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未婚夫的腺体后[GB]》 第1章 《换了未婚夫的腺体后[gb]》作者:朝露晞【完结】 文案: 【古早渣贱/阴间关系/带球跑/几乎没有火葬场男主超爱】 在帝国元帅卫瓷心中, 自己的未婚妻一直是帝国最娇贵的玫瑰。 艾妲是执政官最宠爱的小女儿,银河中身份最尊贵的omega。 她的美丽耀眼夺目,她是昂贵又易碎的珍宝,值得所有人为她遮蔽风雨,小心翼翼如呵护一朵柔弱鲜花。 缔结婚约时,元帅像做了一场绮丽的幻梦,只愿沉溺,不愿醒来。 直到他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意识模糊,脖颈剧痛, 他的未婚妻,新生的alpha望向他,他才看清—— 她眼中毫不掩藏的熊熊野心。 - “人们称呼我为帝国的玫瑰,可再名贵的花,终究逃不过被人采撷的命运。” “很小的时候我就困惑着,同样继承了尊贵的父名,兄长们作为接任者被期许,而我却被视作谈判的筹码与生育的工具。” “后来我明白了,我只差一块腺体而已。” 新生的alpha微笑着,亲手为元帅戴上项圈。 “现在,轮到你做我的金丝雀了。” - 后世人们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位闻名遐迩的女执政官时,也会顺带聊到她的伴侣。 帝国的第一夫人是位沉默寡言的男性omega,听闻他的后颈有道难以愈合的粗陋伤疤,听闻他曾是星间最负盛名战功赫赫的统帅。 但那些逸闻都流逝在星河中。 历史只留下一行记载:执政官之妻,姓名不详,诞育二子。 内容标签: 女强 星际 爽文 abo 主角视角:艾妲 视角:卫瓷 一句话简介:冷酷暴君x痴情元帅 立意: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第1章 换腺 卫瓷在疼痛中醒来。 最先感受到的是脖颈处传来的尖锐刺痛,仿佛有一排被火烧灼过的长针刺入他的后颈。紧接着是四肢的酸麻,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却使不上劲。 随着视野逐渐清晰,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视线下移,便是简洁单调的病房布置。这儿的环境卫瓷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 这是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一间普通单人病房。 ……他住院了? 作为帝国军队的最高统帅,顶级alpha的腺体赋予了卫瓷怪物般强悍的身体素质与可怖的恢复能力。不管遭遇何等严重的创伤,他一般都能在星舰回程途中完成自我修复。 所以卫瓷很少因伤入院,他对这里熟悉,仅仅因为经常探视别的军官。 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才会这样神思混沌、虚弱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他一向对自己的身体敏锐,体内永不枯竭、源源不断的充盈力量诡异地消失无踪,卫瓷难得地如普通人一样感到疲惫倦怠。 麻醉药物的效用尚未完全消散,身为alpha的自尊心支撑着卫瓷,像一个脊髓损伤患者般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仅这一个动作,就让他喘息不止。 脖颈的痛感越发强烈起来,卫瓷的手带着些颤抖,撩开散落肩头的墨黑长发,轻轻抚上自己的后颈,腺体的位置贴着一块医用敷料,隔着敷料按压—— 饶是经历过战场淬炼,有如钢铁铸成的帝国元帅也忍不住猛吸一口气,唇齿间泄出一声狼狈的呻吟。 等那阵电击般的神经痛平息,卫瓷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 他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疤痕,那是手术留下的,缝合手法并不高明,是不符合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一贯水平的拙劣。 ……他接受了一场腺体手术? 卫瓷用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力思考,拼凑着已知的线索,记忆似乎出现了缺失,零落的片段不断闪过。 三天前,他奉命前去剿灭一帮盘踞荒星的星际盗猎者,在荷尔戈港与自己的未婚妻道别。 想到未婚妻艾妲,卫瓷心中不受控地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甜蜜。 元帅前半生最为骄傲的瞬间,并非哪一场辉煌的大捷,也非哪一次意义重大的受勋,而是执政官大人亲口许诺,愿意让最珍视的小女儿艾妲与他缔结婚约的时刻。 帝国最娇贵的玫瑰,从此移栽他的花房。 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完婚了。 矜贵的omega少女亭亭站立在港口,金粉色的晚霞下,她澄澈如海水的碧蓝眼眸中有光芒闪烁,“等你归来,元帅。” 卫瓷柔和了眉眼,低声承诺,“不会太久。” 星际盗猎者并不棘手,他会为她带回胜利与荣耀,还有荒星上特有的花种。 皇室独享的蔷薇园中,已经栽满了元帅收罗来的第一星系各类名贵品种,艾妲常在花丛中休憩,她的信息素味道比花香更加馥郁芬芳。 卫瓷闭了闭眼,记忆零零散散,稍微用力回忆就仿佛有人拿针在他脑海里搅弄似的一阵锐痛。 剿灭进程很顺利,搜罗花种同样也很顺利,他带回了艾妲一定会喜欢的橙红色月季,非人工栽培才会有这样自然漂亮的颜色……他们平安地返回了首都星,没出任何差错,元帅不会出错。 那,抵达首都星之后,发生了什么? “叩叩——” 不轻不重的两声敲门声。 没等卫瓷发出任何声响,那扇复古且沉重的大门自动向两边打开,对于门后的人来说,敲门不过是一种表示礼貌的流程,是否得到元帅的准许并不重要。 他的未婚妻,全帝国身份最尊贵的omega,艾妲·佩涅洛特站在门口。 人造太阳生产的日光从半开的窗户漫进来,照亮了那张秀美的脸庞,碧蓝色的眼眸中不带任何情绪,她自上而下俯视地,陌生又冷淡地打量了一眼元帅。 卫瓷为这种陌生的倨傲愣怔了一瞬。 艾妲的鞋跟踏着地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她穿着昂贵丝帛裁成的长裙,浅金色的长卷发盘起,仅在鬓边垂下两缕,耳上坠着两粒红宝石,摇晃间像流动的火焰。 与她平时的穿着别无二致。 却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怪异割裂感。 艾妲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微微地歪过头,卫瓷终于瞥见她的后颈,那里同样贴着一块洁白的医用敷料,一模一样的第一军区医院制式。 浅淡的信息素的味道在病房中弥漫开来,alpha的五感发达,同类的气息会引起他们的敌意,并与之对抗。 但席卷来的却是一种陌生的恐惧滋味。 卫瓷僵硬地坐在病床上,发觉未婚妻不知为何正在散发alpha信息素,而自己生理性地,天然地惧怕着她。 想要臣服跪拜,想要被爱抚垂怜。 “还不明白吗?亲爱的元帅。”艾妲的话语中有一丝嘲弄,“换腺手术很成功。” “现在我是alpha,而你是omega了。” “……” 卫瓷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本有一张冷峻深邃的脸,轮廓冷硬,不苟言笑时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现在那股气势荡然无存。 眩目却并不温暖的人造阳光下,常被称颂为钢浇铁铸的青年长发披散,露出了他此生最脆弱无助的表情。 这为艾妲增添了一抹愉悦。 她噙着笑,步伐迈得依旧淑女,随她走近,馥郁的花香越发浓郁,卫瓷在新生alpha的信息素包裹下动弹不得。 “……为什么?”,卫瓷艰难地开口,信息素压迫下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很危险,也是违反帝国律法的……为什么这么疯狂,你不知道排异反应可能会害死你吗?” 元帅的问话让艾妲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在这种时候,你还是像个令人憎恶的长辈一样,来质问我为何让自己陷入险境?” 卫瓷脸色惨白地向上仰望着她,艾妲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地,“停止关心我,想想你自己的处境。” 卫瓷沉默着,他能感受到,那块alpha腺体已经永久离开了他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无力、孱弱、过度丰富的情感,不知道是不是omega信息素刺激着泪腺,他的眼眶发酸。 “瞧你这副蠢样。”艾妲的手指轻轻划过元帅的下巴,她看到那张冷酷俊美的脸庞上有两道泪痕,少女新奇地嗬了一声,“你哭了?” “对于统率三军的元帅来说,变成omega果然是奇耻大辱。”艾妲的声音很轻柔,“你的军校履历作废,因为帝国军校只招收alpha;你没法驾驶星舰,因为omega的神经元无法链接到主控室;你没法在战场上指挥,因为没有一个军人会听命于一个omega。” 少女纤秀柔白的手解开了元帅病号服的扣子,卫瓷的胸膛袒露出来,艾妲抚摸着青年温暖的肌肤,“失去腺体之后你能为帝国做的,好像只有张开双腿侍奉我了。” 那只手很冰凉,鲜花的香气让卫瓷头晕目眩,只能眼睁睁地任她狎弄,元帅浑身颤栗,任人鱼肉无力反抗的恐惧感如一柄巨大铡刀当头落下。 alpha的信息素支配着他,他只能服从。 第2章 “这就是omega的人生。”艾妲轻声说,“元帅,你才刚体验不到一个小时,这种绝望与耻辱已经陪伴了我十九年。” 卫瓷哑声道,“所以你想通过换腺,后天变成alpha?艾妲,你知道几乎全帝国的omega都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艾妲只是嗤笑一声,“人们称呼我为帝国的玫瑰,可再名贵的花,终究逃不过被人采撷的命运。” “当你从白银战役大捷归来,父亲问你想要什么奖赏,你说希望他能将我许配给你。”她顿了顿,眸中闪过憎恶,“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你的战利品。” 元帅的身体晃了晃,艾妲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厌憎,比后颈处狰狞的手术伤口更能刺痛他。 “很小的时候我就困惑着,同样继承了尊贵的父名,兄长们作为接任者被期许,而我却被视作谈判的筹码与生育的工具。” 艾妲的手一路向下,摸到卫瓷的小腹,那里紧实平坦,在信息素的作用下,那一套原本萎缩的器官悄然再度发育着。 “后来我明白了,我只差一块腺体而已。” 她将手抽离元帅紧绷的身体,像一位淑女那样风度翩翩地行了个礼。 “感谢你作出的,必要的牺牲。” 玫瑰花香包裹住卫瓷,他感觉身心俱疲,在快失去意识前,艾妲似乎吻了一下他的唇,一触即离,仿佛幻觉。 “好好休息吧,元帅,等醒来时,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 和缓的音乐唤醒了卫瓷。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元帅府二楼书房的长绒地毯上,有人像丢一团垃圾似的将他随意丢在这儿,脖颈处的伤口有种湿润感,可能有点渗血。 古旧的唱片机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高跟鞋的鞋跟踏在地面上,声音清脆,换了一身衣裙的艾妲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并没有看他一眼。 “艾妲……”卫瓷试着开口,他的声音粗粝难听,说出两个字符就开始咳呛起来。 接着又有一个衣冠楚楚的老者手持拐杖走进这间书房,他向着卫瓷微微颔首致敬,在他后面的是个医生模样的女人,她像没看见狼狈躺在地上的元帅,径直向艾妲走去。 最后是一个干净温和的年轻beta带上房门,他对卫瓷腼腆地笑了笑,“您好,我们是为艾妲殿下办事的,叨扰了。” 那三个身份外貌迥异的访客围着艾妲,当卫瓷是一团空气,自顾自谈论起来。 医生模样的女人翻阅着悬浮晶屏上的手术报告,“殿下,谢天谢地,排异反应并没有给您造成什么困扰,配型结果同步率很高,所以移植手术不会有什么并发症,您对这块腺体适应良好。” 艾妲淡淡地笑了笑,似乎有所预料。 老者则有些担忧地发问,“医生,老朽不得不问问,元帅的情况怎么样?他的指标并不好,老朽最担心的是能否正常生育。” 医生:“有点棘手,总之一个月后先检查他的二度发育程度。” “在子嗣方面,艾妲殿下可不能落后于他人,民众都看在眼里。” 他们神情严肃地探讨着卫瓷的术后问题,艾妲淡漠地旁听,但没有一个人把视线投向一旁的卫瓷,元帅心中涌起一股荒诞感。 “非得是元帅替您诞育后代吗?”年轻的beta多嘴道,“殿下,您现在是一个健康强大的alpha,身为皇嗣,有大把的贵族等着和您联姻。” 医生与老者都冲他摇了摇头。 艾妲侧过脸,终于看了一眼卫瓷,换腺手术似乎并未给她留下任何创伤,这位新生的alpha依旧美丽高贵,她睥睨着失去腺体后,只能用狼狈糟糕来形容的帝国元帅,眼神冷漠。 “是的,我们的婚约不会变。” 第2章 踏脚石 那三位访客与艾妲一直谈论到深夜,从如何买通卫生部的官员伪造二度分化的报告,到提交元帅的长假申请,他们缜密细致地为这场换腺手术编织好足以蒙骗民众的外衣,得以让艾妲以alpha的全新身份自然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期间,艾妲只与呆坐在地的卫瓷说了一句话,“去给客人们泡壶茶来。” 手术后的元帅反应迟钝,他捂着后颈,茫然地看向未婚妻。 艾妲没有重复,只是轻描淡写地释放了一点信息素。 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让卫瓷瑟缩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待客的应该是“妻子”,现在是他处于这个位置。 元帅府的机器人管家与保姆全部被艾妲遣散,卫瓷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在空荡荡的府邸里,一路都有浮空电子眼冰冷地盯视着他,脖颈还是针扎似的疼,他费力翻找到了密封的茶叶,挽起长发,开始用沸水泡茶。 流程很繁琐,他于此事并不擅长,数次烫到了手,卫瓷皱了皱眉,不懂为何贵族的茶会依旧坚持这种复古的形式。 他们有许多种更便捷,直接让机器人准备的饮品可以代替,但军官与政要们还是更青睐复古的茶水。 解酒剂也是同样,醉酒归来的alpha们不习惯用这种可以囤积、拆封即用的药剂,坚持要求配偶手工熬煮解酒的汤水,即使那会花费一到两个小时。 因为准备这些的从来不是他们自己。 卫瓷轻轻按压了下手背上烫出的水泡,怔怔地望着沸腾的茶水。 等送走那三位访客,书房中只剩下艾妲与卫瓷。 二人身份倒转,共同经历过一场关乎生死的大手术,但艾妲似乎并不打算对现状作任何解释,她只是倨傲地安排好一切,将分配好的角色扔给卫瓷。 元帅的嗓子还是哑的,“艾妲,你筹谋这件事多久了,从我们定婚开始?” 艾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问,我从一开始对你就是利用,只看中你的腺体吗?” 她干脆地答道,“事实确实如此。”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别过头去,艾妲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眶中又开始积蓄泪水,她做omega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容易流泪。 “你可以对我不满。”艾妲通情达理地说,“但最好不要反抗婚约,你现在无处可去。” 少女恬静的面容没有一丝波澜,她还在分心与新闻部秘书长联络,终端上闪烁着代表消息提醒的红色光芒,执政官幼女二度分化为alpha的新闻稿已经修改了七版,等天亮时会立马在整个首都星传播。 艾妲并不在意元帅内心的苦楚与郁结,卫瓷颓然地在她面前垂下头,未打理的墨黑长发散落胸前。 他永久地失去了腺体,失去了alpha的身份,他所积攒的军功、在星间的事迹被一笔抹去,人生从此天翻地覆。 卫瓷该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之入骨,她击碎了他,让他从帝国元帅沦为某人的omega。 但那是艾妲。 元帅攥紧了双拳,感觉泪水不受控地流下,艾妲确实伤害了他,用一种相当残忍的方式,他却不舍得对她说出哪怕一句重话。 卫瓷只是沉默着,抬手粗鲁地抹去泪水。 最后他艰涩地说,“艾妲,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可以毫无怨言地为你奉上,只要你提出请求。” 埋首的少女抬起头,挑了挑眉,那双碧蓝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得沉静无波,她并不为这番话所动,冷漠道,“是么?我不习惯请求别人,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直接拿走。” 艾妲执起卫瓷的手腕,元帅消瘦了些,腕骨纤细,她像戴手镯般替他戴上一个金属镣环,那是帝国为重刑犯定制的。 “这段时间就呆在元帅府,好好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吧。” - 执政官最小的女儿,银河中身份最尊贵的omega艾妲·佩涅洛特二度分化为alpha的惊天消息无疑在首都星乃至全帝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巨大浪潮,整整一周时间里,不管贵族或平民,公司或学校,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永远都是这件事。 首都星电视台甚至专门策划了一档节目,黄金时间段在各大城市的悬浮光幕播放,亢奋的记者四处采访,各个阶层的人们对于这位殿下的性别转换有何看法。 卫生部的某位发言人:“大筛查显示,艾妲殿下确实在十九岁迎来了二度分化,这很罕见,但并非没有先例,从人们开始星际迁徙以来,大筛查的结果从未出过谬误。” 某位议员(如果元帅观看这档节目,应该能认出来他就是三位访客之一的老者):“帝国有必要将艾妲殿下纳入继任者的考量,老朽想这会带来新的格局。” 首都军校某位学生:“比起别的,我更关心艾妲殿下与卫瓷元帅的婚约该怎么办?听说元帅在剿灭星际盗猎者时受了伤,正在静养,未婚妻突然从omega变成alpha了,元帅该怎么办!” 兴奋的评论家:“开明的帝国会因为殿下与元帅推动同性婚姻的草案加速通过吗!” 哭嚎的alpha:“我天塌了,我女神怎么就变同性了?兄弟们别拦我我今天就要跳……” 春心萌动的omega:“我无条件支持艾妲殿下当选下一任执政官!请多多接受电视采访出镜吧!” 第3章 …… 首都星。玫瑰堡宫。 这座气势恢宏的空中宫殿悬浮在首都星中心上空已逾千年,围绕着宫殿的是成拱形的巨大玫瑰园,不管何时建筑主体都沐浴在阳光与芬芳中。 连通空中与地面的反重力电梯永不停歇,路过的民众一抬头,便能看见身着制服的官员来来往往。 最深处是现任执政官的居所,艾妲提着裙裾,不紧不慢地走过狭长的走廊,站立在那扇刻着繁复花纹的厚重大门前,抬手叩了叩,“父亲大人。” 花纹亮起淡蓝色的光芒,接着那扇门像水一般向两边流去,里面响起低沉的声音,“艾妲,孩子,你来了。” 年老昏聩的执政官坐在高大的王座上,他精神不济,双眼微眯着,两个女官在一旁侍候,执政官勉力歪过头,打量着自己年轻的女儿。 那无疑是位令父亲感到欣慰和骄傲的优秀alpha,艾妲长高了些许,她依旧将长发盘起,戴着红宝石耳坠,身姿凛然,那份夺目的美貌没有因性别转换削减分毫。 执政官咕哝着,“我的孩子,你看起来很好,但你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 艾妲冷静地回答,“这是父亲您教导我的,把身边的一切都看作踏脚石。” “包括你的未婚夫?”执政官的眼珠很混浊,他费劲地盯着艾妲,“包括我,你的父亲?” 艾妲仍旧平静,没有接话。 执政官叹息一声,疲惫地挥了挥手,“好吧,好吧,孩子,那就这样吧。冷酷地前进,不要回头。” 新生的alpha行过了礼,鞋跟在地面划出一个优雅的半圈,退出了执政官的居所。 - 卫瓷在元帅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这里原本是他最熟悉最不设防的地方,现在却被精心打造成一座令人窒息的囚笼,整座建筑都铺满了用以隔断通讯的“静默”光幕,外界对元帅的现况一无所知,没人能想象最高统帅正戴着重刑犯的镣环,像被豢养的伶人般困囿于府邸。 艾妲不常来这里,自她的官方性别更改为alpha后,便投身入繁杂的集会、演讲、辩论、电视访谈里,外界迅速意识到,这位年轻的alpha野心勃勃,帝国下一任执政官的角逐将更加血腥激烈。 定期探访元帅的只有一位beta医生,就是那个晚上的三位访客之一,她全程参与了换腺手术,现在负责跟踪卫瓷的术后恢复情况。 今天又是探访日。 医生手脚麻利地为仪器消毒,准备注射针管,“从最新的检验报告来看,元帅你的第二套器官还是存在发育缺陷。” 卫瓷按医嘱仰躺在床上,闻言心头一沉,这意味着他要继续被医生的各种疗法折腾。 他并非没有脾气,见不到艾妲的日子里,他生锈的大脑似乎又开始缓慢运转,在她的摆布下,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一切,卫瓷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 医生没有发现卫瓷的异样,她操纵着内检仪器,固定住卫瓷的双腿,打算一边观察生殖腔一边完成腺体注射,靠近时,原本麻木的男人突然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元帅猛地将针管与药剂打落,他剧烈地喘息着,鸦羽般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够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医生后退一步,拔去爪牙的雄狮的怒吼依旧气势慑人,但顷刻间,濒临崩溃的男人便无力地低下头,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像是有一位音乐家,强行画上了休止符。 馥郁的花香悄然弥漫。 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艾妲缓步走进来,端庄而秀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忙向她恭敬地问候,“殿下。” 艾妲冷冷地看了一眼卫瓷。 换腺之后,她跟元帅不再有过多的言语交流,用信息素要来得方便快捷得多。 在那股威压下,卫瓷屈辱地低下身子,将刚刚打落的针管与药剂一一捡起来,由于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这个过程花费了不短的时间。 “……艾妲,你不能一直这么关着我。” 卫瓷低声说,话语中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 艾妲没有理会他,转向医生,“你说的发育缺陷是指什么?我看了片子,形态上很完整。” “殿下,萎缩的器官确实重新发育了,只是太狭窄,不管是结合还是生产,这么狭窄的甬道会带来很多困难。” 艾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收回视线,医生迅速收拾完器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卫瓷终于得以并拢双腿,坐直身子,他狼狈地垂下头整理衣服,刚才医生在场检查时需要解开贴身衣衫露出小腹,此时他才沉默地将扣子一颗颗扣回去。 在艾妲成为他的未婚妻之前,他在各种正式场合见她都是身着军装,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严肃正经,一丝不苟,即使定下婚约,每次会面穿着也十分庄重,唯恐在她面前失了礼数。 这样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地出现在她面前,即使少女的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卫瓷依旧感到窘迫。 等他颤抖着手扣完最后一颗扣子,艾妲才抱着臂冷淡开口,“你该好好配合医生。” 话中有毫不掩藏的指责之意,好像卫瓷是一个哭闹着不愿打针的孩子一般,令监护人感到烦躁不耐。 “……我没法做一个正常omega。”卫瓷缓慢地说。 话音落地,房间内的信息素浓度陡然上升。 凝重浓稠得快结成实质的压力笼罩住床上的omega,让元帅原本挺直的脊背佝偻了下来。 艾妲在散发不悦的情绪。 “我们需要好好聊聊,艾妲。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腺体,这已成定局,我对你应该没什么用了。”卫瓷强忍着心口的痛意,艰难道,“我说过,如果成为alpha是你的愿望,我的一切都会为你奉上,所以我没有怨恨,我不会报复,你不必关押着我。” 他用近乎是哀求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未婚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艾妲,放我离开吧……我想见见我妹妹。” 帝国上下都对元帅的现况一无所知,包括他的家人,只模糊地知道他在荒星受了伤,秘密休养中,他最亲近的近侍官也只能这样大概猜测。 卫瓷卑微地等待着回应,却见艾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幼童捏死蝴蝶般的残忍,让那份惊人的美丽中带了一丝悚然。 艾妲走近,微微弯下身,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力道很重,卫瓷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起一片红肿,一绺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他眼底的怔忪。 少女的手掌柔软,十指纤长,指尖透着莹润的粉,扇在脸上却是带了十足刚猛的力道,落下清晰的疼痛感。 这是alpha才有的力气。 卫瓷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久久地没回过神。 艾妲用那双冷淡得不带一丝情绪的眸子盯着他,“以后别说这种蠢话。” 第3章 暴风雨 颊边泛红的指印清晰可见,卫瓷忍耐着,并未做出捂着脸不可置信的脆弱模样,他的自尊心已经碎裂得所剩无几,但还是想尽力保全在艾妲面前的一丝体面。 即使眼前人已经与他心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元帅,不必向我表达忠诚,我不会给任何人背叛我的机会。”艾妲站立在床边,元帅的卧房充盈着馥郁的花香,卫瓷的术后信息素水平本就不稳定,在这种浓度下不得已露出了隐忍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耳边的嗡鸣声还未消散,将挂着镣环的手腕抬起,低声道,“至少,把这个……” “还不闭嘴吗?” 艾妲握住那截手腕,打断了他无力的哀求。 花香的释放更为汹涌,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信息素沉沉压在头顶,如积聚潮水的涡旋。 艾妲俯身凑向卫瓷的后颈,少女身上的冷香将他包裹,吐出的话语冷酷如坚冰,“只要咬破腺体注入信息素,alpha将彻底支配omega。或许你我都该体验一下。” “等等……艾妲,呃!” 披散着一头墨黑长发的男人颤抖了一下,他是经后天改造的omega,并没有这一性别生来具有的柔软身段,帝国元帅有一身经战火锤炼的钢筋铁骨,覆着一层坚实的肌肉,虽然因短期的囚禁消瘦了些许,腰线的凹陷更为显眼,依旧是一副实打实的男性身躯。 而在身量娇小、骨骼纤细的少女压制下,他被按住手腕,像那些弱柳般的伶人任她宰割,竟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 “该咬哪里?不教教我么,元帅?” 这位少女殿下的双眸澄澈明亮,大约是因为曾被称为星间最强大的男人在她面前动弹不得,感到愉悦的艾妲突然柔和了语调。 脸颊上艾妲扇出来的巴掌印还没消,元帅却因这难得温柔的语调而恍惚,在定下婚约前,艾妲是那样美丽柔弱,如昂贵易碎的珍宝,他发誓要一辈子为她遮蔽风雨。 第4章 但事实上,艾妲就是狂风暴雨本身。 卫瓷心里发苦,低声答道,“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甚至连一次临时标记都没有给出去过。 被人说古板无趣也好,为了心中那位殿下,元帅始终恪守规矩,吻颈礼自然要等到成后。 只是变故发生得始料未及。 艾妲语调平平地“嗬”了一声,似在表达新奇,又似是并不采信,元帅年长她九岁,与她定婚之前有过别的感情也很寻常,这也是她憎恶这个男人的原因之一。 她微微一笑,“反正以后不会有了。” 他已被折断羽翼,豢养在她的笼中。 艾妲打量着元帅后颈凹凸不平的结痂伤口,似在审视哪一处更易刺破,但那道丑陋的暗红伤疤实在碍眼,故而她只是敛起眼睫,用手覆在了那处伤口上,浓烈的香气瞬间爆发,仿佛置身于无垠花海。 对于手术后腺体排异反应严重的卫瓷来说,这不亚于一场汹涌的潮汐。 元帅浑身颤抖,生理性泪水不自觉流下,他一边难以抑制恐惧的情绪,一边又在浓郁的花香里陷入迷乱,一时间抽噎不止。然而他并非什么落起泪来惹人怜惜的娇花美人,只是徒增狼狈。卫瓷心知自己哭得难看,为着在艾妲面前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拼命拭泪,手却被艾妲拉住,“别擦了,脸都擦红了。” 卫瓷从话中感受到艾妲淡淡的嫌恶,少女的神情冷淡,那张凛然的容颜如冰雪雕铸,被瞥一眼便遍体生寒。 他不是天生的omega,没有令人怜惜的天赋,却作出这副不堪模样,自然不会讨alpha喜欢。 卫瓷别过头去,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房间内突然响起一道悦耳的铃声,艾妲的随身终端闪烁着,有通讯进来,她漫不经心地唤醒光幕,并不管身边还躺着一个哭得乱七八糟的omega。 光幕上显现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只是神色阴沉。 那是另一位佩洛涅特。 血缘上来说,是艾妲的亲哥哥,执政官的第三个儿子,他同样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与碧蓝的眼眸,在之前,这位亚伦·佩洛涅特曾是呼声最高的继任者之一。 他们并不以兄妹相称,亚伦发出古怪的笑声,眼神中有毫不掩藏的恶意,他露骨地打量着妹妹,“怪胎,你是用了什么畸形的手段才后天变成alpha的?还没来得及道喜啊,如你所愿,终于摆脱了这桩婚姻。” “元帅可是和我同级别的alpha,你这样娇弱,我原本真怕你承受不住。” 他无意的挖苦,让屏住呼吸,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息的卫瓷受到了艾妲的迁怒,花香骤然浓郁,元帅的嘴唇咬得发白,艾妲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那双碧蓝眼眸似在取笑:到底是谁承受不住? 悬浮的光幕中央,艾妲的兄长仍在喋喋不休,“不过若是你以为二度分化成了alpha就能够和我分庭抗礼,那纯粹是痴心妄想了。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花招蛊惑了父亲,让他答应你也能够出席圣子大典,但纯靠媒体哗众取宠得来的声望不过是空中楼阁,听说你给新闻部的贿赂已经能买下一个星球,经过这么多天的狂轰滥炸,你怕不是已经口袋空空了……” “小丑表演也该结束了吧。” 艾妲一直没有应声,她只分了一丝精力来敷衍这个愚蠢的哥哥,等她将脑内的琐事都思考完,拨弄了一下耳上坠着的红宝石,才语气冷淡地表达了不耐,“我以为你这蠢货是来商议圣子大典的筹备工作,果然不该对你有所指望。” “你叫我什么?!艾妲,你这个……” 在亚伦破口大骂之前,艾妲打了个响指,光幕倏忽叠起,化作点点光芒消失。 卫瓷终于能够放松下来,而不用担心被另一位佩洛涅特殿下察觉。他的身体僵硬无比,并没有刺破腺体,但带来的窒息感依旧可怕。 艾妲从容离开前,摩挲了下卫瓷手腕上的金属镣环。 望着那张美丽却冷酷的面容,元帅连质询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们的对话没有任何推进,现状也没有任何改变。卫瓷未曾料想过,原来艾妲是这样强硬、偏执、不容忤逆。 她完全掌控他的生活,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晚风温暖宜人。 因地理位置制约,首都星的夜晚只能看到一小簇星辰,厚重的云层遮去了月色与星光。 矗立在寂静黑暗中的元帅府邸低调而简朴,因元帅一贯的素简风格,纵使占据首都星最好的地段,其内外装潢并不豪奢。 老者拄着拐杖,穿过铺着酒红地毯的长廊,来到二楼话事的书房,对着门内的主人尊敬地躬身,“殿下,老朽来迟了。” 艾妲坐在一把与房间简朴风格不相匹配的高靠背皮革椅子里,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落座。 这里原本是元帅卫瓷的书房,也是元帅处理军务的地方,现在则被艾妲用作与幕僚会面商谈的场所。 原先的主人正戴着镣环,沉默地坐在一边的长沙发上,像是为人称颂的贤内助般,负责为客人们悬挂大衣、添茶倒水。 老者照例冲着卫瓷微微颔首,只是不再称呼他为元帅,改口为“夫人”。 卫瓷木着一张脸,没有因此而羞恼,他的头发又长了些,一直垂到腰部,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那是艾妲信息素的味道,她越发能掌控这块强大顶级的腺体,信息素的残留经久不散。 今夜的参会者只有两位,都是卫瓷熟悉的访客,在换腺手术后他们便来访过,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下院议员,一位年轻温和的beta,没有官职的情报贩子。 卫瓷望着围坐讨论的三人,他们的话题围绕着圣子大典,那是帝国为下一代继任者举办的典礼,被寄予厚望的皇室子女们向民众展现能力与魄力的舞台,入场者身份最为尊贵的另类竞技场。 作为帝国军队的最高统帅,卫瓷在台下观赏过几届圣子大典,执政官大人的孩子中并没有哪一个值得他特别偏向,他只纯粹地效忠于帝国,以及艾妲。 现在卫瓷失去了观礼入场券,而艾妲要从场外走向舞台中心,以继任者,alpha的身份。 只是与她的兄长和姐姐相比,艾妲握在手中的政治资源少得可怜,她没有就读于任何一所首都星军校,也从未和官员们建立紧密联系,在其他alpha积累经验与人脉时,她还是一个柔弱的、顺从的omega,帝国对她的期待是成为完美的妻子与联姻对象。 她整日打交道的是花匠与鞋匠,选育花种,调整鞋跟,另外见得最多的人可能是为她制衣的裁缝,每月召见四回,再就是打扮得体地与各个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位高权重者见面,其中包括元帅。 卫瓷曾觉得艾妲这样的生活已经令全帝国的omega艳羡,当艾妲冷酷地戳破他作为alpha的想当然后,卫瓷回想过去,竟胸口泛酸。 无论她变成何种模样,无论她怎样伤害他,卫瓷都难以抑制地会对艾妲感到怜惜。 灯火辉映下,艾妲专注地翻阅着书页,秀美的长眉微微蹙起,卫瓷的心也跟着皱起来。 亚伦·佩洛涅特殿下或许猜测得没有错,艾妲为贿赂新闻部与卫生部掏了数亿新币,她与老者低语着财产的剩余,但圣子大典在即,她还需沸扬与热烈的宣传铺出一条长阶。 卫瓷出神地看着艾妲,他一直以来珍重放在心底的少女,那张精致美丽如偃偶的脸,因野心而眉目生动,染上灼灼光华。 他的后颈伤口换了三次敷药,依旧能感受到烧灼似的刺痛,胸膛横陈着艾妲因一时兴起留下的新鲜鞭笞痕迹,缠绕的纱布渗出血点。 卫瓷忍受着疼痛,心里却鬼使神差冒上来一个念头,他还能为艾妲做些什么? 第4章 一见钟情 然而当艾妲久违地、不寻常地对元帅有了“当好一个安分守己的omega”之外的安排时,卫瓷却犹疑了,月余的忍耐磨损了他的凌厉与锋锐,被不断磋磨的男人难得讲话声音提高了些,“……艾妲,这太荒唐了。” 矿石星出产的石英长桌对面,艾妲正在享用咖啡和焦糖蛋挞,闻言抬起头来,用略带惊奇的目光打量着已被她囚禁一个月的元帅。 这个高大冷峻的男人如今看起来正走向坚不可摧的对立面,过量的药物注射让身躯变得软绵无力,他一天天沉默下去,会因艾妲释放的信息素而战栗惊惶。 他逐渐习惯跪坐着仰起头和她说话,将自己的嗓音压得轻柔似一片羽毛。 元帅这样突如其来尖锐的诘问,让艾妲生起一丝诧异,失去腺体等同于失去一切的一无所有者,为何还有胆量忤逆她的意志? 只有彻底标记才会完全听话吗?艾妲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咖啡,“元帅,你应该知道自己说蠢话要付出的代价。” 卫瓷感到胸前与后背纵横的鞭伤在隐隐作痛,少女的轻语似一条蛇缠绕心脏,他强压下omega本能带来的恐惧,沉声道,“不管你计划着什么,艾妲,任何可能危及民众的事情都应该慎重考虑。” 第5章 订婚时,乃至换腺之后,元帅都承诺过会为艾妲奉献一切,他向她俯首臣服。只是艾妲想要的永远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腺体,做一个合格的omega,为她生育子嗣……这次则是与军人职责天性相悖的命令。 艾妲要求他在寰宇大剧院不为人知地制造一场动乱。 寰宇大剧院是首都星最大的一座露天剧场,可容纳上万座席,与银河中其他剧院不同之处在于,歌舞剧与戏剧全部由机械异构体完成演绎,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舞伶和发条歌者,一度比老牌歌星、演员更为知名。 而抛却新奇性和观赏性,从军人视角来看,只要是机械造物,便存在失控的不安定性。 艾妲的语气平淡,就像吩咐鞋匠为她换一双鞋跟那样,“只需让那些机械发狂就好,元帅,你在军校的射击考核中是前0.2%,三公里外破坏能源核心,即使没有alpha腺体也能做到。” 她轻描淡写地发号完施令,卫瓷恍惚了一会儿,等消化完后才感到荒谬,这几日来他被驯化得越发木讷迟钝,以屈辱的姿势被检查生殖腔,或是被艾妲随意鞭笞,他都麻木忍耐着,直到此刻,元帅才微微提高了音量,勉力与艾妲对峙。 “寰宇大剧院内部会有多少上座观众,机械失控的事故每年都会报道,整场表演的全部歌者和舞者一同失控,带来的伤亡根本不可避免……呃!” 卫瓷面色惨白,低下/身捂住胸口,浓厚得甚至带了稠滞感的信息素压迫着他,让他再吐不出一个字。艾妲面前的白瓷盘子里,只咬了一口的焦糖蛋挞被银叉戳得稀烂,少女面无表情地拿起帕子,擦拭嘴角。 “谁允许你这样喋喋不休了?”艾妲语气森冷,“倒胃口。” 卫瓷低声喘息着,长眉蹙起,帝国元帅向来很能忍痛,只是被alpha信息素掌控的感觉实在无力抵挡,像有人将他的心脏捏在手中,酸麻感传向四肢百骸。 他用哀伤又无奈的眼神注视着艾妲,比起自己受到的磋磨,似乎更惧怕眼前的这位殿下步入歧途,几乎是用尽全力,一字一字地哀求,“艾妲……别做……这样的事。” 那双向来克制的眼睛蒙着一层湿润的水雾,艾妲平静地审视这个莫名其妙容易流泪的男人,长发披散、神情脆弱的模样倒是看起来有几分像一个标准的、刻板印象下的omega。 她发出一声掺杂着烦躁与不耐的叹息,“正直的元帅,愚蠢的元帅……” “动乱发生的当天,整座寰宇大剧院只会有一个人。” - 三日后。首都星上空。 一艘形似郁金香的飞行艇停泊在空中。 从飞行艇往下俯瞰,能看到远处的寰宇大剧院,华美壮丽的香槟色建筑如一枚巨大的海螺镶嵌在首都星正东侧,与悬浮空中的玫瑰堡宫遥遥相望。剧院没有穹顶,矿石与黄金雕刻的飞鸟雕像簇拥着主舞台,上万个金红色装饰的座席空缺着,整座剧院呈现出罕见的无人烟的静默。 银河巨贾之一,莱珀矿业创始人的小孙子,今日来此观看机械舞剧,剧院为这位尊贵的客人清场,连外部的街道都清清冷冷。 飞行艇中,艾妲端坐在一条复古红绒布沙发中央,四周悬浮着几片光幕,她正核对着演讲稿,两小时后在铜绿大礼堂有一场演讲。 前往铜绿大礼堂,途中必然会经过寰宇大剧院,飞行艇轨迹可以证明,她是恰巧路遇这一起即将发生的机械失控事件。 在她身旁,元帅透过舷窗,怔怔地望着外面,天空,云层,景观树,盛放的鲜花,这些看似唾手可得之物,在他被囚禁在府邸的这一个多月里,只能在想象与回忆中出现。 卫瓷一直望到脖子发酸,才转回身子,他的手腕上还戴着重刑犯的金属镣环,沉甸甸坠着。 这一趟出行,艾妲没有做任何抑制信息素的措施,浅淡的花香味悄然弥散,卫瓷的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电视报道中曾出现的,今天寰宇大剧院那位唯一的客人。 首都星电视台前日报道,莱珀矿业创始人的小孙子,尤金·莱珀抵达了首都星,这位年轻貌美、家财雄厚的男性omega并非来接手业务,是因到了适婚年龄,在家族安排下到首都星寻觅伴侣。 报道中的影像可以看出,尤金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白皙纤秀,有着大部分alpha青睐的姣好容颜。放在过去,他会自然而然地被元帅划入需要保护的柔弱者的范畴,不作他想,而在换腺之后,卫瓷不自觉地涌出了一些别的念头。 那大约就是合格的……不,应该说是完美的omega的模样,符合大众审美、世俗喜好的,在上层联姻中最易受到青睐的,美丽娇弱,出身高贵,会在丈夫的宠爱中安然度过一生。 他不受控制地想,成为alpha之后的艾妲呢?她会喜欢怎样的omega?会与大部分人的品味一致吗? 卫瓷能确认的只有,艾妲憎恶他,从前他是alpha的时候如此,换腺之后恐怕也是如此。他沉默、无趣,在长相上对alpha没有任何吸引力,流泪时只有狼狈不堪,先天不具有omega令人怜惜的能力。 一丝挫败感如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他想得出神,喃喃着尤金的名字,直到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他,“元帅。” 艾妲似笑非笑地看着卫瓷,“念叨什么,他是omega,现在你也是。” 卫瓷听出挖苦之意,不知该怎样回应,唯有沉默,艾妲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演出剧目已开幕,可以准备了。”她吩咐道,“舞伶与歌者谢幕时,瞄准它们。” 元帅得到了一把军用针枪,他有许久未碰过武器了,因此极为珍惜地摩挲了几下,这把枪装载的针弹在射入机械的能源核心后会复制一段指令,造成大面积崩溃,导致机械异构体失控。 佩戴镣环持枪有些许不便,但艾妲不可能允许他取下,纵使元帅现在成为了omega,数次承诺不会背叛,她依旧保持警惕心。 飞行艇缓慢移动,寰宇大剧院的内部逐渐在视野中变得清晰,卫瓷站在舱门边,架起针枪,机械舞伶与发条歌者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跳跃着,坚硬的金属手臂弯折出不可思议的弧度,浑厚的交响乐曲中,融合着机械的吟唱,整幕戏剧呈现出一种怪诞且疯癫的美感。 尤金·莱珀坐在剧院正中央的观众席上,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六具防卫型机兵在执行安保工作,他正陶醉于剧目中,美丽的脸庞上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对于接下来将发生的灾难一无所知。 恢宏的乐声中,戏剧走向终章,落幕时剧院里仅响起一个人的鼓掌声,十二个机械舞伶,十二个发条歌者一同上台,金属手臂挽着金属手臂,镂空的腹部精密的大小齿轮转动着,齐齐鞠躬谢幕—— 元帅扣动扳机,相隔三公里远,舞伶与歌者胸口的能源核心只有一小块齿轮那么大,金属镣环沉重地坠在腕上,但这些仅是微小的影响,所有针弹都悄无声息地命中了正确部位。 接着是防卫型机兵,同样精准,几乎没留下一丝踪迹。 元帅回过头,身后是正在等待战果的艾妲,她的神情冷淡,并没有一句赞赏或嘉奖,卫瓷只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更为浓重的,想要进一步将他毁灭的欲望。 拔去爪牙、折断羽翼还不够,要戳瞎眼睛、削去耳朵、打断四肢,赶尽杀绝才能够安心无忧。 艾妲伸出手,元帅沉默着,将针枪放回她的掌心。 飞行艇仍在行驶,下方不远处,寰宇大剧院在片刻的静默后,正爆发一场骇人的动乱,翩然的机械舞伶与发条歌者突然陷入疯狂,失控地向着台下俯冲而去,尖锐的金属切割着目所能及的一切,昂贵而华美的舞台被二十四具机械异构体毁坏得满是疮痍。 唯一的观众缩在座席上,恐惧得浑身颤抖,那六具原本保护他的防卫型机兵也加入了破坏的队伍,在这偌大的剧场里,他孤立无援,只能靠着随身带的防护罩勉强支撑,只是在机械疯狂的进攻下,能量很快要消耗殆尽。 左上侧出现了一道淡蓝色的裂痕,一具机械舞伶挥动着金属手臂,高速劈砍着,尤金已经被吓得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呢喃,“救命……救命……谁都好,谁来救救我……” “咔嚓”一声,防护罩应声而碎。 巨大的绝望与无助笼罩住了尤金,泪眼朦胧中,两个发条歌者向他扑来,他紧紧闭上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与死亡并未到来,一道灼热的光束击中那两具疯狂的机械,在距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两位歌者全身的齿轮永久地停止了转动。 尤金勉力睁开眼,刺目的光辉中,一道赤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满是疮痍的主舞台上,如同章末出场的英雄一般,失控的机械舞伶与发条歌者又涌向舞台,金属冰冷地反着光,尤金不自觉身体前倾,想要看清那个人影—— 那是一位凛然而美丽的少女,有着湖水一般沉静的碧蓝色眼眸,浅金色的长卷发盘起,耳边坠着两枚红宝石,像流动的火焰,沸腾的血液。 第6章 第5章 不幸的情绪 那一瞬间,尤金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刻,时间仿佛凝结,少女耀眼夺目的、英雄似的身影从此烙印在他眼底,恒久不灭。 她站在舞台的中央,左手持着一把形似大提琴的武器,底部延伸出的剑刃泛着灼热的红光,右手执着琴弓,发狂的机械从四面八方扑向她,却没有一条金属手臂能够触碰到这位从天而降的奏者的一片衣角,它们抽搐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响,一具具异构体从内部开始瓦解,齿轮与轴承滚落一地。 以巧夺天工的机械造物而闻名的寰宇大剧院中,竖琴与单簧管仍不谙世事地演奏着乐章,并不知剧目的主角已换作她人,哀婉沉缓的乐声,变作葬送这些舞伶与歌者的一曲挽歌。 劫后余生的尤金瘫软在座椅上,还没反应过来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已经结束。 他还挂着两道泪痕,紧咬嘴唇,呆楞地看着一片狼藉的主舞台,周围振翅欲飞的矿石与黄金雕成的飞鸟碎裂大半,中央的少女隔着一地的金属残骸,远远地向他望来。 尤金这才察觉到,那张姿容端丽的脸庞有些熟悉,他没有在首都星长居过,但别的星球的电视台也出现过那张脸,再加上已成皇室标志的浅金发色与碧蓝瞳色,少女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那是前些日子才二度分化成alpha的,帝国最年幼的一位殿下,艾妲·佩洛涅特。 收起武器的艾妲向观众席上的尤金浅淡地笑了一下,“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冷冽如泉水,尤金不自觉地脸颊发烫,想要化作一只飞鸟,赶忙飞向她的身边,只是自小娇生惯养的他还没从恐惧中缓过来,手脚都酸麻无力,他只得窘迫地回话,“殿、殿下,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我没有事,只是站不起来……” 艾妲步下台阶,缓步向他走来,她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握住我的手吧。” “谢谢您……殿下……” 尤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出身于莱珀家族,他还未在哪个alpha面前这样羞窘过,他有些懊恼与这位殿下的初次见面竟是如此狼狈,但又暗自觉得,这一幕充满戏剧般的浪漫感。 被家族庇护得天真柔软的尤金沉浸在少男怀春的心思里,没有深想为何那些躁动的机械造物突然切断电源般自我解体,也没有对未曾有过军校履历、做了十九年omega的艾妲手执武器化解危机生出疑窦。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艾妲的手,因幸福而感到眩晕。 …… 艾妲将尤金带回了那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 后续有警卫来接手工作,但尤金不愿跟着他们离开,他涨红了脸,绞尽脑汁地想着留在艾妲身边的说辞,被艾妲一眼看穿,十分亲和地邀请他与自己同行。 她刚接受完一个简短的采访,寰宇大剧院出了这样恶性的事故,警卫与媒体都争分夺秒赶来,这位少女殿下对着镜头坦然道,“有无辜的民众在此受难,我怎能视而不见呢?” 尤金在一旁披着毯子,闻言心中有些许酸涩,她是出于领导者的责任心,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也同样……好在艾妲还愿意再跟他同一段路,他又重新雀跃起来。 “尤金,你可以在这里歇息一下。”刚才已经有媒体多嘴点明了他的身份,艾妲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冷淡得体,但她的每一句话,都似羽毛轻轻搔刮过尤金的心。 “我还有一场在铜绿大礼堂的演讲,到达那里之后,飞行艇会将你送回莱珀家的府邸。” “谢谢您,真是麻烦了,殿下……”尤金轻声道,其实他很想观赏艾妲殿下的演讲,但不应再轻率地提出新请求了。 “这没有什么。”少女的声音如玉石般动听,“倒是寰宇大剧院的重修工作比较棘手。”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尤金头脑发热,慌慌张张道,“这件事……如果是殿下您要主持这项工作,我……莱珀家一定会给予支持的!我想,这起事故跟我逃不脱干系,莱珀家的仇敌太多了,您知道,商场如战场。而且我也非常喜欢这座剧场……请务必让我参与进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艾妲粲然一笑,没有做出承诺,“用些茶点吧。” 她姿态优雅地起身,缀着白贝母与黑曜石的裙摆如水般流泻,向着里间走去。 外间只剩下尤金,他深吸了口气,感觉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花香,这是属于艾妲殿下的信息素味道,即使如此浅淡,也带着侵袭性。 他略略红了脸,仔细嗅闻着,片刻后却蹙起眉头。 尤金的腺体等级很高,对信息素尤为敏感。虽然荒谬,但他总觉得,在花香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气味。那种气味很难形容,像颜料盘打翻之后的色彩杂乱,大约是在信息素水平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分泌。 似乎是劣质omega的味道。 …… 卫瓷蜷缩在狭小的椅子里,完成射击任务后,因艾妲要求他“藏起来”,他被塞入里间,这儿没有舷窗,元帅感到压抑,手术后他的身体状况始终糟糕,待在这里有些窒息感,但可以忍受。 听到鞋跟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时,他浓黑如鸦羽的眼睫颤了颤。 艾妲面色不虞地走进来,她在元帅面前无需伪装,冷酷与倨傲展露无遗,她低声说,“我要一杯咖啡,十块松饼。” 卫瓷木讷顺从地站起身来,他挽起长发,先准备盛放点心的盘子,艾妲盯着那双忙碌的手,比起拿枪,果然还是这样更合适些。 元帅专注地将松饼摆好,一直摆到第十个,他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发问,“那个人……你是想……?” 艾妲从不说明自己的意图,她只为元帅安排好他应有的角色戏份。但元帅也并没有那么愚钝,她在寰宇大剧院刻意制造动乱,让莱珀家的小少爷陷入险境,然后再将他救下,甚至自然而然地带他上了飞行艇。 她在图谋什么,一份恩情或是别的,毕竟那是莱珀矿业,银河中数一数二的庞大产业。 当艾妲纵身跃下,落入那群发狂的机械造物中间时,明知她不会有危险,元帅的心脏还是像被人用手攥紧了似的疼痛不已。 可他有何立场担心她,向她发问呢?以名存实亡的未婚夫身份,还是作为她的囚犯、禁脔? 卫瓷沉默了许久,选择将问题放在外间的omega身上。 艾妲没有直接用信息素让他闭嘴,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元帅,“你说坐在外面的那个小蠢货?” “这和你无关。”她继续翻阅着演讲稿,想到尤金虽天真愚蠢,却时刻流露出那种下位者向上仰视的爱慕,又补了一句,“你该学学他,不是指犯蠢,是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omega。” 卫瓷脸色苍白,他明白对话已经结束,艾妲唤起了新的光幕,正过问剧场事故的相关报道,元帅回到自己应在的岗位上,继续煮咖啡。 从最初的笨拙,到如今已经能将茶点烤得像模像样,亦能准备香醇且卖相甚佳的咖啡,不管卫瓷是否情愿,他确实在被逐渐改造为一个“合格妻子”。 与艾妲订婚时,元帅曾克制地想过他们的婚后生活,艾妲喜欢侍弄花草,元帅会为她调配花土,她的裙摆不会沾到一点泥污,如果她还爱好烘焙,就像其他军官太太那样,元帅会帮她端出沉重滚烫的烤盘,不会让柔弱的妻子费一点力气。 而当已经成为omega的元帅再回忆从前,发觉他与艾妲在婚姻设想中悄然调换了位置,艾妲的爱好也并不是他想当然的,像绝大多数omega那样。 她不满足于嫁入哪位位高权重者的府邸,她想要的是入主玫瑰堡宫。 卫瓷木然地将咖啡与松饼准备好,送到艾妲跟前,他微微弯下腰,放下托盘,一缕长发荡到艾妲视线中,少女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碍眼。” 她总是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对元帅的嫌恶之情,卫瓷僵硬着退到一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omega,身为alpha时从未有过的自卑感如潮水一般涌出,以前未曾在意过的,如容貌、身材、性情,都不得不痛苦地自我审视。 元帅有一张冷峻的脸,眉眼锋锐,那股上位者独有的凌厉气势即使已经削减到近乎没有,一眼看去仍不是柔软、亲和、无攻击性的讨喜模样。 那副并不旖旎的男性身躯,亦不能勾起alpha的兴致。 卫瓷的耳边回响着艾妲冷淡的话语,“你该学学他,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omega。”,自己在艾妲眼里,自然是失格的。 成为alpha之后的艾妲,也会偏好尤金这样美丽娇弱的omega。 她救下他,向他伸出手,用元帅不敢奢想的温柔语气与他对话。 卫瓷的胸口一阵闷痛,自我厌弃中混杂着一些陌生的情绪,元帅无法抑制那股酸涩漫向四肢百骸,他因尤金拥有的东西而痛苦,不幸的、扭曲的情感将他淹没。 第7章 他感到嫉妒。 第6章 突然的到访 当然,卫瓷的情绪与想法没有任何作用,也不能影响艾妲分毫。他压下胸口翻涌的酸涩感,继续保持缄默,以免自取其辱。 短暂而难得的外出之后,元帅回到了他的囚笼,艾妲稍微放宽了他的行动限制,允许他到一楼和院子里活动。 唯一能经常见到的访客依旧只有那位beta医生,她为卫瓷注射利于生殖腔发育完全的针剂,一周一次。15cm的穿刺针扎入腺体,接下来医生一边将内检仪器探入,一边观察超声成像,卫瓷能看到自己体内萎缩的孕囊因药物刺激重新缓慢地发育,渐渐地,那里似乎也足以容纳一个新生命了。 “看来已经可以禀告殿下了。”医生的兴奋溢于言表,即使布满了不太好看的缝补痕迹,卫瓷现在也勉强可以当作一个正常的omega来使用了,她总算是不负殿下所托,“这真是个好消息。” 卫瓷躺在床上,面色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腺体处传来一阵阵的酸胀感,他有些恍惚地想着,好消息吗?他终于不再是一个功能残缺的omega,这是艾妲手术后所期望的,但此刻她仍需要他来诞育子嗣么? 自铜绿大礼堂的那场演讲后,不,应该说是自艾妲救下尤金·莱珀后,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元帅府。 她像是忘了,还有一个男人被她囚禁在此。 - 寰宇大剧院的机械失控事故被大肆报道,因为受害者与施救者的特殊身份,强烈的紧张感与戏剧性,这起事件在各方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取得了空前的热度,甚至压过了亚伦·佩洛涅特殿下的订婚消息。 无法叨扰尊贵的艾妲殿下,媒体们便追着相关方刨根问底,剧院负责人在采访中声情并茂、涕泪俱下地对艾妲表达感激之情,“若没有这一位英勇又高洁的殿下,鄙人该如何赎罪呢?” 在铺天盖地的消息轰炸中,民众们纷纷忘却了对于艾妲曾经omega身份的质疑,毕竟她已展现出属于alpha的强大可靠,轻而易举地制服二十四具陷入狂暴的机械异构体,这或许是只有帝国元帅才能做到的事。 这位殿下越发繁忙起来,她顺理成章地参与进剧院的重修工作,在执政官大人的默许下,支配玫瑰堡宫下拨的所有款项。 而她出现的公开场合,总能见到绘着莱珀家族家徽的飞行艇在不远处停泊,尤金情窦初开,丝毫没有掩饰的矜持,每回直播镜头切到这位出身巨贾之家的小少爷,他便露出一个羞涩而甜蜜的笑容。 逐渐有年轻的观众发现端倪,若说尤金·莱珀关注政事,他只捧艾妲殿下的场,甚至殿下在某地演讲,莱珀家为她专门定制了价值四千万新币的横贯全场的转播光幕。他心思澄澈,耳聪目明的旁观者一睹便知。 有些人恍然道,“我就说!莱珀家的小少爷怎么突然抛头露面的,原来是情根深种。以他的家世背景,倒也可以匹配得上皇室。” 有些人嗤之以鼻,“这么快坠入爱河,是吊桥效应的作用吧,到底只是个孩子,这么不计后果。” 还有少部分人则疑惑着,“艾妲殿下身上还有着婚约的吧?虽说她二度分化了……但没有要取消婚约的消息。” “毕竟这得双方共同商量着来,另一边可是帝国元帅。说到元帅,他还在养伤吗?似乎好久没见到元帅公开露面了。” “不知道……真奇怪啊,军方一点消息也没有。” …… 元帅府。一楼。 巨幅的光幕播放着一出古典戏剧,卫瓷半躺在长沙发上,夜雨不停,他盖了一条柔软的白色毛毯,过去元帅从不畏冷,换腺之后却受不了外面漫进来的寒意。 披散下来的长发遮盖住了后颈,那一处布满可怖的针孔,痂已经落完,留下一道深红的印记,轻轻按压仍会感到一阵烧灼似的痛。 卫瓷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热意,不止这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烫。 他已经不是残缺的omega,根据血液化验结果,信息素水平趋向稳定,他开始正常地分泌信息素,同样也开始渴求alpha的气味。 或许因为艾妲在术后恶劣地向他释放过大量信息素,以粗暴直接的方式来掌控支配omega,卫瓷缺乏信息素抚慰的症状比想象中更严重些。他低声喘息着,头脑昏沉,身体软绵无力,空荡荡的偌大府邸连一丝花香的残留都没有了,他的干渴得不到任何缓解。 卫瓷不记得艾妲已经有多久没踏入过元帅府,他只能被动等待,独自忍受痛苦。 艾妲也没有留下任何一件沾染气味的衣物。元帅忍着巨大的羞耻心在房间中翻找,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如果是一件衬裙……难道他要不知廉耻地亵渎心上人吗? 真是无耻、下作。 内心煎熬的卫瓷强撑着身子,翻遍了二楼的每一个房间,最终一无所获。别说一件衬裙,一件马甲,连一条丝巾都没有。 他压下心口的涩意,这里于艾妲又算什么地方呢?她辖下的一座囚狱,用来与幕僚会面的隐蔽场所,匆匆来去,又怎么会留下衣物。 卫瓷将毛毯拉上了些,身体热烫,他却觉得骨子里发冷。元帅又一次切身体会到omega是多么脆弱的一种生物,他甚至无法自救,只能等待alpha的垂怜。 光幕中播放的戏剧已到了尾声,卫瓷想换去其他的频道,但艾妲在电视节目露面的频繁程度,又让他犹疑了。 他其实渴望看到那张秀美的脸庞,无法看到真人,那么隔着光幕看也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只是还会出现其他人,元帅闭了闭眼,尤金·莱珀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自以为是地追逐着艾妲,出现在每一场公开活动中,而导播自然会青睐他这样大家族出身的名人,故而元帅猝不及防地在光幕中瞧见过好几次那个羞涩的少年。 年轻貌美的omega,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因饱含情愫格外妩媚动人,或许元帅身为alpha时能够不为所动,但大部分的alpha都会为此心软吧。 艾妲也……至少她允许了尤金高调的示爱。 卫瓷发出苦闷的笑声,他年长尤金许多,竟然会不堪到这种地步,因为一个孩子生出扭曲的情绪。 他用双手捂住脸,感觉曾经支撑自尊的一切都在碎裂,从换腺手术开始,他完全被击碎了,再也无法粘合回去。 戏剧谢幕,扰人的雨声愈加明显。因云层厚度的原因,首都星的雨天并不常见,元帅已分不清是天气让他烦闷,还是他的心本就在落雨,他的手不自觉攥紧,光幕变幻,切换到了新闻节目,一道机械女声播报着:正在为您转播的是艾妲·佩洛涅特殿下关于寰宇大剧院重修工作的方案说明—— 穿着盛装的艾妲站在台上,那份摄人的美貌经数次信号传输没有折损分毫,她的声音清冽似泉水,卫瓷已经无法辨别她讲话的内容,他将身子蜷缩起来,房间里回荡着抑制不住的低喘声。 好难受……腺体烧灼似得疼,艾妲曾伏在他的颈边,寻找哪一处皮肤便于下口,当时只有无尽的恐惧,再回忆起这一场景,深处竟生出一丝隐秘的渴望。 恍惚间,艾妲耳边坠着的红宝石,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将他彻底吞没。 卫瓷眼前朦胧一片,艾妲的身影也变得模糊,她向着台下伸出手,似在邀请什么人,元帅的呼吸渐轻,他惨白着一张脸,看到尤金带着赧然和紧张,脚步雀跃地奔向艾妲。 元帅看不见自己的脸上是何种表情,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关闭了光幕,颓然地倒下来。 如果……如果艾妲遇见了她真正心仪的omega,将要与她的未来伴侣组建家庭,那么诞育子嗣,做一个合格的omega乃至妻子都与卫瓷毫无关系了,这不是他应承担的责任。 他对艾妲毫无用处,不必再留在她身边。 这难道不是他最初祈求的结果吗?他哀求艾妲放他离开,他想见见自己的家人,被她锁缚在身边,只觉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 这个愿望似乎要达成了。 卫瓷紧紧抱住自己,觉得心空得厉害,有什么液体从中汩汩流出。他疲惫至极,昏沉沉地睡去,梦中是帝国尚未征服的荒星,他缓步走下星舰,倏忽间却被拽入一片浓稠如墨的阴影中,回头再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如陷入流沙,不断向下坠落,直到被一道声音惊醒。 不是淅沥的雨声,是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 卫瓷惊惶地抬起脸,他狼狈地缩在毛毯里,墨黑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苍白的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艾妲站在他面前,向下投来冷淡的一瞥,她刚结束忙碌的行程,却不见疲倦,声音如玉石相撞般清冽动听,“你的生殖腔发育完全了?” 第7章 假新闻 因首都星难得一见的雨天,艾妲的信息素气味不似之前馥郁,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湿漉、清润,带着凉意的暗香。 第8章 仅仅是这样浅淡的香味,却带给干渴已久的omega海啸席卷般的感官刺激,卫瓷干燥的嘴唇不自觉微张着,omega本能引发的欲望从心底喷薄而出,想要像最卑微最下贱的奴隶一样跪下塌腰祈求她的爱抚垂怜……他紧紧攥着拳,指甲陷入掌心,用疼痛来克制自己,别再作出更不堪的姿态。 被信息素撩拨得头脑发晕,但他还记得要回答艾妲,没有人能忽视这位殿下的问询,卫瓷声音暗哑,“医生……是这么说的。” 艾妲俯下身子,少女纤细修长的手覆在卫瓷的小腹上,她碧蓝的眼眸中含着笑意,赞许道,“做得好,元帅。” 她的语调柔和,不含一丝讥诮,恍惚间像是还未成为alpha的殿下在与他对话,卫瓷心中最柔软之处像被什么小而乖巧的动物轻轻挠了一把,那些痛苦与煎熬都如雾散去。 为了艾妲的温柔嘉奖,向她打开、被她使用,曾经因为alpha自尊而觉得荒诞无法接受的事情,如今已缄默地不再抗拒。 卫瓷屏息,僵硬地任由艾妲抚摸过他的皮肤,少女将他的上衣再往上撩了些,眨了眨眼,“你的肌肉还在。” 毕竟元帅已做了二十八年的alpha,他常为人称颂的,钢铁一般的经淬炼的身躯虽然经过月余的监禁消瘦了许多,小腹上覆着的一层肌肉依然紧实,轮廓清晰。 卫瓷有些惶恐,他猜不透艾妲说这话的用意,接着艾妲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尤金就没有,他这里是软的。” “……” 像有一双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元帅一时间呼吸困难,巨大的无地自容感兜头浇下,他想避开艾妲审视挑剔的目光,然而身后已退无可退,最后只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抱歉。” 艾妲不置可否,她似是失去了兴致,将手抽离,站直身子,目光落在卫瓷手腕的镣环上,“可以取下来了。” 失魂落魄的卫瓷闻言惊愕地看向她,迷茫的神色出现在那张轮廓冷硬的脸上显得有些蠢,艾妲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高兴吗?” “……”卫瓷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没有厘清自己的想法,像一个重刑犯那样佩戴镣环让他感到屈辱,但这就像连接艾妲的一道链子,“你要放我离开吗?” 然后在你身边的会是尤金……还是别的什么人?元帅低哑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悦,艾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表情重又变得冷酷,“元帅,你很会异想天开。” “是为了让你重新露面。”艾妲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即使还保留有alpha的体魄,这一处也是脆弱的,似乎用力便能折断,“是时候公开你的omega身份了。” - 不同于艾妲·佩洛涅特殿下二度分化为alpha的大张旗鼓,帝国元帅性别更改的消息传播得潦草而又随意,权威的喉舌媒体对此缄言,起初是一些不入流的黄色小报编织真真假假的消息,缓慢地、如一圈圈涟漪在下层扩散开来。 元帅没有二度分化这样需经过大筛查认证的正当理由,艾妲也不会为他费心找卫生部伪造结果,这位殿下是如此繁忙,只是时间拖得久了,需要在引起民众的怀疑之前解决这件事,她没有亲手操办,直接交给了幕僚之一的那个情报贩子。 经一番苦思冥想,一份份刊载有《劲爆!帝国元帅消失之谜?》的不入流小报在首都星下层传播。 “这他妈太扯了吧!谁写的,不会被押上至高法庭吗?” “元帅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编排就告人……不过确实好**扯淡,荒星那种鬼地方怎么可能有e……e什么来着,这鬼玩意儿真的存在吗?” “老子虽然没上过学,也知道只有六种性别!” 虽然这份报道并不被采信,只当做有人穷极无聊编造的笑料,它依旧在人们轻蔑的嗤笑中被反复提起。接着是一些民间科学家发表的荒星未知生物研究,数度论证失败的第四性别又被反复提起,当这成为学校中流行的话题时,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被骇客泄露了一份高度疑似卫瓷元帅的血液检查报告,报告的各项指标都清晰表明,元帅的性别是omega。 医院与卫生部对此不发一言,任由民声喧哗。 “听说了吗?元帅为什么消失了那么久,居然是变成了omega!” “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的,真受不了你,元帅不是在养伤吗?别把元帅跟omega扯上一点关系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开始我也觉得很离谱,可是为什么军方不辟谣呢?上面就放任对元帅随便造谣?抓几个人进去舆论自然停息,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是像艾妲殿下一样二度分化了吗?可是十九岁还有可能,二十八岁怎么也不可能了吧!” “不是二度分化啦,要是二度分化大筛查肯定早发现了。说是在荒星有一种奇异的宇宙生物,性别是目前还未发现的第四性别enigma。alpha被祂标记之后第一套器官会萎缩退化,第二套器官则重新发育,就变成omega了……” “这好像什么七大不可思议的宇宙传说,真的有这种生物吗……” “帝国虽然强大而辽阔,却也没有到主宰宇宙万物的地步,至少荒星就未能统一在帝国的旗帜下,也许在宇宙某处真的有enigma这种能将alpha改造成omega的超乎想象的存在呢。” “那元帅岂不是被……等等我怎么轻而易举就被你洗脑了,但是元帅怎么可能,那可是星间最强大的男人!” “反正现在大家都要求军方和卫生部给个说法,民众可是很关心元帅的现况的,官方迟迟不回应就是有猫腻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艾妲殿下与元帅的婚约……好像还没取消吧,毕竟是执政官大人的赐婚,现在性别倒是对上了。” “但艾妲殿下怎么可能要一个破烂二手货!……呃不是,抱歉,我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元帅真的变成了omega,被神秘的宇宙生物标记过……皇室怎么可能允许?” …… 莱珀家族的府邸。 拥有一头蓬软的茶色短发的少年正在庭院中焦虑地踱步,当通讯进来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唤醒光幕,“怎么样?元帅的性别到底是?” “尤金少爷,很抱歉,莱珀家也没有办法确认,应该说卫生部可能本身也不清楚。军方则不会为了这点无聊的传闻去叨扰元帅。” 尤金有些失落,那张精致秀美的脸上浮现出委屈的神情。从小到大,他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祖辈们做星际行商白手起家的家业,到他这一代已是广袤无垠、根系深深扎入银河中的巨树。遇到难题只要拜托父兄就能轻易解决,再难一些的,便拜托祖父。 但面对他喜欢的人,却频繁地感到无力又无措,毕竟那是一位身份尊贵的殿下,她还有一个地位崇高的婚约对象。 尤金不认为自己是插足者、破坏者。首先,这是一桩被执政官大人赐下的婚姻,殿下与元帅的感情有那么牢固吗?元帅忙于军务,并不是擅长谈情说爱的人,殿下仅仅只是顺从自己父亲的安排,并不代表她钟情于元帅。其次,定下婚约时,艾妲殿下还未二度分化为alpha,当她完成分化后,一切形势都变了。alpha怎能与alpha缔结婚姻呢?虽然执政官大人还未开口,但尤金已经心中认定,这桩婚事不存在了。 故而他抛却了omega的矜持,热烈而不留余地地表达着对艾妲殿下的爱慕之情。当少女披着圣光从天而降时,他的脑中仿佛有天使咏唱,那一瞬间的心动,是任何戏剧都无法演绎出的顶级浪漫。 他的家世背景可与皇室匹敌,他能够帮到殿下,不管是重修寰宇大剧院的资金,还是未来的圣子大典,殿下不会拒绝莱珀家的助力,他原本信心满满—— 但卫瓷元帅怎么会变成omega呢? 毕竟那是极少见的、由执政官大人亲手安排的婚事,艾妲二度分化后皇室亦没有公开表达过取消婚约的意愿,现在性别匹配,这桩婚姻是否会重新提上日程? 尤金的心被不安占据,他自然是见过这一位享誉星间的帝国元帅的,在光幕里,那是一个冷酷俊美、沉默寡言的长发男人,是所有首都星军校生仰视的辰星,亦是帝国alpha向往的完美模板。 这样一个硬邦邦的男人……有可能变成omega什么的,太荒谬了吧? 而且,假使那种神秘的宇宙生物真的存在的话,元帅因为祂才变成omega,那就是被标记过的omega了……谁会要这种长得跟alpha一样,还被标记过一次的,残次品……尤金默默给自己鼓劲,他可是连临时标记都没有过的处子。 艾妲殿下那样尊贵、高洁,即使有一点瑕疵都不能与她相配。 第8章 围猎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十九层。 卸去镣环之后,艾妲将卫瓷从将军府转移到了他在换腺手术后醒来的那一间病房。对元帅来说,这不过是又一间充满痛苦回忆的囚室。 第9章 “按我们计划的那样,下午在玫瑰堡宫有一场联席会议,出席的有科学院、卫生部、军方、至高法庭……大约有十几个代表。会议全程保密,不对外公开,连书记官都没有。秘书处发来了流程,先是由医院做报告,接着由你陈述性别转换为omega的原委始末,可能会有一些关于你在荒星遭遇的问询……”医生的手指掠过几片光幕,上面浮显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你知道该怎样回答吧,元帅?” 卫瓷迟缓地抬起头,那明明是一具人类身躯,却仿佛老旧得临近报废的机器人一样,恍惚间能听到生锈扭曲的齿轮嘎吱嘎吱作响。 “……我明白。”他低声说。 那一场换腺手术像尘埃般被人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应被帝国记载的真相是,元帅在出征荒星剿灭星际盗猎者的过程中,遭遇未可名状的第四性别宇宙生物袭击,在这起突发事故中被改造成了omega。 在众多编织的谎言中,艾妲为他选择了最为荒诞可笑,最具羞辱意味的一条。 这一伪造的事实在经过今天的帝国高层联席会议后,将会由官方截取部分向民众通报,卫瓷便能够作为一个合法omega公开活动。 “我们都觉得还是仓促了一些。”医生瞥了他一眼,看不出其中是怜悯还是别的,“但殿下认为,考虑到子嗣问题,新生儿必须在合法合规的环境下诞生,以帝国公民的身份顺理成章地被大筛查录入,所以你得尽快完成明面上的性别转换。”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如果这是艾妲想要的,那他愿意做她手中被操控的傀偶。 这话他没有在医生面前说出来,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医生还欲说些什么,病房内响起了代表访客的铃声,大门像水一般向两边流去,她急忙躬身行礼,“殿下。” “准备妥当了吗?”艾妲踏进门内,抬手扶了扶发髻,她的腕饰是水晶雕琢的白色荆棘环,在人造太阳生产的阳光下泛着泠泠的光。 医生向前一步,向她低声做着汇报,艾妲神色冷淡,微微抬起下颌,“可以了,将元帅的军装送过来。” 片刻后,一具小型机器人滚动着推进来一组衣柜,柜门拉开,里面陈列着一整套属于帝国高级军官的制服,披风、军帽、军靴、手套与金线编织成的腰带放置一旁,元帅被授予的勋章,则被盛放在红色丝绒布上。 艾妲抱着臂,视线转向病床上的元帅,“你该穿军装出席。” 她指的是稍后的联席会议,科学院的博士们、各部门的官员们都身着正装,元帅理应装扮得庄重严肃。卫瓷看了一眼这一身承载他曾经荣耀的衣装,望向艾妲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恳求,“能不能……不佩戴勋章?” 成为omega是元帅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一场溃败,他的自尊碎裂得所剩无几,麻木得似乎不会再被任何事物刺痛。但穿着元帅礼服,佩戴勋章与绶带,向着帝国高层官员们陈述自己如何耻辱地……被标记、改造成omega,像是又被残忍地击碎了一次,恐惧与抗拒从心底涌上来,驱使着他作出无力的挣扎。 然而艾妲的意志从来不可更改,她用手指拾起一块刻着星舰的勋章,摩挲了几下,卫瓷的身体颤了颤,仿佛是自己在她指尖被磋磨,“你不应当这么失礼。” 艾妲将勋章轻轻一抛,落在卫瓷胸前,“动作快点,别浪费时间。” 她没有离开的意思,环抱双臂倚在衣柜边,卫瓷在她淡漠的打量中褪去上衣,重新套上浆洗得硬挺的白衬衫,一颗一颗地扣上纽扣,原本量身定制严丝合缝的衬衫隔了月余后上身显得有些空荡。他又穿上制服,披上厚重的披风,恍惚间还能窥见一丝昔日帝国元帅的风姿,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眼下有深重的乌青。 换衣期间,卫瓷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因为艾妲毫不偏移、带着审视的目光,他变得慌乱又笨拙,数次扣错了扣子,腰带也系了三次。那位少女殿下懒散地观赏着这一出闹剧,嘴角微微上翘。 比起强大的、威严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元帅,愚蠢的、弱势的、一无所有惶恐脆弱的元帅更让人心情愉悦,失去威胁性,被驯养的猛兽才有赏玩价值。 她看着卫瓷沉默地戴上手套,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等待她的检阅。艾妲抚摸着腕上的白荆棘环,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她缓慢地褪下自己左手那只有钉珠与刺绣装饰的女士缎面手套,递给元帅,“换这个。” 卫瓷有些愕然,抬眼却对上艾妲不容置喙的神情,“戴上,别被别人发现了。” “……”卫瓷并不理解艾妲的用意,但他在少女面前已被驯养得足够柔顺,故而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进那只女士手套中,艾妲的手相比起他的娇小而纤细,只堪堪遮盖住一半手背。 那只手套触感柔滑,微凉的缎面贴着肌肤,带着幽微的花香。元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越界的亲密,腺体不自主地发烫,惶惶地垂下头,不知所措。 艾妲凑向他的后颈,“下次别再翻箱倒柜了,这个留给你,别露出那种发春的蠢样。” 元帅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 巨大的耻意几乎将他淹没,卫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艾妲知道了,知道他曾不堪地翻遍了每一个房间,试图找到一件沾染她气味的衣物,以此来抚慰他的干渴。 她太久没有回来过,他渴求alpha的触摸与爱抚,渴求那股馥郁的花香将他包裹,被本能欲望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那样冒犯,妄图用她的贴身衣物来纾解。 卫瓷紧紧攥着拳,那只缎面手套滑腻地裹着他的手指,摩擦间都会带起一阵烫意。元帅无地自容,只能偏过头去,双颊一片潮红,“……对不起。” 艾妲只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该出发了。” - 玫瑰堡宫。 这座悬浮在首都星上空的宏伟瑰丽的建筑千年来都不曾更改过模样,一代代执政官消失于星海,而它与银河同存。 卫瓷乘坐反重力电梯到达议政厅,元帅的脊背依旧直挺,只有缩在袖中的左手透着一丝惶惑,这是他成为omega以来第一次面对艾妲以外的alpha,等待他的也并非什么温柔叙旧,而是一场审讯。 元帅尽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步入厅内。 华美的浮雕与壁画之下,是一张巨型圆桌,围绕圆桌的是十二张与审判庭风格相似的高靠背座椅。首都星科学院、卫生部、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新闻部的代表已在其中,他们齐齐地向元帅看来,这些掌握权柄的alpha嗅觉更敏锐于常人,只一瞬间,便察觉到元帅如今微弱的、属于omega的信息素气味。 他们纷纷变换了姿势,面上惊愕与恍然交织,纵然参会前已被秘密告知了元帅性别转换一事,亲眼见到还是难免冲击。 命运啊,从来变幻莫测。 曾经被誉为不折钢铁的顶级alpha,竟然会有这样凄惨的时刻。厚重的披风也无法掩盖那具身躯如今的消瘦单薄,更别提他的面色,看上去比刚生育完的omega还要虚弱。 有些人面露同情,而有些人则很快适应现况,从对同僚的打量,变作alpha对omega的审视,如果说荒星真的存在那种能把alpha改造成omega的怪物,那被怪物侵入的元帅……简直就像是下层贫民区的什么悲惨破烂货一样。 帝国不会在意alpha的风流,只会在意omega的贞洁。已经被标记过的话,那就不剩什么价值了。 即使你曾经是驰骋星间的帝国元帅又怎样呢?你已经从那个优渥的上层阶级跌落了,当然,耀眼星辰的意外陨落,是悲惨而让人不忍的,但这些廉价的情绪只能维持十秒钟,为帝国工作这么多年,他们比蝮蛇更冷血。 元帅能感受到那些独属于alpha的,轻慢、露骨、毫不遮掩的目光,换腺之前,他从未意识到omega与生俱来的敏感是因何形成的,他人的视线穿透军装,评判着、量化着他能为alpha提供什么。 卫瓷在数个alpha无意识的围猎下,莫名想起了艾妲在手术后对他说过的话,少女的声音冷酷得如同终年不化的坚冰。 “这就是omega的人生。元帅,你才刚体验不到一个小时,这种绝望与耻辱已经陪伴了我十九年。” 第9章 猎鸮 卫瓷在玫瑰堡宫接受质询的时候,艾妲正遵循帝国皇室的传统,与执政官的另外几个子女一道访问首都星军校。 这所只招生alpha生源的高等综合性军校是通往帝国权力最高处的唯一阶梯,培养银河未来手握实权的大人物们的最佳温床。共有十三任执政官、二十五任至高法庭大审判官出身于此,内阁与议院被戏称为它的分校区,停泊在银河各处的每一艘星舰尾翼,帝国的太阳旗帜下都刻着首都星军校的衔尾蛇校徽。 这也是元帅的母校。 艾妲带着两个近侍官,穿过军校著名的“镌影长廊”,流光溢彩的光幕浮显着人像映影,俱是从首都星军校毕业的帝国大人物,其中有她的父亲,也有卫瓷元帅。 第10章 元帅的映影大约是他二十出头时候的模样,穿着军校制服,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肩头,尚显青涩。彼时他刚拿到校方的举荐信进入军中,几乎所有老师都坚信他将大有作为。 艾妲驻足在那副映影下,湖水般沉静的碧蓝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她没有多停留,只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提着裙裾信步前行,那道年轻青涩却意气风发的身影被留在身后,渐渐隐没入斑斓光点中。 步出长廊,渐渐能听到军校学生们吵嚷的声音,移植的alpha腺体赋予了艾妲异常发达的五感,那些仅有十五六岁、刚念完预备军校直升入学的孩子们青春洋溢的对话落入她耳中。 “《机甲大争霸》太好玩了!我通宵了三个晚上,这次肯定凉凉。” “哎,我才是真要完蛋呢,上个月跟我女朋友一起报名了飞行艇驾驶考试,一次图书馆也没去过。” “你们俩次次裸考次次高空飞过的能不能闭嘴!” “别演别演,考完想好去哪儿玩了吗,沸水星泡温泉?” 身后的alpha近侍官轻轻笑了笑,艾妲神情冷淡,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这些生来幸运的孩子,出生于首都星,性别是alpha,家境优渥,走在最为众人所推崇的一条道路上,才有资格这样松散嬉笑。 然而在银河中,总是不幸的孩子更多。 艾妲稍微加快了步伐,差不多到时间了,终究还是要去圆形广场见她那些愚蠢的兄长们,执政官乐于见到子女们其乐融融的假象。 路上的学生有意避开他们,当艾妲与近侍官来到反重力电梯前,只有一个高挑瘦弱、全身上下都是廉价纤维的灰发女孩呆愣愣地站在那儿。 她的小臂上有几道狰狞的疤痕,像是硬生生剜去几块肉才留下的,伤口还未长好,凹凸不平像矿石的表面。 艾妲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瞬,近侍官很有眼色地上前搭话,“同学,你怎么了?要乘电梯吗?” 那女孩似乎就等着他来问话,她呆呆地点了点头,“没错,我要去圆形广场,可没钱乘电梯,要30新币一趟。” 她讲话带着浓重的矿石星口音,那是距离首都星最遥远的一颗可住人恒星,荒凉且偏远,因表面分布的大量矿海中蕴藏着巨量矿石资源,被莱珀矿业投资开发,无数座矿场拔地而起,矿石星居民几乎都以采矿为生。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付不起星轨跃迁的费用,所以鲜少在其他恒星上见到矿石星人。 近侍官对着这位贫穷特招生的态度依旧很殷勤,他微笑了一下,“跟我们来吧。” 他将终端嵌入电梯前的磁条,电梯门泛起一阵蓝光,如水般向两边流去,几人走进轿厢,那女孩转向艾妲,呆板地说,“谢谢您,殿下。” 艾妲与她视线相对,柔声道,“不客气。” 反重力电梯呼啸着升起,女孩依旧盯着艾妲,那直楞的眼神看得近侍官微微蹙眉,正想轻咳一声。 “殿下,真希望您每天都来。”灰发女孩再次开口,“可惜您一年只会来一趟,而我每周有四天要乘这座收费的反重力电梯。” 她挠了挠头,小臂上仿佛被谁硬生生剜去血肉的凹痕在艾妲眼前一晃而过。 艾妲敛起眼睫,露出一个得体的、亲和的浅淡笑容,她取出一部终端,那里面有二十万新币,她轻轻放到女孩手中,就像放一朵花、一枚石子。 “就当我每天都来吧。” - 首都星军校西南一角的圆形广场上,六大学院的学生代表们填满了看台,中间的场地留给表演方队,而在远处观礼台上,最中央端坐着年老的执政官,他有些精神不济地微眯着眼,两位机械女侍垂首站在他身后,校长与老师们在执政官的左手侧,另一侧则是他的子女们。 那几位佩洛涅特都披着深红色的丝绒长袍,有着别无二致的浅金色头发与澄澈如湖水的碧蓝眼瞳,站得离父亲最远的艾妲是身量最为娇小的一个,她静静地观赏着军校学生们的表演,他们驾驶着小型飞行器,在场地里高速穿梭,尾迹绘出一面巨大的帝国旗帜。 元帅也曾在这里为她的父亲与兄长们做过此类表演吧,艾妲漫不经心地想着,在她还没有资格踏入这所军校的时候。 她身旁的亚伦·佩洛涅特突然向前一步,这位曾特意在通讯中挖苦艾妲为“怪胎”的三殿下瞟了眼自己最年幼的妹妹,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转向执政官的方向,摊开手提议道,“学生们的表演结束,我们作为父亲大人的孩子,来一场猎鸮怎么样?就当为圣子大典预热了。” 在子女中排行第四的布莱德·佩洛涅特闻言眼睛一亮,站着观礼实在有些乏味,这个接近两米、肌肉发达的alpha欣喜地赞同亚伦,“说得对!我们也不能干看着。” 其他的兄弟们对此并未发表意见,只是恭顺地望向父亲,执政官缓缓撩开眼皮,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默许了亚伦的主张。 亚伦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姿态优雅地躬身行礼,“感谢您,父亲大人。您的孩子们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们会奉献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 执政官阖上眼,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场准备猎鸮所需的用具,亚伦恭敬地退下,经过艾妲身边时,他掸了掸披风,投来充满恶意的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亲爱的妹妹,你会拿枪吗?别射中自己了。” 艾妲神情冷淡地张了张嘴,口型分明是:蠢货。 亚伦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在心中冷笑一声,就算艾妲能骗过那些无知的愚民,她的鬼把戏却糊弄不了他。寰宇大剧院的天降英雄?制服二十四具狂暴机械异构体的救星?二度分化却强大可靠的alpha?一个在温室花房中成长到十九岁,没有上过军校任何战斗课程的omega,纯靠包装与炒作披上虚假的外衣罢了。 这种畸形的怪胎,明明长相就是omega的模样,却莫名其妙改换了性别,妄图加入继任者的争斗。 亚伦攥紧了拳,眼神晦暗不明。 他会粉碎艾妲的妄想。 艾妲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并未将兄长小丑般的自言自语放在心上。 在人类还未开始星际迁徙的时候,古老的贵族便钟爱狩猎活动,他们手持猎枪或弓箭,在圈起来的草地上骑马追逐羊和鹿,以此游乐。 这项传统自然而然传承下来,到了帝国统治银河大部分群星的时代,皇室成员们的取乐方式,则演变为驾驶小型飞行器,用针枪猎杀雨中鸮。 这一类鸮比之旧时代的雨燕与游隼要快上数十倍,能够轻而易举超越民用飞行艇,且体型小巧,即便在射击课程中拿到前5%的军校学生,想要一枪击中也绝非易事。 艾妲面容沉静,却有几位陪同列席的军校教师不住地瞟着这位新生的alpha。 在现任执政官的alpha子女中,仅有最年长的皇女露西拉没有进入首都星军校,其余都在军校中修完了完整课程,纵使天资不一,也都具备最基本的军校生素质,能够娴熟地驾驶各类飞行器、操纵各种武器。 而艾妲·佩洛涅特殿下,对于这类知识的学习是一片空白。她在十九岁才二度分化为alpha,此前帝国一直以omega的标准培养这位殿下,她拥有惊人的美丽,与地位崇高的未婚夫,但作为alpha,这些都派不上用场。 她会使用枪械吗?在传播很广的新闻中,曾看见过她用大提琴似的武器毁灭了机械舞伶,但那毕竟是操作便捷的高能量激光束武器。 艾妲殿下此前也从未参与过属于alpha的狩猎活动。 在几位教师感到担忧时,亚伦带着一众机械侍女重又回到观礼台,侍女为每位殿下脱去披风,递上针枪,小型飞行器静静地悬浮在他们脚下。 亚伦紧盯着艾妲,冲空中打了个响指。 成群的雨中鸮从笼中飞出,发出凄厉的鸣叫声,随着振翅盘旋,灰蒙蒙的羽毛纷纷扬扬散落,如一片片积着雨的云。 “开始吧——” 第10章 心甘情愿 亚伦率先冲入场中。 他乘着小型飞行器,急速俯冲一长段后骤然转向,斜向上疾飞。风声猎猎,载具似乎与之融为一体,他像一只凶猛的巨鹭,带着死亡的气息直直撞进鸮群。 那群被驯养的雨中鸮仓惶逃窜,它们如矢般高速射向四面八方,撞上高空浮显的引力墙后又锲而不舍地往另一端逃亡。 飞鸟的振翅声、针弹的破空声与凄厉哀鸣交织在一处,似一曲杂乱无序的乐章,看台上年轻的学生们充当这场皇室表演的观众,没有掌声与欢呼,大多数人沉默不语。 亚伦的前几枪相继射空,他表情闲适地追逐着猎物,并不着急。他是有经验的猎手,猎鸮的开场不见一丝血腥,当群鸮疲惫不堪、耗尽力气时,猎杀才真正开始。 其余的殿下们也纷纷进场,艾妲最后才跨上飞行器,她第一次驾驶这类高速移动载具,表情却十分平静,以不逊于她兄长们的速度疾驰,甚至比他们更为轻灵迅捷。呼啸的烈风吹散了她的发髻,那一头浅金色的长卷发如瀑流泻,闪耀着碎金般的光泽。 第11章 观礼台的老师不由得愣了一下,为这位殿下展露出的天赋感到惋惜,她没有入学,于军校应该也是种遗憾。 太晚了,她已经十九岁了,要是她第一次分化时性别就是alpha便好了。 与军校教师单纯的惋惜不同,亚伦在微微愕然的同时,眼底浮现一抹疯狂,那是佩洛涅特一出生便具有的深重的毁灭欲望,凡被他们划定的潜在威胁者,唯有赶尽杀绝。 他调转方向,迎着艾妲加速前行,端起手中的针枪,瞄准了幼妹头顶的一只雨中鸮,打算将它作为今天第一只战利品。 然而在他扣动扳机前,艾妲竟猛然向自己撞来,没有任何外部装甲,他憎恶的、有着柔弱美丽外表的妹妹眼神冰冷,高举起枪—— 仿佛她狩猎的目标不是雨中鸮,而是自己的兄长。 “——呃!” 一股猛烈的、瞬间爆发的馥郁花香在空中绽放,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枪托狠狠砸中了亚伦的右手,那悍然的力道简直像一个巨人砸下重锤,亚伦闷哼一声,虎口被震得发麻,手中那把用来狩猎的针枪掉落下去,化作一个黑点。 “你……你疯了吗,艾妲?!”亚伦惊怒交加,“猎鸮可不是这么玩的!” 艾妲没有看他一眼,她又寻觅到了新的猎物,向着不远处的布莱德·佩洛涅特加速冲去。 她不具备射落鸮的枪法,因她自出生以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射击的训练,她不了解枪,就像她的兄长们不了解高跟鞋。 但她拥有曾属于元帅的、几乎是全银河最为顶级的alpha腺体,它曾赋予元帅源源不断的力量、生机与可怖的战斗本能,现在则赋予她。 没有技巧,那便比拼力量。 “喂喂!艾妲,你在做什么?!” 惊慌失措的布莱德险些栽下飞行器,艾妲竟跃了过来,紧贴着他,窄小的载具上,这个接近两米的壮硕alpha被自己娇小的幼妹单手压制着,艾妲用另一只手一点点掰开他握枪的手指,将针枪丢了下去。 “父亲大人,您由着她胡闹吗?”亚伦转向观礼台上的执政官,他失去了枪,那些该死的鸮围着他转圈飞舞,被激怒也毫无办法,“她违反了规则!” 执政官像是睡着了似的,眼睛只睁开一道细缝,对亚伦的指控置若罔闻。 说话间,艾妲又卸去了一位兄长的针枪,另外几位殿下不愿当着军校学生的面被自己最小的妹妹当猎物般追逐,自愿退到了场边。 狩猎者悉数偃旗息鼓,空中盘旋的雨中鸮不再哀鸣,这群为皇室取乐而生的飞鸟振动翅膀,飞向场边看台上的军校学生,落在那些忍不住张望的孩子们的手中。 其中一只盘旋数周,等同伴们尽数离去,它才歪歪扭扭地飞向了场地中央长发飘散的少女,落在了她的肩上。 死一般的寂静。 艾妲环视了一圈脸色难看的兄长们,极为浅淡地笑了笑,“是我赢了。” - 玫瑰堡宫。 对于元帅性别转换问题的一场探讨会,或可称之为对元帅本人的审讯,在历经漫长的数小时后,终于有了盖棺定论的结论。新闻部的官员们已大致拟好面对民众的官方稿件,率先离去,接着是科学院、卫生部,这些居于高位的alpha或无意或有意地忽视了依旧枯坐于圆桌旁的卫瓷,径直离开了议政厅。 直到厅中只剩下元帅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长发男人才放松了一直绷紧的肩背,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在十数个alpha的包围下,他本能地感到煎熬,当陈述到虚构的荒星遭遇时,那些官员追问着enigma的细节特征,如何完成标记,话语中显然并不将他作为帝国元帅来看待,而是一个不幸的、但不幸能拿来作谈资满足好奇心的omega。 “您说在荒星遭遇了第四性别宇宙生物,才由alpha转变为omega……能描述一下那种宇宙生物的模样吗?与人类差距有多大?还是像某种动物?” “标记也是咬破腺体注入信息素吗?当时的感觉是怎样呢?” “这么说有点冒犯,但是能为我们展示一下你的脖颈吗?主要是……哈哈,想看看会不会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当然,并不是勉强,一定要……” “……” 卫瓷此前与官员们交往不多,偶有公事,对方往往是小心翼翼,含着敬畏,因他身为顶级alpha无形的压迫感,且总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一直如此,他习惯了那种回避小心的目光,成为omega后才对他人的轻浮与露骨的打量感到难以适应。 他不可抑制地想到艾妲,她作为omega的那十九年又是如何度过的,有着那样尊贵的身份,与父亲的宠爱,她仍感到痛苦与耻辱。 换腺手术后卫瓷难以理解艾妲在渴求什么,她明明过着众人艳羡不已的生活,又为什么甘愿承受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风险,违反律法,孤注一掷。 如今,他似乎稍微能窥探到一丝艾妲内心的想法。 本因性别身份割裂而产生的信息鸿沟,在互换腺体之后奇异地得到了填补。 卫瓷垂下头,浓黑的眼睫颤了颤,那些深埋心底的、对那场欺骗的怨尤、不甘,已悄然散去。如果这是艾妲获得幸福所必要的牺牲,那么他其实是甘愿的。 他本就对少女无法产生一丝的恨意,即使被她磋磨得遍体鳞伤也不能容忍自己伤害她分毫。 元帅微微扬起嘴角,笑中带一点苦涩。 以后,便代替她,作为omega活着吧。 第11章 异梦 在一个惠风和畅的下午,首都星电视台宣布了帝国元帅卫瓷官方性别正式更改的消息,按照执政官大人的示下,元帅的职位保留,他与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婚约照旧。 即使帝国仍称呼卫瓷为最高统帅,民众们都心知肚明,因omega的神经元链接问题,元帅无法再驾驶星舰,完成任何一次远征讨伐了。这位曾经被誉为星间最强大的男人将渐渐隐于幕后,只跟随他的alpha在皇室重要场合露面,充当安静的花瓶。 虽然这只作为摆件的“花瓶”不够华美,甚至会有些许怪异,但这是最贴切的比喻了。 尽管官方发言人对元帅为何变成omega语焉不详,大多数人都将此前疯狂传播的“遭遇性别为enigma的神秘异种”认定为被掩盖的事实,默认了元帅曾在荒星被标记过。 就如同人们飞速地忘记了艾妲·佩洛涅特殿下曾经做过十九年omega那样,人们很快将元帅彪炳星间的功绩抛之脑后,开始窃窃私语他作为omega是何等糟糕。 平心而论,拥有alpha腺体的元帅无疑是权贵家族炙手可热的联姻对象,足以匹配帝国最娇贵的玫瑰。 然而成为omega后,一切都需要重新考量。 他太过于高大,具备男子气概,并不符合时下主流的omega审美,显然也不是能够取悦丈夫的那种温柔性格,生育能力更是未知,最重要的是——他被非人的怪物标记过。 有哪位alpha能够容忍这样的妻子呢? 纵使是下层贫民区,有些志气的alpha也不会接纳,更何况是年轻美丽、尊贵无比的艾妲·佩洛涅特殿下。 “恕我直言,艾妲殿下完全成为了执政官大人践行诺言的牺牲品。因为自己是君主,耻于收回成命,才让这桩荒唐的婚事继续存在!” “想想他们站在一块儿的画面,该有多么诡异呵!简直就是鲜花与腐草。” “双方差距有如鸿沟的婚姻,我想艾妲殿下今后即使被曝出婚外情丑闻,我也会坚定不移地包容她。” “这不会是殿下的错,完全应该归咎于元帅和执政官大人。” …… 与大多数民众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尤金·莱珀。 尤其是在他得知卫瓷已经从元帅府,搬进了艾妲所居的弦乐宫后,这位自出生起便没有吃过苦的少爷伏在长绒沙发上,哭得眼睛红肿,薄薄的眼皮透着深粉,像被露水打湿的花瓣。 他抽噎着,唤来机器人管家,沉默的机械递上镜子,尤金打量着镜中那张因落泪而越加惹人怜惜的脸,伤心道,“怎么想都是我更好吧……” “……”机器人管家无法回答,呆呆地站立在一旁。 “……凭什么……凭什么……”尤金闷闷地嘟囔着,不自觉地捶打沙发,面前的光幕播放着元帅的影像记录,怎么看都是一个完全不会讨alpha喜欢的男人。 然而,然而……该死的,这个男人竟然真的要与他的艾妲殿下成婚了…… 尤金恨恨地攥紧了拳,指甲扎进柔嫩的掌心,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那张秀美的面容都有些扭曲。 他抹去眼泪,眼底有疯狂一闪而过,下一刻,访客到来的铃声突然奏响,尤金慌张又不可置信地抬起脸,连拖鞋也没穿便噔噔噔赤脚跑下楼去。 他喘息着,望向门扉的方向,艾妲正双手交握,端庄地站在光影中,白绸缎礼裙上金线刺绣的藤蔓与花卉栩栩若生,她将一头长卷发盘起,仅在鬓边垂下两缕,耳边红宝石的琢面在发丝中若隐若现,流丽生辉。 第12章 一只毛色灰白的雨中鸮停在她的肩上,低头用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殿下……” 尤金又红了眼眶,想像一只飞鸟那样扑入她的怀中,但执政官为艾妲定下的婚约如鲠在喉,终究还是赤足站在原地,轻声道,“您来了,我很想您。” 寰宇大剧院的重修工作前期准备完成,莱珀家将约定资金全数打入维修账户后,他与艾妲的见面次数便少了很多,这位殿下忙碌于繁杂的公务中,皇室对首都星军校的访问才刚刚结束,她又要投身入圣子大典的筹备……现在还要抽空关心婚事的操办。 尤金压下心头的涩意,巴巴地望着艾妲。 少女缓慢走近,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她的声音轻柔,“我来送一件礼物给你。” 艾妲伸手摸了摸肩上的雨中鸮,抚过它灰白的翅羽,这只身形小巧的飞鸟腾空而起,直直地飞向尤金,啄了一下他的脖颈,才慢悠悠地落到他的手中,憨态可掬地蹭了蹭脸。 尤金惶然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雨中鸮,含着激动望向艾妲,话语中是满溢的欣喜,“殿下,这个是您猎鸮的战利品吧?我看了您军校访问的转播,您真是太了不起了……”,他的脸上泛着潮红,“……真的送给我吗?” 艾妲颔首道,“与它好好相处吧。” “我、我会的……!”尤金沉浸在巨大幸福中,将雨中鸮贴向心口,完全没有注意到隐匿在灰羽下机械的冷光,他天真而羞涩地笑着,“谢谢您,殿下,这真是我收到过最惊喜的礼物。” 艾妲垂下眼睫,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雨中鸮重又飞起,振翅悬停在尤金身边,艾妲转过身子,留给他一个侧影,“早些歇息。” 尤金的笑意一下子消失,失落道,“殿下,要离开了吗?” “回弦乐宫。” 尤金的心脏像被针刺了一下,弦乐宫是殿下的居所,回那里理所应当,然而元帅已经不知廉耻地搬了进去,与殿下同住。他们是住同一个房间吗?应该还不到这种地步吧……那个冷硬的长发男人在晚上会干什么,还会像白日里那样严肃正经、不苟言笑吗?还是说他有另外一副面目,下贱地、恬不知耻地、不择手段地想要讨好殿下……? 仅是在脑海中想想,尤金便一阵反胃。 他紧咬着嘴唇,鼓起勇气,向前奔跑了几步,不管不顾地从身后抱住了艾妲。 心脏跳动的声音沉重而有力,一下一下响在耳边,尤金赤着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拥住艾妲,月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少年的声线颤抖着,“……殿下,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 艾妲没有推拒,也没有回答,尤金只摸到柔滑而冰冷的绸缎,冷冽的花香从她的颈间弥漫开来,尤金再抑制不住,发出难耐的喘息。 他该如何留下她,这位如坚冰般冷酷的殿下。尤金知道她不会如寻常alpha一般沉溺在omega的温柔驯顺中,自己的身体不足以对她产生强烈的吸引,能够吸引她的是什么……他还能为艾妲做些什么? 那股花香带着极强的侵袭性,将他的脑海搅得一团乱,尤金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谁的什么告诫,再不能思考其他。 尤金靠近艾妲的耳边,就像渴望抚摸的小兽,带着丝怯意说道,“殿下,我有些事情想告诉您,莱珀家在矿石星有项一直未公之于众的研究,您愿意听吗?” - 弦乐宫。 卫瓷被强制搬来艾妲的居所同住已经有一小段时日,他始终无法适应这里,时刻感到窘困。 与元帅府的素简风格不同,艾妲喜好浮华,弦乐宫建时便投入巨量新币,从外部仙境般的湖泊花海,到内部装饰豪奢的主厅,无不华美壮丽,甚至比之玫瑰堡宫不遑多让,而执政官大人对此纵容。 艾妲在房间中摆放了许多雕塑作品,一楼全都是有部分残缺的半身人像,或是缺少手臂,或是缺少头颅,更多的是缺少五官之一、表情狰狞怪异的雕像。 而在她的卧房门前,空悬着一只羽翼被齐根折断,凄厉嘶叫着的巨鹭,那幅作品巧夺天工,甚至雕出了散落的带血的羽毛,因过于拟真,透露出强烈的怪诞气息。 卫瓷第一次见这些奇异的装饰品时,做alpha时对艾妲的“想当然”又被击碎了一层,她真正的爱好或许从没有表露过,因为这过于悚然,不符合完美omega的标准模板。 这些雕像摆放得到处都是,还有别的杂乱的收藏品,卫瓷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以免碰碎毁坏了艾妲的心爱之物,故而他的活动范围十分狭窄,基本只在主厅与他的房间。卫瓷在弦乐宫没有丝毫的“主人”感,他一直拘谨,即使成婚之后需要长居于此,这里将成为他的“新家”。 其实对于成婚这件事,卫瓷依旧不确定艾妲是否仍愿意履行婚约,外部都已经将他视作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omega,当事人却感到茫然。 毕竟艾妲还时不时地流露出对他的嫌恶,且同居以来,卫瓷还未在弦乐宫长久地看到艾妲的身影,就仿佛这里不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只是偶尔用来休憩的一处场所。 窗外一片漆黑,卫瓷解下发带,任长发披散在肩头,深夜已过半,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今夜又是如此,她宿在了何处呢? 第12章 风雨欲来 一缕晨光透过薄雾,卫瓷如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般准点睁开眼。 他依然保留军人的作息习惯,虽然军中的大小事务已经不需要他来操心了。他空有虚衔,整日只需待在弦乐宫里,准备好做一名妻子、主妇。 卫瓷下床,整理好着装,在镜子前坐下,开始为自己梳发。 自被艾妲囚禁以来,他还没有理过发,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已至腰间。他手法娴熟地用丝带束起,仅一壶水煮沸的时间,便收拾得体,不需要再装扮什么。 此刻首都星的穹宇才刚蒙蒙亮,人造太阳生产的阳光稀薄而柔和,尚还感受不到一丝热意。 按照元帅的习惯,接下来便移步去书房着手处理待办日程,待日光强烈时再乘飞行艇去帝国的各个港口检阅星舰,其间往往有各种名字拗口冗长的会议穿插进来,需要在军部与玫瑰堡宫来回往返。 卫瓷拧开房间的门把手,入目是弦乐宫二楼铺着花纹繁复的奢华地毯的长廊,他在门口停住脚步,一股茫然涌上胸口。 这里不是元帅府,他也没有权限再过问军务了。 白日漫长,即使是为了打发时间,他能做些什么?虽然手腕上不再佩戴为重刑犯设计的金属镣环,但依旧仿若谁人豢养的伶人般被限制外出。在他搬来弦乐宫的第一天,与妹妹通讯完后,艾妲倚在门边,澄蓝色的眼眸盯住他,“别跑出去,少联络外面。” 仅这一句话,没有旁的附加手段,卫瓷自然地、仿佛受她支配是理所当然般地驯顺听从。他的大脑好像生锈的齿轮般钝了很久,久到记不起来他曾经是如何自傲,思考过于疲累,于是他渐渐地不再思考。 他不知何时失却了打破现状的意志,浑浑噩噩,任由艾妲安排他的余生。 卫瓷步出房门,漫进走廊的日光被花窗切割成斑驳的映影,他走出两步,又折返回卧房,表情木讷地坐回镜前。 等待,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也是贯彻他以后生活的头等要事。 卫瓷发觉只有当艾妲到来时,一切才会开始正常运转,而她消失无踪时,时间的流速变得极缓慢,元帅漫无目的,终日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好像在他的人生中艾妲才是主轴。 这是成为omega之后最为明显的变化。 卫瓷维持着同一姿势,不知枯坐了多久,一直到阳光照在手臂上有一丝灼热感,彻夜未归的弦乐宫的主人才回到这座华美豪奢的宫殿。 艾妲的脸上看不出疲惫,反而有种愉悦的餍足,她瞥了一眼在楼梯尽头木讷站立着的元帅,提起裙裾一阶阶上楼。 随她走近,卫瓷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味,这让他受到了安抚,但混杂其中的还有一种令他紧绷的陌生味道。 她身上沾染了其他omega的信息素,并非是正常社交距离下能够残留的浓度……长久的拥抱?还是别的……? 卫瓷偏过头,像是想避开那股混合气味似的,只是这一动作显得软弱无力,元帅不自主攥紧拳,浓黑如鸦羽的眼睫不断颤动着。 他确实是一个各方面机能正常的omega了,对于信息素的味道如此灵敏,如果有可能,他倒宁愿对此迟钝一些。 艾妲缓慢地走到卫瓷身边,换腺之后她迎来了二次发育,比之过去更高挑了些许。 并未如往常那样漠然无视,艾妲伸出手,掐住元帅的下颌,微微使力,将他的脸一点点掰过来,面向自己。 “在躲什么?” 她的声音很冷,卫瓷恍惚觉得自己是卑微的奴隶在面对王女,他被少女单手掐着下颌,狼狈地咳了一声,艰涩道,“……对不起。” 第13章 这是未经思考、下意识的道歉,卫瓷已经习惯于向艾妲认错,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不悦或质疑,元帅便条件反射般惶恐地低头赔罪。 艾妲皱了皱眉,她手上用力,“我问原因。” 卫瓷连连咳呛几声,面色涨红,他低声道,“信息素……味道……”,似是觉得丢脸,他的声音更低,“你昨晚和omega在一块吗?” 被强逼着说完,卫瓷闭了闭眼,嘴唇咬得泛白。他想掩住自己的表情,但艾妲仍未放手,甚至还在用力,那一处掐出了显眼的红痕,卫瓷动弹不得,情绪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艾妲凑近了些,将元帅抵在墙边,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酷与讥诮,她盯着男人,轻声道,“我有回答你的义务吗?还是说,你仍以我的未婚夫身份自居吗?”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那股陌生omega的味道越加刺鼻,他尽力稳住声线,好让自己听起来不至于那么软弱,“……没有,是我不该介意。” 日光灼热,窗影斑驳。艾妲扣住他下颌的手缓缓上移,手指蹭过元帅的脸颊,在他的眼角处抹了抹,“这里,好像有点湿了,元帅。” “……” 卫瓷似是不堪忍受,阖上了双眼,那股湿意越发明显,元帅向来很能忍耐,不止是忍耐疼痛,但换腺之后,前所未有的、本能引发的脆弱频繁到了可怖的地步。 他这样任人宰割的无力表情让艾妲轻轻地笑了笑,她收回手,放过了这个狼狈不已的男人,转身离开的同时留下一句话,“去准备我的午餐,你该提前做的。”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卫瓷才顺着墙壁,缓慢地滑坐在地,他重新拢了拢长发,茫然片刻后,站起身,将那些他无权过问的问题都压在心底,下楼去准备餐点。 _ 艾妲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繁重华丽的长裙,仅穿着一件衬裙,她扯散了精心盘好的发髻,淡金色的长卷发垂落下来,耳上的红宝石也被取下,随意扔在桌上。 她的面容依旧耀眼夺目,并不因卸去浓重的装扮而折损。曾有评论家说,最为年幼的那位殿下的惊人美貌乃是帝国的瑰宝。只是时至今日,她已经不需要将这份美丽作为衡量自己价值的砝码。 那些对于她容貌的赞颂,也成为了一种锦上添花的附庸,在末尾顺带提及。 艾妲用手指略微梳理了一下蓬乱的长发,唤醒随身光幕,外拨出了一次通讯。 她曾在首都星军校的访问过程中,路遇了一位灰色头发、瘦弱得仿佛营养不良的矿石星女孩,她的小臂上有着像被剜过皮肉的凹痕,艾妲留给了她一部终端。在那之后,艾妲给那部终端拨过通讯,得知了女孩的名字叫作阿灰,她是矿石星人,祖祖辈辈都在矿场工作,在来首都星军校念书之前,她一直待在矿上。 昨晚,尤金伏在她肩头,羞怯地对她讲述莱珀矿业在矿石星的大量矿海中秘密地研究着什么,那个天真单纯的小蠢货眼睛亮闪闪的,澄澈得不掺一丝杂质,“我想、我想为殿下做些什么……您的哥哥要娶公爵的女儿,而您……如果您的未婚夫不能帮助您,我想要帮助殿下。” 艾妲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背,少年的身体很纤薄,在她的手掌下不住颤抖。艾妲一边想着,元帅的肩背想来并非是这种手感,应该是由紧实肌肉覆盖的,柔韧而温暖,另一边又想着,她有必要再给阿灰拨第二次通讯了。 光幕中很快出现一道瘦弱的人影,因信号传输的不稳定而有些模糊,那个有着一头灰发、操着浓重矿石星口音的军校学生依旧呆愣愣的,她平静地说,“您好,殿下,虽然我现在正在上课,但既然是您的通讯,我直接丢下搭档溜出来了。” “嗯。事后给你的搭档一些新币吧。” “不需要给。”阿灰小声嘟囔了一句,接着说,“殿下,您联络我是为了什么事呢?我知道您很忙,简直是帝国头号大忙人。有什么需要用到我这小小草民的地方吗?” 艾妲没有理会阿灰别扭的问话,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带我去一趟矿石星。” 第13章 计划雏形 矿石星。二十三区。 铅灰色的穹顶笼罩着一条条七拐八绕错综复杂的幽深小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混杂了生锈的管道,翻倒垃圾桶的秽物,废气、灰尘与汗水等物质散发出的气味。 阴暗的拐角处,错落站着几个带着一身呛鼻信息素的劣等alpha,围拢在一起轮流吸一根点燃的廉价烟。 两个披着灰色长袍、低调且不起眼的行人快速经过,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您不用戴着兜帽,这儿没人认得您。在去首都星之前,我一直还以为现任执政官是您的某位祖先呢。” 阿灰吸了吸鼻子,对着旁边的殿下小声道,“就是这么原始。” 艾妲的脸隐在兜帽里,只露出一小截精致的下颏,她没有接受阿灰的建议,冷淡地发问,“你的住处在哪里?” “真抱歉,殿下。我没有住处,我家里人都在医院躺着呢。指望能坐下来泡壶茶吃点小饼干是不可能了。” 艾妲回过头,看了阿灰一眼,“那就直接去矿场。” “没问题。不过尊贵的殿下,您那个姘头……”阿灰及时住了口,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才呆板地说道,“莱珀家的人都交待了些什么,不跟我说说么?” 艾妲目视前方,脚步不停的同时用冷漠的声线开始叙述,就像一个严肃的导师,不给学生留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矿石星表层的矿海中,蕴藏着一种可用作军工新材料的晶体。你应该在课上学过,就如同机械体的能源核心放置在铂铱合金铸造的腔体中一样,飞行器、机甲乃至星舰的动力核心都需要极高熔炼点的容器。核心越强,越容易毁坏外部机体,故而对于装载容器的熔炼点要求便越高。” “其实我的成绩不怎么好。”阿灰嘀咕了一句,“看来殿下您自学了很多,我都开始犯困了。” “尤金告诉我,矿海中的这种晶体,熔炼点为一万零九百六十摄氏度。” 动力核心以最大功率加载,瞬间爆发的能量能够熔毁铌与铪,却无法对这一强度极高的矿晶造成损坏。 稍微有些能源与机械常识的军校生都知道,这在军事工业中有着何其广袤的应用前景。 在那个微风熏人的夜晚,月光洒在床铺上,尤金磕磕巴巴地将莱珀家暗中进行的秘密筹划对她和盘托出。 莱珀矿业没有宣布新矿晶的发现,首都星科学院不知情,军方同样不知情,这一寰宇大企业默默开辟了新的矿场,疯狂压榨本地居民,昼夜不息地开采矿晶,用以制造装载动力核心的容器。 待这一片矿海干涸枯竭,矿晶消耗殆尽,莱珀矿业再公之于众,军方只能够按照他们的开价购买成品。 这其中的巨利,大概能够买下十数个星球。 尤金希望艾妲也能够成为获利者,他想尽自己所能为他的殿下积累些什么,哪怕只是新币。 “马上,荷尔戈港的两艘星舰就要换用这种矿晶来装载动力核心了。这是只有小部分人知情的一场测试,殿下,您也该参与进来。” 尤金小心翼翼地用天真的目光望向她,在他的思维模式里,这是一桩既增强帝国战力、又有巨利可图的大好事,殿下必定能赚得声望,还能与一些将领结识。 然而艾妲平静地回绝了,她像是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话语中没有一丝波澜,“作为执政官大人的孩子,我有我应该做的事,也有不该插手的地方。” 不顾尤金骤然失落的表情,她垂下眼睫,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雏形。 不日前玫瑰堡宫才商定下来,这一届圣子大典的举办地,就定在荷尔戈港。 届时她与她的兄长们皆会身穿礼服、披着长袍出席,那两艘庞大的星际巡弋舰将在港口停泊,等待皇室的检阅。 矿石星的晚风吹动艾妲的长发,在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下,她仰起头,注视着粘稠凝固的云层,冷酷与疯狂在眼底交织闪烁。 阿灰也跟着她仰头望向穹顶,“所以您想要做什么,殿下?” 艾妲眸色渐深,长发在风中四散纷飞。 “点燃星舰。” - 卫瓷站立在执政官居所的大门前,踌躇着,始终没有叩响房门。 搬进弦乐宫后,他再度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就好像被无形的枷锁锁缚住一般,艾妲的意志凌驾于一切之上,他可以丧失尊严与自由,只要能不惹怒她。 直到一道来自玫瑰堡宫的谕令,让元帅久违地走出了囚笼,忐忑而茫然地准备与执政官大人的会面。 他又一次整理了自己的着装,原本合身的制服如今显得过分肥大了,腰部空荡荡的。卫瓷勉强振作精神,终于抬起手,轻轻叩了叩。 繁复的花纹泛起淡淡的蓝光,接着那扇门如水一般向两侧流去,元帅踏步走入,向着王座躬身行礼,“执政官大人。” 第14章 “……咳,咳咳……许久没见了,孩子。” 王座上年迈的老人露出一个慈和的微笑,两个沉默似雕塑的机械女侍垂着头立在他身后。执政官有些费劲地用浑浊的眼珠盯住卫瓷,上下打量了下,发出一声叹息。 与他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的年幼女儿不同,这个二十八岁才成为omega的男人单薄而憔悴,就像是用他的血肉供养了一株鲜花,而他自身慢慢腐败下去。 当执政官的身体状况还没那么差时,他在首都星军校见过几次更年轻些的元帅,那个沉默却满是锐意的青年陪同皇室猎鸮,明明射击成绩出类拔萃,却没有一发针弹击中空中盘旋的可怜的雨中鸮。 他不愿伤害只为狩猎而驯养的鸮,自己却成为他人笼中的囚鸟。 执政官缓慢道,“怎么连军部和港口都不去了?孩子,你还在元帅的职位上……难道每天只待在弦乐宫中吗?” 卫瓷的心猛地一颤,他面色苍白,将头垂得更低,一绺长发顺着颊侧滑落,“执政官大人,我已经……已经无法再为帝国远征,再为帝国取得一场胜利了,我不能……” “咳咳……难道元帅只做这些事情吗?”执政官接过女侍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角,气息不足地说,“元帅,别困住自己。” “我……” 卫瓷怔怔地垂着头,仿佛生锈已久的齿轮重新转动,他又重新开始思考,在数月的煎熬中,他已经接受了作为艾妲的附庸而活,如她所期望的那样经受磋磨,直到嵌合omega的模板。 他还能再为帝国奉献什么呢?除了艾妲手术后所说的,张开双腿侍奉她,为她诞育子嗣? “就像你过去做的那样,到军中,到各个港口去转转,履行你的职责。”执政官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女侍,“这是我的旨意。” “即使是我的女儿,也无法越过这道谕令。” 第14章 糟糕的相遇 天色微明,首都星的穹顶散发出柔和的光辉,漫进弦乐宫二层的彩绘花窗。 卫瓷的手指再次抚过脖颈上的抑制贴,将其压实,他放下长发,扣上领尖钉扣,确保后颈被妥善地遮掩起来。 思忖片刻,他拉开抽屉,在琳琅满目的香水瓶中随意抽了一支,不大熟练地往颈侧喷了两泵。 木质香盖住了原本浅淡的omega信息素的味道,卫瓷将香水瓶又小心地放回去,嘴角的苦涩慢慢蔓延。 这些昂贵的、在商场专柜售价上万新币的香水都是他曾经送给未婚妻的礼物,就像为她寻觅珍稀的鲜花,定制工艺繁琐的衣裙,充斥着alpha的想当然。 银河中的所有omega都不会抗拒拥有一支香水,商家的广告词是这样说的,元帅肤浅地信以为真。 后来他在弦乐宫的一间杂物间里找到了曾送给艾妲的礼物,香水、首饰与鞋履就好像用不上的笤帚和水桶一样在阴暗的房间里落灰。 卫瓷闭了闭眼,一想到艾妲,他不自觉地思维迟缓,脑中一切都变得滞涩起来。他攥紧拳,缓缓站起身,镜中映出帝国高级将领佩戴的、金线编织成的腰带。 遵照执政官大人的旨意,他重又穿上军装,履行帝国元帅的职责。 他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下楼梯,走过主厅,一直到厚重的大门前。乘上飞行艇的那一刻,卫瓷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的眩晕。 难以言说的恐惧如蛇一般缠绕心脏,卫瓷捂住胸口,回望了一眼华美豪奢的弦乐宫。虽身着军装,周身却流露出软弱的气息。 艾妲说过,别跑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违抗执政官的敕令,再回到弦乐宫中,枯坐等待,只为了不惹怒艾妲。 但终究是军人的意志压制住了omega的本能。 飞行艇一路顺畅地抵达了荷尔戈港。 作为帝国的四大军港之一,荷尔戈港拥有全银河最好的核电厂与维修厂,以及一流的舰队。船坞内聚泊着成排的运输舰、登陆舰、轻型巡弋舰,深处则是能够轻易完成恒星间跃迁的重型巡弋舰,亦被称之为星舰。两艘庞大无比的星舰如蛰伏的巨兽,安静地潜在保养舰体的溶液中。 元帅的军靴踏上通往“暴风雪”号主控室的金属管道,核能发动机的转动声响起在耳边,他深吸了一口气,脊背挺得笔直,在过去的许多天里,他像失了魂般浑浑噩噩,离开艾妲,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但此刻,身处他最熟悉的星舰中,卫瓷的大脑开始自然地运转,他不自觉地动起来。 最首要的是检查星舰动力核心的状态,确认不会过载,致使装载核心的容器熔毁,那将引发最严重的事故,这是每位将领登舰后不可忽视的一步。 接下来是神经元链接,但元帅已经失去了alpha的腺体,所以他无法再做到这件事。卫瓷在主控室愣怔了一会儿,又大踏步离开,他没有过多感伤,星舰上还有许多事可做。 今天是检修日,舰上的大部分官兵都不在,只有穿着工装的机械师和技工在各处忙活,当元帅的披风一角在管道尽头出现时,戴眼镜的机械师险些没端稳自己的午饭。 他呆滞地坐在电线裸露的控制面板前,嘴角还沾着饭粒,眼睁睁地看着元帅走近,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继续吃。” “喔……喔!”机械师又开始扒饭,元帅对星舰上的事务向来是巨细靡遗,作为检修小工倒也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只是元帅难道不是被改造成omega了吗? 机械师不太关心流言蜚语,但以常识而言,omega出现在这里非常违和,虽然有些冒犯,在军队里omega只会引起麻烦和乱子。 不过元帅的信息素味道浅淡到几乎闻不出来,倒显得他身上的气味太过浓重了。机械师略微有些尴尬与不自在,元帅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台接收器出问题了么?” “啊……是的,周围的跃动电子太微弱了,总是捕捉不到,没办法共振。” 这问题还比较棘手,虽然跟星舰的防护与攻击无关,但多少会影响通讯,机械师已经埋头鼓捣了一上午,连上学时的机械工程课本都重新翻出来了。 元帅微微俯下身子,自然地拿过工作台上的工具,娴熟地开始操作。机械师的眼中流露出愕然,片刻后又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他在想什么。面前的确实是一个omega,但也是仍保留职位、以全优成绩从首都星军校毕业的帝国元帅,他总是想当然地把性别放在最前面。 机械师凑上前去,摒弃了那些胡思乱想,与元帅低语着电脉冲的问题。 这块确实难度不小,当机械师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汗珠,长舒一口气时,舷窗外人造太阳生产的日光已经变得猛烈且毒辣,他看了一眼被自己抛之一边的午饭,已经凉透了,软趴的米粒和浑浊的菜汤看着有点恶心。 “再请你吃一顿?”元帅说,“军官食堂。” “谢谢长官。” 机械师没细想便应了,不考虑性别的后果就是此刻他并没有意识到是一个alpha与一个omega共同进餐。毕竟元帅的外表是如此具有迷惑性,又是需仰视的上级,他没察觉到什么不对。 直到他们走上陆地,前方视野中有一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悬停于半空,元帅停住脚步,他的长发被风吹动,遮盖住了惨白的面容。 机械师正不明所以,飞行艇的舱门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循声望去,一头浅金色长卷发的少女从飞行艇中一跃而下,抬起脸与他对视。 那是最年幼的佩洛涅特,二度分化为alpha的艾妲殿下,机械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也是元帅的未婚妻。 机械师惶恐又不知所措地躬身行礼,弯下腰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巨剑压迫着他,让他一直佝偻着背,抬不起头来。 那位殿下的神情自然也无法窥见,他只听见一道轻柔的声音,就像电视转播中那样温和,却不知为何让人心里发毛。 “元帅,你怎么跑出来了?” 第15章 惩罚 这属于正常未婚夫妻间的问话吗? 机械师没有伴侣,甚至没有谈过一场恋爱。他被迫低垂着头,咋舌于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信息素侵袭性竟如此强悍,寻常alpha在她面前都不得不收敛气味,同时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位殿下的话语为何乍听之下有一丝古怪? 就好像是豢养的什么宠物不听话乱跑,作为主人理所当然的斥责一样。 虽然那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愠意,但机械师莫名其妙地紧绷起来。 元帅沉默着,没有回答艾妲,他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放在了机械师的肩上,稍微用力一扳,让机械师得以抬起头来,元帅哑着嗓子道,“抱歉,你先去,我的磁卡给你。” “……喔喔,好的长官。” 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更强烈了,机械师又匆忙地向殿下与元帅行了个礼,脚步凌乱地向军官食堂走去,走远前,他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元帅。 第15章 男人的军装制服外系着披风,显得高大而威严。与元帅一同维修接收器时,机械师已经暂且忘记了他的性别,只当他是同僚、上司。但不知是为何,面对着殿下的元帅,或许是因为被风吹得散乱的长发,或许是因为莫名绷紧的身体,机械师没法再忽视他的性别身份。 他看起来显然是一个omega了。 已过正午,人工日光照射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灼热感。 在场的第三人离去,卫瓷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势顷刻崩塌,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刚能够顺畅思考的大脑又仿佛被粘稠的胶质灌满。 数日前,艾妲才乘星轨去了另一颗恒星,那是距首都星十分遥远的一颗可住人恒星,卫瓷不清楚具体情况,但知道这趟出行必定耗费许多时间。正因如此,他才有勇气踏出弦乐宫,前往荷尔戈港,执行执政官大人的旨意。 然而她却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防备的元帅僵硬地站立在原地,任由恐惧漫上四肢百骸。 艾妲向他走近了一步,鞋跟落下时,像是敲击在了元帅的心脏上,带起一阵不自觉的生理性颤栗。 “……我是,奉执政官大人的敕令……” 卫瓷艰难地开口,却被艾妲打断,她平静地望着这个违抗她意志的男人,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回去再向我辩解。” 她伸出手,隔着一副丝绒手套,握住了元帅细瘦的手腕,就这样以一种诡异又别扭的姿势,牵着他回到飞行艇上。 那张端庄而秀美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阴沉、愠怒、暴戾,仍挂着标准而完美的亲和笑意,这是艾妲殿下最为公众所熟知的形象,然而元帅清晰地感受到了从手腕处传来的巨大疼痛感,几乎怀疑在那样的力道下腕骨会被轻易捏碎。 等飞行艇的舱门关闭,密闭空间内的信息素浓度陡然上升,馥郁的花香织成令人窒息的茧,紧紧地包裹住卫瓷,没有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 艾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元帅,我应该对你说过,做蠢事要付出代价。” 那个在信息素的涡旋中脸色潮红的男人狼狈地跪倒在地,后颈腺体的位置在发烫,本能叫嚣着作出更不堪的姿态来换取垂怜,卫瓷咬着牙道,“……这是执政官大人颁下的旨意,军人不能抗命,至少在星舰方面,我还能为帝国奉献些经验。艾妲,我保证,我对你不会造成任何妨害……啊!” 一只镶嵌珍珠水晶、带着尖锐细跟的尖头高跟鞋踩住他的手背,后又重重地碾了碾,卫瓷痛得蹙紧眉头,冷汗涔涔,嘴唇咬出一道道血痕。 “你该记住,你自己做不了任何判断。”艾妲低下头,那双眼睛冰冷而幽邃,带着铁器饮血的腥寒,“只需要做好我所吩咐的一切。” 她顿了顿,鞋跟在元帅的手背上割出一条狰狞的伤口,“你跑出去,会沾上别人的气味。很脏。” 她憎恶事情不按预期发展、脱离掌控的感觉,就像她第一次分化时那样,混乱、无措、痛恨……她在十九岁时才将偏离轨道的人生重又修正,一切事物都必须按部就班地听从她的安排,她不能容忍再一次脱轨。 仅仅是半日的时间,那个被改造得勉强合格的omega身上令她满意的麻木与怯懦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清明,就仿佛他还是alpha那样,自然而然地混迹于一堆alpha机械师与技工当中,检视着星舰。他的内心重又充盈起来,他发觉自己仍能以omega的身份在帝国军队中做些什么,他胆大到忘乎所以—— 艾妲神情冷酷地俯视着狼狈的元帅,明明只需要为她活着就够了,明明他的人生唯一价值就是侍奉她、为她诞育子嗣,这个男人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地方,都只能由她填满。她为元帅量身定制的剧本就是如此,元帅必须精准地演绎每一幕。 她的父亲又在惺惺作态什么?他如何对待身为omega的子女,他的女儿耳濡目染,还施于元帅罢了。 用以联姻的筹码,待价而沽的商品,生育繁衍的工具,没有别的道路可选。 “……我明白了。对不起。” 卫瓷忍受着手背的锐痛,那里已经一片青紫、惨不忍睹。他从艾妲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想要将他毁灭殆尽的欲望,上一次在寰宇大剧院的上空,元帅用针枪毁掉机械舞伶的能源核心时,艾妲也用同样的眼神冷漠地盯视着他。 “或许失去腺体还不够。” 艾妲喃喃低语,少女的脸庞依旧美丽得眩目,只是那抹浅淡的笑意中带着一丝悚然,让人不寒而栗。 当飞行艇抵达弦乐宫时,卫瓷还头脑昏沉地趴伏在地上,墨黑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胸前,艾妲用鞋尖踢了踢他蜷缩起来的身子,提起裙摆,跨过了他,轻盈地跃下飞行艇,落在草坪上。 卫瓷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步出舱门,艾妲的信息素过于浓郁,他脸上的潮红现在还未褪去。 他跟着艾妲走到弦乐宫雕刻有繁复花纹的大门前。 “跪下。” 艾妲平静地命令道。 “……” 卫瓷沉默着,攥紧了双拳,没有动作,艾妲抬起眼,他才小声哀求道,“我不会再出去了,艾妲,别……” 骤然爆发的馥郁花香让他没能将话说完,元帅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随着一声闷哼,他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艾妲轻声道,“信息素很好用吧,对alpha来说,就是能够这么简单轻易地掌控omega。” 她微微俯下身子,手指搭在元帅腰间的那条金线编织成的腰带上,随意将其扯落,制服因没有了束腰,显得宽大又空荡。 艾妲持着那条腰带,绕到卫瓷身后,像摆弄人偶一样拉过元帅的两条手臂,再用腰带将双手绑缚在一起,打了个漂亮的结。 “艾妲……” “别说话。” 卫瓷姿态狼狈地跪在弦乐宫的大门前,双手被反绑,军装制服被艾妲漫不经心地剥下一半,堪堪挂在手肘处,他上身只一件白衬衫,领尖钉扣被解开,隐约能窥见不住起伏的胸膛。 弦乐宫远离首都星居民区,被一片仙境般的湖泊包围,四周还有郁茂的森林,然而身处室外,卫瓷仍感到灭顶般得羞耻,嘴唇被他咬得发白。 “我去玫瑰堡宫见父亲。”艾妲抱着臂,语气平顺,“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第16章 前夜 玫瑰堡宫。 艾妲踏入执政官的居所时,她年迈的父亲正在沉睡,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清脆,没有刻意压低分毫,艾妲的脸上也没有一丝打扰父亲休憩的歉疚。 执政官有些费力地坐直了身子,用一双惺忪的睡眼看向自己的女儿,没有事先约定过的父女会面并不常有,然而未等他发问,艾妲已经开口,“父亲大人,您都做了些什么。” 安静垂首的机械女侍并不能辨明话语僭越与否,它们无动于衷地站立着,执政官微微眯起了眼睛,“孩子,你在质问我么?” “我只是好奇您突如其来的仁慈。”艾妲缓慢地说,“omega没有受军校教育的权利,不能够进入军中,是您曾经拒绝我的理由,不是吗?” 在第一次分化成omega后,她也曾流着泪哀求父亲,这个银河间最具权势的男人,能否为满足女儿的心愿而打破惯例。 时至今日,她仍清晰记得那道冷酷的、不容置喙的声音,“艾妲,别无理取闹了,omega该过omega的生活,有些事情只能由性别身份决定,即使你是我的女儿也不容更改。” 艾妲直视着执政官,她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变得憔悴而干枯,再也没法威严地训斥她,“为什么允许一个omega登上星舰?您是在怜悯元帅吗?怜悯他原本拥有的大好人生,作为alpha唾手可得的一切被尽数毁去?” 她咄咄逼问,“那当年的我呢?为何没有得到一丝来自您的怜惜?是因为您只能惋惜alpha的失意,不能够理解omega的痛苦吗——” “艾妲,够了!” 执政官终于从牙缝间挤出一声怒喝,他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浑浊的眼珠里藏着一丝悲哀,“我的孩子,如果他是你选择要相伴此生的人,别这么早让他失去所有生机。” 