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宫当佞臣》 第1章 [台湾小言] 《我在东宫当佞臣》作者:蔡小雀【完结+番外】 【简介】 现代租书店店长袁香芹,意外魂穿到历史上未记载的大晋王朝, 担任东宫「洗马」文官,有幸躲在长官姜执述身后, 亲眼看见金銮殿一场实况转播后,就全明白了,从古至今, 所有佞臣的诞生,皆来自——「圣、上、英、明!」 圣上当然一定比大家英明,谁准文武百官你聪明了? 忠臣老爱逼逼怼怼怼,当然会被拖去砍, 所以她决定当一位祸害遗千年的佞臣。 但自从皇帝养病,太子监国, 太子眼也不眨地挥挥手就砍了一堆贪官谗臣的脑袋, 皇帝事后不仅不追究还腆着脸大赞, 所以她又决定了,太子的大腿一定要抱紧…… ——话说回来,她这具身体的原身, 是怎么女扮男装混进东宫当文官?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 太子又知不知道自己东宫里跑进来一颗老鼠屎…… 咳,是身分不明人物呢? ——三个月来,她成了太子的饭伴、陪玩, 好像他俩是一对东宫小夫妻…… 难道是因为太子他是个……弯的? 可、可是她全身上下没有配备那种「工具」啊! 没来由的,香芹脑中蓦然闪过了冷峻高大的太子震惊地看着她的裸体, 然后颤抖地大喊一声——终~究~是~错~付~了! 掉马甲,佞臣,感觉要完…… 第1章 序言 一生一代一双人……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 说起穿越小说中,现代女主角会遇上的最大难题之一呢,莫过于「一生一代一双人」这个感情原则了吧? 这句诗的出处有二:一是出自唐代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意指一生一世两人永远在一起,乃是一对天作之合。 而后清代诗人纳兰性德,因为太喜欢骆宾王这名句「一生一代一双人」,因此便将它融入到自己的「画堂春」一诗中——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喟叹的却是,明明是一对天作之合,偏偏不能在一起,两地相隔,整日里相思相望却不能互相亲近,枉教凄凉憔悴、黯然销魂…… 这世上,又有哪对有情人不希望相爱了就是一生,这一生都能彼此珍惜、白头偕老的呢? 而这难得的情分和缘分,就是因为太珍贵稀少了,才能教从古至今无数人念念难忘,无限怅惘…… 不只现代是如此,古代亦是如此。 但是在古代传统礼教和合法的妻妾制度(说好听是为了广洒种子绵延子嗣)之下,这「一生一代一双人」便常常成了某些人拿来感动自己的空话。 试问心中深爱着一个人,晚上又去睡别人……还哪来的一生一代一双人?根本就是一生一代一堆人吧? 当然,古代男子确实也碍于祖宗家法、父母颜面和对社会的交代(?),不得不娶妻纳妾传宗接代,为的就是要儿孙满堂,为家为国创造更多的生产力,这是当时社会整体的氛围和规则,并没有真正的对错之分。 但可笑的就是有些男人一边左拥右抱热热闹闹,一边还要乱嚷嚷汉朝卓文君诗句中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当口号,借此来感慨自己虽然流连花丛中,但上下所求的也只是一个知心人……所以不管他去睡这个那个,通通都是被逼的。 真是脸那么大,一个地球都装不下! 但我们的男主角执述太子却是不一样的。 他虽然起初骨子里也是秉承着古代男人,尤其是皇室男子的责任与观念,会按皇家和朝廷规范来做事,那便是太子成婚,东宫后院须得有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 可是他自幼看自家父皇就跟成天流连在好几间金钱豹ktv内,被无数美女们簇拥撒娇的姜董没两样,母后则是觉得普天之下皆渣男,本仙女才懒得鸟你们这些庸俗的混仔,就此关起门来自娱自乐……连亲生儿子被公公带上战场历练都没空出来瞄一眼。 执述太子没有就此长歪还真是难得,但要他对于婚姻嫁娶两性关系有什么好印象,却也难上加难。 直到他遇见了来自现代社会的香芹…… 嘿嘿!从此打开了新/心世界啊! 以执述太子这严以律己、清冷刚直的性格,一但让他动了心,那真的就是勇往直前、深情不渝的一辈子了。 且他这一生,将会永远永远掏心掏肺、竭尽全力的对这个人好。 我们的香芹,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而这世界,也欠我们一个姜执述啊—— 第2章 楔子 我很好奇,从古至今每个佞臣贪官小人,他们从小的志愿就是—— 「哼!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让世人颤抖、让万人唾弃的大奸臣!!!(握拳)」 ——的吗? 大奸臣们小时候曾经也是个稚嫩呆萌的小豆丁,他们或捧着书本跟着台上的老夫子摇头晃脑读圣贤书,或光着屁股被爹娘提着棍子在后头追打的皮崽子……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一步步变成佞臣贪官小人的呢? 这问题,很高深啊…… 不过自从我有幸缩头缩脑躲在我家长官太子姜执述身后,亲眼看见金銮殿一场实况转播后,我就全明白了。 原来所有苗头的催生剂,就是那一句关键字—— 「圣、上、英、明!」 圣上当是一定要比大家英明的呀!谁准文武百官你聪明了?你这么聪明,谏言圣上,是指你比圣上还聪明?你的意思指圣上是笨蛋罗? 于是乎圣上勃然大怒:大胆!此獠竟暗藏诛心之念,来人,拖出去砍了! 挥手间,圣人轻轻松松就命人砍了此獠的脑袋,接着选出另一个官员—— 圣上:爱卿,这件事就交代给你去办了,章程就按照刚刚那被砍头的家伙说的去做! 官员甲:圣上,那您刚刚还…… 圣上:卿有意见? 官员甲:……臣不敢。 圣上挑眉。 官员甲:圣上英明。 官员乙、官员丙、官员丁、官员戊纷纷拜倒:圣上英明! 有没有?有没有?暗号到这里就对上了啊!欢迎各位踏入「如何成为佞臣」的初阶关卡大门。 穿越回古代,我一开始也是有雄心壮志,觉得只要凭现代人各种千奇百怪的创意和想法,肯定秒杀古意的古早人一大片。 后来,一次次被现实的吊打教会我,原来我穿的不是早期言情小说的穿越系列,而是一本活生生血淋淋惨痛痛的「古代职场守则」。 记于大晋王朝.蒲月初五.袁香芹 第3章 窗外蝉声唧唧唧唧唧唧…… 袁香芹热到恨不得跟狗子一样伸出舌头趴在树荫下大喘气,但,可惜不行。 身为东宫詹事府文官,她处处言行举止都得符合「温良恭俭让」的人设,最起码也不能给太子殿下丢脸,否则随时丢的就是她自己的小命。 这年头不要说做太子难,做太子家的洗马更难……喔,对,忘了介绍她在东宫詹事府的工作内容了。 她叫袁香芹,是文官群八名洗马之一,职责当然不是负责「洗马」,而是掌管东宫的图书和典籍……美其名,也就是太子府内的图书馆主任或馆长。 其实往好处想,她这也算是光宗耀祖(?)的考上公职还连带升官发财了。 因为她原本是北部x山上唯一一家硕果仅存租书店的店长,眼看着隔壁邻居柑仔店都被超商进攻取而代之了,而进租书店租书的顾客还远比跟柑仔店阿嬷买枝仔冰的人还少,她就有种自己即将被这个大时代的巨轮狠狠地来回辗过来又辗过去的沮丧预感。 但是在巨轮还没辗到她之前,她就在骑脚踏车下山的蜿蜒山路中,一个不小心犁田把自己犁到这个历史上没有的大晋王朝来了。 「唉,还不如穿越进小说里呢,起码还有个故事大纲人物设定和剧情交代。」她鬼鬼祟祟地蹲在小书房窗口下,拿着蒲扇拼命为自己搧风,还不忘时时刻刻警惕地观察外面有没有人来。 东宫文官可以在外住,白天再进东宫当职或轮班,也能选择住在占地辽阔,光是雕梁画栋大小宅邸就有百来间的太子府中的一隅。 而且「宿舍」跟现代的三房两厅差不多配置,但多了个有围墙的小院子,院子里通常种着梧桐树或老槐树,搭着一座小凉亭,好方便文官们可以假文青……咳,是吟诗作词、听风观月时之用。 第2章 若换做是十天前,香芹就是卷起袖子和裤管,绑着丸子头的跷着二郎腿在小凉亭内纳凉了,可是谁晓得偏偏那日她月洞门没上闩,太子大步流星推门而入,就正巧撞见了她这副……衣衫不整,有辱斯文的鸟样。 高大健硕龙章凤姿面容冷峭的太子殿下瞬间僵住了,足足沉默了十几息。 ——要惨。 香芹目瞪口呆,小嘴哆嗦,脑中闪过狗头铡狰狞雪亮的光芒,对着自己的脑袋瓜重重喀嚓一声! 下一瞬,太子姜执述倏然虎虎生风地几个箭步上前,刷地一把将她高高撩到上臂的宽袖拉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双耳隐隐泛红,却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 「给孤老实点!」 香芹最初的惊吓过去后,起而代之的是一咪咪莫名其妙加委屈。 ……她哪儿不老实了?不过就是露露胳膊露露小腿……自己还很节制地没有把长裤卷成短裤露大腿呢! 而且她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乘凉,又不是顶着这副德性满东宫到处乱晃,还有,更更更重要的是—— 她现在的身分对外就是「公的」呀! 香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有些悲从中来…… 明明穿越前,她还是窈窕傲人、凹凸有致的身材,但现在胸前的小笼包却连拿传说中的布巾捆都不用,跟东宫所有的护卫亲兵站在一起,瞬间就能被他们的大胸肌吊打到十万八千里外。 穿越没人权啊啊啊啊,还我c罩杯啊啊啊啊…… 彷佛察觉到她的垂头丧气,执述太子顿了一顿,有些烫着般地猛然收回了手,握拳抵在唇边深沉地低咳了声。 「咳,总之——在自己院子里也不能衣不蔽体,成何体统?万一今日进来的不是孤,是旁人呢?你是堂堂东宫洗马,别忘了自己的身分。」 好吧,老板永远是对的。 「臣知道了……」她缩了缩脖子,不忘趁机狗腿一记,「太子殿下仁心,爱民如子,臣沐浴在殿下的德风之下,忽然觉得盛夏酷暑都不那么热了呢!」 「……油腔滑调,不可取。」他瞪了她一眼,忽又恢复原来冷峻威严的高岭之花气势。 ok!老板您说什么是什么。 她赶紧闭上嘴巴,立正站好,免得嘴炮一个没耍好,变成太子殿下眼中的奸佞小人,那就当真脑袋不保了。 香芹可没忘记,几个月前皇帝养病,太子监国,执述太子可是眼也不眨地挥挥手就砍了一堆贪官谗臣的脑袋。 等皇帝龙体痊癒以后,这才发现平常那几个最会哄自己开心的弄臣哪儿去了? 结果一弄清楚之后,皇帝气急败坏地宣太子进太极殿想痛骂两句,却被冷着脸的执述太子用一部大晋律法给拍了回去…… 自知理亏的皇帝讲不过儿子,只得假装头晕地又逃回龙榻上继续「休养龙体」去了。 而站在正义一方的执述太子依然面无表情,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一点都不担心自家父皇会气到废储什么的……喔,对,因为大晋皇帝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就是太子,还是皇后嫡出。 其他妃嫔肚子里多年来颗粒无收,想搞宫斗都斗不起来……主要是没那个硬体条件,还斗个屁?后宫组团斗胭脂水粉斗蛐蛐还实际一点。 因此皇帝也只能自己关屋里生两天闷气,过后还要腆着脸凑到亲儿子跟前,夸一声—— 「太子杀伐决断,类朕啊!」 香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当时站在太子身后,看着风韵犹存……呃,是中年帅大叔皇帝那又别扭又讨好又怕儿子生气的表情,觉得自己曾看过的历史书都要裂成两半了。 唔,难怪大晋王朝不曾在历史书籍上留存档案,可能是皇帝太羞耻的缘故……吧? 总之,在这皇权至上的帝制年代,就算遇上惯老板也只能躲在屋里内心默默吐槽赌烂,还不能上网公开谯…… 否则下场就不是换工作,而是得换地方投胎了。 香芹龟缩在窗户底下搧完风后,看看桌上的漏刻——欸,差不多可以出去领饭饭了。 若说东宫对她吸引力最大的,一是太子殿下能看不能吃的盛世美颜,二就是东宫御膳小厨房那好看又好吃的员工餐了。 尤其御膳小厨房里的管事嬷嬷平生最佩服读书人,都会让送饭的宫女姊姊帮她菜量多打一点,要不就是偷偷帮她加只鸡腿什么的…… 这就叫「养廉」。 每次香芹接过那沉甸甸的食盒(和管事嬷嬷的爱)时,内心都觉得有点羞愧,总觉得自己是辜负嬷嬷了。 她这位读书人,可能跟嬷嬷以为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如果给嬷嬷知道她的满腹经纶,是指装了一肚子言情小说的话……咳。 所以在东宫混归混,她还是得抓紧时间多在「东宫图书馆」里多读个几本四书五经装装样子,总不能旁人问起四书是哪四书?五经是哪五经?她连书名都回答不出来吧? ——话说回来,像她这样一脸看着就是没读多少书的小白,当初究竟是怎么能成功混进东宫担任重要的洗马一职的? 她这具身体的原身,到底隐藏了怎样重大又危险的秘密?为什么她穿越过来三个月了,还没有遇到有人来跟她对暗号之类的? 太子殿下又知不知道自己东宫里跑进来一颗老鼠屎……咳,是身分不明人物呢? ……香芹摩挲着下巴,陷入了几秒钟的沉思。 就在此时,她眼角瞥见了窗外月洞门又有些动静了,还以为是宫女姊姊外送服务到达了,正眼睛一亮,眉开眼笑要小跑步出去接餐,却发现那鱼贯而入的哪里是一个宫女姊姊……而是十几个宫女姊姊啊! 她揉了揉眼睛,在瞧见后头那名高大修长宽肩窄腰长腿,拥有不逊美国队长翘臀……咳咳咳,扯远了扯远了……的太子殿下时,顾不得惊愕,赶紧快步出去迎驾。 「恭迎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她行了个大晋王朝文官的双手交叉鞠躬礼。 「起。」执述太子那既漂亮又微露剑茧的大手,轻轻往她肘心一托,香芹只觉一股神奇的大力巧劲将自己身子一抬,她立刻就被迫站直还往前踉跄了两步。 ……差点正正撞上执述太子精实的胸膛。 她的视线无可避免地对上了他薄薄缭绫太子常服下绷紧的胸肌线条,丝毫不怀疑底下掩裹着的,一定是gq男性时尚杂志上国际男模的完美比例八块肌。 而且,古装美人果然要先看腰,斩将追魂不用刀啊…… 啧啧啧,太子殿下这就是拥有传说中,续航力和爆发力双重强悍的极品狗公腰吧? 香芹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忽然,一根坚硬的……手指头顶着她的脑门戳了戳,低沉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孤说话你都能走神,脑袋不想要了?」 她打了个机伶回过神来,冷汗都要飙出来了,「要要要,臣的脑袋自然还是要的。」 执述太子哼了声,挺拔雍容地往她小书房方向走去,「跟上!」 香芹一头雾水,却还是只能乖乖哈腰跟了上去,「哎。」 可怜她个好好的文青风怎么干成了太监风了……蓝瘦香菇。 说是小书房,其实是跟东宫其他建筑物的规模相比,若是以现代的眼光看来,整整二十坪的空间拿来做店面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都有她以前那间小租书店的几乎一倍大呢! 但显然执述太子不是这么想的,只见他负着手在书房内踱了一圈,微蹙浓眉,「小了。」 香芹充耳不闻,她连自己的罩杯变小了都能默默吞忍下了,如今能坐拥这二十坪的书房已经很壕了好咩? 不过吐槽归吐槽,明面上的官方说词自然不能这样讲—— 「臣无德无能,得以栖身东宫一隅,已是得蒙太子殿下的隆恩了,这院落和书房在臣眼中不啻宽阔如天地,臣于愿足以。」她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 ……看了那么多年的言小古代宫斗宅斗文,果然是养兵千日,用在今朝啊! 「油嘴滑舌。」执述太子优雅地在上首坐了下来,对着十几个放好了各色菜肴的宫女淡淡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个个堪比国宴礼仪小姐的美貌宫女们步履秀美地无声而出。 香芹看了看姿势一百分的宫女姊姊们,再看了看自己差点想跷一只脚坐在椅子上的坏习惯……摸摸鼻子,再次庆幸自己不是穿成宫女。 「吃吧。」他执起玉箸,动作清雅从容地夹了一片剔透如白玉的笋入口。 香芹抱着碗,脑中再度浮现一千零一个大问号…… ——三个月来,这太子殿下怎么时不时就来找她陪吃?为毛啊?而且还自然熟稔得好像他俩是一对东宫小夫妻…… 呸呸呸,她目前还是个公的呢! 那么,太子殿下久久不娶太子妃,还三不五时到她这位洗马院落里走走逛逛,不是约吃饭,就是用充满深意的目光盯着她,难道是因为太子他是个…… 第3章 弯的? 所以他拿她这个东宫属官当不婚的幌子?甚至是……看上她了?!想跟她圈圈叉叉……不对,是叉叉叉叉…… 香芹一个大惊,手中的碗差点没抱好给摔了。 第4章 执述太子目光如鹰,「怎么一惊一乍的?」 她自觉窥破了堂堂一国太子不为人知的性取向,吓得桌下的双腿都颤抖起来了,话说得结结巴巴,努力强装镇定。 「臣……饿到手抖……请太子殿下见谅。」 「慢慢吃,没人催你。」他深邃眸光掠过一抹疑惑和思索,可看见她几乎埋进碗里的小脑袋瓜,和那束得有些不伦不类形同丸子的发髻摇摇晃晃的模样,心下不由一软,嗓音语气温和许多。 「臣、臣谨遵钧旨。」她也只得含泪跳恰恰……不,是含泪吞饭饭。 不过满桌的精致鲜美还是让她吃着吃着,渐渐地肚子圆了,脑子糊了,胆子也肥了。 开始从自己前面的蟹酿橙、清酱炙刀鱼,一路得寸进尺地夹夹夹,夹到了靠近执述太子跟前的牡丹生菜、梅花蒸汤饼、荷叶鱼酢、雪霞羹、樱桃煎、黄酒醉大虾…… 没办法,她这三个月来当执述太子的饭伴当到太习惯了,已经从起初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到后来的牙一咬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到现如今的你一口我一口,吃饭搭伙好朋友。 吃饭皇帝大呀! 「啊!呜嗯。」她快乐地一口咬掉沁润着酸甜黄酒香气的鲜弹大虾肉,满足地眯起了眼嚼嚼嚼。 完全没发觉上首的俊美冷峻太子不知何时已然停箸,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这据案大嚼的吃货样。 可倘若香芹当真抬头看见了,以她的脑洞大和钝感力(?),可能也只会以为太子是拿她当美食优土伯(youtuber)点播吧? 因为香芹在东宫混了这几个月,尤其跟小厨房管事嬷嬷特别熟,就听说过太子殿下以前一贯简朴自持,对于口腹之欲向来兴致缺缺,一餐只食一荤二素,连点心都不吃。 圣人和皇后娘娘都为此忧心不已,还曾经颁下口谕,若东宫小厨房能令太子胖上几斤,那便赏上几金。 听得香芹超级羡慕眼放狼光…… 一瞬间都想怂恿管事嬷嬷炸鸡块薯条等高热量垃圾食物给太子殿下吃,等太子被养胖了,奖金她们俩一人一半。 不过想归想,她还是有点怕自己一通乱搞,万一泄漏穿越的身分,到时候被当作夺舍的妖怪捆去祭天烧了…… 但她总觉得,太子殿下平常胃口欠佳,肯定是常常代理国政公务繁忙给累过头了,所以养成了轻微厌食症,但当他发现有人——袁洗马——连扒豆腐都能扒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就把她抓来当促进食欲用了。 ……没错,这才是袁洗马的正确打开使用方式。 说来香芹本来就是个神经大条的个性,还是金鱼脑七秒记忆的,常常再多的担心烦恼只要吃一顿饭就能瞬间忘得七七八八,如果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那就再吃第二顿。 当初,她就是这样克服眼见租书店客人一天比一天少的焦虑的…… 「袁洗马。」 「嗳……」她吞下一块咸咸香香的鱼酢,反应过来,赶紧搁筷,「臣在。」 「孤觉得,你眼里没有孤。」执述太子俊美的脸庞面无表情,修长指尖轻敲了敲桌面。 「臣万万不敢——」她心下重重一咚,唬地站起来,忙就要下跪,「臣绝对不敢目无君上,殿下明监啊啊啊啊!」 执述太子一顿,高大身形微微前倾,大手冲动地要相扶…… ——他,不是那个意思。 但电光石火间,执述太子又有些隐隐郁闷不悦起来,他握紧了藏在宽袖中的手,声音低微沙哑了三分,「在你心中,孤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是问了一句话,就让她吓得得跪地求饶,难道于她而言,他就是个暴戾不仁,不讲道理的储君吗?这些时日来,他待她的种种……她就没领略到一丝丝好吗? 见他神情更加严肃森森,香芹更害怕了,完全不知道平日冷面英俊酷哥一枚的执述太子,为何今天莫名其妙就炸毛大发飙了? 一下子质疑她眼里没有他这个太子,一下子质问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莫非他有读心术,方才她怀疑他是「弯的」的念头被他发现了? 她都快吓尿了…… 可、可难不成要直接老实坦承,在她心中,他可能是个同志……而且还想跟她共谱一篇分桃断袖、可歌可泣的大晋耽美文吗? ——只怕死得更快。 「太子殿下您在臣心中当然是大晋王朝最英明果敢气宇轩昂文武双全俊美无双龙精虎猛的一夜七次郎臣爱老虎油啊啊啊啊……」她一哆嗦,不过脑子地一大长串阿谀奉承吧啦吧啦冲口而出。 香芹因为太害怕了,怕到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刚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词,可突然间,她看见冷脸蹙眉的执述太子蓦地一呆,而后渐渐地眉目舒展温柔了起来,依稀彷佛还带着一缕赧然羞涩不自在…… 下一瞬,执述太子缓缓起身,亲自把她搀扶起来,然后两人隔着最萌身高差的,他微微倾身低头摸了摸她的头。 「……」她目瞪口呆。 「还算有点儿良心。」他低声道。 「……」她大脑呈现断片状态。 接着,只见执述太子神色淡然却脚步雀跃地负着手走了。 「……???」她一脸懵。 好半晌后,看着满桌杯盘狼藉,食物的香气迟迟未散,她后背心的衣衫被汗水濡湿得冷飕飕,这才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眨了眨眼。 「——难怪都说是伴君如伴虎呢。」她余悸犹存地拍着胸口,喃喃自语,「古人诚不欺我,诚不欺我啊。」 而心绪愉悦的执述太子在轻快踏出月洞门后,看着恭谨戍守在门外的一大群东宫精悍护卫,还有那忠心耿耿又秀气机敏的贴身太监长年时,神情又恢复肃穆冷冽威严,沉声吩咐—— 「明日起,天天送两份冰釜过来给袁洗马解暑。」 「是,奴才领命!」长年躬身道。 执述太子又走了几步,忽地听见身后有细碎急促步伐声,他自然而然驻足,回头望向月洞门内彼端那个终于回过神来,忙屁颠屁颠追出来恭敬揖礼的娇小身影。 他幽深黑眸里蕴藏着一缕隐晦的喜悦,默然等着她。 「臣,恭送太子殿下。」香芹喘着气,奉手举高高,此刻回复了几分身为文臣该有的温文尔雅和堂堂正正风范。 「嗯。」他看着她跑得小脸红冬冬,负在身后的大手却是微微发痒……有点想替她拭去那满头满脸豆大晶莹的汗珠。 「太子殿下慢走。」她再度恭谨地道。 可过了半晌,执述太子依然若有所思地站在她跟前,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是几个意思??? 「父皇七日后会偕后宫诸妃前往清凉山甘泉宫避暑。」他面容冷峻目光温和,「孤和一干皇亲和重臣也将陪同伴驾半月。」 她眨眨眼,有些疑惑,「喔。」 「喔?」他高高挑眉。 她打了个机伶,赶忙改口,「臣知道了。」 执述太子一滞,气氛霎时僵住了…… 肤白俊秀的长年最是机灵,笑吟吟地对她道:「袁洗马有所不知,甘泉宫上四季常春,绿荫如盖,风景秀丽美不胜收,更有大小瀑布溪流巧妙引入别宫和周围皇庄之中,湃果其上,只需一会儿,切开来入口便是冰凉香甜得沁人心脾……」 香芹满眼艳羡,「哇……」 那岂不是天然的大冷气房?大保鲜冰箱? 「袁洗马若想同行见识一二,大可求一求殿下,将大人添进避暑随行名册中。」长年微笑道,光明正大怂恿。 香芹小脑袋刷地仰望向一旁龙章凤姿卓然不群的执述太子,圆滚滚的黑眼睛里头满满闪烁着「想去!拜偷!」。 「你想去?」执述太子状似面无表情,实则小傲娇地开口。 「欸。」她双眼亮晶晶,小嘴叭叭叭地狂吹狂擂,「臣不才,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胜在腿脚灵活,爬山攀岩跑腿端茶送水也不在话下,还有野外求生钻木取火抓鱼打猎设陷阱做烧烤,臣都能行!」 「……」执述太子无言以对。 他们是去甘泉宫避暑,不是去荒郊野岭逃难的。 ——这家伙,连求人都没个正经的。 执述太子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她一头雾水,求助地望向长年,「???」 长年满脸恨铁不成钢,「袁洗马得再诚恳一点,最好是投其所好才行。」 「我刚刚也很诚恳啊。」她咕哝,「至于投其所好……」 「袁洗马可以想想,太子殿下平日最喜欢什么?」长年暗示。 她小脸陷入沉思,摩挲着下巴—— 好问题,太子殿下平常最喜欢什么来着? 第4章 喜欢批奏摺……杀贪官污吏……还有给皇帝摆脸色…… 但这些也没有一样是她能插上手的呀! 长年见她还是没开窍,只能语重心长地道:「袁洗马再细想想,肯定能想得明白的。」 长年话说完,以一副「加油!我看好你哟」的意味深长表情走了。 香芹哑口无言。 说一句藏十句,老板的心思你猜猜……妈的这该死的职场潜台词! 第5章 香芹这一猜就整整猜了三天。 这期间执述太子依然上朝下朝,回了东宫后便忙碌于案牍之间。 尤其最近南方有水患,虽说不严重,总归也溃堤了一两处,致使数百良田淹没,上千人邻近的村镇百姓遭了灾。 幸亏抢救及时伤亡不重,但朝廷该紧急调派哪些官员前往协助安抚赈灾?哪些地方官员有功有过,又该如何赏罚?还有需不需要出动军队预防灾民生乱?太医院院使又该派多少名太医携药前往灾区,以防水灾过后生疫情等等…… 林林总总,都是要事。 而大鹏展翅九千里,坐拥万里河山高坐金殿之上的皇帝,虽说离「千古明君」有那么一点远,可也算得上是个软心肠(兼软耳朵)的善良守成之帝,所以此次水灾他老人家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在朝上气噗噗地怒斥了一顿户部工部和当地官员治水不利后,便金笔一挥,把水患处置一事全权丢……呃,郑重嘱托给了太子。 美其名是要给太子历练,建立储君的威信,但根据她未央宫另一位吃货好朋友小谈公公的小道消息透露—— 皇帝已经兴冲冲地开始准备起去「夏令营」的东西,尤其是该带哪几位鲜花般娇嫩的嫔妃伴驾,这些那些,都是很需要花心神的呢! 「……昏君。」 对比忙得眼窝底下都泛起淡淡青色,以至于英俊清冷美色都憔悴了一分的太子殿下,自诩金山外貌协会会长的香芹都隐隐心疼了起来,忍不住偷偷背后骂皇帝。 她如今在东宫靠的一大精神食粮就是执述太子的美色,如果连太子都被连续熬夜折腾成了残花败柳一枚,那她就……就更想穿越回现代了唉。 就在此时,长年那一句「袁洗马可以想想,太子殿下平日最喜欢什么」,再度如同恶魔(?)的低语般出现在她耳际。 ……在东宫另一端书房内伺候的长年猛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下班后正在京城大街上买宵夜的香芹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啊哈,i get it! 一会儿后,香芹眉开眼笑的捧了一大包桑皮纸包的物事,决定再度用美食优土伯的魅力征服太子殿下。 大晋没有宵禁,繁华的京城夜生活也热闹得紧,她如果不是平日不好外宿——住客栈要钱,住东宫免费——的话,早就逛逛吃吃玩通宵了。 什么投壶、听戏、看杂耍、比武卖艺、胸口碎大石……比现代逛夜市还要精采呢! 她依依不舍地又在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串鹌鹑餶飿儿边吃边往皇宫方向走去,陡然被一个清脆的嗓音唤住—— 「袁大人!」 一身青色长袍,头束银冠显得格外清秀俊俏的香芹回头,看见一个娇小可爱的鹅黄衣衫丫鬟对着她笑。 丫鬟身后是一个戴着面纱的美丽少女,端庄温柔地伫立着,腰间系着白玉佩和珊瑚珠子穿成的禁步,越发显衬出婷婷如荷的优雅风姿。 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fu。 大晋王朝不似前朝那样对女子处处规范得近乎变态,所以女子上街出游很寻常,男女之防当然有,但未婚嫁的男女只要不是私会,都不至于会被人人唾骂或是拖去浸猪笼什么的。 可眼前美丽少女的出现对于香芹来说,当然不是出自某些怦然心动暧昧不明的原因…… 香芹难得地皱了皱眉。 「袁大人,又见面了。」美丽少女款款而来。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两口把鹌鹑餶飿儿咬掉,火速嚼完吞下,压粗嗓子客气道:「西门小姐。」 「大人好像很不愿看到我?」美丽少女叹了口气。 ——那当然,因为看到你就没好事。 「袁某不敢。」她谨慎地道。 「袁大人还在气恨上次的事吗?」西门雅兰柔声问。 香芹小心地后退了两步,皮笑肉不笑客套地笑,「上次什么事?袁某怎么不记得了?对了,天色不早,袁某也该回去了,告辞,西门小姐请留步。」 西门雅兰目光黯淡了一瞬,颤声道:「袁大人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西门小姐多心了。」 老娘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吗? 「袁大人,对不起……」西门雅兰咬着下唇,目光落寞。 忽然间,从街头灯笼影下缓缓步出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刹那间吸引了所有路人惊艳的目光—— 西门雅兰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呼吸急促如梦似幻,「太……大公子。」 背对着来人的香芹一听之下,顿时坏心肠地邪恶了…… 喔哟太大公子是什么鬼? 还是西门小姐要说的是公子太——哔哔哔——吧?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熟悉低沉的嗓音在香芹身后脑袋瓜顶响起。 香芹背脊刹那间一麻,有些僵硬缓慢地回过头来。 ……呃,太子殿下说好的熬夜加班案牍劳形呢? 此刻执述太子穿着和西门雅兰相彷佛的同款月牙色长袍,劲瘦的窄腰束着紫金带,系着只盈润雪白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乌发以一支玉簪绾起,在夜色下好似仙人般自带光芒。 