脖颈,而另一只手正向上掐着自己的颈项,反而以手臂挡下了刀挥下时的锋刃,只落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娘的,好恐怖。 吴桥在瞬间一阵脱力,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 他娘的。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瞳孔震颤茫然之际,吴桥像是灵魂出窍那样听到自己的躯壳开口补上了《净心神咒》的最后一句。 这都是他娘的什么东西啊! 虽然接受了许师宪这个鬼真实存在的现状,但本质上来说还是完全唯物主义者的吴桥真的被这种超现实的状况吓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顶的白炽灯几乎照亮一切,他看向窗外,一片漆黑。 ……等等! 天不是早就亮了吗? 吴桥猛地睁眼,然后,好像又醒来一次。 第44章 坏事 吴桥猛地从床上弹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他来不及感到疲惫,一掀被子就往窗边跑去。 没错,太阳,白天。 没错、这回没错…… 然后他赶忙翻出手机,下午一点? 他睡着了吗?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上的床,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他真的醒过来了吗? 吴桥马上又是一阵恶寒。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啊! 这时候也没心思再睡,不,完全不敢再睡了。 吴桥赶忙披起衣服往公司赶去。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 他能想到的只有先去找卓云流——他唯一认识的,大概能稍微解释这些东西的人。 虽然原本说的是下午五点,但现在显然等不了那么久了。 吴桥边开车边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和许师宪分开的时候一切都还很正常,然后在公寓楼下吃面,回到公寓准备睡觉,睡不着,被王序叫走,打车去城西…… 梳妆台?梳妆台! 吴桥突然想起他进门时看到的那个梳妆台,王序说赵青把那个盒子供在案台上,可是,他们家根本不可能有案台啊! 难道是那个吗? 吴桥很努力地回想,可当时只匆匆一瞥就被王序喊去喝酒,他实在想不起梳妆台上到底摆了些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里又到底有没有那只梨木盒子。 该死的。 等下,那王先生……? 吴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现在的王序还是王序吗? 他们所有人一开始都只觉得他正常了,没错,比起第一次在国清寺偶遇他时,比起被送去古荡病院的时候,比起那种明显能够叫人觉察的谵妄,现在看起来的确正常多了。 正常的交谈,正常的悲恸,正常的…… 他妈的,正常人会在老婆死了后有心情找人喝酒吗? 但这也并不是完全没可能……吴桥被红灯拦下,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真是疯了,越想越魔怔,原来什么都没觉察,现在只觉得什么都不对劲。 第54章 直到停了车往公司楼上赶的时候,吴桥才又想起,今天下午公司有生意要谈。 是吴家人,他不方面打照面,于是只能又拉开车门钻进车内给卓云流发消息。 吴桥:卓道长,醒了没?很急。 其实他根本也没抱什么期望,毕竟卓云流这人不靠谱也不是第一日。 不过今天倒奇怪,卓云流很快回复:醒了先生,何事找啊? 嘿,真是奇怪。 吴桥甩甩脑袋,把莫名其妙的疑心丢出去。他现在疑神疑鬼到快要发疯,只能先勉强自己不去多想,不然根本连半点事都没法做。 于是他一边在心中默念净心神咒,一边给卓云流发消息:地下车库,a区。 卓云流:好,我马上下来。 有人就好、有人就好。 吴桥摸了摸口袋翻出烟盒,只剩最后一支,他随手把空烟盒扔在车门储物格,有一下没一下地抽。 卓道长倒是很快赶了过来,见吴老板发愣,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一打开门就被烟味呛得止不住地咳嗽。 他眯起眼睛挥了挥烟气,“咳、咳。先生,少抽点吧,尼古丁致癌啊……” 话未说完,卓云流定睛一看,然后猛地大喊一声“卧槽”,冲上去打掉了吴桥手里烟。 吴桥一愣,这他娘的是干啥? 疑惑地抬起头只看见卓天师满脸惊恐的表情,然后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掉在地上的不是半截香烟,而是他妈的半截短线香! 卧槽。 吴桥骤然后背发毛,他转过身趴在储物格找出烟盒,竟然是满满一整盒的线香! “这……这他妈的是什么啊?!” 吴桥真是发了懵,他想问卓云流,却发现卓云流的脸色更加难看,伸手颤颤巍巍地朝车后座指了指。 “先、先生……”卓云流盯着后座,嗓音有些颤抖,“那个,不会就是你说的盒子吧?” 霎时间,吴桥只觉得头皮一炸,然后全身上下所有的血都冷了下来,他根本就不敢转过身去! 吴桥咽了咽口水,“卓云流,卓道长,这到底怎么回事?” 卓云流壮着胆子又看了一眼,那个盒子确如先前吴桥形容般大小,珠光宝气华丽异常。 三清祖师爷保佑,许天师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得来! “冷、冷静一点”,吴桥吐了口气,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卓云流,“你先别动,卓云流,咱俩复个盘。” “还有那个必要吗?” 卓云流有些绝望,“咱们现在快点跑是不是更合适啊?” “跑得掉吗?”吴桥问。 卓云流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吴桥很明确地知道,这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他带来! “那怎么办?现在能怎么办?” 卓云流这会儿也冷静了点,吴桥没有转头,他则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跨上了副驾驶。 当然也没敢直接去后座,瘆人得很。 “把安全带系上,”吴桥说着点火挂挡,“去灵羊道观找清虚真人。” 卓云流还是拧着脑袋,姿势有点怪异,但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盯着那个盒子才对。科学地来讲,就像是双缝干涉实验那样,被人注视着的时候,那些不规则的粒子才会按照原本的运动轨迹形成两道直线。 真是疯了……道长开始讲科学。 但目前没有更好的法子,吴桥边开车边和卓云流讲自己做得那个诡异的梦。 或许不是梦,但他搞不清楚,所以先用梦来指代。 卓云流越听心越沉,吴桥不像做梦,更像中邪。 或者说,降头。 有人要他死。 许天师生死未卜,他自认没那个本事在这种境地下保住吴桥,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没说完的前情和盘托出。 万一现在不说,往后没机会讲了怎么办? 吴桥要是死了,卓云流毫不怀疑许师宪就算是下地狱也要弄死他。 “善见城向南,鸡鸣之所,杀死魔波旬,”卓云流说:“还记得之前那个传说故事吗?赵青供奉的神是不动明王。她不仅仅是死于难产的,王先生猜得没错,许天师送她上路之前,她还留下这句话。” 向南?吴桥又开始头疼,他试图回想卓云流之前讲的传说,人间诞生活佛转世自称不动明王,一路南下传施佛法信众无数,在某一日梦见佛祖乔达摩的预言…… 他还活着?! 杀死魔波旬,可是,魔罗是谁? 总不至于是他吧? “我们去一趟南边,”吴桥说:“马上就去。” “哪里?哪里算南边?” “浙南,沿海。我以前曾经听人家说过,南边城市的庙不可随意参拜,因为野庙太多。” 吴桥说:“许师宪是因为一个棺材死的,那棺材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但这一带从古至今行政区划早就改过百八十遍,我在想,以前的钱塘是不是不等于杭市,但应该也不至于远到福建广东,所以我想的是鹿城。” 这倒是新鲜话题,卓云流没听说过关于吴家金棺的事,两人七嘴八舌对完信息后俱是一阵沉默,事不宜迟,只能先往南边去看了再说。 很快车停到地,就算吴桥再不想面对也只好转过头,丝毫没有惊喜发生,端正放着的果真就是和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那只梨木盒子。 “我来吧,”吴桥说。 卓云流这时候倒也没和他争,只是点了点头拉开车门。 吴桥抱起那只盒子,很轻,他回想了一下,却怎么也记不得之前的重量。 两人带着这邪物上山,别说人了,连他娘的半个鬼影都没见着。 好不容易爬到了道观门前,却仍然没见到任何人。 灵羊道观大门紧闭,就像上一次他们走时那样,连门口的落叶都没清扫。 清虚道长还没回来? “你有办法开门吗?”吴桥问。 卓云流想了想,“有是有,就是不太道德……” “都他妈的这时候了还想道德呢?”吴桥瞪大了眼睛,“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道德水平这么高尚?” “哈哈……”卓云流干笑两声,“一直如此,先生,良民啊我是。” “滚你丫的,”吴桥手上抱着梨木盒,抬起脚踹他屁股,“别耍宝了,快开门。” 卓云流低下头吸了口气,然后猛地出拳砰地砸向道院大门一角,随着一声巨响,那扇金属合页居然叮呤哐啷地掉了下来。 吴桥骤然看得傻眼:“我去,卓道长,你还有这本事呢?” 物理超度?道院还教跆拳道?这他娘的是道观还是道馆啊? “没……”卓云流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门板卸下来搬到一边:“那扇合页是我粘的,师父叫我下山找锁匠修门,我懒得去,这地方八百年都没人来一次更没小偷,就干脆拿胶粘上算完。” 他说完也觉得惊讶:“居然一直都没人发现哦。” 吴桥有些汗颜,“算了,办正事要紧。” 两人跨过门槛进入殿内,明明没半个人,道院内却燃着飘飘渺渺的香。 吴桥和卓云流循着那烟找过去,竟然越走越深,一直来到了那间清虚真人取剑的密室。 这对吗?吴桥朝卓云流看了一眼,发现他也一样懵逼,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问。 反正问了也等于没问。 还是卓道长先开口:“先生,这东西怎么办?” 是啊,道院没人,难不成再把这盒子搬回去吗? 那岂不是神经病…… 吴桥想了想,把盒子朝香案前一扔,“走吧。” 卓云流傻眼:“这对吗?” “不然怎么办?”吴桥反问:“你带走?你敢吗?” 卓道长看那盒子一眼,秒怂:“不敢……” “不敢就走吧,”吴桥想摸只烟抽,一翻口袋空空如也才想起,那盒挤满线香的烟盒,然后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去鹿城。”吴桥说。 “现在?” “对,就是现在。” 卓云流蹙眉:“先生,五百多公里,电车开得过去?” 吴桥像看傻哔那样看他一眼:“怎么,高铁停运了?” “哦,哦……”卓云流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神经,快走两步跟上吴桥,“工作怎么办?” 说得也是,吴桥皱了皱眉,摸出手机想了又想。 程灿立时三刻是指望不上,所以他给金jimin去了个电话。 “喂?”那边接的很快。 “帮我个忙,”吴桥也没心思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有急事去一趟外地,帮我关照两天公司业务。” 电话那头金jimin一笑调侃道:“我?我算什么角色帮吴老板管公司啊?” “你帮不帮?” 换做平时,吴桥还真乐意和他嘴贱两句,可眼下半点心情也没。 金jimin听出他语气不对,这会儿也收了玩笑认真道:“去做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第55章 什么二百五…… 吴桥叹口气重复:“帮我管公司。” “好,”金jimin也不再追问,“好。” “多谢,得闲再会。”吴桥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转头和卓云流道,“搞定了。” 卓道长一脸不敢置信:“这能行吗,先生,就这么叫人家来管事?这对吗?” “不然怎么办?”吴桥问:“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吴桥当然也知道他们大概对金jimin不放心,但毕竟算是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朋友了,吴老板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更好的人选。 “没有……”卓云流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坏事,”吴桥一边在手机上为两人买好去鹿城的车票,一边给kevin发了个简讯。 大概意思也差不多,总之就是自己有急事要离开杭市两天,一切多辛苦他们关照。 kevin那里倒是来了半个好消息,陈姜的病情控制住了,虽然没检测出是什么细菌病毒,但不再发烧,稳定一些就可以出院,叫他不用担心。 交代完一切,吴桥抬起头看了看天,日头正一点点沉下去。 按照卓云流的传话,许师宪失联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45章 阴庙 吴桥和卓云流紧赶慢赶地跑去了东站,连行李都没带上半件,还好是赶上了车。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吴桥叫了高铁外卖,不过也没什么选择,两人凑合凑合吃点洋快餐算了。 等车到站,又搭了快一个钟头的出租才到市区。 倒不是鹿城多大,主要是堵。 不年不节的,但一到晚上就堵得不行,大概是城市规划有问题。 说起来,吴桥说要来鹿城,其实也并非全然只是一时起意。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好像是撞了邪,连续几天几夜高烧不退,医院都说没得治,爸妈就是带着他去了鹿城…… 虽然说什么撞邪,吴桥自己现在连半点印象也无,但他还记得老妈以前说起这件事的表情。 “囝囝,我现在真相信这世界上有鬼神诶。” 吴妈妈那时候好认真的说:“你一直发高烧说胡话,在医院挂水屁用都没有,还是你爸有办法,说认识一个治病救人很灵的先生,我俩请了假带着你跑到鹿城去。说来也奇怪,找到一个老先生开药,说是药,但其实那老先生给了我们俩一张符纸,说是烧成灰后用水冲开给你喂下去就好。本来我是不信的,还埋怨你爸找的什么医生装神弄鬼……可杭市的医院都看不好,在鹿城更没法子,要么只能北上首都去,你爸说先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再说。没想到,那符水一灌下去,你马上就醒过来了,你说这神不神奇?” 神奇,真他娘的神奇。 吴桥现在只求老爸老妈保佑,那个老先生能再救他一次。 以前从没仔细想过这事……老爸不喜欢讲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明明是他先提议要去的,但老妈每次说起这事,只要他在,都会蹙着眉认真地制止她讲下去。 但老妈还是偷偷讲了好几遍,大概是真的觉得幸运。 可不是吗?天无绝人之路,怪病居然真的被一碗符箓水治好,是个人都会觉得好运的。 不过,那次撞邪,到底是几岁的时候啊? 吴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拍脑门心说,他娘的不会就是那次和程灿上山吧? 这是鬼还是巡航导弹,有这么精准吗只吓唬他不吓唬程灿? 算了,吴桥摇了摇头,这时候想这些干嘛。 这会儿天也晚了,他们两人随便找了间连锁酒店下榻,订了两间单人间。 吴桥想赶快闭眼睡会儿,可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心跳得厉害,大概是神经衰弱。 没办法,只能又坐了起来给隔壁房间的卓云流发简讯。 结果这小子倒是好眠,白天睡了也不耽误夜里,连半句话都没回复。 夜很安静,很黑,吴桥突然很想念许师宪。 上次他睡不着的时候,许天师还给他念净心神咒,这会儿连个鬼影都不见。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男人的承诺就是这么不牢靠。 虽然许师宪好像根本没承诺过什么东西。 但吴桥不管,反正是睡不着,比起想那些让人汗毛倒立诅咒或者诡异,他宁愿想想许师宪。 他转了转手腕上的红绳,叹一口气,然后再一次尝试闭上眼睛。 然而直到再次天光大亮,吴老板又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卓云流打开门看见吴桥那张比死了三天还难看的脸的时候,脱口而出又是一句卧槽。 “卧槽,”卓云流瞪大了眼睛:“先生,你这是昨天晚上下地夹喇嘛去了啊?” 卓云流个道士还懂盗墓? 但吴桥真没力气和他耍宝,叹了口气说:“快走吧。” “去哪儿啊?”卓云流问,“酒店含早啊先生,早餐不吃了吗?” “吃、吃、吃!” 吴桥忍无可忍,抬起手就是一个爆栗:“剁栗子吃不吃?” “错了错了,”卓云流笑了笑,“等我一下,先生,你身上的东西有点太多了。” 什么东西?吴桥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艹,那咋办?” 卓云流老神在在地把吴桥推回了房间,然后手掐剑诀念道:“北帝敕召,东震西兑,南离北坎。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上不通风过,下不容水流。大魔神崇,风刀斩头。人来无踪,鬼来迷路……” 这么酷炫?! 吴桥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卓云流显神通,倒是有趣——如果作法对象不是他自己的话。 只听卓道长突然一喝:“谨请东方甲乙木,十万天丁锁地轴;南方丙丁火,十万天丁齐降赴。西方庚辛金,十万天丁尽降临。北方壬癸水,十万天丁食恶鬼;中央戊己土,十万天丁齐卫护。急急如律令!” 随着他诏令落下,吴桥骤然觉得自己重新耳聪目明。 就像是原本沾满油污的镜子一下子被擦得干干净净,甚至光亮到让人有些害怕起来。 “卧槽,”吴桥问:“这什么东西啊?” “下罩咒。”卓云流一吐气,“让那些东西离你远一点……不过我本事不够,赶不走他们,只能先这样等许天师回来再说。” “够,太够了,”忍受这种诡异脑雾快两天的吴桥骤然一身轻松,握着卓云流的手激动得快要掉眼泪,“卓天师,有这本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卓云流没回答,反而问道:“先生,你一直这么容易被缠上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吴桥不明所以,“也没有吧?还是我不知道?” “不对,”吴桥突然皱了皱眉,“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可能……” 他以前不信这个,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大概真的是八字太轻。 “很严重?会死吗?”吴桥问。 “那倒还不至于,”卓云流摇头,“不过可能会很倒霉就是了。” 不死就行,吴桥点了点头说:“走吧。” 他们两人叫了辆车,吴桥凭记忆报了个地址给司机,司机却皱了皱眉提醒说:“小伙子,来这边,庙不好随便拜哦。” 那就是对了,吴桥安下心来,总归能找到从前那位老先生就是好事。 “为什么?”卓道长好奇问:“庙还有拜不得的?” “当然,”司机说:“供奉正神的阳庙是无所谓,但如果是阴庙,就不好随意参拜。” 阴庙?这里有阴庙吗? 卓云流一惊,杭市对于宗教管理相当严苛,所有登记在册的佛寺庙宇都必须是供奉佛法道经中有名有姓神仙的才行,一般人也没有条件供奉祠堂家仙或别的什么乡野神仙。 “鹿城的寺庙遍地都是,但叫得上名字的只有那么几个,”司机说着随手指了指车窗外,“那个就是了。” 卓云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一处庙宇,看着不太正规,大概是村民自己用泥石砖瓦垒的,看着有点怪异。 司机说:“不知道供什么的庙就别进去,对你自己不好。” 这么邪门? 吴桥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一拍卓云流肩膀说:“有什么奇怪,灵隐都有邪僧像啊。” “哈?” “盗掘南宋皇陵,修建镇南塔的杨琏真迦,”吴桥说:“飞来峰百佛龛就是他负责监制修建的,然后把自己的像混了进去。” “这么牛逼?”司机笑了笑,“那岂不是真要让他受万民供奉朝拜登神成佛?” “哪能啊?”吴桥也一笑:“他造的那尊清朝的时候就被张岱砸了,然后把石像的头部丢进了厕所,现在那尊是后来仿制的赝品。” “砸都砸了,干嘛还要修回去?” “谁知道啊?” “这怎么可能让他成佛?”卓云流嗤笑一声,“那佛教是不是也太儿戏了点?” 第56章 “怎么?”吴桥也笑了笑,“卓道长有何高见呐?” “没有,但你要问我的话,我只能说登神成圣不是一件好事。” 吴桥听完沉默了一下,他又想起许师宪。 没错,凡人成仙怎么会是好事呢? 他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司机虽然有些兴趣,见气氛突然冷下来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一直等车到站都没人再开口。 鹿城不像杭市开发得那么广,除了市中心,周围的区还是以农田和自建房为主。 吴桥带着卓云流来的也是这么样的一个地方。 高山脚下,打开手机,甚至能收到自然风景区的欢迎短信。 “能算卦吗?” 站在城郊结合部一样的镇门口时,吴桥问卓云流,“虽然我知道用卦象找人有点荒谬,但老实说,我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了。” 到这里都算是老爸老妈在天有灵保佑,再问那个老先生到底住几栋几单元几零几,吴桥也是真没本事想起来。 “直接问会不会更快一点?”卓云流指了指路过打量了他俩一眼的居民说。 “呃,也是。”吴桥点头,“不过那卦能算什么?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卓道长,你学这玩意儿为啥呢?” 卓云流闻言摸出三枚硬币往上一抛,然后啪地一拍手背接住说:“装逼。” “……”吴桥,“这种时候,就别装了吧?” “先生,”卓云流好认真地说:“我会装到死为止的。” 还没等吴桥骂他,一个年轻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你们要找谁吗?” 这不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吗! 吴桥赶忙说:“是的,但我记得不太清楚,这里是不是有一位替人看事消灾的老先生,我大概十年以前见过他……” 他话还没说完,那个年轻男人就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说的是吴老先生,他已经过世了。” 那个老先生也姓吴?! 吴桥突然感觉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永远无法解开的克莱因瓶一样荒谬,倒出去的东西转个弯就又进了肚子里,因就是果,果就是因,生生世世,无有可解! 第46章 中邪 吴桥沉了沉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重新开口道:“大概十几年前,父亲带着我见过一老先生,或许是道长或萨满?当时他用一碗符箓水治好了我的高热,可父亲很少提起这件事。陈先生,你知不知晓吴老先生生前修习的是何种术法?住所在哪儿?家里又可还有人在啊?” 先前jimin说吴桥聪明,其实也并非什么恭维的话,他是真的很聪明。 吴桥这话问得很有技巧,一开始他只说了小时候见过一位或许时道长或萨满的老先生,可能是年轻人口中的吴老先生。 提出的问题却是吴老先生生前修习何种术法。 以不确定的因素开头,最后却假定事实成立提问。这种问话技巧可以从回答者的语言逻辑或停顿中得到一些被隐藏的信息内容。 吴桥想试一下,这里的人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又愿不愿意提起这些。 还是……故意喂话给他? 明明自己只讲了半句看事消灾,这小子立马就上赶着同他说吴老先生已经过世了? 总之,吴桥觉得不对劲。 死马当活马医,他想,既然是吴家人,那是不是就说明这个老先生也和那口棺材有分不开的关联,对吧? 反正现在能够找到的线索只有这些。 他能做的只有抓着线的这头用力地拉,直到再也牵扯不出新的东西为止。 可那个男人突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这……倒是,怎么说呢……” 吴桥心下一沉,他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正面回答,而是稍微迂回了一下。 男人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术法什么的,你要问我我也闹不明白,只是居所是有的,家里人倒从未见过。” 很保守的回答,他没有否认那位吴老先生是术士,只说不明白术法是什么。 家人从未见过,但有居所,难道是独身? 那岂不是和杭市的吴家人无甚关联…… 吴桥也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般摸出钱包抽了几百块塞到男人手中说:“先生,辛苦你带我们去一趟吴老先生居所。” 男人见他掏钱立马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吴老先生去世之后,那个地方我们也不会过去。” 吴桥见状把钱塞进男人的口袋,然后顺手掏出名片递过去,“先生贵姓?” “免贵姓陈,叫我陈瑞阳就好。” 陈先生接了名片,一时之间没腾出手,只好为难地开口道:“您不用这么做……” 可吴桥只是一笑,握了握他的手:“您好,杭市明天殡仪服务公司,吴桥。” 听他介绍,陈瑞阳突然眼前一亮,“你是做丧葬工作的?” “是,”吴桥点了点头,听这话似乎是有生意做,不过眼下并不是什么谈工作的好时机,“陈先生,可以劳烦你带我去吴老先生生前的居所看一看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最好不要。” “为什么?” 陈瑞阳说:“老人家们都说,那个宅子不太干净。” 不干净就对了! 吴桥赶忙一推卓云流道:“不必担心,这位是我司的喃呒先生,卓道长。” 什么玩意儿?卓云流瞪大眼睛,总不是要他现在去超度这位吴老先生的亡魂吧? 他娘的本事本事没有,装备装备没有,真过去了谁超度谁都不一定吧? “您好,”陈瑞阳倒是毕恭毕敬地握了握卓云流的手,神情严肃道:“但我还是那句话,可以的话,最好不要过去。” “谢谢您的好意,陈先生,”吴桥有些着急,“但我们的确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烦请您带路。” 见劝阻无效,陈先生点了点头,侧身说:“请,往山脚的方向一直走,然后在第一颗杨梅树的位置左转,再走大概五百米看见的那座庙就是。” “庙?”吴桥问,“吴老先生的居所是一间庙?” 陈瑞阳点了点头,“是,吴老先生生前就住在那庙里,但是那庙供奉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阴庙,吴桥心如明镜。 不用猜都知道,那一定是座不供正神的阴庙。 见陈瑞阳似乎并无意亲自带他们前去,吴桥摸出手机打开,“陈先生,不知可否加你个联络方式啊?” 陈瑞阳点了点头,他点开qrcode,吴桥一扫发现是只雁荡麻鸡的头像,看着像农副产品经销商,还怪接地气的。 两人加上好友,吴桥便拉着卓云流点头离开,朝山脚下去了。 明明不是上山,却突然起了雾。 山间的雾水很重,何况鹿城还是个海港城市,临海的雾气更是弥天盖地。 随着浓雾一起来的,还有可以查觉的降温。 好奇怪。 卓云流蹙着眉难得正经道:“先生,这个地方有问题……” “废话,”吴桥瞥他一眼,“这他娘的有没有问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好吗?” 一个位于山脚下,没什么人,却有很多不可说秘密的镇子。 不就是恐怖rpg游戏背景吗?! 雾太大了,虽然有山路,但还是容易走散。 明明两人中间只有堪堪一拳的距离,可当卓云流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抓吴桥的手臂时却扑了个空。 卓道长回过头,只见一旁的吴桥搓了搓胳膊上竖起的鸡皮疙瘩,突然问道:“卓道长,我们为什么突然跑来这里啊?” 什么?! 卓云流听他这么说,头皮一乍冷汗直冒,“不是先生,你……” 随后他陡然猛地怔了一下,对,吴桥其实根本没说过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会同意?卓云流突然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看向吴桥时的表情有点诡异。 他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为什么同意吴桥要来这里。 卓云流突然开始头痛,血管一跳一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掀开自己的天灵盖,从脑子里钻出来那样。 他们应该留在杭市等许师宪才对啊! 许天师去追那东西,说48小时内返来,他们应该等他回来才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怪事? 是什么来着? …… 山下起了雾,两个大男人牵手上山好像有点恶心,所以为了以防走散,吴桥一直稍微侧着头看向卓云流的方向。 其实吴桥也觉得不对劲,卓云流平时话挺密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一下,装什么哑巴? 他这么想着,突然,卓道长像颗插进地里的钉子那样,直愣愣地怔在了原地。 吴桥一直看着他的方向,于是马上也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 卓云流只是低着头站定原地不动,跟木人偶似的,笔直、僵硬。 吴桥试着推了推他,还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第57章 离开镇子,他们才走了没几分钟,可山路上连半个鬼影都没有,他抬起头四处看了看,更是没找到什么庙。 好特么冷。 吴桥搓了搓胳膊,又推卓云流,“卓道长,你、你怎么了?喂,别开玩笑啊这种时候……” 可是仍然没人回应。 雾越来越大,别说路,就连面对面站着的人脸都快要看不清。 吴桥下意识地拽着卓云流的手,却骤然起了一后背密密麻麻的冷汗。 好冰。 卓云流的手冷得像在太平间冷库冻了三天那样,吴桥甫一碰到他的手背就想撒开,却好似冬天在室外舔铁棍那样,一下就被粘得死死的。 这特么的是什么啊! 吴桥觉得自己总算是胆子够大的了,但这会儿都有些后悔要寻到这鬼地方来。 卓道长显然是靠不住了,可是这会儿所有能救他的人,要么不知所踪,要么远在百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 想想办法、快点,吴桥吐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想想办法。 他先是很信任科学的感受了一下卓天师的脉搏,虽然微弱但起码还活着。 活着就好。 勉强松下半口气,吴桥用另一只手摸出手机,试图先用手电筒的光亮,提高一点点视线范围之内的能见度。 结果才刚一打开锁屏,立马又起了满背的冷汗! 原本应该是加上小陈先生好友的聊天界面竟然一片空白,他点进好友申请列表看,也完全查无此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卓云流从什么时候开始中邪的? 不,是卓云流中了邪还是自己中了邪? 吴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早上那个咒起了作用让他得以保全神智,还是他们两人其实状况都无有分别。 他以为卓云流中邪,卓云流也以为是他中邪…… 吴桥深呼吸之后又深呼吸,他想叫自己回想不合常理的地方,记忆一点一点往前倒推,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对,不对,肯定有的。 肯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吴桥咬着牙,然后闭起眼睛很用力地转了转眼珠。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高铁、下塌酒店、晨起、卓云流给他的下罩咒、打车、司机、阴阳庙…… 等等!吴桥突然眼前一亮。 那个司机为什么在他甫一报出地址的时候就对他们说庙不可随意参拜? 难道从他们进门开始,这所有的地方,就都是一座庙吗?! 对啊,对,镇子哪里来的门呢? 吴桥像是突然打通了某种关窍那样,壮着胆子举起手电筒抬头。 睁开眼,一尊硕大无比,周身呈现青蓝色,右手持消除魔障的智慧三钴剑,左手拿缚住邪恶烦恼的金刚锁,多臂多面,周身火焰的明王愤怒之法相赫然立在身前。 他娘的,猜对了。 “卓云流!” 吴桥试图喊醒卓道长,可身旁还是没半点声音。 他刚打算放下手电筒,原本愣在原地的卓云流却瞬间转头,看向他。 草。 小剧场: 假如许师宪和卓云流被困,但吴桥只能救走一个的场合。 许师宪:吴…… 吴桥:救卓云流。 许师宪:嗯。 卓云流:贼感动 先生……不过为什么? 吴桥:废话,为了咱们仨都能活下来,当然选你! 卓云流:不是老大,这有什么因果关系? 吴桥:白痴,许天师能保全自己,你行吗? 卓云流:……哦。喂,那你还去干嘛? 吴桥:废话,你都出来了,我去看看许师宪这二百五还在里面磨什么洋工? 许师宪:……马上。 第47章 万法归一 吴桥被吓得一身冷汗,可是手上松不开,他也不敢松开。 他什么都没做,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腕,许师宪绑在他手腕上的那条红绳还在。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到目前为止根本屁用没有,但吴桥在看到那个的瞬间还是莫名其妙地稍微安心了一点。 眼前这尊佛像邪的要命,他记得从前去川西旅游时好像听人说过,不动明王有两臂、四臂、六臂多个形象,但大多以两臂形象示人。 只有藏传密宗会铸造这种多面多臂的明王像。 当时那个导游自称是深入藏地多年的汉人,还拜入密宗大师门下修习佛法,为了诓他们去扎什伦布寺买天珠,讲了不少玄幻辛秘之事。 密宗又称喇嘛教。 相比起现在的正统佛教,融合了印度教和藏地原始苯教的密宗要更暴力血腥的多。 