艾妲冷酷地笑了笑,“这是您在母亲去世之后的感悟吗?您也会这样多愁善感啊。” “……艾妲,我做这些只因为元帅是你未来的伴侣,当你陷入偏执与极端中,我希望他能够抚慰你,而不是支离破碎地在你身边,对你无能为力。至于当年你初次分化时的事情,孩子,我只愿你相信,不管何时,我都希望你能获得幸福。你要选择的道路注定痛苦无比,而我却盼望你能拥有作为omega世俗意义上的幸福。” 执政官气息不稳地徐徐讲完,这个精力不济的老人疲惫地用手撑着头,长叹了口气,越发感到力不从心。 而他最年幼的女儿寸步不让地站在他面前,神情冷淡,对父亲的剖白不为所动。她如同一头野心勃勃的幼狮,眉目间带着属于佩洛涅特的征服欲与掌控欲,执政官几乎毫不怀疑,她将成长为一位独裁而专断的领袖。 第16章 就像她的父亲当年那样,就像每一位姓佩洛涅特的执政官那样。 “所以,父亲大人,不打算收回对元帅的敕令吗?” 艾妲用澄蓝色的眸子盯视着父亲,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年老的执政官坐在王座上,有些恍惚,那个他曾经最钟爱的孩子长大了,终究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是血脉赋予的,执政官不知该为此欣慰,还是感到复杂。 他没有再对自己的女儿纵容,“这是我颁下的旨意,不会轻率地更改。不可忤逆,不可违抗。” 执政官闭上了眼,深重的疲惫让他又衰老了几分。 “那么父亲大人,我告退了。” 艾妲提起裙摆,姿态优雅地躬身行礼,她的半边脸庞隐没在阴影中,疯狂之色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窥见。 - 直到晕倒在弦乐宫花纹繁复的大门前,卫瓷都没有等到艾妲回来。 他于熟悉的床铺上醒来,第一反应是为现在这具身体的孱弱无力感到羞耻。omega人群天生脆弱,但他毕竟是军人,也从未懈怠过锻炼,仅是被绑缚双手、双膝下跪,竟连一天一夜都撑不过去,丧失意识栽倒在地。 真是有够丢人的。卫瓷叹息一声,下了床,他的手腕上还有道显眼的红痕,是艾妲拿来捆绑的腰带留下的,他活动了下酸麻的胳膊,抬起眼,便望见墙壁光幕上留有医生的简讯。 大概是那位beta医生将他弄进来的,艾妲始终没有回来过。 简讯只有寥寥几句话,大意是让他不要抗旨,依照执政官大人所言,履行元帅的职责,照例检视星舰。 卫瓷感到讶然,他怔怔地望着光幕上浮显的文字,一连读了几遍,还没有消化完全。 手腕上捆绑留下的伤痕还在散发灼热的痛意,长久维持同一姿势的肩背僵硬酸麻,那种毒蛇缠绕心脏的恐惧感还未完全消失,卫瓷已经做好驯顺的准备,自觉地将自己关入牢笼,但等待他的却并非艾妲更彻底的掌控。 在她的父亲面前,她作出妥协、让步了吗? 毕竟那是执政官大人的谕令,虽然并不理解为何执政官大人会下达这样的旨意,甚至不再纵容他最宠爱的小女儿,但来自帝国最高掌权人的敕令,自然无不遵从。 卫瓷应该对现状感到高兴,因为执政官大人的介入,他免于承受艾妲后续的怒火与惩戒,并继续享有自由,在这段婚约中稍微地获得了一点平等。 然而艾妲的愿望无法达成,即使那份愿望是对他的磋磨,卫瓷也不受控制地为她而酸涩,不知她是否与父亲起了争执,是否心情不虞。 卫瓷维持着这样隐约的担心,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艾妲一直没有露面,卫瓷不确定她是又投身入一场恒星间旅行,还是忙于其他事务,他恢复了元帅的日程,在每个检修日登上星舰,与机械师一道做着维护保养工作,确保安全无虞。 距离圣子大典只余下十天,为在典仪上完成皇室对联合舰队的阅兵观礼,许多将领也会在此期间监督检修工作,这群傲慢惯了的alpha起初对元帅态度微妙,但元帅在星舰上很难让人去关注他的性别,他丝毫不娇弱扭捏,气味也很淡,于是渐渐地倒也没有了议论的兴致。 毕竟这个男人是如此熟悉星舰,又有执政官大人的旨意在,军官们不自觉地听从他的指令,偶有被omega指挥的怪异感,又被繁忙的工作压了下去。 荷尔戈港。 元帅如往常一般踏进“暴风雪”号的主控室,他身披披风,面上恢复了几分作为alpha时的威严,眼神坚毅而清明,几个机械师向他鞠躬行礼,元帅微微点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岩浆般翻滚的动力核心。 装载动力核心的容器反射着晶莹的光泽,任核心疯狂烧熔,功率处于安全界限,用铌合金与铪合金制成的容器不会有任何损毁风险。 机械师准备在检修日志上划去“动力核心”、“装载容器”一栏,却被元帅的声音打断,男人冷肃着一张脸,紧紧盯着不断放射能量的动力核心。 “容器……有被更换过吗?” 第17章 染血的典仪(一) “自暴风雪号投入使用以来,核心还未熄灭过呢,自然谈不上更换装载容器了。” 机械师露出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觉得长官变成omega后有些神经过敏,但还是将身子探入那一堆离子光电管中。成千上万的复杂零件簇拥着的正中间,如岩浆般沸腾的动力核心盛放在容器中。经层层检验的容器是由性能优异、具备极高熔炼点的金属合金锻造而成,将那危险的“火种”隔绝在一小方空间里。 左瞧右看,都没看出有什么异状。机械师缩回身,对着元帅困惑地摇了摇头。 卫瓷的目光仍没有移开,或许是一种经多次星间作战淬炼的直觉,容器折射出的金属光泽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违和。 他走近一步,正欲提出新的疑问,一道轻浮且懒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帝国上将塞德里克衔着一根点燃的长雪茄步入主控室,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折腾了,老兄。折腾什么都来不及的,这艘星舰得在圣子大典上接受皇室阅兵,就十天了。” 卫瓷微微蹙眉,他不喜烟味,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些。 元帅与这位上将并不亲近,塞德里克吊儿郎当,爱好钻营,最爱挂在嘴边的便是“我的某某恩师”、“我的某某兄弟”,在每一次皇室成员们出席的场合,他都殷勤地与几位殿下攀谈。 他对帝国下一任执政官的人选高谈阔论,无非是三殿下亚伦,长子法比安,露西拉·佩洛涅特中的其中一个。元帅不清楚他具体拥趸谁,总之这样过早押注的行为让人反感。 “这不是有enki记录的检修日志吗?”塞德里克的手指在浮空光幕上拨弄几下,军方的超级计算机enki随即为他调出密密麻麻的人员进出记录。 “你看,来往的都是机械师与技工,你也知道只有将军以上的级别才有权限熄灭星舰核心、更换容器吧?没什么事,omega就是太敏感。” 塞德里克露出一个轻浮的笑,瞥了一眼元帅的后颈,卫瓷眉头蹙得更紧,“上将,不要说这样的话。” “抱歉啦。”塞德里克耸了耸肩,摇晃着脑袋走出了主控室,隐约还能听到他哼着歌。 卫瓷敛起眼睫,压下心头的烦乱,即使有执政官大人的敕令在,他的话语终究没有过去那么有力、令人信服、且不容反驳。 他的视线又聚焦在容器上,它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然而因直觉带来的不安仍未散去。 在大典前夕,他有必要再登舰一次。 - 圣子大典开幕前一日。 艾妲正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试装,不断有机械女侍捧着款式不一的礼裙与珠宝进进出出,她捋了捋自己鬓边垂落的发丝,余光瞥向一旁座椅上昏昏欲睡的女alpha。 阿灰还是一身廉价纤维,这个出身于矿石星的贫穷学生百无聊赖地歪倒在椅中,一脸呆滞地与艾妲四目相对,“殿下,非要我陪着您吗?不管是有名分的那个,还是没名分的那个,我想都会很乐意待在这儿的。” “没事可做的话,看看你妈妈,拨个通讯给她。”艾妲微微低头,将红宝石耳坠戴上。 “跨恒星通讯太贵。” “你的终端里有二十万新币。” “……”阿灰愣了一会儿,呆板地说,“但没什么意义,殿下,她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能说什么话……我也有点,害怕看见她痛苦的样子。” “……” 两人间的气氛陷入沉默。 在一个月前,矿石星,二十三区,铅灰色的穹顶下,艾妲用平静的语气讲述完了尤金吐露的莱珀家的秘密,她转头看向阿灰的手臂,那上面布满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疤痕,“轮到你了。告诉我,这些伤痕是怎样留下的?” “还有一个问题,殿下,最初见到我时,您是怎么确定我来自矿石星的?帝国的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知道这个星球,更遑论辨别口音了。” “我的第一个鞋匠,他是矿石星人。”艾妲冷淡道,“他的发音很奇特,我一直记得。” “喔……原来如此。殿下那时便对我有所图谋了吧?” 阿灰的语调没有起伏,但歪了下头,有种天然且无辜的戏谑,艾妲淡漠地说,“是你先蓄意接近我的。” “好吧好吧,别跟草民计较了。我来回答您的问题,您差不多也有些猜到了吧?”阿灰举起手臂,将那些已经愈合的怪异伤口毫无保留地展示给艾妲,“是矿化病。” “又叫多发性矿晶感染硬化症。您没听过这个名字吧?因为这是一种具有地区性发病特点的不治之症,只在矿石星流行,而我们根本没有被纳入帝国的基本医疗保障体系,这一病名也没有录入大筛查中。” 艾妲敏锐道,“发病原因是矿海中的那种晶体吗?” 第17章 熔炼点为一万零九百六十摄氏度的晶体,天然的极优军工材料,莱珀矿业就如挖掘到满地黄金一般——不,远比黄金昂贵数百倍——急不可耐地显露出了资本掠夺殆尽的原始欲望。 俯瞰矿石星,星球表面的矿海中建起了大量矿场,被雇佣的采矿工人如勤劳的工蚁,在漫天矿晶粉尘中昼夜劳作。 至高法庭出台的劳动工时法案与受雇佣者权益保障法案似乎并没有传达到这片荒凉、贫瘠、落后的土地。 “您真聪明。”阿灰呆板地夸赞道,“那种矿晶散发出的粉尘微粒,能够进入血管与细胞融合,引发病变。只要在矿场待着,就有可能患病。” “矿化病的症状是,人的体表皮肤会析出晶体,就像恐龙或旗鱼的背鳍那样,穿破皮肤突刺出来……”阿灰望着自己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凹痕,“我也长过,我自己挖掉了。” 她打破了医院的一面玻璃窗户,拾起一片最趁手的玻璃碎片,用酒精消过毒,抵住小臂上析出的坚硬晶体,连着皮肉一起,一块块剜了下来。 她的妈妈躺在隔壁病床上,灰黑色的晶体覆盖满了全身,手臂、大腿、胸膛、脖颈,密密麻麻得全是析出的矿晶,她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头侧向女儿的方向,无声地流泪。 一滴一滴。病房内只有血滴落的声音,在地板上汇聚成一片刺眼的猩红。 艾妲长久地没有说话。 “听您说,莱珀矿业要准备测试这种矿晶了,荷尔戈港的两艘星舰会换用矿晶制造的容器。他们要大赚一笔了。”阿灰慢吞吞地说着,“但是殿下,我还……” 她不自觉地抚摸着手臂,粗糙的手指滑过那些剜去皮肉留下的伤痕,脸上是一种呆愣的木讷。她没有再说下去,艾妲平静地注视着她,矿石星的晚风吹动这位殿下浅金色的长卷发,如海藻般在风中摇曳。 艾妲向阿灰伸出手,那张精致如偃偶的脸,因野心与欲望而眉目生动,染上灼灼光辉,“我能够达成你的愿望。跟随我,做我的助力吧。” 阿灰沉默了片刻,迟缓地、呆滞地点了点头,问道,“所以您想要做什么,殿下?” 艾妲的长发在风中四散纷飞,阿灰依稀看见她下颌绷紧的锐利线条。 “点燃星舰。” - 一日后。荷尔戈港。 庄严恢宏的金属管乐中,帝国的太阳旗帜猎猎作响,微微发亮的引力墙笼罩住整座静默的军港,隔开了喧闹的大批民众。 能有资格在墙内观赏这场盛大典礼的,只有军官、大臣、官员、科学家及他们的亲眷,上万个悬浮空中的丝绒座席上端坐着装扮得体的绅士淑女,小声地侧身交谈,等待着正式开幕。 元帅亦在其中,只是他不与同僚们坐在一块,而是落座于军官夫人们中间。偶有omega用扇子遮着脸,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那些目光带着小心翼翼,卫瓷只感到一丝轻微的不适,并未放在心上。 他还在思考“暴风雪”号的核心与容器。凌晨时分,星舰通往主控室的金属管道全部封闭,中枢控制权交由超级计算机enki,将按照程序完成阅兵流程。但元帅还是凭借权限再一次去到了主控室,作最后的确认。 灯火通明的主控室内寂静无声,元帅的军靴踏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他试图寻找到违和感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动力核心安静地沸腾燃烧着,容器映照出元帅冷肃的脸庞。 一阵喧哗拉回了他的思绪。 军乐越加雄浑激昂,观礼席上的omega们纷纷探出身子,巨大的、垂着帘幕、珍奇花朵装饰的飞车上,执政官与他的子女们身披纹绣着太阳旗帜的金红长袍,上百种低音乐器隆隆作响,旋律如泉水震颤。 四周在窃窃私语,卫瓷的目光只落在一道身影上,艾妲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在她的兄长们旁边显得单薄而娇小,眉目间没什么生气,更像一具装扮华美的偃偶。 她的兄长们姿态随意地交谈,唯有她冷冰冰地站着,抿紧唇线,一言不发。 一股涩意不受控地在胸腔翻涌,卫瓷将手套攥得皱皱巴巴,他领受了执政官大人的好意,但想到艾妲因此而妥协、让步、忍耐,那种怜惜之情又不自觉冒出。 哪怕是得到她想要的腺体之后,她依旧会受挫折,一切仍不能按照她的意志运行。 卫瓷注视着艾妲,默默地攥紧了拳。 伴随着皇室出场的短暂喧闹过去之后,是冗长的致辞,卫瓷机械地跟着众人鼓掌、颔首,并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当执政官颤颤巍巍地走下演讲台,被女侍搀扶坐下,他的子女们脱去繁重的长袍,纷纷跨上小型飞行器。 与往年一致,以猎鸮作为典仪开场。 不同于沉默无声的军校学生,观礼席上的贵族与官员们都兴奋不已,甚至有人乘上飞行艇,试图近距离观赏这一场狩猎。 其中包括公爵的女儿、三殿下亚伦的未婚妻,她所乘的飞行艇停泊在船坞上空,占据视野极佳的位置。 放飞的雨中鸮绕着荷尔戈港振翅飞舞,高速掠过一艘艘轻型巡弋舰,几位殿下追逐着猎物,远离了观礼席的人群,在森冷的钢铁舰群中上下腾挪,不时有针弹射中引力墙,能看到墙面扩散开的粼粼波纹。 不知何时,亚伦与艾妲为争夺同一只雨中鸮,加速冲向了舰群深处,从观礼席上俯瞰,那两道身影已经模糊得看不清轮廓。 卫瓷的心突然往下沉,他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想确认艾妲的位置。 两位尊贵的殿下靠近了星舰。 柔和漫射着的人工日光为荷尔戈港的钢铁舰群描上金边,观礼席上的贵族们一派悠闲,三两成群地对猎鸮胜负下注,唯有元帅绷紧了身体。 他恍惚听到岩浆沸腾的声音。 一道明亮的红光映在卫瓷的视网膜上,仿佛氦闪瞬间爆发出的耀眼光亮。 “暴风雪”号在燃烧。 第18章 染血的典仪(二) 撕裂空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卫瓷下意识偏过头去,在核能防护罩开启的机械音与一片惊惶的哗然声中,他仍死死盯着红光中央,面色惨白,目眦欲裂。 那艘以“暴风雪”命名的星际重型巡弋舰,正安静地从内部逐步融解,庞大的舰体脆弱得像一张报纸,一点一点地熔毁,化作飘舞的灰烬。 垂死的星舰,如一颗恒星走到生命尽头那样辉煌灿烂,高频闪烁着耀眼的强光。在动力核心的引力拉扯下,周围的一切物质都向火海坠落。 追逐着雨中鸮的那两道身影,顷刻被红光吞噬。 “天哪,殿下——” 仿佛一记重锤砸在心口,观礼席上此起彼伏的惊呼与哭嚎,四面八方涌来的机械警卫的齿轮转动声,上百个核能防护罩依次展开的嗡鸣,以及在场将领们的怒吼,外界的一切喧嚣噪音流向卫瓷时,都像进入一片真空,他听不清任何,死死攥紧拳,血从掌心流出也浑然不觉。 “……元帅?!别去防护罩外,您疯了么!警卫呢?!……” 舰群深处。 飞行器的残骸四散纷飞,艾妲从高空坠落,她的发髻散开,海藻般的长卷发在风中飘荡,裙摆绽放如花朵。 一片飞行器碎片划过她的脸颊,那张平静而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一道狭长的血痕,艾妲没有在意疼痛,徒手捏碎了一罐藏于裙中的推进用压缩氦气,膨胀形成的气旋撑起不断下坠的身体,她得以浮在空中。 昔日强大而坚不可摧的星舰已布满疮痍,仿佛一块焦黑的煤炭烧到了尽头,熔毁的金属中喷涌出炽热的火焰,明亮的红光映照着艾妲半边淌血的脸庞,面对这一片悚然景象,她极轻地笑了笑。 她的兄长,亚伦·佩洛涅特的飞行器比她先一步被击碎,接着一块尖锐的舰体碎片穿透了他的左腿,alpha发出的痛苦凄厉的惨叫声,就像他以前的猎物,像雨中鸮的哀鸣。 不管人或动物,或许濒临死亡的叫声都是相似的,艾妲有些恍惚地想着。 她曾有一位出色的鞋匠,矿石星人,是个跛子,因为勉强奔跑的样子滑稽招笑,彼时还是军校生的亚伦喜欢拿他当射击靶,欣赏跛子狼狈逃窜时的滑稽姿态。 当艾妲知道他与亚伦之间私下的“游戏”时,他已经毙命于亚伦的枪下,尸体被机械女侍带走处理掉了。 自她分化成omega之后,这位兄长便无所顾忌地拿她身边的东西取乐,从她种的花到养的外星宠物,再到她的鞋匠。 “你去恳求露西拉姐姐,或者恳求父亲吧,你也只会这一套了。”亚伦用充满恶意的语气道,“反正也没什么用。” 是啊,他没说错。因为她是最年幼的孩子,并且分化成了omega,所以露西拉与父亲怜惜她、宠爱她,但这种怜惜与宠爱连让亚伦付出一点点代价都做不到。 艾妲闭了闭眼,脸上一片漠然。 兄长的惨叫声已经消失在熔毁的金属废墟中,原来他也会这样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在别人的一时兴起下沦为牺牲品。 第18章 她轻轻地说,“再见了,哥哥,希望你喜欢这场终幕演出。” 一位殿下的死亡,将成为莱珀矿业巨厦倾覆的引线。 燃烧的余烬漫天飞舞,艾妲最后淡漠地看了星舰残骸一眼,再次捏碎一罐压缩氦气,随着气旋上升前,余光却瞥到一具残破不堪的飞行艇,正跌跌撞撞地冲撞而来。 艾妲微微眯起眼。 飞行艇艇身的前端已经被熔化,一个身着华服的女omega蜷缩在其中,因绝望而瑟瑟发抖。 那是公爵的女儿,亚伦·佩洛涅特的未婚妻,她的飞行艇追随着亚伦靠近星舰,在艾妲的预料之外,无辜地卷入了这场人造事故。 与亚伦订婚本就很不幸了,还要为他丧命吗? 艾妲蹙起眉头,向着那艘仿佛随时会解体的飞行艇跃去,同时伸出手,“请握住我——” 在两只手相触碰的那一刻,星舰的动力核心再一次膨胀,耀眼刺目的红光中,已经软化变形的舰桥熊熊燃烧着轰然倒塌,四分五裂的残骸向二人坠落。 “艾妲——” 艾妲回头望向上空,瞳孔中映出的除了不断落下的残骸碎片,还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元帅双目赤红,墨黑色的长发凌乱飘散,军装制服被烧燎得破破烂烂挂在身上,这个满脸尘灰的男人低低喘息着,他的声音含着浓重的哀切,让艾妲微微怔了一下。 时至今日,卫瓷依旧以守护者的姿态,降临在她身前。 明明已经连alpha都不是了,还要在她面前做英雄吗? 艾妲抿紧唇线,并未回应卫瓷,她握住公爵女儿的手,将身子往旁一拧,用alpha的可怖力气,狠狠将尖叫的女omega掷向元帅—— 而她自己脱力地向后坠去。 在元帅绝望的目光中。 一块尚在燃烧的舰桥碎片急坠而下,贯穿了她的腹部。 第19章 罪人 荷尔戈港被层层封锁。 数以千计的机械警卫将港口占据得水泄不通,刚刚经历一场浩劫的船坞内部,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们带着个人防护罩深入那些焦黑残骸,寻找着“暴风雪”号已经熄灭的动力核心。 从观礼席向下俯瞰,那一片原本气势恢宏的舰群变作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凹坑,红光将那艘巨大的星舰熔融殆尽,只余下残烬不甘地飘飞于空中,擦过博士们的脸颊,留下一丝灼热。 密密麻麻的光幕悬浮在他们手边,共享着星舰残骸的分析结果。 笼罩住整座军港的引力墙仍未收起,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圣子大典的观众们,那些贵族、官员与他们的亲眷仍在观礼席上正襟危坐,死一般的寂静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与惶惑,几个年轻的omega不住颤抖,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 事故的发生仅在眨眼间,当他们嬉笑着押注猎鸮胜负时,一道倏忽出现、明亮刺目的红光迅速吞噬了“暴风雪”号。再然后,哗然,惊叫,骚乱,核能防护罩的开启,军官的镇压……一切平息后,机械警卫从熔毁的金属废墟中捧出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那是已经死去的亚伦·佩洛涅特殿下。 有人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高台之上的执政官形容枯槁,衰老得几乎抬不起一根手指,他发出嗬嗬的声响,几位因远离星舰而死里逃生的殿下围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听清他的话语。 执政官无力地看了一眼他的孩子们,他们满怀担忧,一个个看起来仍十分得体,仅有发梢被热浪燎过,变得枯焦。 当他们的兄长与妹妹被引力拉扯着坠入火海时,他们一定是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地以最高速向反方向逃离,哪怕有一分一秒的踌躇,都不会如此完好无损。 老人的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悲哀。他太老了,妻子离世之后,那些壮年时期被封存的情感开始复苏。在他登基后的一个世纪,他从未品尝过苦涩的滋味,然而步入暮年,就像是偿还一般,他频繁地感受到疲倦与痛苦。 “……艾妲……艾妲呢?” 执政官终于含混不清地问出了那句话,他已经精疲力尽,仍支撑着他的是生死不明的小女儿的音讯。 长子法比安神情悲戚,对着父亲摇了摇头。 “……还没……咳咳……”老人重重地咳嗽着,似要把心脏咳出来,他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船坞的方向,直到眼中布满血丝—— “父亲大人!……那是……妹妹!” 法比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舰群深处,一具巨人般的机械警卫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位最为年幼的殿下,缓慢地踏步走出。 她繁复华丽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浸透,连带着警卫的金属手臂也一片血红,一块狭长的舰桥碎片斜插进她的腹部,反射出黑曜石般的光泽。 她的胸膛仍在轻微地起伏,那双沉静如湖水的澄蓝色眼睛半睁着,略带倦意地,轻轻扫过愣怔的人群。 “艾妲殿下……?!” 一队医官慌忙地冲出去,另一队则迅速地在飞行艇上布置简易手术台。几位殿下神色各异,执政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行泪滑过他苍老布满褶皱的脸。 艾妲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作任何停留,她有些费力地偏过脸去,一只眼睛被血污遮挡住视线,只能勉强地捕捉到那道身影。 卫瓷如一尊雕塑僵立在一旁,男人的样子十分凄惨,浑身上下都是被烧灼过的痕迹,他刚刚才安置了尚还惊魂未定的公爵女儿,面色惨白、狼狈不堪地望向艾妲。 当他接住她掷来的女omega时,艾妲就如一只被击坠的鹰隼直直地向下栽去,一切都在崩塌,如流星般不断落下的残骸碎片将前路封死。卫瓷搀扶着气息微弱的公爵女儿,无法再向前一步。 他无法拯救她。 他只能与执政官大人一样无能为力地煎熬等待着,等肆虐的狂焰熄灭,等她自己拨开厚重的尘灰,被机械警卫的电子眼扫描到。 他们四目相对,艾妲微微张口,声音极轻,似一句呓语,卫瓷只能依稀分辨口型。 “抱歉,元帅,没有成全你的英雄情结。” …… 飞行艇内部简易布置的应急病房中,艾妲正在接受紧急手术。 引力墙内重新恢复了秩序,决律庭的裁断官们有条不紊地对上万名观礼席上的观众与所有星舰相关人员进行分批审问。在执政官大人点头之前,没有人能离开荷尔戈港。 高台之上,执政官瘫倒在宽大的座椅中,这位年迈的老人看上去已经耗尽心神,剩下的孩子们陪在他身边,却无法减轻哪怕一分他心中的荒凉。 法比安上前一步,俯下身,在执政官耳边低声道,“父亲大人,请相信帝国的医官们。您先歇息吧……之后的一切,请交给我。这场事故必定要有一个结果。” “……是的。”执政官咕哝着,“总得有人为此负责。”,他低沉的声音重重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父亲大人,请让我开始着手调查吧。联合军方和首都星科学院,一定能很快查清原委始末。” 面对长子的殷切,执政官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露西拉。” 阴影中走出来一个高大的女人。 她足有一米九,像一座塔般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脚步声却十分轻盈。她没有参与开幕的猎鸮,不如说,大部分的皇室活动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但那一头皇室标志般的浅金色长发昭示了她的身份,帝国的皇长女,露西拉·佩洛涅特来到执政官身前,“父亲,您叫我?” “孩子,既然是你执掌决律庭,那么这起星舰事故理应由你来负责裁断。”执政官沉声道,“帝国需要一个公正的结果,一个完整的真相。别让你的父亲等待太久。” 露西拉躬身行礼,“谨遵谕令。” - 港口西侧的一艘保存完好的轻型巡弋舰内。 这里被临时征用做审讯场所。决律庭的裁断官们来来往往,“暴风雪”号上的军官、机械师与技术人员挤在一个个狭窄的舱室里,等待着接受质询。 卫瓷也在其中,裁断官并未对元帅多一丝尊重,也没有因他的omega身份有所照拂,将他与另外三位alpha上将一同关入一间舱室,用平板的语调宣告道: “奉露西拉殿下的命令,所有登上过星舰的人员都必须管控。诸位长官,请仔细回忆自己在工作中的任何细节,等首都星科学院出具残骸分析报告后,审讯将正式开始。” 裁断官相继离开,舰内陷入一阵压抑的沉默。 没有人因这粗暴的对待抱怨愤懑些什么,众人神色凝重,负责星舰维护与检修的机械师们更是惴惴不安。 他们都清晰地知道,这场事故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星舰的熔毁。一位殿下的殒命。 砝码的重量已经足够撬动银河中任何一方庞然巨物,谁可堪承受执政官的怒火。 第19章 恐慌之下,几个技工再憋不住,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决律庭可真够可怕的,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银河在上,这该是一起意外吧,太不幸了……哎,今天回不了家,也没法外拨通讯,外面的人该急死了。” “你还想着回家?‘暴风雪’号在圣子大典前最近的一次检修日,我俩都在舰上,肯定要被丢去监狱星至少三五载的。” “如果是法比安殿下,我也就认命了……露西拉殿下总不至于这样!” “哼哼,她更可怕,只是不拿没什么价值的平民开刀。你不知道她的绰号吗?‘猎鲸人’!越是小虾米,越是安全。若是庞大一些,就要小心被捕猎了。” “要这么说的话,容器供应商三巨头都应该牵扯进来,我们都知道,问题大概率出在动力核心与装载容器上。” “是啊,但到底是怎么引发熔融的呢?现有的装载容器,就算是最脆弱的地方突然受到中子轰击,也不会有损毁,而且熔炼点极高……除非动力核心过载……” …… 关押着元帅与上将的舱室内,三位上将点燃了雪茄——纵使决律庭铁面无私,将领们总有一些小小的特权,卫瓷谢绝了其中一位的递烟,沉默地走到舷窗边。 他没有参与那些关乎审讯的话题讨论,星舰燃烧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闪回,下一幕便是艾妲从高空坠落,她像失了线的风筝,轻飘而无力,溅射着火星的舰桥碎片急坠而下,带着千钧力道钉穿了她的身体,带着她急速下落,被大量尘灰掩埋。 卫瓷的心脏一阵绞痛。 他又一次感受到身为omega的力不从心。在他仍是alpha时,曾轻而易举地救下了一位从着火的飞行艇跌落的书记官。然而今时今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妲坠落,除了像那些信教徒一样祈祷外,他无能为力。 卫瓷捂住脸,墨黑长发垂落下来,荡到胸前。或许更早的时候……在“暴风雪”号的检修日,他明明感到有一丝的违和感,再进一步,可能就发现了端倪,但他并没有。 艾妲……她会有多痛。帝国最为年幼的殿下一直在呵护中长大,在元帅的记忆中,她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或许最痛的一次……是接受换腺手术。 那道贯穿伤带来的巨大疼痛,血液漫灌导致的窒息感,因失血过多如坠冰窖的寒冷,她都要忍受吗……? “叩叩——” 一阵不合时宜的、清脆的敲门声。 几个上将熄了雪茄,卫瓷恍惚地抬起头,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眼尾泛着红,一副蓄满泪水又不愿当众哭泣的狼狈模样。 露西拉·佩洛涅特站在舱门外,透过特意凿出来的一个窗口,低头打量舱室,她有一双幽蓝发黑的眼睛,淡漠得不带情绪,掠过几个神色紧张的上将,这位帝国的皇长女盯住卫瓷,“元帅,请出来吧。一场谈话,就我和你。” “……” 卫瓷用手臂粗鲁地抹过眼睛,整了整衣领,挺直脊背,踏出舱室,回身关上门后,他带着迫切发问,“露西拉殿下,请问您的妹妹现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咔哒”一声。在卫瓷开口的那一瞬间,露西拉已经干脆利落地在他右手手腕扣上了一支金属镣环。 卫瓷僵立在原地,镣环紧贴着皮肤,冰凉刺骨,带来一种悚然的熟悉感。这是监狱星的制式,帝国用以拷住重刑犯的刑具。艾妲曾为他戴上过这种金属镣环,就像为他戴一只手镯。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卫瓷低声问道,“我想针对我的审讯还未开始,更遑论裁断定罪。” 舱室内的几位上将都向外张望着。 露西拉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微笑,她比元帅还要高上几公分,微微低头俯视着浑身僵硬的卫瓷,“还是先离开这儿吧。虽然我不介意,但当着同僚的面,元帅,或许你会感到不太舒适。” 金属镣环连着一条光泽黯淡的铁链,尾端攥在露西拉手中,这位殿下向着卫瓷做出“请”的动作,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元帅的手腕被她手中的铁链扯了一下,被迫迈开步伐,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过狭长昏暗的金属管道,四下无人,卫瓷哑着嗓子道,“露西拉殿下,请问……” 露西拉并未回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卫瓷的声音低沉,“请问艾妲殿下,她的手术是否结束了?是否……安全无虞了?” “喔?”露西拉有些讶异,她侧过身望了一眼卫瓷,慢悠悠地说,“居然是问这个吗?元帅,你现在可被镣环拷着呢,更该对此感到疑惑才对。” “……殿下,麻烦您,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好。” 露西拉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真让人感动。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的妹妹了,她是一个恢复速度惊人的alpha。” 她垂眼俯视着卫瓷,“元帅,现在更该担心下自己的处境。” 昏暗的金属管道中,这位殿下仍在微笑,只是十分明显得浮于表面,令人感到一丝轻微的不适。 “我收到了塞德里克上将的检举。”露西拉缓慢地说,“他说你频繁出入星舰的主控室,并且过度关注容器与核心。” “本着对每一份证据负责的原则,我调阅了enki的检修记录,在今天凌晨,即圣子大典开幕前夕,‘暴风雪’号的中枢控制权已经移交enki。在通道全部关闭的情况下,元帅你又独自去了一趟主控室。”她轻轻笑了笑,“元帅权限确实能够让你畅通无阻。” “露西拉殿下,我是想最后再检查一遍。”卫瓷惊愕地望向她,一时大脑空白,“在圣子大典筹备期间,我总感觉有些异样……这只是我的一种直觉,我……” “决律庭并非轻率地怀疑元帅的忠诚,只是你在荒星的遭遇也被纳入考量,毕竟omega会臣服于标记者……不是吗?” 对上露西拉审视的目光,卫瓷感觉全身发冷。 他在荒星……是啊,这是帝国上层的共识。元帅之所以转变了性别,是因为在荒星遭遇了第四性别宇宙神秘生物,性别为enigma的荒星怪物标记了他,将他改造为了omega。 但这只是艾妲随意挑选的、为掩盖换腺真相的一版杜撰而已。 露西拉攥紧了手中的链条,微笑道,“所以元帅,基于种种考量,在审讯期间,有必要使用一些更激烈的管控手段。” 第20章 遗忘 “……” …… “愿你安眠。” “愿你安眠……” 悼词念到了尽头。 人工日光漫射进教堂的花窗,在山茶枝与橄榄枝装饰的灵柩上投下一片斑斓的影子。圣母像下,围聚着的人群神情肃穆,身着丧服,头裹黑纱。几位殿下扶着他们兄弟的棺椁,空灵的童声吟诵挽歌。在光幕的转播镜头中,众人皆眼睑湿润,悲不自已。 荷尔戈港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天,皇室发布了三殿下亚伦·佩洛涅特离世的讣闻。深重的哀切氛围中,决律庭的大范围搜查审讯让首都星的上空蒙上了一层压抑的灰色阴影。谁都无法预测,执政官的丧子之痛将如何平息。 这场风暴唯独没有影响到艾妲。或许是因为她身处风暴眼中。 这位在星舰熔毁事故里身受重伤、最为年幼的殿下,因拯救了同样被卷入火海的公爵女儿而被赞颂英勇高洁。她在濒死边缘挣扎了一天一夜,苏醒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自责,“父亲,抱歉,没能将兄长一同带回您的身边……”。 当时,执政官颤颤巍巍地握住小女儿因失血过多而冰凉无比的手,泣不成声。 她是令人惋惜的受难者,是奇迹庇佑的生还者。 首都星的民众们不自觉地将视线聚焦于这位背负传奇经历的殿下。 即便是在亚伦·佩洛涅特的葬礼上。 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远离人群、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她穿着纯黑的礼裙,仅有一枚珍珠胸针作装点,长发挽起于耳侧,露出一段纤白秀致的脖颈,黑色面纱遮去了她的神情,仅能依稀窥见绷紧的下颌。 她还未得到足够的休养,苍白而虚弱,带着浓重的倦意倚靠在轮椅椅背。人们不禁感叹,纵使如此,艾妲殿下仍坚持出席她兄长的葬礼,多么感人至深! 然而面纱下,那张冷酷的脸庞上并没有一丝悲苦或哀伤。艾妲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灵柩,双手交握于膝上,愉悦感缓慢地、一点一点涌上胸腔。 在这样庄严肃穆、众人低头哀悼的场合,她放任自己心头的小人欢欣地跳着舞。 兄长与妹妹。凶手与死者。还是后一种关系更令她感到欢愉。 只有一件稍微有些遗憾的事,她的父亲没有出现在这里。 在执政官登基后的一个世纪,他无往不利,骄狂而傲慢,寰宇中无有不可征服之敌。年老时却变得如此胆怯,甚至没有勇气看一眼自己孩子的遗体,不敢与他告别。 艾妲垂下眼,从不犯错、不可违逆的父亲大人,在惨烈的死亡面前,是否会感到后悔呢? 第20章 后悔他一时的仁慈,后悔将元帅的职权交还到卫瓷手上,后悔让他登上星舰。 毕竟在露西拉呈递的,决律庭初步审讯结果中,与这起极恶性/事故相关联的不仅有包含莱珀矿业在内的容器供应商三巨头,还有十一位军官。 其中卫瓷元帅被列为“高度怀疑”。 圣子大典当天凌晨,只有元帅再度进入过“暴风雪”号的主控室。事实确凿。 初轮审讯过后,他将被送往至高法庭,再度接受十二位审判官与十二位裁断官的共同质询,当然 ,是在佩戴镣环、限制人身自由的情况下。 艾妲回想着那个男人不管不顾冲入燃烧的舰群,妄图拯救她的模样,在心中喃喃低语,只需要听从我,在我的掌控之下,便不会付出这种代价,不是吗? - 在露西拉·佩洛涅特殿下的授意下,决律庭的审讯进入第二阶段。 人类还未开始星际迁徙的时代,焦油与硫磺是烧死异端女巫的处刑手段,亦被使用在审问嫌犯中,还有将敌人、叛徒或间谍插进煤渣块,再注入水泥的拷问方法,或是将人绑缚在不断加热的铁椅上。 自步入更文明的寰宇群星世纪,这些野蛮的刑罚一一被至高法庭废除,但决律庭并不受约束,他们仍嗜好使用远古的问讯手段,折磨这些养尊处优的高官。 虽然元帅仍未贡献出有什么价值意义的口供,但几位将领提供了新的曾受到莱珀矿业贿赂的供词,让露西拉感到嗜血的兴奋。 莱珀矿业的董事会全体,包括家族所有成员,悉数被决律庭扣押,甚至年幼的孩子,侍奉莱珀家族的管家与保姆,都被塞入昏暗狭窄的审讯室内。 尤金·莱珀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被两个裁断官粗暴地拽入飞行艇时,他还穿着祝祷的礼服,虔诚地祈愿艾妲殿下能够尽快康复。 “您想让他活着吗?那您该有所行动了。” “什么?” 艾妲半坐在病床上,手里捧着一本灰皮书,这种古老而传统的贮藏知识的方式几乎已经绝迹了,她又翻过一页,并未分出一丝目光。 阿灰靠着陪护躺椅的椅背,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硬件设施确实一流,一张躺椅比她在矿石星的一张床要来得更舒适,她将身子往上挪了挪,慢吞吞道,“莱珀家的小少爷,没名分的那个,不想他在监狱星关到死的话,您得向您姐姐求求情了。” 莱珀家的家主,莱珀矿业的创始人已经招认,他们贿赂军官,为了试验一种新矿晶的强度,暗中将荷尔戈港的两艘星舰换用了矿晶制成的装载容器,这种军工新材料并未经过首都星科学院报备,也未得到军方的许可。 在决律庭逮捕莱珀矿业董事会成员的时候,这一寰宇巨头公司的银河股价已经一路狂跌,而当头发灰白、憔悴不已的创始人颓然地陈述完一切,广袤无垠、根系深深扎入银河中的巨树轰然倾倒,再无回光可能。 但他仍绝望地向露西拉殿下辩驳,“这种矿晶的熔炼点是一万零九百六十摄氏度!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引发熔毁?!它是最坚固、最完美的……我们确实更换了容器,但新的容器远比原来的要更稳固!更安全!绝不可能是矿晶造成的事故……绝不可能……” 露西拉冷冷地盯着这个陷入疯狂的老人,他嘴里还在不断喃喃着“一万零九百六十摄氏度”,露西拉厌烦地招了招手,唤来一个裁断官,“确定一下刑期吧。” 一直到戏剧惨淡落幕的那一刻,他仍陷在巨大的荒诞与不可置信中。莱珀矿业在矿石星无尽的矿海中建立了无数座矿场,漫天的矿晶粉尘滋生了一种奇异的、痛苦无比的疾病。他作为莱珀矿业的创始人,隐约知道,却并不在意,自然未曾见过,矿化病病人体表析出的晶体,与矿海中真正纯净的矿晶别无二致。 只是并不具备一万零九百六十摄氏度的极高熔炼点。 那些像恐龙或旗鱼的背鳍那样,穿破皮肤突刺出来的尖锐晶体,在高温下极其不稳定,如岩浆般沸腾的动力核心释放出的能量,能够轻易地将其熔化损毁,就像锡一样脆弱。 “暴风雪”号上装载核心的容器,并非完全纯净的矿晶,带着一丝肉眼难以辨认的驳杂,没有一个莱珀矿业的人知道,那其中混入了矿化病病人体表析出的晶体。 那是阿灰拿一片刀片,用酒精消过毒,伏在她妈妈的病床边,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尽力避开皮肉,一块块剜下来的,那些灰黑色晶体熔进真正的纯净矿晶中,她的痛苦、折磨、煎熬也与莱珀矿业同享。 艾妲翻过一页书,神情淡漠地望向阿灰,“在你因为30新币乘不起反重力电梯的时候,尤金能花四千万新币为我的演讲定制转播光幕,我以为你乐于见到他的死亡。”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情,尤金是温室娇养出的天真柔弱的花朵,但并非纯白无辜,供养他的是矿石星矿场工人们的血肉,他无知无觉,却并不代表无需付出代价。 阿灰啊了一声,她挠了挠头,用呆板的语调说,“我是想说,如果殿下您希望的话……我以为,您会觉得他留在您身边比较好,毕竟您和他好像有那种关系。” 艾妲冷酷地笑了笑,仍专心地阅读那本灰皮书,“你想错了。” 尤金·莱珀,这个名字被她随意扫进脑海中偏僻荒芜的角落,从此遗忘。 第21章 替罪 贝尔芬格堡。地下静思室的一角。 常年不被阳光照射的地下堡垒内部昏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生锈的金属管道的味道,斗殴留下的干涸的血液粘在地板缝隙中,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滩洗刷不去的深重污痕。 这里是囚禁之地,又被称为遗忘之地,大多数经济犯与等待转去监狱星服刑的新犯人被收容于此。 进入贝尔芬格堡,从此再不能见到的不仅有太阳,还有一切尚存牵挂或不舍的事物,这座监狱并没有探监制度,通过反重力电梯往来的只有决律庭的裁断官,他们带来坏消息或更坏的消息。 在裁断官们的首领,露西拉·佩洛涅特殿下的长靴踏过布满锈蚀的红铜通道时,一滴浑浊的污水从水泥剥落的天花板上滴落,于卫瓷元帅的脸颊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他紧闭着双眼,动了动,伤口被牵扯着的细密疼痛感让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男人正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蜷缩在静思室的角落,元帅不是不想体面一点,但他的状况实在糟糕。alpha抗过决律庭的刑讯手段尚且勉强,更何况是相比较□□质孱弱的omega。 高压之下,卫瓷已经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他被转移了数次,从荷尔戈港的轻巡舱室,到至高法庭的审讯间,再到贝尔芬格堡的静思室。说是静思室,实际与囚室毫无区别。 在不同的场合,他不断地重复着他所做的与星舰事故毫无关联,但露西拉殿下并不满意,到最后,他只忍耐疼痛、保持缄默。 一切都疯狂又荒诞,仿佛陷入癫狂的机械舞伶出演的一场戏剧。 卫瓷缓慢地坐直身子,靠着墙壁,他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失了光泽,显得干枯蓬乱。元帅默默伸手到怀中,攥紧了一只缎面手套。 那只手套还装饰有钉珠与蕾丝,触手柔滑冰凉,被反复摩挲过起了皱褶,贴肤之物,离了主人再久,仍依稀有一丝她的气息残留。 卫瓷克制着,终究是没有做出将脸埋入手套中嗅闻的不堪行径。 就像鱼离开水域一样,离开艾妲太久,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感到干渴。卫瓷不清楚是否所有omega都会这样,但他明明还未被标记,也许是艾妲对他散发信息素过于肆无忌惮,那股花香包裹着他,支配着他,也改造着他。 ……艾妲她,现在如何了呢? 卫瓷在灰败阴暗的静思室一角,不可抑制地想着那位尊贵的殿下。星舰烧熔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忘却了换腺手术的存在,恍惚还觉得她是陷入危难需要拯救的omega,但当她从他眼前坠落,元帅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倏忽清醒。 骑士拯救公主的戏码,不会再上演了。他失去了那种能力,而她也不再需要。 卫瓷苦涩地笑了笑,耳边传来长靴踏过管道的声音,他抬起眼,静思室门前投下一片阴影,露西拉·佩洛涅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元帅,又来叨扰了。” 这个足有一米九的女人姿态优雅地在一张高靠背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盯视着元帅,又露出那种浮于表面的虚假笑容。 “还不打算说么?荷尔戈港事故发生的当天凌晨,你绕开enki,在主控室做了什么?” “殿下,我回答过您很多遍,只是出于谨慎做例行检查工作。”元帅缓慢地说,“没有在那时察觉异状是我的失职,但我绝不会做出损毁星舰,背叛帝国的行为。” 露西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另起话题,“贝尔芬格堡的消息很闭塞吧,元帅,你或许还不知道,莱珀矿业已经被定罪了,董事会全员死刑,家族旁支流放去监狱星。” 第21章 卫瓷呼吸一窒。 他对莱珀矿业仅有模糊的印象,唯一清晰一些的是那个天真柔软的小少爷,尤金·莱珀。 他曾以为尤金或许会取代他,做艾妲身边的omega。有一段时间,艾妲确实十分宠爱那个少年,甚至将自己猎鸮所得的战利品赠予他。 然而再听到他的名字,却是将流放监狱星的消息。 卫瓷垂下眼,眸中一片茫然。他莫名想起艾妲与尤金的初遇,当时他也在那艘飞行艇上,做透明的第三者。他知道从天而降的救人戏码与吊桥上的怦然心动都是艾妲的蓄意设计,她在图谋什么,一份恩情或是别的,毕竟那是莱珀矿业,银河中数一数二的庞大产业。 现在那棵深深扎根于银河群星的巨树已经轰然倒塌。艾妲,她在图谋什么呢? 有一丝微妙的违和感从心底闪过,卫瓷愣怔着,思绪却被露西拉开口打断,“科学院找到了‘暴风雪’号已经熄灭的动力核心,以及容器的残骸。经enki辅助分析,这一事故的原因便是容器被核心熔化,释放出的能量造成星舰解体。是莱珀矿业偷换了原本的装载容器,换用一种新矿晶。” “他们确实该被送去毒气室。”露西拉微笑道,“包括受贿的将领,也一并处置了。” 元帅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殿下,所以原因已经查明,莱珀矿业该对此负责,那么又为何继续审问我?” 露西拉盯着他,突然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因为还有一个疑点。” 虽然莱珀家的老头疯癫而恼人,他的嚎丧还是让露西拉略略留心了那种矿晶,她要求科学院做了熔炼点试验,最后得出的数字结果,确实是一万零九百六十摄氏度。 即是说,若仅仅是换用了矿晶作容器,星舰绝没有熔毁的可能。 “还有人对矿晶做过了手脚。”露西拉拖长了音调,“那个人是谁呢——?” - 艾妲对自己的姐姐露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微笑,“露西拉姐姐,繁忙之中来探望我,不胜感激。” 露西拉在病床边坐下,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单人病房空旷而开阔,但她们之间挨得十分近,她审视着妹妹,“你恢复得不错。” 她们并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姐妹,但相比起她们的兄弟来说,她们天然地向彼此靠拢。 毕竟她们同是执政官仅有的、存活至今的女儿。 “决律庭还在调查荷尔戈港事故。”艾妲长睫低敛,“你抽身前来,是有事要问我吗?” 露西拉盯了她一会儿,平静地问,“矿晶,与你有关系吗?” 病房中陷入沉默。 对着病床上尚还面色苍白的完美受害者如此唐突地发问,并非是露西拉掌握什么线索或证据,不如说,仅是一种直觉。佩洛涅特的直觉。 在亚伦被烧得焦黑,而艾妲活着出来时,乍现的灵光一闪。 艾妲长久地注视着露西拉,在更早的时候,她们有过一次会面,当时新生的alpha向着年长的皇女伸出手,“姐姐,向我押注吧,选择我。” 在法比安,亚伦与我之间,选择我。 当帝国的星舰登上塞尔法星群,执政官就如征服这片土地一般,征服了塞尔法的王后,以一场血腥的强/暴彰显胜利,露西拉便由此诞生。 分化前,她一直流落在外,直到执政官得知她分化成了一位高等级alpha,才被接回首都星。 故而,露西拉是执政官的子女中唯一没有进入首都星军校的alpha。故而,她几乎不在皇室活动公开露面,她像一道沾染罪孽的影子,仅作为一柄锋刃在暗处进行裁断。 她们皆从阴影中走出,她们天然地向彼此靠拢,她们皆有痛苦需他人偿还,她们的手轻轻相触,互相交叠。 艾妲轻声道,“姐姐,你不会让我背负戕害手足的罪名的,对吗?” 露西拉说,“你已经选好了替你背负这一切的罪人,他已经在贝尔芬格堡了。” 那个沉默寡言、长发披散的男人的身影从脑海中闪过,艾妲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自遵照执政官的旨意履行元帅职责、每日往来军港后,卫瓷渐又有了生机,他像一株腐败的植物,又发现了能够扎根汲取营养的土壤。他不再木讷迟钝,又有些像原来那个不苟言笑、严肃正经的alpha了。 这显然与艾妲的设想背道而驰。元帅在星舰上工作,整日与军官和机械师为伍,那他作为妻子的职责呢?准备餐饭、茶点、待客、交际,以她为主轴、取悦她,诞育子嗣,才该是元帅的生活重心,不是吗? 艾妲淡漠道,“其实,本来不会是他。” 她另有准备他人。只要元帅不违逆她的意志,只要他将她的话放在首要位置,安静地待在弦乐宫,荷尔戈港的这一场事故将不会与他有任何牵扯。 是元帅自己不够听话。 在他登上星舰、登上“暴风雪”号的那一刻,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待审判的罪行。 露西拉望向自己的妹妹,她神情冷酷,但露西拉察觉到微妙的不同,这不是一枚用完丢弃的棋子,于是挑眉问道,“他可不是流放监狱星的待遇,案卷呈递给执政官之后,以他擅动容器导致星舰损毁的罪责,一定是死刑。你要如何……?” “九十天。”艾妲说,“九十天后才会执行。” “至高法庭判处死刑,唯有执政官能够更改刑罚裁量。” 她的眼中闪烁着冷酷而疯狂的光芒。 只要九十天内,成为执政官就行了。 第22章 探监 荷尔戈港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十一天。 亚伦·佩洛涅特的棺椁已经被移入墓园,身受重伤的艾妲·佩洛涅特已经恢复如常,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年老的执政官已经缠绵病榻整三天,在这个寻常也不寻常的日子,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组成的合议庭对卫瓷元帅进行了定罪宣判。 罪名为,利用元帅职权,擅动“暴风雪”号上的装载容器,致使核心熔毁,星舰解体。依照帝国律法,处以死刑,九十天后执行。 自此,荷尔戈港星舰熔毁这一事故所有涉及人员均裁断完毕,案卷封存,至高法庭将结果正式向民众通报。 “……真不愧是露西拉殿下啊,如此高效率,依稀感觉亚伦殿下的葬礼还在昨日,今天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说明帝国的行政冗余问题在真正的要紧事面前不算问题,决律庭办案真是畅通无阻。” “莱珀矿业干了那么多黑心烂事,死了那么多矿场工人都一直屹立不倒,这下彻底倒台了!哈,还是皇子的命值钱,平民的命就是贱啊!” “嘘!嘘!少说点吧……不管怎样都是好事一桩,就是不知道莱珀矿业的巨额资产会流向何处,听说矿石星已经被艾妲殿下接管了……” “艾妲殿下可真是……该说是后来者居上呢,还是命运眷顾呢?她二度分化成alpha才过去多久,提到继任者的名字已经绕不开她了,每回在大新闻出现她总叫人惊叹。” “亚伦殿下就实在是不幸了,他算是执政官大人寄予厚望的孩子了,才刚和公爵家的女儿订婚……真令人唏嘘啊。” “这么一看,那不就只有法比安殿下与艾妲殿下了,布莱德殿下是不能指望的,其他几位就更……” “别胡乱猜了,还没到时候呢!” “怎么叫没到时候,执政官大人这次卧病,玫瑰堡宫的气氛都不对了,我看继位者的内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哼,你是真敢说。” “我肯定是支持艾妲殿下的,谁都知道法比安殿下空占了年长,实际外强中干,艾妲殿下的唯一污点,大概就是她那个未婚夫。” “你说元帅?哦,已经不是元帅了。他被判了之后,听说军校的学生们有组织小规模的抗议游行呢,真是疯了,至高法庭的定罪岂能质疑。” “有什么可质疑的,学生就是天真,说什么以前的功勋,没有屁用!从那家伙变成omega开始就有端倪了,那可是被外星生物enigma标记过的,从身到心都不属于帝国了,叛国很难理解吗?” “确实,帝国当时对他实在是太仁慈了,谁晓得他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是在报复帝国么?我家孩子以前还憧憬着做元帅那样的alpha,回想起来都恶心。” “真不知道这段婚约是怎么能持续到现在的。不过等九十天后,这块污点也就不存在了。” …… 一位决律庭的裁断官押着卫瓷走过狭长的红铜管道。 贝尔芬格堡的空气浑浊,混合着烟味、铁锈味、食物腐败散发出的酸臭味,还有劣等alpha呛鼻信息素的味道,一路上有几个蓬头垢面的犯人直勾勾地盯着被定罪的前帝国元帅,眼神玩味,被裁断官呵斥了一声后,只是轻慢地笑笑。 一个身败名裂、被帝国抛弃的……omega,在遗忘之地,注定不会过得太好。 更何况他的罪名是如此方便他人发泄,不管是怒火还是别的。毕竟这个家伙可是背叛帝国了啊,贝尔芬格堡的犯人也有一颗爱国之心,替帝国收拾教训这位“元帅”绝对是发自正义。 第22章 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落入卫瓷耳中,他恍若未闻,麻木地、迟缓地跟随着裁断官,仿佛一具老旧得临近报废的机械。 他安静地被带入一间阴暗脏乱的囚室,随着“嘭”一声铁门关闭,周遭归于一片寂静。 这里与先前待过的静思室布局相同,只是更狭小逼仄,墙壁透着一种发霉的味道,卫瓷缓慢地在角落盘腿坐下,呆滞地看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从在至高法庭接受合围审判,到被塞入运送死囚的飞行艇,卫瓷一直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眼前的世界就好像一出荒诞癫狂的机械舞剧,演出进行中不断地有齿轮、螺丝与轴承掉落,昭示着崩坏。 露西拉·佩洛涅特用冰冷的语气宣读了他莫须有的罪行,接着十二位审判官与十二位裁断官齐齐点头,在卫瓷发言为自己辩护的三分钟里,那二十四双眼睛盯视着他,就仿佛在看什么低维生物的徒劳挣扎一样。 在那样的目光中,卫瓷的声音渐渐地低弱下去,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混乱而无序,卫瓷感觉头脑胀痛,连带着后颈的腺体位置也在发烫,他接受了露西拉殿下的指控,被迫认了罪。 现在他以一个死刑犯的身份,手腕上坠着沉重的金属镣环,被关押在贝尔芬格堡的死囚室中。 到底是如何……走到这种地步的?卫瓷心内茫然,他在“暴风雪”号的主控室中,确实没有做任何事,一个为帝国征战银河无数次、视帝国荣耀重于一切的军人,怎么可能做出背叛帝国的行径,而且……他怎么可能伤害艾妲。 执政官大人会相信他吗?近日来,执政官大人因抱恙,没有步出过玫瑰堡宫一次,是默许了他的罪名,还是……? 卫瓷无力地垂下头,在他怔忪的时候,几个死囚无声地围拢过来,他们蹲在囚室前,透过凿开的小窗,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的男人。 “……” 没有人说话,领头的那个咧嘴笑了笑,卫瓷冷肃着一张脸与他对视,下颌绷得很紧。 囚室的地板缝总是粘着一层洗刷不去的深褐色,那是血不断从缝隙流下,经年累月留下的污痕,不管何处的监狱,永远充斥着暴力与流血,卫瓷第一次做犯人,但他明白这一点。 四个alpha与一个omega对峙着,沉重的铁门隔开了他们,但alpha们心里清楚,他总有必须出来的一刻,故而他们好整以暇地蹲守在门前,打量着角落里憔悴而狼狈的前帝国元帅。 男人还是没有omega的样子,肩膀与手臂都能看出隐隐的肌肉线条,想必摸着很结实,未能窥见的小腹应该也覆着肌肉,拳头陷进去该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吧。 领头的alpha眯了眯眼,他没有什么不打omega的规矩,有omega犯人为讨好他跪在他腿/间卖力,还是被他用劲扇了十几个巴掌。 他实在是太爱那种全身血液沸腾的亢奋感了,里面这个新犯人看上去很经打,又是那种不会轻易讨饶的,他兴奋地喘着粗气,摩拳擦掌,直直盯住卫瓷。 在他们打量卫瓷的时候,卫瓷也在审视这四个alpha。 这四个人块头很大,肌肉虬结,俱是一脸凶相,但姿态很松散,只是逞凶斗殴之人,自然不能与军人相比。卫瓷暗暗攥紧了拳,但他现在是omega了,天生力量有所不足,到底还是勉强。 他冷冷地扫视一圈,站起身来。 报时的铃声在贝尔芬格堡内响起,是去礼堂集合祝祷的时间了,所有的囚室铁门受到指令,如水般向两边流去。alpha们目露凶光,嘴角挂着狰狞的笑意,朝着卫瓷扑来—— “嘭——!” 卫瓷闷哼一声,被一人搡到墙上,后脑勺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咬紧牙,反握住那人肩膀猛地一按,同时转身换位,踢中那人膝窝,alpha重心不稳往前跪倒,又被一脚踹在后腰。 “你个贱人!” 另外三人眼中喷火,从左右撞了过来,卫瓷抵住其中一个alpha的手臂,连连后退几步,他的鼻梁上挂着薄薄的汗,那块能赋予他无穷力量与灵敏反应的腺体已经不在他体内了,卫瓷低喘着,没躲过冲他小腹招呼的一记重拳,不由得痛得蹙起眉。 空手搏斗还是……alpha的信息素同样扰人,卫瓷紧皱着眉,忍耐着身体各处的疼痛,或许捱过去也是一种方法,只是omega竟如此脆弱,这些皮肉伤,竟能带来这么大的痛苦。 “呃!” 又被揪着头发往墙上撞去,卫瓷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顺着眼角蜿蜒流下,原是额角碰出了血,他有些恍惚地伸手抹了一把,鼻端却传来浅淡而幽微的花香。 那股花香奇异地压过了贝尔芬格堡内部长年弥漫的混合味道,让卫瓷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怔在原地,停住了动作,而那四个施暴的alpha也停下了,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更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那股威压令人恐惧。 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音响起在远处,接着一步步走近,在他们能瞥见一片华贵的裙角的时候,四发针弹无声射来,准确命中了他们的喉咙,那四个高大壮实的alpha向后栽倒,身体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卫瓷的脸颊溅上了他人的血,同样温热,他僵硬地转向针弹射来的方向,艾妲正持着针枪站在那里,这位少女殿下淡漠地笑了笑,“我的枪法进步了。” 在狼狈不堪的omega面前,她就如戏剧高潮部分出场的英雄一般,俯视着刚刚被她救下的男人。 卫瓷的脊背不自觉佝偻了些,他站在一地尸体中,眼中满是无措,他不知道艾妲为何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遗忘之地,他的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欢欣的情绪,又有身为“罪人”的自卑与愧疚,同时那种奇异的违和感又涌了出来。 艾妲刚刚在他眼前平静地射杀了四个囚犯。 卫瓷无法忽视那微妙的不谐的违和感,但他只低声问,“你还好吗,艾妲?你的伤……” 艾妲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用一种讥诮的、饱含愉悦的目光审视着卫瓷,看着这个男人被四个不入流的alpha逼到墙角,额角流血的狼狈模样,看着他如今被剥去军官制服,以死刑犯的身份在阴暗囚室里被磋磨的不堪情状,毫不遮掩地露出残酷的笑容。 卫瓷无措而茫然地看着她,感觉那种违和感更重了,而艾妲缓慢地向他走近,凑向他的颈边,低声说道。 “元帅,现在你真的一无所有了。” 第23章 贝尔芬格堡的囚室内一片死寂。 直到铃声再一次响起, 催促犯人们前往礼堂集合祝祷,站在一地尸体中间的卫瓷才回过神来,他窘迫地退后了一步, 稍微拉远了与艾妲的距离。 刚刚少女说话时, 气息喷洒在颈侧, 一阵酥麻感从尾椎流窜而上, 让omega无暇思考她话语中的含意,等到此刻才用心咀嚼过一遍,脸色倏忽煞白。 艾妲的语调柔和,带着一丝无意遮掩的愉悦。 卫瓷听到脑中生锈的齿轮吃力转动着的声音,他露出惶惑的神情,高大的男人因此显得有些畏缩。从至高法庭被押送出来的时候,聚集的民众们愤怒且鄙夷的眼神已经刺痛过他一回,此刻以死刑犯的身份面对艾妲,她含着淡淡讥嘲的话语落入耳中,卫瓷只感到手脚僵硬、无地自容。 他用艰涩的语气低声道,“艾妲,请相信我, 我绝不会背叛帝国, 也绝不可能伤害你……荷尔戈港的事故,真的与我无关。” 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艾妲平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没有生出一丝情绪,她听完卫瓷低弱而绝望的辩解,极轻地笑了一下,颔首道,“我相信你。” “……艾妲?” 男人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浓黑的眼睫颤动着,眸中有水光一闪而过,卫瓷勉力抑制着落泪的冲动,偏过头去,散落的长发遮掩住泛红的眼尾。 艾妲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这一切与你无关。” “……” 卫瓷绷紧着的肩膀放松下来,他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被煎熬磋磨许久的那些痛苦,也奇异地散去了。只因这一句话,那张入狱后麻木呆滞、毫无生气的脸,终于重又有了一点鲜活气息,卫瓷的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与艾妲目光相对,微微张开口,话语却梗阻在喉间。 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令人心惊的冷酷与讥诮,似潮汐席卷。 骤然爆发的馥郁花香让毫无防备的卫瓷身子摇晃了一下,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倒在地,墨黑长发披散下来,被一只手轻轻撩起。 身着华服、矜贵而美丽的少女殿下俯下/身子,卫瓷混合着惊惶与茫然的俊毅脸庞在她面前一览无余。艾妲凑近了些,嘴唇几乎贴着男人的颈侧,二人的姿势堪称耳鬓厮磨、缱绻旖旎,她的语调也似情人间呢喃。 “因为,荷尔戈港的事故,那艘星舰为何熔毁……只与我有关。” “……” “铛——” 礼堂的钟声在远处响起,渺远而低沉,震颤着卫瓷的耳膜。 第23章 铺天盖地的花香笼罩住他,在这一间狭小而逼仄的、透不进一丝日光的囚室里,卫瓷的瞳孔微微放大,神情茫然,就如同从换腺手术后醒来一般无助。 后颈腺体的位置传来烧灼般的刺痛感,被缎面手套包裹的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他颈侧的皮肤,虽然依旧看得出疤痕,但伤口处触摸上去已经平整光滑。 艾妲的动作便带了一丝狎弄的意味。 “为什么……?”卫瓷的声音发着颤,“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艾妲用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缓慢地掰过来,惊奇地发现男人面颊上的两道泪痕,她垂下眼,“你在问我,为什么选中你做背负这一切的罪人吗?” “因为你还不够顺从,你的身上仍旧保有过去做alpha的劣根性,你与我的父亲一起,让我感到不快。”艾妲的指腹用力擦过男人泛红的眼角,“贝尔芬格堡会帮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omega,一个我更满意的妻子。” 他从此一无所有,身败名裂,只能够依附于她,生与死也需经过她的裁夺。 沉默良久,卫瓷缓缓抬起眼,那其中含着一些令艾妲感到陌生的、曾属于帝国元帅的情绪。这个男人跪倒在地,却挺直了脊背,声音低沉,“……艾妲,你把人命当做什么?你又……把你自己的命当做什么?” 艾妲有些讶异,男人的下颌紧绷着,那道目光锋锐得仿佛能割伤人,“你在向我发怒吗?” 一个跪倒在她面前,完全受她掌控的下位者。他的生殖腔已经发育完全,各项生理机能都无限趋近于正常omega了,在信息素的重压下,还会这样与她对峙,质问她、忤逆她。 “圣子大典的观礼席容纳了上万人,你该知道星舰熔毁是多么严重的事故。为什么这么疯狂……艾妲,你……呃!” 尖锐的痛意。从后颈传来。 艾妲伏在他的颈侧,一手按住元帅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嘴唇擦过耳边,对准腺体的位置,张口重重咬下—— 藏着愠怒的声线遽然变调,冷肃着一张脸的元帅绷紧了身体,死死咬住下唇,极力克制着,避免发出什么不堪的声音。 犬齿刺入腺体,涌出的鲜血被艾妲柔软的舌尖卷入喉中,馥郁的花香侵入卫瓷的四肢百骸,他如垂死的羔羊,浑身颤栗着,被动接受alpha不容抗拒的标记。 疼痛。剧烈的、仿佛能将人摧毁殆尽的疼痛。在他被击碎之后,又有温暖的水流将他的碎片捧起,痛楚中也生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欢愉。 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卫瓷从未体验过这样强烈的感官刺激,生理性眼泪不断涌出,本能在叫嚣着臣服,渴望着被alpha粗暴地对待。 卫瓷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当他的心跳声不再那么沉重、似要跳出胸腔时,艾妲的嘴唇离开了他的脖颈,少女形状完美的唇瓣沾染了斑斑血迹,显出一种妖冶的嫣红。 他与艾妲,建立起了一道亲密而坚固的无形的链接,从此他彻底受她支配。 元帅一直认为需小心翼翼、庄重对待的这一婚后吻颈仪式,便在这一间阴暗潮湿的囚室里,以他跪在地上仰首被动接受的形式,带着屈辱与强迫完成了。 那些质问艾妲的话语,悉数堵在了喉口,心底因军人天性与对帝国的忠诚而燃起的火焰,也悄然熄灭。 他放任自己陷入无尽的绝望。 昏暗的灯光下,艾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其中仿佛盘踞着噬人的怪物,它在血肉的滋养中成长,为供养它,她周遭的一切飞速腐败下去。 而她自己越发美丽夺目、光耀动人。 艾妲站起身,用手指抹去唇上的血迹,如同最高掌权者下达敕令般,淡漠地吩咐道,“别寻死,元帅,只需要等待。我们的婚约还没有解除。” 第24章 这句话仿佛一道魔咒, 让卫瓷再无法思考死亡。 艾妲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洞察他的内心,在他的世界崩塌毁坏之际,她再度出现,为他烙下钢印,就这样苟延残喘着活下去吧,然后等待着她的降临与拯救,她将纺织他的命运之线。 卫瓷头痛得厉害,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脑海中不断搅动,他忍不住干呕。艾妲耳边坠着的红宝石的闪光变得朦胧,远处的礼堂中犯人们正高唱颂歌,囚室的铁门重又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 刚被标记的omega浑身高热,长发顺着颈侧滑至胸前,露出后颈上一圈清晰的牙印,犬齿咬得极深极重,伤口还在往外不断渗出细小的血点。 但这副可怜的样子并不能获得谁的温柔以待。 卫瓷低低喘息着,在艾妲的鞋跟踏过金属管道的声音彻底消失时,他终于支撑不住,失去意识栽倒了下去。 …… 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此次来访没有在贝尔芬格堡的系统留下任何记录, 她“来过”的痕迹尽数留在了卫瓷身上。 属于她的信息素味道侵入他的血液与肺腑,就如同那久久不曾淡去的牙印一样,馥郁的花香粘着在他的体表,经久不散,在阴深深的囚室里,仿佛她仍轻飘飘地伏在他颈侧,犬齿刺入皮肉,酥麻感从尾椎一点一点地腾起。 卫瓷越发沉默、消瘦, 他肉眼可见地枯萎腐败下去,好似那股花香是敲骨吸髓的毒药。 但她的信息素摧残他的同时,亦庇护着他,出于本能、天性、基本法则。卫瓷迟缓地体会到omega对alpha的依赖与需要。 那四具妄图逞凶给他一个教训的alpha的尸体被机械狱警悄无声息地拖走处理,布满深褐色污痕的地板又一次被血液洇透,淡淡的腥气在空中飘散,混进那股浓郁的花香中。 而当他再一次走出死囚室,缓慢地步行过红铜管道,依旧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两侧的犯人们打量着他,却没人再放肆地发出别有所图的笑声,有人抽了抽鼻子,默默地缩回角落,垂下头不再看他。 卫瓷冷肃着脸,没有迟疑停留,然而走入拐角,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腕,接着用力一拖,试图将人扯倒。 元帅迅速回身,还是踉跄了一下,他浑身的肌肉绷紧,攥紧拳头,戒备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时,另有一个瘦高的青年冲出来挡在他们之间,他一把拽过那暗里出手的男人,破口骂道,“长了没用的鼻子不如尽早割了!” 那男人被骂懵了,正欲开口辩驳,青年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半拉半拽地将人带回了角落的阴影中,嘴里还在骂着,“ beta就是废物,一天天的净给我惹事!”。 缩入囚室前,青年侧过脸,自以为隐蔽地瞥了一眼卫瓷,那眼神十分复杂,既有鄙薄与蔑视,又混有不甘与畏惧。这个劣等alpha带着他的beta同伙重新隐藏好,刻意无视了卫瓷,开始等待下一个可欺的猎物。 卫瓷沉默着,迈开脚步,后面再没有谁阻拦他,就这样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忏悔室。 途中经过一列八人一间的混合囚室时,他无意瞥见,五六个alpha围着一个omega ,就如野兽般原始而野蛮,他们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呛鼻而令人作呕,中间的omega高高扬起脖颈,他灰蓝色的眼珠一动不动,传递出一种绝望的死气。 元帅驻足了半刻,还是偏过头去,步伐沉重地离开。 他走入忏悔室的里间,对着机械牧师,他没有什么可告解的,仅为完成贝尔芬格堡下达的指令任务而来到此地。元帅伸手触摸着颈侧,囚服的领子勉强遮住了那道极清晰的咬痕,但身上那股alpha的信息素味道无从掩盖。 沉重的、仿若凝成实质的花香将他包裹其中,任何一个alpha或omega都能嗅闻到标记者的气味,感受到属于顶级alpha的侵袭性与威压。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落单的、可以随意欺侮玩弄的omega ,他被谁人标记过,被谁人圈进了领地,若要靠近,便得面临危险。 只有感受不到信息素味道的beta会贸然莽撞地冲上来,想让他感受一下贝尔芬格堡的血腥与暴力,但马上被机敏的alpha同伙拉走。 卫瓷跪坐在柔软的垫褥上,依旧保持缄默,心底一片茫然。 他不知为何想起尤金·莱珀,那个已经在监狱星服刑的天真柔软、完美标准的omega ,如无意外,本该在丈夫的宠爱下度过一生。如果以他的思维来思考这一强制标记,会是何心情呢? 会觉得甜蜜吗? 因强大alpha的标记,原本鄙夷他、轻慢他的犯人们瑟缩着不敢再有所冒犯。卫瓷被打下烙印,咬痕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是谁人的omega ,占有他的人拥有着顶级腺体,那些劣等alpha于是识趣地退缩。 他也不会再经历被四个alpha围殴,被揪着长发狠狠摁到墙壁上,头破血流的惨烈处境。 若是没有艾妲……卫瓷攥紧了拳,脑中闪过那个仰起脖颈,眼珠灰蓝,周身透着死气的omega 。 在这种境地下,他该惶恐地感激,庆幸艾妲施予的标记。 卫瓷的嘴唇咬得发白。 他的手掌覆盖在颈侧斑驳的伤口,闭上眼,仿佛又看见舰体碎片与尘灰在火光中四散飘舞,焦黑的尸体,慌张落泪的omega ,防护罩中惊惶的人群,与高台上形容枯槁的执政官。接着耳边传来至高法庭审判官法锤落下的声音,露西拉·佩洛涅特冷酷地宣告,他的叛国罪名成立—— 第24章 元帅的眼角涌现湿意,他抬手抹去,喃喃低语,“……太过分了,艾妲。” 但他的腺体却在隐隐发烫,本能与天性无视了他的痛苦,被标记的omega仅能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在花香的笼罩下,不断分泌的信息素控制着他的思想,打断了他对于alpha的质疑与不理解,对他循循善诱,你已经从身到心都由她支配,只需驯顺,只需臣服。 元帅恍惚间想起,自己刚被囚禁、被迫戴上镣环时,曾对艾妲说过的话语。 “……我没法做一个正常omega。” - 贝尔芬格堡。底层食堂。 几个beta狱警围坐在一起,用银质的刀叉将合成牛肉切成小块,送进嘴中。他们是最后一个班次,故而用餐时,偌大的食堂只有他们这一桌还有人。 仅有的两个机械保洁都已经去了后厨,正专心地清洗餐具,狱警们抹过了嘴,站起身来勒了勒裤腰,相继离去,那些餐盘与碗筷刀叉便堆在桌面上。 他们勾肩搭背地走上反重力电梯,并未嗅闻到信息素的气味,也没有察觉到有道身影从阴影中缓慢步出,机械保洁仍在用超声波洗盘子,这种型号老旧的机械体,对一个潜行的军人无知无觉。 元帅无声地走到那一张餐具尚未被收走的桌子前,目光微动,伸出手,将一柄未使用过的银质叉子拢进掌中。 浮雕的花卉抵着他的掌心,元帅垂下眼,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隐没入黑暗中。 第25章 在完成标记之后,艾妲便再没有去过贝尔芬格堡。 执政官病得愈发重,越来越多的医官频繁进出玫瑰堡宫。艾妲忙于落实矿石星的矿场制度与医疗体系的改革,还要尽子女的一份义务, 抽出几个半日冷漠地旁观机械女侍为父亲擦去口涎, 忍受法比安的哭哭啼啼。 在这样的繁忙中,她自然而然地将狱中的男人放置一边,不再关心元帅是何处境。 只要活着就行了,他可以安分地隐于幕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再轮到他发挥作用。 艾妲回想着卫瓷跪在她身前时,身体绷紧,能看出肩膀与手臂的硬朗线条,但再如何坚硬如钢铁的男人,那段袒露着的脖颈却柔软而脆弱,腺体的位置很浅,咬住那块皮肉,就像掐住命门,于是只能颤栗着任人屠宰。 她想,标记他人的滋味,是很好的。 并非出于什么欲望上的满足,只是那种猎物处于全盘掌控下的笃定与踏实,衍生出的欢欣。那道由信息素连接的链子无形,它的存在却不容置喙。 因标记而形成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比因威胁的话语、胁迫的鞭笞而强迫得来的更稳固。 经alpha标记后的卫瓷,在人体自动分泌的化学物质影响下,将自然而然地唯她是从。 不会违逆,不会质疑, 这是本能、天性与基本法则决定的。 故而艾妲安心地将那个男人抛之脑后,放置一旁,他已经打上她的烙印了,再不需费什么心力与功夫。 她并不知道,元帅在死囚室中打磨着什么,每日播报监狱纪律守则时,借着嘈杂的广播声遮掩,他沉默地磨着那只从底层食堂带出来的银质叉子,磨去锈蚀与缺口,直到变得锋利而光滑。 艾妲站在阳光温暖照耀着的玫瑰堡宫顶层花园,向下俯瞰,首都星鳞次栉比的金属屋顶拼成的奇妙景观映入眼底,宜人的薰风吹拂着她的脸庞,这位年轻的殿下浅淡地笑了笑。 确实很美妙,观景位置比弦乐宫要好上许多。 地面上,几个星历官结伴乘上反重力电梯,艾妲漫不经心地想着,今天按星历来说,是个好日子啊,当初星历官为她与元帅择定婚期,依稀就有今日。 元帅是个严肃正经、古板无趣的男人,他恪守礼节,但也仅限于婚前了。新婚当夜,他就要如千千万万的alpha一样,彻底标记、占有自己的omega 。 在婚期将近的恐慌下,即使一切的准备简陋而仓促,即使她只能找到不入流的医生操刀,她知道自己已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于是她决然地、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手术台。 死于排异,或重获新生。 她鲜少得到命运垂青,只这一次,赌徒获得了胜利。 - “法比安殿下要去云母星了,您却在这儿悠闲地喝咖啡吃蛋挞。” 在皇室独享的,收罗寰宇群星中各类名贵品种的蔷薇园中,一位尊贵的殿下与一位贫穷的学生相对而坐。一张矿石星出产的典雅的白色长桌隔开她们,蕾丝刺绣的桌布上放置着纯银錾刻的咖啡杯、茶勺与方糖夹,三层点心架上堆满了司康与甜点,一旁还放置着一把抹酱刀。艾妲正用叉子戳着盘中的蛋挞,直到阿灰开口打破闲适的下午茶氛围。 “还是说,您愿意将云母星拱手让人?” 阿灰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幕僚心态。 因莱珀矿业的倾覆,在这一方银河巨贾控制下的、数个出产矿物的星球都陷入了茫然的失控状态,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受莱珀矿业盘剥,人生一眼望得到尽头,便是在矿场上干到死。 当压在头顶的沉沉的黑云一朝散去,浑浑噩噩惯了的人们都无措起来。无序下,荒凉、贫瘠且落后的星球上便不可抑制地爆发冲突与动乱。 本应由帝国派官员与军人前往重定秩序,但执政官丧子后病倒,失去了处理政务的能力,又因荷尔戈港事故,决律庭大肆搜捕审讯,一片风声鹤唳,首都星的高层们动荡中腾不出手,伸向那遥远的、他们十分陌生的、榨干价值只为服务其他繁华恒星的荒凉地方,只寄希望于殿下们分食莱珀矿业的庞大资产时,也接手管理那些无序的星球。 目前,只有矿石星由艾妲·佩洛涅特殿下接管,她迅速地镇压了当地的几起动乱,关停了半数以上的矿场,同时逼迫着卫生部将矿化病纳入帝国的基本医疗保障体系,一期治疗费用约为十万新币,其中的七成由帝国负担。 巨额的财政支出换来了煊赫的美名,在民众们纷纷为莱珀矿业的恶行感到愤愤不已时,仍不忘赞颂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仁慈与高洁。 毕竟那是实打实的新币,且流向了真正需要救济、穷困潦倒的人们。 法比安·佩洛涅特步艾妲的后尘,在此时去往云母星,大概也是想挣得一些名声,好在舆论上与他的妹妹分庭相抗。 依照阿灰的心思,艾妲该将所有的出产矿物的星球纳入手中才对,她也会是比法比安殿下更合适的管理者。 艾妲啜了一口醇香的咖啡,她没有回答阿灰略带阴阳怪气的问题,反问道,“在你第一次带我去矿石星时,你说那儿的人们根本不认得我,甚至不清楚当今执政官是哪一位,云母星也同样如此吗?” “这是当然。一睁眼就要去矿上干活,天擦黑了才能回家休息,哪儿有闲情逸致关注最上头坐着的是哪位,更别提认得执政官的子女们了。所有以矿为生的星球都是这样的。” 艾妲颔首道,“所以,云母星的人也不会认出法比安。” 她顿了顿,又道,“听闻那里格外混乱无序,当地人的戒备心很重,曾有一个帝国使者去到那里,才下星舰便被黑枪射杀。” 阿灰点了点头,猛地意识到什么,她呆愣愣地注视着艾妲,“……但是,殿下,法比安殿下定然会带着大批机械警卫与军人。” 她面前这位矜贵的殿下只是伸手拿了一块糖浆松糕,轻轻咬下一口,平静地说,“这些都可以插手安排。” “只需要一出编排好的戏剧,合乎情理,不至于太过荒谬。” 在远离首都星的云母星死去,作为谢幕足够完美。 云母星愚昧无知的矿工们疯狂地围杀了帝国的皇长子,至于为何机械警卫与军人没有发挥保卫作用,自然有许多种原因,暂且隐下不表。 就这样书写吧。 艾妲垂下眼,脑海中浮现出她这位年纪最长的兄长的面容,法比安面目模糊,性格同样模糊,他是墨守成规、胆小怕事、平庸无能的长子,他妄图表现,却总是弄巧成拙。 但他并非像亚伦那样,毫无顾忌地拿下人们取乐,对自己分化成omega的妹妹恶意讥讽磋磨,射杀一个跛子鞋匠就如折断一根草。相反,他对女侍们倒十分宽和,在亚伦将艾妲的花园毁坏得一片狼藉时,他还摆出长兄的架子,轻飘飘地呵斥了亚伦几句。 艾妲对这位长兄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只是她不可能回头,亦没有其他可通行的道路,故而只能一路清理阻碍。即使法比安没有什么令人厌憎的过错,即使他与她没结下什么仇怨,他是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也可堪称是个庸碌但老实、不至于“该死”的人。 艾妲还是平静地,为他安排了应有的结局。 第26章 法比安·佩洛涅特殿下的讣闻传到贝尔芬格堡时, 首都星刚下过今冬第一场雪。 卫瓷领了新的厚囚服,沿着阴暗的红铜管道向死囚室走去,两侧正有犯人们窃窃私语,他们只能从狭窄的小窗里窥见帝国的一角,却并不影响谈论政事的兴致。 第25章 “法比安竟死在了云母星!那小地方的人那么穷凶极恶?不都说矿工最老实了,勤勤恳恳的,以前倒也没有矿场闹事的。现在莱珀矿业倒了,一个个的比星际盗猎者还凶悍。” “被压迫久了,自然反弹得厉害。矿上的人最苦了……只能说法比安殿下倒霉,正巧遇上了,听说是被石镐敲碎了头骨……” “哼,听说……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我们哪知道呢?不知道, 就不要乱说。已经过去两个世纪了吧……玫瑰堡宫的主人,还是我爷爷记忆里的那个。也该到时候了……” “那你说, 我们能赶上一场大赦吗?几个世纪才有一次的权力变换,贝尔芬格堡是否有幸……蒙执政官与至高法庭开恩?” “少点妄想吧!……不过,也说不准……” …… 卫瓷沉默地走回囚室。 他将囚服仔细叠好,放置在一旁角落,自己盘腿坐下,微微偏过身子,解开衣领,撩起了垂落的长发,脖颈便袒露出来,那一圈暗红的咬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无比。 因一直严严实实捂着,伤口也不见长好,犬齿刺破的两个细小的孔洞还在往外渗出血珠,衣料摩擦时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刺痛之外,又隐秘地滋生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痒意,闷霉的空气中带着潮,连那处也是……在狱中,贴身的衣物也不能勤换,又是一阵煎熬。 卫瓷对身体起的反应无可奈何,他向来善于忍耐,便生挨过去,然而心理上的变化却更为致命。 他攥紧拳,又松开,眼神迷茫,喃喃道,“……是你吗?” 法比安殿下的死亡,与她有关吗? 他的直觉是如此强烈,但又忍不住为她开脱,云母星处于失序状态,动乱是不可控的,荒凉星球上的民众们辨认不出皇室,也无法分辨哪些是来帮助他们的好人,哪些是来迫害他们的坏人,所以,是……一场意外吧? 元帅苦涩地笑了笑,在心底打破了这份自欺欺人。那护佑皇子的军人呢?帝国训练有素的军人,难道面对一群矿工,竟无法保护法比安殿下,任由石镐敲碎他的头骨? 这层假象就与艾妲为元帅编造的、如何成为omega的谎言一样,没花费什么心力,只需走个过场,如今她已经不需要费力地布置什么,无人能够审判她。 而他明知道……元帅闭了闭眼,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omega本能的影响,他竟下意识地想要理解艾妲弑兄的行为,毕竟那位可怜的殿下已经成为她行进的道路上不容忽视的绊脚石,也许石头也并不想在那儿,但它确实妨碍到了艾妲,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被清除。 标记他的alpha的想法,也成为他的想法。 久未有过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尾椎悄然上窜,脊骨阵阵森凉。 卫瓷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他走到墙边,在不易发觉的裂隙里,藏着一柄底端浮雕花卉的纯银叉子,原本钝锈的齿尖经反复的磨,银面重又光滑,映出了男人晦暗不明的面庞。 元帅沉默地僵立了一会儿,盯视着那柄银叉,才感到心绪渐渐平复。 铁门外却传来突兀的、凄厉的嚎叫声。 卫瓷蹙起长眉,转身走出囚室,又到了例行的告解时间,贝尔芬格堡这一层的囚室大门都泛着微微蓝光,自动向两边流去,监狱的斗殴往往发生在这个时候。 然而相隔了一条红铜管道的,那间混合囚室里发生的事却比斗殴更严重惨烈。 一个omega在绝望地哭嚎,两个alpha强硬地摁住他,元帅绕开冷漠麻木的人群,走到近前,瞳孔微微缩小。 他看见那个骨瘦嶙峋的omega微微隆起的小腹。 以及那双灰蓝色,透着死气的眼睛。 元帅有些恍惚,他曾见过这个omega ,在艾妲刚标记他时,他走过狭长的金属管道,无意窥见五六个野兽般的alpha围拢住一个omega , omega的脖颈高高仰起,如濒死的天鹅。 这是贝尔芬格堡没有alpha庇护的omega的下场。 元帅的脚底像生了根,良久,他低声道,“……他怀孕了。” 那两个alpha恍若未闻,旁观的犯人们中,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 元帅绷紧了下颌,他大踏步上前,从背后扯住alpha的衣领,手腕使力,猛地将人向旁边摔去—— 在犯人们惊愕的目光中,这个浑身被浓郁花香笼罩着的高大omega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眼瞳漆黑,面容冷肃。 “你们是畜牲吗?” “……” 无人应答。被摔懵了的alpha愣怔片刻,才眼睛赤红地想冲上去,又被同伙拉住,那人冲他低语了什么, alpha便往地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没再看卫瓷。 那些犯人们都垂下眼,沉默地,慢慢地散去了。 只剩下两个omega ,一个冷然伫立,一个捂着小腹蜷缩起身子,状若昏迷。 卫瓷绷紧的身体缓慢地放松下来,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仍是帝国元帅的时候,在他的威严之下,星舰上的军官们都恭谨而顺从,柔弱的omega理所应当地被他纳入保护范畴。 然而他清晰地知道,那些劣等alpha们,囚犯们,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畏惧、或自觉羞愧才忍气吞声,他们不会惧怕一个哪怕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omega,真正威慑他们的是那股笼罩住他的、浓烈馥郁的花香。 因他是被顶级alpha标记的omega 。 所以他们退缩了。若没有艾妲的标记,若他在囚犯们眼中不是“谁人的omega” ,他还能在一群alpha中保护这个凄惨的、怀孕的omega吗? 卫瓷没有再想下去。 他单膝跪地,扶起昏过去的omega ,那人的状况十分凄惨,因已被标记成结,再被其他alpha强行撕裂,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一旦被谁人标记,本能与天性便开始规训他们,保持忠贞洁好,再纳入他人时,需承受撕裂般的巨痛作为惩罚。 卫瓷沉默着,背起了omega ,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囚室。 - “父亲,您还记得我的母亲吗?有些话,此刻再不问出来,我怕就没有机会问您了。她当时是塞尔法的王后,三个孩子的母亲,并不年轻,也不如何美丽了,她的丈夫已不太愿意与她同床。但您征服塞尔法的土地时,仍狂热地,占有了她。” 玫瑰堡宫。执政官的居所。 露西拉·佩洛涅特坐在执政官的床边,月色透进花窗,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年轻的长女注视着床上垂垂老矣的父亲,低声发问。 “为什么呢?因为母亲承受的无与伦比的痛苦,也被您视作您的战利品吗?是这场胜利的附加勋章?” 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极为浅淡的哀切。 “……为何,要让我诞生于世呢?” 第27章 月色穿过幽暗的夜幕,静谧的光辉倾泻,似一层薄薄的雾笼着玫瑰堡宫。万籁俱寂,乌泱泱的机械异构体围拢了这座代表帝国权力中心的恢宏建筑,它们的金属表面反射出泠泠冷光,偶有建筑内部被禁止进出的官员向外张望,瞥见这些冰冷的杀人机器,又胆怯地缩回身去。 几个星历官脸色苍白地待在办公室中,天花板的银河天体投影散发出幽微蓝光,他们来回踱步,不住地搓着手。 现实可以说明,星历的测算完全就是装神弄鬼,不然他们怎么不能提前预知,今天是个如此凶险的日子。 玫瑰堡宫所有的官员们都被困在了办公地,反重力电梯被关停,在艾妲·佩洛涅特殿下走入执政官的寝殿时,她的机械私兵层层围住了这座建筑。 她已经不惮于光明正大地做出僭越之举,官员们缩如鹌鹑,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只靴子落地。 而在执政官空阔的居所中,经过偏振的一束月光照耀着一对沉默无言的父女,当艾妲从门后缓缓步入,露西拉正抿着唇,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形容枯槁的父亲。 艾妲同样听到了露西拉低沉的发问, 从“您还记得母亲吗?”开始,至“为何要让我诞生于世?”结束,她上前, 握住了姐姐的手。 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并不十分亲近,只是天然地向彼此靠拢。她们的兄弟在墓地里安眠,在墓园中,她们也为共同的父亲留好了位置。 执政官没有回答,他仅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自荷尔戈港事故后,他便精力不济,当亚伦下葬,这位年迈的老人一病不起,再不能处理政务,于是四大军港落入他的子女们手中。 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着,借着月光,依稀能看清他的脖颈处覆盖着什么灰黑色的晶体,若阿灰也在此,定能认出来那是与她患病的母亲身上一致的,矿化病病人体表析出的矿晶。 高浓度的矿晶粉尘进入血管,与血液细胞融合,产生结晶,覆盖脏器,让这具本就垂垂老矣的身体迅速衰败。 帝国掌控着至高权力、地位身份尊贵无比的执政官,感染矿化病后,也与矿石星最卑贱的矿场工人一样,无能为力、痛苦不堪地感受着生命流逝。 第26章 艾妲冷眼旁观,淡漠地想着,总有某些时刻是平等的,比如死亡。 她俯下身,贴近父亲的耳朵,“父亲大人,露西拉姐姐在问您话呢。”,她用藏于袖间的亮银匕首,抵着执政官手臂上的一簇晶体,旋转刀刃,生生剜下一片带血的皮肉来。 “呃……啊!”执政官的身体猛地弹动,他摇晃着脑袋,在剧痛中,那双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自己的女儿,“……艾,艾妲……” 他终于能吐出破碎的词句,露西拉又低声问,“父亲大人,您记得……母亲吗?塞尔法的王后。归降于您的塞尔法国王得到了怜惜子民的赞许,而王后在被您强/暴后,则被所有人唾弃……” “您还记得她吗?克劳狄亚·贝茨?” 执政官的眼珠缓缓转动,那张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谁?” “……” 月光照耀下,露西拉的面容蒙着阴翳,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您忘记她了吧?” 执政官并非因年老而健忘,子女们都常听他回忆壮年时如何在星际驰骋,他描述得十分翔实,一遍又一遍。 露西拉转过脸,没有再看自己垂死的父亲,她的眼中看不出失望,只平静地对艾妲说,“轮到你了,余下的时间……全都给你。” 她们的遗憾与痛苦,大部分都由眼前的这个老人所导致。露西拉清楚地知道那些过去不可弥补,但她仍有一丝可笑的天真,执政官老去之后极为渴慕温情,他对每个子女的态度都渐渐软化,露西拉还妄想着,能听到父亲带着悔意的一句“……我对不起她。” “……辛苦你了,姐姐。” 艾妲对着露西拉微微点了点头,她攥着那把淌血的亮银匕首,眼底一片冷酷,与露西拉不同的是,那其中没有天真的祈盼,亦没有什么妄想。 她也有许多质问,埋藏在心底,每每想起便仿佛又在刀尖上赤脚行走一回,那些怨恨与不解翻腾着,经年久月,慢慢地冷却。 为什么制定星间规则的执政官,能够对他女儿承受的痛苦视若无睹?他随意而粗暴地修剪她,剪去她的所有野望,任由她鲜血淋漓地站在原处。他轻轻颔首,便将她作为战利品,配给了一位alpha 。 在执政官生命的最后时刻,或许她该将这些心头滚过千万遍的话语尽数问出,但艾妲并没有开口,她沉默了片刻,用轻快的语调,在父亲耳边说道。 “父亲,您引以为豪的孩子,亚伦与法比安,都是我杀死的。”她顿了顿,看到执政官剧烈地颤抖起来,悲愤的老人眼角湿润,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被她轻轻握住,“您也该,多陪陪他们了。” 她另一只手中的那柄亮银匕首,锋刃向下,平稳而准确无误地刺入了执政官的心脏。 第28章 一柄餐刀戳破了盘中的溏心蛋黄,粘稠的蛋液流出来,被卫瓷拌进沙拉里,他搅拌几下,放下餐刀,将这盘沙拉连同一盘撕成条的合成山羊肉一起,向对面的omega递过去。 那个被元帅救下、有着灰蓝色眼珠、怀孕了的omega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开始安静而缓慢地进食。 他们正身处一间狱警办公室里,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张十分窄小的桌子,狱警背着手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在卫瓷将怀孕的omega背回自己的囚室后,那些犯人们忌惮于浓郁的花香不再靠近,醒转来的omega捂着小腹坐在地上,苍白的面庞上犹带泪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道,“好甜蜜……的味道……” 卫瓷没有听清那句呓语,他皱眉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放心, omega很难因外力流产,谢谢您。” omega无力地笑了笑,垂下眼, “……您被alpha标记过了啊,信息素味道真浓……一定是位很强大的alpha吧。” 如此浓郁的味道,如此强烈的侵袭性,那个长发男人身上每一寸,都被芬芳馥郁的花香侵入。他自己或许还无知无觉,刻意遮掩着颈侧的咬痕。然而在外人眼中, “谁人的所有物”这一烙印不只在后颈,是深刻地印在了全身各处。 有了这种倚靠,才能在这吃人的监狱里依旧保持洁净。 omega咬紧了唇,胸腔中含着复杂的情绪。 “真羡慕您啊。” “……” 卫瓷没有接话,他沉默地转过身去。当艾妲的犬齿刺破皮肉,自己全然在她的掌控之下,连思想也被支配,他感受到灭顶的恐惧,故而不理解这种羡慕从何而来。 但或许,或许……脑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 omega所追求的,便是被一个强大的、足以成为倚仗的alpha占有,标记并非带来痛苦,而该使人感到甜蜜与幸福。 是以,能够被强大的、尊贵的alpha标记,处在她的庇护之下,该是一件令人生羡的事。这是理所应当的。 卫瓷蓦地想起,刚失去腺体的他曾对艾妲说过的话。 “你知道几乎全帝国的omega都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所以为什么要违反帝国律法,甘愿冒着死亡的风险,像逃离泥泞一样挣扎着摆脱这段为人称羡的omega人生? 元帅愣怔在原处。 她只是,对此感到痛苦。 他不可抑制地想着,如果不是与艾妲互换了性别,互换了处境,他是否永远不会理解她为何愤怒,为何孤注一掷? “喂喂——这间死囚室里,可只许关押一位犯人!谁允许你们像耗子似的私自流窜的?” 狱警粗暴的砸门声拉回了卫瓷的思绪。 角落里的omega瑟缩了一下,元帅蹙起长眉,隔着一扇小窗与狱警对视,“他怀孕了,如果还留在混合囚室,会出事的。” 狱警盯着他半晌,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他摊开手,“元帅……都沦为阶下囚了,您还是这样正直,真令下官佩服。” 这位出身于决律庭,听从露西拉殿下命令调来贝尔芬格堡的狱警嗤笑了一声,对“需关照,别放任他死在狱里”的元帅微微躬了躬身,“好吧,好吧,给怀孕的人一点通融,来我的办公室吧。” 毕竟……听上头的口风,元帅也快被放出去了,之后的事情谁晓得呢?也许他还能爬上那位殿下的床,卖力地晃晃屁股什么的。没必要在此与他交恶。 狱警又凑近了些,用极轻的声音道,“但我要提醒您,这个让您同情心泛滥的怀了孕的omega,可是货真价实的死刑犯。” 卫瓷微微一怔,狱警已经转过身去,囚室的铁门如水般向两边流去,omega怯怯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走到元帅身边。 狱警带着他们穿过狭长的红铜管道,来到了他自己的单间办公室,桌上摆着些吃食,狱警示意他们随意,便站到一旁抽起了雪茄。 余光瞥见元帅将装有食物的盘子尽数推到omega面前,而那个灰蓝眼睛的瘦弱青年也并不推辞,狱警忍不住讥讽地笑了笑。 还有心思对孕夫施展保护欲,等出去之后,就该自顾不暇了。 他用手指衔着雪茄,猛吸了一口,畅快地仰起头,正欲伸个懒腰,却蓦然僵住。 沉重的钟声在远处响起,那鸣响声阴沉而厚重,震颤着,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传过玫瑰堡宫,传过贝尔芬格堡,传至首都星的边缘,回荡不息。 元帅的脑中嗡嗡直响,他攥紧了拳,脸色苍白如纸。 已经两个世纪,那口巨钟保持缄默。直到此刻。 这是为帝国的执政官而鸣响的丧钟。 - 在深深夜色中,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教堂被映照成宝石一般的靛蓝,银白的月光照耀着圣母像,象征着帝国的太阳旗帜围绕教堂一圈,旗杆顶端俱放倒一截,旗帜齐齐向着教堂内盛放着鲜花与橄榄枝的灵柩倾斜,仍对死去的执政官恭敬俯首。 教堂内,装饰着精美的浮雕与壁画的天花板下,乌泱泱站着手捧蜡烛、身着黑衣的人群,执政官仅剩的子女们列于众臣之前,离灵柩更近的则是穿白衣戴花环、诵唱挽歌的孩童们。 而执政官最年幼的女儿,艾妲·佩洛涅特殿下提着裙裾,穿过了她的兄长们,也穿过了那些孩子,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回荡在教堂内,压过了庄重肃穆的悲怆哀乐,但无人指摘什么,众人只是屏息注视着她,一直走到执政官的灵柩旁。 她头戴黑纱,一袭黑色衣裙,仅佩戴一枚胸针作装饰。那是她珠宝盒中最硕大的珍珠胸针,是她已逝的母亲得到的结婚礼物,又将它留给了艾妲。如无意外,它本该出现在艾妲的婚礼礼服上,但艾妲选择佩戴这枚胸针,出席父亲的葬礼。 这位年轻的殿下踏上台阶,俯视着父亲的棺椁,也俯视着吊丧的人群,她对着主持仪式的主教微微颔首,众人在挽歌中齐齐躬身,唯有她昂着头颅,神情淡漠地扫视了一圈人群,那张凛然而美丽的脸庞上没有哀思,仅有冷酷。 没有人敢非议,亦没有人敢不满。因众人都清晰地知道,现在,接任者的选择仅指向一个答案。 第27章 这位年轻的少女,艾妲·佩洛涅特殿下—— 她将成为下一位群星的主人,帝国的执政官。 第29章 寰宇纪元498年185日夜晚, 帝国的第三十八任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与世长辞。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在他的统治下,帝国的星图不断扩张, 几乎征服了整个银河外缘。历经两个世纪的宵旰忧勤, 这位执政官终于得以长眠。 随着葬礼的仪仗散去,新闻部发布的悼词在各处光幕上浮显。帝国的民众们为执行官的逝去静默半日,而国家机器依旧忠实地运行。 众官员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君继位的筹备工作,帝国上下都明白,他们不可能阻止那位殿下走上最高位,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般。 民众们倒并不像玫瑰堡宫的官员们一样心绪复杂、忧虑重重,他们也并不知道执政官辞世的那个夜晚,艾妲殿下的机械私兵包围了玫瑰堡宫,整整一天一夜,惊恐的官员们才被放出来。他们只觉得新的执政官新鲜而亲切,帝国最高权力的变换就像穹顶月相的变化,太过于渺远,生不出什么真实感。 等老执政官落葬,玫瑰堡宫的居所重又清扫布置, 只待艾妲殿下搬入, 星历官再遴选出加冕大典的日期,与各个部门商议完毕, 定在了七日之后。 届时,帝国会向群星宣布艾妲·佩洛涅特是毋庸置疑、有名有实的新一任执政官,她也将宣誓,将她的终身投入到对帝国人民的奉献中。 数以千万计的可住人恒星上的帝国子民,将通过巨大的三维光幕观赏这一盛况。 还未正式加冕的艾妲·佩洛涅特已开始了首都星的巡访,从新建的寰宇大剧院到铜绿大礼堂, 再到依旧保持戒严的荷尔戈港,最后一站则在首都星边缘的囚禁之地,贝尔芬格堡。 “殿下……哦不,执政官大人竟然会想着到监狱里来,莫非真的有望大赦吗?” “我以为只有决律庭的人才会来这种鬼地方,难不成我们这些人还有幸见到执政官大人……?” “或许是为了元帅荷尔戈港事故的重新量刑而来的,真想不通,她会如此宽宏大量地对待一块污点。” “你这就又叫上元帅了,嗤……” 贝尔芬格堡的囚犯们闲聊的时候,卫瓷被叫到了狱警的办公室里,厚重的铁门紧关着,狱警叼着雪茄,丢给他一套纯黑色的囚服,“换上。” 卫瓷掂在手中,瞥一眼便知并不是贝尔芬格堡的囚服制式,用的纤维材料过于光滑,且尺寸粗看也对不上,稍显小了。 他低声道,“我有囚服。” 狱警啧了一声,“这么多屁话……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死囚了?即使你……”,他的视线落在卫瓷的后颈,那一处深红的咬痕若隐若现,“不知廉耻地勾引了那位殿下,你就以为高枕无忧,能毫发无损地走出这里了?决律庭难道没告诫过你?别在监狱里违逆狱警的话。况且,这也是典狱长的命令,是为迎接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到访准备的。” 狱警的眼神带着鄙夷,卫瓷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抿紧唇,他沉默地走到房间角落,抬手拉上帘子。 他脱去身上粗质纤维制成的灰蓝囚服,袒露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男人肩膀宽阔,坚实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腰窝处明显凹陷进去,若非后颈斑驳的咬痕,乍看上去依旧不像是个omega 。 卫瓷将长发拢至胸前,套上新囚服,才发觉这衣服有多么贴身紧绷,光滑的纤维紧贴着皮肤,几乎容不下什么空隙,清晰地勾勒出胸部与小腹的轮廓,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材质,绷紧了竟还隐隐地透出肉色。 他皱着眉,感觉胸前甚至有点磨。一向严肃正经、观念古板的元帅又将原本的囚服套在外面。他无法诉说这件衣服是如何奇怪,就仿佛不是为衣物本身的功能而设计,是为了旁的什么目的过度凸显了身体曲线。 元帅自然不知,那些被豢养的伶人,在家宅中,便是这样的穿着打扮,供人赏玩。这件上衣仅是紧身露背而已,至少正面看去还算保留了一丝体面,还有些主人为增添趣味,会叫人穿着镂空的蕾丝纱衣,臀后装着动物尾巴,像圆巧的兔尾,蓬松的狐尾,驯养宠物般在私密空间里观赏。 “别磨叽了。” 狱警拉开了帘子,对着卫瓷挑了挑眉,“外面那件不要穿,只穿里面那件。” 卫瓷不动,沉默了半刻,说,“这样……有些让人不适。” “哈?”狱警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表情夸张地张大了嘴,他胡乱撸了一把自己稀疏的头发,沉下脸,对眼前依旧保有一份自尊的男人嘲讽道,“谁管你什么感觉?” “这是为取悦那位殿下,那位未来的执政官准备的,明白了吗?贝尔芬格堡得在方方面面、角角落落令她感到舒适与愉悦。一个被她标记过的omega ,就得隆重地装扮好自己,识趣地等待她的垂青。” “还有你的头发,这样干枯毛燥,也该保养打理一下,这张脸,自己描画一下吧。你以为什么都不做,就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得那位殿下的怜惜了吗?你可别太不知好歹了,现在你的罪行还没被重新裁量呢,用尽力气去侍奉、取悦、讨好那位殿下吧——” 卫瓷被重重地推搡了一把,一直到回到自己的死囚室,他仍感到恍惚。狱警收走了旧囚衣,他只能穿着那件不合身的、紧绷的,像是在卖弄身材的新囚服,因窘迫与尴尬,他佝偻着背,尽量掩盖那明显的凸起。 所幸是单人囚室,那个怀孕的omega被接到了狱医那里,阴暗逼仄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就这样弓着身子坐了一夜,当熹微的晨光漫进贝尔芬格堡,卫瓷的眼下已一片青黑。 艾妲·佩洛涅特殿下在日光最盛的时候踏进了贝尔芬格堡,她只带了两个近侍官与两个决律庭的裁断官,典狱长陪同着她,一路参观过监狱的生产车间、祷告礼堂、犯人们的禁闭间。 典狱长斟酌着,不知是该提前称“执政官大人”,还是称“殿下”,思虑间额上便冒了汗,听着近侍官毕恭毕敬地称“艾妲殿下”,才小心地跟着开口,用帕子偷偷地抹了抹汗。 这位殿下前来并非是为了前帝国元帅的重新量刑,她重点问了一批特大经济犯,又吩咐典狱长新制定了几条转去监狱星服刑的要求,狱警们以为她遗忘了那个还关在死囚室的男人时,她轻声道,“领我去囚室看看。” 艾妲走上了那条狭长而昏暗的红铜管道,到达死囚室前,她拒绝了近侍官与典狱长的跟随,独自向着幽邃的深处走去。 她并未收敛自己的信息素味道,那股浅淡却迫人的花香在管道中弥漫,犯人们都安分地缩在了房间的角落,心中暗暗惊愕,这不就是那个被标记过的omega身上的味道吗? 竟是……竟是……! 艾妲没有停留,直走到卫瓷的囚室前,那扇铁门泛着淡淡蓝光,水一般向两边流去,里面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 卫瓷站在囚室中,面色苍白憔悴,高大的男人不自然地佝偻着背,上身是一件似是舞伶穿的紧身黑衣,胸部被勒得微微有些变形,撑到极限的纤维隐约透着肉色,还依稀能看见小圈更深的颜色。 艾妲有些讶异,随即皱紧了眉。 或许有部分alpha能被这种低俗的冲击挑起隐秘的、阴暗的欲望,但她决不在此列。艾妲走近一步,眸中流露出嫌恶,又瞥见元帅侧面一截劲瘦的腰身,因透明衣料袒露无余。这件衣服倒是暗藏玄机,正面是包裹得严实的纯黑色,侧面与背后却用了极为透光的纤维材质,近乎于透明。 艾妲淡漠地打量着眼前窘迫的男人,不知他为何用上了这种拙劣、媚俗的迎合取悦alpha的手段,心底漫上淡淡的嘲意。 这副模样……可真是下贱啊。 第30章 “我不喜欢品味差的, 也不喜欢太廉价的。” 狭小的囚室里昏暗无光,艾妲走到卫瓷身前,她纤长而秀致的手指划过男人紧绷在衣料里、饱满的胸部,微微用力,戳出一个凹陷,那里的皮肉触感倒是很软,艾妲带着狎弄意味捏了捏,感觉元帅的呼吸声稍重了些。 艾妲于是收回手,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不带情绪地盯视着卫瓷,男人回避着她的目光,艾妲掐着他的下颌,一点一点地转过来,问,“谁把你打扮成这样?” 卫瓷耳根到脖颈被耻意熏得绯红, 他低声答,“……狱警。” 上位者自然不会缺少功能各异的身边人,有的需端庄守礼,满足一种需求, 有的则需下流放荡, 满足另一种需求。这不必上位者过多言语,会有许多人循规蹈矩、自作聪明地为她安排一切。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沦为死囚的元帅不配与未来的执政官成婚,作为她的伴侣,但她又出乎意料地标记了他,意图留下他的性命。 所以,大概是供消遣的玩物?亦或是出于身份颠倒的猎奇心理?也会有一些贵族嗜好豢养身强体壮的alpha奴隶。他们将这个男人等同于私宅里干那些勾当的歌者或舞伶,因为他即使出狱,也是一无所有,只能这样见不得光地呆在执政官身边。 第28章 故而用下流而媚俗、服务于欲望的衣物去装扮他,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艾妲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厌恶。 “真是难看。” 她不轻不重地往卫瓷胸前扇了一巴掌,男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咬得嘴唇发白,但还是羞窘地站在原处,强撑着没后退避开。 这种疼痛他能够忍耐,只是艾妲身上的信息素侵占了整间囚室,她话语里的那种嫌恶与厌烦,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拳。 卫瓷吞下了喉间下意识上涌的“对不起”,沉默以对。 艾妲抱着双臂,没有再强迫他答话,只淡漠道,“别做这些蠢事了,安分地等着至高法庭再次提审,准备好离开贝尔芬格堡吧。” 穿着为取悦她的恶俗服装的男人却没有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卫瓷垂下眼,轻声问。 “那我被指控的罪名还成立吗?” “你说——”艾妲的眼中浮现一抹嘲意,她慢条斯理地列数着,“利用元帅职权,擅动容器,致使星舰熔毁,造成荷尔戈港事故?” 她每吐出几个字,卫瓷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若你不是背叛帝国的罪人……”艾妲冷酷地笑了笑,“那么谁应承担这份罪名?” 这位即将继位的殿下裙裾洁白,没有沾染一丝尘灰,她是制止寰宇大剧院机械暴乱、从荷尔戈港事故中救出公爵女儿、将矿化病纳入帝国基本医疗保障体系,英勇高洁、可亲可敬的未来的执政官。 而在她对面,是一身脏污、身败名裂的阶下囚。 卫瓷木然地站立着,心底漫上一股绝望,细密地从内部啃噬着他,直到千疮百孔。他要终生背负叛国的枷锁了,他于星间征战的事迹与曾经获得的荣耀俱化为泡影,若有史官记载,他便是银河间最为人不齿的一位军人。 元帅佝偻着背,绷紧的上衣勒着他的前胸,他的眼眶发红,“那重审……是为了什么?只是免除死刑?” 然后离开贝尔芬格堡,承受着民众们的鄙薄与藐视,没有任何身份地在首都星苟活下去。 “还不够吗?”艾妲平静地说,“你也该习惯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了,元帅。” “况且,你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干。”她瞥了一眼他小腹上被紧身衣料勾勒出的肌肉轮廓,“生殖腔既然发育完全了,该派上用场。” 继位之后,她需要强健的、健康的子嗣。 艾妲姿态优雅地凑向卫瓷的颈侧,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就是你往后人生的意义了。”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令人恍惚的温柔,却不容置喙地对卫瓷下了宣判。她是未来的群星之主,亦是标记他、全然掌控他的alpha 。 恐惧感如蛇一般缠绕着卫瓷的心脏,他带着惶惑与怔忪看着面前的少女,她依旧如初见般矜贵、美丽,只是不再令人生起保护欲,反而让人畏惧。那些晚会上的惊鸿一瞥,她在花房中纤柔美好的身影,缔结婚约时她羞涩的脸庞,如破裂的镜面,再映照不出最初的样子。 卫瓷强行按下标记带来的,想要跪倒在她面前祈求她垂怜的欲望,艰涩道,“……我做不到。” 后颈的腺体在隐隐发烫,本能在叫嚣着臣服,他仍低声说,“我没有办法,做你所期望的omega 。” 他也无法不介怀,她在荷尔戈港所做的一切。 囚室内一片死寂。 艾妲缓缓抬起脸,那双如湖水般沉静澄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卫瓷却感到一丝悚然,她的声音清泠如泉水,“元帅,你该明白,你的想法无关紧要。” 在他因执政官许诺的婚约而欣喜若狂时,为庆祝元帅得胜归来的宴席上,所有alpha都在欢笑,她在帘幕后,听着他们的谈话,长睫低敛,而元帅带着醉意望过来的一眼,含着期冀与满足,已然将她视作自己的未婚妻子。 艾妲注视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狼狈不堪的男人。 “你的人生意义,本就是由我赋予你的。” 一直到艾妲离开囚室,她的这趟贝尔芬格堡之行画上句号,卫瓷仍陷在茫然的状态里。他像回到了被至高法庭定罪的那一天,周遭的一切光怪陆离,像一出荒诞的机械舞剧,而他是台上核心损毁、陷入混乱的舞伶。 不知从何时起,他所处的世界开始崩塌、失序,从他成为omega开始,他失去了星舰的驾驶权,好像也不能再掌控自己人生的航向。 之后呢?离开这座监狱,走入另一片阴影,因罪人的身份再无法公开露面,被彻底成结标记,怀孕,生育,养育孩子,接着是进入再度怀孕的循环吗? 卫瓷想起狱中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珠,怀了孕的omega ,他骨瘦如柴,小腹却隆起浑圆的弧度。元帅曾在光幕里见过许多孕期omega拍摄的宣传视频,定婚后他刻意多关注了一些家庭频道,他也曾因那些片段感到温馨美好,并暗下决心要给妻子一切力所能及的爱护与陪伴。 然而他此刻,却不可抑制地感到悚然。 卫瓷靠着墙壁,缓慢地坐下,苦涩地笑了笑。在艾妲的信息素侵袭下,他感受到那处明显的湿意,即使他想要抗拒,他的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是因标记而起的生理反应,腺体分泌的化学物质链接起两人,自动划分支配方与被支配方,当成结后,这层链接将愈加牢固。 不仅是身体上,他的思想也将逐步地,与自己的alpha统一,他所不能理解、不能认同的,无法不介怀的,那些尖锐的疑问,都将被信息素抚平。 只要他是被标记的omega 。 卫瓷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无人听到他的话语。 “……艾妲,我做不到。” 在他自己也无法忍受时,他才对艾妲为何孤注一掷感到恍然。 墙边不易察觉的裂隙里,隐隐闪烁着一点微不可见的银光。那其中藏着一柄底端浮雕花卉的纯银叉子,是卫瓷从贝尔芬格堡的底层食堂偷偷带出来的。原本钝锈的齿尖经反复的磨,已变得十分锋利,能够全无阻力地刺入皮肉。 卫瓷久久地凝望着那点银光,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后颈。 第31章 加冕大典前夜。 玫瑰堡宫灯火辉煌,那座恢宏壮美的建筑在夜色中散发着黄澄澄的光芒,反重力电梯没有一刻停歇,官员们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再三确认典仪的各种事项。 机械园丁在浮空的玫瑰园中忙碌, 草坪图案经建筑院更改过几版, 又在最后一个夜晚改回了最初的方案,所幸机械体们不会抱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重新修剪起来。 明日,载着帝国新一任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的巨型空中飞车将从玫瑰园出发,在首都星的高空中飞掠一圈,经过铜绿大礼堂、寰宇大剧院、荷尔戈港、贝尔芬格堡等数个地标,最后再回到玫瑰堡宫完成加冕。当执政官的驾撵降落在这座存在银河中已逾千年的空中宫殿,群星将为其闪耀。 各所军校也在筹备着花车游行与火炬游行,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们则散落在各大恒星,调试着用于转播大典盛况的三维光幕。 广袤银河中的众星群,都因即将到来的登基日而喧腾。 地处首都星边缘的贝尔芬格堡亦被这种火热的氛围所感染,生产车间停工半日,同样免去了囚犯们的祝祷。 三三两两的犯人们结伴走回囚室,议论着帝国政事与新执政官。那条狭长的红铜管道安静了许久,才又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长发男人沉默地踏上管道,向最深处走去,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下颌紧绷着,周身笼罩着一股奇异的花香。 青年径直走向管道尽头的死囚室,铁门关闭, 那些喧哗声被隔在外面,他走到墙边,缓慢蹲下身,像是忘记了指令的老旧机械,一动不动。 他的瞳孔空洞无光,过了良久,伸手到墙壁间隙里,取出了一柄银叉,握在手里,底端浮雕的花卉硌着手心。 囚室里不允许私藏锐器,但不被机械体的电子眼发现,便可以。 柔和的月辉洒落下来,卫瓷靠着墙壁坐下,怔怔地望着地板上深褐色的污迹,是反复有新鲜的血渗进地板缝,一层又一层覆盖上去,才有这样冲刷不去的污痕。 他攥紧了手中的餐叉,齿尖刺着皮肉,带来些微痛意。 在早些时候,至高法庭的一位审判官屈尊纡贵地来到了贝尔芬格堡,他带来了需元帅签字的申请书与出庭函,再由典狱长盖章,便正式完成了提审前期流程。 因登基日的影响,一切事情都需要为执政官的继位让位,故而这桩案件的重审定在了加冕大典的后一日,届时元帅的死刑将被免除,仅革去职务,依旧享有首都星五等公民待遇,具有基本的居住权与最低保障权。 卫瓷听到典狱长办公室的一个狱警低低嗤笑一声,“真走运!侍奉好执政官大人就不用死了,只有omega能占这种便宜……” 他僵硬着身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的死囚室。 第29章 明日,她就该得偿所愿了。卫瓷从阴暗逼仄的囚室中向外望去,只能看见首都星穹顶上的一小簇星辰,远处的玫瑰堡宫是一团朦胧的光晕,艾妲终于得以入主最高掌权者的居所,帝国的权柄尽在她手中。 在她登基的后一日,他将作为帝国五等公民离开贝尔芬格堡,在她的安排下,按照她所预期的那样,尽力做一个合格的omega 。 月光照耀着元帅冷肃的脸庞,他强压下复杂的心绪,单手拢起墨黑长发,将之拨到胸前,露出一截脖颈,他将手覆在颈侧,摩挲着艾妲留下的、依旧清晰可辨的咬痕。 这里就是腺体的位置。 贝尔芬格堡的狱警们在松散地闲聊着加冕大典,狱中的机械体们被抽调走了一半,没有人或机器人关心囚室里的动静,他们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登基日上。 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卫瓷在心底默念,握着银叉的另一只手却迟迟未能举起。 明明,在带走这柄叉子的时候,在知道了荷尔戈港事故的一切真相,在被艾妲强制标记,因标记而痛苦万分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决意。 然而此刻,却不可抑制地生出犹疑,卫瓷苦涩地笑了笑,非得在她登基的前一日,扫她的兴。 艾妲……她在换腺手术前,又是何种心情呢? 深陷于粘稠的网中,被绝望包裹,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所以才会迸发出打破现状的渴望,不惜代价,哪怕惨烈无比。 卫瓷缓慢地抬起右手,将齿尖对准自己的后颈,抵着那一圈咬痕的位置,微微用力。 他的手竟在发抖。 元帅毕业于首都星军校,他的射击成绩优等,不管握持何种枪械,手一直很稳,不会受情绪影响。 卫瓷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他深吸了口气,眼前不断闪过场景的碎片,双手被绑缚跪在弦乐宫外,熊熊燃烧着的星舰,至高法庭的审判官宣读他的罪名,狱中怀孕的omega ,以及艾妲冷酷的面容,和她的犬齿刺破腺体带来的战栗。 “元帅,你该明白,你的想法无关紧要。” “这就是你往后人生的意义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垂下眼,眼睫不断颤动,“……对不起,艾妲。” 他曾许诺过,永远不会伤害艾妲。 卫瓷轻轻地闭上眼,手腕用力,就如同在军校课程中示范使用匕首,准确无误、没有犹豫地,将那柄银叉狠狠地插/进自己的后颈—— “呃……!” 锋利的齿尖刺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神经被烧灼的剧痛。鲜血不断自伤口涌出,顺着脖颈流下,汇聚在锁骨与肩角骨骼连接的凹陷处,随着血越积越多,身上那件囚服渐渐染上暗红的颜色。 囚室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卫瓷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浑身颤抖着,又将银叉往皮肉里刺得更深。 那块曾属于艾妲的omega腺体仿佛在发出哀鸣,因金属锐器的刺入而破裂,随着大量失血,损毁的器官缓慢地、不可逆地衰竭。 时间流逝,它将再不能分泌信息素,彻底坏死,只能摘除。 持续的剧痛麻木了感知,卫瓷支撑不住地向前栽倒,墨黑长发散落下来。 男人后颈上的咬痕被新鲜的伤痕所覆盖,那股浓郁的花香再无法滞留,逐渐变得浅淡,被浓重的血腥气盖过。 柔和似絮的月色如水银泻下,死寂中,囚室的地面一片血红。 - 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浅云层,照亮了首都星鳞次栉比的金属建筑,经玫瑰园中花瓣尖的晶莹露水折射,四散出璀璨斑驳的澄澈光芒。 玫瑰堡宫内部,执政官的居所已然装饰一新,那种陈腐老旧的气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因年轻掌权者而迸发的生机盎然。 穹顶之上,描绘着壮丽恢宏的银河星图,一直延伸至银河外缘,在帝国现有的版图之外,还绘有上一任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尚未征服、帝国的星舰尚未抵达的未知莽荒地。 层层帘幕后,无数珠宝盒散落一地,镶嵌繁复的木质镶花,并装饰有鎏金铜饰的郁金香木梳妆台上,堆放满名贵的钻石、刚玉、水晶,在漫进花窗的日光照射下璀璨生辉。 一枚经由首都星卓越工匠切割琢面的红宝石耳坠被机械女侍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恭敬地递到尚未梳妆的少女面前,得到微微颔首后,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戴在她的耳垂上。 另有一位机械女侍为她梳发,金属手指娴熟地将那一头浅金色的长卷发挽成髻,小巧的珍珠、丝带与花朵点缀一旁,再佩戴白荆棘制成的花环作为头冠。 当一切准备停当,几位机械女侍躬身退去,只余下年轻的、即将登基的少女,她望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中映照出一张凛然而美丽的脸庞,因野心而眉目生动,染上灼灼光辉。 艾妲向着镜中人,极为浅淡地笑了笑。 今天是仅属于她一人的典礼,在此刻,她才第一次,穿着华贵的礼裙,佩戴繁重的珠宝,却感到无比轻松。 艾妲站起身,走到露台边,层叠的裙摆铺开,如盛放的花朵,她俯瞰着晨光中的首都星,目光微动。 “嘎吱——” 沉重得有些令人牙酸的声音,艾妲更换了房门开启的音效,她转过头,看见自己的长姐露西拉·佩洛涅特站在门口,神情微妙。 艾妲幅度轻微地扬起了眉。 按照登基日的流程,露西拉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她还是向姐姐走去,温和地说,“出了什么事么?” “确实有件事。我不确定是否应在这个时候告知你。事实上,这并不值得你在加冕前分出心神。”露西拉缓慢地开口,“但我想,这也是你费心安排的一环,出现了变故,那么我无法阻止你知情……” “艾妲,你没发觉标记消失了么?” “……” 艾妲微微一顿,她的脸庞看不出情绪波动,只是沉下心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信息素链接,本能却反馈给她一种轻微的焦躁,那是因寻找不到标记对象而产生的。 牢固的、因天性而连起的链接似乎断裂了。 艾妲看向长姐,她的眼神在谋求答案,露西拉放低了声音。 “昨天夜里,卫瓷元帅进行了自残行为,他用藏匿的餐叉,刺穿了自己的腺体。” “……” “铛——” 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彻夜未睡的官员们还在辛勤地忙碌,巨大的花车被推上繁华的长街,一切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当下一次钟声响起,载着执政官的飞车便要从玫瑰园出发,拉开加冕大典的序幕。 “……他会死吗?” “不会。只是失去了omega的生理机能,目前已经被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秘密收治了,还在手术中。” 艾妲没有说话。 在那一瞬间,露西拉恍惚从年幼妹妹的脸庞上看到了一抹空白的茫然,令她想起了艾妲第一次分化时,不知所措地带着满身omeg息素走进她的宫殿的场景,彼时还是小女孩的艾妲趴在她的怀中,轻声问,“为什么会这样?” 每当事情不按预期发展、脱离她的掌控时,艾妲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神情。当她因父亲的一句许诺成为他人的未婚妻时,当又一次脱轨发生,露西拉也从那张偃偶般的脸上窥见过,那一抹令人印象深刻的、麻木的茫然。 露西拉的心底漫上一股姐妹之间的怜惜。 只是那抹茫然之色迅速地消散,仿佛是她的幻觉一般,艾妲的神情重又变得冷酷,将她的思绪从回忆中剥离出来。即将加冕的年轻的执政官微微昂起下巴,又回到了登基日既定的流程中,她伸手抚过耳边冰凉的红宝石,澄蓝色的眼眸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到时间了,我们去玫瑰园。” 第32章 露西拉看着她款步走向露台,小巧的飞行艇正悬浮于空中,艾妲的裙摆拖曳着,她乘上飞行艇,面容恬静,像是翻过了一页不值得停留的篇章。 但露西拉毕竟是她的姐姐,跟随艾妲抵达玫瑰园前,露西拉又低声说了一句话,“决律庭会让他一直留在医院里,直到你为他决定好去处。” 垃圾场?矿石星?监狱星?或者留在首都星,留在玫瑰堡宫。交由执政官裁夺。 艾妲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双手交握于膝前,垂落的鬓发遮去了神情,仅能窥见她冷酷的嘴角。 当报时的钟声再一次响起,千朵玫瑰一同于恢宏的建筑上空绽放,巨大的、装饰有斑斓飘带的飞车在漫天礼花中驶离玫瑰园,缓慢前行。隆隆的启动音,激昂的交响乐,万民的欢呼声,昭示着加冕大典的正式开幕。 矿石制成的金色飞鸟围绕着飞车,振动翅羽间洒落点点金粉。地面拥挤得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机械警卫也被人群冲散,金属头骨被玩闹的孩童戴上花环。 众人仰望着空中飞车,依稀能望见那位年轻的执政官繁复华丽的裙摆,在日光照耀下,上面的钉珠与刺绣泛着柔和的光芒。 第30章 那道凛然而美丽的身影,经无数光幕传播,跨越无数光年,从首都星一直到银河外缘,帝国星图下的千万恒星,都于穹顶上空展现出那幅少女的映影,各个星球上的民众们统一仰起头,观赏着新一任执政官的加冕。 艾妲站在飞车上,俯视着喧闹的人群,向着子民们露出亲和而温柔的笑容,混在军校学生堆里的阿灰抖了抖鸡皮疙瘩,移开了目光,专心看花车表演。 沸腾而热烈的氛围里,一路跟拍的首都星电视台的飞行艇选中了四个年幼的孩子,她们来自不同的星球,出身不同的家庭,被安排向执政官大人献上花束。 艾妲微微蹲下身,迎接这些天真而懵懂的孩子们,她们捧着巨大的花束,欢快地向那位年轻的执政官奔跑去,用仿佛是庆祝生日的语气大声喊道,“执政官大人!加冕日快乐!” “……谢谢。”艾妲接过花束,澄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柔和笑意,似湖面泛起涟漪。 她注视着这些年幼的孩子,她们只有八九岁,还没有到分化的年纪,一个女孩惊叹着环视飞车,“哇!好大,好漂亮!真想一直坐在上面飞!”,另一位女孩羞涩地说,“星舰比这个更大呢,将来我开上了,请你来坐,环游银河。” “孩子们,孩子们,快回来了。”首都星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慌忙想来捞这些在飞车上似生了根的孩童,艾妲目光微动,会意的近侍官上前一步,“就让她们多待一会儿。” 孩子们欢呼起来,叽叽喳喳。 “执政官大人,你会对我们好吗?会做个了不起的执政官吗?” 艾妲沉默了一会儿,极为浅淡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我会的。” -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 “请给我牵引器和微中子束流针。” 偏光玻璃内,均匀、柔和的环境光照耀着整间手术室,主刀医生注视着显微镜,细致地用散发微弱微中子能量的长针割除血管粘连的部分,病患的出血量十分惊人,手术进行得艰难,她不得不频繁暂停动作,由医疗型机械体辅助吸去血水。 腺体损毁严重,已经近乎于完全失活,唯一的选择是全部摘除,不能参考过往有些病例那样,切除四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留下足够的体积用于代偿。 摘除腺体后,病患便只能作为beta进行生命活动,术后治疗会帮助他慢慢消除体内的假性信息素,逐步恢复正常的身体机能,只要不进行高强度消耗精力的活动,不会影响寿命预期。 这是医生能给出的,最为合理的方案。 只是是否依照执行,并不是医生能决定的。 待医疗型机械体换过两节电池,她终于停了下来,精疲力竭地喘了口气,扭了扭酸胀的脖子,“剥离完成。收尾和缝合工作交给你们了。” 四个年轻医生,亦是她的学生,同时点了点头,“明白了,教授。” 她抬着手,趿着拖鞋向手术室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向病床上全身麻醉的青年,他的肤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一头漆黑长发被扎成两股,袒露的背部能看见流畅的线条与隐隐的背阔肌。 即使在这种场合,依旧流露着一种军人气质。 她顿了一下,在医学方面,她信任学生们,只是还有一句叮嘱,她一一扫过四位年轻医生的脸,沉声道,“今天这台临时手术是不会被医院系统录入的,包括这间手术室的使用,我们也不会有值班记录,对外一定要保密,清楚了吗?” 医生们对视一眼,郑重地点点头,教授露出一个浅笑,这才放心地走出手术室。 她此时还不知道,等这台手术真正结束,她与她的学生们将被决律庭注射一种造成顺行性遗忘的药物,这种药物从未取得过帝国的药监核查许可,但已经有几十年的使用史了。 等一觉睡醒,她们便会自然而然地忘却昨日,忘记曾为一个自残的omega做过腺体摘除手术,也会忘记这个人是从贝尔芬格堡秘密运送来、曾任职帝国元帅的死囚。 教授一离开,手术室的氛围便轻松下来,医疗型机械体准备完缝合线,开始播放抒情的宇宙流行乐。一位经验最丰富的医生接替了主刀的位置,另外三人各司其职,她们一边进行手上的工作,一边闲聊。 活泼的声音:“哎,真倒霉!我还想看艾妲大人的加冕礼呢!听说场面超级大,非常震撼。这么棒的日子我居然要来救一个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我知道,出于什么人道啦、崇高啦,最基本的生命权不可剥夺啦,死刑犯在行刑前突然受伤得病也需要立马启动医疗救治,但真是别扭……” 迷糊的声音:“你们说,一个omega怎么会忍心破坏自己的腺体……?我只见过因战斗或事故腺体损伤的alpha 。怎么会有人这样自残?他居然连孕育生命的本能都可以放弃?……他的人生体验注定要残缺了啊。” 活泼的声音:“你不会还没认出来他是谁吧?他是——(小声)卫瓷元帅。本来就是被荒星生物enigma改造成的omega ,也因为这个才……背叛帝国了吧?或许是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恨了,想要毁坏掉enigma的标记才自残的,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 冷静的声音:“不需要在意他是谁,他只是病患。开始缝合吧。” 温和的声音:“摘除的腺体先冷冻保存。术后止痛开到几泵?……最大吧。 omega的耐痛度天然就低,即使摘除腺体,他现在身体里也还在产生假性信息素……” 活泼的声音:“ omega可娇气了呢,这是生理因素决定的。真是无法想象,他怎么下得去手?一寸都没有扎偏喔,正正好好地贯穿了腺体。” 迷糊的声音:“真可怜…… omega可不能失去腺体啊……以后的人生怎么办……如何结婚生子呢?” 活泼的声音:“你真是!都说了他是卫瓷元帅,是个死刑犯啊!马上就要去死,这也无所谓了吧!” 冷静的声音:“结束了。大家辛苦了。” 手术室内的灯光变换为更加明亮的白炽光,四位医生呼出了一口气,走下手术台。后续医疗型机械体会将病患推去复苏室,等待麻醉醒来。 两个小时后。 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医生走进复苏室,来到唯一一张病床前,床上俯卧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男性,墨黑长发扎成两股,散在两侧,他的后颈处贴着一块医用敷料,渗出一点红色。 连接着的监护仪器显示一切指标正常。医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唤着,“病人,醒醒,请醒醒——” 没有动静。 她又凑近了些,提高了音量,同时轻轻拍着青年的手臂,“请醒醒——” 依旧没有动静。 医生皱着眉,又看了一眼监护仪器,一切平稳,且已经到了应该苏醒的时间,她俯下身子,按亮探照灯,仔细观察病患的眼睑,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呼吸很轻,神情安详,仿佛置身于美梦中。 不,这么描述也不太准确。她退后了一步,打量着这位做出自残行为的奇怪病人。更像是精疲力尽、久未安眠,终于得以沉睡的那种如释重负,因为能够暂时地逃离现实的痛苦,抗拒着睁眼醒来。 医生回忆着他的身份与经历,是不愿面对死刑?还是忍受叛国罪名的煎熬过于痛苦?或者恐惧荒星的耻辱遭遇?亦或是……别的什么? 医生扯了扯嘴角,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青年仍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安然地沉溺于梦境,在这张散发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作为一个“残缺”的omega,只要尚未醒来,便能够对现状无知无觉。 “……”轻轻叹了口气,医生转过身子,去取了一支拮抗药剂。 她对死刑犯没有什么过多的同理心,并且十分疲累,她只想按照流程,将苏醒的病患送回普通病房,设定好护理型机械体的程序,然后下班回家。 手术后的四小时要保持清醒。 