他看向西门雅兰的目光平和,向她投来的眼神却隐隐有一丝不快。 香芹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只觉胸口更闷了。 手里那满满一桑皮纸包想带回去跟太子分享的小食,突然变得更加廉价低贱烫手起来。 她下意识地把桑皮纸包再往怀里搂紧了紧。 「大公子,」西门雅兰眉眼弯弯,柔声道,「雅兰正在跟袁大人解释上次在花宴上的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执述太子专注而严肃地低头盯着香芹。 香芹圆圆的小脑袋瓜顶动也不动,连抬头迎视他的迹象都无。「回大……公子的话,西门小姐摔了一跤,手肘都擦出血了,她家庶妹说亲眼看到是下官故意出脚踩的裙摆。」 执述太子浓眉一蹙,「你踩了吗?」 「踩了,但我不是故意的。」她倔强地道。 执述太子看着她始终不肯抬眼看自己,心口也是一阵滞闷难当,语气不由得严厉了三分,「抬头。」 她咬了咬牙,很想甩脸子给他看,可惜不行,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摆出歉然笑容来—— 「大公子,当时我已经坦白跟西门小姐说,是有人在背后撞了我一下,我才不小心踉跄往前踩到西门小姐的裙摆,我也郑重道过歉了,但如果西门小姐还是不满意的话,我现在还可以再跟她赔罪一次。」 西门雅兰是镇北侯的掌上明珠,执述太子是大晋储君,他们一个两个论身分地位身家背景都比她高得多多了,随便伸出根手指头都能辗死她。 她也不是那种不懂得变通的,尤其在现代职场社会上走跳久了,谁还不是吃苦耐劳皮糙肉厚的社畜? 执述太子见她笑得殷勤讨好的小脸,深邃眸底的厉色更深,「不要笑了。」 她连忙收起笑容闭上嘴巴。 他见状,胸口滞闷感越发演变成隐隐抽疼。 「大公子,不是袁大人的错!」西门雅兰慌忙地上前一步,仰头望向执述太子,美眸闪动着焦急的水光,「我当时摔得不轻,祖母心疼我,便把袁大人扣了半日……为的就是查清楚状况。过后我们西门家自知对袁大人无礼,祖母赶紧命人准备了厚礼去向袁大人致歉,只是袁大人……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要归罪于雅兰不好,若是雅兰那时不要疼晕了过去,就能好好对祖母解释开这个误会了。」 「你为何拒绝镇北侯太夫人的赔礼?」执述太子蹙眉,「太夫人是奉杨郡主,又是长辈,你——」 ——尽管心里不断说服自己皇权时代谨言慎行,脸皮厚姿态低才是保住小命之道,但西门雅兰这一副绿茶婊嘴脸,还有执述太子的直男反应实在太气人了! 香芹忍不住想起言情小说里面百分之九十九该解释而不解释的剧情推进——如同眼前这情况——就是因为女主角/女配角/女npc都不解释清楚,才会助长一干白莲花横行、绿茶婊霸道,所有话都给她们讲讲去了。 她就一时心头火起,「西门小姐言重了,袁某哪里当得起老夫人的赔礼?袁某不过小小一东宫洗马,被扣在镇北侯府柴房内半日,不说连一口水也没得喝,就是尿急想上茅房都不行——」 西门雅兰低呼了一声,小脸霎时臊红……显然是被她粗俗的言语给吓得不浅。 第5章 执述太子浓眉也打结得更紧,「怎么说话的?」 「下官当然是用嘴说话的,不像有些人习惯用小菊花说话。」她假笑得僵硬邦邦,「……下官过后被赶出侯府也自认倒楣,可镇北侯府的管家奉贵府老夫人之命把一盒宴会上的点心塞给下官当赔礼,还口口声声说下官想必没吃过这京城清华楼一匣子十两银的荷花酥,说给下官带回去尝鲜并压压惊。下官区区小官,山猪吃不了细糠,哪里好收下侯府的金贵点心?」 而且香蕉你个芭乐!好歹砸个银子也有诚意一点啊,还堂堂镇北侯府……死穷酸! 执述太子深邃凤眸倏地一凛。 「对不住……雅兰不知道……雅兰若知道……」西门雅兰摀住了小嘴,泪光莹然。 香芹简直被她恶心坏了,刹时间也豁出去了,再也控制不住凶猛悍然地对眼前高贵的侯府千金比出双中指,重重甩出张学友在「旺角卡门」电影中乌蝇哥的金句—— 「吔屎啦你!」 ……然后撂完狠话就跑。 西门雅兰一愣。 执述太子却是瞬间脸黑了…… 这天晚上,香芹没有回东宫睡。 心情太不爽了,如果不是大晋王朝没有ktv,她真想去ktv自己开间包厢抓住麦克风吼唱宣泄到三天三夜又三更半夜。 香芹最终抱着那堆烤羊肉串、煎汤包、桂花糕、麻辣鸡爪、炸小酥鱼去住了悦来客栈。 天字第一号贵森森她是舍不得住,但荷包里的小钱钱开个二楼尾端人字号雅房还是绰绰有余的。 店小二服务又好态度又亲切,亲自帮她打好了洗漱的水盆,还帮她装了壶解腻可口的酸梅汤,点亮了房里的几只灯笼才轻手轻脚地退下。 香芹把门闩好,把一大袋宵夜放在桌上,推开二楼的窗户往外看去。 京城的夜晚大红灯笼亮闪闪如同璀璨星河罗列蔓延开来,放眼所见一片太平盛世富贵锦绣气派…… 可她今晚却额外想念入夜后的金山,山峦隐没在黑夜之中,只有点点闪烁的灯火蜿蜒,偶然还有夜游的骑士机车大灯宛如彗星般闪动拖曳而过,汽机车引擎声响轰隆隆上山下山时的吵杂。 以前觉得很扰民的,如今却觉得无比想念。 ……她真怕她是回不去了。 经常被朋友说神经大条没心没肺的香芹趴在窗口,吹着因夜晚而不再夹带着炎热暑气的丝丝清风,鼻头渐渐酸楚了起来。 她把小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青色大袖布料慢慢被沁润濡湿…… 「我想回去。」 回到那个经济压力有点大,有点扰攘,有这样那样的担忧与烦恼,却没有惊心动魄的宫斗和宅斗的现代社会…… 她的家。 香芹安静地哭着哭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噙着泪水睡着了。 浑然不知一炷香时辰后,房门轻轻喀地被震开了,一个高大身影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目光温柔而涩然地看着她。 半晌后他低低地,带着一丝笨拙地轻道:「……是孤不好。」 然后执述太子修长指尖拂过她的昏睡穴,长臂小心翼翼地托抱起她瘦小的身子,缓缓无声地走出了房门。 长年躬身侍立在旁。 执述太子走了几步,忽地一顿,目光回扫向桌上那一桑皮纸包的宵夜,眼神一软,吩咐道:「带上。」 「奴才知道。」 「还有镇北侯府,查!」 「是。」隐于暗处有一个低哑嗓音恭敬接命。 第6章 一觉醒来,人在东宫。 香芹长发蓬松乱糟糟,睡眼惺忪茫然地爬坐在硬邦邦的黄花梨木床榻上。 ……分外想念弹簧床。 不对,她昨天晚上不是在宫外悦来客栈开房间的吗?几时又回到东宫小院了? 而且生理时钟还促使她寅时中(凌晨四点)就训练有素地自动起床……为啥呢?因为今日是大朝会,所有文武百官都要在卯时初(凌晨五点)抵达金銮殿,恭迎皇帝上朝。 这时候再一想,就觉得皇帝其实也挺可怜的,想赖床睡个大头觉都不行,因为若不是有合理的——感冒伤风中毒有人行刺之类的原因,一旦君王不上朝,就等着被御史台那堆固执狷介耿直的老臣子喷到死吧! 所以上行下效(?)之下,他们这些文武百官自然也不能随便告假不上朝,否则就是藐视朝廷,藐视君上,轻者杖责罚俸,重则贬官罢官,回家吃自己。 ……又一个不能熬夜唱ktv的理由。 她小脸一副生无可恋,垂头丧气地爬下了床榻,赶紧唤人打水净面换官服。 看着外头恭敬捧来水盆的宫女小姊姊银桂,她忍了忍,还是偷偷打探,「那个,你可知本官昨晚是怎么回东宫的?」 秀气圆脸的银桂眨了眨眼,迷惑问道:「袁大人您昨晚出宫了吗?」 她一滞。 ……当我没问。 眼看上班时间逼近,她纵使一肚子谜团也只能暂且按下不表,匆匆洗漱打理过后,看着刚刚有点隐隐泛青透白的天边,急忙忙踩着晨露上朝去。 平常东宫属臣洗马是不用上朝的,除了大朝会之外,所以穿越到大晋王朝三个月来,这是香芹参加的第三次朝会了。 和一开始的惶恐生涩不同,香芹今天已经熟门熟路地排进和她同级的官员一列,乖乖地手持笏板站好。 她官小位轻,自然是排到尾端,而且文官一排武将一列,中间还非常豪气地空了超大片距离,让身在行列中满眼无聊的香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哎,不如下次把话本子抄写在笏板上吧? 上课都可以在课本里面偷偷夹带小说了,没理由上朝不能比照办理……没瞧见排在武将尾端那位眯眯眼的赵中郎将,正威风凛凛地笔直立正打瞌睡吗? 习武之人真好,总有特殊的摸鱼技巧。 香芹这种东宫图书馆馆长在上朝的时候,通常属于陪跑的,几乎没有轮到她发言的机会,所以她小身板站得正经,思绪却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不过因为对角线的关系,香芹倒是瞟着瞟着瞄见了镇北侯…… 看着倒是高大魁梧颇具威仪,但根据小道消息,这位镇北侯的侯位是捡来的。老镇北侯军功赫赫,育有两子,长子年少就跟着他上战场,同样是爹是英雄儿好汉,没料想十八年前北疆匈奴来犯,于涂木城爆发激烈战事。 老镇北侯和镇北侯世子打赢了那场仗,却先后重伤而亡,举国震惊痛惜,皇帝故将镇北侯爵位破例允许由幼子继承,也就是现在这位镇北侯西门虎。 西门虎上有英武不凡的父兄珠玉在前,相比之下自然逊色多多,虽然也有一身武艺,在未继承爵位前,也只是京城天威军的一名副将,手下管着三百余兵,威风是挺威风的,但在掉块瓦片就能砸中个王公贵族的京城,还真排不上名号。 但自从西门虎十八年前成为新镇北侯之后,就开始在京城上流社交圈里占有一席之地,再加上有个奉杨郡主的母亲,跟皇亲也沾上了那么一点儿边,就更加镶金似的闪闪发光。 ……也难怪西门雅兰能那么「高贵」了。 不过听说西门雅兰还只是二小姐,侯府内尚有一位真正雍容雅致、清幽无双的大小姐。 这位大房嫡小姐,早年经常随同祖母奉杨郡主进宫陪太后娘娘说话,聪慧灵巧才气洋溢,四年前还曾在白云寺抽中了号称天下唯一一支的凰签。 凰签一出,便是连宫里都被惊动了。 太后娘娘当时便想顺水推舟为执述太子聘此女为妃,但当时年方十七的执述太子二话不说就给拒了,并拿出先皇遗旨说事。 全大晋王朝谁人不知,先皇最疼爱这个肖似自己的孙儿,留给孙儿的好东西可也不只这道「婚事自由」的旨意。 所以太后娘娘尽管心下不喜,还是不得不打消主意。 但西门大小姐凤凰命的美名也早已众所周知…… 想到这里,香芹左胸又有点古怪的闷闷不舒服起来,她下意识稍稍抬头偷瞄金殿之上,英气严肃冷峻的执述太子—— 呸。 她不自觉地揉了揉心口,嘴里无声地嘟囔了句「高贵鸟不起啊」。 大朝会就在香芹的胡思乱想加腹诽连连中,不知不觉混过去了。 散朝后,她压根儿没瞧见上首欲言又止的执述太子,跟着身边两个吃货小官好朋友边交换等一下要吃什么早餐,边说说笑笑就走了。 长年恭谨地侍立在执述太子身后,不知怎地,莫名觉得此刻太子修长身形看着似乎有一丝丝落寞…… 「太子今日陪朕共进朝食吧,朕想跟我儿聊聊这避暑之行,能不能再多添个——」帅大叔皇帝搓着俏皮的小胡子,想着昨晚新鲜美人的撒娇,清清喉咙硬着头皮陪笑正想问。 「父皇请自重。」执述太子眸光一闪,冷厉如鹰隼,行完礼后大步拂袖而去。 第6章 「皇儿……」这下换皇帝可怜兮兮地伫立风中伸出尔康手,空虚寂寞觉得冷了。 长年匆匆收回同情的目光,忙快步追上自家太子。 ……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执述太子回到东宫主殿,坐在清雅宽敞的小书房内,看着小心翼翼摆放在高高整叠奏摺旁的那一大桑皮油纸包。 天气酷暑,昨夜的小食摆放到现在已经隐隐有馊味儿了,向来清冷洁癖的执述太子却罕见地不曾命人将之丢弃,而是亲手一一将里头的东西取出。 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是吗? 「长年!」他突然唤道。 「奴才在。」悄然在一旁如同影子的长年迅速上前,眼睛一亮。 「比照这些,让人做了新的给她送去。」说完,他有些许不自在地顿了顿,「……莫说是孤吩咐的。」 「奴才明白。」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领命。 「不能惯得她越发没规矩。」执述太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表示。 「殿下也是为了袁洗马着想。」长年不愧是东宫高级经理人才,深谙说话艺术,「日后……袁洗马自会领略殿下这份心思的。」 执述太子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别自作主张。」 长年心下一颤,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早就被洞烛机先、善算沉谋的太子殿下看破了,瑟缩了下脖子,「奴才不敢了,请殿下恕罪。」 「办好你的差事。」 「是,是。」长年擦擦冷汗。 几息后,执述太子忽然又问:「孤——平时对她很凶吗?」 长年俊秀的脸庞有点发苦,「这……」 他目光严肃,「恕你无罪,只管说。」 长年心虚地抬头偷看眼前冷峻威严的主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道:「若论君臣,殿下您对袁洗马实属宽容仁德,但若不以君臣而论……」 「如何?」 「……是稍嫌严苛了些。」长年不好意思直接提点——老板,姑娘家家是要哄的呀! 唉,他家太子长了一张当世无人能及的俊美容颜,英悍挺拔的高大矫健身段,偏偏性子沉稳内敛如万年铁木还不善言词。 ……不对,削人的时候还是很厉害的。 总之,袁洗马平日再欢脱缺筋少调,女扮男装得再斯文秀气,骨子里就是个女孩儿,哪里受得住太子的严谨肃穆一板一眼? 不说旁的,就说上次袁洗马不过在东宫花园蹦蹦跳跳了几步,被太子恰好撞见,太子就罚人家去贴墙角站一个时辰,说要板正她的举止风仪。 ……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长年内心悄摸摸吐槽。 「不对她严苛些,她能光着膀子就逛大街。」执述太子有些着恼,冷着脸道,「成何体统?」 长年吞了吞口水,「殿下虽是爱之深责之切,但训勉方式也许能再婉转一点?」 执述太子浓眉紧蹙,半晌后摇摇头道:「孤试过了,不通。」 长年一愣,「殿下几时试的?不,是怎么试的?」 「昨晚——」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简短说了昨夜纠葛,「她最后说了那样粗俗不雅之言,孤都没说她,也没罚她写五千字自省书,已足够婉转,若换作旁人……哼。」 长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才重复确认,「殿下您……是问袁洗马,为何不接受奉杨郡主的赔礼?」 「嗯,孤不想她吃亏在礼节之上,落人话柄。」他冷冷道,「奉杨郡主年高德不劭,心胸狭隘,往年最宠幼子忽视长子,更时不时入宫在太后跟前碎嘴,若非母后明着发话让她在家安养念佛做老封君,她还不愿消停。和这样的人就不该多做纠缠,收下赔礼,日后再不理会便是。」 反正日后,自有人为她出气。 「殿下这一片心是为了袁洗马好,为何不说清楚?」 「孤说了。」他皱眉。 「……」长年一时无言以对。 行,他家太子果然是凭自己本领铁铮铮、硬邦邦单身的。 长年忽然对于东宫几时能有小主子这件事,充满了希望遥远渺茫的……不确定。 「还要再婉转吗?」执述太子看着长年一言难尽的表情,浓眉打得更紧了。 长年叹了口气,「奴才觉着,不能再更婉转了。」 都婉转成这副模样了,再言简意赅迂回曲折下去,太子殿下感觉能把自己的情路封死,并砌墙在上头浇铸铁水铜模……一百年都翻不过去。 料理朝政国事,对付起贪官污吏老油条的殿下,怎么一遇上姑娘家的事,就这般笨拙不开窍? 想来都是被花心大萝卜的陛下给刺激得走偏了吧? 长年心中大逆不道的赌烂。 ……此时此刻,正在后宫安抚不能同去避暑的年轻小美人儿的皇帝,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天大的喷嚏! 第7章 香芹手底下管着二三十个小吏,平常她这个东宫图书馆馆长就是负责批批公文卷宗,巡一巡轮流值班看管东宫典藏的小吏们有没有偷懒,偶尔太子太傅送了些新的典籍进来时,她帮忙瞄两眼……书名。 因为内文都是艰涩的文言文,甚至还有大小篆体、象形文还有梵文、大食文、波斯文…… 但听说执述太子对此都听说读写样样流利通畅。 啧啧啧,说厉害还是老板厉害,这若穿越到现代,执述太子完全是国际语言学家,顶尖专业的翻译人才啊! 香芹坐在东宫典籍院的「办公室」内,翻着执述太子的梵文批注,虽然有看没有懂,但是按捺不住崇拜艳羡之色。 「太子殿下看女人的眼光不大好,不过其他的……很强嘛。」她咕哝。 不过也对,一般直男是很难辨别白莲花、绿茶女和正常女孩子有哪里不一样的。 也许换做她是男的,也会觉得「温柔善良怯怯可怜」的西门雅兰更令人心疼吧? ……等等,这个「更」是什么意思? 「噫?」香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觉得肉麻地搓了搓手臂。 老娘才不是那种成天指望着男人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小娇娇呢! 「袁洗马可在?」外头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 「嗳!」她回过神来,看见门口那个宛若青树修竹的男子时,眼睛一亮,殷切地起身招手,「陆大学士你来啦,这边坐啊。」 陆衡是东宫詹事府左春坊的大学士,掌管东宫政务文书等,素来年轻有为温润如玉,还是上一届的状元郎,更是大晋王朝所有姑娘们梦中情人排行榜的第二名。 第一名当然是执述太子了,但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执述太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所以平易近人出身世家的陆衡公子就成了最最抢手的乘龙快婿人选。 听说陆衡平常非官服着装时,一身白袍翩然行走在京城大街上,常常会被扔鲜花香囊…… 古代追星族也是很疯狂的呢! 看着香芹眉开眼笑地亲自拉椅子,陆衡眼底掠过了一抹温柔如春的笑意,优雅谦冲地一礼,「袁洗马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香芹看着眼前这年仅十九的玉面少年郎,情不自禁露出了长辈慈爱笑容来,亲切问,「陆大学士吃饭了吗?」 「用过了,袁洗马呢?」 香芹笑咪咪点头,「用过了用过了。」 她在现代已经是年近三十了,所以每每看见这样朝气蓬勃、风华正茂的高中生(?)、大学生时,心里都会不自觉油然升起一种「未来的主人翁们,将来国家就靠你们了」的欢快期许心情。 故此陆衡对她来说,相同是个才气纵横漂亮好看的小弟弟,多关心一把是应该的。 陆衡凝视着眼前娇小含笑的香芹,对上她慈蔼的神情时,心里总莫名有些隐隐约约的违和感……滞了一滞,有些忘了自己方才正想说什么来着? 「陆大学士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是香芹帮他倒了杯茶,主动问起。 他一定神,温言道:「袁洗马,你唤我姓名便好,你我为东宫属官同僚,无须过度客套多礼才好。」 「那好,」她从善如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陆啊,你今天来找我干啥呀?」 小陆? 「……」陆衡顿时卡住。 「对了,你也可以叫我袁姊……咳咳咳,袁兄弟。」香芹总算及时改口,否则就露馅了,「都是好同事,好兄弟嘛哈哈哈!」 陆衡心情有些复杂,他看着香芹,玉面流露出一丝赧然与愧色,「袁……兄弟。」 「欸。」她笑应。 陆衡犹豫了一下,「衡今日贸然来访袁兄弟,确实有一件为难的事。」 「小陆你有话直说,为不为难的,先说出来听听。」她爽朗豪快地道,「说不定你觉得为难的,对我来说一点也不为难,还能帮上忙呢!」 陆衡看着她笑容可掬的小脸,沉默一瞬,「……实不相瞒,镇北侯府二小姐正是衡的表妹。」 第7章 香芹笑容消失,双手抱臂地挑眉哼了哼,「喔——」 她的一声喔,让陆衡心里越发没了底,勉力振作了精神,清雅和气地道:「表妹托我代向袁兄弟赔罪,还有送上一方邀帖,是镇北侯太夫人亲自写的帖子,请袁兄弟三日后赏脸——」 「若我不去呢?」她也不同他打太极,坦白道,「若是为了上次赏花宴的事,失不失礼、得不得罪的也都过去了,我不过是东宫区区一个小文官,对家大业大的镇北侯来说算不上什么,他们也不怕我记恨……所以我真的不明白西门小姐干嘛揪着我不放?」 「袁——」 「别说她这是爱上我了,所以这才非要跟我纠纠缠缠相爱相杀不可。」她闲闲地道,「老子一个字都不信。」 「袁兄弟,事情不是——」陆衡温柔的眼睛有些受惊小鹿般地呆呆望着她,张口欲解释。 「我知道不是啊。」但她也不想再跟西门家罗哩叭唆下去了,端起茶道,「劳驾陆大学士再辛苦一回,把邀帖送回镇北侯府,就说袁某官小人言轻,无论镇北侯府有什么样的思量,西门小姐有什么打算,只别把袁某算上去,袁某就算谢谢她了。」 「表妹说袁兄弟对她误会甚深。」陆衡怅然喟叹,「果然如此。」 香芹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很好,又一个被绿茶姑娘洗脑的有为少年。 「小陆,看在我俩都是同僚的份上,我跟你分享个我家乡驰名天下的话本子中一段名言——」她神秘兮兮地凑近过去,压低声音道。 他心念一动,本能倾身向前,在突然嗅闻到她身上淡幽幽的甜香时,脑中没来由空白了一霎……耳朵渐渐粉红了! 「那段名言就是——」她没发现他面若敷粉双颊绯红,脸上表情严肃至极。「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孩儿骗你,越是好看的女孩儿,越会骗人。」 陆衡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迷茫一半是因为她说的话,一半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气……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清冷严峻的嗓音带着一丝愠怒响起。 他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声音来源方向—— 只见高大挺拔冷峭的太子殿下直勾勾地盯着几乎头碰头的他们两人……脸色难看得不得了。 跟随在后头的长年心都凉了…… 糟糕,直接撞见修罗场。 然后,内心火山爆发外表冷若冰山的执述太子在听完他俩的解释和澄清后,默然了片刻。 陆衡满面忐忑,心下惴惴不安,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担忧什么? 香芹则是边罚站边一脸「我又没怎样」的破罐子破摔…… 她和陆大学士只是离得近了点在交谈,又不是当场在办公室上演颠鸾倒凤……不对,是断袖分桃行为,太子殿下火大个什么东东啊? 虽然香芹看到了后头的长年正拼命对自己比划着抹脖子的动作,但她还是觉得很无辜冤枉。 「你既与镇北侯府交好,那邀帖你自应了去便是。」执述太子终究是多年老练深沉的储君,很快就恢复神色如常,淡然对陆衡道,「至于袁洗马,她几日后便要随同伴驾前往清凉山甘泉宫避暑,出发前诸事繁杂待理,也就无暇前去赴宴了。」 她有份伴驾避暑了?! 香芹眼睛当地大大一亮。 太子一言既出,便是钧旨,陆衡虽觉诧异,且看着香芹兴奋快乐地望着太子,双眼像是会发光一样……自己心中莫名一紧,却还是恭敬地领命应声—— 「是,臣知道了。」 香芹眉眼弯弯地对执述太子道:「多谢殿下带臣一同伴驾嘿嘿嘿。」 执述太子哼了声,「方才的帐还未同与你算。」 「呃。」她一僵,又赶紧立正站好。 看着高大的太子和娇小的香芹「对峙」的模样,陆衡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有些不安又关怀地看了香芹一眼,正想开口为香芹说话,免得殿下当真责罚于她,却被眼尖的长年一把拉扯了出去。 「陆大学士,奴才送送您。」 「……有劳长年总管。」陆衡只得默默跟着走了。 香芹眼巴巴看着陆衡和长年乃至于一堆东宫护卫和宫女鱼贯退下落跑,忍不住咬牙切齿——这群不讲义气的,平常她帮忙麦当劳欢送(?)的那些零食小吃都喂了狗子了。 森七七。 执述太子缓缓上前一步,离得她更近,低头注视她鼓起腮帮子又微微惶然的小脸,终于还是轻轻叹了一口长气。 「君子之交淡如水,往后,莫再和陆衡靠得那般亲近了。」 她仰头,有点小委屈,「可臣只是在跟小陆……呃,陆大学士交换读书心得,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猥亵行为。」 他闻言呼吸一窒—— 还需要什么不堪入目的猥亵行为?光是刚刚见两人额头都要碰到额头,他就差点…… 至今执述太子还觉得胸腔内心脏狂跳得厉害,可气人了。 「总之,你需记着自己的身分,别叫旁人有机可趁。」他微微咬牙道。 她一头雾水,「臣什么身分?」 「你的身分……」他一时被她反问住了。 香芹仰视高大巍峨的太子殿下,察觉出了他深邃凤眸中的晦暗神秘,顿时自觉恍然大悟—— 喔,是图书馆馆长不能跟别的部门交流的意思?这是怕他们之间有部门勾结或利益输送吗? 香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嗯嗯,难道是东宫典籍院内秘本多,容易引起旁的部门和势力觊觎?所以她必须时时刻刻都要有严加看守内部机密的体悟? ……ok,秒懂。 「臣领命。」她认真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保护好典籍院的。」 「……」执述太子一时语塞。 他,不是这个意思。 执述太子还没来得及解释明白,就见香芹一脸复杂怜悯地看着自己,「殿下您放心,凡是沉浸在绿茶中无可自拔的天真少年郎,臣都会自动敬而远之的。」 她可完全不敢小看白莲花和绿茶女洗脑人的功夫。 君不见多少言情小说的男主角跟男配角就是这样黑化的?像她这种路人甲npc角色,当然得有多远闪多远,免得不小心遭受流弹波及。 话说回来,眼前的太子殿下搞不好也是其中一员…… 她眼神古古怪怪地偷瞄着他,执述太子被她盯得有点心里发毛,忍不住开口—— 「陆衡喜喝茶和他天真与否有何干系?况且他也不是少年了,你,又做什么这样瞧着孤?」 「没事。」她也想叹气,「只能说,男人的眼光和女人的眼光真的不一样啊。」 「你这颗脑袋瓜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他揉了揉眉心,无奈到最后忽地笑了起来。 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下一刻,只见执述太子严肃的冷峻脸庞笑意荡漾,一闪而现……随即她头上被温暖大手摸了两下。 「……也罢,只要你莫再与孤生气便好。」他嗓音低低,微不可闻。 「殿下您刚刚说什么?」她没听仔细。 「无事,忙你的吧。」他意味深长地再看了她一眼,转身龙行虎步雍容而去。 「喔,恭送太子殿下。」香芹挠了挠头。 所以太子殿下方才突然降临图书馆是干什么来着?就是来捉奸……不对,是来提醒她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吗? 只是半盏茶后,长年总管屁颠屁颠地捧来了一大只漆金螺钿描花食盒,神神秘秘地放在她书桌上,对着她挤眉弄眼一笑。 「袁洗马用吧。这几日公余记着整理些伴驾避暑之物,随行衣物即可,旁的甘泉宫都有,殿下那儿也都带上了呢!」 她疑惑地看了话说完就又小碎步跑走的长年,然后低头看着那大食盒,掀开的刹那,满满各种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烤羊肉串、煎汤包、桂花糕、麻辣鸡爪、炸小酥鱼…… 香芹呆住了。 第8章 当天下班,香芹晕乎乎地抱着那吃了一半的大食盒晃回了自己的小院,连银桂小姊姊要帮她提,她都傻愣愣地摇了摇头。 香芹只是神经大条了点,但以她一个身经百战……看过一两千本言情小说的租书店店长来说,这一只食盒内包含的涵义是什么?她不可能领悟不出来啊。 ——难道,执述太子在暗恋她? 香芹摀着忽然失速狂奔乱蹦的小心肝,脸蛋不知不觉地红了。 半晌后,她捂住小嘴笑淫淫了起来…… 哎哟!执述太子很会欣赏,眼光不错嘛,懂得透过她「男儿身」的本质看见她可可爱爱的女儿心—— 等等! 香芹笑容卡住了,口干舌燥地舔舔嘴唇,「太子……该不会真是同志吧?他看上了我的……男色?」 可、可是她全身上下没有配备那种「工具」啊! 第8章 没来由的,香芹脑中蓦然闪过了冷峻高大的太子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裸体,然后颤抖地大喊一声—— 终、究、是、错、付、了! 「……我感觉我要完蛋。」香芹哆哆嗦嗦。 接着几天,香芹跟做贼没两样,天天躲着执述太子走。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太子殿下忙得跟什么似的,连御驾浩浩荡荡三四百辆车加五千名御林军、骁骑军护送到清凉山甘泉宫的一路上,都没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一次…… 搞得香芹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正襟危坐,到最后的东倒西歪懒人瘫在马车内无聊滚来滚去,十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的脑袋瓜里乱纷纷,终于慢慢摸索出了疑似真相。 那就是,她想多了。 一路往清凉山也要六七天的车程,每天晚上都有停车停马下来放风活动筋骨的时间,但御驾守卫和相关布防何等森严,她也只能在差不多官职的东宫同僚附近聊聊天、交换交换八卦。 她和执述太子的东宫太子御辇,离了最少也有两百辆车的距离,夸张点描述,大概是有从五股到泰山那么远了…… 不过好处是,离顶头大老板大上司们远点,他们这些小职员也安全一些。 从三天的交换八卦中得知,光是伴驾的嫔妃美人,在这三天内就发生了争宠、陷害、下巴豆、撒花粉招风疹等等,热闹惊险刺激的宫斗剧情。 当然,最后还是一律被铁面无私的执述太子无情地镇压了。 就连皇帝陛下都鼻子摸摸不敢为小美人们说话,免得避暑不成,他自己都被儿子半路给撵回京城,那可就真叫丢人了。 「太子也太不容易了。」东宫同僚录事颜老捋了捋胡子叹道。 「圣上也太不容易了。」香芹也心有戚戚焉地摸摸下巴感慨。 颜老一愣,心虚地赶紧从善如流道:「对对,圣上也不容易啊。」 香芹看出颜老的尴尬,顺手从自己马车上的盒子里摸出了几片香喷喷的肉脯给他。 「颜老,这是我按照我家乡那里的肉脯制作方子,让东宫小厨房帮忙开灶烘制出的,蜜汁微辣耐嚼又不费牙,您尝尝。」 