人皮唐卡、人骨念珠、嘎巴拉碗、佛母明妃…… 按照现当代价值观来说,其中恶行,实在罄竹难书。 吴桥被一尊几乎压顶般矗立的佛像吓得打抖,人鬼神是一回事,宗教秘法又是一回事。 眼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趟到底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离开这鬼地方,又如何保得下被下了降头的卓云流?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刻不容缓,别说一天之后了,就算许师宪真的能找来,怕也只能给他俩收尸了。 吴桥除了冒冷汗大脑一片空白,卓云流那双眼睛没有意识,空洞洞地盯着他看,瘆人的要命,还不如继续低着头。 本以为是求援,没想到竟然是送死。 吴桥悔不当初,但现在后悔也没用,只能先继续想下去。 卓云流动不了,他可以动。 吴桥壮着胆子朝那佛像走了两步,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可他毕竟不是研究佛教的大师,何况还是藏传密宗,看了半天更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环顾一下四周,周围也不再是山和山路,而是左右各两排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转经筒。 大乘佛教的寺庙大多有此类装设,是为叫来此地参拜的信众都得以口念万声六字真言,转万遍经,积无量福德。 吴桥又看了眼手机,诡异的是竟然还有信号。 能打给谁? 唯一可能解决这种超自然事物的卓道长正在他身边中邪,还有谁? 难不成打给许师宪? 死马当活马医,吴桥打出去,果真没人接听。 这种时候还能怎么办? 吴桥真可恨自己年轻的时候没多打几部rpg恐怖游戏,至少锻炼一下解题思维,总不至于一进门就卡关吧? 在他一筹莫展几乎准备原地等死的时候,突然从殿内走出了个人来。 吴桥眼前一亮,天无绝人之路啊!就算他不是解密游戏爱好者,但照理来说,主角在陷入僵局的时候,管他是人是鬼能有点东西出现那都是好的。 只有先把死水变活才有机会跑路! “小子,你怎么进来的?” 一个看着有些年纪的僧人笑盈盈地拄着锡杖走到了吴桥的面前,看了眼站定不动的卓云流说:“他会参悟大道的。” 可密码的卓云流一个道士参悟个屁的佛法? 吴桥把吐槽憋回去,看了眼那个僧人说:“大师,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僧人笑了笑,念句阿弥陀佛说:“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可问题就是,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来这个鬼地方的啊! 吴桥失语,可那僧人却问:“你来这里,为了寻什么事,找什么人?” “找一位老先生,姓吴,”吴桥据实回答,说着说着却蹙了蹙眉:“他生前应该是位符箓道长,我想找庙,没成想却误入此寺。” “寺和庙,有什么分别?” 那僧人脸上还是挂着笑,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看向吴桥时没有任何一丝的诡异寒气。 吴桥倒是想强迫自己保持怀疑,可眼下怀不怀疑有什么分别?左右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看动刀的人想不想宰了他。 “难道佛和道没有分别吗?”吴桥皱着眉问。 僧人摇了摇头:“没有,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世间万法本就归一,圣贤无法不渡,又为什么要去区分佛、道、释呢?” 吴桥骤然觉得有点奇怪,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于是他只问:“那您是谁?您是哪位高僧大能?” 僧人但笑不语,一手作掌印,另一手将锡杖砸地,发出如鼓点般的咚咚震响。 吴桥听那响声只觉心烦,眉头越锁越紧,突然,他看见一个奇怪的法相从那僧人背后立起,逐渐与多面多臂之不动明王像重叠。 僧侣的声音像有九重回声般飘飘渺渺地传来:“当佛祖乔达摩坐于菩提树下即将参悟大道之时,被万恶的魔波旬发现。为避免其得证佛果脱离魔罗掌控,魔波旬带着无数大军赶往布达葛雅,势要阻挡乔达摩成佛。” “魔波旬以狂风、洪水、石块、烈火、热灰、热砂、热泥、刀刃、黑暗整整九种秘法,都无法让乔达摩从那金刚宝座上移动分毫。乔达摩仅以十巴拉密的智慧便轻松化解了那些磨难,于菩提树下开悟,坐地成佛。” 第58章 传说中的佛魔之战? 吴桥想起卓云流告诉他的,赵女士魂魄离世前说:善见城向南,鸡鸣之所,杀死魔波旬。 “你是释迦牟尼?”吴桥蹙着眉疑惑地问。 可那僧人只是笑:“不是。” 不是特喵的说鸡毛! 吴桥实在搞不懂这群装神弄鬼的神棍到底要作甚,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折磨人呢? 可那僧人又说:“你受感召灵魂应往坛城,获封护法天王为明王斩蛇。” 蛇?什么乱七八糟的! 吴桥不理解,这僧侣刚才说卓云流要得道,这会儿又说他受感召。 多廉价的业果,这到底是传教还是传销? “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吴桥蹙着眉又问,他现在根本不关心什么天王佛法,只想活着离开这地方。 可是那个僧人就像听不到似的,再一次重复道:“娑婆世界万事万物应当首尾相接,受诏之徒,你的灵魂应前往坛城,成为明王护法,抓住毒蛇,然后佛祖将会化乘白象降生……” 僧人一开始说的是中文,后来却变成了梵语,一遍一遍,吴桥试图努力地听了一下那些单词,叽里呱啦的一个字也搞不明白。 他抬腿想走,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动不了了。 草,这又是什么意思? 吴桥咬了咬后槽牙,今天这邪神是不信也得信是吧? 一阵阵奇怪的乐曲声让他又开始耳鸣,吴桥不敢去听那些音律,只好强迫自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尽可能忽略和不在意。 他就这样被迫听这狗屁和尚念经一样地重复,一开始还能神志清醒地思考要怎么办,怎么才能从这种诡异景象中抽离出去。 可是渐渐的,吴桥逐渐发现自己跟这具身体一样停住了,动不了。 大概是卓道长的法诀还算有效,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头疼到想要撞柱自裁,但这种大脑几乎要被完全控制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受,就算再怎么努力的想要挣脱,好像都完全白费。 突然,一个有点熟悉的单词掉进了吴桥的耳朵里。 曼荼罗。 坛城的梵语,音译过来即是曼荼罗。 什么?荣格?精神分析? 没想到居然是这玩意儿砸醒了他。 吴桥在意识到这个的骤然便清醒过来,倒不是想到了对策,只是好像催眠被打断了那样,混沌如鸡子的大脑突然之间清醒了过来。 吴桥立马定睛一看,山路还是原来的山路,镇子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没有雾,天气很好。 什么佛寺、僧侣、明王像,都仿佛从未出现过那样。 可是吴桥一点都没觉得松口气,反倒看着诸般景象越来越诡异了。 那个是真哪个假? 两重世界,两重生死。 他分不清,他根本就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还是,全是假的? 吴桥突然福至心灵般地朝卓云流的方向转过头去。 他妈的,那个诡异的神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卓云流的眼睛里,就这么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看。 第48章 正常 吴桥抬起手腕,发现那截红绳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 为什么! 在发觉红绳不见的瞬间,吴桥觉得自己真是蓦地就开始发起疯来。 看到那段破绳子不见,他比见到苯教明王尊像时还要更加的急躁。 可是他又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进这个镇子的时候红绳在不在,天老爷,谁会想到那个!明明一切都…… 不对,明明一切都很不正常,他应该想到的,他应该怀疑的,他应该保持警惕的,他应该…… 头痛。 吴桥突然开始觉得头痛,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像潮水般涌来,堵住他的口鼻,叫他几乎快要窒息。 做点什么,可是,怎么做? 吴桥想念净心神咒,却突然被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打断,他下意识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陈姜。 “喂?吴桥?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 吴桥被她骂懵了,但陈姜声音好像生气得要命,半点没打算停下:“两天两夜找不见你人,简讯不回电话也不接,十三点,你被拐去缅北搞诈骗了啊?” 两天?两天! 怎么就两天了?! 吴桥一时之间被惊得说不出话。 如果从陈姜生病开始算起的话,确实是两天。 他又转过头看卓云流,这小子居然正跟个没事人一样冲他眨了眨眼睛。 很正常的一双眼睛,黑眼仁白眼球,没有任何问题。 “怎么了,先生?”卓云流问。 不是……? 啊? 吴桥懵了,电话那边陈姜还在骂骂咧咧地问他为什么不出声,到底在发什么羊癫疯,吴桥又抬起头,天气很好,太阳光打在脸上,有点刺眼。 他看着卓云流,突然很茫然地问:“卓道长,我们为什么突然跑来这里啊?” 吴桥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可卓云流的反应很奇怪,他先是像听到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那样笑了下,然后骤然神色一变:“不是先生,你……” “卓云流,你是卓云流吗?”吴桥一把抓住卓云流地小臂,急切地问。 吴桥知道现在自己大概也不正常,可是他实在害怕,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实在想要得到哪怕一点点好的答案。 “我是,先生,我是,”豆大的冷汗从卓道长的额前落下,他如有心悸地颤抖着开口:“快跑吧,先生,跑不了也先跑了再说,这里太邪性了……” “你看到了什么?” 吴桥抓着他问:“你看到庙了吗?你也看到那个和尚和一尊多面明王像对不对?” “什么……”卓云流愣了愣,“不是,先生,我没有看到那个。” 吴桥心一凉,不管如何,至少卓云流没有否认他也遇到了诡异的幻像。 “你看到什么?” “灵堂,”卓云流说:“一位老先生的灵堂,灵堂上有一张相片,大概五六十岁……” “然后呢?”吴桥问,“还有什么?” “棺椁,花圈,和所有灵堂一样的布置。” 卓云流说着突然愣了愣,“还有蛇。” ……蛇。 吴桥想起那个僧侣最后说的,抓住毒蛇,佛祖乘白象托生…… “我们到这里做什么?” 吴桥问:“你还记得吗?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卓云流被他问得又是一怔,然后很努力地想了又想,最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但现在真的该跑了先生,不管为什么过来,不趁现在跑的话,说不定咱俩都得死这儿。” 听他这么说,吴桥的心又凉半截。 为什么不记得?那个盒子……他们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盒子过来的啊! 那个盒子突然出现,然后…… 不对! 吴桥突然头皮一炸,竖起满背的鸡皮疙瘩。 那个盒子凭空出现,他为什么就想到要来鹿城? 就算来了能干嘛?找那个记忆里根本不知道靠不靠谱的老道士? 别扯淡了! 现在怎么想怎么离谱啊! 这根本不合逻辑,所以…… 老妈真的有告诉过他,当时他们找到那个看事先生的镇子在哪儿吗? 不仅是心,吴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血都在瞬间静止了下来。 是「祂」叫自己过来的,吴桥终于意识到,是「祂」叫自己过来的! 所以自己才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跑过来,甚至还自圆其说的编出一套根本不合常理的说辞……那个老道士真的存在过吗? 吴桥现在不管怎么都想不起,老妈以前真的说过那个故事吗?自己小的时候是真的撞过邪吗?那邪是真的只撞自己不撞程灿吗? 太jb诡异了。 “跑吧!”吴桥拉起卓云流撒腿就跑,“先他妈的跑了再说!” 更诡异的是,一路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阻挡。 他们两人不出十分钟就跑到大路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一口气打车到南站,顺利到连堵车都没有。 买了最近的高铁车次回到杭市,落地东高铁站的时候,吴桥还觉得心有余悸。 “卓道长,我们回来了吗?”吴桥问。 卓云流也有点茫然:“回来了……吧?” 现在呢?现在又要做什么? 吴桥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任务指引的npc,都说了不擅长一切角色扮演的冒险游戏啊! 对,对了!那个盒子! 吴桥拉着卓云流又是一路小跑到了地下车库,点火挂挡一气呵成,嗖地就开了出去。 “去哪儿啊?”卓云流不解地问,“公司吗?” “去灵羊道观。” 吴桥的脸色很沉,他想去看看,那个盒子到底还在不在。 第59章 “去道观干嘛?” 卓云流的表情更疑惑了:“找清虚道长?” 吴桥问:“你还记得我们到鹿城前,去过一趟宝石山吗?” 卓云流皱着眉想了想,然后摇头:“一点印象也没。” 坏事……此话一出,吴桥的脸色简直比墨还黑。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想去确认一下那个。 于是一路开到西湖区,然后轻车熟路地跑上山去,看到道院被卸掉一半门板大门的时候,卓道长很给面子的大喊了一声「卧槽」。 “卧槽,”卓云流瞪大眼睛:“道观遭贼了?不是,哪儿来的贼这么猛,不卸锁硬拆门啊?” 吴桥看白痴一样瞥他一眼:“你。” “哈?”卓云流疑惑转头。 吴桥无奈:“你卸的。” 这会儿饶是卓道长也发觉不对,掐着下巴低下头沉思起来。 可吴桥没心思管他心里头在风暴什么东西,三两步就往殿内走去,一路又是小跑进到香室的最深处,往香案前一看。 降真香灭了,那个珠光宝气的梨木盒子也不见。 “先生,”卓云流跟在后面进来,蹙着眉说:“咱俩复个小盘,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不得的?” “有必要吗?” 吴桥叹口气,但还是问了句:“许师宪去哪儿了?” “许天师?”卓云流想了想,“能去哪儿?不在公司?不然在公园遛弯啊?” 这话又是一道惊雷,吴桥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连许师宪也不不对劲了! “我回去一趟,”吴桥咽了咽口水说,“你自己坐地铁去吧。” 卓云流为难:“按照恐怖片剧情来说,咱俩现在是不是不要拆队比较安全啊先生?” 可吴桥现在根本弄不明白,眼前这个卓云流究竟是不是真的,于是他摇了摇头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吧,一般来说恐怖片最后会留一个被救出来然后发疯进精神病院的,死了就算自己运气不好。” 卓云流好像也很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两人在山下分开的时候,吴桥突然福至心灵般地想到,既然那个盒子又不见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家里的那只也不见了? 现在除了梨木盒子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先顺藤摸瓜的想下去了。 于是吴桥很快开车回到出租屋,一刻不停地就在收纳箱的最底格翻找了起来…… ……还在。 还在,捧着那只梨木盒子的时候,吴桥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咚咚地跳得好重好重。 吴桥小心地打开它,定睛一看,骤然鸡皮满背冷汗直落。 那箱子里原本塞满的百元大钞,全部改了颜色换成黄澄澄的冥纸,上书天地银行。 他妈的! 吴桥瞬间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悖论是不可以往前推导太多的,如果要开始想从遇见许师宪的时候起一切就都是假的话,那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了。 吴桥早就死了,那天根本没有发生任何的怪事,没有雨、没有沼泽一样的泥地、没有许师宪,他其实就那么平平无奇地在一座荒山上吊死了。 心脏咚咚地跳,砸得血管和胸骨都开始疼。 吴桥冷汗不住地冒,他实在不想从这个方向去想的,他不想假设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活着、活着,不管怎么说,先活着…… 吴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知道第几次把一切推翻然后从头来过。 可是思绪实在太混乱,他甚至没办法把大脑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叫停,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抱着那只诡异无比装满冥纸的盒子。 突然,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从房门那边响起。 吴桥猛地向门口看去,推门进来的人,是许师宪。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段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红绳,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自己出现了。 霎时间,冷汗又一次爬满了吴桥的后背。 第49章 一起死,好不好? “怎么了?”许师宪进门,看他脸色不好。 吴桥的脸色当然好不了! 假的,这个许师宪是假的。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厨房,一把抓住几乎从买来就根本没使用过的,那把最重最利的剔骨刀横在胸前。 “吴桥?”许师宪皱着眉走上前问,“发生什么了?” 不对,不对。 又是一阵头疼,他把刀往前一挥和表情关切的许天师拉开一定的距离,然后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谁,”吴桥定了定神,问:“你是谁?” 听他胡言乱语,许师宪又皱眉却很快明白过来:“吴桥,听着,你是不记得我,还是觉得我不是我?” 不对,吴桥愣了一下,等等,这太有逻辑了。 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一瞬,连握着刀的手都颤了颤。 这个许师宪有点太正常了,就好像真的只是他中了什么降头邪术,而现在许天师出现,如神兵天降一般斩断因果,总之只要相信许师宪能够搞定一切就万事大吉。 “我记得,”吴桥下意识回复道:“我记得,但,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我……” “把刀放下,”许师宪打断他:“慢慢来,现在,和我讲吴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相信我好吗?我会解决一切的,就算……” 许师宪会问?他不应该本来就知道吗? “等等,”吴桥蓦地又攥紧了那把刀,不对。 这不是许师宪的语气,他总不至于两天不见突然性情大变要从白素贞变贾宝玉吧? 如果说发现卓云流有问题的时候吴桥还只是觉得团队副本变单刷的话,这下连许师宪都靠不住可真是塌天大祸。 他潜意识觉得,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有许师宪会救他的,至少许师宪会发现,可是,为什么? 吴桥握着刀的手臂又开始筛糠一样地抖,他突然感觉被一股潮湿又厚重的绝望包裹,连泪都掉不下来半滴。 原来人在感觉到绝望的时候,是会委屈的。 为什么?不是说一定会回来吗?不是说一定会出现的吗? 不是说不会死的吗! ……死? 死吧?不然去死吧? 大不了去死呢? 反正从一开始,他想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死。 没错。 吴桥闭上眼,骤然一收小臂,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猛地施力向下一砍。 那个许师宪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果然是假的。 不过,许师宪真的存在吗? 在刀刃落下的瞬间,吴桥突然感觉到痛。 痛?对,没错,他应该要觉得痛的……可是? 吴桥猛地睁开眼,发现他竟然正以一种相当诡异的姿势掐着自己的脖子,然后那柄砍刀落下来,在手臂上斩落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与此同时,腕上的红绳又不见了。 绝望。 又是一股巨大的绝望袭来,眼前没有许师宪。 他瘫软在地上,刀摔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哐啷的声响,可是吴桥根本听不见。 绝望,生的绝望,死的绝望。 好像万事万物消失殆尽只剩下他一个人那样的绝望。 突然又是一阵钥匙开门的响声,吴桥循声望去,走进来的是新的许师宪。 不对,吴桥觉得,这个也不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觉得。 “乱跑什么?” 那个许师宪的表情很紧张,几乎是小跑几步冲到了吴桥的面前,他很少很少生气。 或者说,吴桥根本没见过他生气的表情。 “我不是说两天就会回来?你知不知道……” 两天?吴桥突然眼前一亮。 他知道自己离开了两天?!那是不是就意味这条世界线是正常的? 吴桥像是抓救命稻草般抬起胳膊,抓着许天师的手臂用力地晃了晃问:“你为什么走,去哪里,做什么?快点,告诉我!” “吴桥,”许师宪的表情有点为难,“我……暂时还不能说那些。” 血顺着吴桥的手臂滴落在许师宪的袖口上,没有人在意。 吴桥忘记了自己很痛,忘记了伤口,忘记血,忘记没有人在意。 那要怎么办? 许师宪不说,他问不出来的。 要怎么办?吴桥仰起头,他真的只是一个凡人,没有办法啊。 他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你杀了我吧,”吴桥闭上眼说:“许师宪,杀了我,你有本事做到的,对吗?” 疯了。 吴桥知道自己已经疯了,可是怎么办啊?他走不出、看不破、逃不了。 “吴桥……” 许师宪似乎也有点茫然,可他却蓦地从背后抽出剑,然后竟然小心地跪了下来,跪在他的面前低下头说:“你要死,我们就一起死,好不好?” 第60章 啊?吴桥猛地睁开眼,一转头就看见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只觉得疯了的可能根本不止他一个。 “一起死,好不好?” 许师宪笑了笑,捧着他的脸贴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打在吴桥的脸上,一切都好像真实的可怕。 他说:“很快的,天天,不会痛,我们一起死。我不放心你,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或者去走奈何桥,我……” 许师宪突然很用力地抱住他,连肋骨都砸得生疼。 吴桥一低下头,就是那段雪白的脖颈。 脆弱、纤细、好像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拧断……某种奇怪的施虐欲爬上他的眼睛,吴桥忘记了后背那柄要人命的法剑,听不到许师宪后面的话,抬起手臂握住了那段颈项,然后用力…… 不对! 红绳呢? 吴桥醒过神来,猛地推开伏在他肩上几乎一动不动的许师宪,红绳呢?!他手上的那柄法剑呢?! 在意识到那个的瞬间,吴桥心脏骤停,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阵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刺穿他的胸腔,直抵心脏。 “我不想死了,”吴桥大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然后突然抓住某种救命稻草般地站了起来,开始找那个梨木盒子。 许师宪不是自己改了那把迷你口琴的链子吗? 红绳呢! 还有那个盒子,自己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抱着那个盒子吗?! 那个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了的! 吴桥突然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虽然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但居然能保持理智到现在还可以思考。 思考?没错,思考! 特喵的,他不想死啊! 活着、活着、活着! 盒子,去那儿了?! 吴桥翻箱倒柜的找,那个许师宪就拎着剑站在他的背后,不知道是谁的血滴滴答答个不停,阴恻恻的,跟他娘的鬼一样。 好瘆人。 吴桥觉得他随时有可能真的一挥剑斩死自己。 直到几乎把整个出租屋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吴桥终于又开始紧张起来。 不行,这里没有。 找不到,可是,那还能在哪里…… 等下! 他突然又是灵光一闪想到,不会在道院吧? 这里没有就是在道院,道院没有就在出租屋…… 这么说起来,一直以来,也没有人说过那个盒子真的有两只啊?! 吴桥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太邪性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许师宪,他娘的居然眯着眼睛在笑。 “还想去死吗?天天?”那个许师宪问。 吴桥根本他娘的就不敢回答。 他抓起车钥匙向门外跑去,好消息是,没有东西跟来。 坏消息也是,没有东西跟来。 按照恐怖解密rpg游戏来说,有追逐战的鬼一般是躲得掉的,没有的就难讲。 可眼下也只能先跑了再说。 吴桥觉得自己真是窝囊的要命,凄凄惨惨的被从东撵到西从南撵到北,结果居然还特喵的要活受罪。 可是,活着是最重要的,先活下来,之后再考虑受不受罪的问题。 吴桥几乎是打满肾上腺素地又朝山上跑去,跨进被卓天师拆掉门板的大门后,这一次,居然又看见了院内飘来阵阵燃起的香! 他都快要忘了!第一次和卓云流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奇怪、诡异、不对劲的香!道观没有人,甚至连一点打扫或居住的痕迹都没有,为什么会点香呢? 太他娘的诡异了! 吴桥三两步又往香室内跑去,一直找到烟飘来的源头。 短短的降真香快要烧到末尾,烟灰落了满桌,吴桥定睛一看,终于在香案上找到了被他扔下的那只梨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躺着满满当当用金捆起的百元红钞。 吴桥把东西全倒出来,在盒子的最底下,找到了许师宪给他的那条红绳。 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比刚跑完马拉松还要更剧烈,吴桥意识到,那个很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 他要找到许师宪,就必须好好地握着那条红绳! 可是,看着手心像血管一样的半截红线,吴桥突然苦笑一下。 要怎么做呢?要怎么才能不弄丢那个呢? 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永远永远…… 吴桥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他张开口,把那段红绳吞了下去。 第50章 假亦真 在吞下那段红绳的瞬间,吴桥只觉得四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坍塌着发出碎裂声那样,随后就是一阵一阵又一阵诡异的嗡响声传来。 头疼,吴桥按着太阳穴跪坐下来,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一点点缩成一个球,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可是什么都没用,剧烈的头疼像是要掀开他的头骨那样,耳鸣充斥大脑,吴桥只觉得自己的肉体快要被什么东西拆开肢解成一堆堆的碎片,什么都思考不了。 可是、可是…… 吴桥觉得他做对了,他突然开始闷闷地笑了起来,然后逐渐越笑越疯癫,笑声都快要压过淹没一切的嗡鸣声。 他明白了,他想明白了啊! 吴桥按着小腹躺倒在香室的蒲团前,边笑边耐心地等待着那柱香烧完的刹那。 供奉,对,没错,他忘记了,他怎么会忘记了? 王序和他说过的,赵女士生前把那个盒子供奉在香案前,然后菩萨佛祖就送了孩子给他们。 他怎么敢把那盒子扔在点燃的降真香面前的? 吴桥又开始大笑,好似疯魔了一般,但他却觉得无比地畅快。 如果一切的原点是从他和卓云流把那个盒子扔在案台前开始,那就没错了!那就没错了! 所以他每一次回到灵羊道观都能看到那扇被卸下一半的大门,所以他们或许根本没有真的去一趟鹿城,所以许师宪的确离开了杭市,但他根本也还没能回来,所以后面混沌的一切都只是不动明王引诱他的假象! 那就好,那就好…… 吴桥笑得累了,躺在地上,伴随着逐渐习惯的嗡鸣声,终于一点点陷入一个新的梦里。 …… 醒过来的时候,吴桥还有点发懵。 他不在鹿城,但也不在家,而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好像没人在? 吴桥按了按脑门,坐起身的时候又是一阵头晕。 靠,不会低血糖了吧? 他觉得眼前有点模糊,所以只能用力地眨眼,试图让自己能够稍微清醒一点。 不过还没等他彻底恢复神智,就看见一个身影坐到了他的身边。 是许师宪。 他回来了?已经过去两天了?怎么回事? 吴桥没说话,他还不能确定现在这个许师宪到底是许师宪本人还是又一个幻境。 许师宪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抓起吴桥的手腕,然后皱眉:“红绳呢?” 啊对! 吴桥突然笑了起来,对!这回对了! 他会意识到许师宪脖子上的红绳不见了,那许师宪也应该会意识到才对啊! “在我肚子里,”吴桥笑了笑,有些疯魔地开口说道:“我吃了。” “为什么?” 许师宪的表情更难看起来,他用手背贴了贴吴桥的前额,没有发热,那就更麻烦了。 “不安全,许哥,”吴桥笑得很诡异,他近乎痴迷般地笑着,把头靠在许师宪的肩侧,却突然又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声音颤抖地说:“我弄丢它了,我会弄丢它的,哪里都不安全,我答应你的,死也不能……” “说什么?”许师宪打断他,“你不会死的,天天,不要说那种话。” 对!没错!对! 吴桥突然大哭起来,他很用力地一把抱住了眼前的许天师心想:没错,这个许师宪是真的! 没关系,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了,他娘的,他真的快要累毙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就算这个是假的,吴桥也无所谓自己死在他的手上了。 如果一定要死,这个是最像的。 在某种幻境或幻象中接连几天不眠不休,神经高度紧绷又被各种诡异缠绕,吴桥真的觉得自己不发疯才有鬼了。 许师宪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说了吴桥也不会信。 于是只抱着他,然后伸手小心地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一下一下地拍了拍。 “卓云流保你回来的,”许师宪的声音很轻,很坚定:“你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拉着他跑去道观,然后发了一阵愣又说要去鹿城。卓云流跟着你去,施术保你魂魄不散。” 听到他说这个,吴桥陡然止了泪问:“我去了?我真的去了鹿城?那你呢?你在哪里?” “我去杀一只白象,也追到鹿城,”许师宪说:“祂不能那么早就发现剑解仙复生的事……” 第61章 剑解仙?吴桥瞬间明白过来,那柄剑,许师宪死后以兵解成仙,所以那柄剑就是他的墓地! “以汝代身,使形无泄漏。我当潜隐,汝暂入墓。五百年后,来寻我路……” 佛祖……吴桥下意识道:“不动明王,他要杀你,对不对?” 可他没想到,许师宪竟然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想要确保永生成佛,杀的应该不会只有我一个。” “娑婆世界万事万物应当首尾相接,受诏之徒,你的灵魂应前往坛城,成为明王护法,抓住毒蛇,然后佛祖将会化乘白象降生……” 吴桥突然想起那个和尚说的,白象、佛祖降神、受诏之徒、曼荼罗。 他看向许师宪问:“所以,明王护法,其实是你,对不对?因为你把命捆在我身上,所以他搞错了对象,受诏的应该是你才对!” 许师宪沉默了,可是吴桥觉得,他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使命,到底是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是被他们忘记的? 吴桥皱着眉想,肯定还有什么很关键的东西是他们还没关联在一起的,就像马上要拼好的拼图少了一块,让人抓心挠肝的难受。 “那红绳怎么办?”吴桥笑了笑问:“没关系吗?没关系……吧?对不起,许哥,我那时候也没有办法,我实在是……” “是我的错,”许师宪沉默了许久,突然也掉下一滴泪来:“天天,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是因为我才叫你承受这些的,都是我的错……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的神智已经陷入昏迷了。