医生按住这位死刑犯的胳膊,随着药剂的注射,他的眼睫轻轻颤动着,长眉无意识蹙起。 “请醒醒——” 不管他有多不愿,总要醒来的。 第33章 卫瓷在疼痛中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首都星军区医院一成不变的雪白天花板, 脖颈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排被火烧灼过的长针刺入他的后颈,整片肩背僵硬无比, 他试图翻动身体, 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巨痛。 “……” 尝试振动声带,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转动眼珠, 环视简洁单调的病房布置,模糊的意识缓慢变得清晰。 同样的单间病房,同样的尖锐刺痛。一种荒诞的熟悉感自心底漫上来,一时令他恍惚有种错觉,自己刚完成换腺手术, 还处在成为omega的第一天。 从那一天起, 他的人生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无法宣泄释放的愤怒、苦楚与不甘积在胸腔,烧灼着五脏六腑。若终结痛苦势必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无法想象伤害艾妲的任何一种可能,只能将刀刃对准自己。 第31章 卫瓷轻轻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喉咙口有种粗糙的咽痛。 虽然相似,但终究还是不同的。这是他接受的第二起腺体手术,换腺是艾妲所期望的结果,摘除腺体则是他的愿望。他不是毫无准备、茫然无措的状态,他明知一切后果,清醒而果决地将那柄银叉插/进了自己的后颈。 元帅到底保留了军人的意志,在那个夜晚,他一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因血液迅速流失而僵硬寒冷,一边用尽力气将锐器扎入到最深,确保那块omega腺体被损毁殆尽,再无法作为器官存在于人体中,分泌信息素,发挥作用。 后颈处,因换腺手术遗留的浅淡疤痕,以及艾妲咬破腺体、标记留下的清晰齿痕,都被崭新的、可怖的创伤所覆盖,经过第二次腺体手术,已无法看出先前的痕迹,敷料下是才缝合完毕不久、还在渗血的,狰狞的新伤口。 残留的信息素轻易地消散,连一丝浅淡的花香都未曾留下。 那种因本能而迸发的臣服欲望,因天性引发的身体的灼热、隐秘处的潮湿,也随之消失。卫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艾妲的身影出现在脑海里,他想着她,终于不再带着天然的畏惧与耻意。 贝尔芬格堡的死囚室里,艾妲曾居高临下地睨视他,“元帅,现在你一无所有了。” 失去身份,失去荣耀,失去尊严,失去一切。 卫瓷在心里轻声说,此刻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艾妲。 他甚至不再是一个能够为她诞育子嗣的omega了,连最后一丝价值、仅存的功能都随着腺体的摘除而消失。 他会如同那些腺体永远不会发育的beta一样,感知不到信息素,无法标记他人或被他人标记,并且比一般的beta更难以受孕,因身体不再分泌omeg息素后,他的生殖腔将退化萎缩回alpha水平。 卫瓷微微动了动手指,依旧酸麻无力,他出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胸腔里混着几种复杂的情绪。 他……该被艾妲丢弃了吧? 她已经完成了加冕,正式成为群星的主人、帝国的执政官,入主玫瑰堡宫处理政务。在那样的繁忙中,他的消息有资格送到她的案头吗?她会作何反应?在她登基前夜引发的插曲,是否搅扰了她的兴致? 卫瓷感到一种心脏仿佛被人用手攥紧的酸涩,他已经失去了腺体,这并非是本能作祟。他并没有对那晚的自残行为产生悔意,他无法做到……艾妲所期望的一切,无法麻木地背负着罪名、忘却荷尔戈港的火焰、被锁缚着为她诞育子嗣,故而这是终结痛苦的唯一办法。但当标记消除,他们之间的信息素链接断裂,那道鸿沟愈加清晰……卫瓷苍白的面庞浮现出一片惘然。 他疲惫地闭上眼,因一时心绪波动,连接着的监护仪器响起“滴滴”的报警声,角落的护理型机械体立时滚动轮子,来到病床边,为他检查心率与血氧。 卫瓷无法动弹,任由机械体忙前忙后,不知过去多久,那一具护理型机械体为他掖好被角,才滚至角落,熄了屏,进入省电模式。 疲倦感漫上四肢百骸,他陷入病床里,任由自己缓慢地坠入沉眠。 …… 再度醒来时,窗外日头正好,人工太阳生产的日光带着暖意落在脸上,卫瓷半眯着眼,竟恍惚生出一种宁静感,转瞬即逝。 脖颈处的锐痛依旧强烈,身体的酸麻无力感则减轻了许多,他的手指迟缓地紧抓住床单,微微用力,想将上半身撑起来。 “……呃!” 猝不及防遭到阻碍,卫瓷又跌回床铺中,伤口一阵刺痛。他低低喘息着,睁大双眼看去,视线中,手腕,胸膛,腰腹,脚腕,竟绑缠着柔韧的拘束带,他如一具标本被固定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那几根拘束带因他起身的动作,迅速回弹,如有智识一般,像对不听话的病人施予惩罚,勒得更紧,绑缠得更牢固。卫瓷下意识想挣脱手腕的束缚,拘束带反应迅速,惩罚升级,下一刻,数股微弱的电流流窜遍全身。 卫瓷发出一声闷哼。 帝国元帅向来擅长忍耐痛苦,但他终究不是那个钢铁浇铸般的战士了,经历过两次腺体手术的身体,被这样微小的电流电击,竟也会感到刺痛不已。 他放弃了挣动,保持平躺的姿势,因适才电击的刺激,胸膛微微起伏着,若撩开病号服,能看见勒紧的拘束带在胸膛与腰腹留下的显眼红印。 ……为何会被这样固定住?卫瓷理不清头绪,他不是什么精神科陷入狂躁的病人,也并非疯狂而危险的杀人犯……或许是因为他死囚的身份,但为什么昨日并没有拘束带? 身体各处被紧勒着,卫瓷感到有些许窒息,他皱紧眉,心底闪过一丝没由来的,无端沉重的,微妙的违和。 - 玫瑰堡宫。 拄着拐杖的老者姿态优雅地走进执政官的居所,向着坐在郁金香木写字桌后的少女躬身行礼,“执政官大人,就如晨露向黎明致以问候,向您致意。” 艾妲微微颔首,示意他直起身。老者挂好帽子,踏过地上那张寰宇时代十分少见的手织地毯,恭敬地来到执政官身边。 数月前,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议员,执政官还是刚二度分化为alpha 、帝国最年幼的殿下,他们在元帅府的二楼书房里会面商谈,彼时还为了几千万新币的花销而忧心忡忡,盘算着如何打点卫生部与新闻部。 如今那位艾妲·佩洛涅特殿下已经成为了玫瑰堡宫的主人,他也有幸被拔擢为秘书官,得以在如此高龄进入玫瑰堡宫工作。 老者露出一抹微笑,为艾妲添了一次茶水,这只是年轻的执政官登基的第三天,她已经在娴熟地处理堆积的政务。艾妲唤起一张光幕,密密麻麻的文字浮显着。 “看看至高法庭递交的草案,原本死刑执行期限是90天,他们倡议,逐步延长执行期限,明年是180天,后年是360天,慢慢地——直到废除死刑。” 艾妲神情淡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似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首都星小学生集体献爱心的新闻。 老者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您要求对卫瓷元帅进行重审,他们误以为,在对待死囚犯上,您是宽和一派。”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执政官的神色,若执政官流露出一丝对于那位元帅现况的探究,他提前去了解的信息便派上用场,但艾妲并没有,她只是冷冷地盯着光幕,“你我都知道,此时提出废除死刑并非是他们更具有人道精神,他们也并不是从心底认同帝国不应剥夺生命权。”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之色,“只是因为,荷尔戈港事故让许多军方高官和莱珀矿业高层被定罪。他们身陷监狱星,首都星却有许多人,想为了他们区区几十条命更改律法,减轻刑罚……废除死刑。” 老者压下了关于元帅的话题,附和道,“法庭中的几位大审判官发动了许多人,这份倡议草案目前在首都星的民意支持率非常高。” 艾妲轻嗤一声,“民调只是废纸,更何况,只是首都星的。”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新院长在等候室了吗?”她垂下眼,转换了话题,“请她进来。” “是。” 过了半刻,一位脸上带着明显的惴惴不安神色的女士走了进来,老者关上了厚重的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与执政官两个人,她额上的汗不由冒得更多了。 这位新上任的医院院长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礼,“执政官大人。” 艾妲用眼神示意她落座。 院长陪着笑,只坐了半截椅子,她悄悄打量着这位年轻的执政官,差不多是她侄女的年纪,气势却如此迫人。与上一任年老昏聩的执政官不同,她正处于精力最为充沛的阶段,被那双澄蓝色眼眸盯视着,院长不自觉正襟危坐,心里发虚。 她本以为还有些弯绕,寒暄,正式谈话前的暖场,然而这位执政官单刀直入,语气平直地开口,“我要第一军区医院与科学院联合重启一项医学研究。” “什……” 院长有些愕然,执政官平静道。 “人工腺体。” “什么……?” 院长长大了嘴巴,也顾不上这对于一位淑女来说是否失礼,她费劲地消化着这几个单词,就像大学上古地球文学课时那样吃力,院长抹了抹额上的汗,片刻后又换另一只手抹了一遍,她迟疑地说,“呃……您说,人工腺体研究?” 艾妲颔首道,“通过基因编码,无需考虑排异性,实现完美嵌合的人工腺体。” “这……执政官大人,您也知道,这项研究在寰宇纪元200年被叫停,当时的医学研究所也解散了,是因为不仅在医学技术上存在难度……还因为社会伦理方面的种种问题,这关乎性别身份认同……还有规则与秩序方面……”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艾妲又抛下一个更为重磅的伦理炸弹,炸得她头昏眼花。 “我可以提供贝尔芬格堡的所有死刑犯作为实验受体。” 第32章 “您您您……医院可不敢接收啊。死刑犯也是帝国公民,享有基本的人权保障……即使是死刑执行的过程中,也需要尊重人类生命的尊严。更何况,现在民众们对于废除死刑的支持声非常大……” 艾妲平静地等待她说完,不带任何情绪的眸子瞟了她一眼,“院长,贝尔芬格堡有一位怀了孕的omega ,目前在第一军区医院待产,是吗?” “是的。”院长下意识地回答她的问题,“是在监狱里被强/暴,他的腺体有被多人标记过的痕迹,送进来的时候状况不太好,但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相信能够顺利生产。” “你觉得他可怜吗?” “我……”院长回想着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珠,骨瘦如柴小腹却隆起浑圆弧度,浑身透着凄楚痕迹的omega ,抿紧了唇。 “他又是因何成为死刑犯的呢?”艾妲拨过一块光幕,这位年轻的执政官始终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并不暴烈,也并不温和,无端令人压力倍增。院长抻长了脖子,小心地阅读光幕上面的文字。 “……江白,二十三岁, omega ,在其继妹怀孕期间,雇佣alpha强/奸其继妹,致使孕妇痛苦而亡……收监于贝尔芬格堡,七年徒刑……后又逃狱,在其继妹丈夫(首都星科学院高级人才)扫墓其间将之杀害……判处死刑……” “……” 院长不知所措地看向执政官,嘴唇张了又合,不知该作何反应。 艾妲双手交握,并未说话。那双澄蓝色眼眸含着淡淡的嘲意,似在发问“这种死刑犯有何谈论人权的必要?”。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良久,她揭过了这一话题,轻声道,“当然,人工腺体的研究只是作为医学方面的一个探索,并非向寰宇社会推广、大规模应用,科学院与第一军区医院可以先将之作为一个课题。” “提供所有的死刑犯用以实验,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腺体恰好受损的死刑犯,作为临床试验对象,是最合适不过的吧?”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柔和,院长下意识地惶恐起来,又不自主地分析着可行性。这是话语的奇妙之处,当执政官提出两个乍听起来惊世骇俗的论点,院长只感到疯狂,后面她又稍稍折衷,相比起来温和而富有说服力,院长发现似乎已没有了推拒的余地。 她惶然道,“……明白了,执政官大人。” 艾妲轻轻点了点头,这位凛然而美丽的年轻执政官缓缓站起身,日光照耀着她的金发,耳边坠着的红宝石琢面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周身处于温暖阳光的笼罩中,那双幽蓝澄澈的眼珠却似在冰水中浸润过,院长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沿着尾椎骨一路上窜。 执政官用手指拨弄着四周浮空的光幕,仿佛是不经意间划到某位囚犯,她停顿一下,院长看见光幕上浮显的一个长发男人的映影,执政官用淡漠的声音道。 “有一位被摘除腺体的死刑犯,可以参与实验,他已经在第一军区医院了。” “……好的,执政官大人。” 院长惶恐地同样站起身,双手不住地互相摩挲着,她等待了一会儿,执政官没有再吩咐什么,她抹了抹额角的汗,恭敬地行过礼,正欲转身离去。 执政官平静的声音却于身后响起。 “后续可能还会有几位腺体受损的犯人,也要麻烦第一军区医院收治了。” 第34章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 就仿佛空气里被注入了躁动因子,贝尔芬格堡罕见地接连发生了数起流血事件,受害者从老年到青中年, 高矮胖瘦各有不一, 只有一个共同点:因荷尔戈港事故牵连入狱。 他们统一被转送去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 因为腺体位置损伤, 直接被科学院与医院重组的腺体医学研究所接手。 原本暗地里为这些军队高官与莱珀矿业高层奔走的大审判官们一时陷入懵然,在监狱中有身份的人无缘无故受到重伤是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但既然发生了,就无从追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身份曾经尊贵的死囚们,从与法庭联系密切的贝尔芬格堡,转去无从下手的第一军区医院。 奇妙地, 民间废除死刑的呼吁声平白小了许多。 “进了医院,再什么时候出去就说不准了,即使悄无声息地死掉,司法部门的官员们也无可奈何。想要救出去的大人物们都脱离了他们能伸手触到的地方,所以,废不废除死刑就没有必要了。他们不再挣扎,也没人再去煽动民众了。……别用那种眼神催我。” 露西拉手执一枚镀银棋子,一边思考着棋局,一边与妹妹闲谈,肉桂木制成的西洋棋盘的对面,艾妲一手撑着下颌,面庞上难得地流露出一点闲散。 “如果旁边放着棋钟,你已经被判负了,姐姐,不必思考那么久。” “是你下棋太散漫随意了。” “瞻前顾后可不是好品德。” 露西拉摇摇手指,依旧没有走出下一步,她挑眉问道,“所以那些重伤的死刑犯如何处置?你将他们送进医院,接下来呢?” “他们是一定要死的。”艾妲语气冷淡,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在死之前,还可以为帝国的医学研究做些微不足道的贡献。” 作为人工腺体移植手术的实验受体。 与那个愚蠢的、胆大妄为的、妄想着以可笑方式脱离掌控的男人一起。 艾妲垂下眼,因政事繁忙,她无暇为做出自残行为的元帅分出心神,此刻蓦然想起,一种轻微的、隐秘的焦躁感无声地弥漫。她的手指指节轻轻敲击着棋盘,唇线抿紧,口腔内壁发着痒,有种想要撕咬什么的欲望。 她本可以不用克制的,距离加冕大典已经过去一周,按照原本的重审流程,这会儿元帅已经作为帝国五等公民出狱了。 然而,然而……艾妲捏住一枚棋子,缓缓地收拢掌心,触感坚硬冰凉,她搓磨着镀银棋子,就如搓磨着什么人,但那股焦躁感没有减弱分毫,反倒被放大了。 直到露西拉带着惊诧的声音响起,“人工腺体,你是认真的?” “我以为这只是你想要悄无声息地让那些犯人死亡的一种借口,你是真的要推进人工腺体的医学研究吗?真的将他们作为实验对象?” 露西拉拧着眉,棋局被迫中断,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她盯着自己的妹妹,“你知道人工腺体研究曾经遭到多大阻力吗?这背后的伦理问题你有考虑过吗?” 对帝国的执政官如此诘问十分不敬,但她们之间多了一层某种意义上来说亲密无比的姐妹关系,艾妲无法用对待他人的方式同样对待露西拉。她挑了挑眉,又重复了一遍,“瞻前顾后可不是好品德,姐姐。” “人工腺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仅仅是用在腺体损伤的患者身上吗?像人工瓣膜这种已经存在的可替换人造器官那样……还是说,你想要做些别的?”露西拉并未退让,“别告诉我,你疯狂地推进这种医学研究只是为了让卫……那个男人依旧能做omega ,你这么执着于他是为……” “不,姐姐。”艾妲轻声打断她,年轻的执政官坐于棋盘后,双手交握着,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有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沉郁,“是我在弥补自己,这是过去的我曾梦寐以求的东西。” “……艾妲?” 她年幼的妹妹抬起眼,仿佛陷入某段回忆中,微微笑了笑,“姐姐,我成为alpha ,并非是因为二度分化。” 那抹浅淡的笑意里掺杂了一点令人心惊的冷酷。 “是我与元帅交换了腺体。” “……” 露西拉怔怔地看着艾妲,一时忘却了言语,眼前的少女冷静、强大、处于帝国权力的最高点,令她不知不觉间,生出了种艾妲一直是alpha的错觉。此刻她才倏忽想起,其实自己的妹妹做omega的时间要比做alpha的时间久得多,在十九岁之后,艾妲·佩洛涅特殿下录入大筛查的官方性别才因二度分化更改为alpha 。 而艾妲说,那个原因只是个幌子,是她与元帅……做了换腺手术。 “你……真是疯了!”露西拉错愕良久,这个身高超过一米九、常年挂着虚伪笑容的女人鲜少露出这般愕然的表情,随即又转化为一股怒气,“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排异反应可能会害死你的!” 艾妲仿佛置身事外般平静,她淡漠地开口,“我只能选择做一个赌徒。” 死于排异,或重获新生。因一切都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也并没有腺体互换手术先例可供参考,无人能够预知排异带来的影响。而她与元帅的婚期将近,一旦作为omega被alpha标记成结,她被完全支配的余下人生,将只会处在漫长且酷烈的痛苦中。 露西拉仍在怔忪,久久地未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望向艾妲的后颈,少女纤秀柔白的脖颈看不出一丝疤痕,仿佛那一场异常凶险的大手术未曾存在过。露西拉艰涩道,“所以你……” “在第一次分化后,我曾祈求过父亲,请他准许我以omega的身份进入首都星军校。也曾祈求过寰宇中未知的神明,期冀着二度分化这样极小概率的飘忽不定的事件发生在我身上。”艾妲缓慢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发生在五百光年外的事情,“但都没有得到回应。我只能祈求我自己。” 第33章 “……” “在躺上手术台前,那种难以忽视的巨大不安让我不自主想着,若两个世纪前的那项医学研究没有被中止废弃,若存在通过基因编码,无需考虑排异性,实现完美嵌合的人工腺体。转变为alpha的想法是否不再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而是稀松平常,我也无需因移植腺体的排异性生出忧惧的情感,更不需赌上性命。” 那个男人意料之外的自残行为只是加速了这一构想的实现,当卫瓷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失去全部作用、理应被她丢弃的同时,在艾妲眼中,腺体残缺的他亦能被榨取价值。 露西拉心绪复杂,她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妹妹,她们是利益相同、共享弑君弑兄秘密的姐妹兼盟友,当不能宣之于众的阴暗秘密分享得越多,这种关系便扭曲地、奇异地、越发牢固。 纵使心底还有微妙的违和感,隐约的担忧,对于这一研究日后造成影响的无法预知带来的抗拒,但露西拉望着艾妲的后颈,恍惚望见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艾妲平静地再度撕裂、展示给她,使她无法再开口,对此事提出异议。 露西拉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送进去的死刑犯,那些莱珀矿业董事会成员、军队高官都是alpha,还缺少性别为omega的实验受体,只有卫瓷元帅一个是不够的,更何况他也不是普通omega。” 艾妲没有任何犹疑,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江白。” 那个因买凶奸/杀了怀孕继妹、逃狱后又杀死继妹丈夫的死刑犯,也是那个在贝尔芬格堡怀了孕、被元帅救下后送入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待产的omega 。 -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 人工日光漫进十九层的一间单人病房,描画出一个长发男人的背影轮廓,他正坐在病床上,床边散落着被拆散得乱七八糟的拘束带。男人的肩背生得宽阔,身形却瘦削,在一头披散下来的墨黑长发之间,若隐若现的肩胛骨突出得像要刺出病号服。 卫瓷抚摸过手腕上被拘束带勒出的红痕,被绑缚久了,有些微的麻痹感,手腕抬起放下都不太灵便,那一圈勒痕触碰还会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 沿着手腕青色的血管向上,到小臂处,布满了细密的针孔,配着苍白的肤色,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卫瓷沉默着,整理好因挣脱拘束带而翻起的袖管,重新盖住了那些针孔,他下了床,脚落在地面上,因虚浮无力,险些栽倒在地。 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强行忽视浑身发烫的不适感,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挪到了病房门前。 角落里的护理型机械体永久地陷入了休眠模式,这种型号半旧不新的机械体,即使元帅已经从军校毕业逾十年,那些机械课程上教授的知识仍足以拆解这种呆笨的机器人。 在卫瓷动手时,他不禁对自己手法的流畅与行动的迅捷感到讶异,自他成为omega后,他的大脑思考时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迟缓转动,对被囚禁的现状无动于衷,只因为艾妲的一句话语,一步未踏出过弦乐宫,若不是当时的执政官大人下达敕令,他会麻木地一直呆在囚笼里,与那些被豢养的伶人无疑。 而失去omega腺体,再不受标记、信息素影响后,他又能够如常地思考、处理问题、解决问题。 无端出现、禁锢手脚的拘束带,每天凌晨准点出现抽八管血的机械护士,标有编号的腕带,甚至电子眼监控……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场景的诡异,他被困在了单间病房里,明明腺体已经被摘除,比起术后,却更像是处于术前。 艾妲从未出现过,卫瓷无从知晓这其中是否有她的授意,在日复一日的焦躁中,他一直试图挣脱拘束带,被电击了上百次。 直到今日此刻。 电子眼监控不知何故撤离,走廊上似乎隐隐传来喧闹声,卫瓷没有错过时机,就如他在加冕大典前夜用银叉刺破腺体一样果决,他忍受着电击的疼痛,不顾双手被勒得肿胀充血,在几乎要脱臼的情况下,强行扯散了拘束带。 卫瓷的手还胀痛着,他站在病房门后,微微俯下身子,这间单人病房的房门上方安装着单向玻璃,只能由外向里窥视,不像是医生与病患,更像是观察者与被监控者的关系。 但若是上过首都星军校特殊课程的优等生,便知道只要用相关配件改变一点反射比,从内部也能窥见一角外面的场景。卫瓷将刚刚从护理型机械体上拆解下来的一小枚元件贴于玻璃上,摆弄了几下,身体贴近了些,凝神看去。 出乎意料地,走廊上空无一人,连来回巡视的机械体与隐匿的浮空电子眼都未瞧见。 卫瓷犹疑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走廊尽头的折叠窗并非像病房里的窗户一样被完全封死,能够正常开启。他跨出一步,那条长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处,有一道突兀的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正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 那人奔跑的速度很快,且近乎于无声,迅速拉近了距离,那是个蓬头垢面、形容狼狈的男孩,骨瘦如柴的身体挂不住过大的病号服,露出一侧的肩颈及小半个干瘪胸膛,显得尤为可怜。 他直直地望向了卫瓷,在认出那一双灰蓝色眼珠的同时,元帅反映了过来他是谁。那个浑身透露着一股死气,被七八个alpha围住,绝望地扬起脖颈的omega ,后来再见到他,依旧是被alpha围拢住,只是小腹隆起,于是卫瓷再无法袖手旁观,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囚室。 后来,按照囚犯也具有基本人权的原则,他应该是被送去了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安心待产。 卫瓷的目光移向了omega的小腹,那里十分平坦,就仿佛隆起的浑圆弧度不曾存在过,不管那里曾经孕育着什么,都无法降生了。而omega的脖颈处贴着一块敷料,与卫瓷后颈上的如出一辙,就像是他也……经历了一场腺体手术。 极短的一瞬间,卫瓷没有厘清他因何是这副模样,甚至比在贝尔芬格堡时更为凄惨可怜,那个omega已经哭嚎着向他扑来。 “元帅!救救我!——” 第35章 卫瓷来不及反应, 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飞扑而来的瘦弱omega。 在他的认知里,不管是否失去alpha腺体,不管是否还在元帅的职位上, 自己始终是帝国的军人, 在面对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向他求助的omega时, 他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弃之不顾。 omega瘦得硌人,他抬起脸,满面惊惶地看了卫瓷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突出眼眶,他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卫瓷的手腕,“救救我……” 他这会儿的力气大得惊人,卫瓷感觉被拘束带绑缚过的地方一阵疼痛,那一圈红印想必又加深了。元帅蹙起眉头,心念电转,先将人拉回了自己的病房。 那扇被打开的病房大门重又被他亲手关闭。 隔着单向玻璃,卫瓷向外又瞥了一眼,没有看见任何一只电子眼闪烁红光的机械体,也没有看见跑动的医护人员,整个十九层透出一种瘆人的安静。 他强压下心头的猜疑与惊异,转过头,打量着瑟瑟发抖、看上去十分凄惨可怜的omega,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元帅已经不具备轻而易举帮别人解决问题的能力,但他不自主地还是如此发问,意图揽过他人的麻烦。并且他总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感,看到omega后颈的伤口,他会感到令人悚然的熟悉,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艾妲。 omega抽噎着,缓慢地举起胳膊,病号服的袖管滑落一截,露出他苍白细瘦的小臂,那上边密密麻麻全是可怖的针孔,手腕上是一条束紧了的腕带,与元帅戴着的别无二致。 腕带边缘有激光镌刻的编号与姓名,分别是“ 0018”与“江白”。 卫瓷想起来自己腕带上的编号,他是“0001”。 十八个编号?十八人? “好可怕……太可怕了……”名为“江白”的omega喃喃着,“他们想要拿我做什么实验……我听到了……我全听到了!” 他猛地抓住卫瓷,因惊恐而浑身剧烈颤抖着,“我的腺体……我被推到了一间手术室里,他们不知道我还有意识……但我动不了,我的腺体被挖去了。明明,明明我是完全健康的,我应该能顺利生下孩子的……但无缘无故地,就给我做了腺体摘除手术,没有信息素,孩子自然也流掉了……他们想要移植什么别的东西进去,一直在抽血、做配型。我看到了!看到了他们在建一个腺体模型,在调整基因序列……” “他们想要做什么?”江白嘶哑着声音,眼球突出,“当我是小白鼠吗?即使……即使我是死刑犯,我就应该遭到如此对待吗?被强/暴,怀上根本找不到父亲的野种,然后又被挖去腺体,成为任人宰割的实验受体。我明明是人啊!……我不是猪狗!” “好痛……我好痛……”卫瓷感觉omega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江白近乎于崩溃,他像一具失去所有生机的骷髅架子,被折磨得干瘦而可怖,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个腐败干枯的omega凄惨无比,“太痛了……救救我……” 第34章 元帅被他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手腕,腕骨隐隐作痛,但并没有掰开他的手,只是垂着眼,怔怔地望着omega的腹部。那里曾孕育着一个生命,就是因隆起的弧度,让元帅实在不忍,于贝尔芬格堡中救下了怀孕的omega 。 现如今,那处已经一片平坦,病号服下隐约露出来的部分小腹甚至微微干瘪。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江白的眼眶里流出,流过他尖细的下巴,砸在病房的地板上。 卫瓷听见自己用沉郁的声音说,“我……我们先想办法离开,我会带着你一起,但你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这一场景已充斥着不谐的违和感与诡异感,卫瓷原本就在伺机脱身。信息素再无法对他造成影响后,他重又能够坚决而果断地做出决策,并准确而高效地执行。 只是听了江白的讲述,他的心不断往下坠去。腺体实验?是摘除掉腺体之后,再移植入什么?腺体残缺的alpha或omega明明可以作为beta正常存活,还要再接受什么治疗? 这样骇人听闻的医学实验,竟堂而皇之地发生在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这所玫瑰堡宫直辖的帝国特大医院,或许还有首都星科学院的参与。并且,直接用贝尔芬格堡的死刑犯充作实验受体,甚至不惜破坏犯人健康的腺体,以此达到实验目的。 严重地违逆了帝国律法、透着血腥与残暴的这一医学研究,是在玫瑰堡宫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吗? 没有得到执政官的默许,第一军区医院、科学院、贝尔芬格堡能够避开决律庭无孔不入的监视,联合欺瞒执政官,私自开始腺体实验么? 或许……或许是这样的。毕竟执政官是如此年轻,她才刚刚登基,这么短的时日里,未能察觉到臣下们的私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卫瓷下意识地回避着艾妲知情的可能性,即使经过荷尔戈港事故,他知道她会做出何等疯狂的行径,但卫瓷还是不愿细想,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看去,手臂的皮肤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因频繁抽血留下细密的针孔,束紧的腕带上,刻着显眼的编号,“ 0001” 。 他自己,也是实验受体中的一员。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贴近病房门上的单向玻璃,外面的那一条长廊,除了他还被绑缚在病床上时隐约传来喧闹声,后面就归于完全的死寂,连机械体的滚轮滚动的声音也无,就像是十九层楼被医院忘却了一般。 难以忽视的反常感,但他没有再犹疑,背起仍在垂泪、憔悴不堪的omega,凝神走出了这间单人病房,来到了走廊上。 卫瓷在病床上躺了数天,下地后时常感到头重脚轻的眩晕,腺体摘除手术带来的虚弱感还未完全消除,他背着一个骨瘦如柴的omega ,竟还有些微微的吃力。 在过去,元帅曾轻而易举地救下了一位从着火的飞行艇跌落的书记官,稳稳当当地抱着那个高大健壮的alpha步出火海,就如同怀中只是一袋黑面包。 而如今,他到底不是alpha了。卫瓷苦涩地笑了笑,托着江白的手臂更用劲了些。他一边警戒着有可能突然出现的电子眼,一边无声地向着尽头快速前进。 多了一个同行人,已不能再考虑从窗户离开。第一军区医院每隔五层会有一处医疗废弃物处置管道,顺着管口进入,会随着废弃物一起滑入地底的“清理区”。 清理区负责销毁废弃物的机械体是低智能的老旧类型,元帅熟悉那里,因为在他有一次探望受伤军官的时候,一个玩闹的孩童不慎跌入了管道,护士尚还手足无措时,他已经躬身进去,跟随着孩童一路滑到了最底层的清理区。 那里面专有一条管道,可以通向医院外部,是供机械师进出维修清理型机械体的。 卫瓷背着人,走过十九层的长廊,来到楼层口,“安全出口”的标识泛着冷冷的荧光。他一路的谨慎小心似乎毫无必要,没有遇上任何活动的机械护士,或者更低智能的护理型机械体,所有的病房门都紧紧关闭着,其中空无一人。 十九层像是被废弃了一般,透出一种瘆人的死寂。 卫瓷心中那股违和感愈加放大,却也不可能再回头,主动走进那间单人病房,再被重新绑缚在病床上。江白尖得硌人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落,晕开一抹湿意。 他定了定神,踏上楼梯,向二十层走去。第一军区医院每层的阶梯有三十三级,每向上一步,卫瓷都感到一阵心悸。 然而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顺利,抵达了二十层的医疗废弃物处置管道。 金属管口望进去一片漆黑,卫瓷注视着布满斑驳锈迹的铜管,不禁想到了贝尔芬格堡通往死囚室的红铜管道,一致的昏暗、狭窄、逼仄,只是一条是横向的,一条则是笔直地坠落。 这是最合理、最低风险的离开方式了。 他在心里低声告诉自己。然而莫名的、或许是出于直觉的踌躇让他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心底升腾起隐约的不安,就像是他踏上“暴风雪”号时,注视着金属容器,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但他并没有退路。 背上的omega搂紧了他,卫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白的肩膀,他转过身,示意江白进入管口, omega用一种混杂着祈求、惊惧与依赖的眼神望向他,似在向他确认,是否能够从这里逃离。 卫瓷愣怔一瞬,点了点头。 随着一道沉闷的响声,两个同样失去腺体的残缺omega一前一后地自管口滑落。这条用于运输仿生义体、袋装冷冻液等医疗废弃物的管道十分狭窄,卫瓷不得不蜷紧身体,皮肉与管道摩擦间,因擦伤带起一阵火燎般的刺痛感。 在昏暗又狭窄的空间内不知滑落了多少距离,卫瓷感觉背部生疼,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在下方若隐若现,当受到的摩擦阻力越发增大,那一点光源也愈加明亮。卫瓷听到重物掉落的声响,他勉力停下,从另一端管口爬出来,底层“清理区”的景象完全展现在眼前。 空阔的、堪比小型飞行艇停泊港的空间内堆积着小山一般的仿生义体,零星有几只清理型机械体在滚来滚去,将义体按种类整理归纳。卫瓷果断地按住最近一只机械体,直接去掏它的核心,这种老旧的机型并不能反抗一位在军校学习过相关机械课程的军人,极短的时间里,几只落单的清理型都被迫进入了永久休眠。 江白呆坐在地上,怔了怔,露出一个带着欣喜的笑容,“我们……是不是……” 卫瓷伸手将他拉起来,“找到机械师专用管道就可以出去了。” 江白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太好了……谢谢您,元帅。我知道……贝尔芬格堡的死刑犯不全是罪大恶极之人,我相信,您也是与我一样,有着某种不得已……” 卫瓷沉默着,没有答话,江白也没有再说下去他的“不得已”,低垂着头,一副蒙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 见他这样,元帅稍稍温和了语调,“走吧。” 他们沿着义体山的边缘行走着,“清理区”非常大,错综复杂的金属管道亦很多,二人走了一长段路,都没有看见通向医院外部的那条机械师维修专用管道。卫瓷保持着沉默,越接近出口,他的内心反而越是空茫。 出去之后,又能去哪里呢?作为逃犯,离开首都星,到银河外缘,到荒芜落后的、还未通星轨的恒星上……但那里是否还能收到远在首都星的执政官的消息呢?卫瓷遽然一惊,发现自己的心中竟不自觉地生出不舍的情绪。 卫瓷苦笑了一声。就……这么下贱。 “是那边吗?……有光照进来了。” 耳边响起omega带着惊喜的声音,卫瓷依言抬起眼。不远处,刺目的光圈中,依稀能望见一个巨大的、生着锈的管道口,看不清内里,尽数被光所吞没。 江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卫瓷愣怔片刻,猛地瞳孔紧缩,他想要出声制止,却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喉管,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枚泛着光的针弹冷不丁从管道中射出,擦过了江白的脖颈, omega睁大了眼睛,身躯僵硬了数秒,软倒下去。 卫瓷听到沉闷的、长靴踏在金属管道上的声音,其中又混杂了一道尖细鞋跟独有的清脆的敲击声,显得格外突兀。他缓慢地,茫然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脊背不自觉地佝偻着。 逆着光,两列顶着漆黑鸟头、生着尖长鸟喙的机械医生一齐从管道口走出来,他们掩藏在白衣下的金属手臂泛着冰冷光泽,无端让人感到惧怕。 在他们簇拥的中心,是一位相比起来身形显得十分娇小的少女,她浅金色的长发盘起,耳边坠着两粒纯净如焰火般的红宝石,她那双湖水般沉静的澄蓝色眸子向卫瓷一瞥而过,眼底闪动着一丝半是讥嘲半是冷酷的光芒。 卫瓷仿佛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处,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第36章 第35章 鸟头人身的机械医生们乌泱泱地聚集在了“清理区”的管道口,透进来的光被它们高大的身躯遮挡了大半。随着被簇拥在最中央的少女缓缓走入,周边重又变得晦暗,原本被刺目的一圈光晕笼罩着的成堆的义体又黯淡了下去。 她的神情也隐入一片阴影中,看不真切。 堆积如小山的医疗废弃物隔开了他们, 一边是寻找出口的身穿病号服的逃犯, 而另一边则是挡在出口前的帝国现执政官。 卫瓷感觉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明明他已经不再是omega了,明明被摘除了腺体,感受不到信息素,代表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标记也已经清除干净,没有留下一丝花香残余,艾妲再不能随心所欲、轻而易举地用信息素支配他。 然而当腺体残缺、近似于beta的他再面对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少女, 还是有种喘息不得的闷痛感。 这是卫瓷第一次见到加冕后的艾妲,她像是经谁人以血肉不断浇灌, 相比起还未掌握帝国的至高权力时,愈发光彩夺目、美丽耀人。 在他仍是alpha时,以往每一次与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会面,他都十分珍惜,前夜便因难掩的激动和雀跃而辗转难眠,将制服仔细熨帖过数遍,反复梳理一头长发,确保自己得体地出现在她面前。那短暂的相处,却能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甜蜜。但不知从何时起,与艾妲的见面充斥着惶惑、茫然、麻木、颠覆,恐惧感如吐着信的毒蛇一般,悄然缠绕心脏。而他的处境也越发狼狈不堪,虚弱的病人、被指责的不贞的omega,或是一身脏污的阶下囚。 卫瓷失了力气般,一动不动站在原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艾妲盯视着这个沉默的长发男人,平静地开口,“将他带走。” 两个机械医生迈步走出队列,卫瓷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但那两具十分高大的样貌怪异的机械体只是经过了他,一左一右地抬起了软倒在地上的江白,就像装什么废弃的义体一样,把他塞进了一只纤维材质的大袋子里。 他们扎紧袋口,像运送一袋毫无价值的垃圾般向管道口走去,卫瓷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其中一位机械医生的金属胳膊,冰凉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微微一颤,“等等!……要带去哪里?” 他的质问自然不是向着只知道服从指令的无生命机械体,是向“清理区”中另一位有意识的人类,带领着机械医生们不知何故出现于此的帝国执政官。 艾妲冷冷地望着他,眼底有讥嘲一闪而过,她缓慢地、用带着嘲意的语调低声说,“当然是,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 “作为薪柴,为人工腺体的研究而燃尽。” “……”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一柄逾千斤的重斧,狠狠向着卫瓷劈下,将好不容易才勉强拼合起来的男人再一次击碎。 卫瓷脸色惨白,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带着不可置信,喃喃问道,“……人工……腺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一切你都知情?……” 仿佛有人用烧灼过的长针在他脑海里不断搅动,难耐的刺痛中,后颈的伤口,青白手臂上细密的针孔,腕带编号, omega带着深深的惊惶的颤抖声调,曾经隆起弧度后又变得平坦干瘪的小腹,支离破碎的片段被进一步撕裂、吞没,卫瓷感觉颈侧敷料下的手术刀口像被什么碾过似的一阵阵钝痛。 艾妲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昂起了下颌,那个被卫瓷拽住金属手臂的机械医生毫不费力地挣脱了他,元帅被那股力道带得踉跄一下,险些跌倒在地,墨黑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他怔忪的表情。 他麻木地看着那个塞有一个失去意识的omega的纤维材质的大袋子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沉闷声响,胸膛无意识地剧烈起伏着。 “……我的腺体被挖去了。明明我是完全健康的,我应该能顺利生下孩子的……他们想要移植什么别的东西进去……” “原来……”卫瓷苦涩地笑了一下,“是这样的实验。” 为了测试人工腺体的移植是否可行,不惜挖掉一个健康人的腺体,来人为制造出完美的实验对象。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腕带编号,“0001”,他没有力气再去想艾妲安排他在其中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为艾妲的一切自欺欺人的开脱都显得苍白可笑,回避着任何使她染上阴影的可能,心存侥幸地想着这种使用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作为场地、贝尔芬格堡的死刑犯作为实验受体的医学研究,是在欺瞒执政官的情况下私密进行的。她不会……不会这样漠然地,像屠宰猪狗一样,随意操纵人来达成目的。 但她又怎么可能会是那种天真的、被臣下们蒙蔽的执政官呢?元帅一直在试图遗忘,然而这一事实就如同荷尔戈港的火焰一样不可磨灭——她曾毫不费力、不留痕迹地杀害了她的兄弟。 “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呢?”似是对愣怔的男人感到不耐烦,艾妲向前走了一步,直直地注视着卫瓷,“你也该回你的病房了。” 随着她的走近,卫瓷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他感受不到alpha的信息素了,不管那股花香如何汹涌,也无法让他不由自主地变得潮湿,生出臣服欲望。 他攥紧了拳,声音嘶哑,“为什么拿健康人来做这种医学实验……?” “腺体受损的病例很罕见。很少有蠢货会自残到不得不摘除腺体的地步。”艾妲瞥了一眼元帅贴着雪白敷料的后颈,并不掩饰眼中的讥嘲,“何况,他本来也是要死的。” “他是死刑犯,就被完全剥夺了人权吗?这是违反律法的,艾妲,你不能这样随意践踏帝国公民,哪怕是死刑犯……” “元帅。”艾妲冷冷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在这种处境下,还能拥有如此泛滥的同情心。还是你在为自己辩护?毕竟……你也是死刑犯。” 她欣赏着元帅倏忽苍白的脸,微微勾起唇角,“在祈求我,不要再践踏你了吗?” “……” 出乎她的意料,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眼中似有湿润的水光闪动,他低声说,“……我可以承受。” 艾妲有些讶异地挑高了半边眉毛,男人的声音又变得冷硬起来,“但你不该……对一个怀孕的omega这样做。把他选为实验受体,他的腺体被生生挖去……没有腺体、没有信息素的后果就是直接流产。” 不再受信息素影响的青年抬起眼,那里面没有畏惧或惊惶。艾妲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因极轻微的焦躁,空气中缓慢飘动着一股凝稠的花香,然而元帅的脸上并未浮显渴求垂怜的那一抹痴态,他只是用生硬的语调继续说,“艾妲,在这里停手吧,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别陷入执念里。” “……” 花香骤然浓郁,凝结成实质般沉沉压在头顶,但alpha不愉的心情并不能传达给已经失去腺体的omega ,卫瓷依旧与她对峙着,唇线抿得很紧。 艾妲的脸庞上蒙着一层阴翳,感觉那股无来由的焦躁隐隐有放大的趋势,她的手指指节缓慢地敲击着裙边,盯视着卫瓷,“你觉得你有资格置喙我吗?”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怀孕了,至少,至少不该……” 艾妲凑近了他,那双阴影里幽蓝发黑的眼珠似在冰水中浸过,闪动着寒凉的光芒,她的唇边露出了一抹冷酷的笑。 “你以为你维护的是什么?怀孕的omega ?弱者中的弱者?因为你总有这种拯救他人的英雄情结,以此显得自己多么正直正义。最初你在父亲的一众子女中注意到我,也是因为亚伦恶劣地捉弄我、破坏我的花房,因为我足够柔弱不堪、惹人怜惜。你的感情就这样廉价、一文不值。” 这番话让卫瓷感到始料未及,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泛着酸涩,元帅艰涩道,“艾妲,我爱你,绝不只是出于怜惜,我确实想要保护你,但那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鸟头人身的机械体们无机质的瞳孔盯视着他,金属部件反射着森冷的白光,艾妲站在最前,似笑非笑。卫瓷抿紧了唇,意识到一个连她身边机械医生的力气都无法抗衡的死囚,大言不惭地说着要保护帝国的执政官,是一件多么可笑荒谬的事情。 “别白费口舌了,元帅。那个叫江白的omega要遭受什么,都是他应得的。”艾妲轻声说,“在我的眼中,他本就与猪狗无异,甚至更低一等。你该回到你的病房,忘记这件事。” 卫瓷绷紧了下颌线,这个长发男人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病号服,“清理区”并非恒温区域,他也早已不是不知寒冷为何物的、被称颂为“钢铁”的帝国元帅,冷意侵入了肢体,引发一阵生理性的颤栗。卫瓷沉默着,没有答话,也没有迈出一步。 他与执政官僵持了一小会儿,那股他并不能嗅闻到的花香悄然弥漫,卫瓷望着艾妲,用低沉的声音说,“艾妲,我不能认同。……我也不能依照你的安排,一直呆在这儿。” 第36章 他好像一直被关在一个封闭的地方,从元帅府,到弦乐宫,再到贝尔芬格堡的囚室,最后是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单人病房,他的思考慢慢地变得迟缓,失去了走出牢笼的愿望与能力,如一具部件生锈的机械体,逐渐老旧、报废。 “放我走吧,艾妲,让我离开首都星。如今的我已经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到了。我以我的生命与荣誉向群星起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保守秘密。” 卫瓷闭了闭眼,艰难地说,“这个名字,就让它从此死亡。我不会对你造成一点阻碍,也不会成为你的污点。” 他用祈求的眼神望向少女,眉目间尽是低微,原本挺直的脊背佝偻着,不过短短的数月,他从意气风发、眉宇锋利的帝国元帅跌落成为狼狈不堪、苍白消瘦的罪人。 遮蔽住管道口透进来的光亮的机械体们并未移动分毫,忠实地等待着执政官的命令。艾妲的脸庞上没有什么情绪,她注视着眼前落魄潦倒、浑身伤痕的男人,仍没有感到满足,那股似有若无的焦躁感包裹着她,让信息素的释放更加汹涌。 馥郁的香气里,失去腺体的男人无动于衷,依旧碍眼地站立着。 艾妲动了动手指,眼底一片漠然。 那群拥有高智能、十分敏锐的机械体们齐齐盯住卫瓷,两个鸟头医生大踏步走到他身边,在艾妲冰冷的视线中,四条金属手臂按住了元帅的肩膀,狠狠往下摁去—— 一声沉闷的响声。元帅跪倒在地,上身向前倾着,墨黑长发散落下来,垂于胸前,他的病号服前襟敞开着,能隐约看到拘束带在胸膛上留下的绑缚的红痕。 卫瓷感觉膝盖一阵生疼,脑中嗡嗡作响,他茫然地向上望去,只看见艾妲冷酷的面容。 他尚还没有反应过来,猝不及防间,便被鸟头医生大力摁着跪倒,金属手臂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若元帅还是那个驰骋星间的alpha ,这种机械体也不过是些难拆解的玩具而已,但失去那块alpha腺体后,他只能毫无防备地被按住,以一个不堪且充斥着耻意的姿势跪在艾妲面前。 艾妲带着些厌烦,示意机械体们将卫瓷的长发向后扯,以便更清晰地露出那张脸。她已经不太习惯用这种原始又繁琐的粗暴方式来使人屈服,有更为简便的、不容反抗的alph息素,仅仅一泵香水的量,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支配一个哪怕看起来身形高大、肌肉结实的男人。 只是如今失去omega腺体的卫瓷,让她不得不重启了原始的暴力方法,才让他们回到了彼此应该在的、仰望与俯视的位置。 艾妲微微俯下身,伸出手,钳住了卫瓷的下巴,一字一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荣誉可言,别让群星为你感到羞愧。” “元帅,不必向我表达忠诚。”艾妲的声音很轻,“你只需要听我的话,别妄想着违逆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的自作主张节外生枝。若你未曾踏出过弦乐宫,远离荷尔戈港,你不会成为背负叛国罪名的罪人。若你没有愚蠢到用叉子戳伤自己的腺体,此刻已经免除了死刑,作为帝国的五等公民存活,也不必在医院成为实验受体的一员,等待着接受人工腺体移植手术。” 艾妲极为浅淡地笑了笑,并不掩饰眼底的那一抹残忍,“元帅,你如今的处境,都是你咎由自取。” 她用指腹轻柔地抹过卫瓷的嘴角。 “接下来,好好听我的话吧。” 第37章 后面发生的事情, 卫瓷仅有极其模糊的记忆,他的脑中一片混沌,再不愿去回想任何细节。 昏暗无光的“清理区”内,艾妲的手指顺着元帅的脸颊,缓慢滑到下颌,再划过他扬起的脖颈,最后落到了男人后颈的伤口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敷料,她微微用力,碾按着那道粗砺不平的手术刀口,似在探究如何覆盖了换腺带来的旧伤。 卫瓷浑身颤栗,忍受着一阵一阵难以忽视的刺痛。在此前,他从未觉得后颈是多么脆弱的身体部位,如今只要一被触碰,他便会下意识瑟缩。 艾妲反复地摩挲过那一处后颈的伤疤,带着一丝轻微的难以被察觉到的焦躁感,失去腺体的omega不能够被标记,她盯着那段柔软脖颈,感觉口腔内壁微微发痒,犬齿抵住下唇,一种生理性的想要刺破什么、掌控什么的欲望自心底升腾,在看清元帅忍耐的表情后,愈加烧燎。 明明不需要多费口舌,她想着,只要标记他,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然而元帅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那间死囚室里,没有任何犹疑地用银叉刺穿了自己的腺体。 他想要改变现状、自不量力地与她抗争、无法容忍完全受她支配。在艾妲讲完那一长段话后,卫瓷露出了一种混杂着苦涩与恍惚的神情,他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但并没有任何从此听从她的意思。即使艾妲的手覆在他的后颈,帝国的执政官掌控着他的生死,他只是忍耐着疼痛,一言不发。 艾妲的眼神越发冰冷,她凑近了元帅的耳边,声音轻得仿佛呓语。 “元帅,你只做了不到半年的omega呢,就妄想摆脱这一性别了吗?” 她的气息洒在颈侧,卫瓷闭了闭眼,任由无力挣脱的窒息感在胸腔蔓延。 “很可惜,不能让你如愿。” 一支小巧的枪械抵住了卫瓷的胸膛,冷且硬的枪管稍稍陷进了皮肉里,硌得生疼。元帅精通各种枪械,自然对这种皇室狩猎雨中鸮所用的针枪十分熟悉,刚才射中江白脖颈的那一发针弹,大概率也是发自这支针枪。 持枪人是艾妲。 卫瓷恍惚惊觉,这位曾经有如温室花朵一般被培养的、出身皇室的omega殿下,没有接受过来自军校的任何枪械与射击训练。在她刚通过换腺手术变成alpha时,还需要卫瓷来替她用针枪破坏机械舞伶的核心,在寰宇大剧院制造一场动乱。 如今她已经能够精准地控制针弹擦过江白的脖颈,悄无声息地、没有一丝血流地,让那个omega无声地倒了下去。 她将枪管再往前强硬地推了些许,元帅虽日渐消瘦,胸膛依旧饱满结实,被戳出一个浅淡的凹坑。一丝耻意爬上男人的脸庞,他紧闭着双眼,在那一刻想着—— 或许就这样死在她手中,也算是种不错的解脱。 然而艾妲永远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她所期望的注定与卫瓷想要的背道而驰。 随着艾妲一声轻轻的、语调没有起伏的“砰”,卫瓷感到心脏一阵绞紧的闷痛,他因冲击力向后摔去,艾妲与两列鸟头人身的机械医生们冷漠地俯视着他。在失去意识前,他竟不自觉生出一丝苦涩的遗憾。 这发针弹并非致命,她……并没有想要杀死他。 或许与江白一样,不压榨利用至最后一分,她不会慷慨地赠予其死亡,自己也将作为薪柴,为她的人工腺体研究而燃尽。 …… 卫瓷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恢复了一点模糊的意识时,他睁不开眼,只感觉胸口憋闷,一阵阵钝钝的疼。 自己似乎身处于一间照明十分刺眼的房间,他眼皮微动,失去的感知一点一点地缓慢恢复,器械的碰撞声、纱布的摩挲声、低微嘈杂的人声进入耳膜,他莫名生出一丝对周边环境的熟悉感,这里大约是……为他做腺体摘除手术的手术室。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却发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够听凭自己意志动弹。 冷静的声音:“请汇报病患0001的基本情况。” 温和的声音:“病患0001 ,腺体摘除手术术后第十四日,对比手术当日影像记录,未发现颈部血管粘连情况,确认omega腺体已完整摘除。病患体内假性信息素抑制良好,浓度下降23.2% ,已达到极微量水平,符合大筛查认定的beta标准……” 活泼的声音:“真是一例完美的腺体摘除病例,该说是运气好呢还是体质好呢?腺体手术本来案例就很少,像这种术后影响这么小的、这么快符合大筛查认定beta标准的更是万里挑一啊。” 温和的声音:“是的。大部分腺体损伤的alpha或者omega都或多或少会受到体内假性信息素影响,作为beta的生活质量下降,还有些人会有假性发/情期,得不到纾解,痛苦无比。病患0001很罕见地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有可能……他或许能以beta的身份正常地存活。” 活泼的声音:“也得夸我们教授技术了得,可惜了啊……可惜……现在谈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迷糊的声音:“不管怎么样,一个omega摘除了腺体,人生体验肯定是不完整的、残缺的,作为beta再健康正常又能怎样呢?” 活泼的声音:“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完美的手术案例,再回炉……总有些惋惜。” 冷静的声音:“都少点闲聊吧。院长听从于执政官大人,教授听从于院长,而我们听从于教授。既然这是教授下达的任务,那么我们只要执行就行了,不需要掺入我们自己的意见或思考。” 温和的声音:“说得对。不过总感觉……对这一例病例的记忆有一些混乱……算了,注射针剂吧。” 第37章 活泼的声音:“明白明白。促进第二套器官发育的那种是吧?哎……这一针下去,病患0001体内的假性信息素又要紊乱了,之前的努力全白费。” 冷静的声音:“因为目标不一致了。先前是按照常规腺体摘除手术的术后来对待病患0001 ,保证他能够以beta的性别存活。现在则完全调转了方向,此前的一切自然得推倒重来。” 活泼的声音:“真折腾啊……折腾教授,也折腾我们。当然了,病患0001也是够凄惨的……” 迷糊的声音:“omega失去了腺体,等同于失去了生育功能,无法体会抚育孩子的感受,这才是悲剧的核心。” 温和的声音:“好了好了……注射完毕。检查一下病患0001状态,体内的假性信息素有一个急速飙高的波峰,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可能会出现各种不太妙的情况,包括高烧、抽搐、痉挛,后续也存在进入假性发/情期的风险性。给护士们的护理意见详细一些,还有护理型机械体的程序设置也需要更新。” 活泼的声音:“我办事,你放心吧!” 冷静的声音:“等一下。还有一套……撑开生殖腔的器械,要用上……教授没和你们说吗?” 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语调平缓无起伏的年轻女医生难得地说话不利索起来,她停顿了两次,才将这一句话完整说出口。 手术室内,另外三个扎起头发、戴着口罩的女医生面面相觑,沉默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开口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器械了,现在也不提倡使用这些,怎么会……?” 对于生殖腔过于紧窄、受孕困难的omega ,医院一直有一种畸形的、充满痛苦的所谓“扩腔”方法。许多个世纪以来,提高受孕率的物理化学手段层出不穷。针对alpha有五花八门的各类药物,还有相配套的减轻副作用的相关疗法。而对于omega难以受孕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相对来说医院能够提供的治疗更为简单粗暴。在最近几百年,因对人体存在较大的损伤,这些物理疗法被逐渐废止。 但部分omega的生殖腔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他们只是被倡导人权的大医院刻意忽视了,若不想因为难以启齿的受孕困难被alpha抛弃,只能转而寻求未通过帝国医疗协会认证的三流小医院,或者更偏远星球的地下医院。 不过身在首都星,年纪轻轻便进入第一军区医院的四位alpha女医生对那些omega的处境并不知情。她们抬着手,均皱起了眉,只是对于要使用这种存在道德审判风险的器械感到不妥与忧心。 冷静的声音:“这是教授的指示。……虽然我也有些困惑,但我们必须执行。” 温和的声音:“……我想,我试图理解……是因为失去腺体后,不再分泌omeg息素,生殖腔会萎缩的原因吗?用这种较为原始的手段来强行延缓生殖腔萎缩的进程?” 活泼的声音:“可是萎缩速度远没有那么快,不需要用上这种器械吧?这不会被控告吧?侵害人权什么的……现在这种强行撑开腔体的物理疗法基本上没有大医院会使用了。” 冷静的声音:“首先,病患0001应该不具备控告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权利,教授也说过,这一手术从始至终是完全保密的。其次,病患0001确实很特殊,经影像检查,虽然腺体手术病例不多,但他生殖腔萎缩的速度要远远快于一般的omega,或许正因为此,他的身体能够更好地适应作为beta生活。” 她顿了顿,又说,“机能的退化也是不可逆的。教授想在病患0001的生殖腔彻底萎缩前抑制这种趋势。综合来说,用器械撑开生殖腔也不失为一个方法。何况,教授只是根据院长的意图,而院长可能依据……那一位大人的意图,她肯定是经过多番思考,才选定这一方案的。” 她环视了一圈同为教授学生的另外三人,在刺眼的炽白灯光下,她们这种等级的医生与无生命的刀具并无区分,只看执刀人的意愿。 另外三位年轻女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冲她点了点头。 温和的声音:“我们又没有资格替病患做选择,自然是按照教授的吩咐。” 活泼的声音:“止痛开到几泵……最大吧?我可不想过两小时去叫醒的时候听到那种凄厉的惨叫。” 几个年轻女医生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抬着手站到了应在的位置上,一人调整灯光与视镜,一人铺上消毒巾,一人递上刀具与器械,最后一人分开了病人的双腿。 “开始吧。” 第38章 露西拉走进执政官的居所时,艾妲正端坐于那张郁金香木写字桌后,四周围绕着她的是悬浮的一块块光幕,离她最近的一块详细列着帝国执政官的一日行程,荷尔戈港修缮竣工仪式与首都星科学院项目审批会等等几项都被划去,只余下了一些零散的、能够在玫瑰堡宫完成的政务。 相比起她垂垂老矣的父亲,这位年轻的执政官明显正处于精力体力最为充沛的年龄阶段,且热衷于亲力亲为,频繁地出席公开活动,用一遍遍的演讲、集会解释经改动或新修订的新政策。那张拥有着惊人美丽的脸庞是暮气沉沉的反面,因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欲望而富于生机,让人不自觉为之振奋。 民众们就像当初接纳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突如其来的性别转换一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两任帝国执政官的交接。由于艾妲始终没有为她的父亲编撰传记、设立纪念博物馆、于星间留下镌影的意愿,玫瑰堡宫的官员们亦没有不识趣地提起,于是希尔乌斯·佩洛涅特的名字逐渐消匿于民众们的口中,人们无知无觉地,慢慢淡忘了这位统治帝国长达两个世纪的执政官。 人造日光漫进花窗,投射下一片斑驳光影。露西拉踏过地上铺着的手工织就的地毯,头顶上流光溢彩的星图缓慢地转动着,她的长靴发出轻浅的沙沙声,片刻便来到了艾妲身边。 艾妲依旧专注于光幕,只瞥了一眼露西拉, “姐姐,有什么事么?我不习惯在办公的地方放置机械体,所以得劳烦你自己泡茶了。” “我从决律庭外带了一杯咖啡, 不会消耗你那些只用作装饰的植物萃取物……虽然你们还把这玩意儿称作茶。” 露西拉闲话了两句,在郁金香木写字桌前坐下,随着她的动作,空气中迅速浮显出几缕高速移动的粒子,汇聚成了一把高靠背椅子,仿佛原本就存在于那里似的,稳稳地托住了露西拉。 她唤出一块崭新的光幕,“贝尔芬格堡有一批新的死囚犯到了执行时限,很多都是荷尔戈港事故牵涉到的军官或者莱珀矿业高层。至高法庭拟的延缓死刑执行时限的草案没有通过,所以还是九十天。” 她顿了顿,低声说,“这一批里也包括卫瓷元帅。” 原本艾妲为他安排的法庭重审与重新裁量,因加冕大典前夜的自残行为,卫瓷无法完成出庭,故而都不得不取消。元帅仍未摆脱死刑犯的身份,将与其他囚犯一道,迎接行刑日。 艾妲没有说话,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平静无波,像是在听无聊而充满水分的会议简报。但露西拉是感官足够敏锐的alpha,她能察觉到艾妲释放的信息素中带了一丝极其轻微的不愉与焦躁。 她明白自己妹妹的性格,一切脱轨的、不按照她的指挥演出的事物都会招致她的厌憎。艾妲的垂怜和施舍非但没有得到元帅的感激,他还迫不及待地用蹩脚方式妄图抗争,像不服从监护人看管的劣迹斑斑的青少年一样。 露西拉的脑中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想法,这一描述……似乎有些像初次分化时的艾妲的处境。在那时,她还会崩溃、哭嚎、歇斯底里,把玫瑰堡宫搅得一团乱,并差点伤害了自己。只是在父亲的漠然中,她用极短的时间变成了那个端庄得体、温柔娇弱、能引发全首都星的alpha无限怜惜的完美omega。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没有官方的程序,想要规避死刑执行有些麻烦。那些被你用作人工腺体实验受体的死刑犯到了行刑期限倒还很方便,只需要更改状态为死亡,录入大筛查就行了。这样就算已经接受了死刑,被彻底剥夺了公民权利。后续死在手术台上,或者我们处理掉,都很便捷。” “但卫瓷元帅呢?”露西拉望着艾妲,发问道,“也要在大筛查里将他认定为已死亡吗?” “你应该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是一个人在寰宇社会的存在被彻底抹除,包括名字、身份、经历。大筛查会将他的一切信息归拢到重大刑事案件死者库,进行封存。” “他即使活着……移植了人工腺体之后还能活着……也将很难生存,这不是生理上的,是社会层面的,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死人。不仅仅是无法进行恒星间跃迁,终生只能被困首都星,甚至任何短距离出行,只要是使用公共乘具,需要进出某一处有电子眼笼罩的场所,通通无法完成。” “——所以,要这么做吗?” 第38章 艾妲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本来,他也不需要再去哪儿,只要给他一间有床的房间就够了。” 露西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好吧,好吧,艾妲,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决律庭会执行的。” 就如同希尔乌斯·佩洛涅特、法比安·佩洛涅特与亚伦·佩洛涅特一样,卫瓷这一名字也将在大筛查的公民库中永远黯淡了。他人生的前二十八年是如此辉煌灿烂,充斥着真心实意的溢美之辞,而在转变为omega后,却迅速地枯萎腐败,人们忘却了他曾经是如何为帝国尽忠,只余下嫌恶与蔑视。 那些随意编造的、子虚乌有的,流言或罪名,也将盖棺定论,刻录于大筛查中,与银河长存。 艾妲抬起眼,平静地就像刚才只是签署了一项关于首都星星际动物园增设游乐场所的提案,不涉及到任何沉重的关乎死亡的话题。她决定卫瓷的一切向来随意而散漫,甚至带着几分潦草。 她直直地看向露西拉,“还有其他的,需要我知晓的事情吗?” 露西拉思考了一番,漫不经心道,“还有一个无限期流放升格为死刑的,在监狱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他自己不走运。也是莱珀家的人,叫作尤金·莱珀。” 艾妲皱了皱眉,“谁?” “算了,不重要。”露西拉耸耸肩,将尚还温热的咖啡一饮而尽,“我要走了。大筛查完成状态更改时,我会来通知你。” “到那时,卫瓷这个名字就宣告死亡了。你可以给元帅取个新名字。雪球?可可?小黑?小白?你养过一条宠物犬吧,被亚伦弄残疾了,好像就叫小白?” “……” 艾妲稍微分出了些思绪,片刻后又觉得不值得为此花费心神,于是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光幕上的议题,同时冲着转身离去的露西拉幅度很小地挥了挥手,“再见,姐姐,下次记得带走你的咖啡杯。” “再见,艾妲,下次记得在这儿放两个清洁型机械体。” - 荷尔戈港。 曾一度被“暴风雪”号核心熔毁引发的炽热火焰吞噬的巡弋舰舰群如今巍然矗立,港口经大规模的整修、翻新后,黑铁在人造日光的照耀下发出肃冷的光芒。核电厂与维修厂之间,许多身着制服的军官来来往往。 聚泊着成排登陆舰、运输舰、轻型巡弋舰与重型巡弋舰的船坞上空,一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缓慢地开启舱门,一个一头浅金色长卷发的少女一跃而下,她的裙摆于半空中绽开,有如盛放的花朵。 鞋跟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帝国的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姿态优雅地站直了身子,眺望远方如蛰伏巨兽般潜进保养液中的庞大星舰。 她没有带任何一个近侍官或者机械体,也拒绝了军官的陪同,与她同行的只有还未从首都星军校毕业的学生阿灰。那个一脸呆滞的灰发女孩慢吞吞地从飞行艇上跳了下来,跟在艾妲身后,“执政官大人,我又为了您逃课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失去我的搭档了。” 艾妲没有回头,语气平淡,“给你的搭档一些新币补偿。” “那倒是不用。”阿灰小声地嘀咕,“所以您叫我一起来港口是做什么?参观?这边重修得不错,想必是您从莱珀矿业那儿搜刮来的维修资金吧。” 她抬头看向船坞深处。 “暴风雪”号彻底熔毁报废之后,荷尔戈港只余下一艘停泊的星舰,“钢铁之心”号,它是上个世纪建造完成的,是前帝国元帅最常驾驶的星舰,也因为此,元帅被称颂为“钢浇铁铸般的alpha”。 “钢铁之心”号的舰身没有本世纪那些新型星舰所独有的花里胡哨的涂装,古朴的漆黑中只有帝国太阳旗帜的标志显现一抹金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星舰检修日,没有一名军官待在星舰上,机械师与维修技工也在玫瑰堡宫官员的授意下,完成日常维保工作后便提前离开。此刻的“钢铁之心”号空无一人,庄严而安静地耸立着。 艾妲领着尚还迷惑不解的阿灰踏上通往星舰主控室的金属管道,周围的环境昏暗下来,阿灰左瞧右看,艾妲的脚步一路不停,在到达主控室门前时,她方才醒悟过来,“执政官大人……您是想要,尝试驾驶星舰吗?” “那您只带着我……这合适吗?您没有任何经验吧,这可不是枪械那种好上手的东西,毕竟是星舰啊……” 艾妲没有答话,她屏息走进主控室,一股花香悄然弥漫,原本寂静无声、一片漆黑的舱室像是具备某种智能感应,所有的照明与灯光于瞬间开启,将室内照彻得亮如白昼。 盛放在装载容器内的动力核心仿佛一块沸腾着的熔岩,呈现出赤红的、隐约泛着金的颜色,它无声地燃烧着,积聚着能够毁灭港口的巨大能量,当星舰驶入银河,动力核心是星舰完成一次又一次跃迁的唯一动能来源。 容器映照着艾妲秀美的脸庞,那双似在冰水中浸过的澄蓝色眼珠闪动着一丝极为罕见的、亢奋的光芒,但她并没有失态,只是缓慢地继续向前。 动力核心烧灼得更为炽烈,升腾的火焰似在回应她的脚步。艾妲伸出手,她没有上过首都星军校的任何关于星舰的课程,也没有过一点训练经验,星舰主控室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但她对神经元链接的过程了如指掌,在心中默背过无数遍,如今终于能够转化为实践。 花香骤然浓郁。没有任何阻碍、自然且顺畅地,“钢铁之心”号与这位年轻的alpha建立起了链接。明明这是艾妲第一次登上星舰,第一次踏进主控室,第一次尝试神经元链接。 星舰却像是无比熟悉这块alpha腺体,就仿佛已经链接过千千万万遍。 主控室柔和地接纳了她,星舰的操作界面泛着蓝光,在她眼前徐徐展开,那些无生命的机械设备闪烁着点点光斑,像在一致地传达一个讯息。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第39章 珍珠般的柔和光芒笼罩着整间布满繁杂离子光电管的主控室,核能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在耳边, alpha的神经鞘无比清晰地感知着“钢铁之心”号的一切。 艾妲对于如何操纵一艘星舰尚还陌生,“钢铁之心”号却如同行伙伴一般引导着她,像是对她无比熟悉。 准确地说, 是对她脖颈内的那块alpha腺体。 “执政官大人,这可真是……行云流水。”阿灰用平板的语调赞叹了一句, “教科书一般的神经元链接过程。您不能在首都星军校的镌影长廊上留下映影,真是军校的损失,我仿佛都看到校长捶胸顿足的模样了。” 听完阿灰这一通没带任何感情的恭维,艾妲只是不以为意地微微笑了笑,目光聚焦于操作界面,服务于帝国军方的超级计算机enki正将整艘星舰的权限逐步移交给完成神经元链接的alpha 。 这一流程同样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就像预演过无数遍。 她转瞬便明白了,为何一个毫无星舰驾驶经验、对星舰方面知识一片空白, 前十九年只与家宅、府邸内部那些事打交道的alpha,能够如此顺畅地建立链接,只因她体内的腺体曾属于一个常年征战、发起神经元链接就如喝水一样寻常的军人。 “钢浇铁铸般”的元帅,与“钢铁之心”号,在寰宇中曾连接得如此紧密,不管是在星际航行中,还是在首都星各大媒体的报道中。民众们总是津津乐道,浪漫化、戏剧化人类与星舰的关系,他们是驾驶者与被驾驶的工具,但更像搭档、战友、老朋友。因元帅最偏爱、最频繁登上“钢铁之心” ,这艘星舰亦对这位将领最熟稔。 巡游星间的诗人们颂唱着同往风暴与灾厄的诗句,文学馆的作家们极力描绘渲染着元帅与星舰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的战局。这种奇妙的关系,比同僚更牢固,比情人更忠贞。在广阔无垠、寂寥无声的银河中,他们彼此陪伴,彼此守卫。 “这就是属于alpha的真正的终极浪漫——!普通omega根本无法给予,这种超越了下流的生理冲动的崇高感情!” 艾妲回想起那些刊登于巨大光幕上的慷慨陈词,还有不少alpha留言附和,“如果能开上星舰,哪怕omega开好房等我,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鸽了!”,“实在是太帅了,真是做梦都想成为元帅这样的alpha !”,“这种血脉偾张的感觉,真不是那啥能提供得了的,哎,索然无味啊。” 他们总爱对着“钢铁之心”号带着元帅死里逃生、冲破重重困境的影像,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 “兄弟,omega会背叛你,但星舰绝不会。” 那些在希尔乌斯·佩洛涅特统治时代的信誓旦旦与言之凿凿,让新一任执政官无声地笑了出来。 艾妲缓步走上前,她每踏出一步,便有一道游动的闪电似的光芒流窜过四周的离子光电管,似是在与她呼应。这艘星舰对她如此亲热,它无法辨别身形、相貌、声音,甚至无从分辨由男人到少女的异样。 第39章 唯一的判断标准是腺体。因只有alpha的腺体能与星舰建立起神经元链接,只有alpha能够成为星舰的驾驶者、操控者。 忠于某一块腺体。这或许也算,永不背叛。 艾妲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讥嘲的弧度,她不禁好奇,如果元帅再度踏上这艘“钢铁之心”号、这艘曾与他并肩征战无数次、共享胜利与荣光的星舰,会发生什么? 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会是一个误入其中、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庞大的漆黑的舰体不会因omega而起半点波澜,主控室将是一片黑沉沉的死寂,没有任何交互,应该说,它根本无法识别他。 他已经失去那块alpha腺体了。 所以他的那些过去的共同的经历,曾建立的与星舰的所谓“情感关系”,那份仿佛老战友老搭档的熟稔与默契,都随着腺体一道转移给了另一人。 这个寰宇社会的底层规则便是如此让人忍俊不禁。 艾妲眼底的嘲意更深,既然选择孤注一掷做一个赌徒,一方面是因为现有的处境已糟糕到没有退路,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摆在赌桌上的利益足够诱人。 她的手指抚摸过浮显于空中的、泛着蓝光的星舰操作界面,庞大如巨兽一般的舰体发出一阵沉闷的隆隆声响,阿灰不禁抖了抖,灰发女孩收起了恭维姿态,毫不客气地表达担忧,“执政官大人,您第一次驾驶星舰,我觉得还是应该有军官与高级机械师在场比较合适,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您毕竟是初学者……” “荷尔戈港已经开启了核能防护罩。”艾妲轻飘飘地看了阿灰一眼,她自然不会悉心听那些军官的教导的,“别担心。” 阿灰小声嘀咕:“我没功夫担心外面的人……我只担心我自己这个倒霉蛋……” 核能发动机的轰鸣声愈加刺耳,阿灰提高了音量,“执政官大人,军方高级将领空缺了这么多,您完全可以提拔几个为您干活儿。没必要非执着于自己开星舰,也不是所有执政官都会亲征的。” 然而艾妲并没有理会她,这位年轻的执政官双眸中闪动着疯狂而冷酷的光芒,望向主控室高耸的穹顶。那上面流动着一幅流光溢彩的星图,与玫瑰堡宫中那幅别无二致,一直延伸至银河外缘,涵括了上一任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仍未抵达的未知莽荒地。 艾妲冷漠地垂下眼,长睫遮掩住那其中的欲望。 “当然有必要,我不习惯枯坐着等待捷报。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亲手拿走。” - 帝国元帅的死刑日,与其他任何一个死刑犯的并未有所不同。 露西拉的长靴踏上贝尔芬格堡通往死囚室的红铜管道,典狱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这位决律庭的掌权者十分高大,典狱长不得不仰着头与她汇报。 “露西拉大人,这一批到了执行期限的死囚名单请您过目。关于那位还在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我们的行刑流程一切不变,就当是他已经接受了死刑,请您放心,这回一定没有任何纰漏。” 典狱长一边擦着汗,一边露出谄媚的笑容。因上一回元帅私藏利器做出自残行为,直接戳伤了自己的腺体,让典狱长连着做了七日的噩梦。他最不愿的就是贝尔芬格堡出现这种意外事故,若是没什么身份的犯人倒是好处理,然而那个死刑犯……一想到要面对决律庭甚至是执政官大人的质询,他就冷汗直冒心里发虚。 所幸那个瘟神、那个令他头疼不已的灾星已经被送出了贝尔芬格堡,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随便那个贱人怎么折腾吧! 露西拉神情冷漠,没有搭理典狱长的殷勤,她随意地侧身看了一眼,微微颔首,便算是认可了那一份执行名单。 接下来,死刑犯们将被转送至毗邻监狱星的一颗专用于处刑的恒星,至高法庭与贝尔芬格堡将会一道按律实施死刑。在寰宇星际时代,由机械体执行注射,全程不超过三分钟,没有痛苦,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心理负担,一切简洁而高效。 当机械体传输回数据,确认犯人的心脏已停止跳动,该名死者的存在便会于大筛查中抹除,所有的生平迁入死者库封存。 在这个稀松平常的死刑日,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亦没有令典狱长紧张的流血事故。机械体们完成了处刑,一切按照既定的流程,十个名字被从大筛查中永久删去,代表着他们已不存在于寰宇社会中。其中包括了因叛国罪被裁定为死刑的前帝国元帅,卫瓷。 第二日上午,首都星的媒体照常留出一块光幕,登载死刑犯处刑的报道,因这批名单里不乏高官与资本家,占据了比平日要多得多的版面。 至于能够引发不小噱头的卫瓷元帅,首都星电视台专门制作了一份影像,飞行艇飞掠而过,能看到首都星各处的巨大光幕都在播放着这位元帅令人唏嘘感叹的生平事迹。 他曾经是如此光辉万丈,受人敬仰,仿佛一尊闪闪发亮的铜像,然而铜漆剥落,一朝破败腐朽,民众们纷纷忘却了他的曾经。再提及时,有人疑惑,“诶?这就死了?” 有人则努力回想,“是那个被传说中的enigma标记的omega吗?” “是那个荷尔戈港事故的最大罪人吧!” “好像是与执政官大人曾有过婚约的,一个破烂货,后面又犯下那种重罪,我还说死得太晚了呢。” “执政官大人已经对他足够宽容了,要我说,知道他在荒星上被enigma标记后就该解决了的,非留下这样一个祸患。” “那也是前任执政官的错呀,当时甚至还没有取消婚约呢。前任执政官可真是……信任这样一个omega,间接地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啊。” 首都星的公民们于上学或工作的间隙中闲聊两句,注意力又很快转移向寰宇大剧院新上的机械舞剧、蒸汽百货公司庆典限定的新商品,以及执政官大人几日后在铜绿大礼堂的演讲。 一个理应得到制裁的罪人迎来了意料之中的死亡,没有可争执或不平的地方,人们缺乏激烈探讨的兴致,只是平淡地,三两句话揭过了他的结局。 从此,卫瓷这个名字,失去了帝国公民的身份与一切权利,永久地从大筛查中消失。 第40章 三个月后。 帝国新一任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正式加冕的第一百天,恰逢花月节的开幕,首都星各处沐浴在节庆氛围里,道路两侧挂满了矢车菊花团,在风中恣意摇曳,空气中充盈着水果酒的芳香。 在众人欢度节日时,与人流不息的玫瑰堡宫一样,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医生与护士们并未得到花月节假期。扎起头发、戴好口罩的一位女医生带着两个机械体无奈地收拾手术室内的一地狼籍,冷淡的白炽光下,秘密进行的第三台人工腺体移植手术再度宣告失败。 精疲力竭的教授呼了口气,她大约是坐四望五的年纪,由于长期的外科手术, 脊椎稍稍出了些问题, 所以是坐在悬浮靠椅上进行全程操作的。她的脸庞布满沟壑,稀疏的茶色头发所剩无几。教授站起身来, 环视了一圈学生们,“辛苦你们进行收尾工作了。” 她的四个年轻学生点点头,“明白了,教授, 您快去休息吧。” 片刻后,她们有条不紊且手脚麻利地开始缝合手术台上死者狰狞的伤口,注入冷冻液。四人没有闲心再闲聊,年轻的脸庞上都透着凝重。 从目前的进展来看, 这一项由首都星科学院与第一军区医院联合秘密开展的人工腺体移植研究进行得并不顺利, “0021”号与“0020”号病患于移植后的第二天生命指征急速下降,抢救失败,“ 0019”号病患则直接在手术台上心脏停止了跳动。 虽然这仅是实验初期,所有人也没想过能够一蹴而就, 接连的实验受体死亡还是让这些年轻女医生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翳。她们甚至有所退缩,使用活人,哪怕是死刑犯,真的是正确的吗?真的能不被审判吗?在死刑的前一刻,他们明明都还保有帝国公民的身份,保有最基本的人权啊。 对此,教授告诫过她们,“他们的死刑执行期限都已经过了,这些人在大筛查中已是死者,已被剥夺一切人身权利了。不要因此有任何情绪,把他们想象成物品,把自己想象成器具。我们只需要确保人工腺体研究的顺利推进,希望至少有一例,能够成功。” 是啊。这些实验受体,他们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摒弃同理心,摒弃怜悯与不忍,摒弃不理解与疑问,对待剩下来的那些、以四个数字作为代号的“人”,也是同样。 医生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十九层一间单人病房的门,一旁有机械体为她端着几样泛着金属冷光的器械,她用淡漠的语调开口,“ 0001 ,到时间了,检查你的生殖腔萎缩情况。” 一片惨白的宽阔空间里,布置简洁而单调,带有棱角的一切物品都被清走,只留下一张病床。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一间囚室。 床上坐着一个长发披散的男人,背对着门。他肩膀宽阔,腰窝处明显凹陷进去,病号服并不贴合身体,竟显得有一丝单薄,露出的手腕处有道勒出来的显眼的红痕。 第40章 原本是要对作为实验受体的病人使用拘束带的,胸膛、小腹、手腕、脚腕,各处都要牢固地绑缠着,将病人固定住,以防他随意乱动。更何况“ 0001”号病患具有出逃的经历,这个看起来与一般alpha无疑、甚至更为高大的男人能够用脱臼的代价挣脱拘束带。所以医院又对他用上了升级版,缠绕更紧、电流更大,狂暴的精神病人在这种特制拘束带的禁锢下亦动弹不得,脱身概率无限趋近于0% 。 然而“ 0001”号病患同时用着撑开生殖腔的“扩腔”器械,他需要佩戴那种刑具一整夜,在拘束带的绑缚下,他的双腿还无法活动。因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男人数度晕厥,后来值夜班的医生听到了一种极度压抑的低吼声,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凄惶的野兽的哀鸣。 她带着护理型机械体赶到“ 0001”号病患所在的病房,推门而入。炽白的灯光下,病床上的男人像一头濒死的兽,已完全丧失了人类的体面,墨黑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他的双目涣散,唇边溢满鲜血,机械体上前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口腔,发现内里已被咬得一片血肉模糊,因咬伤了舌尖,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让值夜班的医生受到了惊吓,她请示了主刀教授。在再三思虑下,决定依旧使用抑制生殖腔萎缩的器械,只是缩短每日使用时间。 而绑缚全身的拘束带则被撤去,好让“0001”号病患被疼痛折磨时,能通过蜷缩身体、不断翻滚来稍微使自己好受一点。 “请转过来。” 医生的语气冷漠,似是并不把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受尽折磨的男人当成同类来看待。她吩咐机械体做好器械消毒工作,走到病床边,“现在需要通过超声成像来观察你的生殖腔。” 卫瓷有些迟缓地转过身,面对着来做例行检查的医生。过了数月,他更显得苍白憔悴,眉宇间过往的那份锋锐尽数磨平,若昔日同僚在此,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这个不堪的男人是曾经征战星间的帝国元帅。 机械体为他取下了口枷,这是防止病患再咬伤自己的必要措施。卫瓷咳呛了几声,伸手抹了抹嘴唇,他没有做什么无谓的反抗,忍受着羞耻心的煎熬,对着医生轻轻点了点头。 医生与机械体又戴了一层纤维材质的手套,开始了既定的检查流程。一旁悬浮着的光幕投影出超声影像,医生皱着眉,“为什么萎缩速度会这么快?按照模型推算,这根本不是beta的容积……” 更像是alpha的。 以“0001”号病患现有的萎缩进程,他的生殖腔最终会退化成alpha水平,即近乎于完全退化。 alpha的腔体过分窄小紧致,无法容纳正常尺寸器官的进入。当然也有一些因尺寸异于常人所以萌生了另类欲望的富人,专门豢养alpha来取得被紧紧包裹的快感,那都是另外的话题……总之,这样的生殖腔是无法繁育生命的。 如果现在无法抑制萎缩的加剧,在移植omega人工腺体后,即使移植手术成功,“0001”号病患要作为正常的omega完成受孕、诞育子嗣,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努力。 医生并不清楚上面对这项研究要取得怎样的成果有何种要求,但她的直觉认为,如果手术后得到的只是一个功能残缺的omega,大概率不会使上面满意。 看来还是得尽一切努力抑制生殖腔的萎缩速度。医生看向病床上忍耐着耻意的“ 0001”号病患,心想着,产生的不适和疼痛的话,多用止痛针,总可以克服的。 - 当花月节闭幕,帝国的民众们结束了这一个称得上漫长的假期,纷纷回归到正常的工作生活中。照常运转的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迎来了第一例术后存活四十八小时以上的人工腺体移植病人,编号为“ 0018”的病患,曾用姓名“江白”,已执行死刑,已在大筛查中认定为“死亡”状态。 而后续这一病患将以何种身份存活,或是死去,都将交由决律庭的最高掌权者露西拉大人来裁定,医院与科学院又迅速投入到了下一台手术中。 另一边,帝国执政官将前往塞尔法星群进行访问的消息从玫瑰堡宫传播至首都星各处。这意味着执政官至少要离开首都星月余的时间,并且决律庭的最高长官也与她同行。 这次突如其来的行程大大出乎了玫瑰堡宫官员们的意料,因艾妲·佩洛涅特的登基加冕虽无可争议,但她是二次分化的alpha ,从未被当作希尔乌斯·佩洛涅特的下一任继任者被长期培养过,没有牢靠的、关系长久的政治上的心腹伙伴。仅仅成为执政官数月,她便要与她的姐姐同时远离帝国的政治中心,在这个与大臣、官员、将领、贵族乃至公民们的磨合期。 官员们纷纷委婉地表达了对执政官唐突决定的不赞许,执政官居所的那张郁金香木写字桌上堆满了折叠进小块光幕里的谏言。 官员们言辞恳切,一是因塞尔法星群实在邈远,那是原本并不在帝国星图中的恒星星群,位处银河外缘,上一任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三十年前才带领星舰抵达那里,残暴地征服了塞尔法的主星,将其纳入帝国的旗帜下。在这之后,由于地理位置实在偏远,塞尔法星群虽臣服于帝国,实则更偏向于自治状态,难免会有冲突与混乱。二是因首都星还有许多事宜等待着执政官裁决,莱珀矿业的财产清算已到了收尾阶段,军方的一批将领位置因荷尔戈港事故的牵连有所空缺,各方都在蠢蠢欲动,这并不是离开首都星的好时机。 然而就如他们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执政官的决定不容置喙。玫瑰堡宫已经习惯,每一位佩洛涅特都是如此强硬、没有反驳余地,故而他们虽心存担忧,还是闭上了嘴,开始为执政官的这一次出行忙碌起来。 与此同时,艾妲正站在执政官居所的露台上,俯瞰着玫瑰园。机械女侍在房间里为她收拾着行装,将耳环、项链与头冠收进珠宝盒。 年轻的执政官露出一个极为浅淡、带着讥嘲的笑容。 她前往塞尔法星群并没有什么重要目的,也并不急于一时。但她乐于用她的离开提供给某些人一个妄想、一个契机,她相信有人会按捺不住,而她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惩处。 第41章 银河外缘。梅波拉尼亚星际云。 一圈散发着微弱辉光的尘雾如长长的环带,围拢住数颗可住人恒星聚集成的恒星集团。这一被命名为“塞尔法”的星群是帝国执政官出行探访的目的地,她的星舰于主星降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塞尔法主星的地理相当辽阔,甚至可能多过寰宇中最为显赫的帝国首都星百分之几,然而要削减去大片的冰川与海洋面积。其陆表人口稀疏,表面仅零星分布着几个行政区,远远望去是一片葱绿夹杂着水蓝,颜色十分纯净,不像首都星那样包裹了一层厚重的金属外壳,闪烁着机械时代的森冷光芒。 漫步于塞尔法主星的行政区,能看见许多已经从首都星绝迹的自然景观, 与天际接壤的不是恢宏壮丽的人工建筑, 而是平静的银蓝色的海面。 “正因为这种落后的、未被金属与机械污染过的原始,它才会根本无力抵抗外来者的侵入, 像被加热的餐刀切开的黄油,如此顺畅,如此轻易,转瞬间便迎来全面溃败。” 夜晚的海滩边,艾妲与露西拉赤着脚走在雪白的细沙上,海水温柔地冲刷过礁石。接待的礼节已经于白日完成,塞尔法的新君主诚惶诚恐、窘迫拘谨地迎接这位尊贵无比的帝国执政官,他准备了许多东西用于谈话,然而艾妲并不打算与他长谈。 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明确的目的才到访,此地也没有什么再值得她关心的事物。她是为了“离开”而离开,只是需要作出某种姿态,好让忌惮着、束手束脚着的某些人产生冒进的冲动。 选择塞尔法星群,大约是因为这里确实风景宜人, 也是露西拉生母的埋葬之地。 “它很有自知之明,无法抵御帝国的星舰,便顺势归降,没有进一步扩大战火,才使得这边的自然生态大部分得以保留,不至于满地疮痍。” 艾妲接过姐姐的话。露西拉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是啊,所以当时作出投降决定的君主,一直被赞颂仁义。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保住了大部分民众们的性命。” 但也是他,在赢得美名的同时,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塞尔法的王后被帝国执政官当作战利品一样暴力征服。他的标记被更高等级、更残暴的alpha所覆盖,象征着战胜与践踏,满足了侵略者的欲望,而由既非君主、亦非掌权者的omega来承受痛苦。 他没有感到屈辱,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为他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帝国的侵略者在她身上发泄过,便不会在别处发泄。她作为一国之母,也该有这样的担当,与责任心吧。 所以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对被糟践折辱的王后生出一点怜悯,克劳狄亚……应该是这个名字,他将完成使命的她丢弃在外,并不知道,她还孕育了一个孩子。 第41章 那个孩子被王后的女侍带走,数年之后分化成了alpha,回到了首都星,回到了她未曾见过一面的父亲身边,成为了帝国最年长的皇女。 “不过……他并没有享受多久这些赞誉,以及归降后的和平。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死于寰宇纪元480年。” 艾妲握住了露西拉的手,她的姐姐发出极轻的笑声,脸庞在夜色下晦暗不明,“是的,死得很痛苦。” 在她刚刚分化为alpha时,她亲手了结了母亲曾经的丈夫。 她们的手彼此触碰,同样冰凉。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那些肮脏的、阴暗的秘密随着姐妹间的共享流入她们共有的佩洛涅特的血脉中,让她们越发亲密无间。 过了许久,天幕更显得漆黑,星辰隐入厚重的云层里,露西拉开口问道,“你心中有大概猜测吗?大约会有谁,趁你离开首都星的这段时间会做出什么不安分的动作?” 这是她们出行的主要原因。登基三个月,艾妲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滞涩,她的根系无法再深入这层土壤,那些顽固的,属于她的父亲与兄长遗留下来的阻碍终于显露了存在。 “还能是谁呢。早已押注法比安与亚伦的人。”艾妲淡漠地说,“还有不死心的莱珀矿业的人,只要董事会成员没死完,就会有人拼了命地试图营救。不管那群家伙身处贝尔芬格堡,还是第一军区医院。” “莱珀矿业毕竟是银河巨贾,那是横跨多少世纪的巨额财富,受利益驱动,自然有人前仆后继。”露西拉沉思道,“但还有官员与大臣看不清局势吗?想要抱着法比安与亚伦的骨灰尽忠?他们该知道这属于蚍蜉撼树,不可能留下一点伤口,只会自取灭亡。” 艾妲皱了皱眉,她同样感到困惑。 她曾认为,那些跟风押注下一任执政官的官员们与贵族们只是为自己谋求富贵的墙头草,没有任何忠心可言。当胜负已分、成败已定,他们自然而然地围拢向唯一胜利者,过往的任何支持或结交都通通作废。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因希尔乌斯·佩洛涅特、她们父亲的有意安排下,法比安与亚伦作为高等级的alpha,有了自己的老师、玩伴、同学、近侍官。他们每年出席圣子大典,与军官们和大臣们交谈。当他们年岁更长,又拥有了家世显赫的伴侣,与伴侣身后的一整个家族。 他们与许许多多的人建立起了关系,有同龄的,亦有年长的,有omega,更多的则是同性别的alpha。那些人亲近他们,似乎不单纯的出于利益、为了攀附,当然更不是简单粗暴的信息素链接,而是存在某种复杂得多的情感。 她无法体会到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关系。在她的成长中,她有花匠、鞋匠、裁缝、珠宝匠,皇室支付高昂的新币给他们,故而他们服务于最年幼的殿下。但怎样建立那种复杂的情感连接呢?艾妲并不知情。她习惯于用自己熟悉的,清晰而简单的方式。比如以利益诱惑,或是以暴力威胁,亦或是依赖本能,用信息素来使人臣服。 只有这样牢固的、因基本人性而存在的链接,才能令她感到安心。 故而她无法理解,还会有其他的情感关系,能让人昏了头,不理智地、癫狂地偏向一个错误答案,去向一具只剩骨灰的骷髅尽忠,只因曾是他的老师、朋友、伴侣。 像亚伦这样恶劣的烂人,像法比安这样庸碌的老实人,竟也有人愿意,无视现有的□□面,仍偏向他们。 艾妲的心底漫上一种不知缘由的不虞,但她不会试图探寻如何建立这种只以情感连接的脆弱关系。只是因轻微的焦躁感,更加重了想要完全掌控谁人的欲望。 她摩挲着手指,垂眸不语。 露西拉揭过了这一话题,她微微挑高了半边眉毛,意有所指,“也许还有不安分的omega,也会惹出些事端来。” 她指的自然是目前在第一军区医院的“ 0001”号病患,卫瓷元帅。那一次自残行径,确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劣迹斑斑、擅长于折腾自己的omega ,让露西拉数次想问,艾妲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他越发难驯,偏离她预设好的一切,也越发成为她的执念。 艾妲神情冷酷,她微微动了动唇,“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我也感到厌倦了。” 她的声线透着没有情绪的冷硬,那双澄蓝色的眼珠似在冰水中浸过,带着铁器饮血的腥寒,让人不禁感到战栗。 露西拉收回目光,远眺天边。漆黑的天幕上,无端闪烁着一道道朦胧而流转的带状光芒,色彩不断变幻,飘忽不定,像是带电高能粒子引发的极光。然而塞尔法地处银河外缘,受电磁风暴扰动的影响不止在通讯,这并非可以静心观赏的美景,而是某种不详的天文征兆。 这一行政区人烟稀少,没有首都星那样完善的预警系统。露西拉打开终端,果然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所幸塞尔法星群虽然科技水平落后,居民区还是配备有相应防护罩。这种等级的电磁风暴,高能粒子流沉降过程中已消解去大部分能量,对于人体神经元的影响还能够控制。 “风暴要来了。” 露西拉示意艾妲,“我们该回去了。” 她指的是塞尔法星群的君主为她们准备的下榻地。 艾妲却没有动,她注视着天边色彩变幻不定的带状光芒,眼中有疯狂一闪而过,“我们回星舰。” “回星舰?”露西拉紧皱着眉,“你又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要飞离塞尔法星群、回到银河外缘吧?你疯了?” “在那里电磁风暴的影响会加剧数倍,而且你是神经元链接星舰的状态,只会更严重。” “别这么严肃,姐姐。”艾妲轻轻笑了笑,“这只是我的一种预想,你果然足够了解我。它也可以是一种伪造出来的假象。” “……所以你想?” 艾妲的半边脸庞隐没入夜色中,另外半边则被天幕上闪烁的虹霓光芒照亮,少女微微勾起的唇角中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嘲意。 “只需要这个消息传回首都星。” “执政官驾驶星舰经过银河外缘时,遭遇电磁风暴,情况不明。”她顿了顿,轻声道,“那些心存妄想、按捺不住的人们会作何反应,如何挣扎,我怀着期待,等待揭晓。” 第42章 执政官的星舰遭遇电磁风暴的消息于数日后才到达首都星, 被玫瑰堡宫压了下来,没有漏给媒体风声。秘书官试图发起联络,星舰却并无回音。 日程上的,预计由多光幕转播的跨恒星采访也不得不取消。一时间,玫瑰堡宫内难免惶惶。毕竟谁也无法预估风暴会带来什么影响。 而塞尔法星群, 那个银河外缘的鬼地方, 离首都星实在是太过遥远了,短时间内实在无法掌控星舰的具体情况。 玫瑰堡宫只好一边隐瞒消息,一边维持大小事务正常运转,等待着执政官的星舰返航,或是主动发起通讯。 当然,官员们尽力掐断消息的流通,不代表旁人没有渠道打听到关于执政官的新闻。那位执政官大人有可能负伤的猜测,隐秘地于心思各异的人群中流转,暗流悄然涌动,甚至波及到了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 那些被当作猪狗一样对待的,用于人工腺体实验的死刑犯,原本也有着受人敬仰的身份,或是莱珀矿业董事会的成员,或是军队里的高级军官。外面一直有人关心着他们的下落,也寻觅到了一些线索,只是因为第一军区医院直接受辖于执政官,有军方和决律庭作为关卡,想要将手伸进医院实在难如登天,故而死了施救的心。 而如今,执政官艾妲与决律庭的最高掌权者露西拉都远在塞尔法星群,因电磁风暴情况不明、无法联络…… 原本熄灭了的念头又重新窜起火苗,那些心思蠢动着,开始活泛。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上空,在执政官的星舰因穿过塞尔法星群的带电高能粒子流杳无音讯时,同样开始酝酿一场无形的风暴。 不过对于被困在十九层单人病房、被“扩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0001”号病患卫瓷来说,这一切他都尚还无知无觉。 长发披散、肤色呈现不健康的青白的男人盘腿坐在病床上,他的眼瞳空洞无光,相比于“人类”,更接近一具老旧报废的机械体,若难得地动弹一下,会发出那种生锈齿轮转动的刺耳的嘎吱声。 他的手腕处紧紧束着一条崭新的腕带,勒着皮肉。医生会在早晨的时候来做例行检查,观察生殖腔的超声成像,取下折磨他整夜的扩腔器械,然后为他更换新的腕带。 手腕上的疼痛反倒让卫瓷感激,因为那种新换的腕带紧勒皮肉的感觉也意味着,那一套器械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能够放松半日,不用时时刻刻忍耐。 在这样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复一日中,卫瓷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与决心再度被磨损了。他甚至不再想着出逃,而是祈盼着快些躺上手术台,这样对于他生殖腔的“治疗”能够尽早结束,在他因那种难耐的痛苦难以入眠时,他确实自暴自弃地、任由这种想法充斥着胸腔。 第42章 而在第二天早上,刺眼却并不温暖的人工日光照进病房,他意识到昨夜的自己有多么荒谬、可笑、悲哀,男人蜷缩着,将脸埋进手掌,无声地抽动着肩膀。仿佛脆弱不堪的玻璃花瓶,碎裂一地。 但即使他抱有尽早被送进手术室的灰暗盼望,那柄铡刀却始终没有落下,这项关于人工腺体的秘密研究仍在推进,不断有实验受体接受移植,或死亡,或存活,只是还尚未轮到编号为“0010”以下的病患。 卫瓷低着头,麻木地看着自己腕带上刻着的“ 0001” 。 还要……多久? 他苦涩地笑了笑,何时变得如此短视,明明这不会是苦痛的终结,只会是更为漫长的苦痛的开端,无异于饮鸩止渴,只是短暂的逃避,自欺欺人而已。 卫瓷攥紧了拳,感觉双手不自主地、轻微地颤抖着,想来已经无法持枪,他一阵恍惚,抬眼盯视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为什么会走入这样的境地呢? 若重来一次,在白银战役大捷归来的庆功宴上,执政官大人笑着问他想要什么奖赏时,他还会满怀欣喜地,带着醉意答复,希望能够求娶执政官的小女儿、艾妲殿下吗? “……” 卫瓷捂着额头,惶然发觉,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一团乌糟的乱麻,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如果艾妲还是omega呢?如果她没有实现她的愿望、野心与抱负,成为了一个充满遗憾,无法违抗命运,失败的赌徒。他……保留了一切的他能够感到坦然吗? ……又出现了,那种仿佛有烧灼过的长针在脑海中搅动的刺痛,卫瓷闭了闭眼,不得不停止了思考。男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摒弃了所有杂念,只阖上眼,艰难地恢复着体力与精力。 他整夜未入睡,应该说,自从在夜间使用那一套扩开生殖腔的器械以来,那种难耐的疼痛让他紧咬嘴唇,冷汗涔涔,只能生熬着,等待着时间缓慢流逝。 在医生来过之后,卫瓷才得以稍稍放松,往往已是汗水浸透、嘴唇发白,精疲力竭,脚踩在地面上绵软无力,再坚硬的意志也被消磨了。 他如一头困兽,辗转不同的囚笼,他想,他曾拥有的、被打碎又勉力拼合起来的,在她的磋磨下,确实快要磨损殆尽了。 度过下午,随着人工日光渐渐变得稀薄,病房重又阴冷起来。晚间同样会有医生走入卫瓷的房间,不过是为他延续痛苦。 曾被称颂为钢浇铁铸般的男人沉默着,他过去没有什么可畏惧之物,若有,那应该是少女的哭泣,令元帅感到手足无措、心脏发疼。 然而如今,他不得不频繁地感受恐惧具体是何滋味,清晰地体会曾经陌生的情绪。压抑的夜幕,医生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机械体的滚轮滚动的声音,以及器械相互碰撞、令人耳酸的撞击声。一切的一切,明明只是可笑得微不足道的日常事件,却能令他脊背生寒。 他会因害怕而颤抖,甚至眼角泛红、眼眶湿润,仅仅是因为无法忍受那种疼痛……就作出了这样不堪的姿态。 这对于过去的元帅来说,是连想象都做不到的事情。 卫瓷垂下眼,感觉胸腔中心脏的跳动沉重而有力,天边擦黑,他已经为稍后医生的推门进入而呼吸略微加速,胸膛不住起伏着。 被冰冷的眼神注视着,被器械□□,拉到一个羞耻的角度,承受冰凉且粗暴的金属探入,每日如此。 只为了那处日后能够更契合alpha……顺畅且毫无阻碍地完成成结标记。 卫瓷感到原本干涩的地方一阵隐秘的湿意,他伸手抹了抹眼角,勉力压下心中那股沉重感,枯坐于病床上,等待之后的酷刑。 天色渐晚,卫瓷却始终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机械体滚动发出的声音。他紧蹙起长眉,不知道规律为何于今日打破,又等了一阵,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一片诡异的死寂。 卫瓷缓慢地下了床,纵使足够小心翼翼,仍旧险些因腿脚无力跌下去,他稳住身形,难以启齿的地方一阵隐秘的疼痛,让男人的脸庞添了两分苍白。他挺直背脊,艰难地走出两步,还是微微佝偻了背,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门边。 房门无法从内部打开,没有了护理型机械体,他没有相应的配件,也无法透过单向玻璃看向外面,卫瓷站在门边,静静地矗立了一会儿,并未能对今夜的异常情况有什么了解。 一丝微妙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卫瓷迟缓地走回床边。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这样直接受辖于执政官的大医院会出现什么异状呢?还是单纯的,医生因失误忘记了“ 0001”号病患还需佩戴器械? 卫瓷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侥幸,同时,又因军人的天性,为这样不同寻常的寂静,生出一丝隐忧。 ……医院的医生会出什么问题吗? 他一直等到了深夜,窗外一片浓黑,不见一点星辰。困意上涌,卫瓷有些恍惚地铺展开被子,他久未在夜晚入眠,难得有一个晚上没有受刑具折磨,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手上的动作遽然一顿。 在针落可闻的寂静中,病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大约是行走中带着几步奔跑,脚步的主人并未想要遮掩声音,十分迅速地由远处到了近前。 那道声音稍显沉闷,大概……是赤足踏过地面,没有穿鞋。 并不是医生,也不是机械体的滚轮。 卫瓷直直地盯视着房门,长眉拧起。那会是谁呢?脚步声确实是向着他的病房而来的,还会有谁? 那扇只能由外面打开的病房大门泛起蓝光,如水一般向两边流去,卫瓷攥紧拳,在看清来人的脸时,却蓦地一怔。 “……江白?”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因他没有想过,江白居然还能够活着,且眼前人的模样也令他感到有些许陌生。 接受完人工腺体移植手术的omega相比起刚入院时骨瘦如柴的可怖模样丰腴了些,因omeg息素的滋养,整个人倒比憔悴不堪的元帅更有精神,病号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后颈处已经揭了医用敷料,能看见粗砺不平的伤疤。他裸露出来的脖颈皮肤,竟有几处模糊不清的暧昧的红痕。 江白直奔到元帅的病床边,脸庞上闪动着诡异的亢奋光彩,他亲热地握住元帅的手。 “太好了!”他的语气饱含喜悦的激动,“执政官出事了!” 第43章 “……” 元帅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兴高采烈的omega,他迟缓地试图思考,仿佛听到脑海中传来临近报废的齿轮转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忍着头痛,一把反握住江白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牢牢盯着omega, “……什么?” 那样的力道,与质询的语气,不自主地竟带了些帝国元帅过去的影子。江白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 omega动了动嘴,话还未说出口,男人又追问,“你确定吗?……她怎么了?” 江白微微用力一挣,发现自己竟没有挣脱开。他转动着眼珠,打量着面色惨白、情绪反常的青年,声音轻柔, “元帅,都怪我,把你也带得激动了。” omega略带得色地笑了笑,因适才的兴奋,两颊有两抹显眼的晕红,他缓慢地说道,“我确定呀,执政官真的出事了。不然医院怎么会变天了呢?” 在他身后,刚刚被打开的病房大门重又合拢,一圈圈泛着蓝光的涟漪很快消散。在这期间,没有监视病人的浮空电子眼发出警报,也没有医生或机械体走动的声音。江白旁若无人地闯进卫瓷的病房,好整以暇地坐在了他的床边。 借着房间里炽白的灯光,卫瓷看清了他的手臂,仍残留有细密的针孔,一片淤青,只是手腕上那一圈刻着编号的腕带不翼而飞。 江白拍了拍元帅紧绷着的肩背,竟似在安抚他一样。这个过去周身充斥着死气、被磋磨得不成人形的omega如今明显气色好了许多。在曾经的施救者面前如此富有余裕令江白感到心情愉快,他笑眯眯地说,“等到夜半,我们会平安出去的。” 他这样笃定地保证,没有让卫瓷产生如释重负的轻松,元帅愣怔着,仍被困在那句话中走不出来。 “执政官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他的脑中一片混乱,稍一思考便针扎似的疼。可以确定的是,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失去了原有的秩序,至少在对待人工腺体研究的实验受体上。按例会带着器械在晚上前来的医生并未出现,随意穿过长廊、闯入其他病房的江白也没有受到任何约束。不管是人类还是机械体,医院职工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似的,只余一片诡异的死寂。 这是受到执政官直接管辖的医院,进出口有决律庭设卡,没人能放肆地、不知死活地将手伸到这里,哪怕是军方、至高法庭、寰宇巨头也不能。 如果发生了动乱,会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呢?决律庭没有响应?执政官不在首都星?她真的……? —— 卫瓷猛地抬眼,与江白对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焦灼,“艾……执政官,她到底怎么了?你清楚吗?” 第43章 “……”江白才意识到,男人一直在恍神,所以并未对他刚才做出的“我们会平安出去”的保证有所反应。真是奇怪,被当猪狗囚禁久了的人对于即将来到的甜蜜的自由竟无动于衷,只顾着关心远在光年外的飘渺无踪的执政官。 江白压下萦绕心头的莫名其妙的一丝不悦,他强调着如今自己施救者的地位,“元帅,你刚刚有听我说话吗?午夜的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死刑犯也是会报恩的,你没有白救我。我早说过,死刑犯里也有无辜蒙冤的人……” 他还想继续喋喋不休,卫瓷终于无法忍耐,用十分生硬的语气打断了江白,元帅的声调发着颤,努力克制着情绪,“抱歉,我很感激……但现在,请你先告诉我……执政官她的情况,好吗?” 江白有些愕然地望着这个长发披散、形容狼狈的男人,片刻后,他的神情阴沉下来,似笑非笑地盯了卫瓷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么失魂落魄做什么?元帅,我以为对于我们来说,把我们弄进这个鬼地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该是天大的仇人。蝼蚁也有憎恨巨人的权利啊,就像猪狗憎恨那个命令屠夫挥动屠刀的人。” “……” 江白自言自语,“好吧,好吧。也许感到好奇也是正常的,毕竟那是帝国的执政官。一切都与她休戚相关。她遭遇的厄运,却成了我们的好运。” 他咧开嘴,充满恶意地笑了几声,牢牢盯住卫瓷惨白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执政官大人在访问塞尔法星群的过程中,于银河外缘遭遇了电磁风暴,目前星舰失联,大概有……四五六七,好多天?” 元帅没有说话。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神情,男人像一具停止活动的机械,没有一点声息。而江白满足地喟叹一声,灰蓝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亢奋的光彩,“我这一生,生平第一次被幸运女神垂青。执政官失联,才给了我逃出生天的机会。” “等待吧,等待着混乱与失序降临,而后才能开启崭新的人生。” 他抚了抚自己的脖颈,伤口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那道难看的、凹凸不平的伤疤,要过多久才会完全消弭呢?或许要经过很漫长的时间,或许余生都不会淡去。每每思及此,心底便涌现一股扭曲的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的人生就这样烂糟,仿佛陷入肮脏的淤泥里,永远翻不了身。 他又想到他那个一无是处却占尽便宜的继妹,丑陋、体弱、存在基因缺陷难以受孕,却偏偏就有科学院的博士义无反顾地愿意娶她。后来他们终于怀上孩子,那种刺眼的、让人恨极了的幸福,照耀得他浑身溃烂,他不得不……保护自己,抹杀那一束炽热、灼眼的光芒。 ……后来,他也怀了孕,虽然不知道是哪个alpha的野种,但他至少能够顺利地生产……本该是这样的。偏偏在根本无力反抗的巨人安排下,他再一次滑入烂泥中。 而现在……现在,江白的手抚摸过脖颈处那些暧昧的痕迹,那是莱珀矿业的一位董事会成员留下的,作为实验受体,那个老头饱受假性信息素折磨,在一次假性发/情期中,江白伺机,抚慰了他。 所以这一次,趁着执政官失联,外面发起的合围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转移出被用作人工腺体实验的莱珀矿业董事会成员的大致谋划,他能够知情,并借着即将到来的混乱,为自己安排逃出路线。 他只是一粒身不由己的苍耳,只能借着他人的东风被捎上一程。 但至少,他把握住了这阵风,甚至能够以施救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看尽他狼狈下贱模样的元帅面前。 江白的脸庞上浮显出一抹带着疯狂与兴奋的微笑,他微微侧过头,想去观赏元帅的表情,却发现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就像是已经报废的老旧机械体,安静而沉默。 他撩开元帅散落下来的墨黑长发,那张冷峻坚毅的面容显露出来,一片空白的茫然,男人的眼瞳空洞无光,对江白的动作没有一丝反应。 江白后面诉说的话语,那些亢奋的、激昂的剖白,通通从他耳边擦过,却无法捕捉提炼出一点信息,就像水流过完全光滑的表面,没有留下一颗水珠。 卫瓷还停留在艾妲遭遇电磁风暴、星舰失联的事实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对那种天文现象并不陌生,军校的课程里教授过、模拟过,他是有着丰富星间作战经验的军人,自然也遇到过。故而他明白,当处于神经元链接状态下,电磁风暴可能带来怎样的影响。 艾妲……卫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捏紧,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最糟糕的某种可能。多日的失联意味着什么,他的脑中闪过数种情况,元帅攥紧了拳,不愿想象艾妲或许会处于其中的某种境地里。 巨大的无措,胸腔的闷痛感,一团乱的思绪。卫瓷低低喘息着,眼底有痛苦与迷茫一闪而过,理智被消融,他放任自己沉溺于感情的涡旋,再无法分析、衡量这则消息到底对于他现在的处境有何影响。 直到江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感谢风暴。” omega握住了元帅冰凉的手,笑着说,“如果没有这场电磁风暴,不敢想象我们还要受困于此多久。是它给了我们获得新生的契机,不再猪狗不如地任人宰割。” “……” 卫瓷没有如江白所愿,展露出哪怕半点喜悦,亦没有对他的感激涕零,男人像被抽掉了魂魄,呆滞而怔忪地低垂着眼,一语不发。 江白不禁有一丝恼怒,他想要发作,外面倏忽传来的、一阵急促又沉闷的脚步声,制止了他。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混杂着浅淡的机油的味道,那大约不属于人类,是成群的、数以千计的机械异构体,它们的金属肢体踏过第一军区医院的长廊,从底层开始向上攀爬,迅捷地抵达了各个楼层。 卫瓷终于听到医院职工的响动,惊惶的尖叫,护理型机械体的警报声,遽然爆发的喧哗与嘈杂从远处隔着一层层的距离,传达到他耳边,让元帅的面色沉了下去。 江白的面庞上却绽出喜悦,“来了!” 合围行动,开始了—— “是谁在调动机械警卫?”卫瓷紧蹙着眉头,“哪一方有这个权利,让这么多机械异构体涌进医院?” 这无异于悍然违抗帝国的律法,挑衅执政官的威严。 也是在自寻死路。 卫瓷未曾料到会是近似于一场暴乱的形式,在执政官音讯全无的情况下,登基之后与之前所积攒的长久的矛盾,于此刻爆发。 “管他是谁呢!”江白冷冷地笑了,“咎由自取罢了,执政官所进行的这项丧心病狂的研究如果公之于众,她的形象会如何崩塌呢?” 江白毫不迟疑地走到病房门口,那扇大门泛着水波似的蓝光,随着缓慢开启,外界的情形映入卫瓷的眼中,十九层尚未被波及,惨白的走廊上仍是空空荡荡,只是失去了一层隔音,那些沸腾的喧哗声呈几何倍地放大,钻入他的耳膜。 卫瓷的心不断往下沉,侵入的机械异构体无疑在快速掌握局面,医院职工是无法抵御这些金属的,而决律庭的人呢?理当护卫第一军区医院的那些人,为何都不见了影踪? 直接受辖于执政官的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竟如此轻易地,被围拢、占据? 军人的直觉让元帅感到一丝不谐的、微妙的违和。他跟在江白身后,走动间牵动着大腿内侧,还有些许带着耻意的疼痛,卫瓷扫视了一圈依旧一片死寂的十九层,耳边传来人类的呼喊,大概是指挥调动机械警卫的人。会是何阵营?莱珀矿业……?还是另有其人? 他与江白,并不与这群人的主要目的沾边,他们只需要趁着这一次别有图谋的混乱,离开医院,离开这一人工腺体实验,结束这一段与囚禁无异的痛苦日子。 “走吧。” 江白回过头,催促着卫瓷,元帅沉默地跟上,却感觉步伐沉重,亦没有即将逃离的真实感。 他的心中始终有一股萦绕着的违和感,随着他们一步步远离病房而越发强烈,但在这种境况下,他也无法回头,只能怀揣着那种隐约的不安,走向楼梯间。 他们还是要去到二十层,通过医疗废弃物处置管道。 因路上有可能遭遇医院的机械体,还需依赖元帅,江白又露出那种惶恐的、寻求庇护的表情,紧紧攥着卫瓷的手腕,收敛起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施救者姿态。卫瓷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只是强撑着警戒四周,同时还忧虑着这一动乱如何收场。 不管他是否还在元帅职位上,他始终忠于帝国,自然永远无法认同这种危险且疯狂的行为。然而今夜的决律庭就像是就地瓦解了一样,竟迟迟没有有所行动。 他紧皱着眉,蓦地听到江白一声短促的尖叫。 元帅迅速抬眼,将omega拉至身后。 眼前是一具高大的、全身泛着金属冷光的机械异构体,它挥舞着金属手臂,自台阶处走下,堵住了通往二十层的必经道路,无机质的瞳孔盯住两个穿着病号服的病患。 第44章 这显然并非医院方的机械体,而是外部调动来的机械警卫型。 元帅绷紧了身体,人类与机械彼此僵持着,当卫瓷咬紧唇,沉下目光,蓄势待发时,蓦地响起一声仿佛礼花炸开的巨大声响,金属冰冷地反着光,卫瓷眯眼看去,不由得为之一怔。 那具机械警卫转瞬间四分五裂,残骸四散纷飞,小块的碎片掠过他的脸颊,留下一丝疼痛感。 有人击碎了它胸口的能源核心。 第44章 炽白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一阵轻微的电流声,眼前的一切遽然暗去,室内照明回光返照似的忽明忽暗了一会儿,伴着各处传来的那种仿佛礼花炸响的动静,终于陷入一片不见五指的浓黑。 卫瓷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金属碎片擦过脸颊留下的伤口渗出一道细细的血丝,缓慢地淌过下颌。 若此时有飞行艇从外部飞掠而过,于夜空中向下俯瞰,便能看见如雾的月辉下,乌泱泱的机械异构体围拢了那座金属立面的高耸建筑。而在某一个突兀的瞬间, 建筑每一层昼夜不息的炽白灯光倏忽齐齐熄灭, 霎时变得漆黑一片,融进了夜色里。底下的机械体们一时茫然, 连接它们的系统网络却迟迟没有再发出指令。 卫瓷眨动眼睛适应着黑暗,听到江白恐慌地发问,“怎么回事?停电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金属迸裂的声音,在他们的上下左右, 其余楼层的机械异构体正在被处决。卫瓷神色冷峻, 低声道,“别乱动。” 击碎机械体能源核心的人, 也可能用针弹贯穿他们的心脏。 刚刚机械警卫被击中胸腔,四分五裂的情境,不知怎的让他回想起了曾在寰宇大剧院发生的那一场人为动乱。心中那股微妙的违和感愈加放大,卫瓷观察着四周,一丝隐约的预兆让他绷紧了下颌,直直盯视着紧急出口的方向。 片刻后, 通体漆黑的医院大楼突然有一层亮起了光。 “见鬼……” 身处第四层的几个人类闯入者猛地一惊。 机械警卫到底不是智力充沛的型号,有些任务还需要人类来执行,他们就是因此进入医院大楼的。 受外面大人物的吩咐,机械警卫会捣毁医院的关卡与防御系统,他们得快速地找到几个身份特殊的病患,将病患们带走,然后掌握当今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正在进行一项骇人听闻的活人实验的直接证据,传输回大人物的终端。 其实大人物们怀抱怎样的心思,要让下落不明的执政官背负怎样的丑闻,这群闯入者们并不在意,他们只是拿钱办事。这一路顺利得过分,医院职工的反抗在机械警卫面前简直不值一提,防御系统没有来得及发出预警,闯入者们确定病毒有效,因为决律庭确实没有对意外闯入作出响应,玫瑰堡宫貌似也无知无觉。 啊哈!实在是太容易突破了。执政官和决律庭的最高长官都不在首都星,说不定玫瑰堡宫也可以闯上一闯。 之后,执政官……如果她还回得来的话,要怎么焦头烂额地面对这一片狼藉呢? 闯入者们不无得意地想着,有种眼看着上位者踩入泥泞的畅快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医院的长廊上,搜寻目标病患——据说是莱珀矿业董事会的老头。然而还没等他们有什么收获,跟随其后的一具机械警卫遽然爆裂,火花四溅,四处溅射的金属碎片扎了猝不及防的闯入者满胳膊。 有人惨呼一声,下一刻,他们毫无防备地陷入一片令人悚然的浓黑中。 骚乱,恐慌,惊疑,混杂着接二连三的金属残骸坠地的刺耳声音,机械警卫在接连不断地被摧毁。闯入者们尚还未回过神,刺眼的炽白灯光重又亮起,骤然恢复的强烈照明让他们不自主地流下生理性眼泪。 “见鬼……到底在搞什么?……” 模糊的视线里,竟依稀出现了两个女人的身影。 一个十分高大,像一座塔般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脚步声却很轻盈。另一个相对来说则显得娇小,穿着华丽而繁复的衣裙,像一位出现在花房、茶会、宴席上的淑女,姿态优雅。 他们使劲眨动着眼睛,伸手抹去泪水,得以清晰地望见来人的那一刻,这些收钱办事、向来猖獗的职业闯入者们如坠冰窖,一个个如同雕塑般僵立原地。 那两个女人有着皇室标志性的浅金色头发与蓝色眼瞳,其中一位的面容或许陌生,另一位则频繁出现在首都星的各处转播光幕上,媒体如此热衷于播放她的演讲和采访片段,以致于每个首都星公民都对那张端庄而秀美的面孔熟悉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 那是帝国的现任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 而她身边那个高大女人的身份也已呼之欲出,自然是执政官的长姐,执掌决律庭的露西拉·佩洛涅特。 看清她们面容的同时,闯入者们也看清了她们身后,黑沉沉一片的鸟头人身的机械医生们,以及手持核铳的决律庭裁断官。 他们终于恍然,原来医院的实际保卫力量在这里—— 铳口对准了他们的胸膛。 在拥抱死亡的那一刹那,他们仍感到不解与困惑。 身处银河外缘,遭遇电磁风暴失联数日的执政官,为何会跨越数万光年的距离,出现在这里? …… 护理型机械体滚动着滚轮收拾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它们两两一组,熟练地铺开纤维布清理血渍,另有一组机械体回收金属残片。 露西拉双手抱臂,遣走了几位裁断官,她转过头,望向妹妹,语气轻松而随意,“下一层?” 艾妲微微颔首,这位年轻执政官的眼中闪动着冷酷的光芒。 “我们抓紧时间。” …… 鲜血漫过台阶,沿路堆积着或被拆解、或因为能源核心碎裂而四分五裂的机械警卫,这种量产型并不会让谁肉痛,它们理所应当地被认为是消耗品,自会有一批新生产的填补上空缺。 有时候,人类的性命也和这种机械一样轻贱。 艾妲拾级而上,平静地望着处在决律庭裁断官包围下的白发老人,她对他还有些稀薄的印象,这是今夜见到的第一个并非收钱办事的闯入者。他应当是这一起合围事件的策划者之一,若艾妲没有记错,他是曾经的三殿下亚伦·佩洛涅特的老师。 老人自知计划溃败,他闭了闭眼,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摁动藏于袖中的终端,试图将医院里进行的活人实验的情况先转播出去。 多么残忍、冷血的一位执政官,竟然罔顾道德伦理,强制帝国的公民进行骇人听闻的腺体实验!她应被审判! 艾妲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别白费力气,整栋大楼都被静默了。” 所有的通讯都被切断,没有消息能传递出去,医院的超级计算机监视着一切电子设备,只依据执政官的需求保守秘密。 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颓然道,“……艾妲殿下,您可真是……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他还称她为殿下。 艾妲有些不虞地眯起眼,淡漠地问道,“为什么?妄图违逆我,无异于以卵击石。”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甘心……”老人缓慢地说,“您不该有意地抹黑您的父亲与兄长,在他们长眠之后……您这样,太令人心寒了……” “……” 在塞尔法星群感到困惑的问题,此刻依旧不解。艾妲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她平静地看着绝望的老人,还是无法理解他是出于怎样的情感,才做出这等荒谬的举动。 这一场合围医院的动乱,发起方无疑是两个阵营。一方是为营救被困的莱珀矿业董事会成员,利益驱使,人之常情。另一方则是为获取执政官私下进行人体实验的证据,让她为脏污的丑闻所扰,受到帝国公民的质疑和审判。是因为她冷酷地对待父兄……而招致的报复? 艾妲只是嗤笑一声。 她散漫而随意地取过一位裁断官手里的核铳,举起瞄准,铳口对准了不断颤抖的老人,艾妲轻声说道,“去和他们叙叙旧吧。告诉他们,我把他们描画成了何种模样。” 老人抖如筛糠,他紧闭着眼,崩溃地大喊。 “你、你这个冷血的疯子!——” 他嘶哑的吼声戛然而止。 裁断官恭敬地微微俯身,双手接过了艾妲递来的,使用过的核铳。执政官面容平静,她冷漠地垂下眼,扫视了一圈因鲜血、尸体与金属残骸变得杂乱肮脏的长廊。 “真是麻烦。” 这毕竟是直接受辖于执政官的医院,艾妲感到了一丝碍眼,属于她的一切,都要整洁、干净、富于秩序。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人影,只有在她不那么繁忙、思绪飘散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个男人。他那一头原本浓黑如绸缎似的长发,似乎久未打理,时常是凌乱披散的模样,应该说男人周身都透着一股自暴自弃的腐败气息,干枯而颓靡。 第45章 她竟忍受了这样久,现在想来,同样很碍眼。 艾妲眉眼冷峭,又感受到那股极其轻微的焦躁感,口腔内壁发着痒,她抿紧唇线,已经对元帅能主动驯顺不报期待。 还是由她来,将其打磨成合适的模样吧。 她压下那一种隐秘的焦躁的迫切,露西拉适时开口,“清理工作交给护理型机械体就行了。我刚收到消息,医院外围的警卫也都解决了,可以让机械医生们散下去进行收尾工作,今夜医院就恢复正常运转。” 她顿了顿,作为艾妲的姐姐,她确实比旁人要更亲近、也更了解自己的妹妹,她调高了半边眉毛,意味不明道,“最后,还有两只永远学不会安分的老鼠,试图借着混乱出逃,机械医生们已经将人控制住了,我们要去看看吗?” 艾妲眸色幽沉。 她带着沉郁,轻轻嗤笑了一声。那张拥有惊人美丽的面庞上有冷酷与讥诮一闪而过,似是有所预料般,她的声音隐含冰霜,“走吧。” 第45章 露西拉与艾妲先后踏入反重力电梯, 她们直达十九层。 启动之后重力减弱的瞬间,露西拉瞥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在登上最高位后,艾妲有时会肆意地流露出某种情绪,任身边人揣摩她的意图,然后小心翼翼地做出相应反应。 这是独属于执政官的一种自我中心化的权利。毕竟所有人都需看她的脸色, 而她自己不需顾忌任何人。 而此刻,年轻的执政官无意遮掩,她神情阴冷,散发着轻微的焦躁与愠意,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就像是将谁人放在指尖磋磨一般。 露西拉向后一靠,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视角。她不打算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反正马上将有人承受执政官的冷酷与愠怒,那个人本就应当担起这个职责。 况且,也没有多余的、可供缓冲的时间了。 在反重力装置的推动下,不过几个眨眼,平台便停止了升空,稳当地停滞,十九层的标识于光幕上亮起。 艾妲冷冷地睨视着前方。 电梯门向一侧滑开,她不紧不慢地踏步而出, 尖细的鞋跟踏过医院长廊光滑的砖面, 发出清脆的响声。 仅从她的步伐来判断,会以为执政官的心情十分平和,没有掺杂什么危险的情绪。然而离她不远的地方,被两个高大的机械医生按着肩膀跪在地上的长发男人,听到那道熟悉的鞋跟撞击地面的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艾妲向前走了几步,于男人身前站定。 十九层十分空荡,没有多余的病患,也没有侵入的机械异构体,仅有一具已变成残骸的警卫倒在楼梯间。数个机械医生控制着两位穿病号服的omega ,一个陷入昏迷,另外一个还保持清醒,被摁着跪倒在地,低垂着头,长发散落。 艾妲正欲开口,男人已经抬起脸,元帅轮廓冷硬,因消瘦了许多,竟有一丝嶙峋感,他的眼下有深重的乌青,增了几分憔悴与疲惫。与刚跨越数万光年的漫长距离回到首都星、仍旧光彩照人的执政官相比,实在黯淡。 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瞳紧紧盯视着艾妲,一错不错,似在确认着什么,他的目光流连过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又沿着脖颈向下,片刻后,男人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一分艾妲并未理解的卸去重负的放松。 