颜老大喜,接过就急忙忙咬了一口,险些感动得泪流满面,「唔,好吃好吃,真好吃。」 年纪大了就喜欢吃些浓郁够滋味的吃食,偏偏牙口又不好,可袁洗马给的这肉脯鲜艳如胭脂,隐隐还有肉汁感,越嚼越香甜,那若有似无的一丝辣味更是刺激味蕾,叫人越吃越回味无穷。 颜老可太开心了,他满眼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位秀气矮小得像个小姑娘的年轻文官,忽然心念一动—— 「小袁哪,你可婚配了?」 香芹嚼肉脯的动作一顿,心中警钟大作,「没、没有,未曾婚配,不过……」 「老夫家中有一孙女,芳龄十五,娇柔娴静——」 香芹连忙婉拒,「多谢老大人,但香芹一心只有公事,三五年内都没有婚配之想,就不耽误老大人家中的孙小姐了。」 颜老却是越想越觉得眼前这可是难得的小孙婿人选,不说人品佳,容貌好,性情温顺好相处,光是家中人口简单这一点,他就不用担心将来小孙女儿嫁进去后,被婆婆小姑折腾之类的。 颜老兴冲冲劝道:「话不能那样说,须知男儿当先成家后立业,且袁大人乃东宫洗马,日后青云直上之路可广着呢,若能早些娶得娇妻佳妇回府,也能——」 「嗯咳。」长年总管不知何时在他们身后,幽幽地清了清喉咙。 正蹲在马车边灯笼下方的两人吓了一大跳,颜老连忙起身抖了抖官袍,做出儒雅端正状,「长年总管您怎么来了?」 长年手上提着一只食盒,微笑道:「奴才奉了太子殿下之命,给袁洗马送些小物什过来。颜老您坐了一天的马车,想必腰酸腿疼的,还是趁早好好歇息,这入夜后荒郊野外的,冷不防有什么狼呀山猪呀窜出来,万一伤着人就不好了。」 颜老最怕小动物(?)了,闻言打了个寒颤,拱手连连,「那是那是,多谢长年总管提醒,老夫这就先回自己马车了。」 长年笑咪咪不忘提醒一句:「颜老,袁洗马和您都是太子甚为器重之人,至于袁洗马日后婚配,也自有太子张罗,您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颜老也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觉捏了把冷汗,「是是是,老夫明白,绝不敢再乱点鸳鸯谱了。」 像袁洗马这样年轻又前途无限的东宫近臣,太子将来必定是要好好提拔的,想来也早就预想好了如何借着婚配一事,让忠心于太子的朝臣们更为亲近…… 这,还有比亲信和亲信联姻更加简便的法子吗? 哎呀他这老头子差点就坏了太子的布局了…… 等颜老用不符合年龄的敏捷速度咻地跑回自己马车上后,香芹看着阴阳怪气的长年,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关上的脑洞又渐渐大开—— 停停停! 「长年总管,」她为了避免自己开始联想起——如何被太子殿下压在床榻上/或是把太子殿下压在床榻上,上下其手却找不到正确插座的——种种不可言说香艳画面,忙甩了甩脑袋,严肃道,「您平常辛苦了,太子殿下赏下来的东西,您不如带回去自己吃用?」 长年顿时苦了脸,「袁洗马可别折煞奴才了,太子殿下晚间尝了御厨新造的鸳鸯酥,甚觉咸香酥脆大为可口,便想着让您也品尝一二,您若推拒,岂不是寒了太子一片……爱下之心?」 她看着长吁短叹的长年,暗恨自己为何媚上奉承的演技远远比不上对方呢? 瞧长年总管今年不到十八吧,却是长袖善舞舌灿莲花,一副随时都能为太子殿下剖心肝的赤胆忠诚…… 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那我收下便是,就有劳长年总管帮我谢谢太子殿下的隆恩了。」她只能乖乖收下那只食盒,但也不知怎地,忽地脑子一快,嘴一溜,「——不过这应该叫鸳鸳酥吧?」 那个,鸳鸯的鸳是公,鸯是母…… 长年一呆。 「没事没事,我走了。」香芹连忙摆手,带着闯祸的嘴慌慌张张上车去了。 良久良久后—— 在远得要命的另外一端,那架宽敞尊荣如小房子的太子御辇内,执述太子依然在灯下伏案振笔疾书,批小山般高的奏摺,发下一连串重要的钧令。 他察觉到长年悄悄地上了御辇,头也不抬地问:「……她吃着可好?」 长年没敢说自己忘了盯着袁洗马千万先尝几口,因为他从两百辆车子外一路骑马回御辇,脑中不断回荡着…… 鸳鸳酥……鸳鸳酥……鸳鸳酥…… 简直风中凌乱。 但是万万不可对太子殿下如实以告,不然这事情可大了。 「咳,回殿下的话,袁洗马喜欢得紧。」他硬着头皮道,「还让奴才一定要跟太子殿下您说一声——多谢殿下隆恩盛情呢!」 ……论化繁为简加油添醋高手,舍长年总管其谁? 执述太子抬眼,深邃眸光刹那间熠熠生辉,似有喜色霞光流动,越发俊美得不可方物。 「……她喜欢便好。」他轻轻道。 香芹当天晚上做了个热腾腾暖呼呼黏腻腻又销魂蚀骨的春梦。 她梦见了自己被压倒在一地芬芳甜香扑鼻的蔷薇花瓣中,身后有个高大矫健的男人不断轻叼着、舔弄着她敏感雪白的后颈……灼热的呼息令她不自禁起了阵阵酥麻的颤栗…… 是……谁啊? 她昏昏沉沉,努力想在梦中睁开眼,但是却只听到了自己嘴边逸出了一声羞人的娇喘…… 「芹芹……」 ——香芹熊熊醒了过来! 她呆呆地仰望着黝暗的马车顶,发现自己浑身酥软发热,而且可耻的……湿了。 香芹心脏怦通怦通狂跳得好厉害,下意识地夹紧了大腿……真、真要命的丢人啊啊啊啊! 她这到底是内心有多空虚寂寞觉得冷,才会大半夜的做春梦,而且还是大胆的后入式……咳。 重点是,虽然始终没能(主要是太忙)回头瞥一眼把自己压在花瓣雨里酱酱酿酿的男人长什么模样,但是那道低沉性感冷肃的嗓音,还有高大挺拔肩宽精瘦狗公腰…… 为何总让她莫名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哆嗦了一下,在黑夜中双颊绯红,喃喃自语,「不、不会吧?」 自己竟然把大晋王朝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执述太子当成性幻想的对象了? 「妈耶,原来我胆子也挺大的。」她忐忑地摸了摸小心肝。 这就是所谓的「色令智昏+色胆包天」吗? 而且……在梦里她居然还是号? 她忍不住摀住了发烫的脸颊,无奈地长长呻吟了一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猛地坐了起来,不自在地挪动小屁股,对着自己严正叮咛。 「得跟太子保持距离才行,不然哪天真的莫名其妙跟他滚床,结果被发现我不是个男的,到时候可就不是败坏太子性趣那么简单,是要杀头的啊!」 第9章 执述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想弄死她一个小小东宫文官,那是比辗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几个月晃晃悠悠浑浑噩噩的穿越看戏生涯,在这一刻突然有了无比清晰真实的危机感迫切逼近。香芹再度认真思考起自己这个女扮男装的「身分」…… 不管她这个假身分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不找机会安全下庄,真的会随时脑袋不保的。 「而且我才不要当零号。」她咕哝。 如果迫不得已当真有那么一天,那她也要当上面的那一个! 第9章 清凉山甘泉宫终于到了。 香芹随东宫属官队伍被分配到离太子殿下最近的居所,左边邻居是长年,右边邻居是颜老…… 那些传说中身高腿长英气勃勃、个个都是帅哥猛男的太子十卫一个都没瞧见。 她扒在自己小院门前探头探脑。 倒不是为了看小鲜肉,而是好奇甘泉宫这么安全的吗?连一点守卫都不用放? 嗯嗯,果然通通都去保护太子殿下才是最要紧的。 香芹浑然不知自己前院后院的大树上、假山内,有一整班太子隐卫专门用来受命蹲守……不,是保护她。 「袁大人?」小院里服侍的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这是在等人吗?」 她心一抖,猛然回头一脸正经,「等人?不不不,本官没有在等谁啊,本官……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吗?」 「像。」甘泉宫的宫女们平常在冷门单位待久了,格外老实没心机,闻言点点头道。 香芹一时语塞,脑中却没来由闪过了抹高大熟悉的端肃身影……又赶紧甩开。 不要闹了。 「咳,」她略显心虚地摆了摆手道:「本官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事要做,你们就先下去吧。」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露出了一丝担忧惊慌,「袁大人,是奴婢服侍的不好吗?」 「不是这个原因,只是本官清净惯了,平常多半在屋里翻阅典籍处理公务,不习惯有人贴身跟在身边。」她忙解释,「你们别误会。」 两名宫女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儒雅秀气体贴的东宫洗马,小脸渐渐地红了。 「喏。」两名年轻宫女羞答答地屈身福礼,而后踩着小碎步快乐地走了,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对着她笑。 「……」香芹一头雾水。 此时此刻,大树上、假山内的一干隐卫们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不决—— 太子殿下吩咐务必要严加提防任何接近袁洗马的男子……但眼下看来,好像只防男子也未必靠谱啊! 所以,这是要回报还是不回报? 但是下一刻,隐卫们就不用为此伤脑筋了—— 因为执述太子来啦! 「香芹。」暌违多日不见的执述太子悄悄出现在小院门口,清冷俊美,金冠束发,一身黑色绣金边衮服,端的是巍峨神秘尊贵无双。 看着好像是刚刚从什么重大庆典或祭礼场合匆忙赶来,连常服都来不及换。 她仰望着他,脑子嗡地一声,心脏怦怦怦狂跳起来。 这一瞬彷佛能领会到言情小说描述的那种——他宛若天上神只般翩然降落而来直击人心魂——句子是长啥样了! 就是眼前「这样」。 她看呆了,完全反应不过来,直到额头出现了某个温暖微糙的触碰…… 「怎么,身子不舒服吗?」他低头看着她,黝黑眸子里浮现一缕忧心,大掌试探地贴了贴她的额心。 她打了个机伶,霎时回神,硬生生后退了两步避开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执述太子怔了怔,脸色微微一沉,「你对孤说什么?」 ——身为天下储君的一缕霸气刹时隐隐威压而来! 香芹忍不住哆嗦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好狗胆地杠了太子殿下? 她是想找机会下庄,不是想领便当啊! 「臣的意思是,」她怂了,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试图做垂死挣扎,「男……男授受不亲,殿下对待臣子们的一片爱护之心,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生出误会,这样会有损太子您的英名和清誉的。」 「香芹,孤已然对你处处让步,你还待如何?」 她心一跳,「殿下……」 「你是何身分,自己心知肚明,为何依然在孤面前做出此番情状?」他目光锐利。 若仔细分辨,便能从执述太子的咄咄逼人中察觉到一丝涩然和委屈,可香芹被他突然凌厉强硬的态度吓得心慌意乱,哪里还能有多余的观察和思考能力? 「臣……臣……」她结结巴巴。 「孤的碰触,就叫你这么厌恶?」 她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怎么解释。 「还是,是孤硬上了你吗?」他气笑了。 她倒抽了口凉气,「殿、殿、殿下您您您——」 ……这还是那个一贯端肃自持的大晋王朝执述太子殿下吗? ……这人该不会是假的殿下吧?被冒充了?中邪了?还是也被穿了? 见香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滚圆澄澈明媚的大眼睛里盛满—— 震惊!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太子殿下? 「你这个没心的……」他咬牙切齿,心中酸涩憋屈愤愤难明,硬生生把后半截那句「吃了就跑,翻脸不认帐」恨恨嚼碎咽下肚,而后悻悻然甩袖而去。 香芹傻在原地。 什么啦?殿下您话可不可以说清楚再走呀喂? 执述太子大步煞气腾腾,步履飞快,因为他怕他再走慢一瞬,就会忍不住转过身去把后头那个小女人给当场掐死! ……真是会被她活生生给气薨了! 清凉山果然很凉…… 暑气是消了,但是执述太子火气都上来了。 执述太子生气的时候几乎不会搞迁怒,但脸色很黑,四周空气冷得能结冰,贴身服侍的长年都想偷偷在春衣里裹一件内夹衣。 唉,这天下唯一能够引发殿下心情震荡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偏偏当长年硬着头皮旁敲侧击地问:「要不要召袁洗马过来聊聊诗书典籍人生哲学?」,太子殿下振笔疾书批示奏摺的动作连顿也不顿,只简短地给了一个字。 「滚!」 吓得长年抱头鼠窜。 然后转头就跑去跟香芹「哭诉」…… 「袁洗马,您有空去同太子殿下说说话吧!」 小院后面就有条桃花沿溪绽放得粉红缤纷的热门打卡(?)地点,不敢随意胡乱出入甘泉宫去逛清凉山的香芹,一下午就在潺潺溪水边玩水抓溪虾。 她准备集满一篓子后就拎回去做醉虾吃,但是捉虾大业却在半途被忽然窜出来的长年总管打断了。 「陪太子殿下说说话?」她一呆,随即猛摇头,「不不不不不。」 长年俊秀的脸上充满哀怨,「袁大人您这样可就不厚道了,殿下打从晌午来过您这儿后,回去就心绪不佳,您说您是不是应该负一点儿责任?」 香芹倒腾虾篓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小脸沮丧,「殿下还骂我没心呢,我也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好吗?要是我知道殿下为什么不高兴——」 不对,她知道太子是因为她不给摸才生气的,但她也不能因为怕他生气就给摸啊,这样下去不是更加没完没了扯不清了吗? 如果她是男的,也许就真的从了太子殿下,但…… 「袁大人您可长点心吧!」长年痛心疾首。 「我又怎么了?」她眨巴眼睛。 「您就嘴巴甜一点,对殿下说说好话,殿下心情便好了。」长年热心地传授教战手册。 「我平常那么谄媚,殿下想发飙的时候也没放过我。」她觉得长年总管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稍早前执述太子那副恨不能随手拧断她脖子的凶狠劲儿,她如今想起还心下害怕得厉害,要不是平常神经大条训练有素,现在早躲在角落嘤嘤嘤了好吗? 还能苦中作乐地出来捕溪虾? 而看着袁洗马一脸坦荡荡,长年却是满满苦恼地揉着眉心。 带不动,真真是带不动…… 袁洗马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家?你女性的柔媚到哪儿去了?能有空学学陛下后宫那些小妖精好吗? 「袁大人您太令奴才失望了。」长年恨铁不成钢。 「我觉得……」香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诚恳道,「长年总管你与其有时间在这边跟我扯皮,不如早点催促太子殿下正式娶个太子妃吧,别让太子殿下再误入歧……呃,再阴阳不协调下去了,不然憋久了,早晚变……那个态,你知道的。」 「……」长年欲哭无泪。 完全不想知道。 他一个三岁就被迫终结小鸡鸡的少年,为何要来扛这样的伤害啊啊啊! 但话说回来,此时此刻他终于能领略到殿下为何会骂袁大人没心了,就连他都很想大逆不道地跟着骂一句—— 第10章 袁大人,您太渣了。 当初太子殿下的童子之身是被谁破的? 太子殿下又是为了谁,强硬抵挡住前朝后宫逼婚压力?又又是因为谁的失忆,导致如今的进退维谷局面? 若不是太医再三吩咐,务必不能强行刺激失忆患者,免得造成不可预测的重大伤害,太子殿下用得着时时拐弯抹脚、处处旁敲侧击,这般轻不得重不得吗? 为了护她周全,将她理所当然地留在身边,更不欲打草惊蛇,让她成为前朝后宫虎视眈眈的对象,殿下甚至不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张罗伪造了她女扮男装的东宫洗马身分…… 太子殿下贵为天皇贵胄一国储君,却为一个小女子费尽心思关怀备至到这种地步,可换来的却是袁洗马的满眼陌生闪闪躲躲。 总之,殿下太可怜了呜呜呜。 「袁大人,你太辜负殿下了。」长年越想越愤慨,「难道太子殿下的一片心,你都感觉不出吗?」 香芹真是有苦难言。 「长年总管你不懂……」她叹气。 「袁大人不用再解释了。」长年气鼓鼓。 香芹从他几欲气哭、满满指控的红红眼睛中看出,好像自己当真曾经对他们主仆二人,做下了什么始乱终弃又罄竹难书的恶行。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不,也许跟太子殿下产生过种种纠葛的,本来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香芹倏地睁大了双眼…… 那就说得通了! 难怪太子殿下对她格外包容,虽然有时天威莫测了点,严厉难搞了点,但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在关照着她,还给她很多好吃的,还偶尔情不自禁对她流露出一两句温柔的话,举止也在不经意间亲昵一两分…… 原来,他是「好」错人了。 她呆呆地,手中的虾篓落进溪水里漂走了也浑然不知。 清凉山甘泉宫夏令营一点都没有想像中的好玩。 一连两日,太子那头无声无息,连长年也气到不跟她这个朽木理论。 而因为「发现了真相」的香芹,也从此闭门拒绝随行官员同僚们串门子、赏玩风景、吟诗作对、曲水流觞的邀约,天天都呈现史莱姆状态瘫在屋里装死。 ……大有一种「毁灭吧,赶紧的,我想被这个世界遗忘」的颓废风。 第三天早上,她吃完了宫女们送来的槐叶冷淘(槐叶汁凉面)后,虽然觉得清新爽口的滋味充盈唇齿之间,令人有暑气大消之感,可肚子沉甸甸地饱了,心口依然是空荡荡地发凉。 「唉。」她再度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两眼无神。 总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对劲,郁郁闷闷的提不起精神来…… 香芹望着窗外明媚如画的景色又发起了呆。 「——不对,我叹气个屁啊?」 之前不是还想着要跟执述太子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吗? 现在知道了太子的情谊本来就是给原身的,而不是给自己,那不是正正好吗? 所以别再耍废了,她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变成连自己都鄙视的那种提不起又放不下的矫情女! 现在的状况,不就是类似发生了——小美人鱼救下的王子误会了我是小美人鱼本鱼,所以对我千般好万般好但万万没想到其实我不是小美人鱼而是邻国公主——的荒谬感吗? 换言之,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大老板执述太子,他这三个月终究是错付了…… 而她这个后来者手捧着这堆不属于自己的丰厚受益,既亏心又烫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失落。 她这几天这么消极丧气,完全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振作!」香芹深吸口气,猛地直起身握拳,「袁香芹,加油!老板可以换,工作没了再找,有骨气点,别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业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行的!」 她努力甩去心头那一团乱絮,认真分析起眼下情势,也研究起在职转业的可能性和未来方向。 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么她要想继续在公家机关抱着铁饭碗躺平(大误)到退休已经是不可能了。 也因为她的「不愿配合」已然激起太子殿下的严重不满,想必将来她在东宫内的工作环境也会更加严峻紧张,说不定会陷入步步维艰的局面。 况且她只要无法在东宫安稳立足,不得殿下的信重和庇护,那么其他朝臣的势力就会开始蠢蠢而动…… 有心人士若不是拿她当东宫弃子穷追猛打,就是想拢络收买她获得东宫内部机密,再不然就是要借由陷害她进而剑指东宫。 总之,她等于把自己变成了个明幌幌的靶子。 香芹再没有政治头脑,好歹也读过历史,看过上千本古代朝堂宫斗类小说。 古时候的党争远比现代社会还残酷厉害,动不动就是抄家灭族,男丁或斩首或流配千里,女眷则是发卖为官奴或沦落教坊…… 香芹一点都不想挑战成为酒店一枝花的艰难任务。 光是女扮男装和冒充官员这两点就够她来回砍头的了,她确实得在其他人发现前赶紧退场跑路。 她突然惊觉,也许这次的清凉山避暑之行,恰恰好就是上天给她送来的大好契机! ——也许死遁什么的,可以考虑来一个? 于是在闭门两三天后,香芹终于主动推开小院的门出去侦测地形了。 她还心机很重的假意准备了一背袋作画的笔墨纸张工具,一身文官常服袍子,用一支普通的玉簪冠发,描粗了眉毛,大摇大摆地穿过甘泉宫西翼,终于看见东宫十卫之一,负责掌管东宫内外昼夜巡警之法的直荡军。 其余的射乘军和旅贲军都各有差使,大部分都去拱卫太子了,直荡军这次和陛下的腾龙军联合护卫甘泉宫里外宫禁安全。 身为东宫属官,她自然也有随身的一面出入小牌子,所以只要不是涉及机密之地,她还是能到处走走逛逛的。 她努力不心虚地跟直荡军打了声招呼,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香芹一路上还和几名脸熟的文官碰了面,也随主流地跟着文青风了一下,咏咏荷、感叹感叹山光水色什么的……这才告辞往清凉山小径上走。 她得找几个古偶剧里那种看着高耸危险,但实际上下面别有洞天的「落崖地点」,这样才好安排不小心失足失踪的桥段。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在现代就该先去上上攀岩课,提前培养一下技能才对。 她沿路走沿路张望,只见四周碧绿嫣红山林花木美景尽入眼底,空气清新沁凉得像置身最舒适宜人的冷气房。 且比冷气房更棒的是山风清冽扑面而来,浓浓芬多精和沁甜浓密花香无处不在…… 香芹忍不住深深吸气吐气,只觉这几日来的郁闷也教此番天地间的美好净化了大半。 果然爬山很疗癒啊! 在钻过一小片茂密的翠竹区时,她忽然瞥见了下方有座典雅竹造凉亭,有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衣袂掠过…… 咦? 她怔住,险些低唤出声,「殿下?」 衣影错身间,她这才发现高大挺拔的执述太子跟前原来有个娇小雍容美丽的女子,只不过他们有着最萌身高差,所以小巧的美人身形刚刚才完全被太子殿下挡住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俩,从这个高度和距离看过去,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执述太子刀凿斧刻般的英俊严肃脸庞,神情很温和。 他很高,那娇小美人差不多只到他的胸膛,所以他们对话时,他是配合地微微倾身弯腰,听得很专注。 那娇小美人仰望着他,妩媚水灵的眼睛里彷佛盛满星光。 「……太子哥哥,对不起。」娇小美人的嗓音也很好听,温温软软透着点儿甜,却又自带一股清雅风华的气质。 「不是你的错。」他摇了摇头。 娇小美人神情很真诚,感伤道:「自然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抽中了那支本不该抽中的凰签,侯府的人也不会因此生了贪念。」 执述太子蹙眉。 「我本就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早在我阿爹过世那时……就知道了,可我终究是西门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受其牵连又谈何容易?」 香芹心一紧,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就是前镇北侯世子的嫡亲千金,西门家真正的大小姐——西门紫华。 紫华是月季玫瑰的别名,听说西门家的贵女都是以花为名,比如大小姐名为紫华,二小姐唤雅兰,庶小姐叫粟玉,也就是水仙花。 人家是一朵名花,而她是一根芹菜…… 故事中的npc果然没有尊严,唉! 香芹莫名有些小心酸起来。 第10章 只见凉亭内的执述太子沉默了一瞬,「太后一向心疼你,若你想脱离镇北侯府,也并非难事。」 「自古宗族血脉之亲,极难分割,除非破门出族,自立女户,成为这天地间孑然一身的孤雁,否则就算出嫁了,我也依然是西门家的女儿。」西门紫华苦笑,甜软的嗓音有着掩不住的怅惘,「若非拿捏住了这点,我阿爹阿娘乃至于我……又何至于此?」 第11章 执述太子凝视着她,目光有隐约怜悯。 紫华幼时常常入宫,生得玉雪可爱得像只粉团子,他少年之时,对于这个粉雕玉琢的玉娃娃也有几分疼爱,看着她就像自己多了个小妹妹一般。 当时的紫华是威名赫赫镇北侯世子的掌心宝,无论在京中权贵或镇北侯府内都是众人眼中光华璀璨的金枝玉叶。 可惜前镇北侯世子战死后,紫华的身分也一夕蒙尘…… 若非她自己争气,琴棋书画才名远播,又有前世子的英名坐镇,宫中也多所眷顾,镇北侯府终究不敢亏待、打压于她。 只是此消彼涨之下,就连西门雅兰这样的货色都敢出来做妖,甚至心机都祸害到了香芹身上…… 思及此,执述太子英俊严肃脸庞更加森冷了三分。 「前镇北侯世子以身殉国,不惜死战守住北疆国土也寸步不让,实乃我大晋一大功臣英雄,当年哀荣不该漏失了你这位亲生爱女。」他忽然开口道,「孤会请陛下降旨,特封你为惠和县主,享左县一千食邑,好叫你有安身立足之境。」 西门紫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泪光粼粼,「太、太子哥哥,这……这紫华怎么受得起……」 「你父拼搏留下的功勋,不该总便宜了旁人。」他正色道。 况且日后有紫华惠和县主身分的压制,镇北侯府内那些个不长眼的,就不敢再跋扈地任意去招惹他们不该招惹的人。 ——比如香芹。 西门紫华热泪夺眶而出,娇小身子情不自禁地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呜……太子哥哥,谢谢您……」 执述太子高大身躯有一刹紧绷,几息后,他这才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 香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脑中有些空白…… 好半晌后,她默默转过身去,小心仔细地蹑足悄悄离去。 一如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始终匿踪在暗处的隐卫见着这一切,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纠结。 不妙! 是不是该赶紧跟主子回报,主子他刚刚不小心「翻车」了吗? 可……主子的钧旨是让他们护袁洗马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旁的男子骚扰进犯到她,除此之外无须多做动作。 那,就当没看见? 隐卫摸摸鼻子,咻地又消失在竹林之巅,继续跟上香芹。 原来不管是公的母的,男的还是女的,都不是我的…… 香芹往反方向走出了老远,在一处浑然天成的小瀑布下方大石头上抱膝蹲坐了下来。 她双手撑托着脸颊,又下意识摸摸莫名闷窒的心口处,揉了揉。 ……不过,像刚刚那样的才对嘛! 尊贵霸气的太子殿下和落魄却傲骨铮铮的高门贵女,这完全是古代言情小说里最受欢迎的官配组合之一。 如果她是个言小作者,光是一看方才那个桥段,瞬间就能衍生出十万字缠绵悱恻斗智斗勇可歌可泣的爱情小说了好吗? 「袁香芹,记住,你只是个npc,推进剧情的路人npc啊!」她喃喃自语,反覆叮咛,「其他的都别想。」 女主角才值得获取男主角的怜惜与照顾,而她最常得到的是罚站……所以她不是npc是什么? 香芹再度粗鲁地搓了搓脸蛋,揉去眼角不该出现的热意,正想重新打起精神时,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 「袁大人,您也看见了吧?」一身淡黄色宫装的西门雅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看见什么?」香芹警觉,立时竖起戒备。 西门雅兰嗓音温柔,「太子殿下和我家大姊姊才是一对儿。」 香芹面无表情,「喔。」 她的反应教西门雅兰像是一拳打空了,脸色微微一变,「袁大人——」 「西门二小姐从上次在侯府内就处处针对本官,今天又尾随在本官后头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言论,到底意欲何为?」她冷静反问。 西门雅兰咬了咬下唇,终露一丝不甘心,「我知道太子殿下对袁大人是特别的,但又碍于……所以,我想跟您谈一笔买卖。」 「本官听不懂二小姐在暗示什么,也没有兴趣跟你做任何买卖。」她挑眉,「平日本官没有官威,看着好相处,可不代表本官就得受二小姐的驱使或要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香芹是粗线条不是没脑子,党争宫斗虽不擅长,但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这位西门二小姐前几次的绿茶行径已经吃人够够了,现在还要来谈什么买卖合作,她这是想屁吃呢! 「事到如今,袁大人还以为不想入局就能安然抽身吗?」西门雅兰褪去了往常的娇柔伪善绿茶嘴脸,目光异常的犀利。 「入什么局?」她皱眉,「我和你们追求的不一样,别把自己的观点硬套在别人身上。」 跟老娘搞精神控制和情绪勒索那一套没用! 「袁大人这般倔强,彷佛自己还可以置身事外似的。」西门雅兰冷哼。 「说话干脆点,你到底想讲什么?」 