吴桥,如果不是卓云流,你或许根本都撑不到我赶来我……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什么?明明他自己都有好努力撑下去!怎么就变成都是卓云流那个二货的功劳了! “放狗屁!”吴桥打断他,“许师宪,你知道在这么长的噩梦中,最让我害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许师宪问。 “是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吴桥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只有在以为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那个瞬间,我想到了死。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去死的,我差点死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早就已经是亡魂了。” 许师宪又沉默了,那双眼睛看向吴桥,眼泪啪哒啪地的掉。 看他哭,吴桥却突然笑了一下,他跟卓云流死都盼的救苦救难大法师居然一直在这儿掉眼泪,真是好不滑稽。 “可是你找到了啊,许哥,”吴桥抬手抹掉了许师宪脸颊上的泪,小声地说:“谢谢你,许师宪,你又救了我一次。” 许天师的眼泪像深秋的雨那样止不住的掉,他突然解下脖子上的红绳,然后又从背后抽出那柄法剑。 吴桥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在许天师不解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之前我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然后你要跟我一起死,就是拿那柄剑把咱俩串成糖葫芦了……” 他说的当然是幻境中的景象,可是许师宪听完又沉默了好久好久。 久到吴桥都稍微有点心急起来的时候他说:“不会的,天天。我永远、永远、永远不要你的命,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要长命百岁,要觉得幸福,要……” “你也会的,”吴桥见他又要掉眼泪,赶快一把抱住他。 这个动作有点奇怪,所以许师宪把剑扔了,反手也抱住他。 吴桥说:“你也会长命百岁的,许师宪,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活着、活着。 有人想要不死不灭登神成圣,有人只想要一百年,可说到底,不过两个字。 活着。 许师宪为了抱他把剑扔了,这下却突然有点窘迫,他想要重新把剑捡起来,可又没有推开吴桥。 吴桥看他好笑:“非得捡那玩意儿作甚?” “我……”许师宪说半句又止了声,可吴桥已经太了解他,这种时候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不想说,想直接做。 “不行,”吴桥一把拉着许师宪的胳膊说:“我不同意,换个方法。” 许师宪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解下把迷你口琴解下来,然后仰起脖子也吞了那根红线。 “喂,”吴桥皱眉想阻止他,手却不够快,“你发什么神经?不是说了我那个时候神志不清?我都问你要怎么办,你这会儿吞那东西干嘛?当补充营养啊?” 他本来想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找死?老子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你这无病无灾的要搞鸡毛?怎么活得太久了嫌命长啊? 可是看到许师宪那张脸白素贞一样漂亮的脸蛋又骂不出口,于是只能窝窝囊囊地说了句:“快点吐出来,脏不脏?” “没事,”许师宪摇了摇头,扯出一个笑,眼泪却还在掉:“没事的天天,这也是个办法,你做的对。” 做得对?吴桥愣了一下,难不成那东西本来就是要塞进身体里的,只是许师宪没告诉他,他自己顿悟了? 那许师宪刚才拿剑是…… 啧,吴桥皱眉,这个二百五。 他想数落两句总是非主观意愿自残的许师宪,可看到他的眼泪又舍不得。 狗屎啊,吴桥叹一口气,想许师宪大概也适合去当演员。 眼泪真是掉不停,他真的假的啊? 但是吴桥又心软,只能给他擦了擦满脸的泪说:“没事的,会没事的。相信我,好吗?我会想到办法的。” 什么办法?吴桥也知道自己在说大话,但现在,此时此刻,他就是没办法放着许师宪不管啊! 这时候办公室门响一下,卓云流一脸疲惫地推门进来:“祖宗……” 吴桥还没反应过来呢,只听卓道长“卧槽”一声就砰地拉上了门。 搞咩啊?没见过办公室潜规则? 第51章 我不行 吴桥咳嗽了两声,拍拍许师宪站起来。 “卓云流!”他大喊道,试图重新挽救自己的老板形象,“进来,快点!” “这能进吗祖宗,”卓云流在门口喊:“别把苦命打工人变成你们资产阶级play的一部分啊!……除非你加钱!” 这他娘的都什么和什么啊?吴桥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可身旁的许师宪却突然笑了一下,弯腰捡起剑,站定又完全跟没事人似的,把吴老板都看得傻眼。 真的假的? 那刚才是谁在那儿掉眼泪?白娘子吗? 算了,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吧。 吴桥按了按太阳穴啪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只看见卓云流可怜兮兮地抱着头蹲在门口当鹌鹑。 卓云流低着头喊:“祖宗,恁俩饶了我吧!我挣点钱容易吗我!” “十三点……”吴桥被他气笑,抓着卓云流的衣领把人拎起来扔到沙发上,“说正事,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 卓云流想了一下说:“你抱着个奇怪的盒子急赤白脸跑来办公室的时候?哇塞老大,kevin仔在会客间谈项目诶,你一点面子都不给的……” “什么?”吴桥一惊:“抱着盒子?我不是没上去吗?” “什么?”卓云流也惊讶,“你不是说下午五点见?结果还不到两点就砰砰砸门,差点叫人以为咱俩是雪姨和傅文沛……” “我没打电话给你?”吴桥打断他耍宝,“你不是接了?我上去干嘛?” 卓云流瞪大眼:“我没接到啊!谁他娘的睡觉开铃声啊!” 吴桥心下一凉,果真不对劲。 他应该想到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卓云流能一打电话立马行动那真比猪仔上树还少见,为什么没意识到呢? “然后呢?”吴桥问:“然后怎么样?你说我听。” “然后……” 卓云流也有点犹豫,他转头一看许师宪,许天师蹙眉:“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哇擦,卓道长又瞪大眼睛,谁把这祖宗调成这样了? 但被俩活爹大眼瞪小眼的盯着,他满肚子的吐槽只能先憋回去,老老实实开口道:“然后你说要去宝石山找清虚真人,清虚真人不可能在啊,他带着卓风下山一去至少半年,但我怎么讲你都不听,总之先生,我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你不对劲的。” 卓云流倒也不是真傻哔,吴桥虽然年纪轻轻,却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领导。在这种灵异诡事上一向很尊重业内人士的意见,很少一意孤行。 除非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吴桥听他这么说也沉默了一下,这段倒是大差不差,他确实说要去道院,但记忆中卓云流并没有阻止,也没说什么半年一年的事。 大概是那东西不想叫他这么早发现不对,却又不想他改变主意,于是就自动隐去了这一部分。 “哦,”卓云流说着突然一拍掌心,“还有就是,进了道观不见有人,我本以为咱们不管怎么说都该回去了,你却非要进去点香,点完了香还跪在蒲团上拜什么东西,我想拉你都难。” 第62章 “点香?”吴桥皱眉,“点什么香?” “降真香啊,三支。” 等等,那香是他点的?! 听到这里,吴桥又是一阵心惊,赶忙拉着卓云流问道:“那个盒子呢?那个盒子在哪儿?” 卓云流想了想,却好像没什么印象地摇了摇头:“找香的时候随便搁在哪儿了吧?不记得了,不过那个鬼东西邪性得很……” 大概是在案台前,卓云流不清楚,但吴桥知道,他自己大概是在拜那个盒子。 一阵鸡皮疙瘩从背后竖起,吴桥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把身边的许师宪。 “怎么了?”许天师本来也在认真地听,被他一掐疑惑地转过头来。 “那个盒子,”吴桥问:“那个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许师宪摇了摇头,据实答道:“我生前不知道师父要立剑冢的事,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其实死了也就是死了。我不知道师父用的什么方法保下我的魂魄,又以剑代身将我留在这里……” “清虚真人是你什么人?”吴桥打断他。 “我……”许师宪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他蹙了蹙眉问:“师兄师弟?总之,我记得他。” 吴桥无奈地笑了一下,“许哥,你都死了五百年了,你的师兄师弟要是还活着的话不也成邪祟了吗?” 这话倒是让卓云流一惊,“不是……不至于吧?先生,你这样说叫我很难办啊。” 因为清虚真人是卓云流的师父,当然,也是卓风的师父。 不过,卓风是哪儿来的? 吴桥问:“卓道长,你是自己跑上山去的,卓风那么小,他也能自己跑上山?” “不啊,他是师父捡回来的。好像是个孤儿吧?师父遇上,就给带回道观了。” 孤儿?二十一世纪了,还能随便在街上捡孩子吗? 更何况是个小男孩儿…… 等等,吴桥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许师宪也是被捡到的?” 许天师点了点头,然后等他接着说下去。 如果、如果…… “如果清虚真人就是许师宪的师父呢?” 吴桥被自己的猜想瘆了一下,可是这么荒谬的猜想,竟然都没有半个人反驳?沉默几十秒后,他抬起头,发现另外两人都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沉思。 不对,不对! 吴桥突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那样头脑清醒起来,他早该知道的,既然是祖师爷,为什么道观的这些人都惧怕许师宪呢? 如果盒子从来都只有一个,如果被他捡到的盒子是清虚真人埋的,如果许师宪的死而复生本身就是邪神的授意…… 如果道观和那个假和尚其实根本就有脱不开的干系。 怪不得,吴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理解了,那根拴着彼此命运的红绳让幻境中的僧侣以为他就是许师宪,怪不得那个僧侣说佛释道根本没有区别,怪不得僧侣说受诏之人应为明王护法斩杀毒蛇。 心怀有愧,愧对,所以惧怕,对不对?! 是因为他们所有人,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不起许师宪,所以他们才害怕,害怕这样的因果重新把现在的一切都吞掉! 吴桥转过头,看见许师宪那张漂亮的脸骤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挣扎当中,他也想到了。 “可是,”反而还是卓云流先皱着眉开口:“可是如果是这样,那预言,又是什么呢?” 预言,对,不动明王会被重新诞生之人杀死。 他们原本以为许师宪的使命就是作为复活的城隍仙斩杀恶鬼,可现在想来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到底是谁生谁死? 吴桥突然感觉又是一阵头痛,奇怪的事情没放过他,偏头痛更是厉鬼一样缠了上来。 他按着太阳穴几乎脱力般地把头垂了下来,血管一跳一跳地疼。 “先生,你还好吗?” 卓云流虽然想不明白,但他看吴桥这样也觉得怪可怜的,聪明人总要被聪明负:“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命没这么容易丢的。” “我能拜师吗?” 吴桥一手撑着太阳穴,咬着牙抬头问:“入行做天师。” 卓云流听他突然这么没头没尾地说,扑哧一笑道:“别想了,吴生。现在入行,这帮人玩儿你像玩儿狗似的。” 吴桥也扯起嘴角一笑道:“怎么?好歹也创业两次,怎么这么看不起你老板?” 卓云流无奈:“不是看不起,事实来得嘛,这行水深,你搞不定。” 嘿……这人! “我怎么,”吴桥其实很少被人这么损,他虽然脾气不差但气性蛮高:“那你呢?你这蠢货不是比我更像狗?” “对啊,”卓云流倒不生气,一脸坦然:“我自认是个蠢货,所以不入这行,就这么个道理。” “你有能耐啊,”吴桥听他这么说又起了心思想劝:“别呀卓道长,你这本事,不接着干多亏贼?” 卓云流抬手随意一指旁边半天不说话的许师宪道:“不然你问问这祖宗咯,先生,我说的再多都是放屁,你想入行,这不是最快的法子吗?”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吴桥也转头有些期待地看向许师宪。 “不行,”许天师摇头,看吴桥马上耷拉个脸失望起来,又补充半句:“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 “别别别,”卓云流一笑:“这话我在的时候说不合适……” 他刚开口嘴贱就被吴桥一敲脑门,“想什么呢十三点。” “活跃一下气氛嘛,”卓道长吐了吐舌头,心说这俩活爹真没幽默细胞,还是叙仔有意思。 “为什么不行?”吴桥追问。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问题,”许师宪皱眉,“有些猜测……我不想叫你冒险。” 吴桥听他又开始话说半句,本就是强打精神,这下更是头疼的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许师宪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卓云流说:“出去。” 上次这么说的是吴桥。 “得嘞祖宗。”卓道长倒是习惯被呼来喝去,起身就钻出了休息间,顺手还很贴心的把门给带上了。 “你……”吴桥刚想问他为什么还没个结论就叫卓云流出去,结果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吓得愣住了。 什么?这他娘的又要干什么? 吴桥瞪大眼睛,只见许师宪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小刀,握在手心一剌,然后鲜红的血滴下来。 他想抓许师宪看看伤口,却反被许天师一把掐住下颌仰起了头来。 “喂、你……等等……咕嗯。” 吴桥话没说半句,就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淹没,他抬手想要拉开许师宪,可许师宪的力气似乎大的出奇,吴桥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咽下一股又一股涌流的鲜血。 直到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终于被咽不下去的血呛到,温热的血液顺着脖颈划下一道红痕,许师宪才终于松开了手。 “咳咳……咳。” 吴桥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到,只能边止不住地咳嗽,边抓着许师宪受伤的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还好,只是一道不算太深的伤口。 “好点了吗?”许师宪说,语气轻轻柔柔的,和钳制住吴桥时的力度完全不同。 什么好点了?吴桥茫然的把视线从掌心抬起,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第52章 捉鬼公司 “你……”吴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就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吗?” “你不同意,”许师宪说:“和你说了,你要生气。” 这倒是真的,吴桥无奈一笑,他的确不想叫许师宪割肉放血给他。 那成什么了?蠹虫还是蚂蝗? 不过许天师这血到底是什么成分?灵丹妙药啊?一喝立马止疼,药到病除,比布洛芬缓释片还要好用。 但吴桥也没时间再想下去,因为卓云流那个二货又被派来敲门了。 “祖宗,靓仔回来咯,劳驾您出来忙一忙工作先啊。” 吴桥叹了口气,果真是半刻也不得闲。 他抬头看一眼许师宪,已经完全换上了平时那副世外高人的脸,拉开门的时候,不仅卓云流和kevin在,连李叙和林嘉敏也跑来了。 “老板,”林嘉敏见他出来,率先开口道:“我们下取去住院部看了眼陈姜,她今天状态还不错。” 姜姜?吴桥转头一想问:“她住哪个医院啊?我去看一眼。” “第一医院,”林嘉敏答他:“别去了,明天说不定就出院了,折腾什么。” 那就好。吴桥点点头,也松了口气。 至少陈姜病情好转是真的,那也算是好事吧。 “赵女士和女儿的丧礼办得很快,”kevin说:“只简单追悼后就下葬了,墓园很不错,亲属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尾款也都很快结清了。” 第63章 “王先生呢?”吴桥问:“赵女士下葬,他也跟着去了吧?” kevin摇了摇头:“没有,听说是又复发了急病,临时送回古荡病院了,所以只有王老夫妇和赵女士的母亲陪同火化与安葬。” 哦……听闻此事,吴桥点了点头,也沉默了片刻。 虽然对于王先生的病情他心中也多有疑窦,可不能看着爱人的棺椁变成一个小小的坛子埋入土中,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吴桥一下子也讲不清楚,只觉得唏嘘。 匆匆啊,真是匆匆。 “说起来,金先生其实人还不错。”一旁的李叙突然出声道,“你不在,他比老板还像老板。” 吴桥无奈一笑:“我在,他也比老板更像老板。” 确实是,金jimin这人争强好胜的很,其实如果陈姜没病倒的话,大概和他会很有共同话题。 就是金jimin当家的日子把办公室里几个苦坏了。 连会客室茶具纸杯摆放的角度都要亲自检查,真是龟毛的要命。 连平常只会讲两个冷笑话的李叙都忍不住问,为什么吴老板这么傻哔一人,交的朋友一个比一个穷讲究。 陈姜不在很难扯开八卦,但kevin还是看了他一眼说,其实吴老板刚落魄的时候也还是个相当讲究的人,但现在落魄久了,也就将就了。 那天吴桥突然托他看照公司事宜,金jimin二话没说应了下来,立时三刻地就跑来了公司。 刚赶上kevin和吴家人商谈,安排的倒也井井有条。 包括赵女士丧仪以及后续尾款的结算等等,虽然公司流程已经相对完善,可毕竟才几个人的团队,病了一个跑了两个,完全人手不足,有金jimin在属实也是帮了大忙。 处理完这一切零零碎碎的,金先生功成身退,林嘉敏拉着李叙和kevin一起跑去第一医院的感染科住院部探望陈姜。 陈姜已经好转了不少,只是大概肺部还有些炎症,所以氧饱指数一直偏低,只能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软管和他们几个聊天。 林嘉敏倒是不和她客气,几个人围在病床边嗑起了瓜子儿。 陈姜这人好强也是真的,她见林嘉敏他们过来,问得第一句话也是工作。 得知项目已经顺利结案,她这才松一口气。 闲来无事也只好聊聊八卦,就说起了许师宪这人真是来的奇怪,吴桥以前也不是没往公司捡过人,可这次稀奇。 李叙和kevin对老板的私生活无甚关心,放下果篮想走,却被陈姜一把拽住。 “你记不记得raja?”陈姜拉了拉kevin,“就是之前……” “之前喜欢吴桥但一直没有告白的销冠?”kevin头也没抬一下,“她离职之后去沪市了,据说现在在某大厂工作。” 转行了啊,陈姜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记得。” 废话,这个世界上能从kevin手下脱颖而出的不管是男人女人都屈指可数,记不得才有鬼了。 其实说“喜欢”好像有点不够恰当,raja是吴桥的中学同学,也是杭市人,彼此多少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有年快要春节时,raja问吴桥要不去她家过年算了,反正她被催婚催的紧,吴桥又孤家寡人无处可去,这不刚好。 可是吴桥只是笑着拒绝说这可不行,这种占人便宜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那真是可惜了,”raja只是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其实我原本觉得你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诶,没想到还这么天真。” 天真?天真在哪儿? 吴桥当时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可陈姜听明白了。 raja听出吴桥的意思,结婚要和相爱的人结婚,爱也要和相爱的人做。 这件事情很天真,可raja没什么心思谈恋爱,只想把利益最大化。 的确,如果一定要结婚的话,有车有房、父母双亡还是的本地人吴桥真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他想要爱,raja也不勉强。 陈姜倒觉得raja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不想爱,但是婚要结。 为什么呢?不知道,她们两个的关系没好到能开口问这些的程度,她当时是kevin党。 不过后来两人双双离职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知道raja如果听闻他们现在在做殡仪会是甚么样的一种心情。 既然kevin说她已经离开杭市去了沪市,大概现在又有了不同的想法吧? 人是会改变的,人的命运也是这样,陈姜相信这一点。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何况raja本就叫她刮目相看。 陈姜心想,不管以往如何,祝她好吧,祝她自洽,祝她幸福与任何旁人无关。 “raja怎么了?”kevin蹙眉,陈姜话说一半又停下,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也是被吴桥拐回来的啊!”陈姜拉过林嘉敏说,“嘉敏姐,之前吴桥往公司捡人,最次都得是我这种,好的话能捡到kevin和raja,总之从来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也不会带什么的漂亮花瓶回来开工资,这次真是奇了怪了哈。” “怎么奇怪?”林嘉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个许先生啊!”陈姜拍她一下,“许先生到底何许人也?” 卓云流不在,剩下几个都一概不知。 见他们不说话,陈姜又问:“老板说有事,带出去两个道士,咱们难道又要改行变捉鬼公司?” kevin皱眉,然后开始思考起来,似乎是听进去了。 李叙赶紧拉他一下,“想什么呢,工作都做不完,捉个屁。” 也是,kevin点头对陈姜说:“下个月的日程都已经排满了,你要是好了就快点回来干活。” “哇,”陈姜瞪眼:“地主恶霸周扒皮啊你,我都还躺在医院呢就要我干活,累不死你。” 林嘉敏被她逗地笑了下:“你先好好休息吧,总之公司不会完蛋的,安心。” “真的吗?”陈姜抬头看天花板,然后摸出手机又往吴桥的手机上转发了几篇杀猪盘新闻。 但如果要说真的是吴老板强抢民男,陈姜倒也不信。 吴桥这人道德水平蛮高,干不太出那种往雪山上倒垃圾的事情。 所以陈姜觉得还得是杀猪盘,为吴桥这种白痴量身定制的杀猪盘。 她倒也是没料到,雪山上不能倒垃圾,但可以扬风马旗。 他们都说环保,能怪谁? 而且漂亮得很,神山还他娘的高兴。 这上哪儿说理去。 …… “前两天是小雪,医生原本预计吴老先生的状态是撑不到冬至了,”kevin说:“所以吴先生太太找到我们,希望尽早联络殡仪馆,冬至前后是个要命坎,离世的人很多,早做打算,以免介时慌乱。” “本来我们已经开始安排殡仪馆和为亲属择墓的事宜了,”他说着顿了顿,“没想到这两天居然情况好转又能开口说话了,真是奇怪。” 吴桥也蹙了蹙眉,“那就是又先不急?” “也是急的,根据各项指数评估来说,大概只是临终反应吧。” 吴桥点头,这位老先生的病已经拖了太久,家属三番两次准备后事,又两次三番从重症监护得到一点点的希望。 他人或许求而不得的告别在吴家人这里变成了一种凌迟般的诅咒,好不可怕。 可是这也都没有办法,一个人生来死去,大多时候都是不由自主的。 不知道他们是否都在共同等待着一场解脱? 对于生的解脱,对于死的解脱。 吴桥叹了口气说:“先让亲属挑选墓地准备祭祀冥器吧。” kevin点头,然后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金先生,先人的儿子已经做主开办过一场法事下葬了,可金先生坚持要再开一场追悼法会,希望由我们来负责……” “好,”吴桥打断他,拿起手机给金jimin拨了个电话,“算我欠他一次。” 第53章 山楂树 电话很快接通,吴桥从kevin口袋里摸走一盒软中华,然后挥一挥手跑去门口露台点烟。 “靓仔,你抽烟吗?”卓云流有点惊讶,“什么时候买的,没见你点过啊。” 其实李叙也觉得奇怪,但他没问。 “我不抽,”kevin瞥他一眼,准备下班:“社交用,我自己没瘾。” 听他这么说,李叙反应过来,大概是kevin经常作为业务员谈事,兜里的烟是用来递的,要抽也可以,但他自己不喜欢。 林嘉敏看了眼门口边吞云吐雾边讲电话的吴老板问:“他以前瘾也这么大吗?” 陈姜不在,这话问起来只有kevin知道。 但kevin仔是个闷葫芦,没兴趣回答这种和工作无关的提问,所以林嘉敏问了白问。 那头吴桥倒是不知道他们在讲这个,卓云流和许师宪都不抽烟,林嘉敏是女仔,李叙不清楚,但kevin仔有烟,他知道。 顺手的事。 “喂?”对面jimin接得很快,“吴桥,什么事儿?” 第64章 吴老板倒是不急着答,推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随着一阵柔和的吞咽感将雾气卷入肺叶,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吃上一顿正儿八经的饭了。 “谢谢,”吴桥一吐烟气,背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笑道:“这回多谢你。” “说什么这么肉麻,”jimin也笑一下,“讲正事,下个月初我要回国了。” “好,”吴桥说着又吸了口烟,烟雾缓缓从他的口鼻中吐出,“丧仪的事,我马上帮你安排。有什么要求,你说。” 金先生却苦笑一下:“你这么问,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犟什么。” “想不明白就别想,说你想说的。” 吴桥叼着烟,用胳膊撑着护栏,仰起头像倒吊人那样看落日,肩颈放松了,就是胃有点不舒服。 天地倒悬之间,日之将落和人之将死,又有何分别? “你啊,”jimin叹了口气,却不似苦恼,反而像是松了口气那样接着讲道:“我母亲其实一直都没有放下过。我和你说过吧?我外祖其实是有传承的道医世家。” 吴桥嗯了声,示意他自己有在听。 金jimin的外祖父有一间不小的道医馆,有别于中医,道医由于吸纳传统符箓、祝由术的原因,在现当代社会反而因其神秘学色彩更不易传承。 但事实上,就算是中医也早就式微,更何况道法呢。 依靠精密仪器监控,将生命体征量化为数值表现的西方医学在各个方面都更符合当今时代快节奏、高质量的需求特点。 jimin说:“但我母亲当年是想要继承外祖衣钵的,她想学道学医,想在杭市道医馆开设自己的就诊窗口……但祖父不同意。” “为什么?”吴桥听着也皱起了眉,一脸严肃地直起身。 别说道医了,眼下学中医的后生都只剩寥寥,既然难得遇上希望传承的孩子,还是自己子女,为什么会不同意呢? jimin又叹气:“传男不传女,女人有月经,污糟,祖师爷不欢喜。外祖父颠来倒去说的,都只有这么一句话。” 什么封建糟粕…… 吴桥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又吸了口烟,细腻醇厚的烟浸润在口鼻腔隙之间,他却平白品出了一点苦味。 “后来是我那位舅舅继承了道医馆,几十年前,母亲高考时填报的志愿被祖父从临床医学改成了心理。” 金先生说着咔哒也点了支烟,“心理学,几十年前,国内有谁知道这学科?也难为医学院开设,叫我母亲还能在医学院四年,一毕了业就跑去了国外,几年后读了研究生和博士学位,再也没回过杭市。” 奇怪的是,不知道是基于一种甚么样的心理,她在儿子出生之后,却又把jimin扔回杭市跟着外祖父生活过几年。 也不知道是因为外孙终究是外人,还是金jimin真的实在没有慧根,老先生倒也从来没有教过他任何与道医符箓祝由术相关的东西。 但外祖父对他很不错,除此之外,很疼爱他,jimin无法否认。 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无法一言以蔽之。母亲的恨和爱,他的恨和爱,最终都在十岁那年跟着萧山国际机场的航线一起离开杭市飞过黄海而彻底消散干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心理学?吴桥笑了一下。 别说几十年前,就算是现在,学心理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难为她能给自己挣出一条锦绣前程。 吴桥甚至不敢想,如果当年叫金jimin的母亲继承医馆,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 “不过,”金先生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那位舅舅似乎也并没有落得什么好果子吃,这次之所以会在杭市停这么久,也是因为他说什么都要把外祖留下的道医馆关了。” “关了?”吴桥疑惑:“为什么?” “财产嘛。” jimin吐了口烟,“为了点遗产争执不休,其实这么说也没错,外祖的遗产都是留给舅舅的。这么做没错,我母亲二十几岁就离家,根本也不想要什么钱财珍宝。只是那个医馆,只有那个医馆,母亲说什么都想留下……可那也是外祖留给舅舅的遗产。” 原来是这样,吴桥恍然大悟。 一生不可得之物被他人弃之如敝履,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吴桥也有些犹豫:“我们能怎么帮你呢?” 再开办一场法事好像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先人遗嘱受公证具有法律效益,并非他们这些个神棍道长出来说三两句就能更改的。 “我也不知道,”金jimin的语气有些失落,“有什么用,其实我根本也不知道,先做了再说吧。” 茫茫,人生茫茫。 吴桥也沉默了片刻,连烟屁股快要烧到手指都没注意到。 “你……” 他刚想开口却发现手上的烟被人截走,吴桥抬眼一看,是许师宪。 “你怎么过来?”吴桥说着把手机话筒拿远,“许哥,劳您辛苦,想想办法。” 许师宪按灭了烟,他其实一直听着吴桥他们讲话,于是只摇了摇头说:“我又不是律师,能有什么办法?” 吴桥笑了一下,“不是说这个,尽人事听天命吧。收人钱财、衷人之事、替人解忧,是我们殡仪经纪人的本分。” 他说着又转向听筒:“我明白,放心。尽量体面,不叫你母亲为难。” 金jimin点了点头,他其实不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有恨,但金jimin偶尔会感觉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背叛。 因为外祖父,自己对母亲的背叛。 可人的情感从来都是复杂的不是吗?他也试图逃避那样的困境,否认情感的浮现。但没有交卷的问题总会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金jimin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对他来说,对母亲来说,对舅舅来说,对外祖父来说,这都是最后一次回答的机会了。 他不想就这样算了。 “好,”金jimin灭了烟,清一清嗓子道:“等你来电,多谢。” “多谢你,”吴桥笑了笑,“先说好,这一趟不收费,但打火机的钱记得转来,一码归一码。” “欠你一次,”金先生也知道他是在耍宝逗自己笑,没再讲什么就挂了电话。 听到嘟声响起,吴桥拧了拧有点酸痛的胳膊,一旁的许师宪突然靠着栏杆问道: “为什么要两厢亏欠呢?” 他这通电话打了十几二十分钟,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灯一关,冷冷清清。 “什么?”吴桥转过头看向他。 许师宪皱眉又问一次,“为什么要欠?” 吴桥笑了笑,原来是说这个。 “因为人与人的连结就是亏欠吧?” 吴桥也靠着栏杆背对夕阳一笑说,“因为爱是责任感,人类的爱是觉得亏欠。” “是吗?” 得到他的回答,许师宪没再追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靠在一阵风里,烟味渐渐散了,天气很好,晚霞照得人脸热,可办法没有一点。 吴桥又想抽烟了。 “对不起,”许师宪突然说:“天天,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讲? 吴桥转过头,只看见许师宪仰起头吐一口气,手上抓着那只小小的口琴。 对哦,他把绳子拆了,那琴要放在哪里呢? 吴桥笑了笑问:“会吹了吗?” “不会。”许师宪答。 “再教你一次。” 吴老板说着从许天师手上拿走口琴,叼在唇间滴滴答答地吹了一首不太欢快的曲子。 “这首歌叫什么?”许师宪问。 “《山楂树》,”吴桥吹完又勾起唇角,笑着清一清嗓子唱了两句:“清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吹乱了青年钳工和锻工的头发。” 他唱完了问许师宪:“一首已经死去苏联的歌曲,理想主义的纯粹的爱,你喜欢吗?” 吴桥眉眼弯弯地笑,像站在山楂树下的青年被风吹乱了头发。 “喜欢,”许师宪低下头,不知道看向哪里,小声地说:“喜欢。” “我也喜欢,”吴桥笑,“很早以前就喜欢。” 冬日的暖风静静地吹,许师宪从吴桥手里拿回那把口琴时心想,没有办法,也没有关系。 先活此刻,先学会一首《山楂树》,先学会爱。 然后? “走吧,去吃晚饭先咯,”吴桥拉起许师宪:“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许师宪笑了笑,跟了上去。 