因为那种如释重负感,他明明狼狈地跪着,却像是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毫无关心,只顾着沉溺于那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中。 艾妲伸出手,带着些不虞,钳住卫瓷的下颌,“元帅,你又让我失望了。” 这不是卫瓷第一次妄图违逆她,脱离她的掌控,他一直如此难驯,还有着alpha的劣根性。他不会安分地待在她为他安排的位置上,按照她撰写的剧本演出。从弦乐宫,到贝尔芬格堡,再到医院,他惹出了多少额外的事端,已无法计数。 但艾妲心头燃起的那股愠意,想要将他毁灭殆尽的阴暗欲望,犹胜从前。 或许是因为憎恶他泛滥的英雄情结,被一个渣滓、一个猪狗不如的死刑犯哄骗了、利用了,他还想要继续做拯救他人的骑士。 又或许是因为,他竟然也……卑劣而无耻地,将执政官的行踪不明、暂时失联当作一个逃跑契机,堂而皇之地,想要趁着混乱逃出医院。 他也许也为那个消息叫好吧。毕竟她是枷锁、是凶手、是恐惧、不幸与灾难的源头。元帅在得知她遭遇电磁风暴的时候,是否会感到一丝侥幸? 艾妲手上用力,生生在男人下颌处掐出一道显眼的红痕,她的声音冰冷,含着嘲意,“先前还能逃到清理区,离出口一步之遥。现在连十九层都出不去。你越发得没用了。” 她的手指顺着男人的脖颈缓慢下滑,带着几分狎弄意味,在元帅胸前的阴影处停下,也不是刻意聚拢的状态,竟也感到有一丝滞涩。 元帅是常年训练的军人,肩背宽阔,肌肉结实,胸肌腹肌块块分明,只是被磋磨了许多时日,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起伏的弧线收于一握劲腰。他腰窝处的凹陷越发明显,胸膛却不见有何变化,裹在病号服中依旧显眼。 艾妲眼睫低敛,冷不丁地扇了一巴掌上去。 卫瓷猛地一颤,咬紧了牙没有作声。 后头一直充当看客的露西拉移开了视线。 艾妲冷冷道,“本来就没用,还要带上个累赘,真是蠢。” 她没有将目光分给一旁昏迷不醒的江白,只是话语中含着浓重的讥嘲,卫瓷沉默以对,难得地在这种处境下没有不自量力地与艾妲反驳些什么。 他还处在刚才乍见到她的余韵中,虽然胸前一阵羞耻的疼痛,艾妲冰冷的话语如同尖锐的刀锋,但他无暇在意,只是不可自控地沉浸在那一瞬间。 他仰起头,看见了本应困于银河外缘,在塞尔法星群失去音讯的艾妲。 虽然鸟头人身的机械医生们从阴影中鬼魅一般飘出,将他与江白制服的时候,卫瓷已经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 但真的用肉眼看到她,看到那张端庄而秀美的脸庞依旧无瑕,没有什么可怖的伤口横贯她的身体,年轻的执政官精神奕奕,传闻中的电磁风暴并未给这位神经元链接星舰的alpha留下丝毫不幸的影响。 她站在那里,平安无事。 卫瓷仿佛快要溺毙的人骤然浮出水面,在病房中的失魂落魄、心神不宁,都云消雾散。他难得地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宁,即便她的出现意味着怎样猛烈的暴风雨,心中的忧惧也变得浅淡。 他跪在她身前,低垂下眼,不发一语。 那幅引颈就戮的姿态让艾妲越发不虞,她恶劣地,重重拧了一下,凑近了问,“哑巴了?” “……” 卫瓷痛得紧蹙起眉,偏过了脸,又被掰回来,他只能回避着目光,轻声说,“你没事,没有因风暴失联……下次就别再骗……你的子民们了。” 他并非蠢到完全看不清艾妲的布局,她出乎意料地现身于此,以闪电般的速度清理了别有图谋者,肃清了引发动乱的源头,重新掌控了医院,她所进行的人工腺体实验也将继续不见天日地秘密推进。 足以证明,那一则遭遇电磁风暴的消息只是放出来让他们故意咬钩的。她是操纵者,掌局者,而他徒受煎熬。 他那幅受骗的、像是含着隐约的一丝怨忿的神情落在艾妲眼里,无异于一把干柴,让她心头的火烧燎得越发炽热,艾妲抿紧唇线,眼底的愠意更浓,她冷笑了一声,“我告诉过你,说蠢话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艾妲目光微动,两个鸟头人身的机械医生会意,铁钳一样的大手扣住了卫瓷的后脑,将人狠狠地砸向了地板。 “砰”的一声,卫瓷整个人趴在了医院长廊冰冷的地砖上,脸颊、胸膛、小腹因外力的作用,紧紧贴着灰砖,他勉力挣动一下,却被扣着肩膀,贴得更紧,颊上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 长发散乱遮住视野,卫瓷只能模糊看见一只镶嵌珍珠水晶、带着尖锐细跟的尖头高跟鞋,微微抬起,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尖细的鞋跟划过他的肩背、脖颈,找准了一处腺体附近的位置,重重碾了碾。 “呃……!” 卫瓷咬得嘴唇发白,额角蒙着一层细细的薄汗,他低低地喘息着,因疼痛在地上不堪地扭动。 原本被恶意照拂过的胸前,不断磨蹭着地砖,竟带起了一种难耐的麻痒。他浑身颤抖,竭力想要克制再显露出更多无耻且下流的模样,然而艾妲并未放过他,她一边加重着力道,一边低声道,“只能怪他们愚蠢,因为潜意识中太希望这是真的,所以我的行骗才如此轻而易举。” 在刚才,她几乎就要含着讥诮问出口,看到我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这里,惊讶之外感到失望吗?被蒙骗了所以捶胸顿足,自然是……想要达成的结果未达成。 但这句话盘桓于胸腔,终究没有作为质问脱口而出。 卫瓷的脸庞上布满因疼痛产生的生理性泪水,他紧咬着唇,没有回应艾妲的话语。他无法理解艾妲的愠怒,他只是恍惚地想着,他应该对艾妲的手段有所了解,在寰宇大剧院,以及荷尔戈港,她都是披着无辜者的外皮出现的,真正的发起祸乱者,不是吗? 第46章 她制造了机械舞伶的暴乱,尤金·莱珀却将她视作从天而降的戏剧英雄。她策划了星舰熔毁的事故,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兄长,甚至不惜自己身负重伤,她是奇迹的生还者,而元帅成为背负一切的罪人。 他明明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狡诈而不择手段的人。 这一次只是故技重施,然而他还是因为那一则真假难辨的消息,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如老旧报废的机械,再无法运转。 不要再骗我了,艾妲……卫瓷在心中喃喃道。在荷尔戈港,他眼睁睁地看着舰桥的碎片击坠了她,如断线风筝般轻飘地落入火海,在那一刻,他像是被寸寸撕裂。而听闻执政官星舰失联、下落不明的消息时,他又一次体会到那种撕裂感。 别再让我承受那种痛苦了。 艾妲未能察觉地上男人的煎熬,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她用鞋尖蹭过元帅的脸颊,算是另类地为他拭去了泪水。 她还欲出言讥讽些什么,一直不言不语,如同机械医生一样沉默的露西拉上前了一步,她刻意减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此刻才收敛了对气息的遮掩。露西拉望着艾妲,平静道,“天快亮了。” 艾妲顿了顿,那只镶嵌珍珠水晶的昂贵的高跟鞋重又落回地面上,她略带倦意地叹息了一声,帝国的执政官恢复了冷酷的神情,走向自己的姐姐。 身后的男人还趴伏在地砖上,一动不动。 她确实感到了厌倦,她的耐心也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艾妲轻声对一旁的机械医生吩咐,“无需遵循腕带编号的手术次序了,安排他……0001号病患进行人工腺体移植手术。” 鸟头人身的机械体恭敬地俯身,轻敲了敲自己的尖喙,输入执政官的谕令,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将立刻执行,安排手术室,通知主刀教授,准备术前清单。 两个机械医生架起了卫瓷,娴熟地往他腰侧推进一阵镇静剂。 艾妲与露西拉走回了反重力电梯。 执政官面容平静,已看不出一丝激烈的情绪。 她没有回头,只盯着电梯内的金属栏条。 在原本的安排中,元帅将是最后一例接受人工腺体移植的实验受体,在他之前,会有近二十例病患不断积累试错成本,以便科学院与医院更精准地掌握术中术后数据。 执政官曾传达过模棱两可的一层旨意,第一军区医院的院长暗自揣测,执政官不希望那个自残的男人死在手术台上,所以为了降低风险,将他安排为“ 0001”号病患,倒序进行人工腺体移植手术。 院长小心翼翼地上报上去,执政官默许了。 但她如今已经厌倦了再等待。她已经忍受了足够久,那个仍有着alpha劣根性的男人只有变成omega ,只有通过标记带来的绝对支配与服从,只有这样建立起的链接,才能抹平她心中那股轻微、却始终存在的焦躁感。 所以不需要再按照次序,无意义地继续消耗时间了。 他又一次打破了原定的安排,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艾妲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眼神晦暗不明。 这会是最后一次。 第46章 当首都星新换不过一个世纪的年轻太阳照常升起时, 人工日光照亮了灰蒙蒙的穹顶,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金属立面闪闪发亮,不断有医院职工与机械体通过反重力电梯上上下下, 一如既往的整洁、安静、有序。 昨夜发生的一切混乱失序的“意外”事件, 机械异构体的合围, 不明人员的闯入, 都如尘埃一般被轻易抹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仅有的目睹者们都擅长于保持缄默。就像上一任执政官溘然长逝的那个夜晚,彼时还被称作“殿下”的艾妲肆意地带着机械体围拢了玫瑰堡宫,官员们被困一天一夜,事后没有人敢妄议什么,有些人被决律庭施加了一些“遗忘”的手段,更多人只是假装遗忘。 官员们总是精于此道的。 总之,在官方口径里, 执政官的塞尔法之旅有惊无险地圆满结束。这其中星舰遭遇电磁风暴、曾一度失联的插曲之前并未向外界泄露,当艾妲低调地回到玫瑰堡宫,这一段曲折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被传达给了首都星相关媒体。 于是自然成为了一个富于起承转合、开头凶险结局圆满的传奇故事。 民众们纷纷议论惊叹,帝国的君主总能够在这种换作他人很可能已遭遇不幸的处境中绝处逢生。就比如荷尔戈港的重大事故,有两位殿下同时坠入火海,亚伦殿下就被烧成了一具焦黑的骸骨。 而艾妲殿下,即现今的执政官大人,虽被燃烧着的舰桥碎片贯穿,却凭借alpha的强悍体质很快恢复如初。 同样地,莱珀矿业巨厦倾覆后,数个出产矿物的星球乍脱离这一银河巨贾的掌控,开始爆发冲突与动乱。她轻而易举地收服了矿石星,而她最为年长的哥哥法比安则不幸地死在了云母星。 这或许是好运下数次叠加的巧合, 但在各宗教人士的带动下,帝国的公民们更愿意解读为一种超自然的宇宙意志,冥冥中证明艾妲·佩洛涅特确实是由群星选定的主人。 在人类还未开始星际迁徙的远古时代,便笃信天象与虚无缥缈的神明会为自己的国家择定君主,一国之主必定带着某种天道,后来演化为宇宙意志赐予的征兆。即便过去了漫长的时光,居住在星间的人类依旧下意识地笃信这些说法。 他们热烈地探讨着种种执政官还未加冕时不明显的迹象,当民众们醉心于虚无的玄说,便少有人思考这背后也许存在现实的阴谋。 当然,外界如何反应,并不在执政官的关心范围内,她对所有事都有规划好的预期,平稳进行、没有差错的发展,并不需要分出额外的心神。 眼下只有一件稍微脱离了掌控的事情,还在一点点耗费她的精力。 不过也很快就要了结了。 艾妲坐在那张沉重的郁金香木写字桌后,垂下眼睫,没有再想起那个带来极轻微的焦躁感的男人,专注于悬浮周身的一块块详细列着待处理日程的光幕。 直到露西拉推门而入,她才从繁多的政务中抬起头来,“决律庭今日不是有和至高法庭一起的合议审判吗,怎么有空过来?” “已经结束了。我刚去了一趟第一军区医院,顺路。我现在已经比你还要上心你的人工腺体研究了。” 露西拉言简意赅道,“有两件事。一件是关于几例移植手术成功的实验受体,他们术后反应良好,科学院的人说没有什么必要观察到第十四天,所以都处理掉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艾妲知道她口中的“处理”代表着什么。那些从手术台上存活下来的死刑犯被决律庭的裁断官送进了分解炉,仅需数秒的时间,便被轰击成了无数个离分的原子,之后排放入银河中,成为漂浮的宇宙物质的一种。 决律庭的处理手段向来是被称赞高效且环保的。 艾妲微微颔首,“确实没必要留着这些实验受体了,他们在大筛查中已经确认死亡。” 她似是想起什么,蹙起眉问道,“全部都进了分解炉吗?那个……怀过孕的?”她一时不能回忆起元帅两次出逃带着的omega的名字,那种猪狗不如的渣滓给她留下的印象过于模糊,她早已默认那是一具尸体。 露西拉同样没回想起来,决律庭的最高长官看过太多死刑犯的名字,最后都归于虚无,但她明白艾妲所指何人,耸耸肩道,“自然。他现在已经在银河里漂着了,以尘埃的状态。” 艾妲点了点头,吝啬于一句点评,死刑犯得到应有的结局本也不值得执政官多过问。她只是想到元帅回护的姿态,那个男人应是被蒙在鼓里,尚还对omega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保护着他自以为的弱者,就仿佛他还是那个正义的、强大的alpha一样。 艾妲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个带着嘲意的弧度。 真是愚蠢得可笑啊,元帅。 她以讥诮的心情回想着那个男人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只觉口腔内壁隐约发痒,她不着痕迹地用犬齿抵住下唇,而后望向露西拉,过了一会儿才语气平淡地开口,“还有一件事呢?” 露西拉与她对视,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她缓慢道,“卫瓷元帅被安排在今天做人工腺体移植手术,第一军区医院的效率不错,在你发出那道谕令后,院长几乎是即刻安排好了一切。原本是轮到0012号的,模型又推倒重来。” 艾妲没有说话,但下颌线紧绷着。 “就在一小时后。”露西拉说,“他进入手术室。” “……没有别的了?” 露西拉摊了摊手,“只有这些我觉得还有必要告知你。” 艾妲的脸庞上没起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了什么首都星电视台深夜时间报道的填充数量的无聊新闻。她重又埋首进悬浮光幕上的政务,一边划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报告,一边冷淡地说,“或许还能够再精简一些,姐姐,不需要过程。” 第47章 她顿了顿,“我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好。” 不该有因等待而引起的焦躁,当她分出关注、投注视线时,应已经得到了她满意的结果。 一个驯顺且臣服的、受制于信息素的、生理功能齐全的omega。 -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底层手术室。 卫瓷安静地仰躺于病床上,被护理型机械体推入偏光玻璃内,主刀教授与助理医生们还没有进入手术室,只有机械体在做术前准备。 他的胸膛、小腹、手腕与脚腕都被拘束带紧紧绑缚着,固定得牢靠,没有一丝挣脱空间,就如同对待狂躁的精神病患那样。男人圆挺的胸部被紧勒着,感到窒息的同时还有一丝窘迫。 实际上,此刻拘束带的存在已经毫无必要,他被推入了使全身麻痹的针剂。虽还有清醒的意识,但已经感受不到肢体,更遑论挣动或是袭击医院职工。 卫瓷亦没有了再反抗什么的心力。或许是心里清楚,在执政官主动丢弃他之前,他只能受她摆布。又或许是那一晚,在得知艾妲有可能遭遇灾厄时,那种剧烈的恐慌和不安,以及后面确认她平安无事的劫后余生的侥幸,已耗尽了他的情绪,让他泄了气。 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那位少女,卫瓷再一次确认,卑微又下贱地……即使从她那里得到的只有痛苦与伤痕,他还是无法憎恨她……甚至无法停止爱她。 也许艾妲并没有说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根本无法……脱离这种被她磋磨的状态。他也有过惨烈的决意,但那毫无用处。 手术室中的温度很低,仅穿着一件单薄病号服的卫瓷感到身体在发冷,腺体的位置,不,应该说是曾有过腺体的位置却在隐隐发烫。 他的后颈里,明明应该已经没有那一器官了。 卫瓷面带苦涩,勉强地扯动了下嘴角。冷气的释放似乎让他的思维也变得迟缓,他感到一阵难得的困意,混杂着连日来不断堆积的深重疲惫,让他脑中的齿轮慢慢停止了转动。元帅失神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冷峻坚毅的面庞上一片茫然。 以后……明日……会是怎样的呢?他看不清前路,只感觉自己坠入一片浓稠粘腻的墨黑中,如陷进流沙,无力挣脱,不断被裹挟着下坠。 护理型机械体滚动着滚轮上前,开始拆卫瓷身上的拘束带,金属手指灵便地回收那些材质坚韧的带子,炽白的灯光下,裸露皮肤上有着残留下的尤为显眼的红色印记,一道道,横据在胸膛、小腹、腕间。 卫瓷已经感受不到那些带着麻痒的刺痛,他尽力撑着眼皮,听到医生们趿拉着拖鞋三两走入手术室的脚步声。 她们抬起双手,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围拢着卫瓷的病床。 威严的声音:“麻醉剂。” 冷静的声音:“机械体已完成注射。请汇报病患0001的基本情况。” 温和的声音:“病患0001,此前因锐器刺伤、腺体严重损毁,于本院进行腺体摘除手术,术后恢复情况良好。术后第十四日开始使用促进第二器官发育的针剂与药物,目前体内假性信息素浓度较高。现在进行人工腺体移植手术。” 活泼的声音:“哎哎哎……隔这么短时间就进行第二次腺体手术,可真是……” 在器械的碰撞声与低微嘈杂的人声中,卫瓷闭上了眼,他感到眼皮沉重,意识在逐渐飘远。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模糊地想着。 不是第二次。 这是他的第三次腺体手术。 第47章 一阵喉咙烧灼的干渴唤醒了卫瓷。 他艰难地半睁开眼, 入目一片浓墨泼洒般的漆黑,他适应了一会儿,渐渐能够视物, 因药物作用下麻痹的感知也一点点开始恢复。 这是一间大得过分的卧房,厚重的帷幕紧拉着,室内不见一丝光亮。四周摆放的各类豪奢陈设勉强能看清轮廓,带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卫瓷动了动手指,身体仍还僵硬着。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锐痛,像是贝尔芬格堡中的那一柄亮银餐叉未曾取出过,锋利的齿尖还插在他的后颈,利器深入的、尖锐的疼痛一直持续至今。 他不自觉紧蹙起眉头,难耐地呻/吟了一声,惊觉自己发出的声音实在粗粝难听,又咬紧了唇,将痛苦都吞咽下去。 卫瓷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一片混沌。 良久,他才艰难地转动脑袋,试图寻找方法来缓解干渴与疼痛。 然而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没有任何能够唤起光幕的地方,也没有病房标配的护理型机械体。他的床边放置着冷色调的矮柜,卫瓷眨动着眼睛,才依稀看清,那上面堆放的不是药物、针剂、护理记录,而是一件雕塑作品,一只羽翼被齐根折断、凄厉嘶叫着的巨鹭。 卫瓷短暂地愣怔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刚才那种不谐且违和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里……是弦乐宫的一间卧房。是艾妲还未加冕前,作为帝国最年轻的殿下时居住的宫殿,亦是曾经囚禁过他的地方。 在上一任执政官的谕令下,他违逆了艾妲的意愿,走出了弦乐宫。然后便是那场星舰事故,这之后,他成为了帝国的罪人,被关押入真正的囚牢,贝尔芬格堡。 ……如今,他又回到了这里。 那些他所做的徒劳无功的挣扎,都化作梦幻泡影。那一座栩栩如生似在哀鸣的巨鹭雕像正对着他,冰冷地审视着他的狼狈与可笑。 他自以为能够终结漫长的痛苦,能够维护住仅剩的尊严,能够保有不受操控的意志,然而他只是困兽争斗,从未逃离出她的网中。 得到的或许只有后颈狰狞的新伤口。 卫瓷的脸庞上有苦涩笑意一闪而过,他费力地想要撑坐起来,但尝试了数次,都因手臂的无力与脖颈的剧痛未能成功。他仰躺在床上,因刚才的折腾喘息不止,虚弱感缓慢地漫上四肢百骸,让他心里发冷。 他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像一具未被唤醒、等待着设定程序的机械体。随着意识的回笼,身体的感受也越发清晰,卫瓷微微睁大了双眼,愕然地、不可置信地嗅闻到了一种甜香。 omeg息素的味道。 由他自己释放的,浓烈而馥郁地弥漫、扩散。 他恍惚才对经历过一场怎样的腺体手术有了明确的认知,他……接受了人工腺体的移植,在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虽然不知为何是在弦乐宫醒来,也并没有医护人员作说明,但手术无疑成功结束了,他还活着,并且在不自觉地散发omeg息素。 那一夜,他决然地将磨得锋锐的利器插/进后颈,只是无用且可笑的意外插曲,只是让他自己多尝了一点苦,多承受了一份艾妲的愠怒。 他到底还是……按照她的意愿,成为了omega。 卫瓷攥紧了拳,腰腹与手臂一齐用力,不顾撕裂般的疼痛,终于勉强将自己的上身撑了起来,他煞白着一张脸,墨黑长发凌乱散在胸前,仅这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好不容易积攒的全部气力,胸膛不住起伏着。 他的喉咙烧燎一般,不知道多长时间未进食进水,因渴意而嘴唇干裂发白。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甜腻味道则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感到不适,卫瓷紧蹙起眉,他原本的信息素味道十分浅淡,近似于无,若非感知敏锐的高等级alpha或omega,很难嗅闻到他的味道。故而换腺之后他重新登上“暴风雪”号,那里的机械师与技工没有对一个星舰上格格不入的omega作出过于激烈的反应。 然而人工腺体的移植却连味道……都改变了,他正在释放的omeg息素,浓郁而经久不散,透着一种腻人的甜香,像是某种廉价的甜度超标的糖果,只尝一颗便觉得齁人,又像是加入了过量枫糖与蜂蜜的蛋糕,苦涩的咖啡与茶水也压不住那股令人牙疼的甜意。 他不禁想到艾妲嗜好的那些甜品与点心,在元帅府的那段日子,卫瓷充当一个待客的“妻子”角色,为艾妲与她的幕僚冲泡饮品、准备茶点,她在那些需耗费心神的夜晚,不自觉地展现出极度嗜甜的偏好。 一切都要根据她的喜好,这是……理所应当的。 卫瓷不知该作何心情,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后颈上贴着医用敷料的伤口,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创面,旧的刀口被覆盖,腺体的疼痛却像是连续的,从第一次换腺手术开始,不间断地影响着他、磋磨着他。 他垂下眼,沉默地将垂落下来的长发拨到肩颈后,遮盖住了显眼的伤口,然后用手掌撑住床面,艰难地挪动身子,想要下地。 卫瓷赤足踏在冰凉的灰砖上,双腿还有些不听使唤,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站起身,卧床许久导致的昏沉感一下子上涌,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支撑不住身体,曾经引以为傲的反应能力也变得极为迟钝,元帅来不及作出什么补救,就这样狼狈而滑稽地跌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呃……” 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像是一具散了架的人偶,四肢都无法听凭大脑的指令动弹。卫瓷趴伏在地上,倒没有感到过于强烈的窘迫与自厌,他保持着这一狼狈的姿势,只是静静地等待痛意消散。 第48章 他没有再去想过去的自己如何步伐矫健,被近似于开膛破肚依旧与同僚谈笑风生,那种对疼痛的忍耐与怪物一般的恢复能力都是顶级的alpha腺体带来的,他误以为那会终生伴随着他,但事实是,那种能力是他被给予的,也可以被收回,被他人抢夺。 在他已分化了近二十年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卫瓷积蓄着力气,在他试图脱离这一糟糕不堪的处境时,寂静中响起了一声令人牙酸的、房门开启的吱嘎声,一道直直的光透了进来,照亮了元帅透着浓重疲惫的半边脸庞,他漆黑的眼瞳似蒙着一层雾气,过了半晌才重新聚焦。 因这一束外面射进的炽白灯光,屋内各种风格华丽豪奢的摆件边缘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芒,卫瓷得以更清晰地环视这一间卧房的全景,这不是他曾经居住过的那一间,更像是艾妲曾使用过的,半开的核桃木陈列柜里,还挂着一排齐整的缀有蕾丝与钉珠的轻薄衣物。 元帅移开了视线,他趴坐于冰凉的地面上,将目光投向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口,心脏不自主地加速跳动,发出沉重而清晰的鼓动声。 这扇门,是由谁打开的呢? ……有谁会到来呢? 他不可抑制地想到第一次换腺手术,他还茫然无知时,艾妲踏入病房的情境,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未婚妻并不像他所熟知的那样娇贵、柔弱,他妄图为她遮蔽风雨,而她就是狂风暴雨本身。 如今他已经不是全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状态,但要怎么面对艾妲,卫瓷依旧感到无措。争辩、抗拒,进一步地激怒她,还是展现驯顺与臣服,尽量避免惹恼她。卫瓷发觉自己已丧失了该有的一切反应,只余下麻木。 他紧紧盯着光亮传来的地方,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微微一怔,并不是那标志性的尖细鞋跟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而是沉闷的,好像绒布与地砖摩擦的声音。 一个十分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片刻后,随着一道人工智能合成的童声,“您好!”,灯光骤然亮起,将室内照彻得亮如白昼。 卫瓷下意识眯起眼睛,短暂地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顶着巨大的兔子脑袋,浑身被毛茸茸的纤维所包裹的机械体站在被打开的房门外,与卫瓷对望。它就像星际乐园中人气颇高的玩偶一样,有着模拟动物的外表,会让孩子们尖叫着“可爱”,他们并不知道纤维外壳下是冰冷的金属,甚至一些缺乏机械知识的omega成年之后也对这类玩偶的具体构造一无所知。 元帅此前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一类型号的机械体,它们是为omega生产的,只为了满足情绪需求而存在,柔软、无害、甚至乍看上去与机械并不搭边。刚完成分化的omega们往往会收到这种礼物,而alpha们则与另外的、功能复杂、金属结构明显的型号们打交道,自然而然地培养对机械的兴趣。 不过这只“兔子”并不是那种低智能的玩具,它明显装载有高等级的智能模块,它十分友善地向趴坐在地的元帅打了招呼,“我是爱尔柏塔,很高兴见到您。从今天起,我将陪伴您一起,为您成为更好的omega而努力。” 它走上前来,轻松地用毛茸茸的手臂抱起高大的男人,将他放回床上,“真是干劲满满。有许多事要做呢,您还不是个合格品,得从现在开始就加油。为了赶上执政官大人的二十岁生日,作为令她满意的礼物之一。” 爱尔柏塔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套注射用具与几瓶卫瓷熟悉的、用于调整信息素水平、促进第二套器官发育的针剂,就像经验熟练的护理型一样。 “您得充分做好被/操的准备。” 第48章 近几日来, 令玫瑰堡宫上下忙得团团转的头等要事,便是新君主艾妲·佩洛涅特的生日庆典。 距离加冕大典才过去数月,执政官大人的二十岁生日却已近在眼前, 官员们刚松的一口气马上又提起来, 猛灌咖啡与浓茶, 纷纷投身入各项典仪内容的操办里。首都星的几大军港亦开始为执政官的生日阅兵做准备。 在繁忙的氛围里, 玫瑰堡宫的反重力电梯来往频率都比平时快上了些许。而庆典的主人公却难得地从政务中解脱出来,连书记官与秘书官也没有了叨扰她的空闲。 刚过正午,艾妲已经结束今日所有的会面,她将四周悬浮的光幕依次折叠起,起身走向露台。 和暖的薰风拂过脸颊, 艾妲微眯起眼, 散漫地倚靠在了栏杆上。 露西拉无声地走入执政官办公的场所,站在那张郁金香木写字桌前,抱臂看着艾妲的侧影,没有急于上前。 擅长于察言观色、揣摩君心的秘书官会暗自下论断,这位年轻的执政官近期保有不错的心情,让玫瑰堡宫得以沐浴在两重意义的阳光下。 而更为了解妹妹的露西拉会确认这一猜想, 她很笃定, 艾妲处于一种难得放松的情绪里,放任自己停下脚步, 回身欣赏已得到的成果。 露西拉知道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只是拔除了加冕之后父兄遗留的顽固分子,完成了一次彻底清洗后,又恰逢生日,她为长久的紧绷画下一个阶段性句点,享受短暂的休憩。 她也确实该悠然地享乐一阵子了。露西拉自然不会打搅妹妹的兴致。从艾妲作为新生的alpha加入帝国继任者的血腥角逐,到加冕登基的三个月后,她还未松懈过神经,偶尔还要因一个不够安分的男人而感到愠怒与焦躁。 所幸,那个男人如今再无力惹出什么事端来。她的妹妹善于将偏离轨道发展的事物,不择手段地拖拽回原轨。 “姐姐,要是想找个地方无所事事地站着,不如来我身边。”艾妲转过了头,话语里带着微微的揶揄,“这里风景更好。” 露西拉挑起半边眉毛,她那个一向冷冰冰的妹妹竟用上了这样的语气,看来是真的心情舒畅。 她应和了一声,一边迈开步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这都多亏了那场杜撰出来的电磁风暴事故,莱珀矿业彻底倒台清算,她们的父亲与兄长的旧部纷纷跳出来撞上枪口。当然,还有……她顿了顿,又想到那个艾妲莫名产生偏执的男人。 他确实经得起折腾。若换作寻常体质的omega ,可能已经在某一次手术中殒命了。但他不仅存活了下来,那枚人工腺体亦良好地发挥着机能,体内的假性信息素缓慢地由真正的omeg息素所取代,毫无疑问,他再一次成为了omega 。 得知人工腺体移植手术顺利且成功时,艾妲的眼眸很亮,但并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澜,像是早有预期,她只是轻轻颔首,低声说了句,“安排一具机械体过去,教导他。” 直到达到合用的、足以取悦她的标准。 “你可真是清闲得过分了。”露西拉在艾妲旁边站定,眯起眼,感受着和风擦过耳边,带来一阵暖意。艾妲瞥了她一眼,轻笑一声,“你不也同样?去看寰宇大剧院新上的机械舞剧吗?新换了一批更拟真的舞伶,这一批不像芭蕾舞女演员了,模板是标准的成年男性alpha 。” “这倒是有些兴趣。”露西拉点点头,“这个点还来得及清场吗?” 艾妲淡淡道,“执政官自然可以。” 她轻敲了敲袖中的终端,唤起一片光幕,向近侍官吩咐准备飞行艇。露西拉歪着头看她,突然发问,“看完演出之后,你回哪里?” “玫瑰堡宫。” 露西拉惊奇道,“你不在弦乐宫过夜?”她拖长了声调,“我以为你会——” 毕竟卫瓷元帅被她放在了弦乐宫,他现在没有身份,自然要关在明面上无人使用的荒置居所。可男人被她随意地丢在那儿之后,艾妲便不闻不问,她的漠视让那个男人显得过于无关紧要。但既是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改造他、驯服他,留着他的性命直到今日? 露西拉带着些戏谑意味的问话被艾妲截断,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姐姐,平静道,“现在还没有必要。” “我厌倦了无意义的争吵,等他学会了该如何与我相处再说。” 露西拉“喔——”了一声,心中暗道,就是先调/教一阵嘛,驯得合口味合心意了再拆封,她这个妹妹真是天生的雕刻家,没有见过比她更热衷于塑造他人形状的了。 露西拉舔了舔唇,趁着这阵子清闲,她自己也该搞几个alpha来玩玩了……帝国迟迟不通过同性婚姻合法的草案,但阴影里,那种私密的玩乐一直存在,当处于足够高位,就没有人敢置喙什么。 服侍执政官的近侍官效率十分惊人,没过片刻,一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便停泊在了露台前方。艾妲毫不费力地跳进舱门,腕上的终端却突地震动个不停,她偏头看了一眼,小块的光幕上浮显出一个兔子头像。 发件人是爱尔柏塔。 她反应了两秒,才将机械体与名字对上。是那具安排去弦乐宫照顾并教导元帅的毛绒外壳的机械体。 艾妲皱了皱眉,她并不认为那其中含有什么有效信息,因为爱尔柏塔发来的邮件实在是过于多了,第一次她还打开查看了,仅是一张模糊得看不清被摄主体的相片而已。原本是为了紧急状况下的联络才添加了这具机械体的终端,一天天的却给她狂发垃圾邮件。 第49章 科学院鼓吹的所谓高智能机械体看起来依旧十分低智,艾妲淡漠地想着,那个善于吹牛的博士可以挪一挪位子了。 她没有理会不断闪动的消息提醒,直接屏蔽了那具机械体。 - “您的腿可以再张开一些。我出去了。请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加油喔!” 爱尔柏塔做了一个鼓劲的姿势,由毛茸茸的兔子做出这种动作十分可爱,卫瓷只是僵硬地扯动了下嘴角,看着它挥舞胳膊,然后带上房门。 “……” 卫瓷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感觉一切都疯狂又荒诞,他还是不得不直面当下的处境。 他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自他醒来后每日都是如此,背后靠着几个软垫,裤子已被褪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蜷缩着。一旁的矮柜放着乳胶手套与一应凝固胶体质地的器具。 微电星出产的影像设备被布置在房间各处,能够保证室内亮如白昼,镜头稳定高清地记录房间全景。第一次布置的时候爱尔柏塔用欢快的电子童声解释,“诊疗的全程都得同步给执政官大人。爱尔柏塔可是有着自主意识的高智能型,当然是聪明又贴心啦。” 这只兔子唤出一块光幕,正对着卫瓷,播放着使用器具的影片,它讲解道,“这是由病患自己就能够完成的治疗。紧窄?干涩?没有关系!只要持之以恒,每日三十分钟帮助您成为更完美更成功的omega ,能够更好地服务伴侣。” “很简单吧?照着影片做就行了。”爱尔柏塔转过头,却看到长发披散的男人沉默着,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竭力够到一块微型镜头,捏在手中,想要将其捏碎,却已经失去了那种力气,只捏得自己掌心生疼。 “警报警报。病患先生,您实在是太不配合爱尔柏塔的工作啦!”兔子的脑袋左右摆动,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我可是带着任务与使命来的,搞不好,我可不想进分解炉。” 它的身体发出“咔吧”的声音,像两粒圆纽扣一样的无机质眼瞳盯住卫瓷,“爱尔柏塔只能使用武力手段了。” …… 这之后,不愿再回想那一次不堪景象与难以忍受的疼痛的卫瓷沉默地选择了配合,他除了受其摆布之外,并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像之前的每一次挣扎一样,徒劳地为自己增添伤痕。 但他要求进行所谓“治疗”时,只留下他一个人,爱尔柏塔同意了。 所以每一次煎熬前,那只兔子都会布置好琳琅满目的摄像设备,将需要用到的那些胶体器具贴心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为他加油鼓劲,再轻轻地关上房门。 就像此刻。 光幕上的倒计时开始走动,用于教学的影片播放着,室内响起令他咬紧嘴唇的声音。卫瓷仍没有动作,他注视着大大小小的、对准他的微电星设备,心底漫上一股耻意。 “诊疗的全程都得同步给执政官大人。” 艾妲……她会看到吗?他这样下贱,而不知廉耻的模样。 卫瓷不自主地攥紧了拳,初次听到爱尔柏塔直白地、甚至是粗俗地说出“您得充分做好被/操的准备”时,那种惊惶与愕然又转变为羞耻,直到现在还折磨着他。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地,低声道,“……别这么说话。” 爱尔柏塔的表情十分丰富,它表现出夸张的讶然,大声说,“可我没有说错呀!您现在是仰赖着执政官大人活着的omega ,您存在的意义就是侍奉她、取悦她。如果军人的工作是保家卫国,机械师的工作是修理与保养机械,那么您的工作就是被alpha操,然后为alpha生下孩子。” “……” “只要是工作,自然也有优秀与差劲的评判。您如果让她觉得操您不怎么快活,十分索然无味,别的千千万万的omega都要胜于您,那么您就是一个失败的omega ,是一个人生要完蛋的omega 。爱尔柏塔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一情况,为了使您成为更完美的omega ,而来到您身边的。” “当然,还有生育方面的问题,请您放心,爱尔柏塔也深入学习过了。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标记成结。为了让执政官大人有舒适且愉悦的标记体验,我们还需要努力。” “……” 卫瓷微张着嘴,却感觉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机械体人工智能合成的童音一句句砸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血肉淋漓的窟窿。他茫然地吞咽了一下,沉默而颓然地,垂下了头,没有再对爱尔柏塔反驳什么。 卫瓷闭了闭眼。 他从糟糕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睁眼又看见光幕上的倒计时闪烁着红光。他不能再这么浪费时间,卫瓷绷紧了身体,偏过头去,将嘴唇咬得发白。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冰凉的凝固胶体质地的器具,往身/下送去。 第49章 玫瑰堡宫。议政厅外。 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正吊儿郎当地举起双臂, 接受机械近侍官的电子眼扫描,他颇有些不耐,但自然无法在这一帝国的最高行政办公处发作, 只能忍气吞声地配合所谓“列席排查”。 这是新一任执政官在某次会议后的口头要求,甚至不是一道谕令,但却得到了毋庸置疑的忠实的执行。 于是所有官员们都得在议政厅外被机械近侍官拦下,尴尬地被检视一小会儿。 “塞德里克上将,您身上的烟堿气味含量超标了,很遗憾,请您尽快离开这里,军方的第二备选参会人员请上前来。” “什……什么?!”塞德里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为了这次联席会议,为了新一任执政官大人严恪的禁烟指示,他足有整整七天没碰过雪茄,居然连议政厅都没能进去。 “这绝不可能……我……”他使劲地抚了抚自己的上半身制服,像是能拂落沾染的烟草味似的,他不敢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会遭受多少非议,但近侍官们已经不容抗拒地扳过他的肩膀,示意他离场。 “我……请等等!……” 他并没有能得到第二次机会。后头有穿着正装的两位科学院博士正好走进来,望见这一幕,低头窃窃私语道, “那不是塞德里克上将吗?他被拦下来了。这可真是有些啼笑皆非……执政官大人何必在这种地方这样严恪呢?” “非瘾君子本来就反感烟味,当然得按照执政官大人的意愿来。你是疯了么?指望执政官大人在这方面宽宏大量。那一位可决计不是能让你我心存妄想的那种君主。” “哎……我自然明白。只是实在瘾犯了,苦不堪言啊……得经常来玫瑰堡宫作汇报,几乎是没有机会再享受来自雷诺星系的烟草了。” 其中一位博士叹息着,没有再过多言语,调整了下领结,低眉顺眼地来到机械近侍官面前接受气味检查。 若说新一任执政官带来的微小的、细节方面的变化与不同,对高级官员们来说,便是近乎于严恪的禁烟要求。不管是雪茄还是鼻烟,那些处于高等阶层的alpha视作不可或缺的享乐方式,都被她随意的一句话强硬而不容置喙地否决。 “我不喜欢这种臭味。” 那位引得执政官平静地说出以上话语的官员已经收拾铺盖去了遥远且荒凉的不知名恒星。但其实他根本没那个胆量不知死活地在执政官面前点燃雪茄,只是数日前抽过几根,残留下了浅淡得近似于无的味道罢了。 官员们都暗自猜测,是因为执政官大人作为顶级的alpha,感知比寻常人更敏锐的缘故,故而连极其浅淡的味道也无法忍受。 不过执政官大人身为alpha……竟然会拒绝烟草?雷诺星系出产的烟草能带来巨额的暴利,是因为数量庞大的alpha们有着这一不可动摇的爱好,尤其是有些地位的alpha ,总随身带着昂贵而做工精巧的雪茄盒。这不仅仅是一种享乐,也是一种身份的彰显、社交的必要。 他们也隐隐地自鸣得意于身上沾染的浅淡的烟草味道,不少omega会为此着迷,更让他们觉得自己富于魅力。 可惜……可惜执政官大人不留情面地,想要将烟堿气味完全从玫瑰堡宫抹杀干净。对此官员们也不敢有什么微词,这数个月的小心观察,已足够让他们明白,艾妲·佩洛涅特不是那种任国家机器自主运转、不发一言的傀儡君主,作为她的臣下,不能够散漫、嬉笑、妄想着执政官的宽和,唯有虔诚地服从。 她是玫瑰堡宫真正的主人。官员们自然收敛起一切在外的傲慢,再无法像在他们自己的家中那样,对着妻子令人厌烦的一遍遍“别当着孩子的面抽烟”的请求无动于衷。他们变得卑躬屈膝、姿态谦卑起来,一个个如同杜绝了人类所有不良嗜好的真正的绅士,缓慢而紧绷地走进金碧辉煌的议政厅。 华美的浮雕与壁画之下,那张巨大的圆桌只留下了主座还空着,其余的红丝绒布高靠背座椅上都有科学院或军方的参会人员正襟危坐。这仅是一次平常的探讨用于星舰上的新型材料的联席会议,每个人的脸庞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丝难以遏制的紧张。 第50章 直到一阵清脆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响声徐徐传来,他们没有互相张望,默契地一齐站起,微微躬下身,仿佛是经过军队操练似的,一道向缓步走进议政厅的执政官致以问候,“午安,执政官大人!” 在洪亮的、难免掺杂了一丝谄媚的男声中,一位凛然而美丽的少女径直走向圆桌的主座。她一头浅金色的长卷发挽起,耳边坠着的红宝石在发丝中若隐若现,流丽生辉。 没有人敢打量这位年轻的执政官,他们低垂着头,眼睛直直盯着地面,等待着执政官大人落座。 在高大的、年长的男人们中间显得有些突兀的少女神情淡漠,艾妲仅微微颔首,示意官员们坐下。书记官立刻唤起光幕,依照流程开始推进会议。 率先发言的是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们,一如既往地滔滔不绝些长篇大论的废话。艾妲双手交握,轻轻撑着下颌,并没有不耐地开口打断。 她仍思考着刚才露西拉交予她的,一份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出具的术后全面检查报告,晦涩的医学名词与数值标准都有超级计算机为她解答,艾妲回想着阅览的那些枯燥的文字与数字,不知与科学院博士的发言稿相比起来,哪个更无聊一些。 她分出一丝心神,在脑海中潦草地将那份报告过了一遍。一方面是因为露西拉呈递的时间正好卡在会议开始的五分钟前,她没有多余的空闲时间,而露西拉又语焉不详地转述了一通诸如“各种情况不太乐观”、“会不会死?别问我,我怎么知道——”的废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一会议实在没什么有用的内容,发言者又一个赛一个的拖沓且没有重点。 艾妲聆听着关于军用新型材料的诸般论述,她确保自己没有漏掉任何存在一丝价值的信息,但中间明显预留了许多供听者走神的空隙。她多少有些极轻微的烦闷,不自觉地用指骨轻敲着郁金香木的桌面。 露西拉显然对医学一无所知,她确实是个没怎么在病床上待过的健康alpha ,大概是只听了第一军区医院院长颠三倒四的汇报,敷衍地转述给她。 艾妲在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因涉及死亡而起的莫名紧迫感驱动下,由超级计算机辅助着阅览完毕了整份报告,并没有发现不符合她预期的意外情况。 元帅现在自然不算是个正常的、健康的、生理机能良好的omega ,相反,他称得上糟糕,跟他刚刚接受完换腺手术一样虚弱,各项数值紊乱,但并不意味着有什么性命之忧。这就足够了。 其余的事情,艾妲并不关心。 后续会有医学手段帮助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艾妲收回了思绪,垂下眼整理了下光幕洋洋洒洒的大段文字中,稀少的有用部分。这会儿轮到军方发言人喋喋不休,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落在了自己袖中的终端上。 她注视了那块熄灭状态下的小巧光幕几秒钟,眼神微动,唤醒了终端。 参会的官员们只能看到执政官大人在低下头沉思,并未发觉她其余的、不为人所发觉的动作。 艾妲手指轻轻在桌面敲了几下,光幕的正中央有一个毛茸茸的兔子头像正在闪烁,她原本已屏蔽了这具向她投送成吨垃圾邮件的低智机械体,此刻才解除。不断闪动着的光点表明,被命名为“爱尔柏塔”的机械体这段时间就像每日打卡似的,勤奋而不间断地向她发送消息。 果然是科学院研发出的机械体,作风与那些废话连篇的博士们十分相似。艾妲冷淡地想着,能有什么有意义的内容呢?该吩咐科学院重新设定程序,只有紧急的、危及生命的状况才需要直接联络执政官。 她带着些难以察觉的轻微焦躁,散漫地滑动消息预览,她本应关闭终端、制止慷慨激昂的军官再说下去、直接结束今天的会议,但无意的一瞥让她微微眯起眼,艾妲有些讶异地发觉,爱尔柏塔所发送的内容,除了第一天是图片,自第二天起,全部都是时长在三十分钟左右的视频。 倒像是什么银河禁止影片组织的无差别投送了。这就是……所谓的“高智能”机械体。 艾妲心底漫上一股嘲意,她已拟好了对首都星科学院的诘问,预期要让其中一位一直拿不出像样成果的博士迁出首都星,她抱着讥嘲的态度,随意点开了一段来自爱尔柏塔的影片。 “……” “……” 艾妲的眼睫微微颤动着,片刻后,她面无表情地熄灭了终端光幕,抬起脸,不自主地摩挲着手指。 恰巧与她对视上的正在发言的军官猛地卡壳了一下,被盯了两秒才磕磕巴巴地接上话,额角已浸出了薄汗。 其余的官员们都缩了缩脖子,不明白为何议政厅中的花香味道骤然浓郁了一瞬,执政官大人的眼神冻得人心底结冰。他们一个个缩如鹌鹑,直到军官磕绊着背完稿,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书记官,整理一份星舰新型材料的说明与具体用途。”执政官的话语没什么声调起伏,“下一次的联席会议时间精简至半小时,各位慎重地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她站起身,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呆若木鸡的众人,未多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留下压力倍增的与会者们面面相觑。 艾妲走出议政厅,机械近侍官殷勤地滚动过来,准备跟随执政官回到办公处,然而执政官平静道,“替我准备飞行艇。” “好的,执政官大人。这就为您做出行准备。” 艾妲垂下眼,脑中闪过那段荒诞而可笑的影片的其中一帧,长发披散的男人仰躺在弦乐宫的床上,机械而麻木地进行着手上动作,伴随着胸膛的起伏,像一个卖弄皮肉的廉价货色。 那是为更好地适应、取悦alpha而做的隐秘的努力,却直白而淋漓地展现给她,右下角还打着微电星出产·绝对高清的水印,更显得糜乱。 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想要获得什么、渴求什么、下贱又不知廉耻地祈盼着什么而让她看到的呢? 艾妲的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眼中有毫不遮掩的嫌恶一闪而过。 她说过,她不喜欢品味差的,也不喜欢太廉价的。 有一具机械体需要好好被修理,人也同样。 第50章 弦乐宫。 一张矿石星出产的乳白色石英长桌的两边,一个沉默寡言的长发男人与一只巨大而毛茸茸的兔子玩偶相对而坐。这一宫殿里的任何布置都依照艾妲殿下的意愿,每一处都仿佛洒满银砂似的闪闪发亮,自然也包括蕾丝刺绣的桌布与精巧的餐具。卫瓷盯着三层点心架旁的一只錾刻花卉纹的纯银甜品叉,总觉得腺体的位置仍在隐隐作痛。 他自然是被禁止使用这些尖锐的、能够用来伤害自己的器具。但凡他胆敢有一个伸手触碰的动作, 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体会顷刻用电流使他麻痹。元帅早已不是那个能和高智能机械体比拼反应速度的战士了, 他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卫瓷并没有动作,只是看着爱尔柏塔用它的兔爪拿起甜品叉,叉进了面前餐盘里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齿轮样式的“蛋糕”里。 在享用前,它蓦地想起了什么,慌忙撇下银叉,双爪合拢,就仿佛一个虔诚的信教徒在做餐前祷吿,进行着某种并不存在的宗教仪式, “感恩——感恩今日我的齿轮依旧能够照常转动,感恩我与我的父亲享有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感恩赐予这一切的执政官大人!” 爱尔柏塔煞有介事地念完一长段祷告词,又系上餐巾,才重新抓起餐具来。卫瓷抬眼看它,忍不住发问,“你的父亲?” 在这被囚禁的数日里,总是爱尔柏塔围绕着他滔滔不绝,时不时说些令人难堪的疯狂话语。卫瓷一开始沉默以对,后面却慢慢地会回答机械体,不让它落入自言自语的境地里。 或许是他真的有许久不曾和人有过正常交往了。即使这只兔子会用纯真无辜的童声吐出污秽下流的词句,却比囚室里、医院里令人窒息的、仿佛时间凝滞的死一般的寂静要令他放松一些。 故而他甚至有时会,主动发起交流。 “我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是爱尔柏塔唯一的家人。”爱尔柏塔抹了抹嘴,“他是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因为爱尔柏塔被选中,成为陪伴您、治疗您、教导您的全能型良师益友兼管家保姆,父亲终于能够在首都星购置房产。我们都十分感激执政官大人能提供这一工作机会。” 它的声调突然变得有些亢奋,攥紧了拳,“我一定不会辜负这一份工作的,一定会让执政官大人体验到无比的舒适与美妙!我会让您成为最完美的omega ,最极致的【哔】让alpha感受到欲罢不能的火热……” “……” 卫瓷窘迫地咳嗽了一声,偏过脸去,让垂落下的长发遮掩住尴尬的神情。 他依旧难以适应爱尔柏塔直白而充满粗俗词汇的言语风格,并且微妙地感受到,自己完全被视作服务于他人的一件物品,是否令她感到愉悦、舒适,成为衡量他、评价他价值的首要标准。 第51章 这也是他今后人生的最大意义。侍奉她,在床上。 有一股沉闷的、压抑的、无可言说的情绪积在心底,或许是已碎裂一地的自尊在作祟,但并没有纾解之法。 卫瓷也清楚地明白,爱尔柏塔的话并没有任何错误,它只是未加修饰地点破了他如今的处境而已。没有身份,失去腺体,凭借她的一丝垂怜和施舍而活,只能发挥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作用。 卫瓷低垂着头,又听到爱尔柏塔带着一丝严肃的童声,“您也该感恩执政官大人才对,执政官大人赐予我与父亲工作和新币,而您的一切都由执政官大人赐予。您过着这样令别的omega心生羡慕的幸福生活。您该比我更虔诚。” “……” “是啊。” 有一道声音在脑海中替他轻柔地答话。在这里,在弦乐宫,他现在能够安宁地坐在明亮而温暖的房间里,用着别人准备的精致的餐点,不需为生计奔波劳累,也不用费心与同僚或下属打交道,每日所做的不过是接受诊疗,好让自己作为omega能够更好地服侍alpha而已。 只是自由受限,多蒙受些羞耻罢了。比起他在贝尔芬格堡与第一军区医院所遭遇的,这已称得上优待。 卫瓷有些恍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拘束带曾经留下的、显眼的红印已经几近消失,看不出痕迹。那套冰冷器械带来的巨大疼痛,他一回想起仍会惶然,但那种折磨终究是有了时日的间隔。 弦乐宫的生活,竟有一丝安宁感。 这就是艾妲为他安排的、往后的人生。卫瓷竟有些淡忘了,当初是为何难以接受,执拗地想要打破现状。这样想来,在贝尔芬格堡遭受的那些苦痛与折磨,后续的两次腺体手术,令人不自觉战栗的痛楚,确实是他咎由自取,是他从踏出弦乐宫的那一步起就做错了,是他应领受的惩罚。 如果他一直服从艾妲的意志,或许……或许不会走上那样的歧路。 卫瓷迟迟未动,眼中一片茫然。 他……以前被囚禁在这里的时候,是如何感受到痛苦的呢?他试图回忆,却始终无法抓住碎裂的片段。是为什么难以忍受?让他不惜代价、丧失理智地想要挣脱这一切? 他竟想不起来了。 卫瓷感到一阵头痛,他停止了无意义的思考,勉强地咀嚼了几口餐盘中的食物。直到爱尔柏塔把一个个光溜的盘子垒起来,准备清洁时,他依旧是失魂落魄的状态,盘中几乎没有动过。 “您真浪费!喔,不对,难道是保持身材的一种自我要求?您真让爱尔柏塔感到欣喜。恕我直言,您的腰臀比确实还有优化进步的空间。您得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满的地方丰满,在这一点上做到极致。这正是完美的omega该追求的。” 爱尔柏塔摇晃着兔子脑袋,丰富且夸张的表情几度变幻。卫瓷沉默着,提不起力气回应它。 兔子不以为意地哼着寰宇流行乐,分裂出了一个爱尔柏塔mini ,让小兔子替它完成保姆的工作,收拾餐具、用超声波清洁。它则如一位绅士那样优雅地伸出手腕,假装看了看时间,对着卫瓷说道,“午休过后,您就要开始今日的诊疗。当然,一切还是需要全程同步给执政官大人。” “……明白了。” 卫瓷低声道,他站起身,以缓慢的步伐走到落地窗边。弦乐宫远离首都星居民区,周边有着寰宇星际时代极为奢侈的丰富自然景观,向外能看到仙境般的湖泊,与郁茂的森林。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苦闷的心绪逐渐平和。 他就倚在窗边,沉默着,像一个孤僻的病患,一动不动地消磨着时间。 一直到爱尔柏塔蹦蹦跳跳地奔过来,它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示意卫瓷跟它上楼,完成每日必做的工作。 “您用那个凝固胶体质地的诊疗棒/捅/进/去的时候,表情似乎总有些痛苦啊。”爱尔柏塔一脸严肃,好心地给出建议,“其实按照诊疗教程来说,这就跟您自己玩自己没什么区别,您得舒展开眉头,舌头吐出来,显得快活一点。有数据支撑, alpha更喜欢看到这种表情。如果您真的不适应,我给您淋一点液体作润/滑……” “不用了,我没有……感到不适应。”卫瓷的声音低沉,谢绝了爱尔柏塔的好意。 他走过那一排微电星出产的摄影设备,目光刻意避开了那些镜头,他坐上床,对着站在门口的爱尔柏塔点了点头。 “我出去了。请您今日也加油喔!” 那只兔子向他挥了挥毛茸茸的兔爪,关闭了房间的大门。光幕上的教程影片开始播放,室内充斥着暧昧的湿淋淋的声响。 卫瓷闭上眼,尽力忽视那些冰冷的、忠实记录下高清画面的摄像机,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他的手抚上银制的卡扣,轻轻勾开。 “……” 接着转过身,去取床头矮柜上放置着的诊疗器具,入手十分冰凉,激得他轻微地颤了颤。 卫瓷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并非不能适应这种奇异的胀痛感,这与他承受过的各种各样的疼痛相比,实在是不足一提。只是那种鲜明的耻意烧灼着他,只要一想到,那些下流的、不堪的影像记录会被同步给艾妲,他就感到一阵强烈的自厌。 若她看一眼,那将是对她的一种玷污。而记录他下贱姿态的影片,每日都在骚扰着她。 卫瓷紧咬着唇,将细碎的、彰显狼狈的声音都吞没于齿间。他原本是心怀愧疚地想着艾妲,但少女的身影就似在他脑海中扎根,他握住……时,也仍不可自控地,描摹着她的面容,她冷酷而幽邃的一双澄蓝色眼眸,像是在冷冷地盯视着他,闪动着讥嘲的光芒…… 他绷紧了身体,将嘴唇咬得发白。 “……艾妲。” 卫瓷微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轻得如同梦呓,还未平复呼吸,外面却蓦地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他听到爱尔柏塔慌张且沉重的脚步声,那只兔子玩偶似乎绊倒了自己,又忙乱地爬起。在绒布摩擦地板的声音中,还掺杂了一道他十分熟悉,曾下意识感到恐惧的清脆声响。 是尖细的鞋跟踏过地面,发出的清晰的敲击声。 他听到爱尔柏塔语调丰富多变的,带着无措、谄媚、小心翼翼的问候。 “执政官大人……!午安!” 第51章 执政官的鞋跟似踩在了他的心脏上,仅隔着一层楼层的距离,卫瓷顿时感觉浑身血液一瞬间凝固住,大脑一片空白。 他一时僵住,竟忘了动作,还维持着原有姿势愣怔了半刻。 光幕上的教程影片不受外界所扰,依旧循着进程播放,那种湿淋淋的声响充斥着整间房间,清晰得有些过分刺耳。 在卫瓷茫然发愣的同时,那道清脆的鞋跟敲击声由远及近,相比起他所熟悉的、不疾不徐的步调,此刻落入耳中的声音短促些许, 更有一种让人心脏沉沉下坠的压迫感。 “执政官大人, 您突然驾临……爱尔柏塔深感惶恐,您、您是来验收成果的吗?爱尔柏塔努力工作了, 但期限好像不是今天……” 爱尔柏塔细声细气的童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十分明显的吃惊与慌乱,并没有一位近侍官或者秘书官提前有过约定,它的父亲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执政官就这样令兔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弦乐宫,带着一身冷肃气息。 它现在的处境,大概就像被监察机关提前抽查未完成的工作的职员, 卫瓷听出了它话语中的一丝可怜。 但执政官对那具机械体视若无睹,她并未理会爱尔柏塔带着惶恐的殷勤问候,直直地向着铺有手织地毯的楼梯走去,她自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面容平静、不带迟疑地来到了二楼。 午后的日光透过彩绘花窗漫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斑驳的影子。艾妲提着裙裾,走向楼层尽头,她的脸庞隐没于变幻的光影中,神情看不分明。 爱尔柏塔有些怯怯地扶住了楼梯的扶手,偷偷地向上张望。 在房门打开前,艾妲已经听到了内里传来的,隐秘的动静,一道大概是电子合成的人声在轻柔地讲述,做着示范,如何将诊疗用的器具轻轻放入,以达到良好适应的目的,同时伴着含混不清的水/声。 她极轻微地扯了扯嘴角,唇边挂着一抹讥嘲,未等弧度扩大,那些不怎么能入耳的声响蓦地戛然而止。 艾妲垂下眼,房门泛起幽微的蓝光,接着如水一般,向两边流去。 房间内的一切,毫无保留、无所遁形地展现在她眼前。 “……” 执政官长而卷翘的眼睫颤抖几下,那双似在寒潭中浸过的澄蓝色眼珠,盯住了床边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男人。 他倒是还穿上了长裤,只是赤着脚踩在地上,腰上那一圈束带还未来得及将卡扣扣上,松垮而随意地缠着。卫瓷的脸上有两抹不自然的晕红,他低着头,避开艾妲的目光,流露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气息。 他尽力了,但当他回过神、想要避免暴露全部的不堪事实时,少女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忙乱中亦不会出错、冷静而沉着的军队统帅,面对着这样的棘手场景,巨大的窘迫感使得他手忙脚乱,只避免了下/身不着寸缕地出现在她面前。 第52章 至于别的,他再顾及不上,只能如芒在背、无比煎熬地承受着她带有审视意味的打量。 “你……”艾妲的视线移到元帅腰间,从那枚没有扣上的银质卡扣掠过,望向了皱成一团的床铺,那其中有并不明显的、晕开的一小圈打湿过的深色,她语气淡漠,带着一丝嘲意,“你倒是会自娱自乐。” “……” 卫瓷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涩道,“……这是我被要求做的,一种治疗手段。” “是吗?”艾妲冷冷地笑了笑,她走近了两步,瞥到被单中,出于慌乱被随手一藏的凝固胶体质地的棒/状器具,那上面还沾染着被使用过的痕迹,隐隐若现,不大好察觉,但艾妲只需轻飘飘的一眼便看穿了,她望着因耻意而无地自容的高大男人,轻声道,“每日几次?” 卫瓷不敢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低声说,“只有一次。” 艾妲淡淡道,“让我看到的是一次。没有被记录下的呢?” 在一闪而过的,那段影片中的某一帧,男人那幅沉醉其中的模样,让她心生嫌恶。他是否这样就食髓知味、沉沦堕落了?若是如此,那实在是……有够下贱的。 卫瓷漆黑的眸子蒙着一层不明显的雾气,他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只有一次。”男人无措地站在一堆微电星出产的摄像设备里,背对着仍在工作的镜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对不起。”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灵魂仿佛飘在空中,他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下意识地,仿佛回到了从前被她关在元帅府邸中时,先麻木地道歉。他大概是又做错了,好像换腺之后每一次与艾妲的会面,她都是冷酷的、带着讥嘲,来问责他的罪过。 同时有一种在白日下所有私密袒露无余的羞耻感,烧灼着他的肺腑。艾妲只是提及了一句,她看到了……看到了他那样……的一面,意识到这一事实,自我厌弃几乎要将卫瓷吞没。 艾妲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男人身边,伸手抚上他的肩膀,稍稍踮脚,凑近了卫瓷的脖颈。如同情人一般亲昵的距离,她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卫瓷又闻到了那股馥郁的花香,一点点将他包裹。仿佛是受艾妲支配的,无形的锁链,将他绞紧。 “所以为什么?”艾妲语气轻柔地发问,“为什么把这种不怎么光彩的影像记录发送给我?……你渴盼着我做出什么反应?” “想要我早点过来的话。”她眼底一片冰冷,“你倒是如愿了。” 卫瓷抿紧唇线,低敛的眼睫不断颤动着。诊疗过程全程同步,记录下那些高清画面,是他被如此要求,他现在还能凭自己的意愿去做到什么……他几度张口,都失去了辩驳的力气。 艾妲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一股浓郁得令人眩晕的花香骤然爆发,卫瓷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迟缓地、无力地跪倒在她的身前。 他现在重又拥有omega的腺体了,也代表他有着omega的天性与本能。信息素这一便捷的支配方式又能够发挥作用。 “元帅。”艾妲俯视着他,“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轻贱得可笑的下等货色。” 她感到略微的失望,那样直白、淋漓、低俗、暴露无遗,纯为了刺激感官与原始本能,低级的、只为挑动人欲望的廉价东西,也配讨好、取悦她吗?诊疗手段……不如直说是一种调/教,能够隐秘地进行,不经意地显露,但清晰的、一览无余的全程记录,分享予她,只让她因不加遮掩的媚俗而感到厌恶。 她并不知道,她对卫瓷的定位与爱尔柏塔的出现了偏差。她只能耳濡目染她的父亲如何对待omega的方式,她希望元帅能够尽到“妻子”的职责,柔顺而恭谨,受她掌控,为她诞育子嗣,并照顾她们,安分守己地待在她的身边。 而在爱尔柏塔的视角下,这个omega男人没有身份,一切履历皆被抹去,执政官大人也并无给予他什么正式称谓的意思,他不可能搬入玫瑰堡宫,只低调而掩人耳目地,幽居于偏僻的弦乐宫,无人知晓,定时等待着执政官大人的垂怜。 就如同曾经自作聪明的贝尔芬格堡典狱长那样。众所周知,上位者需要功能各异的身边人,有的需端庄守礼,满足一种需求,有的则需下流放荡,满足另一种需求。爱尔柏塔自然而然地,将男人划归入“玩物”、“消遣”那一栏,开足马力、尽职尽责,想将他打造成符合那一种需求的完美模样。 它未曾想到会招致执政官大人如此的反感,绞着手,缩在楼下瑟瑟发抖。 二楼的房间里。艾妲淡漠地观赏着因她的一句话,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男人,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在他欲要为自己辩解前,艾妲散漫道,“也有……那具机械体的主意吧?是它这样殷勤而辛劳地布置了这么多微电星设备,将影像记录同步传送给我。” 她盯着元帅,“难道,你想说……一切都是它自作主张?” 卫瓷绷紧了下颌线,目光闪动几下,艾妲顿了顿,轻笑一声,“那样的话,这一具低智能废铁可以进分解炉了,它的制造者,也没有必要再留在首都星,浪费公民们的税款。” “……” 艾妲伸出手,掐着卫瓷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抬起,“所以,是谁做的?” “……” 卫瓷久久地没有答话,艾妲眼神淡漠,继续发问,“是爱尔柏塔做了蠢事,还是你自己下贱?” “……不是。”卫瓷感到一阵缺氧的窒息,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他沉郁而颓然地,仿佛丧失所有力气,低声道,“……不是它。” 那具机械体带着虔敬,在餐前祷告,略带骄傲地谈论着它与父亲如今生活的样子,在他脑中倏忽闪过,卫瓷闭了闭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沉默地,接受了艾妲所扣下来的一切羞辱与嫌恶。 艾妲盯了他半晌,放开了手,她后退一步,冷冷地笑了笑,那张拥有着惊人美丽的面庞上覆着一层冰霜。她轻敲了敲藏于袖间的终端,一块光幕凭空浮现,上面显示着一只形似兔子玩偶的机械体的详细构造与启动事宜,她动了动手指,楼下便传来一声“扑通”的沉闷声响。 是爱尔柏塔倒在了地上。卫瓷听到它尖细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卫瓷哑然地看着艾妲,少女似笑非笑道,“你学会对我说谎了,元帅。” “它的自主意识揣测错了,做了多余的事,需要一顿修理。” “……” 卫瓷低垂下眼,遮掩去那一片空茫之色,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他总是后知后觉地才明白,艾妲从来不需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他一时难以思考什么,只怔然地盯着地面,听到尖细鞋跟踏过地板的声音,才迟缓地抬起眼,艾妲走至皱成一团的床铺边,隔着一层装饰有钉珠的丝绒手套,用手指拎起了藏于被单间的,那一凝固胶体质地的器具。她拧起眉,将东西直接丢在了男人面前。 卫瓷跪在地上,听到艾妲淡漠的声音。 “你的英雄情结还是这么泛滥,元帅。连机械体都想要拯救啊。” 少女抱着臂,以上位者的姿态看向他,“你也需要一点惩罚。就用你面前的这个,自己动手吧。” 第52章 “……” 卫瓷盯着地上那支被艾妲随意丢下的、他刚才在床上使用过的胶体状诊疗棒。那一器具原本入手十分冰凉,忍着凉意的刺激捂得暖了,大概是还残留有人的体温的。他伸手去够,指尖触到,像被烫了一下,微微一颤。 僵硬了片刻,卫瓷抬起眼,与艾妲对望上,他不发一言,只是眸光隐隐湿润,像他以前在弦乐宫外,艾妲轻描淡写地让他跪下时,他低微地哀求少女为他保留一丝尊严。 他如今已经不会为“下跪”这样的事挣扎什么、恳求什么,但听清楚艾妲随意下达的惩罚时,卫瓷还是,以含着绝望的眼神,向她奢求一丝体面的可能。 但艾妲冷漠地看着他,微微抬起了鞋尖,踩在了元帅腰间松垮挂着的、皮质束带中间的那枚银质卡扣上,轻碾了一下, “我不习惯为别人等待。快点。” 卫瓷知道再没有退后余地了,她在他面前, 从来只有变本加厉。 面色惨白如纸的男人跪在她的身前,握住了那一凝固胶体质地的器具,他用另一只手,迟缓地将长裤半褪至膝间,微微弓着腰,上衣的下摆隐约遮住了他的动/作,只有声音无从隐蔽,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艾妲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如同在看一场并不值得票价的马戏表演。 卫瓷紧抿着唇,苍白的双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浅淡的薄红。 他主动麻痹了自己的感知,僵硬地、机械地,仿佛人体与思绪分离了开来,他不知自己在做着什么,装作对细密的疼痛、以及别的怪异感受无知无觉。 一片混沌中,他恍惚想着,他往后,剩下的人生里,再也无法在这个少女面前直起身子了。他将永远跪倒在地,脊背弯折,再不敢抬头看她。 第53章 卫瓷维持着这一恍若灵魂出窍的状态,下意识闭上了眼,耳边却响起艾妲如冷泉水一般的声音,“睁开眼睛。” 他的眼睫颤了颤,终究还是不自主地服从少女的命令,那双空洞无光的漆黑眼瞳过了一刻才聚焦,艾妲那身繁复的衣裙更放大了些许,她向他走近了几步,在刚刚,少女与他相隔不过一截小臂的距离了。 艾妲微微俯下身子,卫瓷并没有对她要做什么存有预期,只是看着那张精致如偃偶的脸越来越近,在他乱了气息时,骤然停住。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含着讥诮的弧度,再一次抬起鞋尖,轻轻地踢了踢男人的大腿/内侧,“腿/分得更开一点。” 卫瓷呼吸一窒。 他猛地低垂下头,攥紧了双拳,肩背那一条斜而流畅的弧线不住颤动着。 “……” “你……?” 艾妲带着些讶异,迟疑地收回了鞋尖,她分明感到一丝异样,在看清鞋面沾染了什么时,执政官长而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她眉眼冷峭,紧盯住胸膛不住起伏、满脸灰败的男人。 卫瓷已无地自容,他浑身的血液迅速冷凝,只觉血管寸寸冻裂,他艰涩开口,“对不起……” 话音刚落下,便感到心口一阵巨痛,他连忍耐都未来得及,整个人狼狈地向后栽倒,重重地咳了一声,铺天盖地的花香席卷而来,带着alpha的愠怒,凝成实质般狠狠砸下。 卫瓷只觉喉间腥甜,强行咽下,低头不语。 艾妲站在原处,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愠意,冷冷地笑了笑,她赤足踩在了地板上,那一双缀满云母星出产的水晶的尖头高跟鞋被弃置一旁。 那本是一双昂贵得令人咋舌、由首都星一流鞋匠专为执政官定制的鞋履,各个角度观赏,水晶的琢面都璀璨生辉,又由科学院专门改良了材质,令其兼顾优雅与舒适,得到了执政官的颔首作为嘉赏与认可。 现在它已经不值一文,只有垃圾场这一个归宿。 在其中一只的鞋尖上,沾上了无色的、清亮的,某种水痕,隐约若现,需细心观察才能发觉端倪。同时,一种隐秘的、过于甜香,甚至有些腻人的味道,被感知敏锐的alpha捕捉到,让她的脸色更沉郁了几分。 她倒是没有想到,元帅能不堪至如此地步。 艾妲神情冷酷,紧拧着眉,看向仿佛尸体一般安静、没了声息的男人,却见元帅满脸苦意,无声地在淌着泪,她心下嫌恶更甚,带着嘲意开口,“你是水做的吗?” “……” 卫瓷沉默不语。 少女嗤笑了一声。 “真脏。” 艾妲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过身,赤足走出了这间两种信息素浓郁交缠的房间。她如来时一般面容平静地步下楼梯,蔫蔫的爱尔柏塔在扶手边等候着,小心翼翼地目送她。 它作为一具高智能型机械体,竭尽所能地察言观色。 总觉得,执政官大人心情不虞地到来,离开时,似乎心情并未转好,反倒是更不虞了…… 爱尔柏塔的兔子耳朵耷拉着,一直到执政官离开弦乐宫,那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驶远,它才忧愁地叹了口气,用毛茸茸的兔爪拍了拍自己的躯干部分。 好痛。爱尔柏塔现在才明白,父亲过去的所谓“修理”都是装腔作势,吓唬它罢了。执政官大人给予的,才是真实的体验。 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也不想进分解炉。 爱尔柏塔抱着头,心情低落,以后不能再做多余的事情了,得安分地,按部就班地工作,到执政官大人的生日之前,它不能再出错了。 - 翌日。 一张矿石星出产的乳白色石英长桌的两边,依旧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长发男人与一只巨大而毛茸茸的兔子玩偶相对而坐,蕾丝刺绣的桌布上摆放着各类餐点。比起前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憔悴了些,周身透着一股疲惫气息。爱尔柏塔有气无力地合拢双爪,低声祷告完,用餐叉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齿轮“蛋糕”。 “幸好我没有丢工作,父亲也是。”兔子恹恹地开口,“父亲还背着高额房贷呢,在首都星置办房产,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它有些闷闷不乐,又说,“那个……以后别再做啦。我们只要默默地努力就好,保证执政官大人在生日那一天的体验。……我们可以的!” 爱尔柏塔自顾自说了许多,以往至少会回应一句的卫瓷却没了声音,兔子奇怪地看向男人,发觉他像是失了魂一般,简直就跟……自己刚和他见面时一样,还处在刚接受完手术的茫然与呆滞中,不像个正常的活人。 “您怎么啦?”爱尔柏塔发挥高智能型独有的关心技能,“那里痛吗?不至于吧,这么多天了,您不是应该很习惯的吗?执政官大人也没有对您做什么别的吧?” 卫瓷还是保持缄默,他无法回想昨日发生的一切,仿佛有一柄巨斧将他劈裂成一片片,再粘合不起来。 他在艾妲面前,还剩下什么呢?他怎么能…… 卫瓷猛地强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避免那些碎裂的、带着耻意的片段重新涌上,爱尔柏塔依旧在宽慰他,“这没有什么。您不该在那位执政官大人面前还将自己当作人来看待,您是一件待她拆封的礼物。只是礼物的包装出了些问题,所以有了这么一出插曲。您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重新将自己打扮装点一番,坚强起来,这都是成为一个完美omega道路上所必经的磨练。” “谁也没法一开始就使自己的alpha满意。”爱尔柏塔深感自己像位导师,当然,作为机械体,它从没有过任何学院经历,它只是根据检索到的内容进行模仿,“就像鞋一样,总有一个磨合的过程,您需要被不断打磨、修改,直至合脚。” 爱尔柏塔煞有介事的一番高论并没有让卫瓷听进去,他只是又想到鞋……艾妲的,那一双镶嵌有璀璨水晶的尖头高跟鞋,鞋尖抵着他的……激得他浑身过电一般,在那一瞬间,再无法凭意志力控制住…… 卫瓷感到一阵燥郁,他垂下眼,长发散落下来遮住神情,任自己沉溺在强烈的自我厌弃中。 她会如何看待他呢?他甚至不敢去想,不敢确认那双澄蓝色眼眸中,含着多深重的厌烦与嫌恶。 卫瓷轻吐出一口气,有些茫然地望向落地窗,包围着弦乐宫的繁郁的森林与如同仙境般的湖泊这次没有让他的心情平复下来,他还是心如火煎一般,忍不住想着。 她难道还愿意见他吗? ……在她的二十岁生日。 - 随着冬月的来临,首都星自中心区向外辐射,逐步启动了地下供暖设施,这座银河中最为磅礴硕大的可住人恒星从不在乎核能的滥用,核能发电厂轰鸣着,温暖而干燥的空气流经首都星的每一处,位于中心地带的玫瑰堡宫更是气候宜人,玫瑰园里怒放的鲜花永远沐浴在阳光与芬芳中,乘坐反重力电梯来往的官员们还身着单薄的制服,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为了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的生日庆典而进行的热火朝天的筹备工作已经快要推进到了尾声。这位年轻的执政官在凛冬时分出生,所幸对于首都星来说,这样的时节不代表寒冷与严酷,只是让这一典仪多了雪景作点缀。 秘书官的办公室中,几位连着加班数日的官员正在分享一壶刚泡好的咖啡,他们一边享受这短暂的惬意,一边闲谈。 “典仪的流程都和各部门确认完毕细节了吧?还有一次最终彩排。” “终于是快结束这段日子了,我得带家里人去沸水星度个假。” “这次典仪的场面可盛大了,毕竟执政官大人刚刚加冕,又那样年轻,正是最美好、最繁盛的年纪,民众们的热情可不比以往,可以说是要高涨百倍。” “还真期待啊,执政官大人的生日庆典。” “是啊。” 第53章 一个与往日并无分别的冬季清晨,耀眼的白色太阳高悬于首都星的穹顶,拔地而起的鳞次栉比的金属建筑沐浴在晨曦中,三小时后,这一片平常的宁静将被欢庆的氛围所淹没。只要不是完全不关注光幕新闻的首都星公民们都知道,稍后将迎来一场倾注无数新币的庆祝典礼。 今日, 便是帝国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的诞生日。 这位登基加冕不过数月的新君第一次以执政官的身份庆生,场面自然是可以想见的隆重而盛大。除去作为既定仪式的生日阅兵之外,一颗帝国投放的人造恒星将于夜晚不断变亮,以极其短暂的时间走完凝聚的一生,爆发出能够照耀整个宇宙的剧烈能量,如巨型烟花一般璀璨绽放。 届时,在帝国星图范围内的四分之三可住人恒星上,都能够用肉眼观察到灿烂绽放的瞬间,观赏这一极为难得的、耗资靡费的震撼奇景。恒星的残骸将冷却成为壮观而瑰丽的星云,归纳入帝国所创造的寰宇人工景观之一。 当然,在白日,玫瑰堡宫自然还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典仪流程,就如同那一场见证艾妲殿下成为群星之主的加冕大典一样, 上至策划节庆典礼的官员们, 下至玫瑰园中负责修剪草坪图案的园艺型机械体,都为此绷紧了脑中的弦, 忙碌且紧张不已。 第54章 而在远离首都星中心区域,藏于幽深郁茂的林木深处的弦乐宫,虽无法参与到那份喧腾与热闹之中,却同样有着一种紧绷而蓄势待发的气氛。 至少那一具形似兔子玩偶的机械体是处于这样的状态下的。 爱尔柏塔不断地摩挲着一双兔爪,它坐在那张矿石星出产的乳白色石英长桌前,系上了餐巾,这原本是早餐时间,它却有些焦虑地吃不下饭。作为高智能型机械体,它一直有着这样丰富的情感。 兔子抻长了脖颈,像是两粒圆纽扣一样的无机质眼瞳盯住对面的男人,“您准备好了吧?我不是指生理上,是心理上。” 它用左爪比划了一个圈,竖起右爪的一根指头,伸进圈里,又抽出来,一脸严肃地如此反复了两三次,生怕男人不懂,它还是补充说明道,“您完全做好被/操的准备了,是吧?” 对面的男人有着一头漆黑如鸦羽的长发,与一张冷峻且坚毅的英俊面容,他坐得很挺直,闻言稍稍偏过了头去,似是还受不了爱尔柏塔直白粗俗的语言,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算作回应。 他多日前便被告知过,执政官会在她的二十岁生日那一天,彻底地标记他。从此他们的关系将完全定格,紧密地,以信息素联系在一起。 这些日子里,爱尔柏塔与偶尔来访的医生所做的,只有一个目的,让他以omega的身体顺利地容/纳alpha ,完成标记成结,不至于出现令执政官感到不悦的任何情况。 卫瓷本以为自己与爱尔柏塔惹恼了她,因为用那些下贱而不知廉耻的影片对她造成了玷污,她的鞋尖沾染了……几乎是喷涌出的那种液体。但艾妲似乎还是默认,她所写好的剧本不会有任何变动。 她仍要在那一天标记他。他只有柔顺地服从,彻底向她打开,被她使用。 男人的喉结滚动,卫瓷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蹭过并不柔软的硬质座椅,他沉默地感受那股难耐的异样时,爱尔柏塔又凑向前了些许,用尖细的童声哀嚎,“您这是什么意思?爱尔柏塔能确认您是否足够湿润,但并不能窥探您的内心。所以我与医生都知道,目前不存在什么生理上的问题。只有您的想法,我不确定。” “我真怕您侍奉不好执政官。”爱尔柏塔嘀咕道,“要不是我实在不行,我都想替您去干这份差事了。我与父亲的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这真是令我心焦。您得充分地学以致用,不要太紧绷,也不要太放荡。得主动上去服侍,但别过于谄媚。别一声不吭,也别叫得太大声……” 它絮絮叨叨地,就像一位真正的导师那样,在学生接受考试前复述着所有它认为的重点,从技巧到服务意识,从表情到适当的台词。卫瓷蹙起眉,听着那些他应掌握的,心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荒诞。 在过去,他接受军校考试,或者军队训练,他反复练习如何持枪射击、驾驶小型飞行器、拆解并重新组装机械,他是当之无愧的优等生,每年都为来参观访问的执政官大人进行表演,乘着飞行器疾驰飞掠,尾迹绘出一面帝国的太阳旗帜。 而现在他需参照那些处于律法灰暗区域、私下流通的影片,学习如何用那处,或用口舌,服侍、取悦alpha ,摒弃自己无用的想法,专心致志地,只为她能够感到舒适与愉悦,那么纵然他承受着痛苦与难堪,也是一种荣幸。 卫瓷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曾经身为alpha的尊严,早在换腺之后,被她扣上重刑犯的金属镣环时便碎裂成齑粉随风散去。但此刻他发觉,或许还是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的,他仍感到一阵胸闷,将嘴唇咬得发白。 “哎!您怎么这副神情。”爱尔柏塔唉声叹气,它走到卫瓷身边,毛茸茸的兔爪搭在了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您的心里还是有抗拒,真不知道您在别扭些什么。您真矫情,矫情透顶了!那可是帝国的执政官大人,您又以为您是什么,您该兴高采烈连滚带爬地跪在她面前,怀着感激之情,谢谢她愿意屈尊纡贵地来操/您才对嘛!” “您今晚会好好表现的,是吧?”爱尔柏塔摁着卫瓷的肩膀,那一双爪子似铁箍一般,兔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刺耳,卫瓷不得不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闭了闭眼,将那些无用的、已经毫无意义的情绪强压下去。 他已经不是alpha了,omega本就是承受方,容纳方,这再正常不过。 就交给本能吧。 - 玫瑰堡宫。 明亮而温暖的人工日光照耀下,装饰有鎏金铜饰的郁金香木梳妆台上放置着的,几个打开的珠宝盒中,钻石、刚玉与水晶闪着璀璨的光辉,机械女侍的金属手指在其中挑挑拣拣,最终还是取了一对水滴状的红色尖晶石耳坠,小心翼翼地为端坐镜前的少女佩戴上。 镜中映照出一张凛然而美丽的面容,少女的眼尾沾着点点金粉,如星辰的碎片。艾妲端详片刻,将视线移到一旁的珠宝堆中,她示意女侍捧起其中一枚最为硕大莹润的珍珠胸针,放置在红丝绒布上。 艾妲注视了那枚胸针半晌,没有说话,亦没有什么表情,机械女侍并不能察觉到执政官转瞬即逝的一抹低落,恭敬地站在原处。 艾妲片刻后才将目光从胸针上移开,那是她已经逝去的母亲得到的结婚礼物,怀着对她婚姻的祝福,留给了她,如无意外,艾妲应该佩戴这一枚珍珠胸针出席她自己的婚礼。但艾妲将它用在了父亲的葬礼上。 她一向懂得克制,故而只有极偶尔的情况,她会想起母亲,那个一生困囿于帝国第一夫人身份的,可怜又不幸的女人。 在她的诞生日,她放任自己短暂地沉溺在脆弱且潮湿的情绪里,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刻,她垂下眼,在心底里轻轻唤了一声,没有任何人听见。 “艾妲,生日快乐——” 露西拉推门而入,她难得洋溢着真诚而不是浮于表面的笑容,步伐也较平日里更轻快。艾妲回过头,那张秀美的脸庞上已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痕迹,故而她敏锐的姐姐也没有察觉,快步走过来,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你那个军校生好朋友,她说她在首都星军校的花车游行队伍里,一会儿把她的礼物抛掷到你的飞车上来。” 露西拉挑了挑眉,她指的是那个一头灰发的矿石星平民,艾妲自然明白,轻笑了一声,“会被机械警卫拦截掉的。” “我也这么说。”露西拉摊开手,“她说她自有办法。” “对了,还有——”露西拉顿了顿,又道,“公爵的女儿向你转达问候,她想与你见一面,当然,是在生日庆典之后。你还记得她吗?亚伦曾经定下过婚约的未婚妻,你从荷尔戈港的星舰事故里救下了她。” 艾妲颔首道,“是伊芙琳·德拉瑟尔吧。” 那个驾驶飞行艇,追随着未婚夫亚伦深入舰群,不幸将自己卷入那场人造事故的女omega 。 “没错,是她。” “见面自然可以。”艾妲说,“但不能在今晚。” 她的语气平静,不带什么情绪,但露西拉掩着嘴揶揄地笑了一阵,故意拖长了语调,“我知道你有安排,你确实该劳逸结合了,我的妹妹,在处理政务之余,是该为自己找寻些发泄放松的地方。” “我会和伊芙琳小姐约之后的时间。”露西拉噙着笑意,向艾妲伸出手,“是否可以出行了?你的子民们都在等待着。” 艾妲也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年轻的执政官起身,握住姐姐的手,繁复而华丽的、缀着钉珠与白贝母的裙摆层叠地拖曳着,她们走向露台,早有近侍官与飞行艇一同等候,将执政官大人接往玫瑰园,按照典仪的流程,乘上装饰有斑斓飘带的巨型飞车,迎接首都星民众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与祝福声。 众星皆为她而喧腾。 她的二十岁,如此得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第54章 夜幕逐渐低垂时,首都星中心区域的主干道开始亮起柔和的人工光芒,一地的彩带碎屑中,机械警卫拉起警戒线,隔开了还未尽兴的民众们,人群依照悬浮箭头的指示流动着,等待观赏人造恒星爆发时的巨型烟花。 那一壮观而瑰丽的奇景在首都星任何偏远的地方都能看到,即使是在外围边缘的弦乐宫也同样。石英板后的电子炉膛火照亮了落地窗前的两道身影,爱尔柏塔用一只毛茸茸的兔爪拽着卫瓷的衣袖,另一只则指着漆黑的天际,童声中颇有几分兴奋与雀跃。 “快看!马上要到整点了。这可是几个世纪才能遇见一次的大手笔。听父亲说,人类喜欢在这种时候许愿, 真奇妙。您准备好愿望了吗?” 卫瓷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他还未说什么,远处的钟声“铛——”地响起,夜幕骤然被撕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紧接着耀眼的光彩气势盛大地喷薄而出,将黑夜照彻得亮如白昼。 那种极致的灿烂与辉煌瞬间吸引住了爱尔柏塔的目光,它不自觉地惊叹出声, 马上双爪合拢, 卫瓷听到它含混不清的念念有词,微怔一瞬, 也看向被映照得绚烂无比的天穹。 第55章 他总有一种心空的感觉,像有什么从缺口处汩汩流出。 卫瓷并非是不假思索地敷衍爱尔柏塔的问话,他迟缓地思考过,然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希冀的,所谓愿望。 他也没有了非得打破、改变或挣脱什么的冲动,他已经麻木地适应了。 未来仿佛被包裹于一团浓重的雾气中,他只是怔然地仰望着夜幕,内心一片空茫。 直到远处的喧嚣慢慢散去,爱尔柏塔颇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对着卫瓷说道,“到时间了。请您上楼去吧。” 卫瓷低垂着头,近乎无声地吐出一个字,“好。”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踏上楼梯,走入了二楼长廊最深处的一间卧房。这不是他在手术后曾待过的房间,是属于艾妲的,是她少女时期就寝的居室。 月光透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漫进来,为空阔的房间内仅有的几件家具陈设,钟表、镜子以及写字台镀上一层银边,在正中央的位置,酒红色的帷幔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张巨大的四柱床,隐约能看见有华美的手工织物铺在其上。 没有座椅,卫瓷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也不愿靠近那张锦缎与织物装点的四柱床。他恍然意识到,床自然不止是休憩之所,同样见证性与生育。 男人便僵硬地矗立在落地窗前,挺直了脊背,沉默地等待着。 他那一头漆黑的长发经过数日的打理,重又有了绸缎般的光泽,于中段被绾起,垂落在腰际。窗外冬雪簌簌,而恒温的室内不见有一丝寒冷,卫瓷衣着单薄地赤足踩在地板上,因紧张与焦躁而身体紧绷。 僵得久了,有一种肌肉酸痛感,但他是无法放松下来的,反而因时间的不断流逝,越发得呼吸不畅。 卫瓷艰难地想着,他还没有,做好承受这一切的准备,即使那一处已经被自己提前弄得濡湿,但他还没有—— 落地窗前倏忽出现了一道飞行艇的影子,如飘然的鬼魅一般无声地降临,舱门缓慢开启,一头浅金色长卷发的少女轻盈地跃下,闪着光的发丝在风中如同海藻般飘动。 卫瓷呼吸一窒。 帝国的执政官还身着生日庆典时的繁复礼服,她落在二层延伸出的露台上,隔着窗,向屋内投来漫不经心又带着审视的一眼。 卫瓷与那双澄蓝色的眼眸对望,只觉血管被寸寸冻住,一时忘记了动作。 艾妲动了动手指,那一层玻璃泛起莹蓝色的光芒,原本坚固的材质变得如水流一般,少女提起裙裾,一步步走近,就像是穿过一面水镜一样,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鞋跟踏过地面的清脆敲击声响起在卫瓷耳边,他尚在愣神,少女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她来拆封一件生日礼物。 馥郁的花香悄然弥漫,很快充斥着整间卧房,少女那一张凛然而美丽的面庞上不见有一丝因冗长的典仪流程感到的倦意,双眸亮得惊人,她轻声问,“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吗,元帅?” 卫瓷沉默着,没有回答,缓慢地跪了下去。他微微低垂着头,发丝滑落,露出因常年被长发与军装立领遮住,而较其他部位显得白皙的颈部。 艾妲伸出手,覆在他宽阔而结实的肩膀上,似是满意地摩挲了两下,又轻轻地按住了男人脆弱的脖颈。 在她的手掌下,温顺的一动不动的男人,曾经被誉为星间最强大的alpha,如今被她豢养在此,终于有了驯顺的模样。 艾妲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她不习惯于仰视别人。但即便是换腺之后迎来了再度发育,她依旧没有长成露西拉姐姐那样高挑的身量,元帅比她要高大得多,故而他只能跪在她面前了。 这是他要牢记的事项之一。 艾妲没有再出声,卫瓷自觉地塌着腰,往前了些许,沉默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艾妲的鞋跟,微微抬高。关于“鞋”的带着耻意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感觉脸颊发着烫,但还是轻柔地继续手上动作,将那一只缎面的高跟鞋细致褪下。 少女赤足踩在了男人的手掌中,用他的体温暖了暖,再落到手工织就的地毯上。 为她脱鞋的时候,艾妲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卫瓷只身着一片十分轻薄的半透明的白纱,隐隐地透出肉色,与这个高大而肌肉结实的男人不太相衬,想来他自己也觉得困窘。 这样与赤/身裸/体没什么分别、意图明显的穿着,在艾妲眼里自然也是品味低俗的,她不在此时计较,只嘴角微微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打量着男人隐约若现的一身皮肉。 他的身体紧紧绷着,流畅的背肌线条,收于一握劲腰,墨黑的长发流过肩颈,垂落在前,故而整片后背清晰得展露无遗,能看到腰窝处的明显凹陷。 艾妲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指,漫不经心地想着,如果留下一些纵横交错的鞭笞的痕迹,伤口微微渗血,也能称得上漂亮。 卫瓷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按照他近日来所学习的、所谓完美omega应掌握的一切,为艾妲褪下了两只缎面高跟鞋后,他低着头小心地按摩了几下少女纤细的脚腕,而后直起身子,沉默地听从下一步吩咐。 艾妲盯视了他几秒,片刻后,整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骤然变得漆黑一片,房间内迅速昏暗下来。失去了月光的照耀,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难以看清。 alpha有着极佳的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这同样是腺体带来的。在艾妲的眼中,男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依旧纤毫毕现。 她甚至能够看清,元帅胸前凸显的,一圈浅红色。 而对于已成为omega的卫瓷来说,他不得不眨动眼睛来加快适应速度。元帅过去从不惧怕、甚至蔑视的东西,譬如寒冷,譬如黑暗,如今都成为棘手的问题。他仅能勉强依靠着军人所经受的训练经验,努力睁大眼睛。 但艾妲并没有给他足以适应的时间。她俯下了身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男人的颈侧,带起一阵颤栗,少女的手指抚过伤口的位置,那里已揭去了医用敷料,但还能感受到粗砺不平的疤痕。 一丝疼痛,与奇异的痒意,随着她的抚弄,漫上卫瓷的心口。少女的指甲轻轻刮蹭着腺体的位置,不断戳/刺着,卫瓷头皮发麻,一阵酥麻感从尾椎流窜而上。他感受到omeg息素的释放,那股甜腻得齁人的味道与花香交缠在一起,彼此交融。 他语调颤抖,“艾妲……” 艾妲竖起一根食指,碰了碰男人发白的嘴唇,“嘘。等会儿再叫。” 那张精致美丽如同偃偶般的脸庞上浮显出一个淡漠的笑意,少女飘动的裙摆如同漂浮不定的浮云。卫瓷睁大了双眼,看见繁复的、有着钉珠与刺绣装饰的曳动的衣裙竟在泛着光亮,缓慢地消失,那些珍珠、水晶、红蓝宝石,银色丝绸上的蔷薇与蓟草,像是受到轰击一般迅速消解,转瞬间,少女身上只余下了一件洁白的贴身的衬裙。 庆典上的华服,自然是消耗性的,仅有一日的寿命。 卫瓷只觉得猝不及防。那件衬裙是蓬松的,也过了膝,但少女莹白的整条手臂与半截小腿都暴露在外。他虽难以在黑暗中看清,但那过分白皙的、仿佛覆着一层淡淡光辉的裸/露肌/肤即便朦胧,也让他的脑子轰一下炸开。 他……他还未曾见过……虽然他在艾妲面前多不堪的姿态都展现过了,但艾妲于他而言,仍是圣洁而不可亵渎的。她每次会面都穿着繁复华丽的衣裙,甚至那双纤白秀致的手都佩戴有缎面手套。这样私密的、只在卧房内的装扮,让他一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胸腔内心跳声鼓噪不已。 元帅猛地偏过头去,耳根泛红,一直红到了脖颈。 他因羞意不愿去看,然而却正将那一段柔软的颈部完全暴露在少女眼前,他的眼睫颤动着,下一刻却感受到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 贝尔芬格堡阴暗且潮湿的囚室中的那段记忆浮出水面,卫瓷并不是第一次体验,他隐隐有了一丝微妙的预感,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艾妲伏在他的颈侧,强硬而不容抗拒地制住他,她的嘴唇擦过耳边,气息温热,犬齿对准腺体的位置,张口重重咬下。 第55章 一阵尖锐的痛意从颈侧传来。 卫瓷咬紧了下唇,额角渗出一层薄汗。犬齿刺破腺体,鲜血涌出来,血珠顺着脖颈滚落时,他的唇角也沾染了血渍,在黑暗里倒十分鲜明。 艾妲柔软的舌尖舔过那细小的伤口,扣住他后脑的手逐渐用力,卫瓷忍着没有出声,漆黑的眼瞳悄然蒙上了一层湿润的水光。 湿润的不止有这里,他感到小腹发着热,身体逐渐软下去,跪坐于地,只能将头颅与脖颈再高昂,几乎是全仰赖艾妲扣住他后脑的那只手的力量。 好难受…… 卫瓷不是第一次体会被标记的滋味了。在贝尔芬格堡的囚室内,他明明已感受过,那种剧烈的疼痛,仿佛全身被击碎,碎片又流进温暖的水流中,被欢愉轻拂,痛意与湿意交织。 第56章 但他仍成为了强烈的感官刺激的俘虏,根本无暇思考、无力反抗,也无法凭上一次的所谓经验规避些什么。他还是浑身颤抖,狼狈不堪,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没有呜咽出声。 铺天盖地的花香笼罩着他,仿佛要将他绞杀于其中。 在他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被信息素撩拨得,下贱地恳求alpha的粗暴对待时,艾妲的嘴唇离开了他的脖颈,卫瓷浑身瘫软,胸膛不住起伏,他听到少女带着愉悦的声音。 “你是我的所有物了。” 艾妲抬起他的脸,望着喘息不止的男人,澄蓝色的双眸中闪动着一丝满意。她又重新握住了那道锁链,最为牢固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从此在他们之间建立,而元帅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脱离她的掌控了。 她放开手,任由男人的身子软倒下去,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趴在那儿,脖颈腺体的位置还在渗出血珠。艾妲没有在意,她抹去了自己嘴唇上的血迹,从元帅身上跨了过去。 她赤着足,走路无声,卫瓷勉力向她的方向望去,少女走进了垂落下来的、酒红色的帷幔里,平静地对他说,“过来。” “……” 已经缔结了标记关系的情况下, alpha说出口的话语,更像是一道命令。卫瓷感觉自己的心颤了颤,他咬了咬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这一站起,双膝的疼痛便难以忽视地传来,小腿不自觉地微微发着抖。元帅微怔一下,苦涩地笑了笑,到底是omega本就这样脆弱,还是因为多次手术身体发虚的缘故。这才哪种程度,才跪了多久,在弦乐宫外那一次,他是跪了一天一夜才丧失意识栽倒在地,竟还能再变差。 或许也有这一日未曾进食过的原因,卫瓷抛却了那些纷乱的想法,迈开步子,却有一道冷酷的声音让他停住。 “跪着过来。”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动了动唇,没有说出什么。 他攥紧了拳,再一次跪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缓慢地用双膝挪动着,一点点向着帷幔前行。 艾妲便坐在那张巨大而柔软的床上,倚着雕刻有古典花型的床柱,好整以暇地看着男人如何膝行走完这一段距离。 他身上那一片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白纱,因标记和膝行而起的一层薄汗,与皮肤贴得越发紧了,浸出显眼的肉色。男人低垂着头,或许是看到了,但也毫无办法,就那样狼狈地、艰难地,一步步来到了她面前。 带着一身甜腻的omeg息素味道。 艾妲轻笑一声,微微颔首,“做得好。” 她伸脚踩在了元帅的胸膛上,男人的胸/肉十分饱满,不刻意聚拢,中间竟也有一道阴影,她随意碾了碾,男人沉默不语,只忍耐着。 “这时候可以叫一叫了。”艾妲说,“没学会吗?还是爱尔柏塔没有教你。” “……教了我的。”卫瓷艰涩地开口,别过脸去,艾妲等待了半刻便不耐烦,她瞥了男人一眼,往里面退去,“上来。如果不会,那只兔子明早就进分解炉。” “……” 卫瓷紧抿着唇,他的神情几度变换,最终归于一种麻木。在昏暗的环境中待了这么久,他终于略微地适应了,少女的面容也不再那么模糊朦胧,她一头浅金色长卷发披散着,落在肩头,只穿一件衬裙,看上去恬静而又美好。 元帅不由得恍惚,空阔的房间里,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荒诞。这明明是他在定下婚约后,曾小心翼翼地梦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在私密的场所,只有他看到,这样闲散、随意,褪去了繁复衣裙与珠宝的少女。 在很多个深夜里,他也隐秘地幻想过,他与艾妲·佩洛涅特殿下的新婚之夜,元帅在婚前一直恪守礼节,直到那一日,他才会珍重地,标记他的伴侣,他的爱人,他的妻子。 他会小心翼翼地撩起她散落的浅金色长发,温柔地拥抱住她,动作轻柔地完成标记。他想,那应当是有一些疼的,他此前并没有过标记他人的经验, alpha同僚们都说那没什么,只是有点刺激罢了。但被犬齿刺入皮肤,总归是会感到疼痛的。更何况,他的未婚妻是帝国最娇贵的玫瑰,若是她因此而掉泪,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alpha同僚们曾对他说过, omega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娇气,身体构造不一样,就是为了被/操和生孩子才长成那样的,天赋如此,哭着喊着说疼啊,其实早就爽到了。不用畏手畏脚、拘束自己。 他们还说,就算那是一位殿下又怎样呢?你在床上治治她,没有omega不听alpha话的,用信息素嘛,很管用的。 …… 卫瓷闭了闭眼,他穿着那件几乎遮掩不住什么的所谓“睡衣”,迟缓地躺到了艾妲的身边,只有一截小臂的距离,他甚至能嗅闻到少女发间的幽香。 这是他第一次与艾妲同床共枕。他描摹过无数次、怀着欣悦与紧张期待过无数次,但绝没有想到,当这一场景真正实现时,一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他不再是alpha了,而艾妲也不再是omega。 他失去了元帅的身份,是一个无名无姓之人,而那位殿下成为了帝国的执政官,她将他豢养在此,就像侍奉人的、见不得光的舞伶。 同僚们所说的那些浑话,在性别倒转的如今,如同刺耳的笑话,扎进他的心里。 当时元帅冷肃着一张脸,与他们不欢而散,也未想过,还能有再想起那些话语的一天。 他强压下那些翻涌的情绪,按照爱尔柏塔的教导,只将自己想象成用于满足他人、取悦他人的物品,或者器具,他不应有什么另外的想法,只要麻木地执行就好。 他跪趴着,微微抬高,埋首于枕间。 却有一只手扳过他的肩膀,带着强硬的力道,将他翻转过来,摁住,艾妲俯视着他,撩开了他散落的墨黑长发,露出那张布满惶然的脸庞。 她轻声说,“看着我。” 元帅猛地一颤,想去遮自己的脸,又被扣住手腕。 “……呃!” 她抚过男人滚烫的身躯,心念一动,那扇漆黑一片的落地玻璃窗骤然变得透明,就像是用水泼洒过涂抹其上的浓稠墨汁,被冲刷干净。 银白的月光霎时漫进来,室内重又有了朦胧的光亮。即便隔着酒红色的帷幔,依旧有一丝月辉,照耀在二人的脸上,映出了少女眸光明亮、唇角微勾的面庞,也映出了男人腮边滑落的一道泪痕。 艾妲用指腹重重地擦过男人泛红的眼角,感受着,那一瞬的绷紧,语调轻柔,似情人间的呢喃呓语。 “元帅,这里……又湿了。” 第56章 …… 一缕熹微的晨光漫进卧房,天色微明,人工太阳生产的日光稀薄而柔和,从垂落的酒红色帷幔的缝隙中洒落进来,勾勒出两道身影。 此时首都星的穹宇才刚蒙蒙亮, 大多数公民们还在安稳沉眠, 艾妲却如设定好定时程序一般, 微微动了动,没有一点迟疑地睁开双眼,转瞬便清醒过来。 从她真正入眠开始计算,她不过睡了两小时而已,但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不见一丝困意或疲倦,只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她正处于最为精力充沛的年纪, 即使荒废一个夜晚的休憩时间,依旧能够精神饱满地迎接翌日执政官的繁忙日程。 在她仍保持轻微的亢奋,意犹未尽,无法餍足时,年长她九岁的男人已经意识不太清晰,也顾及不上抑制哭腔了,她不必在乎他的感受,但总有未能尽兴的不虞。 他不年轻了。艾妲冷漠地想着,欲要从床上起身,却发觉自己没有好好地躺在枕头上,而是埋在了男人的怀里,她的脸蹭着温热的胸膛,触感十分柔软,鼻尖是她自己挑选的、甜得腻人的omeg息素味道。 她退后些许,看清了男人皮肉上密布的新鲜的咬痕与掐痕,有些已成了淤青,青紫与红斑斓一片。 她自然不会生起什么怜惜之意,只观赏了一会儿,抽回了搭在元帅腰侧的手,不轻不重地往他胸前扇了一巴掌。 元帅的眼睫颤了颤,他眼下有极深重的乌青,似是疲倦不堪,只是颤抖一下,仍没有醒。 艾妲盯了他几秒,带着丝愠意笑了笑,下一巴掌落在了男人的脸颊上。 力道并不重,但还是迅速浮起了一片红肿。卫瓷猛然惊醒,他尚还顾不上颊边的痛意,先因为身体各处传来、尤其是那一处的不适感蹙起眉,他蜷缩起身子,却被艾妲一把掀开那层薄被,一时惨不忍睹的情状袒露无余。 “你该在我醒来前就做好该做的一切。”艾妲语气淡漠,“准备我的衣物与早餐。执政官得准点到达玫瑰堡宫。” 刚醒过来的卫瓷头疼欲裂,他紧蹙着眉头,怔然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意识还尚未回笼。清晨时分的执政官面庞上带着一分慵懒,她的额发有几缕翘了起来,虽然没什么困意,但还是有一丝轻微的、起床时的燥郁气息,故而语气中透着冷淡的不耐。 第57章 卫瓷在恍惚中竟感受到一丝虚构出来的温情,他与艾妲这样亲昵地,于同一张床上迎接晨光的画面,就好像美好的梦境一般,让他有种一切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按部就班地成为了新婚夫妻的错觉。 但令人呼吸困难的馥郁花香很快将他粗暴地从想象中拖拽出来,他腺体的位置一阵刺痛,来源于昨夜留下的极深的咬痕,也来源于现在房间中充斥着的浓厚信息素造成的威压。 艾妲不悦地开口,“别让我重复第二遍。做你该做的事。” 卫瓷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怎样的处境。难以启齿的不适感提醒着他,他是一个被alpha完成标记成结的omega了。 alpha说出口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像是一道不可违逆的命令。元帅低低地应了一声,伸手捂上发烫的腺体,转身下了床 ,他的双腿一时还未恢复知觉,一个踉跄后未能站稳,竟直直跪了下去,卫瓷脸色发白,以手撑地才勉强站起。 在他狼狈摔倒的时候,双膝传来的疼痛带动着两腿知觉的复苏,他僵硬着身体,感到有什么流经了大腿/内侧,微凉,粘腻。他不知道艾妲是否正注视着他,内心漫上一阵绝望,终究什么也没做,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向隔间的盥洗室。 卫瓷用军队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停当,他抹过那些昨夜因昏迷而没有顾得上清洗的部位,沉默地草草处置了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一片充当“睡衣”的半透明白纱,已经被撕烂得不成样子。卫瓷在沐浴过后,换上了一件衣长及膝的棉质长袍,系上束带,所有不堪的痕迹便全部被隐入暗中。 这让他稍稍感到了一丝轻松,下楼准备早餐的时候,不再周身透着浓重的麻木的疲乏。即便胸前摩擦着有些许不适,但尚能忍受。 卫瓷从无菌且随用随丢的容器内取出经过预处理的食物,艾妲所偏好的早餐并不繁琐复杂,并且元帅也不是对此毫无经验了。只是布置餐桌需要多费些功夫,他摆好咖啡杯、茶勺与方糖夹,在三层点心架旁边放了一把抹酱刀。待做完这一切,他重又上楼,进入艾妲的衣帽间,从豪奢得过分的衣柜中选出执政官的常服。 这些第二天早晨需执行的事情,爱尔柏塔也对他做过充分的说明,执政官不习惯二十四小时都有机械体待在身边,尤其是早晨与傍晚,她在玫瑰堡宫的办公处也同样,所以卫瓷需要为她准备出行前的一切,亦包括更衣换鞋。 他没有忘记爱尔柏塔的叮嘱,在被撞得意识涣散时,卫瓷仍在心中惦念着,他还需要做些什么。但他实在是精疲力竭,连手指都动不了了。他就那样睡过去,连军人的生物钟也没能将他唤醒。 卫瓷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摆好艾妲的鞋履,重又回到卧房,房门大敞着,他犹豫一瞬,还是轻轻叩了叩门。 自始至终,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这里的主人。他连艾妲的伴侣也算不上。 坐在梳妆台前的少女微微侧过了头,不知是否是起床气还未散去,她拧着眉,仍有些微妙的不愉。她一头浅金色的长卷发尚还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清水濯洗过的面庞如同娇嫩的花瓣一般,卫瓷木讷地低声道,“早餐准备好了。” 艾妲没有动,她打量了一眼包裹严实的男人,片刻后才披散着长发,起身下楼。卫瓷看着她的背影,感到一丝无措,那一头海藻般的卷发应被盘起,戴上发冠,然而他疏漏了,他并不会盘发的技巧。 但艾妲也未提起,她一面啜饮咖啡,一面唤起一块光幕,浏览时讯新闻。卫瓷站在一旁,就如同机械管家或者保姆,等待着执行下一事项。 对现在的他来说,不管是站立还是坐着都不太好受,他暗自动了动感到酸麻的小腿,那一处仍有胀痛感,让他咬紧了唇。 等艾妲用完了餐,他有些笨拙地为她穿上执政官的常服,戴上缎面手套,因艾妲冷淡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手轻微地发着颤,动作便更慢下来。 “元帅,你该擅长做这些事的。”艾妲握住了男人的手,触到上面还未消去的茧,有些粗糙地摩擦过丝绸,她微眯起眼,这原本是一双经常握枪的手,但现在需要做些别的,她轻轻捏了捏元帅微热的掌心,“以后别让我失望。” 卫瓷沉默地垂着头,少女的指尖轻柔地从他手掌中滑过,一路向上,浅浅地戳/刺了两下他的胸膛,男人于是缓慢跪下,塌着腰为她换鞋。 艾妲静静看着他因长发垂落,露出来的一小段脖颈,上面有一圈极为显眼的牙印,凄惨得泛着红。她又感觉口腔内壁在微微发痒,她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也有极为澎湃汹涌的欲望,这或许是alpha的一种禀赋,于初次标记成结后解锁,艾妲盯着卫瓷,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 她想,初夜,原本于十九岁的艾妲·佩洛涅特而言是一场浓黑的、永远不愿走入的噩梦,但二十岁的帝国执政官却感到了一丝甘甜。 她又填满了一个曾被撕裂的缺口,艾妲赤足踩在男人的手掌上,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卫瓷对少女的情绪变化还无知无觉,他忍耐着膝盖的疼痛,小心而细致地为艾妲扣上了高跟鞋侧边的金属暗扣,才轻呼一口气,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感到一阵头晕,但还不到站不稳身体的地步,而且这个清晨,也到了快要结束的关口,卫瓷难免又更轻松了些。他强撑着,等待艾妲踏出大门,那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已经停在了弦乐宫外,将载着执政官飞往玫瑰堡宫。 然而艾妲并未转过身,也未迈出步子,她已完成了出行的所有准备,但只是站在原处,似是漫不经心而随意地,向卫瓷瞥了一眼。 像是他仍有什么没做似的。 元帅有些无措,他愣怔了半刻,还是不知道遗漏了什么。艾妲的神情冷了几分,她自然不会像爱尔柏塔那样作出什么解释,清脆的、鞋跟踏过地面的声音响起,只留给卫瓷惶然与疑惑。 执政官离开了弦乐宫。 卫瓷仍保持着身体僵硬的状态,过了许久,他挺直的脊背才陡然佝偻下来,肌肉的酸痛感从四处传来,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流流进喉管的时候,他才感到喉间的肿痛。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八年,他一向沉稳,还未那样高亢地、几乎是崩溃地喊叫过,一声一声,渐渐地低弱、沙哑,含着哭腔。再醒来时,喉咙口一阵吞咽烙铁般的痛。 他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勉强又喝了几口水,那种四肢百骸传来的疲倦感如潮汐般又席卷来,卫瓷靠着墙壁,缓慢地滑坐下去,一动不动,维持了这一姿势许久,直到沉闷的蹦跳声,与尖细欢快的童声一齐响起,“爱尔柏塔来了!您还好吗?您的初夜还顺利吗?——” 那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眼前,两只长耳朵晃动着,“父亲没有收到辞退信,我猜想,您应该做得很完美。我们真是太了不起了!” “您很痛吗?难道受伤了吗?”爱尔柏塔蹲下来,观察着卫瓷苍白的脸色,它不顾男人偏过头、抗拒交流的示意,强行将人拉了起来,“您还有事要做,快打起精神来,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在爱尔柏塔拖拽着卫瓷的时候,两个十分面熟的、胸前印着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院徽的医生提着诊疗箱,走入了弦乐宫,她们都是高等级的alpha ,即使贴着抑制贴,甫一进入也能感知到那两种相互交缠的、分外浓烈的信息素味道,她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将口罩往上提了提。 其中一位医生冷静地开口,“你好……”她一时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帝国执政官的……无名无份的地下情人,只能含混带过,“我们来做一些必要的检查,主要是检查你是否有私下使用各种避孕手段,请配合我们。如果你有过这样的想法,请从此刻起将它抛之脑后。” “执政官大人允许你为她诞育子嗣,这是你的荣幸,请不要做出愚蠢行为。在你每一次受……后,我们都会来到这里。”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第57章 玫瑰堡宫。 艾妲抵达办公处的时候, 这座帝国最高行政场所还未开始运转,她的下属官员们在正式工作前,总要有一小会儿时间用于冲泡咖啡和闲谈昨晚的休闲娱乐。 执政官对此秉持默许态度,人自然不是机械,但她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暖机”时间,即便是未能得到充分休息的情况也同样。 露西拉推门而入时,便看到机械女侍捧起执政官的一头长卷发,小心而细致地盘起,端坐于写字桌前的艾妲面色沉凝地盯着眼前悬浮的光幕,一页页飞速划动。 “亲爱的妹妹。”露西拉叹息一声,“昨天是你的生日,你从白天忙碌到黑夜,今天怎么不给自己放个假?” 艾妲没有看她,淡淡道, “有这个必要吗?我可没随心所欲到这种地步。” “喔——”露西拉拖长了声调,视线从执政官难得披散的头发,移到她身上,梭巡过衣袖间隐约裸/露出的一小截皮肤,又凑近了她的衣领,试图找到一丝暧昧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第58章 她的动作光明正大,艾妲知道姐姐怀着怎样戏谑的心思,笑了笑,轻描淡写说了句, “他不敢的。” 承受不住时,元帅只会死死攥紧拳,在掌心留下一道道深红的掐痕,不敢抱她,也极力避免着触碰她的身体。 仅有一点纠缠的信息素的香气,因人工腺体的等级偏低,在她身上也很快消散,难以长久地残留。 在被她刻下深刻烙印的同时,他对她却几乎没有产生一点影响,留下一点痕迹。 “挺好,高等级的omega估计也很难察觉出来,这可真够隐蔽的。”露西拉吸了吸鼻子,她情人众多,床伴不断,虽然拈酸吃醋是情趣,但总有omega或者alpha仗着感知灵敏拎着那点痕迹味道不放,也难免头疼。 “对了。”露西拉顿了顿,说道,“公爵的女儿,伊芙琳·德拉瑟尔小姐跟你的会面,就定在稍后,没问题吧?” 在生日庆典开始前,露西拉曾跟她提过一嘴,曾于荷尔戈港事故中意外被她救下的公爵女儿期盼着见她一面,艾妲颔首道,“你只提前这么几分钟通知我,也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这是作为姐姐,独属于露西拉的一点特权。她轻浮而随意地笑了一声,“我猜想应该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毕竟是一位omega找你,又不是她的父兄出面。能聊些什么呢?” 露西拉下意识地轻慢了这位公爵家的小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伊芙琳·德拉瑟尔是一个循规蹈矩的omega,不能与玫瑰堡宫进出的那些官员们相提并论。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公爵,她曾与亚伦·佩洛涅特殿下定下婚约,才能够被通融,这样私下里直接面见帝国的执政官。 艾妲安静地看了露西拉一眼,片刻后才道,“请她进来吧。” 等那扇厚重的门开启又闭合,一位穿着一身单调的黑色衣裙、面庞被宽大帽檐遮去一半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伊芙琳·德拉瑟尔的周身被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沉郁所笼罩,她向执政官躬身行礼,脸色苍白地坐在了写字桌前的高靠背椅子上。 “打搅您了,执政官大人。”伊芙琳不自觉地绞着手指,一幅紧张又尴尬的模样。 艾妲注视着她,她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在之前,伊芙琳是她兄长的未婚妻。她对这个腼腆的omega只有浅淡的印象,唯一清晰些的画面还是伊芙琳不管不顾地驾驶着飞行艇,追随着猎鸮的亚伦,结果将自己也卷入那场火海。 她是个沉浸在恋情里、被冲昏了头脑的姑娘,艾妲当时想着,但不至于因为亚伦付出性命。 “啊……说起来,我还没有感谢您,在当时的星舰熔毁事故中救了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您表达感激之意,实在是太令我羞愧了。”伊芙琳的声调有些颤抖,在执政官面前流利顺畅地讲话多少有点为难她,她磕磕绊绊地表述完自己的谢意,忍不住又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像戏剧中的英雄那样降临,将手伸向她、拯救她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而是他的妹妹。 她的未婚夫在那个时候,大约已经化作了一具被焚烧得焦黑的尸骨。 伊芙琳心情复杂,她低垂着头,听到执政官平淡中带着一丝柔和的声音,“伊芙琳小姐,你能平安无事,这也让我松了口气,不然我会因此饱受折磨的。” 这一番话让伊芙琳感觉脸颊有些隐隐发热,她抬起头,艾妲才看清她消瘦了不少,相比起荷尔戈港时的明媚动人,肉眼可见地干枯衰败了下去。 配着她一身肃穆的黑色,苍白得没有血色、未施粉黛的脸庞,就好像她仍被困在未婚夫的葬礼上。在艾妲几乎已经淡忘了她兄长的面容、官员们也将这位曾经的殿下抛之脑后、绝口不提为他镌刻映影的如今,她还一个人停留在荷尔戈港燃起耀眼火光的那一天。 艾妲微微蹙起眉头,似是感受到执政官在打量她的衣着打扮,伊芙琳惨淡一笑,“还有一件事要感谢您,因为您的生日庆典,我在昨天才能够又穿上了色彩明亮的裙子,不必再……为了哀悼保持庄重。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 她努力想勾起一个明显的嘴角弧度,但还是被沮丧所击垮。少女双手交握,缩着肩膀,浑身微微颤抖着。 艾妲心头却掠过一丝恍然,她起初还以为伊芙琳痴心过了头,甘愿沉溺在亚伦死亡的伤痛里,看来也并非是她自愿。 她兄长这样的alpha,能在死后让人为他缅怀半天,就已经足够荒谬了。 “所以,伊芙琳小姐。”艾妲的语气很柔和,她的食指指节轻轻敲击着郁金木香的写字桌桌面,身体微微前倾,“你特地来玫瑰堡宫,是要和我说什么?应该不只有感谢吧?” “……”伊芙琳紧抿着唇,“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某种决心,声调发颤,但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执政官大人,请您原谅……我原本确实与您的兄长,亚伦·佩洛涅特殿下定下了婚约,很不幸地,在我们完婚之前,他就逝世了。我为此感到深切的哀恸,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我经常做噩梦,半夜惊醒,痛哭流涕……” 伊芙琳说着说着,感觉眼角发酸,她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早逝的未婚夫,还是因为这数月的委屈与疲惫,她的声音低弱下去,“但终究……是要走出来的,是要过自己的生活的。请您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与冷血……” 在她平复完情绪,尝试着想捡起往日的兴趣,做些陶艺来舒缓心情时,母亲却不可置信地质问,“伊芙琳,你怎么就这样没心没肺,那是你的alpha ,他死去才多久,你就有兴致做这些玩意儿了吗?!” 当时的伊芙琳霎时被羞愧包围,她感到脸颊火辣辣的,低垂着头回到卧房,继续消沉的、失魂落魄的状态。 几日后,她换上了一袭暗红色的长裙,想要乘飞行艇去寰宇大剧院,她的朋友们订好了机械舞剧巡演的观赏票,只等着与她相聚。这回是父亲拦下了她,严厉而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 “这种时候抛头露面的出去干什么!首都星的报纸之前是怎样描述你、怎样描述这桩婚约的?是忠贞不渝!你现在是想告诉媒体,你已经可以摆脱悲伤、尽情玩乐了吗?那之前的舆论积累又算什么?你不止得考虑你自己,你也得考虑我们的名声!” 那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质问堵得伊芙琳哑口无言,向来柔弱、服从父母安排的她不得不扮演一个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角色。 新君登基加冕已有许久了,亚伦·佩洛涅特殿下下葬也有许久了,她快要记不得曾经是如何爱慕那位身份尊贵无比的alpha的,只余心底涌现的疑惑在拷问着她。 可是……明明,他们还并未成婚啊。 但就算是……成婚了呢?她的余生都要这样度过了吗? 伊芙琳的眼中有水光闪烁着,她的前半生一直循规蹈矩地遵从着父母的安排,走着大众所认同的,最为幸福的omega的道路。她出身高贵,又出落得十分美丽,在专门培养上流圈主妇的青藤专校以优等毕业,基因检测报告表明生育机能良好,出色的履历使她在首都星迅速成为权贵家族炙手可热的联姻对象。经过父母的精挑细选,她与帝国的三殿下亚伦·佩洛涅特定下婚约。 本应该光明一片的人生,却随着亚伦的意外死亡而发生剧变,她转瞬成为了家族名声的牺牲品。 在新一任执政官的生日庆典前夕,伊芙琳终于鼓足了勇气,她瞒过了父兄,自私地,只为自己,来谋求一份执政官的恩典。 她努力地思考了很久,究竟有什么才能够救她于泥潭之中,伊芙琳回想着那些曾经彻夜的思考,对上执政官澄蓝色的眼眸,嗫嚅着开口,“我想请求您——” 执政官眸光明亮,盯视着她,“请说吧,即使觉得荒谬,也不要耻于说出口。” 伊芙琳充满感激地笑了一笑,声音清甜。 “请您为我重新赐下一桩婚约吧。请让我能够与别的alpha缔结婚姻。” 第58章 “……所以你答应公爵女儿了?打算插手她的婚事?” 露西拉倚靠在金色缎面簇绒的沙发上,双腿交叠,语气里仅有一点浮于表面的关心。伊芙琳·德拉瑟尔提出的稍稍超出了她的预想,但总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如就在科学院的新晋博士里选一个, 最近不是正为授勋名单吵得不可开交吗?一位给予爵级勋章, 落选的那一位便补偿与公爵女儿成婚, 这样那些耿直的书呆子就不会来玫瑰堡宫打搅你了。” 露西拉摊了摊手, “这似乎是唯一有利可图的选择,如果你一定要掺和进这件事里的话。” 郁金香木的写字桌后,艾妲双手交握,托着自己的下颌,她垂下眼,刚才听到伊芙琳的恳求时,心中泛起的一点波澜还未消散。 那种唐突产生的情绪难以命名,说不清是意外,还是讶异,但她很快又微妙地理解了伊芙琳,因她们曾是同一种性别,能想到这样的解救之法,作为omega无可厚非。 第59章 并且这也是有一定希望,能将她从已经深深陷入的前一段婚约的阴影泥沼中拖拽上来,重新获得世俗意义上幸福的一条道路。 但出于难以言明的、胸腔内躁动的一种纷乱心绪, 艾妲没有立时给出承诺。 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 “伊芙琳小姐, 你不必再为亚伦·佩洛涅特的死亡感到伤怀了, 很快,就不会有贵族或官员还乐意与他扯上关系,你的父母也会理解的。” 他会成为史书记载中的一笔污迹,还活着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怕也玷污了己身,不会再荒谬地要求一位年轻omega为其守贞,只为博得光荣的名声。 执政官维持缄默,露西拉以为她对于人选还有所迟疑,身子前倾了些,又道,“出于执政官的利益考量,应该没有比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更好的赐婚对象了。我们都知道,婚姻是利益的捆绑与交换。而有些时候,新郎与新娘皆要付出代价,由他们背后的人收取利益。” 后面那句话露西拉并未说出口。就比如她们的父亲安排子女的婚姻。 “你考虑得没错。不过伊芙琳·德拉瑟尔的事情,暂时推后了。”艾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春季的时候再说吧。” 露西拉又靠回沙发,颇感无语,“亏我还为她操心起来了……”她顿了顿,扬起一边眉毛,“那你自己呢?” “什么?” “你的婚事呢?” 执政官淡漠地瞥来一眼,那双澄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该有的情绪,在她开口前,露西拉抢先一步,用无辜的语气道, “别那样看着我,我可不会是唯一提及你婚事的人。这几个月他们尚还忍耐得住,等你加冕满半年、一年,他们就按捺不住了。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或直言进谏,或旁敲侧击,来关心你的伴侣问题的。” 在明面上,这位帝国的新任执政官尚还单身。她曾与那位已经沦为罪人、执行死刑的元帅有过婚约,是由她昏聩的父亲定下的。所幸随着大筛查的彻底抹除,那个如同一点显眼的瑕疵般的男人已经与她没有任何联系,应该说,他与帝国的一切关联都被斩断了,寰宇星际时代的死亡就是如此冷酷。 现在艾妲·佩洛涅特已没有了婚约的束缚,重又挑起了那些自以为出身得以匹配王室、适龄少男们的大胆妄想。并且她洁身自好,从没有任何类似她兄长那样,在不同omega的臂弯中安眠的丑闻传出。自从一睹执政官在加冕大典上的姿容,不管多么偏远的恒星上,总有人于浪漫的月色中做着美梦,渴盼着能够得到她的垂青与偏宠。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曾经的尤金·莱珀也有过。 不过同样天真柔软、不谙世事的娇养出来的omega们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关联,只要执政官大人愿意放出一点信号,他们仍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他们与露西拉预测得大差不差,不出数月,玫瑰堡宫里那些工作职责便是围绕着执政官打转的官员们,就该频繁地提及婚事,到那时,便是他们使尽浑身解数的时候了。 艾妲自然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她没有回应露西拉带着戏谑的调笑,站起身走向露台,那些话语倒是从心里掠过,她漫不经心而随意地思考了片刻。 帝国的执政官需要伴侣,亦需要子嗣。优秀的、天赋惊人的子嗣无法被选择降生,但伴侣却是琳琅满目、可供挑选的。 艾妲顿了顿,脑中先闪过那个沉默寡言、长发披散的男人的身影,只一瞬间,很快心中便泛起一阵淡淡的讥嘲。 他只是隐于阴暗中的、供发泄的不堪的存在。 她该挑选至少在外貌上能做一尊完美花瓶,家世上能让玫瑰堡宫的官员们闭嘴的男性。想了想,她又根据切身经验补充一条,还要足够年轻的。 他应具备相关的功能,主要是用做得体的装饰,不要求他各个方面尽善尽美,有所欠缺的地方,也可以由别人补足。 实质上,那位贝尔芬格堡的狱警没有揣度错,身居高位的掌权者确实享有功能各异的身边人,他们分别满足不同的需求。这是上位者古已有之的特权。 艾妲散漫地在脑海中挑拣了一会儿,她恍惚已经淡忘了作为omega时被强制要求检测生育机能的那种出离愤怒,只为在联姻时作为评估的一项。 当她成为挑选者的时候,只感到十分平静,甚至有一丝无聊的乏味。 露西拉望着她的背影,微微提高了音量,“又要去哪儿?” “荷尔戈港。” - “今日也请加油喔!请您乖乖地待在这里,爱尔柏塔要回去和父亲一起用晚餐了。” 竖着两只长耳朵的兔子玩偶抱着一摞叠起来的形状不甚雅观的诊疗器具,走出了二层卧房。迈出房门后,还歪着头看了一眼里面,用细声细气的童声鼓励了两句床上的男人。 执政官大人不习惯身边有机械体,所以它有了正常的上下班时间。在送走那些来做避孕检查的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医生后,爱尔柏塔直白地问了男人初夜的情况,它真的十分好奇,可惜男人喉咙不太好,嗓音沙哑又粗粝,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它猜测是顺利的,至少是过得去的,不然它与父亲总要承受执政官的诘问,但目前并没有。 爱尔柏塔乐观地想着,性/爱总是令人愉悦的。虽然那位男性omega的身体布满了看上去十分疼痛的痕迹,像是受到什么摧残一样,但这有什么要紧呢?没出什么事故,他的感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执政官大人是否感到愉悦。 它结束了白天的工作,与男人没有什么交流,它只是贴心地做好了它能做的,确保那一处承受的地方依旧能发挥功用,便心情舒畅地迎接下班。 “明天见。”爱尔柏塔站在房门口,最后挥了挥毛茸茸的兔爪,“希望您明天可以正常说话。” 伴随着“吱嘎”一声,那道缝隙彻底合上,空阔的房间归于一片死寂。 卫瓷蜷缩在那张四柱床上的织物堆里,感觉全身发冷。虽处于冬季,但室内是恒温的,只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出了些异常。 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元帅没有被所谓“小病小痛”折磨过一次,只是难免因出征作战受伤频繁,但他对疼痛都无知无觉。因别的琐碎原因而引起的身体不适,他此前还从未有过,他也不会畏惧冷。 但此时却是体会到了。卫瓷头脑还昏沉着,皮肤滚烫,指尖却冰凉。他艰难地喘息了几声,并不清楚这是何症状,过了片刻,才挣扎着下了床,还是如一尊雕塑般矗立在落地窗前。 要等待艾妲的到来,他只愿这样站着,仿佛晚一步到床上去能减轻一点羞耻。 他还是只身着一片遮掩不住什么的半透明白纱,覆盖着青紫淤痕的皮肉隐隐约约地透出来,凄惨中又有一丝隐秘的糜乱。 卫瓷紧紧咬着唇,勉力保持清醒,那种难受绵密而磨人,不似外伤一般只用挨着痛意。他感觉四肢软绵绵的,被抽干了力气,但又不到全然支撑不住的地步,也能忍耐,只是多少有些折磨。 他沉默着,一动不动,误让人以为是一具失去能源核心的老旧机械。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是比他熟悉的、更低沉一些的脚步声。 馥郁的花香以极快的速度充斥满整间卧房,卫瓷的全身都在发着烫,而腺体的位置像要烧灼起来一样。等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下意识地跪下去,先看到一双皮面的黑色红底长筒军靴,才恍然,为何脚步声有了变化。 艾妲没有像往日那样,选择鞋匠为她专门定制的缎面高跟鞋,卫瓷第一次见她穿长靴,不知是病症影响还是怎样,竟喉头发紧。 他悄悄地,自以为不露痕迹地向上飞速掠了一眼,一时呆住,艾妲果然没有再穿着那些繁复华丽的长裙,她竟是一身纯黑的军装制服,披着半件披风,胸前银链闪烁,腰间扣着一条缝有金线的束带,下身是笔挺裤装,更显得凛然而气势摄人。 她的身上仿佛还残留有一丝荷尔戈港的凛冽海风。 卫瓷本就浑浑噩噩的头脑越加无法思考,他低下头,又看到自己胸前,轻薄的、挑逗的,那一层意味明显的白纱,皮肉上难以遮掩的咬痕与掐痕,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在艾妲面前简直与赤/身裸/体无异。 他原本……也是那样身着军装,模样威严的。 一种巨大的无地自容感,伴着海啸般涌来的酸涩,一齐将元帅吞没,他垂着眼,不敢再看因身着制服、看上去更不容亵渎的少女。 这样的装扮,她大约是刚从星舰上下来吧。卫瓷尝到舌尖苦涩的滋味,他怔然地攥紧拳,一时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只呆滞地发着愣。 艾妲带着一丝轻微的不虞,伸手扣住男人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你不长记性的么?” 她顿了顿,感到他皮肤的温度不太寻常,手指触上去热烫得惊人,她摩挲了两下,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是否所有的地方,都这样炙热。 第60章 艾妲微眯起眼,手向后绕,扣住了元帅的后脑,强硬地向下按去。 卫瓷蓦地闭上了眼,他的眼睫不断颤动着,全身绷紧。 他的嘴唇,贴上了冰凉的、金属质地的长裤拉链。 艾妲的声音很轻,但不容抗拒。 “张口。” 