西门雅兰脸色阴了下来,「袁大人,您当知眼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宫,已然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和朝堂势力都想攀上太子殿下,而您不过是好运一时得了殿下青眼,可殿下终究是要娶妃的,届时袁大人该如何自处?又将何去何从?」 香芹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嗤笑了一声,并不上当,「殿下成亲是东宫大喜事,所有东宫属官本就巴望着殿下能早日迎娶太子妃,本官有什么好不能自处的?」 西门雅兰也不示弱,「袁大人到现在还要跟雅兰打迷糊,难不成是当真误以为,殿下必定会宠爱您胜过自己的结发妻?」 香芹脸一沉。 西门雅兰眼中有嘲讽,「殿下的女人能为殿下生儿育女,即便不得宠,将来也能母凭子贵,可袁大人您又有什么可做倚仗?」 她越听越不爽,如果不是怕惹来镇北侯府的怒火,给东宫和太子殿下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真想从西门雅兰头上狠狠巴下去! 「——所以你指的买卖,就是要我助你当上这个太子妃,然后换来你日后对我和太子殿下的『往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吗?」香芹强忍怒气,冷笑拆穿她的装神弄鬼。 西门雅兰似笑非笑,「除了与我合作外,难道袁大人您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怎么没有别的路走了?本官堂堂东宫洗马,品秩虽然比不上侯府贵重,好歹也是朝廷一员,是正式编制内的文官,可西门二小姐你呢?」她也戳了回去,「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倒贴的,可你想要,那也要看太子殿下要不要!」 来呀!来互相伤害啊! 西门雅兰脸色变了,本想扬手重重掌掴于她,可还是忍住了,最后怒极一笑—— 「袁大人好刁的嘴,可您别忘了,我家那位大姊姊可是抽了凰签的,又和殿下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殿下因为我大伯的战死殉国,定会格外怜爱心疼我大姊姊……我大姊姊那样的高洁无尘的性子,将来定然是容不下您的。」 香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握成拳,气到隐隐发抖。 ——我管你阿嬷咧十八岁! 别把人看扁了,谁稀罕跟你们在那边演「后宫甄嬛传」?! 「况且,东宫除却太子妃之外,太子之妾另设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西门雅兰慢悠悠地,恶毒地道,「袁大人您虽是前朝官员,可这后宫女子的手段和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也不遑多让……没有人居间护着,遮掩着,您又能指望殿下爱重您多久?」 香芹呼吸急促,越发拳头硬了。 她想起了如今清静的东宫,又联想到陛下的后宫佳丽三千人…… 一窝子女人天天围着一个男人打转,为了获得这个男人的宠信和权势利禄,不是使尽浑身解数博取其欢心,就是互相斗得你死我活……从抓头发干架,到争宠、陷害、下毒祸延子嗣…… 恶心……真是太恶心了! 香芹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冷颤。 至此,她除了被蔑视的愤怒外,那被压在理智最底下似有若无的幽微心愫及对执述太子的偶像滤镜,也刹那间乒哩乓啷地崩碎了一地…… 别说她现在是个「男的」,就算堂堂正正地恢复了女儿身,也不想因为一时的心动把自己搞进这个天下第一大坑里! 「所以我说袁大人,您聪明的话就——」 「二小姐!」她粗暴地打断了西门雅兰的唧唧歪歪,强忍给她一拳的冲动,面上表情却更加冷淡疏离漠然,「你可闭嘴吧!」 「你!」 「本官是个男人,没有分桃断袖的癖好,太子殿下再尊贵俊美高高在上,对于本官而言就只是要效忠的主子,是下臣们的尊上,仅此而已,二小姐你别以己度人,招人笑话。」 「袁香芹你——」西门雅兰恨恨地怒指着她。 第12章 她毫不客气地拍掉了西门雅兰的手,「我最讨厌别人指着我的鼻子,下次再这样,你的手指头我见一次断一次!」 「你敢?!」西门雅兰气得浑身打颤,「你不过只是个小小洗马,若非沾着东宫的威势——」 「我沾不沾东宫的威势都好过你这个满脑子只有宫斗宅斗没有自我的可怜虫!」她冲口而出。 西门雅兰气坏了,「谁是可怜虫?你才是——」 「这世界那么大,人生还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你就不能去做点更有的事吗?你的个人自我价值就只有这样吗?别说太子妃了,就算让你当上了女皇又如何?斗到无人之巅你就快乐满足了吗?」她气势汹汹,「西门雅兰,你先学会好好做个人吧!」 「我……」西门雅兰一时被她的气势压住,瞠目结舌。 「当真野心那么大,你要不要干脆去征服宇宙好了!」 「你、你都在胡诌些什么?你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我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你咬我啊!妈的,夏虫不语冰,我们三观不合,我说服不了你,你也别想把我扯进你们那一摊烂泥潭里打滚。」香芹胸口剧烈起伏,心跳依然狂跳如擂鼓,却是已经不想再浪费唇舌了,「——告辞!」 西门雅兰瞪着她豪情万丈地拂袖而去,半晌后不由骇然而笑。 「……这人是疯魔了不成?」 ——而这番冲突和对话,在一盏茶辰光后就被报到了执述太子跟前。 听了隐卫支支吾吾的叙述,执述太子好半天迟迟回不过神来。 「……她说,孤是一摊烂泥潭?」他瘖哑低问。 隐卫瑟缩了一下,「主子,袁大人那应该是怒急之下口不择言……」 不过主子更该追究的,不是那嚣张自大又蓄意挑衅的西门二小姐吗? 若非因为她的缘故,向来和和气气可可爱爱的袁大人也不会被惹恼之后,这般出言不逊。 而且仔细想想,袁大人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论还真的令人有种莫名热血沸腾之感呢! 「连见了孤和紫华孤男寡女在一处说话,竟也毫无醋意,可见得她心中确实没有孤。」执述太子神情冷峭中透着一丝隐痛。 「主子……」 在罕见的脆弱一闪而逝过后,身为皇族睥睨天下的金贵傲气也自骨子里迸发而出,他大掌紧攥,心越发冷了三分,漠然道—— 「既然上次在镇北侯府花宴上,她因孤的缘故受连累了,孤是赏罚分明之人——长年!」 躲在角落的长年见情势不好,战战兢兢地上前,「殿下……」 「从孤的私库中取三百两黄金,另外在京师北城周围添置一处三进的宅子,」他凤眸清冷,面无表情,「就当孤补偿袁洗马前番受惊。」 北城? 长年呐呐,「殿下,这北城离皇宫颇远,袁洗马无论上朝或到东宫当差都……」 「她这个洗马官职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不清楚?」执述太子淡淡睨来,「进东宫本就非她所愿,孤也不想再勉强。」 他堂堂一国太子,何必百般为难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弱女子?又何须将皇家男儿的尊严置于她足下践踏? 他姜执述,几时卑微可悲到这样的地步了? 「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去办。」长年一震,心下暗暗叫苦。 糟了糟了,袁洗马执迷不悟倔强至斯,这下可造作出祸来了,惹得殿下心灰意冷,怕是就此要与她断绝干系…… 唉,若非袁洗马失忆,又几次三番在失忆后疏离、刺伤殿下的心,向来重情重义的殿下也不至于——罢了罢了,也只能说她无福吧! 否则便凭着殿下对她的心意,日后待太子妃正式入东宫后,袁大人便是仅次于太子妃尊位下的良娣……将来的将来,那最少也能得个皇贵妃的无上尊荣宠爱。 长年连忙下去吩咐了,独留倒楣的隐卫心下惴惴地单膝跪在原地,无所适从。 「主子,那属下等还要继续……」 执述太子高大挺拔身躯伫立窗前,不知怎地,那巍峨高贵的身影却看着有一抹说不出的怅然孤独…… 「她往常不是总觉得孤管束太严吗?」他眸光低垂,似是隐隐意兴阑珊,「你们便都撤回吧,还她一个自在。」 「是。」 就在隐卫又退下的当儿,忽听前头的太子殿下又迟疑地开口唤住—— 「慢!」 「主子?」隐卫抬头。 执述太子沉默了良久,才道:「北城巡城司那里命人打声招呼,她即便官身不在,恢复本来面目,终究也曾经是我东宫的人……莫叫宵小欺了去。」 隐卫一愣。 「东宫丢不起这个人。」执述太子嘴硬地道。 「属下明白。」隐卫忙应下,却也打算回头好好敲打一下东宫暗处的各方密探,在执行任务之余也别忘了多关照关照这位袁大……袁姑娘。 只怕在主子心中,这袁姑娘还是独一份的存在。 第11章 甘泉宫小院中,香芹愣怔地听完长年代殿下宣的口谕。 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刚刚耳朵好像出了问题,那些话,她一个字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却又一个字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袁洗——」长年顿了一顿,心绪滋味复杂地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恩德,您跪恩吧。」 「喔。」她有些呆呆的,本能地依言跪了下来,朝东边方向磕了三个头,恭顺地低低道:「下官……小人谢太子之恩,千岁千岁千千岁。」 长年垂首看着她小小一只的身影,又是怒其不争又是气她辜负殿下,嗓子不免有些硬邦邦起来。 「你以后且好自为之。」 「谢长年总管。」她好像感觉不到膝盖硌到地面小碎石子的疼痛,整个脑子嗡嗡嗡的,反应都有些迟钝,「我,会的。」 「唉。」长年别过头去,吸吸鼻子,也有些暗恨自己的心软矫情,「那个,车驾已经备好了在外头,你收拾妥当后,便可回京去北城安居了,三百两黄金也会同时归置在那处三进宅院的。」 香芹点点头,木木的,看着格外的憨傻乖巧。 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瞬自己好像奇怪的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是冷静清晰的旁观者,庆幸着太子终究英明仁心,不但放了她一条生路外,还给了她安家的本。 另一个则是懵懵然,有点酸酸涩涩的,迷茫又莫名地难过,觉得自己真的有点狼心狗肺,居然这样「回报」一个对她这么好的男人? 不过,事情走到现在这样,才是正确的啊。 执述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本来就有他的责任和义务,在当今龙阳之癖并非主流的世情中,太子若是耽溺留恋一个同性,本就会受前朝后宫和世人诟病的。 万一因此危及到他的太子之位,那她也是罪过大了。 「长年总管,你以后还是劝劝太子吧。」她努力维持脑中清明,有一丝艰难又晦涩地提醒道,「陛下……虽然只有太子这一个亲儿子,可皇室却不只有太子一名血脉。」 陛下的三位王弟各自在藩地生了一堆嫡子庶子,倘若这三位王爷哪日生出了将膝下之子过继给陛下的念头,太子心机手腕再高,将来的登基之路也不免因此徒增波折麻烦…… 长年一怔,迅速会意过来,又是感动又是慨然,口气也温和软化了不少,「你放心,殿下胸怀江山和天下苍生,自然不会受囿于此,待日后东宫选妃进人,想来不愁没有能令殿下再看中的心仪之人。」 唉,看来即便袁姑娘对太子殿下确实无意,可终归她还是有那么一些些关心殿下的。 殿下……也不算是遇着了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太子殿下人那么好,自该有世上最好的女子来相配的。」她轻轻点了点头,深表同意。 长年古怪地看着她,「你……当真不在乎?」 香芹笑了笑,「我又凭什么在乎?」 太子殿下真正喜欢的是前身,又不是她,若要论吃醋,也是原来那位「袁香芹」才有资格。 穿越过来变成替身已经够无奈了,要是还变成了太子殿下心中白月光的替身,那不是更惨? 而且她有自知之明,早晚太子殿下会发觉她跟「袁香芹」越来越不相像,到时候她夺舍的事实露馅了,迎接她的还不是只有一个死字?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分外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如古代那种忠君爱国抛头颅洒热血,或是伯牙绝弦,为知己为心爱之人能舍生忘死云云的珍贵稀罕品德……她肯定是没有的。 而且以后太子有美如云,后宫妻妾必定个个都长得像选美皇后冠军,她这根芹菜就不去凑热闹了。 「你真是——」长年一时气结。 太太太无情了! 「长年总管请代我再次谢过殿下,今后无论如何,我都祝他未来功绩震古铄今,夫妇和乐妻贤子孝,万事圆满大吉。」她澄澈双眼满满真挚。 第13章 长年赌气道:「那是自然的,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恭敬地送长年出去,两人来到小院门口之际,长年忽然又回过头来,俊秀脸上严肃慎重—— 「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摇摇头。 「连一点点都没想起来?」长年眼底隐含一抹希冀。 她明白长年的意思,歉然地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也许我本就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了。」 有那么一瞬间,长年几乎冲动地想冒着太医叮咛过的危险,戳破她和殿下曾经历和结缘的种种…… 可是当他对上香芹平静如一汪清潭的双眼时,已到嘴边的话顿时又颓然无力地消散无踪了。 也罢,既然殿下都死了心撂开手了,他这做奴才的就别再给主子添乱了。 当天午后,香芹便带着简单的小包袱箱笼,搭着马车离开了甘泉宫。 只是她没有如长年安排的那样,一路安然无阻地回到京师北城的三进宅院中,而是在回程第三天的半路上,趁马车夫去解手的时候,悄然下了马车,就此不知去向…… 香芹在林子里走山路折腾了两天,半路上终于找了到个犄角旮旯的山中小村落。 她在脸上抹了把泥土,衣服也在地上草间翻滚了一遍,脏兮兮地伪装自己访亲未果,又遇到打劫的……所以大部分行囊都丢了。 实际上她偷偷下了马车钻进山里后,就把贵重的细软都放在小包袱里背在身上,走到哪里都贴身带着的三个月俸禄也依然揣在怀中暗袋里。 然后她把那只装了衣衫和书卷——当初拿来做做样子——的箱笼,找了个悬崖往下一扔,还不忘撕碎了一小条布压在大石头下,装出她失足落崖的假象。 要不是只穿了脚下这双鞋出门,她还想把一只鞋扔在悬崖边边,这样看起来更逼真。 她心知,执述太子会让长年总管传达那样的口谕,就表示他显然是决心跟她划清界线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肯定不会再回头搭理她这个没心肝的不良员工。 但香芹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小说和电视剧,她对于「女主角失足落崖」这个凄美(?)哏实在是印象深刻,又刚刚好经过一处悬崖,于是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戏剧魂发作…… 总之,当她布置完了后,深觉这招确实是和过去断个一干二净的好方法。 这样就不用担心东宫的政敌会想要把她抓起来囚禁拷问,逼问她关于东宫的秘辛布局之类的危机了。 ……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那些机密,可政敌们不知道她不知道呀,万一那些人误以为在严刑逼供之下,她却还抵死不从怎么办? 香芹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没错!死遁就对了。」她喃喃自语,握拳又给自己鼓劲打气一番,「魔鬼就藏在细节里……袁香芹,做得好!」 于是此时此刻,自觉已经布置好一切的香芹站在最靠近村口这户泥瓦房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搓搓脸颊,伸手敲敲木门,随即对着打开门的胖嘟嘟大娘,展开了最亲切业务性的笑容来—— 「大姊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哎哟什么大姊,老婆子我今年都六十了呢呵呵呵。」胖嘟嘟大娘乐得笑眯了眼。 「真的吗?可大姊你看着这么年轻,红光满面气质爽朗的,怎么可能六十了?」香芹装作讶异状,很心机的假意惊叹,「没可能啊……」 胖嘟嘟大娘笑得花枝乱绽,倒也欢喜得活脱脱年轻了好几岁,对面前这个秀气的小少年越发热情招呼起来—— 「小公子你嘴真甜,大娘……不,大姊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好看的小公子呢,来来来,进来喝碗绿豆汤,这天可热坏人,喝口冰冰凉凉从井里湃出来的绿豆汤最消暑了!」 「多谢大姊。」她感激道,「小子就厚颜打扰了。」 香芹穿越进古代后,在东宫里混了不短的时日,这谄媚功夫和厚脸皮的本事是越发练出来了。 再加上她之前在新北山上开租书店,一个月偶尔也会遇上两三个毛病一堆的奥客,所以也早就点亮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专业技能。 纯朴山村的胖嘟嘟大娘不知人心险恶,又怎么抵挡住她的不要脸……咳,彩虹屁攻击呢? 所以一碗绿豆汤下肚,胖嘟嘟大娘已经一口一个「小袁哪」、「好崽崽啊」亲亲热热地叫唤,只差没当场把她写进族谱当干孙子。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香芹这才知道胖嘟嘟大娘原来是这竹子村的村长太太。 胖嘟嘟大娘膝下有三儿两女,女儿都嫁到镇上做买卖的人家里,小日子过得不错,三个儿子则分别在城里做木匠、铁匠,儿孙都在城里安家了,三两个月才会回来探视两老。 所以胖嘟嘟大娘和老伴儿农忙之余,平日也无聊得紧,这不,老村长一大早去巡完田水后,就跟几个老头儿去溪边钓鱼,大娘则是到处找人唠嗑。 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个这么俊秀好脾气好聊天的「小伙子」,胖嘟嘟大娘就直拉着她的手不放,叨叨絮絮的可开心了。 「小袁哪,可怜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既然没找着亲戚,那索性留在我们竹子村住下好了,我们竹子村百来户村民,平常虽然也有那么几个抬杠斗嘴的,但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坏心思,还是挺好相处的,你考虑考虑?」 「我……」 胖嘟嘟大娘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咚咚咚地跑向灶房,高高兴兴地从灶膛里掏出了两个黑呼呼却香喷喷的烤地瓜,又咚咚咚跑回来殷勤地塞进她手里。 「来,吃吃吃,这地瓜是咱们村里自己种的,又香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香芹看着面前粗手大脚却眉开眼笑的可爱大娘,手中的烤地瓜温温热热的,也瞬间温暖了她有一些些茫然和旁徨的心…… 老人家对她这么好,等离开前,自己一定要多留些碎银子给她加加菜、补补身体。 「谢谢您,大姊。」她低下头看着烤地瓜,眼眶酸酸湿湿的,勉强咽下了感动到想哭的冲动,真诚无比地道,「可……我终究还是得回家的。」 穿越到大晋王朝以来,她常常想家,但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样,这么强烈的想回到现代那个家。 并非为了家人,因为现代人离婚率高,她的原生家庭也不例外,父母在分开后早就各自又有家庭了。 妈妈和继父移民出国开启美好的第二春,爸爸身边也有个同居多年的女友阿姨,她这个女儿早就不被包括在他们的人生轨迹里,而是识趣地从大学毕业后就独自生活工作。 可她身边有多年的老同学和好朋友,也有能一起去唱ktv、看电影、吃大餐、互诉心事吐苦水的闺密…… 他们一定都还在等着她回去。 也许她还有回去的机会,但……也或许当她在山路不小心「犁田」后,其实就已经挂点say bye-bye了。 ——所以我已经不是过去的袁香芹了,但我也不是这里的袁香芹,我还是我,但我也已经不是我了,那我到底能是谁? 见香芹神色黯然惆怅,胖嘟嘟大娘也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虽然大娘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老话说『物离乡贵,人离土贱』家乡终究是自己的家乡,大娘明白你的心情啊。」 「谢谢您体谅。」她收拾了一下心情,对胖嘟嘟大娘真挚感谢道,「我只叨扰您们一晚,明儿天一亮就走……」 「怎么那么急着明儿就要走?不多住几天?」胖嘟嘟大娘可舍不得她了。 「回家一路山高水远的,若没趁早赶路,怕走着走着入冬了,那路上就更难走了。」她也不好跟胖嘟嘟大娘坦承自己是怕有人追上来,只好胡乱诌了个理由。 「小袁你老家很远吗?」胖嘟嘟大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对啊对啊,很远,远得要命的那种远。」她点头。 胖嘟嘟大娘恍然,随即露出一脸「我懂我懂」,「连我前儿进城找儿子,坐牛车都得走上半个月呢,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抖散架,你老家那般远,那确实得早点上路,明儿大娘帮你多烙几张大饼,好让你路上带着吃啊!」 「您、您对我太好了……」香芹差点就喷泪。 不知怎地,自从三天前在清凉山上见过执述太子和西门紫华的「郎有情妾有意」后,她就特别容易感性起来,时不时有临花洒泪、对月叹息的莫名冲动。 ……难道是得了「追剧后遗症」? 就是人家剧里的角色在那边你侬我侬缠绵悱恻,她也在这边看戏看得一颗心跟着忽上忽下,情绪随时被牵动着,戏里的主角还没哭,她就先哭了…… 她摸了摸心口——真是别人在吃米粉,自己在喊烧。 肯定都是给闲的。 没关系,等她远远离开了京城十万八千里外,就再也不用被京城里的这些人与事影响,产生了不必要的情绪和不该有的盼望。 第14章 当晚—— 香芹在胖嘟嘟大娘特意收拾过的,那处矮小粗犷却干净的边间卧房躺下,身下是蔺草编的凉蓆,小肚肚上盖的是洗褪色了的薄被,鼻息间嗅闻到的是门口焚烧来驱蚊用的一小束干艾草香气。 她以为颠坐了三天马车,今天又翻山越岭了大半日的自己会累到倒头就睡,可山村四周格外的安静,只隐隐听得草间螽斯鸣叫…… 在这种白噪音之下,许多沉积掩盖在心底深处的感受忽然自然而然翻涌了出来。 香芹把手臂横挡在额头和闭上的双眼之间,不知不觉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紧紧压住的衣袖。 ……其实,她已经开始有一点点想念他了。 因为,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疼惜照顾过。 虽然执述太子管得她也严,又爱罚她这个那个,神情还老是那么严肃清冷,但他嘴硬却心软,总是默默地做了很多对她好的事。 她不是机器人,事到如今……到底也想明白了、发现了他对她的一腔情意。 自然也能理解他生她的气,并非因为她的不识抬举粗鲁莽撞,而是她的客套礼貌疏离太伤他的心了。 可她也没别的路可以选,自己这三个多月来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偷了「袁香芹」的,不管身分是男是女,又怎能明知他想亲近喜欢的是原身,她却还厚颜无耻心安理得继续耽溺下去? 没结果的…… 香芹轻轻翻了个身,把脸整个埋进荞麦缝的枕头里,最后将再也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全部哭给了荞麦听。 第12章 清凉山甘泉宫中,太子寝殿内,一个高大寂寥身躯默默在宫灯烛火下振笔疾书,批示着成篓奏章。 四天来,太子殿下从未踏出过殿门,不说出去看看这清凉山的绚丽美景,就连甘泉宫内的小桥流水、荷塘柳岸都未曾瞥上一眼。 长年自小服侍殿下,应当是这宫里最了解殿下的贴心人了,自然知道殿下这是受了情伤打击,就此投身于繁重的朝政公事之中,也许日后就会断情绝爱成为一位真正无坚不摧的钢铁帝王…… 长年都要哭了。 「殿下呀,您这又是何必呢?只要您点头,奴才随时都能给您弄来成千上万个比袁洗马还好看的美人……」长年终究是一片护主心疼之心凌驾了理智,冲口而出。 执述太子手中的狼毫一顿,笔尖落下了一滴重墨…… 「殿下,您别折腾自己的身子,奴才看着心疼哪。」长年吸了吸鼻子。 「长年,你说孤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招惹她?」他低低问。 长年眼泪真的滚出来了,颤巍巍道:「殿下,是袁姑娘不懂得珍惜殿下的隆恩厚宠——」 「不,当初她早就说过,若知孤是太子,她打从一开始便会离孤远远的,不会和孤有任何纠葛,更遑论男女之情。」他苦笑。 「殿下……」 「她不喜孤的太子身分,对于良娣之位深恶痛绝,甚至不惜和孤大吵一架,这才失足跌伤了脑袋,就此失忆忘却前尘……」他眼神痛楚而怅然,「可孤偏偏还是私心作祟,强行把她带回宫,只盼或者有一日她能想起一切,能真正接纳孤。」 只没想到,强摘的果子不甜,强求而来结下的也不是姻缘,而是两败俱伤的忿怨…… 如今她避他如蛇蠍,他又何尝不是被她伤得郁结难解? 「殿下您太苛责自己了。」长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心疼得一抽一抽,「您贵为大晋王朝一国太子之尊,却愿将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位分授予身分低微的袁姑娘,对她已然是深情厚重如斯,换做京城哪家贵女能得这份殊荣,早就感恩戴德——」 「香芹自是不稀罕孤给的这份『殊荣』。」执述太子涩涩然,凤眸透着幽深晦暗的感伤,「长年,她是不一样的。」 长年一滞,也忍不住垂头丧气地承认,「袁姑娘……确实和奴才见过的世族千金们太不一样了,虽说平时在东宫看着和和气气、唯唯诺诺,可她身上却有种奴才没见过的飞扬洒脱和大自在。」 且长年也感觉得出来,袁姑娘待他既没有对太子心腹的敬畏恐惧,也没有对他阉奴身分的厌恶鄙夷,而是自然亲切得……就像他是她的某个好友或兄弟一般。 思及此,长年忽然鼻头一酸,心中生出了深深的后悔和自责。 四天前他代为转达殿下口谕时,真是万万不该对袁姑娘那样盛气凌人的,他、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香芹她……」执述太子搁笔,眼神温柔了起来,「她不似这大晋,不,是不似这世间的女子,她眼中胸臆间自有一番天地疏旷之象。」 「奴才斗胆,也觉得袁姑娘极好。」长年眼圈儿有些红,又赶紧低头猛然擦掉,免得叫殿下瞧见又惹来一通难过,「可奴才就是不明白,殿下和袁姑娘当时在山中相濡以沫数月,感情必然不浅,纵然一朝失忆,可难道就对殿下您连一丝丝熟悉感也无吗?」 这三个多月来在东宫朝夕相处,袁姑娘真把自己当成了东宫一名小文官,对殿下那叫一个奉承敬重巴结,可却不见几分心动暧昧…… 反倒是殿下,每每几乎在袁姑娘面前克制不住。 执述太子目光遥远而怅惋,「也许从头到尾,不过都是孤的一厢情愿罢了。」 长年难过地看着他,犹豫道:「殿下……您真的放得下吗?」 「孤不会再勉强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恢复惯常的清冷肃然,重拾狼毫,「……以后孤自做孤的大晋太子,她想怎么过日子都随她便是,只要保她一世衣食无缺富贵无虞,孤也就……安心了。」 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应道:「喏,奴才知道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焦灼的禀报声—— 「殿下,不好了!车夫方才匆匆回报,袁洗马在半路偷偷下了马车,不见了!」 执述太子手中狼毫重重一抖,顾不得被浓墨弄污了的奏章,豁然起身。 「——什么叫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长年大吃一惊,疾步上前抓住来人厉声问,「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车夫是死了吗?怎么会好好儿一个人都能给弄丢了?是不是遇上敌人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们东宫的人?」 东宫指挥使此刻额上沁出了冷汗,他当初也是陪着长年总管和隐卫们秘密前去山谷找回殿下的人马之一,自然知道袁姑娘对殿下的重要—— 「刚刚属下审问过车夫,他送袁洗马走了三天的路程,在小锦山附近官道上停下,去林中方便了一趟,再回来便发现袁洗马和随身的行囊都不见了,车厢内留有一张纸条——」 「纸条呢?」执述太子瘖哑中透着一丝凶狠,还有隐隐约约的惶然不安。 东宫指挥使忙上前,躬身呈上纸条。 执述太子强自镇定,接过纸条的大手依然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叫手指轻颤。 纸条上的字极为熟悉,是香芹有些秀气又跳脱的笔迹—— 祝君安康 江湖再见 这短短八个字,却看得执述太子心口突突然如针钻刺,他紧捏着纸条,眼神炽热血红…… 良久后,终是氐惆一笑。 「是孤奢想了。」 过往同甘共苦和缠绵种种,或许早就在她发现自己是东宫太子的当下,便就此终止在那一霎。 后来这偷来的三个多月时光,都是他强求…… 「殿下……」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满眼忧虑地望着他,随时准备抢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主子。 可执述太子脸色苍白,高大身躯却挺直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傲然而立。 ——这一刻,那个暌违半年多来,清冷卓绝尊贵无匹,从不被世情羁绊的大晋执述太子又回来了。 「殿下,属下马上派人去找——」 「不,谁都不许再去找人。」执述太子目光漠然端肃,「从今往后,孤不再同此女有任何干系,你们也莫自作主张,若叫孤知道你们谁人正事不做,将东宫势力和人马浪费在寻找袁姑娘上……就通通逐去漠北放羊吧!」 长年脸色大变,和东宫指挥使交换了个惊惶惴惴然的眼神……可却也不敢违抗殿下的钧令,忙恭敬应下。 「奴才遵旨。」 「臣遵旨。」 他神情淡漠地道:「都退下。」 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执述太子昂然伫立在原地,无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紧攥得鲜血淋漓…… 他又梦见了那一个,彷佛要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猛烈雷雨天…… 父皇晋文帝是仁君却非明君,典型的心肠软耳根子更软,每每粗心大意宠信奸佞小人,将朝政搅得一团乱犹不自知。 母后乃崔氏贵女,风华绝代孤芳自赏,早些年发现丈夫贪恋女色实非良婿后,便从此心灰意冷地在凤栖殿过起自己的日子,万事懒待搭理,连他这个唯一亲生独子都不愿多见。 第15章 她说她后悔了嫁入皇家,说姜家皇族血脉再高贵,又如何高贵得过千年底蕴传承的清河崔氏? 而王太后却是出身小门小户,一朝母凭子贵,便处处以外戚为重,想方设法为其安插朝中钱权紧要的官职,只恨不能让大半个晋朝官场全都姓了他们王家去。 执述虽然一生下来就受封储君,有太傅等文武忠臣教导扶持,二十年来从未忘记自己身为储君该当有的担当和退让。 他身为太子,当辅国却不能弄权,只因君父犹在,纵使有万千强国兴邦之策,也得审慎低调行事,须该尊重坐在龙椅上的陛下。 可眼见一天天的,父皇越来越不靠谱,朝中人心蠢蠢欲动…… 这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于上朝之时雷霆震怒,以太子钧令当场斩杀了两名大胆向皇帝进献金丹的谗臣。 因这一双谗臣口口声声宣称,金丹乃世外高人摩讷真人以百名处子,点着守宫砂的玉肌之下那一滴血炼成,珍贵非常,服用后能增十年寿,且阳精大增…… 他亲眼看见温软仁和的父皇犹豫中透着一缕心动,看见文武百官想进谏,却又碍于各种利害干系而选择默然下来,人人都在等着旁人做这出头鸟。 这一霎,他心头一阵彻骨寒。 所以,他命殿前卫剑出鞘,手起剑落…… 那两人血溅三尺头颅滚地的刹那,父皇吓得险些在龙椅上厥了过去,像是看见鬼一样地指着他,面色又青又白浑身打颤。 殿上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有支持太子铲除邪佞的,自然也有痛斥太子目无王法的,在朝堂上乱哄哄地炸了锅的瞬间,素来端肃清冷内敛的执述目光如冷电地环顾全场—— 文武百官如遭雷殛,顿时鸦雀无声。 「尔等可还知道自己当初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待披上了这身官袍后,为的又是什么?」他低沉有力,一字一句问。 文武百官呐呐然,多数人面露一丝羞愧……却也有少数人暗自忿忿,觉得太子殿下是在小题大作…… 但所有人终归在执述太子犀利睿智冰冷的目光下,吭也不敢吭一声。 「——你们有人往日总说,陛下虽非大刀阔斧的开疆辟土之君,却也是百年难得的温良宽厚之主,是故陛下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嗜好和缺点,瑕不掩瑜,做臣子的也该体谅与他,只要陛下能高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他冷冷地道,「……说做儿子的若借此拿捏做父亲的,岂非是大大不孝?」 过去在朝上最爱拿这番话说事的礼部尚书,此时此刻感受到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不由冷汗直流—— 「臣……臣该死。」 「你不该死,可你范畴忝掌礼部,却厚颜无耻失格丧德,怎么?觉着搭上太后娘娘的路子,能把家中妖媚庶女偷偷送进陛下龙榻上,自己就成了陛下的便宜老丈人,便可上窜下跳、为所欲为了吗?」他缓缓走下丹陛。 无上威压排山倒海而来…… 恍惚间,文武百官中稍年长者彷佛看见了英明神武剽悍霸气的先帝重现眼前! 礼部尚书顶受不住这样可怕的压力,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抖如筛糠,「臣、臣知罪……臣不敢了,臣再也不敢了……」 副相悄悄看丞相大人恭敬谦逊地弯腰低头,只得硬着头皮手持笏板道:「回禀殿下——」 「还有你!」执述太子淡淡然瞥来,却让副相霎时心脏一痹。 「殿、殿下,老臣……」副相破天荒地结巴起来。 只这一眼,好似自己这些年来曾暗地某些隐晦不可对人言的……通通在殿下灼灼然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众臣工,」执述太子深邃眸底有着一丝掩不住的沉痛,「真教孤失望。」 大晋王朝看似鼎盛太平,可内有蛀虫伺机上下蚕食,外有夷患伏卧虎视眈眈,即便三五年内尚可保繁华无忧,可十年、二十年后呢? 不求百臣皆有百年远见,至少也要谨记在其位谋其政,所有人心和家国的腐朽败坏,都是从一日日、一寸寸开始…… 父皇立于帝国之巅,盘坐皇宫之内,高高在上俯视不见苍生黎民,可日常就置身于民间的文武百官们也看不见吗? 执述太子震怒过后,神情渐渐恢复面无表情,冷漠中透着寂寥地大步越过左右跪成两排,满眼惭疚惊惶瑟瑟的文武百官……高大身影消失在长长的汉玉阶梯之下。 回到东宫,长年和护卫们忧心地围了上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他是主,从来只有巍峨屹立不摇,令臣下们安心追随的份,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偌大皇宫满满是人,却也莫名地空空荡荡……凄清得厉害。 姜执述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他大手紧抓住胸口,一身金绣太子蟒袍厚重得恍似巨石枷锁,教人举步维艰又心中生厌。 这个太子,他也做倦了。 「孤,要出去走走。」他沙哑开口,「谁都不准跟上来。」 「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万金贵重之身——」长年慌了。 他却已然大步走入寝殿,待换上玄色胡袖劲装后,便前往东宫马厩挑了匹性子最烈的骏马,头也不回地策马狂驰而去。 浑身火红的烈马载着执述太子疾然如离弦之箭,一路冲出宫门、外城门,最后恣意狂野地驰骋在京郊旷野上…… 大风猎猎刮过头脸耳际,他却丝毫不觉痛,只感到随着不断加快的飞速之下,他滞涩沉甸甸多年的积郁彷佛也敞亮松快了几分。 自幼习圣人之道,学帝王心术,该如何悉心治国,又该如何多方制衡……因为父皇的不负责任,太傅们便将所有期待和心神全部灌注在他身上,只盼大晋王朝能再出一个可媲美先帝功绩的合格君王。 他从来庄重自持严以律己,从未有失半点规矩分寸过。 人人赞他是最合规范完美的太子殿下,羡他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矜贵威仪权势…… 可他也不过是个肉骨凡胎,是个会受伤会流血会迷惘会难过的……人。 皇宫中没有半点温情,除了皇祖父武皇帝外,唯一的暖意还是来自东宫众臣精兵属军的忠心耿耿,来自从六岁起便陪在他身边的宦官长年。 「——孤这个儿臣,这个太子,做得可太失败了。」他瘖哑自嘲地大笑了起来。 远方乌云密布,隐隐有闪电风雷滚动而来! 在执述太子回过神来之时,已然被狂暴倾盆雷雨浇得全身湿透,胯下烈马惊恐暴躁不安地狂奔,蹄下错乱…… 在暴雨中,他眼前视线模糊狼狈,猛然腾出一手迅速抹去面上雨水,他深邃瞳孔蓦然一缩—— 前头,是断崖?! 马儿的惊惧和绝望哀鸣伴随着他失控坠落的高大身躯,执述在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将袖底那一只东宫铸金出入小牌子甩上去…… 第13章 当姜执述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浑身剧痛难当,又正在发高烧,彷佛陷于火焰之间…… 「来,喝点水,你别担心,发烧就是人体免疫系统正在对抗病毒细菌,你要相信你的抵抗力,你身材这么好,不只拥有八块肌还没一点赘肉,免疫系统肯定强到爆。」一个清脆的嗓音在他耳边碎碎叨念着,却全是一些他听不明白的字眼。 何谓免疫……细桶?八块鸡又是什么?她熬鸡汤了? 可喂进他嘴里的却不是香醇浓郁滋补的鸡汤,而是淡淡的青草味…… 尽管在半昏半醒之间,姜执述依然没忘记保持警戒,正要抿紧嘴唇抵死不从时,却发现有只手粗暴地捏开他的下颚,然后把温热的青草汁给灌了进去。 他险些被呛死。 然喉头本能吞咽间,那温热中带着清凉的汁液缓缓滑过了喉咙肚腹,不一会儿竟奇异地驱散了些许那不断在全身上下肆虐的焚烧痛楚感。 「你也算好狗运遇到我,这山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动植物最多,居然还有退热消炎的鱼腥草。」那个嗓音嘀嘀咕咕,好似平时憋得很了,终于能找到对象说话似的一开口就没打算停,「……清冠一号里面就有鱼腥草呢,只要你不是得了新冠肺炎,退烧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头胀痛得很,偏偏那清脆嗓音又在他耳边宛如鸟儿般啾啾啾个没完,可说也奇怪,姜执述虽然被吵得头疼,整个人却不知不觉被这彷佛家常闲谈的琐碎话语安抚了下来。 打从降生以来,他从没在皇宫中听过这么人间烟火气的叨叨絮絮…… 这一刻,姜执述怀疑自己如果不是在做梦,就是置身幻觉里。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这古怪的一切,而觉得有一点温暖呢? 「跟你说啊,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等你好了以后要记得报答我,看你这一身被刮烂的布料,可能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没关系,你有颜值呀!不管哪个年头,长得好看还是能当饭吃的。」 那嗓音念叨着,手中动作也没停下来,拿着热热的湿布就往他不知何时赤裸了的上半身细细擦起来,边擦还边发出疑似吞口水的声音—— 第16章 「帅得这么没天理,身材还这么好,听说古代武将都是真男儿,全身矫健有力的肌肉都是实打实打仗打出来的,不是靠运动器材健身房……帅哥你肌肤这么白,可你这一身肌肉啧啧啧,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一款玉面白袍小将吧?」 「……」姜执述在发烧,人有点迷糊了,可该听的话还是每个字都听进耳里了,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抽搐了一下。 ——孤这是,遇上女淫贼了? 尽管又惊又怒又晕眩,但他依然能不切时宜地感觉到那温热拧干的湿布擦过自己玉白精壮的胸膛时,带来的一阵阵莫名撩拨和麻痒之意…… 姜执述大手猛然一颤,努力想扬起打掉那胆大包天的碰触,可因为高烧和受伤累累致使筋骨酸疲无力,他以为自己已经使尽力气,可看在对方眼中也不过就是手臂肌肉紧了一紧。 「弄痛你了吗?」那女声有些不好意思,「忍一忍,我会轻一点的,要不然……叫出来也是可以的。」 姜执述嘴唇蠕动了一下。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想说什么?」一个软软暖暖又荡着草木香气的小脸凑近了他嘴边,而后歪了歪头,近得他彷佛只要稍稍抬头,就会不小心碰着她的耳垂。 「……噤……声……」他瘖哑艰难地低微吐出两个字。 「蛤?进啥?」那清脆女声一懵,持着湿帕的小手猛地往他赤裸胸膛中心一摁! 差点把他胸腔里的一口气全给按了出去—— 执述太子险些就此气断命绝! 接下来姜执述昏昏沉沉的,全然不知昼夜,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被如何摆布的。 只知道当他烧退了之后,人也渐渐恢复清明时,睁开疲惫酸涩的双眸看见的就是一个趴在竹床边的瘦巴巴小姑娘。 她小小一团,朝自己这方向的脸颊被手臂挤出了粉嫩的奶腮肉,长发被紮成了一条长长,不伦不类的……绳索? 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发式,却觉得有种莫名的俏皮趣致感。 执述目光敏锐地环顾观察着四周,自己正置身在一间不大的竹屋里,竹屋看着颇有年岁,陈设简陋,只有两张竹床和一个竹子打造的斗柜,屋子正中央挖了个不大的地炉,周围以石头环绕成圈,燃烧着的柴火上头放着个瓦罐,罐里正咕嘟咕嘟地翻腾、飘散出清新的竹笋香气。 ……这是哪里? 「绝情谷。」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道。 他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问出了口,一怔,「绝情谷?」 「嘿啊,这里是没有小龙女的绝情谷。」 「小龙女……又是何人?」 小姑娘睡眼惺忪,慢慢回过神来,赧然一笑,摆摆手道:「没啦,是我睡迷糊了,随便讲讲。」 执述太子这二十多年来,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随便讲讲」,不过看着小姑娘的漫不经心,呵欠连连,他心中涌现了一抹歉然。 她救了他,又守着他不知熬了几日,定然是累得很了。 于是他耐着性子问:「敢问……姑娘,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是哪儿?」 「帅哥,这你就考倒我了。」她耸了耸肩,无奈地摊手一笑,「我也不知道呀。」 他蹙眉,挣扎着要起身。 「等一下,你摔伤了腿,虽然我已经用药草帮你敷上,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医……呃,大夫,你最好乖乖躺着别动,让皮肉都长好,不然万一感染……化脓了就不好了。」她赶紧按住他。 眼前的高大男人宽肩窄腰长腿,有一身令人垂涎的胸肌和精实的腹肌,生得又俊美清冷中透着一丝艳色,尤其是被子滑落的刹那…… 她这才惊觉自己小手按住的地方恰恰好是他光滑紧致又微微沁着冷汗的后腰—— 流畅优美的男性矫健腰线绷出了一道美丽性感的风景,虽肌肤表面透汗,她掌心下却也感觉得到其隐隐蕴藏在肌肉底下,充满男人英伟勃发的阳刚火力…… 小姑娘陡然僵住,而后非常明显地吞了口口水,小手手甚至忘情斗胆地上下摩挲了一下。 嗷呜好好摸啊! 他一瞬间像是被烫着了般,猛地往后一挪,大手火速捞起落至腰腹间的被子高高拉至肩头,心脏狂跳,破天荒地有一霎的不冷静了…… 「你……姑娘请自重。」 小姑娘回过神,也难得地尴尬了,「那个,拍谢……我是说,抱歉,我刚刚没别的意思。」 就是……手痒。 他被遮掩在被子底下的宽阔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更苍白而严肃了,「姑娘,你——你如何把某的上衫都去了?」 某?喔,古代男儿自称的一种。 面对他的文诌诌谈吐,她稍微愣了一下,眨眨眼道:「我不脱你上衣怎么帮你擦身上药?你就没发现自己身上被石头砂砾树枝什么的划出了一堆伤口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多谢姑娘相救,某铭感五内,只是……」 「你别那么扭扭捏捏的,男人露个上半身又怎么了?我都还没扒掉你的裤子呢!」她咕哝。 他脸色都黑了,「姑娘你——」 「先说好了啊,我不是不帮你检查腰部以下,膝盖以上有没有受伤,谁让你连昏迷了都死命捏住裤腰带不给脱,活像我要把你怎样似的……我可是有法治观念的,没有去夜店『捡尸』的癖好。」她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 他浓眉皱得更紧。 这姑娘……言语也未免过于粗鄙又令人摸不着头脑,可偏偏又是他的救命恩人,执述太子连想出言训斥她都觉没立场。 尤其看见她大大的黑眼圈儿镶在小小的脸蛋上,他如何还记得起方才的被冒犯感?又如何还舍得气愤? 「有劳姑娘了。」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再道了一次谢。 她看着他表情冷硬,耳朵却可疑地有点淡淡的红,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好笑起来。 哎,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古代人对于男女大防的观念是十分严谨的,他虽然是个男人,但莫名其妙被个女孩子扒衣服……会紧张也是正常。 反倒是她自己才「不正常」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脸有点怅然,随即起身去小火炉处,拿只粗陶碗去盛那炖了大半天的竹笋汤,然后端过来吹了吹,「喏,既然你醒了,自己慢慢喝吧!」 「多谢。」他迟疑了一下,修长大手缓缓接过,随即举止优雅地喝起那鲜甜的竹笋汤来。 她忍不住又看得有点着迷了…… 他生得高大舒展背脊笔挺,五官深邃浓眉凤眸,高挺的鼻梁和恰到好处的完美嘴唇无论是一低头一抬眉,一颦一笑(?)都有着叫人震慑的威仪和无上风华。 虽然此刻他应该是形容狼狈的,乌黑长发微乱地披散在身后,脸颊也被树枝什么的划了几道细微血痕,甚至还穿着条被剪开了大半又刮得破破烂烂的脏污玄色长裤…… 但丝毫无损他的俊美威严。 ——他肯定不是个泛泛之辈,普通的贩夫走卒小百姓。 「公子不是寻常人吧?」她忽然问。 他神情一冷,眸底掠过一抹警戒,「姑娘为何这么问?」 「你气质太好了。」她坦白道,「而且一般人遍体鳞伤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是友是敌的杵在自己面前,至少也有紧张防备和焦躁,但你始终很镇定……呃,刚刚被我摸了一把时不算。」 他凝视着她,眼神微微软和了,「姑娘想来也不是寻常人。」 「你猜错了,我比你知道的还平凡喔,」她耸耸肩,「如果不是因缘际会胡里胡涂来到了这里,我现在已经准备开门做生意了。」 「来『这里』?」他眉心一蹙,「做什么生意?」 「我以前是卖……嗯,不对,是出租话本子给人看的。」她努力解释,「就是书舖老板。」 他微讶,「失敬了,没想到姑娘原来是饱读诗书经营风雅之人。」 「饱读话本子是有,诗书倒没有,而且风雅什么呀?」她叹了口气,老实跟他分享「时代的眼泪」。 他凝视着她,似有不解。 「我啊,生不逢时,当年话本子最畅销热卖的好时光我没赶上,我跟话本子之间的缘分,只能说是共同谱出了一段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黄昏之恋……」 他礼貌温雅地聆听着,但显然是没听懂她这么「文青风」的假掰描述,又出自风度没好意思打枪她。 总算她发觉自己一感慨又歪楼到十万八千里外了,赶紧收束回来,「那个,公子是不小心坠崖的吗?府上还有没有家人?你都失踪了七、八天,你家人会担心你的吧?」 他闻言一惊,俊美清冷脸庞终于有了丝焦虑,「你说我昏迷七、八日了?」 她眨眨眼,「落到我手头上的时候已经七、八天了,但我是在外面的溪边捡到你的,那个时候你都不知道搁浅岸边多久,所以严格来说,也许你压根儿失踪不只这些天吧?」 第17章 他就要起身,又瞬间觉察自己上半身仍赤裸着,只得问道:「敢问姑娘可有能借某蔽体的衣物?某还有要事,需得赶回城——」 她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公子,你的腿伤还没好,不过我可以扶你到门口,你自己看就明白了。」 他一愣。 最终,她还是去翻出了件青色粗糙的外袍给他勉强裹上。 他肩宽厚胸窄腰手臂修长,那件老式的外袍在他身上几乎要绷坏了,而且袖子还短了一大截…… 可她也不能拿自己的衣裳给他穿,因为箱笼里原屋主旧年的衣衫尚且宽大许多,她却是生得秀气如青苗,上衣下裳朴素娇小得紧,别说借给他穿了,就是给他当毛巾恐怕还嫌不够大条呢! 亏得他虽然眼带不悦,依然沉静默然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总比披着被子到处晃好一点吧? 她搀扶着高大的当朝太子缓缓艰难地挪到了竹屋门边,一推开竹门,执述太子顿时僵住了—— 放眼望去都是高耸群山环绕,翠绿花草茂密,而竹屋就盖在这山谷底的一处高地,下头是条流水潺潺的小溪,流至不远处的一处大水塘。 压根儿没有出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思忖问道:「既然有溪,那么循着溪水上游或可找出离开山谷之法?」 「找过了。」她分享惨痛经验,「我过去也有点爬山经验,经向导教过几招野地求生的秘诀,可是我两个月前曾顺着溪水往上走,走了大约半天,看到溪水的尽头就是一处非常非常非常高的瀑布……原来这条小溪就是从瀑布奔流下来的分支。」 他浓眉皱得更紧了。 「若你我有攀岩十几层楼的身手,或是拥有传说中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那想出去应该就没问题了。」她说着说着,忽地眼带希冀,「公子你——」 他一滞,半晌后承认,「某虽略有武力,却也没有鹰鸟展翅、飞仙腾云那般的好本领。」 她有点小失望,不过也鼓励地踮高脚拍拍他的肩头,「没关系没关系,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公子你只要靠脸就赢了,不会轻功也没什么的,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想靠脸都还不能呢。」 第14章 ——这又是什么谬论?! 「……」执述太子一时哑口无言,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懵的。 她压根儿不知他内心有无数os,自顾自道:「……唉,像我这么怕死又积极的人,能找的办法我都找过了,之前也试过点篝火放烟飘上天空,期待有人看见后发现山谷里有人,然后就下来救我。」 他心念一动,「如何?」 话甫问出口,他不禁自嘲地一哂…… 自己确实是心急过甚,浑忘思虑了,倘若此法有效,这小姑娘如今还会在这里同他一起坐困愁城吗? 「可惜理想还是理想,但现实就是现实。」她说起这两三个月来的求生记,真是一把辛酸泪,「这片山谷长年笼罩云雾山岚,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烧出去的烟和上空的雾气融为一体,你知道那种心情吗?就像是自家好不容易养肥了的母鸡却被隔壁家的公鸡勾走了,最后连颗蛋都没留给我……」 尽管情势堪忧,心绪沉重,他还是不由自主被她逗笑了,嘴角浅浅上扬了一霎。 他有些不明白,明明置身清贫陋室之中,为何这姑娘会这般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且眉眼间生机勃勃笑意盎然,像是这般贫苦艰困也无法压垮她小小却昂然而立的肩背。 她……和他在京中见过的那些高门贵女,甚至是将门虎女都大不相同。 如果香芹知道他此刻心里闪过的念头,肯定会更加心有戚戚焉地对着他勾肩搭背传授道—— 帅哥,这就是言情小说里面的名句: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不过眼下他伤势未癒,又身处高山环绕难觅出路的深谷内,纵然忧心自己的失踪想必已然引起朝野震荡,令宫中惊慌难安…… 可此时此刻,除了先静心养好伤之外,他也无旁的法子。 「但,既然寻不着出路,姑娘当初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这竹屋又是何人所造?」姜执述居高临下,低头俯视着她,温和却深邃的目光带给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沉压迫感。 好像……比一年级小学生撞见训导主任然后被拎到讲台上训话还可怕。 香芹本能地吞了口口水,「我……我要是跟你说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弧你?」 「何谓弧?」他微微眯眼,眸光凛冽。 她瑟缩了一下,「我、我没骗你,我就是莫名其妙从山路上犁田……呃,滚下来,然后等我再睁开眼,我就在这间竹屋里了,但是当时地上有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两三天……就躺在我旁边,可把我吓坏了,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挖坑安葬后,我就想走人……但,这不是走不出去吗?」 他眼神莫测高深,像是在揣测研究她话中可信度有几何,「只是如此?」 「就是如此!」被他盯着盯着,香芹紧张到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懊恼起来,叉腰昂头,「不过我可是公子你的救命恩人,你没自我介绍并许下日后必定重金报答云云也就罢了,还拿我当嫌疑犯质问,公子你这样也不大对吧?认真要检讨的话,我们俩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啊!」 他一怔。 姜执述自幼降生便是大晋王朝前朝后宫捧在手掌心,被众人爱之信之重之的储君,在长成后越发威重令行风华凛凛,不说在朝臣下属间端肃雍容得令人敬畏宾服,就连陛下和皇后在他这个稳重内敛的皇儿面前都要顺服三分。 他又是先帝武皇帝领到身边亲自教养的,风骨做派皆秉承武皇帝而成,自然也有了武皇帝的威煞之气。 只不过他学文是由人称当朝贤老的太傅倾心授业,便又增添了几丝诗书蕴藉的君子风范,将骨子里的霸气巧妙地遮掩在儒雅之下…… 可二十载来,还从没哪个人——尤其是女子——敢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据理力争,还嘻皮笑脸眉开眼笑,好似压根儿不怕他。 ……话说回来,此时的他在她眼中,确实没有什么该怕的本钱吧? 「姑娘好利的口。」他心已经有些软了,但面色依然肃然,轻哼了声。 「哪里哪里,只比公子厉害上一点点。」她嘿嘿一笑。 看着她身子小巧清瘦,雪白到近乎苍白的脸蛋上仍有点小奶膘,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一只娇憨装傻的软嘟嘟幼猫,可又藏着随时想挠人的小爪爪…… 执述太子低头看着她良久,蓦然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态了,忙别过头去,清清喉咙道:「有劳……姑娘再搀扶某回竹榻,待某伤好后寻得出口,必定连同姑娘一起救出深谷去,并当以重金相谢姑娘救命之恩。」 「好呀好呀。」香芹滚圆眼睛一亮,「重金什么的,我很可以。」 ——这帅哥非常上道啊! 就说嘛,钱可是很重要的,理念、抱负、梦想、情义如果没有钱钱来搭配和支持,天长日久下来又何以为继呢? 想当年啊,她在开租书店前也曾做过好几年的社畜,身处现代社会常常听到惯老板们只要一提到加班费,就会语重心长的说—— 「年轻人要有远见,不要什么都用钱衡量。」 ……okok,那老板您这么有远见,什么都不用钱做衡量,给员工的加班费您就甘心情愿的付好不? 惯老板们提到加班这件事还会痛心疾首地道—— 「加班就是个人能力不足的体现,你要好好检讨自己是不是能力有待提升。」 ……好的好的,那老板您要不要深思一下,有没有可能员工得加班是因为他们一个人做三个人的业务所以白天做不完,晚上只好免费爆肝回馈公司的缘故呢? 惯老板们若论及生意不好做,就会无比感慨喟叹曰—— 「经济不景气啊,公司面临很多困难大家要共体时艰,所以减薪也是不得已的,你们要多多体谅,否则让公司倒闭你们忍心吗?」 ……也对也对,那老板您看,您家那位富二代是不是可以少买一辆新跑车、少泡两三位妹子、少买三四栋豪宅以确保贵府财产和公司金流不缩水吗? 什么谈钱伤感情,谈感情才伤钱好吗? 如果有些人、有些事,连付出后应该获得的收益都没有,那谈感情是能当饭吃吗? 正如「施恩莫忘报、大恩不言谢」这两句千古名言,说出口的人可以是施恩的那位,却不该是被施恩的那个人。 所以面前这位龙困浅滩、虎落平阳的落魄贵公子虽然此时此刻身上连半毛钱都没有,但人家可没有仗着脸好看、身材惹人流鼻血就做出一副——女人,你能救到我是你三生有幸——的霸总油腻嘴脸。 他反而无比认真严肃地承诺,日后必要以重金报答…… 嘿,重金好,重金好,黄金无论古今中外到哪儿都通用,她好喜翻丫! 就凭着这点,香芹心里对他的好感度忍不住继续蹭蹭蹭地上涨…… 第18章 看看!这位姜公子才是当大老板的风范呢! 念在重金报答的份上,香芹「饲养」起落魄贵公子姜美人(?)的热情指数就跟被炒热了的股票市场一样向上冲冲冲。 事实上,在这山谷内住了几个月,已经足够让她摸清楚这边的地理和生态环境。 大的猛兽没有,野兔山鸡什么反而不缺,而且因为人烟罕至,它们对邪恶的人类提防也不重。 香芹曾经有过走到肥硕山鸡身边,一把拎住鸡翅膀了,肥山鸡还懒洋洋地对她咕咕了两声……害香芹一个良心作祟,都想把它带回竹屋当宠物鸡来养了。 可是,她饿啊…… 所以最后香芹依旧被饥饿战胜了理智和情感,哆嗦着手,边念阿弥陀佛,边祝福「鸡鸡你早日投胎转世,下辈子去好人家享福」等等,然后砸昏山鸡,接下来把它这样那样。 从亲自动手喀嚓掉山鸡的那一刻,香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真的穿越到古代,是真正回不去现代了…… 她当天晚上边哭边把那只烤得油香喷喷汁水淋漓的山鸡吃掉了,边打饱嗝边呜呜呜「跑山鸡果然好好吃啊」。 狠人果然都是被环境打磨出来的。 ——这天,夏日午后雷阵雨轰隆隆下得激烈,香芹在竹屋里头帮他捣着早前摘的车前草叶子,边捣边跟他闲聊—— 「幸亏我上个月才爬上去加固过屋顶,不然我们俩就要湿身了。」 「咳咳咳。」他呛到。 她把捣烂的车前草敷在他受伤的右脚小腿上,那大片伤口经过几日的敷药已经好了许多,不再是血肉模糊红肿可怕,而是有慢慢结痂的迹象。 