然后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第54章 葫芦开窍 第二天一早,陈姜没能顺利出院,说是在病房又发起热来。 “为什么?”吴桥问,“之前不是已经稳定了吗?怎么突然又开始发热?” 可林嘉敏只摇头:“不知道,先前的感染其实也没有查出病因,只是甲乙流阴性,所以用抗生素先把急病打下去。现在又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染科病房交叉感染了……” 第65章 吴桥啧了声说:“不能转私立医院吗?住单人病房好了啊!” “第一医院已经是整个杭市最排得上名号的好医院了,”林嘉敏蹙眉:“转去私立,医疗条件能胜过第一医院吗?” 吴桥也觉得和她说不明白,“不是一回事啊!姜姜的病情又不是什么少了专家救命就要马上休克昏迷的程度,公立私立不过是抗生素用的不同,与其承担交叉感染的风险,还不如转去私立。” “钱呢?谁来出钱?私立医院医保能报销多少?” 林嘉敏懒得和他再讲,殡仪服务公司的效率很高,一个晚上就帮金先生安排好了超度法事相关事宜,先人已经下葬仙山公墓,他们建议家属在墓园举行追悼仪式,可金先生的意思是,希望在先人生前居住的公寓开办一场法事。 当然,亲属的意见是最重要的,林嘉敏在工位上坐下,准备联络kevin跟进。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吴桥也皱起了眉,陈姜也不是什么很缺钱的人,大概只是觉得没必要。 对啊,本来就是很没必要啊! 只是因为某个不知名的流感去住院几天,怎么就到了非得单人病房隔离的程度了? 不是花不起,只是,没必要啊! 但吴桥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不对劲,他整理好资料准备去墓园见一面金jimin,离开办公室前对林嘉敏说:“我会想办法帮姜姜办转院,杭市哪间私立比较好?” 林嘉敏沉默了一下,在吴桥马上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回了句:“……等下我整理个文件发你。” “好。”吴桥笑了笑,“辛苦。” 先人已经下葬,自然省去了接运遗体、整理仪容、沟通安排火葬场和墓地等事宜,重头戏就落在了喃呒先生的身上。 金jimin希望先见一面卓道长,相约的地点在仙山公墓,老先生的墓前。 卓云流一早就去了,只是吴桥没想到,许师宪竟然跟着也去。 “许哥?”吴桥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吵醒,一睁眼就看见许师宪已经西装革履的穿戴整齐了。 别说,还挺合适的。 宽肩窄腰长腿,吴桥心想,高级西装就是不一样哦,看着一点也不像卖保险的。 吴老板美滋滋的想:是谁这么会买啊,哦,原来是我,太有水平了大设计师。 他是没睡醒脑子也不清醒,就这么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许天师抬手挽起长发,扎成个发髻。 有点奇怪,吴老板皱了皱眉发表重要指示:“高马尾好看。” 许师宪一愣,“好?” 然后他竟然真的把簪子一拔,放下发髻问:“有发绳吗?” 嗯?嗯…… 吴桥又撑着脑袋想了想,“找找看床头那个柜子,上次买什么东西好像送了一包,就是质量不太好……” 嗯?!等等! 吴桥突然醒了神,“不是,许哥,我瞎说的!” “嗯,”许师宪笑了笑,从柜子里找出头绳,然后随手扎了个马尾转过头问吴桥:“好看吗?” “好看……”吴桥这下又觉得自己没睡醒了。 “嗯。” 许师宪看他撑着脑袋发梦,伸出手,却又在吴桥头顶几公分处停下,转道摸走了房门钥匙。 “你去干嘛?”吴桥皱了皱眉想到,“去仙山公墓?你跟卓云流吗?谁开车?” “打车。”许师宪答。 也是,吴桥躺倒回被子中间,真是没睡醒。 许师宪肯定是想到怎么做了,然后又不想和他讲,一天天的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挤不出半个屁来。 但吴桥也习惯了,只是躺在床上说了句:“注意安全。” “嗯,”许师宪点头,“点灯问鬼,很简单的江湖术法。” 什么?葫芦开窍了? 吴桥一个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想接着问,但许天师讲完一拉房门走了,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 从公司转了一圈出来,开车去仙山公墓的路上吴桥想,这事儿吧,你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办也难办。 如果不是因为金jimin多少和自己沾点亲朋好友的关系,他死都不接这种活计。 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办法事,他们自己有卓云流这个道长,场地联络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怎么不容易? 但逝者已矣,法事本是做一次就够了,再做,就是为生人了。 糊弄糊弄挣钱的事谁都能做,可真的要让生者得到宽慰,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许师宪想了一个晚上,就想到点灯问鬼这一个法子。 比起道法,更像巫术。 民间的灵巫会用某种特殊的方法沟通已经逝去的先人,然后问话鬼神或替鬼神传话。 与观落阴不同,灵巫问鬼的成功率很高,几乎没有太多失败的案例。 吴桥虽然觉得奇怪,许师宪一个正经八百道院出身的天师为什么要选这种偏门的法子。 但转念一想也是,先不说如何能做到让这在场三人一齐走入阴间与亡者相见,如若见到,争吵一番又如何能够保住他们元神回归本体? 那很麻烦,倒不如叫巫师传话。 不管怎么样,都隔着一位外人,谁也不好发作。 亏许师宪能想到这一层,还真是大有进步。 等开到仙山公墓,停完车找到金jimin几人的时候,吴桥又看傻了眼。 许师宪和金jimin倚在休息室的门边,一人手指上夹着半只烟,不知道在谈什么。 卓道长更是不知道死去哪儿了。 “聊什么呢?” 吴桥假笑着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抢走许师宪手上的烟小声问了句,“许哥,你什么时候会抽这玩意儿了?” 许师宪眨了眨眼睛没答,倒是金jimin调侃了两句,“哟,管事的来了。” “少贫嘴,”吴桥白他一眼又转过头看许师宪,“怎么样,能成么?” 吴老板问得自然是超度法事的安排,一切工作为重,乙方为重,先人为重。 他真是很有职业操守。 许师宪点点头,“先人尚未跨过轮回,来得及。” “我也同意,”金jimin补了句,“蛮好的,就这么办吧,尽快。” 但吴桥没理会他,打量两眼许天师恍然大悟道:“你今天着急过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 “嗯,”许师宪点头。 “卓云流呢?叫他干活不成?” 许天师笑一下,“答应了我来,就是我来。” 这是在说他之前答应帮金jimin做超度法事的承诺,可吴桥却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不过他还没想明白是哪儿不对,就被金jimin开口打断了。 金先生把烟一灭问:“明天,来得及吗?” “来得及,”吴桥点头,“只要你那边亲属都有时间,随时都可以做。” 金jimin点了点头,“好,地址我发给你了,有点远在城北近郊,老房子,估摸着很快就要拆迁了。” 老先生是杭市人,这房子也是从前金先生的母亲和弟弟生活过的居所,到现如今也已经几十年。 杭市政府对老旧屋宇的改造大刀阔斧,其实如果真的算一算,早也该轮到那片了。 只是没想到,老先生居然没等到房屋拆迁改造的日子,就在老屋里过世了。 旧人旧事旧房屋,自此之后,就要全部消失殆尽了。 也算是好事吧,毕竟新房不会贬值了。 吴桥点了点头,拉过许师宪说:“好,那我们先走了。” “回见”,金jinin笑了笑,突然却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小心哦吴桥,其实,爱所有人的意思就是谁也不爱啊。” “发什么神经?” 吴桥疑惑地瞥他一眼,不过金jimin这人一向不着调惯了,所以他也没多想,挥挥手道:“节哀,河清。” 河清?是谁? 金jimin愣了一下,笑僵在脸上,明明很熟悉,却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吴桥会讲出那个名字。 第55章 芝兰宝树 在吴老板赶来之前,谈事儿的时候还是许师宪、卓云流同金先生三人在场的。 “金先生,”卓云流道。 金jimin站在先人的墓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神,听他一喊转过头来,脸上又是那副笑。 “卓道长,”他笑着很客气地应了声,“许先生也来了?” 许师宪点头示意,没说什么,在先人的墓前停了下来。 见他动作,金jimin有些疑惑地转过头问卓云流道:“他做什么?” “少问。” 卓道长只老神在在地答:“等着吧。” 说什么屁话。 金jimin看不来他们这副神棍做派,背过身去点了支烟,象征性地问了句,“卓道长抽烟吗?” 卓云流摇头。 意料之中,金jimin本来也就是走个过场,点点头准备把烟盒收回去,可是却突然被人拦下,抬起头一看,竟然是许天师。 第66章 许师宪还是半句话都没说,自顾自地抽走一支烟,然后给自己点了起来。 这倒是稀奇。 金先生笑着调侃了句:“许先生平时抽什么烟?” 不过还是没有回复。 许师宪这人一向话少是真的,懒得理会金jimin也是真的。 在一阵稍微有点尴尬的沉默中,终于还是卓云流先忍不住,张了张嘴准备率先打破僵局。 “那个……” 只是他话未出口就被许师宪打断道:“先人魂魄尚在,要不要问,你可以考虑考虑。” 魂魄?金jimin愣了一下,“可是,之前已经举办过一场超度法事了……” “我说,先人魂魄尚在,”许天师吞了口烟,说话间,飘飘渺渺的白雾从他的口中泄出来。 “要不要问,在你。” 金jimin沉默,在他和母亲赶回杭市之前,舅舅就已经作主操办完外祖父的丧事了。 根据老先生生前的意愿,请了道长来行超度法事后安葬的。 照理来说,就算老先生在天有灵,也应当跨过地狱步轮回往生了。 为什么? 金jimin想不明白,可他觉得或许应该相信眼前这个看着仙风道骨,手上却夹着支宝恒莫吉托吞云吐雾的年轻天师。 “好,”金先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要问,可是,问什么?怎么问?完全没有头绪。 总之,也只能先凭着感觉走一步看一步。 许师宪闻言也点头道:“明天问灵,我会帮你们传达先人的话,两刻钟的时间,自己把握。” 金先生听他这么说就知没得商量,“那我和母亲……” “去安排吧,”许天师转头看向卓云流,吐一口烟,只觉得这玩意儿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搞不懂吴桥为什么喜欢。 “我和金先生还有几句话讲。”他说。 卓云流猜不透他疑似,只说:“好。” 等卓云流一走,金jimin了然一笑,倒也不急着离开了。 “问什么?又问吴桥?” “嗯。” “那你问吧,我不一定知道。” 吴桥赶来的时候,那两人谈话刚刚结束,他连半个字也没听到。 …… 第二天一早,吴桥按着金jimin发来的地址导航过去,开了快一个小时才到。 真的蛮远的,郊区的温度会比市区更低一些,从打着暖气的车上下来,吴桥被冷风一吹也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林嘉敏已经到了,见吴桥他们过来却露出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吴桥问,今天现场只有他们三人,kevin和李叙会负责善后。 “家属好像有点分歧。”林小姐答。 几人便往里走边听林嘉敏讲。 原来是早上接卓云流来电,他刚刚布置好超度法会的场所出来,还没把门拉上呢就听见里面好像爆发了一阵争吵,他留心听了两句却也不好意思久留。 大概是先人的子女争吵,大女儿回来说什么都要再办法事,小儿子本来都已经准备离开杭市搬去外地,结果被一个电话绑回来,说是不回来就打官司,有的是钱和时间同他耗。 大女儿,也就是金先生的母亲,早年间就离开了杭市,这些年过得也算人模人样,赚了不少钱和脸面。 但小儿子在杭市道医馆半辈子也没混出个名堂,继承过父亲那点遗产总算是想要换个城市开启新生活,自然不想再打官司花钱劳神。 所以就算再不情愿,他还是来了。 但是就算来了,也不情愿。 争吵是一定会发生的,谁都知道根本避免不了。 吴桥几人刚在门口站定,突然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都是骗人的、假的、神棍!” 随后还女人的声音:“你找来的是什么不三不四的江湖骗子?爸死了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你找的就是正经道长了?正经?道长?”中年男人嗤笑一下,“可笑,多可笑啊姐!爸一辈子相信那种东西,结果死了还要被这帮术士招来唤去,不可笑吗?!” 啪。 大概是谁急得动了手,里面的争吵还在继续,愈演愈烈,吴桥没有推门进去。 又等了五六分钟,争吵声渐渐平息下来。 吴桥一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士。 “您好,”吴桥公式化地笑了笑,“明天殡仪服务公司,吴桥。” “免贵姓孙,”孙女士疲惫地笑了笑,“吴先生,让你们看笑话了。” 这时候吴桥才看到jimin从房间里走出来,朝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接下这一单还是识眼色? 大概都有吧。 “事不宜迟,”吴桥看了看时间,伸手示意孙女士上座,“如果亲属都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我不同意。”那个中年男人低着头说了句,起身就准备要走。 “孙宝树!” 孙女士突然扯起嗓子吼了句,“你别给脸不要脸!” 孙女士的弟弟,孙宝树,一个年过而立的中年男人被他这么一吼,骤然气红了脸。 怒急上头,这会儿也不管什么外人什么脸面,啪地就把桌上茶杯碗盏一摔,怒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又要发什么疯?找两个道士来,干嘛?爸死了,咱们该怎么过怎么过,不是更合你意吗?十几年,十几年你都没回来一次,把儿子扔给爸养活几年又带回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以为我不知道爸在想什么吗?你以为我不恨你,不恨……” ——啪。 孙女士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咬着牙恨恨地道:“全家上下,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资格恨爸,孙宝树,爸已经把什么都给你了,到现在这个境地,你怎么能这么不争气?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有脸来恨谁?” “我他娘的最恨你!” 孙先生早就气红了眼,口不择言道:“跑了就别回来!走这么多年,我这个弟弟找过你一次吗?爸死了你回来了,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你还真是他娘的什么都放不下啊!” 吴桥在一旁看傻了眼,他转头找金jimin的目光,却发现他已经侧过脸去避开,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好像这种事已经发生过百八十遍一样。 “两位,”林嘉敏上前安抚孙女士,“叫先人看见了不好。” 此话一出,孙女士竟然蓦地掉下几滴泪来,没有声响,眼眶一红,泪就顺着鼻梁滑了下来。 她抬起手向上一抹,就好像无知无觉一样,再开口,连声音都没有颤抖半分。 “孙宝树,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你今天就给我留在这里坐下,半个字都不要说,只要爸点头,我一分钱都不和你争。” 好要强的女人…… 吴桥又想起金jimin和他形容过的母亲,弟弟出生,妈死了,爸瞧不起她……那个只因为是个女人就要拼了命给自己挣前程的孙小姐。 “姐!” 不知怎么的,见她落泪,孙宝树也突然大喝一声,情绪崩溃地跪倒在地上。 然后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就这样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我求你了,放过我吧,好吗?姐,求求你,放过我吧!爸已经走了,结束吧!让一切都彻底结束吧!” 真的,真的有隐情。 吴桥只觉得唏嘘,可孙女士却几乎浑身颤抖地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朝许师宪点一点头说:“辛苦许先生,请您开始吧。” 林嘉敏默默地将孙先生搀起来,扶到了座位上。 然后朝金jimin礼貌地笑了笑说:“金先生,请。” 许天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头,然后闭上眼,手掐剑诀以明火点烛灯引魂。 点灯问鬼,请先人魂归。 这是个不算太复杂的巫术,甚至算不上上身,只是将先人的魂魄请回来,然后由术师作为灵媒,向家属传达先人的意思。 见许师宪点燃蜡烛,吴桥和林嘉敏退到了一边,掐了表开始计时。 两刻钟,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这倒不是给术师的限制,问话生魂对术师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这是为先人魂魄计下的。 半个小时,他们必须送走先人。 吴桥以前其实不太相信这个,但当他看见许师宪睁眼的刹那,突然也是神情一变。 “兰芝,”许师宪,不,先人睁眼见到孙女士,骤然一惊:“你……你是兰芝吗?” 兰芝,孙兰芝,芝兰玉树,孙女士的名字。 已经太久没有人称呼过她这个名字,孙女士下意识地侧过脸,应了声是。 第56章 恨如长江东逝水 在说完这一句话后,许师宪的眼神一闪,骤然又变回没什么表情的许天师。 “先人已经回来,”他说:“家属有什么要问的,请从速。” 第67章 孙女士在听到许天师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就已经百分百的相信了,相信父亲真的已经回来,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她太恨太恨父亲,恨到二十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恨到和亲弟弟势如水火,恨到连最后一面……不,骨灰都没见到。 可是这时候,这种时候,又听到父亲喊她的名字,听到那个以为一辈子都不情愿再记起的名字,孙兰芝突然又止不住泪流。 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弟弟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这间屋子门口的空地上种满了各种奇怪的草药,然后带着她一株一株的认。 她认得很快,个个都记得清楚,父亲笑着说:“我们兰芝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女孩。” 孙女士伸手捂住口鼻,泪很快沁湿了掌心,但她还是连半点哭声都没出。 而一旁的孙宝树则是低着头,很低很低,几乎快要把一张脸压在胸口。 母亲和舅舅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于是金jimin笑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祖父。” 空气安静地针落可闻。 “是我对不起母亲,”他没有问什么,只是很平静地开口说道:“对不起,祖父,我没有天赋,也不像母亲那么聪明,我没能成为可以传承道医馆的男孩,是我没用。” 空气安静了几瞬。 金jimin如何不知道母亲送他回来杭市的意思呢?就算从前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早也应该想明白了。 既然我不是儿子,那我的儿子呢? 父亲啊父亲,你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就连这个,我也可以给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金jimin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没做到,对不起祖父,也对不起母亲。 他不争气、没有天分,他是个庸才。 在亲属看不到的空间里,孙老先生竟然因为那话掉下两滴泪来。 “不是的,”他沉默了许久后竟然开口说道:“不是的囝囝。” 许师宪点头,公事公办地传话:“金先生,先人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jimin抬起头,却在一个瞬间,仿佛从许天师那张年轻又艳丽地脸上,再次看见了祖父那张苍老又疲惫的面孔,然后大颗大颗的泪就夺眶而出。 许师宪说:“他说: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河清,你一直都是个很聪明、很有天赋的孩子,不要这么说你自己,不要责怪。这个传承已经没有未来了,我不叫你学,是怕会害了你一辈子,就像你母亲那样。” 河清?孙河清。 这是小时候外祖父给他取的名字! 金jimin猛地想起来了,河清海晏,万世开太平。 祖父希望他能做一个幸福的人。 他做到了吗? jimin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说不出话。 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可是真的听到却又忍不住要掉眼泪。 他被“天才”困住了,被这个世界上多到数不清的能人志士困住,被他自己的梦魇困住,差一点就要一辈子无法脱身。 “孙女士,”许师宪转过头,“先人对您说:兰芝,你是最能干,也最让我觉得骄傲的孩子。” “然后”,他顿了顿:“……对不起。” “什么?” 孙女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许先生,您说什么?” 许师宪摇了摇头,“不是我说,先人说:对不起,兰芝。” “那、那医馆,爸,医馆……”孙女士几乎语无伦次地追问道。 爸,二十几年,她的声音终于颤抖,睁着眼睛祈求一个迟来……或许永远不会来的答案。 “关了吧,”许师宪说:“先人说:兰芝,是我害了你半辈子,也害了宝树半辈子,叫他学这个,叫他半生怨恨,既然眼下如此,关了吧。” 孙宝树听到那话也惊地抬起头来,“爸……” 他这一生都没想过,会听到父亲亲口说出“是我害了你”这种话。 不,或许在很小的时候想过的,或许在姐姐读书,考中学、大学、出国,然后再也不回来的时候,曾经怨恨地想过的。 可是没办法,孙宝树知道,他一开始知道的,托生在这个家里,是他对不起姐姐。 因为他的降生让姐姐没了母亲,因为他是个男孩,叫姐姐又没了父亲。 孙宝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兰芝出国的时候,他没有拦她,而是笑着送她到了机场,把自己攒下的所有的钱存在一张窄窄的银行卡里,交到了姐姐的手上。 他以前知道的,他以前什么都明白的。 只是……孙宝树掉下几滴眼泪,只是,太苦了,承担父亲的怨恨,承担这所有的一切,就只是因为出生而背上所有的罪孽,真的太苦了。 悄悄滋生的无数的恨让他逐渐忘记了,对父亲的恨,对姐姐的恨,对所有的一切都恨的要命。 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无数次被父亲责骂不务正业的时候,孙宝树咬着牙想,难道是我自己选择要继承所谓家业的吗?难道这他娘的装神弄鬼就是正业了?医馆式微,难道她孙兰芝就没有一丁点的责任吗?! 这么多年,都是他照顾家里,照顾父亲,支撑医馆,他还有哪点做得不够好了? 恨啊,孙宝树想,恨,他们所有人都对不起他,甚至,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母亲也是。 母亲啊母亲,为什么要把他带来这个只有痛苦和委屈的人世间,又连一天的爱都不肯留给他呢? 但他又懦弱,算了吧,孙宝树无数次对自己说,算了吧。 这一世是他欠父亲的,做到仁至义尽就足够了吧? 只要熬下去,再熬几年,熬到…… 终于父亲还是走了,在这个冷得要命的冬天,因为突发的心脏病在老房子里那张很旧的棕棚床上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孙宝树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了父亲的葬礼,还来不及感受任何悲伤的情绪,托人把所有的不动产挂上交易行,马不停蹄地就要离开杭市。 自由,一个已到中年的男人居然第一次觉得自由。 可谁成想,孙兰芝回来了。 那个没有帮衬过他一天的姐姐居然还有脸回来质问他为什么要卖掉父亲的医馆? 天哪,神仙,菩萨! 孙宝树紧紧地握着拳头想要砸下去,可咬碎了一口牙,还是没有动手。 懦弱,他笑了笑,说:放我走吧,姐,求求你。 可是孙兰芝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 人生战场,孙兰芝不仅自己把血洒得漂亮,麾下更是不容许见半场败仗。 “孙宝树,”孙兰芝恨恨地骂:“你怎么能这么不争气?” 不争气?不争气啊…… 她的儿子不争气,弟弟也不争气。 孙宝树突然在一瞬间很释然的想,大概孙家的女儿才是老太爷的种,而儿子都随了那个从未谋面过的,苦命的娘。 “爸,”孙宝树长长地吐了口气,看向空无一人的正中央道:“我什么都不争了,但,您总要留条活路给我吧?您总要……” “医馆给我,”孙兰芝在此时擦干了眼泪,又扬起了脖子,“宝树,今天爸在,我们好好地算清楚。” 算?算什么? 孙宝树苦笑一下,“还有什么好算的?姐,从小到大,其实我一直争不过你,我……”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孙兰芝打断,“医馆给我,老宅也给我,宝树,我送你去留学。” 她看向弟弟,时隔二十几年,再一次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你读中学的时候,喜欢俄语对不对?我送你去俄国念书,学什么随便你。” “医科、法律还是文学、艺术,什么都行,几年都行,”孙兰芝突然笑了一下说:“宝树,姐姐有钱。” 孙宝树的心抽了一下,突然又掩面哭了起来。 她还记得,她还记得…… 全天下,只有孙兰芝还记得,宝树读中学的时候喜欢俄语。 “先人说:留到现在只是想看你们姐弟好好地见上一面,既然如此,他也是时候该走了。” 许师宪突然开口:“还有就是,先人说,这一生,万事对不起。一切是他的报应,二位不必因为医馆自责,落寞便落寞,关便关,一切都是命数。” 然后他又看向孙兰芝说:“但是,孙小姐,先人也说,如果你还想要继续经营医馆也可以,是他的错,一辈子没见过祖师爷却把那些话奉为圭臬,伤了你的心。他想要弥补你的,只是今生来不及,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时间差不多了,”林嘉敏打断道:“许天师,已经两刻钟,该请先人上路了。” 许师宪点点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或者,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先人还能够听见。” “爸!”孙宝树突然哭道,“今生不孝,来世……” 他说不下去,来世?来世什么?真的会有来世吗?还是要在地狱里游走十万年,没有人知道那种事。 第68章 “爸,”孙小姐站起身道:“我会照顾宝树的,安心地走吧。” 许师宪口念往生咒,一挥剑,剑气骤然熄灭将将要燃尽的烛灯。 “元皇告命,万神敬听,罪随曲赦,善功死魂。承兹符命,超度朱陵。” 念毕,许师宪收剑道:“先人魂魄已步往生,请诸位节哀。” …… 法事结束的时候,是金jimin送他们出去的。 吴桥开车来,林嘉敏说还要再去医院看一眼陈姜,两人不是一路。 “谢谢,”jimin说,“谢谢。” 吴桥只是点了点头,“得闲再会。” jimin笑了笑说,“大概很快就会再会吧?我母亲大概还会在杭市呆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jimin,”吴桥打断他,“差不多该好好想一想你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了吧?传说故事中刘沉香劈山救出三圣母后,也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他说着拉开了车门,挥一挥手道:“回见。” “回见,”沉香吐了口气,也朝他笑了笑说,“回见。”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吴桥突然问许师宪道:“真的假的?” 许师宪答:“相信,就是真的。” 说的也是,得到救赎的人相信了,那就是真的。 不过吴桥还是好奇,他拐了拐许师宪说:“那你偷偷告诉我,有没有瞎编一两句?” “没有,”许师宪也笑了笑,“我不会骗人,天天。” 第57章 冬 金先生的项目其实不算是公司项目,甚至连业务合同都签得不明不白。 纯属老板个人行为,但除了生病出不了院的陈姜,事务所全员都没有歇着。 于是在办完了事儿的第二天,吴老板就挨个发了五位数大红包,医院躺着的陈总监也有份。 林嘉敏收了红包调侃一笑:“老板,年底了,这不会就是年终奖了吧?” 吴桥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嗯……也可以是哦。” “期待一下年终奖吧,”路过去茶水间的kevin说:“今年赚到了钱的话,是真的值得期待。” 回想峥嵘岁月,以前世纪良缘婚庆公司的小吴老板年终发红包,简直是财神爷拜年。 但很显然今时不同往日,就业形势不好,经济市场也不好啊!就算挣到了钱也比不了遍地黄金的世纪初年代了嘛。 “喂你小子,别把老板架在火上烤啊!” 吴桥挥了挥拳头,但还是承诺道:“好啦,会有年终奖的,期待一下吧。” “你挣得又不多,拿什么发年终奖?” 许师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连房子都还没买回来?年底了,在座各位都比老板富裕吧?” 他现在属于办公室编外人员,不领工资也没工位,整天就是跟着吴老板闲晃。 “哇哦,”林嘉敏挑了挑眉毛:“这儿有个心疼老板钱包的哦。许生,连老板兜里剩几个子儿都门清,怎么,你是老板娘啊?” 哇哦。 没出声的李叙被她惊了一下,平时这种讲闲话的活都是陈姜在干,他和林嘉敏属于非嫡系的庶出外包,哪有资格调侃老板啊? 不过吴桥倒是不生气,趴在桌上抬起眼睛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林嘉敏道:“怎么不算是呢?这下好啦,老板娘发话,没钱发红包咯。” “神经,”林嘉敏笑了一下懒得再理他。 她们也就说着玩儿的,吴桥这么大大方方地接了话茬反而没意思。 八卦八卦,就是要扒出来的才够劲嘛! 你都承认完了还有什么趣? 许师宪也没解释什么,只是看了眼无所事事的吴桥,叫走了正在摸鱼的卓云流。 “上次说转院的事,”吴桥怼了怼林嘉敏,“怎么样了,怎么没后续?” 林嘉敏白他一眼:“我问了医院那边,说是现在情况不好,不让转院。” “什么意思?”吴桥严肃起来,“情况不好到不能转院的地步?具体怎么说的?” “也没有,只是不想担责任吧,”林嘉敏说着叹了口气,“她还那么年轻,现在病因查不出来,又突然并发心脏的问题,转院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没法交待……” “那就出院!” 吴桥皱着眉拍桌,“陈姜不能进icu。” 不论如何,就算情况再糟糕,不能让她进icu。 陈姜没有很详细地说过,但吴桥记得,记得那时候她的表情,记得陈姜说被逼疯的话还不如去死。 “别发疯,”林嘉敏也皱眉,“出院难道你会治病?还是我会治病?你上哪里去找医生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吴桥冷静下来,“我是说,不能转院,那先出院再入院。浙院的国际部不是有私人病房吗?就算病情严重也可以住单人重症,家属可以陪同,我的意思是趁现在情况还好,要做最坏的打算。” 见他这么严肃,林嘉敏倒是笑了一下:“哪就到要去icu的程度了?太小题大做……” 但一说到icu,林嘉敏也顿了顿,笑僵在脸上,突然说不下去了。 姜姜害怕那个地方,她知道的,如果真的…… “我去想想办法给陈姜转院,”林嘉敏又叹了口气,“你说的有道理。” “我来吧,”吴桥拍了拍她的肩膀,“在杭市我总比你方便些。” 他说着站了起来,跑去打了几个电话,都是高中同学。 倒是有一个在浙院工作的,吴桥简单问了下床位,对方本来还犹豫,冬至前后,公立医院各个科室的病房都不够分的,更何况是感染呼吸一类。 不过一听到他的意思是出钱转国际部,倒是松一口气说完全没问题。 浙院国际部病区虽然是私立医院,但医务资源与公立浙院共用。他们这边在第一医院为病人办好出院,然后马上派救护车去接就是了。 听他这么说,吴桥也松了口气。 年底求人办事确实不太厚道,等过年的时候得请客吃顿饭才行。 说起来,这都几号了,怎么还没收到程灿消息? 之前就支支吾吾的不晓得在忙点什么屁事,这几天更是变本加厉! 吴桥倒是去过几个电话给程老板,但都无人接听。 可是发信息也会回,只说公事繁忙,不方便接电话。 吴桥虽然心生疑窦,可程灿转头发给他几个企业年报又句句在理,只能先按下这个心思。 虽然现在好像也根本没了非得叫程灿过来的必要,且不论几个月来吴家人似乎根本想不起来他这么一号人,就算实在有必要糊弄,反正金jimin一时半刻走不了,喊他也行。 想到这里,吴桥又发了个简讯给程灿问:灿哥,你月底还来得了吗? 程灿这会儿倒是回得很快:月底?什么? 吴桥:不是说好过来帮我? 那边似乎愣了一会才回复道:嗯,去,下个月初吧。 怎么又改了月初? 吴桥虽然疑惑,却还是回了个:好。 他想的是,不管有什么事,总归见了面再说吧? 程灿说会来就是会来,他从不说虚的。 日子打着滚儿跑得飞快,林嘉敏和吴桥帮着陈姜转了院,虽然被她臭骂一顿,但总之还是搞定了。 住了快一个月的院,陈姜也觉得自己闲得快要长草了,可烧总是反反复复地起来,治疗的方案除了抗生素还是抗生素。 因为她有过心肌炎的病史,医生也很担心她的肺炎影像到心功能,提议家属综合利弊,还是先考虑放肺积液减小心脏压力。 吴桥也觉得幸运,还好他们先一步决定了转院,不然挂上管子袋子的,怕是连出院都办不上。 这年杭市的气温怪得很,夏天夏天热的要命,冬天又冻得人骨头颤。 临近月底殡仪服务公司又接了一单,没什么特别的,也是老人离世。 冬天,尤其是寒冷的冬天,往往是他们这一行生意最红火的季节。 