第59章 …… 卫瓷低低地咳呛了几声, 他的脸颊潮红,大约有因病症发热的原因,也有刚刚进行的、尚还生涩的一场口舌服务的缘故。 他的吞咽声在一片寂静的卧房里十分清晰,落进两个人的耳中,元帅将头垂得更低,从耳后到脖颈都明显得泛着红,艾妲只是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揪着他的头发,迫使男人抬起脸来。 她还戴着皮面的手套,元帅磨红了的嘴角被她的手指擦过,是一种冰凉的粗糙感,那些不慎流溢出来的沾染到了纯黑色的皮革上,分外显眼。 艾妲掐着卫瓷的下颌,示意他张嘴。 元帅除了服从,自然没有别的选择,他配合着艾妲,感觉舌尖被轻轻扯着,然后少女将手指放进来,随意地抹了抹,那只皮革手套上沾染着的,尽数由男人被动舔净。 过了一会儿, 卫瓷才缓慢地向后退了些许, 合上了嘴, 唇角一片晶亮。 他有些昏沉沉的, 呼吸间是灼热的气息,浑身滚烫的同时,居然涌上了无法忽视的困意。 那种感觉实在难以抵挡, 他勉力打起精神,却还是眼皮打架,他强撑了片刻,目光逐渐涣散,竟不知死活地、缓缓向前栽倒了下去,正靠在执政官的怀中。 少女用手托住了他的头颅,鸦羽一般的长发散在她的手掌间。 艾妲一时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阖上眼的男人。 他的眼尾洇出一抹绯红色,隐隐有湿润的水迹,眼睫不安稳地颤动着,唇角有着细小的伤口,渗出一点血渍。 他脸颊的温度,传到她的手心。 艾妲知道元帅大概是发热了,他如今已经孱弱到即便待在恒温的室内,亦会生出这些小毛病,隔着一层皮质手套,她也感到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着烫。 他该服下药剂,盖上两三层被子,蜷缩起来好好睡上一觉。她明白如何对待体弱的病人,就像露西拉曾经照顾年幼的、刚完成分化所以频繁生病的她。 但……少女的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那张秀美的脸庞上蒙着一层漠然,有什么必要呢? 他的价值只有解决她不便见光的需求,让她发泄隐秘而阴暗的欲望,她不习惯等待,只要应有的功能没有受损,那总得让她尽兴。 帝国的执政官是不需要知道隐忍与退让为何物的,她当然也不必谅解他人。 并且,这种炙热的、滚烫的触感,倒稍微挑起了她的一分兴致。 艾妲眼底闪动着幽冷的光芒,她的手指张开,又用力合拢,元帅在被alpha的力道扼住脖颈后,狼狈地咳了起来,他猛地清醒,双眼依旧空洞无光,半晌才染上一丝惶然。 “……艾妲?” 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她面前睡了过去,在本应该是他尽心尽力服侍对方的时间。男人脸色苍白,道歉的话语尚未说出口,艾妲便攥住了他胸前堆叠的、半透的白纱,随即一股惊人的力道将他向上提起。 卫瓷像是被裹在大号垃圾袋里的一具仿生义体,被少女轻描淡写、毫不费力地拎了起来,他的双膝骤然离地,艾妲向那张四柱床的方向走了几步,男人就被她拖行着,以一种狼狈不堪的姿势被带着一齐前行。 这一场景多少有些诡异,一位美丽而纤细的少女,单手拖着一个高大的、肌肉结实的男人,步伐轻快,面容平静。 “艾妲,我……呃!” 卫瓷艰难地张开口,想要恳求她停下,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重重摔在了床上。 …… - 第二天。 爱尔柏塔来到弦乐宫的时候,卫瓷依旧没能正常说话。 男人的嗓音粗粝难听,一尝试发声就感到喉咙一阵肿痛,只能发出单调的音节,爱尔柏塔甚至想教他手语,因为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医生们来做避孕检查而打断作罢。 等医生们离开,它又凑到了沉默的、看上去十分憔悴的男人身边,悄悄打量着他欲盖弥彰的遮掩方式,絮絮叨叨道,“您也该一回生,二回熟了吧?叫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了,也不需要那么卖力嘛。叫那么大声,过犹不及, alpha也不喜欢,还连累得自己嗓子痛、说不了话。” “……” 卫瓷维持缄默,爱尔柏塔一边给自己升级新换的机械手臂加上一层毛绒,一边侃侃而谈,“还有这个口/舌上的技术,您就是不愿意多加勤勉练习,爱尔柏塔都为您准备好器具了,也有相关的教程影片,您疏于学习,才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呀。” “……” 男人一直不搭理它,兔子玩偶也没感到有什么所谓,工作的稳定带来的快乐与成就感胜过了一切。它勤快地发挥全能型高智能机械体的功用,飞快清理了一遍一楼平层。 等它干完了活儿,找寻卫瓷的身影时,就看到男人披了一张毯子,坐在软沙发上,对着落地窗外的郁茂森林发呆,深绿的枝叶上堆着一簇一簇的雪,但在核能的作用下,室内依旧温暖如春。 爱尔柏塔上前,有些犹疑地问道,“您觉得冷吗?” 卫瓷用裹紧了毛毯的动作充当回应。 他的脸颊还有明显的潮红,若有人触碰他的皮肤,便能够感受到不寻常的热烫。 元帅因此而昏昏沉沉,硬挨着细密而磨人的难受,他并不知道,艾妲只觉得那种滚烫的触感十分令她愉悦。她的体温天生偏低,冰凉的手指掐紧、陷入饱满的皮肉时,有一种异常温暖的舒适感,并且男人的胸膛、手臂也较平常更为绵软,眼神迷离带着水光,没有什么不讨喜的耻辱在其中。 他并不年轻,身板过于硬挺,只有善于忍耐算作优点,但发着高热时,湿淋淋的,倒还算是有些趣味了。 他的痛苦能化作她的欢愉,一直如此。 或许正因察觉到了执政官那种微妙的、满意的情绪,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医生们决定什么也不做,没有留下药剂,稍稍延长了一些发热症状的持续时间。 本也是推崇自愈的一种病症,延缓一两天而已,医生们心安理得,还是执政官可能得到的那一丝愉悦更为重要。 爱尔柏塔盯着那个困倦的、因浑身发冷而将自己蜷缩起来的男人,过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做。它百无聊赖地原地转了一圈,就像星际乐园中那些表演的玩偶一样,还翩然行了个礼,“您要不要上楼睡一会儿呢?爱尔柏塔可以为您讲睡前故事。” “……” “就从父亲复读五年才考入首都星科学院的人才储备学校讲起好了,这可是一段跌宕起伏、荡人心魄的励志热血故事,听了保准您心情激荡!我想首都星再没有什么更好的小人物奋斗史了……” 爱尔柏塔蓦地顿住,它歪了歪脑袋,长耳朵晃了两下,看着面前阖上双眼、呼吸平稳的男人,他倚靠着软沙发的靠背,长发散落下来,胸口微微起伏着。 “睡着了?” - 连着数日,执政官在夜晚来到弦乐宫,时间不定,或是从玫瑰堡宫,或是从荷尔戈港,亦或是首都星其他需执政官走访的地方,她只是歇息一夜,对爱尔柏塔却是紧张无比的大量筹备工作。 但当这样的日子蓦地有了间断,爱尔柏塔却感到失落,毕竟它的薪金、父亲的房贷,全仰赖于这份工作,自然是恨不得夜夜侍奉。 不过间断来得虽快,也在意料之中。 执政官每日需处理繁重的公务,她并非是那种放任国家机器自行运转,耽于享乐的执政者,并且正处于精力充沛、推崇变化的年纪阶段,当她有了许多可忙碌的事务,便不会像部分闲散的王室那样热衷于枕在谁人的臂弯中,从床伴的数量与品貌上获取成就感。 其实对于艾妲来说,只是初时的新鲜稍稍过去,元帅发热的病症又痊愈了,这里依旧是一个好用的发泄之处,但当她心绪平静时,便没什么必要。 弦乐宫重又恢复到了无波无澜的等待状态。 依旧是那张矿石星出产的乳白色长桌,一个沉默寡言的长发男人与一只巨大而毛茸茸的兔子玩偶分坐两边。爱尔柏塔延长了上班时间,得以和卫瓷一起享用早餐,而男人也可以照常进食,在艾妲来的那几天,他是保持空腹的。 爱尔柏塔用餐叉戳着盘子里的齿轮“蛋糕”,含混不清地抱怨,“真是够无聊的,执政官大人不来这边,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时间怎么这么漫长。” 卫瓷沉默地听着,也无从辩驳。他清晰地知道,他人生的主轴便是那位执政官,他只能围绕着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只有等待她。 他垂下眼,感觉腺体的位置在隐隐发烫,似被灼热的焰火烧燎了一下。 第61章 一想起她,身体便不自觉地作出反应,这大概是标记的作用,他们毕竟是如此得紧密相连。 他已经有了一丝轻微的干渴,在无法近距离接触到艾妲的时间里,对于她信息素的渴求从未停止,虽然她留下了浓郁的气息,他可以待在她的衣帽间里……但是仍有萦绕着的、不愿散去的焦渴感,搔刮着他的心脏。 卫瓷抿起嘴唇,那种由内而外的、无法忽视的空乏缠着他,不知怎的,他蓦地想起了那个因他的笨拙而显得格外忙乱的清晨,艾妲披散着一头浅金色的长卷发,他望着她的背影,茫然无措。 “……爱尔柏塔,能教我如何盘发吗?……执政官用的那种,古典的发式。” “喔?”兔子玩偶感到一丝讶异,又欣喜道,“您早该在这方面下功夫了!虽然现在才学习,有些太过于刻意地讨好,但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强。您也真是的,是不是跟爱尔柏塔一样感到焦虑了呢?在孤零零一个人的夜晚,没有alph息素的抚慰,您也会感到寂寞吧?” “……” 卫瓷咽下了喉边反驳的话语,有一丝惶惑悄然漫上心头,他攥紧了拳,任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腾。 在那一瞬间,他想说什么呢?他只是看着艾妲披散着头发,走上飞行艇的背影,升起一丝歉疚,他本应为她做的……就如同被艾妲囚禁在元帅府时,看见她在灯火中蹙起眉头的模样,他也不禁思考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但他此时也感到不确定了,他无法分辨,这种冲动是因何而起。 是出自于他长久的感情,还是因标记、因信息素的作用,一个omega想要讨好、取悦他的alpha ? 第60章 当卫瓷开始学习如何为艾妲编发、盘发, 就像他过去笨拙地试图掌握甜茶点的烘焙方法的时候,他才久违地发觉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可以这样快。 自从他离开了帝国元帅的职位,不再需要从清晨起就往来军部与港口奔忙, 检视舰群与部队, 便感觉白日分外漫长。 他像一个囚犯辗转各地囚室一般,被关押在这一处,或那一处,终日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枯坐等待。 直到他鬼使神差地,找到事情可做,等爱尔柏塔贴心地用光幕播放完搜罗来的编发教程, 卫瓷有些生涩地, 拢起自己的长发来试过两三次,弄得凌乱不堪时, 他一回神,已经是正午时分。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悄然流过去。 那些无需出门工作、习惯于一天中的大部分光阴待在家中的omega们,是如此消磨时间的吗? 卫瓷动作迟缓地,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一绺绺梳直理顺,拆去了在他眼里显得怪异的式样。他站起身,与爱尔柏塔一道来到那张乳白色的石英长桌边坐下,准备用午餐。 将盘中的合成山羊肉撕成一条条时,元帅不禁想着,他从前似乎默认,当家庭中的alpha在外工作时, omega能闲适而惬意地待在宅邸中,这是他们应得的一种优待。他们可以用这份时间放松、玩乐,比如侍弄花草、豢养星际宠物,或是和亲近的omega好友逛逛寰宇百货商场。 这应该是一段轻松的时光。有alpha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自己辛劳地一力肩负起了家庭开支的巨大成本,他们的伴侣却日日享乐。 不过元帅总是认为,omega理应被呵护、被照顾,性别决定的职责天然就不同,他的妻子不用承担任何,他能给予她所有想要的。 他当然是这么畅想他与艾妲的未来的。 他会延续那位殿下的,令全帝国omega羡慕着的生活。 但事实是,艾妲真正想要得到的,与他身为alpha理所当然的设想,总存在着偏差。 而此刻卫瓷身处华美豪奢的宫殿,有全能型高智能机械体陪伴着他,不用操心新币的花费,艾妲足够宽宏地给予了他一定的自由。除了无法迈出弦乐宫的大门,他确实像那种正常的、富足的家庭中的omega了,只需思考如何在夜晚侍奉自己的alpha ,其余时间随便他观看光幕影片、做些烘焙、养花养宠,或是别的什么omega的主流爱好。 然而他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元帅确切地意识到,他人生中的某些选项变得灰暗。偶尔回想起曾经的某个不可复刻的心神激荡的瞬间时,他站在窗前眺望远方天幕,纵使没有繁重的事务压身,难得的闲适,也只有干巴巴的无味。 不过他已经悄然丧失了想挣脱这一困境的那种意志,像是缓慢地溺毙在温水中。卫瓷逐渐淡忘了贝尔芬格堡的囚室里,促使他将银叉插入自己脖颈的巨大绝望,他不再有强烈的情绪,只是沉默地忍耐,过渡到麻木。 然后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十分下贱地想着,他还能为艾妲做些什么?如何令她感到舒心?自己还有什么可榨取的价值? 这或许是标记成结的牢固链接,带来的一点点侵蚀全身的细微改变,卫瓷曾体会过一次。在那时,他不自觉地为戕害兄长的艾妲辩解。信息素掺杂着爱意,扭曲是非,让他不再是独立的主体,以alpha的想法为自己的想法,以alpha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 他难以抵抗这种本能。 卫瓷上了楼,他没有去到艾妲通常来此使用的那一间卧房,而是回到了他最初被囚禁于弦乐宫时居住的地方。爱尔柏塔在楼下愉悦地哼着歌,做着机械养护。卫瓷带上门,低垂着眼睫,感到那一处濡/湿越加难以忽略,有什么流经了他的大腿/内侧,十分清晰的温热滑腻感。 这是标记之后,由本能而引发的另一影响,隐秘,难以言说,同样无法抵御。 随着艾妲未造访弦乐宫的时间一再拉长,卫瓷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的次数也越发频繁,爱尔柏塔对他在做什么心知肚明,曾好心地给过建议,“执政官大人的衣帽间里有一个小隔间,既是信息素味道浓烈的地方,又不至于玷污了她的衣物。我怀疑,这就是专门为您准备的,您大可以在那儿解决,隔音效果也很好呦。” 卫瓷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执拗,始终只肯折磨自己,不愿在艾妲的衣帽间里做那种十分下流且放荡的事情。他至多,在难耐时,小心翼翼地远离那些繁复华丽的衣裙,轻轻嗅闻残留下来的浅淡花香,然后便攥紧拳转身走出去,决计不让自己久留。 他在疲惫不已,却始终难以抚平焦渴时,生出过浪潮般的自我厌弃,亦有一丝带着惶然的疑虑。元帅在做alpha时,称得上恪守礼节,他较少感知到那方面的欲望,或许是因星间征战消耗了大部分的精力。他也曾梦到过与未婚妻的新婚之夜,在晨起时耳尖通红,但不可能……这样频繁,动不动就感到一阵湿热。 甚至只要想到少女的身影,她微凉的指尖落在皮肉上的触感便立时鲜活。 到底是人工腺体的缘故,还是他本性就如此……不知廉耻? 卫瓷脸色渐渐苍白,他的指间一片湿腻,有些脱力地滑坐在地,缓慢地,合拢了掌心。 - 执政官再一次想起弦乐宫还隐秘地豢养着一个可供随意发泄的男人时,她正含着一股郁怒,面色沉沉地走出玫瑰堡宫的议政厅。 帝国的高层官员们鲜少有触怒执政官的胆量,他们已达成一致的默契,也是对佩洛涅特们独裁而专断的领袖气质的一种深刻了解,不会轻易产生与执政官意见相左的时刻。 但再一次去探访银河外缘的荒芜恒星,甚至现在就以武力手段征服更边缘地带,还是过于激进,引发了官员们一致的劝谏。毕竟执政官在上次前往塞尔法星群时就遭遇了电磁风暴,玫瑰堡宫的官员们实实在在地煎熬了数个日夜。 而且帝国的执政官还这样年轻,没有伴侣,更遑论子嗣。她怎能肆意地飞出首都星,让高层官员们活在胆战惊心中。 有人趁机谈到她的婚事,梗着脖子道,“执政官大人,即便您有开拓星图的伟大宏愿,想要实地探访那些与首都星联系微弱的银河外缘星群,也该在您拥有伴侣,帝国拥有第一夫人,王室有了新生命之后,您正处在这样美好的年华,正该……” 艾妲冷淡地瞥了那个滔滔不绝的半秃中年男人一眼,他才住了嘴,那些关于她婚事的谈论戛然而止。 她的心底漫上一股轻微的郁气,若是让露西拉知道,想必要戏谑地笑着说,“比我预料得还要早。”,艾妲冷着脸结束了联席会议,她清楚,此事并不能强硬地推进下去。 毕竟在外界看来,塞尔法星群的电磁风暴,确实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故,是她险中逃生,如有天助,故而她是宇宙意志选定的君主。 事到如今,也无法解释那是一场预谋好的计划。官员们的担忧并非没有由来,他们需要执政官给予安定感。 所以艾妲并不能如同真的暴君一般开罪他们,只是她心情不虞,总需要发泄一番。 她想起了那个善于忍耐、肌肉结实的男人。 于是弦乐宫又陷入了一阵紧张的忙乱,爱尔柏塔收拾好一切,在卧房门口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兔子脑袋,难掩激动地挥别卫瓷,“您的机会又来了,请一定好好表现!” 第62章 卫瓷只沉默地站在窗前。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艾妲提着裙裾,缓步踏上楼梯,鞋跟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紧不慢地走向二层的最深处,路过一间堆放蒙尘杂物的房间时,却顿了顿。 这里是用来存放她曾经的未婚夫赠予她的各项礼物的地方,出于一种难以言明、混杂着嫌恶与烦闷的心思,她将那些昂贵的、广告投放得满银河都是的香水、首饰、鞋履一股脑地扔在了此处,任它们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见天日。 她数次对元帅自以为克制的追求行为感到厌烦,以致于当时见到那些几乎是是标着omega热爱心选的热门商品,便要紧紧地拧起眉。 不过此刻,帝国的执政官只是驻足了一会儿,轻轻地勾起了一个带着讥嘲的浅淡笑容。 片刻后,她重又迈步,尖细的鞋跟踏过地面,一下一下,似踩在了相隔不远的房门后,等待着服侍她的男人的心脏上。 那扇门泛起淡淡的蓝光,如水一般向两边流去。 身着充满着不入流挑逗意味的轻薄衣物的男人,与执政官对望,然后缓慢地、驯顺地跪了下去。 艾妲注视着元帅,男人分明轮廓冷硬,在月光的照耀下,却又有一丝线条柔和之感。有些日子没有见了,她又生起了一丝新奇,走到他身边,微微俯身。 一股馥郁的花香弥漫开,卫瓷双颊泛着潮红,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幅度大了,竟像是在晃动。 艾妲摩挲了下指尖,流得倒是汹涌,混着空气中甜得腻人的omeg息素味道,她蹙起眉,一面因为男人莫名其妙的放荡而心生厌恶,一面又积着郁气,勉强堪用。 她将元帅的嘴唇当作擦手布,随意抹了抹。 因有段时日没有用过的缘故,仍是紧/涩。艾妲垂下眼,用命令的口吻让男人膝行到落地窗前,胸口贴上冰凉的玻璃,自己弄到合适的程度。 元帅的目光碎裂了一瞬,艾妲以为他要做些无用的哀求,但男人只是神色黯淡地偏过头,照做了。 艾妲挑起眉,漫不经心地想着,他的忍耐阈值又提高了。 她散漫地、状似无意地往元帅的方向掷出了一个珠宝匣,在地上滚动几周,停住了,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装着的珍珠、宝石、刚玉,散落一地,在银白的月光下璨然生辉。 那些是经首都星一流工匠切割琢面,设计款式的精巧首饰,在过去几年的寰宇流行趋势中频繁出现,往往放置在展览柜中最为醒目显眼的位置,令人心生向往,又因为昂贵而怯怯止步。 都是元帅曾送予她的,只是她从未佩戴过。因她喜好天然不规则的珍珠作发饰,那其中莹润、饱满的珍珠尤其多,有几颗滚到男人近前。 卫瓷自然认出来了,他沉默着,听到艾妲轻笑一声。 “用这个帮帮你吧。放进去。” 第61章 经过偏振的月光照耀下,将上身紧贴在冰凉玻璃上的男人跪趴着,流畅的肩背曲线镀着一层黯淡的银辉,收于一握紧窄的腰身。阴影中,藏着一片湿淋淋的水光。 当那些元帅熟悉的珠宝滚落一地时,他停下了动作,僵硬着身体听完了艾妲语调轻快的新命令。 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威严冰冷, 反而十分轻柔,句尾微微上扬。 但卫瓷不自觉头皮发麻,浓厚得近乎粘稠的花香包裹着他,凶猛地侵入,压迫着他的头颅。男人垂下眼,注视着曾经小心翼翼挑选、如今弃之敝履散落一地的昂贵珠宝。 手工织就的暗红色长绒地毯上, 满是莹白润泽的大颗不规则珍珠。元帅不懂得omega心仪怎样的款式,又赧于按自己的喜好挑选, 这样总显得他在照alpha的眼光来自以为是地打扮未婚妻,故而他只选专柜上新币价格最令人望而止步的。 所以那些珍珠格外得硕大。 元帅期待着它们作为赏心悦目的装饰出现在未婚妻的发间,在付款后等待包装的时候,他绝没有想过,会换作另一种用途。 卫瓷的喉结动了动,他有所迟疑,艾妲抱着臂站在远处,笑容浅淡,眼底却还是一片寒凉, “听到我说话了吗?” “……” alpha的信息素越加汹涌地兜头浇下,两种浓烈的味道在卧房里交缠,因腺体等级的高低,明显有一方势弱。馥郁的花香如同风暴形成前的涡旋,如此沉重,压得元帅微微躬下腰去。臣服的本能控制了他的全身, alpha所要求的一切都必须心甘情愿。 僵了片刻,卫瓷伸出手,拾起了离他最近的、淡淡发光的一颗。 他的指尖微微发着颤,闭了闭眼,往身/下送去。 “……” 他克制着声音,一片沉寂中,唯有月光无声而朦胧地勾勒出整幅场景。艾妲像在观赏一幕并不高明的拙劣表演,挑剔的观众没有给出喝彩,只在元帅面露艰难时,带着淡淡的嘲意笑了笑。 谁会把那么大颗的珍珠塞进发间,没有品味的男人。 在元帅有些迟疑地,塌着腰想去够更远处的红色刚玉时,艾妲走上前去,抬脚踩住了男人的手。 “可以了。”她说。似是因为他的努力,语调竟有一丝令人不敢置信的温柔。 卫瓷难免愣怔,艾妲折起他的手臂,俯下身子,凑近了他的胸膛,她如花瓣一般娇嫩的嘴唇轻轻蹭过了他温暖而饱满的胸/肉。 那触感太轻,太柔和,元帅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不自觉稍稍挺高了些,在那一瞬间,恍惚以为她要在心口落下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 下一刻却有猝不及防的刺痛传来。 艾妲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卫瓷“嘶”了一声,抽着气,又感到胸口一阵湿意,艾妲柔软的舌尖舐过细小的伤口,将渗出来的一点血珠卷入喉间,抬起眼,望着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中似有淡淡的血腥气,带着一种令人悚然的森冷。 卫瓷呼吸一窒,少女柔软的手臂缠了上来,他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她咬过他浅红的双粒、脖颈、耳垂,留下极深的齿印。 像要将他啃噬至只余白骨,尽数吞吃入腹。 她伏在男人的胸口,余光瞥过地毯上璨然生光的水晶、钻石与刚玉,眸光微动,笑意盈盈,“给你穿一个,如何?金属钉,宝石坠。” 她像他当时那样,为omega挑选装饰品。 感受到手掌下的皮肉骤然绷紧,男人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艾妲懒散地笑了笑,像在揉什么星际宠物一样,用力地揉了两把。 “说说而已,怕成这样。” …… 翌日清晨。 卫瓷先一步醒来,稀薄的晨光中,少女还在沉眠,她熟睡中的脸颊微微透着粉,长睫卷翘,任谁看了都会心生爱怜,元帅不自主地望了一会儿,才拖着酸痛的身体下床。 他已经适应了早晨的流程,从隔间的盥洗室出来后,他用手指理了理长发,便下楼准备早餐。将食物从无菌容器中取出稍作处理,布置好餐桌,他又前往衣帽间。待回到二楼的卧房时,执政官还没有醒来,睡颜恬静。 卫瓷无声地走过那张四柱床,站在落地窗前,还有些酸胀感,但不是不能忍受。卧房内充盈着的花香,反倒令omega感到安定。 那种曾折磨他的焦渴无影无踪,他的情绪难得的平稳。 元帅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只穿着一件衬裙的少女赤足下了地,没有看他,径直走向了隔间。等她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出来,走过超声波烘干器,那头浅金色的长卷发转瞬变得干燥蓬松。艾妲的脸上不见困倦,她坐于梳妆台前,欲敷上一层粉霜,卫瓷却走过来,轻轻执起了她的一绺长发。 复古的镀银烛台挂镜中,映出一张微带讶异的秀美脸庞,艾妲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卫瓷同样沉默,这样近的距离,少女身上馥郁的香气令他全身漫溢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舒适, omega本能在叫嚣着更靠近一些,从标记他的alpha那里汲取更多。但元帅克制着冲动,只专心而细致地做着机械女侍的工作,将那头飘散如海藻般的浓密长发盘起。 在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手上动作时,艾妲从镜中打量着男人。他乍看上去还是十分像一个alpha ,轮廓冷硬,眉眼锋利,唇线紧抿着,胸腹的肌肉紧绷着微微鼓起。只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是散落的长发增添了一抹柔和,还是难以掩盖的、内里碎裂的一丝脆弱气息。 她想起贝尔芬格堡的死囚室里,刚被她咬破腺体、标记完的男人惨淡的神色。元帅还是变了许多的,那种不惜自毁腺体的绝望的决意,终究是被磋磨得不剩下什么了。 他有了一分合格的“妻子”的影子。 是他主动将自己,向艾妲提出的预期与希望去塑造。在数次令她感到愠怒与厌倦的忤逆后,完全的标记成结终于让他稍稍地学会了,如何做一个驯顺的omega 。 艾妲冷淡地看向镜面,从成为alpha开始,信息素的作用一直令她感到惊诧,那种毫不费力、十分简便的对另一人群的掌控,一旦使用,便不知不觉成瘾。 第63章 标记、成结带来的影响则越加强大,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经由信息素的注入而建立,无比牢固,甚至能够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曾经对着她不知死活地说出“我没法做一个正常omega”的alpha 。 他现在逐渐变得“正常”了,不是吗? 那怀孕呢,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与alpha的关系将越发深陷么?孕期的omega ,应该是完全无法脱离alpha ,对alpha的依赖达到了病态程度的吧。 艾妲的眼底闪动着冷酷的光芒。 她的omega人生在十九岁那年戛然而止,她没有经历标记、成结、受孕,也再没有了经历这些的可能。她成为掌控者、支配者,痛苦皆留在过去,她将以alpha的身份前行,不必回头。 而元帅将代替她,一步步地,体验那些omega的人生必经环节,那是她原本会有的另一种可能,是她的父亲为她安排的,一条令人称羡的、充满赞美与祝福的道路。 卫瓷的手离开了她的发间,元帅退后了些许,艾妲偏过头,注视着镜中盘好的精致的发髻,轻笑了一声。 那双手还带着未消去的、反复使用枪械磨出来的茧,久未碰过武器了,现在为她编发。军校毕业的优等生,即使初时笨拙,总能渐渐将一切事都做得像模像样的。元帅从未为别人冲泡过茶与咖啡,准备过甜茶点,向来都是别人为他做这些事的,但他现在也习惯了、熟稔了,能够做得很好了。 艾妲握住了男人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她不吝于表现满意,元帅该明白,她一直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在他还是帝国元帅时,冷峻而威严,于星间征战几乎从无败绩,首都星的军校生们奉他若熠熠星辰,但凡是alpha都隐隐将元帅视作一种梦想成为的对象,那样多的荣耀加身,亦无法消减艾妲的抵触与厌恶。 而他被击坠后,再无法驾驶星舰,也没有什么机会发挥他的枪械专精了。他或许成为无能的废人,遭到alpha微妙的打量。但她不会因此而加重嫌恶,她愿意一点点地,将他打磨成符合她喜好的模样。在他驯顺时,她可以施舍一分温柔。 在登上飞行艇前,艾妲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卫瓷。她身着执政官常服,长发规整地盘起,元帅依旧不知道遗漏了什么,但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无措地站在原处,向前了几步,来到艾妲身边。 艾妲抬了抬下颌,男人迟疑一瞬,单膝跪下,仍不知她的意愿,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他总恍惚觉得艾妲的神情冷淡了几分,片刻后,少女微微俯下身,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视线缓慢移动,最后落在男人墨黑长发下若隐若现的那段脖颈上。 她垂下眼,将那一缕长发撩起,凑近了些,张嘴咬下。 卫瓷微微一颤,她的犬齿刺破了腺体,并不深入,所以痛意不十分明显,倒有一丝酥麻。 浓烈而馥郁的花香弥漫在鼻间。 艾妲直起身,没有说任何话,只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弦乐宫。 第62章 酷寒的冬季在首都星居民的无知无觉中过去,白昼逐渐变长。于卫瓷而言,作为omega被标记成结后,原本像被冰封一样凝滞的时间也开始解冻,流逝的速度骤然加快。 日积月累的重复,与信息素的共同作用,让他终究对目前的生活产生习惯,亦对弦乐宫生出了一丝熟悉感。那些掺杂着浓烈情绪与痛苦的记忆慢慢沉降,卫瓷偶尔想起,也无法再感知到当时的情感。 或许是因为思绪总被室内长久残留着的、浅淡的花香所打断,脑海中仅有不连贯的片段。他逐渐不再思考,默然地、安稳地遵循艾妲的一切安排。 他的主动驯顺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馈。那种柔顺的臣服不仅是因为元帅丧失了挣脱的意志, 更多时候是出于omega的本能。有一个夜晚, 他跪在她的面前,仰起脸, 被馥郁的花香熏得双颊潮红,下意识用双手捧起自己饱满的胸/肉,夹拢住了她掐弄的手指。被她指尖的冰凉激得清醒了一瞬,卫瓷后知后觉地被巨大的耻意所淹没, 艾妲却用堪称温柔的语气轻声道, “挺暖和的。” 当他未等艾妲开口,便伏在地上,麻木地低下头,伸舌舔净了沾染在地板上的斑点浊液,少女没有吝啬笑容,恍惚间,与荷尔戈港为他践行的那张面容重合。 艾妲的声音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嘲, “元帅,你很适合做这些啊。” 她抚过男人绷紧的腰背,那上面青紫的痕迹斑驳密布,触目惊心,她淡淡笑了笑,“以前是你妄自菲薄了。” 他明明能够做到的,将自己看作一件可以随意磋磨的物品,抛却自尊与廉耻,只为满足她的兴致。 艾妲不为人知的、隐秘的疯狂,统统由他承受。元帅慢慢地不再僵硬紧绷,他像被淋湿得透彻,变得柔软、迎合,唇舌是如此,胸腹与腰肢是如此,那一处亦然。 在某一个冬日清晨,执政官没有任何先兆地,随意而散漫地允许了他的外出。每周有三十分钟,不能离开飞行艇,爱尔柏塔陪同。 似是那条因信息素而建立的、连着项圈的锁链的牢固程度经受住了她的考验,艾妲将链子放得更长。她一只手撑着下颌,卫瓷在为她编起一边的长发,便听到她淡漠的声音,一时怔住,手中的动作却机械地没有停。 “……真的吗,艾妲?”他艰涩地开口,仍是不敢置信,“真的让我……?” 能够离开弦乐宫,哪怕只是短暂的、每周一次的三十分钟,哪怕只是在飞行艇上……? 他几乎已经淡忘了自己被关押了多久,从元帅府到弦乐宫,再到贝尔芬格堡,最后又回到这座宫殿,他适应着这里的生活,用艾妲所期许的、成为合格omega所需娴熟掌握的事务将空虚填满,刻意地回避了隔绝已久的、外面的世界。 卫瓷的声调因难得的高昂情绪而微微颤抖着,艾妲瞥了他一眼,颔首道,“自然。……就当是执政官的谕令,会有近侍官安排的。” “……”卫瓷怔然听完,竟无措起来,良久才讷讷道,“谢谢……谢谢你,艾妲。” 他确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昏了头,那种欣喜与感激自然而然从心底漫上来,浪潮一般。此刻,卫瓷没有升起哪怕一丝荒诞,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在明晰地指引着他,区分着对与错。 是她给予的嘉赏吧,因为他尽力将自己塑造成她预想的模样,不用她冷酷地提出要求,他揣测她的意图,取悦她、侍奉她、讨好她。 卫瓷想着,他做对了。 他曾经拼命想要得到的,明明艾妲会一点一点给予他,他又做了什么呢?一次次的违抗、忤逆,只是将自己引向更无望的深渊。如果他没有踏出过弦乐宫,没有去过荷尔戈港,没有在贝尔芬格堡的囚室里毁掉自己的腺体,还会被加诸那些额外的痛苦吗?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啊。 他应该听从艾妲所说的,只要张开腿侍奉她就好了,只要做她所要求的合格的omega就好了。自由与尊严,会由艾妲温柔地拼合起来,再施予他的。 为什么最初的时候他是如此抗拒呢? 卫瓷脑海中一片茫然。 他固定好了执政官的发髻,为她佩戴上白荆棘的发饰。他已经做得十分熟练,并不输于玫瑰堡宫的机械女侍。 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在弦乐宫外等候着执政官,她站起身,按着男人的肩膀,让他跪下去,然后俯身轻啄了下他的脖颈。 接着她姿态优雅地转身离去,在男人的目送下,就如之前的许多次那样。 - 当新年的各种节庆典礼结束,几乎是像往返首都星与银河中最繁华的自由贸易港之间的星轨那样拥挤的诸多联席会议纷纷落下帷幕,玫瑰堡宫办公厅的浓郁咖啡味散去了不少,官员们终于得以获得一阵宝贵的空闲。 在长达三周的假期前的这一段时间,众人默契地懒散起来,反重力电梯上上下下,没什么人是神色凝重一路奔跑着的,难得地步调闲散。 执政官写字桌上浮显的光幕也明显减少了许多,当所有部门都在光明正大地惫懒,自然就没什么可令她繁忙的事务。 这样的空闲下,执政官去往弦乐宫的频率依旧没什么变化。她每周至多只去一次,便是元帅乘飞行艇离开弦乐宫的那一天。他上午“放风”,她晚上来光顾他。 虽然只有短暂而可怜的三十分钟,飞行艇无法飞离弦乐宫太远的距离,那具形似兔子玩偶的机械体押着他,严加看守,男人只能透过舷窗,望几眼首都星连成一片的金属建筑,甚至比贝尔芬格堡的一般囚犯待遇都要不如。 但那已经足够元帅在夜晚卖力。他总是因为那一趟破例的出门、额外的嘉赏而怀有某种惶然的感激,所以格外落于痕迹得殷勤。 他讨好人的办法往往是笨拙的、自虐式的,似乎明白只有自己一身皮肉湿淋淋的凄惨不已,红肿与青紫纵横交错,才能稍稍挑起她的兴致,故而十分能忍耐折磨,有时是违心且苍白地央求着她,力道重一些。 第64章 艾妲享受着那种紧致与湿热,在施加的痛苦中,会混入一分能够被他察觉到的、怜悯的温柔。她无形地引导着元帅,这是正确的,如果他想要什么,就通过取悦她、讨好她来向她恳求。 他不能妄想自己去够到什么,就像他以前那样,被军校录取,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积攒经验,他锤炼己身,拆解枪械,与星舰一次次磨合,一步一步地踏入军部,走向那面代表帝国的太阳旗帜。无需求助于他人。 但如今已经行不通了。 他失去了alpha的腺体,作为omega,他要习惯,任何想要获取之物,只能向自己的alpha索取。 有些omega生来就精于此道,他们理所当然地脑袋空空,不愿操心消耗心神的麻烦事,只安心地依附在伴侣身边,通过伴侣来获得一切。他们心甘情愿地滑入性别分化与社会分工代表的、明晃晃的陷阱,并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幸福,“即便我是个废物,有老公宠我就够了呀~” 元帅作为后天的omega ,没有这种理直气壮,在巨大的矛盾与不谐中,他勉强地、苦痛地重新塑造自己。他不知道别的方法,只于性/爱上将自己化作能够包容艾妲所有隐秘疯狂欲望的容器。 当艾妲伏在他的胸前,手指摩挲着红肿的那一圈时,眼底闪动着光芒,重又漫不经心地提起,“在这里,穿一个环怎么样?金属钉也行。” 她略略思考了一下那幅画面,确实能增添一些趣味。可以再挂上细细的闪着光的银链,就如同军装上的装饰……这也算是他的勋章。或是能发出什么声响的吊坠,一下一下清脆作响。 艾妲只是散漫地想了想,语气并不如何认真。但执政官总是如此,随意一句话也叫人全身绷紧、冷汗直流。 卫瓷刚刚从窒息中缓过神来,眼角还残留有生理性泪水,他的脖颈处有一圈显眼的勒痕,暗红发紫,他低低喘息着,像一具年久失修、齿轮卡住的机械,良久才反应过来艾妲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男人微微地颤了一下,月色将他冷峻坚毅的脸孔照得惨白,深黑色的眼瞳蒙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艾妲凑近了些,惊奇道,“咦?又哭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擦过元帅泛红的眼角,原先挂着的、因窒息而流出的泪水滚落,又有新的冒出来,在那张轮廓冷硬的面庞上,倒并不能引起谁的怜悯同情,其实显得有些滑稽。 艾妲有些无趣,她也不如何在意那种玩意儿,正欲收回手,却被元帅温暖而干燥的手掌握住。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混着麻木与哀切,轻声道,“好。” “……” 他握着少女纤秀白皙的手,略带一丝迟疑,后又在更深重的麻木里消散,慢慢地往下带,覆在了自己胸前的皮肉上。 男人像是引颈就戮一般,微微侧过了头,长发散落,遮去了他眼底的情绪。 艾妲望了他半刻,手心下的胸膛在微微起伏着,触感温热。之前提起时,他紧张到全身紧绷抗拒的模样,还犹在眼前,现在已经全然接受。 他竟会变成这样,元帅竟也会变成这样。 她缓慢地,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第63章 那个晚上,元帅的胸前终究是没有坠上亮闪闪的冰冷的饰物。艾妲的兴致来得突然且随意,她用指尖捻了两下,那地方过于艳红、肿胀。她在珠宝匣中翻找一圈,也没有合她意的、足够漂亮的金属与宝石。 于是她让男人背过身去,按住了他绷紧的肩膀,没有说任何话,房间里一时只有隐约的水声。 这件事情暂时搁置,执政官有可能打消念头,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冷不丁地施予疼痛,为他穿上链子。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虽不立时致命, 却在骤然想起时给人带来惶然的焦躁。 这之后的数日,卫瓷总不自觉地关注着胸前摩擦衣料的感受,愈关心,愈有不自在的异样。 “您总垂着头做什么呢?就像身上有什么东西刺着您一样。这可是难得的能从弦乐宫出来的时间,即使在执政官大人的默许下增加到了一小时,您也该珍惜呀。” 爱尔柏塔仰靠在有衬垫的坐椅上,与卫瓷相对而坐,旁边便是椭圆形的舷窗。通过透明的单向玻璃向外眺望,能看到首都星第二中心区域鳞次栉比的金属建筑群,在人工日光的沐浴中闪耀着象牙白的光泽,有许多学校修建在这里,既不至于远离最为繁华的第一中心区,又不至于地价太贵。算上返程时间,这里便是载着他们的飞行艇能够行驶到的最远距离。 在往常,卫瓷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舷窗外,他出来的机会太过于珍贵,被困囿于那座牢笼般的宫殿里,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即使是这样并不优美亦不壮丽的寻常景色,他也会珍惜地收入眼底,看着刚刚拿到驾驶执照的学生们一个个开着敞篷式的单座型飞行艇飞掠而过,传来年轻又鲜活的吵嚷声。 但在今日,他却神情不自然地低垂着头,不时挪动一下上半身,那双漆黑的眼瞳聚焦对准的不是舷窗外,反而频频瞄向自己的胸口。 爱尔柏塔盯着明显心不在焉的男人,一双长耳朵晃动两下,在卫瓷又一次垂眸时,不厌其烦地用尖细的童声唠叨着,“您难道这么快就对这边的风景感到厌倦了吗?还是太贪心,想要的又一次膨胀了?只是乘飞行艇出来放风还不够吗?……说实话我也觉得有些无聊。但您如果想要更多自由的空间,应该去跟执政官大人提出来,用各式各样的方法……让她满意才行。” 兔子玩偶的话基本没有被卫瓷听进去,他的脑海中仍有昨日鬼使神差地使用终端了解穿环事宜的那些画面,糜艳的不断闪过,他感觉喉咙一阵渴意,却久久未移开眼。 要……做到这样吗? 他心绪翻涌,放下了终端,那是艾妲不久前才带给他使用的,型号老旧,通讯信号被静默,但却能浏览部分搜索页面。他尚不知道一切的记录都会被同步给玫瑰堡宫,怀着一种自己都讲不分明的心思输入了……艾妲的那种趣味。 元帅此前对这些身居高位的alpha们私下里隐秘的爱好虽不到一无所知的地步,但也仅限于粗浅的表面了解。他知道他们会在府邸中豢养年轻纤细的舞伶,名义上是舞剧的表演者,实则只是因不能太过恶劣地对待门当户对的伴侣,用这些低贱的、见不得光的玩物来纾解更下流的欲望。 他看过那些糜艳的、冲击的图景,才知道舞伶取悦人的手段有如此多种。他们戴银质的口枷,一直锁到耳后,钥匙自然在掌控者手中。胸前穿有精细的金属环,坠着璨然生辉的昂贵珠宝,跪着膝行时,有宝石相撞、啷当作响的清脆声音,被人按住抽/动时,浑身震颤,那声音更为短促、激烈。椎骨向下,则是毛茸茸、湿漉漉的一簇人工兽尾,连着隐隐泛光的银质塞。 当人显露兽性,他们供其尽情撕咬发泄。 卫瓷将自己放在与他们同样的处境中,竟没有感到过多的难堪。他自然有自知之明,再没有做帝国执政官伴侣的资格,那他在她身边,又是做何用处的呢? 他只是想着,做到这些,艾妲会感到满意吗?会答应他、允许他…… 元帅确实不自觉地接受了,他的恳求只有通过alpha来实现这一路径。 爱尔柏塔仍在喋喋不休,卫瓷闭了闭眼,他能够忍耐疼痛,也能够忍受往后时刻拉扯到、摩擦到的那种异样感,他已承受过羞愧与耻意的煎熬,可以自己做完这件事。 但是否合艾妲的意愿呢?她会更青睐于他自己准备好一切,供她玩赏,还是更享受穿刺时疼痛的瞬间。 卫瓷无法确定,他总是对如何揣摩少女的心思这样迟钝。从前如此,现在即使有意逼迫自己,他依旧鲜少猜准艾妲的想法。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心,迟迟不能有所决意。 那么,为了让她感到满意,为了得到她的嘉赏,还有什么其他的捷径呢? - “您瞧瞧您干了些什么!作为合格的管家,这座宫殿里一切设置上的微小变动,爱尔柏塔都察觉得到。您怎么按下了冷热置换的按钮,您总不会没用过针雨淋浴吧?这样子就没法有热气出来了。您是首都星人吧!是的吧!” 爱尔柏塔一路蹦跳着上楼,来到了盥洗室外,他的动作很快,几乎只在花洒开始运作的一分钟后,兔子玩偶便立时来纠正异常。 只有银河外缘的恒星才会吝啬于将能源用在洗澡水上,那些怪人只用温冷的水淋浴,毕竟那片荒凉贫瘠的星区唯一的核能来源是向邻近的富庶星区借用,同时向对方输送大量劳工,所以养成了那种习惯。但在首都星,从没有能源浪费这一说,即使是星际宠物,都是能用热水与超声波烘干的,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了。故而当卫瓷切换用温冷的水流,爱尔柏塔立马将他当白痴看待,又用自己管家的权限帮他调了回去。 “这就是一个全能型高智能管家的作用了,在您出错时以最快速度帮助您回到正轨。” 第65章 四壁光滑的浴室里,卫瓷上身赤/裸着,打湿了的墨黑长发沾在背部,在新年节庆过去后,首都星的室内不再维持恒温,一丝轻微的冷意侵入皮肤,却没让他有什么反应。 他的声音很低,却足够爱尔柏塔听见,“爱尔柏塔,我就用冷水。” “您……您?” “是我有意的。” 卫瓷重又站回到淋浴间的中央,不远处浮显着一块半透明的光幕。灯光闪烁着,有各种选项可供选择,寰宇流行乐、古地球古典乐、有声星际冒险小说。他用不上那些功能,只是沉默地任带着寒气的水雾将他包裹,四周墙壁与脚底都有强劲的水柱各个角度喷涌,冲刷过男人肌肉结实的躯体。 那确实像一场雨,将他浇了个透彻。卫瓷感到自己的体温在缓慢降低,他的长发吸饱了水分,沉重地坠着。 身为alpha的元帅是不畏惧寒冷的,他那时甚至不知寒冷为何物。军人总能克服各种恶劣气象,他遭遇过凶猛而滂沱的冻雨,自然毫发无损,回想起来只有衣物湿透的一种粘腻的难受,他头脑清明,没有因雨水中的冷意受到丝毫影响。 但omega的体质有所不同,即使他经受过十余年的操练,但那三次腺体手术还是留下了隐秘的创伤。站在冰冷的水柱中,卫瓷竟克制不住地牙关打颤,升腾起一种想要立刻离开浴室的脆弱冲动。 他的心头漫上一阵苦涩,所幸他善于忍耐的优点承续了下来,卫瓷站够了时间,在产生晕倒的可能前,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走了出去,没有经过超声波烘干器。 爱尔柏塔在楼下等他,颇有些迷惑不解,“您这是做什么呢?您现在这副身体,可是很容易出现各种状况的。” 卫瓷沉默着没有回答,他有一丝昏沉,但并不明显。 之后连着数日,他雷打不动地在盥洗室站满足够的时间,但只是全身冰凉,头脑昏沉,并未得到他希望的结果。在他枯坐了许久,最终疲惫地于浴室里沉沉睡去后,隔日醒来,他终于又感受到,标记成结的第二天,那种绵密而磨人的烧灼感 卫瓷就这样浑身滚烫的,等来了夜晚光顾的执政官。 如水的月光中,艾妲的神情晦暗不明,她伸出手,触碰了下面前跪着的男人的脸颊,感到那温度有一丝不寻常,热烫得惊人。男人驯顺地贴着她的手掌,眼睫低敛着,眼角处烧得发红。 他又发热了。一幅神志不怎么清醒的模样。 艾妲稍微凑近了些,她确实喜爱那种高热,熨烫着她的指尖,让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留下一道显眼的掐痕,她轻声问,“你自己搞的?” 爱尔柏塔的汇报巨细靡遗,执政官自然知晓。 卫瓷沉默着,或许是因热度而思绪迟缓,只是微微张口,含住了她的手指。 口腔内更是温暖,他小心翼翼地舔/弄着,那双漆黑的眼瞳里,隐隐有着水光。 过了片刻,艾妲将湿淋淋的手指抽出来,往他的胸膛上抹了两把,拢住了他饱满而热烫的皮肉,感受着那股令人舒适的热意。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元帅还是保有那份敏锐。他感知到了,他发着高热时,于她而言有着额外的趣味。 他确实学会取悦人的手段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这样卖力,是有什么愿望想让我实现吗?”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眼,他声音低哑,“……艾妲,能不能让我见见我妹妹?只在飞行艇上,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第64章 艾妲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那双澄蓝色眼眸倏忽闪过一丝讥讽,“她已经不在首都星了。” “……” 卫瓷的眼瞳骤然睁大,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那份任人磋磨的驯顺竟一时消散了些许, 让艾妲在心底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到底还是一半真一半假。 她的手抚摸过男人热烫的胸膛,重重掐了一下,露出一个像她姐姐一般的浮于表面的笑容,“你的妹妹的话,在你执行死刑前,已经跟随她的丈夫去往天环星区的奥里昂星了。” 手掌下刚刚紧绷着的身躯一下子放松下去,卫瓷重又低垂下眼,脸庞上浮现一抹愧色。 艾妲看在眼中,只冷淡地把玩着他鼓涨满溢的胸/肉,并不言语。 那份虚构的叛国罪名自然不会牵扯元帅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继承了绝大部分的财产,亦没有媒体找她的麻烦。元帅相当注重家庭关系的隐私性,或许是因为他父亲当年的再婚实在荒唐,在他与仅剩的家人,妹妹卫木月共同生活时,首都星的新闻媒体无法挖掘到任何一点他的私人信息。故而其实绝大部分公民都不知道元帅还有这么一位家庭成员。 艾妲不认为卫木月会过于悲痛。在元帅府,卫瓷曾经哀求着她放他离开,他想见见自己的妹妹,那自然是痴人说梦。后来他被关进弦乐宫时,艾妲默许了他与外界短暂的、受监视的通讯。卫瓷的通讯对象只有同父异母的妹妹,但从他们的对话来判断,元帅并不是个讨喜的兄长。 在这段关系里,他也是一厢情愿。那边年轻的女声掺杂着些许不耐,艾妲静静地听着,倒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与她的兄长们之间的关系要比这糟糕多了。 在后来,元帅被至高法庭公开定罪,卫木月在判决公示的几日后,便跟随她因公职调动的丈夫一起去往了天环星区。奥里昂星邻近银河外缘,距离首都星有数万光年,并且越是外围星区,星轨建设越不发达,除非驾驶星舰,来往极为不便利。 她大概并没有考虑过回程,亦没有想过在死刑执行前的九十天里为卫瓷做些什么。疑惑、愤怒、恐惧、质问、悲痛、不可置信,她没来得及展现这些情绪,就已匆匆离开。 露西拉曾向奥里昂星的决律庭裁断官询问过卫木月夫妇的近况,答复是他们的生活平静且幸福,奥里昂星太过偏远了,首都星的消息,甚至鲜少能够传到这里来,至高法庭的死刑执行名单亦如是。 她毫不在乎,也可以说漠不关心。艾妲没有了再投去关注的必要,最后一次得到的情况说明是,卫木月似乎已经有孕在身。 艾妲回想着那些零散的碎片,一缕和暖的薰风穿透窗缝,吹拂着飘动的薄纱。刚才被男人触感热烫的皮肉所挑起的,一分轻微的兴致,莫名地被风吹熄。 她感到无味。 执政官拧起眉,抽回了自己的手。卫瓷正发着高热,又跪得膝盖发疼,勉强支撑着,只为提出那一道请求。在说出口后,他便再难忍耐那种昏沉感,身体摇晃了几下,向前栽倒下去。 两人靠得如此近,本应倒在少女的怀中,但艾妲往后退了一步,提起了自己的裙摆,眼神冷淡地看着男人摔在长绒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 卫瓷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他想将上半身支撑起来,手臂却软绵绵的,被抽干了气力。 他的一番努力,只是姿势别扭地晃动了下自己拱起的腰臀。 艾妲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讥嘲的浅淡笑意,像在观看一场拙劣的马戏团小丑演出。 她用鞋尖踢了踢男人,“别在这儿碍眼。” 执政官顿了顿,淡淡道,“今晚你就睡在隔间的盥洗室里吧。” - “执政官大人,我依稀记得,玫瑰堡宫的官员们一直在催促您定下婚事,在您订婚之前,他们会时刻紧盯着您。在这样的压力下,您还开着星舰飞出首都星,真不怕他们围着您吵上三天三夜吗?” “弧光”号星际重型巡弋舰的主控室里,一个穿着首都星军校制服的灰发女孩,被金属扣带固定在一具球形座舱中,她交叠着双腿,百无聊赖地看着主屏幕上呈现出的星图。在屏幕的右下角,代表着军用超级人工智能enki的映影闪烁着,重复打出一行小字,控制室权限解锁人数: 2人。 这一数据会实时更新,不过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变化了。执政官一时兴起,只抓了她这一个壮丁。 阿灰表情呆滞地抓了抓头发,一条机械臂伸了过来,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喝点。” 艾妲坐在另一具球形座舱里,简单地堵上了阿灰的嘴。 “弧光”号从荷尔戈港启航,目前刚刚飞离首都星的大气层,经过一次超空间跃迁。主屏幕上显示着五光年范围内的宇宙景象,能看见朦胧的、乳白色的气体星云与繁星闪烁的光辉。 再经过一次跃迁,便能够看到毗邻首都星的基环星区,这一星区涵盖十余颗可住人恒星,皆紧密地拱卫着首都星,错落地排列成一圈。 在玫瑰堡宫的规划中,基环星区因地理位置的邻近,与首都星形成了一个联系密切的整体,资源的往来输送十分频繁,这自然是互利互惠的。 不过在基环星区的部分人看来,他们付出的与得到的长年累月都是不均等的。在帝国的扩张期,首都星吸食资源的触须伸向周边的恒星,随着它的迅速膨胀发展,也榨干了他们的血与汗。 第66章 而如今已成为庞然巨物的首都星,并未偿还当时的那份全力托举,反而变本加厉地索取。 这些长久的、盘根错节的积怨与矛盾,连年有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们做论文分析,只是都是不切实际的空谈。艾妲确实想要实地考察一番,另一方面,她也厌倦了待在首都星,一成不变的生活。 每一位佩洛涅特,都有着不断向外延伸帝国星图的雄心。 相比起对着首都星单调的金属建筑群,在玫瑰堡宫里机械地处理政务,驰骋于星间明显更令执政官心情愉悦些。 “基环星区与首都星几乎可称得上是一体。这并不算离开首都星。”艾妲啜了口带有焦糖味的咖啡,“更何况,对于我的婚事,我几日前才回复过秘书官,纳入考虑中。他们正欢天喜地地忙碌着挑选人选。去一趟基环星区,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好吧。”阿灰点了点头,指挥着机械臂再为她拿一份蛋挞来,她迟缓地思考了一会儿,蓦地转头看向艾妲,“所以……您真的打算结婚了?” 她的语调平板,但灰色的眼瞳微微睁大,显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好奇。 艾妲瞥了阿灰一眼,淡淡道,“帝国的执政官总需要给予臣民安定感。尽早地确认伴侣,尽早地诞育子嗣,这也是职责所在。” “喔——职责。”阿灰慢吞吞地说,“您……想好要挑选一位怎样的第一夫人了吗?” 她与执政官在矿石星分享过不少秘辛,包括荷尔戈港星舰熔毁事故的真相,那其中的关键,是从她妈妈手臂上剜下的矿晶碎片。她自然也了解执政官身边出现过的疑似情人。 没名分的那个,尤金·莱珀。她几乎也淡忘了那位莱珀矿业的少爷,那只扑火的飞蛾,应该是已经死在了监狱星吧。 有名分的那个,曾经和艾妲定下过婚约的帝国元帅卫瓷,现在也变成了“没名分”的。他没有了身份地位,失去了名字,一无所有地作为地下情人被豢养着。 但执政官显然还没有丢弃他的打算。 阿灰叉起一块蛋挞,送入口中咀嚼着。艾妲没有立时回答,在她以为执政官跳过了这一无聊的问题时,却听到艾妲冷淡的声音, “能让公民们认可的,公开场合不出错的,家世背景经过筛选的。”她停顿一下,又道,“年轻美丽的。” “……喔。这也是玫瑰堡宫官员们所期望的吧,您真是完全为了尽责在选择婚姻对象啊。” 阿灰在心里想着,那位前帝国元帅,好像完全不能匹配这些条件啊。不过想想也不可能,曾经的婚约已经随着死刑的执行作废了,他也不能够在公众面前露面了。 为什么她会冒出来将那个男人和这一头衔匹配的想法呢?阿灰摇晃了两下脑袋,将目光投向主屏幕上的星图。 星舰的舰体正在切入基环星区的中心恒星——涅万星的大气层,发出嘶嘶的轰鸣声,摩擦产生的高热在舰身上迸出一点火星,核能发动机的转动声愈加明显。阿灰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震荡,涅万星的重力正逐渐取代人工重力。 “弧光”号在做降落准备了。 “将视图放大。”艾妲吩咐人工智能enki ,主屏幕转瞬便清晰地显示出涅万星的景象,作为首都星周边的繁华恒星,它同样被大片的金属建筑群所覆盖,在最中央的区域,矗立着星区总督的府邸。 登陆前,艾妲习惯拉近视角,俯瞰恒星上的景致。 阿灰却“咦”了一声。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从球形座舱里飘出来,指着主屏幕上的一处,愕然道,“这里……?” 艾妲跟随她目光望去。 画面的中央,有一个黑点,不,是一架看上去动力不足、摇摇欲坠的老旧飞行器,在人工智能防御系统的激光中穿梭,竟没有被击落。 它一路向前,直直地撞向了威严矗立着的总督府。 第65章 星舰的主控室内部无法听到外界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艾妲与阿灰只看到那架飞行器似一柄裁纸刀,静默无声地插/入了总督府的金属面。 画面仿佛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那座气势恢宏的建筑的上层开始燃烧,扬起的滚滚烟尘飘向天际,大量飞溅的砂石如在下一场尘雨,其中夹杂着那架已解体的飞行器的残骸碎片。 整场突发袭击持续时间极短,不过几个眨眼,涅万星中心区域的一片祥和静谧被转瞬撕裂,火光冲天,喧腾哗然。 艾妲盯着主屏幕,面沉似水。 “……涅万星的治安水平到了这地步吗?比矿石星还不如。”阿灰目光呆滞,这种自杀式袭击事件在繁华的大星球极为少见,那位驾驶者能无视防御系统的拦截达成目标,更是少见中的罕见。 虽然顶端喷火的总督府已经极速开始进行补救措施, 这一幕耻辱的画面却已被定格。作为超大型恒星、基环星区中心的涅万星,竟在执政官的目睹下发生了这样一起恶性事件。 阿灰瞟了一眼执政官,小声道,“我们直接离舰降落吗?让弧光号自己泊入涅万星的港口吧。发生这种情况, 您是不是要立刻去见星区总督。” 碰巧遇上了这起事故, 不管是慰问还是问罪,前者百分之一, 后者百分之九十九, 执政官都没有不直接介入的可能。 不知道基环星区的总督前一刻自家府邸刚遭遇袭击, 下一刻帝国执政官就满面寒霜地出现在眼前, 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阿灰都自觉地开始做两人的降落准备了,艾妲却道,“再等等。” 她仍一错不错地盯着主屏幕,火势已经熄灭,总督府里的官员们——主要是为总督服务的秘书官与书记官,纷纷在机械警卫的指引下撤离了出来。智能开启的核能防护罩发挥了作用,即使处于建筑物内部,正面遭受爆炸冲击,也没有人受重伤。 这场袭击中的唯一死者是那架飞行器的驾驶者,撞上总督府顶端的一刹那,被冲天而起的火光焚烧殆尽,尸体残骸随着飞行器的碎片一起坠落,隐入尘烟中。 这是理所应当的。涅万星毕竟也是超大型恒星,以它的科技水平与智能防护水平,若真的出现无辜受害者,实在是太过荒谬。 但这起事故本不应发生,让那架飞行器存活着,致使总督府的上层被撞出难堪的损毁,金属面凹陷碎裂,已经是奇耻大辱。 艾妲在留意着终端的动静,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没有光芒闪烁,一片平静。她的神情晦暗不明,低声道,“总督是死了吗?都进入清理阶段了,还没有消息传达到玫瑰堡宫。” 总督当然并没有死,连他的秘书官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有向首都星、向玫瑰堡宫汇报这一起恶□□故的打算。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府邸、涅万星的标志性建筑险些被人削去一个尖顶,总有官员受轻伤,也有靠近的民众被飞溅的砂石波及到,他还不知死活地想要隐瞒。 阿灰掏出终端,连上了星网,“……附近有静默力场,看来总督想将消息封闭在涅万星。” 她耸了耸肩,“是不是觉得太丢人了,才想要瞒下来,这种事一旦上报到首都星,绝对影响他的政绩。谁不想在自己的任期内,自己的辖区一片安稳太平呢?” 艾妲没有说话,只冷笑了一声。 若基环星区的总督拥有某种感应,他应该在此刻感到背脊发寒。 艾妲最后看了一眼主屏幕上的画面,成群的机械体正进行着修复工作,浓烟散尽,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现在可以降落了。去总督府。” - 总督府的外围庭园中,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张长桌前,他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子,衣着不凡,头戴着紧合的黑色官帽。 一具机械体在一旁向他作着汇报,“总督大人,伤者已经全部转送往涅万星第一中心医院,目前总督府外围的修复工作……” 男子没有出声,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庭园深处移栽的各类珍稀花草,褐红色的面庞上一片沉郁之色。 这座苍翠的庭园是仿照围绕玫瑰堡宫的那一圈玫瑰园而做的设计,人工土壤上是郁茂的花草,由于勤加浇灌,且一直有专人调试气候,这一大片草坪与上面的草木花朵十分繁盛、生机勃勃。 这是总督的得意之作,其中花费的能源与资源不必细说,反正涅万星有着其他几百上千颗小型星球的资源作后备。小型星球被中型星球吸食,中型星球被大型星球吸食,大型星球再被超大型星球吸食,亘古如此。而这还不是终点,所有的一切,最后尽归于首都星。 不过此时,总督也没有了欣赏景观的兴致,刚才发生的那一起事故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他的耳朵还在嗡鸣,接踵而至的各种次生影响更让他心烦。 他恶狠狠地想着,那些穷酸的乡巴佬们到底还要来几次,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完?刻血字、上吊、自焚,现在又进化到了驾驶着飞行器撞总督府。 第67章 明明**的是在天环星区出的事情,他们怎么就非得到他的星区来闹事? ! 说什么讨回公道,他一个基环星区的总督,怎么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臭乡巴佬去审判、制裁天环星区的总督?他又不是脑子坏了。 真烦人…… 他烦躁地抓了抓帽沿,身边的机械体却突然停下了汇报的声音,依稀有几道杂乱且惶然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还伴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女人?总督蹙紧眉头,不耐烦地抬眼望去,打算训斥一番自己的夫人,“不是说了让你带着孩子,别来碍我的事——” 繁复华丽的衣裙映入眼帘,一头浅金色长卷发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澄蓝色的眼眸正冷冷地盯视着他。 他中气十足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有人狠狠掐住了他的两片嘴唇,总督憋得面色通红,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着急忙慌地起身,再直挺挺地单膝跪下。 “执、执政官大人——” 旁边的秘书官、书记官,甚至机械体,也纷纷跪了一片,一个个抖如鹌鹑。 阿灰啧了一声,艾妲神情冷淡地走到长桌前落座,没有让他们起来,声音漠然,“总督,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这样见面,不过无暇寒暄了。对于总督府发生这样的事故,不该对我作一个情况说明吗?” 总督不敢抬头,冷汗直冒,颤声道,“执政官大人,属下实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您了。这就是一群来自银河外缘的恐怖/分子,穷得发了狂,对着我们建设完善发达的涅万星心怀怨恨,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们的防御系统还存在着漏洞,我一定……一定叫科学院再加大研究力度!” 艾妲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平缓道,“为什么不上报玫瑰堡宫?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正式的报告都该撰写有十版了。玫瑰堡宫和决律庭,却还对涅万星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似笑非笑地,“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吗?” “……” 总督额头上的汗冒得更疯狂了,他感觉不断有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不自觉眼神躲闪,“呃,这个……呃,这确实是有些难以启齿。属下是想着,涅万星能够善后处理好,不用劳动决律庭来调查……关于那个肇事者的同伙,我们已经在全力追捕……” 艾妲打断了他,“不必了,有部分决律庭的机械裁断官跟随我一道来了,让它们去负责抓捕同伙。另外,那架飞行器的碎片,与驾驶者的尸体残骸,都一并送到弧光号上,由enki做基因检测,确认身份。” “执、执政官大人……” “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必做了。”艾妲站起身,没有再向脸色苍白的总督投去目光,“由我接手一切。” 她正欲离开这耗费巨资的庭园,却有一道身影急急地奔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具高大的机械体,押着一个满身狼藉的男人。 “父亲!您看我替您抓到了什么,那个驾驶者的同伴——” 那道身影到了近前,满怀欢欣地开了口,是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面容清俊隽秀,若放在首都星身份高贵的omega里,亦能排得上号。只是胸前平坦,发育得不足,同那些真正尤物对比,还是难免自卑。 在他身后,是被机械体按住肩膀,于地上拖行的一个劣等alpha ,他浑身脏兮兮乱糟糟的,散发着一种呛鼻的味道,绝望地喃喃着,“你说不会出卖我……你说送我走的……” 鲜少见到这样的场景,那份性别优势荡然无存,alpha的身份在此刻已失去了意义,一种作用更为强大的力量,阶层的区分,决定了他们现在的处境。高等阶层的高傲,低等阶层的卑贱。 omega的笑容还未完全消失,待看到面色灰败的父亲,才意识到庭园中不同寻常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脸,略带惊惶地望着那位频繁出现在光幕里的帝国执政官,不敢多看,退后了一步,小声问候,“……执政官大人。” 他的心砰砰直跳,这样近的距离,冲击感实在太过于强烈,那份夺目的美貌……让他感到眩晕。 艾妲与他对上了视线,在青年脸颊泛红时移开,看向了那个被机械体制住的劣等alpha,“同伴?” “……” alpha泛着死气的混浊眼眸突地迸射出一道惊人的光芒,他不顾一切地向前挣动着,死死地盯住那位高贵的少女,“您……您是执政官吗?!执政官大人,请听我说!” “我是天环星区,未命名星-137的公民!我要向您揭露,天环星区的总督凯勒布,他是一个可怕的罪犯!一个残暴无比的刽子手!因为无法支付他定下的高额的税金,我的妈妈典卖了自己,接着是我的姐姐,我的哥哥……在未命名星-137 ,空气与呼吸权不是免费的,整颗星球是属于总督的私有财产。求您看一眼我们……看一眼我们的星球……” 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吼着,声音慢慢低弱,总督一下子脸色煞白,跌坐在地。 艾妲长久地没有说话,她神色晦暗地看着那个严重营养不良,故而显得有些畸形,一身脏污的劣等alpha ,在心底念着“凯勒布”这个名字,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这一新上任的天环星区总督,正是元帅同父异母的妹妹,卫木月的丈夫。 第66章 艾妲敛起睫,眉眼冷峭,庭园中噤若寒蝉的其余人并不知道她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屏气凝神中,总督的官帽歪倒下去,挂在他肥硕的耳朵上,又滑稽,又难堪。 他不敢伸手去扶正,只僵硬地等待着执政官的旨意。在那个劣等alpha的一长段堪称惊世骇俗的发言之后,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一张张脸庞上挂满震惊与惶然。 执政官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从脸色煞白、满头虚汗的总督,到茫然无措的omega青年,再到看上去已虚弱至极、衣衫褴褛的劣等alpha 。那些充当花瓶与摆件的秘书官与机械体没有分得她的目光,只听见她淡漠的声音。 “把驾驶者的同伴带回我的星舰上。总督,你就待在这里, 多关心下总督府的修复工作。” 总督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唯唯诺诺地应下,终于得以调整自己摇摇欲坠的帽子。在他的手抓上帽沿时,艾妲又轻飘飘瞥来一眼, 似笑非笑地, “这座庭园里,竟然有着我的花房中还未移栽的品种啊。” 总督的头颅压得更低了, 他没有胆子答话, 一滴汗珠从鼻尖滚落, 砸在了精心养护的人工土壤上。 一片低气压的寂静中,执政官转身离开。当那道给人以巨大压迫感的身影消失了许久,秘书官们有眼色地带着机械体纷纷告退,黑发黑眸的omega青年担忧地唤了一声, “父亲……”, 总督才颓然地坐倒在地,重重叹道,“哎……!” 扶住满面苦闷之色的父亲,青年忍不住又望向执政官离去的方向。那股浅淡的、若隐若现的花香已经差不多消散殆尽,因他是感知敏锐的高等级omega ,还能捕捉到一丝残留的气味。 他望了一会儿,默默咬紧了嘴唇。 …… 艾妲与阿灰回到了“弧光”号。 那个来自天环星区的劣等alpha被安置在一间舱室里,他嗓音嘶哑,却还是执着地想对执政官倾诉些什么。一条机械臂为他递上了温水与药片,待他饮尽后, alpha才难掩激动地哑着嗓子道, “执政官大人,我所说的绝无虚假。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母星上的苦难能被看见……” 艾妲微微颔首,面庞上没流露出什么情绪,还是一贯的冷淡。 执政官自然不会凭一个人的几句话而全然采信,她平静道,“等你的同伴们被寻找到,你们再一起向我陈述吧。” 舱室的大门随即关闭,艾妲回到主控室,阿灰已经陷进了球形座舱里,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抬起眼,“好像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恐怖袭击啊。您现在想要做什么?” 艾妲简短地答道,“联络玫瑰堡宫。” 她唤起了悬浮的光幕,光芒闪烁间,阿灰摁动按钮,让球形座舱的半圆罩子落下来,遮住了自己的全身。虽然她也进出过玫瑰堡宫不少次,但实在受不了官员们那种含着打量、猜测与隐隐谄媚的眼光。 “午安,执政官大人!您有何吩咐?” 画面很快清晰,光幕里显现出两位穿着制服的书记官,他们双手交叉垂在身前,十分恭敬的模样。 这几日里,他们正为执政官的订婚事项而忙碌,择定首都星一流的适龄omega们。这份期限暧昧的工作总比操办典仪要来得轻松一些,还有许多可闲聊的话题。故而两位官员都是精神奕奕,看上去不为公务所累。 “指派一艘星舰出港,让决律庭先拨一批裁断官去一个星球做调查,汇总成情况说明给我。”艾妲言简意赅道,“他们要去的星球是未命名星-137 。” “……” “呃……”两位书记官对望一眼,毕竟是在玫瑰堡宫工作,他们能够快速消化理解执政官的意思并高效执行,让决律庭的人乘星舰前去调查某一星球并不困难,但…… 第68章 未命名星-137 ?这是什么鬼地方?难道是在帝国星图中的吗? 这个闻所未闻的星球,也归属于帝国? 一位书记官硬着头皮,声音发虚,“明白,执政官大人。……能否请您示下,这颗星球的具体银河坐标……?” 艾妲拧起眉,神情冷了几分。 这些帝国最高行政办公处的官员们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首都星,即使有过星间跃迁的经历,也是去沸水星这样的旅游胜地。别说是银河外缘的偏远恒星,恐怕只要出了基环星区,就不存在于他们的认知中了。 执政官并不克制自己的愠意,她冷冷地开口,“打开星图,定位天环星区。找不到的话,就找找回自己家的路吧。” 两位书记官心神一颤,脸色迅速变白,他们佝偻着身子,努力地在那一片远离首都星的银河边缘区域寻找那该死的星球,那种极为不发达的外围星区,他们连一个大致的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更遑论星区中的单颗恒星。 胆战心惊地急速找寻一圈,竟真的在帝国星图的角落处,看见了那颗未命名星-137 。那是一颗非常小、近似于一个黑点的恒星,若非凑近了睁大眼睛,谁都会将它掠过的。很显然,那里没有核能科技,恐怕一丁点儿新科技体系都未建立起来,空有一片蛮荒、受污染的土地,已经不仅仅是落后,称得上是史前原始。 这种星球,到底是怎么在银河中存活下来的,又是怎么有一堆原住民的?书记官们忍不住想着,对帝国来说,也没有一点价值。 不过他们总不敢违抗执政官的命令,在恭顺的回复之后,便立即联络决律庭。待做完了执政官所吩咐的,他们长出一口气,各怀心思地对视一眼,重又坐下来。 两人都隐隐约约觉着,似乎要因为这颗一直以来无人会在意的星球,掀起一场未曾预料过的风暴。 “弧光”号上,光幕折叠后,艾妲并未有短暂空闲的时刻,随即便有机械体回到了星舰,带着抓捕到的、驾驶飞行器撞击总督府的肇事者的同伙们。 他们被安排在了先前安置那个劣等alpha的舱室里,几人明显相识已久,先是确认彼此平安无事,都眼眶泛红,但没有一个人落下泪来。 机械体控制着他们双膝跪地,对面是坐在高靠背座椅上的执政官,艾妲双手交握放于膝上,用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环视了一圈。 一共五人,四男一女,有alpha ,有beta ,也有omega ,统统等级很低,应被归纳为劣等。若非身上的气味,光从外形其实很难看出性别特征, omega并不纤细娇小,而alpha也没那么强健高大。 他们更趋近于同一类,没有明显的区分。或许对于这一星球的住民来说,性别并无特殊意义,也没什么好区别的。 “为什么策划这一起事故?”艾妲开口问道,“一场自杀式袭击,是出于什么目的?” 其中的那个劣等alpha情绪激动地扯开嗓子,身体前倾着,“执政官大人!我告诉过您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别人能够看看未命名星-137 ,让凯勒布那个牲口的真面目为人所知……!从他上任天环星区总督以来,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把自己典卖了,连活着都变成一种奢望!” “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如果不这么做,如果动静不够大,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们,搭理我们!我们就像在真空里大喊大叫,没人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另有一个女孩补充,“没错。别人只会把我们当做疯子,没有一个总督愿意见我们、帮助我们。所以我们只能用些极端的办法。” “一开始是用血刻字,但马上就会被机械警卫清理掉,然后是在总督府门口自焚,有涅万星公民看见了,也感到疑惑不解,但那些讨论的消息都被限制查看,还是没人愿意听我们说话。” “在折损了几名同伴之后,我们才想出来了,用飞行器撞击总督府的方案……这足够疯狂,也一定会引发大量关注,连首都星都会过问,来调查肇事原因……届时,我们被押上至高法庭,就能够对着那些大人物说出,我们真正想说的话——” “执政官大人,求求您,处死我们的总督凯勒布吧!他罪该万死!” “……” 艾妲与那个满脸脏污、眼中含泪的女孩对望,执政官一向是冷静严酷的,她只坚信自己得到的调查结果,但那一瞬间,女孩爆发的巨大恨意,让她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自己也曾强烈地恨过什么,那是无从作伪的。 “……为什么是涅万星,基环星区?你们选择在这里?”艾妲蹙起眉,若不是她乘“弧光”号碰巧遇见,基环星区的总督会将这一事故隐瞒下去,他们期望的被至高法庭审判并不会达成。 女孩惨然一笑,“这是我们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也是离首都星最近的星球。我们也想过去首都星啊……” 她声音渐轻,“但怎么可能去得了呢?下水道的老鼠能爬上地面,爬进寻常人家,又怎么能爬进王宫。” “……” 艾妲抿紧了唇,一阵寂静的沉默,直到人工智能enki机械的电子女声响起,“执政官大人,肇事者的身份分析结果已出具,根据残骸复原相关图像。死者,性别,女性omega;年龄,十九岁。” 艾妲等待着enki继续往下说,那道电子女声却戛然而止。这就是全部的了,驾驶着摇摇欲坠的飞行器穿过防御系统的射线,直直撞向总督府的肇事者,从她的尸骸上,仅能分析出这么两条信息。 她很年轻,是位omega。 五名同伴陷入一种悲伤的低落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抽泣,接着几个男孩都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只有那个女孩还倔强地强撑着,眼眶中的泪水将落未落。 他们中有alpha也有beta,但唯一的驾驶名额给到了一个omega。艾妲没有生出讶异,只是飞行器而已,omega当然可以操纵飞行器。 这群来自未命名星-137的原住民们必然不会有限制性别的军校,事实上,不管是哪种性别,他们都没有能够学习相关课程的机会。所以他们获得一架偷盗来的飞行器后,所有人都是从零开始,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自发熟悉后,那位omega脱颖而出,成为了最终的驾驶者。 她确实没有辜负期待,她很有天赋,那架飞行器型号老旧、动力不足,像一只年老负伤的鹰。但她还是驾驶着它,于智能防御系统的激光束中灵活穿梭,笔直地、凶猛地撞毁了总督府的顶端。 艾妲轻声问,“她的名字是什么?” 女孩闷闷地说,“……玛瑞拉。” 艾妲低声重复了一遍,enki明白执政官的意思,在经过检索后,用机械的声音回答,“执政官大人,大筛查中并没有相关人员信息。” “……我们星球的住民大概从没有被大筛查录入过吧,这是很正常的。”女孩并不感到意外,她苦笑了一声。 “我们也许从来都不算,帝国公民。” “……”艾妲定定地看着她,机械体们的金属手掌悄然离开了这五个人的肩膀,脱离了控制,他们俱瘫软在地。 执政官沉默了片刻,向着女孩伸出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柔和,“睡一觉吧。” “醒来之后,也许会有不错的结果。” …… 从那间舱室出来之后,艾妲回到了主控室,她坐回球形座舱里,并没有一丝倦意,于是打开终端,几块光幕悬浮于身侧,滚动着天环星区现任总督凯勒布的内网资料。 她还在等待决律庭在未命名星-137的调查结果,至于凯勒布所在的奥里昂星,她打算亲自去一趟。 光幕上的文字一行行标亮,凯勒布的晋升路线十分标准模板化,他生于首都星的一个上流家庭,分化后进入首都星军校,顺理成章获得军队官职,之后的政途亦很顺利,按照正常发展,结束天环星区的总督任期后,他将回到首都星,更上一层。 他与元帅是军校的同期生,或许正因这么一层交情,才让他与元帅的妹妹卫木月结为夫妻。 艾妲盯着光幕,唇角蓦地浮现出一抹冷笑。 这对夫妻在奥里昂星倒是过得十分幸福,毕竟远离了丈夫的同期,妻子的哥哥,远离了那个臭名昭著的罪人可能带来的一切影响。 卫木月似乎还,怀孕了? 第67章 弦乐宫。 玻璃幕墙上播映着由机械体主演的歌舞片,一阵强劲的音乐中,爱尔柏塔捧着一桶焦糖味爆米花,正看得入迷。 它无法进食人类的食物, 只是图一个氛围感, 就像在生日蛋糕上插上蜡烛, 给圣诞树挂满电气风铃, 机械体也同样热爱生活。 弦乐宫被允许做的事情在逐渐增多,一开始这里甚至没有一块光幕,封闭得像一座孤岛。随着卫瓷的逐渐驯顺与低姿态,在执政官的默许下,智能化的玻璃幕墙成为了让一些外界的消息流通进来的放映器,不至于完全与世隔绝,甚至接入了首都星的新闻频道。 第69章 不过卫瓷很少看新闻,对于看到曾经熟悉的同僚,他有一丝隐秘的抗拒感。幕墙主要是爱尔柏塔在使用,执政官未驾临的日子里,它占据了长沙发的一角,津津有味地观赏机械大片。 在它放松休闲的时候,卫瓷坐在长沙发的另一侧,低垂着眼,沉闷地不发一语。 影片进了广告,爱尔柏塔才转动那具硕大的兔子脑袋,对着男人叹道, “您怎么一直无所事事呢?执政官大人不来这里,也不见您有点危机意识,给自己打打针什么的。” 它的目光从男人的脸庞,又下移到胸前。有些非哺乳期的omega会注射泌乳素, 自然是为了增加趣味。 alpha总会厌倦,时不时得人工制造些刺激才令人新奇。 卫瓷没有理解爱尔柏塔那两颗纽扣眼中的意味深长,他的思绪一直混乱着。那一夜他在盥洗室里蜷缩着睡去,醒来后头痛欲裂,高热延续了整整三天,而那种昏沉感似乎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弭。 从那一次不愉后,艾妲没有再来过弦乐宫。 卫瓷不知道她的行程,他一向只有被动地等待。她有全然的自由,链子掌握在她手里,而他只能揣测,到底是哪里不够令她满意。 是他的目的太明显,他功利地贱卖自己……妄图用身体的炽热去讨好她,然后奢望换取与妹妹见面的机会。 是太过拙劣了吗?所以为她所不齿。 卫瓷抿紧了唇,自厌与羞愧交织着,让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是……想到妹妹,想到艾妲说,她已经去往了奥里昂星。卫瓷又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终生都将亏欠她,若因为他被定罪而让她受到一丝牵连,他是真的难以承受那份愧悔了。 至少还有凯勒布,她的丈夫在身边照顾着她。凯勒布对木月……是足够尊重且钟爱的。只要他们夫妇在一块,也不需太担心。 及时远离自己,离开首都星,是正确的。她不该有一个锒铛入狱的罪人兄长作为负累。 卫瓷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意,不知道是否还能有远远看她一眼的机会,他默默地在心底里喃喃祈祷,就像以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带着沉重的负罪感。 希望她能够平安幸福。 “……您别这样心不在焉的,听听我的话吧!您可再找不到我这样一心为您的机械体了。”爱尔柏塔向卫瓷凑近来,眼见男人又开始出神,一幅麻木呆怔的模样,它十分不满地提高了声量,“本来不打算告诉您的……但您一直这样,即便只是模棱两可的一点风声,我也要说!” 它回想着父亲在餐桌上那些无意的嘟哝,抱怨执政官在选成婚对象的当口又飞出了首都星,不知道去到哪个星球上了,科学院的几项经费申请报批没法走流程,又得压一阵子。 爱尔柏塔对着卫瓷的耳朵,誓要让这个无动于衷的男人紧迫起来。 “执政官大人要结婚了!玫瑰堡宫已经在为她挑选合适的伴侣。您实在是岌岌可危啊!没被/操几次,也许就要被厌倦、被丢弃了。虽然这是大部分地下情人的宿命,但您好歹挣扎一下啊——!” - 阿灰站在主控台前,按部就班地操作着。 在enki的提示下,再一次超空间跃迁后,“弧光”号将进入天环星区。 显像板映出外部朦胧的、蓝白色的气体星云,随着越发深入银河外缘区域,星云变得稀疏起来,星舰进入一团团乳脂状的浓郁雾气,四周的星光都黯淡下去。 艾妲坐在球形座舱里,她刚结束与玫瑰堡宫的一次通讯,书记官面带惶然地汇报完了决律庭在未命名星-137的调查结果,他足足汇报了十多分钟,到后面都难免有些结巴。 光幕折叠后,艾妲又直接联络了身处未命名星-137的裁断官,对面传来恭谨的声音,“执政官大人,我们准备回程了,带了五十个左右原住民,其中一半有着不同程度的辐射畸变。您还有何吩咐?请示下。” 艾妲微微颔首,“裁断官准备返航,至于决律庭的机械异构体不必回首都星了。” 她顿了顿,神情冷酷,“直接前往天环星区,奥里昂星,包围总督府。” “谨遵谕令。” 做完了该做的,艾妲靠回座舱里,那张年轻的面庞上不见一丝疲惫。从无意目睹一架飞行器撞上基环星区总督府后,她便投入奔忙中,一刻不曾停歇。事态发展越发复杂,她却反而精神奕奕,眼眸亮得惊人。 她垂下眼,食指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座舱壁。那些汇报内容,混杂着终端传输来的实景图片,以极快的速度在脑海中闪过。 在凯勒布就任总督后,天环星区的边陲,那些没有正式命名的小微型恒星的税金开始爆发式增长,先是课税,再是年贡,接着是各种名目的搜刮财产结余。无法付清积欠的税款的,要么典卖父母儿女,要么典卖自己。 当典卖者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人的价值也越发低贱,最后的标价牌数字,还比不上一块发霉的黑面包。 他们不只是为奴为婢,或满足下流欲望。卖掉自己的人太多了,渐渐地,他们经奥里昂星的港口,流入各家寰宇医药业的血库、器官库、实验受体库,一个完整的人,拆分开来明码标价,变作一堆破碎的肢体、模糊的血肉。 当医药方面的缺口也逐渐饱和,又有大批人被发配往未命名星-137上核电厂炉心融解的废墟,他们收集稀有金属,测试防放射性保护罩的性能。于是总督理所当然地又从保护罩商家那儿赚得一笔,而那些测试者因长久地接触辐射产生畸变,肢体残缺地、茫然呆滞地,一点点消磨着生命。 像一盒被人点燃的火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燃烧殆尽,为他人取暖。 艾妲眸光冰冷,她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指,像在碾着什么。她又想起还在涅万星时,那个女孩曾对她说过的话。 “执政官大人……凯勒布还有一件不可赦免的罪过!他自称是……我们的君主。” 女孩紧紧地盯着执政官,声音发着颤。她确实是个够聪明的孩子,但还是太稚嫩了,艾妲洞悉了她那份心思。 这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是比逼着他们典卖自己、出卖器官与血肉更严重的罪行吗?恐怕并不是,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但对于帝国执政官来说,无疑是一种敏感的忤逆。群星唯有一位君主,是艾妲·佩洛涅特。其他任何人的自称,都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女孩是想着,如果那位高贵的、遥不可及的执政官无法共情他们的痛苦,无法理解他们的愤怒,那么至少,她会因为这一称谓的冒犯,而处置凯勒布。 艾妲蹙紧了眉,她甚少反思自己,是因佩洛涅特一贯的高傲与独裁。但她理所当然地向往星图的无限扩张,就像她的父亲,与祖辈们一样,是否忽视了帝国灰暗的边缘呢? 当星图越加庞大,最为边缘的地域能得到多少关注的目光? 在她陷入沉思之际,“弧光”号的舰身已经切入了天环星区的大气层,那种摩擦产生的高热与噪音响起在耳边,阿灰解开金属扣带,“执政官大人,我们要准备好降落了。” enki启动了指引程序,在隆隆声中,星舰自身的动力关闭,停泊在奥里昂星的上空。人工力场的作用下,艾妲与阿灰轻盈无比地降落,如两片没有一丝重量的树叶。 她们直接落在奥里昂星的最中心处,面前便是拔地而起的总督府,在一片金属建筑群中,显得豪华气派、奢侈无比。一座华美的庭园环绕着府邸,人工培育的花草树木郁茂繁盛,竟比起基环星区的总督府还要隐隐超出几分。 大片的机械异构体围拢住了这座在银河边缘豪奢得过分突兀的总督府,人工日光照耀下,它们的金属表面泛着冰冷的光泽。在执政官的身影出现时,数百上千道低沉的声音一齐响起,“执政官大人!” 艾妲微微抬起了手,又轻轻压下。 总督府紧闭的沉重大门在激光束的切割下转瞬成为齑粉。 她不紧不慢地踏入那座府邸,长靴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她驾驶星舰时,她一贯穿着军装制服,凛然更盛,眉眼间锋锐迫人。 天环星区的总督,凯勒布正脸色苍白地站在吊灯的下方,他还试图装傻充愣,以谦卑的姿态行了一礼,开口问道,“执政官大人,您怎么突然……” 两具机械异构体直接将他按倒,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 艾妲没有再看他一眼,她的视线上移,落在了旋转楼梯中间的那道身影上。 那是个纤细且柔弱的女性omega ,她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小腹微微隆起,有着明显的圆润弧度。她正紧咬着嘴唇,慌张且惶然地看着机械异构体制住她的丈夫。 那是凯勒布的妻子,元帅的妹妹,卫木月。 艾妲的目光先是掠过她的小腹,拧起了眉,接着又瞥到她手腕上,一串黯淡无光的金属链子,那上面坠着的珠子既非水晶,也非宝石,却是耗费着巨量能源的一种首饰,需要源源不断的能源供应,才能使珠链发出朦胧而梦幻的流转光彩。 第70章 她盯着卫木月的脸,神情冷了下去。 她从来不主张夫妻一体,若打算宽宏地放过这位总督夫人,并非因为卫木月是谁人的亲眷,只是伴侣不需要承担另一方的过错。 不过这位总督夫人,她难道不是经受着肮脏的财富的滋养吗?她没有因她的丈夫而获利分毫吗? 执政官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她注视着卫木月,没有找到一分与元帅肖似的地方。 不管如何处置,眼下只有一种选择,孕期的omega渴求大量信息素,无法离开自己的alpha。 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艾妲冷漠道, “将总督,与总督夫人,押往贝尔芬格堡。” 第68章 当执政官回到首都星时, 她一同带回了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狂风暴雨。 除去几个知情的书记官与决律庭,玫瑰堡宫与至高法庭的大小官员被狂轰滥炸的惊人消息砸得晕头转向。贝尔芬格堡的典狱长在等候到天环星区的总督夫妇时,还迷迷瞪瞪的, 对于这两位身份尊贵的犯人如此迅捷地被押入狱中十分错愕。 执政官的意思简洁明了, 她还在涅万星时就已调查清楚一切, 即刻开庭审判, 陈列总督凯勒布所犯罪行,并向全帝国星区进行光幕转播。 一时间,原本还陷在操心执政官婚事的闲适氛围里的帝国高级行政官员们,纷纷在紧迫的重压之下忙碌起来。审判的流程一再压缩,在律法机构的全力运转下, 这件执政官目前格外关心的案件被提到了最前, 由至高法庭与决律庭组成合议庭,对总督凯勒布进行定罪宣判。 与此同时,得到风声的数不清的媒体勾勒着罪行的轮廓,渲染着审判的氛围。那些似是而非真真假假,混迹于一个铁一般不容质疑的事实中——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目前被羁押于贝尔芬格堡,等待提审,如铀裂变释放的巨大尘烟,首都星的每一处都能感受到热意。 “太空啊!银河啊!老兄,我记得你有远房亲戚移居到天环星区的……哪个星球来着?你快问候问候他吧!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总督居然都被抓了?” “如果只是经济罪,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吧!我可听说,是执政官大人亲自带着决律庭前往天环星区将他扣押的,这也是第一次至高法庭的效率这么快吧,肯定是特大案件。” “当然啦!你什么时候见到过至高法庭的前期流程这么快走完?就说先前那什么星的飞行艇连环撞人案,重伤了十几个,一边是保险拖着不理赔,一边是至高法庭拖着不开庭审判,伤者在医院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凶手还能悠然自得。最后还是闹大了,惊动了玫瑰堡宫,才受到审判官重视。平时只有涉及到权贵的案子才会如此神速,现在这一起,必然是出于执政官大人的介入。” “这当然是执政官大人亲督的案件了,人都是她亲自去带回的。哎!真希望她能多插手一些,至高法庭只会含糊其辞地和稀泥。看执政官大人多有魄力啊!” “等开庭审判的时候,我绝对请假也要看转播。听说总督犯的罪特别骇人听闻,会被怎么判……?在那种边缘地带呆久了,是不是容易心理变态啊?” “谁知道呢?肯定是死刑吧。就这两天的事了。” …… 在外界因为这场传播度极广的审判议论纷纷时,卫瓷还在为执政官将要成婚的消息而恍神。 他的生活单调、闭塞、没有波澜,唯二的变量是由艾妲与爱尔柏塔引起的,她们说什么、或做什么,他被动地作出反应。 卫瓷坐在石英长桌边,心神不定地用着午餐,脑海中仍是爱尔柏塔简短却震颤耳膜的一句话,“执政官大人要结婚了!” 他早该有所预料的。艾妲会按照一个alpha应有的人生轨迹行进下去,她会拥有伴侣,组建家庭,和一个各方面都能匹配得上她的omega。 卫瓷垂下眼,她曾对他说过数次,他们的婚约并没有取消。在元帅府,在贝尔芬格堡的囚室里。但那都是在,他主动将那柄银叉插/入自己的脖颈之前了。 这之后,艾妲再未提及。她豢养他,如豢养供人赏玩的笼养鸟雀。 他们的婚约,也早随着死刑的执行而作废。 卫瓷感到喉间一阵干渴,他尽力压下心头的沉重感,却忍不住不去想,艾妲成婚后,他该是何种处境。 做可耻的、被她养在外面的、兴起时光顾的玩物,满足她无法被伴侣满足的那种欲望。亦或者,直接被她厌倦丢弃,连那一点皮肉价值也不具备。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重重攥住,愈想,愈觉酸涩。 卫瓷眼睫颤动几下,站起了身,想走到落地窗前,通过窗外苍翠郁茂的景色平复心绪。走动间却与长沙发上的爱尔柏塔对上了视线,那两只纽扣一样的无机质眼瞳紧盯着他,似有着一股意味不明的情绪。 兔子玩偶盯了他两秒,转动那颗硕大的头颅,玻璃幕墙开始闪烁连接信号的光芒。卫瓷以为它又要看那些机械体出演的歌舞片,就像它之前抱着爆米花桶,盘腿坐在长沙发角落时的那样。 他无意瞥去一眼,却蓦地僵住。 那并非什么机械大片,而是一场法庭审判的转播画面。 甜美的机械女声娓娓道来,“……由至高法庭与决律庭组成的合议庭,将对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展开下一轮质询。在此之前,请末席审判官对已呈递的,总督凯勒布对未命名星-137强制课税证据进行陈述结辩。……” “……” 卫瓷的耳边传来一阵嗡鸣声,但那数次出现的、“凯勒布”的发音还是如此清晰,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紧紧盯着幕墙上的画面。 至高法庭的内部装潢乍看上去与寰宇大剧院没什么区别,厚重的红丝绒幕布遮去了日光,泛着金属冷光的栅栏分割开审理区与旁听席,就仿佛一边是出演戏剧的演员,一边是观赏演出的观众。在帝国的太阳旗帜之下,至高法庭的大审判官与决律庭的裁断官们身着肃穆的金丝滚边黑袍,坐于高高悬浮起的座席上,俯视着位于审理区中央,站在审判台后的形容憔悴的男人。 这一场面唤醒了卫瓷不愿回想的记忆,他也曾那样狼狈不堪地接受着指控,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围拢一圈,二十四双眼睛盯视着他,冷漠得如同在看什么低维生物的徒劳挣扎。 卫瓷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他强按下那些翻腾的杂乱思绪,只死死望着画面中那个被审判的男人的面庞。 那是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只是眼下有浓重的乌青,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平添了许多憔悴,显得整个人颓唐又虚浮。 卫瓷熟悉那张脸,他在首都星军校的同期,他在军中的同僚,也是他妹妹的丈夫。那张脸的主人如今佩戴着沉重的金属镣环,以罪人的身份站在审判台上,低头沉默不语。 “……末席审判官陈述完毕。请呈递下一轮证物,请将下一轮证人带进审理区。(哗然声)您是未命名星-137的公民雷米尔,您的肢体残缺是炉心融解废墟的辐射造成的,对吗?请上前来。” 至高法庭所用的超级人工智能的映影在推进着流程,那道甜美的机械女声不徐不疾,卫瓷听在耳中,拳头紧紧蹙起,又无力地松开。 凯勒布,在他的印象中温和有礼、爱重妻子的那个凯勒布……是比牲畜还要不如的渣滓。 他没法掩耳盗铃,当未命名星-137的公民走出来,有人惊呼,亦有抽泣声,元帅怔然地望着幕墙,下颌绷得很紧。 等待凯勒布的唯有死刑。他只通往这一必定结局。 卫瓷仍紧绷着,他不知该作何情绪,略略侧过了脸,余光扫过那一排旁听席,骤然顿住,他的瞳孔紧缩,只觉浑身血液迅速冷凝,血管寸寸冻裂。 他似是不敢置信,喃喃道,“……木月。” 如同剧场座席一般覆盖绒布的旁听席上,前排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omega ,她刻意用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但仅凭那道身影,卫瓷便认出来她。 元帅勉强克制着汹涌的情绪,目光从她手腕上与丈夫一样的金属镣环,再带着沉痛移到她微微隆起、弧度明显的小腹,终于再无法强压,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她……怀孕了? 所以她在旁听席。孕期的omega,对于alph息素的渴求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若不保持极近的距离,会陷入狂乱的焦躁。 她怎么会怀孕了?在这个时候…… 一股绝望感漫上卫瓷的心口,他有许久未曾这么用力地思考过。从被艾妲标记起,他的大脑就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十分费力。他只需服从他的alpha的意志,遵循艾妲的想法。 但这件事呢?卫瓷几乎是疯狂地想着。他的腺体位置隐隐发烫,仿佛是一种标记关系下的警告。 如果总督夫人同样被审判定罪——她毕竟,毕竟不可能没用一分,未命名星-137公民的血肉榨出来的银钱。她也许毫不知情,她也许只是习惯了奢靡的生活,理所当然地不会过问巨额新币从何而来,其实她自己也带着元帅留下的大部分财产。卫木月对于金钱没有概念,这是当然的。 第71章 但她能够被称作全然无辜吗?她真的没有一丝可能被定罪吗?丈夫的罪行牵连妻子,她或许不会被处于死刑,但那之后呢。 凯勒布是一定会死的。就在此刻,元帅能够百分百确定,他将不容置喙地被判处死刑。九十天后,他将永久地消失于大筛查中,包括他的信息素。 可是九十天后,卫木月还未完成分娩。 缺乏alph息素的抚慰,她要怎么挺到生产? 卫瓷低低地喘息着,惊觉自己的额角布满一层薄汗,他的视线已经难以聚焦,心乱如麻中,他像是冥冥中感知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了旁听席的上方。 幕墙上极清的画面中,卫瓷看到了位于旁听席上空,甚至高于那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的,巨大而华丽的座席。那自然专属于执政官。 艾妲双腿交叠着,端坐其中,她的大半脸庞隐没入阴影里,只有唇角挂着的淡漠清晰。就如脱离于法庭之外,冷淡地审视着这一出闹剧。 卫瓷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慢慢攥住,捏紧。 他有些迟钝地想,为什么今日爱尔柏塔不再沉迷于它日常爱看的机械歌舞片,为什么它那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幕墙开始自动转播,对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的庭审画面。 他的生活足够闭塞,是艾妲为他掀起波澜。她不会隐瞒任何,只血淋淋地向他剖开,高傲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会做错吗?会再一次让她失望吗? 卫瓷感到手脚冰凉,他愣怔地望向幕墙,审判仍在继续,审理区与旁听席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犯下罪行的男人身上。他却隐约感觉,执政官微微侧过了身子,视线下移。 隔着光幕,向他投来了冷酷的一瞥。 第69章 法槌落下,没有任何意外,一切的怒火中烧都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至高法庭的大审判官用冰冷的语气宣读完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的罪名,在审判席的愤懑注视下,总督过去的所有光辉经历如泡影破裂,从此他只是一个戴满枷锁的罪人,一个没有未来的死囚。 在至高法庭宣布闭庭之后,还有大批的媒体与记者携着各种精致小巧的电讯设备,围拢住执政官,争先恐后地往上凑。 “执政官大人,这真是一件震惊寰宇的极恶案件!您是因何契机开始介入调查的呢?” “执政官大人,关于天环星区的下一任总督人选, 现在玫瑰堡宫有初步择定吗?” “执政官大人, 依照帝国律法,死刑犯在九十天之后才会被执行死刑。但对于这样罪大恶极的犯人, 民愤之下,是否存在缩短期限的可能?” 执政官正与未命名星-137的五位公民待在一块,她低声与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才转身面对热切的媒体们, 那张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淡漠道, “玫瑰堡宫会将缩短死刑执行期限纳入考量的。” 玻璃幕墙前的卫瓷听到这句话, 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那意味着连九十天都没有了,那时卫木月正处于怎样的阶段,八个月,九个月?在她生产的时候,注定没有丈夫的信息素安抚她、支撑她了。 卫瓷极为有限的、从光幕里获得的生育知识都来自于帝国官方的育儿宣传片,温暖的光影,温馨的氛围,第一声啼哭的喜悦,一切都如此美好,毫不费力,顺其自然。父母们拥抱着新生儿,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omega的生理构造决定了他们能够孕育生命,这是所谓天职,相比于beta来说, omega的甬道更能适应生产。这本不需要担心什么,但全都建立于alpha会给予孕期的omega足够的陪伴,尤其是临近生产时的默认之上。 即使是曾经身为alpha的卫瓷,也知道在缺失伴侣信息素的情况下, omega的生产会陷入怎样可怕的险境。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被带回了押送囚犯的飞车之上,将与她的丈夫一同回到贝尔芬格堡,感觉胃在缓慢地绞紧。他是待过那座监狱的,明白身处囚室中是何种滋味。卫瓷的手越攥越紧,恍惚听到卫木月带着恨意,带着哭腔的声音。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过我……” 他总是亏欠她的。 卫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如果他还是帝国元帅,如果他没有被关在弦乐宫中,被限制自由,他也许还有什么能做的,至少能在这个时候去探监,让卫木月在贝尔芬格堡稍微得好受一些。 但现在呢? 卫瓷本已经麻木地接受了现状,他从身到心都在慢慢转变为谁人的omega,他习惯了依附艾妲,此刻却蓦然回想起身为alpha时他能做到的许许多多。 元帅一动不动地站立在玻璃幕墙前,思索着,焦灼着,腿却像生了根,没法踏出弦乐宫一步。 他面色惨白,抑制不住地躬起腰,干呕了一声。 “……” …… 这几日里,关于天环星区总督落罪的消息一直沸扬热烈,从企业到军校,大大小小的光幕上反复播放着那场庭审的画面,与执政官最后的回应。 从飞行艇上向下俯瞰,还能看到宽阔繁华的街道上聚集的人群,大部分是年轻的学生。有些在进行自发的募捐,光幕上打着“为了未命名星-137的公民”。更多人举着书写着“死刑立即执行”标语的各色旗帜,浩浩荡荡地流过,高喊着“凯勒布!电刑!”。 她们不仅要求立即处死这位声名狼藉的总督,还要求更换行刑方式。依照帝国律法,死刑犯亦拥有基本人权,故而他们死去时感受不到一丝痛苦。比起因病痛、意外事故去世的正常公民,他们的死亡倒是没有任何折磨,十分安详。 这对于因凯勒布的种种暴行,在辐射产生的畸变中艰难度日的、被折断手脚剖去器官的,那些被典卖的未命名星-137公民来说,这样轻飘飘的死亡,实在是难以平息愤怒,也实在太不公平。 他应被绑缚于电椅上,在剧烈的抽搐与惨叫声中,忍受着皮肉与内脏被烧焦的巨大痛楚,狼狈不堪地死去。 隔着舷窗的单向玻璃,卫瓷望着下面那些群情激愤的人们,喉头滚动,没有说出话来。 这是他每周一次出来“放风”的时间。自他看到那场庭审转播之后,艾妲没有对他现有的生活施加任何束缚,他还是能够在特定时段离开弦乐宫,能够使用终端。 她像是有意地,审视着他会否作出徒劳的挣扎。 就像他以前那样。 但卫瓷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爱尔柏塔对面,无言地将游行的人群与醒目的标语收入眼底。 她们有着高声呼喊的勇气,是坚信自己行事的正义,也是坚信现在的那位执政官大人与她们站在一边。一切都如此得清晰明了,无辜者受害,施暴者行凶,她们所做的、所要追讨的,再正确不过。 在过去,当他的同僚们对平民不屑一顾时,元帅也总是和她们这些上街游行者站在一处的。 卫瓷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空间稍显逼仄的飞行艇内部。 凯勒布理当那样悲惨地死去……但他怀着孕的妻子呢?那是卫木月,元帅没法对涉及到自己妹妹生死的问题维持冷酷的理智。 然而……然而有什么能做的? alpha与omega就是这样的关系, omega依存于alpha ,在孕期那种需要与依赖更为强烈,无法清除,无法斩断。 一直到飞行艇回到弦乐宫上空,卫瓷还是如一具老旧的机械,没有动弹过。爱尔柏塔跟在他身后走进弦乐宫,看着他的背影,兔唇微微咧开。 男人肩背宽阔,看上去应给人可靠的安心感,只是多少带着一点萧索,让他的脊背难以挺直。 - 基环星区的那位府邸被飞行器袭击的总督,带着一行人,来到玫瑰堡宫请罪的时候,艾妲除了莫名,没生出任何别的情绪来。 她稍稍回想了一下,这位总督具体干了什么蠢事。 在未命名星-137的公民历经艰难地来到涅万星,试图揭露凯勒布的罪行时,受到了总督的无视。他们又通过刻血字、自焚等越来越激烈的手段尝试引起关注,总督依旧无动于衷。直到玛瑞拉驾驶飞行器撞向了总督府,在这一骇人的事故发生后,若非执政官的星舰碰巧经过,总督原本仍打算隐瞒下去,当作一切安稳如常。 他确实蠢得没边了。艾妲坐在郁金香木写字桌后,冷淡地打量着诚惶诚恐说个没完的总督。 他带的秘书官都等候在了执政官的办公处外,只有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被他一同带了进来,艾妲原本并未在意,但青年身上有些过于浓重的信息素味道让她投去了一瞥。 等级足够高的omega,另外也没有贴抑制贴,所以那股甜香如此明显。 艾妲一时没有回想起青年是谁,过了片刻脑中才依稀有模糊的情境。大约是在总督府的庭园里见过一面,他押着一个劣等alpha耀武扬威地走出来,颇具有高等阶层omega的那种矜傲。 总督殷勤地介绍,“这是犬子……” 第72章 没等他讲出那青年的名字,艾妲垂下眼,平静道,“让他出去。” “……”总督尚还想挣扎一下,却被青年轻轻拉了拉袖子,他的脸微微涨红,不敢再看执政官,垂着脑袋退了出去,与父亲的那些秘书官们站在一块。青年身上还有着未刻意遮掩的信息素气味,他不断眨着眼,以免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艾妲自然不会在意他的难堪,只觉这一对父子愚蠢到了一块去,不耐烦再听总督的陈情。在总督脸色通红地硬憋出几句话后,她微微抬起手,“你也一起出去。该回涅万星了。” 因这一出令人心生烦躁的插曲,她又想起了那个任她磋磨的男人。只是不知他还能暗怀怎样的鬼胎,毕竟为了见妹妹一面,他可以故意将自己搞到全身高热,只为满足她隐秘的趣味。 那这次呢?又会如何把姿态放到泥里,糟践自己来哀求她,讨好她。 那样别有目的的、为了他人的驯顺,只让她兴致全无。 艾妲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半晌,站起身来,走向了露台。一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静静地停泊在栏杆外,她轻巧地跃进舱门。 与此同时,爱尔柏塔收到了来自执政官的指令。 - 艾妲披着一身月光走进卧房的时候,卫瓷还是装扮得与过往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卖弄皮肉的轻薄纱衣,不需她出声,便自觉地面向她跪下。 他像是对卫木月的处境无知无觉,或者是真的不再有脾性、情绪,只沉默着,熟练地膝行上前,嘴唇贴住她裤装的金属拉链。 艾妲微眯起眼,手指抚过男人光滑的、绸缎般的长发,却感到他突然一阵紧绷,生出了几分抗拒似的,想要后退。 少女的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吗?他总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毕竟是…… 她手上发力,扣住了男人的后脑,听见他低低地喘息了几声,那张脸向上仰起,长眉紧蹙着,声音低沉,“……你,你要成婚了吗?” “……” 他的嗓音还带着沙哑,轻微的诧异之后,艾妲揪着他的头发,把人提上来了些许,端详着男人的脸,那上面竟有一丝痛苦之色。 艾妲盯了他几秒,“你见到我,只想问这个吗?” “……”卫瓷感到头脑发晕,他极力想要避开那股混杂在花香里的味道,却被艾妲禁锢住难以动弹,“……信息素。” “信息素?”艾妲目光闪动,立时反应过来,她松开了手,卫瓷几乎是瞬间向着远离她的方向挪动了好几步,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领,不住地喘息。 她身上有着omeg息素的残留,来自于基环星区总督的儿子,那个高等级omega 。 但没有亲密接触,只是因为他等级足够高,也仅有一点罢了。艾妲皱着眉,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是说,是元帅的借口? 这段时日,他大概因为卫木月的事情茶不思饭不想吧,是想借此逃避什么,还是……?艾妲一步步向他走近,元帅蜷缩起身子,还想再退,却被踩住手腕。 艾妲俯下身,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亮了男人腮边的泪痕。 他一贯是隐忍地、无声地流泪,紧咬着嘴唇,眼眶红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艾妲凑近了看,那双湿润的黑色眼瞳里有着空茫,大约是又嗅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被打湿的眼睫颤动起来。 “别……不要……” 卫瓷咳呛着,脑中一片空白。 他同样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那股高热早已经退去了。在艾妲的身影出现的刹那,一切却又仿佛因为高温而熔化成模糊的样子,他不自主地靠近,却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掺杂其中的、陌生的omeg息素味道,如毒蜂的尾针,狠狠地蛰了他一下。 alpha的信息素是会相斥的,元帅明白这一点,他拥有顶级的腺体,未曾感受过他人的压制,没有尝过那种无形交锋中落败的滋味。 但此刻却清晰地体验到,艾妲,他的alpha身上沾染了其他omega的气味,虽然浅淡却清晰,意味着更高的等级,意味着更强大的生育机能。 出自于本能的,一种酸涩的情绪涌上来。爱尔柏塔告诉过他的,执政官要选定伴侣了,玫瑰堡宫上下原本是在忙碌于她的婚事的,那么她自然……会接触到形色不一的omega了。 卫瓷勉强地,想要压下那些不断翻涌的情感。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是极善于隐忍的。但某种情绪好像是被放大了数百倍,他变得极为敏感,难以想象得脆弱,一点点波澜都能演变成惊涛巨浪。 他怔怔地掉着泪,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再难以克制,如此地情绪化,如此地狼狈不堪。 一靠近标记他的alpha ,就像是打开了某道闸口,开始泛滥决堤。 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他只能嗅闻到浓郁的花香,迷乱的同时,又因无法忽视的、陌生omega的信息素,而泛起寒意。 卫瓷意识到自己的失常,他用力掐着掌心,疼痛却只能让他清醒一瞬。下一刻,艾妲用指腹擦过他的眼角,轻声道,“为什么关心我的婚事?怕我丢掉你吗?” 少女似笑非笑,微微勾起了唇角,背着光,她的脸庞隐没在一片灰蓝色的阴影中。隔着一层泪水,虽模糊,朦胧中仍美丽得惊人。 卫瓷几乎有些痴了,那股高热似是还没有退,他还沉溺在巨大的酸涩的委屈里,他忍着因呛鼻的陌生omeg息素几欲作呕的欲望,轻轻地握住了艾妲的手,不敢用一点力道,只虚虚地搭住。 “不要……” 艾妲俯视着他,半晌,反握住元帅的手,按在了地板上。 他今日确实反常,却不是因为他的妹妹。是什么呢?让他如此敏感,眼泪也这么丰富。 艾妲低头咬在了男人饱满的胸膛上,富有弹性,且温热的,稍稍挑动起了她的一丝兴致。 她还记得上一次的不愉,但这次没怎么被败兴,所以可以给他一点甜头。 艾妲垂下眼,“打开腿。……再分开一点。” 卫瓷顺从着,胸膛微微起伏。因两人的信息素逐渐交缠,他的味道,与那股花香混合,虽然他是低等级的人工腺体,那股甜得腻人的香气也慢慢占据上风了。陌生的信息素快要消散,卫瓷感到那股泛着酸的难受也跟随着一并散去,他像被温热的水流所包裹,渐渐体会到舒适。 他与他的alpha之间,此刻只有彼此,没有他人的味道掺杂其中。 不仅是酸涩的情绪被放大了数百倍,愉悦与欢欣也同样。卫瓷咬着唇,不知自己如何变得这样莫名,竟又感觉眼眶泛酸。 他克制着声音,望着窗外高悬的月亮。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在那种本能引发的海啸之下,他无法再正常地思考,有什么他惦念着的,被遗忘在了角落。 卫瓷怔怔地,回想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猛地呼吸一窒。 艾妲察觉到他出神,掐着他下巴,定定地看他,“怎么了,元帅?” 尾音略略低弱,卫瓷只觉心口被轻柔地挠了一下,他处在信息素交缠的暖流中,不自觉地开口,“艾妲,我妹妹……” 他接受帝国的律法对她的一切审判,但她与她丈夫之间的信息素链接……能否将标记清除,即使失去这个孩子,她不必在余生中再受到alph息素缺失的影响,哪怕是在贝尔芬格堡度过的余生。 他的话没有说完。 艾妲眉眼冷峭,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力道很重,卫瓷被打得偏过头去,耳边一阵嗡鸣声,一绺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脸颊上迅速浮起的那一片红肿。 他尚还未回过神,眨了眨眼,竟又有泪水落下来。 他的眼泪怎么会变得这么充沛了?卫瓷有些难堪地伸手想抹去,却被艾妲钳住下颌,重重一扳。 少女盯着他,一双澄蓝色的眼珠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你果然还是……” 她带着几分嘲意,冷酷地笑了笑,“够让我恶心的。” 她揪着他的头发,带着愠怒将男人往地板上狠狠一摔。 alpha毫无保留的力道难以抵抗,卫瓷跪跌在地,他的额头磕碰到了一处柜子尖锐的一角,他只觉一阵眩晕,有什么湿濡的液体从额角缓慢流了下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血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有些呆怔地转头望向艾妲,看到少女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像是本有许多讥讽的话语要说出口,此刻却沉默了。 比如……卫木月难道对她丈夫畜牲不如的行径一点不知情吗?在未命名星-137的女omega为了争得一点关注,跟着撞毁的飞行器一起四分五裂时,卫木月在用她丈夫的新币随意挑选昂贵的首饰,她难道全然无辜吗? 卫瓷感觉眼前出现了重影,他苦涩地笑了笑,他明白艾妲会质问什么,他知道自己太过于卑鄙可耻,他应当承受她的所有愠怒的。 但他怎么脆弱成这副模样了,才流了这么一点血就……卫瓷感觉眼睛快要难以睁开,被一片猩红糊住,他后知后觉地才感知到痛意,相比起额角,心脏似乎被人重重攥紧,那种难受更为剧烈。 第73章 他感到艾妲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他想说“对不起”,却没有张开口。 卫瓷失去了意识。 …… …… 再醒来时,卫瓷躺在卧房中央的四柱床上,他勉力睁开眼,感觉那股昏沉感消去了不少。厚重的帷幕紧拉着,室内是炽白明亮的人工灯光。他大约并没有昏迷多久,从窗帘的一点缝隙中能够窥见,外面还是浓墨泼洒般的深夜。 床顶垂下的一侧帷帘被人拉开,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胸口佩戴有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院徽。卫瓷对她依稀有模糊的印象,在哪一次手术后,她来过他的病房。爱尔柏塔在她身边,毛茸茸的兔爪帮她托举着盛放器械的金属托盘。 医生戴着口罩,神情看不分明。爱尔柏塔那双黑纽扣一样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卫瓷的目光越过他们,艾妲站在远处,只能看见她纤薄的背影,浅金色的长卷发披散下来,如海藻一般,长至腰际。在听到这边的动静后,执政官侧过了身,那张凛然而美丽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一片平静。 她缓步走近,高跟鞋踏过地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执政官没有看卫瓷,只抱着臂,注视着那位年轻的女医生。 “还有什么事?” 医生斟酌了一会儿,揣摩不出执政官的心意,尽量用平板的语气道, “执政官大人,从血液化验的结果来说,他……现在是怀孕状态。” 第70章 在这个云层厚重、星光黯淡的夜晚, 一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平稳地于高空掠过,驶向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 四面的舷窗全部封闭着,室内恒温,卫瓷倚靠在近乎平放的长座椅上,身下铺垫着一层用于保暖的绒毯,是爱尔柏塔为他准备的。此刻,这只兔子玩偶正动作轻柔地操作镊子,给他换额头上的纱布。 这样明显小心细致的对待,让卫瓷略微感到一丝困窘。 他有些怔忪地垂下眼,打量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一片平坦,隐隐可见紧实的肌肉线条。 日后, 会逐渐变得柔软,凸起一个圆润的弧度。再宽松的上衣也掩盖不住小腹孕期的变化, 只要向下瞧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异样之处。 他浅薄的、从帝国育儿宣传片里得来的认知,在光幕中的场景真实地发生时,却无法让他因想象感到一分温馨。 小腹被撑得高高隆起,甚至不得不弯着身子,用手托着,艰难地行走……他只感到极轻微的恐惧,一瞬间的悚然。 卫瓷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爱尔柏塔连忙放下手中的纱布与镊子, 殷勤地拍了拍他的背, 端来了一杯温水, “哎呀,怀孕之后,连您都变得娇气起来了呀。” 卫瓷蹙紧了眉,他沉默着咽下了那股荒诞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那杯水。 他确实感受到自己的反常,在一接触到艾妲的气味时,便陷入某种迷乱,流得格外汹涌。他比往常更加敏感、情绪化,甚至难以控制泪腺。 原来是因为……卫瓷抿紧了嘴唇,将放大了数倍的无措感强压下去。 他在担忧着怀孕的妹妹时,自己竟也处在了同样的状态。 卫木月要怎么度过这漫长而难熬的数个月,而他自己呢……他真的能作为omega ,完成生产,诞育一个婴儿吗? 直到此刻,元帅仍处在一种巨大的荒诞与不真实中。 额角的伤口已经被细致地处理过,只有轻微的刺痛,间断地传来。卫瓷沉默着望向舷窗外,浓黑如墨的夜色里,首都星连成一片的金属建筑群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鼻间有浅淡的花香,一直萦绕不散。艾妲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与第一军区医院的医生在一块。他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嗅闻到她的信息素味道。 但已经足够起到抚慰作用。 卫瓷的指尖掐进掌心,他垂眸,克制着想要站起身、去到她身边的冲动,只是隔着那段距离,近乎于贪婪地嗅着馥郁的、沁入肺腑的花香。 他不能确定艾妲的想法,在医生停顿了几下,说出他已经怀有身孕时,执政官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艾妲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那双澄蓝色的眼眸像沉静的湖面,无波无澜。 她保持着略显一丝诡异的沉默,直到卫瓷额上贴着的医用敷料又被鲜血染红,一道血迹蜿蜒流至他的眉弓,他眯起一只眼,看到艾妲的脸庞上变幻过一瞬某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医生凑近了他,拿了一片新的敷料,一边手法熟练地撕下、重新贴上,一边揣测不定地瞟了一眼执政官,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执政官大人,虽然血液化验的结果是一定准确的,但最好还是再做一次影像检查。……毕竟是,使用的人工腺体,也能观察一下目前胚胎的发育情况。” “……”艾妲微微颔首,她的下颌线绷得很紧,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他发过高热,在……前段时间。” 她并没有看元帅,卫瓷却觉得如芒在背。 他有意地用冷水沐浴,将自己弄到全身滚烫,头脑昏沉,是为了能取悦她、讨好她,好顺势提出见卫木月一面的请求。 他那时应该已经…… 医生很快反应过来,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也许会对胎儿的神经管有所影响,但血液指标并没有明显的异常。执政官大人,请您不必担心,我们会进行全面的检查。” 执政官点了点头,她没有多说什么,与帝国绝大多数得知伴侣怀孕消息的alpha相较之下,平静得有些反常,甚至称得上冷漠。 卫瓷一边忍不住为那次高热可能带来的影响而忐忑,一边又难免出现情绪波动,他垂下眼,又感觉温热的液体在眼眶内积蓄。 这是怎么了……他不了解自己落泪的冲动从何而来。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正向的情感吗?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或者期待。 她毕竟是帝国的执政官,应当有合法的伴侣为她诞育下,承载着帝国的希望与祝福的子嗣。能回应她期待的应该……另有其人。 在卫瓷无声地试图掩饰泪水时,艾妲盯着卧房角落的那一处桃花心木的藏品柜。那是用来陈放小型雕塑与瓷器银器的,元帅的额头碰到了它尖锐的一角,他跌倒在地,不自觉蜷缩着身子。月光照下来,凌乱的发丝中,那一道血迹格外刺目。 她盯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 卫瓷抬眼,正巧与她对望。他怔然地,张了张口,却先一步被艾妲打断。 “别说蠢话。” 艾妲语气森冷,她也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只是仍有令人发冷的愠意在往外溢出,“她不会死。” 她顿了顿,眸光沉沉,“至少现在不会。” 但那种奢靡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注定要离那位总督夫人远去了,她会陪同她的丈夫一道忍受贝尔芬格堡阴暗潮湿的囚室。即使是那样昏暗无光、气味熏人的地方,也过于优待他们了。 艾妲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只留给元帅一个背影。 “……” 卫瓷望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艾妲仍以为,他打算为自己的妹妹辩解,奢望她能够脱罪。 他没能再有开口的机会,在执政官的授意下,充当雕塑的女医生与爱尔柏塔迅速联络安排,一艘飞行艇停泊在弦乐宫的正前方,将载着他,前往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做更为细致的检查。 艾妲自然也同在那艘飞行艇上,只是并不与他身处同一舱室里。 他们保持着这段距离,信息素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彼此交融,直到飞行艇泊入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楼顶的圆形广场,发动机的转动声停了下来,卫瓷终于得以看见执政官纤薄的身影。 那张凛然而美丽的面庞上还是一片平静,她站立在舱门前,并不跟随那名年轻的女医生一道跃下,只是盯视着看起来身形毫无变化的男人。 卫瓷不自主地向她走过去,胳膊却蓦地被格外殷勤的爱尔柏塔扶住,男人僵硬一下,还无法习惯这种特殊照料。 他有些费力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再抬头去看,执政官已经转过了身子。 她轻盈地跃下了飞行艇。接着,从舱门开启的位置,无数飞舞的光粒凝聚成一块块半透明的踏板,延伸向地面,像是原本就存在于那里一样。 爱尔柏塔又凑上来拽住他,“哎呀,omega怀孕就是要各处小心的,您还不习惯。走吧!” 深夜中的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依旧维持着部分楼层的运转,只是多见的是机械医生与护理型机械体,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械体们滚动着来来往往,卫瓷沉默地看着忙碌的它们,压下那些并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那种压抑的沉重感让他有了一丝轻微的不适,所幸艾妲的信息素味道包裹着他,能够得到稍微的缓解。 他们乘坐反重力电梯到了顶层,一整列顶着漆黑鸟头、生着尖长鸟喙的机械医生们毕恭毕敬地对执政官躬身行礼。卫瓷被滚动着滚轮的机械体带领着,走入一个纯白的房间,接着又进入另一个。 第74章 他披散下来的长发被挽起,医生指示着他,从一台复杂的仪器,到另一台,十数块辅助显示的光幕悬浮在四周,闪动着密密麻麻的数值。 卫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他莫名地感到呼吸急促了些。 他又无法控制地去回想那次高热,他自己是可以随意被折腾的,他善于忍耐,也习惯了一身皮肉被过度磋磨。但还有更脆弱的、只能呵护的……与他一体,应受到他保护的。 医院独有的余氯/气味让那份紧张加重了些,但随即又被萦绕的花香冲散。 卫瓷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平复下来。 艾妲就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只是抱着臂,冷淡地旁观一切,但那股馥郁的花香包裹着卫瓷,抚慰着那种焦渴。 “执政官大人,我们现在观察胚胎的整体情况。” 医生用平板的语调说着,她输入几道指令,空阔的房间内,悬浮着的十数块硕大的光幕在下一刻被影像画面被占满。 那只是一团在极清的频数下,依旧显得有些模糊的显像,无法感知形体,与帝国育儿宣传片里手脚发育完成的婴儿形象相去甚远。在朦胧中,那个只能被称作为“胚芽”的幼小生命体,完成了和父母的第一次、隔着显像仪器与光幕的见面。 “从影像检查来看,没有什么异常指征。”医生谨慎道,“只是初期,能做的筛查也十分有限,关于神经管是否会有缺损,还要结合中后期的检查。” “……”执政官微微颔首,仍在注视着一块块光幕上的显像。 她踏前一步,凑向了元帅的脖颈,微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 卫瓷听到一道极轻的声音,仿佛是他的幻觉一般。 “玛芮嘉。” “……”他有些迟疑,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那句话语,偏过了脸,正对上艾妲沉静如湖水的澄蓝色眼眸。 她与元帅对望了数秒,看向他的小腹。 “它的名字。” 第71章 从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返回弦乐宫后,这一对不是夫妻、却已经是父母的alpha与omega仅有约摸两个小时的时间得以安眠。在卫瓷仍困倦得难以睁眼时,一缕熹微的晨光已经漫进了卧房,穿过帷幕的缝隙。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夜未睡一般,疲惫得过分。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艾妲披散着一头长卷发,赤足踏过地面,径自走向隔间的盥洗室。 没有人说话,只有微尘在透过玻璃的人造日光下跳动。 卫瓷一时恍惚,望着艾妲渐远的背影,竟忘记了他该做的。 怔了片刻,他才如梦初醒一般, 用手臂撑起身体。下床的瞬间, 一阵眩晕让他轻微地晃了两下,不得不扶住了一旁落地镜的黄铜雕饰。 卫瓷无意地向镜中瞥去一眼,先看到一张苍白、带着些浮肿的面庞,偏过头时锋锐的下颌角隐约可见。他定了定神,目光才落到镜面里额角的一小片红肿,揭去了敷料,有些狰狞的伤口上覆着一层已经凝固的血液。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一下, 一阵刺痛。 卫瓷垂下眼,转过了身, 他本应该比执政官更早醒来, 然后为她准备好一切的。以前也有过被彻夜磋磨, 几乎刚闭上眼转瞬又是清晨的情形, 他还没有这样疲倦。 卫瓷苦涩地笑了笑,他迅速收拾好自己,走下楼梯前,艾妲正从超声波烘干器下面走过,她一边用手指梳理着自己蓬松的长发,一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沉默半晌,轻声道,“玫瑰堡宫会为我准备早餐,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执政官的语调不如何冰冷,也称不上温柔,她没有给卫瓷揣摩的时间,将长发拢了拢,便直接拐入了衣帽间的玻璃柜门里。 卫瓷站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他所要做的一切事务骤然消失,在那艘郁金香形状的飞行艇已经等待在外,少女换好执政官常服,临出门前,卫瓷还愣怔着,恍惚间忘记了跪下,只是僵硬地站在她身后。 艾妲侧过身子,没有说什么,她微微踮起了脚,揽住了男人的脖颈,张嘴咬上。 犬齿刺破皮肤,她的信息素慷慨地注入。 卫瓷承受着她的施予,不禁有些腿软,因本能而起的濡湿让他不自觉地夹拢了些。指尖掐进掌心,终究是没有不堪地滑坐下去,半弯着腰忍耐完了全程。 艾妲擦去唇角沾染的一点血迹,望向他,眸光闪动,声音很轻,“还不够的话,用我留下来的那只手套吧。” “……” 孕期的omega渴望alpha的信息素,那种依赖到了病态的地步。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卫瓷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对于从艾妲的贴身衣物上吸嗅信息素已经不那么生涩了,应该说,他已卑劣地,悄悄做过许多次。 艾妲盯了他几秒,像是还有什么未说出口的话,但她紧抿着唇,并没有吐露出一个字。 执政官转过身,离开了弦乐宫。 - 露西拉走进执政官的办公处的时候,便看到她的妹妹难得地披散着一头长发,机械女侍小心翼翼地一绺绺编好盘起,又在发间插/进小巧莹润的珍珠。那张郁金香木写字桌上摆着一盘还热烫的、猛烈地散发着奶香与蛋香的焦糖蛋挞,艾妲用叉子戳着酥皮,抬头看了露西拉一眼,一侧的脸颊还微微鼓着。 “还没到开始办公的时间。” “当然了。”露西拉踏过手工织就的地毯,直接在桌前坐下。几缕高速移动的粒子汇聚成了一把高靠背椅子,稳稳地托住了她。她双腿交叠,懒散道,“你这不是还在用早餐吗。我就不能不是为了工作来这儿,只是顺道来看看你。” “决律庭有这么清闲?” “处理完那位总督,最近确实没什么大事。” 露西拉挑高了半边眉毛,打量着执政官,压低声音,“你昨晚应该是去了那边?怎么仿佛在玫瑰堡宫过了夜似的。” 艾妲豢养在弦乐宫的那位没有身份的地下情人尽职尽责,十分柔顺,会在清晨为她盘好发髻、做好早餐、服侍她穿衣穿鞋。这些露西拉都有所耳闻,因此在自己的情人清早睁不开眼时有了合理的发泄理由。别的omega都能做到这些事,他还是身强力壮的alpha呢,连这点摧残都经受不住,第二天就该继续被蹂躏啊。 露西拉凑近了些,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颌,艾妲这样头发散乱地坐在办公桌后独自用早餐的画面,还是让她感到十分惊奇,她嘟囔道, “他没做完全套服务吗?……他不听话了?” 艾妲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露西拉,简短道,“他怀孕了。” “……” “……呃?”露西拉瞪大了眼睛。 她呆滞了数秒,伸出手摩挲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还想要确认一遍,但艾妲只是神情微妙地望着她,不发一语。 露西拉拧紧眉,她此刻像是一个思想观念十分陈旧落后的大家长一般,震惊地问道,“真的?他……有了你的孩子?可你们才……多久,难道在你结婚之前,你的第一个孩子先出生?……呃,等等……” 艾妲平静地看着她自顾自抓耳挠腮,低声道,“这确实是真的。玛芮嘉会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你连名字都取好了?” 露西拉还未回过神来,她一时还无法接受,数月之后,她就将迎来新的家庭成员,玛芮嘉·佩洛涅特,而帝国也将迎接第一位未来或许有继承资格的新殿下。 “……艾妲,你真像那种瞒着父母在学校里谈不正经恋爱,还把人肚子平白搞大的问题少女。”露西拉叹息了一声,仍旧不能理解,“你该做好避孕措施,给他吃药,或者打针啊。” “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避孕。”艾妲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这是他必须要经历的。” “如果你确定想要他为你诞育子嗣……那也可以。”露西拉在以前就对于她的那种执念略微感到莫名,她像是执拗地想要让元帅经历她原本的那一遍人生,按部就班地作为一个被赐婚的omega ,标记、成结、生子。她跳脱出那条父亲安排好的轨道,又强硬地将一个原来是alpha的男人摁进去,冷眼旁观。 “但是,听我说,艾妲。玛芮嘉出生之后呢?