「姜公子你想歪了对不对?」她歪着头,小脸笑得不怀好意,「嘿嘿嘿。」 他脸色一僵,「袁姑娘……」 「又要请我自重是吧?」她笑嘻嘻道,「可我们两个被雨淋成落汤鸡,不是湿身是什么?」 「……袁姑娘说得有理,是某想岔了。」虽然努力严肃板正着神色,耳际那隐隐泛红之色还是出卖了他。 她看着面前这个高大英俊威严却异常纯情的男人,心里不禁有些管不住的欢喜快活,却也觉得自己都有点不像自己了。 明明在现代时,她也不是个会撩汉子的豪放女,可怎么来到了古代,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秋,动不动就想逗弄这位沉默的美男子呢? ……唔,应该是他确实俊美冷艳到让人蠢蠢欲动难以自禁吧? 「姜公子你今年多大了?」她忽然问。 「姜某去年已过及冠之礼。」 还好香芹言情小说看得不少,对于古代男子二十及冠这点还是颇有印象的,听到这里心头没来由地有点小失落起来—— 「喔,姜公子都二十一了,那想必已经成亲生子了吧?」 「我——」他一怔。 她看着他略显复杂的神情,心下越发沉甸甸,「你落崖失踪,家里的妻小肯定很着急……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治疗好身上的伤,也会想办法再找找看出山谷的路的。」 一想到姜公子应当已有家室,她方才蠢兮兮荡漾的心思瞬间消失无踪,赶紧端正起态度,也下意识把竹凳挪远了些,和他拉开一定的安全距离。 ……美色垂涎归垂涎,道德和自律还是要有的。 她可不想变成「新月格格」里面那个口口声声喊着「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新月…… 虽然救人的是她,被救的是姜公子,可是古代社会的救命之恩是最容易搞出孽缘来的,不可不防、不可不防啊! 他注意到她挪动小竹凳的疏远动作,刹那间在二人之间高高竖起了一层隔膜—— 不知为何,姜执述心下有些涩然不好受。 他,并不想看见她避畏自己如虎…… 等等!「姜某并未曾娶妻生子。」他凝视着她,温和平静地道。 她一愣,「真的?」 「是。」他颔首。 她小嘴渐渐扬起了一朵笑,而后又赶紧憋回,清了清喉咙道:「那就好,不然害你家中贤妻难过就不好了——呃,当然我们俩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也没什么好令人误会的,但总归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深邃凤眸微微掠过莞尔,「嗯,姜某明白。」 「明白好,明白好。」香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心跳得有些快。 ……可胸臆深处那缕莫名的窃喜感却每每想冒出来,怎么压也压不回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喔。」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重申。 他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隐有笑意。 「我,那个也不是要觊觎你美色,就是咱们把话讲清楚以后,往后相处起来比较好拿捏分寸,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她见他但笑不语,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也不知道自己都讲到哪里去了。 「袁姑娘,我都明白的,你别急。」他微笑道。 「我、我没急,我有什么好急的?我为人坦坦荡荡——」她一顿,眨眨眼随即站起身来,「那个,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拆了几件旧衣服和裤子,趁着今天下雨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缝几件吧?总不能让你天天都穿着破裤子吧?」 破裤子……破裤子……破裤子…… 高大尊贵气定神闲的执述太子瞬间破功! 方才若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暧昧隐晦不可言说的怦然,也在这一瞬被这鲁直的小姑娘给搅得荡然无存。 他表情僵硬,脸又隐隐约约有点黑了…… 这袁姑娘,还是得教! 第15章 这天早晨只见香芹脸不红气不喘地提着两只昨夜掉进陷阱,刚刚在溪边宰杀拔毛干净的肥山鸡,晃回了竹屋。 她背上的小竹篓也装着破晓初生的竹笋和鸡肉丝菇,还有一大把山苏和补血的野菜益母草、野木耳。 幸亏当初她在金山混了好几年,跟左邻右舍阿嬷们哈啦出了感情,这些老当益壮又是生活智慧王的阿嬷们,只要想到山上摘野菜、挖竹笋的时候都会邀她一起去,久而久之,她也跟着阿嬷们学会了辨别一些能食用且对身体好的山间野菜。 比如野薄荷、番杏、苜蓿头、香椿芽、苋菜等等…… 否则窝在山谷的生活,哪怕一天她都撑不下去。 可现在,哼哼!哪怕她是穿越进一本古代种田文,也没在怕啦。 「我回来了。」香芹高高兴兴地把小竹篓放下,把洗好的竹笋等山蔬和剁成一块块的山鸡肉拿出来,装在一个大大的粗陶锅里。 执述太子从竹榻撑起身子就要下来帮忙,「我……帮你。」 「好,那就麻烦你生火了。」天知道打火石这种东西,真的是每次用每次靠运气,打多了都是泪加累。 执述太子少年时也曾跟着祖父武皇帝出征过,在战场上习得了许多设埋伏、野地大漠雪山中求生的技巧,区区燧石打出火来自然是难不倒他。 只见他修长漂亮的大手巧妙地一用劲,很快就有璀璨火星落入了草绒之中,柴火很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看得目瞪口呆。 好羡慕…… 他瞥见她呆呆微张的小嘴,愣愣如鹌鹑的傻样,不禁眸底又掠过了一抹笑意来。 「姜公子你好厉害呀。」她忍不住鼓掌。 「不过是区区起火罢了,如何能与袁姑娘相比?」他真诚地凝视着她,温声道,「袁姑娘竟能凭一己之力在这荒山野岭中取得这些丰富的食材,若换作是寻常一京城男子恐怕都做不到。」 「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就是吃!」她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头,「换作以往,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能具备荒野求生的本事……只可惜食材是有了,但没有盐巴,这两三个月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犹在浅笑的执述太子蓦地一僵,俊美清冷脸庞瞬间黑了大半,「袁姑娘,请慎言。」 「我又怎么了?」她一头雾水。 「你是个姑娘家,怎可说出嘴里快淡出……」即便他是堂堂男儿也说不出后头的字眼。 她困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水浒传》里鲁智深的名言之一就是嘴巴里快淡出鸟来,因为他被困山寺,整日里青菜豆腐,对于他这样无肉不欢无酒不喝的人来说,简直快苦死了。 怎么鲁智深能说?她不能说? 见面前小姑娘睁大了澄澈干净圆滚滚的眼儿,茫然小脸透着求知之色地望着自己,执述太子一时间有些被难倒了—— 「……总之,此话甚粗鄙,你日后出了此处,在人面前万万不可再这般说了。」他只得神情越发严肃地教诲,「知道吗?」 香芹差点下意识点头回一句「yes sir!」,可回过神一细想,不对呀,他这明明是回避了她的问题。 「可为什么呀?」她不死心追问。 他霍然起身,动作太快连受伤的那脚都微微歪跛了一下,「不可说就是不可说……你,听话。」 第19章 「欸?」 ——当天深夜,执述太子躺在竹榻上面向墙面,背对着另外一头那张竹榻上早已呼呼大睡的娇小姑娘,胸膛内的心跳依然剧烈闹腾得慌。 岂有此理……这袁姑娘,也太……太大胆了。 他脑中忿忿然闪过这念头,下一瞬又有个声音肃然驳斥—— 她一派天真自然,浑质若璞玉,又如何会知道那粗鄙之词是何意思?不知者不罪,她也并非蓄意如此,他既然碰着了,将来自该好生教她才是。 执述太子不知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叹息中有着淡淡的无奈和一缕自己也不明白的宠溺…… 只是当他闭上眼,好不容易入梦之际,脑海却自有意识地回荡起日间那个清脆欢快的嗓音,不断重复—— 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淡出鸟来了……淡出鸟……来了来了…… 随着她银铃般的声音,那句话恍恍惚惚间化作了无比缱绻缠绵的一幕…… —— 梦醒了! 执述太子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息着,分不清究竟是冷汗还是热汗淋漓湿透了头颈和胸膛后背…… 他心跳狂擂如鼓,却在下一刻发觉身下这由小姑娘日前歪歪扭扭为他缝补出的其中一条新裤子,此时裤头一片湿凉滑腻…… 执述太子简直不敢置信,自己、自己竟然……遗龙精了。 且还是对着他的救命恩人,那个背后不远处的小姑娘意淫至斯…… 电光石火间,出自多年皇家尊贵清傲及律己甚严的教养,他几乎出手狠狠掌掴自己一记! 若非怕吵醒了她…… 他胸膛起伏激烈,可在极度自厌和自责之下,却依然抑不住那奔窜在四肢百骸的狂热畅然和怅然若失的—— 停! 他懊恼地用力揉捏着眉心,好半晌才长长吐出了胸臆间那口灼热又紊乱的气息。 也许长年说得对,他确实需要将选太子妃之事提上进程了。 他少时跟着皇祖父武皇帝南征北讨,脑中唯有开疆拓土家国大义,而后凯旋回京,又面临皇祖父驾崩,父皇登基,朝野诸事纷杂…… 幼时他便是大晋王朝的皇太孙,将来的太子,等进驻东宫后,他开始正式接触朝政,部署自己麾下的文武班底,和朝上的那些个老狐狸周旋,且还要时时帮扶性情温厚惫懒的父皇一把。 起先是忙练武忙习文,而后是国事桩桩件件逼上前来,所以他对于女子并无甚兴趣,只是后来在宫中待久了,见父皇对于女色着实太不挑了,反倒令他生出了逆反之心。 那些女子一个个,或端庄或娇贵或妩媚或天真,无论是高门女抑或小户千金,在他眼中却彷佛都同一个样。 稍稍有些不同的也就只有镇北侯家的西门紫华……可西门紫华就是个小妹妹,早年偶然在宫中遇见时,只见她总是跟着镇北侯太夫人入宫,年幼的小女娃走起路来钗不摇、裙不乱,一本正经如玉雕出的小人儿,精美有余,却总少了一丝盎然生气。 不似这位袁姑娘…… 虽然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全然没有一根儿温顺娴雅的气质,心情好便笑得雪白贝齿大大露出,竹屋里外都是她嘻嘻哈哈的声响。 就算这十日来他每每闭上眼想歇息养伤,都能听见她不是跟外头的雀鸟讲话,就是哼着一些他从未听过的生僻曲子,其中不乏令他坐卧难安又忍不住皱眉想出言纠正的内容—— 什么「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天天年年月月到永远」、什么「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之类的,听在他耳里,皆是些没头没脑恣意大胆的……淫辞艳曲,偏又莫名有种轻快奔放的欢然之情。 且,她对着自己这样一个男子,非但没有忌惮防备也未有殷勤恋慕,和他之间的相处,恍若是平起平坐的多年旧友般坦然悠哉磊落。 这短短十日,他竟体会到了多年来从未尝过的随性惬意感…… 他不再只是那个肩头总是扛起一半江山重担的大晋东宫执述太子,而是个可以自在自得喜怒哀乐的普通儿郎。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殚精竭虑,无须勾心斗角,更不必内外弹压安抚。 他甚至隐隐有种,即便这个天下没有了他这个太子,大晋王朝也依然能找得到法子运转下去。 这样的想法实属诱人却又异常危险……可却奇异地镇定抚平了他焦灼的心思。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仰头呼呼大睡得毫无防备的小姑娘。 他心下一软,可愧意也更深了…… 自己,怎能对这样一个好姑娘生出那般忘形之念? 隔天香芹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这位生得俊美漂亮无双的「训导主任」一夕之间化成了温柔和煦如春风的知心大哥哥。 他拖着那条修长的伤腿坐在地炉旁,用火钳子拨弄着里头的炭火,挖出了埋在里头散发出浓浓甜香气息的野生芋头,慢条斯理中透着掩不住的优雅。 地炉上架着的陶锅里还咕嘟咕嘟熬煮着,混合着蔬菜和肉类所飘散出的美妙香味。 「醒了?」他温和对她浅浅一笑。 这一笑,宛若漫天桃花瓣随着春天降临人间……她三魂七魄差点当场被送走! 她小心肝都哆嗦了起来,连忙正襟危坐,「姜、姜公子早安,你怎么这么早就下床做饭了?你腿伤还没全好——」 「虽然尚且不能健步如飞,不过已经不妨事了。」执述太子轻咳了一声,乌黑浓密的长睫毛遮掩住隐约闪烁的眸光,似赧然似心虚,不过他素来养气内敛多年,外表看着依然沉静威仪如故,「我炖了些汤,袁姑娘能否帮忙尝尝合口味否?」 虽然现代社会很多男人也擅长烹饪,各个都是型男大主厨,但古代除了厨子之外,不都讲究君子远庖厨吗? 这一刻,香芹不禁深受感动…… 「姜公子你真是个天下难得的好男人。」她感动得乱七八糟。 「袁姑娘……」 她感动到继续猛发好人卡,「不只人长得好,个性也好,举手投足一等一的好,甚至还愿意下厨帮忙做饭更是好得巧,好得妙,好得呱呱叫——总之,以后真不知这世上哪个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够嫁给你这样的如意好郎君啊!」 一成堆的好字热烈滚滚地当头砸来,砸得向来沉静内敛自持的执述太子也破天荒的脸红了。 这次不是耳尖微红,而是真正面红若朝霞,配上他英挺清冷的漂亮轮廓,越发显得艳色逼人…… 香芹一手摀着心口,都差点忍不住要狂吹口哨! 哇——呜—— 「袁姑娘……过奖。」他仓卒低下头,倾身向前帮她盛了碗汤,还难得笨手笨脚的险些溅了出来,不过总算还是及时稳住,低沉嗓音故作镇定,「袁姑娘不妨先尝尝,也许姜某炖的也不是那么可口。」 她方才对他寄予这般高的厚望,若万一这吃食不对她的脾胃,那她该不会就觉得他……呃,不那么「好」了? 「有情饮水饱,姜公子这么用心,哪里会炖出不好喝的汤?」她眉开眼笑接过,嘴甜地又夸奖了一番,而后喝了一大口,小脸一怔,「咦?咸的?这汤居然有咸味了?妈耶好好喝!姜公子你去哪里找到的盐巴?」 见她惊喜交加,连连喝干了碗里的汤水,又自己去添了满满一碗,捧在掌心这才心满意足地慢慢呷饮着、回味着唇齿间那因为咸味而勾出的无比鲜味…… 执述太子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眸底笑意也浅浅荡漾了开来,「山谷之中幸而生有五倍子木,我摘取其果实放入汤中增味。药经中有载:核外薄皮上有薄盐,小儿食之,滇、蜀人采为木盐。」 香芹难掩敬佩,两眼亮晶晶,三两口喝完了第二碗汤后,又忍不住再度添了第三碗,「姜公子真是博学多闻,好厉害!」 「不过略读了几本书罢了。」他谦逊道,可不知怎地,过去被无数文武百官歌功颂德却无动于衷的自己,现下被这小姑娘夸了几句,就不自禁生出了种晕陶陶之感。 她正兴高采烈,忽然一顿,停下喝汤的动作,「等等,你就拖着这条伤腿出去找五倍子木?」 他一愣,柔声道:「我腿伤已然无碍……」 还来不及跟她说自己以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可比此次重得多了,中箭挨刀是家常便饭,养个三五日灌几帖汤药,便能带伤下床料理战事。 此番坠崖遍体鳞伤,最为妨碍的是当属那伤了的腿骨和脱臼了的左肩关节,他这些时日多数调养都是为保脱臼的肩头筋肉生得密合,莫将来落了旧患。 他也暗中用上宫中太医院缚骨之术,把裂缝的腿骨束牢,静待腿骨复原……至于外皮看着惊悚可怖的这腿上大面积创口伤势,反倒无甚紧要。 但他不愿告诉她这些,也是怕她徒增担忧。 「你——哪里无碍啊?!你没听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吗?」她心下一急,咚地把陶碗往旁一放,气急败坏地抓住他那条伤腿,「你还要不要自己这条腿了?把裤子脱掉,给我检查!」 第20章 执述太子火速摁住了她要扒他裤子的手,脸颊红透了,急促阻止道:「袁姑娘不可!」 「少废话,给我脱裤子!」她气呼呼的,小手坚持地扯着他的裤子。 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裤当真被个姑娘扒掉,急得低沉嗓音都快要变形了—— 「袁姑娘万万不可!」 「你脱不脱?」她盯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袁姑娘你别担心,我有分寸,决计不会只为逞一时之勇而糟蹋自己的身子。」他眼神温柔了下来,好声好气劝道,「无须褪衣看伤口,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香芹果然低头看向他那条伤腿,却好死不死地看见了裤管有处可疑的暗色晕染开来…… 裤子是深色的粗布缝制的,可即便颜色再深,也能看出那点点沾染渗透出的绝对不是露水。 她心口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伤口上的结痂一定是迸裂了吧,就为了她昨天说没有盐,食物吃着都没有味道,他便不惜拖着伤势未癒的腿出门去山野间找五倍子木…… 她在这里生活摸索了几个月,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山谷有多难走,可他却—— 「哪里好好的?」她低声道,「明明伤口又扯坏了。」 「再养养就好了。」他看着突然像是被风打蔫了的小姑娘,心下一揪,「我是男人,皮糙肉厚,不要紧的。」 「男人又怎么了?不一样是人生父母养,都是肉做的,是人就会受伤、就会痛!」她驳斥,小脸气鼓鼓,眼眶红红。 他一怔,心头霎时一暖…… 她吸吸鼻子,然后默默地起身去拿来了装药草和干净布巾的小箩筐,指指他受伤那条腿,「过来!」 他想解释自己的行径,又想安慰她,可见她板着小脸……终究还是不愿违逆她的意思,伤腿挪蹭到她面前,连忙主动伸手撕开了裤子一角。 「只伤了表皮……」他讪讪然。 只见本来已经结痂消肿的大面积伤口,又不断细细密密地渗出了血水来,香芹再也忍不住哽咽了。 「你……是不是傻呀?」 执述太子一怔,这天下还从没人敢说过他傻……可听她嗓音中的泪意,不由心慌了,「你,别哭。」 「谁哭了?」她小心地用清水点点擦拭那淌着血水和沾上露水尘土的伤口,又吸了吸鼻子,「你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又有什么好难过的?痛的又不是我。」 「我……下次听你的,不这么莽撞了。」他心里愧疚更深,本想着去寻找五倍子木果实,为她的吃食增添些滋味,以弥补自己昨夜的……可万万没想到反又招惹得她难受,「你,别哭了。」 「就说我没哭!」她手一重。 「嘶!」饶是曾身经百战,他此刻也不免疼得倒抽了口气。 她赶紧放缓了动作,却是臭着脸,「喔哟,原来姜公子也会怕痛,我还以为公子是铜铸铁浇的金刚之身呢!」 执述太子哭笑不得,眼神不自禁越发温柔了,「袁姑娘若能消气,再戳重些也无妨。」 「我是嫌自己太闲了吗?把你戳得血流成河,最后还不是得我收拾?」她哼了声。 执述太子被逗笑了,「既是我自作孽,那便罚我自己包紮伤口可好?」 「对厚!」她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他身上其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是一开始的半残状态,都能蹦出去外头浪了,自然也能自己擦药包紮。 所以他故意摆着伤腿不治疗……这是故意套路她吗? 第16章 「袁姑娘——」下一霎,他下意识接住那个被闪电砸进自己怀里的小箩筐。 香芹手叉腰高高在上,对着他露出白森森的小牙冷笑,「给你自产自销!」 「……」他抱着小箩筐,半晌后识趣摸了摸鼻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惹恼了小姑娘的执述太子只能乖乖伏低做小,不但自己换药,还把做饭的活儿包揽了下来。 从日理万机的一国太子,到如今每日负责杀鱼剥猎物烹煮吃食的一屋「煮夫」,他身分转换得丝毫不违和。 单只每天能听到小姑娘从外头背着「战利品」回来叨叨絮絮地跟他分享,当中掺杂着许多他从未听过的字眼和形容词,天外飞来好几笔的趣致可爱,就令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欢喜松快自在。 这样清贫知足、笑语如春的寻常烟火气日子,让他俩已然不仅只是可以天南地北恣意畅谈闲聊的伴,更因朝夕相处下来,越发对对方生出了丝丝隐晦暧昧的怦然心动…… 而执述太子自从上次惊骇销魂绝伦的春梦后,始终极力克制住自己万万不可忘却圣人之道的教诲,切莫再对她做出那般唐突孟浪的念头。 但知好色则慕少艾却是人之天性使然,他过去不曾如此,是因为从未遇过能教他心生涟漪情难自已的姑娘。 可谁知袁姑娘的一切……都彷佛恰恰好长在他的喜欢点上,让他即便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听她嘀嘀咕咕说话,都深觉胸中塞满满了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 他们就这样在山谷中共同生活数月,由夏过秋至冬,当天上落下第一片雪花后,天长日久压抑在心底深处的那份越来越浓的悸动,终于再也情难自禁…… 这天,香芹裹着执述太子在伤癒后亲自去打回,亲手硝制的熊皮大氅,把娇小的她厚厚包成了只圆滚滚的熊崽崽模样,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搭建出的竹亭子下看雪景。 而他高大挺拔身影静静伫立在她身边,默默为她挡去一侧斜风吹入来的飞雪,生怕那带着凛冽寒意的雪花打湿了她的发丝脸颊…… 「阿述,如果我们真的永远都出不去了,那你会很难过吗?」她仰头忽然问。 「我们一定能出谷的。」他低头看着她,深邃沉静黑眸蕴含一抹温柔,嗓音坚定无匹。 她欲言又止。 「你需得对我多些信心才是。」他修长漂亮如玉的大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他俊美清冷的轮廓隐隐透着掩不住的矜贵之色,香芹知道他绝对不是寻常人物,身家背景肯定不一般,可这几个月来他家人始终没能找到这儿来,不知会不会误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信心喔……」她心里很是矛盾。 她也不是对他没信心,但她一方面希望他能够早点回家——一如她过去时时刻刻盼望自己能回到现代那个家——可一方面又忐忑不安着,如果他回去了,那她呢? 话说,自己这具原身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否则也不会被迫避世到这么鸟不生蛋的深山老林谷底了。 假若有一天她当真跟他出去了,那会不会再遇到昔日仇人,莫名其妙就被干掉了? 这种事情很难说啊,小说剧情通常都是这样写的,但凡主角一踏出秘密基地后,就会被搅进江湖血海纷争或是庙堂生死博弈之中。 再不济至少也是某某府邸后院宅斗,被权威主母或得宠姨娘算计、陷害、污蔑…… ——千万!不要小看这世上任何一位看过数百本言情小说以上的读者的脑洞。 呃,扯远了…… 总之,她现在不只不知道原身是谁?更不晓得那位在竹屋中死去的老太太又是谁?而这种胡里胡涂就背上了许多不知名谜团在身上的滋味,真他喵的不好受。 这些时日还多亏阿述帮她从竹屋里潜藏的蛛丝马迹中,找出了那老太太可能是某个世家的老仆。 因为箱笼里那些老式洗褪了色的旧衣,皆是经曲纬疏、横向梭纹却质地厚实的葛布所制。 一般庶民自然穿不起这样的葛布,多为大户人家赏给得脸的仆妇之用,由此可推论那老妇人可能的身分。 但阿述也猜测她应当是老妇人的主子而非儿孙辈,因为她的箱笼内有着两套小女娃细腻精绣的好衣裳,乃为名贵的绫布,放在外头也值个一、二十两银子有余,却一直被保存得好好儿的。 而她其余长大后的衣衫裙裾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布料,连竹屋中器具也多是庶民所用的粗陶等物,就彷佛她们打那之后便手头不宽裕许多年了…… 他也问过她身上是否有配戴玉佩之类的信物,想着或者将来出谷后,便可凭此为线索帮她找家人。 香芹自己则是从头摸到脚,别说玉佩了,就连个明显的胎记都没有,所以就算她是某某王国流落到民间的公主(还珠格格???),她也没啥可以做凭证呀! 因此两人的抽丝剥茧最后还是碰了壁,只得回归到现实层面。 那就是……倘若他寻到了出去的路,她到底愿不愿意跟他出谷? 执述太子感觉到她在发呆恍神,心念一动,「香芹……」 「啊?」她愣愣抬头看他。 「你想好了吗?」他目光紧紧盯着她,心中难掩一丝忐忑,「日后,随我离谷回京?」 她小脸微微红了,随即又茫然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那个……不确定耶。」 第21章 「你不放心随我一起,难道是怕我日后不会照顾你?」他眼神灼灼然,言语间有一丝急了,「可当初若非有你相救,我恐怕早已入了黄泉,你不但是我的恩人,也是我……」 「你什么?」她心口一怦。 他耳朵悄悄红了。 也是我……放在心上的好姑娘。 见他清冷英俊脸庞赧然迟疑,香芹心中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 可眼下和未来前途茫茫的旁徨相比,此刻彼此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愫……好像也不是应该弄明白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小脸难得认真道:「阿述,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可是我也老实跟你说,我这人啊,天生就不习惯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给别人来做主和负责。」 「为什——」他心下一紧。 「不是针对你,我泛指的是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她也生怕他误解,放软了嗓音真挚道,「我并不想变成一个只会巴着别人,自己却没半分自立本事的菟丝花。」 女性在现代社会拼搏久了,一直想拥有的就是两性真正平权的彼此尊重和互相疼惜,虽说她一朝「犁田」,莫名其妙就被扔回了女人注定弱势、举步维艰的古代,但她也没打算就此把命运托付给人—— 就算是眼前这个天下无双的极品俊美好男人,也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她曾几番旁敲侧击打探过他家的事,得到的却总是他四两拨千斤的寥寥解释…… 他是家中的独生子,尚未婚配,上有祖母和父母,父亲后院中有几房小妾,父母之间虽然谈不上恩爱夫妻,却也是相互有敬。 姜家本身家业不小,牵涉也广,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得想办法寻得出谷之路,回到京师才行。 他精算了自己当初骑着千里马出京奔驰的时辰,以及可能落崖的地点位置……推断出此处应当是距离京郊外两百里左右的旆县。 旆县多山,少平原丘陵,自古素有百山险岭之说,不过旆县也同时驻紮着一万连营军,供剿匪或维护附近州县安全之用。 他相信此刻家中护卫忠仆想必正深入百山,一寸寸搜索着他的踪迹……他们不会放弃寻他,他更加不可能错失出谷的机会。 香芹感觉得到他背景不凡,想起来就神烦……古时候的名门望族又哪里是好混的? 没见言小和原创小说里那么多惊心动魄或软刀子杀人的宅斗文,为了族中的利益争夺,为了在后院站稳脚步,为了能斗赢嫡女/庶女,那可是三十六计轮番出击都不够用的呀! 她这种现代人的简单脑子,被丢进高门后院争斗中恐怕都活不到第二集 ,一看就是做炮灰的命。 就算她以他「救命恩人」的身分随他回家,也难保不会有人将她视为眼中钉,或者误认为她想借机攀高枝啥的…… 「可女子倚仗男子所庇顾和爱护,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他蹙眉道。 「那也要看情形啦!」她有些小尴尬地打哈哈。 「看什么情形?」他盯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心虚,「就,看两个人关系到哪里啊!」 「那以你看,你我二人关系到哪里?」 香芹被他追问得有一丝狼狈,「我又不是在说我们两个。」 「可旁人我不理,我只关心我们。」他正色道,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香芹,我姜执述虽非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儿郎,却也自信定然有能力倾尽所有地对自己心爱姑娘珍之若宝,让她一生富贵静好,人人敬重仰望。」 她怔怔望着他,心脏跳得奇快,不是不受撼动和蛊惑的…… 尤其是,他口中所说的「心爱姑娘」。 ……那个心爱姑娘,指的就是她吗? 「我……」她呼吸急促,口干舌燥起来,「等等,我们话题跳太快了,我们刚才不是在谈这个……吧?」 执述凤眸深深凝视着她,低沉嗓音温柔而郑重,隐有惴惴,「……香芹,我,心悦你……」 她小脸轰地滚烫成了浑圆可爱的红番茄,傻了。 「而你……也不讨厌我的,」他眸底紧张之色更甚,舔舔发干的唇瓣,「对吗?」 香芹蓦然睁大了眼,呆呆的。 他……心悦自己?他喜欢自己?真、真的吗? 那她自己呢?只是不讨厌他吗? 不不不,当、当然……也不只是这样呀! 「我——」香芹下意识屏住呼吸,脑中恍恍惚惚地浮现了元朝诗人徐再思,那一首最为脍炙人口的「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依稀想起,这些时日以来…… 他的每一个低首凝眸微笑,每一个轻轻抚头,默默为她端上的香味四溢吃食,还有在外头大雨倾盆,惊人雷电彷佛气势汹汹要劈裂整片山谷时的可怕夜里,紧紧将她揽进他宽阔温暖雄健的怀里,低声安慰着…… 香芹莫怕,莫怕,阿述在呢! 