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圆今天得道了吗》 第1章 [台湾小言] 《宝圆今天得道了吗?》作者:蔡小雀【完结】 【简介】 绾好小道髻,穿上十方鞋,揣着平安符,带上金钱剑 少女宝圆又开始了她祈福超幽、降魔驱鬼、济世助人的日常 她憨然单纯,道行浅浅,日日信奉多行善事多结缘 就是期盼着终有得道的那一天~~~ 啊,等等!她还要先努力赚小钱钱,好帮道观的祖师爷重塑金身呀! 但那一个突然从天而降,把她从山鬼魔爪下救出来的狐九哥却说 只要跟着他混,以后保证有钱有粮有功德,得道升天指日可待(握拳) 可九哥生得俊美妖娆,慵懒风流,又爱口口声声追问自己可曾识得他? 天性乖又呆的宝圆这时也不禁陷入长长的沉思…… 她这该不会是,遇上传销集团了吧? 宝圆家的道观 蔡小雀 其实,我自己是很向往宝圆住在位于樱噿山上,置身松林之中的百年老道观里的。 想像一下,青翠山林,松风涛涛,空气清新冷冽,四处是虫鸣鸟叫,好天气的时候阳光洒落,能在院子里散步,下雨天时,就坐在道观屋檐廊下听雨声…… 暮鼓晨钟,清清幽幽,心怀宁静地虔诚跪坐在蒲团上,在祖师爷面前安安静静地抄经。 咳,说到这里,并不是有要出家的打算啊~xd 就是觉得在如今这么「躁」的时代,充斥着满满的爆炸资讯,当中有正能量、负能量,利益、贪婪、争夺、失落、空虚、迷惘、不安、渴求……我们总是唯恐自己若没有同步跟上,是不是就会被这个时代远远的抛下了? 现代人无论在经济或精神上的压力,经常都大到接近爆表的边缘,大家都是做了过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因为生怕自己不努力努力再努力,下一秒可能现实的巨轮就要追上来辗过去了。 于是乎,有的人便习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样的金,扛在肩上,把「及早规划,提早退休」这样的良言排在诸多人生安排面前,把「赢在起跑点,才不会输掉半辈子」、「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种种前人的血泪经验,时刻变成了悬在自己脑袋上的那一柄剑。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提前步步精心筹划,就什么都稳了、妥了、安全了。 但只要事情没有按照自己预先设定好的步子走,整个世界就要崩溃瓦解。 然而,有的人则是一生都太过随兴,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管他呢,时到时担当,没米再煮番薯汤」……可最后有可能就会成为童话故事里,那只春夏秋季只顾着欢快吟唱的蟋蟀,因不似蚂蚁未雨绸缪、辛勤储粮,结果最后冬天来了,蟋蟀只能饥寒交迫地倒在森林里。 想想,前者太紧绷,后者又放太松。 故此才说: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 ——幸好我们还有「中庸之道」这一条路可以选。 「道」这个字,真的是无比博大精深、浩瀚如烟海。「道」可以是为人处世的方式,也可以是排兵布阵的计谋;可以是人人昂首阔步的康庄大道,也可以是独树一帜另有风光的羊肠小径。 也许「道」之一字,追求的不只是人对神只的崇敬,对良善德行圆满的期盼,更是求一个无论身处任何躁境中,依然能心如清风明月,恣意遨游的大自在。 所以能有一处远离尘嚣,可以常常和自己对话,沉思,感受着大自然和天地玄妙的净土,该有多么地美好呀? 也许(应该)我们就算打拼了大半辈子,也很难拥有这样一座位于山巅之上、松涛之中的百年道观作为我们心灵的依归与港湾。 但是我们试试努力在我们心田里,为自己盖上这么一处静谧安心惬意的所在,供我们在对外与一切牛鬼蛇神战斗后疲惫之余,能心满意足地栖身里间,调养生息、充电补气,酣睡餍足。 ——然后,继续下山打怪! 第1章 (1) 初秋,连续阴雨绵绵了好几天。 一辆公车缓慢地行驶在蜿蜒崎岖的樱噿山半山腰,那勉强仅容两辆小客车交错而过的窄小路面上已经微微斑驳,露出被辗出的无数细碎小石子。 平日都得注意打滑了,更何况这样湿答答的雨天。 公车司机老王紧握大大的方向盘,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着路况,也顾不得后方乘客座上几个熟悉的欧巴桑大嗓门的闲聊哈拉声…… 「最近菜价又上涨了捏,厚~我上礼拜下山去市场,一颗高丽菜居然要卖我三百八,啊老板怎么不去抢?」 「没办法啦,前阵子台风,这阵子下雨,那个菜都泡水烂了一大半,贵也是正常的。」 「不是说有那个『菜虫』在作怪吗?」 「嘿咩,有的大盘超没良心的,跟菜农一斤收五块钱,转头卖给贩仔十倍,贩仔要赚利润,这边加那边加,到我们主顾手上就贵到摸不下去……」 「你家自己不是有院子,自己种点葱啊小白菜啊的,加减省一下是不会哦?」 「腰腿不行了,蹲都蹲不下去还种菜咧,老了啦!」 「听你在嚎哮(弧)!丽美啊说你那天还连续跟她们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将……」 「打麻将治百病,你没听过逆?」 「呷赛啦哈哈哈哈~~」 几个欧巴桑互相吐槽着嘎嘎大笑。 老王司机耳朵嗡嗡嗡嗡的,默默把一边的耳机塞摁回耳朵。 ……老王心里苦,老王不说。 就在此时,远远一个熟悉的矮小身影乖巧地撑伞伫立在公车站牌下,抬起小胳臂认真地招手。 老王司机眼睛一亮——来啦来啦! 他欢快地打了右闪靠边的方向灯,脚下缓缓踩着刹车,晃晃悠悠的公车慢慢在少女面前停了下来。 雨伞收起,露出了一张红扑扑粉嫩嫩透着婴儿肥的小脸,眉眼弯弯,圆眼清澈,黑发梳绾成团可爱的髻,用一柄木簪别得整整齐齐。 她穿着青色棉麻唐衫宽裤,小碎花青布鞋,斜背着一个手工布包,把伞抖一抖洒落雨水后,爬上公车,仔细地刷了悠游卡。 「谢谢司机先生。」她有点小奶音,但是面上一贯的敦厚老实,更显得憨态可掬。 「宝圆要下山啊?」 「欸。」 看着身高一五五左右的少女对自己露齿一笑,而后略过前排空空荡荡的博爱座,在中段一般座上坐了下来。 老王司机从一开始的提醒,后来已经见怪不怪。 宝圆就是那种典型的过马路就算四下无车,也会乖乖等绿灯亮起才走斑马线通行的小孩,简直比他家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孙子还要听话。 几个欧巴桑看到宝圆也兴奋了起来,热情吆喝着跟宝圆寒暄搭话聊天。 宝圆腼覥地点头,摇头,偶尔回一两句「嗯啊」、「对呀」…… 老王司机专注路况,却也不免同情地透过后照镜瞄了一眼那个落入嘎嘎嘎鸭群中的无辜小鸡崽。 可开着开着,不知何时四周山中大雾逐渐浓重包围而来,老王司机心一跳,忙扳下大雨刷的操纵杆,努力划开迅速凝聚布满车窗的湿漉漉雾气水珠,越发放慢了车速。 终于,有个欧巴桑突然打了个喷嚏,众人这才感觉到车厢内的温度好像骤降了好几度,冷得令人忍不住发抖。 「嘶,按怎变得这么冷?」 另一个欧巴桑下意识地把外套拢了拢,看着车窗外浓雾弥漫得见不着外头景致,自以为恍然大悟。「因为起雾了……」 「王仔,驶卡慢欸,罩雾危险捏!」一个老阿嬷紧张地用台语喊。 老王司机心悬得老高,头也不回应了声:「栽啦!(知道啦!)」 他已经打开了雾灯,也开了最强烈的大灯,可是那光线却犹如被吞没在浓雾之中…… 老王司机鬓边冷汗悄悄滑落,紧握着方向盘的掌心也一片湿冷。 无人注意到安安静静的宝圆小脸掠过一抹警色,默默地从斜背布包中一手掏出小金钱剑,一手抓着符囊。 陡然间,公车像是撞到了什么砰地一声,所有人全跟着重重一晃,刹那间尖叫声四起,夹杂着老王司机惊慌失措的高喊—— 「糟了糟了,该不会是撞到人了……」 老王司机惨白着张脸,颤抖着忙停车打了闪光灯,急急就想开门下车查看—— 「不能开!」 老王司机和欧巴桑们惊愕地望向忽然出声站起来的少女,看见她神情严肃地走了过来,紧紧捏着手中的小金钱剑和一只小巧可爱却朴素典丽的符囊(香火袋)。 「不能开。」宝圆嗓音软嫩,却凝重至极。「雾里有山鬼,山鬼出来了。」 「山、山鬼?」老王司机吞了口口水。 几个欧巴桑吓得缩成了团,下一瞬慌忙忙全挤到了宝圆身边,哆嗦着七嘴八舌央求道—— 第2章 「听、听说宝圆你是樱噿山那个、那个什么观的道姑……那、那你一定会降妖伏魔……抓、抓鬼对不对?」欧巴桑春花阿姨脸色煞白,紧攀住了宝圆的衣角。 「对对对,我好像也听隔壁秀珠婶啊说过,樱噿山以前有间百年老道观,可是很久没有人去参拜过,那个老观长也还不知道在不在……」 「我师父去年坐化了。」宝圆乖巧又感伤地回答。 「哎呀我们都不知道捏,早知道就去跟老观长上一炷香……」 眼看着几个欧巴桑又开始跑题了,老王司机又好气又无奈又害怕,都快哭出来了。「现在应该怎么办啦?」 欧巴桑们瞬间被提醒,又瑟缩在了宝圆身后,个个面色青白气虚脚浮。 「打电话报警!」 「我要赶快打给我儿子,叫他开车来接我……」 「佛经!放佛经,我女儿有帮我在手机里面下载那个大悲咒!」 春花阿姨则是满眼希冀地望着宝圆。「宝圆……不,是宝圆道姑啊,你有办法救我们的对不对?」 宝圆看着不约而同干巴巴望着自己的众人,稚嫩的脸蛋浮上了一丝小小的心虚,舔舔唇道:「我、我尽量……我还没得道……也还没出师……我试试吧!」 她话声甫落,不只欧巴桑们深受打击面色灰败沮丧了起来,就连老王司机也神情黯淡一脸绝望。 害了了了,害了了了(完蛋了完蛋了)…… 宝圆顿时内疚得不得了,赶紧把斜背布包里手工缝制的香火袋一一分塞到众人手里。「这是我在祖师爷面前供了七七四十九个小时,受过天公炉香火的平安符,您们一人拿一张,保平安的。」 事到如今,欧巴桑们和老王司机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收下了平安符牢牢攥在手里。 「放在心口的上八卦效果最好。」宝圆小小声提示。 欧巴桑们和老王司机赶紧把平安符贴身藏在胸口衣衫内,惊悸惶恐地望着她。 「现、现在呢?」 「大家都先回去坐好,」她想了想,认真道:「开车搭车都要扣好安全带。」 「……」欧巴桑们。 「……」老王司机。 ——宝圆道姑你说真的假的? ——现在是宣导搭乘大众运输工具须知事项的时候吗? 可下一刻,突然有什么又在雾中大力地朝公车重重撞了上来! 众人又是惊声尖叫,吓得慌忙跌跌撞撞回到了坐椅上,抖着手牢牢扣上了安全带,其中有个桂华阿姨已经呜地哭了出来,被旁边的老阿嬷皱巴巴的手忙死命摀住。 「——嘘!不要出声!」老阿嬷满眼恐惧,却还是最镇得住,声如细蚊地道:「啊不然念阿弥陀佛……」 桂华阿姨呜咽,猛点头,可是却在眼角余光瞥见靠近自己这头的车窗上忽然出现了条长长血红的舌头从窗尾缓缓往窗头上舔过,留下了淡淡腥红的唾液…… 桂华阿姨狠狠倒抽了口气,吓到差点两眼翻白。 「窗、窗、窗……舌、舌、舌……鬼啊!」 所有坐在靠窗边的欧巴桑也惨叫着慌忙挣扎着往车后座逃,因为她们那边的车窗也密密麻麻布满了不断贪婪舔窗的血红舌头…… 就好像整辆公车是块美味的长条蛋糕,正被垂涎三尺地等待着连人带车一口吞噬掉! 「别怕,它们只敢舔,是进不来的!」宝圆也很害怕,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那些长舌头也只是在车窗上留下了恶心至极的淡红口水,却没敢亮出獠牙啮咬破车窗而入。 也对,她今天带了很多在祖师爷面前供过香火的平安符囊,本来是想拿去市政府前的周日文创市集摆摊卖……呃,是「结缘」的,谁知刚刚好山鬼撞了上来。 真不知道是她比较衰,还是山鬼比较倒楣。 「——啊现在怎么办啊啊啊啊啊!」老王司机嚎啕。 总不能乖乖在这里等死,就算外头那些山鬼进不来,可光是停在山路上就十分危险,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之中,只要来车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追撞坠落山谷…… 宝圆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努力画了一个礼拜的符,在祖师爷前供了七七四十九个小时,还手工缝了十天的香火囊袋……今天有可能全部都得耗在这里了。 不过祈福消灾超幽,本就是道家使命之一,虽然她还没出师,可实习也能算成绩吧? 虽然,她对自己降妖伏魔驱鬼的本事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的信心。 ——祖师爷在上,请拉扶帮衬徒孙孙孙……宝圆一把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严谨庄重地站了起来,手持小金钱剑,大步勇敢的走向了车门,然后对老王司机说—— 「打开车门,我一出去,你就马上关上车门,谁叫都不要开!」 「不行啊,太危险了,你自己一个女孩子……外面那些山鬼把你吃掉了怎么办?」老王司机拼命摇头。 「没关系,我有祖师爷保护我,」她脸色有点发白,但笑容很是诚恳真挚,晃了晃手中的小金钱剑。「还有法器。」 老王司机看着她,满是不忍。「宝圆啊,还是我们打电话叫警察吧?」 她顿了一顿,无奈地掏出手机递过去给他看。「……刚试过了,没有信号。」 「有事就找警察叔叔」自然是安全第一守则,可此时此刻全车信号都被遮蔽断讯,只好自力救济了。 就在此时,静止的公车忽然被什么缓缓推动了,手刹车在阻力拉锯过程中发出了隐隐约约的刺耳呻吟声,车上所有人又开始惊呼起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公车被外力挤压推移,往左侧悬崖方向渐渐倾斜而去,大家脸上都是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之色…… 宝圆面色微变,急道:「司机先生快开门吧,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老王司机冷汗涔涔,猛地一拍开门钮—— 就在车门打开的那一霎,一股恶臭腥风伴随着无数长长舌头舞动攀爬了进来,宝圆在众人尖叫声中,小脸肃然地手持小金钱剑,比出剑诀,大喊一声—— 「五雷神将,开旗急召,镇灭妖邪,敕!」 刹那间,小金钱剑迸出了小股的青紫雷电,挥扫而过之处那无数舌头瞬间焦黑化为灰烬…… 大雾深处传来了痛嚎哀叫怒吼! 老王司机和欧巴桑们见状不由一阵欢呼,人人脸上都是绝处逢生的庆幸之色。 宝圆道姑好厉害,他们有救了! 可唯有宝圆心里自知,刚刚那一波操作已经耗掉了她浅浅修行下所有累积道法的八成,等同于一瓶养乐多大小的容量,被喝到只剩下小小一层底,能倒出来的没几滴了。 但出去搏一把可能还有破局逃生的可能,若留在公车上,所有人都会没命的。 「我一下车,您立刻关门!」她回头急促补了一句:「如果看见前方雾气一散,马上踩油门,赶快走!」 「好……那你呢?」老王司机一愣。 「我、我会追上你们的。」 方才宝圆的「大展神威」,全车人都觉得她法力高强,简直是传说中的驱魔大佬,没人发觉她低低垂下的小脸有着一抹窘迫的羞愧。 ——祖师爷在上,她撒谎了呜。 道家老君有五戒:一戒杀,二戒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酒。 可情况危急,宝圆脑中只能匆匆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今日能侥幸不死的话,回观后一定在祖师爷面前抄十次太上老君戒经。 ……如果她还能回得了清微观的话。 宝圆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小金钱剑,义无反顾内心发抖地跳下了公车。 大雾一秒间迅速包围住了她,冰冷、湿滑如刺骨的触手狰狞地从她四肢百骸和五官七窍中意图钻窜进去,宝圆双膝发软,大脑有些空白……但依然下意识地口诵经文,挥着小金钱剑啊啊啊啊地往公车前方一阵奶凶奶凶的乱砍乱扫。 「妖邪退!如律令!」 「风火雷电,神兵疾行,百鬼,退!」 恰逢公车上有阴年阴日阴时生的生人,又逢今日阴雨阴风阴雾相会,所以平素被镇压在土地公威严下的山鬼们阴气暴涨,不知何时突破了法界,齐齐扑向了这辆公车…… 只要它们能吞噬掉这辆公车上那阴年阴日阴时生的生人,它们就能粉碎樱噿山土地山神的所有禁制,自由肆意地看中哪个人类就能吸光其元神生魂,日日壮大,成为一方鬼王。 这些山鬼生前都是暴戾凶恶之人,又横死在山中,因生死簿上拘魂时刻未到,地府未收,它们藏在阴森郁郁的深山密林潮湿晦暗之地中,怨气日夜凝聚,恶念杀意腾腾冲天……终于导致了今日之祸。 山鬼们逐渐在大雾中露出了面目,它们弯腰驼背如苍老衰败的行屍,血眼狰狞长舌拖地,又如遇见了美味鲜肉的凶兽般,对着小宝圆开始嗬嗬有声,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嘓嘟…… 第3章 「吃……」 「灵肉啊……」 「吃……吃……」 宝圆自幼被老观主捡回去养大,日日听的是道经,天天吃的是野菜山果素斋,心性单纯良善,虽非真正出家的坤道,而是信奉清静无为的正一教座下小道姑,但她修行认真,为人诚恳,所以此刻在山鬼们眼中,灵魂干净稚嫩的宝圆简直比人参果还要诱人。 越干净澄澈的,越能滋补强大。 这时所有的山鬼都舍弃了车内那阴年阴日阴时生的生人,全部都涌上来想抢夺撕裂吞吃宝圆…… 她手中小金钱剑挥舞得更急更狂乱了,法咒和小金钱剑发出的闪电虽然电得山鬼们一阵叽叽叫,但毕竟她法力低弱,收效甚微。 小金钱剑也像渐渐没电了的电苍蝇拍,对山鬼们身上造成的伤害从起初噼哩啪啦的爆闪焦黑,到仅能在它们舌头利爪留下如同「爱的小手」拍打过的微微刺痛红痕。 那丹田中不断被榨干掏空的痛苦更是犹如针刺般戳得宝圆气血翻涌,她知道自己是半点法力也使不出来了,只能徒劳无功地继续狂挥着小金钱剑驱开越来越不怕她的山鬼们,而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公车车门重重拍了拍—— 「快走!」 公车马力瞬间加速,破开那逐渐稀微的雾气,轰轰呼啸狂驰而去…… 老王司机脚下狂踩油门,泪流满面。 他看见了雾气变淡,可是也看见了最恐怖的一幕,那些似鬼似妖似屍的可怕东西全部都扑向小小的宝圆了…… 可他不能停,他不敢停,他车上还有其他乘客,还有好几条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上的方向盘上,如果他停车去救宝圆,所有人都得跟着搭上性命,被那些山鬼吃掉的。 「呜呜呜呜呜……」老王司机一个大男人哭得浑身颤抖,却依然牢牢握着方向盘,脚下油门半点也不敢松放。 宝圆被遗留在公车后方的大雾和山鬼中,娇小身影渐渐被吞没…… 老王司机和车上的欧巴桑们都哭成了一团,他们以为宝圆一定死定了。 第1章 (2)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就在小金钱剑从脱力的手中落下的刹那,她忽然听见了个低沉妖娆的嗓音在头顶轻轻浅笑了一记—— 「嗯,有点意思。」 下一瞬,疲惫虚弱的宝圆恍惚间彷佛看见了一个高大修长的黑色影子袅袅然从天而降,轻飘飘地大袖一挥,那些凶神恶煞狰狞嗜血的山鬼惊恐地高声哀求起来…… 「饶命……」 而后她眼前一花,无数山鬼霎时爆炸碎裂成千千万万红色粉尘,诡异得像是……像是漫天飞舞的红色樱花瓣…… 接着,宝圆就晕过去人事不知了。 再度苏醒过来时,宝圆还以为自己已经断手断脚或是魂归地府了。 她迷茫呆愣地望着面前闲闲半靠在古色古香美人椅上,意态风流的眉目如画美男子,他宽肩窄腰长腿,穿着一袭微微露出抹胸膛的玄色大袍,肌肤赛雪,却是线条矫健,充满了浓浓男人味的英气…… 乌黑如瀑的青丝披散在他肩后和胸口前,长及被宝蓝色腰带松松系住的劲腰间,明明是个英俊到极致的大男人,却又透着一丝艳色逼人的妖娆。 宝圆看到眼睛都发直了。 ……原来,阎罗爷是长这么美的吗? 「小道姑。」妖娆美男子缓缓直起身,玄色大袍的前襟越发松开,那肌理分明结实漂亮的胸肌几有大半都尽入陡然瞪大眼儿的宝圆瞳孔里! 她懵怔的小脸瞬间红透了,二话不说双手紧紧摀住了眼前,亡羊补牢地大喊一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您的!」 妖娆美男子笑了起来,这一笑,又宛若漫天桃花绽放,春风袭来…… 宝圆惭愧地发现自己刚刚居然不知何时把摀在眼前的十指张得很开,闭紧的眼睛也掩耳盗铃(?)的睁开了。 「小道姑你……」他兴味盎然地问,「智商有八十吗?」 「……」宝圆越发惭疚了。「实不相瞒,弟子生前没验过。」 不过师父以前说过,她两岁被捡到的时候正逢大陆冷气团笼罩全台,那会儿她浑身光溜溜只包了条哆啦a梦的小毯子。 ……许是那次高烧过后,脑子不灵光了也有可能。 她小脸有点沮丧。 难怪自己从小读书都是末段班,道经法咒画符更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只比金鱼七秒的记忆好上那么一点点。 是她有负师父的教悔和托付,百年清微观可能就要断送在她这个不肖徒孙手中了呜。 不对! 她已经挂掉了,百年清微观确实已经断送在她手中了! 见少女嘴唇颤抖扁嘴,圆滚滚的眼睛迅速湿润冒出了泪意,只差头顶上没有浮现出一行惨烈的大红字—— 我是欺师灭祖败坏门楣昏聩无能罪恶深重(?)的孽徒! 「噗!」他修长玉白好看的大手掩住了唇畔的噗哧而笑,乐了一会儿后看着面前那下一刻好像就要情绪崩溃仰头嚎啕嗷呜嗷呜大哭的少女,这才勉强正了正色,却依然慵慵懒懒没骨头般地往美人椅上一靠,「你没死。」 宝圆一僵,眼眶泪汪汪地仰望着他。「嗄?」 ——没死?所以她还活着?那这里也不是地府?那他就不是阎王爷了?那他是谁?欸?欸?欸? 宝圆的脑袋从来没这么灵光和高速运转过,短短几秒钟就来回好几个念头闪现,最后她只能对着他发呆,一脸问号。 「玄清究竟是怎么把你带大的?」他有点手痒地微动了动指尖,彷佛强忍着想抠开她脑壳,瞅瞅里面究竟少了几只螺丝钉儿的冲动。「——是每天把你从道观最高的楼梯踹下去一路滚到最底的那一阶吗?」 所以脑子都给摔钝砸傻了? 「您认识我师父?您跟我师父很熟吗?您也是我们道门中人吗?您这么厉害,是……师伯吧?不对,您比我师父年轻几十岁,那……是小师叔了?」很懵的宝圆一听见「玄清」这个关键字,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咚咚咚奔到了他跟前,满眼期盼欢喜孺慕依恋。 就好像找到了世上最后一个长辈亲人似的。 他低头看着充满希冀光芒的小脸蛋,破天荒地滞了一滞。 ——小你个%$#@的师叔! 「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他忽然问。 她一顿,神色黯然。「师父说他年纪大了,该回三清祖师身边了,然后就坐化了。」 「不对,应该是被你笨死的。」他嘴上毫不留情。 她猛然睁大了眼,嘴唇又开始颤抖嗫嚅。「真、真的吗?」 他揉了揉眉心——这突然有种大叔在欺负一岁小崽崽的错觉和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我随便说说的。」他只得改口道,傲娇地别过俊美无瑕又国色天香的侧脸。 「喔。」宝圆先是一愣,而后吸吸鼻子,很快就接受这个事实……破涕为笑了。 还好还好。 他则是见状一时气结,半晌后悻悻然又有些坏心地似笑非笑。「你这么容易就相信人,那我说我是你爹你信不信?」 她眨眨眼,有点腼覥地挠挠耳朵道:「那个,这位大哥,您看着只比我大五六岁,怎么可能生得了我惹?而且国中的『健康教育』课有教,男生九到十四岁开始发育进入青春期,生殖器逐渐成熟,才会产生精——」 「行了。」他匆匆打断一本正经准备讲解课堂上性别教育的宝圆,隐隐头疼地摁了摁鬓边。「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小师叔,但我今天救了你,你是不是应该要报答我?」 「是的!」宝圆立刻正襟危坐,双手恭敬地搭在膝上,小脸诚恳万分感激。「真的非常谢谢您救了我的命,那个……虽然我没有什么存款,道观里也没有什么香火钱,就算有香火钱也得存着以后给祖师爷重塑金身……但是,政府有补助我读高中的清寒助学金和生活费,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的助学金还剩下三千五百六十块,那个……我可以留五百六十块缴水电费跟买米,包三千块红包感谢您吗?」 良久后,眼前风华绝代的妖娆美男子十分嫌弃地皱了皱眉—— 「……你好穷。」 「对不起。」她面有惭色。 「玄清就没留下点家底给你?」他挑眉。「他本领虽小,可普通捉捉鬼驱驱邪帮人看看风水什么的也能打发生活,怎么就混到衣食无着、穷困潦倒的境况了?」 她猛然一挺胸,忍不住为师父申辩,「我、我师父很厉害的,他老人家道法高深,请他去看阳宅风水阴宅堪舆的人都有包红包给师父的……」 「哦,一场多少钱?」 「六百六十块,六六大顺。」她回答得很认真。「师父说了,修道之人祈福超幽、行善济世是理所当然的,收红包只是结缘,不能强求,钱财乃身外之物,人间都是借住,钱也是借用,够用就好。」 第4章 「喔,那你们够用吗?」他懒洋洋地耸起一边漂亮的浓眉。 「……」宝圆哑口无言。 他容貌绝美,连翻起白眼都显得格外风情万种,只不过「嘴」起人来一点也不容情。 「玄清小时候就是这副修道修到脑子都木头了的德性,没想到长大以后,一根老木头又教出了另一个小木头……清微派其中这一支分脉落到了你们师徒俩手里,也真叫倒楣。」 宝圆被说得头都深深埋进衣服里抬不起来,可出自于护师心切,她还是努力用小奶音抵抗地辩驳道:「我……学艺不精,但是我师父很厉害!」 「多厉害?区区一群山鬼都渡化不去,诛杀不了,是有多厉害?」他故意火上浇油。 「请您不要污蔑我师父!」她眼圈红了,结结巴巴又气又委屈又害怕自己凶了救命恩人会不会显得特别狼心狗肺。「您、您救了我,我会报答您,什么都可以报答,但是您不能骂我师父。」 他神色有一丝古怪地瞅着她,忽问:「……你今年十九,高中毕业了吗?」 话题转得太快,宝圆有限的4g脑容量有点应付不了他168g这么高操作的记忆体,足足呆了十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的问题。 「欸,我去年夏天就高中毕业了。」 「没打算读大学吗?还是考不上?」他的两肋插刀……呃,是两记捅刀,捅得好生自然曼妙。 宝圆这一瞬间,突然有种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高中面对着训导主任和教务主任的紧绷焦虑感。 「我……」她抖了一下,无措地惭愧低下头。「没、没打算升学,我想选择就业。」 「就业?」他修长手指在美人椅的椅靠上轻敲了敲。「就什么业?」 「我去年去山下镇上手摇杯店上了三个月的班,店长说我煮的珍珠奶茶很好喝,客人也很喜欢哦。」她脸上露出了一朵快乐的笑容。 「然后呢?」他嘴角微翘,透着丝神秘的……幸灾乐祸? 她沉默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有一天,我跟店长说……店里的地基主(地只主)不太开心,因为他们都没有人记得拜地基主,然后店长第二天就叫我不用去上班了。」 「呵。」他饶有兴味的笑了。 宝圆叹了口气,小脸流露困扰之色,显然至今还不知道为何店长要翻脸炒她鱿鱼……是因为气她讲实话吗?还是以为她骗人? 「……其实店里的地基主脾气很好的,还保佑店里生意兴隆。」她忍不住小小声地道。 「嗯哼,」他瞅着她,漂亮妩媚的凤眼隐隐发亮。「那被辞退以后呢?没再继续『就业』了?」 「我去应征房屋仲介了……」她话都还没说完。 「噗哈哈哈哈哈哈。」他拍着大腿一阵狂笑。 宝圆傻愣愣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把凶宅的底细,都当着买方和卖方的面都抖落出来了?」他笑到抬手擦泪花,注意到她呆懵的眼神,这才慢条斯理优雅慵懒地止住了笑,玉手轻拂了拂玄色大袖,又恢复了古装美男子的蕴藉风流。 宝圆回过神来,小脸庄重地点了点头。「这种事,当然不能撒谎瞒骗了,我辈修道之人,自然不能看着未经超渡净化过的凶宅被当普通的阳宅买卖不管,况且我有认真读过『不动产人员教育训练守则』的。还有,如果卖方明知却故意不告知该屋是凶宅,买方可主张解除契约或减少买卖价金,也可依据民法第三百六十条,对卖方请求债务不履行之损害赔偿。」 他眉眼间的那一抹揶揄笑意渐渐消失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一脸认真郑重恳切的憨萌少女,忽然有一丝丝……不忍心再嘲笑她。 罢了,小木头就小木头吧! 今日,也算是有缘……就当他无聊了那么多年,闲着也是闲着,看在她师父的份儿上,拎她一记。 「你这性子和三观,在现下这时代,没把自己饿死还真是奇蹟。」他修长玉白大手轻支着自己美貌无双的侧颜,淡淡然道:「——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 「耶?」她懵了。 「想不想日后都能吃香喝辣的?」 她欲言又止,而后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谢谢您了,但我茹素。师父说山茶野菜对身体好,<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大文学家黄庭坚先生也有诗云:『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我山上有自己种菜,只要有买米的钱和水电费就好了,不用吃香喝辣的。」 他浓眉一竖,差点被这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气死—— 多少年来有多少仙魔精怪、帝王贵胄、官宦凡人想哭着喊着巴着求着他提拔一把,他一概兴致缺缺,今儿破天荒千百年来就这么好心一回,竟然还被她打枪? f……(消音)! 「——我有准许你拒绝吗?」他脸色重重一沉。 「……」宝圆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我救了你一条小命,你的命就是我的,往后都归我管,我要你吃荤就吃荤,要你啃草就啃草,让你往东走就往东走,让你朝西滚就朝西滚!」他俊美妖娆的面容冷冽起来气势骇人,刹那间彷佛天地为之一肃,四周万物生灵为之瑟瑟发抖…… 宝圆吓哭了。 那呼啸盘旋九天、撼山动地的冰寒彻骨冷意刹那一滞…… 「——那教你降妖伏魔、扶助百姓、为善积德、修行得道,日后有机会可与你师父相会呢?」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改了个方案。 「好!我跟您!」宝圆含着两泡眼泪,欢快地乐呵呵傻笑了起来。 他默默地撑住了额头。 ……妈的,还是吃掉她省事好了。 「那怎么称呼先生您呀?」浑然不知自己生死就在一秒间的宝圆喜孜孜又满脸真诚地请教。 「狐九郎。」他妖娆凤眸一闪。 「是!胡先生。」她恭恭敬敬的唤了声。 「九哥,」他眼波流转,刹时笑了。「以后,叫我九哥便好。」 ……小崽崽,看九哥以后怎么好好调、教(带、坏)你! 第2章 (1) 宝圆不知胡先生,嗯,九哥究竟是何方高人,也不知道他的道法究竟有多高深,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肯定很有钱。 方才她从这个恍若古代建筑的神仙洞府中醒来,躺的好像是传说中的紫檀木雕花大床,盖的是软绵绵轻飘飘的刺绣真丝被子,放眼望去是漂亮的窗棂,静静吐香气的青铜熏笼,还有半靠在美人倚上,高大修长身姿慵懒,容貌瑰艳魅惑的……九哥。 可美人倚旁的黄花梨木花几上,却放着一台银色轻薄昂贵的平板,旁边还有一杯……星巴克咖啡? 这么冲击的画面竟莫名地半点儿也不违和。 「胡……」她迟疑地想举手发问。 「九哥。」他大袖轻舒,拿过花几上的大杯星巴克就唇啜饮了一口。 说不出的风流蕴藉,叫人不自禁想起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但美人喝的不是茶,是咖啡。 「九哥,你家真好看。」她真心赞美。「我以前都不知道樱噿山上还有这么高级的豪宅。」 「谁跟你说这里是樱噿山了?」狐九慢条斯理,喝完咖啡后又换持平板在手,漫不经心地滑开了行动股票app,随即嘴角微扬,对于自己在股市的最新获利大表满意。 唔,不过最近纳斯达克综合指数的部分,还是观察观察后再下手也不迟。 「不是樱噿山?」她睁大眼。 「你自己走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修长指尖又打开了自己的网银,低头看着里头九位数的现金帐户,愉快地弯了弯凤眼。 