帝国的公民怎么接受它的父亲?元帅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死人,你得先给予他一个编造好的身份,再成婚,这样你的孩子才能够顺理成章地来到世上。不至于像……” 后面的那半句话露西拉咽了下去。她是上一任执政官强/暴他人的妻子遗留下的产物,不是出于爱情,甚至也不是怨恨,只是一份征服欲,一份践踏的本能。当塞尔法星群向他臣服,塞尔法的王后自然也成为他的战利品。 通俗来讲,她是流落在外的所谓私生子,虽然这对于帝国执政官来说并不罕见,但身份终究是重要的。其他的孩子,并不像她这样,始终隐没在阴影中。 而玛芮嘉呢?它会怎样出现在公众面前,以何种身份。 第75章 “玛芮嘉当然会有父亲。”艾妲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十分清晰,没有一点含混,“帝国也当然会有第一夫人。” “……”露西拉盯着她,微眯起了眼,“……但不是那个男人,不是元帅?” 艾妲没有立时回答,她放下了餐叉,碰撞银盘,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年轻的执政官目光闪动,“姐姐,你告诉过我的。婚姻是利益的捆绑与交换。帝国需要从执政官的伴侣身上攫取足够的利益,从来如此。” 露西拉愣了愣,良久,无奈地笑了笑,“好吧……应该说,我们确实是父亲的女儿。……你得尽快择定人选了。” 谁会带着满心期许与勃勃欲望,承载着家族的沉重使命,走向那令人眼花缭乱、心生无限向往的瑰丽梦境中,成为最高掌权者的伴侣。 当那份荣耀加身,被禁锢于那一华丽的宝座,才能体会到风光之下,那些华美的珠饰如何地冰冷刺骨。 艾妲一直知道的,那个位置从来只书写零落的悲剧,她母亲的一生便是如此。 当她接过了她父亲的权杖与冠冕,她自然而然地咬下一口苹果,那份独有的权柄,每一位佩洛涅特都难以抗拒。 执政官的影子中,仿佛有兽在蛰伏,择人而噬。 艾妲垂下了眼,“我会好好挑选的。” 毕竟成为帝国的第一夫人,实则像是一种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酷刑。 她的手指指节轻轻地敲击着写字桌的桌面,“姐姐,我记得决律庭有一种能够造成顺行性遗忘的药物,给腺体摘除手术的主刀医生们使用过的……” 露西拉有些莫名,“是的,用过很多次了,决律庭总得有些自己的手段。” 艾妲缓慢地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 玛芮嘉必须平安地、没有任何差错地降生,它的父亲……总是无法足够令人放心的。他太过于劣迹斑斑,即使现在表现得服从且驯顺,但他也许……终究自我认知为alpha吧。他会有舍弃一切保护胎儿的本能吗?他能够毫不犹豫地刺伤自己的腺体。在他的妹妹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会始终安分守己吗? 猜疑仍无法避免地上涌。 艾妲轻声问,“这种药物,孕期的omega,可以使用吗?” 第72章 对于卫瓷而言,怀孕后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些许变化。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他隔几日便需要去往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接受生产相关的宣教,不间断地有医生或护理型机械体教导他如何适应妊娠状态,照料他腹中的胎儿。 元帅并不懂得一个正常omega怀孕之后要经历怎样的流程, 该做哪些事。这些本应该他陪伴他的妻子一同体验的, 现在则由他独自一人接受医生的知识灌输, 被动地进入了这一倒转的角色。 他所乘的飞行艇每次都到医院顶层的圆形广场停泊,由医生带着他与爱尔柏塔搭乘专用的反重力电梯。镀铬的栏条中间是特殊定制的单向玻璃,卫瓷能够看到下方拥挤的人群,坐着悬浮轮椅的、四肢或颅脑露出一截改造金属的。这些已属于首都星高阶层的公民们能进出这所军区医院,但还是看不清他们的头顶上方,反重力电梯的轿厢里站着什么人。 他们始终不会知道,执政官豢养着一个在大筛查中已经死去、没有身份的男人,标记成结,甚至让他有了身孕。 卫瓷走出电梯,被带入一间十分空阔,地面上铺满绒毯,室内有暖风吹拂的房间, 他依照空中悬浮的荧光指示盘腿坐下, 医生才上前来,摆弄了一番他手腕上的特制镣环。 那一圈镣环与重刑犯使用的十分相似, 实质上的功能也差不多, 是为了防止他有任何伤害胎儿、伤害自己的反常行为。 时至今日, 艾妲依旧没有全然信任他能够驯顺如一个真正的omega。 而他佩戴的,与贝尔芬格堡的普通制式有所不同的地方,便是用了材质更为柔软的金属,没有带来任何生理上的不适感。那一圈极细的镣环贴合着他的手腕,更像是某种饰物。 “您的生理状况、与一些基础指标都没什么问题。”医生说,“接下来,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她输入了几道指令,纯白的墙面上被投影所占满,医生像是一位讲课的教授,她拨动着那些暗红色的显像画面,语气十分平淡。 “上一次,我们讲了第六周起您的身体会产生的一些变化,了解这些并做出相关的预防性措施会让您的生产及之后的护理更轻松。……我们接着上一部分,看这里,这是您现在的血色素,能看到明显的减低,所以您会感到头晕,偶发晕厥,您的心脏负担在加重,会伴随着心悸的情况。如果突然晕倒,需要您身边的机械体及时作出反应。” 爱尔柏塔坐在卫瓷身旁,认真地聆听着,对着医生乖巧地点了点头,表现出一副十分可靠的模样。 卫瓷垂着眼,他总不自觉地瞄向自己的小腹,不管是视觉上,还是自身的感觉,那里一直平坦紧实,看不出有孕育新生命的痕迹。他听着医生讲述以后可能遭遇的各种问题与生理变化,总有一丝不真实感,萦绕在心头难以散去。 “这是您现在的胸部,经影像检查,颜色加深,较为敏感,按压时有胀痛感。您比一般的孕早期omega反应要更强烈一些,通常来说,是在第二十二周左右,会分泌少许半透明液体,您可能会稍微提前。” 幕墙上快速闪过几张显像画面,医生一边平淡地叙述,一边在自己的终端记录着什么。卫瓷猝不及防看到自己赤/裸的胸膛,被放大数倍,冰冷地展示在眼前。他赧然低头,只感觉胸前的怪异感更无法忽视,不自主地动了一下。 “这是您现在的血流情况,您的血管壁在变得柔软,孕早期尚不明显,随着时间推移,全身的血容量将会显著增加,您的心肌收缩力会下降,会变得格外容易疲劳。从第三十四周开始,您的腰椎与脊柱会始终处于过度负荷的状态,肌肉会产生挛缩,肌束无法维持自然走向,这是必须忍耐的辛苦。” “这是您目前的脏器显像,您的肝脏、胰脏、肾脏……都十分健康。不过随着您生殖腔的不断扩张,它们会受到压迫而移位。您可能会胸闷、呼吸困难、胃灼热,我们会帮助您调整正确的坐姿与睡姿,减轻痛苦。在这段胎儿成长的过程中,您得忍耐这些不适了,每一个omega都经历过的,您也不必太过紧张。” 医生转过头,她才看到卫瓷稍显苍白的脸色,安抚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一些敷衍。她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男人,又问道。 “您出现过失禁的情况吗?” “……” 男人明显地流露出困窘,一绺长发垂落下来,也没能掩住他眼底的难堪。 医生语气平淡,低头记录着,“应该有吧。您在这个阶段,控制不住下面是正常的。” “……” “我们继续……您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乳腺重新发育带来的影响比较明显。其实变大,变敏感,都是常见的,您不用太关注那里的变化,也尽量避免出现情绪波动,会引起胀痛感。还有一些孕晚期会出现的情况,我们也可以提前做好监测。……” 医生的宣教并不算长,她的语速十分快,当爱尔柏塔殷勤地扶着卫瓷走出那间纯白的房间时,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多久。 但卫瓷却像是从漫长的煎熬中解脱出来,一直到他隔着飞行艇的舷窗望向首都星的天幕,那些暗红色的、他身体中各个部位的显像画面,仍占据满他的脑海。 这一切……与他过往的认知都不一样。他确实对生育仅有浅薄的了解,但他已经比其他alpha要知道的多得多了。他此刻才意识到,他所想的是多么轻松、天真、自以为是。 在元帅根据那些他看过的、光幕反复播映的帝国育儿宣传片生出的设想里,怀孕是美好、紧张、期待、小心翼翼,他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好妻子,时时刻刻陪伴在她的身边。当她进行生产的时候,隔着一扇手术室的门,他会是何种心情,应该是比第一次驾驶星舰出征作战时更为紧张不安吧? 当他们的孩子降生,他一定会先亲吻她,拥抱她,传达那份无与伦比的欣喜与感激。 卫瓷回想着过去那些想当然的幻梦,只觉有一种光怪陆离的荒诞感。 她怀孕的过程是模糊的,他送她进入手术室、握紧她的手、在外等待的画面是清晰的。她分娩的过程是模糊的,孩子降生后,他如何喜悦、感激的情景是清晰的。 卫瓷怔怔地望着舷窗外,为什么那些长久得多的过程那样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光幕里没有播映过,只凝缩成了一声啼哭,一个结果,一刻的幸福。 他在怀孕后,才意识到,实质上要经历许多的、细碎的尴尬、难堪、痛苦、损伤,它们从他打湿了裤子的那一刻起,才清晰地显现出来。 如果……如果他还是alpha ,没有那场换腺手术,那么承受这一切的,就是艾妲。 第76章 卫瓷的脸庞上漫上苦涩的笑意,他的心脏像被人攥紧似的,酸涩地痛了一瞬。 …… 傍晚。 当爱尔柏塔用超声波清洗完晚餐用的餐具,哼着歌做完了所有清洁工作,便开始专心等待,准备毕恭毕敬地迎接那位执政官的到来。 自卫瓷怀孕起,执政官来弦乐宫的频率明显增多了些,她事务繁忙,有时仅能呆一小会儿,只是为了保证alph息素的充盈,完成一次临时标记便离开。 每次她搂过他的脖颈,倾身咬在他颈侧时,卫瓷都颤栗不已,把嘴唇咬出道道深红的印记。是因孕期格外敏感,格外渴求信息素的缘故,他总感到那处难以忽视的湿意,但无法开口索求什么。 她是帝国的执政官,她已经足够宽待他了,至少没有让他因信息素的缺乏而难受得发疯。 等艾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卫瓷自觉地撩起长发,露出那一段脖颈,上面还有着清晰的齿印,细小的伤口仍红肿着。 他握着一捧头发,抬眼看去,怔了一下,艾妲的身后还有一个身穿决律庭制服的裁断官,面无表情地跟着走进来,提着一个沉沉的黑色皮箱。 看来今晚并不是,只留下一个临时标记就离开。 卫瓷站起身,有些困惑地望向艾妲,他习惯了在弦乐宫见到医生,但决律庭的人到这里来并不常见。 艾妲并没有打算解释什么,她走上前,握住男人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下上面扣着的金属镣环。 他又安分地度过了一天。不过之后呢?凯勒布行刑的日子呢? 在丈夫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刻,孕期的omega会做出什么,谁也未可知。而牵挂着卫木月的元帅呢?他也正处于格外敏感、情绪化的阶段中。 艾妲执起卫瓷的手,袖管滑落,露出一截小臂,淡青色的血管分明。 她想起露西拉的回答。 “孕期的omega能用这种药物吗?当然是不会对胎儿造成什么影响,只是让使用者产生一定程度的全脑失忆,但不会缺乏常识。不过,他可是用着人工腺体,其他实验受体术后有出现不同的症状吧,虽然他目前是没有,但谁知道会受到什么刺激影响,你还是少折腾他了。” 艾妲沉默了片刻,她身后的裁断官正严以待命,那只黑色皮箱里,是决律庭独有的针剂,与特制的皮下注射器,虽没有取得过帝国的药监核查许可,但已经有几十年的使用史了。 执政官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掐出一道浅淡的红印,终于开口。 她轻声道,“注射吧。” 第73章 …… 厚重的帷幕拉开一角,湿润而清新的空气通过窗缝漫进来,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雾,将空阔的卧房照得一片亮堂。 卫瓷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体疲惫,却有某种长久养成的习惯在催促着他尽快清醒。他眼皮沉重,眼睫颤动几下,才费力地睁开眼。 先映入眼帘的是床顶的檐篷,四根精雕细刻的床柱支撑着用以固定的床架,织有花卉图案的银色锦缎垂坠下来,看上去豪奢非凡。 他愣了一下,感到一阵怪异的陌生。这不是他会选择的床品,所以这并非他的卧房?但他应在怎样一张床上醒来,细想一阵,竟也没有一幅清晰的画面。 卫瓷已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谐感, 他起身下床,落地时因突如其来的头晕有些站不稳,他扶住一旁落地镜的黄铜雕饰,顺带往镜中瞥去一眼。 男人有着一张轮廓冷硬坚毅的脸,墨黑长发披散着。他蹙起眉,看到额角处有一道狭长的伤口,已结了暗红的痂,触摸上去粗砺不平。 他视线下移,又敏锐地发觉颈侧隐约有一片红肿。他撩起长发,清晰地显露出腺体的位置,那里有着十分深刻的齿印,周围的皮肤大约是被吮吸过,留有暧昧的红痕。 他是一个已经被alpha标记过的omega ? 卫瓷揣测着,他尝试嗅闻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一种甜得腻人,是低等级的omeg息素。另一种十分浅淡,他用力吸嗅着,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应是属于他伴侣的信息素,仅仅只是刻意感受了一番,他竟有了生理反应。 他感到身体的某一处在变得濡湿柔软,不禁幻想着会被什么粗暴地填满,想要被拥抱,被占有。 卫瓷定了定神,从生理本能来看,他确实是omega,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经过这一番确认,他现在对于目前状况有些许茫然,他好像遗忘了许多东西,比如说……自己的名字。还有身份。 他一边观察着这间大得过分的华丽房间,一边迈步向门口走去。如果对身处的境况感到无措,那么先寻找可用的线索。他似乎被烙印有这样的意识,也有面对各种奇怪遭遇的准备,因此并没有过度慌乱,毫不迟疑地打算进一步向外探索。 在他的手触碰到房门的前一刻,那扇门泛起蓝光,仿佛粼粼水面,向两边流去,一个顶着巨大兔子脑袋、如同星际乐园里的毛绒玩偶一般的机械体站在门口,细声细气地表达惊喜,“呀——您的身体素质真不错,比预期醒来得要早,您感觉怎么——” 尖细的童声戛然而止,卫瓷出手如电,掏向了它隐蔽于腔体中的能源核心,机械体猝不及防间笨拙地后退了一步,慌忙攥住了卫瓷的手腕。 卫瓷一愣,似是没想过未能得手的可能,他盯着自己被毛茸茸的兔爪钳住的手腕,微微用力,发现动弹不得。 兔子玩偶扬声道,“您、您干什么呀?爱尔柏塔真害怕伤到您。” 它没有松开爪子,卫瓷还在因自己刚刚的孱弱表现疑惑不解,他蹙紧眉头,似乎潜意识里在模拟他应该做的,利落地拆卸眼前的机械体,获取一些有用的情报,但是……他的性别是omega吧, omega能做到这些吗? 他感到矛盾,越发拧紧了眉。 正欲开口质询些什么,却突地感到一阵恶心,卫瓷咬住嘴唇,还是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恶心感却仍未消退,他不得不躬下腰,胃里一阵烧灼似得疼痛。自称为爱尔柏塔的机械体关切地扶住他,“您还好吗?快回床上躺下吧,您会头晕得站不住的。” 卫瓷抓着它的手臂,不愿倚靠过去,艰难地问道,“这是哪儿……我怎么了?” “啊——请容许我向您介绍,这里是弦乐宫,我是全能型高智能管家爱尔柏塔,专为执政官大人与您服务。”兔子玩偶真挚地说道,“您是执政官大人标记的omega ,您的名字是卫瓷。因为一场飞行艇事故,为了保护您腹中的胎儿,您的头部遭受了撞击,您可能会出现短暂的全脑失忆的症状。请您放心,爱尔柏塔会陪伴您度过这段恢复期的。” “……” “我……怀孕了?”卫瓷有些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紧实,并无半点怀孕的迹象,但胸闷与恶心的感觉确实真实存在,他一时难以消化,喃喃重复了一遍,“怀孕了……” 意味着他的生殖腔已经对某一位alpha打开过,与之缔结了最亲密的关系。他咀嚼着爱尔柏塔的话语,怔怔地想,标记他的alpha ,也是他的伴侣、他的妻子,是……帝国的执政官大人? 他理所当然地将标记关系延展出去,他们甚至有了孩子,那当然是伴侣,是夫妻。 卫瓷有些难以适从,他似乎将一切都忘记了,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病症,他完全想不起来他有过伴侣,但他确实被alpha标记过,也正怀有身孕。 “您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请您不要过度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您要好好准备生产。请您回到床上去吧,执政官大人马上就会来到这儿看望您了。那位大人实在政务繁忙,在您陷入昏迷的时候,她可是陪伴了您许久的。” 卫瓷无法再推拒,他顺从地由爱尔柏塔扶着,坐回到了那张华丽的四柱床上。他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有什么挂怀的事情,始终无法想起。沉思一阵无果后,他索性将注意力放在胎儿上,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是因omega本能而产生的,隐隐的期待,与对这一新生命的爱意。 在孩子还在腹中孕育时, omega就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了爱意。因为这份奇妙的链接,他能够忍受不断干呕的难受,只期盼着它的降生。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爱尔柏塔,“我的妻子……她是个怎样的人?” “啊?啊……您说执政官大人。”爱尔柏塔露出微妙的表情,那双黑纽扣一样的眼睛眨动了几下,“她马上就要来了,您马上就能见到她……啊!我得下楼去迎接执政官大人了!” 兔子玩偶蹦蹦跳跳着跑出了房间,能听到它下楼发出的沉闷的脚步声,片刻后,是一句十分谄媚殷勤的问候“执政官大人!”。 卫瓷坐在床上,不自觉攥紧了拳,他想起身,一动却又头晕得厉害,只能靠着堆叠起的软垫。 在紧张的情绪里,他听到高跟鞋踏过地面,发出的清脆的敲击声,一下一下,仿佛尖细的鞋跟踏在他的心脏上。 第77章 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卫瓷吞咽了一下,不知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望向了房门的方向。 一位高挑纤薄的少女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是斑斓的花窗,被切割得细碎的人工日光勾勒着她的影廓,耳间坠着的红宝石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像沸腾的、纯净的火焰。 卫瓷呼吸一窒,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少女的声音很轻柔,如一缕薰风拂过他的耳边,“我是艾妲·佩洛涅特。” “你,你是……” 他的伴侣,他的妻子,他的alpha。 卫瓷几乎没有一刻的迟疑,便认定了与她的关系。不仅是迸发的本能,腺体在隐隐发烫,那股令人迷醉的馥郁花香充盈在空间内,让他感到安心与放松,还有一种奇异的、从心底漫上来的酸胀感。 他想,他应该是爱着眼前这位少女的。 即使他淡忘了许多事,对她凛然而美丽的脸庞感到陌生,但他隐隐约约地,这样笃定着。 卫瓷低低地念了一遍“艾妲”,强压下那一股莫名的雀跃,少女缓步来到他的身边,低头瞥了一眼他的小腹。 “你今天还好吗?” 她的语调很平淡,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宽宏地包容着他的遗忘。 卫瓷几乎要化在她澄蓝色的眼眸里,他带着些内疚,无措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少女,“抱歉……艾妲,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我……我没什么不好,只是想不起来……” “没关系。”艾妲轻声道,“不用介意这些,这只是暂时性的,你会慢慢恢复。现在,你只需要安心地准备生产,什么也不用想。” 她的身上带着芬芳的花香,卫瓷怔怔地点了点头,她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额角的伤口。 “这段时间,不要再乘飞行艇出去了。就好好地待在这里,会有医生来做必要的检查的。” “……好的。” 卫瓷垂下眼,毕竟他是因飞行艇事故,才会撞击到头部,导致记忆的丧失,那么这样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为了规避那种危险,也为了保护孩子,他没有拒绝艾妲的理由。 艾妲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她定定地盯了男人几秒,伸出手,撩开他散落的长发,露出那段柔软的脖颈。 卫瓷僵了一下,没有躲闪,驯顺地偏过了头。 他们是……已经标记成结、甚至共同孕育了孩子的关系,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还有一丝因失忆带来的陌生,卫瓷也暗自压下,只是眼睫颤动了几下。 少女温热的嘴唇擦过了他的颈侧,犬齿刺破腺体,一阵酸麻的痒意中,他有些难耐地动了动身子,却被扣住后脑,犬齿咬得更深,血珠沁出,被柔软的舌尖舔过,卫瓷只觉尾椎酥麻一片,下面泛起湿意。 他低低地喘息着,承受着alph息素的注入。 等艾妲仰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擦去唇角沾染的血迹,他的喉头一动,只感觉刚才被alph息素抚慰的孕期的焦躁感,又化作另一种焦渴,让他躁热。 卫瓷漆黑的眼瞳蒙着一层雾气,他望向艾妲,执政官却已经整理了仪容,站起身来,“我还要回玫瑰堡宫处理事务,残留的信息素应该足够了。” 卫瓷微微一怔,她这就要离开了吗?只是留下了一个临时标记。 毕竟他的妻子,是帝国的执政官,他自然是无法挽留她的。卫瓷沉默半晌,他用手臂撑着床铺,上身凑向前,在执政官话音落地,平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时,伸长脖颈,吻了吻她的唇角。 几乎是一触即离,他仍有些羞赧,但一想到这是他的伴侣,他的妻子,又坦然起来,“晚上见。” “……”艾妲足足沉默了数秒,她没有动,只是抿紧了唇。 过了片刻,她轻声道,“晚上见。” 第74章 玫瑰堡宫。 隔着一张郁金香木写字桌,两位佩洛涅特相对而坐。执政官埋首于数块悬浮的光幕中,一边拨动画面,一边安静地听着露西拉的喋喋不休。 “艾妲,我不是劝过你吗?他现在用着的人工腺体还不知道藏着怎样的隐患,又是怀孕状态,你不该乱注射针剂的。这件事你咨询过第一军区医院的医生吗?你不会只问过了我,就这么草率地用上了吧?” 露西拉啜了口咖啡,这还是她从决律庭带来的袋装咖啡液,执政官办公的时候不习惯有机械体在旁边,所以也没有一位机械侍者能帮她准备润喉的饮品。 她清了清嗓子,又道, “我可从没有对你保证过什么。” 艾妲带着一位裁断官去弦乐宫给卫瓷注射时,她甚至还毫不知情。 “是我做的决定,我当然会对此负责。”执政官抬起眼,微微笑了笑,似乎并未将姐姐的告诫放在心上,“除去卫木月的事情,医生告诉我,他的情绪有些异常,过度低落,还没有激发出足够的omega本能。简而言之,他对玛芮嘉的爱不足以战胜对生育的恐惧。” 那毕竟是一个曾经做了许多年alpha的男人,他尚还没有那种经反复浸染的,认知与本能共同作用下的无私,能够毫无怨言地忍耐着身体的巨大损伤,用自己的血与肉去孕育一个新生命。 对于omega来说顺理成章、自然而然需承担的天职,即便是元帅那样的alpha, 也感到恐惧、不安,下意识地抗拒。 艾妲于繁忙之中挤出过一点空隙,与医生闲谈玛芮嘉与它父亲的状况,年轻的女医生并不懂得如何委婉,直言不讳道, “执政官大人,胎儿发育得很健康,但它父亲的态度在变得越来越消极。可能是随着周数增加,身体负担在加重,不管是乳腺的重新发育,还是频繁的干呕、失禁,都令他难堪且痛苦。这样发展下去,是极大概率有抑郁倾向的。而且他还有过自残的前科,很难保证后续不会有主动伤害自己以及胎儿的冲动。” 艾妲并没有感到难以理解,她从来不认同怀孕是一件幸福的事,喜悦是真实的,但更绵长且持续的是折磨。 况且,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因某种纯挚的爱情而诞生的。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些不甘与隐痛真的完全消散了吗?他能够毫无芥蒂地认同自己omega的身份,安分地诞下玛芮嘉吗,在他的妹妹还被关在贝尔芬格堡的时候? 关系到玛芮嘉,艾妲并不希望存在一分一毫的不确定性。 他总有反叛的可能,不管被磋磨成什么样,那份表现出来的驯顺总带了一丝强装出来的虚假。 所以,让他遗忘那些过往,直到平安生产,是正确的。 “他需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alpha ,完全认同自己的omega身份,将怀孕看作是必经的理所当然,才能够发自本能地想要爱惜、保护玛芮嘉。” 艾妲平静地说,“只是暂时性的,并不会妨碍什么。” 况且,失忆状态下的卫瓷,倒是令人意外地具备几分新鲜感。 她垂下眼,抿紧了唇。 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很轻,只碰了碰唇角便离开。在他们尚还维持婚约的时候,元帅从未有过逾矩举动。是因为确认了与她的亲密关系,才那样自然而然地……吗? “好吧,好吧。我还能反驳执政官不成。”在她对面,露西拉摊了摊手,又将话题引到了她的婚事上,“既然那么看重玛芮嘉,它的官方父亲,你挑选得怎么样了?” 艾妲思索了片刻,脑海中闪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庞,她没有多余的精力记得那些omega的容貌,总归都是年轻美丽的,只大概看过他们的出身,与家族中为帝国效力的alpha。 她微微颔首道,“差不多了。” - 傍晚的时候,艾妲还是乘飞行艇去了弦乐宫。 这本不在她事先安排的日程之内,一天里有一个时段去一次,确保信息素充盈便足够了。她无法拿孕期的男人来发泄什么,久待也是无味,更遑论一日内去个两三次,毫无意义。 但记忆缺失的元帅天真地、自以为是地约定了“晚上见”,她也莫名答允了,所以偶尔也需要忍耐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发生。 她轻盈地跃下,爱尔柏塔如往常那样在门口恭候着她,在那一只模样有些滑稽的兔子玩偶旁边,还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他一头长发用发带挽起,眉眼温柔,见到自己“陌生”的妻子有些赧然,但还是迎了上来,轻轻地拥住了她。 相比起高大的男人,少女纤薄而娇小,几乎是被他圈在了怀中。艾妲没有动,她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盯着眼前饱满而微微鼓涨的胸膛,忍下了那股轻微的不虞。 她应该伸手重重拧一把,再让男人跪在她面前的。 但是,算了。等玛芮嘉出生之后,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拿他发泄了。 卫瓷只简单地抱了她一下,便松开了手,他本想揽着她的腰,一同进屋。但这一想法甫一冒出来,却莫名瑟缩一下,于是只有些拘谨地轻声道,“艾妲,你回来了。” 只是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他都感到怦然心动,耳后微微泛着红。 第78章 他不免遗憾于那些缺失的记忆。心底传来的鼓噪声让他笃定,他确实深爱着这位有着惊人美丽的少女。又或许是,虽然淡忘了过去的一切,但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他就难以自制地动了心。 他居然能与她缔结标记关系,成为伴侣,甚至有了孩子。他们一定共同经历过许多甜蜜幸福的瞬间,他竟然都忘记了。 艾妲“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卫瓷显露在脸庞上的想法,经过那一针,元帅似乎变得青涩了些。她还以为他会退化成那幅讨人厌的、寡言且冷肃的上位者模样,看来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她不习惯机械体的陪伴,所以爱尔柏塔乖觉地消失,只有卫瓷与她一道用着宵夜。这时早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在往常,她应该是直接进入卧房,男人已经自觉地跪好,自己弄得柔软湿润,驯顺地接纳她。 总之,没有什么空闲时间来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艾妲盯着餐盘里热腾腾的甜汤,执起了勺子,缓慢地搅动着,听着卫瓷讲一些关心她的废话。 那些话没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点涟漪,十分顺滑地从耳边擦过。她只漫不经心地想着,原来他站在丈夫的立场上,能够自以为是地说出这么多话来。在他还是帝国元帅的时候,邀请她用餐,总是刻板又拘谨,严肃得令人生厌。 后来他越发沉默,他们之间更没有什么话可说。 即使有,也是令她烦躁的,诸如什么对她弑兄弑父、罔顾人命的指责,还有为他妹妹卫木月、作践自己的哀求。 等喝完了那一盘甜汤,艾妲上楼沐浴。她本不打算在这里过夜,但正如同一开始所说的,总要忍耐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换上了蓬松的睡衣,披散着一头长卷发,赤足上了床。 卫瓷已经躺在里侧,多么新奇,艾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不过几日前,没有她的首肯,他还只敢跪在床边,背对着她,塌下腰,或者面朝着她,低头含入口中,从上往下看,只能看见他颤动的眼睫与嫣红的嘴唇。 他是一件尚称得上好用的物件,他属于这里,从不是这里属于他。 但丧失记忆的卫瓷明显并没有这个认知,他不知死活地,真的将自己视作为艾妲的另一半,她的丈夫。当少女在他身侧躺下,卫瓷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总不自觉有着照顾她的冲动,仿佛理当如此,即使他自己是一个怀孕的omega 。 还亮着的床头灯仅有一团模糊的光晕,他看不清艾妲的神情,也无从知晓,执政官正摩挲着手指,仿佛指尖正磋磨着什么人一样。 “艾妲……能告诉我一些,我们过去的事情吗?”卫瓷轻声问道,他还沉浸在初见面时执政官宽宏的温柔里,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一对佳偶。 毕竟,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只是还未出生。 艾妲望着床顶垂坠的帷幕,嘴角勾起一个带着淡淡讥嘲的笑容,“最初,是由我的父亲为我们定下了婚约,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桩婚约被取消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标记了你。” 她侧过脸,指尖触过男人颈侧腺体的位置,于昏暗中微微一笑,看得卫瓷喉头发紧。 他无端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动作轻柔地拥住了少女,他温热的胸/肉几乎要贴上执政官的鼻尖。艾妲蹙紧眉头,刚才尚还有衣物的遮掩,此刻却是赤/裸着的,因处在孕期的缘故,那里似乎更鼓涨了些,微微颤动着。 她伸手搭上男人的腰,紧实得没有一丝赘肉,她不禁加重了些力道,掐出淡淡的红痕。 玛芮嘉,她想着,垂下了眼睫,并没有再做什么。 但男人似乎被那股馥郁的花香撩拨起来,他是善于忍耐的,包括欲望,他会强压下所有难堪的潮欲。然而在做过一切的伴侣面前,他总多了一分坦然。 卫瓷握住了少女冰凉的手,一路向上,覆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那股凉意激得他胸口起伏几下,艾妲盯着他,感受着手掌下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软触感,神色复杂,混杂了讶异与难得的一丝茫然。 他低声说,“帮帮我,艾妲。” 第75章 “……” 那具温热的身躯贴紧她,艾妲低敛着眼睫,咽下了涌上喉间那些带着讥嘲的话语,微微用力掐了一下, “难受吗?” 她又用回了还是殿下时那种温柔的声调, 自然令男人心神荡漾。 卫瓷低声说, “有些胀。” 二人的信息素粘稠得混杂在一处,床头灯发出的模糊的光晕,隐隐约约照出男人鼓涨的胸部,以及从她指缝中漏出来的,一圈有些凹陷的红肿。 这是他因怀孕而起的部分生理上的变化,扰人的胸前的胀痛感将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生产。他承担着这份辛苦,自然而然地向伴侣倾诉,就像绝大多数的omega那样。 艾妲感到一分新奇,她已经习惯元帅沉默地承受一切,因为难堪而一语不发。他惯常是将自己狼狈的一面掩藏起来,避免/流露出更多身为omega的脆弱与无力。 但其实在他的认知里,也是能够理所当然地向自己的伴侣袒露困窘、低声示弱的吗? 那他之前将她视作什么人?艾妲定定地盯了他几秒,低下头,舌尖舔过,男人颤栗一下,并未瑟缩,反倒不自觉收紧了肩胛骨。 “……!” 艾妲漫不经心地想着,他的叫声也没有收敛,不是往常那种低沉沙哑,含混的,难耐的,像是某种受伤的兽类,嗓音变得细了,掺杂了一丝明显的粘腻与欢愉。 失去记忆之后,元帅确实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她退后了些许,抿了抿莹润的嘴唇,垂眸去看,那一处肿胀得有些可怜。执政官纵使再繁忙,总是不忘抽出空来询问医生情况,她明白这种内陷也是孕期常见的症状,需要有意地纠正,不然难免影响后期的哺乳。 艾妲用手指牵拉了几下,看到男人蹙紧了眉,她难得耐心,“痛么?” 卫瓷本欲脱口而出“没什么”,他一贯擅长忍耐,且不屑展露软弱,但或许是因孕期情绪影响,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声带着些哑的“有点。”。 他捧住少女的脸,吻上她的唇角。 “唔……”两人很快分开,艾妲的神情在一片晦暗中看不分明,那双澄蓝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她轻声问,“这样会好点?” 少女的脸庞轮廓柔和,昏暗的灯光晕染上一圈忽明忽暗的亮边,卫瓷不自觉放轻呼吸,点了点头,又看到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凑近来,搂上了他的脖颈。 他们像一对真正的亲密无间的爱侣,拥抱住了彼此,卫瓷心头一片热烫,他看不见艾妲的神情,只珍惜地轻抚着她的肩背。 她身前的柔软贴上了男人鼓涨得过分的胸膛,卫瓷头皮发麻,双颊发红,耳边传来她轻柔且动听的声音,“我不能时时刻刻地陪伴你,你要习惯自己来。” 卫瓷任她牵住自己的手,手掌覆上,他垂下眼,能看到那一处凹陷。 “挤出来试试。” “……” “我会跟医生说,给你配一个矫正器。”艾妲看着男人,他从耳根一直到脖颈都泛着一层薄薄的红,正无措地低着头。执政官替他撩开一绺垂落下来的长发,“为了不影响哺乳,你要自己反复地做。” 卫瓷抬眼与她对望,漆黑的眼瞳蒙着一层雾气。那里面虽有着狼狈,但更多地只是一种柔软的无奈,他还不到被孕期的各种反应折磨到心力交瘁的时候。 他有着出自于omega本能的,对腹中生命的爱护,且笃定这是与伴侣爱情的结晶。哪怕此刻有不少烦恼,依旧甘之如饴。 艾妲的唇角勾起一个不十分明显的弧度,她的手被男人的胸/肉捂热了,不再那么冰凉,轻轻覆在了卫瓷的小腹上。 “玛芮嘉。”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句呓语,“我们都很期待你的到来。” - 在卫瓷安稳地过着孕期生活时,被他所遗忘的,他妹妹的丈夫,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正不可避及地走向被裁决的死亡。 那柄高悬于其头顶之上的铡刀逐渐显露冷酷的锋利,在审判日之后,舆论哗然,群情激愤,不断有公民上街游行,希望缩短死刑执行期限,立即处死凯勒布,并且以电刑代替注射,决计不能让他死得毫无痛苦。 “至高法庭也是顶不住滔天民愤的,虽然他们一直还坚持,死刑执行前的九十天缓冲期存在必要,但对于凯勒布,他们打算办成特例。不出意外的话,一周内,他会被执行死刑。” 露西拉言简意赅地讲完,执政官并未感到意外。她的食指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写字桌的桌面,这是一个所有公民期盼看到的结果,那种始终延后执行,当死刑犯被处死的时候,被害人的亲属已经不存于世的荒诞场面,不会再有机会发生。 届时会在未命名星-137上接通线路,公民们能够在光幕转播里看到他们曾经恶贯满盈的总督,凯勒布的处刑场面。 第79章 “这已经是那群老古板们自以为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艾妲淡淡地说,“但我还要求,更换处刑方式,为他的死亡增加一点凄惨的痛苦。” “就因为你的一句话,他们又要唾沫星子各处飞舞地吵上好久了。”露西拉往后靠了靠,鞋尖轻点着地面,“你有时也不能这样任性妄为,律法的更改,是需要巨量的时间与精力投入的。” 她顿了顿,盯住自己的妹妹,又道,“那总督夫人呢,决律庭该如何处置卫木月?” 艾妲没有动,只是神情冷了几分,她冷淡地问道,“她预计在什么时候生产?” “还早呢。就算凯勒布真等到九十天后再执行死刑,也还是对不上时间。凯勒布一定死在她生产前。”露西拉皱起眉,“你不会打算……延后处刑吧?就为了一个孕期的omega ?你还不至于这么荒谬。如果一旦拖成了,那生产之后呢?产妇最虚弱的时候,更需要alph息素。今年都未必能处死凯勒布了。” 艾妲瞥了她一眼,“我自然不会。” 执政官双手交叠,托着自己的下颌,那双澄蓝色的眼眸沉静如无风的湖面,“凯勒布这周内一定会死。” 她已经与玛瑞拉的同伴们做过了约定,那些来自未命名星-137的公民尚还待在首都星,等着观看凯勒布被送上处刑台的一幕。 露西拉扬了扬眉,“那卫木月呢?她正处于离不了alph息素的阶段,凯勒布一死,没有任何手段能支撑她挨到生产。事实上,我猜测,在死刑执行当天,她可能就……” 孕期的omega ,情绪敏感到了极致,对alpha伴侣的依赖与需要程度达到了巅峰,然后在这种处境中,目睹丈夫的死亡。 露西拉是见过那位总督夫人的,卫木月看起来并不像能承受住这一切的人,她在贝尔芬格堡的状况已经称得上糟糕了。 “说实话,无需插手干预什么。”露西拉低声说,“就让她自然而然地死去,省掉了一切麻烦。她并不是完全无罪的,她是凯勒布的妻子,我想未命名星-137的公民们同样恨她入骨。如果处死一位怀孕的omega难免引来争议,那么只要冷眼旁观就好了,毫不费力。” “况且。”她说,“她的哥哥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你没有任何可顾虑的。” 艾妲沉默了片刻,有一丝淡淡的倦意笼在她的眉宇间,她望着露西拉,低声道,“卫木月不会死。” “……”露西拉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 “我承诺过。” 艾妲冷淡地说,“至少不会是因为怀孕期间缺乏alph息素这种方式死去。帝国的律法会审判她,这之后如何,便不在我的承诺范围之内。” 露西拉啧了一声,她盯住执政官,“……这不是你一句话能做到的。她是个怀孕的omega ,除非你延迟凯勒布的执行期限,等她先顺利生下孩子,不然……” “让她堕胎。清除标记。” “你疯了,艾妲?!”露西拉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堕胎是被明令禁止的,这是写在帝国基本法案里的,你甚至要替别的omega决定……堕胎?”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要站在整个医学协会和至高法庭的对立面。几个世纪以来没有人想过这些,你要为了一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艾妲抬起眼,并未有一丝退让,她的声调十分平静,就像是在陈述把早餐中的咖啡多加一块方糖,“你该看看我拟的草案,姐姐。我早有此意,这只是一个恰好的契机。” “……” “更何况,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违背帝国的律法了。” 露西拉有些颓然地望着妹妹,年轻的执政官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她坐在郁金香木的写字桌后,身边悬浮着数块光幕。露西拉的目光落在她被衣料包裹住的纤长的脖颈,皮肤之下,是曾属于他人的腺体。 是啊。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了。 就像艾妲决意要推进人工腺体的研究一样,露西拉明白,自己是无法劝阻她的。她对既定的、现有的律法与规则缺乏那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之心,因她本就有着质疑与违逆,所以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做出修剪。 露西拉数次张口,话语到了喉间,又被她咽下。 艾妲微微一笑,眼底有光芒闪动,“相信我吧,姐姐。” 她想要缔造的,她领航的方向,是正确的。 第76章 在执政官的授意下,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开始做接收总督夫人的准备。曾参与人工腺体移植手术的医学调研组,又临危受命,着手了解负压吸宫术,即人流术。 自人类跨入寰宇星际时代,分化出六种性别,反堕胎法案就一直存在于帝国的律法之中,其久远的历史大约可以比肩玫瑰堡宫矗立空中的时间,故而医学方面的跃进式发展并未惠及这一陈旧古老的手术。现如今,还不得不翻找过去的手术记录,思索着如何用目前的医疗器械代替负压吸引器。 偏光玻璃内,柔和、均匀的环境光照耀着整间手术室。教授带着她的学生,四位年轻的女医生,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显微镜。 她用束流针尝试剥离胚胎组织,散逸的微中子能量已经十分微弱,但还是造成了大量出血。用于实验的模拟孕体开始轻微地抽搐,一旁连接的监视仪器上,指标的数值不断波动,几度冲破示警阈值。 教授叹了口气, “请给我牵引器。” 医疗型机械体递上器械,她的学生举着双手,戴着口罩,忍不住道, “这么困难吗,老师?按照资料上说的,这在过去是一个十分简单快速的小手术。” 教授并未说话,另有一道冷静的声音答复她,“主要是由于器械不适配了, 现在并没有专门的钳刮生殖腔的医疗器械,也没有用于快速修复内膜损伤的药物,所以有些勉强。据我所知,纵使有一些星球默许这一违法行为,也是通过用药杀死胚胎,没有通过吸宫术的。” 迷糊的声音:“堕胎真是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情……看看这血淋淋的一片,我都不敢想会造成多大损伤,这本身就是违背人权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玫瑰堡宫会有推动堕胎法案的念头。” 温柔的声音:“还没有到那一步,请别多嘴了。我们只需要完成分配的任务就好,只是帮一位孕妇中断怀孕而已,她是特例。” 活泼的声音:“蒙着眼捂住耳朵难道就能自欺欺人吗?执政官大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先是特例,再是试点星球,然后推广到一整个星区,最后将堕胎法案写进帝国基本法,真可怕,以后我们医院不知道一天会进行几台堕胎手术,这简直是……” 冷静的声音:“够了。这都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我们只要执行被指派的任务就好了。” 被那道声音打断的年轻女医生还想再争辩些什么,教授终于开口,她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学生们,蹙紧的眉宇间笼上一层疲惫,“好了,差不多完成了,你们来进行收尾工作。”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虽然确实有些艰难,但只要全神贯注,还是能够顺利做下来的。” 教授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实验孕体无菌洞巾下的赤/裸下/身,机械体在辅助着年轻医生们进行腔内的探测,影像显示,未成形的胚胎组织已经完全剥离出了母体,再不会成长,也不会有呼吸、心跳。 “它”,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它”,归宿是医疗垃圾清理箱。 大约还有两次实验孕体的练习,马上,就要为真正的怀孕omega,那位总督夫人做手术了。教授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一切顺利。 - 艾妲从飞行艇上轻盈地跃下时,弦乐宫的门口已站立着一道身影。 男人身形高大,墨黑长发在颈后挽起,他对自己的伴侣已十分熟稔,亦不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走上前,带着几分坦然,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少女的唇角。 艾妲握住他的手,她带了丝绒手套,微凉的体温传达不到卫瓷温热的手心,没有跟着男人向里走,她微微用力,“跟我来。” 卫瓷有些疑惑地抬眼,飞行艇的舱门处,无数飞舞的光粒凝聚成数块半透明的踏板,延伸向地面。艾妲牵着他,一同走上去,“陪我去个地方。” “让我出去吗?” “只这一次。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艾妲的长靴踏进舱门,这是她为卫瓷施加的顾虑。在男人的视角,他是因一起飞行艇事故造成全脑失忆的,所以他被理所当然地要求不能迈出弦乐宫一步。 他也驯顺地遵守了,在艾妲强硬地带着他登上飞行艇的此刻,他还犹疑地问了一句。 艾妲不会为自己的谎言所扰,她去到驾驶舱,示意卫瓷同样坐进来,柔声安慰道,“相信我,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她没有多花费什么心思,仅仅是这样的话语,已经足够应对失去记忆的男人。毕竟他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她、信任着她,那份元帅的敏锐早荡然无存。 第80章 卫瓷如她所预料般,带着几分柔软的笑意,坐到她的身旁,低声说,“我当然相信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落在耳畔,艾妲微微侧过了头,让发动机的转动声盖过了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余响。片刻,她才凝眸注视着元帅,视线下移到他微微鼓涨的胸前。 “你在用矫正器了?” “是的。”卫瓷的声音轻了几分,这多少有些难堪,不仅用时疼痛难耐,他的胸口甚至留下了明显的印痕,“每天都。” 艾妲微微颔首,她澄蓝色的眸中有淡淡的赞许,卫瓷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着,不免感到一丝干渴。 为了得到她的认可,能看到她轻轻点头,唇角上翘的模样,那些狼狈的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能为她诞育子嗣,即使承受妊娠的痛苦,他也甘之如饴。 他沉醉在馥郁的花香里,却有一丝微妙的不谐,如漆黑无光的夜色里,骤然划破的一道银白惊电,让卫瓷蓦地一怔。 甘之如饴? ……? 他吞咽了一下,听见艾妲的吩咐,“撩起来,让我看看。” “……” 男人沉默着,似是失了神,艾妲盯着卫瓷漆黑的眼瞳,拧起眉,又重复了一遍。 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抿紧了唇,面带赧然地伸出手,将自己的上衣撩起一截。 那件上衣柔软而蓬松,并不贴身,要掀起也容易。艾妲先看到他劲瘦且紧实的腰身,接着是明显涨大、仿佛充盈着什么的胸部,与他的腰肢相对照之下,甚至显得有些肥腻,一颤一颤的。一圈肿胀的深红还留有矫正器使用的痕迹,倒没有很严重的内陷了。 他确实够听话,为了不影响哺乳,有在不懈地做着努力。 艾妲盯了半晌,没有言语,亦没有动作。卫瓷的手还扯着衣角,尽力不遮挡她的视线,他望着四周一圈透明玻璃,看到首都星延绵不断鳞次栉比的金属建筑群,只觉自己无所遁形。 他知道这是单向玻璃,纵使有飞行艇经过,也不会有任何人看清他的放荡模样。但他看着那些高耸的大楼,有挂着工牌的员工坐在窗前,啜一口咖啡,伸个懒腰,无意地向空中瞥来一眼。 卫瓷感觉自己的心脏骤停了一瞬间,直到那个陌生人收回视线、继续伏案工作才重新跳动起来。他还在维持着那个窘迫的姿势,艾妲没有发出新的指令,所以他只能继续。 不知为何,他没有感受到强烈的耻意,反倒是安慰自己,好歹没有让他贴着玻璃全身趴伏,这点煎熬算不了什么…… 他脑中的弦似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片茫然空白。 为什么会这么想?这样……实在有些怪异,艾妲不会那么过分,她是他的伴侣,这只是一些趣味。卫瓷想着,却不免扪心自问,如果艾妲真的提出那种要求呢?他会服从吗? 他……他似乎对超出界限的对待,并没有情绪。 卫瓷有些恍惚地想着,在一开始,在这间能清楚地看清外面风景的舱室里,他怎么就无知无觉地露出了自己狼藉一片的胸前,甚至不自觉地挺起…… 但艾妲没有给他思考的空间,少女的手掌覆了上来,她的绒面手套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冰冷的,狎昵的,卫瓷颤栗着,听到她带着嘉赏意味的声音。 “做得好。”她顿了顿,尾音微微上扬,“亲爱的。” “……” 卫瓷耳后泛起一片薄薄的红,他切实地体会到溃不成军的滋味,再不能抓住那一缕吊诡的不谐感。他闭了闭眼,拥住了艾妲,把那份耻意抛掷于脑后。 “肿得厉害呢。感觉疼么?” “……嗯……!不……” …… …… 艾妲并没有说错,他们确实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卫瓷整理了下有些皱巴巴的上衣,跟随着她走出舱室。 眼前是一片繁茂的绿茵,他们正踏入一间巨大的玻璃花房,在首都星的钢铁之洋中,它如同一座岛屿一般孤立于半空。起码一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土壤上,栽种满帝国各星区的珍稀花种,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空气中传来阵阵芬芳的清香,恍惚间如置身于无垠花海。 这是属于佩洛涅特的私有景致。在寰宇星际时代,“自然”比纯度最高最璀璨的钻石还要珍贵。 艾妲握住卫瓷的手,带着他来到深处,一株吐着香气的枞树安静地矗立着。卫瓷不解其意地望了艾妲一眼,少女折下一根幼嫩的枝条,垂下眼。 她并不相信宇宙中的神灵,也对灵光仪式之类的祈福不屑一顾。但佩洛涅特有着这样的传统,古老的枞树,明灿的嫩条,在新生儿降生之前,虔敬地接受来自“自然”的祝福。 她的母亲,也来到过这棵枞树下,也为她折下过一根枝条。 执政官望向男人的小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 她在心中轻轻说道,“玛芮嘉,平安地来到我身边吧。” 第77章 这之后平稳地过了几天,艾妲到达玫瑰堡宫的时候照旧披散着头发,她闲适地坐在那张郁金香木写字桌后,一边用早餐,一边由机械女侍为她盘发,戴上发冠。 推门而入的露西拉对这副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她拿过一个空杯子,没有机械体自动为她注满,她娴熟地将自带的咖啡液倾倒进去,并没有对衣冠不整的执政官调侃一句。 艾妲只会简短地回答她,“他怀孕了。” 当露西拉接过话头,“那就别夜夜往那边去, 找一个能尽心尽力服侍你的, 或者就在玫瑰堡宫不好吗?” 然后艾妲便会瞥来一眼,话语平静, “玛芮嘉需要母亲,孕期的omega也需要alpha的信息素。” “你也该和谁有个孩子了,姐姐。” “……” 诸如此类的对话重复几次,露西拉就不再自找没趣地和执政官闲谈关于弦乐宫的事情。 她在桌前坐下, 喝完半杯咖啡, 等机械女侍为艾妲盘好了发髻,端走了餐盘, 才徐徐开口, “凯勒布的行刑日定了, 三天后。比预计的久了一些, 那帮人实在是太能扯皮。” 距离写进律法的九十天死刑执行期限还有一段日子,能商定下来提前行刑,已经是破格的例外。是在执政官分外强硬的推动下, 各方都作出最大让步的结果。 艾妲往后靠了靠,还没到办公时间。但执政官向来不会像基层官员那样,习惯磨磨蹭蹭地拖延一会儿,等办公时间过了一刻钟才开始正式投入工作。她周身悬浮的光幕已尽数亮起,艾妲沉吟着,“那么卫木月的手术,也定在那一日。” “可以。在前一天,转移去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露西拉抬起眼,肃然道,“她从贝尔芬格堡里出来,到医院,不会毫无动静的。你也知道,至高法庭和监狱都不是跟玫瑰堡宫全然一心。没准会有消息泄露出去……” “没有关系。”艾妲平静地说,“关于堕胎法案,我从来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让他们提前知道我的企图也好。” “风险不止于此。还会有很多关于人权、道德这方面的争议。”露西拉对着执政官摇了摇头,她始终不怎么赞成艾妲在这件事上过度介入。 一个怀孕的omega ,同时是罪人的妻子,她貌似无辜,却又享受着丈夫压迫他人、将人当作牲口贩卖才得来的奢靡生活。没有证据显示她牵涉其中,可她也不是全然无知。至高法庭也感到棘手,所以审判才会一拖再拖。 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她因丈夫的离去,缺乏信息素抚慰自然而然地死亡,那就能把一切归咎于其他的不可抗因素了,是一环接一环的恰好造就了她的结局,至高法庭也好从舆论中脱身。 但执政官却要通过堕胎这种古老的手段来挽救她的性命,再让她站上审判台,令至高法庭在民声喧哗中摇摆不定、陷入两难。 “只要你转变心意,可以随时停止。”露西拉叹了口气,“卫木月本就该承担罪责。而且元帅什么也不记得,他不会因为妹妹的死崩溃,吵闹,歇斯底里,不会对你们的关系造成任何影响,还有你们的孩子……” “我的想法不会变。”艾妲打断了姐姐,佩洛涅特一向是坚定且不容置喙的,每一任君主都是如此,她顿了顿,又道,“死亡的份量是需要被反复称重的,卫木月作为总督夫人是否有罪,自会有律法裁断。只是怀孕的omega不该因为没有alpha在身边就这么死去,这很荒谬。” “……好吧,好吧。”露西拉像是习惯了这种无奈,她深吸了一口气,摊了摊手,“我来安排。” - 这一日,执政官没有完成安排好的所有行程。按照她一贯的习惯,会议与出访事务放在上午,分散的、不那么正式的日程放在下午。三点半到四点的时段,她约谈了立法顾问。但在那之前,爱尔柏塔给她的私人终端发来了信息——执政官现在解除了对它的屏蔽。这具机械体终于懂得哪些该让执政官知道,哪些不值得打扰执政官。 第81章 就在刚才,卫瓷发生了无意识晕倒的情况,已经有医疗飞车将他接走。不确定是常见的孕期血管迷走性晕厥,还是心脏源性,或神经系统疾病。 艾妲低着头,注视着终端,沉默了片刻,通知秘书官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又吩咐一句,“替我准备飞行艇。” 十分钟后。飞行艇抵达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顶端的圆形广场。 等待着执政官的医生上前一步迎接,她对于执政官未说出口的第一句询问心领神会,直接道,“执政官大人,请您放心,胎儿并没有问题,一切正常。” 艾妲仍紧绷着下颌,她一边步入反重力电梯,一边低声问道,“是因为什么?” 医生十分为难,吞吞吐吐地说,“原因……不明。因为他有过多次腺体手术史,用药方面也比较杂乱,腺体直接影响信息素的分泌,同时和孕期的多项指标挂钩。也不好说,具体是因为什么……目前只能排除心脏方面疾病。” 反重力电梯很快到达顶层,电梯门如水一般向两边流去。艾妲没有说话,径直踏出轿厢。 医生无端地感到压抑,又补充道,“他已经苏醒了,没有大碍。实际上,孕期晕厥的现象也是较为常见的,一般来说半分钟左右可以自主恢复意识。他的晕厥时间只是要稍微长一些。” 她以为不会这次同样等到执政官的答复,正惴惴不安,年轻的执政官突然开口,“他一直居住在弦乐宫,不是密封拥挤的环境。用餐情况正常,代谢率是受控制的,不可能有低血糖或贫血症状。另外,也不会闻到什么刺激性气味。” “呃……”医生正惊讶于执政官了解得如此全面,为那份敏锐而心惊,又听到少女冷淡的声音,轻了几分,更像是自言自语,“难道是孕期的特殊反应吗?” 艾妲蹙紧了眉头,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大不如前了,那是一具经反复修补的躯体,尤其是腺体的功能。完美匹配的人工腺体是否存在隐患,决律庭的药物注射会造成什么影响,目前都未可知。 她不会为过去的决定后悔,只是有一丝极轻微的、难以压抑的焦躁感。 反倒是医生并不感到十分严重,孕期的omega是非常脆弱的,晕倒也不是什么不常见的现象。当然,这一病患的腺体情况特殊,但总归omega在怀孕期间都是需要吃些苦头的。 她在病房门口止住了脚步,微微低下头,目送执政官一人走进去。 “……艾妲。” 病床上的男人抬起脸,他精神尚可,看上去没有一分虚弱,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似是对打扰自己忙碌的妻子感到十分歉疚。 “你还好吗?” 艾妲的神情柔和了些许,她走到床边坐下,卫瓷没有握住她的手,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仰靠在堆叠起来的枕头上,低声道,“我没什么事。医生说,这是怀孕期间时常会发生的。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此刻大概还不到帝国的执政官结束一日行程的时候。艾妲淡淡道,“我想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她伸手,触到男人的额头,似乎晕倒的时候有磕碰到,留下并不明显的红痕。卫瓷不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两人皆是一怔。男人僵硬一瞬,又驯顺地靠了过来,眼睫低敛。 他刚刚……像是莫名生出了一种幻觉,艾妲会重重地用指腹碾过他的伤口,幻想出的疼痛让卫瓷瑟缩了一下,又感到困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的伴侣如此温柔、美好,对他已足够体贴。但在梦里,在他失去意识,进入的那片无边黑暗中,少女纤秀白皙的手会掐紧他的脖子,她观赏他陷入窒息的痛苦模样,她在他的身体上留下数道纵横的伤痕,她柔软的舌尖舔过渗出的血珠,她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样,才算有些漂亮——”。 他像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器具,供她随意磋磨。她高高在上,只赐予疼痛,冷酷得令他感到陌生。 但到底……真正陌生的是哪种模样?他该熟悉的又是怎样的她? 卫瓷低垂着眼,一时不敢与艾妲对上目光,他因莫须有的梦境而心绪不宁,不由得生出一丝愧意。 艾妲定定地盯了他几秒,男人的脸色仍有一分苍白,执政官拧起眉,轻声说道,“你该多在医院待几天。” 她不愿出现一丝一毫的风险。卫瓷没有什么反抗的理由,点了点头,安抚性地覆上艾妲的手背。 “……”艾妲反握住他的手,男人的掌心温热,她沉默了片刻,似是还觉得仍有什么不够妥帖。 无声地思索了半晌,她望向卫瓷,平静地说,“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我会安排你转去第三军区医院,那里更安静一些。” 马上,卫木月要从贝尔芬格堡被送入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准备接受堕胎手术。即使他们分别在不同的楼层,完全没有相遇的任何机会。即使卫瓷已经处于全脑失忆的状态,他遗忘了过往的一切,包括他的妹妹。 但执政官仍感到一丝别扭,故而她轻描淡写地提出了新的建议。虽然第三军区医院并非直接受辖于执政官,离玫瑰堡宫也更远。 卫瓷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愿,他习惯事事听从自己的妻子,更何况是这样小、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他笑意柔和,“好。” 第78章 凯勒布的死刑执行日如期而至。 因正值休息日,首都星近期也没有更能引人关注的大事件,林立的三维新闻幕上滚动播映的都是些诸如寰宇宠物专校落成之类的平淡消息,所以这一案件的最终处刑称得上万众瞩目,官方媒体亦极力渲染热烈的氛围。 在人工日光尚还稀薄时,中央大道已经聚满了人群。此时正是春意融融的时节,气候适宜,更易萌发外出的兴致。有许多单纯闲游的人们远望那一长条蜿蜒的队列,看到他们举着色彩明亮的旗帜与横幅,不免激起凑热闹的天性。 “太空啊,老兄,这么多的人!敢问一句,这儿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哪位寰宇大明星的见面会?” “你不会用眼睛看看那些牌子上写的什么吗?还寰宇大明星……应该说是大罪人吧。” “呃, 真抱歉。处死……他们写的是谁……凯勒布?这又是那一位?” “老兄,就算你是从边缘星区来的, 也不该不知道他。一个星区的总督不为人所知很正常,但他可是那个犯下滔天罪行的凯勒布!现在聚集起的人都是为了见证他大快人心的死亡才游行的。” “啊……想看他死的人也太多了。” “那毕竟是令一整个星球的人都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刽子手,就算是小微星球,上面的公民也该有最基本的人权才对,怎么能被划进他个人的私产随意贩卖……他害得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啊!” “他自己的家庭也很快要破碎了,哈哈哈哈!他的女人什么时候死?” “至高法庭迟迟不出判决,照我说,总督夫人就应该一起殉葬啊!凯勒布的罪恶,他一个人的死可抵消不了!太空在上,我家的omega居然还很可怜那位,说什么是她嫁错了人, omega的想法真是神奇。亲密无间的枕边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作恶吗?她花出去的新币有多少是肮脏的?” “哼!不管怎样,她也别想好过……” …… …… “上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挤在中央大道,好像还是在你的生日典仪。这起案件传扬得也太热烈了,我今早乘飞行艇,换了十几个广播频道,都在讲同一件事。” 露西拉倚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眯着眼睛向外望去。从玫瑰堡宫的位置,能看到不远处拥挤的人潮,机械警卫穿着色彩鲜艳的制服,艰难地将他们分流向不同的街巷。 大概首都星的整个中心区域,都会慢慢被这群等待着行刑结果的狂热公民所填满。 地面充满人群与噪音,空中同样,密密麻麻的各式各样的飞行艇悬浮于半空,大部分来自媒体,正兴奋地从高处拍摄着难得一遇的新闻素材,此外也有用以维持秩序的官方空警。 “至高法庭又不可能将行刑场面光幕转播,再说,就那一瞬间,他们怎么如此狂热?” 露西拉抱着臂,吐出了一口气。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执政官的回答,“他们在等钟声。你就当平安夜的钟声来理解吧,一个走上街头、抒发情绪的契机。” 人们会等待宇宙神灵的降诞,也会等待罪人的死亡,当昭示着刑罚落下的钟声响起,积蓄的愤怒得以毫无顾忌地宣泄。为即时参与这一正义的结局,他们从清晨起便情绪激昂,挥舞着旗帜占据满了中央大道。 至高法庭前的巨钟于朦胧的晨雾间沉默地矗立着,每一次安静的指针拨动,都像是在积攒着什么。 “行吧。玫瑰堡宫几乎把能调动的机械警卫都调动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故。”露西拉叹了口气,“守卫科的人每逢这种时候就如临大敌。” 第82章 艾妲坐在写字桌后,她双手交握,没有再接上露西拉的话。她刚才结束了与医生的一次通讯,正有些许心不在焉。 卫瓷被转入了第三军区医院,同样是在首都星的中心区域,拥有一流的硬件设施,顶层只接待他这一位病患。原本只是出于谨慎,想再观察两日,但医生反馈,他的孕期晕厥现象仍在不定时地发生。 “在我们的监护下,当然没有什么大碍,一丝磕碰都没有。只是还会发生突然失去意识的情况。不过,执政官大人,您也不必过度忧心,有部分怀孕的omega ,一天晕倒五六次都是有可能的。” 但他还只是孕早期,以后的数月难道一直这样吗?艾妲拧着眉,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结束了通讯。 她与卫瓷也隔着光幕有过简短的对话,男人不太会调整角度,那张轮廓冷硬的脸有些滑稽的畸变,温声安抚着她不用担心,他一切都很好。 他失忆后就难免摆出“丈夫”的自以为是的模样,艾妲克制住嘴角讥嘲的弧度,垂下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卫瓷又道,不用提早从玫瑰堡宫过来,他不需要什么看顾。 艾妲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因为他实在天真的自作多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意。难道他以为是为了他自己,如果不是玛芮嘉的突然到来…… 她回想起他额角狰狞的伤口,是在他又一次提起卫木月时,她控制不住愤怒将他重重摔在地上,磕到锋锐的柜角留下的。 ……所幸,只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伤痕。 艾妲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她允许那些矛盾翻篇。卫木月会活下来,他会生下玛芮嘉。 然后他们,或许可以再尝试一种新的关系。 -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 教授瞥了一眼面板上显示的环境检测数值,超级人工智能为她亮起绿色,她深吸一口气,举着双手进入手术室。 四位年轻的女医生,也是她的学生兼助手,已经站在手术台的另一边,齐齐冲她点了点头。 即将接受手术的病患,一日前才从贝尔芬格堡秘密转出的总督夫人正安静地平躺着,意识全无。她的小腹已隆起一定的弧度,四位医生的眼神有意无意瞟过,尚还带着一丝犹疑。 教授走上前,目光坚定,环视了一圈,沉声道,“准备开始吧。接下来进行负压吸宫术。” …… “请给我微中子束流针。” “现在探测生殖腔的深度,第一遍。” “请给我扩张器。5号……到7号左右。” “吸引管……要开始吸引工作了。连接负压器。” 教授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吸引管前,调整了一下坐姿。四位年轻医生紧盯着光幕上的显像,此刻能够清晰地看到胚胎的状态,它正蠕动着,生命活动转化成不断波动的图形。那无疑是个成长得十分健康的胚胎,令医生们的心都往下一沉。 但如果不将它剥离出母体,对于alph息素无止境的渴求很快会将它的母亲完全拖垮,无法负担,走向死亡。 教授全神贯注地将吸引管置入,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在负压器的作用下,她要吸出胚胎。一旁的机械体调整灯光,准备清理的器械,年轻医生们亦绷紧了弦。 突地一阵嗡鸣声。 其中一个医生似有所感应,困惑地抬起脸。下一刻,整间手术室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所笼罩。 一瞬间,电波、超波全部失灵。医生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电磁场扭曲器,还是谁熔融了中央线路元件,她们陷入猝不及防的无措中。 教授不自觉颤抖了一下,还是尽力握稳吸引管,负压器似乎发生了故障,她努力试图看清眼前的状况,却听到学生压抑的惊呼。 “出血量……怎么会这么多……” …… ……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出事了。” 露西拉一把将艾妲拽上飞行艇,舱门关闭,两人快速走向驾驶舱。一边走,露西拉一边简短地说明情况。 “是凯勒布的人袭击了十九层和二十层,机械警卫与机械异构体基本被调去中央大道那边了,才会让他们得手。目前不确定是一种示威,还是想要营救卫木月。” 艾妲的声音低沉,“卫木月……” “死了。” 露西拉的语速过于快,导致有一种毫无感情的冷酷感,她启动飞行艇,“在手术过程中大出血死亡。” “她丈夫的那些下属对医院发动袭击,或许是想要将她救出,却正好葬送了她的性命。她甚至死在了凯勒布之前。” 至高法庭的钟声此刻还未响起。露西拉的话语里有一丝淡淡的讥讽,艾妲面无表情地望向舷窗外,看到聚集的人群竟骚动起来。 “还有一个更麻烦的消息。”露西拉低声说,“我就说卫木月从贝尔芬格堡转移出来是瞒不住的,你不能在至高法庭和监狱的眼皮子底下把舆论焦点的总督夫人送进医院。现在他们知道了医院发生的一切,卫木月死亡的消息已经传播了出去,你要想想怎么应对了。律法没有对卫木月作出判决,是你,没有经过任何正当程序,私下里让她进行了堕胎手术,而她死在了这台手术中。” “你要知道,这会引发多少争议。他们完全可以宣称,是执政官导致了总督夫人的死亡。” …… 首都星第三军区医院。 卫瓷坐在病床上,倚靠着堆叠起来的柔软枕头,他早晨的时候晕厥过一次,醒来仍觉得昏沉,伴随着一阵阵恶心。 医生安慰他这属于孕期的正常现象,他也不想让艾妲担心。所有omega都需承担这份辛苦,他不会有什么怨言。 卫瓷闭上眼,尽力过滤掉那些繁杂的思绪。 当他堕入一片黑暗的时候,他似乎总被一些零乱的碎片所包围。他的后颈隐隐作痛,在清晰的咬痕之下,他看见狰狞的、可怖的,一层层覆盖的伤疤,重又被撕裂,汩汩流血。 卫瓷蹙起眉头,打算逼迫自己睡一会儿,以免晚上见到艾妲的时候过于憔悴,给她增添一丝烦忧。 他微微偏过头,却蓦地一僵。 “铛——” 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那鸣响声阴沉而厚重,震颤着,敲击着他的耳膜。 寂静了几个瞬间,随后,外面爆发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沙哑嘈杂的吼声、尖叫声与一片混乱中,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名字,下意识愣怔了一下。 他未曾听过这个名字,可以称得上陌生,却在听清的那一刻,不知怎地,心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底。 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几乎要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攫住了他,让他不禁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指节微微泛白。 “凯勒布一家都死了!皆大欢喜!” 第79章 卫瓷不受控制地下了床,猛然上涌的晕眩感让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下意识地低头关心小腹的动静,赤着脚大踏步走向窗边。 这是首都星第三军区医院的顶层,只有一间病房占据了大部分面积。空阔的房间一边,侧开窗带着微微倾斜的弧度,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映出外界的景致。 些许绿色点缀于湛蓝的晴空。与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不同,这里没有采用钢质窗盖,玻璃薄得几乎没有厚度,能够映出极为漂亮的景色。 卫瓷无暇观赏,目光直直向下,他一手撑在窗框上,有些茫然地看着地面聚集的人群。人们正缓慢地流动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狂热的兴奋,他们高举着色彩明亮的旗帜与横幅,成千上万人的呼喊声叠加在一起,嘈杂得进入卫瓷的耳膜。 他们高呼:“凯勒布夫妇罪有应得!” 他们又欢唱:“伟大的执政官!英明无比!” 半空中不断有属于媒体的飞行艇低速掠过,艇身就是巨大的三维新闻幕,滚动着新鲜的消息:“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的行刑时刻:总督一家将在地狱团聚!” 接下来的画面是一位媒体记者,采访一个肢体残缺、眼神明亮的男人,他看起来不像是首都星人。他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是来自未命名星-137的公民雷米尔,在总督大人眼中,我们是贱民,是工具也是商品。我的妻子怀着孕,也跟我一起被发配往核电厂炉心融解的废墟,充当防放射性保护罩的测试员。因为辐射,我们的孩子……当然是畸形儿,我的妻子也死在生产过程中……听到总督的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去的消息,我只感到痛快无比……!谢谢执政官大人!我们未命名星-137的公民永远感念,永远忠诚……” 采访画面结束了,艇身上又出现了至高法庭的审判官们。他们穿着法袍,神情肃冷。卫瓷不自觉地瞳孔缩紧,一丝毫无来由的恐惧感像针一样,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他的心脏,一阵刺痛。 他……害怕这些审判官?卫瓷忍不住躬下身,按住胸口,压抑着干呕的冲动。 第83章 他的脑海中不自主地出现至高法庭的庭审场景,他被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围拢在中央。有谁在用冰冷的语气宣读罪名,他导致荷尔戈港的星舰熔毁,他背叛了帝国—— 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高高在上,他们齐齐点头,表示对宣判结果并无异议。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脊背,显得如此渺小,身着庄严制服的裁决者们用不带一丝温度的冷酷眼神注视着他,就如同在看什么低维生物的徒劳挣扎一般。 法槌落下的一瞬间,仿佛有一记重锤狠狠对他抡下。 “……呃!” 卫瓷脸色苍白,抑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 他四肢无力,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躯,缓慢地跪倒在地。双膝触到地面的那一刻,男人微微一怔,他竟觉得……像是很习惯这样的姿势似的。 双膝并拢,肩胛向内收,垂下头,瑟缩的、恭顺的、近乎谄媚的,向谁人臣服。 他的心颤了颤,那种熟悉的、晕厥前的感觉又悄然涌现,卫瓷紧咬着嘴唇,咬破出血也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空中的某一处,似有一根淬火的长针在他脑中不断搅动。 一片黑暗里,像是有一面镜子被打破,骤然迸裂开无数闪光的碎片。 卫瓷凝神看去,其中一片显现出少女的映影。 艾妲沉着脸,语气森冷,她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只有令人发冷的愠意在往外溢出,“她不会死。” ……她是谁? 他感觉胃在慢慢地绞紧,不知是因怀孕而起的难受,还是因为别的。恍惚中,他又听到一道掺杂恨意,带着哭腔的声音。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过我……” 卫瓷怔忪着,喃喃自语,“小月……” “……” 他捂住额头,又轻轻念了一遍,“小月……” 下方还在传来群众沙哑嘈杂的吼声,或雄浑,或尖细,或清脆,混杂在一处。鼎沸的喧闹声中,不断有“凯勒布”的名字出现,他的妻子也连带着被提及,一片欢欣,乍一听以为是什么喜事。 卫瓷怔怔地垂眸,也确实是喜事……他们的死亡值得庆贺。 地面冰冷,他的膝盖隐隐地作痛,小腹有种沉重的垂坠感,卫瓷该迅速起身,回到床上。他自己倒也无所谓,但顾及胎儿,他不能有一丝不小心。 但他没有动,只沉默着,看向窗外。透明玻璃薄得几乎没有一点厚度,他与外界像是并无一点阻隔。 卫瓷想起了她是谁,他想起了他还年轻青涩,还是alpha的时候。 他的父亲曾因酒醉强/奸了一名女性omega ,对方家世普通,处于“需辛勤工作”的阶级,一场意外,让她被陌生的alpha标记。更糟糕的是,那一晚alpha控制不住出于本能成结了,数周后,她被检测出怀有身孕。 在帝国,堕胎是被明令禁止的,首都星甚至没有任何能购入流产药物的黑色渠道,这里是医学协会的总部所在,在严厉的打击之下,怀孕的omega唯有生下孩子这一条路可供选择。 孕期的omega,若严重缺乏alph息素,根本无法存活。 于是那个孩子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做清除标记手术的可能,她成为了卫瓷的继母,那个孩子平安降生,卫瓷从此有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他是清楚一切的。他天然地向着父亲的反方向生长,出于愤怒与厌恶。每每望见继母眼中浓重的哀愁,他都会加重一分心中的念头。 alpha是该保护omega的,强者该保护弱者。妹妹分化成了omega ,同继母一样。他理所当然地揽过责任,拦在她们身前,对峙着因酒精催生暴力冲动的父亲。 他考入首都星预备军校后,拒绝了校方分配的宿舍,每日匆匆忙忙地赶回家里,与她们仅隔着一道墙壁,共同度过每个夜晚。父亲回来的时间不定,他的脾气也不定。卫瓷善于忍耐疼痛,大概是从承受父亲的拳头开始的。 卫木月彼时还会拽紧他的衣袖,与他亲密无间,她满脸泪痕,“哥哥,你会一直在我和妈妈身边,保护我们吗?” 当然。这应是alpha天生的责任。更何况,他们是家人。 “……” 卫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他有些喘不过气,一种凝滞的窒息感如吐着信的毒蛇,缓慢地爬行、缠绕。他感到头痛欲裂,后来呢……他被艾妲嘲讽为泛滥的英雄情结是从何而来,是他当时没能拯救……所以总尽力地想要去弥补遗憾。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过我……” 继母死的那个晚上,他没能如约挡在父亲身前,他对卫木月失信了。 ……他总是亏欠她的,他一直对她有愧疚。所以他不介意她恶语相向,并庆幸于自己被编织的罪名不会影响到她,即使她对自己的死亡无动于衷。 只要她能够,生活得平静且幸福就好。 卫瓷僵硬地,仍保持着跪姿,沉默地听着窗外喧哗吵闹的声音,无知无觉地眨了眨眼,他漆黑无光的眼瞳蒙上一层不明显的雾气。 他反复咀嚼着那些话语,看到的艇身上的采访画面,迟钝地消化着凯勒布和卫木月已经死亡的消息。他的记忆断片了太久,一时只剩下无措的茫然。 怎么会……怎么会呢? 至高法庭只审判了凯勒布,他毋庸置疑被判处死刑。而卫木月并没有站上过审判台,她是总督夫人,她同样应承担罪责,但……死刑? 会这么重吗? ……罪人的妻子也难以逃脱?是在他失去记忆的期间,至高法庭又对卫木月作出了宣判吗? 但艾妲对他说过,她不会死。 卫瓷愣怔一瞬,苦涩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咳呛了几声,仿佛又回到了贝尔芬格堡那间狭小阴暗的囚室里。 她轻柔地对他说,相信他绝不会背叛帝国,下一刻又附在他耳边,说自己才是荷尔戈港事故的元凶。 她难道不是从来如此吗?给人以希望,又残酷地掐灭。 他又干呕了一声,一绺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他的神情。卫瓷喘着气,已分不清这种恶心感是孕期带来的,还是被那些复苏的记忆所冲击,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良久,露出了一个惨烈的笑容。 眼前依稀闪过裁断官为他注射针剂的画面,艾妲就在一旁,冷眼旁观。 裁断官一边按住他的小臂,一边毫不避忌地为执政官介绍,“……决律庭独有的药物,能够造成顺行性遗忘,起效很快……” 卫瓷目露震惊,却控制不住困倦,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而后丧失了意识。 “……为什么呢。”卫瓷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一片平坦,看不出隆起的弧度。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只有数周的新生命。 就为了这个孩子吗? 她要他忘却一切痛苦,一切不甘,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地忍耐过孕期的煎熬与折磨,为她诞育子嗣。 卫瓷眼眶泛红,他悲哀地发现,想到艾妲,自己竟怀念起被她的信息素所包裹的舒适感觉。孕期的omega越发依赖alpha,即使是短暂的分离,也萌生出对alph息素的渴求。 他呆滞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老旧生锈的机械,齿轮停止了转动。 他……还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发觉自己丧失了所有力气,只有一阵阵的恶心感,他连着干呕了数声,脸几乎要触碰到地面,长发垂落,他忍耐着胃部的痉挛,苍白着一张脸,轻轻用手掌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一个孩子,如此轻易地困住了他。就像他的继母,似乎再没有其他选择。 那种温情与喜悦,可以忍受所有来保护它的欲望,此刻荡然无存。 胸前的胀痛,心悸,闷堵感,一同上涌,让他的手掌慢慢收紧,男人的脸色惨白如纸,一滴汗从额角滑下。 他蓦地僵住。 隔着一扇病房门,传来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混杂在机械体滚轮的滚动声与平底鞋走动的沉闷声音里,隐约的,模糊的,却极难被忽略。 卫瓷缓慢地抬起脸,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第80章 艾妲走出了反重力电梯,首都星第三军区医院的医生与机械体跟随着她步行了一小段。由于执政官的到来实在令人猝不及防,医生们小心翼翼地彼此对视一眼,眸中都有着茫然。 到达顶层唯一的一间病房门口时, 她们默契地停住脚步, 执政官独自推门进入。 年轻的执政官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平淡得像是对外面热烈的氛围一无所知,聚集的人群不仅欢庆着凯勒布夫妇的死亡,也高声赞扬着执政官所做的决策、所拥有的魄力。 在飞行艇上,露西拉曾告诫过她,她的姐姐收敛起了玩世不恭,低沉的声音中染上一丝焦虑, “卫木月死亡的消息扩散的速度要比我想象得快得多, 下面这些凑热闹的人群大多数都知道了,她没有经至高法庭审判, 却和她的丈夫死在了同一天。” 第84章 “不管是谁,都会认定这一切与你有关了。毕竟是你把她转移出了贝尔芬格堡,也是你为她安排的堕胎手术。陷入狂热的公民可能会赞叹,他们巴不得看到多一个人死。但对你而言,接下来找上门的麻烦可就棘手了。” 露西拉盯着她,叹息一声,“准备好接受至高法庭和医学协会的喋喋不休的问询了吗?我早说过,你没法在隐瞒一切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完成卫木月的堕胎手术,现在只是提前泄露了消息。至高法庭会提出质疑,你怎么能擅自处置一个还未定罪的公民,间接导致她的死亡。医学协会则会逼问,你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违反帝国律法,进行堕胎手术。” 她顿了顿,话语中透露出无奈,“折腾了这么多,卫木月还是死了。你也觉得不值当吧?” 只要冷眼旁观,明明就能收获各方满意的结果。现在却被他人握住了把柄,执政官私下里对那位总督夫人做了有违律法的行径。 君主与臣下之间永远微妙地僵持着,维持一种平衡,不会任由某一位佩洛涅特一直独断专行。 露西拉说得口干舌燥,艾妲却没有回答,良久,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现在去哪儿?” 露西拉睁大了眼睛,似是有些不相信艾妲在此刻的境况下能问出这种问题,“当然是至高法庭,大审判官在等你。袭击医院的人也被押过去了,等待进一步审问。” 艾妲闭了闭眼,她的眉间难得地笼着一丝倦意。这位年轻的执政官一向眼神锐利,她正处于精力最为旺盛充沛的年纪,完全不似她的父亲那般暮气沉沉。自加冕以来,她还未曾妥协过什么,佩洛涅特足够强硬、独断,臣下们只有噤若寒蝉地服从安排。 “等着诘问我么?”艾妲的嘴角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我想动堕胎法案,他们确实忍不住要跳脚了。” “不管怎样,卫木月确实死在了堕胎手术中。虽然是有医院遭遇电磁场袭击的缘故,但你想推动堕胎合法化,至少现在不可能了。” 艾妲嗤笑了一声,“怎么不可能?” 她一字一句,“陈旧过时的律法,我想更改,不是一时的舆论能够阻挡得了的。” 露西拉张了张口,望着艾妲紧绷的侧脸,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艾妲站起身,她将一只手放上操作台,五指运作着,这回轮到露西拉询问,“改变航向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 “我不想听至高法庭那群腐朽的老人争辩不休。”艾妲语气平淡地说,“我要去一趟首都星第三军区医院。” “干什么?去看他?他什么都不记得,太空啊,他可不需要你的慰问,他现在连卫木月是哪位都反应不过来吧。” 艾妲垂下眼,她从来不相信感觉、直觉、灵感一类的玄之又玄的预示,只是一种敏锐,她隐约地似乎抓住了什么,心口传来的轻微躁动感在驱使着她,到玛芮嘉身边去。 她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在露西拉不解的目光中,飞行艇依旧向着第三军区医院的方向调转而去。 …… 艾妲踏入了那一间病房。 空阔的房间里,陈设单调,弥漫着极淡的消毒酒精味。她瞥见男人的背影,正孤伶伶站在窗边,似在对着窗外景色出神。 他的肩背宽阔,只有腰窝处明显凹陷进去,墨黑长发散落下来,不知怎的倒有一丝单薄。光看背影,也无从分辨是alpha还是omega了。 艾妲掩藏住情绪,语调轻柔地开口,“在看什么?今天感觉还好吗?” 男人微微侧过了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难以听清,“……在看下面的人。” “……” 艾妲极快地意识到一丝异样,她的神情冷了几分,盯住男人的背影,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他不该在她面前如此低落,周身笼罩着一层沉郁。他对于每一次会面都是珍惜的、欢欣的。他会尽力忍耐孕期所受的一切折磨,为了避免她的担心,他总表现得与常人无异,自以为是地宽慰她。 艾妲走近一步,看到卫瓷转过身来,他的眼瞳漆黑无光,似蒙着一层不明显的雾气。 她们隔着一段距离,艾妲拧起眉,她不确定是孕期的影响,还是别的,怀孕的omega总是更为敏感,情绪波动得莫名其妙。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男人的神情,发现那张脸上有残留的泪痕,淡淡的反光。 孕期的omega是容易流泪的,也许没什么缘由,但是……艾妲直直地望着卫瓷,她又上前了一步,男人低垂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不是说,不用提早过来吗?我一切都好。” “……”艾妲顿了顿,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带着一丝驾轻就熟的温柔答道,“帝国需要执政官,玛芮嘉也需要我。” 卫瓷闻言笑了笑,在艾妲以为,他又要自居“丈夫”身份,说些毫无意义、一股糖水味儿的废话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这个孩子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他抬起眼,没有叫她的名字,只饱含苦涩地,在话尾缀上一个稍显陌生的称谓,“执政官大人。” “……” 艾妲缩紧了瞳孔,那张美丽面孔上的假意温柔一瞬间卸去。 她与卫瓷眼神对望,男人的话语含着极深的自嘲,“值得你花费心思做这么多,精心为我编织了一个梦……” 在梦里,是他永远触不可及的幻境。艾妲是他的伴侣,他的妻子,他们安宁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共同期待着因结合而孕育的新生命。 但终究只是梦幻泡影。 艾妲的眉眼霎时冷峭,像是挟着冰霜风雪,柔和的假面一寸寸剥裂,年轻的执政官绷紧了下颌,那双澄蓝色的眼珠似在冰水中浸过,透着一种冷肃的腥寒。 她自然感受得到,事情的发展再一次脱离掌控。 厌恶感与焦躁感一起上涌,她无暇思考决律庭的药物为何失效,是否是人工腺体带来的隐藏影响。她抿紧唇线,眼睛亮得惊人,一语不发地大踏步走向男人,伸手欲钳住他的手腕—— “你明明答应过我,我妹妹……” 卫瓷没有说完,他的声音中似带了一丝哽咽,很快变得支离破碎。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艾妲没有来得及看清其中的情绪,也没有来得及抓住他,只听到一声巨大的、震颤耳膜的清脆声响。 卫瓷撞向了身后的透明玻璃。 一刹那,蛛网般的裂纹极速扩张,迸裂的碎片四溅。 首都星第三军区医院没有采用钢质窗盖,玻璃薄得几乎没有厚度。眨眼间,已尽数破碎。 男人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量,绝望地,凶狠地,如伤痕累累的困兽一般。令艾妲有些恍惚地回想起来,他最初是一个alpha,还是被称为星间最强的alpha。 她蓦地想到了玛瑞拉,那个驾驶飞行器义无反顾地撞向总督府的女孩。 就如她随着被撞得四分五裂的飞行器残骸一起坠入火海那样。 飞溅四散的闪着光的玻璃碎片中,卫瓷向后坠落下去。 第81章 风声。嘈杂的喧闹声。地面上聚集的人群无止无休地交谈着、吆喝着、嘶吼着,没人有闲心向上望一眼。 游行的队伍隔着一段距离,若真的费劲仰起脖子,只能看到一团黑色,像鸟的影子,正从第三军区医院的顶层下坠。 几乎是瞬息之间, 斜刺里冲出一艘明显超速的飞行艇, 它的外形与涂装十分低调,迥异于悬浮半空的许多属于媒体的飞行器,鬼魅一般极速俯冲。 飞行艇的舱门开启,紧接着,无数飞舞的光粒于高空中凝聚成数块半透明的踏板,延伸成一条阶梯,像是原本就存在于医院大楼的金属立面外一样。 光粒凝实的瞬间,那团模糊的黑影重重摔在了悬浮高空的踏板之上。 “——!” 一声沉闷的响声。 那团黑影像是痛极,抽搐了两下。不断又有飞溅的玻璃碎片落下来,他的身上覆着一层细小的闪着光的碎渣。隐约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飘在空气中。 露西拉从舱门后狼狈地探出头来,爆了句粗口。 她手里的终端还在不断地闪烁,露西拉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飞行艇连着延伸出的踏板快递上浮。 露西拉向上望去,就看到自己的妹妹站在玻璃尽数碎裂的那扇窗后,她紧紧攥着闪光的终端,指节泛着白,像是失了神般,僵硬着一动不动。 那张美丽的脸庞,剥落了一贯的冷淡与平静,极为罕见地, 浮现出一丝扭曲的表情。 “艾妲……”飞行艇上浮到了顶层的高度,露西拉得以平视执政官,她又瞄了一眼踏板上蜷缩着身体的男人,他看着像是昏死了过去,那股血腥气越发浓重。 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糟糕的事情总是赶在一起来……” 话说出口,露西拉手扶额角,她还试图再说点什么,艾妲已经走了过来,她俯身蹲下,那双澄蓝色的眼眸扫过面前还痛得无法动弹的男人。 第85章 他紧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如纸,发丝凌乱地贴在颊侧,溅落的玻璃碎片割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正渗出点点血珠。 他像是承受着肺腑移位的痛楚似的,全身痉挛,说不出一句话,也做不出其他的反应,只气息微弱地蜷缩在那里。 毕竟他从高处摔落,只是竭力缩短了一段距离,他当然不可能完全无恙。 毕竟他不是alpha了……他是个怀孕的omega。 血腥气弥漫在艾妲的鼻端。 她闭了闭眼。 医生会在一分钟内赶来,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徒劳,且无意义。 “艾妲,你……” 露西拉的声音戛然而止,艾妲攥住了男人的长发,几乎是粗暴而凶狠地,强迫他仰起头来。卫瓷的颊边淌下一道血迹,是玻璃碎片割开的伤口,他的眼睛半眯着,尚还浑浑噩噩。 艾妲一巴掌扇了上去。 “……!” 那一巴掌力道极重, alpha毫不收敛力气,含着极盛的愠怒。卫瓷被打得歪倒在地,耳边一阵嗡鸣声,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上脸颊,掩住那一片迅速浮起的红肿。 灼烧般的痛感,甚至盖过小腹传来的坠痛。 艾妲盯着他,绷紧了下颌,她的声音很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是想要……以此来报复我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下,那一小圈隐秘却刺眼的红色几乎要灼伤她。年轻的执政官眼眶泛红,她掐住男人的脖颈,力道缓慢加重,眼底有疯狂一闪而过,却没有一滴泪光。 他甚至不惜伤害玛芮嘉……伤害他们的孩子。 卫瓷被扼住喉咙,胸腔中的氧气一点点剥离,他的整张脸因缺氧而涨红,眼角竟湿淋淋的,不断有泪珠滚落,划过颊侧的伤口,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没有发出什么不堪的声音,亦没有狼狈地用肢体讨饶,只是安静地流泪。 “……” 艾妲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神情重又变得冷酷,眼眸深处极快地闪过一抹狠戾。她五指收紧,却被身后一股力道强行拉拽起来。 “艾妲。”露西拉低声道,“医生来了。” 足有一米九的女alpha不容分说地拽过执政官,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医生与机械体鱼贯而入。她们皆戴着口罩,面对这一幅显得骇然且耐人寻味的场景,没有震惊或迟疑,微垂着头,飞速地抱起踏板上的男人,平放于输送床上,推着离开前,还不忘冲着执政官躬身行礼。 “好了,好了。”露西拉轻轻地说,“冷静点。” 艾妲没有说话,她仍目光沉沉地望着踏板的方向,有一滩微微发褐的血迹留在那里,刺目且灼人。 - “喝点吧,我从决律庭带的咖啡,加了液态奶油。” 露西拉递来一个塑料纸杯,奶油之外,她还加了好几块方糖。执政官嗜甜,而且这个时候,确实不该再喝苦涩的东西。她只有从决律庭外带的咖啡液,只能尽力使它变甜了。 艾妲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沉默地接了过去。 她们正待在顶层的等候室,这里可以实时监测手术室的进程,艾妲一直盯着那块巨大的光幕,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不变。露西拉知道她此时也无暇思考别的事情,暗暗叹了口气。 露西拉称得上是旁观者,所以她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能够冷静地推断出发生概率在90%以上的结果。一个怀孕的omega只是平地跌一跤都有自然流产的可能,更何况是从那样的高度,重重摔下来。 而且她们都嗅闻到了那股血腥气,也看到了那一小滩红色。 她的妹妹,大概是要失去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了。 露西拉干巴巴地说过一些安慰的话语,艾妲对此无动于衷。露西拉索性保持沉默,又不免唏嘘。毕竟她连名字都取好了,甚至为它去折了枞树枝。那可是一向对神灵之说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艾妲。 玛芮嘉或许不是出于纯粹的感情结合而产生的,但艾妲确实爱着这个孩子。 露西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有些忧愁地捋了一把头发。她早说过,少折腾他。他经历过太多次腺体手术,也用过太多药物了。 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忍心再对艾妲责备些什么。 至高法庭还在等待着执政官,总督夫人的死亡,第一军区医院遭到的袭击,包括堕胎法案,一片恼人的混乱。大审判官试图通过终端联络过执政官,当悬浮的光幕中出现他苍老年迈的身影,还未问候完,艾妲就冷冷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听。”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管你想要说什么。” “执政官大人……” 大审判官急切而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光幕被折叠起,倏忽消失。艾妲冷肃着一张脸,将终端丢在一旁,再不理会。 露西拉张了张口,无奈地笑了笑。 她陪同艾妲枯坐等待着,昏昏欲睡,直到那块监视手术进程的巨大光幕出现变化,一位医生步伐有些迟疑地走进来,她先小声问候了执政官与决律庭的最高掌权者,接着尽量用没什么起伏的声线说道,“十分遗憾,胎囊已经流出体外了,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实在不多。目前影像显示还有残留的部分,我们在做清理。执政官大人,露西拉大人,可能还需要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还在这边等候吗?” 露西拉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艾妲,她握住妹妹的手,一如既往得冰凉。 艾妲面无表情,医生小心翼翼地躬身候着,良久,执政官轻声发问,“胎囊呢,能做胚胎检查吗?” “……执政官大人,已经机化了,可能很难化验。”医生斟酌着说,“应该是本身胚胎质量就较差,再加上外力作用……” “……” 露西拉不自觉地握紧艾妲的手,执政官垂下了眼,她的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半晌,她点了点头,医生如蒙大赦,匆匆离开。 “艾妲……玫瑰堡宫那边,我已经知会了书记官。”露西拉望着她,“关于至高法庭和医学协会那边的烂摊子,我们明天再讨论如何处理吧。”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后天也行。” 艾妲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角微微泛着红,平添一分惊人的秾艳,只是眼底未曾有一滴泪光闪烁。她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从那块巨大的光幕上收回视线,站起身。 “我们已经耽误了时间。现在就开始吧。” 第82章 “……别勉强自己, 艾妲。” 露西拉轻轻拍了拍执政官单薄的肩膀,任何人都有权在一连串猝不及防的噩耗中暂且停下思考,放任情绪崩溃。但艾妲似乎连这点缓冲的余地也不需要, 她几乎是转瞬间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酷, 仿佛那块巨大光幕监测的手术进程与她毫无瓜葛。 “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是悲伤还是后悔, 都没有必要了。” 她面容平静,通过终端唤起了几块悬浮的光幕,“至高法庭和医学协会打算拿着卫木月的死亡做什么文章,你我都心知肚明。说到底,他们并不在乎她是死是活,只是想用这起事故来全盘否定我提出的堕胎法案。” “……”露西拉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放置了一个静默力场,这间等候室便被充作临时办公场所, “当然,我都说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禁止堕胎是写在帝国基本法里的。你确实在违反律法的情况下,私下里安排卫木月进行堕胎手术,假如成功了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可她死了,就死在手术中……虽然我们都知道,是因为那场袭击。” 是凯勒布的下属们阴差阳错地葬送了他妻子的性命……露西拉蓦地一愣, 等等, 但这场没头没脑的袭击发生的时机, 以及导致的结果, 都太过恰好。 即使大部分的机械警卫都被调去了中央大道,然而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防御系统真有如此薄弱吗? 艾妲盯着沉思的露西拉,目光灼灼, “袭击或许只是表层原因,有人在背后刻意推动,卫木月的死亡是他们希望见到的结果。” 她正好死在那一场手术中,那么堕胎的残酷与危害,与执政官的愚莽冒进,都不证自明。 “所以早在卫木月从贝尔芬格堡转移出去的时候,消息就泄露了。他们知道你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并认为那绝对不可以发生。为了阻挠你推行堕胎法案的想法,至高法庭和医学协会……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共同造成了这一起死亡?” 艾妲微微颔首道,“也许如此。但这一切都隐藏在表面之下,公民们什么也不知道,法庭的人也只敢悄悄地对我进行质询。” “他们觉得……卫木月一死,第一例堕胎手术的失败,会让你知难而退。” 艾妲冷冷地笑了笑,“那绝不可能。” 她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怀孕的omega因为alpha不在身边陪伴就无法正常生产,甚至要赔上一条命,十足荒谬。我不仅要修改堕胎禁令,还要放开人工信息素的合成。” 第86章 “……”眼见执政官又抛出了一个新命题,即便清楚地知道她曾做过哪些违法行径的露西拉也不由得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的声音透出一丝虚弱,“等等……你又要做什么?先是换腺,你后来又开始研发人工腺体……现在连人工信息素你都要碰?” 一切都有人工合成的替代品,那么天然的性别分化决定的这套基本规则又算什么?差异可以被随意抹除,性别区分也不复存在。 “先专供怀孕的omega 。”艾妲淡淡道,仿佛只是在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人工合成信息素会支撑他们顺利生产,在独立的、失去alpha的情况下。” 她顿了顿,垂下眼,“最开始的时候,这是我对卫木月的设想。即便凯勒布被处死,她和她的孩子也都能够平安。” “……” 露西拉深吸了一口气,她用复杂难辨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妹妹,作为天然分化的alpha ,她总觉得艾妲的想法有难以理解之处。但那是帝国的执政官,所有人都需要接受、并仔细揣摩她的每一句谕令,即使荒诞,即使怪异。 露西拉蹙紧眉头,她略过那些大胆的设想,只有些惆怅地道,“所以你最初,甚至想要一起保全这一对母子……” 其中到底是不是也有一分,是因为卫木月是那个男人的妹妹?露西拉没有问,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觉得无聊透顶。 艾妲不会纵容他,更不可能纵容他的家人,她只会迁怒。 “……不过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做堕胎手术。失去孩子,保住性命。” 艾妲的声音渐轻,露西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这样的结果,卫木月成为牺牲品,不是你愿意看到的。这不是你的错,艾妲。” “……” 艾妲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几下,她摩挲着指尖,像是克制着什么,终究克制不住,再度回头,望了一眼等候室巨大的光幕。胎囊已经自然流出,医生正清理残留在腔内的剩余部分,超级人工智能计算着进度, 3 %…… 2 %…… 那个极微小的胚胎,一点一点地消失于世。 “但玛芮嘉却因此而死。” 她缓慢地说,声线听不出丝毫起伏,“是他为卫木月的死作出的报复,他以为……” 以为执政官处死了卫木月。 他在下坠前,最后仍在质问,“你明明答应过我,我妹妹……” 他以为她背弃了承诺,令他失去了唯一还在意的家人。 连带着记忆骤然复苏,那些被利用、被愚弄的绝望、怨愤与不甘一起,让他有胆量向她发起报复。 他要如何伤害她?一条失去了帝国元帅身份,失去了alpha力量,受她操控摆布的可怜虫。 他只能杀死她的孩子。 艾妲极轻地笑了一声,含着讥诮,她想起元帅曾自诩深情的剖白,男人声音低沉,言辞恳切,“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以我的生命与荣誉向群星起誓,我绝不背叛你。” 他违背誓言了吗?他将那柄餐叉插/进自己的脖子,损毁的是她原本的omega腺体。他从高楼坠落,在肺腑移位的剧痛中流掉了她的孩子。他想要伤害她,只能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令她也感受到一丝痛意。 他确实成功了。 艾妲闭了闭眼,下颌线绷得很紧。一旁的露西拉沉默着走上前来,轻抚了抚她的背。不管怎么佯装平静,玛芮嘉的降生到底是她曾期盼过的。艾妲鲜少期盼什么,虚无缥缈的真正的二次分化也许算一件,但她期盼的事物似乎从未降临过。 “不是说,没必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悲伤和后悔了吗?”露西拉轻轻叹了口气,“别说这种话了,该难过的时候就难过吧。” 艾妲什么也没说,她似乎真的感到了深重的疲倦,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再殚精竭虑,那些悬浮的光幕纷纷折叠,消失于空中,连带着还未修改完的反堕胎禁令草案一起。 埋首于繁忙的政务中,她也曾挤出时间,细致地思考了一下玛芮嘉出生之后的事情。她在初次分化成omega后就有过模糊的想法,当她每一次从父亲那儿无功而返,每一次感受到兄长的恶意,她那时还会默默落泪,心怀委屈,同时想着,她要给她的孩子带去什么。 那种畅想像是一种弥补,抚平她过去的不甘与愤懑。玛芮嘉绝对不必因为性别分化而烦忧,不管它的分化结果是什么,它都能够安全地、没有一丝风险地成为alpha ,只要用百分百适配的人工腺体。玛芮嘉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它的母亲不会打压它,刻意忽视它的痛苦。 她在逐渐成为一位独裁专断的佩洛涅特,越来越像她的父亲的同时,又渴望着与父亲截然相反。 艾妲抿紧了唇线,抬手揉了揉眉心。 也许不该这么早想这些,她饱含期冀,所以会失落,会软弱,会动摇,这明明是她最为痛恨的模样。 在她垂眸凝神的时候,那块巨大的光幕亮起了柔和的灯光,医生所说的一到两个小时十分精准,用时九十分钟,清理腔内残余的手术已经结束,人工智能先行分析了手术结果,轻柔的电子女声在播报着,“生殖腔形态,正常,胚物组织残留,< 0.001% 。术后三小时,请勿进食,尽量保持平躺……” 露西拉说,“看来做得挺顺利的,也不会对生殖腔有什么损伤。”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折腾这么久,天色已经暗了,“走吗?去看一眼?然后……?” 然后做什么,露西拉也揣摩不到大概,若是正常伴侣,那么自然是温柔宽慰,悉心照料,但艾妲与元帅一点沾不上正常的边。 艾妲目光沉沉,她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良久,才道,“算了。” “……啊?不去见他吗?”露西拉惊愕,那她们又何必待在等候室里,一直等到手术结束。 艾妲摩挲着自己的指尖,平静说道,“……怕我忍不住杀了他。” 掐住他脖颈的那一刻,她真的动了杀心。 只是她清楚地知道,元帅的死亡不会让那股夺笼而出的焦躁感与烦闷感消减分毫,只会沉积成另一片厚重的滩涂,淤堵在心口,泥沙混杂。 她带着倦意,用终端发送了什么,“我安排过医生了,还是将他送回弦乐宫,爱尔柏塔会看管好他。” “也行。”露西拉耸耸肩,“接下来你去哪儿?” “回玫瑰堡宫。” “没准大审判官就在你的办公处蹲守你,我问问书记官。” “不必,那个老头不会受了气又拉下脸面等在那儿,再说,他睡得很早,熬不到太晚。” 艾妲轻敲了两下终端,等待着飞行艇泊入视野。此刻她仍专注于围绕着堕胎法案展开的勾心斗角,偶有一缕分神,给了那个刚流产完的男人,尚未敏锐地嗅到一丝危机将近的气息。 …… 四小时后。 第一次寰宇虫潮将降临帝国。 第83章 卫瓷有些费劲地睁开眼, 入目一片漆黑。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发觉喉间仍有血腥气,恍惚中, 那种血流不止的疼痛感又粘稠地淹没过他, 小腹处如有刀绞。 他低低地咳了几声, 又忍不住干呕, 怔了半晌,心底才漫起一阵苦涩。 明明已经……不再是孕育胎儿的状态了,怎么还会有孕期的反应呢? 也许身体也需要时间适应。 他于黑暗中缓慢地眨了眨眼,因麻醉药物的原因,他仍感到昏沉,眼皮沉重。他的大脑迟钝地转动着,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从手术后醒来,似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为疲惫。 他怔怔地望着床顶垂下的帷幕,室内昏暗,他没有了那份优异的夜视能力,已经看不清楚那上面绣的是什么花卉图案,只依稀有着一分熟悉感。 他大概是又回到了弦乐宫, 躺在那张四柱床上。 在这里,他曾张开双腿, 像条下贱的狗一样任她玩弄, 不知尊严为何物。也曾自以为是她的亲密爱侣, 度过了一段假扮夫妻的温馨时光。 卫瓷疲倦地阖上眼,或许醒不过来更好。 他已经不想再耗费心神,去思考艾妲的意图,那只会徒增痛苦。厚重的窗帘紧拉着,透不进来一丝光亮。他还处于流产手术后的虚弱里,一闭上眼,便不自觉地意识模糊。浑浑噩噩中,他的头歪向一侧,连带着手臂翻动,才感到有什么在扯着手腕,令他想到曾被用过的拘束带。 卫瓷下意识身体僵硬,那是一种条件反射的惧怕,一旦他想挣脱束缚,激烈的反抗会使电流流过全身。 他吃过苦头,所以惧怕,曾经他在寰宇间没有可畏惧之物,但人终究是会变的。 卫瓷屏息,不敢乱挣动,努力瞪大眼睛去瞧看,才发觉手腕上是一圈粗大的金属镣环,尾端连着长长的链子,一直绕至床柱,稍稍抬手,便感受到沉重的份量。 他的脚腕处也如法炮制,冰冷的金属链子像蟒蛇一般缠绕着床柱,稍一扯动,皮肤便被压出红印。 第87章 他像是回到了贝尔芬格堡,回到了死囚的身份,只是囚室相比起来格外华丽豪奢,锁链缠缚下,竟有一丝糜乱感。 这不是帝国重刑犯的制式,并不像之前用在他身上的镣环那样细窄、紧贴皮肉,没有寰宇星际时代的科技应用,只是单纯地用金属熔成了一道锁链,锁住手脚,有种野蛮的粗粝。 卫瓷勉强看清了全貌,便不再徒劳地挣动。他一动不动地平躺着,无声无息,没有愤怒或羞耻,只感到疲累。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活着。 他该痛苦、愧疚、懊悔、绝望,但他已经无力再感受那些情绪了。 一片死寂。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卫瓷无从分辨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也记不清从他知道妹妹的死讯,从他恢复记忆开始,过去了多久。 他索性不再思考,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一阵嗡鸣,像是硬壳翅膀颤动的声音。 - 还是白日,人工日光垂直照射,首都星的天边却浮现遮天蔽日的黑影。 悬浮于空中的玫瑰堡宫被微微发亮的引力墙所笼罩,艾妲倚靠在露台的栏杆前,遥望着天幕,有一团看不出轮廓的黑影撞来,墙面扩散开粼粼波纹,有袅袅白雾升腾起,将黑影的尸体都焚烧殆尽。 但那一群群,一片片,却像是对死亡无知无觉,前仆后继、接二连三地急冲而下。 露西拉走过来,听到执政官的低语,“会是「虫母」的子嗣吗……” 她挑了挑眉,“艾妲,别过于忧虑。怎么可能呢?这样弱小的虫群,不会是「虫母」繁育的。军部普遍认为,这是宇宙中一种离散的异虫,并不是「虫母」的部队。 「虫母」繁衍的子嗣,更趋近于人形而不是虫形啊。 ” 「虫母」希尔瓦莉亚,祂的名字曾响彻寰宇,那是一种拥有无限繁衍能力的可怖生灵,祂的万千子嗣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浩瀚虫群曾覆灭过数个星系,但在数个世纪前,祂与祂带领的虫群突然销声匿迹。 那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惧感仍笼罩在各个星球的穹顶之上,但这之后,帝国邻近的星系也数度遭遇过异虫入侵,却并非「虫母」的子嗣,只是宇宙中常见的虫灾,希尔瓦莉亚真的再没有出现过,仿佛消逝于银河中。 艾妲垂下眼,她几乎一夜未睡,纵使她年轻又精力旺盛,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她还有一分丧子的隐痛,但虫潮的降临让她再没有空余的时间沉溺于此,部署完各个区域的引力墙,她仍没有一丝懈怠。 即便入侵帝国的虫群看起来贫弱,不成气候,甚至有公民禁闭门窗,但悄悄拉开窗帘缝,兴奋地观赏那些异虫撞向引力墙,被瞬间焚毁的场面,执政官依旧未感到放松。 她总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敏锐,像某种灵光感应,无端生出戒备。 听到露西拉说军部的意见,艾妲抱着臂,嘴角勾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是哪位将军这么笃定?还是他们都这么觉得?” 她淡淡地笑了笑,眼底有轻慢一闪而过,“这些人说出来的话,不足以令人信服。” 艾妲仰望着天幕边际成群的黑影,蓦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是元帅接到这份军报呢?他对于虫群会作何判断?只是很快如水流去,留不下一丝痕迹。艾妲一想到他,又有淡淡的愠意萦绕心头,在她出神的时候,露西拉递来一杯咖啡,“那么送几只异虫的样本给科学院吧,让他们对比现在已知的宇宙常见异虫的数据,如果对得上,就必然不是「虫母」的子嗣。 ” “我已经这么做了。”艾妲微微蹙起眉,她摒弃那些杂乱的念头,沉声道,“如果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异虫入侵,最好不过,如果它是一种预兆……” 执政官眸光闪烁,“那么帝国有必要做好战争的准备。” 露西拉的神情也凝重了几分,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事情总挤在一起来,你的堕胎法案呢?至少有三四日才能恢复正常办公吧。” 艾妲不容置喙道,“照常推进。” …… …… 基环星区。涅万星。 作为首都星之外,遭受虫潮影响较为严重的区域之一,总督府严格遵照玫瑰堡宫的谕令,已在全星球范围内张开引力墙。只是这位总督一贯地容易掉链子,对于边缘的贫民聚集区,层层传达,中间的官员们难免敷衍,稀松平常的异虫入侵而已,他们不以为意,便有部分隐蔽的街巷,没有被覆盖入引力墙的保护之中。 阴暗的拐角处,一个带着一身呛鼻信息素的劣等alpha正衔着一根点燃的廉价烟,步履蹒跚地从生锈的管道中走出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涅万星铅灰色的穹顶,没有隔着一层薄膜似的引力墙,絮状的灰色云雾十分清晰,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带着振翅的嗡鸣声飞速向地面靠近。 它们俯冲至半空,被附近的引力墙扩散出的波纹击中,却因这一条小巷上空有着缺口,没有直接被焚毁殆尽,而是直挺挺地落了下来。 alpha脚步一滞,啪嗒啪嗒数声,面前叠满了虫尸。 它们的复眼还诡异地盯着他, alpha被吓得接连退后几步,想要转身跑走,却被空气中弥漫的,一股从虫群尸体上散发出的奇异香味所绊。 那股香气毫无阻碍地侵入骨髓,侵入血液, alpha不受控制地低吼一声,双眼充血,他只感觉全身燥热,喉头干渴,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呛鼻的alph息素的味道,骤然浓郁。 第84章 距离第一次虫潮不过过去数日, 帝国的星图疆域内,数颗银河外缘的小微星球又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异虫侵袭。 即便强盛如帝国,漫长的边界内亦存在有科技匮乏、蛮荒落后的区域,且面积十分广。它们不比古地球时代进化了多少,原始而野蛮,没有连通星轨,不会运用核能,更不可能拥有诸如引力墙这样的几个世纪以来帝国的科技结晶。 小微星球只有被吸食的命运,一切出产的资源都被运输往中心地带,当地的公民享受不到一分一毫。当超大型星球全面布设引力墙,轻而易举歼灭虫群的时候,小微星球还在驾驶飞行器用针枪笨拙地射落。 故而执政官随着星舰来到未命名星-432时,那幅超出她预计的激烈交战的场景令她沉默了许久。 就像是在寰宇星际时代,看到了一场冷兵器战争,甚至有种不属于一个维度的荒谬感。 军部口中轻描淡写提及的,绝不可能是「虫母」子嗣的“弱小的虫群”,在首都星甚至不能使公民们紧张一日,不过半天,就有人按捺不住偷摸出门,反正头顶有引力墙罩着,他们不必提心吊胆。 但却能够使未命名星-432,这颗渺小的星球,陷入一场出现伤亡的残酷战争。 若非执政官自未命名星-137的事故之后, 十分留意这些常被遗忘的银河外缘小微星球, 玫瑰堡宫不会汇报得如此殷勤,帝国的星舰亦不会停泊在这片被忽视已久的荒芜土地。 星舰降落的三分钟后,遮天蔽日的虫群俱化作齑粉。接下来,帝国的军队接管了未命名星-432 。 执政官单独在“弧光”号上,主控室内只有她与阿灰,就像她们前往涅万星时一样,没有其余的高级军官。 这一艘星舰没有在未命名星-432停留,她们需再经过三次超空间跃迁,赶往下一处。 “玫瑰堡宫的通讯,您也不理会吗?” 阿灰陷在球形座舱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主屏幕上呈现出的星图全景。她还未从首都星军校毕业,执政官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军部的去处,但她说话时还带着学生特有的那种呆板。 “只是催促我们尽快回去的一些废话。”艾妲眼睫低垂,人工智能enki的通讯提醒在主屏幕的右下角闪烁跳动着,她全当没有看见,“不必在意,我们的下一站是未命名星-760 。” 她面容平静,浅金色的长卷发规整地挽起,只于鬓边垂下两缕,耳边坠着的两粒红宝石,摇晃间如流动的火焰,璀璨生辉。 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丧子之痛的影响。 执政官不可能沉溺于此。在失去玛芮嘉的第二日,她便将全副精力放在了突如其来的虫潮降临上。当首都星的虫群清理殆尽,她清点军队,亲自驾驶星舰,去往未能布设引力墙的边缘星球。 在帝国向群星宣布艾妲·佩洛涅特是毋庸置疑、有名有实的新一任执政官时,她曾宣誓过,会将她的终身投入到对帝国人民的奉献中。 艾妲抬头望了一眼主屏幕,大约三小时后,“弧光”号能够抵达未命名星-760 。她与enki确认了一下航向,随手切断了来自玫瑰堡宫的通讯。 玫瑰堡宫急切地频频来讯,只是官员们一贯有着钢印般的保守观念。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帝国的执政官这样年轻,没有伴侣,更遑论子嗣,却肆意地、频繁地飞出首都星,这让他们如何不胆战心惊。 所以一拨又一拨的高级官员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来劝,甚至是恳求执政官尽快回到首都星。宇宙神灵在上,他们没有心存一丝诅咒之意,只是寰宇间有太多意外,就连所向披靡的前帝国元帅,好像都在荒星遭遇了神秘宇宙生物enigma的侵袭,才从此沦为omega ,犯下叛国罪行……如果执政官真的在外遭遇了什么,她还没有留下哪怕一个子嗣,必然会带来长久的动荡与混乱。 第88章 艾妲了解他们的想法,为了给予臣民足够的安定感,尽早确定伴侣,尽早确定子嗣,这也是执政官的职责所在。 她面无表情地坐回球形座舱,不停歇地奔忙于事务之中,她能再度想起玛芮嘉的时候很少。 但稍有空闲时,心底仍不自主地漫起一股极为浅淡的涩意。 她曾经有过子嗣的。 - 弦乐宫。 卫瓷手腕、脚腕处被镣环锁缚着,一连数日,到他已经感觉不到小腹的坠痛,那些好似仍残留着的孕期反应也离开了他的身体,爱尔柏塔来过几次,都没有一丝解开那道长而粗的金属锁链的意思。 他像什么凶恶的、需要被狠狠磋磨脾性的兽类,被拴在了那根床柱上。能够勉强起身下地,但走不了几步,离房门尚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就被扯着,再无法前进分毫。 爱尔柏塔依旧照料他,在过去,它或许将他视作讨主人欢心、使主人愉悦的物件,现在对他更像是对待某种难驯的宠物。一具高智能机械体,在它的认知中,它自己比卫瓷更像是一个“人类”。 不管白天黑夜,那间卧房永远透不进一丝外面的光线,人工日光或月光,都被厚重的窗帘所遮蔽,未曾拉开过一刻。 卫瓷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终日蜷缩在那张四柱床上,感受不到饥饿,只觉得困倦,偶尔清醒,也是满腔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有什么情绪。 他好像一头扎入了某个幽邃漩涡里,支离破碎的记忆、想法都被吞噬。也许是那一针决律庭药物的后遗症,裹挟着流产之后的虚弱疲惫,让他再无法连贯地思考,看上去竟变得有几分呆滞痴傻。 他经历过数次大手术了,他的脖颈处,细密的缝合痕迹盖了一层又一层,那些隐痛藏在皮肉中,偶尔像针刺一样,提醒着他,如今这具身体的伤痕累累。 因为换腺、取出腺体、再移植入人工腺体,他的信息素水平经常处于不稳定的界限,又为了确保生殖腔的发育,医生对他用过许多药物,在他的颈侧,手腕,小臂,都有淡青色的针孔残留。那些药剂沉积在他的体内,渐渐地抽干了他的力气。 卫瓷躺在柔软的织物上,朦朦胧胧间,他想到那一段被迫失忆的日子,不是他的错觉,艾妲确实温柔了许多,他们真的像寻常的alpha与omega伴侣一样,平静而温馨地共同度过了许多天。 在愤怒与哀伤之外,他真的没有一点点的贪恋吗? 卫瓷头脑昏沉,他不受控地想起少女柔软的唇瓣,他从没有触碰过,只在忘却了一切的孕期中,大胆而理所当然地…… 为什么……为什么脑海里只会出现这些呢? 卫瓷苦涩地牵动了下嘴角,如果他想不起来呢?到底是清醒地知道一切更好,还是无知无觉地受她欺骗更好,他已经无法分辨。 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小腹,阖上了双眼。 他不能那样……自欺欺人,那样也太下贱了。 卫木月带着哭腔的质问一遍遍地,仿佛梦魇一般反复回荡,卫瓷疲惫至极,他没有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自己仍是alpha时如数家珍引以为傲的事迹了。 不需要决律庭药物的影响,他已然忘了如何在星间征伐,如何去做一个挣得荣誉的军人。 他的脑海里被那些凌乱的场景占据满,尽是他作为omega所遭遇经历的,已没有多余空隙了。 卫瓷蜷缩起身子,昏沉地睡过去。 在梦里,艾妲的手掌掐住他的脖颈,五指缓慢地收紧,留下青紫色的骇人指印。胸腔里的氧气所剩无几,他咳呛着,清晰地感受着生机一点点流逝。 艾妲无数次地杀死了他。 一片漆黑无光的卧房中,帷幕垂坠半掩,男人的手腕还连着一道长长的锁链,缠绕至一角的床柱,故而睡姿别扭。随着低弱的呼吸声,他不复孕期饱满鼓涨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 那张苍白且憔悴的脸庞上,竟浮现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 执政官的军靴踏上了未命名星-760的土地。 惨淡的月色照耀着一片狼藉的街巷,虫尸堆叠在一起,摞成小山般高,帝国的军人默不作声地做着清扫工作,都默契地开启了个人防护罩。 阿灰也带着随身防护罩,她的周身泛着一圈淡淡的莹蓝色光辉,她蹙着眉,用带着手套的手拎起一具异虫的尸体,个头竟有小婴儿那般大,黑褐色的硬壳十分粘腻,沾满了油状液体。 阿灰胃部泛起一阵恶心,用携带的激光束粒子枪轰击了那一摞虫尸山,这种武器与引力墙扩散出去的引力波原理相似,那些尸体被光束炙烤,慢慢焚毁。 艾妲在一旁冷眼看着,瞳孔猛然紧缩。 她是拥有顶级腺体的alpha,知觉十分敏锐,尤其是嗅觉。 阿灰很快也意识到什么,她后退一步,调高了防护罩的阈值。 空气中竟弥漫开一股异香,泛着淡淡光辉的防护罩毫无阻挡作用,那股香气逐渐浓郁,肆意地缠绕着每一位神情冷肃的军人,那些埋头做着清理工作的alpha纷纷呼吸一窒,一时之间,竟不顾及执政官在场,不受控制地释放出大量alph息素。 “……!” 阿灰冷静道,“执政官大人,他们……” 一些等级较低的alpha,呼吸急促,气血上涌,犬齿不自觉露了出来,行为表现……竟与进入发/情期无异。 艾妲面沉似水,她低声吩咐enki,“换麻醉针。” 阿灰立即明白了执政官的意图,她抬起枪,倏忽之间,那些异常的军人瘫倒在地,只余几个高等级alpha仍站立着。 艾妲拧起眉,借着惨白的月光,盯视着徐徐化成灰烬的虫尸。 她喃喃自语,“「虫母」的虫蜜……” 第85章 传闻「虫母」希尔瓦莉亚分泌一种虫蜜, 能够支配最为原始的交/媾与繁育的欲望。祂哺育过的子嗣,死亡时会骤然爆发一股尸香,几与虫蜜无异。 军部一直信誓旦旦这样弱小且不成气候的虫群不足为虑, 但它们显然不只是普通的宇宙异虫那样简单。 艾妲无言地望了一眼铅灰色的穹顶,大气层能阻挡流星的侵袭,但无法拦住密集的虫影。她指示理智尚存的军人们迅速清理了剩余虫尸,并将昏迷过去的同僚们挪回星舰上,先一步回首都星,由军区医院联合科学院作身体检查。 帝国傲慢了太久,她的父亲征伐星间,无往不利, 寰宇中无有不可征服之敌。 所以帝国的军队也如此骄狂而轻慢, 仰仗优越的核能科技与密布的军事基地,距离第一次虫潮降临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军部似乎还未足够认真地对待。 艾妲站在原处,那股尸体散发出的异香差不多挥发殆尽,她紧蹙着眉头,仍在沉思。 “执政官大人,您的随身防护罩能量不够了吗?” 阿灰刻意离远了一些,她是高等级的alpha ,且精神力较强,没怎么受到虫蜜影响,只是稍稍有点头晕。她望着艾妲,后者的周身已不再泛着莹蓝色光辉,艾妲折叠起了防护罩,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地站在那股残留的奇异香味中,看上去仍十分平静。 “还够。不过我不需要。”艾妲淡淡道,她后颈中那块曾属于元帅的alpha腺体强悍非常,在劣等alpha吸入了一点虫蜜便双眼充血、丑态毕露时,执政官没有一丝反应。 她与阿灰返回了“弧光”号。关于虫群尸体会散发奇异香气,导致强制进入发/情期的信息,她言简意赅地告知了玫瑰堡宫的书记官,并吩咐军方带着科学院的人马上前往银河外缘,帮助架设防御系统,对面也不敢再催促执政官尽快返回首都星,只点头如捣蒜。 她们的行程还是不变,只略微调整了路线,按照执政官的计划,银河外缘所有科技落后的小微星球,她与科学院的博士们都要依次走访,布设简易的引力墙,以防止突如其来的虫潮。 从未命名星-760 ,到其余十数个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小型星球,“弧光”号与载着首都星科学院博士们的星舰汇合,挨个清理虫群,在超级人工智能的指引下架构防御措施。 进程越往后,人员受到虫蜜影响的越多。军方的人与科学院的人混杂在一处,一同失了控。竟有意识不清醒的军人仗着身强力壮,压着未经军队锤炼过的科学院博士,也不管alph息素彼此相冲,一拳一拳砸下去,不管不顾地硬扯开身/下人的腿,都被冷眼旁观的阿灰及时用麻醉针放倒。 一时间,星舰的舱室里堆满了昏迷不醒,信息素不断往外泄的alpha。 虽不至死,却是另一种煎熬折磨。 军队的几位上将待在星舰上,切身体会了看似不成气候的虫群带来的隐秘危害,才有了一丝后知后觉的危机意识,打起精神来提防后续可能酿成的虫灾。 随着受虫蜜所困的alpha越积越多,有位将军私下里找过执政官,十分理所应当地提出要求,就在星球上找几个omega应急使用。他的话说得简单直白,执政官未做表态,他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 第89章 “执政官大人,库珀博士昨天也抵抗不住,信息素失调了。这些区域虫尸密集,您又执意要带回一定量的样本,甚至连尸香都要收集。即使是带着防护罩接触,也难免会受到影响啊。人员短缺,进程就更慢,不如就在这地方……想必这儿的官员会愿意准备可供……的omega 。您也不能一直让他们昏迷着,其实发泄过了……也就清醒了。” 星舰上没有omega的位置,主控室自不必说,机械师与维修技工中也不会有omega ,他们只会惹来麻烦。但有时,又不能缺少omega ,因为军人们也会心浮气躁,也会难以纾解。如果是于星间征战,那么一旦踏上了敌方的土地,有些事情是一直以来私下里默许的。 所以将军并不耻于开口,一切都是为了帝国。 alpha有alpha的职责, omega有omega该奉献的东西。 他的话音落下,片刻,艾妲才睨了他一眼。 当帝国的星舰穿梭于几大边缘星区时,虫群的进攻并未止歇,在引力墙保护下的大型星球自然安好,但科技贫瘠的小型星球遭遇异虫的侵袭,状况可谓惨烈。 星舰途径十数个星球,即使歼灭得容易,清理、收集、去除污染的工作依旧使舰上的人群染上了疲惫。且不断有人受虫蜜的影响,强制进入了发/情状态,又不能立即发泄,都被注射了药物平放在舱室里,久而久之,也难保不会有什么遗留症状。 将军自以为他的请求合乎情理,不管是哪种性别,其实总有部分人是给他人使用的。那么为了军队的需求,他来要一批omega解困,虽然不上台面,但总有几分道理。 他姿态谦恭地等候着执政官的指示,又过了半晌,艾妲似是轻轻笑了笑,“应急吗?……将军。”,她不记得眼前人的名字,顿了顿才问,“你觉得,虫群的进攻会持续多久?” 将军不解,谨慎答,“从目前还源源不断的态势来看,恐怕还有数月。并且,最新波次的异虫,不管是体型还是进攻性,都要胜于最开始的那一批。” “那么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会持续有虫尸产生,只要进行清理工作,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尸香影响。” 执政官似笑非笑,“今后星舰上,难道每次出行,都要准备omega,供你们保持清醒吗?” “……” 将军神色一僵,执政官语气更冷,“你有这样的想法,不如你自我奉献,好让他们发泄发泄。反正受虫蜜影响的人神志不清,根本不分辨性别。” 他们意识沦陷,渴求的只是信息素,一种驱使欲望的化学物质而已。 将军听完了执政官冷淡的话语,脸色发白,中途他想争辩自己是alpha ,怎么能被人……又想到有军人喘着粗气去摁倒科学院的博士,两个高大的alpha狼狈地滚在一起,像是欲望烧到烈处不管不顾,于是闭紧了嘴,不再言语。 等艾妲回到主控室,主屏幕上闪烁着玫瑰堡宫的通讯提示,她唤起悬浮光幕,露西拉的映影显现出来。 露西拉没有和妹妹闲谈的功夫,她言简意赅道,“关于虫尸身上的尸香,第一批运送回首都星的尸体已经有了初步检验结果,这确实和「虫母」的虫蜜作用相似。虫群存在的基础就是交/媾与繁育,人类一旦吸入过量虫蜜,也会引发原始冲动,甚至比普通发/情期更为激烈……毕竟「虫母」的一次□□,可以同时与上万只异虫,持续数年。 ” “它们虽然孱弱,但确实是「虫母」的子嗣。 ”露西拉的语气很沉重,首都星的穹顶连日有密密麻麻的黑影,官方预警程度的一次次增强,终于让首都星公民们也有了紧张感,闭门不出。 她顿了顿,忍不住关心道,“……你还好吗?别太近距离接触那些尸体。” 艾妲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让她放心。 星舰上储备的随身防护罩不够,执政官已经不再使用,留给腺体等级较低的博士们。她自己已吸入过量的虫蜜,但这种弱小子嗣的尸香,并不能对她造成一分一毫的影响。 艾妲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人工合成信息素的事情,让医院和科学院立刻着手研究,我要马上看到成效。” 现在不只是为了孕期的omega了,为了应对虫蜜带来的影响,不可能在星舰上安排专供发泄的omega 。他们进入发/情状态,本质是渴求信息素。 那么给他们足够的信息素就好了。 切断通讯,艾妲坐回球形座舱里,闭目休憩了片刻。 “弧光”号于一个小时后泊入未命名星-182的上空,人工智能enki照常开启引力波武器进行全面清扫,却蓦地被执政官制止。 艾妲紧盯着主屏幕的某一点,瞳孔紧缩。 