丧仪办得中规中矩,家属虽然悲恸却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据说是老人年岁已高,已经病了几年早有准备,能够好好地送走也算是圆满,没什么可以再求的了。 毕竟,谁还能长生不死呢? 人总是要死的,在亲人的环绕中离开,去到另一边的亲人身边,结束这精彩或平凡的一生,已经是个不错的答案了。 kevin主事办完这场,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吴家人又来了电话,这回老太爷病危,刚送进icu连插管都没来得及就直接进行抢救了。 大概是撑不住,维持生命体征的机器一停,马上就要走。 家属折腾了一整年,实在也撑不下去了,想着就在这一次送走老太爷吧。 吴桥当然表示理解,家属已经尽孝了,再抢救来抢救去,大家都受罪。 于是当他正准备去第一医院和吴家人商谈丧仪细节的时候,公司门铃却突然一响。 第69章 来人却不是程老板,而是他那个洋人鬼佬弟弟。 吴桥也是傻眼,小半年不见,这小鬼怎么好像突然成长许多? 本来还是个学生仔的模样,这会儿却梳着背头,一套阿玛尼高定西装配戗驳领双排扣的马球大衣,打着领带好似职业经理人一样利落。 长得还那么高,本来缠着程灿时看不出来,这会儿倒真叫人有点不爽。 吴桥在心里啐了一口,杭市今日最低气温零下两度,冻不死这孙子。 “你好,”莫里斯笑了笑,“许久不见,吴老板,我是乔瑞集团的首席执行官,莫里斯。” ceo?吴桥心生疑窦,程灿不是个会随便放权的人,他自己做董事,也要自己做决策。 怎么会让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接管乔瑞? “你哥呢?”吴桥抱着小臂堵在办公室门口问:“我叫你哥来,怎么是你小子,跑来作甚?” 办公室里开着暖气,外头冷得要命,可莫里斯不急着往里走,也不恼只笑笑:“阿哥事忙,小事我代他办。” 小事?吴桥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 怕是乔瑞集团现在已经没有大事了吧? 吴老板嗤笑一下,心想程灿这小子居然有朝一日也栽了,还是栽倒在这么个小玩意儿手上。 “你最好是还没有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吴桥跨出两步砰地摔上了门竖起手指警告他:“你灿哥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如果你那么做了,我一定弄死你。” 莫里斯还是笑:“说哪儿的话吴老板,谈生意就谈生意,怎么还扯到生生死死?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又不是跑码头的,哪里有这么夸张?” “你小子给我等着。”吴桥放下话就准备要走,只是突然门一开,是许师宪跟了出来。 “外套,”他说着拿起羽绒服给吴老板披上:“外面气温快零度,小心着凉。” 莫里斯打量了一眼这俩人,又笑一下,语气柔和几分:“桥阿哥,你和我发什么火呢,阿哥不想见你,我也没法强迫他来……” 程灿不想见他? 吴桥被他气笑了,连什么都来不及想,把手里的车钥匙啪地扔了出去。 上头还挂着老旧公寓的房门钥匙,很尖锐,他扔得又准,一下子在莫里斯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了一条冒血珠的红痕。 “你么么……” 吴桥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滚,老子马上就去港岛找程灿,扑街,你现在就给老子滚。” 许师宪见他发火也没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被吴桥扔出去的钥匙,又放回了他的手上。 “桥阿哥……”莫里斯被打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起来,“你去做什么呢?阿哥还有礼物给你呢。” 他说着摸出了一串钥匙捏在手上,举到了吴桥的面前:“很熟悉对吧?你的房子,你们的房子,你和阿哥从前的房子……” 程灿说过,帮他买回了房子,要过来办房产公证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吴桥被他气得冒火,“你从哪里弄到那个的,程灿呢?” “乔阿哥,我当然可以把这个给你,只是……”莫里斯像是打赢了什么胜仗那样吐出一口气道:“只是,这是阿哥最后的财产了,你要拿回去吗?” 这他妈的又是什么意思?! 一间杭市只值五百万不到的平房就是港岛身家千亿程老板的全部财产了? 发什么羊癫疯?! 吴桥登时被他激得忘记了理智,上手就要打人,可是才朝那小子的面门挥出一拳就被许师宪一把拉住。 “够了,天天”,许师宪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先工作。” “许哥!”吴桥已经气红了眼,“什么工作?!什么工作!我……” 许师宪只是轻飘飘地打断道:“他故意激你打他,何必要随了他的心意呢?” 吴桥愣了,低头看着人高马大却被他一拳就打翻在地上的莫里斯,那小子这会儿却皱眉了。 “你等着,”吴桥又抬腿朝莫里斯的腹部猛地踹了一脚,咬着牙恨恨道:“你给我等着,小子。” 他说完就拉着许师宪走了,连那串钥匙也没拿。 莫里斯躺在地上,抱着钥匙又是痴痴地笑。 阿哥呀阿哥,你什么都不要留下的东西,人家却根本不在乎,何必呢? 何必呀,何必。 第58章 我 “能弄死他吗?” 开车去第一医院的路上,吴桥咬着牙恨恨地问:“许哥,能弄死那孙子吗?” 他娘的,管这扑街想干嘛,篡位夺权抢钞票,死了就干净了。 “法治社会,”许师宪说着低头看了看手机,是卓云流发简讯过来。 吴桥用余光瞥了眼,没看清楚他们俩说什么。 他憋着股子气就是想砍人,不耐烦地啧了声,“别管什么法不法,你就说能不能弄死吧,反了天了……” “吴桥,”许师宪突然打断他,表情严肃起来,“清虚真人回来了。” 什么? 吴桥一愣,大半个月没消息也再没怪事发生,他差点都要忘记这一茬了。 “卓云流说的?他现在在哪儿?” “你先专心开车,”许师宪按灭了屏幕叹一口气,“好像有点麻烦。” 麻烦,吴桥听他这么说也是心一沉。 他知道的,这世上能让许天师道一句麻烦的,也只有一件事。 那个诡异的僧人,明王像,佛祖。 清虚真人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了?吴桥咬了咬牙,还真是…… 正巧被红灯拦下,他食指敲了敲方向盘皱着眉问:“程灿,他还好吗?” 莫里斯那小子倒不至于真的要了程灿的性命,许师宪说得对,法治社会,人和人之间纵使恨海情天也不至于真的以命相搏。 可是,吴桥握方向盘的手用力到指尖都泛白,可是让程灿认输,还是这么大的一场败仗,大概真的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许师宪只说:“他死不了。” 死不了?是不想死,还是求死不能? 吴桥又咬了咬牙。 麻烦。 “先别去,”许师宪说:“吴桥,你现在离开杭市,会有危险。” 吴桥的心又是一沉。 “下午,去一趟道观。” 许师宪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两人一路无话,吴桥知道这次要发生的事大概真的不简单,许师宪很少说那种不行、不许的话,每一次讲都没得商量。 可是……想来想去,最后竟然也只能先叹一口气。 太危险了。 这种事情当然是越少人被牵扯越好。 他们两人赶到第一医院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三点,吴老先生的大儿子和大女儿进icu探视了,还有个小儿子在门口。 “您好,明天殡仪服务公司,吴桥。” “您好,”男人看着岁数比吴桥大不了多少,“吴怀瑾。” 两人礼貌性地握了握手,吴桥看着这位吴先生的脸,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从前到底有没有见过他了。 吴怀瑾说:“老太爷临终,这几天陆陆续续的有亲人来见最后一面,重症病房多有不便可眼下没办法,父亲现在一旦拔管脱机立马要宣告死亡,只能先这样撑着,实在也……” 他说着说着一叹气,有些哽咽,“也没有办法。” “吴先生,节哀,”吴桥表示理解,递了张纸巾给他,“老先生现在是……” “深昏迷,”吴怀瑾说:“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 吴桥点头,“家属商量什么时候做决定?” “大哥和嫂子的意思是,下个周四不错,刚好是腊八。” 腊八,农历腊月月初八,佛教纪念释迦牟尼佛成道之节日,也叫做法宝节。 日子是个好日子,可要在腊八送走亲人,实在也有些残忍。 家属的意愿最大,于是吴桥只说,“我明白,丧仪法事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吴怀瑾摇头,“这个不需要你们操心,根据父亲的嘱托,我们自己请了德高望重的道长来主持超度法会。” 德高望重?吴桥皱了皱眉,虽然不太清楚这是何意,但还是那句话,家属的意愿最大。 于是他只和吴怀瑾确认了一些关于悼词和追悼会的细节,以及关于墓地的需求。 可得到的答案也是,老先生过身后会一应葬在家族墓地,不去要吴桥他们操心。 只是,遗体出殡追悼当天,各地的亲人都会赶来,烦请上心。 合理,又奇怪。 “冒昧问一句,”吴桥留了个心眼问:“吴先生,家族墓地在杭市吗?” 好像有点太直白,所以吴桥又补了半句:“我们也好确定追悼仪式的场地安排,再送老先生下葬。” 听到他问这个,吴怀瑾似乎有些为难地沉默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说,“没错,在近郊的山上,我们亲属会负责安葬事宜。” 第70章 山上? 现在杭市哪里还有不受公家监管的荒山吗? 吴桥本来还想等吴老先生的大儿子大女儿出来相谈两句再走,只是左等又等也不见人,直到过了探视时间,反而是吴怀瑾被护士喊了进去。 吴桥没理由留下,于是也只好先告辞。 他从门缝往里面望了一眼,看不太清楚,只觉得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吴老太爷似乎有点太过年轻了。 刚走出第一医院的时候,卓云流打了个电话来,打到吴桥的手机上。 “先生,”卓云流的语气很不好,周围的环境音嘈杂,他问:“许天师和你在一起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吴桥有些莫名其妙地应了声,“是?” “能支开他吗?你自己来一趟道观。” 什么?吴桥皱眉,不动声色地朝许师宪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又转过头问卓云流,“你现在在哪儿?” “道观。”卓云流答,“先生,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我会告诉你许天师在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吴桥啪地挂了电话。 “你在做什么?” 吴桥问许师宪说:“许哥,现在,马上,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或者正在做什么。” 许师宪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卓云流。 他沉了沉气道:“找清虚,卓云流靠不住了,剩下的事我会解决,你……” 吴桥打断他,“你的意思是,你和卓云流两个人在找清虚真人?” “然后,卓云流找到了?” 许师宪点头,脸色不太好看,“道观有问题,吴桥,听我说,现在你必须远离道观、诅咒,任何的一切,但不可以离开杭市……我知道这很荒谬,但你现在离开这里,或许会死。” 离开那个须弥芥子供给「愿」的范围,离开这个小世界的幻境,许师宪没办法保证他的安全。 “然后呢?”吴桥的表情冷下来,“然后看着你们两个白痴连什么都没搞清楚就丢了命吗?” 不行,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吴桥深吸一口气,“慢慢来,许哥,肯定有什么被我们忽略的线索,慢慢来,先告诉我,你们这阵子发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找清虚真人。” 许师宪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挣扎,吴桥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的等了很久很久后才得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答案。 许师宪说:“我就是不动明王。” “什么?”吴桥一惊,“你说什么?” 许师宪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开口说道:“你的想法是对的吴桥,没错,清虚真人不会救我。因为那个预言,不死不灭跳脱三界轮回不在五行之内的不动明王将在成佛前被一个重新诞生的人杀死,会被杀死的人是我。” “什么?为什么?”吴桥皱眉,“等等,不要从结论开始,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想到那个。” “卓云流和你说过那个故事对吧?邪僧南下传教,偶然得到释迦牟尼托梦预言,为了确保永生开始寻找可能将他杀死的人。” 吴桥点头,“没错,我记得。” “故事是真的,但是故事线有问题,”许师宪说:“僧人不是先造了那口棺材才得到预言的,他是得到了乔达摩的预言,才造了那口棺材。” 先后顺序? 吴桥顿悟,“所以他们是故意骗你下山的?!” 许师宪点头,“这是个圈套,从一开始到现在为止,想要解开已经太迟了。吴桥,直到那天我才发现,原来不死不灭跳脱三界轮回不在五行之内的人,是我。” 吴桥一怔,没错,如果要这么说的话,从清虚真人说许师宪有一气尚存时他就应该想到的,许师宪非人非鬼非生非死,的确不在轮回五行之内! 没错,如果这么说的话,一切就都讲的通了! 僧道本无分别,清虚真人所说的,许师宪该做的事,就是代替真正的不动明王老老实实地去死! 城隍,明王。 在这整个骗局中,许师宪得到生就是为了去死的。 为了欺骗乔达摩的预言,他们把不动明王的命数压在了许师宪的身上。 他生来死去,都只是为了替他人成佛做嫁衣罢了! “卓云流呢?”吴桥追问,“你叫卓云流找清虚道长是为什么?” 听他这么问,许师宪又摇头:“不是找清虚道长,是找那个盒子。” 盒子,梨木盒子,对,他忘了。 吴桥骤然起了一身的冷汗,他又忘了,为什么?为什么在脱离幻境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那只盒子?! 卓云流说他们两个去过道观,那盒子就应该在道观,对吧? “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 吴桥咬了咬牙,突然像是腾地想到了什么问道:“难道,那只盒子就是吴家金棺?” 从来也没有人说过,金棺就是真正的棺材啊! 许师宪沉默了一下,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吴家的命数,吴家的气运,祖坟,近郊的荒山…… 吴桥不自觉地默念道:“娑婆世界万事万物应当首尾相接,受诏之徒,你的灵魂应前往坛城,成为明王护法,抓住毒蛇,然后佛祖将会化乘白象降生。” 如果许师宪是明王,那杀死明王的,重新诞生的人是谁? 重新诞生?死而复生,还是…… 他忘了什么,吴桥想,肯定还有什么是被他忘记了的。 “吴家的老太爷要死了,”许师宪打断他的思路道:“祂很快就会动手,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想解法了,顺承那个预言,我死,就是最简单的结局……” “一定还会有办法的!”吴桥怒吼,“不许说什么丧气话,现在,先给我好好地想一想还有什么东西被我们忘记了。” “没用的,”许师宪笑了笑说:“没用的吴桥,听上去很可怕对吧?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和大多数世人都无关的小事……” “谁说的?”吴桥抓着许师宪的手臂怒斥,“谁说的?!天道不佑,我说了,我会救你!事情一定不会就这样盖棺定论了的。” 这么说着,吴桥突然眼前一亮问:“跟我有关,对不对?因为我捡了那个梨木盒子带走了你……你本来应该一直呆在那座荒山上的。为什么要顺应那种预言?你怕他们会杀了我,因为我能毁掉那个的计划,对不对?因为你的命拴在我手上,我可以救你的,对不对!” 听他激动,许师宪却笑着摇了摇头说:“天天,不要那么做,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活下去……” 啪。 他话音未落,就被吴桥猛地扇了一巴掌。 短暂的几秒沉默之后,吴桥突然猛地凑近,双手捧着许师宪的脸很用力地吻他。 许师宪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猛地愣住了,几乎连眨眼和呼吸都忘记。 缺氧感从纠缠的舌尖炸开,像含着一块正在融化的金属。 吴桥的心脏震得发麻,他的食指正覆着许师宪的太阳穴,薄薄的皮肤下的血管跳动,仿佛被塞进一个正在爆炸的恒星。 他甚至不记得要换气,只好掠夺一样地从对方的肺泡中攫取氧气,终于在快要窒息时才放开。 吴桥用额头抵着许师宪,抬眸看见他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眼睛时,突然笑了一下问道:“现在,还想去死吗?” 疯了,真是疯了! 第59章 可以接吻吗? 许师宪的唇还残留着薄荷气息,吴桥却在退开时尝到铁锈味。 他在慌乱中咬破了对方舌尖,血珠悬在许师宪下唇,像朱砂点在白瓷观音像上,晃得吴桥心口发烫。 许师宪被他吻得说不出话,只是瞪着眼睛发愣。 要命。 吴桥突然低笑出声,然后深呼吸,叹了一口气。 他真是疯了,居然想到用这种理由留下许师宪? 傻逼吗? 气氛冷下来,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吴桥才突然觉得尴尬起来。 他想转身,却忽然被许师宪死死地攥住了腕骨,力道大得像是要嵌进血肉里,完全动弹不得。 “那个,许……” 吴桥开口却又愣住,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对。 说这只是个意外?说他其实不是故意的?说对不起? 说其实我骗你的,我根本就没有因为各种自己都讲不清楚的原因爱上你? 那太傻逼了。 可是,怎么办呢? 吴桥自嘲地笑了一下,认命般地叹气,然后又伸手捧着许师宪的脸颊说:“许哥,我本来已经没有牵挂了,是你叫我又活下去,你得陪着我活,陪着我活或者干脆我陪你去死。” “怎么没有?” 许师宪反问,嗓音有点哑:“陈姜、kevin、程灿,哪怕是李叙林嘉敏和卓云流,或者那位金先生,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不都是你的牵挂吗?” 这话说得有点酸。 第71章 吴桥忍不住笑了笑,这次稍微真心了一点。 “可是,我去死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些啊。觉得活不下去只好去死的时候,我什么都想不到。是你给了我再次牵挂的机会,许师宪,不要推开我,因为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 我欠你一条命,也欠等着一家人团聚的爸妈一个拥抱,所以虽然贪生,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怕死。 “这是爱吗?” 许师宪说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拉过吴桥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咚咚的心跳打的吴桥脸热,可许师宪只是睁着那双沁满秋水的眼睛问:“天天,告诉我,这是爱吗?” 吴桥转过头,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我不知道。” 要怎么说呢?要怎么定义爱呢? 不管说什么话好像都只是在自大,因为爱本身就叫人没了三分的自信,然后再落掉一点点的自尊,去交换一个亲吻。 “那就是了。” 许师宪笑道:“可是,天天,爱不是应该对你好才对吗?我想要对你好,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的,或者干脆叫你恨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受最少的伤害永远离开这个泥潭。” 吴桥听得皱眉,刚想开口时许师宪却话锋一转问道。 “可是,为什么我会舍不得放开?为什么我想要说,我后悔了,我后悔叫你出局,我后悔让你一个人活。我嫉妒能够在你身边的所有的活着的人,如果我不是其中的一个,那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嫉妒。 他说,嫉妒。 一个失去了七情六欲的神明会嫉妒吗? 不,只有人才会嫉妒,会恨、会爱,会在情天恨海中翻出一个浪来,然后握着爱人的手说我们来生再见。 纵使人生百苦千愁,你我纠缠不息,来生再见。 吴桥心一颤,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 然后许师宪问:“一起死,好不好?” “如果没有活路的话。” 吴桥顿了顿说:“好。” 他刚想再说一些什么珍惜生命的鬼话,可此刻突然电话铃又响,吴桥拿起手机一看,不是卓云流,kevin徐来电。 “老板,”kevin的声音有些焦急:“吴老太爷撑不到下周四了。” “什么?” 吴桥陡然一惊,把听筒改为外放,连什么尴尬不尴尬的都忘了个干净,只把手机凑到了许师宪的面前说,“我刚刚才从第一医院出来,怎么这么急?亲属怎么说的?” “就是刚才,医生那边通知了亲属,二氧化碳分压上升,血压掉的太快稳不住,瞳孔都扩了,大儿子说就算是上外循环机也要撑到下周四,可医生的意思是,老太爷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法上机器,手术刀没出来心跳血压就都停了,根本无意义。” “呼吸心跳停止,血压归零……” 吴桥顿了一下,“马上要宣布死亡了,是吗?” “不出意外的话。”kevin有些为难,“看亲属的意思,是不论如何都留到下周举行葬礼。可人走了又不能安置在太平间……” “家属想要用冰棺在家中停灵吗?” 吴桥有点惊讶,他记得当时kevin发十二月杭市殡仪行业新规的时候,他点是点开看了一眼,但记得不太清楚。 “上城这种主城区,允许吗?” “就是不允许啊,”kevin叹气,“所以亲属希望,让先人在近郊的祖坟停灵。” “近郊?” 政策上来说,可以是可以,但…… 吴桥皱眉,“电呢?电怎么办?” “移动电源和独立发电机,”kevin回答,“总之,亲属心意已决,我们只能先参考李叙的经验去准备,钱不是问题,但麻烦是真的很麻烦……” “好,”吴桥打断他,“把地址发给我,你和李叙把冰棺的电源问题搞定,我先去先人祖墓看看情况。” kevin“嗯”了声就挂了电话,没隔一会儿,一串很简单的地址传了过来。 输入导航一看,临平?吴越松径? 皋亭山,没错。 吴桥把地图翻给许师宪看,“吴家的祖墓,就在我捡到你的那座山上。” 一切的起点,或许不是最早的起点,但吴桥被卷进这一切的起点,就是在这座山上。 许师宪点了点头催促道,“走吧。” 吴桥倒是有些惊讶,这一次,许天师竟然没有再劝自己离开?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只是下意识地勾起唇角拉着许师宪的手说,“走吧。” “活人比神更贪婪,”吴桥小声地说,“许师宪,我从来没有给过你按部就班登神成圣的选择,怪就怪你自己选错了人要缠上我,拴你一条薄魂在人间……” “不,”吴桥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他按了按许师宪的手心,“这么说也不对。” “什么?”许天师从莫名其妙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吴桥仰起头说:“许天师,不如你自己看看,这半年的时间,我、陈姜、kevin、李叙、林嘉敏,所有的人,所有的生死,往你那条轻飘飘的命里塞了多少的东西……你早就成不了仙了,许师宪。” 许师宪闻言也轻笑了一下说:“是吗?” “当然了,”吴桥拉开车门把他塞进去,“当然,说得那么好听,其实你根本就舍不得去死的,对吧?” 吴桥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也在颤。 他根本不确定,只是莫名其妙地想那么说,脱口而出,没什么理由。 可许师宪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夸张,直到仰起头靠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上,连胸口都一下下地起伏。 “笑什么?”吴桥伸长手臂给他扣安全带,却被许师宪一把按下,倒在了他的身上。 “干嘛?”吴桥也笑,打趣他说:“车?震也看看时间,许哥,三分钟能解决吗?” 可许师宪还是笑,甚至分不出空理会他的黄色笑话,直到吴桥自己也觉得没劲起来,想要坐直身子开车,却发现根本挣脱不开许天师的钳制。 吴老板也是纳闷,趴在那人腿上生起闷气来,许天师平时看着瘦条的,怎么不显山不露水,这么有劲儿啊? 直到又过了一会儿,许师宪笑累了,垂下头,长长的鬓发落下来,扫在吴桥的脸侧,有点痒痒的。 许师宪小心地亲吻他的脸,从喉管里艰难地挤出一点细细密密的声响。 “舍不得,天天,没错,我舍不得呀。舍不得叫你忘了我,舍不得叫你去对所有人好,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去死。所以你不是自由的,吴桥,你爱的人太多了,我不甘心,不甘心还没能在你的心上留下名字就从此消失。” 许师宪说:“不许爱上别人,可怜我,恨我,别忘了我……都怪你。” 这下轮到吴桥趴在他的腿上闷闷地笑了起来。 他说:“没错,怪我。许哥,对不起……我对你负责,老公。” “可以接吻吗?”吴桥笑着问。 许师宪没有回答,在说完那样的话后,突然红了脸。 “好吧,”吴桥低低地笑:“那可以拥抱吗?” 好像又过去了很久,久到吴桥以为他不会理会这个提问,也根本什么都不会回答的时候,许师宪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可以,天天,都可以。” 第60章 三身灭佛 两人在这生死性命攸关的时刻却为这点爱胡闹了一阵,又接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我爱你,”吴桥亲他,然后在双唇分开的时候,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落子无悔。” 许师宪「嗯」了声放开他说:“快点走吧。” 这么冷淡啊? 吴桥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握住了方向盘,他们要先把这件贯穿前世今生的大事解决,要先留下性命才能约定来世再见。 驱车远离市区往临平赶的时候,吴桥皱着眉一直在想,他于佛法不通,棺材,八开金棺……到底是什么意思? “八开金棺。” 像是猜到吴桥在想什么那样,许师宪悠悠开口道:“棺材,事实上是一个须弥芥子,而须弥芥子的八个面分别对应八幅曼荼罗图,也就是八大尸陀林:无常、苦、空、无我、因果、涅槃、菩提、法界。” “什么意思?”吴桥皱眉。 “一个佛教的概念,源自《大乘起信论》,”许师宪解释道:“须弥,就是须弥山,芥子指的是小千世界中的一粒。八大尸陀林生成于魔波旬被肢解的身体的八个部分,这八个部分进入金刚乘众多怒相神的坛城后,形成了八大尸陀林的外圈保护轮。” 许师宪说着也皱起眉:“与其说那是个棺材,不如说是个困魂守魄的法器。” “祂就是用那个东西困住你的?”吴桥问,“用三千小世界留你一气,不死不灭跳离三界五行?” 许师宪点了点头,“嗯,我也是才发觉的。” “怎么发现?为什么不说?”吴桥又皱眉,“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72章 许师宪笑一下,“卓云流来电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个佛杀大阵。” “佛杀?” 这话越说越玄乎,吴桥也没法立时三刻参悟大道,于是只同许师宪说:“那又是什么东西,怎么运作的?简单讲一下。” 车往近郊开去,室外的低温和暖气碰撞,在车窗上凝结成一团团的水渍。 雾气浓重,吴桥打开雨刮器,瞥见副驾驶的许师宪指尖在车窗凝雾上勾画须弥山的轮廓。 他似乎又想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是因果罗盘。当年智者乔达摩降下预言,明王转世想要破预言成佛,最好的方法就是分离法、应、报三身,法效仿魔佛波旬被金刚杵碎成八块,血肉化作尸陀林围护坛城,法身死后,以报身杀应身,应和预言却又破了贪嗔痴,最终坐地成佛。” “法身,即诸佛所证清净法界,无形无相之究竟本体。报身,即功德圆满所显庄严身相。应身,乃是普渡众生根机示现的教化之身。” 他说着,悄悄攥住吴桥想要摸烟的手说,“明王法身归于虚空,自受用报身积攒智慧、功德和快乐。他们想要支开控制你,则是为了杀应身。度化也是杀戮,杀戮也是佛灭。” “你是明王应身,报身是新托生的明王,那法身是谁?” 吴桥问:“躺在医院的那个老太爷吗?” “很有可能,”许师宪说,“吴家世代供养须弥芥子,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根本就是明王本人授意。” “我总觉得不对,”吴桥啧了一下,“再怎么样,现在也是法治社会,根据你说的,明王法身是本体身,应该就是五百多年前那个得道的转世明王,他怎么可能一直在杭市活到现在呢?” “他不一定是他,”许师宪说,“吴老太爷可能并不是一个人。” 他的意思是,明王法身其实也是不断更新交替的吗? 吴桥想不明白,“那如果你死了,佛还是佛吗?” 一个传说中肉身成佛的智者被一分为三?然后自己杀灭自己,只存蓄无上智慧的快乐身法相,真的还是佛吗? 可许师宪只说:“明王,还是明王。” 等两人抵达皋亭山,准备往上走的时候,却意外撞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是清虚真人。 残阳如血,将整座荒山染成绛紫色。而清虚道长正驻足在山道拐角,手持九节竹杖,杖头悬挂的铜铃竟无风自响。 吴桥没有废话问道:“卓云流在哪儿?” 清虚真人神色未变,也未回答。 吴桥见他淡然,想来也是知道他们已经觉察不对。 只见清虚道长看向许师宪口中默念了句什么,随后开口道:“无量慈悲相殡天,佛劫已至,玉显,不动明王法身、报身、应身三身噬佛,该做出决断了。” 竹杖在空中一甩,留下“受身无间”四个大字。 吴桥闻言嗤笑一声,“决断?他有得选吗?” 可清虚道长也是一笑,“世间因果万千,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从来无有可选。” “放狗屁!”吴桥怒道:“你们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这是谁的因果?这是你们的罪孽!” 他越说越激动,许师宪拦下往前几步的吴桥道:“清虚,我已非明王忿怒相,以我祭明王,本就是荒谬事一件。” 清虚真人的脸上还是那副笑意,看着不像道长,倒像弥勒。 “如何不是?佛身一体两面,一为慈悲相,一为忿怒相,二者本就是不可分的。” 他说着,挥一挥竹杖示意两人跟上。 吴桥虽然心有怀疑,却还是拉着许师宪跟了上去。 “看看他要说什么先,”吴桥小声地凑到许天师耳边讲了句,其实距离这么近,根本没必要装模作样的耳语。 “好,”许师宪笑了笑握紧他的手。 三人一路往山上走去,皋亭山虽然离市区并不算远,但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荒山。 不仅没有砖石堆砌的山路可走,甚至连负责山林养护的人员都没有半个。 吴桥皱着眉往上走,一脚深一脚浅的。 也真是奇怪,杭市这几天明明没有下雨,秋冬又干燥,脱个毛衣都劈里啪啦起静电,怎么这会儿倒是满地的泥泞? “无心、无情、无爱、无恨,”清虚真人停下脚步,在一处偏僻空地驻足,看向许师宪似乎很认真地询问道:“无我,玉显,其实你也知道自己早已没有可能作为人而降生了,何苦还要与因果作对呢?” 听他无缘无故又说这种鬼话,吴桥气得火冒,刚想开口就被许师宪拽了拽,示意他往身下看去。 什么意思?吴桥把气憋回去低下头一看。 嚯! 那个细纹梨木镶嵌满翡翠珍宝的盒子……不,棺材、须弥芥子,正半露半显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清虚真人问完了话倒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回应,自顾自地弯下身捧起那只盒子,然后打开。 里面赫然躺着一颗鲜活跳动着的心脏。 吴桥看傻了眼,“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玉显的心,”清虚真人又是状似悲悯一笑:“没有心脏的,如何能被称为人呢?” 吴桥猛地抓起许师宪的手,温热触感的肌肤之下,竟然真的没有脉搏跳动! 什么?吴桥被吓了一跳,脑子里只想到,他会死吗?他需要心跳吗?能怎么帮他?他、他…… 不对,疯了,他真是疯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吴桥嗤笑一下理清思绪,许师宪本来就是鬼啊! 鬼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有什么不对? 鬼凭什么不能有爱?! 这时候许师宪开口,“清虚,别白费力气了。” 不知道是因为吴桥根本没在意眼前是人是鬼,还是许师宪的话,清虚道长神情似乎变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扬起了笑脸。 “好孩子,你就是作为明王忿怒相降生的,这是既定的因,何来白费力气一说呢?如今法、报、应三身齐聚,是时候顺应预言斩杀恶神,以此换来须弥一世千年万年的繁荣恒昌。” “有事说事,何必用幻像魇他?” 许师宪说着从背后抽出法剑,吴桥一开始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可许天师食指一划剑刃,将血点在吴桥的眉心时,他腾地一下就醒了过来。 吴桥下意识抓住许师宪的手说:“做什么又要放血?” 他话音还没落就蓦地意识到,许师宪怎么没有心跳脉搏?他有啊! “娘的你个鬼道……” 吴桥张口就骂,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叫他以为许师宪是邪祟?那有他娘的如何呢?! 叫他以为许师宪告诉他的爱是假的? 多可笑,许师宪根本没讲过什么爱,连他自己都还不相信啊! 只是吴桥还没骂尽兴,就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道。 “吴先生?” 来人是吴老太爷的小儿子吴怀瑾,他似乎有些诧异在这里见到吴桥,“家父已经于今日下午过身了,之前同徐先生聊过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的意思,还是停灵到下周再出殡下葬,不知道是否有法子……” 吴桥听明白他的意思,这会儿有俗家客在场,几人也不好再聊什么神鬼佛的话,于是吴桥只点一点头说:“已经安排人去找可以提供足够电源的移动发电装置,如果可以保证冰棺供电的话,问题不大。吴先生,是否需要我现在安排员工去太平间接老先生遗体?” 吴怀瑾点了点头,“在医生宣布家父死讯之后就已经联络过林小姐,只是遗体运出太平间,可否直接上山,不再去殡仪馆一遭了?” 要说行,当然也行,只是…… 吴桥还来得及同他解释,吴怀瑾这会儿却像是才注意到一旁的许师宪和清虚真人一样惊讶道:“道长,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清虚真人微微一笑,“老先生过世,我总是要过来的。” 听二人对话,吴桥心下一沉。 “吴先生,这位就是我们请来为家父举行超度法事的清虚道长,也是家父生前的至交好友。” 他说着朝清虚真人微鞠一躬,“先父的丧仪还请您多上心。” 清虚真人也点一点头,“老先生寿数已尽,寿终正寝,是为喜丧,不必悲恸。” “是,”吴怀瑾擦一擦泪,伸手示意吴桥,“吴先生,借一步说话。” 第61章 哄哄我吧,好吗? “吴先生,”吴桥斟酌着开口,“不知老先生这是打算做七还是……” 人死了却停着棺,不守灵也不下葬,终究不是回事儿。 可吴怀瑾摇了摇头,“吴先生,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是先父清醒时留下话,必须在腊月初八出殡下葬。本来我们想着就先下葬再做七,可事发突然……现在时间怎么都不好,一切听道长的办吧。” 一定要在腊八?为什么? 吴桥皱眉:“冒昧问一句,先人和清虚道长,是什么关系啊?” 第73章 “这个,”吴怀瑾有些犹豫,“三两句话讲不清楚,总之,一切丧仪配合道长安排就是,费用不是问题。” 问不出来,这毕竟是别人家事,吴桥一时半刻寻不到更好的理由再往下谈,于是只点了点头,“好,吴先生,那我先去问问冰棺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说着突然又想到,“灵堂需要我们的员工陪守吗?” 吴桥倒是有点私心的,如果能让他留下来,不管怎么样也能再多盘问几句那个清虚老道,实在不济,也可以再偷摸观察观察先人遗体,是否有什么不妥。 不过吴怀瑾还没答话,倒是清虚道长先开口了。 “贤侄,”他向吴怀瑾点头,伸手朝许师宪的方向伸了伸:“这位……许天师,是我的弟子。” “道长的意思是,”吴怀瑾疑惑地问:“请这位许先生留下?” 清虚道长一笑点头,“没错,留他和我一起,为先人的生魂超度。” 吴桥一愣,下意识转头看许师宪。 “好的,老板。” 注意到他的目光,许师宪笑了一下,“我留下。” “喂,”吴桥皱眉,“我没喊你留啊!” “为公司办事,”许师宪又笑,“应该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吴桥被他呛得想骂人,他们这又不是跑码头的黑道社团,说得什么鬼话! “太好了许先生……许天师。” 吴怀瑾见他应下倒是高兴,似乎很激动地拉着许师宪的手握了一下,“先父的丧仪,就拜托您了。”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吴桥也不好意思再反对。 他当然知道许师宪想要自己去把一切纷乱的因果理个清楚,因为吴桥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留下,”吴桥说。 “不可,”清虚真人打断他,“小道友,此地不宜叫生魂久留,我等无暇顾及,恐叫你神魂不保。” 这就是威胁了。 吴桥皱眉,刚想开口却又被打断。 “吴先生,”见清虚道长反对,吴怀瑾也上前帮腔道:“不知灵堂法场准备的如何?若是一切妥当,趁着日落之前,我们也早些下山去吧。” 他说完又补了句,“这山开发的太浅,夜里下山多容易迷路,山上的气候也多变,都是变数。” 这话说得在理,入夜下山不安全,可现在留许师宪一个人在山上那是他娘的更更更不安全啊! “吴先生……” 吴桥咬牙,还想再争论几句,可突然kevin打来电话,他不好意思地朝众人挤出一个笑脸,然后跑到一边接起了电话来。 “老板,”kevin说:“李叙已经整理好先人仪容,随时可以入棺。林小姐也已经联络好灵堂安置的相关设备,不知道那边怎么说?” 吴桥叹了口气,“先来,家属晚上要起法事,卓云流不在你们多看顾着点。” “我知道。” kevin虽然奇怪为什么他突然说卓道长不在,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 “吴先生,”吴桥挂了电话转过头,“为先人做法事,总要留一两个人帮手吧?” 听他这么说,吴怀瑾似乎也有些犹豫,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清虚道长。 “不必忧心,”清虚道长一笑,“早先我已起卦算到老先生阳寿将近,带着小弟子访遍世间宝地寻得护送老先生上路之秘宝十件,只是小子贪玩,近两日竟不知所踪。还好老先生有福,叫我在此地遇上玉显,助本道一同超度先人亡魂。” 卓风不见了? 吴桥面上不显,心里暗暗记下这一遭,又看了眼一旁只站着不言语的许师宪。 许师宪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笑,用口型说了句:别担心。 ……啧。 真是见鬼。 他没寻到由头强留,只好等kevin他们过来,几人一齐收拾好了先人道场。 kevin仔和林小姐办事很体面,连先人遗像都准备了几份,吴家亲属两次三番来,兄弟姊妹几个各有想法,他们就一应都办了。 只是没想到,这番赶来,只见到吴怀瑾一人。 “吴先生,”kevin和吴先生握了握手,“节哀。” “请你们多费心,大哥大姐明后天就会过来,”吴怀瑾说着哽咽起来,“先父走得急,原本预计还有一周的时间可以处理,没想到……” kevin表示理解:“就算寿数将近,作为亲属来说,有些事早一天办都是不情愿的。” 这话说的没错,虽然吴家几个一再都是说提早做打算,未免届时手忙脚乱,可真的要去做那些准备又是不肯。 好像催着父亲走似的,多不孝,兄妹几个没人愿意在前头办这事。 于是还是等到老太爷去了,吴家的大哥大姐才开始处理一些遗产手续的程序,留下小儿子吴怀瑾主持父亲的丧仪。 说来,这个倒反而是最轻松,最不惹是非的了。 毕竟父亲去世前有过交代,几个小辈也早就商量过百八十遍,找好了殡仪公司帮手,还有父亲生前好友亲自主持超度法事。 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忧心的。 吴怀瑾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把钱、财、礼、义的事情都交给哥哥姐姐,自己安心地陪着父亲走过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程。 吴老先生的遗体运来时已经敛入了冰棺,家属在场,吴桥不便细瞧,只匆匆瞥到一眼。 只是……这么年轻? 逝者仿佛只有五六十岁一般,却看不清面容。 这也让人觉着奇怪。 按照李叙的业务水平,只是在医院重症病房抢救而产生创伤的遗体,怎么也应该能恢复到生前样貌的百分之八十才对。 怎么会连长得什么样都瞧不清楚? 实在奇怪。 “吴先生,”等灵堂法场一应布置完毕,吴怀瑾催促众人,“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下山,以免打扰道长法事,多有不便。” 吴桥倒是很认真地观察了这位吴先生,可是不管怎么看也只觉得,他除了应承清虚道长和严苛地遵守父亲生前的要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连半点的心虚都没有,这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吗? 吴桥觉得奇怪,这位吴先生就像对整个佛杀大阵一无所知那样,实在奇怪。 可是眼下又没法,就算放心不下,也只能先下山再寻个机会偷偷溜回来…… 想到这里,吴桥招了招手喊许师宪道:“许天师,你来一下。” 他说着朝吴怀瑾一笑,“不好意思,吴先生,天色将晚,你们先走,我交代两句就跟上。” 吴怀瑾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摆了摆手说:“没事,我等等您。” 说着还看了眼表问:“二十分钟够吗?” 啧,真是麻烦的要死。 吴桥在心中默默骂娘,脸上却只能又扬起一个礼貌的笑来,“够,当然够,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把许师宪拽到一遍,给kevin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陪先人家属讲两句干话,别真叫客户等着。 kevin是个有眼力见的,立马几步迎了上去,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了根中华给吴怀瑾。 社交礼仪,反正荒山也没有城管巡查。 吴桥则是趁机拉着许师宪小跑几步,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确认不会被那边的人注意到,然后才捧起许师宪的脸狠狠地冲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许师宪没想到他突然叫自己出来竟然是为了做这个,一下子愣在原地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吴桥倒是吻地投入,唇舌纠缠之间还有空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细微的血腥味顺着口腔粘膜和交织的吻被许师宪发觉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其实吴桥不是故意的,但他肯定不会告诉许师宪,不然怎么调侃他? “干……干嘛?”许天师蓦地被他强吻,脸腾地就红透了,“天天,先、先工作。” “我知道啊,”吴桥倒是坦然,他装作毫不经意的啐掉了口腔中残留的血沫笑了笑说:“多练习一下吧,许天师,吻技太烂了。” 许师宪也笑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是吴桥自己咬到舌尖,不过他猜的是吴老板想咬他,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许师宪说,“对不起,天天。” 吴桥被他吓一跳,“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许师宪没有回答,只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吴桥被他笑得突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没一会儿连耳廓都红了个扁。 “喂,”吴桥佯装生气道:“不许笑了,快点,跟我保证,你不会死。” 许师宪忍不住,只是笑两声讲两句,断断续续地说道:“对、对不起,天天,我保证会好好练习……” “等等!我说的是这回事吗!” 吴桥这下彻底红透了脸,怎么到头来被耍的是他啊! 显然吴老板半点没考虑到虽然许师宪天生缺情少爱,可事实上,他自己也是母胎单身的这回事。 第74章 谁比谁会谈恋爱啊! 又过了一小会儿,许师宪大概是笑过了劲儿,把脸埋在吴桥的肩上一抖一抖的。 吴桥叹了口气说,“好许哥,好老公,我真的不安心。说你不会死的,你就当骗骗我吧,哄哄我,行吗?” 他这话一出,轮到许师宪红了脸。 许天师脸红没有那么长的前摇,几乎是一瞬间热血就涌了上来,心跳的很快,射血系数应该高到吓人。 “我不会死的,”他把头靠在吴桥的肩膀上,红透了的脸埋在他的颈侧,小声地开口道:“我不会死,等等我,吴桥,天天,等等我……” 结果用不了三分钟就能说完的话,两个人硬是花光了二十分钟才回来。 跟着吴怀瑾下山的时候,吴桥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师宪,心下却突然有了主意。 去找卓云流,他想,不论如何,他还是想要相信卓天师的。 如果他真的参悟大道替明王斩蛇,那就算卓风不知所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不是卓云流? 吴桥总觉得不对,而这些所有的「不对」也只有先见了卓云流才能得到解答。 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吴桥想,死马当活马医吧,总之如果这一遭能顺利活下来,他就算是去东北找出马仙,也非得学会点这些不太科学的玩意儿。 第63章 阿赖耶识 等吴桥重新跑到灵羊道观,却发现道院内仍然狼藉一片,就像根本没有人出现过那样。 他顾不上太多,凭着某种心灵感应般地直觉往那个剑冢香室跑去,果真在那里发现了被某种法器困住的卓云流。 “你怎么被关在这里?” 吴桥有些慌乱,“怎么回事?之前的电话不是你接的?” 卓云流示意他松开束缚自己的绳索,随后手握空拳一拍心口吐出血来,似乎是解除了某种禁制般道:“长话短说,我把卓风藏起来了,现在事情很麻烦,清虚老道有后手,咱们玩儿不过他。” 吴桥想起事先清虚道长说的,卓风不见了。 不过什么叫藏? 难道卓风也是佛杀大阵的一环吗? 吴桥这厢还没想明白,卓云流那更是连什么师父的尊称也不顾了,啐了两口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吴桥就要往外走。 “等、等等,”吴桥拽住他,“你把卓风带走,清虚留下了许师宪。” “你们见到清虚了?”卓云流愣一下,“那吴家人呢?” “见到了啊。” 卓云流皱眉:“原本不是说叫程老板代为出面?就算陈姜不在,还有靓仔和林小姐……” “长话短说,挑重点的讲,”吴桥没明白他是在问什么,但其中发生的诸般种种三言两语实在难说清楚,“总之,吴家人好像没认出我是谁,这方面还是很顺利的。” “奇不奇怪?”卓云流问。 “什么?”吴桥不明所以,“什么奇怪?” 卓云流皱眉,“你想啊,吴家人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来呢?他们一手送走了你的父母,又一手操办了你父亲的丧礼,不管从前认不认得,经此一遭,他们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来?” 说得也是,吴桥被他一点,也沉默了片刻。 贵人事多忙,他之前还真没细细地想过这一遭。 吴怀瑾表现得有些太过自然了,除了面对老父亲离世的悲恸以及对于清虚道长几乎无底线的信任和仰赖,似乎连一点心虚都没有。 一点也不像这一整个佛杀大阵的主谋……等等。 “你的意思是,”吴桥抬起头看向卓云流,“吴家人不是明王复生的主谋?” 卓云流点头:“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吴家人,那就只剩下一个——清虚道长。 吴桥突然觉得一阵恶寒。 他们几次三番想要求助的人竟然才是想要他们去死的那一个。 “他们被骗了,”吴桥几乎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就像几百年前一样,不,应该是说从百年前开始,他们就一直被欺骗着……吴家人只是供养八万四千由旬须弥山中,三十三天业火的无方血肉。” “我是这样猜测的,”卓云流点头,他说着拍了拍手道:“快点吧先生,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吴桥皱眉,“去哪儿?” “去找解套的钥匙,”卓云流说,“传说不动明王作为毘卢遮那佛的忿怒相化身降世,打败了不肯皈依佛祖的大自在天。” “大自在天?”吴桥顿悟,“魔波旬?” “是,第六天魔王,欲界最高的他化自在天,曾在智者乔达摩顿悟成佛前几度引诱,最终被坐地成佛的释迦牟尼所打败。” 吴桥问:“佛魔之战?” “是。” 吴桥试探性地问:“你的意思是,明王忿怒法相就是毒蛇?” 卓云流点头:“佛就是魔,魔就是佛。” “你上哪儿突然知道这么多的?”吴桥有些谨慎,“我可以相信你吗?” 不过他刚说完又叹一口气道:“算了,我现在信任和不信任有什么分别,带路吧。” 没想到这时候卓云流也叹气,“先生,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你就能相信我了。” 吴桥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你说。” “在拜师道观之前,我也去过法喜灵隐,”卓云流无奈一笑,“后来发现当和尚是要考编制的,仅限户籍地研究生。” ……不是? 吴桥被他逗得笑了一下,“你不是杭市人吗?” “是啊,”卓云流点头,“但我不是研究生。” 哦,吴桥也点点头,所以卓云流没资格考寺庙科举…… “不是,”吴桥突然回过神来,咳嗽两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算了,我的错……你说的钥匙是什么?” 两人一边往外走,卓云流一边解释道:“找明王的阿赖耶识,不生不灭含藏着所有的善恶业因种子,轮回和解脱的根源。” 他说着突然顿了顿,“也就是佛祖的心脏。” 心脏?心脏! 吴桥突然想到了那个像血肉一样跳动的须弥芥子。 “等等,”他拦住卓云流,“我们会不会搞错了什么。” “什么?” 吴桥问:“佛魔之战,是魔波旬试图杀死乔达摩,对吧?” 卓云流点点头,“是啊。” “可是现在,不是清虚子要杀许师宪吗?” 吴桥问,“谁是佛,谁是魔?佛祖的心脏,是谁的心?” 卓云流被他问得也是一愣。 他们之前所有逻辑的起点都是不动明王打败大自在天,但如果是佛魔之战,那一切就都反过来了! “许天师的心?” 卓云流突然激动道:“须弥芥子?那个就是一切的关键?对吧!那个金棺之所以成为棺材是因为许天师的阿赖耶识!” “我是这样猜测的,”吴桥也是一笑,“佛教是没有恶的,神魔对立是不存在的!佛就是魔,魔就是佛!没错,都没错!拿回那个盒子,把第八识还给许天师,他就能得悟大道作为人而重生!” “可是……” 卓云流突然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个问题,赵青的女儿,她原本不应该那么早离世的。” “什么?” 卓道长解释道:“被许天师送走的那个孩子,她原本应该是承托白象降生于佛祖诞生之日魂归西天的护法天王。” “糟了,”吴桥听他这么说陡然一惊,“姜姜是不是有危险?” “什么?”这回轮到卓云流傻眼,“这跟陈姜有什么关系?” “我不敢肯定,但,陈姜见过吴家人,又上过宝石山,生辰八字还和赵玥相近……再加上她上个月突然开始无缘无故地生起病来,还在第一医院!我不放心,卓道长,我不放心。” 卓云流闻言也是神情严肃,这段时间他一直被许师宪指使东跑西跑,连陈姜的病都无甚世间关心,这会儿一听才觉出不对来:“她现在在哪儿?我去看一眼。” “浙院国际病区的住院部,”吴桥神色紧张,“你现在就去,我得再回一趟皋亭山……” “吴老太爷的灵场?我先和你一起去。” 吴桥怒道:“你先顾着陈姜!许师宪也不至于今夜就出事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呸呸两声,该说不说,这话讲得有些混蛋。 卓云流也是叹一口气,“不好说啊,先生,你看。” 他说着抬起头指了指天空,夜色浓重,吴桥也仰起脸,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怎么?” “冬至刚过,”卓云流指着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星星说:“腊月初一,鬼门始开。” “腊月初一?”吴桥疑惑,“不是七月半吗?” “腊月,斗七星斗柄指向丑位,主幽冥,”卓云流说着笑了一下:“根据道家角度来说,腊月初一为五帝考校日,也就是都城隍率阴差巡查人间善恶的日子。” 第75章 “我靠,”吴桥骂街:“这也太扯淡了吧?这么牵强也能算数?” “现在不信也得信啊,”卓云流无奈:“能想到的我都说了,先生,听不听在你。” 吴桥也叹气,“走吧。” 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可能不可能的话,被重重因果推着走的时候,凡人连反应过来的机会都没有。 卓云流说得没错,他不该那么乐观的,可是陈姜又该怎么办? 他想叫许师宪活下去,那难道陈姜就该死吗?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吴桥突然想不明白了,这难道是他一介肉体凡胎之徒应该背负的因果吗? “哈……” 吴桥仰起头苦笑了一下,他转过头对卓云流说:“可能我才是明王呢?” “瞎想什么呢,”卓云流也笑了一下,“没时间了,走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命更重要了。” 吴老板下达最高指示:“不管怎么样,先活着再说。”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其实吴桥和卓云流俩人真的很像。 具体是哪里像? 惜命。 吴桥怕死,卓云流更怕死。 然后俩人一拍即合,开间公司去给人家收尸。 也怪。 第63章 身死 “玉显,”清虚真人说,“你不死,吴桥就要死。” 提起吴桥的名字,许师宪心猛地向下一沉,脸色都冷了三分。 清虚道长见他神色骤变,突然高声笑了起来,“你可以施法叫他以为须弥芥子中的那个不是你的心脏,那你以为,你自己就没有被人蒙蔽吗?” 许师宪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吴桥是因为明王保佑才活到现在的。” 清虚道长笑,“你不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分心头血给他……许卿啊,你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一切的吗?为什么要骗吴生呢?” 没错,许师宪沉默,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吴桥想错了,不是他们会杀他,正相反,是明王会救他。 他的命是明王给的,须弥芥子的法力就是许师宪的法力,归根结底来说,自己救吴桥和明王救吴桥,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在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明王法相之前就知道,吴桥是因为金棺才活下来,也只能靠金棺活下去。 这是他的命,他不像接受,就只有去死。 吴桥就是吴家的下一任守棺人,明王应身。 所以吴家的后生才能在老太爷过身后相继离开杭市,他们当然想跑,可是跑得了吗? 真的有人可以从这一切的诅咒中逃之夭夭吗? 不可能。 许师宪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名的邪火从胸腔中燃起,然后便不受控地烧向四肢百骸。 没有人能逃得了,没有人能从这个命中逃出去的,所有人都得死! 可是……为什么。 许师宪突然又想到吴桥,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吴桥,其实他本来就应该死了的这件事呢? 为什么? 他不敢。 许师宪说不出话,他不敢告诉吴桥,是他太贪恋一些不应为己有的东西,才釀下这一摊祸事。 “如果我死了……” 许师宪突然抬起头问,“我死了,佛杀大阵成型,明王降生后,吴桥能活下去吗?” 哇,好天真。 可惜这里暂时没有第三个人在,也没有人可以嘲笑许天师竟然天真到如是地步。 能活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他死了,假如吴桥活不了,许师宪除了在地府阴曹见到吴桥时哭一场,还能怎么样? 可是许师宪还是问,“吴桥能活吗?你告诉我,他可不可以活下去。” 清虚自然知道他是准备赴死了,于是只语气平和道:“当然,玉显。须弥芥子会一直存在,一世、两世、三世,吴先生必须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这是他的因果。” 这是他的报应。 许师宪笑叹一口气,突然蹦出来一句很混蛋,却又很像人的话。 他看着慈眉善目的清虚真人突然很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都知道我喜欢他,何苦还要讲这些不好听的来讥讽?” 不好听? 清虚真人也愣了一下,他说了什么话不够好听? 许师宪从前从未说过这种话,作为明王应身被塑造起来的孩子从生到死不应有恨不应有爱,更说不出什么喜欢或讥讽的词汇,于是一时之间清虚也有些困惑。 他有些好奇的问许师宪道:“你爱他,不正应该期望他一世无忧吗?” 许天师闻言突然低头放声大笑起来,“无忧?当然不!我期望他一世痛苦!我期望他永生永世都忘不了我,我期望他孤家寡人,我期望他年年替我烧纸流泪啊!” “很奇怪对吧?人类的爱是充满独占欲的,扭曲的,疯狂的……” 许师宪说着说着突然掉下一滴泪,眼泪划过还勾起的唇角,看上去有点滑稽,有点可笑。 “可是,”许师宪抬起头,晶莹的泪扑簌簌地掉,划过白瓷一样的观音面,却并没有人会怜悯泥像。 他说:“可是为什么,比起他死,我宁愿是我。” 他还是想不明白,爱太复杂了,他拥有的时间太短。 到底要怎么做? 许师宪其实不知道,只是,吴桥是想要活下去的。 他想让吴桥开心。 “你错了,玉显,”清虚只是阖目不见他,“你不会爱,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有为法,放下吧。好好地生,好好地死,你已经偏离正路太远了。” “什么才是正路?” 清虚子没有回答,可许师宪又笑着说:“你会失败的,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为毘卢遮那佛忿怒相之化身,不动明王。” 清虚真人的表情凝滞了一下,却连半个字都没有解释,只将手中的九节竹杖递给许师宪。 那九节竹杖在许天师的手上竟然蓦地幻化为一枚降魔金刚杵。 “未免夜长梦多,玉显,今夜是个好日子。” 他说着还状似不忍地闭了闭眼。 看着那个吴老太爷的棺椁,许师宪突然顿悟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们已经试验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没错,须弥芥子需要吴家人的尸首来填棺是假的,不动明王法身需要肉身化金身才是真! 如果他猜的没错,现在里面躺着的这个吴老太爷,应该就是吴桥的父亲! 清虚说吴桥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就是因为他会成为下一个明王法相金身! 早在当年塑金棺时毘卢遮那就已经分离三身,报身归隐遁入山林,法身操纵吴家世代供奉须弥芥子,而应身…… 不对,当年的不动明王还没有修出救苦救难普渡三界众生的应身,所以他们不是造城隍,而是在给菩萨修应身! 城隍,城隍…… 没错,那是道家的说法,如果从佛法的角度来讲,救万民苦难、守护一方水土的城隍,不就是佛陀应身吗? “你会失败的,”许师宪终于想明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猛地把那枚金刚杵用力地朝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他想到了,想到破除诅咒的方法了! 他做不到,但吴桥可以。 许师宪畅快地笑了几声,他说:“你会失败的。” 突然,供台上的那个梨木盒子猛地破开几道裂缝,血像诅咒一样涌出来。 许师宪的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大口地吐出满腹浓稠而鲜红的血液念念有词地重复道:“你会失败的。” 可清虚子只是一笑,“这一次,会成功的。” 他平静地念着什么,然后那些血就顺着指使像冰棺涌去。 “不成功,也还有下一次。这世间的命数不过就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砰—— 突然灵堂的大门被踹开,吴桥带着卓云流赶了过来。 门被推开的刹那,吴桥就看见许天师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而那冰棺已经完全被血淹没,像只血染的鱼缸。 “你……” 吴桥猛地红了眼,他飞也似的跑到了许师宪的面前跪倒下来,双手颤抖着想要触碰他,却在看到那枚贯穿前胸的金刚杵时又收了回去。 “许哥,许哥!” 吴桥声音颤抖个不停,大脑一片混乱,连个像样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他攥着许师宪的手,眼泪像失控一样劈里啪啦地砸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伸手去抹,却根本来不及,眼前除了水汽还是水汽,泪在瞬间就爬了满脸,好不狼狈。 “天天……”许师宪有点气弱,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和清虚子对峙时还能扯着嗓子吼上两句,这会儿看见吴桥,喉管里就只剩下微弱的呜咽了。 “许哥,什么,你说,你说……” 吴桥听到那点微弱的呻吟声,赶忙低下头凑到许师宪唇边,“你说,你快说啊。” 第76章 他伸手捂着自己的口鼻,尽可能地屏息减少自己发出的声响。 可是许师宪只是喘气,好像说不出半个字一样。 一旁的清虚真人此时却又面露不忍道:“小道友,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玉显本非肉体凡胎,一切都只是声色空,太阳升起之时就会消散,归于平静……娑婆诃。” 吴桥本来应该生气的,可是这时候他的所有神智都已经宕机,除了眼前的许师宪,他听不见任何话,看不见任何相。 他用力地握着许师宪的手,口中混沌地念着什么,却连半点的回应都没有得到。 “不要,不要啊……” 吴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砸下来时,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冷了下去。 不对,不对啊,为什么?许师宪不是鬼吗?鬼为什么会失温?鬼为什么会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许哥,我想到办法了,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吴桥几乎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他顾不上自己的眼泪,平日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那句“眼泪不好掉到先人身上,先人会舍不得离开的”,可是轮到他自己时,却也只能伸手胡乱地把滴落在许师宪脸上的泪珠抹开。 他抱着许师宪,很用力很用力的抱着,好像这样就可以留下他那样。 只是金刚杵太短,不像长而利的法剑,穿过许师宪的身体就停住,根本杀不了两条命。 “……一会儿见。” 是许师宪在说话? 吴桥猛地止住泣睁开眼睛,又凑到许师宪的唇边问:“你说什么?许哥,你说什么?” “最后一次,”许师宪笑着,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吻我一下,天天,亲吻我……” 他呕出一口血来,鲜红的液体溅到了吴桥的身上,而许师宪脸上的笑意却半点都没有被遮掩。 “最后一次,就当作是超度我吧。” 第64章 六爻指路 天太冷了,就连日出都被蒙上了一层冒着寒气,灰蓝色的影子。 暗红色的裂隙中,太阳的光洒下来,像结痂的创口被重新撕开,没有半点暖意。 “先生,”卓云流把跪倒在地上的吴桥拉起来,“人已经走了。” “怎么可能?” 吴桥先是茫然,随后很快愤怒地大吼:“怎么可能?他不是仙人吗?他不是鬼吗?他为什么会死?我问你为什么?!” “佛杀。” 卓云流抬起头,接近卯时,天边的红日渐渐顶了上来,就算有人再不情愿,新的一天也如约照常而至。 许师宪自裁留下的一地狼藉随着太阳光的影子像灰尘或蜉蝣一样消散开去,直到光从灵堂的窗口打进来,吴桥仿佛陡然从一阵混沌中睁开眼,怀中空无一物,没有冷下去的尸体,没有血,没有吻别。 没有吻别。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卓云流说,“清虚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肯定……” 没等他说完,就被吴桥躁怒的声音打断:“什么时间?什么怎么办?现在许师宪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我们做得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吴桥几乎失态地怒吼:“卓云流,我根本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从头到尾,我对这片土地上百姓的死活都没有兴趣,我想要的只有让许师宪活下去!现在他死了,你还要我做什么?救苦救难?别开玩笑了!谁成仙谁成佛,和我有鸡毛关系?这是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活佛道长挣来抢去的因果,我生我死,我都根本不关心!” “你清醒一点!” 卓云流也吼道,不过他那个没胆子甩吴桥一巴掌:“还没有到一切完蛋的时候!” “还有什么没完蛋?你告诉我,还剩下什么没有完蛋?” 然后卓道长突然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腊月初八,佛祖诞辰,不是还没到吗?” 腊月初八,对……对。 吴桥突然冷静下来。 虽然许师宪自裁,但佛杀还没有完成,要等到腊月初八佛祖诞辰,不动明王托乘白象降生,一切的预言才算是首尾相交。 吴桥飞快地想着,没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们要抢回来,把许师宪的命,抢回来。 “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吴桥问,“卓云流,快一点,不要卖关子,不要和我讲什么危险什么可能性,直接说,你还有什么方法。” 可卓云流却说:“这个该你告诉我,先生。” 他?吴桥又陷入一阵沉思,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吗?还有什么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吗? 冷静……冷静。 “走,”吴桥咬了咬牙说,“先下山去,这里交给kevin和嘉敏,我们先走。” “走去哪儿?”卓云流问。 “你去浙医护着陈姜,”吴桥很认真地说:“卓道长,你可以从那个邪神手里保住我,这一次也一定可以保下陈姜的,对吗?” 