她不好意思真在人家家里乱走,可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挨挨蹭蹭地走到了房门口往外一看—— 长长精致典雅的回廊在眼前蜿蜒展开,左右两边遍植着大片大片朱色艳艳的红梅树…… 她哇地一声,满眼惊艳,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九哥一眼。 「去逛逛,认认门。」他被她眼中的赞叹惊奇取悦到了,心情极好,十分宽厚大量地道。 「谢谢九哥。」 宝圆就真的把占地辽阔的别墅……不对,根本是整栋山庄的一楼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她张大的小嘴就没怎么合上过。 现在终于能体会刘姥姥逛大观园时的心情了。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家的道观坐落在一片松林之中,静谧肃穆中透着疏朗开阔气象,虽然年久失修了点,但百年建筑,旧色沧桑反而增添了道家的仙风清气。 但看着人家这片被维护得古色古香又雍容美丽的园林…… 就更加深了宝圆急迫想赚钱整修道观,替祖师爷重塑金身的决心。 至少,也得先把每逢大雨就漏水的几处老坏屋瓦翻新补全了,不然观里的水桶都不快够用啦! 大半个小时后,小脸红扑扑的宝圆兴奋地咚咚咚跑回了房间—— 第5章 「九哥,你家真大真漂亮,而且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打扫起来很辛苦吧?」她敬佩地道。 他的目光这才从ipad上抬起。「还用打扫?你师父没教过你怎么用净尘符吗?」 「九哥,您会画净尘符?」她好生羡慕。「真厉害啊!」 他微微挑眉,「那么低浅的术法没学过。」 「……」宝圆突然有种自己是个社畜小资女却跟顶级豪门贵妇(?)坐在一起的局促感。 「那想不想学怎么快速又不费力气打扫的秘诀?」 「想啊想啊!」她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我可以教你更快速上手的。」他勾勾修长如玉的手指头。 「谢谢九哥。」她马上搬了个团凳到他面前,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乖乖坐好。 他指尖在ipad上头潇洒飞舞地点了好几下,而后递了个页面推到她面前—— 「来!」 她满脸兴奋期待又恭恭敬敬地凑过去一看…… 还我清白居家服务─大台中第一推荐优质家事清洁团队,一通电话,到府服务。 「……」 「如何?」 宝圆只想说一句——对不起,打扰了,然后捂脸小碎步飞快跑走。 她就不配跟土豪做朋友啊呜。 ……经过一连串被完虐(?)的过程,宝圆最后终于知道了自己置身何处。 位于海拔两千九百九十七公尺高的雪山国家公园。 距离她奋力试图挥杀山鬼群的樱噿山,横跨了大半个大台中县市。 这瞬间,她总算无比清晰震撼地认知到了,自己好像真的胡里胡涂就攀上了个超级不得了的大佬?! 然后跟着大佬混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坐,不是练吐纳,更不是学画符,抄经书…… 宝圆目瞪口呆地看着大佬九哥从车库一整排跑车中挑了辆有翅膀的,把呆若木鸡的她塞进了副驾驶座内,而后自己轻轻一弹指,身上魏晋之风的宽袍大袖瞬间变成了雅痞式的英伦穿搭,风度翩翩地坐进了驾驶座。 他大手一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只雷朋墨镜戴上,如瀑青丝也自动化成了英伦男模的同款帅气造型,对着她痞里痞气地一扬浓眉—— 「扣好安全带,我不想待会儿你撞飞挡风玻璃喷出去,我还得把你捞回来。」 「……欸。」她战战兢兢地手忙脚乱找到安全带系上,小脸始终在呆滞回不过神来的状态。 狐九熟练地踩下油门,流利地操控着方向盘,咻地一下就往前箭射而出。 蝶翼双门超跑干练漂亮得像纵横翱翔在高山峻岭中的白色鹰隼,若从空拍机的角度往下看,肯定美得像在拍汽车广告…… 但坐在车内的宝圆却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快被甩出去了! 她只得在心中疯狂念诵起「常清静经」——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 狐九瞥了她一眼,坏心地脚下油门踩得更重了。 「男轻女浊,男动女静……啊啊啊啊啊九哥你慢一点啊啊啊啊啊!!!」宝圆死命攥住安全带,吓得魂飞魄散。 ——祖师爷在上,难道今天就是徒孙孙灵魂出窍脱出凡胎羽化得道渡劫而归之日吗呜? 等白色蝶翼双门跑车飙下山进入了台中市区,终于恢复遵守交通规则,认认真真地跟在一辆公车后头等红绿灯,宝圆憋了老长的一口气这才缓缓舒了出来。 她竟有种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小命的庆幸欣慰感……呃,可见得还是修行浅薄,道心不坚。 宝圆默默惭愧地低下头。 狐九则是一肚子恶作剧后的幸灾乐祸憋笑,揉揉鼻尖,面上偏生还做道貌岸然温柔有礼地问:「还好吗?车速后来放慢了,能适应吧?」 她抬眼,圆圆干净的瞳孔里清楚委屈地大写着三个字——不太能。 他一顿,悄悄心虚地飘开眼神。 「九哥,我们要去哪呀?」宝圆天生敦厚,记吃不记打,很快又真诚信赖地眼巴巴望着他。 「实战训练。」 她一听,精神抖擞起来,忙掏出手中的小金钱剑。「好呀好呀。」 他似笑非笑。「不后悔?」 「我会认真好好学的。」 狐九点点头,前方绿灯亮了,公车也前进移动……超跑在路人艳羡目光中穿梭车阵,来到了一栋人来人往的知名百货公司。 车子很快驶入地下五楼的停车场,也许是最底层的缘故,所以停车的人很少,放眼望去近百个停车格内,也仅仅只有少数的两三辆车。 上方的灯一排排全数打开照明着,可不知为何,应该明亮至极的灯光却显得异常晦暗昏黄,还时不时有灯管一闪一闪,隐隐泛绿。 宝圆下了车之后,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忽然冒出的鸡皮疙瘩……有点冷。 她本能挨近了高大慵懒慢条斯理的狐九,才觉得有安全感。 「九哥,这一层……是不是不干净?」她吞了口口水,握紧了手中的小金钱剑。 「没。」他懒洋洋地迈开长腿往电梯方向走。 「可是那个灯一下子亮一下子暗,气温还突然变得很低,」她神色不安,小小声的说,「港片都这样演……早知道我就多带点符出来贴着驱邪了!」 狐九随意瞥了四周一眼,「喔,大楼电工失职,第七、十五、三十二号灯管快坏了还不修,至于温度低,那是你心理作用在作祟。」 「是吗?可我觉得……」她看着停车场内各处照不到光的阴暗角落,不自觉又打了个寒颤。 「人要有信仰,但不能迷信,都二十一世纪了,别什么事情都要跟玄学扯上关系,玄学不是阳台上盆栽里的葱,想炒什么菜随便都能揪一把来配。」他没好气。 宝圆傻眼了。「……」 他长腿几个大步已经到电梯门前,看她还愣愣站在原地,不禁高高挑眉。「怎么了?」 她赶紧小碎步跟上来,仰头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低头乖顺地跟在他身边。 他按下电梯往上的按钮,语气漫不经心中透着一丝肃然。「人既降生而为人,自应过好凡尘俗世每一日,遵守道德律法,依循是非善恶。人界自己能处理的,就别事事仰仗着上天神佛,自己的功课自己写,成天指望校长帮忙作弊可取吗?」 她听得张大了小嘴。 狐九看了看腕际的百达翡丽表,淡淡然道:「除非是人间律令法则辖治不了的,来求助神只方成道理……难不成偷懒度日,只靠着天天给财神烧香就能天降横财了?嗤!」 想他堂堂一个……还不是得认真研究股市,精练投资之道。 「九哥说的真有道理。」她一脸惭愧地受教了。 狐九低头看着她,十分怀疑她究竟是如何安然无恙活到现在没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 宝圆接下来都不敢再胡乱开口发问,就算电梯内的灯管也一闪一闪的,她立刻认定百货公司的电工确实有点偷懒啊! 狐九忍着笑,直到电梯升至十楼的知名游艺娱乐中心,叮地一声……他长腿跨出了电梯门。 扑面而来的是各式各样吵杂喧闹的电玩音乐声,有射击的,敲打的,赛车游戏、太鼓咚咚咚…… 「跟上。」 「欸。」 宝圆觉得自己耳朵都快震聋了,这里简直比夏天疯狂放声唧唧叫的蝉鸣还吓人。 里头万头钻动,有年轻人、中年人还有小朋友……他们或兴奋或激动地操控着手中的游戏杆,拼命射击着大型电子游戏机具萤幕上的怪物,或猛烈地转动着方向盘,在萤幕页面上不断弯道超车,还有个小朋友抡着小槌槌尖叫大笑着捶打那一颗颗忽冒忽躲的地鼠…… 宝圆的小心脏也跟着那地鼠一下子起一下子落,她站在小朋友后方,小手也跟着动来动去,非常努力才能压抑下去帮忙捶的冲动。 「打!左边左边!右边!上面上面!」 狐九走到一半,这才发现小跟班不见了。 他顶着众多惊艳崇拜跟自惭形秽的目光,跟摩西分红海似地轻轻松松沿着原路往回走,果然在最开始的「那一摊」打地鼠找到了人。 ……她确定有高中毕业吗? 国小三年级以上的小学生都不屑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他修长漂亮的大手拎住了她的后领。「——小宝圆,你的道心基础很不稳啊!」 宝圆一抖,「九哥对不起。」 他见不得她这副鹌鹑样,嫌弃地啧了一声。「能不能有点出息?走!九哥带你去打一场真正有激情有血性的实战演练!」 「是!」宝圆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一边握紧小拳头,一边又掏出了背袋里的小金钱剑。 对喔,她可是来学艺,来干大事的,千万不能辜负了九哥的悉心指导! 第6章 五分钟后,狐九带着她来到了一大台3d的vr面前。 虚拟实境游戏机上方大大写着五个字——血、腥、丧、屍、镇!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宝圆慢慢抬起头,憨萌的圆眼睛透着浓浓的迷惑。「九哥,你是当真的?」 ——实战?这个?打丧屍? 「我从来不跟花钱的事开玩笑。」他修长指尖夹着一张vip卡对她晃了晃。「里面储值了一万块,够你在里面被屌打……咳,练练身手了。」 宝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总觉得不太对劲,但认真想来好像也不违和。 「美军还用vr模拟特战训练呢!」他闲闲地道。 「我知道了,谢谢九哥。」她赶紧接过那张vip卡,面露感激,又有些迟疑。「打丧屍的钱……我会还给您的。」 「不急,等你能接单了,有的是机会还我。」狐九笑得意味深长,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亲自替她示范如何操作,还帮她戴上了vr头戴式装置。 宝圆眼前一下子就跌进了另一个世界,雾气弥漫的美国西部小镇,荒凉无人烟,空气中彷佛可以闻到干草的气息,还有隐隐约约的血味…… 随着风咿咿呀呀摇晃的破败木门,陡然间窜出了个面目狰狞獠牙暴长的牛仔丧屍,贪婪嘶吼着朝她扑抓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宝圆吓得惨叫,小手从背袋里掏出小金钱剑就拼命一阵乱挥乱砍。 刹那间,鲜血喷溅满了眼前,丧屍咀嚼骨头的骇人声音响起…… game over! 宝圆心跳如擂鼓,小脸煞白,惊魂未定地感觉到了眼睛里都是自己被丧屍咬下喷洒出来的鲜红血液……然后下一瞬,她的视线又恢复回到了现实世界。 高大英俊、意态慵懒风流的狐九靠在虚拟游戏机侧边笑到直不起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其他玩游戏的客人也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小妹妹,丧屍不是这样砍的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金钱剑?金钱剑怎么杀得死丧屍呢哈哈哈……」 「你要先拿枪啊,还有枪上面的按钮,一个是发射,一个是填补弹药——」 宝圆脸一阵红一阵白。 「再来一局!」她也拗上了。 「不错,有志气。」狐九笑得异常「慈祥」。 一个小时后—— 围在宝圆身边的观众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凑热闹、七嘴八舌提点,渐渐的,他们看见在游戏中持续被爆头的宝圆不屈不挠地从原先的保持三分钟、五分钟、七分钟成功躲过了丧屍的追咬…… 后来见她反击的动作越来越快,丧屍无论从酒馆吧台后扑出,还是在这个美国破败荒落西部小镇遗弃了的矿工医院,藏在危险暗处中的医生丧屍和病患丧屍前仆后继啮咬而来,却无一不被宝圆射了个正着! ——宝圆从未如此聚精会神过,她此刻置身在不断滴着水的潮湿幽暗寒冷地下坑道里,混浊的空气和煤炭矿石的气味令她有些呼吸困难,长时间射击按压按钮的指头酸疼发麻,几乎快没有知觉。 可在视线昏暗的前方,黑影扭曲地蠕动而来,夹裹着阵阵腥臭…… 眼角右上方显示这已经是最后一关了,她想抽出空来擦拭因长时间握枪而汗湿黏腻的掌心,可前方鬼影幢幢张牙舞爪逼近,她完全不敢松懈半分。 就在此时,四周陡然一静,陷入了异常诡异的黑暗! 她明明知道这只是个虚拟游戏,可不知为何,浑身寒毛竖起,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畔重力猛烈地怦咚怦咚,她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等等,她手上怎么空空荡荡? ——下一瞬,宝圆居然又回到了方才破关的那一栋熟悉矿工医院内。 倾倒的旧档案,泛黄腐朽的诊疗室,有一个敲击铁器的声音不断出现…… 锵锵!锵锵!锵锵! 宝圆不敢往前,更不敢追寻声音的来处,她僵在医院大厅正中央,冷风从破裂的窗户吹入,隐隐约约彷佛有小孩子在笑…… 咯咯咯咯……咯咯咯…… 小孩子们开始唱起了她听不懂的英语童谣,嗓音稚嫩飘忽,原该天真可爱的歌声却莫名叫人不寒而栗。 who killed cock robin?(谁杀了知更鸟?) i, said the sparrow,(是我,麻雀说,) with my bow and arrow,(我杀了知更鸟,) i killed cock robin.(用我的弓和箭。) who saw him die?(谁看到他死?) i, said the fly.(是我,苍蝇说,) with my little eye,(用我的小眼睛,) i saw him die.(我看到他死。) who caught his blood?(谁取走他的血?) i, said the fish,(是我,鱼说,) with my little dish,(我取走了他的血,) i caught his blood.(用我的小碟子。)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是谁?」她喊了一声。 咯咯咯咯…… i saw him die……i saw him die…… 第2章 (2) 宝圆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耳旁怎么也听不到身边周遭围观玩家的嘻嘻哈哈声。 虚拟实境……会连听觉都屏蔽了吗? 她伸手就想一把抓下戴在头上的vr头罩,可无论她怎么抓摸自己的头和脸庞,只感觉到潮湿的头发和额际冰冷涔涔的汗水。 她、她不是在游艺场里面吗? 小孩子诡异的笑声歌声越来越靠近…… 宝圆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下慌乱恐惧,低头手结道印,诵念起净心神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净心神咒为八神咒之首,为修道之人早晚功课及学炼符法时,清静身心安神之咒,能使凡心入于冥寂,反观道心并有保护魂魄之用。 她不断默默诵念着,不知不觉间,额心间有一小簇明光隐隐约约点亮了,宝圆浑然不知,只感觉自己惊狂的恐惧慢慢消退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犹如身处熟悉松林道观中的宁静祥和。 百年破旧晦暗的美国矿工医院内各处影子却开始剧烈扭曲了起来,墙壁上开始争相流出了红黑色的血泪…… 小孩子们的童谣声也穿杂着颤抖尖锐刺耳的哭泣…… i saw him die……i saw him die…… 「别怕。」她突然轻缓地开口,软嫩的嗓音干净而温柔,小心翼翼用着笨拙的英文问:「呃,did……did anything happen?(发生了什么事?)」 话声甫落,刹那间眼前画面又是一变—— ……荒凉破败的矿工医院忽然崭新明亮了起来,周遭有无数美国男女老幼穿着上世纪三0年代的服饰。 男人们沾上风沙灰尘的格子衬衫和吊带长裤,女人们着朴素耐穿的棉布衣裙,小孩子们宛如天使稚气红嫩的脸庞,天真无邪又满是依赖地仰望着他们的父母…… 留着络腮胡的灰发医师和年轻亲切护士也穿梭在其间,一一为这些人送上了一个小药杯。医师彷佛很受矿工和其家属们的信任,好几个矿工大汉亲昵地和他交谈,偶尔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背,说说笑笑。 可以看得出来矿工们的日子过得很艰辛,他们粗糙的手上都有着长年洗不去的黑色煤灰堆积,时不时咳嗽着,面上却仍然透着对生活的美好想望,在奋斗努力下的强悍与乐观快乐。 宝圆这时候就很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好好学英文,多多背单字,以至于她也只能连猜带蒙的揣度着眼前的「剧情」。 ——如果,如果可以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就好了。 她心念乍起,下一刻不可思议的奇蹟发生了! 就像原本没有字幕而导致观看得雾煞煞的外国电影,瞬间却出现了中文字幕,她竟神奇地懂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约翰医生,谢谢您通知我们。」一个红发矿工大汉嗓音粗豪地感谢着那位络腮胡医师。 「约瑟夫,别客气。你们都是我多年的病患和好友,我们就像家人一样。」灰发的约翰医生笑得慈祥,而后亲手把一个小药杯递给了红发约瑟夫,另一个护士也将水杯准备好了。「来,吃下了这颗预防并且还能治疗尘肺病的特效药,以后上工就不用担心了。」 「这真是太好了。」约瑟夫粗犷的脸上露出喜悦和隐隐泪光,惊喜颤抖的粗糙大手接过小药杯,将里头那颗新的特效药一仰吞咽下去,连配服的水也不用。 其他矿工和妇人们也纷纷感激涕零地接下了这颗约翰医生拼尽全力为他们争取而来的特效药,人人竞相吞服。 小孩子们也一样被劝说着哄诱着吃药。 宝圆本能感觉到不对劲,在一九三0年代就有治疗尘肺病的特效药了吗?更何况还能用来……预防? 而且通常妇女和孩子们是不允许进入矿坑工作的,所以他们很大的程度上不会接触到大量矿坑内污浊和含有煤炭灰的危险空气,就算不小心会在出工归来还没洗澡换衣的丈夫或父亲身上也吸入了煤炭灰,但也不至于需要担心尘肺病的问题吧? 第7章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究竟问题出在哪? 宝圆就在这时看到了有四个小朋友偷偷地假装吃了药,其实是把药丸藏在了袖子或裤袋里。 小朋友们讨厌吃药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所以宝圆也没多想。 可过不了多久,吃过药的人们忽然纷纷昏厥了过去,那三四个小朋友吓呆了,他们害怕地死命揪着父母的衣袖或裙脚,呜咽着想叫醒父母,却看到慈祥和蔼的约翰医生和亲切的护士们眼神奇异地望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诡异得意的笑容。 四个小朋友有男有女,发色各异,年龄大约在六七岁左右,他们几个是彼此最好的玩伴,向来默契十足,年龄稍大的棕发小男孩偷偷扯了身旁的黑人小男孩做出警示,尽管在慌乱中,他依然机灵地对同伴们使了个眼神,而后小身子也软软地倒下…… 他身旁的黑人小男孩也学着好友假装昏了过去,剩下的两个金发小女孩噙着恐惧不安的泪水,也只好紧挨着父母身边「昏倒」。 宝圆心脏咚地猛然往下重重一沉…… 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可接下来,宝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镇上昏倒的矿工夫妇和小孩们,被矿工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搬进了病房内,一个一个被脚铐和皮带绑在了坚固冰冷的铁质病床上。 假装昏迷的那几名小孩偷偷在两三个医生和七八名护士搬运「病人」的过程中,悄悄地从人群中爬起来,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逃走。 宝圆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憋着气,暗自为他们加油打气,也紧张忐忑地盯着那些医生和护士,生怕他们下一秒就会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发现有孩子脱逃了。 她虽然很想跟着孩子们追出去,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安全逃离医院出去报警求救,但是她整个人却犹如被某个诡异的磁场困在了医院里头,她只能徘徊在医院的内部每个病房和病房之间,无能为力地看着后续的发生。 宝圆小脸惨白地注视着这一幕幕可怕的场景发生,镇上所有人在尚未苏醒过来前就被迫注射了一管管不知名的药剂。 她心脏紧紧提到了嘴边,急切地冲到医生面前就想拉扯、阻止这一切,可是她却像虚幻的影子或空气一样,怎么也碰触不到他们。 接着,小镇居民逐渐醒来,却是痛苦地哀号挣扎着,身体剧烈地在病床上扭动,青筋暴涨,嘴里嗬嗬有声…… 他们眼球涨红,涕泪纵横,想呼救却发现自己喉咙只能发出接近野兽的哀鸣声。 约翰医生和护士们冷眼旁观,低头在病历表上记录着什么,在看到其中几个男人愤怒咆哮的时候,也只是向他们说了一句—— 「你们这是在对人类做出伟大的贡献。」 「呜……吼……啊啊啊啊……」小镇居民们激烈地想挣脱捆缚在身上的牛皮带和脚上的脚铐,但身下坚硬铁制的病床只发出了咿咿呀呀的震动声,却丝毫无损。 约翰医生对护士道:「加大他们的剂量。」 「好的,约翰医生。」 小镇居民挣扎抖动得更厉害了,几个护士毫不留情地分工合作牢牢摁压住他们的手臂,一个一个轮番又将不知名的针管药剂注射入他们体内。 宝圆哭了,她绝望地看着眼前所有发生的情景,虽然潜意识知道这有可能是发生在八十几年前的悲惨过去,可是亲眼见证这可怕的人间惨剧,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半点忙也帮不上……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究竟想做什么?」她颤抖着嗓音,忍不住对约翰医生大吼。 约翰医生自然置若罔闻,他又带领着护士们去到下一个病房,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也重复着相同的那句话—— 你们这是在对人类做出伟大的贡献。 宝圆不忍心再看下去,可是她却身不由己地只能跟着走进一间间病房,看着那些纯朴善良粗豪的小镇居民们,无论男女老幼,全数被禁箍缚绑在病床上被注射一管又一管诡异神秘的药剂。 「约翰医生,不好了,史蒂芬家的孩子不在其中。」 「还有狄姆家的儿子乔,贝尔夫妇的女儿安琪也不见了。」 「莱特家的小莱特也不在他母亲身边……」 约翰医生顿时脸色大变,狰狞地低吼:「那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人!赶快通知警长——还有镇长,绝对不能让这几个小鬼逃出镇去,坏了我们的大事。」 「是,是,约翰医生,我们马上就去联络警长找人!」 宝圆这下子也焦急了起来,她不断想冲出矿工医院这个磁场屏障,想去通知那几个逃走的孩子,警长和镇长原来也是这起阴谋的知情人—— 可她无论怎么样硬闯硬撞,甚至搜肠刮肚把自己从小到大学会的半调子道法咒语全部念了个遍,道家剑指比了又比,就是突破不了这间矿工医院的窗门墙壁。 她脸色苍白泪眼汪汪地看着四个原本逃出去的小孩,又被镇上警长和员警铐着提回了矿工医院,交到约翰医生手上时,再也忍不住大喊:「放开他们!你们这些凶手!恶魔!」 四个孩子似有所觉地抬头直直望向她,和她泪眼模糊的目光对视上—— 宝圆呆住了,泪水滚落。 「tell them(告诉他们)……what happened here……(这里发生了什么)」 宝圆来到了孩子们身边,泪流满面地想碰触他们那被泥水灰尘沾得脏兮兮狼狈不堪的小脸,可触及的仍是一团虚空…… 「好……ok……i promise(我保证)……」她哽咽。 孩子们被残忍的大人们拉扯着就要绑上病床,他们稚嫩惊恐哭喊叫唤着父母,可他们的父母却比他们更早一步沦落进了这个人间地狱里。 「上帝在上,上帝祢睁开眼看看这些恶人,求祢降下雷电——」棕发小男孩尖叫。 他狠狠地咬下了抓着他的警长手掌心一块血肉,却被怒不可遏的警长随手重重甩在地上,而后冲动掏出枪来朝他头上开了一枪! 烟硝枪火冒出,子弹瞬间击穿了棕发小男孩的头颅,血液脑浆喷溅洒在墙角上…… 棕发小男孩张着嘴,恐惧和愤怒的泪水交织在惨白绝望的小脸上,而后瞳孔逐渐凝结成灰黯空洞虚无。 其他三个孩子越发激动哭叫起来,他们纷纷吐口水,唾弃大骂着这几个原本是小镇上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 警长回过神来,大手颤抖了起来。 「不,上帝啊,我做了什么?」 约翰医生面不改色地道:「查德,你当初也是签署了同意书的。」 警长握着自己不断滴血的手掌,面色痛苦挣扎,「他们……他们说是为了国家,让小镇居民试药……实验结束后,会给大家一大笔钱,往后居民都不用再进矿坑挖煤了,可我今天居然杀了乔……」 「查德,不要忘了你欠下的一万美金赌债。」约翰医生嘲讽,轻蔑地看着他。「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事情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你想反悔就能回头的了,难道你当真天真到,不知道当初我们和他们签下的不只是一纸『契约』?」 警长咬牙,面上青筋跳动……半晌后,他粗嗄沙哑地道:「我、我的手需要包紮。」 「查德,这就对了。」约翰医生恢复了亲切友好的笑容,对身旁的护士们道:「帮我们亲爱的警长治疗,用最好的药膏。」 宝圆泪涟涟地看着原该象征着法律与正义的警长,他制服上的星形警徽不知何时已喷溅上鲜血,黯淡肮脏得再不复见上头的标志……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孩子们和小镇居民的哭喊咆哮惨嚎声不断此起彼落,后来一天天过去,他们渐渐变成了这一场错误的药剂实验下产生的丧屍。 红发约瑟夫挣断了牛皮带和脚铐,扭曲着一条腿,疯狂嗜血地抓住了一名医生,在医生的惨叫哭号声中大口撕咬嚼吃起来…… 刹那间,矿工医院变成了屠杀场。 约翰医生满眼愤恨沮丧,他在临撤退前还喃喃自语——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怎么会出错的?明明应该进化成就算割去身体某些器官也不会有痛感、甚至不会死亡的生物……」 「可是他们怎么……怎么通通变成了怪物?」 「——史密斯大药厂医药实验室的科学家们怎么可能会弄错?这场跨时代伟大的医学实验,本该让受试者尽管被取出体内除了心脏外的其他器官,依然能正常健康的活着……」 「而只要实验成功了,就可以有更多器官衰竭或严重受创的病人们,尤其是高官富商,任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都要续命的那些上流人士,从这些普通而贫贱的人们身上把器官挪为己用……可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约翰医生颤抖的自言自语并没有人能回覆他的答案。 当他和护士们在坐上前来拯救、并且消灭小镇上一切「证据」的军用卡车内,眼睁睁看着数百名荷枪实弹的佣兵枪手冲进小镇,在丧屍出没的各个酒吧、旅馆、民宅……尤其是矿工医院里扫射,不断爆掉了那些丧屍的头颅。 第8章 那一声声得意嚣张的大笑声,伴随着轰然震耳的枪声,丧屍们临死前的嘶吼哀鸣声…… 约翰医生在这一瞬间终于打了个冷颤。 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恐惧…… 第3章 (1) 宝圆呆呆地伫立在破旧风车下,看着原本热情纯朴、贫穷却勤奋的美国西部煤矿小镇,经过这么残酷巨大的阴谋摧折凌虐下,所有的居民成了丧屍,最后又一一死在凶手们的枪下…… 一阵西部特有的干燥北风刮吹而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恶臭的血腥味。 她看见了所有无辜丧命的居民在成为丧屍后,连死,灵魂都不能得以解脱,全部被綑缚在这个小镇上,成为了浑浑噩噩的地缚灵。 ……八十多年来,没有人知道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真正的残忍可怕骇人事实,但却有小镇丧屍出没的美国西部灵异故事传播了出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口耳相传,最后真正的事实却面目全非成了后人们拿来制作成「血腥丧屍镇」vr游戏的题材。 棕发小男孩乔淡薄得近乎透明的灵体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时光流逝,近百年岁月侵蚀的不只是小镇上的所有建筑物,还有强撑着最后一丝魂魄元神的乔。 「我会告诉世人,关于你们的悲剧,还有你们所受到的这一切不公和伤害。」她不知该怎么用英文告诉他,只能诚挚得近乎虔诚,柔声郑重地用中文道。 小男孩乔望着她。 「——我、我跟你们的上帝不熟,还不懂得读圣经帮你们……超渡,可我们家的祖师爷也是很好很好的神,我可以试试看,请祖师爷帮忙代为转告你们的上帝,请祂让天使来接你们吗?」 神奇的是,乔居然听懂了,他点了点头。 原来灵魂和灵魂的心念相契、交流,是不需要言语才能沟通的。 「至于那些作恶的人,他们应该都已经审判到地狱受苦罚了。」她嗓音软软的,却坚定地道:「我再来……想想办法,让你们能亲眼见一见他们的报应好吗?」 乔还是点点头,小小脸庞隐约透着抹期盼的红晕。 宝圆温柔地朝他伸手,乔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 她蹲了下来,展臂轻轻地拥抱住了他。 透明的小小身躯冰冷如朝露,彷佛会在太阳升起的那一瞬,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为了帮家人和小镇上所有乡亲们申冤,等了那么那么多年。」她抱着小男孩乔,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苦了你了。」 乔起初有些僵硬,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温暖、善意和明亮的气息,八十几年炼狱般的绝望仇恨痛苦将他的灵魂一寸寸腐蚀即将殆尽,他只差一步就想和撒旦签订契约,若能为家人乡亲们报仇,若能把那些凶手一个个赶尽杀绝,连带他们的后代子孙也一个不留…… 可是小男孩乔心底深处勉强摇摇欲坠支撑着他的,却是母亲在全面沦落为丧屍前,在病床上含泪颤抖地用唇语对着天空的方向道—— 「乔,你是个好孩子,妈妈永远爱你。」 「无论你正在哪里,妈妈只要你好好儿地活下去。」 「未来,我们都会在上帝身边团聚。」 母亲不知道,那时的乔并没有成功逃离小镇,而是被警长抓了回来,并且死于警枪下。 乔的鬼魂守在妈妈病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please help us(请帮我们)……」 「别怕,准备好了吗?」宝圆眨眨湿热的眼圈儿,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小男孩乔仰望着这个近百年来唯一能跨越阴阳,打破次元壁的异国东方小姊姊。 