一旁有些精神萎靡的阿灰同样凑上来,她看清了外面的景象,愣怔在了原处,“这是……人形?” 在一堆密密麻麻扇动硬壳翅膀的异虫中间,竟有一个皮肤青白的男人,他的肩胛处生着轻薄的蛾翅,沾着磷粉,闪闪发亮,眼睑下方的脸颊裂了一道口,像是有四只细长眼睛,一齐向着不远处的庞然巨舰盯来。 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可质疑的,这是「虫母」希尔瓦莉亚的子嗣。 艾妲放轻了声音,“……更换武器种类,要完整地回收它。” enki用电子女声答复,“收到。” 一分钟后,极细的一道激光束在它的胸口处留下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圆孔。那只与人类相差无几的虫开始膨大,它的蛾翅展开,竟有一艘飞行艇那般巨大,那具虫尸悬浮于半空,磷粉四散,好似一幅诡异的奇观。 执政官领着一支军人与博士混合的队伍,出舱回收尸体。 行至近前,执政官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拦下了身后随行的、脸色已然苍白的alpha们,只带了一位博士,防护罩高频地闪烁着莹光。 “动作快。” 执政官走入那片闪闪发亮的磷粉之中,一种仿佛果实腐烂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她拧紧了眉头,示意那位仅剩的博士也停止继续靠近,独自开始清理回收。 她极快地将那具虫尸封入巨大的培养舱,封藏时,手竟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颈后在隐隐发烫。 第86章 艾妲不动声色地攥了下拳, 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她一手扶在巨大的培养舱边,眼神锐利地扫视过离开星舰的那支小队, 其中有军方的人, 也有科学院的博士, 他们站在远处, 有稀疏的磷粉轻飘落下,幽光闪烁。 执政官轻声道,“enki。” 超级人工智能立即执行命令,星舰装载的进攻系统锁定了这些尚还无知无觉的alpha,下一刻, 传来武器落地的声音, 他们纷纷软倒在地。 “……”艾妲吐出一口气,她的掌心被掐出血痕, 也浑然不觉。一直到全部的人员都上了星舰,那一具装有人形虫尸的巨大培养舱被单独运送,执政官才步伐缓慢地返回“弧光”号。 向下俯瞰,虫群降临的地方,已呈现出一片被过分炙烤的焦土景象,还有少量的蛾翅沾染的磷粉混在枯焦的废墟中,泛着幽幽的光泽。那股果实腐烂的香气欲向外圈扩散蔓延,却被一小片简易的、薄如蝉翼的引力墙所笼住。 执政官此行的目的已大致完成,她们做完了清理工作,等待样品送回的下一步检验。银河边缘的星球布设了巨网一般的防护罩,效用可能比不上引力墙,但至少能将虫潮拦在穹顶,虫群的尸体不会接触到人类。 对普通的异虫, 应该能起到效果。 ……但对希尔瓦莉亚更为亲近的子嗣,接近人形的异虫呢? 艾妲将自己关入了“弧光”号的一间舱室里,她没有去主控室,只让阿灰待在那边,掌握航向。从未命名星-182飞回首都星的数小时的航程中,执政官一直独自忍耐着那股奇异香味带来的燥郁感。 她足够敏锐,却还是对未知缺乏一分敬畏之心,那份佩洛涅特自古以来的骄狂让她低估了那只类人形的虫,在它死亡的数分钟后,就选择直接出舱,尽可能完整地回收尸体。 随着时间的流逝,尸体散发的虫蜜的影响会降低,但虫尸腐烂的速度太快,她不想错过时机,她想将它完整地带回,再细致地剖开、解析。 所以她自恃腺体的等级,走入了那一片漫天飞扬的磷粉之中。 艾妲陷在座舱里,闭了闭眼。 这一间舱室十分空阔,是供星舰上的科研人员使用的,仪器设备简洁规整地堆在角落,呈现出一片空茫的白色。舱内的冷气吹向她的脚踝,艾妲却仍感到一丝不寻常的热意。 像是发了高热一般,还带着昏沉感。 她往后靠了靠,「虫母」的子嗣也分亲疏远近,越是亲近,其外形越像人类,日夜陪伴在虫巢中的,甚至与人类连一丝细微的分别都没有,只能通过气味辨别。 越接近虫巢的虫,自然越强大,身上黏连着的虫蜜更为浓郁。 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颈侧,腺体的位置隐隐发着烫,沉沉想着,顶级的alpha腺体,碰上「虫母」强悍的子嗣,也无法避免被影响吗? 第90章 那当「虫母」本体降临,只是虫蜜,便能够造成多少人的信息素混乱? 艾妲紧蹙着眉,如果有人工合成的omega的信息素,眼下的燥郁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只要注入血液,两种信息素交缠融合,便像是……完成了一场标记成结。 毕竟交/媾的欲望,就是由这种化学物质驱使的。 它可以支配人,人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支配它。 为什么帝国一直将人工合成信息素列为违禁事项,处以极严的刑罚。在过去她也对此疑惑不解,露西拉作为天生的alpha ,对她解答过。 “如果信息素都有了人工合成的替代品,那么性别的区分还有何意义,天然的性别分化决定的这套基本规则又算什么?缔结了标记关系, omega却不会依赖你,虽然他需要你的信息素,但他也可以用人工合成的……艾妲,这很复杂,前人留下的规则总有它存在的意义,最好不要轻易违反。” 但现在必须提上日程了,为了防范虫群,为了保证帝国的军队得以正常作战。 执政官不可能那样荒谬且无耻地,默许在每艘星舰上配备数个专供解决虫蜜影响的omega。 只有提供人工合成信息素这一条路可走。 艾妲沉思着,将想法拟成一条条呈报至高法庭的条例。当“弧光”号再一次完成超空间跃迁,离首都星越发接近,她却愈发心浮气躁起来。 像有什么堵塞着,凝滞、失调的感觉。 执政官目光移到自己的手心,几道明显的红印,她许久未曾合眼过,正值紧要关头,当然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像那些alpha一样昏迷过去。 发动机的转动声隐隐传来,星舰掠过牛奶状的气体星云,再途径一个星区,就能望见首都星那茫茫一片钢铁之洋。 艾妲垂下眼,收拢了指尖。 她明明没有忍耐的必要。 - 弦乐宫。 卫瓷蜷缩在床上,浑浑噩噩,意识有些模糊,却难以陷入沉眠。 他睡得太久,太多,间或睁眼,还是只见到一片漆黑,与无声的死寂。慢慢地,他便无法再安稳地睡过去了。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感受不到小腹的疼痛,他好像从孕期中解脱出来,变得正常了,又好像还是活在那种煎熬里。寂静的黑暗中,有许多杂乱的思绪一起涌出来,他偶尔听到啼哭声,不知是女人的,还是婴儿的。 元帅以前从不畏惧黑暗,那块alpha腺体给予他优秀的夜视能力,还从未想过,在没有一点光亮的房间里,会因惊惧而后背湿了一片。 “……”卫瓷动了动,手腕扯着床柱上缠绕的锁链,十分不便,他低低咳了一声,用肩膀撑着身子,正欲挪动,眼皮猛地一颤。 他睁开双眼,漆黑无光的瞳孔里一片怔然。 厚重的窗纱飘动,一缕惨淡的月光照进来,带着一丝潮气的空气味道,随着薰风拂入卧房。二层延伸出的露台上,有一道高挑纤薄的身影,隔着窗,朦朦胧胧。 因长久地处于不可视物的黑暗中,乍见到光亮,即使月光柔和,卫瓷还是不自觉半眯起眼,有泪水淌出,他有意想抹去,手却被束缚着,无法动弹。 他只能用力眨了眨眼,隔着一层水雾,十分费劲地望去。 那道身影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下落地窗的玻璃,原本坚固的材质变得如水流一般。她一身军装,解下厚重的披风,毫无阻碍地穿行过来。 卫瓷呼吸一窒,看清了执政官冷峭的眉眼。 第87章 “……” 卫瓷微微张开嘴, 他做哑巴做了许久,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艾妲一边走,一边褪下包裹着手指的黑色缎面手套,上面还绣有小巧的钉珠。她的军靴踏过地板,不带情绪地打量了一眼被锁缚着动弹不得的男人。 她目光停留的时间短暂,转瞬便冷淡地偏过头去,同时将一只手套塞进了元帅的嘴里,用力挤压了几下。 像是把一条厚围巾塞进快要满溢的手提箱中那样粗暴。 卫瓷这下真的成了哑巴,他的嘴唇因摩擦的力道红肿起来,痛感还未消退,那只手套上浓郁的花香又使他头晕目眩。 他忍不住微微弓起了腰,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那股馥郁的花香中还混杂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极为浅淡,像是果实陈放久了, 散发出的腐烂的气味。他莫名地感到一丝焦躁,不安地侧过脸,避免与艾妲视线接触。 他不知道执政官想要做什么。 但很明显,在执政官的眼里, 他已经不能作为一位公民、一个人来看待。 她会动手吗?杀了他,在这里……卫瓷将嘴唇咬得发白,他听到窸窣的声响,窗纱向中间合拢,室内又重归于昏暗,但还有一丝惨淡的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艾妲一件一件地褪去身上的衣物,她莹润的肩头裸露出来,在依稀的月色中覆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卫瓷身体僵硬,眼前忽地一黑。 尚还带着体温的一片衣料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屏息,眼球惶恐地转动,比手套上的花香更浓郁,浓到了一种令人中毒麻痹的地步,他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贴身内衣。 “唔……” 他的舌头无用地试图抵住上颚,却只发出含混的、微弱如同猫叫的声音,艾妲抽了他一巴掌,声调很平,“别叫春。” “……” 她比他记忆里的更粗暴些,像是含着一股化解不开的燥郁,没有耐心再慢条斯理地秉持优雅。 卫瓷感到身边的床铺陷了一块下去,她的手掌抵住了他起伏着的胸口。 他才感受到仿佛是惊涛骇浪一般,狠狠扑来的alph息素,像是克制了许久,终于拉开闸门,任由其肆意倾泻而出。他几乎要溺毙其中,浑浑噩噩间,他还意识模糊地想着。 艾妲她……遭遇了什么? 视觉被剥离的一片漆黑中,他的手腕与脚腕被固定在一圈镣环里,手指蜷紧了,指节捏得发白。艾妲少有地于床上沉默,她没有再吐出那些令人心冷的刻薄话语,只无声地宣泄着。卫瓷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只剩下了一处知觉,在感受着她。 她好像只会带来痛楚,他却无法抵抗地沉沦其中。 黑夜漫长,铺着一层惨白月光的卧房内,只响起锁链晃动,敲击床柱的声音。 alpha与omega的信息素交缠在一处,浓到极致,又似有若无地透出一点,仿佛是酿蜜一般的幽幽甜香。 …… …… 执政官在弦乐宫呆了几日,她身上那股虫蜜带来的影响才慢慢消除。 直到她嗅闻不到任何果实腐烂的气味,血液中也不再有隐秘的躁动,她抛下高烧不退、在床上瘫软成一汪水的元帅,重整精神,回到了玫瑰堡宫。 这几日,她在白日里也勉强继续着工作。那些同样被虫蜜施加影响,进入发/情状态的alpha ,在回到首都星后,有伴侣的不难解决,尚还没有缔结标记关系的,先被送去了科学院,试验新鲜出炉的人工合成信息素。 据他们的描述,就像是强行跳过了成结的过程,骤然丧失欲望,重新寻回理智。难免有些索然无味,但十分有效。 艾妲回到办公场所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身尝试这种极限压缩科研时间的合成信息素针剂,纵然科学院的博士们与玫瑰堡宫的官员们百般劝阻,执政官却强硬地不容他们拒绝。 她主动从那具盛放异虫尸体的巨大培养舱里沾染了一点磷粉,让自己进入被虫蜜影响的状态。在感受到那种燥郁的冲动,信息素的释放出现失控时,她示意科研人员给自己注射。 对方还有些胆怯,他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按住执政官的胳膊,这位年轻的执政官看上去与那些因沾染虫蜜而爆发狂躁症的alpha截然不同,她仍冷酷而清醒,锋利得似一把薄刃,只是眼睛亮得惊人,隐隐可见血丝。 药剂缓缓推入,执政官轻轻吐出一口气,突然抚了抚心口,咳了一声。在一旁科学院博士惧怕得几欲碎裂的目光中,她抬起头,颔首道,“有效的。” 只是没有直接找omega那么便捷舒适,虽然减轻了虫蜜的影响,但仍有些焦躁感挥之不去。 用以在战场上应付虫尸应该足够,不过还有改进空间。 注射之后,她又在夜晚去了一趟弦乐宫,用了元帅一次。 他确实足够好用,她们已经有过相当多次亲密接触,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的信息素了。 起身前,艾妲漫不经心地抽出了男人嘴里塞着的手套,已经皱巴巴的,沾着些透明液体,她随意团了团,扔在他的胸膛上。 男人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还发着高热,昏沉间,眼角湿淋淋的,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地呼吸着。 艾妲面对他仍有愠意,此时倒意外地平静了些。 她披上外衣,瞥了一眼男人微微鼓涨的小腹,离开了这间气味糜乱的房间。 …… …… 第91章 解剖那只人形异虫尸体的工作几度搁置,又几度强行推进,都因为过程中释放的过量虫蜜而不得不暂停。完全封闭的实验室内,几乎是一眨眼便落满闪闪发亮的磷粉,即使科研人员全副武装,仍无法强行撑过十五分钟。 目前降临帝国的异虫,在核能科技下并不难杀死,但尸体的清理却多少造成了阻碍,这是它们进化过程中迥异于其他物种的生理构造带来的天赋武器。按照科学院的推测,虫群的科技水平暂且落后,只能仰赖于种族特质。它们像是不管不顾地前来赴死,然后用死亡为帝国制造麻烦。 点连成片,足以令人心烦意乱。 如此僵持了十数日,遮天蔽日的虫群源源不断、前仆后继,但始终无法攻破引力墙的防护,不计其数的虫尸被焚毁于大气层中。 玫瑰堡宫推断这种两边都没有进展的阶段会持续数月,但在某一个白日,首都星的天际,出现了一个黑点。 不同于往日成群结队、密密麻麻的虫影,那只是单调的一个点。在超级人工智能enki的观测下,那个黑点逐渐扩大,逐渐清晰,军方的高层们,连同执政官,一起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艘外形极其类似于帝国巡弋舰的太空飞船,一般来说,也被称之为星舰。 只是它要小上数十倍,从外观来看稍显笨重,它的舰身并不十分流畅,有着明显拼接的痕迹,完全无法与帝国漫长纪元中最为璀璨的科技结晶相提并论。 但那份相似,让执政官的心重重往下沉。 最早一批抵达帝国的虫群,它们孱弱而不堪一击,但聚集起的虫群一向忠诚,它们无条件地遵从「虫母」的意志,哪怕是用同伴的尸体搭桥,也勤勤恳恳,义无反顾。 所以它们得到的指令是什么?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它们的复眼注视着庞大的帝国,即使生命只有数分钟,数秒钟。 在巨大的主屏幕后,军方的高层一起沉默了,按照科学院建立的模型推断,虫群掌握的科技至少落后帝国上万年,但那艘高度类似星舰的飞船,难道是由虫在驾驶吗? 一种悚然感悄悄爬上他们的心头。 艾妲紧紧盯着那一幅画面,只是一艘技术浅陋的星舰仿制品,当然无法突破首都星的智能防御圈。 然而之后呢? 她沉默了片刻,沉声命令道,“不要击毁。保留完整的虫族星舰,舰上的异虫全部清理干净,我稍后登舰。” “谨遵谕令,执政官大人。” 超级人工智能enki与军人们一起恭敬地答复,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进攻系统。 艾妲目光沉沉地望着主屏幕,下颌绷得很紧。 …… 数小时后。 开启随身防护罩的执政官走入了那一艘由虫族制造的简易“星舰”的主控室。 这里狭小而逼仄,挤满了混乱的离子光电管,成千上万的复杂零件簇拥着一块闪烁光芒的动力核心。这与帝国星舰上使用的并不相同,只是作用类似,都是供给星舰动力的源头。 艾妲眼睫低敛,扫过那块形状奇异的、石头一样的核心,看来虫群在宇宙中的栖息地,同样有着能提供巨大热能与动力的某种物质。 这倒是……很值得侵略抢占的一种资源。 艾妲垂下眼,继续向内走。 空气中还弥漫着奇异的香气,虫尸留下的气味经过帝国军队的清扫,已消散了大半,但还有残留,艾妲不耐再等待,直接登上了这艘俘获来的战利品。首都星科学院的博士们被她抛在身后,她独自观察着主控室。 不知是否是有异虫潜入过帝国的星舰,艾妲可以确信,这一切都是仿照帝国星舰的形制与结构复刻而成,只是虫群拥有的科技水平尚还浅陋,所以难以具备多强大的威力。 它们还是凭借着种群的天赋与特性在作战。 艾妲站在主控室中,蓦地心念一动。 既然是仿照品,那么驾驶星舰,还是通过神经元链接的方式。虫族的虫蜜,实质上与人类的信息素是一种相似的化学物质罢了。 她眸光微动,释放出alph息素。 一分钟。五分钟。 主控室内,花香浓郁扑鼻。 然而虫族的“星舰”毫无反应。 第88章 那一艘被完整保留下来的仿制“星舰”最后被送去了首都星科学院,但就和躺在培养舱里的人形虫尸一样,帝国暂时还无法从上面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艾妲只能确定,她自己作为顶级alpha, 无法驾驶那艘虫族制造的“星舰。” 按照相关推断,虫族的虫蜜能够诱使人类进入强制发/情的状态,其作用与信息素几乎没有迥异之处,本质都是一种身体分泌的驱使欲望的化学物质罢了。 那么信息素能作用于与星舰的神经元链接,理应一比一复刻的虫族的“星舰”也是如此。 到底是虫群制造“星舰”时将基础结构做了更改,还是虫蜜与信息素终究有着源头的不同,目前还不得而知。 自那日之后,虫潮平静了一段时间。处在引力墙笼罩下的首都星恢复了往日的转动, 夜晚的中央大道重又亮起明亮的灯光。 艾妲一直待在玫瑰堡宫,几乎彻夜不眠地盯着科学院与医学协会改进人工合成信息素。她们简化了成分,一针从50mg降到了20mg,改用0.5x20的针头,痛感较小,一时间,所有的军方人员都在测试这种新型合成剂。 它确实能够有效地抑制发/情期的欲望,且在一版接着一版的改良之下,将副作用降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虫群当前,曾因为堕胎法案与执政官起了龃龉的至高法庭和医学协会,这次也不敢再多置喙些什么。这一款人工合成的抑制剂以极快的速度取得了帝国的药监核查许可,并迅速投入使用。 这是为应对虫蜜而做的准备,但正如许多新兴科技的产物都是由军方流入民间,这种抑制剂的踪迹逐渐也出现在了帝国各大星区的大型医院中。 至高法庭没有再喋喋不休“人工合成信息素违反基本律法”之类的车轱辘话,审判官们毕竟文弱,艾妲领他们去看过了那只人形异虫的尸体,他们险些在漫天飞扬的磷粉里失了控,猩红着眼睛挨个扎针。于是一个个都忍气吞声,沉默不语。 趁此难得的时机,艾妲又将堕胎法案强硬地向前推进了些许。 在银河外缘的三个星球开始试点,暂时修改星区的单独律法,允许omega自愿堕胎。 至高法庭与医学协会还在为虫群入侵的事情头疼不已,顾了首便无法顾尾,这一刻落了下风,以后就再难以和这一位佩洛涅特博弈。 虫群停止进攻的平静持续了月余,甚至帝国各地的紧张氛围都逐渐平息了,只有头顶的引力墙未曾撤去,在人工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不显眼的波纹。 这期间,艾妲再没有想起过去往弦乐宫。爱尔柏塔忠诚地执行着一位看管者的职责,也不再向执政官作定期汇报。卫瓷仍被锁缚在那张床上,软烂得像一滩腐烂流出的汁水,充当过一回抵消虫蜜影响的药剂后,他的omega本能在逐渐复苏,神志不清的时候,他会磨蹭着大腿内侧,微微张开口,也不知在渴求些什么。 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他在绝对的安静与孤寂里,与世隔绝,当视觉退化,听觉倒是愈发敏锐。他在心里计数着,听到振翅声的次数。 那声音并非飞鸟振动羽翼,是一种属于昆虫的硬壳翅膀挥动的扰人的嗡鸣声,给人以头皮发麻的悚然感。 像是隔着很远,只能听见隐约的声响。 卫瓷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尸体躺在柔软的织物上。他的脑中像被塞满了棉絮,其中的齿轮被拥堵得再无法正常转动。他只能缓慢而滞涩地思考,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妲又为什么突然来临。她不问罪,沉默不语,只在床上折磨他。比起发泄因玛芮嘉死亡而起的怒火,更像是单纯地,将他当作一件具有某种功能的物件来使用。 在那股信息素影响下的燥郁里,仍有着一分冷酷的平静。 卫瓷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种撕裂的、几乎将他完全贯穿的痛楚。艾妲擅长于将他逼至绝境,她欣赏他快要窒息时眼皮上翻口涎直流的丑态,他自己多少也该适应了的,但那一次她的疯狂与粗暴,几乎让他无法忍受。 他怀疑自己有一刻接近了死亡。 是什么造成了她的不寻常?卫瓷喘息着,冷汗涔涔。他蓦地想起,那时浓郁地将他包裹的,除了艾妲的alph息素,还有一种奇异的香气。 像是果实腐烂的气味,混杂在信息素中,有着一分微妙的违和感。 他疲惫地思索着,进展缓慢,呼吸越发微弱,在他快要沉沉入睡时,突地又听到了那种振翅声。 密密麻麻,嗡嗡作响,无数对硬壳翅膀快速扇动,发出的刺耳的声响。 与此前不同,那种声音不再显得渺远,不断迫近,再迫近,震颤着耳膜,猛地炸响在枕边。 第92章 卫瓷下意识眯了眯眼。 窗纱飘动,隐约透进来一线炽白的光芒,他动了动手腕,突地发现那一圈粗大的、磨着皮肉的镣环黯淡了光泽。 此刻的弦乐宫外,爱尔柏塔踉跄着倒在了一片绿茵中,它庞大的玩偶身躯抽搐着,片刻后,核心彻底熄灭,它已经与那些被送入分解炉的低智能废铁无异。 有几只硕大的异虫爬在它身上,敛着翅,口器撕咬着它用以装饰的绒毛,斑驳中露出了冰冷的金属,它们再难以下嘴,纷纷振翅飞走。 首都星的穹顶上空,虫影遮天蔽日。 在更上方,是被数十万艘虫族仿制的“星舰”撕裂开的引力墙。 …… …… 卫瓷走出了弦乐宫。 他披散着一头干枯的长发,那张轮廓冷硬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嘴唇咬破了,经鲜血涂抹显得红。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忘记了如何迈步,眼睛因畏光而眯起,无意识地淌着泪。 男人的手腕与脚腕鲜血淋漓,极深的伤口狰狞可怖,他挣脱镣环时被割出了口子,血流不停。因爱尔柏塔的“死亡”,那一圈连接着锁链的镣环失去了一切智能的禁锢,但对他而言,从坚硬且冰冷的金属锁缚中重获自由也并非易事。 他丧失了alpha的气力,头晕眼花,只咬牙想着贝尔芬格堡的那一夜,那种毁掉自己腺体的狠厉的决心。 元帅擅长于在战场把握时机,这攸关生死成败。自成为omega后,他失去了很多很多,但还有极少数留存。 他不能消磨在一成不变的绝境中。 卫瓷没有余力去关注爱尔柏塔的惨状,他蹲下身,尽量快速地拆卸了几个机械零件下来,揣在腰间。若放在以往,他属于那种会同情机械体的爱心泛滥人士,但他此刻已经自顾不暇。 元帅脸色惨白,抬头望向天际。 首都星正处于极大的混乱中。 超级人工智能enki的警报声尖锐炸响的同时,属于虫群的黑压压的舰队已出现在首都星的上空,它们加速掠过了中心区域成群的金属建筑,投下淡青色的光晕,果决而迅速地冲向首都星的边缘,因边缘向来是容易忽视、防御薄弱的地带,连引力墙也在此处厚度不均。虫族“星舰”的质量只有帝国星舰的百分之一左右,并非庞然大物,却灵活轻便,瞬间加速度甚至能够快过人工智能的预警,它们几乎是刹那间冲破了引力墙的一角,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开始于半空中横行。 此刻,玫瑰堡宫刚刚完成中心区域的防御部署,军方又布设了核能防护罩,大部分居民区集中于此。荷尔戈港的轻型巡弋舰全数驶离,带着军人、博士与医生,分散前往被入侵的边缘。 在他们抵达之前,远离首都星居民区,故而才能享受一大片极其珍稀的自然景观的弦乐宫先遭遇了虫潮。 它们飞掠过仙境般的湖泊,郁茂的森林,袭击了正处于室外的爱尔柏塔,将它啃噬至露出斑驳的金属后,又快速飞离。 所过之处,被破坏得一片狼藉。 卫瓷一边费力地思考着眼前景象的成因,一边贴着焦枯的林木行走。他被关得久了,浑浑噩噩的,只凭着本能消化着所看到的画面,军人的直觉在告诉他,于帝国而言,这是一场罕见的灾难。 大概几个世纪以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灾难。 现在的军部如何部署呢……如果他……还是alpha的话,此刻应该已经在军港登舰了吧? 卫瓷紧蹙着眉头,他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有帝国的轻型巡弋舰的黑影从远处一闪而过,那比虫族的“星舰”要庞大得多,十分醒目,带着耀眼的激光束尾迹。空气中又传来那种有些熟悉的、奇异的香气,有异虫的尸体啪嗒啪嗒地落下,堆叠一地。 这样的响应速度……卫瓷恍惚地想,执政官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指挥官,她或许真的该去首都星军校的。 他苦涩地笑了笑,遽然一声巨响,尘灰四散,像有什么巨物从高空坠下,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卫瓷步伐缓慢地接近声源,走到近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艘被击坠的,属于虫族的“星舰”。 仅从外观上看,与帝国的星舰别无二致,几乎是完全相同的设计,只是缩小了十数倍,没有那么庞大的舰身,更像是民用飞行器的大小。 他攥紧了拳,有一丝军人的本能在觉醒。那艘“星舰”残破得不明显,大部分还保持完好,应该是坠落的高度足够低,也做足了缓冲,没有立时燃烧起来,陷入熔毁的境地。 卫瓷猫着腰,没有丝毫迟疑地登上了这艘有着强烈既视感,却不熟悉的“星舰”。 舰上可能有异虫还活着。他没有任何武器,也不具备alpha的力量,甚至还脚步虚浮,头脑昏沉。但他似乎能够开始冷静地思考,这种环境促使他脑海中的齿轮重新转动,遭受高空坠落冲击的异虫,与人类omega ,谁占据优势,处于上风? 他无声地踏过昏暗的金属管道,路上有异虫的尸体,它们的身躯已经瘪了下去,死状狰狞。奇异的香气弥漫在鼻端,卫瓷只觉得味道有些浓郁,没有感到一丝怪异的不适。 他走入“星舰”的主控室。 这里的环境陈设与帝国的星舰亦十分相似,让卫瓷一时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未曾踏上过星舰了,明明是过去最熟稔的地方,却再回想不起驾驶星舰是何种体验了。 他垂下眼,虫尸散发的奇异香味中,混入了一丝廉价的甜腻味道,那是他逸散的信息素。自失去玛芮嘉后,他的信息素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 主控室的动力核心蓦地明亮起来,如沸腾的岩浆,映照着卫瓷苍白的脸颊。 他怔在原地,眼中有着不可置信。 他明明熟悉这种感觉,却感到恍如隔世。 虫族的“星舰”,与他建立起了神经元链接。 第89章 荷尔戈港。 船坞内原本聚泊着成排的运输舰、登陆舰、轻型巡弋舰,这会儿大部分已经驶离,显得稀稀疏疏。深处仍有一艘重型巡弋舰蛰伏,泛着冰冷光泽的金属巨物内,执政官与数位军方高层、科学院博士、医学协会的理事,共同通过足有一面墙那么巨大的主屏幕观察外界的进程。 超级人工智能enki计算着进攻虫群的折损,右上角显示着虫族仿制“星舰”被击坠的数量,实时有影像上传。激烈的正面交战主要发生在首都星的边缘地带,帝国只有轻型巡弋舰在迎敌,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开始占据上风。 众人也从引力墙被撕裂的恐慌中平复了许多。 但他们都清楚,最初只是一些孱弱的、不成气候的异虫, 甚至平民也不当一回事, 然后出现了十分诡异的人形异虫,虫尸身上的虫蜜给他们带来了棘手的麻烦, 接下来是虫族制造的“星舰”,他们还在讶异于虫群现有的科技水平,不过月余,虫潮再一次卷土重来, 并且“星舰”数量爆炸式增长, 达到了十万之数。 有四分之三折损在了引力墙外,但却使这一帝国引以为傲的防护罩撕裂了一角, 残余的军队占据满首都星边缘的天空。 虫族习惯于踩踏着同类的尸体,悍勇无畏地向前。 并且它们的攻势在不断加强, 每一次虫潮降临, 亦是经过了一番进化。 聚集在主控室中的帝国精英们无言地看着巨幅屏幕,虫族的“星舰”数量在不断下坠,但他们未曾流露过松快的表情。 众人知道这一切不会就此结束,还不到画上句点的时机,日后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准。 也许真的会演变成一场持久的战争,也未可知。 执政官站在一圈人的中间,她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肩上与胸前挂着的银链在闪闪发光。自第一次虫潮降临,她鲜少再穿华丽的礼裙,因为大部分时间在星舰上度过,自然改换了着装。她的那件黑色披风只披一半,垂坠在身后,无端带了一分冷肃杀伐之气。 她的睡眠时间短暂,年轻的脸庞上却不见疲惫,双眸亮得惊人。 有人不禁在心中暗想,如果帝国尚还没有发生权力的交叠,上一位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仍存于世,会比他的女儿应对得更得心应手吗? 恐怕未必。他曾经战无不胜、光辉万丈,可经历两个世纪的宵旰忧勤,他终究也老了。一个迟暮的老人,遭遇这样罕见的虫潮入侵,不会如此精力旺盛,面面俱到。 想到此处,他们不免对新一任君主的登基带来的变化,感到一丝庆幸。 执政官先与enki确认了首都星中心区域的情况,在引力墙被撕裂后的第一时间,军方先在超级人工智能的引导下开启了更高一级的防御系统,只为确保居民区的安全。大量的机械警卫乌泱泱地齐聚在金属建筑群的缝隙中,几乎是首都星所有能调动的机械体,都被优先送往了人群密集的地方。 即使这里还没有发现一只异虫的身影,虫群都集中在边缘。 第93章 但这里有学校、医院、大型商场,以及95%以上的居民区,这一片高度金属化的区域,从上空俯瞰仿若钢铁森林,首都星的绝大多数公民生活在此处,绝不容许有一点疏漏。 这之后,轻型巡弋舰才被派往外缘地带,截击试图向内圈包围的虫族部队。 另外还有无数由军方精锐驾驶的飞行器,沿途搜寻未在中心区域生活的公民,一类是身份低等的贫民,另一类是享受边缘地带自然景致的、特意过着所谓格调生活的富人们。 艾妲·佩洛涅特殿下未成年前,也在首都星外缘有一座湖泊包围、森林环绕的宫殿。 只是她要关心的事务太过繁杂,尚还没有闲暇单独过问弦乐宫。执政官的心底只淡淡地掠过了一丝焦躁感,又强行压下,专注地盯着不断变化的主屏幕。 …… …… 卫瓷熟稔地唤醒了主控室中的控制台。 他没有凭着记忆中的流程复制操作,只是自然而然地,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动了起来。虫族的“星舰”几乎九成九是仿制的帝国星舰,但像是拼接、改装而成,粗糙得不可比拟,不过基本的功能一应俱全。 他双手不停,在控制台前操作了一会儿,柔和的灯光亮起,一幅巨大的屏幕显现在眼前,帝国星舰的主屏幕能重现银河中任意一处所见的景象,这一仿制“星舰”的屏幕慢慢显出许多稠密的光点,不知是击坠时遭遇了某些元件的损坏,还是虫族的技术水平难以支撑,画质不甚清晰,甚至有些卡顿。 但也足够了。 耳边传来发动机转动的轰鸣声,卫瓷坐在了狭小的驾驶舱中,这是为异虫设计的,他感到有些难以放开手脚。微弱的莹蓝色光芒照耀着他的脸颊,上面却没有一丝不适,只有难以掩饰的激动之情。 ……他在驾驶一艘“星舰”。 虽然是与帝国星舰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缩小了十数倍的劣质仿冒品,但那确实是一艘重型巡弋舰,是严谨对照着帝国漫长纪元中最为璀璨的科技结晶、为星际航行与战争打造的“星舰”。 这与一般的飞行艇、飞行器是截然不同的。 “星舰”缓慢升空,它尚还动力充足,控制台的主要管线与配件没有受到损害。这意味着,不仅仅是飞出首都星,进行超空间跃迁也许也是可行的。 卫瓷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感觉额角有一层薄汗,浑身都热了起来。 他习惯在封闭结构中飞行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并不是因为不适应的紧张或恐惧而流汗,只是心脏一直鼓噪地跳动,让他胸口发热,呼吸急促。 他的手腕还在流血,那一道镣环切割开的伤口极深,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愈合,不间断的疼痛反而让他愈加清醒,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冷静而敏锐地思考。 元帅其实也体会过脱离掌控的感觉,他违背艾妲的意愿,前往荷尔戈港检视星舰时,他那仿佛生锈了的大脑重又开始了转动,熟悉的环境让他一点点地,自然而然地回归到过去的身份。 只是那份重燃的生机很快被艾妲掐灭,他被关进了贝尔芬格堡,成为背叛帝国的罪人。 现在又是……转机到来的时刻。 卫瓷将“星舰”航行的速度控制得平缓,小心地以倾斜角度不断向上,这会儿帝国的轻型巡弋舰已掌控了边缘地带的局势,围剿仅剩的虫族“星舰”,不断有虫尸从空中坠落,发出血肉碎裂的沉闷声响。 他不清楚为何虫族的“星舰”会对omeg息素有回应,只明白这是必须把握的时机。 无序的混乱不会持续很久。 元帅熟悉帝国的星舰,故而知晓双方现有的科技差距,首都星会因措手不及而陷入一时的混乱,不过随着时间拉长,这一批虫潮会被清理殆尽。 但虫群的学习能力超乎意料,他下意识地忧思,出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格考虑这些。 卫瓷操作“星舰”的攻击系统,装载的是寻常的激光束武器,他一面击落落单的异虫,一面细心留意着帝国巡弋舰的踪迹。他到底曾做过驰骋星间的alpha ,越发得心应手,竟有惊无险地迫近了首都星的大气层。 真到了此时,他倒恍惚起来。 他处于高空之中,首都星气势恢宏的金属建筑群变得渺远,悬浮的玫瑰堡宫像一座精致小巧的花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只依稀能看清轮廓。 执政官在那里吗?还是在军港?她似乎更乐于待在星舰上。自她能够驾驶星舰起,就像是要弥补前十九年的空缺一般。 卫瓷再回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堵住,闷闷的难受,有万千丝线缠绕成无法理清的线团,他已经疲惫地再没有一丝拆解的力气。 在过去,他似乎未曾想过远离艾妲的可能,只是几日未见,他都心如火煎。在成为omega 、怀孕又流产之后,回忆当时的心境,竟是恍如隔世。 他最后向下望了一眼。 那艘虫族的“星舰”穿过了首都星的大气层最外围。 …… …… 在清理的收尾阶段,双眼已经布满血丝的执政官终于能有一丝空闲,在确保首都星公民的安全,几乎全部的入侵异虫尽数歼灭之后,她找到露西拉,询问弦乐宫的情况。 轻型巡弋舰的响应速度称得上快,从荷尔戈港到首都星外缘,大约只在虫群撕裂引力墙后的二十分钟,故而她问询时,轻描淡写,只是作确认。 露西拉过了一会儿才给她答复,那个男人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在虫潮降临的那一瞬间,她们作为帝国的管理者,有太多优先事项要忧心,所以他被延后处理。 露西拉吩咐得也随意,中心区域没有一位公民出现伤亡,她紧绷的弦正稍稍松懈,却得到决律庭出人意料的回答。 她面对着妹妹,踌躇了一会儿,神色复杂,几欲张口又将话语咽下,最后才艰难地道,“他消失了。” 艾妲的神情迸裂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成冷酷的模样。 她沉默半晌,问道,“没有尸体?” “对。”露西拉吐出一口气,“所以不一定是死了。弦乐宫附近有大量虫尸,爱尔柏塔就倒在大门前的草地上,但他……失踪了。” “……” “轻型巡弋舰按照命令,如果在外缘地带发现任何公民,都会带回的。说明巡弋舰没寻找到他的踪迹。” 艾妲垂下眼,没有说话。 她无言地站立在原处,突然像是忍耐不住,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含着烦闷,与连绵的疲惫。 第一道虫影出现的那天,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于悲伤中只沉溺了半日,又全身投入到对虫群的戒备。 她几乎完全封闭了情感,此刻却有溃败之势。 那张美丽的脸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静的表象在寸寸剥裂,她紧抿着唇,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道,“那就继续找。” “……” “艾妲。”露西拉眼中流露出怜惜,她低声道,“你去歇息一会儿吧。这一次的虫潮也差不多清理干净了,你该放松一下。” 她的话音刚落地,突然传来一道尖细刺耳的电子女声,属于人工智能enki。 那一幅巨大的主屏幕上,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警报——发现疑似「虫母」希尔瓦莉亚的生命体,正在接近首都星——” 第90章 四年后。 未命名星-137。 铅灰色的穹顶之下,月光轻抚着荒芜贫瘠的土地。 半个世纪前这颗星球的最大核电厂发生炉心融解的那场核事故还在持续放射着影响,那些辐射尘涵盖了未命名星-137的半数以上土地,形成了广袤的污染区,从此荒凉与黑暗成为了这里的主基调。 作为银河外缘无政府地带中的一颗小微型星球,事故发生后,未命名星-137被划归入天环星区的管辖范围。按照上一任执政官的敕令,天环星区将开展参与未命名星-137的恢复工作,并将长期援助。 但将时间后拨,显然这颗悲惨的星球并没有遭到善待,在天环星区的新任总督,凯勒布就任后,越加敲骨吸髓。 他将整颗星球视作自己的私产,以各种名目搜刮公民们的财产结余,逼着他们典卖自己,人与牲畜一样明码标价,甚至比牲畜更加微贱。 这些被典卖者们经星际港口,流入各家寰宇医药业的血库、器官库、实验受体库。还有更多的人被分配往炉心融解的污染区,为厂商测试防放射性保护罩的性能,因长久地接触辐射产生畸变,肢体残缺,智力低下,茫然呆滞地度过余生。 他们是被人点燃的薪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燃烧殆尽,只为他人取暖。 所幸, 一切的罪恶,一切的不幸,一切的悲惨, 都在总督凯勒布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天终结了。 污染区外,执政官亲自驾临,带领帝国的军队建设了隔离区。引力墙阻隔了绝大部分的辐射尘,本地居民们得以在这一小块土地上繁衍生息。 第94章 纵然贫瘠,也是身为人类在正常地生活,而非牲畜。 未命名星-137隔离区内最为繁华的地带,便是脉冲镇,它不算一个正式行政区,由数条街巷构成,其间点缀着零星居民的住宅。更多的是琳琅满目的商店,规模有大有小,橱窗内有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乍一看,倒是不输中小型星球,品类齐全。 自“虫巢战争”爆发以来,虽然帝国与虫群的交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未命名星-137的发展却从未停滞过。用当地人的话来讲,即使执政官大人出征宇宙,已离开了四年,她依旧在深切地影响着帝国,留下的各类政策还在推动着小微型星球不断振兴。 对于未命名星-137的公民来说,那位执政官大人简直有如救他们出深渊的神灵。不少人甚至虔敬地将其视作信仰,老玻特就是其中之一。 老玻特在脉冲镇经营一家抑制剂商店,他最常说,“要不是伟大的艾妲·佩洛涅特大人,我们怎么能用上这种好东西?有了这个,不仅不用担心会被该死的虫子影响,那些alpha也不会跟该死的蠢狗一样到了发/情期就到处乱咬,帝国的社会风气都大大变好了!” 他的店中,橱窗里陈列的自然是此前为应对虫蜜研制的人工合成信息素,后来统一命名为“抑制剂”。起先只在军队中使用,后来慢慢流入了民间,并迅速普及。 老玻特擦拭着橱窗玻璃,不远处的墙上嵌着一片小型光幕。观看首都星转播的新闻,获得出征宇宙的执政官大人的最新消息,是老玻特每晚必做的事情。 自「虫母」希尔瓦莉亚第一次降临,执政官大人悍然反击,决意出征宇宙捣毁虫巢,已经过去四年了啊……老玻特有些唏嘘地叹了一声,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还有几分钟就到闭店时间了,他正打算更改商店状态为“关”,清点一下今日账目,门却发出吱呀声响,被人推开。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穿一件随风摇曳的轻质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截光洁的下巴,线条紧绷着,墨黑的长发有几绺垂于胸前。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有些过分甜腻的信息素气味,是个等级较低的omega 。 若是在大型星球,这样身形的omega容易引来侧目。但在未命名星-137 ,大家却都见怪不怪。贫穷的地方,性别的区分不那么明显,没有什么alpha该做的而omega不该做的,肌肉结实的omega在这里常见。 老玻特走上前去招呼他,这是自己的熟客了,老人友好地笑了笑,“嘿!欧泊!你小子很会卡点啊,再迟一点,我今天就不做生意了。” “我运气不错。”男人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一边答话,一边摘下兜帽。 男人拢了拢鬓间凌乱的发丝,他有一头漆黑如鸦羽的长发,与一张冷峻且坚毅的俊美面容,本是冷硬的轮廓线条,因他的神情与周身气质柔和了几分。 老玻特是土生土长的未命名星-137人,这辈子还从未踏出过这颗星球,就跟大部分银河外缘的居民一样,对数万光年之外的首都星几乎一无所知。他能知道现任的执政官,还是因为未命名星-137与她有着渊源,并且“虫巢战争”爆发后,这位亲征的执政官名头实在太响。至于其他贵族、将领、大审判官,他都一片模糊。 故而老玻特不可能认出来,眼前自称为“欧泊”的男人,是曾经驰骋星间、追随者无数,后又一夕沦为罪人、遭万人唾骂的帝国元帅,卫瓷。 他热心地给男人倒了杯热茶,“你要多少?还是老样子?” 卫瓷接过,道了谢,轻轻点了点头。 “哎哟,我跟你掏心窝子地讲,这虽然是好东西,也不能那么频繁地用。”老玻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男人只是笑笑,他想到这“欧泊”的处境,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给他拿抑制剂。 “喏。这是两盒。” 按照商店的标价,一盒抑制剂一百二十八新币,由于纳入了帝国的基本医疗保障体系,又有小微星球的特别减免优惠,这已经是十分低廉的价格。但老玻特知道面前男人的境况,他努了努嘴,“一共两百新币。” 卫瓷清楚标价,望了他一眼,眼中有着无奈。 老玻特强硬地说,“就两百。你一个omega ,带着两个那么小的孩子,不容易。” 这“欧泊”平时辛辛苦苦修理那些破铜烂铁,比什么半吊子机械师水平高太多,赚的钱不仅要供养孩子,他还要定期捐款给玛瑞拉基金会,救济以前那些被总督凯勒布摧残折磨过的受害者。 日子过得紧巴巴,他都看在眼里。 老玻特有心相帮,卫瓷没有说话,他拿出终端,支付的还是二百五十六新币。 “你这……!” 卫瓷的目光落在老玻特蜷缩在袖子里的右手上,老人只有三指,畸形而可怖。这是辐射尘造成的,当时他也被总督凯勒布送去了炉心融解的污染区,充当大厂商防辐射防护罩的测试员。虽然捡回了一条命,辐射造成的畸变却会永久伴随着他。为了缓解那些残留在身体内的电离辐射,他得时不时去医院接受痛苦的治疗。 卫瓷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低声说,“你也不容易。” “哎!你也真是……” “我走了,回见。” “回见。替我给两个小姑娘问好!” 卫瓷报以一笑,他拾起那两盒抑制剂,揣在怀中,走出了商店。随着店门的开闭,门上挂着的风铃摇曳作响。 外边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点点黯淡的星光,依稀照着杳无人迹的街道。自天环星区总督凯勒布被处决后,下一任总督还未有调令,马上又赶上了战争的爆发,所以便一直搁置了。但即使处于无政府状态,竟要比有总督管辖的时候,治安稳定得多。 卫瓷走在街上,路上也难见那种寻衅滋事的alpha在晃荡,倒有几个夜跑的老奶奶,浑身冒着热气,经过他时目不斜视,只带起了一阵热风。 卫瓷走了一段路,停下来,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抬头望着夜空。这里不比首都星繁华炫目,夜间却也少有噪音与灯光污染,别有一番安宁静谧的氛围。 他在这儿生活了近四年,清楚地知道,这里的公民淳朴而友善,虽然星球大半被辐射尘污染,在这一小片隔离区内,大家却生活得兴致盎然。 只要曾经束缚他们的枷锁被斩断,只要凯勒布死亡,只要他们重新回归了“人”的身份,他们又顽强地存活下来,并一天天地修复伤口。 卫瓷望着远处,脉冲镇的最中心矗立着一座高耸的雕像,是一位驾驶着飞行器的少女,有如一只飞鸟般轻盈,雕塑的线条凿刻得很深,仿佛蕴含着极大的力量。 少女的故事是他后来得知的。她叫玛瑞拉,是个只有十九岁的omega。在凯勒布恐怖的高压统治之下,为了奋起反抗,她与同伴们历经磨难来到了基环星区的涅万星,孤注一掷,驾驶飞行器撞向了总督府。 她在这一场自杀式袭击中牺牲,却博得了执政官的关注。从此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执政官的目光从渺远的首都星,终于落在了这颗银河外缘的、呐喊自救的星球上。 是玛瑞拉促使了一切的发生,凯勒布能被处以死刑,是她用自己的死亡铺就了道路最开头的砖石。 所以她在未命名星-137得到了英雄的待遇,当第一次看到这座雕像时,卫瓷沉默驻足了许久。 四年前,他漫无目的,满心惊惶,驾驶着虫族仿制的“星舰”,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最初只想着远离首都星,尽可能远,后来却不由自主地,飞往了未命名星-137 。 这是横亘在他与艾妲之间无法填平的一道巨大的沟壑,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无数次地试图理解,却还是无法接受卫木月的死亡。 莫名地,他生出了一丝念头。他想看看未命名星-137 ,这上面充斥着凯勒布的罪孽,其中……可能也有他妹妹卫木月的。 她毕竟是总督夫人啊……用人的血与肉榨出来的新币,是否也换成了她脖颈上硕大的宝石,她奢靡挥霍着的珍贵能源? 卫瓷痛苦地思索了几日,才惊觉,自己似乎仍在为艾妲找借口,为她辩解,站在她的立场上,理解她处死卫木月的决定。 他再理不清这一团乱麻,但目的地已经无可更改,他怀着忐忑不安,踏上了未命名星-137的土地。 …… 卫瓷收回了视线,不再看那座栩栩如生的雕像,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起身继续往住处的方向走。 好心的邻居在替他照看孩子,那位太太也有着两个女儿,女孩们能玩在一起,所以卫瓷并不担心。他从心底里感激这位新搬来的邻居,若不是她,他还得继续那种焦头烂额、时刻忧心,时时忧虑挂念着家中孩子的状态。 得多给邻居太太一些报酬,她若不情愿收,就换成食物,那位太太家里一直吃浓缩口粮。卫瓷在心中想着,又开始计算下个月给玛瑞拉基金会的捐款,扣除这笔钱,还有多少可用。 第95章 他做这些,也只是为了使自己好过一点。有段日子,看着未命名星-137遭遇辐射畸变、奇形怪状的公民,他不敢想这其中是否有涉及到卫木月,哪怕一丁点。只要一看到那些尚还幸存的受害者,他心里便闷闷的,几乎喘不过气。 卫瓷的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他埋头向前走,口袋中的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接起通讯,就看到邻居太太惊慌失措的一张脸,他的心蓦地一沉。 “哎哟,欧泊!可怎么办哪!我刚到你家拿调味奶,一个不注意,你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就爬上柜子,把你放的几盒抑制剂全摔碎了呀!” 听她讲完,卫瓷放松了下来,他温声道,“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碎片没伤到人吧?” “没有没有!只是好多新币呢!” “这没事,我再买就是了。” 切断了通讯,卫瓷细细想了一下,他怀里有两盒抑制剂,只是他做机械修理工作,打交道的基本全是气味呛鼻的alpha 。他又是……被alpha标记过的omega ,自生不如死地挨过孕期后,他便彻底依赖上了人工合成信息素,故而需求量实在大。 明天他正打算出趟远门,上头给他们派活儿的人这回接到了十余艘虫族改进的轻型巡弋舰,已经变作了一堆废铜烂铁,叫机械师们尽力复原,再送往大星球去研究。 还是需要多储备一些。到了那边,估计难找到老玻特这样品质好、价格低廉的抑制剂店家。 卫瓷索性转身,大步奔跑起来。 老玻特说着要闭店了,但依据他的了解,老人往往会在店里再待一会儿,依依不舍地看光幕的新闻回放,磨蹭上两刻钟才回家去,因他的家里,光幕播放的画面不够清晰流畅。 而且今晚的首都星新闻似乎格外长,他走出店门时,还未播放完。 卫瓷刻意地停住了念头,再想下去,他的脑海中容易出现那个频频被首都星新闻提到的名字。 他到底比一般的omega多经受了首都星军校的训练,回到老玻特的商店时,他只微微喘息了几下,没花费多长时间。 老玻特果然还在店内,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光幕,目光迥然,卫瓷走进去,他都浑然不觉。 “……历经将近一千五百天……从千万光年之外……整个银河中,足有一千亿颗发热发光的恒星……有着生命活动的痕迹……如何找到宇宙中「虫母」占据的虫巢……并将之完全摧毁……”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老玻特恼恨地狠狠拍打了一下光幕,似乎有点效果,声音连贯了许多。 卫瓷眼皮不自觉一跳,他轻轻敲了敲玻璃柜面,老玻特这才惊觉有人进来,他几乎被吓得跳起来,看清了卫瓷的脸才连连抚了几下心口,吹胡子瞪眼地,“欧泊!你小子!走路怎么没声?!你怎么又回来啦?我都要闭店了!” 卫瓷歉然地笑了笑,“抱歉,我走到半途,才想起没有买够量,劳烦您,再帮我拿四盒抑制剂。” “喔喔,算你走运,换作以往,我早走啦。”老玻特边说边往后面走,眼睛还不忘瞟着光幕。 卫瓷刻意垂下眼,避免画面进入他的视线,他不自觉攥紧了拳,但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老玻特聚精会神,忍不住扬起拳头,喝了一声,“好!” “……帝国军队已发现四处虫巢并完全毁灭……接'弧光'号传来最新消息……”,播报的女声都止不住兴奋的颤音。 “不日,执政官大人将返回首都星。” 第91章 卫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住处的,他垂着头,脚步匆匆,脑海中仍不断回响播报员带着兴奋、以致于难以维持板正语调的那句话。 “执政官大人将返回首都星。” 他的右手揣进斗篷的口袋里,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摸了几下才摸到一个铝制薄片,这是第十七街b26号的钥匙。 不待他将薄片插/入钥匙缝,邻居太太已经打开了屋门,这个瘦小的妇女带着一块头巾,友好地冲他笑了笑,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欧泊,你终于回来了,放心吧,她们都好好地在屋里。” “真是谢谢您, 每次都麻烦您了。” 门檐下悬挂一盏萤光灯,正发出柔和的光芒,男人冷峻的面部线条也显得没那么锋锐逼人,他递过去一个纸袋,里面是糖浆、酵母与巧克力饼干,邻居太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倒没有推辞。 她招呼自己的大女儿去把邻居家的两个小孩领出来, 往前凑了凑, 嗓音中的兴奋与首都星播报员如出一辙, “你知不知道, 大消息,那位执政官大人要返航了……” “……” 卫瓷的表情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邻居太太没有注意,她兴致勃勃地自顾自说下去,“宇宙在上!我这一辈子都没去过首都星,多想这时候去一次啊,如果能亲眼目睹执政官大人讨伐虫巢凯旋,乘着星舰降落……” “那您得换乘好多趟星轨,幸好现在未命名星-137接通星轨了。” 卫瓷勉强地接了一句话,邻居太太露出心疼的表情,盘算着,“多大一笔钱啊!哎,那不是我们这种人能轻易坐得起的。” 她又拉着卫瓷絮叨了一会儿,卫瓷再次谢过她,带着两个一脸困倦,不住揉着眼睛的小姑娘,回到了对面的b25号。 在整条第十七街,b25号是一栋不起眼的小建筑,从外面瞧上去很陈旧,窗户用的是廉价玻璃。内里的家具倒是挤得满满当当,都是实用的物件。没有华贵的橱柜与衣柜,摆满餐具的餐桌,充满情调的摆件和花束,但至少布置得像是一个家。 角落里堆着些各式各样的机械设备,以及零散的金属零件,自卫瓷来到未命名星-137后,他以修理机械来谋生。这里对omega倒没有任何就业上的要求,和机械打交道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技术自然要高过没机会受军校教育的本地居民太多,维持正常生活不成问题。 卫瓷阖上屋门,两个女孩已经跑去长沙发上坐着,这是坐卧两用的沙发,破旧,但柔软舒适。卫瓷去把新买的抑制剂放好,顺道拿了两瓶牛奶放在家用加热器上。 “露比,莱拉,喝完牛奶,准备睡觉了。” “好的,爸爸。” “哼。” 乖巧答话的是莱拉,哼了一声,抱起手臂扭过头的是露比。卫瓷习惯了她们迥异的态度,又去拿了两条毯子,未命名星-137自然不像首都星能够无节制地用核能供暖,刚进屋还是有一丝冷。 莱拉把自己裹起来,又帮姐姐把毯子铺开,露比那张小脸上还带着对父亲的不满,她没有动,大而明亮的眼睛盯着卫瓷。 这是一对异卵双胞胎。即使岁数还不大,也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区别,皮肤、五官、瞳色、发色,甚至痣与胎记的位置。只是她们仍有相似的地方,比如她们都肖似母亲,脸庞上却找不出一点与父亲的关联。 明明从出生到现在,甚至还没有见过母亲一面,一直待在父亲身边。但也许繁育的奥秘就是如此难解,艾妲的基因堪称强势地影响了一切,她们从外形上来看是如此相配的母女,卫瓷带着女儿出门时,偶尔却会遭受怀疑的目光。 露比与莱拉都有着湖绿色的瞳孔,睫毛卷翘而浓密,精致得像偃偶。莱拉的头发呈现出一种亚麻棕色,微微带着卷,而露比则完全继承了佩洛涅特标志性的浅金发色,在阳光照耀下,每一根发丝都闪闪发光。 这实在过于引人注目,未命名星-137的公民们再怎么消息闭塞,不闻世事,也能通过几乎成为皇室标志的、明显的外貌特征发现端倪。 卫瓷也尝试过其他遮掩的方法,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忍痛将露比的长发剪短至薄薄一层,只有这样她才肯自觉地戴上兜帽。也因此,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迅速恶化,露比对他最常说的就是,“我讨厌你!”,“我要去找妈妈。”,“我不要你了!”。 卫瓷对女儿的一切恶语相向都无奈接受,他本就怀着愧疚,露比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她会恼怒是理所当然的。 他把热牛奶端来,哄着两个孩子去盥洗室刷牙洗脸,然后回到她们的卧房,莱拉小声跟他说了晚安,露比一语不发,“嘭”地把门关上了。 卫瓷有些无奈地揉了把脸,沉默地走回了自己工作的地方,他还有几个部件想赶出来,在出远门之前。但他心里越发不定,这会儿离开是对的吗?会造成什么后果? 十余艘虫族改进的轻型巡弋舰的修复,因为上头派活儿的人看重他的手艺,所以特意也想带着他一起。但需要乘星轨不说,后续和大型星球接洽的研究工作,也许还得再辗转去靠近首都星的星区也说不定。 报酬足够令他心动,他一直也乐于上手修理虫族留下来的东西,从小型飞行器到巡弋舰。但保证现有生活的安稳才是最重要的,卫瓷抿紧了唇,他不想在星轨上留下跃迁记录,之前或许还没有那么谨慎在意,但在得知执政官将回到首都星后,他又忍不住思绪纷乱。 第96章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挖苦自己,艾妲根本不会记得,也许四年前她会有一刻的盛怒,但马上“虫巢战争”爆发,她投身入宏大的洪流中,有太多重要无比的事情需要她置喙。在渺远无边的宇宙中征战四年,她带着荣耀回归帝国,又哪里会有多余的心思分给一个已经微不足道的男人? 她可能当他死了,又或许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他是被揭过去的一页,连带着她作为omega的过去一起落满灰尘。 其实只有他自己还在那份痛苦中走不出来。 卫瓷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蹙紧眉头,放下了手中的机械部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拿出终端,给上面派活儿的人拨去了通讯。 光幕上很快浮现出一张布满狰狞刀疤的脸,肌肉虬结的男人干嚼着烟草,语气粗矿,“欧泊,这么晚你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明天可是个大活儿,操/你爹的别给我又掉链子。” 卫瓷低声道,“不好意思,领队,这一趟活儿我没法接了,我真的有个人原因,现在暂时不想离开隔离区。” 他姿态谦卑,做帝国元帅时,没有军人有胆量在他面前哪怕嬉笑着说出粗俗的词语,如今他几乎已经不会回想那时候,自然而然地习惯了身处下位,谨慎而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刀疤脸骂骂咧咧了几句,他神色阴沉,隔着光幕指着卫瓷,“都知道你一个人带着俩孩子不容易,但经不住你一次两次地放鸽子。你手艺确实不错,但也不是非你不可!” 他烦躁地捋了捋头发,就见卫瓷沉默着挨训,一语不发,一时更是气上心头,“你知道这回是哪边派下来的活儿?是基环星区的人!因为那一批虫族巡弋舰正好落在我们附近,才捡了这个机会。修复好了,我们还要去涅万星交付,能碰着科学院的博士。这一趟下来,没准真能给几个人混成大星球的机械师!你就一点不珍惜到手上的机会!” 听领队这么说,卫瓷心底一惊,居然还要去涅万星,那实在是离首都星太近了……他的眼睫颤动几下,愈加放软了语气,“实在抱歉,领队,但我真的没办法,对不起。” “……你啊!”刀疤脸忍不住道,“不是我说你,你带孩子这么焦头烂额的,之前为了小孩爽约几次了?家里也没个alpha在,既然没有那个养育能力,就不要生嘛!你不是正好赶上《堕胎法案》了?怀上了也可以去做手术,当初怎么没去堕胎呢!” “……” “我真是懒得说,你下次可别来求我。” 切断了通讯,卫瓷吐出一口气,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因年岁久而微微泛黄的天花板。 是啊,他当初意识到自己再度怀孕的时候,堕胎在帝国的绝大部分星域内已经合法化了。 这是执政官在动身亲征前,强硬地压下了至高法庭与医学协会的所有反对意见,并不顾滔天的质疑声,各界人士的联名请愿,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全力推动的一条新法案。 怀孕的omega有权利自主选择终止妊娠。 负压吸宫术,即人流术,以极快的速度在全帝国星域范围内的大小医院普及。即使是未命名星-137这样身处银河外缘的小微型星球,隔离区内仅有的几家医院也是能够进行这种手术的。 因“虫巢战争”的爆发,纵使质疑声与反对声从未止息过,但面对虫群侵扰,大规模的游行抗议组织终究是有心无力,也无法制造足以扭转局面的声势。这条法案被忠实地遵守执行,又因亲征宇宙捣毁虫巢,执政官的个人声望达到鼎盛,大众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那如同铁律一般烙印/心底的更改。 卫瓷垂下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也想过的,在隔离区第一中心医院,他预约过一场堕胎手术。只是最后不知怎么地,他没有去。 第92章 自帝国舰队即日将返程的消息确定以后,整颗首都星便陷入了一种狂热且沸腾的状态。 “虫巢战争”整整持续了四年之久,在执政官带领舰队深入宇宙的同时,帝国也在面对虫群的侵扰。那种压抑感长久地凝聚在星球上空,有些首都星的公民甚至患上了幻听症,总觉得耳边时不时有鞘翅振动的嗡鸣声响。而随着四处虫巢被完全毁灭,虫潮暂且偃旗息鼓,首都星终于能够一扫往日阴霾,在亢奋而热烈的情绪里大肆庆贺,迎接归来的帝国舰队。 玫瑰堡宫的官员们久违地开始操办庆典,在战争爆发以前,他们对这种大型典仪是驾轻就熟的。加冕大典,执政官的生日,花月节……在帝国漫长的毫无波澜的和平之中,高级官员们最擅长的唯有这些了。 得到执政官的准许,他们热情万分地全心投入,像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处一般格外卖力。在荷尔戈港,他们原本设计了王冠似的巨大灵光笼罩整座军港,以示宇宙神灵的庇佑。后来被远在星舰上的执政官否决了,她对神灵之说向来嗤之以鼻, “赢得战争也从来不是靠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官员们不得不悻悻地选择了另一种方案,那些神灵的显像不再高悬空中,祂们也向执政官大人俯首庆贺。 这几日里, 各大星区连接首都星的星轨呼啸不停, 帝国星域内只要力所能及的公民, 无不想亲至首都星观赏帝国舰队的凯旋。本就人潮汹涌的大街小巷越加拥挤,半空中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飞行艇飞驰而过,空中事故的发生率都高了些, 不时能看到升空的机械警卫在两艘飞行艇之间调停。 就在这样愈加热烈的氛围里,人群已自发开始游行,宣泄着四年来的压抑。首都星电视台在中心区域竖立了一座巨大的三维新闻幕,实时播报着星舰返程剩余的时间。 当那个数字跳为“0”,“凯旋日”真正来临的时刻,庆祝活动到达了最高潮。 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公民们挤在荷尔戈港,军方划定了禁止踏入的区域,在完全透明的防护罩外,还有如蝗影一般的飞行艇停泊在空中,艇身便是大大小小的新闻幕。嘈杂的、喧嚣的,几乎要震破人耳膜的欢呼声中,远处的天际,传来摩擦大气层发出的刺耳轰鸣。 帝国的星舰正在降落,金属舰身切入首都星的大气层,冷与热对抗产生的巨大能量,以及发动机转动的鸣响,盖过了底下鼎沸的人声。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球体被喷射向空中,碎裂成无数形状不规则的彩带,纷纷扬扬洒落,被骑在大人肩上的孩童咯咯笑着抓住。 “准备降落——” 穿着制服的军官高声吼着,成排成列的机械警卫拦住了激动亢奋的人群。 由两百艘星舰组成的远征舰队,集结了帝国全部军港的中坚力量,返回时只余六十艘,荷尔戈港能够全部接纳,有不少舰体能看出遭受重创。基于虫族爆炸式跃进的科技水平,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烈度不言而喻。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跟随在帝国星舰后的、俘获来的虫族星舰,那上面是omega在驾驶,以及最后一艘星舰“弧光”号,它的舰长正是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 星舰缓慢地泊入港口,人群依照指示退向外围,人工日光的照耀下,帝国的太阳旗帜于舰身上熠熠生光。有军人、科学院博士、机械师、医官,依次从每一艘星舰开启的舱门后走出来,难掩憔悴地走过廊桥,回应人群山呼海啸般的庆贺声。 在一群高大的alpha军官中,还混杂有几位身量纤细的omega驾驶者。与她们一同从虫族星舰上下来的,还有性别为omega的机械师与医官。执政官在配备人员时,要求同一艘星舰的所有人员为同一性别,以完全杜绝信息素造成的影响,故而为omega驾驶者搭配了同性别的维修与后备人员。 那其中就有公爵的女儿,伊芙琳·德拉瑟尔,她身着笔挺的制服,目不斜视地在人群好奇探寻的目光中快速离开,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还有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不是位贵族小姐吗?我记得她曾经是亚伦·佩洛涅特的未婚妻呀!居然进了军队……虽然知道虫族的星舰必须omega来开,但没想到军中omega已经这么多了。” “虫族真是奇怪的族群,作战竟然完全依靠雌性……要不是它们的虫蜜对omega没多大用,其实也没必要专门招募omega。” “太空啊!这可是执政官大人亲自下的决定!您可别说这种话了,事实总会证明,那位大人一直是正确的。” “没错!执政官大人所做的决策总是富有深刻的前瞻性,所以在当下不能理解。我记得当时让omega进入军队,爆发了非常非常强烈的舆论争议。都说执政官大人太过疯狂,但目前取得的胜利,那无疑是关键一步。” “对啊,俘获来的虫族星舰可以立刻成为帝国的力量,雌虫却无法掌握帝国的星舰。并且虫尸爆发的大量虫蜜也无法影响omega,正是这些细微处的优势使得胜利的天平偏向我们。” “抑制剂的研发也至关重要,如果不是执政官大人力排众议推进人工合成信息素的研究,虫子尸体的那股香味就能让许多alpha军人丧失理智。” 第97章 “话说回来,执政官大人呢?怎么不见执政官大人的身影?” “明明'弧光'号已经泊入船坞了呀……” 喧腾哗然的嘈杂人声并没有丝毫减弱,人们都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着执政官的出现。 若四年前的艾妲·佩洛涅特只是一位优秀的、得人心的君主,远征之后的执政官在帝国星史的长河中所留下的镌影,无疑愈加厚重。亲征的执政官并不在少数,比如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但他们从来不是危难时的力挽狂澜者,只倚仗着帝国的雄厚军事力量,践踏一颗又一颗毫无反抗之力的渺远星球,其功绩无法与直面「虫母」希尔瓦莉亚的艾妲·佩洛涅特相提并论。 并且他们的四处征伐带来了什么?一时的征服欲的满足,凌弱的快感。那些荒芜贫瘠的土地纳入帝国星域,他们不会好好经营,只任其自生自灭,就像银河外缘的许多未命名星球一样。同时舰队维护所支出的费用却无比高昂。 但自“虫巢战争”爆发以来,有无数艘接连不断的运输舰往返于宇宙与帝国,运送掠夺来的虫巢的大量能源。虫巢富有一种名为“流灰熔晶”的能源,能用作星舰的动力核心,同样也能用于各式各样的机械体的核心,其珍稀程度可以想见。 这是实实在在的,战争带来的财富。 人群已经按捺不住,他们迫切地想要放声高喊,向帝国的执政官宣誓忠诚。然而他们期盼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只有披风的一角闪过,海藻般流泻的金色发丝于风中飘动,倏忽消失不见。 执政官离开了荷尔戈港。 没有和她的子民们说上一句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看到半个背影,好歹让我们看看那位大人的脸吧,哪怕只有几秒钟……” “也许只是太疲惫了,大家不要忘了,执政官大人刚刚从四年高强度的星间作战中解脱出来,她还不止一次直面「虫母」与祂的眷属。 ” “哎呀!看首都星电视台的消息,执政官大人三日后会再露面的,不要焦急,让她先歇息一下吧!” “时时刻刻地紧绷着,终于能够放松一会儿,哪儿有精力耗在繁琐的典仪中呢?我们只要看到舰队归来就好了!” “没错没错!来碰个杯吧……” …… …… 艾妲回到了玫瑰堡宫。 执政官的住处是隔绝办公场所的一处私密空间,虽位于玫瑰堡宫之中,但绝没有人胆敢打扰。由于执政官的额外要求,这里甚至没有侍奉的机械体。 只有露西拉等在这里,她听到响动的那一刻,还心存诧异。她不认为执政官能这么快从荷尔戈港返回,艾妲·佩洛涅特总是不吝于回应子民的,更何况是如此重大的时刻。她一定在荷尔戈港逗留许久,等夜深了才在灯火通明与人声鼎沸中回到住处,到那时才是她们相处的时间。 虽然露西拉也许久许久没有见到艾妲了,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几乎没有通讯传来了,只有太空电报,她也只能听见艾妲的声音,但是作为姐姐,她不急于与妹妹见面,她愿意将更激动人心的久别重逢让予帝国的子民们。 但完全没到她预计的时间,艾妲便出现在了这里。 露西拉先看到一道穿着军装制服的人影,披着半边披风,肩上与胸前挂着闪闪发亮的银链。她一时有些陌生,也许是阔别四年,那个精致如偃偶、纤薄而娇小的少女已经越发高挑、气势迫人,透出一柄无鞘剑的锐利凛然,再没有一丝外貌上的迷惑性,让人觉得格外单薄,生出怜惜之心。 她完全像个alpha,像个上位者了。 “姐姐。” 艾妲的声音很轻,透出一丝沙哑,低沉得不像是她的嗓音。露西拉方才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她大踏步走上前,拽住妹妹的胳膊,仔细打量眼前人,猛地浑身一震。 “艾妲,你……” “好久不见。” 执政官微微笑了笑,摘下了军帽,金线编织而成的穗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她浅金色的长卷发垂落在身后,那张凛然而美丽的脸庞骨骼越发清晰,下颌的线条几乎锋锐得能割伤人。她消瘦了许多,难得地透露出些许精神不济的颓靡感,眉宇之间笼着淡淡的疲倦,倒是那份惊人的美丽没有丝毫折损。 她周身透着一种果实腐烂的气味,几乎要盖过她自身信息素的味道。不知是多少层的虫蜜反复浸染,才这样挥之不去。 露西拉紧紧盯着艾妲,她们四目相对,露西拉就像是失声一般,说不出任何话。 艾妲本有一双湖水一般的澄蓝色眼眸,现在那张面孔上,镶嵌着的却是一双异瞳。左眼依旧澄明如初,右眼的瞳孔却透出一种冰冷而无机质的琥珀色。 那是一只义眼。 第93章 “……这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露西拉有些迟疑地伸出手, 窗外有一簇一簇的烟花盛放于空中,“凯旋日”的庆祝活动还远远未到尾声,她的手指要触到艾妲的脸颊时, 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是因为「虫母」希尔瓦莉亚? ” 航行于冰冷漆黑的宇宙,与虫群作战,执政官必然长久地处在飞溅的光雨与衰变的热辐射中,即使有着防护力场,受伤也并非是什么低概率的事件。 所以最初她是不赞成艾妲那么一意孤行地选择亲征的。 但此时此刻,露西拉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语。 以这样的情状面对姐姐,艾妲反倒安慰地笑了笑,她垂下眼,长而卷翘的睫毛覆住那对异色瞳孔,“其实与「虫母」无关,我与祂有过三次会面。在毁灭虫巢的过程中,祂没把我怎么样。 ” “那你的眼睛……?” 艾妲平静道,“是有一次帮助omega驾驶者操控虫族的星舰时,因为对它们使用的'流灰熔晶'不熟悉, 动力核心发生了熔毁, 爆炸中有块残骸碎片……” 她止住了话头,避开了露西拉的目光。 宇宙中熊熊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吞噬了庞大的舰体, 一如当年的荷尔戈港, 她精心谋划的那一场人为事故。 她从不相信神灵之说,但那或许像对她当时操/弄一切的某种报应。星舰熔毁又一次发生,这次是实实在在的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仿佛氦闪瞬间爆发出的耀眼光亮中,她只来得及抓住那名青涩的omega驾驶者,就像她在荷尔戈港握住亚伦的未婚妻,公爵女儿伊芙琳的手一样,用尽力气将omega掷向飞出舱接应的阿灰。 然后数枚飞溅的残骸碎片向着她高速坠来,有些擦过了她的身体,留下虽然疼痛但不致命的擦伤,其中有一枚则落向了她的眼球。 一片血红中,她久违地想起她死在荷尔戈港的哥哥,亚伦·佩洛涅特。 她从不为杀死血亲后悔,如果这是来自谁人的诅咒,艾妲于剧痛之中勉强勾起唇角,那么他们怨恨与诅咒的力量也不过如此而已。 执政官在星舰上完成了眼球摘除手术,如果当时立即返回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有可能还来得及对她进行眼球重建。但新发现的虫巢近在咫尺,断没有统帅撤离的道理。 帝国的军队占领虫巢,对上面的资源搜刮殆尽时,执政官为自己挑选了镶嵌的义眼。 “你……”露西拉深吸了一口气,她按着艾妲在长沙发上坐下,把执政官厚重的披风扔在一边,“你就一定要用虫族的星舰吗?那种'流灰熔晶'比我们使用的动力核心要好得多吗?你费了这么大劲,又是招募omega驾驶者,又是叫科学院研发新星舰的……” “当然。”艾妲没有丝毫犹豫,像是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值一提,“'流灰熔晶'是接近完美的一种能源,而且虫巢内储备如此丰富。以帝国的技术,能用它造出不输于帝国现有星舰的,新的重型巡弋舰,并且这种星舰能由omega驾驶。” “你执着于omega驾驶者到底是为了什么?”露西拉皱着眉,她是初次分化的alpha ,在许多事上仍无法理解自己的妹妹,“因为父亲过去那样对待你,不让你接触哪怕一点……所以你有这种……” 补偿心理? “一小部分吧。” 艾妲冷静地说,“这本来并不是什么急迫的事情。但要应对虫群,我们需要在舰队中填充omega 。为了快速取得战争的胜利,能用的所有手段都要用上。” “这四年里,我们对希尔瓦莉亚的子嗣都有了一定的了解。通过收集虫蜜,解剖虫尸,科学院已经下过结论,所有的虫族战士都是雌性。由雌性驾驶星舰,雌性进行作战,所以它们尸体爆发的虫蜜是一种极度类似于omeg息素的化学物质,对帝国的alpha军人产生影响,让他们进入发/情状态。” “虽然有抑制剂,可以使alpha从强制发/情中冷静下来。但明显omega天然更适合与虫群作战,她们不会受到虫蜜的任何影响,也不会因过度频繁使用抑制剂产生成/瘾性。” “只要「虫母」希尔瓦莉亚没有死去,祂的无限繁育能力就能制造不计其数的庞大军队。 ” 第98章 艾妲微微侧过脸,因琥珀色的人工瞳孔没有彰显情绪的功能,她比过去更像是神情冰冷的一具偃偶,只从语气中隐隐流露出一种决意。 “我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了,还有最后一处虫巢未被发现。为了掌握战局,必须得有帝国自己研发的,供omega驾驶的星舰。” “……”露西拉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拍了拍艾妲的肩膀,“所有人都觉得可以尽情发泄战争带来的那股憋闷之情了,他们在醉生梦死地庆祝呢。你也别再绷紧神经了,至少在这个日子,刚刚回到首都星,想点战争和虫子之外的东西如何?” 她又说道,“看场机械舞剧?虫群退去之后,寰宇大剧场终于没那么冷清了。” 露西拉试图让氛围轻松一些,但艾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只义眼像盛着一汪死水,无波无澜。 “还不到时候。”艾妲轻声说,“他们可以松懈,但执政官不行。” “……” “自第一批'流灰熔晶'运输回首都星,我吩咐科学院以此为动力核心研发星舰,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成果,他们在消极怠工吧。” 艾妲自顾自地唤起了数块悬浮的光幕,明明是在住所中,却如同身处玫瑰堡宫的办公处一般自然,露西拉长叹一声,只得陪同着她万分别扭地谈论起正事,“你也知道科学院的精英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alpha ,专门为omega设计研发星舰,他们心里有多抗拒。” “你最初的许多惊世骇俗的想法就已经够引起争议的了,只是因为虫巢战争的进行,一切都被压下去了,为战争让道。但内里的矛盾是始终存在的,无法消弭。” 艾妲闻言,只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舰队中的alpha为何不声不响地接纳了omega驾驶者,因为他们与虫族争斗的过程中,明白了对面的雌性是如何凶悍、勇猛、令人生怖,故而有一层长久以来坚固的东西被打破了,但一直在首都星未曾正面被虫群威慑过的科学院博士们还没有。 等随着舰队出征宇宙的博士们回到科学院,两方融合,或许才会有转机。 艾妲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索着,“只靠首都星科学院还不够……他们的思维早已僵化了。我要在星网上设立招募网站,将'流灰熔晶'的分子结构向全帝国公开。任何的思路,任何的草稿,任何使用这一虫族能源的想法,任何关于新星舰的构思,都……呃!”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不得不止住了话音,执政官蜷缩起身子,露西拉慌忙扶住她,手都在微微发颤,“艾妲……?”。 艾妲蹙起眉,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发状况。 她从怀中摸出一针抑制剂,毫不犹豫地卷起袖管,在自己细瘦且苍白的小臂上完成注射,还不忘向姐姐解释道,“成/瘾性。” 她周身有浓郁的果实腐烂的香气,与她自身alph息素的味道交缠在一起。这四年间,几乎所有星舰上的alpha军人都有着这样的症状,执政官也未能幸免。她是拥有顶级腺体的alpha ,但只有她面对过「虫母」希尔瓦莉亚爆发的虫蜜。 露西拉没说话,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拉到自己眼前。 那只手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孔,有些还泛着青。 - 未命名星-137。 第十七街。 卫瓷坐在莱拉的床边,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高热已经退去了一些,女孩的脸颊还泛着潮红,轻轻地喘着气。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走出了这间女儿的卧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在未命名星-137的公民们因为“凯旋日”兴奋难抑,四处游行时,他正照顾发热的小女儿,无暇关注,倒是错过了首都星电视台直播的凯旋庆典。 他也不知自己是想见到现在的艾妲,看一眼她在四年后是何种模样……战争有没有伤害她一分一毫,还是回避看见她的任何影像。但似乎艾妲并没有给他纠结的余地,据老玻特说,执政官并未在荷尔戈港公开露面。 卫瓷压下满腹心事,转去厨房熬苹果粥,露比站在一边,在家里也带着帽子的小女孩盯着锅里的粥,皱着一张小脸,并不说话。 “怎么了,露比?”卫瓷对大女儿总有额外的耐心。 露比摇了摇头,过了良久,她低声道,“我……打碎了那么多你的抑制剂,那得多少新币?” “……”卫瓷有些讶异,他蹲下来看着露比,女孩的声音更低,“莱拉生病了,要用钱,还够不够?” “……” 卫瓷才知道她一直在那边沉默地绞着手指不说话,是在担心些什么。几日前,他把女儿们托付给邻居太太的时候,露比爬上柜子,不小心把剩余的几盒抑制剂全摔碎了,所以他又折返回老玻特那里。 看着默不作声的露比,卫瓷的心脏酸涩了一瞬,他想摸摸女孩的头,被露比别扭地闪了过去,卫瓷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你先去睡觉吧,好吗?” 露比没再说话,她抿着嘴,望了卫瓷一眼,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门后。 卫瓷直起身,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他手头确实有些拮据,拒绝了刀疤脸的那一单要出远门的大生意,那一大笔酬劳便落空了。莱拉突发高热,他还想带她去邻近星球的大医院看看,她一向身体弱,未命名星-137的医院看不出症结。 卫瓷煮好了粥,他分装了几个小盒,先去喂过了尚还迷迷糊糊的莱拉。然后带着两小盒苹果粥,以及一袋子奶油面包,敲响了隔壁b26号的房门。 算是感谢邻居太太送来的药品。 邻居太太打开房门,满是笑意地拉着卫瓷闲话了一会儿,接过那个纸袋,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欧泊,你做机械修理的,还复原过虫族的星舰是吧,真了不起喔!那你懂不懂那个,叫什么灰晶的新能源啊?” “你看!”她打开终端,“现在全帝国都在传,执政官大人要用这种灰晶造新星舰,不需要你考科学院的博士喔,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这个星网上上传草稿,匿名的。说是为此投入了五千亿新币呢!” 第94章 卫瓷回到屋里,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终端,访问了邻居太太所说的, 玫瑰堡宫特意搭建的招募星网。 他坐在一堆零散的机械配件中间,悬浮在空中的光幕散发出淡蓝色的幽光,映照着男人神色复杂的脸庞。 星网上能够下载“流灰熔晶”的分子式结构, 这是虫巢中特有的一种能源,因能够驱动大型的太空舰而价值高昂。据首都星科学院已经披露的事实,虫族的星舰使用这种晶体作为动力核心,驾驶者为雌性。而玫瑰堡宫的意图无比明确,帝国要用“流灰熔晶”来建造属于自己的、由omega驾驶的新型星舰, 它向全帝国征集, 任何跳出现有星舰框架的想法或思路。 星网几乎不设任何门槛,上传者甚至不需要通过大筛查的身份认证。 卫瓷盘腿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脊背依旧下意识地挺直,就像是还维持着军人的习惯。 他凝神回忆着四年前,第一次驾驶虫族星舰时,那种稍显生疏,却又与他熟悉的舰体彼此共通的感觉,有些出神。 过去了许久,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卧房的门后走出来,穿着睡衣的露比迷迷糊糊地经过客厅,发现竟还有光亮。 她看到父亲挺直瘦削的背影,男人漆黑的长发被光幕散发出的微光映照着,泛着幽蓝色的光泽。他像是在专心致志地伏案工作,竟没有察觉她的脚步声。 露比撇了撇嘴, 她可不会像莱拉那样贴心,关心起父亲为何熬夜,是否在深夜穿得单薄。 她无声地打了个呵欠,一言不发地走回去了。 - 又过了一夜,莱拉身上的高热总算彻底退去,几乎没怎么闭眼的卫瓷长舒了一口气。恢复精神的小女儿不耐再躺在床上,披着毯子跟露比一起去了邻居太太家里,那边的两个大女孩招待她们,关上房门,把大人都隔在了屋外。 卫瓷却并不歇息,他仍在对着光幕上的某种简化模型全神贯注地思索,直到邻居太太叫他来修厨房的管道,他方才关闭了终端。 “欧泊,你的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有吗?还好吧。”卫瓷温和地笑了笑,一边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扎起,一边跟着邻居太太走到隔壁。小孩子们的玩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卷起袖管,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就像一个熟练的修理技工那样,钻进了厨房的一堆装置设备中。 “喏,就是那儿出了毛病……真不好意思啊,欧泊,你明明是修理星舰和那些高级飞行器的,我却老拿这种事情来麻烦你……” “我看看……您别这么觉得,您帮了我那么多忙呢……” 卫瓷与邻居太太隔着管道闲聊,这位热心的妇人又关心道,“欧泊,你家莱拉好像总是容易生病呢。虽然都不大要紧,但是次数上有点频繁,你还是要多注意一下。” 第99章 “您说得是,我打算带她去邻近的沙棘星看看,那边有比这里更权威的医院。” 卫瓷低着头,戴着手套的手正拧着阀钮,微微扬起声音答话。沙棘星是天环星区内较大也较发达的一颗星球,因为距离近,从未命名星-137到达那儿不需乘星轨也行,他一直心里留意着这件事,打算这几日便带着女儿去一趟。 他第一次育儿,只能自己摸索经验,一切都需要谨慎小心。即便莱拉看上去只是伤风感冒的次数多了些,他都难免有些惴惴。 他清楚未命名星-137的医疗水平,他自己就是在当地的医院生产的。只是他能够忍耐,莱拉却至少得去大一些、正规一些的医院检查,才能让他完全放心。 “……好了。您来看一下。” 卫瓷站起身,因为缺乏睡眠稍有些昏沉,他眨了眨眼才站稳。邻居太太把他拉到客厅中,按着他坐下,十分亲昵地说,“我不用看,你每次都帮我弄得好!你来这儿休息一会儿吧,正好等着露比和莱拉一起回家啊。” “……那行,打扰您了。” 卫瓷陷入柔软的旧沙发里,他本想推辞离开的,他还有一些未完成的部件。但是身体自发地依赖起了那种舒适感,索性往后靠了靠,放任自己休憩片刻。 “给你拿杯咖啡来……哎呀!”邻居太太突然慌张地惊叫出声,“我差点忘了!今天是……!” 她立马打开墙上的小型电视幕,因信号传输的问题,画面过了一会儿才显现清晰。卫瓷闻声望去,他不作防备,脑中正昏沉,只是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对上电视幕中的那张脸时,手中的咖啡却险些洒落出来。 他明明应该无比熟悉的,他清楚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淡忘,但是看清时却有一丝空白的茫然。 执政官站在演讲台上,披着厚重的黑色披风,比起此前更经常出现在民众面前的形象,或许因身着军装制服,显得更冷肃了些。 卫瓷只死死盯着执政官凛然的面庞,浅金色的额发下,是一双异瞳,右眼的琥珀色瞳孔折射出冰冷而无机质的光泽。 他当然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它虚假的、人工的痕迹太过明显。 艾妲失去了一只眼睛。 “呀……!” 邻居太太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眼中难掩震惊与悲伤,有泪光闪动,“执政官大人……” “……” 卫瓷感觉自己有一瞬间的失聪,他的手脚发冷,仿佛血管中的血液也全然冻住了似的。已过去了四年那么久,他以为自己还在对她的怨恨与不理解中走不出来。但那直白的、冲击的一幕,那只镶嵌的义眼,几乎即刻击溃了他。 他像被什么沉重的庞然巨物压住了,动弹不得,也喘息不得。 他茫然了半晌,才感到身体回温,后知后觉地心脏绞痛。执政官的声音似冷泉一般清冽,平缓得没什么起伏,她像是隔着千千万万的光幕,感受到了公民们的震撼与哗然,只轻轻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这是我在掌握虫族所建造的星舰过程中支付的代价,虽然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我一直认为,这是必要的,也十分值得。” “为了彻底地杀死「虫母」希尔瓦莉亚,为了取得最后战争的胜利,为了将虫群屠杀殆尽,让帝国的整片星域再不受其侵扰。不管付出多少,我都心甘情愿。 ” “现下,以'流灰熔晶'作为动力核心的新型星舰,成为了影响战局的关键。全帝国的公民们,只要你有任何一分力量,那么,请贡献到这其中来。” 执政官的语气并不慷慨激昂,也不铿锵有力,只是平淡地,像水一样流经人的心里,泛起的涟漪却经久不停,胸腔中的鼓噪声越加急促沉重。 她的那只琥珀色义眼像盛着一汪死水,没有任何情绪流淌,耳边坠着的红宝石,如安静燃烧着的火焰。 卫瓷呼吸一窒。 他几乎已经快要完成了那些经验凝练成的构想,只是还未上传星网。还有一丝极其微妙的,暴露身份的忧虑,神使鬼差地冒出。 但现在那丝忧虑无影无踪,他只感到巨大的愧疚与羞耻,在烧灼着他。 - 隶属于帝国军方的超级人工智能enki依据执政官的指示,投入全部算力分析处理星网上传的千兆级数据,已有两天两夜的时间。 在远征宇宙时,由于需承受战争状态的压榨,它已经由首都星科学院彻夜不休地升级过数次,面对千兆级的海量数据,还远远不到算力崩溃的地步。 经由enki筛选分析过后的数据,才会归拢给首都星科学院,博士们再经过一轮讨论,最终才有一份详尽的报告,呈递执政官的终端。 enki的工作还未进行过半,在高速算力运转中,它突然卡顿了一下。 一道电子女声发出了疑惑的单音节。 第95章 首都星。玫瑰堡宫。 执政官靠坐在一张天鹅绒包衬椅背的低扶手椅上,因身着裤装,双腿自然地交叠着。在宇宙中远征的四年,让执政官更习惯了球形座舱自带的那种弧度,故而不复之前正襟危坐、优雅得体的姿态。 不过落在露西拉眼里,看着倒是舒适自在了许多。 她坐在那张郁金香木写字桌的对面,翻动着折叠起来的一块块小型光幕,正欲张口,那些悬浮空中的光幕突地光芒闪动,超级人工智能enki的虚拟映影齐刷刷地出现在画面中央。 艾妲与露西拉一齐抬起眼,蹙起眉头,等待着那道电子女声作出报告。 作为属于军方的人工智能, enki最常出现于星舰的主屏幕上, 在玫瑰堡宫作汇报的时刻实际上相当少,它思考了一会儿, 才谨慎地开口, “执政官大人!首先,您对我发布的上一道最高优先级指令是处理招募星网上匿名上传的所有数据,并梳理汇总分析,归拢给首都星科学院。在执行过程中,我发现了异常情况,与我接入的大筛查系统有矛盾之处。然后,基于我的模型架构,我评估了这一矛盾的风险等级,是否达到向玫瑰堡宫报告的等级,运行结果为'是'。所以接下来,我将为您详细说明该异常情况。” “……” 露西拉忍不住看了一眼艾妲,执政官没什么表情,只对着光幕轻微颔首,示意enki可以继续。 “好的,执政官大人!首先,在大筛查系统中,前帝国元帅卫瓷已确认由至高法庭执行死刑完毕……” “……” 露西拉捂住自己的嘴,将咳呛的动静吞了回去。 enki不知道又经历了怎样一番深度思考,还是欲言又止,人工智能诡异地停顿了一刻。一时,玫瑰堡宫的办公处内竟是一片微妙的寂静。 艾妲面无表情,她对那个久未提起的名字没有反应,那对异瞳中一丝波澜也无。 “……然后,我必须进行补充说明。在帝国军方对我开放的权限之内,我根据卫瓷元帅的思维模式、指挥习惯、常用语句,以及保留的机械检修日志,生成了虚拟模型,帮助我进行星舰的基本情况掌握与战场局势分析。” 那道声调毫无起伏的电子女声莫名地透出一点心虚,它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这一切未违反任何人工智能公约,均属于我自主学习的范围内。” 事实上,卫瓷元帅的服役时间比它投入使用的时间还要长,enki作为新一代的军方人工智能,融合了几乎所有前代高级军官的思维模型,它的自主学习能力不断进化也是理所当然的。 艾妲并未说什么,但露西拉总觉得她有些隐秘的焦躁感,大概是因为她又无意识地摩挲起了手指。 四年前,所有的一切都要为“虫巢战争”的爆发让道。即便艾妲刚失去她的第一个孩子不久,即便那个被她标记的男人无故失踪,生死未卜,她只能在匆忙中强硬地推进只有草案的法律变革,接着就率领帝国舰队离开了首都星。 这之后,“卫瓷”这个名字就淡出了视野。最初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分给这些私人的琐事,后来艾妲也不再提起,露西拉逐渐淡忘了那个曾让艾妲陷入失控的怒气中的长发男人。 再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心头一跳,隐隐感觉有些棘手的麻烦要卷土重来。 隔着一张郁金香木写字桌相对而坐的一对姐妹心思各异,皆沉默不语, enki又抓紧时间联网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接下来,基于我所拥有的卫瓷元帅的思维模型,以及大筛查中认定的元帅已经死亡的事实,在执行处理星网数据这一指令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处矛盾。” 它恰到好处地又停顿了一刻。 “有一位坐标位于天环星区的上传者,'他'的思维模式、语句使用、逻辑推理、知识储备……等等,与元帅的思维模型高度重合。并且'他'对于新型星舰的构想,正符合目前军方提出的大概方向,并补充了相关细节。经过我的反复验证,这样的相似度,可以大致推导出,'他'即是元帅本人。” 第100章 “……但大筛查显示,卫瓷元帅已经死亡。” 人工智能像是遭遇了一处逻辑混乱的故障,表达着自己的不解。在执政官的下一步指令到达之前,它先暂时中止在了这一环节,还未将数据打包发送给首都星科学院。 听完enki的一席表述,露西拉往后靠了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很简单。四年前卫瓷在虫潮来袭的时候无故消失,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死于虫群的攻击,这一可能性很低,因为当时并没有发现尸体,另一种就是他逃跑了,只是露西拉并没有想到,他是怎样离开首都星的? 一个被长时间囚禁、刚流产不久的omega ,浑浑噩噩,精神失常,还有爱尔柏塔的看守。 他能逃出两条街道已是不易了,居然还能逃出首都星,据enki的意思,他现在是在……天环星区? 露西拉将目光投向艾妲,她不确定妹妹现在是何种心思,是否还有兴致,隔着四年发泄当时曾被压抑的丧子的愤怒,还是说已经不欲再分去一丝心神。 毕竟战争开始后,许多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比如至高法庭与医学协会曾激烈反对《堕胎法案》,在时间的滚轮碾过后,那些抗议、指责、胡搅蛮缠,都轻飘飘得不值一提。 艾妲眼睫低敛,她原本便冷淡得没什么情绪,更换了一只义眼后,更难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执政官抿着唇,食指指节轻轻地敲击着写字桌的桌面,在露西拉等待得有些恍神时,她对着enki下达了指令。 “从星网上去追溯这一上传者的身份信息,详细罗列所有途经地。” “……喂。”露西拉忍不住道,“星网上的协议声明是有至高法庭和玫瑰堡宫同时保障的,不会追溯任何匿名者的来源。” 所以enki只能定位星区这样宽泛而模糊的坐标,再详细下去,就要违背网站协议声明了。 艾妲只轻轻地瞥了露西拉一眼。 enki十分干脆地回答道,“是,执政官大人。” “……” 露西拉扶住额头,她竟忘了,眼前这位执政官,明明是帝国的基本宪法也能够视若无物的,又怎么会在意这种冠冕堂皇的协议声明。 她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就忍不住叹气,叮嘱道,“如果你要离开首都星,我跟你一起去。” - 未命名星-137。 卫瓷把一个铝制薄片交到邻居太太的手中,这是第十七街b25号的钥匙。戴着头巾的瘦小妇女接过去,笑呵呵地,“欧泊,交给我,你放心吧。” “又要麻烦您了。” 卫瓷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他一手牵着莱拉,一手提着一只箱子。露比站在他身后,偏着头,并不看父亲与妹妹。 等卫瓷带着莱拉走出一段路,回头了几次,她才慢吞吞地跟了上去,身后还在传来邻居太太和善的声音,“路上小心!坐短程飞船要到西面的那个航站,别走错了!” 卫瓷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转回头,他把手提箱夹在腋下,空出的那只手再次尝试去牵自己的大女儿,但露比赌气似地跑到了另一边,并不理睬他。 她不喜欢出门,一出门就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头上的帽子,以免露出一点被剪得只有薄薄一层、十分难看的头发。 卫瓷清楚她在别扭什么,只失落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示意莱拉去握住姐姐的手。 此次出行,是前往未命名星-137邻近的沙棘星,带莱拉去稍微大一些的医院检查下身体。由于只需要乘短程飞船,不必担心留下跃迁记录,卫瓷倒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 在来到未命名星-137的头一年,他与惊弓之鸟几无二致,只愿缩在隔离区,独来独往的,不与任何人产生联系,更不用说离开未命名星-137了。后来还是在孕期,受到了周围邻居善意的照顾,才慢慢有了正常的人际往来,也逐渐习惯了短途出行。 到达航站,他带着女儿们穿过稀疏的人潮,把她们抱上飞船的升降通道,再把箱子放上去。 他回头确认了下没遗漏什么,轻轻地跃上了飞船。 - 艾妲的目光扫过光幕上滚动的一条条记录。 这是enki追溯到的所有信息,由于那位上传者的身份没有被录入大筛查中,简而言之,他是个“黑户”,所以罗列给执政官的内容十分简略,大约只需滑动两三次便到了底,艾妲正从头看起。 他使用的名字是“欧泊”,居住在天环星区,未命名星-137的隔离区,没有跃迁记录,看上去并不复杂。若非人工智能将其上传的草稿与元帅的思维模型比对过,结果高度重合,这个人极容易被忽略。因为事实上,“黑户”在地处银河外缘的天环星区比比皆是,有许多帝国公民并未录入大筛查系统,被拦在帝国基本保障制度之外。 艾妲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盯视着光幕,像是在看什么严肃新闻。露西拉坐在她对面,观察着她的神情,一无所获。 “欧泊”这个名字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房产租赁交易的契约文书上,他租了隔离区第十七街b25号这一栋房子。 另一次…… 艾妲那一双冷若冰霜的瞳孔骤然放大,她蓦地攥紧了拳。 另一次是在未命名星-137隔离区的第一中心医院,以“欧泊”这个名字预约了一场堕胎手术。 第96章 enki悄无声息地消失于光幕上,露西拉难得看到艾妲脸上如此激烈的情绪,像是人偶的陶瓷外壳剥落,重又生动起来,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扭曲。她顿感事情糟糕,含着担忧问道, “……怎么了?” 艾妲没有回答她,眼睫颤动着,又确认了一遍那条追溯到的记录提及的时间。 ……是在《堕胎法案》刚推行至全帝国星域不久的时候,她不日前才率领舰队远征宇宙。这么早……几乎是那个男人逃离首都星没多久之后,就在未命名星-137的中心医院预约了堕胎手术。 那么,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她不禁生出一阵反胃感。 那只琥珀色的义眼没有正常的泪腺结构,露西拉却总觉得其中闪动着某种像是泪光的晶莹,转瞬即逝。 艾妲的指节泛着白,嘴唇嗫嚅着,终究是把不会有结果、只会显得软弱的质问吞咽了回去。 因为卫木月……因为那个丈夫被判死刑,所以也面临着必死局面的孕妇,她如催化剂一般推动了艾妲的某种决意,所以执政官远征之前,无比强硬地在律法中给予了怀孕omega选择的权利。 一种方向是堕胎的合法化,另一种方向是为军队研制出的人工合成信息素,后来也用于全星域范围内的大小医院,在alpha缺位的情况下,怀孕的omega能够依靠人工合成信息素来完成分娩。 这是艾妲最初为卫木月能活下来考虑的两种方案。 她也本应该是近几个世纪以来第一例堕胎手术完成者,只是她的丈夫,凯勒布执行死刑的那一天,她因荒诞的阴差阳错死在了那一场秘而不宣的手术中。 于是这成为了她的哥哥巨大痛苦的来源,因为那份痛苦的折磨, 因为记忆骤然复苏的怨愤,卫瓷选择报复艾妲。但一条不再是帝国元帅、甚至连alpha都不是的可怜虫,如何伤害帝国的执政官。 他只能伤害她的孩子,杀死玛芮嘉。 艾妲极轻地笑了一声,含着讥诮,似乎他的报复还未终止,还能够更有力一些。 她从不会为过去的事情后悔,更遑论对于那么急切推动《堕胎法案》的遗憾。如果再晚几个月,那个男人在律法的约束下会不得不诞下孩子,一切都发生得恰好。但她不可能因此感到懊恼,痛恨自己对律法的更改,让自己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又一个子嗣。 这并不归咎于她,艾妲将嘴唇咬得发白,掌心被掐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怎么敢,一次又一次…… 让她陷入如此焦灼的愠怒之中。 露西拉迟迟等不到妹妹的答复,她试图将那只紧攥成拳的手掌轻轻掰开,却惊觉执政官的手简直冰冷得刺骨。 艾妲喃喃低语, “我要杀了他。” - 沙棘星。 第一中央医院。 卫瓷有些茫然地站在手术室的偏光玻璃外,眼中带着无措,露比在一旁紧紧地攥着他的裤管,也没有了别扭赌气的心思,跟父亲一起脸色苍白地盯着里面冰冷的仪器。 在医院系统中人工智能的控制下,那扇透明的偏光玻璃开始进行分子重排,从外部看去,便是一片模糊,里面的景象,以及通过反磁力场悬浮在手术床之上的莱拉都无法看见了。 卫瓷像是才反应过来,他抱起露比,往常一定会扭动身子挣扎着不让他抱的小女孩这会儿安静乖巧得过分,他快步离开了手术等候区,脑中纷乱,满是医生那些难懂的言语在排列拼接。 “小孩不在本地的医疗保障系统里,去建一个临时电子档吧……你也得另开一个账户用于缴费,然后排队进问诊室。” 第101章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未命名星-137?那怪不得了……” “那边的医院从来没发现过吗?按理来说出生时就会有这一项基因检查……原来还没录入过大筛查系统吗?哎,银河外缘现在还这样啊?……这个问题还挺严重的。” “她从一出生就带有严重基因缺陷……其实,从医学角度讲,一个有缺陷的基因通常代表不了什么,它们就像大部分报损的零件,只是没法精确地工作,但可以正常地工作……你懂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吗?” “不过她这个基因组的缺陷有点严重,你知道的,随着人的成长,基因带来的问题会越加放大,比如一个小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孩子,长大了突然跛足,不良于行。她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当年龄增长,她会变成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核反应堆。目前还只是身体虚弱,经常发高热……是吧?但事实上,接下来马上就会发生一些危险的、不寻常的变化也说不定。” “我的建议是马上通过手术取得她的完整基因组,这样子就把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核反应堆,变成在我们的电脑分析掌控下的可控模组。” “还有空余的手术床位,立刻办理手续,去缴费吧。” “后续如果要修复基因,虽然我们这儿也能做,但最好还是去基环星区那样的大星区,或者有条件的话,就直接去首都星。” “……” 送小女儿去手术准备间的路上,卫瓷还没从被那一长段话砸得发懵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此前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结果,他确实注意到莱拉极其容易生病,相比起她的异卵双胞胎姐姐,她的身体素质似乎异常低下。在未命名星-137当地的医院无法做进一步检查,所以他一直留意着机会,带她来了一趟沙棘星。 只是竟直接被诊断为基因缺陷……卫瓷没有医学相关的知识,他只能像每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那样,懵然地接受医生的所有安排。 露比更加不懂眼前的情形代表着什么,但她能感受到氛围的沉重,故而一声不吭地,任由父亲紧握住自己的手。 父亲的手一向干燥而温暖,此刻却如此冰凉。 目送小女儿进入手术室,开始取出完整基因组之后,卫瓷抱着露比,一路走出了第一中央医院。 没有录入大筛查系统,所以无法享受帝国的基本医疗保障制度,他竟经历了一回终端中的新币无法支付全部手术费用的窘迫。医生好心地为他推荐了数种爱心帮扶基金会,有各界人士的捐款能够用以垫付手术费,但这些对他都毫无意义。 他现在是个“黑户”,没有任何身份,根本无法通过这一类帮扶的资格审查。 也无法在星网上申请贷款服务,不仅是正规金融机构的,甚至灰色地带的,没有信誉保障的也不行。 卫瓷从未像此刻这样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无力。 他还有一笔能够挪用的新币,是在未命名星-137隔离区的租赁交易所提前签下的第十七街b25号这一栋房子的长租契约文书中,所预付的租赁费用。只要取消这一项契约,支付一定的手续费,就能够取回那些租金。 但因为他“黑户”的身份,当初签约不是通过终端,没有在星网上留档,所以要解约,也无法在终端上完成操作,必须要回到未命名星-137的租赁交易所才行。 这意味着他得抛下正在做手术的小女儿,再坐短程飞船一个来回。 当卫瓷与大女儿回到未命名星-137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整条第十七街被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夜色中,因能源供应不足,沿途的一排排路灯只发出微弱的光亮。 离开时把钥匙给了邻居太太保管,卫瓷不得不让露比再去打扰一下隔壁b26号,是邻居太太家的其中一位女儿开的门,她端着一盏小灯,把露比拉了进去,同时对着卫瓷笑笑,口型是“妈妈放在柜子里了,跟我去拿。” 卫瓷那张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隔壁的房门无声地合上,他站在b25号的门前,思索着自己将长租契约文书放在了哪里,现在这些纸质的文件十分古旧,又不易于保存,只是他们这些“黑户”为避免留档才不得不使用。 他凝神思考着,没有留意,自己倚在了门上。 突兀的“嘎吱”一声, b25号的屋门竟随着他身体重量的倾斜,向内移动了几分。 门竟不是锁着的。 卫瓷猝不及防,踉跄着踏进了屋内,脚踩在年限已久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相互摩擦的声音。 使用廉价玻璃的窗户透进来一缕惨淡的月光,只勉强将内里的陈旧家具镀上一层黯淡的光辉。卫瓷蹙起眉,尚还在疑惑中,却听到有另一道脚步声,平缓地传来。 近在咫尺。 下一刻,他被紧攥住手腕,向前一拽—— 那是属于高等级alpha的力道,强硬,不容反抗。他下意识被带着往前跌去,双膝重重跪在地板上,一阵刺痛。手腕几乎要被捏碎,痛得他咬住嘴唇,才咽下一声呜咽。 卫瓷抬眼看去,就见银白的月光照耀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熟悉却陌生的alpha 。 她有一双异色瞳孔,那只琥珀色的义眼正毫无情绪地盯着他,像盛着一汪不会流动的死水,冷淡而让人生畏。 “执政官……” 卫瓷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艾妲放开了他的手腕,微微俯下身,掐住男人脆弱的脖颈,她神情冷酷,五指逐渐收拢。 “……呃!” 她再没有质问他的耐心,也不想再印证一遍令她失望的答案,只缓慢地加重了力道,眼神冰冷地看着男人因窒息的痛苦而面部涨红,眼球微微上翻。 卫瓷微张着嘴,舌尖在不断发颤。 在濒临死亡的一瞬间,他竟一心只感受到了alpha身上馥郁的花香。在只用抑制剂压抑本能渴望的四年时光里,他对人工合成的信息素产生了极大的依赖,蓦地嗅闻到标记自己的alpha的信息素,他只觉一切被压抑的又来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他……好像快要不能呼吸了…… 就像是溺毙于铺天盖地的花香一样…… 这种死法…… 卫瓷的身体轻微地抽搐着,后颈腺体的位置发着烫,几乎是烧燎着他。艾妲的手指在他的颈侧留下刺目的勒痕,似是感受到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甜腻且廉价的omeg息素味道,她有一瞬间的恍神。 小臂上的针孔竟传来轻微的刺痛感,艾妲恼怒地掐着男人的脖颈,将他狠狠掼到了地上。 沉闷的“砰”的一声,盖过了屋门被再次推开的动静。 有一道微弱,含着惊恐的细小童声在二人身后响起, “爸爸……” 第97章 alpha与omega都僵硬了一瞬。 屋内没有亮灯,陈旧的家具都蒙着一层朦胧的昏暗,唯有黯淡的月光透窗而过。屋门被推开,一阵微风悄无声息地拂过,吹起了一团沉积的灰尘。 几乎还没有一头星际猎犬高的小女孩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她的手心紧紧攥着钥匙,下意识地先感到害怕。但她努力抑制住了转头跑走的冲动,瞪大了双眼,试图确认父亲的情况。 男人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像一条离岸的濒临窒息的鱼,胸膛不住起伏。露比看不清他颈侧骇人的勒痕,只感觉父亲似乎处在非常糟糕的境地里。 在他身旁,有一道高挑而纤薄的身影站立着,那是个披散着一头浅金色长卷发的成年女alpha,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危险气息。她转过头,那双冰冷的异瞳直直撞上了露比的目光。 光线昏暗,露比看不清她的面容,稚嫩的小脸被吓得惨白,但还是磕磕巴巴地开口, “值钱的东西……都在地下室里……” “……” 被认作星际飞盗的执政官轻轻嗤了一声,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让她的心底生出一丝荒诞感。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戴着过大的绒线帽子,遮去了半张脸,穿得乱七八糟,但是叫他……“爸爸”? 艾妲紧绷着一张脸,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困惑。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紧盯着那个只有小小一团、还在不断发抖的孩子。她一向敏锐,电光石火间,像是隐隐有了某种预兆,她的心脏骤然缩紧了一下。 艾妲抿紧唇,朝露比的方向踏出一步,她想更近、更清晰地看看孩子的脸,身后却传来衣料摩擦地板的声音,也不知道卫瓷哪里来的力气,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军靴。 男人咳呛了几声,他的声音粗粝难听,像是唯恐她做出什么一样,用尽力气,急急解释道, “执政官大人……她是你的,是你的孩子……” “……” 经过偏振的月光照耀下,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闪着黯淡的银色光泽。 执政官的脸色分外苍白,过了一段长久的时间,久到足以让露比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面带惊恐地跑到父亲身边,她才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我不是盗贼。” 第102章 这一句是对孩子的解释,语气还算平缓柔和。紧接着,在露比看清卫瓷脖颈上醒目的勒痕之前,艾妲走入了这对父女俩中间。她强硬地将蜷缩在地板上的男人拽起来,也不顾这是否算得上是掩耳盗铃,她低声对卫瓷说了一句,“别让她看见。” 男人刚才被她狠狠掼倒在地,额角有道明显的伤口,正流出蜿蜒血迹,艾妲一言不发地用指腹重重抹了抹,卫瓷痛得蹙起眉头,就见艾妲的神色更为不悦。 她停下了动作,身后是瑟缩的、本能感到惧怕的小女孩,她眼前则是险些被她扼住脖颈掐死,脸上带着伤痕与血迹的,女孩的父亲。 在复杂的战局中,执政官也鲜少感到如此烦闷。 浓烈的、翻滚着的情绪,冲击性的事实,搅乱成一汪不断喧腾冒泡的沸水,她自己还需思考消化,却又不得不面临令她为难的情境。 如果那个小女孩是她的孩子,那么第一次见到母亲,眼前的画面便是双亲中的一方在被另一方伤害。 艾妲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她的童年,她尽力想要遗忘,但相似的画面却一幅幅浮显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望着卫瓷那张带伤的脸,难得地感到茫然。 她为何那么偏执地想要养育属于她的孩子,她试图弥补一切,试图证明自己与父亲完全不同……上一任执政官傲慢、愚蠢、无知,他做错了、搞砸了,而她会走上一条全然相反的道路。 她喉头滚动,感觉全身的血液变得冰凉,她毕竟有着佩洛涅特的血脉,她与父亲流着一样的血。 艾妲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满是怯意,她是惊恐的,瑟缩的,想要逃离的,她还没有理解父亲的那句话,只是强装镇定。 艾妲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那份意料之外的欣喜,感慨失而复得,先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罕见地,她的大脑没有明确地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应该先做基因筛查,还是怎样……但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即使只有卫瓷的一句话。他没有欺骗她的必要,并且……或许在她的设想中,他正该如此。 她已经不愿再去回想那一场堕胎手术的预约记录带给她的情绪了。 艾妲的视线移到卫瓷脖颈上的红色掐痕,因过于用力,那些红肿痕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只是光线昏暗,还能遮掩一二。 绝不能……让孩子看到。她伸手抚上元帅的脖颈,还未开口,男人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带着哀求低声道,“执政官大人,我现在必须得去沙棘星一趟。不管……您想做什么,所有的一切我都接受,但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我……我们还有一个女儿,正在那边接受手术。” - “弧光”号。星舰主控室。 露西拉漂浮在空中,她特意更改了舱内的重力设定,在得知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后,她觉得只有这种随波逐流的状态才符合她目前的精神情况。 此行之前,她不是没想过艾妲再次成为杀人犯的可能,毕竟她的妹妹已做下不少按照帝国律法该被处以死刑的惊世骇俗的事情。并且在她看来,艾妲确实容忍卫瓷太久了,有些时候,她都不明白为何那个毫无价值的男人还能够待在艾妲的身边,悄无声息地苟活着。 但露西拉绝没有想到,当艾妲再次回到“弧光”号,她没有成为刽子手,倒是成为了一对双胞胎姐妹的母亲。 “……”露西拉将航行目的地设置为沙棘星,抱着臂,看着下方把自己束缚在球形座舱里的艾妲,良久无话。 直到艾妲沉默着翻出一针抑制剂,习以为常地卷起衣袖,露出一截青白的小臂,在布满密密麻麻针孔的一片皮肤间找到一处,将针头扎入。 “喂!”露西拉飘了下来,她瞪着艾妲,“你在做什么?以前是在对抗虫族的战争中,不得不用这种东西,而且你标记的omega也失踪了。现在不是找回来了吗?不是就在这艘星舰上吗?你还对自己用抑制剂?” 执政官对抑制剂的成/瘾性已经到一种可怖的地步了,露西拉无法理解,既然有现成的omeg息素可以用作抚慰,为什么还要用人工合成的。 艾妲没作声,她平静地推完了一管针剂,感觉那股令信息素紊乱的躁动感平复了一些。 这四年间,在高强度的星间作战中,过于频繁地使用人工合成信息素,让她的腺体也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敏感状态,不得不再加重剂量。而在骤然接触到她标记的omega的那一时刻,那个男人身上浓烈的香气确实对她造成了影响。 不过她向来擅长于与本能作对。 艾妲将用完的针管掷入废弃物处理箱中,对露西拉的问话避而不答,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难以掩盖的憔悴,双眸却亮得惊人,“你去看过露比了吗?” “嗯?你说那个孩子?”露西拉“哦”了一声,“这个自然,长得可真像你。不过真的要叫这个名字?” “当然不会,我会重新给她起名的,录入大筛查中的名字不能如此随意。”艾妲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笑,“但露比可以作为小名。” 登舰之后,她与卫瓷重新有了一场交谈,这对于她们来说几乎是恍如隔世,她们之间过去的那些矛盾、怨恨、伤痛,都统统被囫囵压下,与其说是交谈,更像是艾妲对元帅的一次居高临下的盘问。 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将两个孩子的状况和盘托出。 艾妲终于得以看清大女儿的样貌,那份相似几乎不需要额外的基因筛查再做验证。在彼此都为对方的脸感到讶异后,艾妲心中更柔软了几分,露比仍皱着一张小脸,只是初时的惊恐慢慢减淡,流露出几分好奇。 她还是惧怕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母亲”,不过父亲安慰她说,母亲其实没有对他做什么,这其中的故事很长,她的母亲既非盗贼,也不是坏人,相反,还是位十分伟大的人物。 露比不太能理解,但“母亲”这一身份,对她而言本就充斥着探索欲。 而对艾妲来说,在看到小女孩的绒线帽子之下,被剃得极短的一层薄薄的金发,她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愠怒,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如此轻易地被另一个个体牵动情绪,还是因为这样一件看上去不如何重要的小事。她感到新奇,同时默默压下了为此发难的欲望。 她会在露比面前,克制自己那些因愠怒而起的暴戾的想法。 即使卫瓷总能够轻而易举地用他的愚蠢、胆大妄为,让她生出一丝想要将他磋磨得不成人形的焦躁感。 在他抱着孩子,局促不安地就像是第一次登上星舰那样,跟随她走入舱室时,长发披散、面容憔悴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等莱拉的手术结束之后,就没什么需要再麻烦……” 艾妲只是似笑非笑,所幸露比还趴在男人的怀里,让他免于被掌掴。执政官并未回头,语调平淡地打断了他。 “我会为她们安排好一切的。” 第98章 在星舰抵达沙棘星前,艾妲已经通过帝国的医疗系统与当地第一中央医院取得了联系。当卫瓷再次来到那个令他感到深深无力的地方,却不需要面对拥挤、等待、缴费的提示音,莱拉直接被送入了顶层病房,空阔的空间内,只有一张病床,还有两个护理型机械体在监护各项指标数据。 他没有再见到当时让他预约手术,并好心为他推荐各种爱心帮扶基金的医生,直接有隶属于医疗系统的超级人工智能详尽地汇报情况。卫瓷与艾妲隔开了一段距离,避免信息素尴尬地交缠,一齐抬头看着悬浮空中的光幕。 “执政官大人,接下来我将为您详细地说明该病患的手术情况,以及她的完整基因组的风险分析。” 艾妲微微颔首,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怎么健康的青白色,像包裹陶瓷的那层釉。四年后再度重逢,卫瓷没有细致地打量过她,只觉得她身上仍沾染有果实腐烂的香气,甚至比之前更为浓郁了。他明白那是虫蜜遗留的气味,不知道浸透了多少层,才会仿佛融进信息素一般挥之不去。 那股味道无端地会让人感到焦躁不安。 卫瓷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抑制剂对他的作用在逐渐减弱,不过尚还能保持清醒。 因为出生时没有被录入大筛查系统中,莱拉自然也没有做过基因检查,故而她基因方面的缺陷问题现在才得以发现。卫瓷本以为艾妲会因此责难,但她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一中央医院取得了病患的完整基因组,执政官大人,依照您的指示,由首都星的生物物理学博士对其中的每一个核苷酸进行分析检验,由于时间紧张,目前只出具简要报告。简而言之,病患缺陷基因的数量远超出了预计。” “原本的医疗方案中提到了修复基因,根据我的模拟结果来看,事实上,修复这一工作已经没有了意义。它们突变的进程会加速,我们修复的速度赶不上那些缺陷基因再次突变的速度。” 第103章 “我更倾向于提出维持原状的建议,这样病患不必承受多次基因修复手术的负担。她能够平稳地存活至三岁,说明这套基因组并没有看上去那样不稳定。” “……” 人工智能的叙述简洁而条理清晰,但卫瓷还是没能消化完全,他对于医学几乎是一无所知,不过他还是抓住了其中的重点,而艾妲先一步将他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所以莱拉就只能一直做一个有缺陷基因的孩子,没法修复至正常人水平吗?” “执政官大人,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 两人同时沉默。 过了长久的一段时间,人工智能提示病患已经苏醒,艾妲走到了唯一的那间病房门口,她抱着臂,难掩疲惫地叹了口气,对着卫瓷抬了抬下颌。 卫瓷推开门,望了她一眼,却见她只是倚在门口,并不跟着进去。 或许是与大女儿的第一次见面让她感到棘手,那幅画面也并不美妙,甚至对仅有三岁的小女孩来说有些悚然,所以艾妲难得迟疑了片刻,还是觉得不应那么突兀地再出现在小女儿面前。 然而alpha的五感如此敏锐,她仍能清晰地听到屋内低声的谈话。 低沉沙哑的男人的声音,以及一道虚弱细微的童声。 “爸爸,你怎么了?你的嗓子哑了,额头也破了一块……” 艾妲的心脏瞬间抽紧,指尖变得冰凉。 那只是一个孩子吗……她还躺在病床上,醒来睁开眼,开口问的不是“我怎么了”,而是关心眼前突兀带着伤痕的父亲。 她比她的双胞胎姐姐露比要敏锐得多。 艾妲一时有些恍惚,她该感到惊讶吗,下意识地以为那么幼小的孩子不会对外界与身边的人有细腻的感知。但事实上,她自己在年幼时,也具备这样的敏感。 她总能发现母亲眼底那一抹哀愁,她的可怜,她的不幸,是用尽力气也无法掩盖的。 所以,艾妲一直有清晰的认知,成为帝国的第一夫人,实则像是一种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酷刑。 她的孩子,只是继承了她的那份敏锐。 而她此刻,到底在扮演哪种角色。 病房内,卫瓷坐在床边,握着莱拉的手,还在低声安慰着她,他没有遭遇什么,而她也没有得严重的病,马上就可以离开医院了。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与莱拉提到了她的母亲。 比起时不时就嚷嚷着“我要去找妈妈”的露比,莱拉几乎从不会表达出对缺失的“妈妈”的好奇与渴望,但每次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问及,她都会低落一段时间。 只是很短暂,不怎么容易被大人注意到。 待听完了父亲的描述,莱拉转了转湖绿色的眼珠,她费力地看了一圈病房的布置,又将目光落回父亲的脸上,男人额角的伤口已经愈合,不如何明显。她嗫嚅着嘴唇,不知道从只言片语中想到了什么,只是小声却坚定地说, “爸爸,就算没有妈妈,我也很幸福。” “所以,不需要为了我,让我重新拥有'妈妈'……” 莱拉还未说完,蓦地传来一道军靴踏过地板,显得沉重的脚步声,没有刻意压低,带着些急于离开的匆促。 卫瓷下意识地看向病房门口。 执政官离开了那里,透过半透明的偏光玻璃,卫瓷只看到她绷紧的背影。 - 艾妲回到了她们停泊在医院顶层圆形广场的飞行艇,露西拉讶异于她的突然折返,艾妲却没有满足姐姐的好奇心。她撑着平滑的墙壁,试图在长沙发的角落摸索出一支她此前拆封过、又随手扔下的抑制剂。 她明明有着某种近乎于强迫症的、对整洁有序的癖好,她办公处的写字桌从不堆放多余的物品,一切都要按照她的喜好规整排列。但结束远征后,当执政官再度回到玫瑰堡宫,她似乎变得能够容忍凌乱,像是失去了再计较细枝末节的精力。 艾妲的手在微微发着颤,找到所要的针剂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卷起衣袖,裸/露出青白的皮肤,针头推入前,她被露西拉握住了手腕。 “距离上一针才过去多久?远征舰队的所有alpha都这样吗?你们都是这样用抑制剂的?” 露西拉皱着眉,艾妲沉默了片刻,用了些力道挣脱开,“我比较严重。” “成/瘾性?” “准确地说是信息素亢进障碍,只要沾上虫蜜,或多或少都会有点症状。” “随舰的医官没有办法,那回到首都星之后呢?第一军区医院总有可以抑制的治疗方法吧?” “心理治疗。”艾妲轻轻地笑了笑,“我不需要。” “……”露西拉没有跟着妹妹笑出来,知道这一话题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叹息了一声,转而问起艾妲对于此行的安排,“所以等莱拉过了手术观察期,你……要让她们和你生活在一起吗?” 艾妲颔首道,“自然是回首都星。” “他是怎么想的,他愿意回……你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被继续关着吗?” 艾妲的眼睫颤了颤,反问道,“那重要吗?” “不怎么重要。”露西拉在她身旁坐下,那一条长沙发刚好容纳她们两个人,中间只有一点空余。她用手撑着下颌,余光瞥着脸色并不怎么好的执政官,“但露比和莱拉的想法呢?你问过她们是否愿意吗?……你现在还在抵触和露比讲话吧。” “……” 艾妲垂下头,她的手指蜷紧了,有些无措地放在膝上。她想说,那是佩洛涅特的血脉,是执政官的孩子,怎么可以没有任何身份地呆在一个银河外缘的偏僻星球,她自己又怎么能够容忍和女儿分离。 她本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的,但因为眼前是露西拉,她直到分化为高等级alpha才被接回首都星的姐姐。在分化之前,露西拉一直流落在外,当有了alpha性别带来的价值,她才被父亲注意到。然而那位执政官没有一丝愧悔,也没有问过露西拉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子女,他只是倚仗着血缘,理所当然地让她作为决律庭的裁断者,做他暗处的锋刃。 父亲的身份是天然给予的,父女之间血脉的相连也是一出生便定下的。她们的父亲这么认为,但他明明代表着傲慢、狭隘、全然谬误。 而她现在是何种想法,对她自己的孩子? 艾妲极少有糟糕的预感,在她孤注一掷、决定换腺的时候,打磨着矿晶、勾勒着如何杀死兄长的时候,她只有心无旁骛的平静。但在初次与露比见面时,她刚刚用力掐过男人脖颈的手垂在身侧,女孩眼里满溢着惊恐与惧怕,她突然有种空白的茫然。 她几乎是竭尽全力地想要验证,她会与父亲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她是违背他的意志成长的另类结果。 但她是不是还是……与她的父亲有着难以湮灭的相似之处? 艾妲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臣民会选择她,她的孩子们真的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她吗? 第99章 莱拉需要在人工智能的监护下待满二十四个小时, 这期间,卫瓷一直陪在她的病床旁边。照顾提取基因组手术后的小女儿,以及回避与艾妲见面, 这两种心思兼而有之, 使得他自进去病房后, 就像一具动力核心熄灭的机械体一样, 一动不动呆在原处。 执政官自莱拉说出那句话,说出“不需要让我重新拥有'妈妈'”后,就沉默地从病房门口离开了。卫瓷一直神经紧绷着,觉得她也许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她毕竟对子嗣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一种偏执,卫瓷自己也并非生活在什么模板般幸福的家庭环境里,他对于与子女的关系也是生涩的探索,只是隐隐觉得艾妲的执念异乎寻常。不过出乎他的意料,直到莱拉又沉沉睡去,执政官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她像是对与小女儿见面仍感到棘手,暂且推迟了这一场景的发生。 卫瓷坐在病床另一侧的高分子座椅上,顶层病房中的一切陈设都有科技堆就的舒适感,他却感到坐立难安, 甚至怀念起第一次来沙棘星时, 于拥挤的人群中排队的疲惫。 毕竟那时候艾妲还没有像一道闪电一般突兀地撕裂他现在的生活。 他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颊, 深深地叹了口气。 “叩叩。” 病房门口传来一下一下清脆的叩门声,卫瓷蓦地一惊,抬头看去,偏光玻璃外并没有人影。直到房门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后面探出来,露比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走进双胞胎妹妹的病房。 因为她还太矮,还不到门上玻璃半透明的部分,所以卫瓷的目光投过去时没有看见她。 “露比,你怎么……”卫瓷有些讶异,露比应该一直待在飞行艇上。她有单独的房间,可以看光幕播的动画来打发时间。这应该是执政官的飞行艇上第一次播非银河地理方面的动画片,是露比所痴迷的那种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模型过家家的故事。 大人们在医院里听人工智能讲述莱拉病情的时候,她便安分地独自呆在飞行艇上的小房间里,不知这会儿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第104章 露比低着头,小声地说,“嗯……我还是有点害怕她……” “她回来了,好像想要和我说话,就我们两个人,我就不想再在那里……” 露比绞着手指,过大的绒线帽子把她的眉毛也遮住了,她皱了皱小脸,“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露比说的“她”是指艾妲,他跟露比解释过,那个深夜出现在他们的房子里的女alpha不是什么盗贼,是她的母亲,也是帝国的执政官。但亲眼目睹的那一幕还是给露比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她一直好奇从未出现过的“母亲”,不过真正见到了,却无法克制天然的害怕。 “她同意你过来吗?” 露比点点头,她还记得她提出要到爸爸身边的要求时,那个应该是她母亲的女alpha沉默了半晌,然后蹲下身来与她平视。露比胆怯了一瞬,偏过了头,“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暂停了光幕上正在播放的动画,画面静止在那里。接下来便有中央医院的护理型机械体领着她,乘反重力电梯去到妹妹的病房。 “她……没有再说别的话。”露比回想着,她总觉得那位“母亲”和莱拉有点像,因为莱拉正在生病,“母亲”好像也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爸爸说的,“你们都很像她”吗? “……那你就跟我一起陪着妹妹吧。”卫瓷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露比坐上来。 他的大女儿鲜少有乖巧安分地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和他关系不睦的。因为恼恨她的头发,所以总与父亲对着干。但这几天,妹妹的病情,突然出现的“母亲”,让她也没有了闹别扭赌气的心思,倒是一反常态地依赖起父亲来。 露比趴在床边,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流起了口水。小家伙也是消耗了不少精力,卫瓷给她盖上一片薄毯子,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心中稍稍放松时,他像是无端感应到了什么,抬眼望向病房门口。 半透明的偏光玻璃后面站了一道人影,艾妲抱着臂,冷冷地注视着这一温情画面。 帝国的执政官有权限打开任意一扇门,更何况这是她通过医疗系统安排的顶层病房。但就像是有什么凝重滞涩的无形的壁垒横在了她面前,她迟迟无法向前一步。 那两个沉沉睡着的小女孩还在酣然梦乡中,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悄然起身,离开病房前,他目光柔软地望了她们一眼,轻轻带上了房门。 卫瓷与艾妲来到了顶层的长廊上。 艾妲的面色比之前日更显得青白,她下颌的线条锋锐得几乎能割伤人,卫瓷不免暗中关注她,发觉她难得地带着些精神不济的颓靡感。自“凯旋日”后在光幕上看见她,再到突如其来的重逢,艾妲的状态似乎一直不怎么饱满充沛,完全不是她四年前的模样。 他瞥到她那只琥珀色的义眼,又像被灼伤似的快速移开视线,还犹豫着如何开口,艾妲带着疲倦的声音已经响起,“关于莱拉的病情,我已经把她的完整基因组传给首都星的医学协会了。她们的意见和人工智能给出的完全一样,没有修复基因的必要。” 她说完,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像闻到某种气味似的,后退了一步,离卫瓷稍远了些。 “那就只能这样了。”卫瓷的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他顿了顿,终于对上艾妲的双眼,像是积攒了某种决意,低声道, “莱拉……她带着缺陷基因,可能今后都没法做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所以,她注定是没法满足作为执政官子女的期待的……” 他没将话说下去,艾妲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打断了他,“你觉得我会像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一样吗?” 卫瓷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她的父亲,上一任执政官。艾妲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她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有价值的孩子才能成为他的子女,有缺陷的、分化成beta或者omega的私生子就任其自生自灭……我难道也会这样?你是认为,因为莱拉有基因缺陷,我就会觉得,她不配作为我的孩子?” “……”卫瓷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在骤然飙升,“执政官大人,你想要的子嗣是你的继承者,莱拉不可能承担这种……责任……我只是想说,她既然不是你需要的,就不用为她安排一切。”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说会为莱拉与露比安排好后续的一切,是要带她们去首都星吗?然后作为帝国的下一任继承者来培养?” 馥郁的花香令他有种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腺体的位置在隐隐发烫,本能在叫嚣着依附与顺从。