卓云流叹气,这种时候却突然笑了下打个哈哈道:“干这种活,要加钱啊大佬。” 吴桥也笑了笑,“当然,当然。等搞定了这个,我去借钱为你修庙塑金身,卓天师。” “那可别,”卓云流也笑:“我活这一辈子就够了,没有生生世世为民请愿的宏志。” “那我送你套房吧,”吴桥说着颤抖着手点起支烟,也吐了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快过年了,今年留在杭市,咱们一块儿过吧?” “好,”卓云流难得没有耍宝,收起了笑,认认真真地答了句:“好,先生,如果过完了这个年你还想要入行,我介绍个靠谱些的道长给你。” 吴桥笑:“不是说找许天师最快吗?” 许师宪,提到这个生死未卜的名字,吴桥的心还是不免抽动了一下,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失态地掉泪,只是默不作声地吐了口烟气,飘飘渺渺直上九霄,然后就消散不见了。 卓云流朝他挤了挤眼睛,“不告诉他,咱们偷偷学。” 吴桥被他夸张的表情逗乐了,然后卓云流接着说:“我给你介绍个大师,辈分可高着呢……如果不是被清虚老道坑了一把,我倒也不至于这么窝囊。” 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难解的命数。 吴桥灭了烟,拍拍卓云流的肩膀说:“剩下的,年夜饭的时候边喝酒边聊吧。” “好,”卓云流珍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两人在山脚下分开,运气不错,一路上都没有遇上来祭奠逝者的吴家人,免了不少尴尬。 吴桥给kevin去了个电话,嘱咐他多上心,自己有事不能及时帮衬,辛苦他们。 kevin没多问,只是回了句:“这一单也没什么需要我们操办的,无需忧心。” “那就想想年会在哪儿办吧,”吴桥边开车边用蓝牙耳机打电话,敲了敲方向盘道:“做完这一单就开年会,开完年会就放假。” 那边kevin似乎笑了一下:“如果姜姜的病快些好,就去天目山吧,她不是想滑雪吗?” “好,”吴桥点头,“行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好。” 车停熄火,吴桥又回了一趟宝石山。 卓云流说,卓风就被他绑走藏在山上,是他之前躲懒偷闲的秘密场所,连清虚真人都没找见过。 他报了几个方位坐标,还给了吴桥一个看上去很有年代的罗盘,叫他跟着指示找。 吴桥虽然根本就看不懂罗盘却还是应了下来,他本来想的是,看不懂罗盘不能用卫星导航吗?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还整这玩意儿作甚? 只是他忘了,山上的信号实在渺茫,才刚走两步,卫星地图就没了显示。 怪不得卓云流非得塞这么个罗盘给他…… 吴桥抬头看着山和石头犯难,红磁针指北,他现在知道的只有这个。 可这片山上的磁场似乎格外的混乱,在兜了几圈又回到原地后吴桥才发现,大概是罗盘的指针出了问题。 这要怎么找?吴桥有点着急,他摸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给卓道长问问情况,可才刚拨出去就骤然又觉出不对。 卫星地图没有信号,那为什么通讯还可以往外拨通? 吴桥想起之前那个幻境中,手机也有信号。 不是指针有问题,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进幻象了! 现在求助任何人都只会陷入更深的假象里,那还不如靠自己。 靠自己……对,六爻? 卓云流教过他一些简单的六爻八卦占卜! 吴桥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硬币握在手心,心脏砰砰直跳。 不能一直朝一个方向走,吴桥记得,之前他问卓云流八卦六爻这也不能找那也不能找,到底有什么用? 卓云流回答,其实甚么都能找,就是有限制。预言又不是监控,再说了,监控也有死角啊。 “就拿最简单的找路来说吧,”卓云流老神在在地讲,“如果在山中迷路,就以天南地北为轴,乾为西北,坤为西南,震为东,巽为东南,坎为北,离为南,艮为东北,兑为西。抛子起卦,每行进500步,重新抛掷三爻,直到寻到出路为止。” 第77章 听着复杂,做起来更是一点都不简单。 还好手机还能用,吴桥暗暗记下起卦时间,随后仰起头捧着硬币拜了拜,向上一抛,接住。 得卦上艮下坤,一查为第二十三卦,山地剥,卦辞曰:剥,不利有攸往。 这其实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卦象,地洞山崩,一时之间,群山崩落为平地,代表动荡与变化。象征前路有阻,宜顺时而止,安分自守。 吴桥的心一沉,随后又在地上写出了变卦。 火地晋。 本卦剥,艮上坤,即西南偏西三十度左右;变卦晋,离上坤,即南偏西十度。 二者相合,得西南偏西二十三度方位。 简单推导完卦象信息,吴桥虽然心里没底,却还是重新出发了。 大不了又回到原地,总之不会坏过现在。 根据爻辞导航,吴桥看着罗盘往西南方向前进。他虽然对占卜之事不太熟悉,但却好像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当第一片山毛榉叶划过罗盘表面时,立刻就蹲下来检查腐殖土层。 “剥床以足。” 如有神授般,吴桥敏锐地想起爻辞中说的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 他在脑海中具象成树根处的溃烂——前方十步处,三棵冷杉的基部布满蜂窝状孔洞,菌丝像绿色血管在树皮下鼓胀。 吴桥停下来,碾了碾地衣,嗅闻到一阵刺鼻的松节油味。 病树,方位校准。 他在脑海中想象一个大致的地形图,初始方位西南偏西三十度,在绕行腐树修正为西南偏西二十八度角左右。 继续往前走,大概过了十余分钟,周遭的树干上逐渐挂满凝霜的水线,以及出现了某种动物的爪痕。 抓痕? 六二,剥床以辨,蔑贞凶。 大概是山上野猪留下的爪痕,吴桥再次停下,在一株有明显火烧痕迹起卦,震卦雷纹,向西偏移。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大脑就像是某种自动化程序般顺畅的思考下去,连半点的阻碍都没有,此刻在吴桥眼前的万事万物似乎就只剩下几幅卦象以及层层叠叠细微的线索。 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许天师的血起了作用,总之,吴桥只觉得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目的也前所未有的明晰。 只要跟着指示向前就好,只要跟着卦象往前走就好! 直到又翻过一条细窄的河流,顺着山线往西行去,天光渐渐暗了下去,可吴桥像是根本没有觉察到那样,口中念念有词,宛若疯魔般地捏着三枚硬币往前寻路。 “六三,剥之,无咎;六四,剥床以肤,凶;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吴先生!” 终于,一个声音的突然出现惊醒了吴桥。 “晋如摧如,独行正也。”他猛地睁眼,天色竟然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吴桥骤然起了一背的冷汗,他到底找了多久,或者,找路的人,是他自己吗?! 见他突然愣住,卓风有些着急地喊道:“吴先生,卓云流,卓云流他中邪了吧!” 卓云流中邪? 吴桥反应过来,卓风大概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只晓得卓云流半句话都没解释就困了他还设了结界禁制。 第65章 结婚了吗? “没有,”吴桥皱眉:“长话短说,告诉我你师父这段时间去寻了什么东西?” 卓风有些为难:“吴先生,这个,你还是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吴桥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吓到。 吴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开口就骂:“卓风,我不管你到底从清虚真人那里听到什么,但现在,你他妈的最好老老实实的把知道的所有东西都给我明明白白地讲个清楚!” 卓风虽然从小跟着清虚道长,但到底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被他一呵也是愣住了神,半刻讲不出话来。 吴桥也没办法,只是叹一口气,缓和下语气道:“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吴先生,”卓风冷静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兄和师父出事了对吧?” 师兄?吴桥疑惑了一瞬,这是卓风第一次这么称呼卓云流。 是了,卓云流说,要给他介绍一个辈分颇大的天师真人。 或许卓云流本就不是师从清虚子,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长居在灵羊道观的。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吴桥看着卓风认真道:“许师宪被清虚逼死,他设下佛杀大阵要叫那个什么不动明王转世成佛,我不甘心,卓风,我真的不甘心啊!凭什么许师宪就必须这样作为燃料去死?凭什么他可以吞掉别人的爱和血肉成佛,凭什么……我要救许师宪,叫他得道成仙,叫他死而复生!”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没有理智,越说越疯魔,可少年卓风只是淡淡地扔下三个字: “可能吗?” 他甚至没有对这来来往往的恩怨评价半句,只说:“可能吗?” “一定有办法的,”吴桥断断续续地讲了他和卓云流关于那个须弥芥子和许师宪阿赖耶识的猜测。 “佛祖的心脏,”卓风喃喃地思考了片刻说,“吴先生,师父在找的,就是那个东西。” “什么?”这下又轮到吴桥傻眼,“那他说的十样法器是……” “十巴拉密,”卓风说:“布施行善,积攒功德。并不是真正具有实物的法器,而是十种佛祖的善行。” “你知道?”吴桥有些不敢置信道,“你知道清虚子原本要做什么?” 卓风点了点头,坦然道:“我知道,我是为了代替师兄去死才留在师父身边的。” “为什么?”吴桥皱眉。 “说来话长,吴先生,你现在大概没有时间听完这段往事吧?” 说得没错…… 吴桥又想了想问:“那个须弥芥子里关着的,难道不是许天师的心脏吗?” 他现在也有些回过神来,许师宪故意让自己感觉到心跳、呼吸,大概不过是另一种障眼法罢了,他和卓云流的猜测才应该是对的。 “本来应该是的,”卓风说,“但是在师父下访六界积累德行的时候,阿赖耶识不见了。” “不见了?那现在那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卓风道:“一颗普通的,腐烂的心脏。” 是吗?吴桥回想,可是他分明好像看见过那个盒子上下跳动,就像富有生命那样…… 等等,难道是那个时候,自己取出来的东西吗?! 那个时候,在幻境中醒来,从那个盒子里找到了许师宪交给他的红绳…… 吴桥把那节红绳吞了下去,现在,那东西在他的胸腔里。 难道说是许师宪的心脏指引他找到这里的? 是啊,吴桥笑了下,许师宪是天才,当然会懂得这些阴阳五行八卦六爻的劳什子,这有什么奇怪的? 对啊,对啊。 “明王应身应该返回坛城的,”卓风又开口道:“吴先生,他为什么没有回去?” 为什么? 吴桥被他问得一愣,不由自主地蹦出了句:“难道是因为我吗?” “有理由吗?” “……结婚?” 吴桥想到许师宪出现时说得第一句话,“他说那个金棺是聘礼,我收了他的礼,就要和他结婚……不过我后来也问过他那是什么意思,许天师只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当时好像必须那么做。” “冥婚?” 卓风突然抬眸道:“我知道了,他们留下许天师的方法就是这个,情劫。估计没有人想到,百年之后竟然真的有人被那红线缠住,平白生出许多事端变数……结了吗?” “什么?” 卓风皱了皱眉,“你和许天师结婚了吗?” 被个小屁孩问这种话,吴桥有点尬尴却不得不认真地回答道:“没、没啊……要怎么做?” “你要救人,就快点去找许天师的尸首,”卓风说着在地上画出一个阵法,中间是个明显的双喜字,“师兄不在,我替你办。” “能行吗?”吴桥有些犹豫,“还有,你说许师宪的尸首,他根本就没有留下尸身啊!” “笨呐,”卓风恨铁不成钢的骂了句,“许天师是剑解仙啊,陨落的也是仙体。可是在成仙之前,他也是人啊!” 成仙之前?那都五百多年了,就算有尸首也早就风化为灰尘碎片了吧!又不真是新白娘子传奇,还能等到许仕林考取状元救母出山。 卓风看出他的不解,只说:“快点想,时间不多了……再有两轮日升日落,就是腊月初八了。” 吴桥闻言猛地抬头,果真东方既白,须臾之间又过去了一整天的时间。 ……啧。 想,说的容易,要从哪里开始想? 连半点头绪都没有! 忧思惊惧之下,吴桥突然开始念起了净心神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第78章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首先应该是在杭市。吴家人世代守着那枚须弥芥子不离开杭市,吴桥猜测,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剑冢和灵羊道观,应该也与许师宪的尸首有关。 难道是皋亭山?他捡到那个盒子的地方……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百年前不动明王在南下传智的途中得到佛祖乔达摩的预言,还没有分出三身的智者在山上以道做掩修了一座隐世的庙宇,培养能够作为明王应生的许师宪。 佛魔大战,许师宪身死却未能破除预言诅咒,被金棺镇在杭市地界,于是吴家便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守棺。 甚至说,现在的灵羊道观,就是为了等待许师宪作为明王应身复活而建的? 所以从来都没有人知晓,只有意外与许天师命运相交的吴桥能够找到这里。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如果这本身就是个阵法,吴桥闭上眼睛又开始回想,刚才根据卦象寻找卓风时在脑海中留下的记忆地图。 以山顶蛤蟆峰为颅,贯鱼之涧作脊,那么灵羊道观的位置,正在佛陀脐下三寸。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吴桥猛地睁眼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快速挖人家祖坟的咒语?” 卓风此时刚在地上画好一个阵眼,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哪里有那种东西?” “不然我找人开台挖掘机来,”吴桥说着就要起身去打电话摇人,颇有一股今天就算把整座山反过来也要找到许天师尸首的架势。 “等等,”卓风赶忙拉住他,“等等,吴先生,你有想法了是不是?” 吴桥点头,“灵羊道观,可是我不知道这座观究竟有多少密室,现在像没头苍蝇的找肯定来不及,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用暴力手段拆了它!” “理由呢?”卓风点了点头问,“把理由告诉我。” 这时候还管什么理由啊! 吴桥有些急,先把能做的都做了,这里没有,他就去掀吴家的祖坟,再没有,他就去鹿城! 需要什么理由!大不了地毯式地搜下去,他一定会找到的,一定…… 等下,吴桥突然福至心灵道:“卓风,你就是守阵灵童,是也不是?” 吴桥此话一落,骤然眼前天旋地转。 禁制,没错,禁制! 他骤然心如擂鼓,禁制解开了! 卓风抓起阵法中央香灰样的土猛地撒向空中,骤然凝成一幅山势图来。 他手指穿透其中某个光点,那土立刻燃烧显出一个炽热的光电——正是道观地下三十米处的密室方位。 “先生,”卓风道:“找到了。” 巨大的阵法缩地成寸般将两人送至庙门前,骤然拔地而起一座矮峰,灵羊道观被一整个顶了上来。 吴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整座道观就是一封镇压着许师宪,四四方方的活棺。 好啊、好啊! 吴桥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道:“卓风,帮我做场法事,我要给这座道观办个拆迁宴。” 第66章 龙凤烛泪 “时间有问题,”卓风这时开口道:“先生,时间流速不对。” 时间,时间。 当然有问题,从他进入这座山开始,时间就已经不对劲了。 “我知道,”吴桥咬牙,“距离佛诞,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久能折腾?” “不知道,”卓风据实回答,“我只能尽快,一次机会,不成功就是死,先生。” “那就快点开始!” 猎猎的风卷起他前额的发,拍在脸颊上,吴桥蹙着眉道,“死也要先做了再死,我要怎么做?一拜天地?” 卓风摇头,“不用,没有规矩,没有流程,只有一条:“龙凤花烛燃尽之前,不论如何,不要离开这座道观。” 龙凤花烛? 吴桥猛地抬起头,然后很快瞪大了眼睛。原本插着五色令旗帜的道场中央竟然竖起两根硕大无比的喜烛。 足有一人高的烛身如被朱砂浸染的血玉般通体绯红,表面游走着金丝勾勒的并蒂莲纹,花蕊处点缀着细碎的珍珠母贝,空气中隐约散发阵阵沉水香的暖意。 吴桥看得傻眼,难不成他要在这个棺材道观里呆到这俩玩意儿全都烧尽? 来得及吗? 他这厢正疑惑,卓风那儿却在地下画完了大阵的最后一笔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禁忌。” “就这样?” 卓风点头,“就这样。” “好。” 没有时间犹豫了,吴桥想,不管是对是错,都得选一条路走下去再说。 就算是自寻死路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开始吧,”他深呼吸,对卓风说。 “血,”卓风取下佩剑递给吴桥,“把你的血撒在阴阳和合大阵上,阵法会以你的三魂为聘,每刻钟夺走你的一感……不过鉴于时间流速被改变,所以到底一刻钟会变成多久,没有人能知道,直到五感消失。总之,先生,你要做的就是在道观里呆到蜡烛燃尽为止,死都不要出来,明白吗。” “我知道了,”吴桥点头,接过剑想了想,最后还是选择从手腕处放血。 竖直的伤口像条细韧的红线,温热血液从腕间涌出来,滴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吴桥仿佛骤然听到四周蓦地响起嘈杂如洪水般涌来的唢呐锣鼓声。 …… 第二天一早,接吴怀瑾信息,赶到先人灵堂收拾道场的林嘉敏也正觉得奇怪,怎么给吴家办丧,老板的电话连半个都打不通? kevin拍了拍她,“干好活先。” 林嘉敏有些担忧道:“怎么搞的,这么大个人了,还玩失踪?” “走之前说了啊,”kevin倒面色不显,“还说了,这单做完要开年会,实在空闲不如去看看陈姜。” “哎……” 说到陈姜,林嘉敏更是忧心:“还好转了私立医院,陈姜这两天不知怎么的,状态很不好,连无创呼吸机都戴上了,在国际医院,她妈妈还能进去看两眼,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倒感谢吴桥,林嘉敏叹了口气,比起肺炎和感染,大概还是icu更可能要了陈姜的命。 kevin点了点头,“她现在神智清醒着,别说丧气话。” “先做嘢,”过来帮忙的李叙说:“就剩几天功夫,把先人丧事好好办完。” “好,”林嘉敏笑了笑,“办完了事儿就该过年了。” 李叙点点头,打趣道:“你也许久没回去了吧?” “想不起,”林嘉敏低着头收拾东西,“我赞同kevin仔的说法,其实这儿就很适合作为家乡。” 李叙有些惊讶:“你也要落户杭市?” “谁知道呢?” 林嘉敏抬起头一看,不知道是今年格外冷还是山上气温低,树枝上竟然都结起了层层的霜。 冷啊,寒冬就是要人命的季节。 等等,要下雨了? 林嘉敏疑惑地眯了眯眼睛,还是…… 血一落地,吴桥就在卓风的催促下走进了道观。 亏了卓云流偷懒,道观的大门坏了,免去他们破棺破阵的许多功夫。 曼荼罗、坛城。 吴桥突然福至心灵般地想到,难道幻境就是所谓的坛城吗? 不过暂时不重要,他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暂时不要分心想那些东西。 吴桥记着卓风说的,他的三魂五感会被夺走祭神,于是吴桥也很小心地感受着身边的不对劲之处。 道观内除了那两枚喜烛暂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在吴桥刚刚跨入道场之时,两条火蛇嗖地蹿上了红烛,霎时间便燃起了熊熊热浪。 与之同时奔腾着卷来的乐曲声几乎要把人淹没,吴桥很努力的分辨,是《百鸟朝凤》吗? 很常见的传统婚礼乐曲。 飞天、吉祥。 唢呐、锣、鼓、笙、笛……类似云雀的颤音从铜碗里滚出来,带着露水坠落的震动,接续着的三十六个连音像银珠在瓷盘上弹落。 画眉的啭鸣被簧片碾成金丝,缠着笙管的低吟织成半透明的罗网,随后是布谷鸟敲击骨髓般猛烈的共鸣,霎时震得烛火摇曳。 吴桥几乎要被那个「东西」迷住了,可下一个瞬间,华彩的唢呐突然哑在某个不属于十二律的微分音阶上。 他腾地回过神来冷汗直冒,果然,首先出现问题的是听力。 原本应该模仿高亢清亮的凤鸣声的唢呐在短暂的停滞后陡然被绞成无数段细碎扭曲的哀鸣,哨片蹦出一阵阵如裂帛般的脆响。 丝竹管弦呕哑,堂鼓的节奏开始错乱,每一声「咚」都像是在捶打封棺钉一样,叫人瘆得慌。 所有古怪的奏声一齐像丧钟般传来。 等等,丧钟? 吴桥突然意识到,这一段已经不再是喜事常奏的百鸟和鸣,而是凤落! 只是原本庄重哀婉的送灵鸣曲在这个幻境中被扭曲成了诡异不可名状的凄厉血啼,这才叫他没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第79章 集红事白事于一曲,《百鸟朝凤》本来就是这样的曲子啊! 吴桥抬起头,那两根燃着的喜烛表面正浮出一层细细密密的羽丝,无数鸟雀的影子从烛火的光背处挣扎着闪现,乌鸦的喙从云雀喉管刺出,画眉的尾羽在喜鹊腹腔绽开带倒钩的绒球。 随后是视力,没错。 吴桥几乎没办法思考,瞳孔收缩间,燃烧着的红烛一点点变成了两只交颈的凤凰,硕大的尾羽垂下来,每一片的尾端都镶嵌着铜钱大小的瞳孔。 太诡异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随着烟与灰传来的诡异香味。 那东西好像开口说了什么,原本晴朗的天空以极快的速度暗了下来。 爆炸般的恐惧一下子把吴桥淹没了,他头也不回地拔腿往道观里跑去! 不能出去,唯一的原则是不能出去! 死都不能出去! ……快跑啊! 还等不及细看,遮天蔽日的羽毛就如同箭雨一般从天空落下,在鸟羽堆成的云层中,一只硕大的眼球正干涩地左右转动着。 在与那东西目光相交的刹那,一阵阵恶寒沿着脊椎爬上了吴桥的后背,他下意识地撒开腿玩命般地向前跑去。 吴桥几乎想要在脑中尖叫,那东西是什么? 直觉告诉他不能去想,往前跑……一直往道观的更深处跑,对。 不要想象……什么都不要想! 他什么也没看见,吴桥试图强迫自己不去思考空中的鸟羽与眼球,可越是如此反复,那些画面就越阴魂不散地浮现。 糟了。 不好的预感和诡异景象一齐出现,霎时间,无数牵扯着,如同密密麻麻血管一般鲜红跳动着转动的眼球出现在吴桥的四周,粘腻的血腥气味挤满了着他的口腔和鼻腔。 “呕——” 大口大口吞下不知道什么诡异恶心的液体后,跟随着那些东西一起出现的,疼痛与一种莫名的撕扯感令他赶紧闭上了眼睑。 吴桥不敢停下地往前跑去,踉跄的脚步突然被某种胶质物绊倒,失重瞬间,猛地砸进了满地蠕动的睫状肌丛中。 黏腻触须立刻缠上脖颈,强迫他摆出叩首的姿势。额骨撞击青砖的闷响里,唢呐声骤然刺破鼓膜: “一拜天地!”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诡异的喝彩声,剧痛如烧红的簪子捅进视觉神经,吴桥似乎在一个晃神间听见了晶状体剥离的脆响。 “二拜高堂!” 吴桥想要爬起来,可是背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按着他的脑袋,几乎要把鼻梁骨都敲碎那样,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砸去。 “夫妻对拜!” 痛……好痛,那东西要挖了他的眼睛。 眼球……眼球……眼球! 三声蜡烛爆响后,又是一阵唢呐声传来。 “礼成,送入洞房!” 充满弹性温热球状物体的触感凭空出现在吴桥的手心,到底还剩下几种感觉没陷入混乱早被他忘去了九霄云外,一阵阵温热的液体顺着鼻梁和脸颊滑下,无法忽视的疼痛感已经让吴桥睁不开眼。 他顺着颧骨一点点颤抖地向上触碰,在薄薄的温热眼皮之下,能觉察到的只剩下高耸的眉骨与赫然出现的空洞眼眶。他向下按了按,那颗小球却如同具有涌动的血管般在吴桥的掌心跳了跳。 眼睛……我的眼睛。 对!这就是我的眼睛! 吴桥几乎欣喜若狂地要将那东西塞进自己的眼眶里,可球状物突然似有生命般从掌心滚落,他虽然看不见,可就是凭着一种莫须有的直觉往前追去,就在马上要伸手够到的刹那…… “等等,天天!” 什么? 一种奇怪的声音突然冲破鼓膜般的刺入了吴桥的耳中。 簧片震动,一律颤音像是冬日清晨沾着露水的枝桠一抖,随后便是泛起幽兰的清澈雨滴阵阵落下,像一朵水汽中将升未升的悬日,竟然压过了唢呐的鸣响和锣鼓的旋律。 口琴? 瞬间层层的冷汗顺着汗毛涌下,吴桥睁开了眼睛。 乐曲声停住,四周一片寂静,而他已经以一种向前取物的姿势,将半边的身体探出了道观的后门。 第67章 灯花爆,喜事到 他娘的……吴桥在心中骂个没完。 引诱就算了,怎么还有把人逼出去的? 什么邪神,能不能他娘的要点脸啊? 吴桥心有余悸却骂骂咧咧地转过头,一下子又愣在了原地。 面前是一间很古朴的房间,不,洞房。 鎏金烛台规整地沿着雕花窗棂排列,桌上龙凤烛燃得笔直,只是焰心偶尔迸出青绿色光晕,转瞬又恢复如常。 茜纱帷帐用金线绣满团寿纹,帐角坠着的五蝠络子随穿堂风轻晃,东南角的蝙蝠眼珠是用活水琥珀镶嵌的,在烛火中泛着湿润的反光。 拔步床的朱漆鲜亮光洁,百子千孙被齐齐整整铺作三层,最上层鸳鸯交颈枕畔撒着红枣、花生、桂圆——每颗干果壳都完整得过分,看上去像电脑处理过的相片一样完美。 喜床上正坐着一个不知是人是鬼身穿华服、头披喜盖的新郎。 在吴桥转过身的一瞬,房门紧闭,突然那门外似乎又响起了叽叽喳喳嘈杂的吵闹声。 他鬼鬼祟祟地趴在那门上听了一会儿,连半句话都听不清楚,但大概是一些划拳喝酒的声响。 就像是主人家婚礼结束,新娘子入了洞房后宾客自娱的喜庆白噪音一样。 太他娘的诡异了。 吴桥一步一挪地坐到了喜床的另一端,桌上摆着的两支龙凤花烛已经烧了大半,看着倒是正常的很。 就是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太他娘的瘆人。 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凝固成倒生的珊瑚,九十九盏缠枝莲纹灯明明灭灭,将满室红绡映作半透明的纱幔。鸳鸯锦被上本该成双的绣鸟,左眼皆被替换成米粒大的珍珠,并蒂莲则被染料浸染出了奇怪的纹路。 新郎官端坐,脊骨笔直如柩中尸,石榴纹盖头垂落的金穗无风自动,在灯影中晃晃悠悠的,看上去倒是比人还更有生命力。 他盯着那对龙凤喜烛看了很久很久,可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火就这样燃着,烛泪却连半滴都没再落下来。 看来光是等也不行。 吴桥壮着胆子朝那边挪了挪。 他在心中默念「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总之,卓风说的嘛,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其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与其坐以待毙被吓死,那还不如主动出击,多少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突然被什么东西膈到一下,吴桥低下头摸索,没成想竟然从床榻上拾起了一柄喜秤。 一端圆顿一头尖锐,他不认识这东西,只是猜测,大概是电视剧里演来掀新娘子盖头的。 吴桥苦笑一下,攥着这玩意像个烫手山芋,握也握不住,扔也不敢扔。 古人常说人生三喜,升官、发财、娶老婆。 可是这会儿情况不对啊,吴桥都不敢想,在这个诡异无比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幻境中,他掀起来的会是什么东西。 砰—— 院外突然炸响贺喜的炮竹。 丝竹管弦中,宾客的哄笑裹着酒气涌进窗缝,划拳声与《金玉满堂》的琵琶曲完美叠合。 这次不再是模糊的噪音,吴桥听得分明,似乎是女眷在廊下赞叹新郎官好品貌,可那嗓音每隔三字便掺入指甲刮瓷的杂音。 到底在催什么东西! 吴桥实在头疼的要命,解不开这奇怪的谜团,他本想就这样推一推挪半步,装聋作哑地作罢,总之敌不动我不动,混到刑满释放,打个ne也算大胜利。 只是眼下这个奇怪的洞房花烛夜显然不想让他就这样坐怀不乱一整夜。 再装死,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 吴桥咬了咬牙,站起身,走到盖着红盖头的新郎面前,又是一阵深呼吸。 不管了! 他眯缝着眼,小心翼翼地用喜秤挑起那张绣着龙凤呈祥,精美异常的红盖头。 只是没想到,什么诡异的事都没发生。 吴桥在那张盖头下看见的,是许师宪那张惨白清丽,没有半分活人气的漂亮脸蛋。 他愣了一下,盖头掀起的气流惊动烛火,许师宪的脸就从血浪般的绸缎下浮出,像深潭里打捞起的殉葬瓷人。 青釉一样冷白的皮肤在烛火的红晕下闪出一点点的血色,眉峰至鼻梁的线条工笔勾勒般完美,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就这样兀自端坐着。 吴桥先是一愣,然后转过头又看桌案上的龙凤花烛,血泪一样滑落的蜡液滴落在桌面上,比他刚进入这个房间时又短了一截,几乎就快要烧尽了。 他几乎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要让蜡烛烧干净,就得先做完整个流程才行。 还差什么? 吴桥左右看了又看。 咿呀—— 夜风突然顶开半扇窗。 第80章 “百年好合哟!” 窗外祝词传来,尾音拖得太长,在“合”字上裂成两声重叠的鸦啼。酒盏相碰的叮当声密集如骤雨,连铜壶倾倒酒液的哗啦声都响得分明。 窗扉上的双喜剪纸隐隐闪动,月色透过窗纸将囍字投影在地面,多宝阁上的自鸣钟恰在此刻敲响子时,黄铜雀鸟本该吐出报时的金丸,可不见小球,钟肚里送出一只酒壶。 酒壶是整块血玉雕出的连理枝形制,枝干虬结处自然形成双腔壶身,阴刻着百鸟朝凤图,壶嘴被塑成衔珠蛇首,蛇信分叉处悬着粒冰种翡翠珠。 合卺酒。 吴桥突然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如玉俑般的许师宪,笑了一下。 “谢谢啊许哥,你是什么颁布任务的npc吗?” 没有反应。 吴桥叹了口气,拎起酒壶,那壶底部写着的不是「永结同心」四字,而是「同穴共死」。 这就对了嘛。 同死人结婚,可不就是要共死吗? 太多诡异之事发生,总算有一件能说得上「正常」了。 只有酒壶,没有酒杯,许师宪看上去也无法动作分毫,于是吴桥便伸手抬起酒壶,想要将所有的酒液都先灌进了自己的口中。 可是…… 吴桥皱眉,空的? 为什么?酒呢? 他到底还有哪里没有做对…… 空气安静下来,吴桥突然注意到东墙悬挂的和合二仙图——画中寒山手里的宝盒开了一道缝。 他下意识地探直了身子去撕扯那个裂口,可随之传来的是一阵肌肉撕裂般的剧痛。 血……没错,血! 吴桥再次意识到,洞房、他的血、被他吞掉的阿赖耶识…… 许师宪的心脏。 这其实都是一回事,他要把佛心还给许师宪,方法也只有一个。 他顿悟般地摸索着找回那杆喜秤,然后,猛地将尖锐那段朝着自己的胸腔刺了下去! 鲜红馥丽的血在瞬间滚落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许师宪的身上。 百无禁忌! 吴桥皱着眉长舒了一口气。 卓风说得,死也不要出去,那就是可以死! 这才叫做百无禁忌嘛! 吴桥咬着牙,从左胸前往下用力往下一剌,血顺着杆子往下淌,他用那酒杯接住,直到接上了满满的一整杯才将刺穿胸膛的利器拔了出来。 至此,他浑身上下都被艳红的血沁透了,就像是也穿着一身诡异的喜服那样。 可是,在哪里? 还不够,吴桥皱眉,到底在哪里啊! 他像《让子弹飞》里剖腹取粉的小六子一样用喜秤翻搅着自己的胸腔,找那个被他在幻境中吞下,不知道藏在身体哪个角落的红绳。 佛心、阿赖耶识、许师宪的命。 与烛泪相似的血无止尽的落,一路填满了九十九盏的缠枝莲纹灯。 血和蜡混在一起,根本都无有分别。 “找到了!” 吴桥蓦地眼前一亮,他的手中捏着什么东西,正跳动着像脉搏一样。他把那东西一起扔进酒杯里,混着粘稠浑厚的血一起。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举起合卺酒杯将那些液体灌入口中,不似酒香凌冽,一种醇而腻的气味包裹了吴桥的舌苔,厚重的腥味在口腔中横冲直撞,很不好受。 但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再说这些好不好受的有什么意义? 吴桥闭起眼,用舌根抵住喉口,一手掐住许师宪冰凉无比的脸颊,一股脑地把口中的液体渡了过去。 烛花又爆了。 这次是正常的金红色,将许师宪垂落的睫毛投影拉长在鼻梁,倒像给苍白的脸拓了层金丝面幕。 烛泪落下来,坠入烛台凹槽,凝固成并蒂莲形状。 吴桥喘息着低下头,靠在了许师宪冰冷僵硬躯体的胸前,耳廓中似乎传来荡漾的水波声响,仿佛那具身体里盛着将沸未沸的雪水,正在一点点灌注向四肢百骸。 咚、咚、咚…… 他听见遥远的更漏声。 突然,似乎有一声格外真实的鸡鸣传来。 吴桥猛地睁开眼,周遭景色再次变换,面前的许师宪正安静地躺在一封棺椁中,天亮了。 太好了……太好…… 第68章 不能死 会死吗? 许师宪在接过竹杖刺进自己胸口的时候,想到的是不会。 密宗里中的不动明王不是佛祖所创造的,以吠陀文明中精要是智慧去修行,托身于奴隶之体,藉此代表这个佛菩萨犹如众生中的奴隶,一经呼唤便马上出来拯救众生。 佛魔乃一体两面,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传说中神佛之战,摩罗要阻释迦摩尼大悟,是魔灭佛。 可百年来,清虚子所在意的只有那个宛若诅咒一样缠绕的寓言,却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还有保有足够成佛的智慧与善念。 佛魔,只一念之间而已。 其实那天在仙山墓园,许师宪只问了金先生一个问题: “吴桥这个人,有什么很糟糕的地方吗?” 郊区楼房少,风很大,许师宪仰起头,两指夹着点燃的宝恒莫吉托,一次也没有被呛到。 “糟糕?” 金jimin倒是皱起眉很认真地想了想。 “让人无法忍受的,”许师宪笑了一下,补充道。 又过了好久,似乎是不想叫他失望,金jimin很努力地想了想: “没有。” 金先生最终还是摇头,也吐出一口烟气,“吴桥是个很不错人。讲道理,有耐心,懂分寸又没什么要求,从不大小声,更不会动手打人。总之,各个方面都好,关怀体贴,面面俱到。” “是吗?” 