她长得黑发雪肤,娇嫩小巧,看着像没大他几岁,可是身上却有着令人情不自禁想靠近的暖意,还有隐隐约约的光。 像无边的黑暗恐惧中,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盏灯火…… 宝圆面向东方,十指翻飞比划出道法剑指,心中一片宁静空灵清和,曾经觉得艰涩难背的祝香神咒,刹那间自然而然吐露而出——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 刹那间,东方霞光万丈乍亮而起,天空云间恍惚有仙乐丝竹声悠然荡漾而来,空气中不知何时渐渐飘浮着沁人心脾、宁心安神的淡淡檀香…… 小男孩乔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空中,小鼻子忍不住嗅了嗅这好闻的香气。 虚空之中,隐约点点金光闪烁现出了一个八卦印。 宝圆差点喜极而泣…… 感谢祖师爷庇佑,她这半桶水的请神道法,居然也有灵光的一天? 她赶紧趁着自己「还灵光」的时候,稳了稳心神,虔诚地诉请,小手腾空以剑指书写下禀文道—— 「拜请祖师爷恩准座下神将天兵,驾临此处,协助弟子宝圆超渡此方无辜小镇冤魂,超脱肉身凡胎苦痛,回归西方神只天堂……祖师爷神恩浩荡,弟子宝圆偕同此方冤魂万拜甚谢,感佩五内。」 宛若萤火般的禀文在空气中有点微弱,像是电力不足的小灯球。 宝圆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禀文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喘气,就把禀文给吹熄了。 没想到那萤火越来越亮,像有十万伏特电力窜流而过般灿烂夺目,而后一闪消失! 她大喜若望。 ——祖师爷收下禀文了! 几息后,九霄云外忽有盔甲铮铮摩擦前进而来的声音,宝圆眼前一花,蓦地,这个西部小镇笼罩在大片光芒之中……数百个大大小小黑色晦暗的灵体忽然在小镇的各个角落晃晃悠悠地悬浮而出—— 「起!去!」恍惚间,八方神将天兵雄浑齐喝。 电光石火间,那数百个大大小小黑色晦暗的灵体挣脱了腥臭的外衣,转瞬成为了清灵雪白的数百灵体,愉悦欢跃地轻飘飘往上飞升…… 天空苍穹间云层破开,一道万丈光芒接引着那数百灵体回归天堂。 小男孩乔也化成了个小小的雪白灵体球,快乐地飞向了那个方向—— 「thank you……」 宝圆仰望着天空,眼角含泪,笑容满面地使劲对雪白灵体球们挥舞着手臂。 渐渐的,眼前壮观感人的一幕,如同镜花水月般在空气层层涟漪晕染开之后,缓缓淡去无痕…… 她一定睛,自己竟又回到了现实中。 「血腥丧屍镇」vr机台安安静静像是被拔了插头,原本围在身边看她打丧屍的客人们也早散去。 英俊瑰丽的狐九高大身躯懒懒地靠在vr机台旁,对着她露出了一抹微笑。 「玄清当年会收你为入门弟子,果然有点眼力。」 宝圆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而后急促地一个箭步上前。「九哥,刚刚……不是vr,也不是做梦对不对?我看到的……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对吗?」 ——所以,这才是他真正想给她的实战训练? 狐九低头注视着她,「你与那个小男孩定了契,完成了他一半的心愿,还有另一半呢?」 她冷静了下来,很认真地想了想。「我想上网蒐集好当年所有能查找到的相关资料。」 「……嗯?」他挑眉。 「我答应了乔,会把那些人的罪行公诸天下。」她神情坚定地道:「就算事情已经过去八十几年了,早就过了法律追溯期,那些行凶作恶的人也都不在人世了,可是史密斯大药厂还是应该要为他们早年所做的邪恶医药实验付出代价。」 「你没钱没势,一个小虾米,能对抗得了百年史密斯国际大药厂?」狐九似笑非笑的提醒她。 「我、我可以上网爆料,还有,成立一个专门的网站,我把所有查到的资料全部放在上面,我相信当年小镇上居民的亲朋好友们,一定对于当年匆匆被官方以矿灾和瘟疫所掩盖的『真相』心有疑惑的。」 「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你确定那些人的后人还会在乎吗?」他妖艳绝伦的眉眼掠过了一丝若有所思的嘲讽。 宝圆顿了顿,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但你还是要这么做?」他目光锐利炯炯。 「对。」她郑重点头,小脸有着难得的执拗。「因为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想知道我的祖辈们究竟遭受了怎样不公的对待,纵使、纵使我讨不回公道,我也希望真相能大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误的事情就不该被掩盖,更不应该被后来的人重蹈覆辙,再犯一样的错。」 如果史密斯大药厂一直贼心不死,又如同百年前那样丧心病狂地选择在现代重新开启那个邪恶残忍可怕的医药实验呢? 她陡然不寒而栗。 狐九微眯漂亮的眸子。「……你为了累积功德,为了得道,当真要玩这么大?」 「这不是玩。」她小脸鼓起,有点生气了。 「原来你也有脾气?」他好整以暇,颇感新奇。「你这是在生我气?」 第9章 「我……我……」宝圆欲言又止,想解释,可又不知该怎么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刚刚那些条理分明的宣告,已经耗尽了她为数不多的脑细胞。 「你怎样?」他抱臂闲闲地看着她急红了脸蛋。 「九哥,我们是修道中人啊,而且明明你也说要带着我,教我降妖伏魔、扶助百姓、为善积德、修行得道,日后有机会可让我跟我师父相会呢!」她快急哭了。「——九哥你不能骗人。」 ……九哥你不能骗人! ……如果我骗的不是人,那是不是就不算骗了? 恍惚间,依稀彷佛熟悉相似的对话在脑际一闪而过,狐九脸上慵懒的笑容霎时消失了,他脑中一阵剧烈抽疼,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长指紧紧摁住了额心—— 「九哥,你怎么了?」宝圆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了他。 他低着头,漂亮妖娆的黑色瞳眸乍然朱红似血,下一瞬又恢复如常,那刻骨铭心的剧痛也一如来时的猝然,立时又转眼消退不见。 「你太让我头疼了。」狐九慢慢地抬起头,修长食指改为抵住了她的额头,嫌弃地将她往后推了几寸。「后退两步,罚站三分钟。」 宝圆眨眨眼,一脸茫然,却还是乖乖地听话后退两步,但在罚站的时候不禁希冀地问—— 「罚站完,九哥你头就不痛了吗?」 「嗯。」他不冷不热地哼了声。 「那罚完站,你就同意我刚刚说的计划吗?」她热切地仰头看着他。 「做梦呢!」 她小脸顿时垮了,闷闷地低下头,不说话。 「我不同意,你就会放弃这么烂的计划吗?」他没好气。「你当百年前的资料,网路上那么好找?还是史密斯大药厂的律师团队是买仙草冰附赠的奶油球?可用可不用?」 「……我知道我不聪明,」她一脸沮丧,脚尖在地上蹭呀蹭。「可是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周全而且不花钱的办法了。」 如果她财大气粗,还有可能学好莱坞电影一样,甩出一大叠美金聘请美国知名的私家侦探帮忙蒐集史密斯大药厂的秘密档案什么的,可她没钱,就算有钱,也没管道去找正规又厉害的私家侦探。 唉…… 所以前提还是要先赚钱哪! 狐九揉了揉太阳穴,暗暗咬牙切齿。「——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欸?」 宝圆被狐九拎出了百货公司,又塞回地下楼层的超跑里。 狐九心情不佳,而地下室的灯光再度一闪一闪时,他忍不住随手拈了一张车上的面纸对折,夹在指间尖往车窗外一扔—— 「滚!」 刹那间,地下室惊恐哀鸣声四起…… 九爷对不起,小的们冒犯了,马上滚!马上滚! 宝圆瞪大了眼睛,吞咽了咽口水,指着窗外,「那个是……」 「喔,此处清朝时期留下的一窝地精。」他轻描淡写。 「可你不是说这里没有不干净吗?」 「修炼三百多年地里的田鼠精算什么不干净?」他发动跑车,脸不红气不喘。「又不是有鬼。」 宝圆脑子有点浑,总觉自己是被戏耍了,可九哥偏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啊! 「喔,好的。」她点点头。 侧眼看身旁坐着的少女那乖巧憨厚的模样,狐九不知怎地越发有种牙痒痒的感觉。 但他可是传说中的存在,怎么好跟个渺小浅薄无知傻愣的人类崽子一般计较? 「九哥,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宝圆仰头望着他,有点兴冲冲。「去网咖查资料吗?」 「查资料还需要上什么网咖?你手机没网路?」 她老实摇摇头。 「……玄清究竟是怎么混的?混到连徒弟还拿老人机?」 「其实老人机还挺够用了……」她弱弱地解释。 「问你意见了吗?」他利眸射来。 宝圆瑟缩了一下,「没、没问。」 「走。」 「走去哪?」 「买手机。」 「九哥不——」 「闭嘴!」 十五分钟后,超跑停在了某间知名电信旗舰店门口,宝圆又被拎了下车,被迫拎进宽敞明亮时尚、到处摆放各式各样最新手机、平板3c产品的华丽大厅里。 宝圆国中时期也曾经被同桌女同学塞了几本言情小说,她出于好奇认认真真的看完了,所以对于「霸总」这种生物多少有些模糊的概念。 ……九哥这样,很霸总捏! 不过幸好他没有挑起她的下巴,对她邪佞一笑说—— 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那就,呃,太油腻了。 九哥长得这么美,又是个大好人,她真心不希望他变成中年油腻大叔,气质也太不搭了。 第3章 (2) 狐九强押着山上土包子小宝圆进了苹果旗舰店,硬是给她搭配了手机、平板、笔电三件式。 宝圆看着上头资费方案和价格,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惊得升天了。 接近二十万台币……卖了她,不,是恐怕卖了整座道观的土地也还不起啊! 「九哥,不不不用了。」她心惊肉跳,小身子拼命往后缩,只差没伺机夺门而出了。「我我我真的不需要……我也买不起……」 「就当你预支薪水。」 「我不要预支薪水。」她欲哭无泪,缺钱的穷鬼总算找到了反抗「强权」的勇气,小手努力抓着玻璃柜台边缘,抵死不从。 ——只要她不拿出双证件,她就不必欠下巨债!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不能!」 哟!居然长出胆子来跟他唧唧歪歪了? 狐九今天就非跟她耗上了,修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宝圆一时间像被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探手入她的手工背袋,拿出她用到褪色的菜市场小皮夹,啧了一声……这才抽出她的身分证和健保卡。 然后连同自己的黑卡一同递到柜台小姐手中。 「刷我的卡。」 「好的。」柜台小姐红着脸,笑得格外娇媚。 半个小时后,宝圆头上满是忧郁的蘑菇云……垂头丧气脚步沉重地走出了旗舰店。 短短不到四十五分钟,她就背上了二十万的债务,还有每个月一千九百九十九元加上网吃到饱的电信资费。 人生何其艰难,她道行浅薄,现在还物欲缠身(?)……眼看着距离得道之日已经越来越遥远了呜。 狐九慵懒地走在她身后,憋笑得肚子有些痛。 ——天快黑了,晚霞在高楼林立的繁华台中市被大厦们遮挡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市璀璨灯火如繁星铺地。 宝圆却没有看夜景的心情,她只想龟缩回她山上的道观里,抱着祖师爷的金身好好嚎啕忏悔一顿…… 狐九恶趣味地一点也不想告诉她,今天所有的3c产品是自己送她这个「小辈」的见面礼,反正以这丫头憨厚驽钝老实固执的性子,恐怕还是坚持要还债。 ——且先让她再自己提心吊胆、如芒在背一阵子,最后再让她清楚感受到,什么叫「跟着九哥有肉吃」! 「别苦着张脸,本来脸都够小够圆,再皱下去要从肉包变成小笼包了。」他长腿两步就追上了她,大手在她头上一阵乱搓揉。 宝圆头上圆圆的可爱发髻被他手掌揉得东倒西歪,还松松垮垮炸出了几根呆毛。 「喔。」她已经自暴自弃地接收下这笔巨债了,叹气。 「想开点,要得道岂有那么轻松?偷鸡也要蚀把米,你想上网查资料帮那小男孩,难道不需要付出点代价?」 「……」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说,宝圆突然受到激励了,灰扑扑的小脸顿时亮了起来。 「那……」她有点扭捏,肉痛地小小声道:「还是太贵了,我可以不用买到苹果的,而且我看那xx品牌学生方案上网吃到饱只要四九九也挺好……」 「你是学生吗?考上大学了吗?」 宝圆当场又被捅刀,哑口无言。 「不然……好像……也有上班族优惠方案。」她还想做最后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你有企业员工证?」 「……无。」 狐九俊美妖娆的脸庞高高昂起,愉悦胜利地拎着小跟班的后领,又将之塞进了超跑。 宝圆又被狐九载去吃了一顿美味至极,但看着就很昂贵的餐厅,她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埋头把港式百菇炒伊面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嚼一嚼,就像要过冬的仓鼠在帮自己屯粮。 狐九修长如玉的大手优雅地夹着虾球吃着,见她专心卖力地近乎虔诚地把每根金黄卷曲面条和每一只香菇蘑菇草菇片,半点不漏地全塞嘴里,还珍惜地用汤匙刮起盘底剩下的一点点酱汁,心满意足地舔掉。 他瞧着兴味浓厚,忍不住招手请服务生又点了两道素食港点和一盅药炖猴头菇汤。 第10章 「吃。」他简短地命令。 她一呆,看着香喷喷的港点和炖汤。 「别看了,这顿我请。」 宝圆心一松,可又很不好意思地嗫嚅,「那、那等我赚钱了,换我请九哥您吧!」 「嗯。」他高傲地应允了。 「谢谢九哥。」她开开心心地又吃将起来。 狐九没有察觉当自己注视着她吃饭的模样时,眼神竟有着异样的温柔和……熟悉怀念感。 台北 某大楼最高层,一个银发胖胖美国大叔笑吟吟地坐在真皮沙发上,数名高大壮硕的白人保镖杀气腾腾地护守在他身后。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瘦削优雅的东方老人,身后是一对美丽的双胞胎姊妹花,身着蓝色唐衫和黑宽裤,颈项戴着神秘古朴的银项圈,彷佛两只精致的彩瓷娃娃。 「陈老,那些资料都看过了吧?」胖胖美国大叔笑容亲切,用着别扭的中文问,「你考虑得如何?」 陈老端起了茶,目光低垂。「史密斯先生,你该知道,令祖父和我父亲之间的契约,在当年履约后就失效了。」 「我知道。但我们今日不谈旧日长辈情谊,我们单纯只谈生意。」史密斯先生微笑道。 陈老苍眉抬也未抬,只注视着手中这碗名家所造的釉里红茶碗。 剔透薄如红玉的茶碗装盛着最上等的乌龙茶汤…… 红艳相映,恍若朱血。 「如文件资料内所呈现的,经过这些年,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突破性的巨大发展……」史密斯先生无视陈老的面无表情,他眉眼唇角间的笑容尽是成功商人的老练世故。「现今无论是大规模的流行性传染病,抑或是各种人类束手无策的致命疾病,生化医学才是最终解决之道,而我们史密斯集团,早在百年前就已经逐步在准备这一切。」 陈老啜饮了一口沁香发烫的乌龙,摩挲着茶碗边缘。「我想不到,我们陈家还和你们史密斯家族有什么生意可谈,你们追求的是科学,做的也是生化医学研究,和我们陈家不是一路人。」 「陈老客气了。」史密斯先生笑里富含深意。「陈氏祖上是传承千年的鬼蛊世家,据我们所知,蛊也是变幻莫测的病毒寄生虫——」 陈老打断了他的话。「史密斯先生,请回吧!」 史密斯先生脸上胜券在握的笑容不变,却隐隐透着一抹狠戾。「陈老,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史密斯先生既然知道陈家精擅鬼蛊,就该知道在我面前大放阙词和出言恫吓,实乃不智之举。」陈老没有动怒,只是淡然道。 史密斯先生转了转自己粗壮无名指上的白金钻戒,「陈老,你是不是忘了你祖上还有位姑母嫁入了我史密斯家族?她也是我的……你们东方人是怎么算的?我的婶婆?」 陈老脸色有些阴沉了。「那又如何?我姑母多年前已经病逝于旧金山,她人都不在了,我们陈家和你们史密斯之间的姻亲关系自然也断了,所以无须再拿她老人家来同我陈家攀亲带戚。」 「所以,陈老是不想要取回你姑母,也就是我婶婆养的那一对易命蛊了?」史密斯先生似笑非笑。 陈老面色沉了下来。 易命蛊分阴阳,是陈家女血液才能养出的力量强大蛊虫,它们能修复人的器官血肉,几达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逆天效果。 但是易命蛊是活一人、死一人,阳蛊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修补完人的五脏六腑恢复如常,但前提是阴蛊同时吞噬另外一个健康人的全副脏腑血肉。 此蛊阴毒诡辣,有违天和也伤人伤己……可因为其玄妙诱人的威力,千年来还是会有沉迷此蛊的陈家女偷偷培养,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器。 他的姑母在上个世纪是富家千金,在一九二0年留学英国剑桥,却和来自美国史密斯大药厂的二公子相恋,她违反了陈家祖训,宁愿破门而出也要将易命蛊和陈家一部分养鬼蛊的秘笈带进史密斯家族。 陈兰姑母是陈家最宠爱的女儿,却也是陈家的耻辱…… 祖父一九二七年亲自前往美国,就是试图将爱女带回,可当时的美国正陷入一个金融、贸易、工业、石油、淘金等等全面爆炸性繁荣大进步的疯狂年代。 陈兰姑母和她丈夫已经被这一切淹没了理智,尤其她以东方人身分想融入排外又高傲的西方白人上流社会中,她除了庞大的金钱做倚仗外,更要拿出什么来证明史密斯家族需要她。 她献出培养各种蛊的秘方,加速了史密斯大药厂在生化药物方面的卓越先进研究,也造成了可怕的后果…… 陈家祖父带不回已经执迷不悟的女儿,但心疼女儿的老父亲,还是和掌权的老史密斯订下了秘密契约。 ——那就是,只要史密斯家族保证永远尊敬并善待他陈家的女儿,使其在史密斯家族中地位永远无可动摇,陈家可以答允倾其所有,协助史密斯家族一次,无论是什么事。 而回国后的陈家祖父在跟子孙们说完这个契约,三年后的某日,便在祠堂中被蛊吞吃一净,只剩下一副盘膝而坐垂首悔愧的白骨。 后来他们在祖父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张纸笺,上面只笔力苍老颤抖地写下了几行字—— 吾和史密斯家族契约已然履行,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涉,然所伤阴德甚重,望后代子孙引以为戒。 「陈老,我是真心想和你们陈家再建立亲善紧密良好的姻亲关系,互惠互利,共同壮大。」史密斯先生语气恢复了几分诚恳。 陈老目光阴鸷地紧盯着他。 「我们史密斯大药厂眼下这桩划时代的生化医药研究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只要陈老肯和我们合作,我们将不只成为这个世纪伟大医学的主宰,只要你想要,无论是权还是钱——」 「陈家没有兴趣。」陈老冷冷地道:「把你们西方那套习惯用肮脏的政治和金钱来腐化、收买人心的老招数收回去,史密斯家族要怎么打开潘朵拉的盒子,陈家不会介入阻止,但也不会助纣为虐。」 史密斯先生沉默了几秒钟,而后嘲讽地笑道:「陈老,别把你们自己说得多清高,这世上,政治和金钱永远不缺乏它的信徒,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世纪。」 「史密斯先生,你可以走了。」陈老站了起来。 史密斯先生一扬手,他身后的高大魁梧保镖们忽然掏出了枪,冷血沉着坚定地指着陈老的脑袋。 「陈老不再考虑考虑?」 陈老神情淡然,丝毫不以为惧,而他身后的美丽姊妹花纤纤指尖忽然轻轻扬起一弹! 刹那间,那些白人保镖持枪的手突然青筋直冒,皮肤底下似有什么诡异的生物不断在钻动着……一路在白人保镖们的惊恐惨叫声中窜往胸膛方向!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史密斯先生见保镖们诡异的惨状,额角隐约沁出冷汗,不过他仍强自镇定,彷佛没看见身后的保镖们正在挣扎哀号。「陈老,我劝你还是收手……可别拿你儿子的事业和性命来赌这一把。」 陈老苍眉一皱,对美丽姊妹花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白人保镖们浑身脱力气喘吁吁地强撑住虚软的身子,余悸犹存地检查着自己的胸膛和手臂,确定那个刚刚还在他们皮肤血肉内啮咬钻动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们不约而同深深畏惧地看着那一对美丽娇小却无比可怕的双胞胎。 「你儿子已经跟德尔克参议员签订合法协议了,在俄州老橡树镇和你们樱噿山主峰上的采霓部落同步进行人体实验,毕竟我们得确保欧美人或亚洲人的体质,对这项生化医药临床实验的真正「接受度」。」史密斯先生自然有后招,所以气定神闲地道,「若是协议暴露或有任何一方单方面撕毁协议……就需得赔偿三十亿美金。」 陈老脸色越发阴沉难看得厉害,握着紫檀拐杖的手微微泛白。 逆子……那个逆子…… 「这个合约涉及多方利益,陈老,不是你一个人拒绝就可以终止的。」史密斯冷静地道:「不管你承不承认,陈家和我们已经在同一艘船上了。」 「华府知道你们正在进行这样非法、肮脏的人体实验和利益交换吗?」陈老深吸了一口气,冷笑。 「陈老,你对各国内部的政治和金融角力游戏一点也不了解。」史密斯先生轻松地一摊手道:「华府知不知道,半点也改变不了事实……如同这世上所有的石油和军火交易,只要有心想达成目的,只要有足够的金钱驱使,自然有手持权力的人愿意予之臣服。况且,你可能不晓得,史密斯集团早就将大本营迁往中南美洲,那里的军阀可是十分欢迎我们的。」 「你们……欺人太甚!」陈老厉声痛斥。 「陈老,大势所趋,」史密斯先生悠哉道:「是要顺势乘风而起,还是要被这巨轮辗碎……就看你了。」 陈老面色苍白。 第11章 那美身后的美丽双胞胎担忧地看着他。「伯公……」 陈老艰难地做了个「无碍」的手势,经过长长的沉默后,整个人像是瞬间衰老了十年—— 「你们,要什么?」 第4章 (1) 清晨,清微观里,宝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呈大字状地摊在铺着床褥历史悠久的木造地板上,过了几分钟才真正清醒过来,又原地一个懒驴打滚地坐起身,精神抖擞地准备先去烧香,然后洒扫庭除,接着做早课。 她刷牙洗脸后,先在祖师爷和几尊道教天尊面前恭恭敬敬上了香、奉了茶,而后开始每天早上的功课。 宝圆在道观前院檐下闭目盘膝打坐…… 空气清冽,四周除了松涛声,还有鸟叫虫鸣,安安静静,心自澄澈,渐渐颇有传说中天地人境界合一的浑融平和感。 这一瞬,宝圆感觉自己就像一滴小水珠……或是小石子,自自然然地置身在这天空大地之间,不知时光流逝过去多久,也许是一秒霎息,也许是千年亘古…… 她彷佛听见种子悄悄挣破泥土,冒出小芽的轻微声响,还听见一朵花温柔舒展绽放的声音…… 宝圆嘴角弯起了浅浅憨甜满足的可爱笑容。 打坐结束后,她又安安静静地抄了一会儿经,然后努力在收讯不良的道观里打开了笔电上网,在gooe上搜寻关于史密斯大药厂的相关讯息。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宝圆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面露苦恼。 怎么都是对史密斯大药厂和该集团歌功颂德的新闻和资讯啊? 第一代的创办人老史密斯曾经是美国众议院一员,知名医学权威,成立史密斯大药厂,从此致力开发各种疾病特效药和各种抗生素,还有许多小儿疫苗也是史密斯大药厂率先研发出来的,国际间获奖无数。 宝圆脸色凝重了起来。 她现在总算知道九哥为何对她的「计划」嗤之以鼻了。 这不只是小虾米对抗大鲸鱼,根本是一只小蚂蚁对抗整片亚马逊丛林吧? 可是她不会放弃的,她都答应了乔的。 就算不是三五个月就能成功,但三年五载的……愚公都能移山了,她就不信她边找资料、边精进自己的修行道法,会揪不出史密斯大药厂的辫子! 宝圆这个时候就很后悔自己英文没学好了,不然现在就能在网路上发布寻找当年小镇居民的亲朋好友或后人…… 九哥那么神通广大,不知道会不会有好办法? 「不行不行,」她赶紧摇头甩掉了这个念头。「是我自己答应乔的,自己揽下的事就该自己做,怎么可以推到别人身上呢?」 对了,还有一件很迫切的事! 宝圆忐忑地上网搜寻起昨天x线环山公车的新闻…… 昨天那么大阵仗,肯定吓坏司机先生和那些阿姨阿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心理阴影,她也有责任该帮他们收收惊啊! 网上没有关于昨日x线环山公车遭遇山鬼、奋力逃生的相关新闻报导,宝圆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惴惴不安起来。 司机先生他们……没事吧? 就在此时,她崭新漂亮时尚的手机忽然跳进了一则来自九哥的line讯息—— 昨天那辆公车上所有人的相关记忆都洗掉了,不必谢我。 宝圆忍不住欢喜地笑了起来,赶紧回了个—— 九哥好厉害,谢谢九哥。 狐九的讯息下一瞬又传来—— 我知道我很厉害,所以你好好修炼,别出去打输了丢我的人。 她一滞,心虚地回道—— 欸,好的好的。 几秒钟后,狐九没有回讯,反而是直接打来了。 「我三十分钟后到道观接你。」 她愣了愣。「接我?做、做什么呀?」 「帮你接单,带你赚钱。」 「咦?」 狐九今天不开超跑了,改换了一辆沉稳的宾利,还穿了一身雪白的中山装,长长黑发梳高成了马尾,妖娆俊美中透着英气逼人。 他看起来好像自民国初年走出来的翩翩美青年啊…… 感觉每天都是九哥专属的时装秀。 宝圆小心肝儿又怦咚了好几下,定一定神才恭敬地迎上去,做了个道揖。「九哥早安吉祥。」 狐九修长指节屈起轻敲了她脑袋瓜一记,神态慵懒。「年纪轻轻装什么老古板?」 「我……」 狐九从身后拎出一只精致的牛皮袋塞给她,里面装的是五星级大饭店的蔬食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吃,我先进去跟你家祖师爷打个招呼。」 「那我帮您点个香……」 「去吃你的饭!」他一根指头就把她戳进车里了。 十分钟后,狐九回到驾驶座上,看着宝圆乖乖在吃三明治,这才满意地发动了车子。 「九哥,我们要去哪里赚钱?」她腾出手来拍拍自己的手工背袋。「我有带很多祈福平安符囊喔!」 「靠那个要赚到民国哪一年?」他挑眉,「你自己留着吧!」 「噢。」 在下山的途中,宝圆看到了x线环山公车,熟悉的司机先生,甚至还有熟悉的几位欧巴桑阿姨阿嬷们,见他们依然欢快地在车厢内比手画脚哈哈哈哈,她总算完全安心了。 「怎么,不信我?」 「不不不,我当然相信九哥了。」她腼覥地道:「就是……亲眼看到还是很开心。」 ——她从小就常常看着师父下山降妖伏魔济世助人,回到道观后的师父整个人像是被毒打了一顿,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得卧床养上七天七夜才勉强补回了点元气。 小小的宝圆一开始被吓得不轻,拉着师父的衣袍就奶声奶气地哽咽问,师父能不能少下山几趟、少济世几次? 可师父总慈祥地摸着她的小脑袋道:「宝圆啊,这是我们道门中人的使命,只要能看到百姓平安和乐,我们就开心了,以后,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刚上国小一年级的小宝圆不是很听得懂,但是师父是不会错的,所以她也就乖巧地点点头,噙着豆大的泪珠,抽抽噎噎去帮师父熬固本培元的伤药了。 后来她真正领略到师父说的意思,还是师父坐化前两年,她高中时期,跟着师父去南部乡下帮忙几家引魂。 那是一个人口不到百人的小村子,有三个老阿公相约去溪边钓鱼,却再也没有回家…… 三家的老阿嬷心急如焚的报了警,也赶紧通知在大都市工作的儿女回来,可是整整搜寻了半个月还是没有老阿公们的下落。 生不见人死不见屍,三户人家陷入了愁云惨雾的悲伤中,后经认识的人辗转来找师父求助。 子夜时分,师父在村子唯一的入口开坛祭香,总算把三个迷了路的老阿公魂魄给引领了回村子。 隔天一早,警察和救难队神奇的在溪边某个深潭处,找到了三名阿公落水溺毙的遗体。 奇特的是,那一处深潭,专业的水下救难人员曾经潜下去寻找过却一无所踪。 三位阿公终于得以回家,三户人家家属强忍悲痛,还是真诚地感谢了师父的帮助。 宝圆还记得自己和师父搭上公车离开村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了三个阿公颤巍巍弯腰朝师父鞠了个躬。 师父只是和蔼悲悯地笑了笑,轻轻地摆了摆手——安心去吧! 「师父,阿公们到底是怎么落水的?」 师父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日是阴日,时辰太不好了,他们恰逢遇水鬼抓交替……」 宝圆打了个冷颤。 师父回到道观后,又整整跪在祖师爷面前抄经三天,为那三名被他破坏了交替转生投胎机会的可怜水鬼超渡。 师父接下来又大病了一个月才好。 「师父……」她明白师父做的都是好事,可心里还是为师父的受苦而深深难过。 「有些事,总该有人做啊!」老师父摸摸心爱小弟子的头,又瘦了一大圈的苍老脸庞上平静而安详。「为师天生道骨拙钝,用尽了数十年岁月修习,也始终道法浅薄。不过宝圆哪,你性情单纯敦善,心无尘垢,若好好修炼,自有更大的能力去帮助人……也需切记,我道门中人,固守本心,最重要的便是『道、德』二字,知道吗?」 「知道。」宝圆泫然欲涕,吸吸鼻子点点头。 师父的教诲,她点点滴滴都牢记在心头的。 狐九看着她感伤又怀念的神情,眸光微微一闪。「开心很好,助人为善也好,但能助人为善又能赚钱不是更开心?只要不是敛财骗色,收取合理的报酬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是我师父说,钱财名利都只是浮云,是虚妄。」她小小声却坚定地道。「人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失了本心。」 「劳动部于一0九年九月七日公布,自一一0年一月一日起,每月基本工资调整为新台币两万四千元,每小时基本工资调整为一百六十元起。」狐九耸起一边的浓眉,微带戏谑的看着她。「告诉我,你们每次出去济世助人,客户/资方有付给你们至少一小时一百六十元的工资吗?」 第12章 宝圆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了许久,还拿出手机的计算机功能按了按,沉默了几分钟—— 「……呃,应该没有。」 「那济世助人比较有意义,还是卖手摇杯珍珠奶茶给客人比较有意义?」 宝圆想也不想,一挺小胸脯,正气凛然。「对我来说,当然是济世助人更有意义了!」 「那你为什么瞧不起济世助人应得的工资?」 「我……」她一呆。 「那些需要帮助的善男信女,比不上想买手摇杯止渴的客人吗?」 「当然不是……」她已经被绕晕了。 「那你想成为一个合理收费济世助人,并缴得起健保劳保跟房租水电瓦斯手机通话费和吃穿用度的道门弟子,能在这个社会上撑比较久,帮助更多的人?」 「呃……」 他句句犀利、狠追猛打。「——还是要当一个纯粹做功德,然后己身穷困潦倒、缺衣少食的修行之人,等善男信女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没钱搭计程车,只能慢吞吞地坐公车抵达现场去捉鬼降妖伏魔,结果因为动作太慢导致应该被拯救的npc都挂光了?」 「……」宝圆傻住了。 经过长长的沉默……再长长的沉默之后…… 「你知道这世上最昂贵的宗教敛财手法之一是什么吗?」 「什、什么?」她忐忑求开示。 狐九似笑非笑。「就是——『你们随喜的钱有多少,就代表对佛祖/菩萨/师父的爱有多深?』。」 「那个是不对的!」宝圆眨了眨眼,随即气鼓鼓起来。「我师父说了,他们有一些根本就是假的,害善男子善女子们沉迷邪教、倾家荡产……假借佛陀和祖师爷、天尊们的名义来招摇撞骗,实在……太坏太坏了。」 「对,他们太坏了,所以好孩子不要学。」