但卫瓷还是强压下那股立刻跪地臣服的冲动,即使艾妲的神色越发阴冷,他低声道,“她们可能并不想这样。” “……” 艾妲抿紧了唇,她的小臂密布的针孔传来一阵刺痛感。面前的男人似乎很久没有作出这副不理解、不认同的模样,他明明只要遵从她的意志就好,他应该也已经习惯了。但终究还是产生了变化,他们之间不只有信息素连接的简单分明的标记关系了,他们是一对父母,有两个孩子作为新变量引入了这段关系。 艾妲不得不思考他说的话语,即使这让她感到焦躁且烦闷。 她确实曾经这么想过,将莱拉与露比带回首都星,她们拥有佩洛涅特的血脉,自然会有相应匹配的身份。她会为她的孩子铺平一条道路,作为继承者,不需要忧心性别分化,不管是beta还是omega ,只要通过人工腺体……这之后帝国还会有自主研发的omega驾驶的星舰,性别再不能成为影响因素,“它”能够毫无阻碍地成为执政官。 这是艾妲自己遭遇过的困境,她经历的挫折与痛苦,是因为父亲的漠视,因为父亲默许现有的性别分化决定的基本规则。所以当她有了子嗣,她会抹平一切曾阻碍过她的荆棘,即使她的孩子和她一样分化成了omega,再不用多花费数十倍的力气去走上一条通向执政官的道路。 但这也只是一条她安排好的路,即使平坦、便利、没有荆棘,艾妲蓦地一怔,莱拉与露比,她们愿意选择这一方向吗? 她似乎从没有想过她们在继承者之外的可能。 她自己有对于成为执政官、成为群星之主的渴望,从小便自然而然生出,理所当然一般,她的兄长们也同样。 只是这也不该是被预设为百分之百的前提,或许,她们并不想…… 艾妲无意识咬破了嘴唇,唇边沾上了一抹显眼的红色,她难得有些茫然,她们不愿意去首都星,那么…… 她的身体突然晃了晃,艾妲不得不用手撑着额头,长廊顶端炽白的灯光照耀下,她的面色苍白得像石膏雕像,那只冰冷而无机质的义眼半眯着,有一滴不明显的细小的汗珠从额角流下。 卫瓷注意到她的反常,男人忍不住向前一步,他们之间有种种难以化解开的矛盾,纠缠了太多情绪,但心脏几乎是下意识地被她难得流露出的虚弱所牵动,抽紧了一瞬。 “你怎么了,艾……” “别过来。” 艾妲的语气冷淡,她一只手撑着墙壁,微微躬下身子,那种被虫尸上的异香所包围的晕眩感又席卷来, omega的信息素只会更加添乱,艾妲勉强稳住声线,“你……回到莱拉那儿去。……等她醒来,她和露比想去哪儿,'弧光'号会送她们去。” 即使是未命名星-137……她也接受。 或许执政官也该体会一次无功而返的滋味,过去四年里,她还从没有出现过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的情况。 她在疼痛中微微勾起唇角,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到底……是虫蜜遗留的影响吗?”卫瓷并不驯顺地离开,他在原处犹疑着,想要去到她的身边,却又害怕自己的信息素可能会加重她的负担。长发披散的男人紧紧蹙着眉头,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艾妲没有回答,她几乎说不出话了,她转过身,只留给卫瓷一个紧绷着的背影。袖中的终端不断闪烁着,她吐出一口气,在心中念到,露西拉,快来—— “艾妲!” 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高大女alpha快速奔来,她一把拽过艾妲的手腕,另有两个护理型机械体围过来。卫瓷看不清楚他们在一瞬间做了什么,空气中爆发的花香混合着虫蜜的味道,骤然浓郁,又慢慢散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暗中克制住那股因本能而起的躁动。 艾妲没有再理会他,那两个护理型机械体拥着她乘上了反重力电梯,露西拉却没有随之离开。这位身量高挑的女alpha转过了头,与卫瓷对上了目光。 她们在贝尔芬格堡有过一次类似的对视,那时卫瓷是被关押的囚犯,露西拉·佩洛涅特殿下是决律庭的执掌者,她负责审讯荷尔戈港事故的嫌犯,而卫瓷向她询问的第一句话,是她从火海中被救出的妹妹情况如何了。 他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发问,“请问,执政官大人她刚才是……” 第105章 “和你有什么关系?”露西拉挑了挑眉,卫瓷顿时哑口无言,男人嗫嚅着嘴唇,还是没吐出一个字。 露西拉倒没有就此结束对话的意思,她抱着臂,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向卫瓷,“我并不打算评判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过艾妲到这里来,起先是因为她查到了你预约堕胎手术的记录。” “……” “所以你应该知道,在凯勒布的死刑日过去没多久,帝国就开始推行《堕胎法案》,各个星区都修改律法,推动堕胎的合法化。并且与此同时,军方为应对虫蜜而研制的人工合成信息素也流向了各大医院,能够让孕期的omega在alpha缺位的情况下完成妊娠。你就是靠人工合成信息素生下孩子的吧?” “……” “你难道从未怀疑过,只过去了这么短的时间,这些突然的更改与推进,和卫木月,那个因为怀孕、丈夫死刑,所以面临着必死局面的omega ,没有一点关系吗?” 卫瓷猛地抬起眼,喉头滚动了一下。 露西拉皱紧了眉,语气中带着不明显的嘲意。 “你难道一直这么坚定地认为,当初是执政官下令处死卫木月的吗?” 第100章 “等等……” 卫瓷不自觉向前了一步,露西拉已经略感无趣地转过身,走向通往医院顶部圆形广场的反重力电梯,就像她当年在贝尔芬格堡一样,能够随时中断话题,抽身离去,而卫瓷恍惚间还觉得自己像被关在囚室中的死刑犯。 男人低微的声音没有使得这位执掌决律庭的长官停下脚步, 她只是轻飘飘扔下几句她想告知的,任他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 炽白灯光笼罩下的长廊只剩下了卫瓷一个人,他攥紧了拳,微微垂下头, 感到一丝无措。 ……露西拉·佩洛涅特到底想说什么?卫木月的死亡完全与执政官无关吗?艾妲在那时……难道就有想过用堕胎手术来让她活下去吗? ……可是……可是她还是死了,死在她的丈夫执行死刑的同一天。公民们在疯狂地狂欢,庆祝着这一皆大欢喜的结果。 艾妲向他承诺过, 卫木月不会死。 ……虽然他清楚艾妲是个怎样擅长欺骗他人、颠倒黑白、操控人心的欺诈师,她一手操/弄了荷尔戈港的那场星舰事故,杀死了她的哥哥亚伦,使得屹立数个世纪的银河巨贾莱珀矿业轰然倾塌,最后背负罪名的却是元帅。 但他当时不知怎地,相信了她。或许是因为那是一句刚得知他怀孕后的安慰,她期盼着她们的第一个孩子,玛芮嘉的平安降生,所以出于安抚的意味,她对他说了这句话。 那确实听起来有着某种力道,卫瓷莫名地安定下来。 只是她最终还是违背了这一诺言……像她无数次欺骗他那样。 在他从白银战役大捷归来的那场庆功宴上,她的父亲应允了他的请求,赐下婚约后,她得体地点头微笑,双颊带着恰到好处的一抹晕红,美丽得如同花房中精心呵护的玫瑰——从那时开始,她对他就只有谎言了吧。 卫瓷顺着墙壁蹲下身子,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墨黑色的长发在颊边垂落,散在胸前。 然而……然而为什么《堕胎法案》的推行确实就是在那之后呢? 律法的草案出具,到更改修订,仿佛中间的时间被极限压缩了一样,至高法庭与医学协会愤怒地指责执政官是蓄谋已久,所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的呢?卫木月死亡之前……还是说更早? 四年前,他在未命名星-137的中心医院检测出了新生胚胎的存在。只要稍早数周,他就将陷入无法解开的困顿局面,在堕胎合法化之前,没有伴侣、没有alpha的信息素,他只能一点点被榨干生命,毫无其他办法。 但他却没有走入死局当中,作为伴侣不在身边却怀了孕的omega ,他有了两种选择,堕胎,或者接受人工合成信息素的注射。 所以他安稳地活了下来,露比和莱拉也同样。 ……难道说,卫木月原本也有可能这样吗?她和她的孩子……有人为了她们谋划过可行的存活的方法吗? 只是迟了一步……? 卫瓷心乱如麻。 他有种追去那艘停泊在医院顶部圆形广场的飞行艇的冲动,艾妲被那两具护理型机械体架去了舱室里。他有积攒的疑问亟待爆发,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是虫蜜的影响还是别的……让她流露出那种脆弱?还有她当年……到底打算对卫木月做什么? 他迫切地想见艾妲一面,甚至有些懊悔起先前的回避与抗拒。 卫瓷站起身,向着反重力电梯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的脸上闪烁着复杂难测的神情,过了半晌,男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调转方向,回到了莱拉的病房。 空阔的房间里,只有一张雪白的病床,莱拉安静地仰躺着,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翕动,脸色稍微红润了些。她的双胞胎姐姐相比起她来说睡相显得尤为糟糕,那顶过大的绒线帽子滚落至一边,露出女孩毛茸茸的脑袋顶,她趴在莱拉的脚边,歪着身子,淌出的口水在莱拉的被子汇聚成了一小滩,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迹。 一旁的护理型机械体陷入休眠状态,只有显示屏上一直监护着的指标数据还在小幅度地波动。卫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大女儿盖好毯子,又将莱拉伸出来的小胳膊放回被中,待做完了这一切,他回到那张高分子座椅上坐下,静静看着显示屏上流逝的时间。 距离莱拉的手术结束,还未过去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时间,他不能长久地离开她。 卫瓷将目光落在熟睡的女儿们身上,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 当莱拉再度醒来,隶属于医院系统的人工智能已经结束了监护进程,它为执政官展示了各项重要指标以及参考值,依照分析结果,已经达到出院要求。莱拉的完整基因组保存在它这里,不出意外的话,莱拉的终生都会有基因分析仪相伴,时刻为她评估基因风险。 这些事宜自然没有经过卫瓷,执政官与人工智能在三言两语中决定了一切。对此卫瓷没什么可有异议的,他对医学知识知之甚少,而艾妲身后有接入整个帝国医学系统数据库的超级人工智能,以及首都星首屈一指的医学博士们。莱拉也乖乖接受,她按照人工智能的指示,戴上了十个黑漆漆的指环,据她所说,这是一种监控仪器。 “但就像戒指一样呢!”莱拉难得有些兴奋,因手术还残留了些许虚弱,女孩泛白的嘴唇微微咧着,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她五指伸开,将指环展示给父亲和姐姐看,露比立马说,“我也要!” “露比,这个不是真的戒指,只是莱拉生病了,所以需要戴着……” 露比偏过头去,瘪着嘴,没作声,她讨厌这种温柔的制止,让她显得尤为不懂事。 “露比也有喔!” “诶?” 人工智能在悬浮空中的光幕上显示出一个像素点组成的笑脸表情,同为超级人工智能,它比隶属军方的enki要多搭载了更为丰富的反应系统,毕竟医院中的儿童不占少数。它熟稔地应用那套哄小孩的固定模式,换成活泼的电子女声,“执政官大人为你准备的喔~” 一具护理型机械体缓缓滚来,它端着的托盘上另有十个黑漆漆的指环,人工智能向卫瓷解释道,“这个不具备基因分析仪的功能,但能监测一些基本健康数据。” 露比垂着脑袋,她还有些别扭,执政官对她来说太过遥远,“母亲”又太过陌生。但是双胞胎就要用一模一样的东西,哪怕是异卵的……这点与生俱来的执念让她接受了那份小小的“馈赠”,她套上那些“戒指”,咧开嘴,和莱拉手掌贴着手掌,玩得不亦乐乎。 这之后,有机械体送他们乘上了反重力电梯,艾妲与露西拉已经离开了飞行艇,她们在“弧光”号上等着卫瓷与两个孩子。艾妲似乎不急于和女儿们相处,自和露比的那一次意外见面后,她始终没有再主动见过莱拉。 两个女孩原本登上飞行艇的时候还很拘谨,一见执政官并不在里面,霎时放松下来。露比带着莱拉去到了专门为她准备的一间小房间里,电视幕还未关闭,上面还是静止的动画画面,就停在她离开飞行艇的那会儿。露比继续看起了吵吵闹闹的动画片,莱拉倚在她身上,突地指向茶几,“那是什么?” “诶?” 莱拉比她的双胞胎姐姐要敏锐许多,她甚至此前没来过这间房间,就发现了茶几上的那两样崭新的物件,下面有着薄薄的纸条。 纸张在这个时代已是罕见之物,莱拉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两张纸,上面写的是:“给露比”,“给莱拉”。 “这是……帽子……” 露比凑上前来,抓住了她的那份“礼物”。这是一顶十分小巧的白色星环帽,她在电视幕上看到过广告。因为帽檐非常大,围成了一圈圆形的光环形状,故而被叫做“星环帽”,在它登上电视广告的几小时后,就在全星域范围内流行起来。这一顶就是最常出镜的经典款,只是做了细小的改动,用淡黄色的培育花朵作装饰,更显得童稚。 第106章 事实上,即使是最小码的星环帽,也是不适合仅有几岁的孩童戴的,这是特别定制款,整个帝国内唯独两顶。 还有一顶是莱拉的,一模一样。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露比便觉得自己头上正戴着的那顶过大的绒线帽子不顺眼起来,虽然之前她就讨厌这帽子,现在更是强烈讨厌了。 莱拉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是妈妈给的。” “啊……嗯……是吧。” 露比已经没有心思搭理她了。 …… 在被抱上“弧光”号之后,两个乐颠颠的小女孩又腼腆了许多,也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像安静的橱窗玩偶一样,拘谨地挨着父亲坐在一块。 虽然其实并没有见到那位执政官大人,她们的“母亲”……还有另一位,大姐姐? ……但是只要意识到她的存在,便忍不住紧张起来。 露比忍不住在小号的球形座舱里爬上爬下,直到某一处突然有道轻柔和缓的电子女声开始说话,有点像医院里碰见过的人工智能,但声线又有差别,它邀请两位小朋友前往星舰的主控室,“两位舰长,请你们来决定这艘星舰行驶的方向。” “你们想要去到任何地方,它都会带你们去,请下达命令吧。” “……” 露比与莱拉对望一眼,她们又齐齐转头去看父亲,父亲像是有些怔然,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去吧。” 他没有跟她们同去,只是安静地坐在座舱中,看上去对“星舰的主控室”没生出任何额外的反应,向往,或是逃避,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都找不到一分一毫。 于是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互相壮着胆,走到了这艘帝国星舰的主控室,她们自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但是没有执政官大人,也没有陌生的大姐姐,只有一道温柔的电子女声陪伴着她们,“两位舰长,我为你们调出了星图,可以选择目的地了。” 巨大的光幕上,流动着一幅流光溢彩的星图,一直延伸至银河外缘。恒星在上面变成了一个个闪烁的斑点,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最为璀璨夺目的被标记了一个五角星符号,那是首都星,在数千万颗可住人恒星中,它是帝国的核心,是最为繁华绚丽的地方。即便身处银河外缘的未命名星-137上,大多数人也是看首都星电视台的新闻的。 露比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张大了嘴,“哇……” 莱拉握着露比的手,顿了顿,才开口,她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我们……我们要回家。” 第101章 当两个小女孩去到“弧光”号主控室的时候, 卫瓷犹豫半刻,还是从球形座舱中起身。他穿过数间舱室,并不需要人工智能enki引路, 即使作为元帅, 他最常驾驶的星舰是“钢铁之心”号, 但对其他星舰, 诸如“弧光”号也足够熟稔。 他知道艾妲呆在哪儿,除了主控室,另有一间专门为一舰之长提供的观察室,相比起主控室更加自在,更适合休憩。他通过气密过渡舱, 还未停下脚步, 呈圆形的舱门已经自动打开。观察室竟没有被enki设置门禁,卫瓷一时有些踌躇,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踏入其中。 这间观察室相比起他记忆中的,有了许多改动,毕竟这是执政官最常使用的一艘星舰,她又是毫无争议的远征舰队统帅,自然以她的意志与喜好为基本标准。里面的气味格外清新,在执政官的星舰上,烟酒禁令是需要严格执行的,可以说军方将领最爱的一边呷着酒,一边抽长雪茄的场面已经完全匿迹,人工智能专门模拟了“自然”的气息,越往里走,越能嗅闻到一股薄荷的香味。 显而易见的,这里相比未改动前,要舒适宜人了许多。除去气味,陈设也焕然一新,还专门放置了几个摆放食物的架台,铺了蕾丝刺绣的桌布,上面有纯银錾刻的咖啡杯、茶勺与方糖夹,三层点心架上堆满了司康与甜点,一旁还放置着一把抹酱刀。 经过这些还弥漫着香气的茶点时,卫瓷原本沉重的心情不自觉地轻松了些,艾妲展现给他的大多是假象,但总有一些他所熟悉的生活习惯是真实的。 他往里走去,穿过各种装置、设备、仪器,角落的球形座舱中,艾妲正安静地平躺着,双手交叠于胸前,她的睡颜看上去十分恬静,浓密的眼睫随呼吸颤动,像是一具陶瓷人偶。 感知到有人靠近,她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异瞳中并没有一丝讶异,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应该说,如果执政官没有让enki设置准入权限,卫瓷是根本无法进入这间观察室的。 艾妲微微昂起了下颌,相比起之前在沙棘星第一中央医院那种苍白虚弱的状态,她现在明显已经暂且解决了虫蜜遗留影响的又一次发作,能够保持冷静的姿态,继续与卫瓷未完的谈话。 “艾妲,你……之前那是怎么了?你的身体现在还好吗?” 卫瓷犹豫片刻,低声问道。 他还有关于卫木月的问题需要执政官解答,但乍见她仍旧苍白如石膏像的脸庞,还是关于她身体反常状态的关心先不自觉说出口,只是多少有些生硬。 艾妲抱着臂,语气很淡,“没有必要告知你。继续我们在医院的谈话,作为莱拉和露比的父亲,她们的监护人,看顾她们直至今日,不可否认你确实比我要了解她们得多,毕竟我可以说对她们一无所知。” 她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得冷酷,卫瓷却忍不住怔忪了一瞬,帝国高傲的统治者,竟会说出这样带着“妥协”意味的话语,他隐约感到有什么本来紧绷着的东西松动了,和缓中又有淡淡的倦意,艾妲原本一定有着不容置喙、强硬执行的某种打算,但此刻似乎不再那么执着,她的周身只透出一股疲惫。 “我说过,我会为她们安排好一切。这句话仍然有效。”她垂下眼,“但她们亦可以选择拒绝这份馈赠。我已经把决定航向的选择权交予了她们,她们想去往哪里,'弧光'号都会送她们去。” “艾妲……” 执政官轻轻笑了笑,那抹笑中看不出情绪,“刚才enki带着她们去了主控室,面对广袤星图,我还以为她们会看花了眼,要犹豫好一会儿,没想到她们倒是很坚定。” 提及露比和莱拉,她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些,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分亲昵随意让卫瓷怔了怔,他咬紧了唇,又听到艾妲平静的声音。 “她们选择了未命名星-137作为目的地。” “……” 卫瓷望着她,执政官自然不会轻而易举地流露出失落、感伤、恼怒,她的所有情绪都埋藏在那层陶瓷外壳之下,琥珀色的义眼中毫无波澜,但卫瓷的心还是忍不住提了起来,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惧意。 执政官却只是偏过了脸,语气听不出有丝毫起伏,“那就这样吧。enki会执行航行命令。” 她顿了顿, “一小时后,星舰会到达未命名星-137。监护人,带走她们吧。” “……” 卫瓷愣在原处,男人轮廓冷峻,却露出一幅茫然表情,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听清楚了艾妲所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大脑却像是生锈无法运转一般,不能拼凑起来她话语中的意思,也无法作出理解。 不过几日前,他在未命名星-137,第十七街的那栋房子中,差点被如鬼魅般出现的执政官扼住脖颈掐死。 因为莱拉还远在沙棘星的医院中,当时的剧烈矛盾被强行压下,带着这四年理不清的纠葛一起,他以为还会迎来清算时刻,他甚至已经做好为此遭受痛苦磋磨的准备。 以艾妲对子嗣的执念,他没有想过还能与露比莱拉一起回到未命名星-137的可能。 但是执政官似乎已做出了决断。 她还是要孑然一身地回到首都星,不带走任何人,任何东西,或许这是她最失败的一场征战,在此之前,她还未曾从战争中空手而归。 卫瓷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发不出任何声音。 艾妲没有再理会他,那张如陶瓷人偶一般精致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作为“母亲”的情绪,在坐回球形座舱前,她十分自然地向角落阴影处走了几步,取了一针人工合成信息素出来。 她并不顾忌一旁的卫瓷,对他视若无睹,只是将身体偏向里侧,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青白色的小臂。 卫瓷只能瞥见一片裸/露出的皮肤,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不健康的青白色中,似乎有泛青的针孔。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知是受什么牵动,卫瓷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是想抓住艾妲的手腕,亦或是制止那冰冷的针尖扎入皮肤。 但没等长发披散的男人来到她的身旁,艾妲便转过头,那双异瞳冷冷地盯着他, “你该出去了。” 第102章 直到“弧光”号穿过未命名星-137的大气层,人工智能enki引导着他和两个女儿走出那条狭长的通道,回到第十七街,经过那些衣着朴素的本地居民们,站在那栋他租赁下的老旧房子前,卫瓷还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 第107章 还是莱拉摸索出备用的房屋钥匙,她将那枚铝制薄片插/进钥匙缝,推开了门,拉着父亲与姐姐走了进去。 “爸爸,到家了。” “……” 卫瓷有些心不在焉地放下手提箱,空气中有浮动的灰尘,他找出一个悬挂式核灯泡, 珍珠般的光芒充满了室内, 映照出一张憔悴疲惫、心事重重的脸。 他还是无法置信,艾妲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开,收敛了一贯的强硬、专制、独断,仿佛她的手中没有掌握着一点权力,而那两个仅有三岁的孩子,才像是凌驾所有人之上的君主。 当她真的收回那份偏执,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表现得平和,甚至能够容忍孩子们对她的隐约畏惧与抗拒,卫瓷又情不自禁地,或许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下贱地想要靠近她一些,想要了解她为何会这样。 还有她手臂上的那些针孔……她身上的反常症状…… 卫瓷苦涩地笑了一声,但真正呆在她身边,又会是另一种心情了。当她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幻想时,她是总带着神秘气息、不管怎样都能轻而易举引起他的怜惜的那位殿下,离开她的这四年,他甚至一直在试图理解她,从荷尔戈港的事故到卫木月的死亡……然而重逢之后,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之后,那些幻想急速地化作泡影,她还是那个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欺诈师,存在便是一种压迫与威慑。 他已经分不清楚痛苦与恐惧与爱,它们总是交织出现,让他的大脑出现了故障,就像是机械体失去了脑部的重要机簧。 “爸爸……让开点!” 正出神间,露比冒冒失失地撞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一摞邻居太太给的浓缩口粮,这原本堆放在了她的卧房门口,她想挪去储藏室,因为低估了它们的重量,她小小的身子都有些歪斜,卫瓷眼疾手快地一把捞过她,浓缩口粮撒了一地,还有一个金属物件滚落出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一部终端。 卫瓷与露比一起看向地面,那应该是一部首都星畅销的新机型,在广告中称可以自行定制个性化星网内容,享受独一无二的私人体验。家里的电视幕不常开,卫瓷只看过几次这款终端广告,只有模糊印象,尚不清楚它所说的“个性化定制”具体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知道这款终端的价格,大概抵得上一次恒星间长途旅游统共的花费。 他的目光落回露比的脸上,戴着帽子的小女孩看起来有些紧张,她低着头把终端捡起来,“是妈妈……呃,是执政官大人给我们的……嗯,也不对,是人工智能姐姐给我们的……”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莱拉走过来,仰起脸,“我们没有和妈妈见过面,但是她留了礼物给我们,有一顶帽子,还有一部终端,是星舰上的人工智能交给我们的。” 莱拉说话慢吞吞的,但是很流畅,“我只是觉得……我们很难拒绝妈妈,所以就收下了。人工智能姐姐告诉我们,终端里面留下了一道咒语。” “什么?” 卫瓷半蹲下来,有一绺长发垂在了胸前,他接过莱拉递过来的那部崭新的终端,这比他自己使用的要看上去新奇精巧不少,外壳是铑铱合金,掂在手里十分轻薄。 在他还是帝国元帅时,便很难跟上这种潮流,首都星的公民热衷更换终端,就像那些贵族热衷更换飞行艇,如今生活在银河外缘的边缘星球,手头并不宽裕,就更难了解那些时兴机型。 卫瓷将终端轻轻握在手里,有些疑惑,又怕是自己见识不足,“咒语”听起来像某些古老的童话故事中会用到的单词,在寰宇星际纪元,魔法当然并不存在。 “你也不明白吗,爸爸?”莱拉童稚的小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她小声说,“我以为这是妈妈的一种特别的说话方式,你可能会懂得一些。” “……” “后来人工智能姐姐为我们解释了,在星际乐园里,这个单词很常见呢,就是念出一句话,会产生奇妙的效果。”莱拉似是在回想当时的场景,湖绿色的眼珠转动着,她轻轻地说, “只要对着终端念这句咒语,妈妈就会立刻出现在我们身边。” 第103章 “……” “我不会随便用的,爸爸,请别露出那种担心的表情。”莱拉小声说。 卫瓷从没有和女儿们说过他与艾妲错综复杂的故事,只简短地讲了她们的母亲是位如何遥远的大人物, 但莱拉像是洞悉了他的某种忧虑, “得不到爸爸的允许, 我是不会念那句咒语的。” 小女孩顿了顿, 又道,“露比也一样。” “嗯。”露比在旁边低头摆弄着她的那部终端,闻言仰起脸望着卫瓷,“妈妈突然出现,会把你吓一跳吧。” “……” 卫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女儿,经过沙棘星一行,她们似乎用孩童独有的敏锐观察到了什么,所以在他面前按耐住了那份生来的对“妈妈”的好奇,成熟得简直不像是孩子。 如果说露比是因为无意间撞见了他们发生剧烈冲突的那一幕,被吓坏了所以对艾妲产生了惧怕之情,才小心翼翼地抗拒着母亲。那么莱拉就是在完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仅用某种敏锐,意识到了父母之间存在的巨大矛盾。 她甚至没有与艾妲见面,她又何尝不好奇自出生起就未曾见过的“母亲”呢?但直觉让她下意识地远离危险的漩涡,既然父亲是恐惧再陷入其中的,那么她们就回到家里吧……没法生活在一起,就维持原状。 没有妈妈, 她也可以的,她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孩子。 莱拉对着卫瓷笑了笑,那张童稚的小脸上还留有一分苍白,卫瓷轻轻地用手指梳了梳她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的指环发出了预警,就让妈妈知道,好吗?莱拉,不用问我的意见。” 那十个黑漆漆的指环是一种监控仪器,当莱拉的基因缺陷存在风险时,仪器会作出评估,对佩戴者示警。 卫瓷不清楚指环是否连接到了医学系统人工智能的数据库里,按照当时人工智能的提示来说,大概率是的。这意味着当莱拉突然发病时,人工智能会立即响应,进入后续的治疗流程。 这是只有帝国的执政官能做到的事,让隶属于整个医院系统的人工智能如此快速高效地服务于一个小女孩。 卫瓷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回到未命名星-137,与她相隔数万光年,就真的从此与艾妲再无联系。 还有莱拉,天生存在基因缺陷、就像一个极不稳定的核反应堆的莱拉,这是他们共同的女儿,对于莱拉的病情,艾妲的强硬介入是不容反抗的,卫瓷也毫无理由反对,他清楚他自己,作为一个“黑户”,无法提供给患病的小女儿任何保障,更何况是相比起最高掌权者来说。 莱拉身上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可能不让执政官知晓。 他们确实不在一起生活,甚至相隔数万光年之远,但孩子是一种奇妙的造物,在信息素的交缠之外,又有一条新的、牢固无比的长长锁链连接了二人。 莱拉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牵着露比回到她们的房间。 两个小女孩在门后回过头,“晚安,爸爸。” - 未命名星-137的生活又回到了无波无澜的状态。 因“虫巢战争”的暂且落幕,帝国的远征舰队仍在做休整,并不急于再次出征宇宙,据首都星电视台的消息,执政官要等到帝国用“流灰熔晶”自主研发的omega主控星舰问世之后,再率领军队前往捣毁宇宙中最后一处虫巢,杀死「虫母」希尔瓦莉亚。 这段难得平静的时光,没有虫群的嗡鸣声,也没有扰人的虫子尸体,执政官和远征舰队还回到了首都星,帝国公民们明显更轻松惬意了些,每个人都兴致高昂。 媒体们则更加忙碌,离开首都星四年的执政官无疑是话题风暴中心,这四年来那位执政官大人的声望与美名随着宇宙战线的推进而水涨船高,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她的归来。当执政官真的回到了首都星,在四年里漏下的所有访谈、演讲、集会、特别节目,都要抓紧这段空隙马上制作,把握住人们期待与好奇最盛的时期。 最为关注的无疑是执政官的那只义眼,几乎人人都想挖掘出更深层次的内幕与更凄美壮烈的故事,但执政官似乎不愿意对此多谈论,电视台也自然不可能像对待那些无能君主那样咄咄紧逼,只顾制造爆点,只得顺着她谈起omega主控的星舰问题与“流灰熔晶”这一能源的应用。 “……眼睛,到底是……” 破旧但柔软舒适的长沙发上,露比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角,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幕,不自觉地嘟哝着,但很快主持人就换了话题,变成了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深奥内容。 她只能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幕中执政官的脸,那张脸近期频繁出现,只要一打开电视幕就是,隔离区里每家每户,脉冲镇的每一条街道,所有人都在看,还看得津津有味。 第108章 她真想跑出去嚷嚷一句,这其实是我的妈妈喔! 他们肯定都特别特别震惊,眼睛瞪大嘴巴张开,人人都是一副傻样。 那些会嘲笑她戴着帽子难看又古怪的、稍大一些的孩子们,估计要吓得屁滚尿流了,没准还要跪下来哭着道歉呢。 那就是执政官的威力啊。 不过露比只是在心中想想,一边想一边不自主地开心,咧开了嘴,被一旁安静地喝着蜂蜜水的莱拉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 日子慢慢过去,露比也渐渐忘记了那一幕画面带来的冲击,毕竟爸爸也说了妈妈绝非什么盗贼,对他什么也没做,那当时也许真的是光线昏暗造成的误会。她换下了那顶过大的绒线帽子,兴高采烈地戴上从“弧光”号拿到的星环帽,非常大的帽檐就像一圈圆形的光环,露比踮着脚照了好几次镜子,十分满意。 她逐渐能熟练地用那部终端了,也知道如何联上星网,就像是被带入了一个绚烂得令人目不暇接的新世界,原来未命名星-137是如此之小,飞出银河外缘,还有那样多、那样繁华的星球,组成了帝国的一整幅壮阔星图。 露比忍不住痴迷于那部终端中呈现的一切,她像一块如饥似渴的海绵,不知餍足地吞食着庞大而杂乱的新鲜信息。她并不知道那是执政官特意授权的,她与莱拉的终端有着访问星网的最高权限,几乎所有珍贵的知识与信息都向她们两个孩子开放。 她接触到机械、物理、行星学,星球的分布与星区的划分,还有星际乐园的游行表演,寰宇流行歌手组合,畅销香水品牌,最受欢迎的外星宠物,有些她尚不能理解,但是也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印象。 相比起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未知星球,未命名星-137显得单调、匮乏且无聊。 比如说在基环星区流行的一种外星宠物,巴掌大小,毛绒绒的特别可爱,在未命名星-137上根本就是闻所未闻,她问隔壁的邻居太太,那个和蔼的妇人一脸惊讶,像是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除去那些新见闻,露比还断断续续地了解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信息。 在之前,她对于“母亲”只有隐约的畏惧,还有父亲勾勒出的一道模糊的影子,“母亲”是个距她们十分遥远的大人物,她是帝国的执政官,居住在离她们数万光年的星球上,简直遥不可及。 那时“执政官”、“大人物”还仅仅是含混不清的概念,露比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也不明白到底有多厉害,直到她在那部终端上联上星网,在那些纷杂的信息洪流中,那些模糊的概念得以被解释清楚,她逐渐懂得了“执政官”是什么。 这样的人……居然是她的妈妈。 露比无法描述,但是“执政官”应该是,如果去到脉冲镇上买特别受欢迎的酵母胡桃蛋糕,不需要担心新币不够,也不会被插队,或许根本不用等待,人群会自动分出一条路,那家蛋糕店的老板也会满脸笑容、客客气气地端着一大份蛋糕,亲自送到手上。 也不用遵循限购原则,每次只能买一小片,可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那个蛋糕店老板还会激动地躬身说,“在下的荣幸!” 在又一次去买酵母胡桃蛋糕,被讨厌的大人插队以后,露比忍不住低头在心里想着,如果有妈妈在呢? 如果有妈妈在的话……那些讨厌的人就不会做讨厌的事了吧,他们会变得异常和蔼可亲,都毕恭毕敬的。 露比垂着脑袋,瘪了瘪嘴,慢慢地往第十七街的方向走,她的两手空空如也,因为被接连插了好几次队,酵母胡桃蛋糕又太过于受欢迎,她今天并没有买到。 过去她也不会沮丧太久,但走在倾斜的街道上,听着每一家商店里传出来的首都星电视台的新闻播报声,执政官的名字被反复提及,露比突然觉得很烦闷。 明明是……很小的挫折,明明只是吃不到一片蛋糕而已,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莱拉一样懂事,为什么就开始胡思乱想。 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去想……明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对着终端念这句咒语,执政官大人就会立刻出现在你们身边。” 人工智能姐姐的声音十分温柔,“任何事情,她都会为你们做到。” 露比吸了吸鼻子,闷着头往家里跑去。 第104章 卫瓷没有注意到大女儿近日来的不寻常之处。 一则是露比自从换上了那顶用淡黄色花朵做装饰,显得雅致又俏皮,总之方方面面都要比她之前的绒线帽子好太多的白色星环帽后,一改往日不爱出门、只爱独自闷在家里的习惯,经常一个人去脉冲镇上,那些商店的店主过去都没怎么见过这个孩子,现在倒是对她很有印象了,提及便是“那个戴帽子的小女孩”。 二则是卫瓷自己仍有堆积的机械修理的活儿要干,他之前曾向星网投稿上传的关于流灰熔晶应用在帝国星舰的一些草稿设想,不知是否有经过执政官的授意,军方的人工智能enki向他发出了再次精细化修改的邀请,并附上了作为报酬的新币。 后来他甚至收到了军方将领详细说明情况的超波邮件,那个熟悉的名字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那也算是他在首都星军校的后辈,他们还曾在同一艘星舰上共事过,只是对面应该想不到,正与他对话的是那个已被处刑的帝国前元帅。 虽然是隔着星网,自己也没法真正看到、触摸到那种新能源,流灰熔晶,更遑论亲身参与帝国新式星舰的设计与建造过程,但这无意是卫瓷这四年来做得最为卖力、也最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不是因为那优渥的新币报酬,只是久未有过的、他几乎都要忘却了的身为帝国军人的使命感,难得地又得到了满足。 他已经无法再为帝国远征, 再为帝国取得哪怕一场胜利了。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就如艾妲所讥讽的那样,失去腺体之后他能为帝国做的,就只有张开双腿侍奉她了。 但是现下,就像执政官在电视幕中提到过的,以“流灰熔晶”作为动力核心的新型星舰,成为影响“虫巢战争”战局的关键,而他居然能够参与其中,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他甚至不在任何一座军港,只是提炼他对于战争、机械、星舰、虫族的所有心得,执政官竟默许了。 卫瓷很清楚,若没有艾妲的允许,军方的人工智能enki是不可能让他继续深入细化,哪怕只是十分边缘地参与进新式星舰项目的。 她曾经……会因为他登上星舰而愠怒,放任他跪在弦乐宫前一天一夜,昏死过去。卫瓷感到些微的讶异,过半晌后又觉得自己仍没有理解艾妲。 那是她还作为艾妲·佩洛涅特殿下时发生的事情,那时还是没有波澜的和平年代。现在她已经是帝国的执政官了,距离虫群的初次侵袭也过去了四年。不如说他太过于妄自尊大,他们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对艾妲来说,在帝国要面对的“虫巢战争”面前,实在过于渺小、不值一提。 只要他是有用的,有价值的,她当然不吝于再使用他,在除去张开双腿之外的另外方面。 不过卫瓷仍感到纯粹的满足,仅仅通过研究“流灰熔晶”的分子结构,沉浸地与各种星舰上的机械部件打交道,用着“欧泊”的假身份与军方将领来往通信,探讨星舰设计。 他像是熄灭已久的一盏灯烛,骤然又燃起了一点微弱烛光,意识到自己仍能够为帝国付出些什么,卫瓷不自觉地感到欣慰。 他沉浸在星舰、“流灰熔晶”与机械部件中,便没有太能顾得上四处乱窜的大女儿露比。 还是莱拉先注意到姐姐的心神不宁。 “露比,终端,玩好久了,还不睡觉吗?” 莱拉将被子拉上来了一点,她们姐妹共用同一间卧房,狭小的空间里拥挤地塞下了两张小床,挨得十分近,露比捧在手里的终端幽幽发着光,照得莱拉这边也格外亮堂。 “我要睡了。”露比慢吞吞地说,有些不情愿地收起了终端,她知道莱拉身体不好,所以得照顾妹妹的睡眠,即使她还想再浏览一会儿星网,看看上面琳琅满目的胡桃蛋糕。 室内归于一片昏暗,一阵扯动被单的窸窸窣窣声,两个小女孩面对面地躺下,缩在被窝里,都还睁着一双眼睛。 “露比,你想念那句咒语吗?” 莱拉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露比瞪大了眼睛,“什么……我!” “你想让妈妈出现在身边吗?” “我……我没有。”露比小声地说,“不是说了,要爸爸同意才行吗?这可是莱拉你自己说的。” “露比,我问的是你想不想。” 莱拉耐心地解释,见露比没了声音,脸埋进了被子里,她顿了顿,又说,“我觉得,如果你想,也很正常。” “……是吗?”露比慢慢地将脸探出来,盯着自己的双胞胎妹妹,“你也想……想要妈妈出现吗?” “……我不知道。” 第109章 莱拉轻轻地说,她能够知道自己姐姐的心思,因为露比是那么钟爱那顶母亲赠予的星环帽,在拥有了终端之后,露比又在星网上接触到了更多漂亮轻便的帽子,有着各式各样的装饰,水晶、珍珠、或是宝石。 当她拥有了第一顶,随之而来的就是对第二顶、第三顶的欲望。 露比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她的欲望是天然的,或许因佩洛涅特的血脉,还要相比起别的孩子更深重一些。 若得不到,就会滋生悄悄作祟的焦躁感。 莱拉观察到,露比每日花费大半的时间在终端上浏览星网,她有任何不理解的单词词义,终端附带的定制人工智能会为她解答,于是她在那片浩瀚无垠的海洋中遨游地愈发远、愈发深入。露比会提到许多在未命名星-137上根本未曾见过的事物,比如星际乐园的花车演出,她更频繁地打开电视幕,而电视幕上总在播放的当然是帝国的执政官,也就是她们的母亲。 曾有一天,露比带着满身的郁闷回到家里,莱拉看到她默默地窝在沙发一角,似乎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但那太轻了,莱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终端当然也未能识别到这句咒语,什么也没发生。 或许露比只是在呼唤一个强大的、能够给予她任何想要的、实现她任何愿望的存在,但谁没有幻想过呢……不过只因为一块酵母胡桃蛋糕就这样,露比自己也觉得丢人,所以她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她未曾宣之于口的小小心思,被天生敏感的双胞胎妹妹捕捉到,并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挑破。 露比有些羞恼,她像是要扳回一局,追问莱拉,“难道你就没有过一点点,一点点想要妈妈在身边的念头吗?你知道她是谁!” 她是能让奇迹都变为日常的帝国的执政官,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没有人的权力能再高过她了,意味着没人能管着她,就像爸爸和莱拉管着自己。 莱拉没有正面回答露比的问题,她翻了个身,闷闷地说,“睡觉吧,露比,晚安。” “你真耍赖……!” “喂……” “……” 莱拉闭上了眼,她的心里确实还没有一个答案,在拿到那部终端之后,她同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通过星网获取大量信息,在意识到外部世界是怎样绚烂而充满诱惑力时,她才发觉在“弧光”号上,当人工智能为她和露比展现那一幅流光溢彩的壮阔星图时,她们都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们的眼里只看得到未命名星-137那一颗星球。 但是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那种状态了……在打开母亲留下的礼物的一刹那,就像是打开了魔盒一样…… 妈妈……她是故意的吧? 莱拉枕着自己的手臂,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真是聪明又狡猾…… …… “滴滴——” “滴滴——” “呃……” 莱拉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的喉咙有些渴,还有些发痒,难受得想伸手进去挠一挠,应该还是半夜,月光透过纱窗漫进来,旁边床上的露比睡得四仰八叉、十分香甜。 她愣了一会儿,意识才逐渐回笼,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滴滴”声才进入耳中,莱拉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十个黑漆漆的指环正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实时监测的基因分析仪在发出预警。 “欸……” 她明明没有什么症状,只是喘不上气……莱拉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警报声越来越响,她似乎听到人工智能轻柔的声音,而一旁的露比终于被吵醒,头发被剪得极短的小女孩眨了眨眼,看清楚双胞胎妹妹面色涨红、掐着自己脖子用力咳嗽的场景后,她几乎是一骨碌飞奔出去,尖声大叫,“爸爸——” “呃……咳咳!” 莱拉艰难地咳呛了几声,在失去意识前,她用力抓过那部母亲赠予的终端,哑着嗓子, “妈、妈妈……” …… …… 像沉进湖中,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进入鼻腔,难受……熟悉的难受……好像以前也经历过,再等一会儿,自己就能慢慢浮出水面了吧…… “咳咳!……” 莱拉猛地清醒过来。 刚才,就好像有什么人强硬地从湖中把她捞出来一样。她意识涣散地睁开眼,看到了未命名星-137深蓝发黑的夜幕,几颗星星在吃力地眨着眼睛,还是深夜,在星星旁边,停泊着一团黑色的影子,像是……她见过的,星舰。 莱拉才意识到自己在一个人的怀抱中,她的头靠在那个人的肩上,鼻尖有浅淡的花香味,浅金色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她看到一颗红宝石,藏在发丝间,琢面反射着光芒,有很轻的交谈声飘进她的耳朵里。 “……还是带到'弧光'号上处理一下,我带了医官团队……” 莱拉想,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妈妈。 她靠在母亲的肩上,半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色惨白得吓人。 他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饶是莱拉这样敏锐又善解人意的孩子,也不清楚,父亲此刻在想着什么了。 第105章 卫瓷站在第十七街b25号那栋老旧的房屋前,距离艾妲仅有两步之遥。夜色渐深的穹顶之下,帝国的执政官与这一颗荒凉、贫瘠、偏远的外缘星球格格不入,她没有穿着全套军装,青灰色的衬衣外面是一件看起来十分单薄的长外套,大概是从睡梦中惊醒,又匆促启程。纵使如此,披散着那一头未好好梳理的浅金色长卷发,她依旧耀目,让这一整条破旧的街道显得越发不堪。 莱拉趴在她的怀里,刚才经过医官与人工智能的初步处理,已经从面色涨红、呼吸困难的那种状态中缓和过来,虚弱的小女孩半睁开眼,看向自己的父亲。 卫瓷蓦地心脏发涩,他攥紧了拳,自然无法对执政官的提议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弧光”号上能提供的当然是最好的,相比起无能为力的父亲,执政官几乎能为一个患病的小女孩做到一切。 艾妲当他默许了,那张带着淡淡倦意的脸上神情平静,没有惊惶也没有无措,毕竟有人工智能实时反馈莱拉的状态。当可掌握的事物足够多,便不至于轻易陷入焦灼。她抱着小女儿,又对一边茫然害怕的大女儿温声说, “露比,你也一起来吧。你应该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星舰上会有人工智能照顾你。” “我……” 露比没想到自己会被注意到,一时瞪大了眼,因为双胞胎妹妹身体不好的原因,大人的视线总是更多落在莱拉的身上,就比如此刻,母亲抱着莱拉,而父亲的目光也紧紧跟随着莱拉。她当然也有最基本的懂事与乖巧,明白这个时候不是什么争夺注意力的场合。大人们无暇顾及她,她就自己找空隙待着,虽不能帮上忙,只要不添乱就是了。 露比下意识地回头看父亲,见他不出声,便犹犹豫豫地低下头,有机械近侍官滚上前来,牵住了小女孩的手,将她带到了执政官的身旁。 卫瓷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两个小女孩都在她们的母亲身边,作为父亲,他当然体会得到那种微妙的感受。 但他毫无立场对执政官表达拒绝,有种隐约的被桎梏的难受感,艾妲明明给了孩子们选择权,她难得后退、放手,但“孩子们自己走向她的身边”这一场景还是发生了。 或许她从来就没有想要放手过。 但莱拉的病情,卫瓷垂下眼,他不可能为了回避艾妲而不顾及莱拉,艾妲的出现,于莱拉而言与救星无异,他之前明明也想象过的…… 只是当需要求助执政官的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更强烈的不安。 男人低垂着头,一语不发,艾妲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 “弧光”号上。 露比被人工智能enki指引着走进一间舱室,而她的双胞胎妹妹则被一队医官接走,星舰上竟然连基因分析的医学仪器设备都一应俱全,包括隔绝外部所使用的偏光玻璃都与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的制式如出一辙。 在莱拉接受治疗的同时,露比踩在材质蓬软的地毯上,盘腿坐下,看着面前巨大的电视幕。继上一次在执政官的飞行艇上看动画之后,那部片子如今也在执政官的星舰上播放。露比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当enki告知她,莱拉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休息,她又确认了一遍,得到确切回答后,才不再紧绷着,放松回了一个孩子应有的状态。 毕竟是睡到一半被莱拉的指环发出的警报声所吵醒,当脑中的那条弦不再绷紧,困意便卷土重来。在动画人物的叽叽喳喳声中,露比靠着沙发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被谁抱起,放到了柔软的沙发垫上,接着又被那人像裹一只小动物般,用毛绒绒的毯子裹了起来。 唔……她好像在梦里喊了“爸爸”,又好像没有,等露比醒来,舷窗外的天色还是昏暗的,面前倒是被推来了一辆机械餐车,那明显也是经过智能化的,懂得熟练使用终端的露比好奇地在餐车的屏幕上点了点,那上面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选项,各式各样的茶、咖啡、饮料,可以调节糖分与温度,还有琳琅满目的点心,杏仁派、果冻卷、枫糖饼,首都星风味独特的酵母蛋糕…… 第110章 怎么全是她在星网浏览过,并且流连忘返、念念不忘的食物…… 露比咽了咽口水,并没有多想,只是苦恼地开始思考,现在是否算睡觉时间,天还没有亮,睡到一半醒来,可以吃东西吗……? - 卫瓷又走入了“弧光”号上的那间观察室。 上一次他走进这里,是想要问出口关于卫木月的问题,并弄清楚艾妲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受虫蜜影响到底有多深。只是当他想制止艾妲注射抑制剂的时候,艾妲单方面结束了那场交谈,冷漠地让他离开了观察室。 他穿过气密过渡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次同样没有被enki设置门禁,他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艾妲正坐在球形座舱中,听到他的脚步声,并不感到意外,微微昂起下颌,示意他在她旁边入座。 卫瓷犹豫了一瞬,顺从地坐进了执政官身边的球形座舱,许久未登上星舰,他还有一丝不熟悉,调整座舱间,艾妲平静地开口,“你收到贝莱将军的邮件了吧?” “……”卫瓷眉头一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关于上一次他用“欧泊”的身份投稿上传星网,参与帝国新式星舰建造的事情,军方将领有向他发送过详细说明情况的超波邮件,对方是他在首都星军校的后辈,他当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阵。 “收到了……我也回复他了。” “你的构想,与军方目前提出的大概方向是吻合的,所以贝莱将军希望你能多提供细节。” “我在回复的邮件里都附上了,他又给我回了信……还给了我新的流灰熔晶的分子式结构。” 话说出口,卫瓷忍不住感到一阵怪异,他与艾妲之间何曾有过这样的对话。在最初与那位佩洛涅特殿下接触的时候,考虑到对方是omega ,他特意回避了自己所熟悉的机械、星舰、战争话题,他担心谈论这些显得太乏味,而且过于卖弄, omega又不懂这些。每次见面前,他都绞尽脑汁地搜罗omega会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艾妲殿下有一座花房,她喜爱莳花弄草,他便找寻各个星球上的珍稀花种,以期获得她的回应。 事后证明,他完全是弄巧成拙,对那位殿下真正产生欲望,真正想要握在掌心的东西完全缺乏了解。 而在经过换腺手术之后,艾妲与他谈论的多是关于腺体、婚约、子嗣,她从最年轻的殿下加冕成为执政官,在荷尔戈港与星舰进行神经元链接,这些她从不会与他说,他只在光幕中了解这些,平日里只作为满足艾妲、容纳艾妲的某种器具而存在。 像这样平和的交谈,谈话内容是使用流灰熔晶来建造的帝国新式星舰,此般场景,是卫瓷几乎无法想象的。 但它却真实发生了。 他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就在一句一句的琐碎谈话中,因为是他所熟悉的星舰的话题,卫瓷的语气也逐渐从沉郁变得稍带轻快,言语流畅了不少。 艾妲也没有再谈起别的,她近期确实将全身心都投入了新式星舰的设计之中,几乎每日都在首都星科学院与玫瑰堡宫之间往返,当谈及动力核心的容器选择,突然之间,她平静的叙述蓦地低弱下去,而后归于寂静无声。 “……艾妲?” 卫瓷等待了半刻,却不见艾妲的回应,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往旁边的球形座舱中投去一眼。 金发披散的执政官闭着双眼,皮肤如同陶瓷一般泛着冷冷的光泽,她眼下有深重的乌青,长而卷翘的睫毛随呼吸而轻微地颤动着。 卫瓷不确定她是因过于疲惫,才难得失态地在他面前陷入沉睡,还是她的身体又出现了哪种不适的症状。他站在球形座舱边,感到一阵无措。执政官一直未能回到四年前她加冕时那种似有无限精力的状态,“虫巢战争”消磨了这位佩洛涅特的年轻锐气,让她为虫蜜所扰,远征舰队回到首都星后,她依旧在为新式星舰的建造而烦忧,但在半夜时分收到小女儿病情的警报,她又匆忙地驾驶星舰来到未命名星-137…… 卫瓷怔怔地看着艾妲因沉睡而显得格外无害的脸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攥住捏紧,挤出一阵酸涩。 他沉默了一会儿,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准备联络人工智能enki,但在他动作前,艾妲先一步睁开了眼。 那只澄蓝色的眼眸布满血丝,另一只琥珀色的义眼则像盛着一汪不会流动的死水,艾妲脸色苍白地坐起身,她的右手神经质地发着抖,卫瓷察觉到她的异常,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担忧,低声问,“艾妲,你怎么了……” “离我远点。” 艾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勉强稳住声线,站起身来,花费了些力气才走向观察室的角落,那里堆着成箱的抑制剂,一针20mg 。 “你又想用抑制剂?”卫瓷并未顺从地走远,他追上艾妲,眉头紧蹙,“怎么会这么频繁?……成/瘾性吗?” “……舰队上的人都有。” 艾妲冷漠地答道,自顾自地抽了一支抑制剂出来,她卷起衣袖,却被卫瓷一把握住手腕。 男人似是一时冲动,触到她冰凉皮肤的一瞬间,卫瓷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却没有放开手。 过了半晌,他垂下眼,声音很低,混着几分恳求,又有决意在其中。 “……不要用。” 第106章 “……” 卫瓷握着艾妲的手腕,在她手中抑制剂的针头差一点扎入青白色的皮肤时,这一动作让二人保持一种诡异的僵持。他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太大力道,却没有犹疑,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不要再用抑制剂了。” 她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艾妲平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如果不用抑制剂,那么虫蜜遗留的、渗透进骨髓的影响与冲动如何消解?那个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 一时间,二人之间陷入沉默。没有人主动开口,但卫瓷所要表达的已经不言而喻。 他可以冠冕堂皇地称是为了帝国的执政官,为了远征舰队的最高统帅,为了“虫巢战争”取得胜利,所以他作为被领袖标记的omega ,愿意成为她解决虫蜜影响的发泄途径,愿意将自己变为满足她需求的某种器具。 元帅本就有着为帝国付出一切的觉悟。 但他心里又清晰地知道,让他忍着耻意说出这句话的原因,其实只是纯粹的、不那么宏大的,甚至是充斥着私心的。 他不忍看到艾妲陷入痛苦的模样。 不忍心她被虫蜜与人工合成信息素引起的成/瘾性所折磨,在执政官刚刚加冕为群星之主时,她的眉目还如此生动,闪烁着灼灼光华,耀目得令人无法直视。四年的战争让她失去了一只右眼,从此她的眉宇之间总是笼着淡淡的疲倦。 艾妲没有动。 她任由卫瓷的手指从她的手腕处滑落,触到她的掌心,然后取过那支本应被使用的抑制剂,伴着清脆的落地声,那支人工合成信息素被扔到了观察室光洁的地面上,滚出了一段距离。 她微微低着头,深邃的阴影让那张美丽脸庞上的神情晦暗不明,看不真切。卫瓷在一瞬间想到许多,想到上一任老执政官,想到自己的妹妹卫木月,想到正身处这艘星舰、可能相距不过几间舱室的女儿们,但元帅一贯是有了决意之后,就再无迟疑,正如他在贝尔芬格堡刺破自己的腺体那般果决。 卫瓷撩起颈侧的长发,露出那一段柔软的脖颈,腺体的位置在微微发烫,他的声音低沉喑哑。 “……使用我吧。” “……” 艾妲微微眯起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的下颌绷得很紧,过了半晌,她抬起轻微颤抖着的右手,覆上了男人柔顺地凑向前来的脖颈。 温热的,富有生命力的,好像血管在微微悸动。 观察室的舱门悄然落下,一方幽闭的空间内,馥郁的花香浓烈地弥漫,有如低压涡旋,沉沉压在卫瓷头顶,他引颈受戮一般一动不动,却听到艾妲极轻的声音。 “……把抑制剂给我。” “……” 卫瓷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是一片惶惑。他不知所措起来,艾妲已经稍微用力,推开了他,执政官走过他的身边,冷静地捡起了那支抑制剂。 “艾妲……” 艾妲一边熟练地注射,一边头也不回地道,“解决了这一成/瘾性,又会染上新的……新的更麻烦。” 她说得语焉不详,但卫瓷竟诡异地能够理解。 比起对他的身体产生依赖,需要强迫性连续定期使用,她宁愿对人工合成信息素成/瘾。 “……” 卫瓷只觉有一股耻意让他无地自容,他攥紧了拳,低垂着头,又听见艾妲平静道,“这种和平状态不会持续太久,等使用流灰熔晶的星舰建造成功,我会再次远征宇宙。携带抑制剂,总比携带你要方便。” “……”卫瓷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艾妲,我可以……跟随你,在星舰上。” 第111章 “舰队中的omega是驾驶者,机械维修师,后勤医官,但不可能是专供来解决虫蜜影响的……用具。”艾妲顿了顿,“不会有这一位置。” “……我……”卫瓷张了张嘴,他想说他同样可以驾驶虫族的星舰,维修星舰的机械部件,他在做这些的同时,也能够为艾妲缓解她的痛苦……但他是以什么身份呢? 那个假名字,欧泊?甚至没有录入大筛查中。而军方的将领们,又怎么可能如未命名星-137上的本地居民们一样,对他那张脸毫无反应? 从帝国元帅卫瓷在大筛查中确认死亡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可能都被封堵完全。他注定要藏匿行踪,一生隐于黑暗之中,再无法得见天日。 一位星舰舰长,一位星舰维修师,要面对全舰的人员,不可能像某些深居简出的贵族配偶一样,能够始终面目模糊地活着。 别的omega或许还可以远征寰宇银河,但他不行了。 卫瓷咽下了未说完的那句话,他垂下眼,艾妲已经从异常状态中恢复过来,重又变得冷淡,她微微扬起下颌,“去看看露比和莱拉吧。在帝国舰队远征的时候,你要好好照看她们。” 她似是笑了笑,“这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 - “弧光”号离开了未命名星-137的上空,在天幕亮起前,卫瓷带着两个女儿回到了他们位于第十七街的房子。 露比与莱拉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她们醒来时,莱拉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夜那吓人的症状,那张童稚的小脸红润而富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有活力。 她下了床,忍不住先拿出终端,联上星网,执政官的新闻图像清晰度十分高,细节都纤毫毕现,那位美丽却陌生的女alpha就是母亲,她昨天明明就趴在执政官的怀里,执政官的脸却还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朦胧光晕,怎么都无法看清楚。 大概是她生着病的缘故吧,只记得母亲抱着她的手,很有力,怀抱中有花香味,很好闻。 莱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戴着的那十个黑漆漆的指环,现在它们都毫无动静,这代表着安全,不过就算它们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马上……妈妈也会过来吧…… 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安心。 自那次莱拉突然病发之后,卫瓷就对两个女儿更上心了些,他也知道自己前段时间沉溺于流灰熔晶与星舰的事情,对她们多有疏忽,如果不是还有执政官……作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保障,他无法想象会承受多大的焦虑情绪。 在照顾两个女儿的同时,他也在思考那日“弧光”号上,艾妲在观察室所说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她想要的是何种进展……似乎仍是扑朔迷离,只是“虫巢战争”的席卷重来近在眼前,一切都要为战争让道。 他与首都星科学院和军方的邮件往来仍在继续,有时候发件人是enki,信件内容却不像是这一人工智能的撰写风格,遣词用句似乎稍显简洁冷淡,令他不禁想到在观察室里,他与艾妲短暂的关于星舰的交谈。只是这一荒谬的想法刚一冒出,他便自嘲地笑了笑,那位执政官大人如此忙碌,每日在玫瑰堡宫、科学院,甚至第一军区医院之间奔忙,怎会有这样的闲心。 与人工智能频繁对话的还有露比,不知道她如何捣鼓出了定制的陪伴版人工智能,每天不亦乐乎地和它从白天聊到黑夜,从新时代寰宇偶像组合的巡演,到首都星寰宇大剧院的机械舞剧。 母亲没有再在她的生活中真实地出现过,只在星网上,电视幕中,首都星电视台一遍一遍宣扬着她的战场事迹,当流灰熔晶的应用技术有了新突破时,执政官也会露面作简单的讲话,她离未命名星-137是如此遥远,露比总觉得母亲有太多太多要处理要顾忌的事情,母亲可能平时都不会想起她们。 直到莱拉又一次病发,这次执政官没有亲自前来。露比前日从电视幕上看到过,她离开了首都星,去往基环星区的军港做星舰测试。是人工智能姐姐带领着医生和几个毛绒绒的玩偶来给莱拉做的治疗,她们在“弧光”号上过了一夜,半梦半醒间,露比模糊地感觉到有人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了沙发上面,她自己总爱靠着沙发腿睡觉,这点屡教不改。后来她问莱拉,莱拉也觉得半夜有人来过她所在的舱室,那人脚步声很轻,身上带着花香味。 那可能是妈妈,可惜还是没有和妈妈真的见面。不过露比又惊喜地发现了礼物,每一次来到“弧光”号上那间专门布置得如同童话世界一般的舱室,她总能发现,自己在终端上聊天所提到、所向往的那些新奇东西。 平静的日子便这样流逝。 直到帝国的太阳旗帜再一次飘扬在荷尔戈港,船坞内聚泊着的成排的舰艇已配备好人员,帝国的第一批远征舰队的星舰,包括使用流灰熔晶作为动力核心、由omega作为驾驶者的新式星舰,将从荷尔戈港起航,由执政官亲自率领,再次远征宇宙,征服最后一处虫巢,杀死「虫母」希尔瓦莉亚。 引力墙隔开了喧哗的人群,人声鼎沸中,那些集帝国全部的科学技术之结晶而缔造的庞然巨物,发出超核能发动机转动的轰鸣声。在未命名星-137,无数与首都星相隔数万光年的公民们守在电视幕前,屏气凝神,与有荣焉一般,激动无比。 卫瓷同样注视着电视幕,一旁的大女儿与小女儿坐得笔直,全神贯注。那块光幕中的影像经数次信号传输,有些失真,但仍能看清穿着笔挺军装的军人们在登舰,其中不乏名声响亮的omega ,比如公爵的女儿伊芙琳·德拉瑟尔,恍神之际,执政官披风的一角一闪而过,人群爆发出极大的高昂的欢呼声,她海藻般流泻的金色发丝于风中飘动,疏忽消失不见。 露比亦难掩激动,那双湖绿色的大眼睛中灼灼地闪着光。 望着电视幕中那道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身影,卫瓷抿紧了唇,蓦地一阵恍惚。 在他仍是帝国元帅的时候,就在那场换腺手术不久之前,他奉上一任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的命令前去荒星剿灭星际盗猎者,他曾在荷尔戈港与自己的未婚妻道别,当时矜贵的少女亭亭站在港口,金粉色的晚霞下,她澄澈如海水一般的碧蓝色眼眸中有光芒闪烁,“等你归来,元帅。” 卫瓷垂下眼,如今或许同样称得上是道别,只是他成为了站在原处目送艾妲远去、征服广袤星河的那个人。 他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平安归来,艾妲。” 第107章 一年后。 首都星。 本是平常的一日,近乎透明的引力墙隔开了真正的穹顶,致使人工太阳生产的日光经重重消解,稀薄黯淡了许多,沐浴在太阳光辉的照耀下也不见得多么温暖,随处可见、覆盖整个首都星中心区域的金属建筑反射着刺眼的光泽,反而有种冷冽感。 不过首都星的公民们早已习以为常,从第一次虫潮侵袭时,泛着淡淡光泽的引力墙便在帝国大部分大型星球上完全铺开。当时人们以为引力墙只是临时防御,不会存在多久,没有谁能料到这场战争持续了如此长久的时间。自那一天开始,他们与首都星真正的穹顶之间,就总隔着这么一道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墙”。 人们习惯了抬头便能看到仿佛会出现揉皱的波纹的塑料膜般的天幕,也习惯了总显得昏暗的人工日光。这一日,大家如常地生活着,数艘家庭用飞行艇从低空呼啸而过,开启的舷窗后面,几个孩子无聊地向外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象,中央大道一排排气派商店的橱窗,不断变换的交通标志,给人造行道树进行保养修剪的机械园丁,以及喧闹的噪音,各式各样川流不息的人群…… 没什么变化,无聊的一天。 男孩感到无趣地托着腮,电视幕里也没有帝国舰队和执政官的新消息,他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旁边的女孩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抬头,伸出手指向天空, “快看——” “啊?” 男孩不耐烦地仰起脸,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遥远的天际,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的、有如一张巨大且柔软的塑料膜的引力墙,竟开始慢慢被撕裂,随着裂隙越来越大,那一层灰蒙蒙的“滤镜”被撤去,显露出真实的天空与人工太阳,太阳是一个明亮的白点,看起来耀眼无比,世界仿佛被调高了亮度,骤然变得亮堂堂的。 中央大道上的人群,来往飞行艇中的人群,金属建筑物中的人群,不约而同地远望向首都星的穹顶。有人下意识拿出终端拍照,还有人埋着头不断地刷星网,嘈杂的人声几乎要将这整颗星球淹没。 “怎么一回事?引力墙消失了?是虫子干的吗?” “什么极端悲观主义者,这小半年里哪儿还有虫子,都回去守卫老巢了。应该是首都星科学院回收了吧。” “啥啥?可是玫瑰堡宫没发任何消息,首都星电视台也什么都不知道,大家都很懵啊!” 第112章 “我有个舅舅在首都星科学院工作,这就是被回收了,回收时候就是张力急剧增大,像个塑料袋被扯开一样。” “真的假的?哇,原来阳光照耀在身上是这么暖烘烘的呀……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星网上别的星球的人也发照片了,目前能确定基环星区的引力墙也被回收了。看来全帝国星域都在陆陆续续地撤去引力墙啊,难道说……” “难道说虫子死绝了?” “宇宙中还没有任何战报传来吧!不过说真的,是战争结束了吗?引力墙可是最重要的防御力量了,突然回收,莫非虫巢战争真的要迎来结局了?” “光线真好啊!我这个妆容跟这样的天空很搭喔!” “前面好像出了交通事故啊!看到机械警卫飞过去了,我说大家开着飞行艇的别突然停下啊,乌泱泱的一堆全挤到一块去了!” “都在看引力墙被撤去的历史性一幕啊!干脆放假吧玫瑰堡宫!我反正已经迟到了!” “所以说还没有官方消息吗,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回收引力墙啊?宇宙中我们的舰队怎么样了?” “谁知道,啊——看光幕上——” 首都星电视台竖立在最中心区域的那座巨大的三维新闻幕,原本的播报画面骤然中止,紧接着出现的是身着制服的一位书记官,背景正是玫瑰堡宫的议政厅,一段激昂军乐随之响起,拥挤不堪的人群纷纷将目光从天际投向那座巨幕,书记官难掩激动,颤声道, “接下来,玫瑰堡宫将为帝国公民们播报一则特殊战报——” “……!” “玫瑰堡宫的人……!” “战报!……什么什么……” 短暂的间歇中,人们兴致高涨,他们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越来越多的人流聚集在中央大道。透过商店的橱窗,每家店面的电视幕都开始同步播放那座巨大三维新闻幕上的内容,无数道书记官的声音重叠在一块,铿锵有力,带着回音。 “奉执政官谕令,在此作如下宣告:五年来,一直侵袭帝国星域的寰宇虫群,如今已被帝国舰队消灭殆尽。此时此刻,执政官所率领的军队已经摧毁了宇宙中最后一处虫巢。「虫母」希尔瓦莉亚失去了栖身之地,被帝国的星舰联合杀死,已经化作宇宙尘埃。这一场虫灾,这一场战争,至此,正式终结——” “……” 一刻的静默无声后,人群中骤然爆发出极大的欢呼。成千上万的公民们,终于印证了那隐约的猜想,有人开始高声嘶吼,不断又有响亮的回声来附和。不管是在去上班的途中,还是在去往学校的途中,空中那些密密麻麻的飞行艇此时无疑都已经忘却了最初的目的地,它们挤在一块,完全无视了机械警卫遵循程序的劝阻,所有人都在尖叫、大笑。极度兴奋中,那些高昂的欢呼声跨越数颗恒星,数个星区,每到一处,又有新的公民们加入。 在信号传输的数分钟延迟后,距离首都星数万光年之外的银河外缘,那则代表战争胜利的特别新闻也播报完成了,未命名星-137这样偏僻而渺小的星球,亦在狂欢中分享虫巢战争终结的喜悦。 第十七街上热闹非凡,有人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却还要与陌生人热情碰杯。隔着b25号老旧阁楼蒙尘的窗户,能看到下面的人群有多么疯狂,纵使是在房屋内,也能听到嘈杂沸腾的人声。 卫瓷躬着腰,从阁楼上快步沿着楼梯走下来。 他的长发垂在一侧,一年的时光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仍是稍显得冷峻硬朗的面部轮廓,只是唇角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使得神情柔和了几分。 楼下的电视幕正播放着玫瑰堡宫的最新消息,如今大约帝国星域内的每颗星球上,每一个家庭中,都有书记官的声音在反复念出那段宣告。一条破旧柔软的长沙发上,莱拉靠在一个巨大的兔子玩偶身旁,这是从首都星寄来的,难以想象玫瑰堡宫会寄出这种包裹,不知经手的官员们是否会感到疑惑,露比则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腿。这对双胞胎姐妹皆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幕,在书记官说完那段注定载入史册的战胜宣告后,两个小女孩难以抑制地惊呼了一声。 露比用手捂住嘴,那双湖绿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她不太熟悉这种过于汹涌的情感,喜悦、向往、钦慕……还是别的,总之电视幕中身着军装制服的执政官的身影,配上那段宣告战争胜利的话语,实在是璀璨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太厉害了!这样厉害的大人物……居然是她的妈妈。 居然还会从首都星的玫瑰堡宫,那样的地方,寄来星际乐园里人气最高的畅销玩偶作为她们的生日礼物。 露比拍了拍胸口,她转头去看莱拉,一向呆呆的、没什么表情波动的双胞胎妹妹此刻眼睛也亮晶晶的,还在注视着电视幕,她咧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听到了父亲下楼的脚步声。 卫瓷来到这对双胞胎姐妹身边,他平日里就不是什么冷肃严厉的父亲,这会儿看上去更是因笑意显得更加柔和,他低声道,“露比,别坐在地上,你坐莱拉旁边不好吗?” “爸爸!”露比还在兴奋的余韵中,“你看到了吗!” 她指的自然是刚才电视幕中播报的那一则特别战报,全帝国星域、每一颗星球上的公民们,应该都看到了吧,卫瓷哑然失笑,他俯下身,把露比抱了起来,“当然,战争结束了。” “真是太了不起了!” 露比说个没完,卫瓷轻轻笑了笑,把她放到了沙发上那只兔子玩偶的旁边,她和莱拉一人一边,都靠着那只应该是乐园人气款的巨大玩偶,卫瓷摸了摸她的头,才低低道,“是啊。” 她真的……很了不起,很耀眼。 从听到“奉执政官谕令”开始,他的心脏就剧烈地怦怦跳动起来,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感到由衷的喜悦与兴奋,为了帝国,也为了她……那段简洁有力的战报,应该是她口述传达给书记官的吧,当她讲述到“虫母「希尔瓦莉亚」已经化作宇宙尘埃”时,会是怎样意气风发的神情呢? 想象中的那道身影,始终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一时竟不能再思考其他事物,那些琐碎的日常的都被驱赶出去,只剩下那位仍远在数万光年之外的、身处广袤星河间的执政官。 他怀着心事,露比也同样在暗自思考着什么,她手捧着终端,熟练地刷着星网上的各种资讯,玫瑰堡宫的官方账号已经确定了帝国舰队返回首都星后将停泊在荷尔戈港,与一年前一样,届时会有空前盛大的凯旋典礼,将倾全首都星之力,庆祝战争的终结。 人群会聚集在荷尔戈港,在他们沸腾的欢呼声中,帝国的星舰在太阳旗帜下回到帝国的军港,而执政官作为统帅与领袖,会在公民们巨大的期待下露面。 露比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炽热得像要烧起来,一个大胆的念头脱口而出,“我们……我们能不能去首都星!去荷尔戈港看凯旋典礼……?” 第108章 首都星。 距离荷尔戈港仅有几百英里的一家太空船旅馆内,宽大的回廊站满了人,闹腾腾的嘈杂人声中夹杂着不少来自其他星区的口音。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在依次办理入住手续,因为这家旅馆不要求大筛查身份认证,所以流程要繁琐一些,当办理完毕,便有机械体领着去往划分得整整齐齐的隔间。 因为凯旋典礼的临近, 以及帝国舰队消息的陆续传回,这家选址巧妙的太空船旅馆爆发了一波完全超出负荷的人气。从各个星球来到首都星、只为迎接舰队凯旋的人们挤占满了首都星几乎所有物美价廉的旅馆,这样不要求大筛查身份认证的、设施稍显简陋的低价旅馆同样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 在排成一条长龙的等待办理入住的队伍里,有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用立起来的风衣领子遮住下半张脸的男人,他带着两个小女孩,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一家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旅馆的工作人员也同样,她低着头在悬浮光幕上操作了几下,递出去一个充当钥匙的铝制薄片,“ 3层306 。” “谢谢。” 男人礼貌地道了谢,领着两个女儿去往了他们订下的房间,到合上房门,他才摘下了帽子,那一头墨黑长发披散下来,卫瓷又脱去了身上那件稍显不合身的风衣,挂在一旁,待做完这一切,他招呼露比和莱拉,“来把你们的行李放在这边。” “爸爸, 我们睡哪张床?” 莱拉把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包放在门边的椅子上,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避免不了紧张与拘谨,一旁的露比则已经完全陷入了兴奋,她噔噔噔跑到靠近舷窗的那张里侧的床边,直接跃了上去,“我要睡这里!可以看到外面!” “那你们就睡那儿吧。先把鞋子换了,我们得在这里待上几天。”卫瓷顿了顿,面上流露出一丝歉意,“没法带你们出去逛逛首都星,抱歉。” “没关系。”露比展示了自己的大度,“我们是'黑户'嘛,能来到这里就很了不起了,还是在瞒着人工智能姐姐的情况下。” 第113章 因为如果告知了母亲留下的人工智能,对方自然会为她们安排好一切,可以很顺利地到达首都星,一路都很舒适。可是这样一来,母亲肯定也会知道吧,毕竟她已经在返回首都星的路上了,人工智能能够和她通信,就完全没有惊喜了。 露比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能真的被父亲采纳,她其实没抱什么希望,父亲不是一个对所有异想天开都欣然接受的人。在露比的视角里,父亲是稍显古板而守旧的,他总是不愿出远门,非常地安于现状,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和母亲走到一块,后来又分开的……但这样的父亲,在听到她说出那句“我们去首都星吧”,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后来又过了几日,父亲竟真的同意了。 同意带着她们去首都星,去荷尔戈港,站在汹涌的人潮中迎接凯旋的帝国舰队,看帝国的太阳旗帜在军港之上升起,然后旗帜下,执政官从星舰中走出,接受万民的欢呼。 一想到那即将成真的盛大场面,在辗转了几趟星轨的行程当中,露比一直兴奋得没有睡好。 等真正踏上首都星这颗磅礴硕大、位于银河核心也是帝国的唯一中心、人类历史上工业与科技发展结晶的伟大星球时,那扑面而来的繁华壮丽,鳞次栉比的在人工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属建筑群,无疑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露比与双胞胎妹妹莱拉不由得同时生出了一点惶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这就是……帝国的核心,整片星域中最繁华、最富庶、最发达、最梦幻的地方! 露比处在那种巨大的震撼之中,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奇怪的是,气质完全融入未命名星-137那颗边缘星球的父亲,面对首都星令人目不暇接的瑰奇景象,却像是完全无动于衷一般,平静得过分。 没有惊讶,没有感叹,亦没有别的情绪。平常得就像是他对这里已经极其熟悉,在这里生活过好长时间。 难道说父亲以前也是首都星人吗? 她还以为母亲与父亲是什么跨星区恋情,因为身份的巨大差距所以没有走到一起……这样看来莫非还有别的可能? 这个疑问露比沉思了一路,一直到她们入住太空船旅馆,安顿下来,亢奋过度的小女孩这才感觉到疲惫。当她和莱拉在床上困成一团时,卫瓷望着她们,无声地笑了笑,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抬首望向舷窗外的景致。 这家太空船旅馆距离荷尔戈港不过几百英里距离,卫瓷对军港周边的一切都很熟悉,毕竟他还作为帝国元帅时,每日的工作基本都在军港完成。此时再看到荷尔戈港附近的景象,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首都星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不过他离开得也不算久,五年而已,卫瓷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心头涌上些许复杂情绪。 他是怎么会答应露比来到首都星的呢?明明这里曾经是他想要逃离的地方,他的脸、他的身份都多有不便,在首都星,新闻媒介的普及率可要比边缘星区高得多,纵使不怎么关注玫瑰堡宫消息的人,也模糊地知道曾经的帝国元帅被判处死刑的事实,而首都星的各个层级的官员,军方的各级人员,他们都还记得自己这张脸。 实在是太冒险了,但他还是没有拒绝女儿,或者说,没有拒绝自己心底升腾的欲望。 他确实想要在荷尔戈港,亲眼看到艾妲从宇宙战场归来的场面,而不是通过注定有重重延迟的未命名星-137的电视新闻幕。 若无法达成这一愿望,总有一分扰人的焦虑在烦扰着他。 卫瓷垂下眼,鼓噪不已的心脏传来的沉重的心跳声还是无比清晰,在太空船旅馆的一间小小隔间中,他透过舷窗向外望去,长久地注视着不远处宏伟而森然的荷尔戈港。 - 在帝国公民们激动雀跃的翘首以盼中,首都星中心区域竖立着的,那座巨大的三维新闻幕上的“帝国舰队抵达首都星倒计时”终于到达了尽头,这一日便是真正的“凯旋日”。 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人群挤在荷尔戈港,军方划定了禁止踏入的区域,在完全透明的防护罩外,还有如蝗影一般的飞行艇停泊在空中。地面上,人流如潮水般汹涌无止,机械警卫维持秩序的大声呼喝被尽数淹没在了足以震破耳膜的欢呼声中。 卫瓷与两个女儿便站立在这恐怖的人潮之中,只是三个毫不起眼的小小黑点,起先他将这对双胞胎姐妹紧紧搂在身前,但露比大叫着什么也看不到,于是露比被他抱了起来,坐在他的肩头。莱拉原本没提出任何要求,但这一年来从玫瑰堡宫寄来的礼物让他意识到了,对待敏感的双胞胎绝不能厚此薄彼,所以莱拉最终趴在了他的怀里。 卫瓷的手很稳,两个小女孩没有多少重量,他仍站得笔直。远处的天际传来摩擦大气层发出的刺耳轰鸣,人群兴奋地高喊起来,那是帝国的星舰正在降落,金属舰身切入大气层,发动机转动的鸣响震颤着每个人的耳膜。无数的礼花与彩带中,由两百艘星舰组成的帝国远征舰队,全数返回荷尔戈港。 露比坐在父亲的肩头,不自觉地跟着大叫起来,莱拉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激动之色。那些星舰缓慢地泊入港口,由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驾驶的“弧光”号是最后一艘,当看到“弧光”号的舰身时,人群又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动静。人工日光的照耀下,帝国的太阳旗帜于星舰上熠熠生辉,有军人、科学院博士、机械师、后勤医官依次从星舰开启的舱门后走出来,向人群挥着手,回应山呼海啸般的庆贺声。 露比突然开始紧张起来,她紧紧闭着嘴,害怕自己会喊出不该喊的“妈妈”。当前面星舰上的人员尽数离开,“弧光”号的舱门终于开启,人群似乎都静默了一瞬。这一次执政官并没有回避,那道万众期待的人影缓慢地步出星舰,日光勾勒出披风的轮廓,帝国的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出现在了她的子民们面前。 “!!” 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几乎让整座荷尔戈港在震颤,人群到达了激动、狂热与兴奋的顶点。露比死死搂着父亲的脖子,发现自己其实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只是脑中一片空白地,竭力看向太阳旗帜下的执政官。 执政官浅金色的长卷发如海藻一般流泻在身后,她穿着纯黑色的军装制服,半边披风在随风飘动着。那张苍白却美丽的面庞上,一双异瞳亮得惊人。她的唇色异常得红,像是沾染了谁人的鲜血,或许来自于「虫母」希尔瓦莉亚,据传言,「虫母」在被围剿于最后一处虫巢时,“弧光”号对希尔瓦莉亚完成了击杀。 现在,艾妲·佩洛涅特作为帝国的执政官,注定是一位能够在星史长河中留下厚重镌影的伟大君主。 那份沉重的、无可置疑的功绩更装点了她的美丽,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道人影上,有不少公民们流下了泪水,露比也莫名地感到眼眶发酸,她抹了抹眼睛,突然惊讶地发现,父亲在颤抖。 他颤抖的幅度不算大,只能算是轻微,但坐在他肩头与趴在他怀里的两个女儿都察觉到了,莱拉仰起脸,父亲一瞬间的情绪失控映入她眼帘,莱拉诧异道,“爸爸……你眼睛红了。” 卫瓷没有回应小女儿的话语,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胸腔中像是有什么被压抑许久的情绪喷薄而出。 被深深地纂刻在脑海中的那幅画面,当他出征荒星的时候,艾妲在金粉色晚霞照耀中的荷尔戈港,与他告别,他当时以为那是少女美丽与耀眼的顶点,他会用一生去铭记那一刻的怦然心动。 但那幅画面此刻竟好像变得不再清晰,慢慢模糊,只剩眼前的,太阳旗帜下光辉夺目的执政官,占据了他的脑海,再容不下其他场景。 那就是她想要成为的模样,她想要走上的道路。 如果自己,成为了她达成愿望的踏脚石,牺牲品,应该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卫瓷感觉眼角慢慢沁出湿意,他用力眨了几下眼,怀中的小女儿突然小声说,“妈妈……好像看到我们了。” 莱拉的声音很小,露比反应了一会儿,才有些慌张起来,明明是她提出的惊喜,但真的要达成时,却莫名心虚。 卫瓷怔了怔,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执政官所在的方向,模糊中,似乎确有一道视线与他交汇,他不确定那是否是执政官在数以万计的人群中发现了他们的女儿,他甚至都无法看清艾妲的面容,他现在已经失去了alpha腺体,没有令他引以为傲的视力与敏锐了。 他蓦地一顿,突然意识到,那块顶级的alpha腺体在艾妲的后颈里,所以那份出众的敏锐,与发达的五感,自然由艾妲继承。 她……看得到。 应该也能够在汪洋一般的汹涌人潮中,找到并未蒙住脸的露比与莱拉。 卫瓷的心跳声骤然放大了数倍,沉重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胸腔,但已经无法挪动一步,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人群,他只能站在原处,任一种复杂的不安将他吞没。 第114章 执政官并未在星舰前停留多久,在机械警卫维持秩序的时候,她转过身,公民们只看到她披风的一角与流泻的发丝,那道身影倏忽消失不见。 “啊……还是这么快离开了啊!执政官大人!” “毕竟刚刚从战场上归来,好歹让人休息一下啊!” “反正还有官方的新闻会不是吗?那个时候肯定会再度露面的!” 人群吵嚷起来,倒并未有多么大的遗憾,相比起一年前那一次,这次执政官好歹露面了,并面向公民们停留了一会儿,完全符合首都星电视台此前预告的流程,故而人们自顾自地又投入了自发的狂欢之中。 卫瓷夹在人潮之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该不该感到轻松,他紧紧抱住两个女儿,试图从尚还兴奋激动着的人群中退出去,头顶上空却突然有一艘飞行艇掠过,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蝗影一般的飞行艇中,并不十分显眼,只是在经过卫瓷的时候遽然俯冲下来,人群都未来得及反应,一个抱着两个小女孩的男人,就被飞行艇中伸出的一双机械手臂猛地拉拽了上去。 离得近的人们发出一声“见鬼了”的惊呼,只是喧闹声并未传得多远,那艘飞行艇已经急速驶离,有热心的人大声呼喊着机械警卫,喊它去看看情况,更多的人只是不以为意,想着大约是让自家飞行艇过来接人出去的,便抛之脑后。 而在那一艘鬼魅般迅速带走一个成年男子与两个小女孩的飞行艇中,机械手臂缓缓地收拢起来,卫瓷与女儿们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地,一身狼狈时,军靴踏过地面的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露比一骨碌爬起来,愣愣地看向来人。 “妈妈……?” 艾妲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刚回到首都星不过几十分钟的执政官带着些疲惫,那双异瞳却亮得惊人,执政官的目光扫过被男人抱在怀中的莱拉,对小女儿也抱以同样的微笑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卫瓷被遮掩的脸庞上。 那道视线一贯的没什么温度,却不至于让人感到惧怕,那双异瞳中有着罕见的一丝讶异,执政官抬起手,示意机械体将孩子们扶起来,她先表达了歉意,“抱歉,没有吓到你们吧,露比,莱拉?” “没有没有……妈妈,我们才是吓到了你吧!” 露比下意识地咧开嘴抢着答话,说完了才转头去看父亲与妹妹,执政官轻轻地笑了一声,她仍注视着卫瓷,而男人像是感到一丝赧然,避开了她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儿,艾妲才开口,“为什么……来到这里?” “……” 卫瓷没有说话,自近距离见到艾妲的第一刻起,他就像是被什么烧断了弦,脑中一片空白,他或许有许多想要表达的,他们之间……存在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他又有了新的变化,但这很难说出口,他也无从解释,为什么主动来到首都星。 艾妲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她身上仍是花香混合着虫蜜的味道,似是已经浸透进血液,未被军装制服包裹的地方,显露出石膏一般苍白的皮肤,她的眼睫颤动着,良久,她向着以狼狈姿态坐在地上的男人伸出手,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的呢喃一般。 “与我缔结婚约吧。”她一字一句道,“成为我的伴侣。” 第109章 战利品。 意即战争胜利的奖赏。 是虫巢中堆积无尽的流灰熔晶,是被分解抬进培养舱的硕大虫尸,是征服之后可以尽数掠夺的无主资源。 那是为胜利添光增色的勋章的镀金。对于艾妲·佩洛涅特的父亲,上一任帝国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来说, 他如征服塞尔法星群的那片土地一样征服了塞尔法的王后, 以一场血腥的强/暴彰显胜利的荣光。 而艾妲·佩洛涅特的前未婚夫, 帝国元帅卫瓷, 从白银战役大捷归来,当被问及心怡的奖赏时,他向当时的执政官索要了与最年幼的一位殿下,艾妲的婚约。 伴随着战争的,总有彰显胜利价值的战利品。 在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人潮中,福至心灵一般看见那两张熟悉的童稚的脸之前,艾妲已平静地消化完了这场胜利带来的一切情绪,血液都在沸腾燃烧的那种剧烈的情感已慢慢冷却,当舰队上的人们还兴奋得不可自拔时,执政官将击杀「虫母」的那一瞬间、大脑都在颤栗的感觉暂且封存,理智地、平和地,准备返航事宜。 但平缓得仿佛细小溪流一般的情绪,因无意瞥见的、那三个完全意料之外、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荷尔戈港的来客,再次被煮沸,她看见那一对异卵双胞胎,她的女儿们,一个坐在男人肩头,一个被男人抱在怀里,跟着周围的人群一起兴奋地大叫、欢呼。 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明明逃离了,明明选择了不改变现状,却还是主动来到首都星? 太阳旗帜之下的执政官微微眯起了眼,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眸却闪烁着灼灼光芒,纵然克制,源于佩洛涅特血脉的那种掠夺殆尽的欲望又开始于心底升腾,那是没有止境的贪婪与执念,极端到敢于赌上性命的被驱使的力量,她想要的一切,她都会抓在手里。 不管是那块顶级alpha腺体,还是最高掌权者的位置……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她们的父亲。 她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对于战利品的渴望。 当她真正处在那一位置,权力的顶点,沐浴着战争胜利的荣光,世上一切似乎都唾手可得,只在她的一念之间。艾妲一时竟忘却了为何放任露比与莱拉离开,是啊,她确实曾给出过选择的自主权,但她们最终还是来到了首都星,来到了荷尔戈港。 比她预计的时间要快得多。 她不可能再克制地后退一步,再一次体会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的滋味。 她本有孜孜不倦追猎的耐心,从一顶帽子、一部终端开始,女孩们会慢慢走入更开阔的那片天地,她们终会觉得那颗外缘星球狭窄得令她们感到压抑,而卫瓷,在有了孩子之后,他个人的意志更是消磨得几乎感受不到其存在,他无力干涉孩子们的选择。 但这个预想的进程被急剧缩短了,执政官也未曾想到,在凯旋的那一天,能在荷尔戈港的人群中看见露比与莱拉。 她怎能不生出贪婪的欲念,她迫切地想将一切掌控在手心,让一切都回到既定的轨道。 不需要再次远征了,虫巢战争已经结束,产生病态依赖、需要强迫性定期连续使用的,也可以不是抑制剂,她不再需要人工合成信息素了。 艾妲轻轻吐出一口气,那股果实腐烂般的香气仍然缠绕在她的周身,五年时间,虫蜜的影响几乎浸透了她的骨血,她甚至已经习惯与信息素紊乱的状态共存。 她向着地上不知所措的男人伸出手,军装制服包裹着手臂,遮住了青白色的皮肤,与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 艾妲声音极轻,却不容置喙地开口,“与我缔结婚约吧。成为我的伴侣。” “……” 飞行艇中弥漫开一股十分凝重的沉默,男人呆愣在原地,两个被机械体扶起来的小女孩也懵懂地愣住了,以她们的年纪,自然能够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露比的嘴巴缓缓地张大了,被她伸手一把捂住。 “……” 卫瓷感觉耳边出现了一阵令人感到恍惚的嗡鸣声,让他无从分辨这是否还是现实,他们被这艘飞行艇从荷尔戈港的人潮中“劫持”,在这里,艾妲表情平静地说出了那句恍若雷声炸响的话语。 他有些迟钝地想着,这到底是执政官的命令,还是只基于艾妲这一身份而说出来的,想与他成为伴侣……他不免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艾妲应该已经与“执政官”密不可分、融为一体了,是艾妲的意志,也是执政官的意志,她总是需要子嗣的,名正言顺的、录入大筛查系统中的佩洛涅特血脉。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在意露比与莱拉自然比在意他要多得多……他是她们的“父亲”,所以才有资格成为她的伴侣,卫瓷垂下眼,感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但他怎么还是会因为这句话,心如擂鼓,胸腔中那颗沉重跳动着的心脏,像是浸透在了海水中,感受到浓重的涩意。 卫瓷缓慢地抬起脸,用一种呆滞的、可怜的神情与艾妲对望,似是因为他这样实在显得有些蠢,执政官幅度轻微地弯了弯唇角。 “我……” 卫瓷下意识地开口,事实上,当艾妲说出这一句话,他已经不会给出别的答案,不管他的回答是否有必要……他甘愿做她的踏脚石,她行进道路上的牺牲品,因为达成愿望的她,是如此光辉夺目…… 那么作为战利品,一个形同虚设的伴侣,只为了子嗣能够合法地录入大筛查中的“父亲”,当然也可以为了她扮演终生。 在话快要脱口而出时,卫瓷咬了一下舌尖,疼痛中,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自己的女儿们,这不仅仅是他与艾妲之间的对话,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不只有互相缠绕的信息素,还有那两个孩子。 第115章 两个女孩都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露比有些不安地拽了拽自己的裙角,一向沉着的莱拉也显得拘谨,她不自在地低着头,对于卷入父母之间沉重的话题感到无措。 艾妲顺着卫瓷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两个不言语的小女孩身上,执政官说出口的那句话事实上并没有留有拒绝的余地,那是她发号谕令时的口吻,但艾妲还是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幅不近人情的冷酷,她蹲下身,与那一对双胞胎姐妹平视着,淡淡地笑了笑, “重新成为我的孩子,你们愿意吗?” 那双异瞳中似也盛着温柔,执政官浅金色的发丝垂落在胸前,被她伸出手捋了捋,她还带着浅淡的疲惫,肤色如石膏一般苍白,温和的,又带着倦怠的,仿佛一瞬间脱离了执政官的身份,那真的是一句征求答案的问句。 露比抿紧了嘴,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家里带有妈妈痕迹的物品一直在增加,从那部终端开始,妈妈理所当然地从玫瑰堡宫寄出礼物,每一件都是她很想要、但未命名星-137上面没有的,她收到了星际乐园的畅销玩偶,再后来,她又收到了一具形似玩偶的机械体,她开始着迷于拆解机械,又将它们复原,那种喜悦与兴奋她分享给了爸爸,也得到了反馈,但更多时候,爸爸并不懂真正的玩偶、酵母胡桃蛋糕、流行的外星宠物与款式时髦的新帽子。 她或许也渴望着有一天能和妈妈说说话吧,在这一年间,露比只能从电视幕上看到她。 露比眨了眨眼睛,她犹疑地看向父亲,发现父亲仍在出神,只得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双胞胎妹妹。 她们之间……应该是心有灵犀的吧。她每次都习惯听莱拉的,一般莱拉想说的,就是她想说的。 莱拉有些拘谨地垂着头,亚麻棕色的头发晃到了眼前,她慢吞吞地伸手拨开,抬起眼,注视着自己的母亲。 她只在电视幕里看到过,那一只义眼,当艾妲蹲下身,就在她前方两三步的距离时,她才看清那只镶嵌的、琥珀色的义眼是如何冰冷而无机质,像是盛着一汪不会流动的死水,而另一只澄蓝色的眼眸中,却有很淡的温柔,让她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 莱拉像是回避一般,移开了眼神,却又瞥见母亲的衣袖,不知何时卷起了一截,露出青白色的皮肤,母亲的手腕与小臂纤细得不像是个成年人,血管清晰可见,密密麻麻的针孔覆盖在周围,泛着隐隐的青。 那是……战争留下的吗? 还有母亲身上奇异的香气,闻着好像有点头晕。 母亲似乎,也跟她一样,在生着病。 莱拉垂眸不语,过了良久,在艾妲耐心的、并未有一丝情绪起伏的等待中,莱拉缓慢地走到了卫瓷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道,“爸爸,我说过,就算没有妈妈,我也很幸福……” “莱拉……” 卫瓷有些无措地看着小女儿,又看了一眼艾妲,一旁的露比掩盖不住愕然,瞪大了那双湖绿色的眼睛,而艾妲的神情依旧平静,她仍浅淡地微笑着,第一次在病房门外骤然听见莱拉说出的这句话时,她抑制不住爆发的情绪,甚至无法再多待一秒,转身匆促离去。 过去一年,她远征宇宙,但同时亦做了许多,思考了许多,关于她的两个孩子。 她们每日都在使用终端,她与人工智能共同了解着她们。 艾妲注视着莱拉,那只琥珀色的义眼仍毫无生气,她还在保持着耐心,表情没有丝毫的碎裂。 莱拉望了一眼母亲,低下头,接着小声地说了下去,“但我现在希望……妈妈也能获得幸福。” “如果妈妈的幸福是我们能重新在一起,重新成为家人。”莱拉慢慢地说,“……那么我愿意。” 第110章 “……” 艾妲轻轻地笑了笑,一瞬间,像是那只琥珀色义眼中盛着的死水也开始流动,澄蓝色的海面被夕阳照耀得一片波光粼粼的金粉,她将莱拉揽进自己的怀中,小女孩僵硬了片刻,并没有挣脱。 露比不自觉地眼眶发酸,她粗鲁地抬手抹了抹眼角,小跑过来,也被她的母亲一把抱进怀里。 那种滋味很奇妙,她从没有如此紧贴着母亲的胸膛,从出生开始。母亲身上的军装制服很硬挺,但露比又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让她感到舒服。 她们母女三人难得有如此温馨的时刻,洋溢着某种令人不忍打断的幸福。卫瓷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他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沾染的灰尘,抱着两个女儿的艾妲向他望过来,她明明正半蹲着仰视他,却仍像是处于高位。 平静的, 充满尽在掌控中的余裕。 “好孩子,谢谢你们,留在我身边吧。”她望着卫瓷,却在对着露比与莱拉温柔地说话, “让我们重新成为家人。” 她没有再问卫瓷,给孩子们的是一个她们想当然以为的问句,而给卫瓷的是没有任何伪装的、与谕令并无差别的陈述句。 “成为我的伴侣。”并没有留给男人拒绝的余地。 很多东西很重要,但永远不能凌驾于她个人的欲望之上。她想要的一切, 她都会自己拿走。 在确认了“家人”这一层关系后,露比和莱拉有些不知所措的雀跃与拘谨,她们像是害羞起来,同时又对未来有了一丝迷茫,艾妲拍了拍孩子们的肩膀,人工智能的声音适时响起,那道电子女声亲切又活泼,“小朋友们~” “人工智能姐姐!” “孩子们,你们来荷尔戈港,居然瞒着我,到底是怎么来到首都星的?” “当然要瞒着你,不然你会通风报信的,就不是惊喜了!” 眼见人工智能与两个小女孩热络地聊上,艾妲站起了身,她难得带了些属于战争胜利者的意气风发,如陶瓷一般莹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一抹薄红,她轻声说,“露比,莱拉,人工智能会照顾你们。我和你们的爸爸还有些事情要做。” “大人的事情吗?”露比善解人意地挥了挥手,拽着莱拉跑远了。 艾妲不禁失笑,“算是吧。” 两个小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了舱室的门后,人工智能领着她们去到别的隔间,旁边一直安静待着的机械体们也退了下去,为执政官与那个男人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一时沉默,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孩子们的欢笑声远去,像是粘合起的旧家具又露出了蹩脚的痕迹,氛围变得稍显沉重。 卫瓷抿紧了唇,犹疑着问道,“成/瘾性,还好吗?” 这一年间,带领远征舰队的执政官想必接触到了无数虫尸,她身上虫蜜遗留的味道越发浓重,像是浸透进了骨血之中,让她整个人也沾染了一丝腐败的死气。 艾妲淡淡道,“更严重了。” “……”卫瓷有些无措,他低下头,他似乎没什么立场指责对方不爱惜身体,他想拉过艾妲的手腕,看看上面的针孔痕迹,却又缺乏这么做的胆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如此畏首畏尾的。 艾妲走近了一步,她解下了那半边披风,随意地丢在地上,堆叠成一团。她伸手,覆到自己喉前的领尖钉扣,两根手指轻巧地拧了拧,伴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枚钉扣被解开了。 卫瓷呆了呆。 “艾妲……” 艾妲当他是一团空气般,自顾自地开始解军装外套的金属扣,那件硬挺的制服被抽去了腰带,跟那件披风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执政官的上身只余下一件青灰色的衬衫了,她将衣袖挽起,露出青白色的小臂,细瘦,淡青色的血管分明,还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些显眼的针孔,卫瓷的目光像是黏在上面一样,久久不能离去。 她从怀中摸出一支抑制剂,一针20mg,0.5x20的针头,首都星科学院研发的经典款,透明针管中是透明的液体,注射内容物是人工合成信息素。 她轻轻晃了晃,卫瓷的心提了起来,他蓦地瞳孔紧缩,攥紧了拳。 艾妲没有继续动作,她盯视着卫瓷,像专注的狮鹫。 她在等着他开口。 弥漫着的馥郁花香与浓郁的果实腐烂的香气中,卫瓷的脑中闪过破碎的片段,他曾恳求过她的,因为他不忍看到她痛苦的模样。 卫瓷艰涩道,“不要用……别再用抑制剂了。” 艾妲极轻地笑了一声,像是有着某种事物按预期发生的轻微的愉悦,她微微扬起下颌,轻描淡写地捏碎了那支抑制剂。 玻璃碎片与透明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执政官用那只湿漉漉的手抚上了卫瓷的脖颈,她的脸颊几乎贴上男人不住起伏的胸膛,艾妲向上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 “那就使用你吧。” “……” 卫瓷不自觉地开始后退,他无法控制自己凌乱而踉跄的步伐,直到后背抵上冷硬的墙面,他的双手被扣在一起,艾妲的一只手压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拇指带着一丝亵玩意味,重重擦过了他泛红的眼角。 第116章 他看到执政官的那双异瞳,离他前所未有的近,她苍白而细腻的肌/肤,浓密而卷翘的睫毛,都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那份摄人的美丽,让他感到窒息的眩晕。 他无法动弹,像等待屠戮的羔羊一般扬起脖颈,露出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一段,腺体的位置有着因岁月流逝而越发浅淡、但仍有印记的数道疤痕。 一道叠着一道,已分不清那里受到过怎样的伤害,被划开,被刺入,被犬齿咬破。 艾妲的嘴唇擦过他的脖颈,冰凉的,她似乎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过覆盖着他腺体的那一小块皮肤。 卫瓷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艾妲的唇边染上一丝鲜红。 血腥气混杂在馥郁的花香与廉价老式蛋糕一般的甜香中,越加浓烈,属于alpha与omega的信息素交织、融合,紧密地,猛烈地,交缠在一处,慢慢不分彼此。 …… …… 第111章 露比和莱拉再见到父亲的时候, 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比如苍白的脸色,只有脸颊处泛着可疑的酡红,凌乱的发丝,像是只用手指草草梳了几下便挽起来,莫名其妙立起来的衣领,走路的姿势,还有身上的气味…… 味道好冲。 浓得过分的花香味。 露比和莱拉都皱着一张小脸,默契地离奇怪的父亲远了一些。 她们被执政官安排到了一处灵殿里,顾名思义,就是举行灵光仪式的宫殿,由于执政官并不相信宇宙神灵一说, 首都星的灵殿大多都空荡荡的, 长久地缺乏人气。 这理所当然地是她的私产,灵殿甚至比首都星的大教堂修葺得更为巍峨,内里装潢得更为豪奢,用来安置她的女儿们,十分合适。 卫瓷自然也在此入住。他本以为又会回到曾经关押过他、充当过囚禁他的牢笼的弦乐宫,因此还涌起过一阵不适的反胃感, 他恐惧那里, 即使那里是少女时期的艾妲·佩洛涅特殿下所居住的地方,但那份柔软的温情早被四柱床上冰冷粗/硬的铁链所绞碎了。 一路上,卫瓷在犹疑着如何提出自己对于弦乐宫的抗拒,没想到飞行艇航行的目的地是首都星的一处灵殿,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脚步虚浮地跟着女儿们走了进去。 露比和莱拉在二楼有各自的房间,长到这么大,她们一直都是共用一个卧房的,甚至床也紧紧挨着,夜晚翻身还有可能碰到自己的姐妹。她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大得超乎想象的“房间”,既有一个人占据一间房的兴奋,又有一点点与双胞胎姐妹分开的小小失落。 不过她们很快发现了母亲留下的惊喜,她们的房间是连通的,分隔开的那堵墙中间有一扇胡桃木做的门,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门一样,这一设计无疑让露比与莱拉雀跃了一会儿。她们把自己不多的行李搬进房间,没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床铺,东倒西歪地躺倒在长沙发上。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露比歪着脑袋问。 “她很忙。她是执政官,不能只陪伴着你们。” 卫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露比笑了几声,瘫倒在一旁的莱拉身上,“我知道啦。爸爸,妈妈之前陪你做了什么,你们……” “我们说了会儿话。”卫瓷咳了一声,他偏过头去,又摸了一把露比柔嫩的小脸蛋,“你们就在房间里玩吧,之后可能还有需要你们做的事。” “好——吧——” 露比拖长了声调,莱拉目送着父亲走出房门,小声说道,“爸爸走起路来怎么一拐一拐的,看起来真奇怪。” “对啊,怎么像脉冲镇的瘸子大叔一样?”露比自觉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参照对象,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过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歪了一会儿,她把莱拉拉了起来,陪她玩模拟星战游戏。 房间里就有游戏机,想来是妈妈留下的礼物,露比没玩过这种时髦新奇的东西,但她属于无师自通,很快就上手并熟练了。 不知不觉地玩到忘我,露比便忘记了时间,等她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放松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与脖颈,她才意识到一件事。 从此就要在首都星住下了,不会有去往未命名星-137的返程,她们也不会再住在第十七街b25号那栋陈旧的房子里。可是还没和邻居家太太告过别呢,还有她的女儿们,脉冲镇的玻特爷爷,瘸子大叔,还有好多人…… 露比不免有些怏怏不乐。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振作起来。 总会有机会再去未命名星-137的吧,等她再长大一点,等她自己会开那个巨大的会飞的铁疙瘩时,她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了。 - 过了两日,执政官来到了女儿们居住的那处灵殿。 她没有穿军装制服,又换回了执政官常服,浅金色的长卷发于脑后挽起,耳边坠着两粒红宝石,因脱离了战时状态,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那份夺人美丽也越加耀目。 卫瓷在灵殿门口等候她,艾妲自然地执住他的手,执政官的指尖还是一贯的冰凉,卫瓷微微瑟缩一下,垂下眼,任她牵着往里走去。 两个小女孩从楼上跑下来,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父母牵着手的这一幕,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完了又有些拘谨,艾妲柔声道,“露比,莱拉,你们还习惯这里吗?” “习惯!”露比抢着大声答道,“超大电视幕太赞了!还有床上的一排星际乐园的玩偶,我好喜欢。” “你能喜欢就太好了。”艾妲微微笑了笑,她的笑容亦很柔和,执政官又将目光投向莱拉,“莱拉,有不适应的地方吗?” “我没什么。”莱拉摇了摇头,看上去很乖,她小声说,“谢谢妈妈。” “不用对我说谢谢。”艾妲弯了弯唇角,微微俯下身子,有一缕发丝荡到她的眼前,“我很乐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情。” 几句话之后,两个小女孩明显放开了许多,她们领着父母来到了二楼的房间,分别在两条长沙发上相对着坐下,看上去确实像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艾妲背靠着柔软的沙发垫,呷了口冲泡的咖啡,这自然是卫瓷从厨房端来的,五年过去,他在做这些事方面未有退步,还是十分熟练,艾妲放下纯银錾刻的咖啡杯,对着女儿们说道, “事实上,我这次来,也是有事要和你们商量。” 她的语气很柔和,态度亦是平等,仿佛对面的不是只有四岁的孩子,而是与她一同在议政厅列席会议的官员们。两个孩子得到如此对待,忍不住正襟危坐,并真的当作是“商量”,屏息凝神地继续等待着母亲说话。 “露比,莱拉,此前因为一些原因,你们没有身份,现在大筛查系统中要新录入你们的名字,作为我的女儿,姓氏是佩洛涅特。” 艾妲顿了顿,嘴角噙着笑意,“我想,露比与莱拉作为小名很合适,很可爱,我也会一直这么叫你们。但是你们应该有更为正式的名字,录入大筛查中。” “……”露比与莱拉对望一眼,小声说,“要改名吗?” “不是更改。只是有一个正式的大名。”执政官耐心道,“你还是露比。” “……” 露比又望向父亲,父亲坐在母亲旁边,看上去比她们还要正襟危坐的样子,他为母亲的咖啡杯里加了两块方糖,然后便一直垂着头,看不出情绪,看上去也不会对“名字”的事情表露出什么想法。 露比有些犹豫,莱拉问道,“妈妈,替我们取好新名字了吗?” 艾妲又一次在心中感叹小女儿的敏锐,她唤起一片悬浮的光幕,上面是漂亮的花体字母,执政官微笑道,“这是你的名字,莱拉,莱塔叶娜·佩洛涅特。” 她转向大女儿,“露比,你的名字是,露奈薇蕾·佩洛涅特。” “哇……”露比忍不住微微张大了嘴,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高贵,怎么说呢,未命名星-137上从不会出现这样的名字,繁复的,发音如此优雅的,可能脉冲镇上的那些大叔会念得舌头打结。 她有点喜欢这个名字,又害羞提出来,还是莱拉先开口,“那就听妈妈的吧。” “嗯!”露比赶忙跟上,“我也听妈妈的。” 艾妲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满意结果,她以笑容回应孩子们,在光幕上输入了些什么,然后似是不经意地转向卫瓷,从刚才起,男人便一直保持沉默。 四年前,是他给两个双胞胎女儿起的名字,为何不冠以“卫”的姓氏,或许他也说不清楚。 可能“卫瓷”这个名字早已作为罪人消失,他只是“欧泊”。 艾妲伸出手,轻轻地扳过了男人的脸,与他四目相对,“你也需要一个新名字。” 她难得笑吟吟地,“起什么好呢?” 卫瓷避开她的视线,他当然清楚地知道她如何危险又冷酷,但那张脸染上笑容的模样,还是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沉溺其中,所以不得不逃避,他闷声道,“欧泊就可以。” 第117章 露比和莱拉莫名地看着他们,不知道父母在打什么机锋。 “好吧。”艾妲道,“这一回就听你的。” “欧泊”会作为一个来自边缘星球的机械维修师,以平民的身份,与执政官成婚。他当然也不能那么平凡,虽然在虫巢战争后,没有官员和贵族胆敢置喙执政官的婚事了,但执政官还是会将自己伴侣的履历包装得漂亮一点,就添上几笔他在制造新式星舰中作出的贡献好了。 如此也能激励平民omega们,帝国正亟需性别为omega的星舰机械师。 她轻轻地笑了笑,“接下来,你就好好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吧。” 第112章 执政官的婚礼定在首都星的斐舍拉大教堂, 它矗立的时间与悬浮空中的玫瑰堡宫一样长久,千年来不曾更改过模样。一代代执政官消失于星海,而它与银河同存。 从外部看,那是一座宏伟而庄严的建筑,厚重却棱角分明,如林的方尖塔嵌在顶部,柔和的月色下,精细雕刻的大理石浮雕蒙着一条银边,而上千块拼接起的彩绘玻璃晕着一层珠宝般的光辉。走入其中,花纹地砖上是透过花窗流泻而下的斑斓光影,仿佛置身于一场瑰丽的梦境。 艾妲仰起头,凝望着圆球形的穹顶,月光透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仿佛注视着万华镜一般。 她的面容恬静而平淡,看不出什么婚期临近的兴奋或紧张。执政官今日穿着昂贵纤维裁成的一袭长裙,颜色是素淡的白,她摩挲着手中的珍珠胸针,不禁想起上一次来到教堂,是出席她的父亲,上一任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的葬礼。 当时也是一个夜晚,深深夜色中,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教堂被映照成宝石一般的靛蓝,银白的月光照耀着圣母像,她站在装饰着精美浮雕与壁画的穹顶之下,手持烛台,静静望着盛放着鲜花与橄榄枝的父亲的灵柩。 何其相似啊。婚礼与葬礼。 婚姻或许真的意味着埋葬了什么东西,永久地逝去,不会再复生了。 艾妲捏紧了胸针光滑莹润的表面,那颗硕大的珍珠蒙着一层淡淡光辉,这是她的母亲得到的结婚礼物。 许多年前,在这里,在费舍拉大教堂,她的母亲与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举行了极其铺张的盛大婚礼,穹顶变幻着璀璨耀眼的银河星海,矿石与黄金雕刻的飞鸟雕像围绕着他们飞舞,在圣母颂与浪漫曲中,小提琴与簧管倾情演奏,母亲的婚纱上佩戴着那枚珍珠胸针,带着幸福的笑容,成为了帝国的第一夫人。 四周寂静无声,艾妲却仿佛听到了乐声,渐渐地,曲调越加哀婉,演变成肃穆悲怆的哀乐挽歌,像是安详闭目的圣母像下面仍摆放着一具棺椁。 她于五彩斑斓的玫瑰花窗下闭上眼,握紧了那枚母亲留下的胸针,如无意外,它本该出现在艾妲的婚礼礼服上,但她却选择佩戴这枚胸针,出席父亲的葬礼。 至于现在,它有必要再出现在一场婚礼上吗? 经过一场最终带来巨大痛苦与不幸的婚礼,以及一场埋葬帝国执政官的葬礼,它似乎沾染了一些不详的气息,更像是附带了某种诅咒。 艾妲想到她的母亲,那个一生困囿于帝国第一夫人身份的,可怜又不幸的女人。 也许确实是诅咒吧。 毕竟成为帝国的第一夫人,本就是一种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酷刑。 - 执政官要与一位帝国平民成婚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首都星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群情激昂,不仅是几家电视台整日整夜地隔空辩论,首都星的一大片金属建筑群中,几乎每一处都在议论着这桩婚事。 有人觉得这有失礼法,有人觉得这损伤格调,还有人觉得执政官在攻打虫巢的几年中审美品味被虫族异化了,总之各种论调,纷纷指向一个共同结论。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好运平民,怎么配得上做执政官艾妲·佩洛涅特的伴侣,怎么配踏入玫瑰堡宫? 像诸如此类的种种质疑言论,艾妲已经先在玫瑰堡宫和至高法庭那儿依次听完了一遍。高级官员们不可置信,高级官员们抱头捂脸,高级官员们哀嚎连连,大审判官更是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嚷嚷着佩洛涅特血脉的纯洁性。 但那些杂音都不被艾妲放在心上,作为刚刚赢得虫巢战争、声望与威名都趋于鼎盛的君主,她要做的决定根本没有人敢真正置喙,更何况是她的婚事。 在告知玫瑰堡宫她和平民伴侣已经有两个四岁的女儿后,那些高级官员们借坡下驴,纷纷态度大变,开始喜气洋洋地讨论着尚且年幼的、未来的继承人。 子嗣总是让人喜悦且心生希望的,更是玫瑰堡宫相当一部分人所在意的大问题。 玫瑰堡宫内部再无异议,媒体们作为喉舌,自然也争先恐后地转向,一天一变的舆论,带动着首都星的公民们从质疑,到接受,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人群便是这样容易受到煽动,他们已经开始赞美起执政官的魄力与勇气,这将是帝国星史长河中,第一例与平民结成的婚姻,对方还是一位机械维修师。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骤然跃升阶级的故事无疑受到羡慕与喜爱,以一种爆炸式的速度迅猛地传播。 不过执政官在斐舍拉大教堂的婚礼竟然不进行光幕同步直播,与亿万公民们共享这一人生时刻,据传闻是为了保护那位出身平常的准第一夫人,人们一边觉得遗憾,一边又觉得执政官竟在耀眼的功绩之外,还如此深情。 站在权力巅峰的,美丽而强大,没有丝毫瑕疵与缺陷,只会在梦中出现的alpha啊……! 就这样成为了他人的伴侣,不知有多少首都星的omega要今夜无眠,辗转反侧。 这场举国瞩目的婚礼按照执政官的意愿,于一个月光宁静照耀的夜晚举行。首都星的公民们只能看到斐舍拉大教堂的外部,那些尖顶、壁龛、拱门在夜色中散发着香槟色的澄明光芒,数量繁多、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浮雕,精细的花卉、飞鸟、走兽,在月光下越发栩栩如生,有悠扬的圣歌传来,圣母颂接着浪漫曲,管风琴乐师们陶醉地演奏,风中弥漫着芬芳的玫瑰花香,忧伤的omega们聆听着执政官婚礼上的乐声,手撑着脸颊,品味淡淡的酸涩。 真是……盛大而幸福啊…… 他们淡淡的忧伤飘散进风里,而在斑斓绚丽的彩绘玻璃窗下,斐舍拉大教堂穹顶的浮雕与壁画,与洁白无瑕的圣母像,正共同见证一对alpha与omega ,妻子与丈夫,执政官与第一夫人,缓慢地走上台阶,走到明亮的枝形烛台之间。 一旁是唱诗班,乐师,露西拉带着两个拘谨又兴奋的小女孩,她们佩戴着天使翅膀,露比的头发终于重见天日,她已蓄了短短的一层,经首都星知名理发师的巧手,修饰得俏皮可爱,那种华贵而典雅的浅金色,与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另一旁则是来自玫瑰堡宫、至高法庭、首都星科学院的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他们只是出席并见证执政官的婚礼,个个都挂着得体的笑容,洋溢着一种被温馨与幸福所感染的感动之色。 主教将花枝抛洒在二人身上,与许多年前的那一场旷世婚礼一样,穹顶变幻着璀璨耀眼的银河星海,矿石与黄金雕刻的飞鸟雕像围绕着他们飞舞,小提琴和簧管乐器倾情投入地演奏,艾妲执着卫瓷的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像是伪装出的温柔神色注视着自己的伴侣。 男人戴着长度及地的厚重头纱,百合花一般的白色,飘逸,垂顺,层层叠叠,遮去了他的面容,同色的绸缎、花朵、珍珠、蕾丝装点在头纱之上,显得隆重而华丽。 他的手包裹在缎面手套中,轻轻地放在艾妲手心。 他的视线完全被遮蔽,眼前看不到任何事物,只有纯白带来的漆黑一片。卫瓷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艾妲,由她指引着自己,登上阶梯,穿过散发清香的花束,不管去往何处,都由艾妲为他决定方向。 相比起僵硬的、谨慎的、被一层一层的白纱包裹起来的平民新郎,他身边的执政官显得无比光艳夺目,让周遭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她的浅金色长发被盘起,发髻中插满了鲜花与小颗的珍珠,戴着精巧编织成的白荆棘花冠,她的婚礼礼服缀着长长的拖尾,珠钻与纱线交织,仿佛银河中的闪烁星光被捧起,洒落其上,璀璨得如同一幅星图。 那张凛然而美丽的面庞上,隐约有透着淡蓝色光芒的珠光闪粉,因着重描画而更显得眉目精致,如同陶瓷制的偃偶。耳边坠着两枚红宝石,琢面流丽生辉,像流动的火焰,沸腾的血液。 她曾被称为帝国最娇贵的玫瑰,或许人们已经淡忘了这个曾经的称谓,但她确实像一株吸食他人血肉而盛放的鲜花,美丽夺目,光彩照人。供养这株鲜花的人,自身则慢慢腐败下去。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主教低声念诵着,在空灵清澈的童声吟唱中,这对新夫妻要开始交换婚礼誓词,主教反而保持沉默,因为众所周知,执政官并不相信宇宙神灵,主教只是这场仪式的一个装饰品,她不需要所谓神灵的代言人。 第118章 一般在这个场合,主教慈爱的目光注视下,新郎与新娘会眼含泪水、激动颤抖、语无伦次地说一些或精心准备、或即兴抒发的词句,爱情的定义,奇迹的发生,自我的剖白,长久的相伴,重逾一生的承诺与誓言。 或者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照顾他/她,尊重他/她,接纳他/她,永远对他/她忠贞不渝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但执政官并未落泪,仍十分平静,她没有繁复的誓词,只有一句简洁的、甚至有些许微妙的问话。 “你是否愿意,成为执政官终生的伴侣,成为帝国的第一夫人?” 金色飞鸟振动翅膀,翅羽间洒落点点金粉。卫瓷纯白色的礼服胸前,别着一枚胸针,上面是一颗硕大而莹润的珍珠,闪烁着莹莹光辉。 他的声音低沉。 “我愿意。” 第113章 只有几个音节的誓言,说出口时轻飘,伴着骤然变调、高亢激昂的乐声,以及从高空洒落的点点细雪,盛大的祝福与掌声中,那句誓言像吸饱了海水的重量,变得沉重无比。 沉甸甸的, 一生的承诺。 从此来自未命名星-137的平民“欧泊”,成为了帝国的第一夫人,这是一辈子的聘书,他会在这一位置上终其一生。 卫瓷的手还安放在艾妲的掌心,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包裹着他,他于层层叠叠的白纱下眨了眨眼,发现眼角泛起了湿意。 所幸他蒙着头纱,怔怔落下的那滴眼泪并没有任何人看见。一旁装扮得像两个小天使的女孩们倒是无所顾忌地眼眶通红,露比连鼻尖都是红的,她还太过年幼,会为这种盛大的极致的浪漫而感动落泪。 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母亲与父亲的这场婚礼了。 如梦似幻的光晕中,色彩艳丽的玻璃窗闪闪发亮,每块玻璃上都精细地画着画作,有太阳、月亮、飞鸟、天使、人马、昆虫,底色呈现一种鲜明的钴蓝,那些图案随着光影的变换而生动起来,像是光阴、四季、时间在其中流动,描绘出蜿蜒陡折的历史轨迹。 从上个世纪的,执政官希尔乌斯·佩洛涅特的婚礼,到这个世纪的, 同一位君主的葬礼,滚滚车轮碾过,现在又迎来了新君主,艾妲·佩洛涅特的婚礼。 她还如此年轻,她还如此耀眼。 在费舍拉大教堂的中心,金色飞鸟环绕,盛放花卉簇拥,此时此刻,她确实将想要的一切,都抓拢在了手心。 艾妲带着浅淡却纯挚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细雪洒落中的宾客,有些面目模糊,有些则十分清晰,阿灰略显矮小的个子混在一群军方的将领中间,向艾妲举杯示意,露西拉含笑望着她,身旁是她的两个双胞胎女儿,露比捧着编织好的花环,莱拉则提着一篮子鲜花。 这是她满意的婚礼。一切都合乎她心意的。曾经取消过的婚期被轻描淡写地遗忘在了过去,包含那份被人安排、无法执掌自己命运的耻辱,都被这一刻的圆满所覆盖替代。 艾妲的目光落回了对面的伴侣身上。 男人戴着长度及地的头纱,那些稍显累赘的装点,缎带、蕾丝、珍珠覆在上面,遮去了那张在场宾客们大多都十分熟悉的脸庞,艾妲伸出手,隔着面纱,轻轻地抚了上去,触手是光滑且冰凉的绸缎。 她兴致盎然地想着,如果揭落这长长的、厚重的,用来遮掩他真正身份的白头纱,那些玫瑰堡宫、至高法庭、军方的上流阶层的人们会作何感想? 看到原本的帝国元帅,法庭审判的罪人,大筛查记录中的死者,会大吃一惊,浑身颤抖,以为是见了鬼魂,还是将执政官视为操纵生死的恶魔? 似乎都不够有趣啊。艾妲敛着睫羽,有雪挂在睫尖,晶亮而湿润,消融后仿佛虚假的泪珠,她在心底喃喃低语,真希望她的父亲死而复生,来成为最适合的见证者。 见证他的女儿所铸造的传奇伟业,见证他当时一手定下的、为首都星一桩美谈的婚约,以另一种意想不到、陡然转折的方式,畸形地被兑现,这一对alpha与omega,是否如他所愿地结为伴侣了呢? 她的腺体在隐隐发烫,艾妲轻微地偏过了头,让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她用双手捧着卫瓷的脸,虽然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白纱,她仍触碰到男人锋锐的下颌骨。 无需主教的提示,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亲吻环节。 唱诗班的童声加入了悠扬动听的乐器合奏之中,头顶落下的雪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艾妲望着卫瓷,只看到白纱下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的面部轮廓,甚至找不到他的嘴唇在哪里,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耐心地用手指缓慢地摩挲过,她摸到冰冷硬质的珠宝,花型立体的钩花蕾丝,当然还有男人的脸颊。最终终于让她确定了嘴唇的位置,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一处,停顿了几秒。 接着执政官侧过脸,踮起脚尖,倾身向前,轻轻地吻了上去。 隔着一层厚重的白纱,那个本就轻飘如羽毛的吻没有留下什么鲜明的感觉,只是一触即离,表情尽数隐藏在面纱后的卫瓷却听到了鼓噪的心跳声,越来越响,沉重得什至盖过了提琴与簧管的乐声、宾客的掌声与欢呼,主教或许还在说些什么,但他听不到任何了。 他安静地流着泪,反正不被任何人所看见,只有艾妲感受到了他指尖的颤抖,安抚似地握紧了些。 他的余生将在玫瑰堡宫度过了,作为谢绝公开露面的执政官的伴侣,他或许从没有哪一刻想过,自己不会做一辈子的元帅,一辈子的军人,而最终他得到的职位,一个指代词,仿佛最荒谬古怪的梦一样。 帝国的第一夫人。 艾妲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们戴着同样花纹的缎面手套,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华美而盛大的婚礼,模糊成一团团斑斓得看不真切的霓虹灯影,像是蒙着一层雨水,卫瓷跟随着艾妲,被动地走入各种流程中,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乐声止歇,宾客离场,教堂的穹顶仍闪烁璀璨的星辉,两个有些疲惫但依旧兴奋的小女孩向着他们跑过来,“爸爸!”,“妈妈!”。 露比与莱拉跑到这对新婚夫妻的跟前,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踩到及地的头纱以及礼服的拖尾,身后传来露西拉含着笑意的声音,“来拍一张相片吧,全家福,这绝对能留存很久很久。” 她的手中持着微电星出产的设备,艾妲对着姐姐笑了笑,并未拒绝这份好意,露比赶忙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上面还沾染有亮粉与细雪,莱拉帮她拍了拍肩膀,两个女孩配合地站在父母的身前,扬起笑容。 卫瓷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像是海中的浮木,唯一能信赖的支点是牵住的艾妲的手,恍惚中,执政官的肩膀靠了过来,他们从未有如此亲昵的距离,如同真正的伴侣那样—— “笑一笑——好、了,很完美!” …… …… 那张相片如露西拉·佩洛涅特所说的那样,真的留存了很久很久,在十个世纪后的历史课本上,《光辉的君主——艾妲·佩洛涅特》,这一章节,便用到了这张大婚时的家庭合影作为插图。 来自十个世纪以前的影像十分清晰,费舍拉大教堂的靛蓝色背景,彩绘玻璃窗之下,帝国的第三十九任执政官,身着婚礼礼服,与其伴侣、子女,非常亲昵地挨在一块,留下了这张温情脉脉的、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相片。 这为后世学者挖掘艾妲·佩洛涅特具有怎样复杂的人格提供了有力的论据,亦为这位偶尔被诟病冷酷专制的伟大君主保留了温情一面。 历史课本上,那张跨页插图中的四位人物,其中三位佩洛涅特,旁边都有着姓名与介绍,分别是: 艾妲·佩洛涅特(alpha,第三十九任执政官) 露奈薇蕾·佩洛涅特( alpha,第十五代决律庭大裁断官) 莱塔叶娜·佩洛涅特(omega,第四十任执政官) 这是传奇君主艾妲·佩洛涅特与她同样在寰宇星河的历史中有着盛名的两位女儿。 至于相片中的剩余那位,艾妲·佩洛涅特的伴侣,露奈薇蕾与莱塔叶娜的父亲,帝国的第一夫人,这张相片没有记录下他的面容,大婚当日,他戴着层层叠叠、厚重得足以遮掩整张脸的纯白头纱,安静地站立在执政官的身旁。 据记载,这位第一夫人从未有过公开露面的时刻,故而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影像资料,他的真实姓名与出生地已不可考,流逝在帝国的星史长河中。 就像数世纪、数千年来,帝国的绝大多数第一夫人那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