她眼眶不知不觉因感动而湿润了,心头也涌上了浓浓的酸甜欢然,一圈圈如春水被清风柔柔吹拂荡漾了。 「……阿述,我也喜欢你呀。」她仰头嫣然一笑。 他凤眸刹那间湛然光亮了起来,清冷峻脸在这一霎抑不住深深喜悦,还有瞬息的羞赧和不知所措。 像是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愿意这般坦然爽利地回应他的心意…… 真好。 他胸膛心口一热,高大身躯猛然屈膝蹲在她面前,眸光紧紧和她平视,「那你可愿信我一次,可愿随我回京?香芹,我……一定一辈子都待你好。」 「只待我一个人好吗?」她歪着头,害羞中又透着七分谨慎。 「只待你一人好,也只对你一人真心。」他慎重地立誓,「否则便让我姜执述一生孤苦,满天下无枝可依。」 香芹既感动又惶然,赶紧摀住他嘴巴帮着呸呸呸了三声,「不要乱立flag!不立还好,立了容易打脸啊!」 他的求知欲甫一开口,就被她软软小手摀得吐字含糊。「……何谓伏累格?」 「flag就是——」她顿了顿,有点讪讪然地缩回手改为挠了挠头,「总之,我现在相信你,至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所以不要随便发誓知不知道?万一你以后不小心遭遇到类似失忆啦认错人啦的狗血哏,难道我到时候也要眼睁睁看着你当一辈子单身狗吗?那也太惨了。」 ——何为狗血哏?何又为单身狗?他们之间的事,又与犬狗何涉? 他凤眸底的迷惑越重了,半晌后眨了眨眼,忽地神情格外庄重严肃问道:「香芹……你是否并非大晋治下百姓?」 她心熊熊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 他大手忙扶住她的后背,生怕她在竹凳上摔了,「当心!」 香芹本来是有点惊吓不安的,可就算隔着厚厚的熊毛大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稳健有力的大掌紧紧贴靠着她背心…… ……就像,无论何时何地、哪时哪刻,他都是她的倚仗。 她霎时转惊为喜,心头一片暖洋洋,「那个……我说姜大公子,你都跟我求亲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问这个问题喔?」 执述生怕她误会自己,忙解释道:「我并未有旁的意思,即便你并非大晋中土人士,我也不——」 「我是天外飞仙。」她突然郑重其事地宣告。 「……」他肃然俊美的脸庞有一刹的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你,你什么?」 「也是上天赐予我神奇的力量,让我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救你一命,并共谱一段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虐恋情深。」香芹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怎么样?感不感动?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大雪中,竹亭下,一阵长长的安静……安静…… 半晌后,就见一贯清冷矜贵英挺的姜大公子默默低下头,修长指节轻抵在唇边,而后憋笑得宽肩不断强烈耸动。 「噗哈哈哈哈……」 正想为自己狂吹一顿彩虹屁,很不要脸的把自己说成小仙女一枚的香芹,脸蛋顿时黑了一半。 妈咧,刚刚不是还陪人家看雪花,只差没有叫人家小甜甜,结果现在狂笑成这副花枝乱颤是几个意思啊? 差评! 于是,本来好好的「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一个美好浪漫动人告白夜晚,又活生生被生性容易跑题的袁香芹给歪到十万八千里远去了…… 他们这两只一直以来,果然都是凭真本事单身的,呵呵,呵呵。 第17章 大雪封山,想寻出谷的路也只能等年后春暖花开了。 但姜执述却破天荒地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焦躁和烦乱,只因他和香芹两心相许之后,日日男耕女织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终于能领略何为人间最单纯朴实却隽永美好的烟火气息…… 第22章 这是他在万人之巅上的尊贵皇家中,从未感受过的熨贴和踏实。 无论功名利禄权势滔天富贵已极,最终回归到最初的,人求的便是一碗热热暖暖的饱饭,一场躺下就能酣然入梦的好觉,还有一个相知相许相爱的伴儿。 这也是天下间所有庶民百姓想过的生活……只一生丰衣足食、一家安稳和乐,于愿足矣。 而他身为大晋储君,东宫太子,未来的帝王,更该懂得百姓的心和盼望,还有自己肩上背负的究竟是怎样的责任。 待日后回京,在面对朝堂上某些官员的私心斗争和权力拉锯与利益博弈,父皇的昏庸贪玩耳根子轻……他将不再为之烦躁愤慨厌烦,恨不能如在战场上那般一记刀剑出鞘,通通斩尽杀绝! 手中权柄之刀可快,然心不可乱。 当然,他现在也不再焦灼于若晚归京,京师动,国将乱……他东宫那一班未来的文武官员班底可不是吃素的,其中不乏名将和大儒,太子少傅和太子少师更是武皇帝亲自为他这个皇孙安排好的两大镇山太岁。 父皇耳根子再软,朝中宠信的那十几个谗臣也搅和不出什么大祸来,否则父皇头一个要被太子少傅——傅老,亲自拎去太庙跪皇祖父牌位。 他思及此,嘴角笑意不由微微上扬。 是啊,数月前终究是他年轻气盛心躁了……父皇不争气,臣子难管教,可还是有更多的忠臣良将辅佐朝廷,戍守保卫这大晋王朝的江山,并非只有他这个东宫太子在孤军奋战。 他也相信,东宫众人绝对不会放弃寻找他的下落。 现在只盼春日到来,这山谷好走了,他便能带着香芹一同回宫…… 一想到那巍峨尊贵威严冰冷的皇宫中,会有个如明月清风般疏朗欢快美好的小姑娘陪着他,一起面对这天下,这往后余生……他心中满满都是暖意和餍足。 「来来来,喝汤了。」 香芹高高兴兴地端了一锅香气四溢的野菇板栗松鸡肉汤过来,她还用入冬前晒的干笋和腌野猪腊肉,拌炒了一碟子酸辣咸香的小菜……刚刚已经先放上那张执述亲手打造的竹桌上。 他笑了,眼底满是柔情,忙帮着接过那只瓦罐,「仔细烫手,我来。」 她回以甜甜一笑,兴高采烈地跟他面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热情地抢着帮他添了一碗,「这是我上次趁下雨后去摘的鸡油菌,晒干以后只有这么一小把,但是放进汤里煮香得不得了,我刚刚差点没忍住偷喝一口呢!」 他忍不住摸摸她的头,「你既喜欢,先喝便是。」 「那不行。」她笑嘻嘻摇头,「当然要一起喝才更好喝。」 他眼神瞬间炽热又温柔得彷佛能滴出水来,「对。」 香芹内心暗暗窃喜,如果不是年代和现实情况不允许,都想上脸书和line群组广而告之—— 姊妹们!老娘现在也很会撩汉啦哈哈哈哈! 他们一如往常对坐温馨且愉悦地吃起饭来,那蕈菇的香气果然鲜美甘甜得令人通体舒畅,不知不觉飘飘然…… 飘飘然? ——飘呀飘呀飘到浑身酥痒难耐的香芹已经把执述高大精瘦矫健的身子压倒在竹床上,把他衣衫扒了个乱七八糟,小脑袋伏在他光裸胸膛前啮咬舔弄着……不断娇喘磨蹭放火。 身下的俊美男人喘息着,挣扎着想要控制住一切,提醒她眼下好像有些不对劲……那蕈菇……那蕈菇必定有问题…… 于是这一日,外头下着大雪,竹屋内却是欲火狂烧…… 向来清冷守身自持的执述太子化身成了永不餍足的猛兽,很快翻身上位,无师自通地将香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吃了个遍。 当然,这一场因迷幻香菇而引发的酱酱酿酿,也就此误打误撞地戳破了他俩之间那层暧暧昧昧的纱…… 翌日他俩四肢交缠耳鬓厮磨着醒来,执述俊美雪白的脸庞羞红又愧疚得彷佛快滴出血来,慎重地握紧了她的手,嗓音瘖哑而缱绻—— 「我,会负责的。」 母胎单身多年一朝穿越开封(?)的香芹也是害臊中透着一丝尴尬,却在听到他这么隆重的宣誓时,那颗怦然忐忑的心一时间奇异地安稳妥贴了,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你别怕,我也会负责的。」 他一怔,惶惶不安的凤眸霎时也明亮了起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笑嘻嘻地看着他。 「香芹,我这一生从未为任何一个女子心动过,你……切莫负我可好?」他目光深邃小心翼翼地再度求证。 她眨了眨眼,有点困惑,「你怕我负了你?」 这话说反了吧? 「是。」虽然昨夜一番翻云覆雨颠鸾倒凤,按理说更该是她这个女孩儿家家生怕他始乱终弃才对,可执述心底深处总觉得香芹和这世间的女子都不一样,即便已将身子许给了他,但……洒脱自在如她,并不似是会被这世情礼法拘束之人。 她,不像是会因为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便就此应了和他一世不相离。 许是他从未与一个女子这般亲近恩爱过,这才患得患失至斯……所以也不知怎地,心头始终有种说不上来的飘忽和惴惴不安。 香芹看着眼前明明是威仪无双的高大俊美男人,眉宇间却流露出一缕异常的脆弱感,她心都快化了…… 嗷呜……这就是传说中绝美男神那令人揪心的破碎感吧? 「乖喔乖喔,姊姊疼你。」她邪恶的小爪爪忍不住在他英俊到教人心慑的脸颊上好一阵揉搓。 执述神情一滞,耳朵却渐渐地红透了。 连续几日下的雪让山谷冰封成了雪白晶莹绚丽的奇异世界。 落在梅树上的点点白和红梅的艳,对映出了最纯粹又安静的极致美丽…… 香芹靠在高大挺拔的执述身边,惊叹地看着这片宛若仙境又似古画的一幕,开口呵气成雾,「太美了吧。」 如果她手中有手机,肯定会立刻将眼前天地造化出的倾世美景连拍个百来张……不对,是连同她身边这翩翩卓然如谪仙的古代男神一同拍下来,做成手机桌面珍藏一辈子。 「是很美。」身旁的高大俊美清冷男人却是低下头,静静看着她。 若有丹青笔墨在手,他必定要将身畔这眉目如画眸光灿烂的小姑娘和这红梅林一同入画,命宫中匠师仔细裱起,藏于寝殿之中珍重一生…… 「阿述,这红梅开春以后会结梅子吗?结的梅子好吃吗?」不过俗人香芹文青气质不过三秒钟,马上又破功了,「你觉得我们把梅子酿成青梅酒怎么样?再不然腌成酸梅,煮鱼的时候放进去一起炖,肯定酸香解腻。」 他笑了,十分捧场地道:「好,都听你的。」 香芹眉开眼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执述警戒地摁住了她,而后迅速将她护在身后,随手折下了一根梅枝,直指向前—— 刹那间,那看似冷艳脆弱的梅枝在他手中隐隐有剑意杀气流动。 可下一瞬,黑压压一片劲装护卫纷纷窜了出来,又惊又喜地跪倒在他面前! 为首的黑衣少年更是在看到他的霎时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嗷呜地嚎啕大哭—— 「殿下!殿下!奴才终于找到您了!您果然没事,奴才就知道您肯定没事,呜呜呜呜……」 执述胸膛里也暖流荡漾,拍了拍这哭成孩子似的东宫内侍总管长年,温言道:「孤很好,倒是你们……受累了。」 「殿下您这话折煞奴才了呜呜呜,是殿下您受苦了哇……」长年哭得满脸乱七八糟,哪里还有素日那个东宫笑面狐的威煞? 「臣等救驾来迟,请主子降罪!」那大批精悍的东宫护卫也虎目发红,强忍着没掉泪,痛愧地齐齐磕头。 「都起来。」他轻轻一叹,瞬息间又恢复了那个冷峻肃然的太子,沉声道,「此番是孤任性了,倒累及你们这大半年奔波搜查孤的下落,待回宫之后,孤自有重赏。」 「殿下,奴才们不要重赏,只要您能好好儿的,就是奴才们天大的福气了。」长年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抹抹眼泪哽咽道。 长年也不是阿腴奉承拍马屁,因为执述太子确实就是他们东宫的天,是他们所有人的命啊! 「朝中如今一切可还安稳?」他问,「陛下和娘娘身子骨可好?」「回殿下的话,您失踪了大半年,太子太傅和大将军他们一力镇住了朝中好些个不长眼的东西,陛下和娘娘也命人全力搜救殿下,始终没有放弃……」长年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执述敏锐地挑了眉,「如何?」 长年讪讪然,「陛下和娘娘又因为这样吵嘴拗上了,娘娘指责陛下就是没个做父皇的样,这才把殿下给气走了,陛下则是心下不快,转头又点了好几个新进的美人抚慰龙心……咳,总之,都是老样子,都是老样子。」 总之,帝后还是一如往常的不靠谱。 执述捏了捏眉心,险些又给气笑了,不过想起了这半年来在山谷中平心静气的「修行」,不禁心中一松,嘴角微扬,「是老样子便好。」 第23章 「……你是太子?」 就在此时,一个平静中透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嗓音响起。 执述心下一震,猛然想起自己竟在惊喜之际忘了向身旁的小姑娘解释,忙揽住了她小巧的肩头,对长年和众东宫护卫昂声喜悦宣布道—— 「这是袁姑娘,也是你们的良娣娘娘。」 长年和东宫护卫们大吃一惊,随即目光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恭敬大喊—— 「奴才/臣等参见袁良娣娘娘!」 ——良娣? 她却没有如同执述所设想的那样欢喜害羞,反而脸色有些苍白起来,沉默得令他莫名心慌…… 「香芹?」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放柔了嗓音轻问,「怎么了?」 「你是太子?」她仰望着他,重复问了一次。 他心一咯噔,眼底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为罕见的小心翼翼,「……对不住,我早该同你说的,但即便我是太子,你我之间的一切都不会变。」 「不会变?」香芹想笑,想要洒脱地摊手耸一耸肩,撂一句「你是在供三小」,但却发现自己嘴唇竟然在发抖。 「如果不会变的话,那为什么我会是未来的良娣,而不是太子妃?」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忠心耿耿的长年已经听不下去了,气呼呼地冲口而出—— 「袁姑娘,奴才虽然不知道您的出身,可殿下的太子妃是何等重要,定然是要圣旨以降,礼部筹办,皇家亲聘的金枝玉叶名门贵女才行。您可知有多少大儒家知书达礼的才女和将门虎女,都想做我们家殿下的太子妃而不得——并非姑娘一人意志可使。」 「所以做这个太子妃很稀罕,很神气吗?」她胸间一口浊气上涌,讽刺笑了起来,眼眶却发烫得厉害,「啊不就好棒棒?」 长年目瞪口呆,总觉得她这回话阴阳怪气的,他却没有证据…… 「大胆!」执述心下越发忐忑慌乱了,忙急急喝斥长年,「怎可对你未来的女主子不敬?掌嘴!」 长年一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护主心切脑门发热,竟狗胆包天地敢抢在主子面前对这位良娣娘娘回嘴……苍天在上,他肯定是这些时日找殿下找急了眼,脑子都给灌水胡涂了。 长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苦着脸忙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是奴才错了,袁姑娘——不,良娣娘娘请恕罪,奴才往后必定谨言慎行,绝不敢再冒犯您。」 可长年的下跪和自掌嘴巴却没有令香芹感到安慰息怒,相反的,这一刹那的动静反倒让她惊得后退了两步…… 阵阵不适感在她心头翻涌着,既是对这古代帝制权威社会的清晰感知,也是在这一瞬,无比真实地察觉到自己和阿述……不,是太子身分地位之间宛若天堑的巨大悬殊。 尽管看了那么多年的言情小说,香芹也不会当真自以为是的觉得,在古代一夫多妻制度下,一个穿越到古代的现代女人要求男方「一生一世一双人」后,若男方不能接受就骂人家是渣男。 渣什么渣? 现代穿越女当然有权利提出需求和建议想要一夫一妻,拒绝合法的和旁的女人共用丈夫,但古代男人倘若不认同、不接受这样的观念,在现今的官方体系和民情下,也属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本就没有对错,只不过错在相遇在不同的年代罢了。 尤其他还是一国储君,不说将来注定要三宫六院广施雨露……光是东宫的妻妾配置,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名额。 她却一点也没兴趣成为其中之一。 第18章 香芹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遏制下这突然其来的令人措手不及的剧变…… 尽管心口沉甸甸的酸涩又隐隐抽痛,但她在这具年轻少女躯壳内,藏着的却是个现代社会都三十出头岁的轻熟女灵魂,此时此刻,还能在强大的痛楚底下清晰地思考着—— 现在怎么收拾残局? 他俩不小心滚了床,她也可以努力潇洒地当成一夜情,男欢女爱过后不和则散,但阿述……太子愿意接受吗? 她始终安静不说话,面露沉思之色,执述却是看得越发胆战心惊,总觉得这个娇小的身影随时都有大爆发的可能。 他俯下身看着她,舔了舔莫名发干的唇瓣,语气温柔得彷佛唯恐吓着了眼前的少女。 「香芹,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别一反常态地默然到令他害怕。 香芹仰头望入他深邃漂亮又忧心忡忡的眸底,心下一酸,嗓音却依然保持平稳,不颤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坦白回答我吗?」 他掌心不知不觉渗出汗意来,凝视她的目光却真挚不移,「我答应你,你只管安心问。」 「你是大晋的太子,往后会娶很多妻妾对吗?」 「正妻唯有一人耳,其余的都只是按宗法规矩所纳的妾室。」他顿了一顿,在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时,心中惊惶更添三分……忙郑重解释道:「但你信我,我若是贪图女色之人,东宫后院也不会至今仍然空置,我姜执述这一生心中只会心悦一个姑娘,以她为重,恋她至深。」 「别这样说,你这么好的男人,不应该从你口中说出那样的渣男语录。」她笑容苦涩,眼神温和却有一缕隐隐悲伤,「什么『我只爱你一人,其他的女人不过是摆设』,『只有你我生的孩子才能继承一切,旁的女人诞下的子嗣绝对威胁不了咱们的孩儿什么』云云……太恶烂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受伤,「香芹你这是不信我?」 「我信你啊。」香芹微笑,极力眨去眼眶不争气泛起的湿热泪意,「我也知道以你的性子,若不是你真正喜欢的,你也不会放在心里……可是我不想当良娣,良娣也是妾,我也知道自己当不起你的太子妃,所以我们俩就算了吧!」 他脸色一点点白了,有丝艰难地问:「你说的,我们俩就算了……是什么意思?」 「你有你的责任,也有朝中需要制衡和拢络的势力吧?」她忽然改为看向在旁边看得呆若木鸡的长年,「你家主子以后的妻妾,也都会来自于这些不同的势力对吧?」 「是……不是不是不是。」长年本能点头,可随即求生欲又令他猛摇头,已然可以感觉到主子那杀气一闪而逝的目光了。 「不用解释了,我懂。」她心头酸楚更深,明面上还是装得很爽朗洒脱地对执述道,「我完全理解你需要承担的,所以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另一份压力,你我与其相濡以沫,不如俩忘江湖……」 「你不愿成为我的良娣?」他高大身形看着沉稳如青松,却无人看见那骨子底隐隐的轻颤,沙哑问,「为什么?」 「男人与牙刷一样,都不可共用。」她坦然迎视向他灼灼然中隐晦受伤的眼神,心里的难过更加排山倒海而来。 可她承认自己平常嘻嘻哈哈的看着好相处好说话,一旦涉及原则和尊严交关的问题,她骨子里就是个独立凉薄、自私无情的女人。 她不愿倾尽全力、耗尽所有的去为另一个人付出,却只能拥有对方几分之一的爱情。 这世上公平的事情已经太少太少了,如果连爱情都要缺斤少两到赔本的地步,她还不如独身一人到老。 「你不愿和旁的女子共侍一夫?」他微带震惊。 「难道你愿意跟别的男人共侍一妻?」她挑眉。 他眉心突突抽疼得厉害,略疲惫地揉捏了捏,努力放轻了声音哄诱道:「……香芹,你所说的言论未免太惊世骇俗,可我也明白你这是一时难以接受我的身分和你我未来将面对的种种,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出谷,其余的万事好商量。」 她摇了摇头,目光黯然,「不,等出了谷以后,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等回到宫中,你还会同意跟我分手吗?」 他目光一颤,嗓音也紧绷起来,「你为何总想着与我分开?」 「小船难以载重。」香芹坚定地道,「我身分不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我们俩在山谷里千般好万般好,不过是不在现实世界中,可等一回归现实,难道你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什么都不懂吗?再说了,你本也没打算娶我当正妻,只不过想纳我做小妾罢了。」 他又气恼又心痛,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愧疚和狼狈。「——良娣不是小妾!」 「不然良娣是什么?」尽管心里再难过,她依然嗤地一声笑了,「就算仅次于太子妃之下,那也是妾啊,我就算读书少,也分得清楚何为妻何为妾……太子殿下,你这是想骗小孩呢!」 执述胸膛剧烈起伏,深邃凤眸中痛楚之色越发浓重了,嗓音瘖哑几乎透着一分乞求。「香芹,我这一生从未心悦任何女子,在未遇见你之前,便是按照祖制娶妻纳妾,也不过想着区区三五名女子即可,皇宫后廷之中,女人多了便生乱,我不愿我的后院如同我父皇那样乌烟瘴气不得安生。」 第24章 她仰望着他,静静听他说完。 这些时日相处以来,香芹深知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也知道他本就是个清冷自持的君子,是因为他无意中落入山谷被她救了,两个人在这个犹如孤岛般的世外桃源朝夕相处,这才渐渐生出了情意。 「我自幼见父皇新欢旧爱一轮一轮的换,见母后从最初的争风吃醋到相敬如冰,避守一宫,便告诫自己日后莫轻易对女子动心,莫贪恋花丛,决计不可成为我父皇那样的人,」他凝视着她,眼神真挚,「我既对你动了心,便不会让你变成第二个母后,你信我可好?」 她鼻头酸酸的,忽然有点克制不住地想哭,很想伸手摸摸他俊美清瘦落寞的脸庞…… 这个初尝情滋味的傻孩子啊!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之间有了别的女人,不管是谁当了那个太子妃,你母后的悲剧就会重演——」她轻声反问,「会是别人,也会是我。」 他陡然一震,眼神有一霎的迷茫,「我……」 「阿述,我很喜欢你,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亲近别的女人,不管有没有睡她们,但是我也不会勉强你为了我,放弃你身为太子就应该拥有的妻妾成群。」香芹踮高脚尖,感伤而温柔地伸手抚摸着他眉宇间紧紧的褶皱,「——相爱容易相处难,我们两个有幸能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但现在你该回去了,我们有这几个月的缘分相处,足够了。」 「不!」他呼吸粗重起来,彷佛突然被狠狠刺了一刀的林间猛兽,痛苦中又有着狰狞的挣扎,「孤绝不放手!」 ——糟,主子真生气了! 长年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悄悄对所有黑衣护卫们摆了摆手,赶紧退出范围外。 服侍主子这么多年来,长年从未见性情冷峻深沉的主子情绪这般激烈过,看来这位袁姑娘……着实是入了主子的心了。 长年暗暗告诫自己,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对这袁姑娘他都得好好敬上七分才是。 保不准哪天,他们都得看这袁姑娘的脸色行事呢! ——可尽管此时此刻,执述太子神情严峻目光凌厉,香芹却奇异地丝毫不觉得害怕……好像心底深处真切地感知,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伤害自己。 也许她就是仗着这点,才敢这么恣意大胆的说出想说的话。 「阿述,你是太子。」她叹了口气。 「正因孤是太子,所以才不愿连心爱的女子都留不住。」他嗓音沙哑,眼眶发热。 她眼圈一红,强撑着笑了笑,「那怎么办呢?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算你把我一掌劈昏,不顾我的意愿带我回宫,我也会想方设法溜出宫的。」 「既入了宫,我如何能允你有再离开我的那一日?」他注视着她,眸光孤傲而霸道。 香芹呼吸一窒,「你这是想强迫我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满心苦涩和伤感,「何谈强迫?香芹,你我既已有夫妻之实,为何你还能口口声声要与我分开?难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对我当真无半点眷恋?」 她喉头梗住,藏在袖子里的小拳头捏握得死紧,无助一波波涌将了上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又何必介意你有几个妻几个妾?若我不喜欢你,只管随你回宫享受荣华富贵,你来找我我便热情招待你,你不来我也能自己找乐子……可到那时,我就是拿你当成老板,把自己当员工,而不是将你姜执述当成我袁香芹的男人,你愿意吗?」 ——他如何能愿意?! 「孤要你心中只有孤!」他先是一怒,而后近几恳求地道:「香芹,孤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你也对孤公平些,孤是太子,能掌控、享用多大的权势,便也要付出相等的牺牲。前朝后宫向来息息相关,即便孤不会受控于朝中势力,但太子妃和良娣、良媛、承徽之位,有时是对待朝臣的奖许与态度,你能明白吗?」 她很想哭,但却死死忍住,依然冷静地仰头望着他,「我刚刚说过了,你的处境我都明白,所以我和你不是同一路人,你这么优秀出色,又是堂堂一国储君,这天下有数不尽的好姑娘都能够满足你的期待,和你并肩同行白首偕老,所以我祝福你。」 「孤不要你的祝福!」他嗓子越发哑了,痛怒道,「孤只要和你并肩同行白首偕老——孤说过了,孤心中只有你一人。」 她心头重重一跳,隐隐透着不敢置信的希冀,结结巴巴问:「那,那你是愿意只要我一个了?」 对不起,她还是跟言小的女主角一样,免不了恶俗地希望搏上一把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俯身贴靠在她柔嫩馨香的颈项间,低声郑重地许诺道:「孤心中只会有你。」 香芹满满的狂喜,随即会过意来后又一僵…… 「但你还是会娶别人,是吗?」 抱着她的高大身躯一震,良久后,香芹才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喟叹,满是内疚与酸涩,却始终默然…… 有时沉默,就已是最真实的回答! 「你阿嬷咧!」她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泪雾弥漫,下一瞬,也不知哪儿生来的巨大力气猛然推开了他,而后掉头拔腿就跑! 「香芹——」他刹那间反应不过来,随即心慌焦灼地追了上去。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 香芹没有注意到梅林附近有个落差极大的小山崖,就在其中一株斜生而出的红梅树后方,她本能地往没人的地方冲,却顿时一脚踩空—— 「香芹!」执述惊恐狂乱的痛喊裂空而来。 他纵身一跃,却只堪堪碰到了她下坠时错过的指尖…… 等他扑赶她身边时,已然见到她头磕碰在错落的岩石上,怵目惊心的鲜血不断从她后脑流淌了出来。 他颤抖哆嗦地轻轻抱起了她,大手紧紧摀住她的后脑勺,那丰厚的黑发很快被黏腻的血打湿了……他的掌心指缝间滴滴答答都是…… 「来人!快来人救救她!」 第19章 后来,他终于得以将她带回了宫。 只不过她是昏迷状态下随着他回到东宫,幸而长年他们带人搜寻他下落的时候,皆是有备无患地将太医院使也拎着随行,这才能第一时间帮香芹止血救治。 太医院使一路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女主子」,太子殿下由始至终都将她抱在怀里,连号脉的时候都不舍得放开她,灼灼然如鹰隼般紧盯着太医院使,像是唯恐他把脉的动作稍稍重了一点儿,就会弄疼了她…… 亏得太医院使确实是当世神医,在一边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下,几次顺利地帮忙香芹度过了高烧之危。 一路上无数人蔘灵芝奇珍妙药灌入了香芹口中,沿途所有能采捕或高价购得的补血养气药材和食材,也由太医院使亲自在车上看着小火炉精心炖了,再仔细地捧到了执述太子跟前,看着太子珍而重之地喂给了昏迷的香芹。 执述太子也亲自帮香芹净面擦手打理一身,连长年总管陪笑着说要买个丫头随车服侍袁姑娘,都被殿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香芹不喜孤身旁出现旁的女子,」执述太子目光杀气一闪,「你却还要弄个不清不楚的丫头来,居心何在?」 「奴才不是!奴才没有!奴才知罪!奴、奴才……奴才再去帮女主子打一盆干净的水!」长年吓得连连磕头,赶紧捧起金盆溜下车去。 事涉香芹,执述太子的神情才略微缓和了下来,默默地替怀里的姑娘梳理长发,轻声道:「香芹,只要你醒来,孤以后什么都答允你。」 太医院使在一旁燃着安神药香,正感慨此姝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竟这般好福气能得太子殿下这般深情? 可太医院使下一瞬就被执述太子的话给惊呆了—— 「在遇见你之前,实则孤对成亲一事,从未有过半分欢喜和期待之念,倘若这世间夫妻相处起来,都如同我父皇和母后那样相看两厌,那么娶妻生子又有何趣味可言?」 