狐九一本正经的说,「但你师父这一款的又太憨了,你也不能全学,否则人还没得道,命就先归西了。」 宝圆脑子此刻一团浆糊似的,好多东西在里头打架…… 半晌后,她捧着沉甸甸的脑袋瓜,苦恼的嘀咕,「等、等我想想,我再想想。」 「把牛奶喝完。」他眼尖瞄到,哼哼命令道。 「喔。」她乖乖低头喝起咖啡纸杯内的牛奶,忽觉不对,仰头迷惑道:「九哥,你为什么给我买牛奶?我不是小孩子了。」 「喝牛奶补充钙质,」狐九有点想笑,还是很傲娇高冷地忍住了,俊俏的下巴一抬。「不想长高了?你想永远只有一五五?」 一五五真是她心中永远的硬伤,宝圆闻言赶紧咕嘟咕嘟大口灌牛奶。 九哥身高目测至少有一八七公分,腿又长,随便跨个一步她都得气喘吁吁小跑步才跟得上……为了将来能当一个合格跟班,她得想办法长高点才行。 三个小时后,宾利车来到了隔壁县市某一处半山腰上的早期高级别墅区前。 这是中南部很多地方乡绅大佬早年置产的地方,每栋花园豪宅都以亿元起跳,占地万坪,邻居和邻居之间都隔着长长的森林小径,所以每栋独立豪宅的隐密性都极强。 进山的社区大门气派非凡,宛如古老的气派城墙,警卫保安也是请示过别墅区内的某位住户主人,才恭恭敬敬地请他们的宾利车入内。 时间接近中午,正是阳光最灿烂炫目的时候,可一进了彷佛国家森林公园的别墅区内,被郁郁葱葱的高耸茂密树林包围着,四周山风清凉,树荫蔽日……宝圆竟莫名觉得有点冷。 她不敢再跟九哥说,这里怎么好像有点阴阴的,怕又是自己这半桶水胡乱感应,在九哥面前耍大刀闹了笑话,所以只偷偷地瞄了他俊美妖娆的侧面一眼,然后吞着口水,下意识悄悄又把小手放进了随身手工背袋里,握紧了小金钱剑。 狐九嘴角若有似无地掠过一丝笑,却也隐隐带着些许激赏。 ……小丫头是傻了点,但确是块修道的料。 他脑中识海深处,又依稀彷佛闪现了某种异样的熟悉感…… 好像,曾在哪一世……哪个朝代见过的? 狐九眉心又小小刺痛了起来,他仿若无意地拨了下额前落下的一小缕潇洒发丝,指尖金光乍现,将眉心异常强硬抹了去。 宝圆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只顾着一手握小金钱剑,一边暗自默念—— 不要疑神疑鬼,不要疑神疑鬼,这些凉凉的、冷冷的,都是芬多精,芬多精,很多很多芬多精…… 宾利车来到了一栋颇为崭新的别墅雕花铸铁大门前停下,一对气质出众温文雅致的中年夫妻已经在门口迎接他们了。 「请问是九爷吗?」 狐九慵懒地下了车,倒是颇有风度地帮宝圆开了车门,而后对中年夫妇微微一笑。 「我是,而这位是樱噿山清微观的坤道,宝圆居士。」 宝圆一听他的介绍,小脸情不自禁腼覥心虚地红了起来。 她、她哪里有资格称作居士?明明都还没出师啊…… 但是狐九笑容可掬地凝视着她,眼里却有着明显的警告——敢自揭底细拆老子的台试试? 宝圆吞了口口水,只好硬着头皮对着中年夫妇客气有礼地一笑。 「您们好,我是宝圆……居士。」 中年夫妇看着眼前美得不似凡人的高大妖娆男子,还有他身边娇小纯朴呆萌乖顺的绾髻少女,有一瞬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吗? 随即,他们疲惫惊恐又惶然慌乱的心,终于生起了一丝神奇的信任和释然感。 也许,这次荣耀集团的郭董事长帮他们介绍的是真正的高人,能够帮助他们消灾解难,化解他们夫妇二十多年来的巨大困扰。 「是,是,那九爷,宝圆居士,里面请。」 夫妻俩将他们请入了宽敞明朗大方的北欧风客厅内,初秋时分,山上一向气温偏凉爽宜人,但是一踏入里间,宝圆一眼就注意到了熊熊燃烧的壁炉。 壁炉耶! 「宝圆居士……」气质婉约的中年妇人脸色有些发白,紧张地问,「是我们家的壁炉有什么问题吗?」 那斯文的中年人牢牢握住了太太的手,神情紧绷地看着宝圆。 宝圆被他们盯得一头雾水,「壁炉……挺好看的。」 中年夫妇愣住。 ——噗! 三个人傻傻地不约而同地望向慵懒风雅地坐在双人沙发上,一副宛然主人惬意闲适模样还噗哧笑得恁般自然的狐九。 「行了,坐吧。」他修长大手轻轻在桧木扶手上敲了敲。 他的气场太强大,不说宝圆马上乖乖坐好,就连在德国经商多年的李家夫妇都忍不住恭敬地正襟危坐起来。 狐九看了小学生似地手搭在膝盖上坐直的宝圆,挑了挑眉,指指自己身边。「坐过来。」 「欸。」她毫不犹豫地听令挪坐,简直比训练有素的小柴犬还听话。 第4章 (2) 狐九满意地往沙发椅背上一靠,懒洋洋地望向李家夫妇,「好,你们可以说了。」 李家夫妇相觑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李先生先开口。 「九爷,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李家是木材商起家的……」 「你们祖上有座桧木山?」 李先生先是吃惊,不过旋即想到或许是郭董曾跟九爷说过他们家的背景,也就释怀了,点点头道:「是的,现在日本京都还有许多知名建筑,都是运我家的桧木过去建造的。」 狐九淡淡做了个继续说的手势。 「后来山上资源渐渐枯竭,我阿祖也舍不得剩下的桧木树,所以就对外关闭了木材商号,只有少数几桩推不掉的生意,比如某权贵要嫁女儿,订了全套家具和红眠床做嫁妆,阿祖才勉强同意让我父亲带着工人上山伐桧木。」 李太太生怕狐九误会自己丈夫说话拖沓没重点,忙插话解释道:「我先生不是有意要讲古的,只是发生在我夫家祖厝的事情很离奇,也可能和早年家中的……秘事有关,所以他还是得从头说比较仔细。」 宝圆认真地点点头,她向来是个专心捧场的好学生好听众。 狐九则是神态慵懒,漂亮深邃的眸子微微一闪,漫不经心地道:「没事,我们是以件计费,不差浪费这几分钟。」 ……宝圆都有点担心九哥这么嚣张会被打。 可李家夫妇对于狐九的态度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还觉得高人真不愧是高人,是他们这些凡人俗了。 「谢谢九爷体谅。」李先生感激不已。 ——嗯,九哥果然是九哥。 宝圆默默吞下对他莫须有(?)的担忧,继续乖乖听故事。 许是狐九让他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和安心,李先生语气从原本的谨慎和隐隐的一丝吞吞吐吐,到渐渐顺畅自然了起来—— 「我阿祖是旧时代的乡绅大佬,老一辈的还有三妻四妾的观念,再加上生意做得很大,所以除了我曾祖母这个大房正室外,还纳了二房太太,是当时最有名『春满楼』的头牌小桂锦。」 第13章 好像小时候曾在同学家看过的,专演乡野传奇电视剧「台湾奇案」中的剧情哦…… 宝圆忍住了一声「哇」的惊异感。 狐九则是忍住了别拿指头戳她,提醒她不要听故事听得太入迷,要记得稍微保持一下专业人士的高冷形像。 钱还没赚到手,不能起内哄……他在心中默念了三遍。 「我父亲说,阿祖自从纳了小姨祖奶奶后,就不管生意上的事了,天天和小姨祖奶奶关在祖厝的大园子里,听小姨祖奶奶唱戏。」 宝圆又努力憋住了「噫」一声的嫌恶感。 狐九揉了揉眉心——还有完没完了? 「本来我祖父已经开始接手承继家业,也把木材商号经营得有声有色,所以家里人都觉得阿祖年纪大了想好好享晚福也是应该的,小姨祖奶奶再有风情和手段,只要能伺候好老爷子,晚辈们也不会为难什么。」李先生说着说着,忽然有些神经质紧张地搓起了手。「但是……但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宝圆心脏跟着跳到了嘴边。 「有一天晚上,在祖厝服侍阿祖和小姨祖奶奶的几个佣人突然满脸惊恐,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到镇上的李家大宅拼命拍门说出事了。」李先生吞了吞口水。「我那年大概五岁左右,大人们把我留在家里不让跟去,可我后来还是跟其中一个佣人打听……原来小姨祖奶奶上吊了,阿祖则是疯了,一直在家里的水缸重复刷手,刷到手都流血见骨……」 宝圆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悄悄往高大的狐九身边挨近了几分。 狐九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上扬。 「没人知道究竟那晚祖厝发生什么事?我祖父为了怕消息传出去会引起外人多加揣测,误认小姨祖奶奶的死和阿祖有关系,所以匆匆地对外说了小姨祖奶奶病逝,阿祖伤心太过所以需加静养,后来阿祖就一直住在祖厝里,随身服侍的都是忠心老实的家仆……直到过世,阿祖再也没有露面过。」 宝圆听完,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情莫名沉甸甸的。 「然后呢?」狐九神情淡然。 「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木材商号在我祖父和父亲的经营下虽然成为远近驰名的大商号,也转为制作精致的檀香木艺术品销往国外,可是檀木珍贵异常,生长速度极其缓慢,」李先生感慨道:「到我父亲晚年,还是忍痛把木材商号收了起来,和我们移民到德国生活。」 李太太见丈夫有些累了,接口道:「我们在德国生意做得还不错,但始终记得老家的根在这里,所以祖厝一直留着,当初这座山要开发盖别墅区的时候,建商也给我们保留了一栋……我们偶尔回国就会住在这里。」 狐九暗暗瞥了宝圆一眼,原以为会从她脸上见到羡慕的表情,但依然只看见一个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姑娘。 他眼神不自禁温柔了一瞬。 宝圆,还是和以前一样单纯干净剔透如璞玉……以前? 什么以前? 狐九心一跳,匆匆抑下刹那的惊疑恍惚,蹙眉眯眼危险地盯向宝圆。 她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软嘟嘟的小脸粉扑扑地转过来,歪了歪头——九哥你找我呀? ……可恶的呆萌到严重犯规的歪头杀! 「专心听你故事去。」他大手摁住她的小脑袋瓜,又把她小脸转回李家夫妇那头。 「好的呀。」她又乖乖听话。 李家夫妇却是摀住心口……天啊,宝圆居士……好可爱。 不行不行,这样想就对居士太不尊敬了,可是一直很想生娇娇软软小女儿,却偏偏生了两个臭小子的李家夫妇,还是忍不住对乖巧的宝圆露出了垂涎……呃,是爱怜稀罕的欢喜目光。 狐九警觉地察觉到有人想跟他抢这颗圆……懒洋洋坐没坐相的身子顿时坐得笔直,而后霸道地挡住了他们直视宝圆的方向。 「继续!」他对李家夫妇露出了一个妖娆俊美却寒意森森的微笑。 李家夫妇抖了一下,赶紧点头如捣蒜。 「是,是。」李太太偷偷抹了一把冷汗,恭谨地道:「今年初,我公公希望我们夫妻俩回国来把祖厝修缮一下,他老人家落叶归根想回祖厝住了。」 「我们夫妻自然是不放心,可是我父亲一直坚持,他说他梦见阿祖和祖父在祖厝里等他……」李先生说到这里眼圈有些红了。「我们都担心老人家是觉得自己大限已到,所以越发胡思乱想。可怎么劝,我父亲都说如果他没回祖厝住,恐怕对后代子孙有大祸。」 咦? 宝圆听出了一丝苗头……心脏一紧,小手又自然而然探入背袋里摸上了小金钱剑,握牢牢。 狐九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这傻蛋什么眼神?有他九爷在,还用得上她那支小破金钱剑吗? 「迫不得已,我们夫妇俩只好先回国来处理祖厝修缮的事。其实这些年我们虽然在国外,还是请了清洁公司固定派员去打扫祖厝,就是怕没有好好维护老宅子,等回来后看见的是一片荒烟蔓草。 「我们上个月回国,就请了专业修复古蹟的团队一同进古厝,除了修缮复原之外,也想加增冷暖气和现代卫浴。我公公身边有看护和助理,大约五个人要住,我和我先生想着,还是弄得方便舒服点,有时我们也能去住几晚,陪陪老人家。」 李太太说着说着,忽然脸色发白,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身旁的李先生赶紧握紧了她的手安抚一二。 「接下来由我来说吧,」李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喉音干涩地道:「我们和专业修缮团队进了祖厝,里面一尘不染,一切都像我小时候看过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变,我正高兴这些年找的清洁公司果然尽责时,渐渐地就发觉出古怪了。」 宝圆屏住了呼吸。 来了来了,重要的来了…… 「所有的东西都太干净太正常了,比如古董檀木雕花镜台没有半点岁月的痕迹,连镜子都没有氧化的迹象,还有东西厢房的红眠床上的红色流苏,没有丝毫褪色,所有家具上的漆都没有斑驳掉漆的现象。」 「就像一切都凝结在当年?」狐九挑眉。 「对,对对,就是这样。」李先生心脏跳得又乱又急,忙点头道。「可是就算觉得有点诡异,我们还是没有深想,但是当大家走到当年小姨祖奶奶住的房间时,在窗棂外就看见了里面有个女人上吊的影子,在里面摇摇晃晃——」 宝圆吞了吞口水,又忍不住挨坐得狐九更近了。 狐九已经无聊到想打呵欠的动作霎时滞住了,而后十分顺水推舟自然而然地暗暗把胳膊「送」了过去…… 宝圆浑然未觉自己的手自有意识地攥住了他手臂上的袖子,只莫名隐约感觉到了满满的安全感。 李太太都快哭了。「我尖叫了一声,然后还来不及阻止,已经有人推开了房门,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旗袍梳着发髻的女人被吊在梁上,勒着脖子,舌头吐出老长,眼睛暴凸,却对着我们笑……」 李先生环抱住了浑身发抖的李太太,他脸色也难掩惨白。「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转身拼命逃,后面……后面小姨祖奶奶还不断发出尖利兴奋的笑声,夹杂着一种……一种像是颈骨断掉的喀喀声……」 他们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整整病了好几天,完全不敢睡觉,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入梦,就会看到小姨祖奶奶对着他们笑…… 那支专业的古蹟修缮团队当然死活也不敢接下他的生意,几乎连他的电话都不接,后来他还是汇了一笔不小的精神安慰金过去以示歉意,那团队的负责人才吞吞吐吐地劝他—— 「李先生,你家祖厝这是冤亲债主缠上了,没有请大师高人处理好,恐怕以后……总之,我们全公司的人都去庙里拜拜收惊过了,你们夫妻俩也先去拜拜吧!」 李先生夫妻在德国住久了,对于这种传统宗教民俗玄学自然不太熟悉,后来还是上网查了附近香火最盛的庙宇,两夫妻乖乖去上了香,收了惊。 后来几天果然再也没有梦见过小姨祖奶奶了,他们俩庆幸之余,却也苦恼着那祖厝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老父亲天天打电话回来催修缮进度,就连他跟太太轮番劝说,跟老人家讲了这次的惊魂事件,老人家还是听不进去,只固执喃喃说着……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他们都在等我…… 这下子,李先生夫妇更不敢让老人家这时候回来了。 他们也曾去过庙宇,跟庙公打听该怎么处理,庙公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叹了口气,只让他们多多行善积福,看冤亲债主愿不愿意放他们一马。 李先生夫妻这下越懵了,也更加心急如焚如无头苍蝇,后来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打听到九爷…… 所以此刻,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九爷身上了。 「九爷,您知不知道……发生在我们祖厝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到底要怎么处理才好?」李先生满怀敬意和希冀地问。 第14章 宝圆也猛然转头仰望着高高大大的狐九,满眼亮晶晶—— 狐九差点被她这傻样逗笑,慢条斯理地轻哼了声。「走吧,去你李家祖厝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太太颤抖得更厉害了。「我、我们夫妻俩也得……一起去吗?」 「怎么?」狐九似笑非笑。「不怕我和宝圆居士只是假装在李家祖厝外晃一圈,然后回来就跟你们说搞定了?」 「不不不,我们当然知道九爷不是那样的人,」位高权重家大业大的郭董都赞叹敬重有加的,李先生自然知道九爷的可靠和重要性,尴尬道:「我们夫妻俩只是……上次被吓惨了……心里有点阴影……会怕……」 「你们这辈子没看过鬼片吗?」狐九奇怪地道。 「……」李家夫妇一呆。 ——这、这能一样吗? 「看鬼片的时候……」李先生努力擦了擦冷汗,讪讪然解释道:「无论再恐怖也知道它是假的,但是现实里看到的……」 「你就这么确定,在鬼片里看到的都是假的?」狐九漂亮妖娆的眸子诡谲地一挑。「……嗯?」 李家夫妇顿时被吓傻了,差点哇的一声呜咽惨叫起来。 同时被吓到的还有小宝圆,她小脸哆嗦着,不敢置信地仰望着狐九。 「九、九哥,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结结巴巴,有点小奶音的嗓子抖到不行。 狐九抬手扶住了额头…… 好半晌,他才勉强压抑下把她搓一搓成颗团子塞进自己裤袋里别出来乱拆台的冲动,嗓音低沉魅惑地开口—— 「圆啊~道心自持,不畏荧惑。」 虽然不知道自己好好的名字怎么会只变成了个「圆啊~」的称谓,但她一听见他说「道心自持、不畏荧惑」八字时,刹那间心神一凛,惭愧之余连忙镇静安定下来。 对!九哥说得对,她身为道家之人,又怎么能轻易道心动摇、畏惧邪祟呢? 如果祖师爷知道了,肯定会给她这次的表现打不及格分的,切记切记。 宝圆顿时又坐直坐挺了,抓出她的小金钱剑往自己腿上一拍。「二位善信莫怕!清微观一向以济世祈福超幽为己任,我宝圆绝对不会坐视此事不管的……还有九哥,九哥是有大造化大能耐之人,你们纵使不信我,也该信九哥才对。」 李家夫妇被她奶凶奶凶的霸气(?)镇住了,不过重点还是落在后面那一句上…… 对,有九爷在,他们不用怕。 不过可可爱爱到让人很想摸摸头、捏捏圆腮帮子一把的宝圆居士,也要进祖厝吗?万一吓坏了这孩子怎么办? 想到了宝圆居士都这么勇敢了,李家夫妇突然生出勇气,挺直身躯—— 「好,我们也一起去!」 宝圆看着他俩,咧嘴一笑。「别害怕喔!」 「……」李家夫妇强忍双手捧脸的冲动。 ——宝、宝圆居士真的太萌了!!! 狐九看着这三个人,嘴角抽搐了一下。 第5章 (1) 他们四人驱车来到了同样位在这座山上另外一头的李家祖厝。 此时正是下午时分,明艳灼然的秋阳却还是被阻挡在茂密的森林之外,因为此地的树木都是多年未修剪过的,所以枝叶繁茂层层叠叠,分外的凉爽,也莫名地感觉到……阴。 可是宝圆已经不是过去的宝圆了,她可是经过玄学和科学(?)双重教育过的宝圆,若单纯以阴冷就来判断此地「阴不阴」,那就太迷信了…… 九哥说过的。 所以她开开心心地下了车,然后就被四周扑面而来的阴冷湿凉山风吹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哈啾!」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狐九一顿,大手不着痕迹地在她头顶上一碰,瞬间大日护持咒笼罩住了她全身,就像为她套上了一件无形的黄金盔甲。 宝圆只知道九哥的手摸摸她的头后,她整个人就暖和起来了,忍不住仰头对他感激笑了笑。 「谢谢九哥。」 他看着她软萌又信任满满的笑脸,心没来由咚了一下,而后搭在她头上的大手马上缩了回去,又傲娇地微微昂首。 「鼻涕别往我身上喷。」 「喔。」她赶紧应下,心虚地揉揉鼻尖,随即松了口气憨笑道:「九哥,我没有流鼻涕。」 李家夫妇也从自己车上下来,两夫妻脸色依然紧绷微白,忍不住凑近了过来,主动把大门钥匙交给了狐九。 「九爷,请。」 狐九闲闲地接过了大门钥匙,堪比国际男名模的长腿悠哉地迈了几步,他刻意将自己的气息敛成了普通人,插入钥匙后打开了李家祖厝大门。 咿呀的一声,沉重檀木大门被推开—— 里头刹那间扑出了女子似啼泣似疯狂的喋喋尖笑声…… 宝圆鸡皮疙瘩瞬间都冒出来了。 李家夫妇则是本能后退了一大步,恐惧地握紧了彼此的手,而后求助地望向狐九。 「看我干嘛?」狐九轻轻松松地拎着小宝圆的后领,「不进去怎么捉鬼?」 「……是,是。」李家夫妇战战兢兢地跟着走了进去。 李家祖厝是传统的四合院,由正房、东西厢房和倒座房组成,四面将庭院包围在中间,所以一踏进去看到的就是宽敞至极的院子,一株年代久远的高大檀木,方正的青石铺满地面,隐隐透着青苔,四边角落都养着四大缸的金鱼和荷花…… 正如李家夫妇所说的,李家祖厝一切看着都没有岁月沧桑感,就连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形状虽是古色古香,却没有任何被风吹雨打过的痕迹。 「九爷,我听人说四合院中最好不要种植单棵树,这样日久会形成『困』局煞,对家族运势有碍。」李先生忍不住问。「可这株檀木是我阿祖从山上移植回来种的,一直长得很好,我们这些年家运也都不错……」 狐九饶富兴味地盯着这株足有三层楼高的檀木树,「檀木百毒不侵、万古不朽,木质坚硬、香气隽永,自古被誉为圣檀,有避邪之效。」 「那……」李先生本想说,如果真有避邪之效,那为何家中还会闹鬼? 狐九瞥一眼就知道他脑子在想什么,似笑非笑。「如果不是这株檀木,你们李家早就鸡飞蛋打了。」 李先生欲言又止。 「就是这株檀木镇着,否则你家小姨祖奶奶早就破门而出跟着你们全家去到德国,哪里还容得你们逍遥富贵那么多年?」 李家夫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抹了把冷汗。 宝圆闻言却是不自禁走到了粗壮高大的檀木下,小手崇拜地摸了摸檀木。「你好厉害喔。」 狐九见状,漂亮妖娆的眸子弯了一弯,笑意漾开。 清风吹过,檀木树叶轻轻沙沙作响,彷佛是在回覆宝圆…… 宝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暖暖的、心疼的感觉,下意识地抱住粗硕得整整得有三个她才能环抱得了的树干一角。 她又摸摸了檀木粗糙的树皮,不知不觉地喃喃,「这些年你辛苦啦,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淡淡的檀木香气沁入她的鼻端中,若有似无,彷佛透着喜悦和颤抖的哀伤…… 宝圆心情越来越沉重,眼眶湿了起来。 她可以感觉到,檀木很虚弱了…… 「九哥,」宝圆猛然回头,有点想哭。「它快死掉了,怎么办?」 狐九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对于她的感应并不讶异,却也只是语气淡然地道:「嗯,它报完恩,自该缘尽情断,去应它的劫了。」 「为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吞了吞口水。「它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应劫?」 狐九注视着她,温柔的嗓音里有着一丝凛然无情,「它插手人间的事,报恩报错了方法,五百年的修行,活该被雷劈一劈又怎么了?」 「九哥,它知道错了,你帮帮它吧?」她急了。 「天道仲裁的,」他无所谓地摊一摊手。「我又凭什么帮它?」 宝圆一呆。「可是……可是……」 「你有本事,你帮啊!」他皮笑肉不笑。 「……我道法低微,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小脸难掩沮丧,想了想后又充满希望地抬头。「那我爬到它顶上,然后在我自己头上装避雷针可以吗?」 「……」狐九臼齿狠狠磨了磨。「想死吗?」 「不想,」她被他铁青恶狠狠的脸色吓住,赶紧摇头,嗫嚅道:「檀木也不想死……九哥帮帮它吧!」 ——敢情老子刚刚讲的话全都白搭了是吧? 狐九倏然出手如闪电,一把拎起她往自己身后一安。「站好!别动!再乱摸别人家的花草树木你试试?」 宝圆小手猛划拉了几下,努力保持平衡站好,「九哥——」 「再开口我就先劈了它!」 她不敢说话了,生怕九哥一怒之下当真劈了檀木,只得低下头藏住了想哭的冲动,小拳头暗悄悄地抹了抹眼。 第15章 没关系,没关系……既然九哥为难,那她自己来想想办法好了。 也对,本来道心修行在个人,成日指望着人帮,那跟不出门赚钱却沿街乞讨有什么两样? 宝圆内心暗暗自我反省。 狐九却是一脸狐疑地瞅着这小丫头……这么听话? 李家夫妇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俩争论的点,但是隐隐约约也感觉得出,这檀木已经撑不了多久,等檀木应了雷劫,就更镇不住小姨祖奶奶的鬼魂了。 夫妇俩脸色刷地白了,颤声道:「求九爷指点迷津,帮忙化解……」 狐九环顾四周,对着李先生一比,「你,去搬几张椅子出来。」 「搬椅子?」 「你们站着不累吗?」他懒洋洋地道:「我脚酸了。」 「是,是,我马上去搬椅子。」李先生脚下一动,依然有几分畏惧地看着那头黑黝黝彷佛不只悬挂着祖先相片,还藏着……什么的大厅堂内。 「等什么?等太阳下了山,直接跟你小姨祖奶奶来个相见欢吗?」狐九完全没有拿钱办事的客气礼貌状,一副大爷样。 宝圆再度担忧起九哥会不会被打……不过,现场应该也没人或鬼打得过他吧? 想想,她莫名安心了许多。 但李太太修养仪态极佳,闻言都忍不住有一丝小火气了,担心先生的心思一时之间还是胜过了对九爷的敬畏,冲口而出—— 「九爷,请恕我无礼,但我们夫妇是付了订金五十万的,后续还有五十万……」 宝圆张大了嘴,吃惊地仰望狐九。 一、一、一……百万? 狐九闲闲地挑眉,「你们李家的命和事业不值一百万台币?」 李太太一窒。 「我不缺这一百万。」狐九淡淡然道:「若不是郭董介绍,我也想给宝圆出来实习接单顺便赚赚功德,又看在你夫妇平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不明不白就受了祖先的祸殃连累全家赔命也挺衰的……我有这空闲不会去欧洲股市炒一波?」 「九爷息怒,我太太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李先生已经拎了两把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太师椅出来放好,略微喘息地急忙道歉。 李太太脸一阵白一阵红,还想争论,终究被丈夫扯住了。 「太太,你没发现从我们进来,小姨祖奶奶都没现身吗?」李先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使了使眼神。 李太太恍然,也赶紧跟狐九连连赔罪。 狐九脾气不太好,不过看在宝圆也提心吊胆地偷瞄着他,怕他生气……他只得按捺下甩手走人的冲动,拎着宝圆就往椅子上摁去,自己也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李家夫妇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搬两张椅子来坐,可是见两名大师坐着,他俩好像也没资格坐在他们旁边……终究还是乖乖地垂手「随侍」一旁。 狐九不理会有点坐立难安的宝圆,修长如玉的大手指尖轻轻在太师椅扶手上一敲,解开禁锢—— 「出来吧!」 话声甫落,四周天色霎时暗了下来,恍如黑夜…… 李家夫妇瞪大了眼,浑身抖如筛子地骇然望着从西厢房门传出了响动,一个熟悉身影衣着华丽发髻斜梳,正慢慢地、僵硬地抓着门扉,白惨惨的手上涂着蔻丹的腥红长长指甲,一寸寸地把门拉开…… 他俩简直无法呼吸,恐惧万分地直勾勾望着西厢房,想逃,却发现脚下彷佛生了根。 而后,一张死白死白的美人脸庞露了出来,舌头吐得老长,獠牙尖锐,一双生前想必是秋水剪剪的明眸却呆滞翻白如死鱼眼,最可怕的是它居然还在妩媚的娇笑…… 「咯咯咯咯……一更更鼓月照山……牵君兮手摸心肝……咯咯……阿君问娘卜按盏……随在阿君兮心肝……咯咯咯……」 歌声本该如莺声婉转、妙不可言,可因着喉骨勒折的缘故,时不时嗓音就断了……还发出颈骨和鲜血碰撞的咯咯声…… 宝圆吓得头上的小圆道髻都差点往上冲了! 唯有狐九兴味盎然地跷着二郎腿。「啧,跑拍了。」 小桂锦瞳孔灰白呆滞涣散的死鱼眼缓慢地转往狐九的方向,收不回去的长长舌头滴滴答答地淌下血来…… 它嘴角那抹媚笑,对着狐九越发明艳…… 宝圆脑际轰地一声,她自己吓得半死,却还是本能地跳起来挡在了狐九高大的身躯面前。 「你、你不要乱来!」 狐九看看眼前那个站着几乎还没自己坐着高,却依然努力伸展手臂想阻止女鬼对他垂涎下手的小宝圆……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是不由一暖。 小桂锦歪着头——主要是颈子断了——吐出的舌头侧着荡呀荡,那往上翻的白眼怎么看怎么恐怖骇人。 宝圆努力保持礼貌直视她的脸,瑟缩吞咽了好几次才终于又找到勇气,奶凶奶凶地训话道:「你……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有何冤情快快诉来,我们好为你主持公道,然后你趁早归地府报到,不、不然对你自己也不好,不能投胎转世很可怜的……」 「郎君啊……咯咯,咯咯……」小桂锦不理会她的虚张声势,纤纤血红指尖挽了个莲花指,扭腰姿态妖娇。「小奴家……再唱曲……『烟花怨』……还是……咯,咯咯……『活捉三郎』……给汝听好否?」 「呒好(不好)!」小宝圆气呼呼地用台语应了回去。 小桂锦眼膜惨白凝结的死鱼眼忽然阴恻恻地盯向了她,长长滴血的舌头暴胀,腥红十指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刹那间,宝圆心下一凉,只觉周身气温骤然下降至零下十几度,她慌乱地发现自己鼻息口腔间正吐出阵阵白雾…… 可下一瞬,自头顶的百会穴有股暖意融融流通了四肢百骸,宝圆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自己身上忽然金光大闪,而后扑到半路的小桂锦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 「啊啊啊啊啊……」 「不识好歹!」狐九大手轻轻地拎着宝圆的后领,将她往后一带,高大挺拔身躯雍雅贵气又懒洋洋地往前一站,看向小桂锦的美丽妖娆眸子却透着一丝凌厉。 「——允你出来本想给你说两句的,不过看来,是不用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被金光灼烧得魂体剧烈抽痛的小桂锦一扫方才的凌厉杀气,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只不过她脖子是断的,舌头又垂地,那情景越发惊悚恐怖。 李家夫妇脸色惨白牙关战战,都快昏过去了。 小桂锦的鬼啼声越发刮耳骇人。「……大人们容情(宽容、见谅)……大人们容情……小奴家……咯咯……再也不敢了……请……咯……请听小奴家容禀……」 第5章 (2) 宝圆默默地戳了戳狐九宽阔漂亮又肌理劲实的背。「那个,九哥……」 「你替她求情?」狐九瞪了她一眼。「滥好人没当够?」 「也、也不是啦,」她小小声道:「我们收了一百万的,没有弄清楚前因后果,好像……不太有职业道德。」 他顿时被她逗笑了,凌厉威势霎时一消,修长两指夹着她后领又将之摁回椅子上,自己也重新慵懒地坐靠在太师椅上,对着小桂锦道:「说!」 小桂锦如蒙大赦,颤抖着缓慢僵硬地爬了起身,又屈身一礼,只不过头又往下歪了歪,忙慌手慌脚地把头扶正了回去,并且努力把舌头卷着想收回口腔内。 宝圆不忍心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狐九。 他揉揉眉心,摆摆手——随便你。 她大喜,在衣摆上擦擦汗湿的掌心,小心地从背袋里掏出了一张黄符,在小桂锦惊畏提防闪躲的目光下,想了想,然后对着黄符吭吭巴巴地念起了一段净心消秽咒。 下一秒,造型十分「辣眼睛」的小桂锦忽然身上泛起了点点银色光芒…… 随着净心消秽咒最后一个字落下,符咒消失! 众人眼前一花,形容凄惨恐怖的女鬼小桂锦恢复成了一个娇艳年轻的少女。 「她」身着旗袍盛装,鬓发风雅,白净端丽的脸上透着一抹疲惫的风尘味儿,眼神沧桑却清明许多。 「小奴家感谢两位大人,」她有礼地又欠身福了一福。「多年怨气难消,方才失礼,惊着了两位大人,真正对不住。」 小桂锦嗓音娇甜清丽,说不出的温婉好听…… 这一霎,宝圆终于明白了小桂锦为何当年是头牌了。 等等…… 宝圆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生前……就是自尽前……几岁呀?」 「十六。」小桂锦苦涩地笑了笑。「可小奴家不是自尽的。」 宝圆倏地跳了起来,「什么?!」 