许师宪颔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是吗?” “距离感,”金jimin笑了下,“他对所有人都很好的同时,也就是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感。” 他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这一点让人不爽啊。” 许师宪吐烟,“可是其他人从来没有这样抱怨过。” 金jimin意味深长地问:“其他人指……朋友吗?还是恋人?” “……”许师宪沉默了一下。 金jimin笑了笑:“是那样没错,对吧?” 短短的安静把烟烧到了尽头,连雾气都吹得散了,直到冷意都从脚底爬上来,金jimin打了个寒战正想走,许师宪却突然小声地说了句:“……那个也好。” “什么?” 金jimin转过头,发现许天师正低着头露出一个缱绻又温柔的笑来,风吹起他的长发,像仙山上的隆达。 在一个瞬间,许天师竟然也天真的觉得,以贪、嗔、痴渡,或许在某个时刻,因为感受到了爱,一颗顽石也可悟得婆娑,斩断因果吧。 “没什么。” 许师宪掐了烟说,“谢谢。” …… 农历腊月初八,周四。 皋亭山上正在为过世的吴老太爷举办最后的告别仪式,等待火化后安葬。 吴家众人对着棺椁默哀,kevin主持正念着告别词,不知道是谁的几滴泪掉在地上,没人发觉。 站在一旁的林嘉敏突然跑出去接了个电话。 “喂?”她小心地捂着听筒,“你说什么?姜姜可以出院了?” “没错,”卓云流笑了笑,“这几天情况一直不错,陈小姐又实在想回家去,医生批准了。” “好啊,”林嘉敏也笑着松了口气,“什么时候办出院手续?明天吗?我去帮忙……” 卓云流打断她道:“已经都办好了,陈小姐本地人来的啊,哪里就需要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了?” “说的也是,她回家了?” “嗯。” 林嘉敏看了看仪式还没结束,赶忙道:“那我明天去看一眼,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好,”卓云流道:“我马上过去。” 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来干嘛,但林嘉敏还是应了声好。 她往回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灵堂里发出了阵阵轰轰烈烈嘈杂的响声。 “怎么了?”林嘉敏拉住kevin问,“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 kevin摇了摇头,“好像是遗体有问题,李叙已经在处理了……” 叙仔收拾好的遗体还会出那么大的问题? 林嘉敏半信半疑,跟着kevin也跑去了棺椁前,却蓦地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遗体出了问题,根本就是遗体换了人! 躺在棺椁中间的,从原本吴老先生的遗体变成了那个他们其实只见过一两面的道长真人。 “他、他还活着吗?” 林嘉敏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怎么可能呢?明明追悼仪式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啊!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的异样啊!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 唯一上前检查的李叙摇了摇头,“已经死了。” 第81章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报警吧?” 唯一还说得上靠谱的kevin摸出手机,可是电话却根本没有半点信号。 “怎么回事?” 林嘉敏皱眉,“没信号?可是我刚还接到了卓云流的电话……” 话音未落,周遭一切骤然变得古怪起来。 原本还满脸惊讶惶恐的吴家人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一样,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座椅上坐定,神情呆滞,目光空洞。 在挂满白帆白布的灵堂中,看着渗人的要命。 “这特么的是怎么回事?!” 没见过这种阵仗灵异事件的林嘉敏几乎要抓狂,“先人遗体呢?” kevin看了她一眼问“卓道长怎么说?” “马上来,”林嘉敏见他们也没注意,反而镇静下来,啧了声摸出烟点上。 她平时不怎么抽烟,可眼下显然不是平时。 林嘉敏甩了甩打火机,看正蹲在棺材前装法医的李叙问:“李先生有什么高见?” “非自然死亡。”李叙说。 他倒也不是信口胡来,虽然不是学医的,可各种死法的尸首李叙见得多了,看也看会了一星半点。 “废话,”林嘉敏皱眉,“他娘的,现在这地方有哪里和自然扯得上关系的吗?” 还好陈姜不在,林嘉敏想,陈姜那个半夜上厕所都要一路把灯全点了的怂鬼性子,遇到这种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来。 “娘西皮,”林小姐真是要把半辈子的脏话都骂完,“真变捉鬼公司了……” “哟,果真是脏话学得最快。”kevin难得打趣,可在这幅诡异景象里,这句明显不像他平日性子的话更叫林嘉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现在再想懊悔也来不及了,”李叙站起身,“这个地界是不是有什么阵法?” 林嘉敏惊讶:“你也是天师?” 李叙摇头:“卓道长跟我讲过一些,我猜的。” 蜀地是个风水很足的地方,上次跟着李叙回蓉城耍,卓云流倒是好好地装了个大的。 kevin还在捣鼓他那个破手机,林嘉敏夹着烟揉了揉太阳穴,心想有时候太信任科学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哈。 还好,才没过一会儿,卓道长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林小姐见到他来简直要激动掉泪,扔了烟就喊:“救世主,你可算是到了啊。” 卓道长见此情形倒是淡定,双手一扬道:“没事,没事啊诸位,一切尽在掌握……”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小姐猛踹了一脚屁股,“掌握个鸡毛啊,怎么让这群人恢复正常?先人遗体呢?这么大的职业事故,真要剖腹谢罪了啊。” 卓云流一愣,“现在是考虑职业事故的时候吗?” 林嘉敏吐烟道:“只要没死,就不能社死。” 第69章 不敢 吴桥看到天亮,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的位置。 没错,还在道观内,没错。 松下一口气后抬头看,天高海阔,明日高悬,万里无云。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他有些茫茫然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腕间,血迹斑斑却没有半分的伤痕。 结束了吗? 突然,有什么东西正轻飘飘地落在了吴桥的脸上,有点凉,刚一触上温热的皮肤就化成滴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划下来,像眼泪一样滚落。 雪?下雪了? 可是,连云都没有半朵,又怎么会下雪呢? 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去,却突然发现,原本清明的视线变得模糊一片,他几乎快要连眼前大致的色块都分不清楚。 冷,好冷啊。 突然,他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响声,这一次吴桥突然理解了,像碎玉或者裂帛,混杂着某些清脆的旋律。 命运,命、运。 霎时间,山顶竟然刮起了不小的风。 吴桥打了个寒颤,冷和疲惫像洪水般卷来,他抱着胳膊蹲坐下来。 飘飘渺渺的雪越下越大,吴桥莫名地想,大概两千年之后,好像就没有在杭市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冷得要命的雪里,他却莫名觉得有点犯困。 结束,怎么还没结束,到底要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模模糊糊地想,想着想着,却突然想不起来了。 等等,吴桥有些头疼地想,什么结束?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吴桥!” 蓦地,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吴桥想要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座冰雕一样连移动都困难。 许师宪从那个棺材里睁开眼的时候,仿佛才过去几瞬的时间。 他多么兴奋,他多么欣喜,他知道的,他知道佛杀大阵会失败的,他知道卓云流会找到方法拉回他的,他知道…… “你……是谁啊?” 什么? 许师宪瞳孔猛地一缩,他看见吴桥跪坐在道场的青石砖地上,失温般的打起抖来,明明闭着眼睛却连睫毛都发颤。 心跳漏了半拍,他甚至来不及想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瞬间连声音都带上了惊恐,“天天、天天……!” 无所不能的许天师手足无措地从棺材里爬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吴桥的身边,用力地去抱他,却只感受到一阵短暂的冰凉。 为什么?为什么?! 卓云流呢?距离他剑魂自裁,到底过去了多久? “吴桥、吴桥、吴桥!” 他的呼声越来越急,可怀中的人却好像连半点都听不见那样。 “你、你……好冷。” 吴桥挣扎着吐出半口血,从嘴角顺着颈相划过一道红线。 他已经神志不清到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喃喃地喊着冷,好冷。 太冷了,冷得人快要忘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这时候,许师宪仿佛才注意到周围一切景象那般,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 血、到处都是血,涌流着的,凝固了的血浆,血…… 许师宪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的眼前骤然一阵眩晕。 成佛?这难道就是卓云流那个蠢货想出来的办法吗?让吴桥把心剖出来还给他,用三魂祭他成佛?什么鬼笑话? 他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来,可就像是被什么既定程序所阻挡那样,许师宪的身体里,根本连泪都没有。 “真人,”卓风出现,朝许天师作揖示意:“师兄已经在皋亭山等您了。” “卓云流?” 许天师抬起头,满目刺眼而热烈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散发身披祭祀华服,抱着吴桥跪坐在地上,其实根本都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是,”卓风低下头只说:“真人,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没必要再牵扯更多无关的人命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许师宪以断枝抵住喉咙。 许师宪似乎思考了一阵,平静开口道:“吴桥少了心,我现在把你的心挖出来给他,怎么样?” “只要真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卓风连半点胆怯都没有,甚至半步未动,喉结上下滚动道:“真人,大局为重,切莫任性。” “哈……” 任性?许师宪笑了一下,他真是蠢得可以,蠢到发人笑啊! 他没想到,他怎么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卓云流那个蠢货耍了他。 不,谁是蠢货? 他才是蠢货啊! “真人,”卓风把道观大门一开:“请您移步。” 许师宪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情感像这么丰沛过,他用力地抱紧了吴桥没有任何反应的身体,突然大笑起来。 他怎么赶……他怎么还敢见自己的? 为什么最后要去死的是吴桥? 对,没错,没错。 许师宪吐了半口气,他错了,是他错了。 吴桥早就死了,他不该只是想要让吴桥活着去做那些舍近求远的事情,对,这是对的…… 可是,凭什么? 许师宪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情感,还是属于吴桥的。 只是,凭什么? 只因为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吴桥就要去死吗? 自己想让他继续活下去,到底有什么不对? “真人,”卓风说,“其实您也知道的,被金棺复活,难道会是什么好事吗?” 许师宪沉默了。 清虚子和他许诺的,吴桥会继承守棺人的身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活着,活着难道就是什么好事吗? 可是活着才有可能,先活着,才可能有好事发生啊! 他想要反驳,卓风却指了指庙里一面巨大的铜镜说:“您可以看看,如果不毁掉金棺,在您死后会发生的事。” 许师宪认得那个法器,传说中可以观测过去未来的水镜,不容易找到,更不容易使用。 第82章 随着卓风话音落下,那面镜子开始变得扭曲起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吴桥的声音。 “什么狗屁——”他似乎正在和什么人发火,“许师宪不会死的,他答应我……就算他死了,观落音、引魂,大不了我自己去阴曹地府找他,找他问个明白!” 随后画面一转,是一处葬礼,灵堂上挂着陈姜的相片。 似乎有谁拍了拍吴桥的肩膀道:“吴先生,节哀。” 可吴桥却仿佛无知无觉地念着什么东西,连半滴眼泪都没掉。 假的、都是假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娑婆诃……”没有人注意到,吴桥也开始念:“娑婆诃。” 然后又是一转画面,许师宪看到卓云流,他拉着吴桥骂骂咧咧地讲些什么东西,可吴桥仿佛发了疯一样不理会他,执意要去做什么。 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吴桥拿起刀猛地向自己砍了下去,只是他没有死,或者说死不了。 骤然间,画面中出现了好多人,许师宪认得的,不认得的,许许多多的角色。 “放过我……放过我吧!” 吴桥躺在一张普通到根本没有任何特诊的病床上睁着眼睛,重复地喊着:“杀了我,杀了我吧,许师宪,我知道你可以办到的,杀了我……杀了我吧!” 许天师又是一怔,他记得,他记得那时吴桥对他说的,只有在意识到可能一切都是假的,从遇见他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那一瞬间,吴桥想到过死。 死去活来,原来都是无能为力。 许师宪慢慢地,满满地弯下了脊梁骨,他几乎是第一次这么深切地察觉到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力感,他把头抵在吴桥的身上,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已经被捣烂,血肉模糊,巨大的血洞。 而他的手上,竟然还攥着一截短短的红绳,和手腕上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缠在一起,像诅咒一样。 无能为力,可是,许师宪连就这样放他走都做不到。 他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许师宪小心地亲吻怀中已经惨败的躯体,感受失去生命的冰凉。 许天师生来死去,循规蹈矩,几生几世都没有叛逆过哪怕一次。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第一次想要肆无忌惮地去改变一段命运,竟然就他妈的被还以了这种报应。 下雪了?像重重因果般莫名其妙掉下来的厚重的雪片几乎快要把许师宪整个淹没了过去,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可眼前分明还是一轮火红的太阳。 红绳。 如果他没有学会爱,如果他没有把红绳缠到吴桥的手上,如果…… 没有如果。 许师宪突然觉得好后悔,但到底是在后悔爱还是后悔自己太晚才发现爱也能叫人丢了性命,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们还需要我做什么?” 许师宪问,生来死去的意义,对他来说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佛渡,”卓风说,“让佛杀成为佛渡,斩断纠缠不清的因果,彻底送走不动明王,让一切重回正轨。” “好,”许师宪笑了一下又问:“那我,也可以彻底地死吗?” 卓风低下头答:“当然,真人,您现在非仙非鬼,是人魂。” 许师宪的心突然咚地一下,吴桥说要把他的命抢回来,居然真的做到了。 舍不得。 “我……天天,”他终于掉下一滴眼泪,许师宪不敢去死了,他甚至不敢去死。 “走吧,”许师宪放下吴桥,在那口棺材中,小心地整理好他的衣衫说,“走吧。” 第70章 撕脸明王·第一卷终 “怎么开始下雪了?”林嘉敏抱怨道,“杭市,十二月,可能下雪吗?” “两千年的时候或许?” 李叙打了个哈哈:“不是有首歌唱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吗?” “今年很冷,”出人意料地,连kevin仔都应和了半句。 “怎么还不到,”卓云流嘀嘀咕咕地讲了些什么,然后招呼几人都围过来,朝他们手里各塞了一把零食,从供桌上拿的。 “天太冷了,吃点吧,补充能量。” 他笑了一下说:“反正先人也不会介意的,放心。” 等许师宪赶到的时候,卓云流早已经画好了法阵点完了香,跟林嘉敏、kevin和李叙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偷吃已故吴老爷子的贡品。 看见他来,卓云流眼前一亮道:“终于来了……请吧,祖宗。” 许师宪站定,问:“吴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不了,”倒不像卓风装神弄鬼地说不清楚,卓云流很明确地回答了许师宪的问题说:“放心,一切结束之后,他死不了。” 谁?死?剩下的几个不知道他俩突然开始讲什么神话故事,俱是一头雾水。 可许师宪听他这么说,脸色却蓦地冷了下来:“死不了?是死不了,还是没法去死?” “卓风那臭小子是这么和你说的?” 卓云流皱了皱眉,然后突然一笑道:“冤枉啊,祖宗,我可没要他怎么样……” “我要怎么做?” 许师宪懒得和他再兜圈子:“说,你要我做什么?” 卓云流开口道:“喊惊。” 这是一种杭市地区的民间习俗,本意是家中长辈通过叫喊孩童的乳名喊魂收惊的一种民俗。 许师宪皱眉,卓云流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喊惊只能找回刚刚丢失还未散远去的魂魄,难道是有人刻意收罗了吴桥的魂魄叫他不至于难以寻路?那为什么又非得输他来喊呢? 这时候卓风赶着那口棺材也到了。 “师兄,”卓风说:“都已经准备好了。” 看着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许师宪突然问了句:“你下的?” 卓云流疑惑地转过头,“什么?” “雪,是你弄出来的?” 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只是突然想到就脱口而出问了。 可没想到,卓云流却意外坦诚地点头回答道:“没错。” 许师宪有些错愕,可卓道长笑了笑说:“很关键哦。” 很关键? 突然,许师宪好像理解了,理解了卓云流说的,只要解决了这一切,吴桥就不会死! 从一开始,吴桥就不是被那个须弥芥子的诅咒救下的,既然情劫能拴住他,自然也可以拴住吴桥! 只是在他还没有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因为爱,因为贪嗔痴的欲念,把象征着情欲的因果哄着吴桥吞了下去…… 没错,许师宪理解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会放手的。 见他沉思,卓云流突然很好心地解释道:“在密宗里有一个很鲜为人知的概念,当有人冒犯圣灵或佛魔受到惩罚的时候,就需要一个用来消解罪恶的替身。通常是人俑一类的死物,可在某些时候,也会使用活人献祭。” “明妃?”许师宪问。 “不太一样,”卓云流摇头,“他们管这个叫做侣,伴侣的侣。用来连接受术者的精神和肉体,于幻境中不至于彻底迷失,得以在受完须弥上下三十三重业火的刑罚后,还可以全须全尾的回归人世间……” “长话短说,”许师宪皱着眉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卓云流在讲的是连接须弥芥子和坛城幻境的线索,许师宪知道,吴桥就是他们用来绑住自己的侣。 “同样,”卓云流道:“你也是吴先生的侣。” 他还记得作为剑灵被吴桥唤醒的那天,杭市也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雨、雪……云中仙? “你是云林元君?”许师宪问。 “不是,”卓云流笑了笑,“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正一教火居道长,你知道的。” 许师宪点了点头,心中却早已经有了猜测,他试探性地说道:“我不会成仙。” 卓云流的表情稍微变了变,可是马上又笑道:“没有人要你成仙,活下去,就好,活下去。” 活下去?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可许师宪还是站到了阵法的中央,他看了看卓云流画的,是九幽祓罪大阵。 拨乱反正,祓罪收恶。 而那个躺着清虚子的棺材被摆在了阵眼的中央。 或者说,这个大阵就是围绕阵眼的棺材而起的。 吴家层层叠叠的坟茔,全部都是这个超度阵法的一环。 想到这里,许师宪突然笑了一下。 “他醒过来的时候,会很惊讶吧?” “不会,”卓道长也一笑,“就算你再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吴先生从一开始就准备好要面对这所有的一切了……倒是你身边这几个比较惊讶。” 这话说得还比较像原本的卓云流。 林嘉敏死死地掐着李叙的胳膊,捂着嘴尽量装作不在现场。kevin和李叙对这些画面也有点适应不了,但到底做了多年的牛马,终归还算镇定。 第83章 卓云流笑着朝他们三个挥了挥手喊:“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想想晚上吃什么先吧!” 林嘉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全仰赖于想给他吃个剁栗子的冲动。 …… 在一阵冷意中,吴桥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口腔鼻腔里满是浓厚到叫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什么?发生了什么? 出于对黑暗本能的恐惧,他立刻伸手胡乱的摸索起来。 “……别动。” 谁?吴桥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吐出半个字来。 他又认认真真地感受了一下,除了口腔里的血腥味,视觉、触觉、嗅觉其他什么都剩不下。 那为什么他可以听到那个声音? 吴桥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相比起看见乱七八糟的诡异景象,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更让他没有安全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桥试图回想,可只要那么做了,难耐的疼痛便立马涌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恐惧、恐惧、恐惧。 对于暗、对于未知、对于失去记忆和理智的恐惧很快把他淹没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吴桥和所有的感官隔开了那样,如同潜在一汪静谧的羊水里,可脐带绕颈般的窒息又让他很快再次无措地慌乱起来。 不行,就算被阻拦,也必须想起来才行。 吴桥再一次努力地去想,从是谁、在哪儿、做什么这种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开始想,然后是情感、事件……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中上浮又下沉,思绪像是无数根绳索或锚点发散出去,延展、铺平、无穷无尽。 突然,黑暗中出现了一点点的光亮,很微弱、很微妙,可吴桥下意识地朝那光的方向游了过去。 倒也不是肉体,意识,他猜测,大概是自己的意识在做“游”的这个动作。 下沉、下沉、下沉、不断的下沉中,吴桥一点点的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挖到了一点点的颜色,第一种颜色、第二种颜色,无法形容的色彩逐渐浮上来,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诵经一样,或明或暗的咒语声。 曼荼罗。 这个词汇突然出现在吴桥的意识中,而也是在同一个瞬间,他仿佛重新睁开了眼睛,霎那,无数明艳的色彩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错落有致,雍容华贵…… 唐卡。 吴桥猜到了,那是一张巨大的唐卡。 他曾经在川西见过这种东西,据说是一种富含宗教意味的卷轴画,画的多是高僧大德或圣地古迹,而藏传密宗流传下来的,还有使用人皮作画的唐卡。 但吴桥前的这幅,画的不是任何佛或圣人,而是一座大世界。 在金轮之上,一座金山高八万四千由旬,山顶有座善见城。 山的周围四方各有八位天道,往外有八山八海,合起来共有三十三天。 佛土?须弥山! “天天、天天……天天……” 有人在喊他!吴桥陡然意识到,他像是顿悟般地理解了这个芥子。 芥子纳须弥,一粒芥子中有三千大千世界。 可对他来说,全部的世界其实都只有一个啊! 吴桥想起来了,随后,一只白象从经幡中跃出。 意识站在坛城的脚下,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想起了一切开始的地方,想起了许师宪,想起所有的人,想起他的世界! 他看不见,除了光怪陆离的须弥山,他什么都看不见,可眼泪混着血扑簌簌的往外掉。 吴桥控制不住,只能乐观的想,在三千幻像之外,在真实的那个世界里,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许师宪看他,就像看一只正流下两行血泪的吊死鬼。 对哦,对,他是吊死的。 他死了? 吴桥的心漏了一拍,他死了。 随后涌来的是溃堤般暴风骤雨的眼泪,他后悔,可是后悔就遇不到许师宪,不后悔就要在遇到许师宪后仍然死掉。 为什么?为什么啊。 怎么选都不对,这个世界为什么,每一条岔路都在悬崖边啊! 随着意识一起陷入崩溃,芥子也开始坍塌。 三千世界逐一陨落下来,无数的太阳、月亮、须弥山、梵天往下坠,黑暗再次裹挟了吴桥的意识,吞没了他,随后万事万物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开始流逝。 像破溃的羊水那样。 不想死! 吴桥发不出声音,但凭直觉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真的、真的还不想死啊! 不管谁都好,不管什么都好,救救他、救救许师宪,他还没来得及带许师宪一起去看满觉陇的桂花,北山街的梧桐黄了,等开了春他还答应要做腌笃鲜给许师宪,西湖今年夏天的荷花开得不好,他还没来得及和许师宪说,其实他真的、真的喜欢他…… 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死! 吴桥奋力地挣扎着,不停嘶吼着将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推到了近乎死亡边缘的极限。 突然。 在力竭般的呐喊中,终于出现片刻好似婴儿呛水啼哭的声响。 骤然,一尊凶恶恐怖的巨大明王像出现,举起双臂以指剺面,撕开忿怒面,露出一张慈悲目来。 然后,吴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 “醒了?他醒了!” 看见吴桥眼珠转了转,林嘉敏忍不住惊呼,她手上还掐着李叙的胳膊,让叙仔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醒了?什么醒了? 吴桥朦朦胧胧地想要睁开眼想要爬起来,却根本半点都使不上劲。 撑开眼皮都办不到。 奇了怪了。 “天天……” 是许师宪的声音,吴桥想要回应他,却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随后掉下来的是两滴冰凉的雨珠。 雨?吴桥突然觉得奇怪,雪停了?还是转雨夹雪? 在想到雪的刹那,幻境和现实好像陡然交融到了一起,大脑中自动将那些纷纷屡屡的碎片和线索重新整合到一起的时候,吴桥发起了懵。 什么?什么啊…… 见吴桥还是没有动作,许师宪抬起头问:“他怎么了?” “要点时间,”卓云流站起身拉了拉后背的筋骨,“让他睡吧,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过完年就好了。” 阵法结束的时候,kevin检查了一下那口棺材,却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道是障眼法还是什么东西,躺着清虚真人的棺材又变回了吴家的先人,好像和追悼仪式刚开始的时候根本连半点分别都没有。 眼见吴家的宾客似乎也要恢复意识,kevin赶忙开口道:“先解决这里。” “好,”许师宪点了点头,“我带他回去。” “还要办丧礼?”林嘉敏揉了揉眉心,“在这么……呃,难以描述的一遭之后,还要继续葬礼?” “嗯,”kevin点头,“只要没死,就不能社死,好好办。” …… 丧仪进行的很顺利,但吴桥却一直没有醒来。 陈姜养好了身体也过来看过一次,调侃两句送了个果篮,然后做了和吴老板一样的事,打电话摇人。 林嘉敏赶快把她拉住。 “不去医院怎么行?” 陈姜着急道:“我有个朋友,他老丈人是浙院的主任医师,哪个科的我记不清了,总之先托他们想想办法,不行上首都去,总有办法……” “不是那么回事,”林嘉敏有些无奈地和她讲了那些完全灵异到没有人会相信的事情,在陈姜几次向kevin和李叙反复确认后才终于沉默下来。 “那,”陈姜只皱了皱眉,没一会儿又开口道:“我妈妈的小姐妹有个朋友是出家的师父,每年都找他们办事……” “看过了,就请回吧。” 是许天师赶客,他倒是毫不见外很自然地取下厨房的围裙套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是,打算留下吃饭?” 搞什么,圣地仙山变儿童乐园沙丘啊? 这简直是比灵异事件更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陈姜瞪大了眼睛偷偷问林嘉敏,“他说什么?” 林嘉敏叹了口气,“走吧。” 说着就拽走了明显还有八百个问题来不及问出口的陈姜。 那天从皋亭山回来之后,吴桥就一直神志不清了许久,像是昏迷又好像只是睡着了。 不过醒来的时候还是会饿,吃完了饭又继续昏迷不醒。 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 许师宪抓卓云流来问,得到的答案也只是,没有那么快,要等。 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吴桥现在还有没有意识? 被困在这副驱壳里,他会觉得痛苦吗? 这些问题卓云流一个也没回答,只说了句: “安心吧,过完年就好了。” 那时候才十二月,许师宪没有办法,就这样等啊等啊,一月、两月,终于捱到了新年。 第84章 因着吴桥的病,年也过得冷清。 新年的红包是乔瑞集团发的,虽然程老板没亲自过来,但钞票实实在在地到了诸位的手上,也算是言而有信。 只有许天师做饭的水平见长,才不过多久,原本还对杀猪盘抱有极高警惕性的陈姜就带头跑去蹭饭。 并且在卓道长的第n次保证后对吴老板的病情发表了「吃了睡,睡了吃,这中的哪门子邪啊?」的重要指示。 不过担心还是有些担心的。 除了祈福和祷告,他们能做的不过关照好事务所的业务。 许师宪等啊、等啊。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三月,立春。 …… 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吴桥发现自己躺在出租屋窄窄的单人床上,房间的空气里正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嗯……好饿。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往外走去,揉了揉眼睛问:“早饭……来不及了吧?中午要吃什么?” 然后是一阵叮呤哐啷碗筷厨具落地的响声。 吴桥皱眉:“搞什么,许哥,你要炸厨房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用力一拉,然后猛地掉进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里,随着温热的体温一起来的,是一个暴风骤雨般热烈又温存的吻。 吴桥浑浑噩噩的想,好啊,这下算是早饭也吃上了。 接吻的时候,他觉得后颈有点痒,伸手抚了抚,居然是长头发? 也没有很长,刚过了耳垂,如果刻意留的话,大概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吴桥都以为许师宪背着他偷偷练了什么密宗双修秘法,正准备把他整个吞吃入腹增进修为功德。 “……新年快乐。” 分开的时候,许师宪喘着气抵住他的额头,说的第一句话是新年快乐。 吴桥像是猛地醒过神来一样看了看,窗外不知道樱花还是桃花,已经大朵大朵地开满了枝。 冬季,漫长的黑夜过去,日头升起来时,云海拢聚,万象更新。 再之后,应该就是长长久久的明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