才十六?而且还不是自尽的? 李先生脸色先是涨红,而后是渐渐地发白了…… 李太太也震惊地看着小桂锦,然后不敢置信地回望自己丈夫。「你……你说阿祖……当时是几岁纳小姨祖奶奶的?」 第16章 李先生挣扎了很久,最后低声地道:「时代背景不一样,你不能用现代的标准和眼光来看待,早年有名的烟花女,相当于扬州瘦马,大多都是三两岁就被卖入烟花间调教长大,十二三岁就……就……」 「不要解释了。」李太太想吐,难掩一丝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个,如果我知道……」 「那跟我们俩夫妻有什么关系?」李先生有些急了。 李太太脸色很难看,可终究还是别过头去,也不知该对自己的先生说什么。 小桂锦看着泪汪汪地望着自己的宝圆,还有一脸平静淡漠的狐九,轻轻地道:「身为烟花女,自知命苦,起初老太爷买了小奴家,纳为二房,虽然年岁相差了五十几岁,可小奴家也是存了感激之心,想好好服侍老太爷的。」 狐九长长如鸦羽的睫毛低垂,「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是可以施以回溯术,让过往那一幕幕又如电影般重现在众人眼前,可是…… 啧,小宝圆见了肯定会哭喷的。 「等一下!」李先生忽然急匆匆地打断了小桂锦的话,眼带哀求。「小姨祖奶奶……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再追究也只是徒增伤感,不过您放心,我会请高僧为您超渡,我还会烧很多很多库银给您以做补偿,只求您安息——」 「哼.」狐九蓦地笑了,慢条斯理地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截老子的问话了。」 李先生猛地心惊肉跳起来,脸色泛白。「九爷您听我解释……」 「闭嘴!」这下李太太发飙了,对自己的先生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还想掩盖什么?小姨祖奶奶都死得这么惨了,你还想封她的口?你有没有人性啊你?」 「我……」李先生素来温文儒雅惯了,自知理亏,最后也只能颓然地低下了头。 小桂锦怔怔地看着李先生,眼神很是奇异,彷佛是怀念,又彷佛是痛苦,「我记得你……你小时候总扒着窗口,说我唱曲像鸟儿一样……」 李先生霍地抬头,久远的、幼时的记忆恍惚间又回来了…… 小姨祖奶奶,您唱得真好听,像小鸟一样……阿生喜欢听您唱曲…… 这斯文的阿伯陡然哭了,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当时他才五岁,眼中的小姨祖奶奶美得像画里的仙女,站在威严老迈白发苍苍的阿祖身边,像是阿祖的孙女…… 可偏偏不是,大人们都说她是阿祖的小老婆,晚上要陪阿祖睡觉的。 他觉得小姨祖奶奶很可怜……家里每个人好像都很讨厌她,连佣人都会窃窃私语说着她的闲话。 只是五岁的他太小了,懵懵懂懂,什么都弄不明白,也什么都不能做。 小姨祖奶奶曾经给他台南老舖福庆堂最好吃的绿豆糕,曾经摸摸他的头,低声说她自己也有个阿弟,她离家的那年,阿弟也和他差不多大…… 后来,那天晚上,大人们都说小姨祖奶奶上吊自尽了,然后是阿祖疯了。 她变成了家族中最恐怖的禁忌,谁都不准问,谁都不许提起…… ——直到现在。 「小姨祖奶奶,对不起……对不起……阿生没有救您……」李先生痛苦地掩面痛哭了起来,满满悔愧自责。 李太太看着丈夫,忍不住也泪流满面,想安慰他,可一看到沉静温婉的小姨祖奶奶……只能哽咽叹息。 宝圆更是小脸泪水鼻涕一塌胡涂,她才不是因为李先生哭的,而是觉得面前这个比她还小上一岁,却已历经人间沧桑苦难煎熬糟践了数十年的少女实在太悲惨、太可怜了。 「所以,是他的阿祖杀死你的吗?」宝圆恶狠狠地抹掉了眼泪鼻涕,小脸绷紧,怒气难平。 小桂锦慢慢地望向宝圆,眼角缓缓地流下了两道血泪来,低声道:「老太爷冤枉奴家,说奴家与家丁有染……奴家真的没有……可老太爷不听……他……他逼着那家丁……糟蹋了奴家,然后……他和家丁联手把……我……吊死在横梁上……」 「——他是疯了吗?!」宝圆和李太太同时义愤填膺地冲口而出。 李先生难堪惭愧至极,头垂得更低了,双手也剧烈颤抖了起来。 「老太爷晚年已经……无力与奴家『同房』……每到入夜,他就把奴家绑在床上……」小桂锦的气息已经不稳,魂魄因回想痛苦羞辱可怕的记忆而逐渐扭曲阴戾暴涨起来。 李家夫妇已经羞愧得恨不得地上有洞可以钻进去了。 「呜呜呜,那个人太坏了……不对,那根本就不是人呜呜呜呜……」宝圆还在哭。 狐九却是眼神锐利了起来。 「奴家想死……想死的时候死不得……可我不想死了……他为何、为何又要勒死我?为何还不放过我?啊啊啊啊……」小桂锦蓦然又化为了厉鬼,痛苦狰狞地戾笑起来。 「……困不住我了……当年你救下的那株檀木以精魄锁住我的冤气魂魄六十年……整整一甲子啊……可今日……它再也困不住我了……我要你们李家断子绝孙,全族偿命!」 小桂锦身形陡然拔高了数十丈,远远超过了那三四层楼高的檀木,居高临下不断滴着腥臭黑血地俯瞰着地面上渺小的人类。 ——这世间无好人,索性通通都死了吧! 「咯咯咯咯……喋喋喋喋喋……」 「啊啊啊啊啊!」李先生忽然整个人宛如触电了般惨叫了起来,全身筋骨喀喀扭动发出呻吟断折声…… 李太太也吓得尖叫起来。 「不要啊!」宝圆顾不得哭了,她仰头拼命想劝道:「小桂锦小姐,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或鬼把自己化为厉鬼,你会坠入恶鬼道一直受苦,永远不能再转世为人……不值得的啊!」 檀木也在此时竭尽全力地释放着避邪净化镇魔的幽幽檀香,希冀能牵制住小桂锦逐渐魔化的巨大力量。 可那一缕檀香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至被空气中的满满腐烂腥臭味所取代,檀木原本的绿叶也霎时肉眼可见地枯黄破碎坠地…… 远处,隐隐有雷声…… 宝圆急得团团转,这边劝,那边拉。 狐九始终慵懒闲适地看着这一切,他在等,他不急。 就在此时,三个透明的身影忽然从转为枯槁的檀木身上弹飞了出来! 仔细一看,分别是两名老人和一个青年,头一个老人绫罗绸缎长衫,另一个面容相似的老人穿着西装,而青年明显是小厮家丁打扮。 第一个老人惊恐愤怒地望着小桂锦,第二名老人沉默垂首,像是羞于见人,青年家丁却是畏畏缩缩瑟瑟发抖…… 「三只耗子,总算出来了。」狐九依然跷着二郎腿,大手撑着头,彷佛早已料到。 第6章 (1) 「阿……阿祖(曾祖)?」李先生呆住了。「还有阿公(祖父)……怎、怎么会?」 李先生一直以为自己的阿祖和祖父已经投胎转世去了。 「人死后的三魂七魄,大半归天或地府,但原则上会有一条魂回到家中神主牌位上,看顾庇佑子孙。」狐九轻描淡写道,「不过这两个人罪孽深重,欠了小桂锦的,地府下不去,又不愿做孤魂野鬼,若非这株檀木不惜以元神护住他们,藏在树体之中,早就被小桂锦生吞活剥了……至于你祖父,坏事虽不是他干的,但帮忙掩盖真相他也有份。」 所以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同这檀木,遭雷劈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宝圆有点小受伤地看着檀木,「……报恩也不能帮忙做坏事呀!」 檀木虚弱的树叶枝桠在风中无力地摇动了一下,似是羞愧…… 李家阿祖本是惊慌愤恨,却在看见李先生的时候混浊老眼亮了起来,急急道:「阿生,阿祖知道你请来了高人,你快点让高人把这女鬼给收了,不,是直接让她魂飞魄散,无论高人要多少钱,你都给他!不能让这个女鬼再危害我们李家了——」 「多桑(日语:阿爸)!」李家祖父心有不忍地唤了一声。「是我们的错——」 「错什么错?」李家阿祖严厉霸道地痛斥,「我替她赎身,还给她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她不知道感恩,竟敢违抗、忤逆我这个老爷……她的人和命都是我的,我想怎么对她,都是天经地义,谁也不能说我错!」 「多桑——」李家祖父高喊,颤抖又痛心地哽咽,喃喃道:「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杀人偿命,我们李家造的孽……既是我们李家的罪过,该还的定是要还的……」 小桂锦看见这三个仇人,越发七孔流血面目狰狞,尖厉喋叫道—— 「你们通通还我的命来!」 李家阿祖惊恐万分,眼见被自家孙子聘请来的狐九和宝圆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意思,在这一刻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或许在劫难逃了,他一扫一贯的蛮横威严跋扈,声颤地嚷了一声—— 「——小桂锦你不想和自己的亲阿弟相认了吗?」 第17章 小桂锦锐利弯曲的鬼爪蓦然停顿在了半空中,她恍惚了一下,随即心急凄厉地叫道:「你知道我阿弟在哪里?你快说——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还有你们李家所有人!」 「你得发誓你不能再寻我报仇,否则永不超生!」李家阿祖嚎叫。 小桂锦面露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她自小家境贫苦,四岁的阿弟又生了场重病,阿爹阿母没钱可以给阿弟治病,所以她才自愿被卖进烟花间……辛辛苦苦学琵琶、唱戏、熬身段,跟烟花间的阿娘学讨好人客官的魅惑之道。 为的就是等以后能挂牌挣钱了,给家人好日子过……万万没想到一次台风发大水,家乡死了很多人,还有更多人流离失所……她再回去打听,阿爹阿母和阿弟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孤零零地没有亲人了…… 「我阿弟在哪里?」 李家阿祖看着自己又占了上风,得意了起来。「你快发誓,你发了誓我就告诉你他的下落!」 小桂锦挣扎矛盾之色更深,血泪如雨纷纷而落…… 宝圆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气鼓鼓地抓着小金钱剑就冲向李家阿祖,生平头一次殴打老人——呃,老鬼——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就你最坏了你还想恐吓勒索人,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代替祖师爷惩罚你,把你打成稀巴烂的豆花鬼!」 李家阿祖万万没想到突然会窜出一个小丫头对着自己狠狠猛拍乱抽,打得他魂魄痛得像被无数电蚊拍同时爆电一样,忍不住哀号扭滚了起来。 他嘴里还不断嚷嚷,痛骂儿子和曾孙居然只旁观而不帮忙拉住这个肖查某(疯女人),简直就是不孝云云…… 狐九却是看戏笑得很开心,修长指尖还随手画了个圈圈,把李家阿祖框在一个小圈圈阵法内,让他家「圆啊~」打起来省力,不用追着到处跑。 小桂锦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小宝圆气呼呼地拿小金钱剑狂揍自己毕生最大的仇人…… 而后,不知不觉间,小桂锦眼眶湿了,嘴角却轻轻地往上扬…… 「小桂锦小姐你不要变厉鬼,我帮你打他,打到他妈妈……不,是他儿孙都不认得他——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宝圆打得气喘吁吁,还不忘一边苦口婆心劝说小桂锦,嗓音稚嫩却忧心忡忡的语气,让小桂锦又想笑,血泪又不自禁扑簌簌往下掉。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的。 李家祖父和那名助纣为虐的青年家丁在一旁瑟瑟发抖,生怕自己就是被暴打海扁的下一个。 李家阿祖痛到觉得自己的魂体都快崩溃瓦解了,只能剧烈抖动着求饶着。「我说……我说……别打了,你别再打了……」 宝圆总算收回小金钱剑,气喘如牛,奶凶奶凶地瞪着这老鬼。 「彼时,你阿弟找到了李家祖厝……」李家阿祖奄奄一息,虚弱地道:「他想把你赎回家,说他已经在船行做事,攒了好几年的钱,手头上有五百圆,正是当年我把你从烟花间买回来的赎身钱……哼,他一个小小的船员,拿着区区五百圆就想从我手上抢人……」 小桂锦脸色惨白了,厉声又恐惧地斥问:「你——你把我阿弟怎么了?」 李家阿祖又迷恋又怨恨地盯着这个小了自己数十岁的美貌细姨(小老婆),脸上浮起了抹变态的得意满足笑容来。 「谁也不能把你抢走,你是我的细姨,一辈子都要在我身边,我不准任何人带走你,就算你亲兄弟也一样……我让阿罔把他骗上山,然后打死埋在了山里面……没有人知道,然后我告诉阿罔,如果他认下和你私通,我就给他一大笔钱,你这跟人私通的罪名一出,除了我,谁都不会要你了……」 疯了……疯了…… 李家祖父悲伤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李先生却是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不敢相信眼前这疯癫痴狂变态的老人,就是自己曾经仰望崇拜了大半辈子的「阿祖」。 「所以你让家丁阿罔强暴了小桂锦,可事后你又反悔了,无法接受小桂锦被另一个男人玷污弄脏,所以你就勒死了她,对吗?」狐九低沉嗓音冰冷地穿透而来。 李家阿祖手抖了起来,他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眼睛赤红如血。「她是我的……我的……」 「你居然连我阿弟也不放过?」小桂锦痛苦至极,魂体越发黑化黏稠恶臭起来,啪嗒啪嗒不断掉落的血泪已经变成了腐蚀地面的黑色液体。 她激烈扭曲起来,头顶逐渐迸出了两只漆黑尖锐的鬼角…… 糟了! 宝圆大惊失色,猛然扬起手中的小金钱剑一下子拍扁了李家阿祖的魂魄,而后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抱住了小桂锦的旗袍下摆,竟出奇地抱了个牢牢实实—— 「小桂锦不要变厉鬼!」 气定神闲看戏的狐九蓦地目光一凛,豁然起身就要把宝圆抓回来,电光石火间甚至脑中闪过立刻弹指将小桂锦挫骨成灰的念头—— 管她冤不冤,若敢伤及他的宝圆就是大忌! 小桂锦却是一颤,痛苦狰狞血肉翻腾的脸庞缓缓低下头来,腥红仇恨的双眼有一霎的迷茫…… 她感受到了另一头狐九骇人绝伦的可怕杀意,也为之深深惊颤悚然……可是,她本也就没打算伤害宝圆。 「你,别哭,也别阻止奴家,奴家愿意化身厉鬼,永坠恶鬼道,只求能手刃仇人。」小桂锦血泪肆流,温柔的,几乎是怕吓着了宝圆似地轻轻哄诱安慰道:「不要难过啊……奴家是自愿的。」 小桂锦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宝圆顿时哇地暴哭起来。 「不要哇……你不要变厉鬼,你也不……呜呜,不是奴家……你就是你自己……不是奴……你已经是自由身了,我会求祖师爷,求九哥帮你……让你跟你家人在地府团圆……不要变厉鬼啊呜呜呜呜呜……我还帮你打他……」 小桂锦被宝圆哭得手足无措,锐利漆黑的鬼爪想拍拍她的头,又唯恐划伤了她,最后只能求助地看了狐九一眼。 「大人,求求您……帮奴,帮我劝劝……」 「……」狐九呆滞了一下。 他真是……大开眼界。 而宝圆依然死死地抱着小桂锦的裙摆,小脸哭得一塌胡涂,想到小桂锦可怜悲惨的身世和经历,含冤了六十年好不容易能摆脱檀木的镇压禁锢,又知道了阿弟为了赎回自己而惨死仇人手中…… 如果换作是她,应该也会想要不惜跟仇人同归于尽的。 可宝圆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小桂锦沦为厉鬼恶鬼,用永世不得超生的巨大惨痛代价来报这个仇? 「让我帮你……」宝圆抽抽噎噎。 小桂锦沉默了良久……不知不觉间,她头顶长出的鬼角又渐渐钻了回去,七窍流血阴森恐怖的脸庞也恢复了方才未癫狂前的秀丽温婉。 「别哭了。」小桂锦温柔摸摸她的小脸,低声道:「好,你帮我。」 李家祖父和李家夫妇不约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气,也难掩感激地望向宝圆。 青年家丁鬼瑟瑟发抖。 李家阿祖鬼魂完全被拍黏在青石地面上,用尽力气也动弹不得。 「……」俊美妖娆的狐九则是继续怀疑人生…… 圆啊~你敢情是刘备转世的吧?全靠哭就能得江山啊。 压根儿不知道她崇拜的九哥正在腹诽自己,泪汪汪的宝圆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笨拙却真诚地握住小桂锦的鬼爪,轻轻摇了摇。 「那,就这样说定了喔,我帮你!」 「好。」 「我请地府鬼差来把他们两个坏人捉回去,」宝圆气愤地握紧小拳头威胁地晃了晃。「上刀山,下油锅……炸油炸鬼!」 小桂锦蓦然笑了起来,娇艳灿烂如春风拂来…… 「好。」 「那你等我,你亲眼看着,我、我帮你报仇!」宝圆本想用袖子擦眼泪鼻涕,可下一瞬,小脸却被一只漂亮大手转了过去,然后一条阿曼尼的高级真丝男用手帕在她涕泪纵横的脸蛋上擦了起来。 狐九一边帮她擦脸,一边嫌弃。「啧!」 宝圆乖乖地仰脸让他擦拭着,不忘感激地道:「谢谢九哥,回去我帮你洗手帕吧。」 「干洗费你出。」 「喔。」宝圆有点小肉痛,不过还是顺从地应了。 狐九忍住了笑,把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的小脸蛋又转回去。「行了,干活吧!」 小桂锦看着狐九嘴上虽然嫌弃挑剔,但帮宝圆擦脸的动作却轻柔至极,而宝圆却是憨态可掬,对着他满眼信任依赖。 ……这人间,原来也有不涉腌臢的心意。 小桂锦怅然又感动地一叹。 宝圆被擦好了脸,认认真真地拿出了小金钱剑,再拿出一张符咒,气势很足的大喊一声—— 「拜请……」 狐九见气势汹汹的她忽然一下卡壳了,有点坏心地瞧她这学渣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第18章 「……」宝圆小脸肉眼可见地局促涨红了起来——糟糕惹,是该先拜请阎君还是判官还是阴差来着? ——现场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彷佛有一群小鸟嘎嘎嘎地飞过。 狐九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修长指尖不着痕迹地朝她小脑袋瓜的百会穴上凌空一点! 刹那间,宝圆平素背得七零八落的请酆都咒乍然在钝钝的脑中清晰出现,字字句句彷佛就映在眼前。 宝圆也不知道为何面前那么幸运冒出了提词器,她只唯恐下一秒这个提词器又消失了,赶紧拿着小金钱剑在符纸上唰唰唰画下咒,然后照着请酆都咒念了出来——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召请阴官拘恶魂,急急如律令」时,众人眼前一花!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蓦然飘飘渺渺现身,冰冷肃穆铁面无情地环视众人。 而被一黑一白模糊身影盯视到的人或鬼,都不约而同寒颤不已。 宝圆也不例外,她膝盖都在抖…… 可万万没想到那一黑一白影子却在看到狐九的时候僵住了! 「……九爷,您也在?」黑影只得无奈现了形,露出冷峻青年面目。 「……九爷,您的场子?」白影也恭谨地朝狐九一礼,俊俏讨好地露齿一笑。 「不用客套了。」狐九懒洋洋地挥挥手当作打招呼了。「喏!就那两个,一个死老鬼,一个死狗腿……你们这个月地府生死簿上的电脑档案应该更新过了吧?就是这两只在逃恶鬼,捉回去一个扔刀山,一个下油锅,不然轮着来我也没意见。」 冷峻黑衣青年一滞,本想解释地府也是有三审制度的,不过这位九爷跟宝寐大妖一样,都不是有耐性听人……呃,听鬼解释的,而且想来自己的顶头上司阎罗王也不会不给这位面子,索性都应了。 「明白。」冷峻黑衣青年点点头。 「那依您看,刑期该按多久呢?」俊俏白衣青年笑咪咪接口问道。 「随便啊,」狐九慵懒地斜撑着俊美绝伦的妖娆脸庞,随口道:「不然六十年好了,一天滚一回刀山,炸一次油锅……滚完炸完再扔进畜生道,刚刚好。」 「不!高人饶命啊!」还黏在青石地板上的李家阿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嚎。 「大师饶命啊……饶命啊……」那家丁鬼吓得猛磕头,可又有哪个会甩它? 随着白光剧烈一闪,下一瞬众人再定睛时,李家阿祖和家丁已经被冷峻黑衣青年和俊俏白衣青年拘走了。 顺道被捎走的,还有本就该回地府报到的李家祖父。 第6章 (2) 四周静默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是给震慑的,还是被惊吓的…… 最后,惊魂甫定的小桂锦目光一转,温暖感激地注视着宝圆,轻轻地道—— 「谢谢你,谢谢你们。」 「不用谢,不用谢。」宝圆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道法低微,你不嫌弃就好了。」 「你很好,真的。」小桂锦真挚地道:「奴……我不懂道法,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修道之人。」 「真、真的?」宝圆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欢快又小激动地追问:「那、那你觉得——我能很快就得道了吗?」 小桂锦还没回答,狐九已经听不下去了,大手搭上宝圆的脑袋,捏捏她的小啾啾道髻,没好气地道:「我饿了,你快点超渡完她,我们去吃大餐。」 「喔。」宝圆有点赧然地偷瞄了小桂锦一眼,生怕她自尊受损,不过好在小桂锦笑吟吟温婉如故地飘在原地,并没有任何生气或难过的意思。 「有劳了。」小桂锦柔声道。 宝圆看着她的恬静浅笑,不由鼻头一酸,又赶紧清清喉咙,认真庄重地点一点头。「那、那我开始念往生咒了,希望你下一世能投生到平安和乐富足的好人家,然后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啊!」 小桂锦听着宝圆的祝福,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闭上了眼。 宝圆虔诚地朝着天空,结下剑指,口中诵念—— 「太上敕令,超汝魂魄,前世种种,俱化烟尘……善念心烛,渡尔往生,华池流香,莲盖云升……明光指引,自去新乡!」 下一瞬,身着红色旗袍的小桂锦渐渐地被点点金光包围,彷佛有无数璀璨流光的金色蝴蝶在她身边飞舞……而后,慢慢地随蝴蝶翩然远去…… ——宝圆,谢谢你。 不知不觉间,原本被树木遮蔽得处处显得幽静阴暗的祖厝大庭院忽然明亮了起来,阳光重新洒落了下来…… 四周一片静寂。 李家夫妇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心情滋味复杂万千,他俩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可是这个恶梦也不完全是惊悚恐怖,反而令人心生恻然且止不住的惭愧感伤。 他们夫妻有些失魂落魄,又花了好几分钟才勉强从这惊滔骇浪峰回路转的家族秘事丑闻中回过神,看着高大慵懒的狐九和娇小憨厚的宝圆,胸中升起了满满的敬畏之心。 「多谢九爷和宝圆居士帮忙超渡小姨祖奶奶,还有……化解我李家的罪孽。」李先生羞愧又感激地道。 「冤亲债主是化解了,但谁告诉你,你们李家的罪孽这样就一笔勾销了?」狐九闲闲挑眉。 李家夫妇脸色瞬间发白。「那、那……该怎么办?」 狐九淡淡然道:「下半辈子多做志工多行善,代替犯错的祖先,弥补、回向给那些曾被李家伤害过的人和鬼。」 「对,对,」李先生忙点头如捣蒜。「这是一定要的,我们回去后就马上着手成立慈善基金会,帮助更多的人,也给小姨祖奶奶他们姊弟俩累积功德。」 「是的,我们还会以小姨祖奶奶的名字为基金会命名。」李太太也忙道。 宝圆听得好感动,不断猛点头。「这个好,这个好。」 「嗯,」狐九缓缓起身,舒展了一下高大挺拔的身躯,大手又搭在小宝圆的头顶啾啾上,「案子了结,后续五十万记得入帐。」 「一定一定。」 「我们马上汇款。」 狐九和宝圆就在李家夫妇哈腰恭送下,十分潇洒又仙气飘飘地上了千万宾利轿车,绝尘而去。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宝圆抱着小金钱剑,还在惆怅中……忽然啊地一声! 「干嘛?」狐九大手稳稳握着方向盘,没好气地瞄了她一眼。 「檀木……雷劫……」她急得团团转,「九哥,那个檀木的雷劫,我们还没帮它呢!」 「那是它该应的劫。」狐九低沉语气里有着一丝冷意。 「可是它……」她结结巴巴。「虽是好心办坏事,但、但……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被雷劈吗?真的没有其他挽救的办法?」 「你就这么喜欢帮人渡雷劫?」他眸光乍然凌厉如电。 宝圆一呆。 「是不是不管对方是谁,一遇雷劫你就扑上去挡?」他莫名呼吸急促胸口灼热,阵阵烦躁难当。 「我……」她茫然。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能割肉饲鹰、舍己为人还无所不能?」狐九额心又开始隐隐剧烈抽痛起来,烦乱之下,紧握方向盘的指节用力到泛白透青,语带浓浓讽刺。「——你以为你是谁?」 宝圆瑟缩了一下,小小声忙道歉。「九哥,对、对不起啊,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你哪里不好?」 她愣了愣,吞吞口水。「我笨,常常会说错话,做错事……九哥不要生气,以后我会乖,我,我听话。」 他猛然一转方向盘,把宾利车停靠在林间寂静的路边,强抑着不断在头颅中蔓延开来的无名剧痛,漂亮深沉的凤眼眯起,瞳孔隐隐变色—— 「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宝圆傻住了。 「嗯?」他眼神和语气充满威慑与压迫感。 她心脏怦怦狂跳,有点害怕,又有点迟钝的,好半天才勉强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犹豫道:「没、没有吧?」 他目光灼灼,炽烈地紧紧盯着她。 宝圆吓到不敢呼吸,又下意识把小金钱剑牢牢抱在胸前,彷佛在寻找一丝丝安全感…… 「……你在怕我?」他眼神有一抹恍惚和莫名的痛楚。 她憋着气,想点头,而后猛摇头。「没、没有。」 「不要怕我。」他瘖哑嗓音里有隐隐莫名哀伤。 狐九不愿承认自己像是陷入魔怔了,可他就是觉得……他和她,以前曾是见过的,而且……不只见过,还是相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头疼欲裂,却怎么苦苦思索回想也找不出和她相关的任何一寸记忆。 ——神力搜罗找寻之处,一片空白。 他颓然地垂下头来,大手紧紧地扣着方向盘,闭着双眼……彷佛听见了什么? ……阿九别怕,我保护你啊! 「不,」他喃喃,神魂震荡恍似正被寸寸割裂。「不要你……来。」 宝圆满眼担忧地望着他,小手想碰触安慰他,但听见了「不要你」这三个字,她浑身一颤,脑中像是闪过了破碎片段,快得捉不住……可也足够让她怯怯地缩回了手。 第19章 「九哥,你……头很痛吗?要不要去看医生?」她小声问。「我不会开车,不然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认识这两天来,九哥在她心中是法力高强、无坚不摧的顶顶厉害大能,好像这世间万物万事都没有任何能难倒他的。 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他有点……可怜。 不是那种让人同情的可怜,而是那种,那种让她有些心疼的可怜。 狐九沉默克制了许久,最后慢慢拭去了额际渗出的豆大冷汗,心情欠佳地重新发动车子,开车上路。 「吃饭。」 「……嗄?」她呆了呆。 「怎么,你不饿?」他口气又恢复了懒洋洋。 宝圆本来就迟钝,又面对他转换得那么快的情绪,她就更是一脸懵了。 「九哥你,头不痛了吗?」她小小心心地问。 「痛。」 「那你还是去看医生吧!」她急了。 「看到你就头痛。」他哼哼。 「……」宝圆扁嘴——这样就有点伤人了捏。 「谁叫你不承认自己以前认识我?」他妖娆凤眼微挑,开始胡搅蛮缠。 宝圆这下也有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软嫩嗓音苦恼地嘟囔,「九哥你要讲道理呀,我真的以前不认识你嘛,你自己以前不是也不认识我吗?」 狐九一滞,而后愤愤然地扭头直视前方路况。「——等一下不给你点大杯珍珠奶茶了。」 「我……」 「今晚只准把饭菜都吃光,没有珍珠奶茶,也没有饭后甜点了。」他发出「强大」的威胁。 不知道为什么……宝圆偷偷瞄着这样傲娇嚣张跋扈的九哥,突然很想笑。 「好,都听九哥的。」她小小咧嘴。 狐九板着脸不说话,嘴角却不自禁微微上扬,而后又忙抿了回去。 「哼。」 第7章 (1) 深夜,狐九惫懒地坐在山庄天台上的宽大南洋风藤编沙发椅内,长腿舒服地伸展靠在脚凳上,一头乌黑长发铺散在背后,手持一杯威士忌轻轻摇晃着,嗅闻着那淡淡醇厚如橡木如烟燻坚果的酒香。 他住在山巅之上最高处,山岚雾气掩映下,隐隐约约可见到大片大片的人类城市灯海如星子璀璨铺地…… 而在远处另一处较矮的山势中,有座百年小道观,里面正睡着他那脑子不灵光的小跟班。 他随随便便用神识一探,就窥见了小跟班宝圆明明累得呵欠连天,还是硬撑着上网查了好几个小时,关于史密斯大药厂的任何相关消息。 小男孩乔已经上了天堂,纵然和她定了契,八十多年都等了,也不急着这三五个月就要看到结果。 可是宝圆却傻乎乎地把这事背在了自己身上,好像一日没有完成,就一日不能放下重担。 她这是……驮什么驮成习惯了? 数千年来,狐九游走在人间,见沧海桑田变幻、王朝轮替更迭……有无数出生的婴孩呱呱坠地,彷佛转瞬间又垂垂老矣逝去。 嘈闹的、征战的、纯朴的、平凡的、温馨的、丑恶的……都是人间。 人类也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他们有着最光明的道德,也有着最堕落的邪恶,不像百兽,弱肉强食只是为了生存,可等填饱肚子后就基本没什么事了。 比如说,他就没听说过某只动物因为看另一只动物不爽,所以在兽群中到处散布谣言,或是联合一大群动物朋友去霸凌那一只动物的。 人哪,经常都是闲出来的坏毛病。 可是不管凡人和动物,甚至是妖精鬼怪界,狐九还从没见过像宝圆这么……单蠢的,嗯,东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心,对于白日的剧痛心有余悸,却也更加疑惑难忍。 ——他们,以前真的不相识吗? 狐九饮完了那杯威士忌,静静合上眼。 高山清新冷冽的晚风猎猎作响,山间虫声唧唧、雀鸟低鸣…… ……依稀彷佛,月落日升,流光倒转。 宁静的小村落里,有条古老的河蜿蜒流淌而过,它自远方的山巅奔落而下,滋润养活了山脚下数个村庄。 人们靠着这条河用水车引流灌溉农田,日日挑水归家饮用,烧饭洗衣,春夏时分孩童光着小身子在河边扑腾划水嬉戏,村民泛舟撒网捕鱼虾。 这条河也并不是一贯这般温柔宁静,和村人紧紧唇齿相依。 听说以前每年都有暴雨侵袭,导致河水暴涨成灾,洪水一来,几乎都要淹没了大半良田和村庄房舍,致使几处村落百姓皆苦不堪言。 但相传三百年前,曾有个游方道士偶然经过此处,在堪舆了风水后,便让村民从高山搬来一大块坚硬朴拙的石头,雕造成一只镇河小石牛驮着镇水碑文,掷入河底最深处。 自那日后,说也神奇玄妙,这条河便再也没有肆流泛滥、毁坏百姓农田屋舍过了。 时光冉冉,岁月如织,村子里的小孩儿长大成青年,又娶妻生子,生生不息…… 河畔大柳树下,有个娇小的身影蹲坐在柔软如茵的青草地里,正着迷地看着一窝蚂蚁搬家。 「小石牛,又在发什么呆呢?」一个低沉慵懒的嗓音忽在她头顶响起。 镇河小石牛幻化而生的小丫头愣愣地闻声抬头,憨厚滚圆的眼睛随即弯弯笑了起来—— 「阿九你来啦。」 高大妖娆艳色逼人的美男子意态风流地随意斜靠在大柳树干上,叼着根草,懒洋洋地开口,「嗯,来了。」 小石牛高高兴兴地起身,仰头望着他——自己三百年来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阿九,我昨天又救了一个掉进水里的小娃娃哦。」小石牛努力比划着,笑容憨实可爱。「那个小娃娃肉肉的,好软好软……还有,这么小,但腿脚挺有劲儿,哭起来也好大声,着实吓了我一跳呀。」 他低头看着她,忍不住微笑,然后又板起脸。「不是说了叫你不要管凡人的闲事吗?那小娃儿家的爹娘就该把自家孩子看好,有你什么事?」 小石牛好脾气,被骂了也还是乐呵呵的。「小娃娃捡螺子玩,不小心跌进河里,我都见到了,怎么能不救呢?」 「上回是谁在夜里救下了几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却被他们诬陷是水鬼,拿石子扔砸了一顿的……」狐九冷哼道:「还没出息的只敢躲在芦苇荡里偷偷哭?」 小石牛小脸一红,有些不知所措。「是我。」 「好了伤疤又忘了疼,这次怎么又不怕了?」他冷冷地道。 小石牛低着头,小脚丫在草地上蹭呀蹭。「……但我答应了保护村民的呀!」 「叫你镇河,没叫你保护村民。」他修长指尖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小脑袋。 小石牛欲言又止,但又受限于他的威慑气势不敢说话。 「知错了吗?」他心下一软,缓和了严肃冷硬的嗓音问。 「知错了。」她乖乖点头。 「下次还敢不敢?」他微微松了口气,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意。 「敢。」她仰起头,圆圆大眼睛眨巴眨巴,老实承认。 「……」他差点被她给气死! 可小石牛也懂得看眼色,她悄悄拉了拉他的大袖,好声好气讨好道:「阿九别生气,你不是最喜欢吃河鲜吗?我帮你捞很多很多好吃的河鲜,有那~么大活跳跳的鲫鱼,还有一指宽的小河虾,你说把小河虾泡在黄酒里,可好吃可好吃了。」 「我想吃河鲜还用得着你帮忙捞吗?」他嗤道,漂亮如玉的大手随意弹一弹指,刹那间河面便蹦出了数十尾鳞片银亮的鲫鱼和足足有一盆儿活跃的小河虾,整整齐齐地落在了他跟前。 「阿九好厉害!」小石牛笑呵呵地拍手,三百年来一贯的崇拜欢喜和热烈捧场。 他看着她笑弯了眉眼的憨圆小脸,胸臆堵着的那口闷气霎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罢了,他替这没心没肺的傻拧≠子生什么气、抱什么不平? 石头刻的就是石头刻的,蠢钝蠢钝,呆懵呆懵的,跟颗石头认真,他才是有毛病的那个吧? 想他可是青丘之国尊贵皇族中的天狐,是八千八百年来传说中的存在,愿意纡尊降贵和她这头只有三百年修行的小石牛厮混……咳,总之,她还真是三百年来累积了大功德才能获得这般荣幸。 他身为天狐,就不跟她这小石牛一般计较了,啧!省得显得自己跟她一样蠢。 「我要喝鲫鱼汤、吃醉虾。」他抱臂,傲娇地昂起下巴。 「好咧。」她眉开眼笑屁颠屁颠马上就收拾烹食去了。「阿九等我,马上就好了喔。」 「嗯。」他索性给自己变出了一架舒适的贵妃椅,懒懒散散地坐在上头,大手不知何时拎了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里头是甜香四溢的蟠桃酒。 边啜饮蟠桃酒边等着吃河鲜,美哉美哉。 不远处,圆头圆脑可可爱爱的小石牛忙碌着烧火炖鱼汤、泡醉虾,还不时回过头来偷看他,见他没有丝毫不耐之色,依然风流闲懒如一抹春日中最美的丽色……她情不自禁又欢欢喜喜地笑眯了眼,心中一片满足暖融融。 第20章 她永远、永远要跟阿九做好朋友,一辈子都不分开。 ——只是当时的小石牛不知道,这,三百年已经是他们「一辈子」的尽头了。 ……道观中松声涛涛,如诉如叹。 宝圆浑浑噩噩、胡里胡涂地醒了过来,鼻端彷佛还有青草的香气,炭火和黄酒的味道。 她心口热热的、暖暖的,可整个人缓慢坐起来后,圆圆眼神又像是更呆了。 好像,昨晚做了一个好梦? 宝圆脑子钝钝地,有点重,只她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让她莫名觉得欢喜,却又莫名有点悲伤。 呣,没关系,事情只要是想不起来的,就表示不重要啊。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挠了挠乱蓬蓬的小脑袋瓜,然后赶紧起身梳洗,开始了一天的晨课。 给祖师爷上香奉茶,念诵了一卷经书后,她恭恭敬敬又十分开心地双手合掌,跟祖师爷报告好消息—— 「祖师爷爷,宝圆要跟您说一个好消息,昨天多亏九哥,我赚到了五十万新台币哦!五十万耶!」 祖师爷神像慈悲威严,在袅袅升起的三炷清香中,彷佛垂眼悲悯怜惜地在微笑。 宝圆太高兴了,一张小嘴兀自叨叨絮絮个没完。「宝圆都想好了,今天就来去请我们中部最有名的雕刻老师傅来帮忙评估,该用什么最好的材料来帮您重塑金身喔,嘿嘿,宝圆有钱了,我有五十万呢,一定要请老师傅多刷几层金漆上去!」 五十万台币对一穷二白了十几年的宝圆来说,完全是一笔做梦也不敢想的钜款。 她觉得自己简直比中了大乐透还快乐,因为大乐透是集众人之财侥幸落于一人之手,可她的五十万却是真正帮忙超渡冤魂、济世助人而赚来的。 虽然济世一次就能拿到五十万,还是让她昨晚良心不安了很久,一边坐在笔电前查询着史密斯大药厂的讯息,一边内心不断在「这究竟算不算敛财?」和「但是九哥和李先生李太太都说没关系、应该收的」,这两个念头中来回拔河。 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急待重塑金身的祖师爷,早该补漏的道观屋顶,欠九哥买3c产品的钱……还有日后或许得飞到美国跟史密斯大药厂决斗(?),这些都是没钱万万不能的。 她叹了口气,只能多念几遍道德经消弭己身「罪过」,这才稍稍能安心上床睡觉。 但今天起床,跪在祖师爷面前,她就又开心起来了。 师父在天上知道的话,肯定也会很高兴,也会说她很棒吧? 宝圆兴高采烈地拜完了祖师爷,收拾好蒲团垫子,然后蹦蹦跳跳背上背袋搭公车下山找最强的雕刻师傅去。 又搭上了那班熟悉的环山公车,看着熟悉的老王司机,还有两三个熟悉的阿姨阿嬷,宝圆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她好喜欢这样的生活呀,看着大家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有去逛菜市场的,有去银行办事的,还有专门下山去看儿孙的…… 听着公车车厢内几个阿姨又在那边讲家长里短的闲话笑话,她也忍不住偷偷掩嘴乐了。 上次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的春花阿姨是樱噿山「广播电台」的八卦台长,在车上就憋不住了,一脸神秘兮兮地跟大家分享起山上那个采霓部落的最新消息—— 「欸,我听人家说厚,这阵子有很多阿豆仔(外国人)去采霓部落买土地捏!」 「没可能吧?采霓部落在那么深山林内,阿豆仔去那里买土地要干嘛?」另一个欧巴桑忍不住质疑起这个八卦的真实性。「而且采霓部落一直都很团结,应该没有人会愿意卖地吧?就不怕祖灵不高兴吗?」 另一个阿嬷插嘴道:「阿豆仔不是要买土地啦,我听我在市公所的孙子说,阿豆仔是要在采霓部落盖什么宿舍,好像要开公司。」 「在山上开公司?」几个欧巴桑齐齐盯向那位阿嬷,满脸疑惑。「桂珠婶啊~你该不会是耳朵重(重听),听错了吧?」 「不会有错啦,就是要开公司。」桂珠阿嬷不服气地坚持道。 「难道会是要来我们山上开那个什么、什么迪……什么尼的?就是盖得水当当像城池一样,给小孩子玩,收门票的那种?」有欧巴桑猜测。 「我知我知,电视有在广告,我小孙子他们以前出国去玩过的,就是有一只很有名的老鼠仔,还有那个啥米『矮啊沙公主』……」 前面的老王司机已经听不下去了,朝后头吼了一声—— 「彼个叫作——迪士尼啦!」 「对对对,就是迪素尼,迪素尼啦。」 长辈们的台湾国语实在太有特色了,宝圆紧抱背袋,头埋到胸口前,已经憋笑得浑身颤抖。 就在宝圆在一车欧巴桑八卦闲聊声中前往找寻雕刻老师傅的当儿,狐九正脸色难看地坐在天台藤编沙发上。 妈的!他居然昨晚直接在露天的天台上睡了过去,早上起床沾得一身露水,连头发都湿了。 而且昨晚,他还做梦了。 这个梦让他心情很复杂,有点恍然大悟,又有些似喜似悲,但更多的是混沌谜团越滚越大…… 他梦到了宝圆原来是镇河的一头驮碑小石牛,还梦到自己和她是三百年的……酒肉朋友? 她旧时一如现在的呆萌傻气,脑子不甚灵光,滥好人还瞎好心。 他则成日跟在她身后,拿的是卖面粉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呃,差不多类似这个意思。 这三百年来,若不是有他暗中看着、提拎着,这头小石牛恐怕早就连村里驴拉磨的活儿都帮着干了。 她总是把村民的死活好歹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孩子丢了有她冥冥中帮忙找回,瘟疫来了也是她去向医神保生大帝求药,偷偷儿撒在河水和井水里给村民们喝下解瘟。 干旱来临,河水几近枯竭,她不顾自己石牛原身暴晒在炎炎烈日之下险些崩裂开,还想方设法寻找到最近的一条龙,求着能不能行云布雨,解救濒临干渴而死的百姓和地里庄稼…… 若非有他在后头暗悄悄儿跟着,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条坏脾气的雨龙摁在山里捶了一顿,那条雨龙能有那么好兴致出来降雨? 她想得美! 他不知训了她几百回,忿忿的指尖都快把她小脑袋瓜给戳穿了,可她总憨态可掬地仰头对他笑呵呵说—— 「阿九,我本就是应村民们请托而生,镇水止煞保平安的石牛呀!」 笨牛! 他顿时气结,索性一怒之下拂袖回了远在东方泗水之向的青丘之国。 在青丘之国他是尊贵的皇族,所见之狐族尽皆崇敬臣服于他之下,恨不得把他高高捧在头上,一日照三餐加宵夜膜拜才好。 而青丘之国更是珠玉遍地,富庶丰饶,山河绮丽若仙境…… 狐九愉快地在青丘之国逍遥了十年,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起过那头气死人的小笨牛,但是既然她求仁得仁,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只是没想到,暌违十年后,当他再度晃回到了那座村庄,却看到驮碑小石牛不知道被谁挖了出来扔在河岸,给附近村民栓牛羊用。 驮碑小石牛灰头土脸地斜靠在泥土中,身上套着好几条牛绳,还有不少牛羊粪便喷溅在上头。 那一瞬间,狐九脑子一轰! 可就在他目眦欲裂,直想瞬间咆哮卷袖毁去整个村子的刹那,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娇小背影。 一身灰扑扑的,小脸也脏了,发髻也歪歪的,却是专心无比地在熬一瓦罐香喷喷的鲫鱼汤,旁边还有一小瓦罐的泡醉虾。 小石牛低着头,守着那瓦罐翻腾炖煮得色呈奶白的鲫鱼汤…… 他不自觉地默默伫立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那一瓦罐鲫鱼汤都等到炭也灭了,汤也凉了。 狐九只觉胸口酸楚撕扯得厉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却天杀的决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小石牛低着头,抬起小小的袖子安静地抹了抹脸,好像没有气馁,也没有太失望。 这十年来,她天天都在这里捞鲫鱼,做醉虾,等着阿九来吃,可阿九一直没有来……阿九被她气跑了。 唉,都是她嘴笨,脑子也笨,要是……要是她能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小石牛垂头丧气。 可她就是石头雕造出来的呀,就算修行三百年幻化人身,也长的是个子,不是脑子,真是太糟糕了。 但是……但是只要她继续在这里天天熬鲫鱼汤,泡醉虾,阿九那么喜欢吃这两样河鲜,他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吧? 小石牛盯着两只瓦罐看了很久很久,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收拾起冷掉了的鲫鱼汤和醉虾,抱起那两瓦罐就对着河面开始发呆。 「对不起啊。」她低着头,对着怀里两只瓦罐内的鲫鱼和醉虾,诚恳地低声道歉。「把你们捞了上来,煮了你们,然后又得倒回河里,天天糟蹋你们了……以后,以后我要是有幸投胎转世当了人,我定一辈子吃素,补偿你们,好不好?」 第21章 默默跟在她身后看了许久的狐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傻子吗?」 她猛然一震,怀里的两只瓦罐险些松手坠落……又下意识牢牢揽紧了,她吞了吞口水,呆呆地、缓慢地转过身来—— 「阿九?」 他心脏揪紧,呼吸急促,虽然俊美妖娆容颜如故,脸色却难看至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德性?」 小石牛抱着两只瓦罐,傻傻地站在原地,对于他的问话好像没听见,她只顾着望着他傻乐。 「阿九。」她叫了一声,然后又欢喜地叫了一次,像是要确定眼前人真的是他。「——阿九,你回来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冷静了些,微微瘖哑。「嗯,我回来了。」 然后…… 然后就没了。 昨夜的梦境便戛然而止于那一瞬,他甚至连自己吃没吃那两瓦罐的鲫鱼和醉虾都不知道。 狐九烦躁的抓了抓头发,高大挺拔的身子在阳光明媚的天台上来回踱了几圈,几次双手结咒,想逆转时空舆图,叫唤出自己这数千年来和她有关的片段点滴…… ——可是,依然一片空白。 就像他脑中关于她的记忆全被删档了,而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梦,反倒是个本就不该存在的bug。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身为青丘皇族天狐,尊贵任性、逍遥自在了八千八百多年,就从没有任何事逸出过他的掌控,但凡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 可小石牛……宝圆,他俩后来到底是怎么了? 狐九可以感觉到梦醒前的那一霎,「他」还在想着往后可不能再落下这只小石牛。 ……不过弹指刹那短短十年,她就能从村民尊敬的驮碑镇河小石牛,沦落成了河边栓牛马绳儿的石头墩子,天知道若是他再晚一点回到中原,回到小村里,她只怕都被扛去挖成喂猪的石槽了。 他狐九的小跟班,混得这么差,是在打他的脸啊! 狐九略显焦躁的脚步蓦地一顿,俯瞰着山下大片云海遮掩住的人类城市,看着某个打上了自己标记的「小点点」,在城市中的某处移动。 他沉思良久,陡然心念一动—— 记忆中没有她,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亲自给自己下了禁制,封印或者抹去了所有和小石牛的痕迹。 因为他十分确信,这世上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在他身上动手脚。 可惜「咒施己身,解术无门」。 但他虽解不了自己身上的禁制,可宝圆肯定不一样。 他不知她当年究竟是得了何种大机缘,方能从镇河驮碑石牛转世投胎降生为人,但就算她喝下了孟婆汤,过往尘缘种种皆不复记,他也能强行从她眉心识海中,调出她自驮碑小石牛起至今的每一世轮回印象。 哪怕当年她也是他亲手下的禁制封印,他也有把握能解开。 第7章 (2) 宝圆兴高采烈的进了中部最知名、历史最悠久的雕刻老师傅工作室,半个小时后却是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雕刻老师傅听她说了要为祖师爷重塑金身后,也非常热诚有心地跟她讨论了工法和材质。 但是等问清楚了祖师爷的神像尺寸后,老师傅面露为难地跟她说,这样高大巍峨庄严的神像,必须要动用包含他之内的一整组专业团队,费时至少三个月的工期才能完美达成任务。 为神明重塑金身的做工是需要非常非常细的,且除了相关的彩绘工程外,光是黄金漆就得反覆刷上十几层。 所以工钱加材料费,五十万是远远不够的…… 她颤抖着小手把老师傅初估价的「一百二十万台币」输入了手机记事本内,提醒自己,还缺了整整七十万的经费啊! 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宝圆差点冲动地询问老师傅工作室可还缺人?缺不缺学徒?可以让她偷师的那种? 但她还是憋忍住了。 以她的资质,祖师爷要想等她亲手为祂老人家重塑金身的那一日,那得何年何月啊? 「所以,还是得跟着九哥赚钱……不对,是赚功德金比较快呀!」她自言自语,又信心充沛了起来。 瞧,她不是在认识九哥后短短三日内,就已经赚到了钜款五十万吗? 宝圆心情又快活了起来,觉得斗志昂扬。 正要走到公车站,忽然一辆银色宾士停在她身边,对着她按了按喇叭。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陌生的宾士,而后车窗降下,露出了那张这几日最熟悉的英俊昳丽脸庞。 「九哥?」她惊喜。 ——阿九? 前世今生神似的小圆脸欢快地望着他,狐九心脏一抽,鼻尖竟不自禁酸涩了起来。 「上车。」他简短地道。 「欸。」她高高兴兴地上了车,在扣好安全带的刹那,银色宾士车已经往前急驰而去。 宝圆虽然迟钝,但她还是注意到了狐九今天表情隐隐紧绷凝重。 「九哥,你心情不好吗?」 「不算太好。」 「为什么呀?」 他凤眼瞥向她,目光幽微难测。「……你猜?」 宝圆一张小脸苦恼了起来,思前想后,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我、我猜不到。」 心事重重的狐九反倒被她逗笑了。「猜不到就算了……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她笑嘻嘻的说,「早上蒸馒头配道观里种的地瓜叶,很好吃喔!」 他眉眼微微温柔了起来。「……你喜欢吃素?」 「喜欢。」她开心地跟他分享道:「我还自己搭了丝瓜棚,每年春天夏天都能收获很多条丝瓜呢,还有秋葵、小油菜、小白菜……趁新鲜的时候摘下来炒枸杞,拌苦茶油面线,又嫩又香,等明年春天我多种一点,九哥你也一起吃啊!」 狐九盯着她扳着指头数算的憨然可爱模样,彷佛又看见了那个总是设法偷偷在他的鲫鱼汤里放刚挖的竹笋、蘑菇……的小石牛。 「我喜欢喝鲫鱼汤,吃黄酒浸醉虾。」他轻轻地道。 她一愣。 「你给我做这两样吧?」 宝圆眨了眨眼,有点恍惚……「九哥,我是道门中人,不能杀生的。」 「你道门『清微』出自正一,正一教可娶妻置室,传宗接代,虽有斋戒,但除却斋戒日外,亦可饮酒茹荤。」他淡淡然指出。「只禁食四大荤——牛肉、狗肉、鸿雁、乌鱼。你师父没同你讲过吗?」 宝圆点点头。「师父说了,可我自己也喜欢吃素。」 「那你可想过,自己为何只喜食素?」 「吃青菜水果蘑菇很舒服,很安心。」她对他咧嘴一笑。「好吃。」 「你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要想起什么?」她疑惑反问。 他一滞,而后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你先跟我回家。」 「好。」她乖乖应道,突然睁大眼,兴奋地问:「九哥,我们要开始对付史密斯大药厂了吗?」 「对付你……」他强吞下「个头」二字,冷着脸道:「旁人的事有比我们俩的事重要吗?」 「我们俩什么事?」她好奇问。「我们俩怎么了?」 「我们……」狐九瞥见她干净单纯的双眼,蓦然一股烦躁突如其来涌上胸臆间,像是有口火气闷堵住了。 ——如果老子知道的话,还用得着这么烦吗? 「九哥?」 「先别跟我说话,我需要冷静一下。」他怀疑自己突然得了高血压。 活了八千八百多年来都勇猛得跟条活龙似的,却在短短三句话间就被她气出了疑似高血压症状…… 小石牛本领变大了啊! 宝圆哪里知道九哥此刻内心不啻翻江倒海,有好几座火焰山在轰隆隆燃烧,但是「求生本能」还是让她缩了缩脖子,默默摀住了嘴巴,然后一手比出了个ok~ok的明白手势。 「……」狐九看着她这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半晌后长长吁了口气。 半路上,狐九看见路边某间知名的贵妇咖啡馆,还是停车去帮她买了一杯甜甜暖暖的热可可牛奶,还有一小盒草莓蛋糕。 「喏。」 「给我的?谢谢。」宝圆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看见杯沿上贴着飘散着浓浓法国味的logo,以及精致得彷佛是艺术品的粉色草莓蛋糕。「这个……很贵吧?」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你九哥没那个身价吗?」他挑眉,命令道:「吃!」 「谢谢九哥。」她笑眯了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粉色草莓蛋糕,试探着咬了一口,瞬间被满满草莓和奶油的酸甜细腻香气给淹没了。 「好吃吗?」 「真好吃!」她直觉把吃掉弯弯一角的粉色草莓蛋糕送到他嘴边,眼睛晶莹发光,透着分享的喜悦。「九哥也吃。」 他凝视着她娇憨讨好的笑脸,心脏怦通重重一跳,想也不想低头咬住了粉色草莓小蛋糕……还是她咬过的那个地方,把底下的蛋糕基底卷进了唇齿间。 第22章 「九哥你没咬到草莓——」宝圆呆呆地看着他慢条斯理性感魅惑地舔了舔唇瓣,小脸不知不觉红了。 「嗯?」他嗓音也低哑了一丝。 她吞了吞口水,忽然觉得脸颊有点烫,车厢内舒适的空调也莫名其妙变热了许多,喉头发干得赶紧灌了口可可牛奶。 狐九静静看着她,胸口奇异地翻涌着阵阵怜惜与酸楚…… 好像只要能这样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吃得饱饱的,笑得开开心心的,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莫大满足。 ——恍恍惚惚间,他竟有些不敢解开她身上的禁咒,回溯她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才会致使他居然遗忘了她千年之久? 而她,又是如何从堂堂修炼成地仙的镇河驮碑小石牛,投入轮回转世降生为人? 狐九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大手捂在了疯狂悸动的胸膛上,俊美慵懒的脸庞有些苍白得厉害。 「九哥你是不是又头痛了?」她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他试图扬起一个浑不在意的微笑。 宝圆却没有被他的笑容骗过,依然担心地仰望着他。 他心下一软,大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道:「真的没事,我可是狐九郎,地球都裂了我也不见得有事。」 她却没有被他语意轻松的调侃逗乐,小脸严肃地绷得紧紧。「九哥,你要照顾好自己。」 狐九怔怔地看着她。 依稀彷佛,又看见了灰头土脸的小石牛努力挣扎着,抬起头对着他笑—— 阿九,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他眼眶渐渐湿红了起来。 「九、九哥?」 狐九倏然倾身向前紧紧抱住了她,宽大的肩臂将她娇小软软的身子牢牢箍揽在怀里,他闭上眼睛,深埋在她小巧馨香的颈项间,喉头哽塞—— 宝圆傻傻地被他揽了个满怀,九哥的力气好大好大……彷佛快把她全身骨头都揉碎了。 尽管被他箍得有点生疼,可宝圆却没有挣扎和抗议的意思,因为她感觉到了九哥身躯隐隐在颤抖。 宝圆还感觉到自己心口酸酸的,热热胀胀的,有种很古怪的熟悉感致使她不自觉地伸手拍了拍他强壮精实的背脊…… 好像她以前也曾做过相同的抚慰举动。 「阿九,不要紧,我在这儿。」 狐九身躯猛然一震,声音低微沙哑带着不敢置信,「你……叫我什么?」 宝圆拍抚的动作迟疑地停了下来,退出了他的怀抱,眨眨眼。「——九哥?」 「不对,你刚刚叫我阿九。」他屏息看着她。 宝圆单纯的眼神掠过一丝茫然。「我,刚刚……是这样叫的吗?」 「是,你叫我阿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眼神灼热地盯着她,隐隐带着急切。 她小嘴微张,很认真的想了想,想到眉头都揪在一起了……脑中依然空空荡荡,全无痕迹。 「对不起喔,九哥,我对你真的没有印象。」她有点小纠结,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 他妖娆凤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目光有些黯然……「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我要怎么想——」 下一瞬,他修长指尖摁压在她眉心,碰触之处肌肤乍然暖流点注涟漪而开…… 「解心缚,断禁锢,观前生,尊我令——」他低叱一声,「破!」 电光石火间,宝圆的上一世、上上一世、上上上一世……三世如同镜花水月霞光掠影般出现在他脑中识海之中—— 前三世,小小的宝圆都是头梳小道髻,身穿粗布道衣,四处流离托钵化缘,竭诚捉鬼降魔,济世助人…… 她背着竹篓,系着小金钱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 在繁华的京城里,劝服了被负心汉辜负而作祟的女鬼;在偏僻的野山一处乱葬岗中,默默摆坛超渡了百名魂魄…… 也几度因着道法不高,差点被厉鬼给生吞活剥了,最后若不是仗着腿脚灵光,恐怕早就成了鬼魅腹中餐。 小宝圆拖着受伤狼狈的身躯,犹乐呵呵地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跑得快。」 ……曾有施饼给她的大娘忍不住问:「道姑,你这般三餐不继,风雨无阻,不觉得辛苦吗?」 「不辛苦。」小宝圆一身灰扑扑却笑容温暖,感激地行了个道家稽首。「多谢大娘布施,祈愿大娘阖家和乐安康。」 ……也曾有文人墨客在山间亭下吟诗作画,见她拾岩梯而上,一步一膜拜,脚下象征着「云游十方,无量度人」的十方鞋已磨破,彷佛随时都会磨出血来,不由高声问—— 「小道姑,你这求的是什么?」 小宝圆挥汗如雨,闻声憨然一笑,「贫道求,终有一日能得道。」 「得道升天,好做神仙吗?」文人墨客们语带揶揄。 「不求做神仙。」她轻轻道。 「不求做神仙?那你求得道做甚?」文人墨客们奇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腼覥地笑了笑,继续低头一步步地往山巅之上走去。 ——这三世,彷佛冥冥之中自有因缘,宝圆都降生于贫困之家,父母见她是女娃儿,便悄悄儿将她扔在道观门口,他们想着,道观内都是出家人,修行者慈悲为怀,总会给孩子一口吃的吧? 宝圆就这样,经历三生三世,在道观长大,埋首修行习道,下山济世助人,她从一个驽钝善良的小道姑,渐渐走过日升月落,历经沧桑……直到白发如雪,最后孑然一身地抱着小金钱剑,在某处孤零零地死去。 魂入地府,再饮孟婆汤,乖乖排队,再复轮回…… ——得道何其太难? ——难道正因有所求,其心不纯,所以上天偏偏不能教她如意吗? 狐九览着宝圆三生的种种历程,心中酸涩抽痛难抑。 「你得道不求做神仙,那求的是什么?」他沙哑低问。「枉自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助了那么多人,又落得了什么好?」 狐九不明白,她怎么会落得这番境地? 天道不是一向最公道的吗? 就算不能让她就此得道,亦未能成仙,可以她三世累积之功德,今生投胎到富贵和美人家也是足矣,但为什么她一样走了老路子,一样出生就被穷困父母遗弃,周而复始,做着无用功? 这当中……究竟有何蹊跷? 狐九不死心,他再施咒法,想继续往上回溯,可却撞上了一堵透明却坚硬的光墙,纵然全力施为,也巍然不动。 他认出了这堵光墙是自己施下的禁咒,那熟悉的光和青丘天狐之咒静静而坚韧固执地流转着,便是在他这个施咒之主面前,依然破除不开。 「这怎么可能?」他皱起眉头,不愿置信。 宝圆闭着眼,等了许久,可等到她都快睡着了,除了眉心被狐九修长指尖点着的地方暖暖的、舒服得让人有种打呵欠蜷缩起来的冲动外,什么也没想起来。 「……九哥,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狐九颓然地收回了手,瘖哑道:「嗯。」 她睁开眼,看见他沮丧黯淡的神情,心里也有点难受。「对不起,九哥,我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俊美妖娆的脸庞微微苍白,疲惫地摆了摆手。「不怪你——」 「九哥,没关系啦,不管我们以前认不认识,记不记得,可就算是忘了也不打紧……因为,我们现在不也一样又认识了吗?」宝圆略微笨拙地安慰他。「我下辈子努努力,不要再把你忘了就好呀!」 狐九蓦然抬头,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眼神之炽热,宝圆被盯得又一阵脸红心跳,赶紧低头无声背诵起道德经……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九哥真是大好人,超热心,对于她这个才认识三天的……实习生,也太照顾了。 ——只不过,他们上辈子真的见过吗?认识不认识又要紧吗? 宝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纠结这点,还纠结到常常头痛胸痛伤自己身体,实在十分没必要呀。 「宝圆,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他盯视着她。「让你亲口告诉我,当时,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宝圆一呆,都想给他拜下去了。 大哥,您还没纠结完呢? 第8章 (1) 半路解禁咒无果,狐九还是硬生生把小宝圆给载回了雪山国家公园的山庄内。 「今天起,和我寸步不离。」狐九偏跟她拗上了。「我就不信,我想不出法子给你解咒。」 「不行不行,」宝圆大着胆子抗议。「九哥,我每天早晚要给祖师爷上香的,还要做早晚课……」 他瞪着她,有点小傲娇又有点小伤心。「——你以前都是黏着我的。」 「我不记得啊。」她眼神单纯又无辜。 「……」他被噎住。 妈的,算你狠! 「宝圆你不乖了,」他哼哼,居高临下抱臂地瞅着她。「赚到五十万就想把我一脚踢开了是吗?」 第23章 「九哥,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她赶紧澄清。 「那你说,是你的祖师爷重要还是我重要?」他幼稚地计较起来。 「祖师爷。」宝圆想也不想,娇憨呆萌的小脸认真严肃、理所当然地答。 狐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他好半天后才悻悻然道:「好,那我换个问法,除了每天早晚给你的祖师爷上香外,你想不想其他时间都同我在一起?」 宝圆果然犹豫了,「……那个,也不是不想……但是我还要修道、做功课、济世,种菜,做平安符囊……」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只得再退让「一步」。「好,那都做完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呢?剩余的时间都想同我在一起了吧?」 「想呀。」她闻言松了口气,眉开眼笑。 他妖娆美貌的俊脸霎时浮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愉悦笑容,全然没有思量计算到,那个「剩余的时间」有多么少得可怜…… 纵使霸道跋扈、逍遥纵横了八千八百多年的天狐大人,也全然不知,古今中外无论神佛仙魔,但凡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劫」,任凭他再聪明的脑子和再厉害的法术,也勘不破这一关。 「对了,九哥,我昨天睡前在网路上找到了这些消息哦!」宝圆兴冲冲地从手工背袋里掏出了平板,一一点开了自己发现的页面和资料。「你看,这是史密斯大药厂八十多年前的创厂历史,还有他们在美国和世界各处盖的研究室和厂房……」 狐九接过来扫了一眼,本想嗤一声干嘛那么麻烦? 自己一个附影咒扔出去,就能附在史密斯大药厂任何一名重要干部——甚至是幕后老板身上,借由他们的双眼、行踪,亲眼见到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再扔过去一个摄魂咒,就能让幕后主谋自己下载机密寄给他俩,甚至还能迫使他胡里胡涂间就亲手将之公诸于众……所以哪里还需要费钱请什么私家侦探?专业骇客? 那个钱留下来饲养宝圆不好吗? ——哼哼,剽悍的狐生,无须解释。 八千八百多岁的天狐大妖就是这么威! 然而当得意洋洋的狐九一瞥见正仰望自己、面露期待之色的宝圆时,他的嚣张炫耀之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咳,」他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嗯,好棒棒。」 「谢谢九哥。」她眼睛亮了起来,乐不可支。 哎,就当陪小跟班玩玩吧! 前世……呃,不知是哪一世,他不也强捺着性子,收敛自己天狐大妖的赫赫威势,陪在她身后看她偷偷去帮村民们做这做那……看着她颠颠儿的忙活和犯傻? 在他眼里,她确实是傻,默默做着这些无人会知晓、便也无人感激的事,图什么呢? 不像后来村子里的某个姑娘,聪慧温婉,会绣最好看的荷包,会做各式各样的美味菜肴,还会画高大挺拔妖娆魅惑的…… 嘶! 狐九脑子倏然一阵撕裂般的抽疼,下意识又摁住了太阳穴。 「……九哥,还是你要吃普拿疼头痛锭吗?」宝圆忧心关切地望着他。「我去帮你买。」 他回过神来,失笑了,捏捏她犹有淡淡婴儿肥的粉嫩脸颊。「不用,等你,或是我,把封禁的那段过去都想起来,就会好了。」 「真的吗?」她小脸满是怀疑。 「你对九哥没信心?」他哼哼。「还想不想赚钱……嗯,济世做功德,得道升天了?」 「我想得道。」她小小声道:「可不是想升天。」 他心下微震。「那你得道为的是什么?」 「为了……」她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不自禁喃喃,「我得道是为了……」 「为了什么?」他呼吸静止。 ……是啊,为了什么? 「我……」宝圆眨眨眼醒了过来,小手捂着心口,有些被方才好似失了魂的无我状态给惊吓到了。「我,我——咦?不是九哥你自己说,我得道就能和师父团聚吗?」 狐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更因为屏息期盼得太久,胸腔隐隐作痛……痛到又开始莫名烦躁起来。 「笨蛋。」 她吞了吞口水。「干嘛又骂人……」 「我是骂我自己。」他一脸心情欠佳,而心情不爽的时候就想找人麻烦。「你说你还找到了史密斯大药厂什么资料?现在主事的人是谁?」 ——老子这就去捏死他! 「喔,是这位唐纳.史密斯。」她一怔,赶紧跟上话题,把手中平板举高高递到他跟前。 狐九盯着平板萤幕出现的那个银发白人中年西装男,涂了太多氟化物的大白牙笑容格外像政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股子灵魂混浊黑暗腥臭气味隔着萤幕,都能飘散出来了。 不过…… 一个西方白人身上居然有蛊虫活动的痕迹,而且他照片身后还影影绰绰地站着个纤瘦鬼魅的女子,那气息…… 鬼蛊陈家? 他摩挲着下巴,露出了一抹发现意外猎物的愉悦微笑。「有点意思。」 「九哥,这个史密斯先生不好对付吧,我看他跟很多国家的政要合拍过照片,」宝圆有点忧心忡忡,生怕自己给九哥找了个天大的麻烦。「不然还是我自己——」 「自己什么?」他笑意消失,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你自己能行?」 「我……」她结结巴巴,最后干笑道:「我,慢慢研究,总会找到办法的,至多我先引魂,把当年的老史密斯叫出来跟乔他们道歉。」 「你几时跟那一群长翅膀的鸟……咳,天使那么熟了?」他挑眉看着她,「是你说叫就可以叫得出来的吗?」 「不熟。」她尴尬地挠了挠头,「不过我可以拜请黑白无常大人——」 「罗嗦。」狐九忍不住拎起了她的后衣领。「走。」 「去、去哪?九哥?」宝圆脚步有点踉跄,跟不上他的一双名模长腿啊! 「找帮凶。」他懒洋洋随口一应。 「帮凶?」她瞪大眼了眼睛。 于是宝圆又被拎进了宾士,又这么被载下了雪山国家公园,短短一个小时——根本是以飞行的速度——就飘移到了台北。 清寒家庭(?)出身的宝圆从来没有搭乘过传说中的高铁,但是她敢打赌,就算高铁也没有九哥开车的速度快。 「九哥……」她呆呆地在高架桥上看着台北一0一大楼越来越近,被飙走了大半的三魂七魄总算又回到了体内,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们,在高速公路上一直超速吧?会不会收到很多罚单?」 「我是那么没有交通安全观念的人吗?我借了阴路。」狐九没好气地腾出一手,打开了前头置物箱,抓出一把金莎巧克力塞给她。「吃!」 「阴……阴路?」她打了个机伶,傻傻地托了满掌心圆滚滚的金莎巧克力。 是她想的……那种吗? 「本来可以直接拎着你跳跃空间到台北,但是我们需要交通工具,外面租的车我又用不惯。」他说得很理所自然。 宝圆吃惊地微微张大了嘴。 狐九慵懒地道:「开上高速公路得注意速限和安全问题,所以我就借了阴路……你刚刚没觉得路上的『车』都在闪我们吗?就算闪不及的也全被我们撞开了?」 「……」因为车速太快,她刚才只顾着紧闭双眼抓紧安全带了。 不过此刻却格外庆幸,否则今晚可能会做恶梦…… 咳,不对不对,她是道门修行之人,怎么可以怕、怕……鬼车呢? 「对了,九哥你车上怎么会有金莎?」她赶紧转移注意力,低头看着手上满满的巧克力。 「女孩子不都喜欢吃这个吗?」 「谢谢九哥。」她心里没来由有些甜甜的,又有些莫名忐忑心慌。 以前她读国高中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只要情人节都会送金莎巧克力给心仪的女同学…… 虽然她从来没有在情人节收过金莎巧克力,因为在同学们眼中她一直有点没存在感,又有点像国小生,有些个性很好的同学,无论男女,都会叫她咩咩(台语发音),就是小妹妹的意思。 同学们就会偶尔分几颗给她吃,所以她对于金莎巧克力的印象就是——很甜很贵很好吃,而且是男孩告白时的必备礼物。 她不太确定,九哥到底是把她当咩咩?还是…… 宝圆心脏突然火速飙车了起来,她心跳如擂鼓,大声到不断在她耳膜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她脸蛋渐渐涨红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红,红到像熟得透透儿的苹果。 如果他对她……可、可她是个道姑……虽然说……天一教不禁嫁娶……但是……她是要走修行之路得道的呀…… 但,他可是九哥啊! 宝圆脑子又开始胡涂了起来。 「不拆开吃吃看?」 她被提醒后,唯唯诺诺道:「喔,好。」 第24章 狐九面上虽不显,眼角余光却总偷偷注意着她剥巧克力金色锡纸的动作,直到看见她咬开了一口甜脆的外壳,尝到了里头浓浓香滑的榛果酱和榛果后,心满意足地笑眯了眼…… 他也跟着笑了。 宾士很快下了交流道,进入了繁华热闹的台北街道车阵中。 宝圆边吃着巧克力,边一脸稀罕地望着车窗外的城市景色,狐九忍不住道:「今晚要不要在台北过夜?喜欢看一0一吗?那我们就去住它附近的饭店……」 「晚上我要回去——」她回过头来。 狐九叹了口气。「知道知道,你晚上还要回去给你家祖师爷烧香奉茶。」 她憨然一笑。 他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可是总不好当着宝圆的面叭啦叭啦什么,万一把宝圆弄哭了…… 平生习惯嘴贱……咳,是毒舌的狐九还是憋了回去。 宾士车来到了位于紧邻公园的豪宅区,在大台北寸土寸金的土地面积上,有一栋被高耸白杨树密密麻麻包围住的三层楼旧式洋房,掩映在树影中,四周都是年代感厚重的高高砖墙,却布置着最新的监视防盗录影设备。 光是那道面向大马路的沉甸甸铸铁大门,就已明显地对外表达出了一种讯息—— 权贵重地,不得擅入。 狐九却对这一切吓唬人的做派嗤之以鼻,丝毫不以为意,直接就将宾士车大剌剌地开上了人家大门前的专属车道,堵在人家铸铁大门口上。 警卫亭的警卫看不下去了,黑着脸气势汹汹地走出亭子弯下腰警告,「这里是私人——」 宝圆被九哥这一连串操作惊呆了,看见警卫的时候,她就更慌了,可是身边驾驶座上的狐九却气定神闲一派慵懒优雅,她缩头缩脑的话也太给九哥丢脸了,所以强自镇定地对上凶神恶煞的警卫。 「警卫大哥你好,我们想找里面的主人家,能方便帮我们通报一下吗?谢谢你喔。」小宝圆内心在颤抖,却还是十分有礼貌。 凶巴巴的警卫看着车窗刷下来露出的娇小憨厚少女,一双大眼睛单纯干净乖巧无比地望着自己,怒气顿时一卡。 「呃,那个,你要找谁呀?」警卫语气之软之客气,好像怕稍稍大了点声就会把人家小妹妹吓着了。「你是想找我们家老老板,还是老板?」 宝圆被问住了,下意识征询地望向狐九。「九哥?」 而驾驶座上正挟带着「还不快帮老子开门」王霸气势的狐九,一刹那间竟有了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空虚感…… 「……我们找陈老。」他清了清喉咙。 「喔,对。」她得到了答案后,转头又嗓音糯糯地跟警卫先生说:「我们想拜访陈老,有事,是很重要的事。」 警卫看着宝圆,忍住了伸出蒲扇大手揉揉她小脑袋的冲动……按娘喂,这就是男人总想生个娇娇软软小女儿的原因啊! 会睁着忽闪忽闪的明亮滚圆大眼睛,温顺乖巧可爱又崇拜地望着自己,伸着粉墩墩的小胖手要抱…… ——咳,上班期间,严禁做梦。 警卫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继续板着脸,口气却好得不得了。「我们老老板平常不见外客的,我帮你……你们问问啊,等我一下!」 就在警卫走回警卫亭通报的时候,宝圆忍不住兴奋地转向狐九—— 「九哥,警卫大哥人真好,原来台北人一点也不冷漠呢!」 「……」狐九无言了好几秒,有丝醋味飘了出来。「不准叫人大哥,他跟你很熟吗?」 「欸?」她一愣。 「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他愤愤然。 「你是呀。」她嫣然一笑。 狐九一震,脑子嗡地一声,俊美脸庞刹那间竟渐渐地红透了。 宝圆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羞窘地结结巴巴起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 「不是哪个意思?」他瞬间又黑了脸。「你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她急了。 「那我哪里配不上你了?」他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你没有配不上我,是我……那么钝,老是连累你,给你添麻烦。」宝圆急出了一脑门汗,「九哥你很好,真的。」 「那你喜欢我罗?」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喜欢呀。」她赶紧表示。 「喜欢到想永远跟我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她被问得反应不过来,本来脑子就钝,现在更是招架不住,「等、等一下,我想一下……」 「给你十秒钟。」 宝圆脾气再好,也忍不住被催得有点不开心了。「九哥你太恶霸了,我还没搞清楚呢……我们不是才认识了三、四天吗?怎么就……就在谈论这种喜欢跟……在一起……而且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修行的道姑?」 「要我跟你解释几次?正一教的乾道坤道都能婚嫁成家的。」 「婚嫁成家就不能得道了呀!」她小脸严肃。「我是要得道的。」 「……你!」 就在此时,警卫回来了,面露为难和歉意—— 「小妹妹,不好意思,我们老板不见外客。」 宝圆还没说话,神情阴郁不爽的狐九已经一弹指! 顷刻间,警卫忽然恭恭敬敬地掏出了车门电动遥控器一按,铸铁大门缓缓开启…… 狐九脚下油门一踩,宾士轰然疾驰而入。 宝圆目瞪口呆。 第8章 (2) 直到宾士车一路长驱直入,在喷水池前停下,四周有十数个黑影漫天奔袭而来……是鬼蛊陈家历年秘密豢养的蛊人。 鬼蛊陈家毕竟传承千年,早年也不是没有术士蛊师方面的敌人,所以房子内外除了监视录影器之外,还布下了蛊阵。 只要四周有法术波动痕迹,蛊人就会自暗处扑围上来,或擒拿或击杀。 十几个面目冰冷身形却缓缓扭曲如无数蛊虫拼凑而成的黑衣人出现在他们宾士车边,训练有素地就要破开车窗玻璃将里面的人扯出来! 宝圆倒抽了一口气,小手抓住小金钱剑就要抽出迎敌—— 「不知死活。」狐九冷笑,修长指尖只随意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支灿烂夺目金光闪闪的羽毛,而后车窗降下,猛然往外一抛—— 乍然间,光华万丈暴涨! 蛊人们瞬间惊恐地连惨叫声也来不及发出,眨眼间就全数消融在金灿灿的光芒大盛中,连半丝儿灰烬也不剩。 鬼蛊乃晦黯阴邪之物,惯常饲养于潮湿黑暗腥臭间,最畏惧光亮和灼热高温,蛊人虽然已经克服了这一点,但又如何敌得过狐九信手拈来、弹射而出的上古「金乌羽」?! 金乌又名三足鸟,为日之精,阳之灵,主侍奉西王母…… 狐九身为天狐,昔年每回为西王母祝寿,就会去逮住顽皮过度的金乌,从它们身上揪几把金乌羽毛回去当纪念品。 攒着攒着,他手边的金乌羽甚至都足够做几件羽绒服穿穿了……嗯,不过今天拿来扔这些蛊人也属对症下药,不算浪费。 其实以狐九无边的法力,自然也不将区区蛊人放在眼中,如何予以团灭的方式也不过是看他心情,是想弹一弹指还是挥一挥袖? 但今天有妹子坐在身边,他自然得出点漂亮绚烂耀眼的花招了。 放放烟火撩妹算什么?丢出上古金乌羽才叫豪奢啊! ——看!是不是九哥最厉害? 「哗……」宝圆果然趴在车窗沿,看得目不转睛,小脸满是惊叹。 「好看吗?」他一扫方才的浮躁,妖娆凤眼透着讨好邀功之色。 「真好看呀!」她点头如捣蒜,又转头眼巴巴地对他道:「九哥,你真神。」 「好说好说。」狐九忍不住笑了,笑得像狡猾的狐狸,又像傲娇的孔雀…… 「要是学到像九哥你这样的境界,就可以算是得道了吧?」她脸上浮起一朵向往。 「……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索性打开了车门下车。 心情欠佳,臭脸舍不得给宝圆看,自然就要找替死鬼……背锅的了。 宝圆忍不住跟着下车了,乖乖地跟在他身边。「九哥,我们一起。」 他心瞬间又软了下来,「好,我们一起。」 高大的狐九就这样牵着娇小的宝圆,意态风流闲庭信步地迎上了惊骇闻讯而来的陈家众人。 今日恰巧是陈家族人齐聚之时,他们被陈老召集至陈家宅邸中,就是为了商议要派出哪几位陈家的菁英子弟进入史密斯大药厂,配合其制药实验历程。 「这么刚好?」狐九挑眉看着惊恼不已的陈氏族人,他们拱卫着一个瘦削清贵的老人,老人身后那对美丽的双胞胎姊妹花更是对狐九和宝圆怒目而视。「——都齐了。」 「阁下何方高人?」陈老手微微一扬,制止住了蠢蠢欲动的族人和双胞胎姊妹,清臞面庞不动声色。「到我陈家来,一打照面就灭了我陈家十数名安全人员,出手这般凶残狠辣……看来,陈家低调沉潜太久,倒叫江湖术士一跳梁小丑都自以为能欺上我陈家了?」 第25章 「鬼蛊陈家前身,千年前不过是苗疆一个夺宝叛逃的小丫头所创,仗着那一卷七零八落的蛊书,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狐九语气淡然,说着说着忍不住又随手捏起了宝圆头顶发髻上的小啾啾。 宝圆又忐忑又担心又想笑,暗悄悄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一下——这种紧张时刻,能不能不玩了? 虽然她对九哥的法术充满信心,但是眼前聚众而来的不下五、六十人……要是人家不打算一对一钉孤枝(单挑),而是要来个群殴,该怎么办?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类,不是妖魔鬼怪,没法施咒把他们全超渡了……不过,不知道她的小金钱剑要是潜能大爆发的话,有没有办法把他们先电晕过去? 陈老听见他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懒散轻蔑口吻,饶是多年养气功夫练得好,此刻也抑不住火气上涌! 先是史密斯那个美国奸商政客掐住了陈家的命门,仗着他姑母和不肖子造出来的孽,致使陈家不得不受制于人……今日连个年纪轻轻的青年都敢踹上他们陈家的门来了? 看来,陈家确实也应该一扫过去百年的潜伏,好好地向世人宣告,他们鬼蛊世家的—— 陈老狠话还没撂出,下一秒,就看到狐九跟随手拂开衣上一缕灰尘般,修长指尖略略一动…… 众人眼前一花! 陈家族人身上人人尽皆扑簌簌地掉落了一地的蛊虫,有红的、白的、绿的、黑的、青的…… 蛊虫们花花绿绿,僵躺在地面上,乍一看还以为地上被倾倒了一大车的五榖杂粮各色豆子。 在蛊虫们纷纷掉落瘫卧同时,陈家族人们和自己养的蛊虫血脉相连、人蛊同心,一个个也跟被抽去了精力似的,转瞬间气色灰败弯腰驼背地苍老了好几岁。 美丽的双胞胎姊妹花更是一下子从娇艳的十八岁少女模样变成了三十出头岁的……轻熟女,只是粉嫩脸庞没了蛊虫的滋润,不只气色蜡黄,连淡淡的抬头纹、眼角纹都出来了。 宝圆看得瞠目结舌,脑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 那个,该不会肉毒杆菌也是一种蛊吧??? 陈家族人又惊又惧,刹那间终于领悟到了什么叫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技巧都形同虚设,任何的权谋算计都不堪一击! ——这个高大漂亮魅惑到令人心悸的男人,究竟……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老颤颤巍巍地躬身下拜,所有的意志力全都瓦解了,震颤哆嗦老泪纵横。「高人……高人饶命……我陈家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高人,还望您告知,无论是谁,我陈家绝不包庇……」 「我今天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的。」狐九语气淡然。 「高人请说,请说……」其他陈家族人也冷汗涔涔地连连作揖道。 「只要你们坦然相告,说出实情,那满地上的蛊虫我可以不弄死。」他态度闲散,大发慈悲道。 「谢谢高人,高人果然菩萨心肠——」 「免了,」狐九妖娆凤眸冷电般一扫。「我不是菩萨,别乱给我戴高帽子,老子做事只管自己高兴不高兴。」 「是,是。」陈家族人汗流浃背,两股颤颤,面上还不能露出苦相,努力对狐九挤出恭敬示好的殷切笑容来。 「不知高人想知道些什么?」陈老小心翼翼地问。 「史密斯大药厂。」狐九似笑非笑。 陈老脸色惨白了一瞬。「高、高人您的意思是?」 「——史密斯药厂八十多年前在美国西部某小镇上做的生化药剂实验,当中有你陈家那位姑奶奶的手笔吧?」 陈老心中一灰,随即憋屈到想搥胸大喊痛哭嚎叫一顿…… 都是那个猪油蒙了心,为爱情瞎了眼的姑母,害了上一辈还不够,现在连陈家的根基祖坟都要刨得一干二净…… 不对!不只是那个混帐姑母,还有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只是与虎谋皮,这是请鬼开药单啊! 孽子!孽子! 「高人……」陈老差点跪了下来,还是一旁的陈家族人子侄辈和双胞胎姊妹眼尖给搀扶住了。「请高人恕罪,当年……当年之事我们陈家确实不甚清楚,只知道姑母坚持嫁入了史密斯家族,还将鬼蛊秘事交代了大半,后来我祖父去了一趟美国,和史密斯家族签订了协议……」 陈老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家族秘辛不可外传了,祖父已经为了履行誓约,丢了一条命,现在史密斯又拿着姑母的易命蛊和他儿子签下的那份钜额契约为要胁,箍得他陈家的颈子不得不同他们沆瀣一气。 可祖父当年那张血泪斑斑的纸笺,也一直不断浮现在他眼前—— 吾和史密斯家族契约已然履行,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涉,然所伤阴德甚重,望后代子孙引以为戒。 陈老这几日也时常夜不能寐,自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义灭亲说得容易,但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违约而负债三十亿美金,整个陈家都覆灭于一旦? 狐九和宝圆听完了陈老哽咽颤抖的叙述,默契十足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啧啧! 史密斯大药厂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这自然是狐九的口气。 宝圆则是气得小身子发抖。 八十多年前造的孽还没偿还,史密斯大药厂又打算开始造恶业,到处谋财害命了吗? 而且,他们这次居然还想在台湾造出丧屍来? 「他们太坏了……真是太坏太坏了……」宝圆呼吸急促,胸口一鼓一鼓,眼圈都气红了。「不能让他们得逞,一定不能!」 可把狐九给心疼坏了,他赶紧捧起她的小脸,搓揉了几下,轻声哄道:「不生气不生气,他们这次不可能会得逞的,你放心,有九哥在呢,我帮你弄死他们!」 她仰望着他,感觉到自己原本愤怒和惊怕的冰凉脸颊,被他温暖掌心捧得格外熨贴安心,不知不觉间满眼俱是信任和依恋。 ……不生气,有阿九在呢!阿九帮你弄死他们! 宝圆神识恍惚了一刹,依稀彷佛,她曾见过这样的他……和自己。 「不要为了他们造杀业,不值得的。」迷茫朦胧间,她喃喃接续了同样的一句话。 ……别为了他们造杀业,不值得的。 狐九也有一瞬的恍神,他好像看见小石牛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对于狐九而言,陈家的种种顾忌在他眼中全然不值一根毛。 政商之间的肮脏交易,要揭穿来也十分简单,只不过是信者恒信,不信者不信,纵然掀翻了那锅见不得人的蛇虫鼠蚁大白于天下,世人也总是健忘的,有时沸沸扬扬群情激愤哄然一阵子过后,很快就又被另一则新闻覆盖、冲刷去了记忆。 若为政者主事者不能铁腕断是非,庞大的金流和贪婪的欲望依然会如同下水道腥臭不堪的污水,在越发隐蔽、无人可见的暗处里继续蜿蜒流窜,邪恶横行…… 所以这世间的恶,只要贪妄不止,也就永远不会有平息的一日。 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狐九见的还少了吗? 渡化人心是神佛的悲悯,他狐九郎却没那么好的性子,撞见了,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尤其他护短,谁让他、或是他护着的人不痛快,他就给谁好看! 「九哥,我该怎么做?」在回程的路上,宝圆神情郑重的问道。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捏捏她嫩嫩的小脸颊。「回台中,吃饱饭,然后回道观给你的祖师爷烧香奉茶,晚上早点睡。」 「……啊?」她愕然。 「吃饱喝足睡得好,明天早上才有精神力气去找人麻烦。」他目光笑意潋灩,语气却轻佻闲散得像是「明天早上逛菜市场买豆腐」。 ——买豆腐干嘛? ——捏爆「它们」啊! 「可是……」 「怎么,不信我?」 宝圆想起了今天他在陈家的「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原本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激愤之情全跑光了,心情顿时一松! 「信啊信啊!」她满眼崇拜地猛点头。 「晚上到米其林星级餐厅吃台菜好不好?」狐九眉宇飞扬,笑容盎然。 「不用吃那么贵啦,我以前在手摇杯饮料店打工的老街上,有家清粥小菜很好吃喔,有荤有素,一个人六十块就能吃到饱呢!」她热切地跟他强烈推荐。「九哥吃吃看?」 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挑剔的话又怕打击她的自信心,最后只能踌躇地问:「……有鲫鱼汤吗?」 「有红烧吴郭鱼。」她咧嘴一笑。「听说一尾只要三十元哦,附近的学生可喜欢吃了。」 狐九安静良久,看着她殷勤期盼的小脸。「……好吧!」 ——然后当天晚上,堂堂青丘之国.皇族天狐.九哥在他瞧不上眼的清粥小菜小店里,在吃完了一条红烧吴郭鱼后,就把人家头家嬷刚刚烧制出来的一整盆全部端到自己桌上来。 第26章 丝毫不顾满店里大学生们幽怨的小眼神…… 他优雅从容慢条斯理吃完了后,还事后评语:唔,没有你以前炖的鲫鱼汤好吃,不过也过得去了。 宝圆默默把头埋进自己面前的地瓜稀饭碗中。 ——今天又是好怕九哥被打的一天。 但是宝圆不一会儿又悄悄地抬起了头,看着在人群中妖娆魅惑俊美得不断被女学生们频频偷拍的狐九,那慵懒傲娇漫不经心的模样,小心脏又不自觉欢快跳了起来。 九哥就算毒舌,也还是好好看啊! 可宝圆在惊觉了自己居然对狐九生起了遐思之念后,顿时心下惴惴起来,当天晚上回到了道观,忍不住跪在祖师爷面前念了整整两小时的道经,以示清心忏悔。 她……她怎么能对九哥动邪念呢? 自己可是坚心要走上修行济世得道之路的呀! 是夜,躺在木板上的铺盖内,宝圆静静听着道观窗外的松涛声、虫唧声……破天荒失眠了。 第9章 (1) 第二天,不说吃饱喝足睡得好,养好精力找人麻烦了,光是挂在宝圆脸上的两枚大大黑眼圈,就把上山来接她的狐九吓坏了,下一秒更是心疼到不行。 「昨晚谁害你睡不好的?说!我帮你弄——」他咬牙切齿还想撂狠话。 宝圆心虚地暗暗瞄了他一眼,讪讪然道:「没、没谁……可能是太兴奋了吧?」 他一顿,狐疑地低头盯着她。「找人麻烦所以太兴奋了?这像是我才会做的事。」 天狐大人对自己一向挺有自知之明的。 「那个……九哥你吃早饭了没?我早上蒸了自己做的馒头,还拌了大头菜,笋丝干,可好吃了——」她赶紧转移话题,殷勤地问,「不然再帮你开一罐土豆面筋?」 「你自己做的馒头?」他眼睛一亮。 「对啊。」 「那怎么好意思呢?」他眉开眼笑,长腿不受控制地自己就往道观里走。「给我来五颗就好。」 「……好哒。」 于是乎,一大一小(?)就这么悠哉清闲地在道观里吃起早饭来,完完全全没有等会儿就要——天凉了,让史密斯大药厂破产吧!——的肃杀紧张感。 狐九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五颗手工揉制q弹面香的老面馒头后,又慢悠悠地喝了一碗宝圆煮的豆浆,优雅地掏出了英伦风西装背心口袋中的范伦铁诺男士手帕,擦拭了拭唇畔,然后对正在收拾餐桌的宝圆道:「碗给我洗吧!」 她一呆。「不用啦,九哥,我自己来就好。」 「不行,你细皮嫩肉的,煮饭已经很伤手了,洗碗更伤害肌肤,以后碗都放着我来。」他坚持。 以后? 宝圆又是一阵心头小鹿乱乱跳,赶紧暗中又默念了几遍清心咒,这才勉强定了定神道:「这也没几个碗盘……」 「我来!」他大手随意一抄,就托着碗盘大步往后头走。「洗碗,是男人的事儿。」 宝圆愣了愣,连忙追了上去,心中暖洋洋甜丝丝,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喊:「九哥,你不知道厨房的方向——」 然后下一刻,她就看见狐九手上那叠脏碗盘在他随口施了个咒后,立刻变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光溜溜……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狐九高大的身形僵住,然后慢慢地把碗盘放在了流理台上,轻咳了一声。「那个,环保又省水吧?」 「……嘿啊。」小宝圆一脸呆滞。 呵呵,呵呵。 狐九俊美脸庞难得浮起了抹绯红,又清了清喉咙,「我们,呃,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好……呀。」 在樱噿山的山巅之处,搭乘直升机缓缓降落在预定计划秘密厂区的史密斯先生在保镖们的护卫下,下了直升机。 山风猎猎,空气清新凛冽如冰,史密斯先生环顾着这个彷佛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朴实部落,不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 很好,够隐蔽。 这次他们史密斯药厂也记取了八十年前的那场惨痛教训,这一次,他们会在半山腰以上的区域,将半座樱噿山重重包围,并且设定好无数架攻击型无人机。 若是再出现类似相同的实验失败,所有的「实验品」将分别从空中和地面全部歼灭。 届时神不知鬼不觉,只要报个森林大火不幸波及采霓部落也就蒙混过去了。 史密斯先生想着臣服了的陈家,还有自己手头上满满的筹码,以及早已秘密和第三世界极权国家签订的生化武器合约,嘴边笑意更加愉悦张扬。 采霓部落村长神情恍惚地伫立在原地,族人们分散得三三两两,均是闻声好奇地走出来看这个要在他们村里「建设」的外国大老板。 村长神情挣扎地望着史密斯先生…… 真的,不会有事的吗? 但史密斯大药厂是美国百年知名药厂,这么有名的大企业,说要在部落里投资设厂进行医药实验,应该……肯定是安全可靠的吧? 只要他们成功在此设厂,就会履行给部落的福利和承诺,让族人们都能在史密斯药厂内任职工作,享受和国外一样的工时和薪资报酬。 族人们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达万村长,史密斯先生来了。」史密斯身旁的中年威严男子就是陈老的独生子,也是陈氏企业董事长,对于村长而言再熟悉不过,因为陈董就是这一切的牵线人。 「史密斯先生好……陈董好……」达万村长有些局促地伸手一一交握。 史密斯先生客气的笑容里有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村长,我想再看看设厂的地点,再评估一下。」 「好的,好的,这边请。」 设厂地点是位于采霓部落最深处,没有当地人的带领是很难找得到的。 就在一行人正要动作的同时,忽然一辆悍马车轰隆隆咆哮着开了上来,非常潇洒帅气地在众人面前停下。 史密斯先生的保镖第一时间全面戒备,身手矫健地呈现了护卫和抵御的阵仗,三人护着史密斯先生,五个人已经持枪在手,做出射击预备动作。 「等一下等一下!」达万村长只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杀气腾腾场面,心惊肉跳地急喊了一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悍马车上下来了一个高大俊美无俦的慵懒男人,还有一个娇小憨厚的少女,这一对极致惊艳又特殊的组合现身,所有人不约而同愣了一愣—— 「在干什么?」狐九懒洋洋地一手环搭在宝圆小巧的肩头上,另一手闲闲地弹了弹风衣上的灰尘。「——当然是作贼心虚了。」 达万村长迷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俊美男人。 史密斯先生不悦地蹙了蹙眉头,高傲而冷淡地瞥了陈董一眼,示意——这是在搞什么?这男人是谁?你就是这么安排办事的? 陈董这阵子都在中部忙着周旋处理设厂事宜,相关政府单位刁难得很,明明他拿出了和史密斯药厂的契约文件,还有史密斯集团的律师团和会计团同行,但光是环评的部分就找了他们很多麻烦…… 对他而言,采霓部落是最不需要关注的,所以陈董也不知道今天部落里会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浑然不知自己也被陈氏族人甚至是自己的父亲「割舍」下了的陈董,看到史密斯先生不高兴了,不由心下一惊,赶紧跨步上前怒斥—— 「你是什么人?这边是采霓部落和史密斯集团的共同开发案的现场,你是想来捣乱的吗?」 「陈董,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宝圆听不下去了,小脸气鼓鼓,但还是带着一丝悲悯地苦口婆心劝道:「史密斯集团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很坏很坏,你知道他们八十年前在美国西部小镇就开始在秘密做非法的人体实验吗?他们害死了很多镇民,害他们变成丧屍,再一一枪杀了他们灭口——」 史密斯先生莫测高深傲慢冷淡的笑意霎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犀利的警觉。 陈董怔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太可笑了,什么丧屍……小妹妹,这不是在拍好莱坞的末日电影,我们都是正规合法的生化科技药厂,你这样蓄意诋毁,我们可以告你毁谤和毁损公司名誉!」 史密斯先生冷冷哼了一声,轻蔑至极……却悄悄地向保镖随扈们做了个手势。 见机行事,必要时全数灭口! 保镖随扈们会意地暗暗颔首领命。 达万村长则是强烈不安起来,面色发白地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 「世代不一样了,文明人有文明人的作法,必要的时候,我也是可以很文明的。」狐九忽然不知从哪变出了个ipad,笑吟吟地道。 「什么东西?」 「什么鬼?」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变、魔、术。」狐九慢条斯理地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修长指尖随随便便地滑了几下,手指翩翩飞舞……不到三十秒,轻易就破解了远在美国史密斯集团大本部的中央电脑。「喔,顺道爆、料!」 第27章 他非常随兴地把许多尘封多年不可告人的「精彩秘密档案」挖了出来,包含了八十年前美国西部小镇丧屍纪录和相关医学实验报告,一一上传了全球各大网路社交平台…… 当然,国内外知名电视台,比如cnn、bbc等等,自然也不能疏漏了。 昨晚他回山庄后闲来无事,早已经把史密斯集团背后那群参议员、众议员的老底也给搜了个遍,连他们的死对头政敌是谁也都做了一份ppt简报。 那些政敌,今天收到这些资料想必会乐到笑掉了大牙。 连法术都不必用上,自学成才的天狐大人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化身这世上最可怕的骇客之一。 没办法,活了八千八百多岁,就是这么优势满满。 他的一连串优雅曼妙动作让众人看得一头雾水,史密斯先生许是身藏易命蛊的缘故,比寻常普通人多了一分灵异的感知,他莫名冷汗涔涔,心脏狂跳,疯狂奔流的血液彷佛在敲打、警告着他…… 眼前这个男人,危险的程度是任何人都无法想像得到的! 然而就连宝圆也不知道九哥在围事(?)的过程中掏出ipad出来是什么操作,但她这几天下来对于九哥已经有了种奇异的默契和信任依赖,彷佛她已经跟在他身边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对于他的神通广大玄妙无边,半点儿也不诧异怀疑。 但她还是暗暗探手入背袋,小心翼翼地握紧了她的小金钱剑。 狐九将ipad放回悍马车内,对着满目惊怒迷惑的众人微微一笑。「史密斯,几分钟后,你自己上网看看吧!」 史密斯先生心脏狂跳,面上高贵不屑如故。「我没有时间跟你这种小丑玩把戏,你是来讹诈、要好处的吧?说吧,你要多少钱?」 狐九还来不及说话,宝圆已经气呼呼地奶凶奶凶地道:「我们不要你的臭钱!」 「咳,对,不要你的臭钱。」九哥当然从善如流,长臂一伸把宝圆圈进自己势力范围内,昂起英俊漂亮的下巴。「只想要你好看……我们今天就是专门来弄你的!」 「疯子,两个疯子……」陈董生怕史密斯先生勃然大怒,到时候不只投资功亏一篑,恐怕自己还得负债累累,大骂道:「还不快滚?」 狐九嫌他太吵且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随手弹了个光咒疾射而去,陈董瞬间变成了一截干巴巴的木头,惊恐的呐喊凝结成为了树瘤…… 「fuck!」 「shit!」 「我的妈呀!」 达万村长和其他部落村民瞪大了眼,好似看见祖灵……不,是神蹟…… 他、他们这是在做梦吗? 而史密斯一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骇可怕场面吓惨了,就连枪林弹雨也面不改色的保镖随护全都惊慌骚乱了起来。 ——这、这东方男人是巫师……还是魔鬼吗? 史密斯先生终于脸色大变,喉头沙哑发紧。「高人有话好说——」 第9章 (2) 就在此时,有个保镖颤抖地将手机递到了史密斯先生面前。「先生,出事了,您看!」 史密斯先生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萤幕,瞬间僵住…… 网上现在已经全炸了! 包含cnn最新惊爆头条,紧急插播着关于史密斯集团生化医学实验的极度机密大曝光……实验历程资料……相关受害实验名单……期间收买的各部门官员名单……从八十年前陆陆续续至今…… 因为机密档案庞大,不断有最新的证据通过不知名的ip持续上传、暴露、大白于天下! 史密斯先生面呈死灰,双眼赤红地瞪向狐九。「你……你干的?」 「当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史密斯先生恨得几乎咬出血来,可是他也没有心情再跟狐九纠缠,目中戾气一闪,对保镖一扬手,而后迅速转身往直升机方向疾奔而去。 三名保镖护着他要上直升机,五名保镖则是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紧急情况——开枪,灭口! 他们有直升机,等尽数灭了全村的人后,直升机直接升空飞往最近的国际机场,史密斯先生原本就预计今日勘查完设厂位置后就要回美国,他的湾流私人飞机早已申请好了下午起飞的相关文件。 届时飞机一飞离台湾上空,采霓部落位于山巅之境,等山下的人察觉到不对劲想上山查看时,恐怕也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了。 然而,史密斯集团所有军事化的沙盘推演也只是针对人类,一旦对上了《山海经》里那传说中的存在——天狐,根本就是螳臂挡车! 宝圆见五个高大的白人保镖凶狠地持枪就要扫射,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挡在狐九跟前。 砰地一声子弹音速划破空气,可却莫名其妙全部变慢了,旋即摇摇晃晃地掉落地面! 狐九轻哼了一声,袖子蓦然一挥,时间空间刹那间全数静止不动…… 白人保镖惊骇万分的表情和动作都僵在原地,正想逃命的采霓部落族人也呈现惊恐搞笑的奔跑姿势冻结,盘旋的直升机叶片如同被按暂停的画面…… 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史密斯先生浑身发抖地攀在直升机机舱口,腿软了怎么爬也爬不上去,最后狼狈地滚跌了下来。 狐九牵着看傻眼了的小宝圆,慢慢悠悠地晃到了史密斯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啧啧啧。」 宝圆心绪复杂至极,看着不断挣扎拼命想再度爬上直升机机舱口的狼狈史密斯,一身高贵合身的西服已经滚得都是尘土肮脏难言…… 跟他稍早前,甚至是出现在各大媒体与新闻面前那金字塔顶端成功人士的倨傲嘴脸和富贵仪态,相差的不止十万八千里远。 「你们……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收手?」史密斯大口大口喘息着,试图振作出最后一丝尊严和霸气。「钱……我有钱,史密斯集团有你们这辈子都没看过也数不完的钱,只要你们今天让我安然返回美国,我马上就命人汇一百万美金……不不,一千万美金,你们要一亿也行!」 「老子不缺钱。」狐九耸耸肩,低头温柔地看向宝圆。「交给你了?」 宝圆感激地对他一笑,而后小脸严肃正色地盯着还妄想用钱收买一切的史密斯。 「你们史密斯家族欠的不是我们,是八十年前西部小镇上的乔和他的家人,以及所有镇上居民。」 「那是我祖父做的事,那时我还小,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能把帐算到我头上来,但、但是我愿意为我祖父赎罪,史密斯集团愿意做出补偿!」史密斯冷汗淋漓,彷佛见着了一线生机,大声求饶,「我回去后马上就找出他们的后人,我会予以重金补偿他们……」 「活人的帐好算,那亡者呢?」宝圆敦厚干净的眼中透着肃穆,「你先好好向乔他们道歉吧!」 「他们都死了,我怎么……」史密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哆嗦颤抖得像活见鬼了。 咳,确实也是活见鬼。 因为宝圆刚刚话毕,马上掏出小金钱剑,熟练无比地朝天空龙飞凤舞地画了个请魂咒—— 「乔,交给你们了。」 然后电光石火间,四周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阴森! 有无数狰狞血腥的扭动人影缓缓自幽冥之中现身,喋喋儿歌断断续续飘来…… who killed cock robin?(谁杀了知更鸟?) who killed cock robin?(谁杀了知更鸟?) who killed cock robin?(谁杀了知更鸟?) 小男孩、小女孩们鬼魅的咯咯笑声伴随着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史密斯吓得面色惨白,手紧紧摀住左胸,喉咙撕裂嚎叫声呜咽着,想尖叫也尖叫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张血肉模糊龇牙咧嘴的丧屍脸朝他包围而来…… lt’s you!(是你!) 在史密斯的凄厉哀号声中,宝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不愿看,并不是不忍心,因为史密斯确实罪有应得,就连他那些双手染血的祖父亲族们,无论在不在人世,都逃不过这些亡灵借着血咒追寻而去讨债。 宝圆只是觉得有点难过,如果史密斯家族的贪欲不要这般泯灭人性没有底线,那么小镇居民们也不用经历那些痛苦折磨,他们不会变成美国西部小镇的灵异恐怖传说,不会变成悲剧…… 如今从天堂请假再回到人间索债,虽是还了迟来八十年的公道,可他们谁不愿意自己是安居乐业地在小镇上,辛勤工作,家庭美满,过着平凡忙碌而美好的日子,直至白发苍苍,在子孙绕膝下静静合目,回到上帝身边司琴…… 宝圆不知不觉落下了泪。 一旁的狐九心疼地看着她,轻轻地帮她擦了擦眼泪。「没事了,你做得很好,你帮了他们的忙,了结了乔的心事和执念。」 ——执念? 宝圆耳际蓦地一嗡,彷佛有个巨大的暮鼓晨钟在脑中轰隆隆地重重敲击而落,铮地击裂了她灵台识海中重重封锁的……是什么? 一个老者慈悲又苍凉、温暖又清冷的叹息声传来—— 第28章 本是殊途,如何同归? 痴迷不悔,执念难摧…… 宝圆忽然身子一软,踉跄跪倒,幸亏狐九眼明手快捞了个及时,将她冰冷发颤的小身子紧紧拥在怀里。 他素来气定神闲慵懒自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焦灼低喊:「宝圆,你怎么了?」 执念……执念…… 宝圆忽然慢慢抬起头来,干净纯净憨然的大眼睛怔怔望着他,似有些迷惘,似有些陌生,可渐渐又化做了久别重逢,彷佛历经沧海桑田后不可思议的狂喜…… 「……阿九?」 狐九呆住了。 宝圆仰望着他,快乐满足地笑了起来,泪流满面。「阿九,太好了,你没事。」 他低头凝视着眉目间神色越发熟悉的「宝圆」,高大身躯不自觉轻轻颤抖了起来,声音沙哑—— 「我?我能有什么事?」 宝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他,好似害怕稍一不注意,他又会从眼前永远消失不见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好久都见不着他了。 真久啊…… 不是那一回的十年,也不只二十年,五十年…… 宝圆迷茫地回想,可怎么想也想不出,究竟多少多少年过去了? 「宝圆……小石牛?」他眉心剧痛,喉头发紧,却依然嗓音艰涩试探地问。 「欸!」她听到耳熟的叫唤,咧嘴憨憨一笑。 狐九刹那间眼眶灼热,堂堂天狐……大男人,竟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他大手轻轻地抚摸过描绘她弯弯的眉眼,小巧的鼻子,微翘的可爱丰润小嘴,目不转睛。「小……石牛,你记起我了?」 「阿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豆大的泪珠还在眼眶打转,她却眉开眼笑,庆幸欢喜不已。 「我能有什么事?我可是青丘之国的皇族,八千八百多岁的天狐——」 他惯常慵懒嚣张的笑容刚起,可下一瞬眉心重重一抽,像是有什么霎时间碎裂了开来…… ——我可是青丘之国的皇族,八千八百多岁的天狐…… ——他是妖怪……他是狐妖,救命啊……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阿九快跑! 轰地一声,禁制破了! 所有所有的记忆、不堪的记忆,破碎凌乱而真实痛苦的记忆,全部朝狐九呼啸翻涌吞没而来…… 第10章 (1) 那年,春天来了。 村子冰雪消融,处处绿芽冒头、花朵含苞,农人们锄荷欢快走在田埂上,迫不及待要松一松冰封过后的泥土,好开始播种了。 远处,高大俊美的白袍男子懒洋洋地坐在大树枝干上,闲散地晃呀晃,无聊地看着那个傻乎乎的小石牛,又隐了身形,悄悄地帮农人们把田里没冻死的害虫们一一挑开。 「憨死了。」他语带嫌弃,却全然不知自己牢牢关注着那小身影的眼神有多温柔。 在树下捡拾野生菌菇的那名清丽温婉少女却是注意到了。 她先是惊艳于树上这陌生男子的俊美绝伦美貌,小脸悄悄地红了,可在发现他压根儿没有察觉到自己,而是目光一劲儿地望向田里的方向…… 他这是在看谁呢? 目光那般温柔、宠溺,还有说不出的满满的喜悦。 少女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谁家的男人是这样看自家娘子的,自然,她也从没有在村子或镇上看过像他这么俊的儿郎。 一时间,万千思绪翻腾在脑海心间,她竟深深的忌妒又莫名的羡慕了起来。 如果……如果他能这样看着自己,那该有多好? 少女心跳得好生厉害,羞涩和矜持令她本能就想跑开,逃开这个突然变得异常大胆不知羞耻的自己…… 可她终究舍不得啊! 电光石火间,少女心口一热,冲动地莺声婉转唱起了曲儿…… 那是他们山村里流传了千百年的,纯朴、直率又热情奔放的山歌,关于山中的美丽纯真小姑娘,看见了高大健朗的好儿郎…… ……小姑娘采着桑,好儿郎撒着网,桑满箩筐,鱼虾满网,姑娘对着儿郎笑,儿郎牵着姑娘归,山花艳艳满遍野,夫妻双双把家还…… 狐九起初嫌树下的丫头吵着自己了。 不过略微一听,那嗓子还成,好似黄鹂鸟儿在枝头啾啾清脆啼唱,挺顺耳的。 他好奇地看着树下的少女,晃在枝枒间的足尖也不自觉跟着拍子点呀点。 后来,他知道了这少女名叫青娘,是村长心爱的小女儿。 青娘是这十里八村最美丽最温婉贤慧的好姑娘,是所有未成亲的儿郎最心仪恋慕的女神…… 她的绣功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绣出来的花朵鲜艳欲滴得连蝴蝶都会误以为是真正的花,翩翩然留恋其上。 她煮的一手好菜,无论多么普通的食材到了她手上,俱能变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诱人佳肴。 真正让狐九刮目相看的,是她居然亲手画了一张他的画像,高大修长意态风流容貌妖娆无双…… 狐九活了八千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现自己被画在绢纸上的模样这般好看。 他啧啧称奇并顾盼神飞,心下喜孜孜,看着青娘的目光也有了一丝别样的赞许。 嗯,算这小姑娘好眼光。 「九少爷,」青娘满眼倾慕娇羞地望着他,炽热而大胆。「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他如同发现了有趣新玩具的孩子般,愉悦点头。 青娘大喜,而后羞答答又鼓起勇气地问:「那青娘呢?你也喜欢吗?」 他一愣——啥? 青娘心下一紧,忙旁敲侧击并婉转示爱。「你说,你喜欢青娘做的荷包,喜欢吃青娘做的菜肴,如今也喜欢青娘画的画……青娘愿意一辈子都这样伺候你,一辈子待你好,给你做最好看的衣衫,煮最美味的佳肴,只要你喜欢的,青娘都会帮你做……」 狐九沉吟地摩挲着下巴。 这几千年来,他时常在青丘和中原来来回回,虽不谙男女情爱之事,倒也看过人类世界中大部分的男婚女嫁,也就是这样搭伙过日子。 「你想嫁给我?」他神情有些古怪。 这不是狐九首度被人间女子投以恋慕求爱的告白,但像她说得这么明明白白的,倒也是头一次。 「是。」青娘勇敢地望着他,眼神炽热如火焰。 狐九忽略了心头隐隐约约的滞闷违和感,他只考虑到了「搭伙过日子」这五个字。 如果他娶了这个不十分讨厌又挺识趣讨喜的青娘,往后小石牛不用天天亲手煮鲫鱼汤和黄酒泡醉虾,天天许诺下辈子吃素,他也不用天天只吃鲫鱼汤和黄酒泡醉虾……换换口味挺好的。 况且小石牛那么呆又那么憨,他一个大男人再时时盯着她也有不便之时,倘若多了个青娘,还是村子里知根知底的,往后他若有回青丘理事,不在此处的时候,小石牛也多了个看顾的人。 ……唔,挺好的。 「那如果我不是人,是妖精,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也想嫁给我?」他挑眉看着她。 「青娘心悦九少爷,正因为你是你,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贩夫走卒,还是鬼怪妖精,青娘都喜欢你,都想和你相伴终生,至死不悔。」青娘深情地望着他。 「好,我娶你。」他慷慨应允。 青娘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喜悦美丽得灿笑若春花。 狐九不知道,远处小石牛正落寞怔忡地看着他们…… 小石牛有些自惭形秽不敢靠近过去,她知道阿九最近结识了个新朋友,是村子里最美最受人喜欢的好姑娘。 青娘好聪明的,会吟诗,会画画儿,会绣荷包做衣裳,还会编最密实漂亮的竹篓子花篮子。 ……可我什么都不会。 小石牛怏怏地低头用脚尖蹭了蹭草地里不起眼的小石子。 阿九跟她在一起好快活的样子呀,常常在笑,不像同自己在一起时,经常被笨拙的她气到跳脚。 小石牛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叹什么气?」一个慵懒含笑的嗓音出现在她头顶。 小石牛心儿一跳,猛然抬头。「……阿九?」 狐九神采飞扬,显然心情很好,拍拍她的小脑袋。「小石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跟青娘成亲了。」 她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刹那间彷佛又回到了尚未修行幻化人形前的石牛原身……沉甸甸、硬邦邦地扛着碑文,被掷入了河底最深处……下沉下沉…… 「成、成亲?」她结结巴巴。「跟青娘?」 「是,跟青娘。」他微笑点头。 她呐呐地问:「阿九为什么要跟青娘成亲?我也可以跟你成亲啊。」 「你是石头,怎么跟我成亲?」他哈哈大笑。 「石头……就不能跟阿九成亲吗?」她眼圈慢慢红了,茫然地反问。 狐九起了捉弄之心,煞有介事道:「那是当然的了,你没听过人鬼殊途吗?你是石头,我是天狐,自然是不能成亲了。」 第29章 「那、那青娘是人类,她跟你也是……也是人狐殊途吧?」她急了,吭吭哧哧地想说服他。「那你们可以成亲,我、我也可以跟你成亲。」 小石牛难得执拗了起来。 狐九却以为她是怕被夺走了玩伴,不禁笑着捏捏她的小圆脸。「人类是生灵,天狐也是生灵,虽是人妖殊途,但殊途同归……可你别担心,往后我和青娘成亲了,也不会落下你自个儿孤零零的。你且记着,此后是多了一个人照顾你了,不好吗?」 「不好。」她泪珠默默地滚落了腮边,小小声道:「成了亲,阿九便是她的夫君了。」 做了人家的夫君,就不能再三心二意同旁的女孩儿一起说笑、一起玩儿,一起过日子…… 他以后就是他家娘子的了,是要和娘子生儿育女,恩爱一生的。 阿九,不能、也不会再只是她的阿九了。 「你、你怎么哭了呢?」他见状手忙脚乱了,心脏更是绞拧揪疼得厉害,那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滞闷、忐忑和失控感又出现了。 「阿九,你是喜欢青娘的吗?」 心慌意乱的狐九只顾着替她擦眼泪,随口道:「那当然了,不喜欢,我娶她干嘛?」 原来……如此啊。 刹那间,小石牛心念成灰……可又像是醍醐灌顶,大梦初醒。 阿九喜欢青娘。 青娘会是阿九的新娘子。 小石牛只是阿九的小跟班。 石头和天狐是不能在一起的……不只天道不允许,就是阿九自己也不愿意。 小石牛天真憨然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她低着头,开始很认真很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阿九这么好,青娘也那么好,他们确实很匹配。 阿九喜欢青娘,青娘也喜欢阿九,那……那便也是很好很好的吧? ……只要阿九欢喜就好了。 「阿九,恭喜你。」彷佛过了漫长的好多好多年,小石牛终于抬起头,憨然眸光里透着温柔的伤心和真挚的祝福。 狐九接触到她的目光,蓦然胸口一滞,旋即撕裂般的剧痛难当起来。 他……他这是怎么了? 狐九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鬼玩意儿,但却痛得他本能想逃开……他脑子一懵,有些仓皇狼狈地抛下一句——记得来吃我的喜酒,然后就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石牛静静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想哭,却是忍住了。 ……只要阿九欢喜,那么她也会替他欢喜的。 阿九和青娘成亲的那一天,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雨了。 村子里的老人儿都说,春雨贵如油,这是吉兆啊! 这个外来的九少爷模样长得俊,身家又富贵,那大手一挥,命人抬来的聘礼足足有一百多抬呢! 村长家的青娘真是好福气,未来夫婿这般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进门,将来的日子肯定跟浸在蜜里似的快活。 小石牛却远远地隐身跟在聘礼队伍的最后面,痴痴地望着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色新郎喜袍,俊美华丽得仿若仙人下凡的阿九。 ——阿九脸上没有笑容,应该是给紧张的吧? ——阿九常常回过头在看什么……是在担心聘礼队伍有没有掉队、落下的吗? 不用担心,她都仔仔细细跟着的。 村长家门口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还有村长家的人和亲戚好友,人人脸上都是笑容满面,显然对于能有这样贵气的女婿满意得不得了。 就在媒人婆把穿戴着凤冠霞帔娇羞美丽的新娘子搀扶出来厅堂中,牵着红彩的那一头,和新郎倌要下跪拜别的刹那…… 小石牛泪水盈眶,却努力想眨去眼前的雾气,今天是阿九的大好日子,她不能哭,不能哭。 「新郎新娘拜别父母……」媒人婆高喊。 轰! 天空中陡然雷霆霹雳巨声隆隆响了起来,屋顶彷佛承受不住地喀喀作声,扑簌簌落尘…… 而满堂屋和外头看热闹的人更是一下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落雷声吓住了! ——狐九心中暗道倒楣,他八千岁那年原就该受的最后一次九天雷劫,怎么就在迟到了几百年后,偏偏选了今日劈打下来? 这是老天成心跟他过不去吗? 狐九没好气地叹口气,就想抬抬手挥袖先把所有人全迷昏了,等他受完这次的雷劫三击后,再继续成亲仪式也就是了。 可万万没想到,他身形刚一动,雷霆万钧的第二击天雷已经劈裂开了屋顶,直直向他而来! 狐九心中有气,大喝一声恢复天狐原身,刹那间一只巨大金色狐狸跃身而起,轻轻松松接住了这第二记雷击。 娘的!老子不发威,还真当老子是改吃素了吗? 紫青色可怕雷击顷刻间在他的原身接挡下消失了,狐九身上连根狐毛都没掉。 它懒洋洋地蜷卧在原地,慵懒地舔了舔自己的狐爪爪。 然后,它就听见了众人惊恐万分的大喊大叫—— 「妖怪……他竟然是妖怪……」 狐九一僵。 糟糕,忘了这群凡人…… 接着,它的目光直直对上了掀开了红盖头,满眼惊悸嫌弃、厌恶惶恐瞪着他的青娘—— 「呃……」狐九还怀抱一丝丝没能提前跟她解释的愧疚。 它正想说,我是青丘之国的皇族,八千八百多岁的天狐…… 「他是狐妖……救命啊!」青娘已经尖叫了起来,拼命往后躲闪。「……快、杀了他……快杀了他!我不要嫁给妖怪!」 狐九不敢置信地看着青娘。 然而,它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第三道凝聚了八荒九垓威天之势的巨雷已然爆炸般轰然击落而下! 「——阿九快跑!」 一个小小的身影闪电般扑了过来,猛力地推开了它,自己则是瞬间被那威力强大势不可当的雷劫第三击劈得粉碎…… 第10章 (2) 「小石牛!」 狐九惊惧痛苦至极地嘶吼了一声,瞬间幻化成人形,不敢置信地回身颤抖着想扶住她…… 可哪里还有什么「她」? 不过修行了三百多年的镇河驮碑小石牛,尽管乘载着村民的信念请托,成为了小小的地仙,却如何承受得住这九天雷劫? 小石牛转瞬间已经魂体石身均粉碎成了千千万万微尘…… 可依稀彷佛,狐九好似又看见了她憨然的小脸,惶惶担心…… 阿九,你有没有事?你快跑…… 狐九热泪迸出,他心如刀割,这一瞬终于明白—— 他爱上这个笨拙娇憨,善良温暖的小姑娘,小石牛了。 原来,这就是爱,这才是真正的「喜欢」…… 可是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小石牛,我不准你消失。」他呜咽低泣起来,嗓音嘶哑悲伤难抑。「不要走,别……离开我……」 那点点微尘银光眼见就要全数消散在空气中…… 狐九蓦地大手一拍丹田,吐出了金光灿灿流转的内丹,将所有微尘银光通通都召唤收集凝聚了回来。 淡淡的、透明的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小小的少女静静闭眼,似沉睡又似已停止呼吸。 他凝视着小小少女安静的脸庞,泪流满面。 原本,她是多么朴实可爱,乐于助人又容易满足的小石牛啊! 若是他早些堪透情爱,早些知道自己心之所恋、情之所钟……又怎会残忍地令她眼睁睁看着他娶旁的女子为妻? 又怎会……一子错,步步错,致使今日雷劫来临,却还要她以身相护? 小石牛,你果然很傻。 如果,你没有遇见阿九就好了…… 狐九流着泪,修长指尖轻触在内丹上,彷佛温柔地抚摸着被包裹在内丹内的小小少女,开口启齿成咒道—— 「以吾命咒,封尔魂魄,但求复生,俩忘心甘。」 ……只求你不死,只愿你复生,济你想济的世,助你想助的人,过你最单纯天真清净快活的日子…… ……可以忘了我,我亦甘心愿意。 然后,万丈光芒乍闪过后,一切消逝无踪。 封印的不只是她的记忆,还有他的。 斗转星移,日月流转…… 天狐忘了小石牛,却从此再没回过青丘之国,而是一直流连在人间。 他不知道这乱糟糟的人间究竟有什么好留恋驻足的? 可是他却遵循着本心,一直留了下来,看遍岁月如梭、改朝换代…… 好像他在等什么?在等着谁? ——而这一刻,在狐九想起了过去种种所有时,他也看见了小石牛是如何投胎转世变成小宝圆的。 如他以内丹法力所愿所祈所求,她确实投胎转世了。 但是恍恍惚惚一缕魂魄傻乎乎要飘去地府前,她小嘴里还念念有词—— 阿九,你有没有事?你快跑……不要受伤…… 阿九?阿九呢?阿九去哪儿了? 第30章 路过的三清祖师爷唤住了她—— 孩子,你要去哪里? 她茫然地仰望着威严清冷又慈祥的老人,先是习惯性地扶了扶老人家,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老人家好。我要去找我家阿九,我想知道他受没受伤?他好不好?有没有给雷劈?雷劈着可疼可疼了……我不想他被劈……不想他有事…… 三清祖师爷沉默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声。 本是殊途,如何同归? 痴迷不悔,执念难摧…… 小石牛迷惑地望着这个慈悲的老人,不知怎地,心中对老人家隐约生起了种莫名的亲近崇敬感—— 老人家,您知道我该怎么样才能找到阿九吗? 三清祖师爷看着小石牛憨然盼望的滚圆大眼睛,半晌后,终究不忍心—— 你便试试济世助人、修行得道吧,得道了,许就能得心中所求,就能见到你想见到的那个人。 小石牛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开开心心点头—— 谢谢老人家指点,我自今日起就开始济世助人,修行得道! 三清祖师爷一滞—— 那个……那你得先去地府报到投胎转世做人吧? 小石牛高高兴兴的应了—— 哎! ……于是,小石牛成了宝圆,一世又一世,成了小道姑,祈福超幽行善积德,踏上了修行得道之路。 ——看到这里,狐九泪水纵横,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樱噿山巅之上,山风习习,清冽中透着一丝出奇的静谧…… 好似全世界都在这一刻安静了。 「原来你是为了找我。」他轻抚着宝圆的小脸,眼神炽热而满溢心疼。 小宝圆(小石牛)也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她脸上却没有任何怨怼或气恼受委屈之色,只有一如既往地,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对他的欢喜信任依赖。 「阿九……九哥,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她仰望着他,眼底是无尽的澄澈喜悦。 「宝圆,你怎么这么傻?」他心疼到连呼吸都痛了。 「我不傻,我很聪明的,你看,我不是已经找到你了吗?」她憨憨一笑,忽然呆住。「咦?那这是不是代表,我得道了?」 「是,恭喜小宝圆,你得道(得到)了。」狐九噙泪笑了起来,再也忍不住地低头深深吻住了她。 她得到了她心中所求的道,心中所求的——他。 他也寻回了他兜兜转转、留恋人世苦苦等候的——她。 宝圆被吻得脸红心跳反应不及,只觉得他灼热柔软的唇瓣彷佛想要把自己全部给吃掉了似的…… 原、原来,这就是吻呀? 她浑身发热,体内窜流着无数陌生又颤栗的酥麻电流,从他和她炽热湿润缠绵吸吮的唇舌之间……被电得背脊轻颤,心潮澎湃,膝盖都软了…… 宝圆本能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衬衫,模模糊糊间喘息着问:「九哥……阿、阿九……你……这样……我们……」 他火热地喘着气,勉强松开了她小嘴儿,和她鼻尖抵着鼻尖,沙哑低笑道:「八千八百多年来,我只吻过你……你可要负责啊!」 「负、负责?」她还没从突如其来的疯狂热吻中回过神来,脑子仍是胡里胡涂的。 「对,你要负责。」 「怎么……负责?」她呆呆的问,本来就钝钝的小脑袋,现在更加无法正常思考。 「跟我成亲。」狐九说得理直气壮。 她更呆了。「可是……可是你只喜欢青娘……你要喜欢一个人才能跟她成亲不是吗?」 「我不喜欢青娘,我搞错了。」他顿了顿,带着满满的愧疚悔恨低声温柔地道:「当时我以为成亲就是找一个会绣荷包、会煮好菜、会画好看的画的女子在身边,能舒服的吃吃喝喝,还能在我无暇看顾到你的时候,帮忙照料你……对,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很蠢,也有点渣。」 要高高在上的天狐大人承认自己不小心做了一次渣男,还真是……不容易。 「……」宝圆无言以对。 「但活了八千八百多年来,也没人教过我什么叫男女之情啊?」他说着说着也有些委屈上来了。「弄错了一次,差点就害死了你……」 见他眼眶渐渐有些泛红,高大身形微微颤抖,余悸犹存的样子,宝圆心软成了一汪水似的,轻轻地摸了摸他俊美苍白的脸颊。 「阿九不要难过,我们现在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小石牛,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他瘖哑道:「你能原谅我吗?」 宝圆眨眨眼睛,也快被惹哭了,「阿九不要伤心,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呀,只要阿九开心,我就开心。」 「谢谢你,小石牛。」他低头虔诚地吻了吻她的唇。「我也是,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那么,嫁给我,你会开心吗?」 「开心!」她笑眼弯弯了起来,憨然欢喜地大大咧嘴一笑。 他妖娆漂亮的凤眼刹那间亮了起来,灿若朝阳霞光万丈—— 「那我们今晚就成亲!」 他已经等了好几百年,不想再蹉跎下去了。 「啥?」她却是傻掉了。 ——这、这么突然? 可、可她晚上还要回去道观帮祖师爷烧香奉茶的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