「——可自从识得你之后,孤才知道……不一样的,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我总有说不尽的话,在你面前,我便是最真实的姜执述,无须伪装矫饰成连我自己都不喜的模样,而你……是我连做梦都未曾想像得到的好姑娘,纯粹洒脱得像一汪清泉般,一眼就能看透的澄澈美好……」 「你不喜我身边有旁的女子,从今往后,我这一生有你本也就足够了,我知道,你根本不稀罕做劳什子的太子妃,你只愿意我唯一的妻子,对吗?我答应你,只要你能醒来,我什么都答允你……以江山为誓。」 太医院使手中的火摺子险些烧到了手,震惊万分。 这……这……兹事体大,太子殿下知道他刚刚所允诺的,甚至严重的话将动摇国体吗? 就在太医院使苍老却保养白皙的手颤抖的当儿,却听到太子殿下清冷严峻的嗓音淡淡响起—— 「孤要你竭尽全力治好娘娘,娘娘若能痊癒,孤保你三代富贵青云无忧,如若不然……」 第25章 太医院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忙恭恭敬敬伏身叩首,「臣谨遵钧旨,必定不叫殿下和娘娘失望。」 ——然而回到东宫后,太医院使还是自己打脸了。 因为香芹外伤养好了,身子也养胖了,脸色更是养得红润润如小果子,却在醒过来的那一刹那,华丽丽的失忆了。 「哎哟帅哥!你这是在抠斯普累吗?」她两眼亮晶晶,对着又惊又喜的执述太子吞了口口水,傻笑啧啧称奇道,「妈耶,我这个梦也做得太真实又梦幻了吧?怎么能梦见这一款活脱脱从言情小说走出来的盛世美男子……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啊?这身行头贵不贵啊?可不可以跟我合拍一张吗?」 「……」执述太子满眼错愕,呆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医院使当场就想举金针自尽…… 不过后来香芹只要开始一回想什么,就痛得捧着脑袋在床上滚来滚去,万分心疼又焦急的执述太子顾不得降罪于他,只好命他快些速速施针替袁姑娘止痛,若能叫袁姑娘好上一些,就不砍他脑袋了。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太医院使这下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最后终于让袁姑娘又沉沉睡了去,这才两股颤颤地跪在底下回禀道—— 「回、回殿下,娘娘恐怕是后脑瘀血未散,致使失忆忘却前尘,最好是让娘娘自己慢慢回想起来,莫再令她受刺激……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俊美严峻的执述太子脸色苍白如纸。 「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在长长可怕的沉默之后,太医院使满头冷汗,偷偷瞄了上首的执述太子一眼。 只见太子殿下彷佛瞬间颓唐沧桑了好几岁…… 「孤,知道了。」 ——于是东宫未来的太子妃娘娘,接下来摇身一变成为小小的东宫袁洗马,因为香芹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念头,以为是自己女扮男装混进东宫的,而执述太子只好一切依顺于她,陪她演上这么一场胡里胡涂恣意欢快的戏码。 只盼她有朝一日能恢复记忆,能够想起他们之间的两情缱绻、点点滴滴…… 也能够给他一个机会,听他真诚隆重地对她说—— 香芹,嫁我为妻,此生只你我二人共度白首可好? 可他始终没有等到这一日…… ——东宫烛泪堆叠高高,烛火已然熄灭,只余轻烟袅袅。 执述太子睁开眼醒来,昔日种种旧梦在心上烙下了一处处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看着彷佛已然痕迹不见,却始终痛得令他不敢稍稍碰触。 如今想来,香芹并不是心里没有他,可于她而言,尊严、自由和独立倔强永远凌驾于他之上。 她更不信他愿学着去懂她所想所要的,所以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头一个念头就是远远逃离他。 他强求又有何用? 执述太子面色平静地起身下榻,对外头轻喊一声—— 「服侍孤梳洗。」 「喏。」长年匆匆进来,恭敬而熟练地伺候着他净面等等,俊秀脸上有着一抹犹豫和挣扎,还努力藏着不露出来。 可执述太子目光锐利,一眼扫来,「你有话说?」 「奴才,奴才……没话要禀。」长年瑟缩了一下,忙摇头否认。 ——禀? 他莫名心一跳,神情冷峻严肃地换上了太子衮服,挥去长年上前为他系紫金腰带的动作,亲自扣系住窄健的腰肢,故作不经意地问:「孤说过了,若是关于她的消息……就不用来禀给孤知道了。」 她要自由,他给她自由便是。 「奴才知道了。」长年叹了口气。 他闻言宽袖中拳头紧了紧,神情依然莫测高深地穿戴好了太子袍饰,往寝殿外走了几步…… 长年跟了上来,却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说。」执述太子再抑不住胸中烦躁,冷声道。 长年一抖,话语成串地溜了出来:「回殿下的话,您、您当初带娘娘……呃,袁姑娘回京时,不是把山谷竹屋中的小衣裳和仆妇衣衫也给一并带回了宫,命手下人按着布料质地和织法试着找出袁姑娘的身分吗?」 他心下一凛,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装作浑不在意地随口问:「嗯,然后呢?」 长年服侍主子多年,自然知道主子这还是上心着呢,若当真主子对袁姑娘的事半分不管,听到这儿早叫自己滚了。 长年暗暗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禀道:「殿下,这事说来也巧了,您在离京避暑前,还吩咐了隐卫去查镇北侯府,看看镇北侯府内是不是有什么阴私之事可做文章,为袁姑娘出一出气,尤其是镇北侯太夫人——」 「孤还要去批摺子。」执述太子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旁的闲事,孤没兴致。」 如今他一听到和镇北侯相关人等的事儿就厌烦得很,无论是镇北侯太夫人还是西门紫华…… 那日,若非西门紫华在亭子里拦住自己说了那一会儿话,也不至于让香芹当场撞见—— 不!那个狠心的女人又哪里会将那一幕当回事儿? 她巴不得将他和西门紫华撮合在一起,好叫他早日迎娶旁的太子妃,离得她远远儿的才好。 执述太子呼吸急促浊重,越发心如刀绞,眼眶灼热……一股莫名的委屈直冲胸臆,迈开步子就想走出寝殿,一头钻进成筐成篓的奏摺里,一心料理国事—— 如此,许是就能早些忘了她。 「嗳,嗳,殿下,奴才还没说完呢。」长年硬着头皮追上去,终于赶在太子脚步踏出寝殿大门的刹那喊了一声,「奴才疑心袁姑娘出身镇北侯府,她才是真正的西门大小姐!」 饶是深沉冷练如姜执述,也震惊地僵住了脚步,回头紧紧瞪着长年,「你在说什么鬼话?」 长年探出头去,四下张望确定行宫寝殿门口全是东宫的人马,绝没可能有旁人的钉子,这才悄悄吐了口气,而后压低声音道—— 「殿下……」 下一刻,长年只觉自己脚下一轻,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家太子拎回了寝殿内,神色严峻言简意赅地命令。 「把话说清楚!」 长年偷偷抹了把冷汗,忙从袖中掏出了一卷方才从京中飞隼传来的密信,恭谨地双手奉上。 「主子您看,隐卫查到前镇北侯世子夫人有个陪嫁的奶娘,有一手祖传的飞花绣,那两件小衣裳上正是以飞花绣技法绣成……还有,据查在世子夫人因为世子战死沙场也伤心病逝后,这奶娘便突然投河自尽了……」 「投河?」他心念一动,疾声问,「在哪处投的河?」 长年深吸了一口气,「那奶娘,巧得很,正是旆县人,当初她便是回了旆县后便投河自尽,还有邻人为证。」 第20章 ——旆县! 他便是在旆县群山中的其中一个深渊山谷里被香芹捡回竹屋的,难道……那竹屋是奶娘一早就偷偷安排好的隐居住处,为的就是保全住自己和小主子的性命? 他能想像,小小的西门小姐就是这样被迫和奶娘相依为命,贫苦过了一二十年…… 但他听闻此事后,此刻心头最酸楚绞痛的却是,当初香芹突然间胡里胡涂在那个竹屋之中醒来,旁边躺着具陌生无名的女尸…… 她究竟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又四下惶然的恐惧下,独自埋葬了那名奶娘,并孤零零地在山谷中住了数月,还能保持住那般乐观开朗欢快的? 若非捡到了他,她是不是终将被迫自己一人在山谷孤独终老一生? 到死,也无人知道这世上有个她……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 执述胸口撕扯般剧疼得厉害,他强自稳了稳心神,瘖哑道:「继续说。」 「据隐卫查探得知,服侍世子夫人的奴婢也在同年陆续因犯事,或被打杀或遭发卖了出去,世子夫人娘家更是早已败落,所以镇北侯太夫人后来便将年仅两岁的西门紫华小姐接到膝下,亲自教养。」 长年犹豫了一下,「奴才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听宫人闲话提及过,镇北侯太夫人对长子大房一家向来冷淡——」 执述眸光敏锐如鹰,神情严肃凛冽,嗓音隐隐沙哑。「镇北侯太夫人旧时便偏宠幼子,忽视长子,却在长子因战殉国后火速将其唯一爱女养在身边,连太后都大为讶异,原来……其中蹊跷在此?」 他脑中霍然闪过了自己少年时在宫中,西门紫华三岁以前,从未被镇北侯太夫人带进宫跟太后请安,反倒是她三岁之后,频繁出现在皇宫…… 执述目光幽深,思绪飞快回想翻查着过去种种可能的苗头和异样。 ——竹屋中的小衣裳看着就像是还不到两岁大的小娃娃穿着的,因为「西门紫华」三岁进宫时,他已有印象,虽然年岁尚小,但行走间步履已是很稳当了。 看着,并不像只是个三岁的小女娃。 太后还为此称赞「西门紫华」不愧侯府贵女,有乃父之风。 第26章 他脑中飞快捋着诸多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却越觉得香芹的「原身」是前镇北侯世子千金的可能性……极大! 「隐卫秘密审讯了镇北侯府的几名旧仆,都说现今的镇北侯——就是当年的二爷育有三女二子,长女比西门大小姐早了半年出生,照序齿才是府中的大小姐,可前世子爷爱女降生后,毕竟身分不同,于是在老侯爷的坚持下,大小姐便成了二小姐。」 执述太子蹙眉,「二房本就受宠,想来这份『委屈』也是吞不下去的。」 「殿下说的是。」长年严肃道,「而据府中旧仆透露,这二小姐不幸在世子夫人病逝后不久也夭折了,但当时全侯府都为老镇北侯和前世子、世子夫人的死而举家哀痛,所以这二小姐的后事办得极匆忙,时日久了,也就无多少人记得此事了。」 执述目光冰冷如霜,强按捺下胸中愤怒火气,「倘若事情当真如此,镇北侯府太夫人和如今的镇北侯早在十八年前便串通好了,偷梁换柱……」 长年也愤愤不平,却又有些疑惑,「殿下,但奴才有一事不明,镇北侯府太夫人为何要把两个女孩儿调换过来?如果前世子生的是儿子,可以继承其父的镇北侯爵位,那么镇北侯太夫人这么做便有道理,因为她想把爵位偷给偏疼的幼子家子嗣继承,但西门大小姐不过是个女儿家……」 「嫁妆。」他冷冷道。 「什么嫁妆?」长年茫然。 「前镇北侯世子战功彪炳,历年来打的仗获得的赏赐可不少,私产粗略估算也有个二三十万两银子,」他讽刺道,「镇北侯太夫人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一笔巨款给香芹做嫁妆带走?」 长年一顿,有些惊喜,「殿下,您也确信袁姑娘就是真正的西门大小姐了?」 执述一滞,即便长年是心腹之人,他也不愿叫这天下有第三个人知道香芹并非大晋子民,更有甚者……并非来自于现世。 无论她如今在何处,他都希望能保她周全。 「……孤和她再无干系两不相涉,可也不会坐视该当属于她的东西被旁人谋算了去,即便是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也得为她出了这一口气。」他清了清喉咙,哼了声。 长年偷偷笑了。 执述太子锐眸扫来,吓得长年连忙接着道:「咳,能证明袁姑娘可能是西门大小姐的证据,除了那两件小衣裳上的飞花绣外,隐卫还探知了上回镇北侯太夫人三番两次下帖子想邀袁姑娘入府,便是她身旁一位积年的老嬷嬷偶然在那日赏花宴上瞥见了袁姑娘一面,惊觉袁姑娘和前世子夫人生得极相似……」 「想来是香芹的『男儿身』,让镇北侯太夫人只是生了疑,却也不能确定,便只会用这般蛇鼠诡计谋算她。」他神色生厌,「自老镇北侯和前世子过世后,这镇北侯府已然沦为鬼域奸邪之地了。」 「这一家子,真真是败坏了老镇北侯父子的一世英名!」长年也愤慨不已。 只不知那位雍容高雅的知名才女「西门大小姐」,晓不晓得自己这矜贵的身分是偷窃了堂姊妹而得来的? 若知道,那可见人品之卑劣低下……若不知,也不知等将来身分换回来之后,这「西门大小姐」将如何自处? 「长年。」 「奴才在!」 执述太子眸光如冷电,沉声道:「传孤钧旨,命人把身在甘泉宫的镇北侯府众人,无论主仆全数看押,再传密令将京师镇北侯府全给孤封了,内人不出外人不入,连只鸟都别想飞得出来,等孤回京彻查此案!」 「喏!」长年眼睛一亮,痛快地大声应道。 太好了太好了,且不说能为袁姑娘出一口气,就说今日这桩大案能令殿下振奋起精神,不再耽溺于伤心和自苦之中…… 嘿嘿,就是要他再坑镇北侯府个十七八遍也行! 而且长年决定回去后,要掏自己的私房钱好好犒赏这一批追查镇北侯腌臢阴私旧事的隐卫们…… 干得好啊,儿郎们! 镇北侯和西门紫华跟西门雅兰及一干侯府护卫奴仆,在清凉山甘泉宫内被捉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惊慌失措,无论是愤怒质问或是哀声恳求,得到的都是精悍铁面的东宫护卫们杀气腾腾的一句—— 「出院者,杀无赦!」 这一番大动静自然也惊动了还在跟小美人们戏水的皇帝,只见皇帝一个哆嗦,差点就误以为是儿子终于忍受不住自己的荒唐,要逼宫叫他退位当太上皇来了! 「太子究竟想做什么?」皇帝火速召来执述太子,却在看见脸色比他还要难看的儿子时,小心肝颤抖了起来,连忙放软了嗓音,「皇儿呀,是不是这镇北侯做了什么惹皇儿不快的事儿?」 执述太子面无表情,「父皇,儿臣有一事要奏。」 「你说你说。」见儿子不是准备掀翻他这个老子,皇帝松了老大一口气,慈眉善目满面讨好笑道,「居然胆敢把我儿气成这模样,朕看这镇北侯是存心不要命了,他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还有你这个太子吗?」 见温软昏庸的皇帝又要胡搅蛮缠乱搭话了,执述太子压抑下严词训爹的冲动,嗓音低沉地将隐卫这些时日查出的内情,一一上奏而来,并且把那密信上载明的证据也全递给了皇帝。 皇帝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上了年纪,那么小的一张纸上蚂蚁般大小的字儿,他看着眼花……不过丝毫不妨碍他和儿子同仇敌忾。 「什么?」皇帝龙颜大怒,一拍金椅扶手,痛得瑟缩了一下,「咳,镇北侯府上下竟敢犯下欺君之罪——这一个个的,都活腻味了,不过仗着和太后旧日有几分情分,就这样视皇家和律法于无物,重惩!通通都该重惩!此大案就交给我儿审理裁决,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执述太子看着父皇「暴跳如雷」的模样,忽地轻轻一笑,眼神柔和,「父皇说的是。」 皇帝呆呆地看着自家清冷的儿子……竟然、竟然对自己笑了? 刹那间,皇帝不知怎地鼻头一酸,转过头去偷偷擦去了欢喜感动的泪水,顿时龙心大悦道:「皇儿放心,朝中若有人再敢唧唧歪歪想帮镇北侯府说话掰扯,别怕!父皇给你撑腰!朕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连老子和先皇看重的储君都敢开杠,朕削了他!」 执述太子凤眸蓦然睁大了,他神色滋味复杂地注视着还是那么不正经、一点儿也不英明,却眉开眼笑呵呵傻乐的父皇…… 有那么一霎,他忽然明白了皇祖父生前为何没有听老臣们的进言,将皇位传给其他几名皇叔,而是坚持让父皇坐着太子之位,并封他为皇太孙。 也许皇祖父早就知道,父皇虽然永远当不了一个好皇帝,但只要他在位期间,也绝对干不出什么诛弟杀子的狠辣无情行径来。 父皇……昏庸无能,骨子里却是个心肠软如泥的老好人。 执述太子凤眸底的笑意渐渐更深了,眼眶也有一丝微微发热。 也罢,这样的父皇……他就继续兜着吧! 待执述太子高大挺拔身姿转身离去后,皇帝陛下压根儿不知道自家爱子在多年后的现在,内心深处终于和他这个父皇「和解」了。 皇帝只顾着沾沾自喜着皇儿杀伐果断、英明神武,果然类朕啊呵呵呵。 不过镇北侯一家实在太讨厌了,那个被偷龙转凤的小姑娘也太可怜了……等等? 「皇儿刚刚说那小姑娘……叫啥来着?袁香芹?这名儿朕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皇帝忍不住抓耳挠腮了起来。 第21章 短短一日,数道钧旨从清凉山甘泉宫东宫驻跸中一连串飞箭般发出! 镇北侯太夫人和镇北侯夫妇及其儿女立时被分别关押往京中大理寺大牢,所有护卫奴仆则打入刑部牢狱,责成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针对此一桩「镇北侯府欺君窃爵及偷梁换柱案」共同审查。 西门紫华和西门雅兰在被推押上车回京受审前,吓得花容失色,不断娇滴滴哭啼高喊着冤枉—— 其中西门紫华再没了昔日的优雅风华,只颤抖着嘴里念念有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无辜的……不是我……是祖母,是祖母……」 长年皮笑肉不笑地抱着拂尘,目送西门紫华失魂落魄地被塞进车里送走,忍不住冷嗤了一声—— 「所谓贵女,不过如此。」 虽然袁姑娘平素有时太跳脱了些,鸡贼了些,难搞了些……可袁姑娘光明磊落啊,心性纯净那是没话说的,就算有什么不高兴的,也从不背后阴人。 往常还嫌袁姑娘对殿下不够谄媚不够巴结,当起佞臣的本领还有待加强,偏偏她又懒得上进,夸奖起殿下来来回回都那么几套,也不知换个新的招式。 不过长年现在想想,无论是当初在山谷伶牙俐齿、斗志昂扬的袁姑娘,还是后来东宫打混摸鱼、混吃混喝的袁洗马…… 只要她能愿意陪在太子殿下身边,别说恭恭敬敬唤一声「良娣娘娘」……呃,不对,是尊称她为「太子妃娘娘」,就是让他长年一天照三餐恭称她「姑奶奶」都愿意啊! 第27章 长年想到这儿,又长长叹了口气,嘟囔道:「殿下这回真被袁姑娘气坏了,这不,都整整傲娇两天了,还说不让隐卫们去找袁姑娘,不愿听袁姑娘的消息呢,多亏我这东宫内侍小总管贴心……」 ——为了未来的小小主子,他长年容易吗?说多了都是泪呀! 长年又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正转过身要赶回去服侍又闷声不吭批起奏摺的太子,忽然几道黑影神出鬼没地窜到他面前。 「吓!」长年一定睛,「你们回来了?动作挺麻利啊,是不是已经找到——」 只见领头的隐卫脸色惊慌,「长年总管,不好了……」 长年听完了隐卫们的禀报后,先是死命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好歹没有晕厥过去后,随即踩着恍惚失常的步子往回走…… 路上还狠狠摔了一大跤! ——书轩中,执述太子正负着手,一脸落寞地望着窗外好一番夏日盛景。 放眼望去尽是满目绿意盎然,滴红流翠,花香扑鼻…… 明明,来前她还是很期待这趟避暑之行的。 他原都想好了,假意拘她几日,然后便陪着她在这清凉山别宫到处游玩,就像当初陪着她在旆县的世外桃源戏水捉鱼采蘑菇…… 只盼她能早日想起「他俩」来。 「殿下……」长年气若游丝地弱弱开口。 他回过神来,蹙眉道:「什么事?」 长年张口欲言,却半天再发不出声气儿。 执述太子没来由心中掠过了一抹不祥,脚步陡顿,胸口阵阵发冷起来,有一丝艰涩地开口—— 「说!」 长年脸色惨然,结结巴巴,「殿下……奴才、奴才不知道怎么说,奴才也不敢说……」 「和……她有关吗?」他努力维持目光冷淡,可唯有自己知道,胸腔内的心脏已然剧烈疯狂敲击了起来。 长年终于有真实感了,憋不住地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哽咽着道:「隐卫……隐卫在距离京城外百里的一处悬崖上……发现了疑似袁……姑娘身上撕扯下的一条布……」 他高大身子几不可见地摇晃了一下,又死死站稳了,嗓音低沉僵硬—— 「胡说!」 长年吞了口口水,跪伏得更低了,泪如雨下,「那……那布料是东宫洗马的服制,可、可用的却是御贡的玉绸,是主子您吩咐从您分例中分出来,特地给袁姑娘做的……」 执述太子猛地闭上了眼,而后又迅速睁开,气笑了,「长年,你好大的胆子,为了再说合我与香芹,你竟是连她坠……连这样荒谬的事都敢胡扯哄骗于孤了?」 他目光凶狠地紧盯着长年,藏在宽袖中的大手已然颤抖得握不住。 长年急哭得抽抽噎噎,「陛下……主子啊……就是给奴才一百颗胆子,奴才也不敢拿这样的谎话骗您啊,隐卫在竹子村附近的悬崖上发现布条后,生恐传错了信息,便斗胆分了一支队伍攀岩下了崖底,找到了摔碎得七七八八的箱笼……还有散落扯烂了的书和衣衫……都是、都是袁姑娘的……」 长年话还没说完,陡然被一股大力狠狠抓住肩膀,疼得唉叫了一声—— 「她人呢?」执述太子目眦欲裂,凤眸赤红如血。 「没、没找到袁姑娘,可林间野兽不少,隐卫怕……怕……」长年看着眼前状若疯虎的太子殿下,又是惊恐又是担心得吓哭了,接下来的话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就怕「姑娘可能叫野兽叼走了」这句话一出,殿下肯定受不住啊! 执述太子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痛如绞,喉头刹那间溢出了一口咸腥血意…… 不,不会的,绝不可能! 香芹最是机灵聪慧又胆小怕事,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那么高的地儿去,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可若是被逼的呢?若镇北侯太夫人其实已然确认了她的身分,想要提前赶尽杀绝呢? 执述太子脑子轰地一声,霍然狂奔往外冲—— 「殿下!」长年慌了,急忙爬起来拔腿就追。 隐大!隐二!隐三!快追啊…… 这下真的糟、糕、了! 蔺草蓆很清新,香芹却睡得不好。 她一夜模模糊糊醒来了很多次,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 可等天亮了,她睁开了双眼,却直勾勾地对着上首竹子搭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睡前已是入夜,只有小小一盏油灯勉强能看清楚四周,所以香芹只顾着找到床翻上去躺着,旁的地方都没有注意到。 可现在天色明亮,足以让她清楚地一眼就看到竹子排列错落紧密的横梁屋顶……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她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见过的? 「幸亏我上个月才爬上去加固过屋顶,不然我们俩就要湿身了。」有个清脆得意的女孩儿嗓音响起。 「咳咳咳。」另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呛咳着了。 香芹脑子深处隐隐抽疼,双手忍不住捧住了沉甸甸的头……刚刚闪过的那个又是什么? 「小袁哪,你可起来了?」胖嘟嘟大娘大嗓门在外头热情吆喝。 她回过神来,「醒了醒了。」 香芹匆匆忙忙裹穿好了衣衫,不忘把长长头发梳成书生的发髻,拍了拍还有些疲惫迷糊的脸,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胖嘟嘟大娘眉开眼笑地看着这在阳光下,嫩得跟青竹苗苗一样的少年,果然一大早就来找他洗洗眼睛是对的。 不然成天对着自家皱得跟核桃似的老头子,看也看腻了,还是青春少年郎朝气蓬勃神清气爽啊! 「大姊,不好意思我起晚了。」香芹尴尬地致歉。 「没事儿,你昨儿也累得狠了,多睡一点好。」胖嘟嘟大娘热心地帮她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梳洗,边笑呵呵道,「小袁哪,我同你商量个事儿可行?」 「您请说。」她梳洗过后,用袖子简单地擦了擦脸,好脾气地道。 「我昨天原是想帮你烙些大饼,好让你带着路上吃,」胖嘟嘟大娘有些尴尬道,「结果……结果我家那老头子昨晚居然把大半瓮磨好的麦子借了他二哥一家去了。」 她一愣,忙道:「没关系的。」 「怎么没关系?有关系!」胖嘟嘟大娘拉着她的手就唉声叹气起来,「唉,说出来不怕你见笑,咱们村里人互相借粮送菜都是老习惯儿了,谁家没有个恰好凑不出手的呢?但我老头子那二哥一家哪,那是出了名的懒,偏还一窝子一窝子的生,简直比耗子还能……咳咳咳,总之,就是能生又能吃。」 香芹笑了,自然听出了胖嘟嘟大娘话里的为难,她目光澄澈道:「大姊,不要紧的,我身边还有一点碎银子,当路费都够用的,本来就不好给您添麻烦,这饼子的事您也千万别放在心上。」 胖嘟嘟大娘更愧疚了,而且觉得有点丢人。 她好歹是村长太太,平常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从没答允了人的事儿没办到,尤其这小袁都这般凄惨了,访亲不遇还被盗贼抢走行囊,现在回乡路上又千里迢迢的远,尽管他说身上还有些碎银子可做路费,但穷家富路的,谁又能保证肯定足够? 胖嘟嘟大娘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小袁哪,我就是要跟你说一声,想请你帮忙看着地炉上我帮老头子熬的汤药,那是治风湿的,得仔细看着火……我去跟村子里相熟的老姊妹借几斤面粉回来给你烙饼子,你看如何?」 香芹闻言心下一暖,更觉感动了,「谢谢您……真的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胖嘟嘟大娘乐呵呵道,「人生在世,谁没个难处的时候呢?等你日后回乡后安稳了,有机会再到咱们这儿来,记得来看看大姊也就是了。」 「我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她满眼真挚,「以后绝对会好好回报大姊您。」 「没有要你回报啦!」胖嘟嘟大娘热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等你哪日娶妻生子了,带着孩子来找大姊玩儿,大姊再给你们烙饼子吃啊!」 「……咳,谢谢大姊。」香芹也差点呛到。 第22章 胖嘟嘟大娘不是领她去灶房,而是带她到老旧几间竹屋中的主屋内,不忘殷勤地介绍道—— 「我们竹子村在山坳里,春夏凉爽得很,但一到入冬冷得能冻掉耳朵呢,所以家家户户都在主屋里挖了个地炉,大雪天的就不用再离了屋子去到灶房,煮食烧水什么都方便。」 香芹伫立在那彷佛又有些眼熟的地炉前,又是一呆…… ……地炉周围以石头环绕成圈,燃烧着的柴火上头放着个瓦罐,罐里正咕嘟咕嘟地翻腾、飘散出清新的竹笋香气…… 她好像,也看过这个。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拖着条修长的伤腿坐在地炉旁,用火钳子拨弄着里头的炭火,挖出了埋在里头散发出浓浓甜香气息的野生芋头,慢条斯理中透着掩不住的优雅。 地炉上架着的陶锅还咕嘟咕嘟熬煮着,混合着蔬菜和肉类所飘散出的美妙香味。 第28章 「醒了?」他温和对她浅浅一笑。 这一笑,宛若漫天桃花瓣随着春天降临人间…… 她呼吸蓦地一窒。 「小袁你怎么了?」胖嘟嘟大娘终于感觉到她的不对劲。 香芹嗫嚅了一下,脚下自有意识地慢慢走向了地炉,噼哩啪啦的柴火蒸腾出瓦罐上的阵阵药香…… 「药……对啊,『他』一身都是伤……还在发高烧,所以我摘了鱼腥草丢进瓦罐里,熬了浓浓的药汁灌『他』……」她突然喃喃自语。 「小袁你说的是谁?谁受伤了?还发高烧了?」胖嘟嘟大娘一脸莫名其妙,却也被她恍若失魂了的模样有些吓住了,怯怯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没事吧?」 渐渐地,香芹努力对胖嘟嘟大娘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却不知怎地有点想哭…… 「大姊,我、我好像把一个很重要的人给忘了。」 胖嘟嘟大娘呆了一呆,忙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这年头大家记性差都是正常的,我不也经常忘了在帮我家老头子熬药呢,灶台都不知烧塌几回了,索性现在都改用地炉了,所以今儿也才得劳烦你帮忙看火——」 香芹脑袋瓜胀得发疼,却不知不觉一边笑一边哭了起来,「可、可是我现在又想起来了!」 「呃……」胖嘟嘟大娘有点反应不过来——那这是该,恭喜? 香芹眼泪哗啦啦如雨下,哽咽,「我还想起来他是个混蛋,老古板,爱管人……」 「……啊?」胖嘟嘟大娘傻了。 「但他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胖嘟嘟大娘冷不防地被塞了满口狗粮。 大娘开始怀疑起这小袁不只是被山贼抢了行囊箱笼去,恐怕还顺道挨了记闷棍,把脑子都给敲胡涂了吧? 香芹拼命用袖子抹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浑圆漂亮的双眼此刻亮得惊人,念念叨叨道—— 「——他还在我昏迷的时候说了,说在遇见我之前,他一点也不期待成亲,因为他爹娘看对方就讨厌,搞得他也有婚姻恐惧症,但自从遇到我以后,发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他还说他只会跟我成亲一辈子到老,没有别的人……他还用江山发誓,而且——我原来不是号也不是号!原来我一直在吃我自己的醋!」 胖嘟嘟大娘胖脸已经严肃起来,胖胖手搭上了她的额头,想测试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都说起人听不大懂的胡话来了? 「大姊,谢谢您!谢谢您家的竹屋,还有地炉……让我记起他了!」香芹不由分说地紧紧握住了胖嘟嘟大娘的手,猛摇了摇,「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重金报答!」 「我——」 「大姊,我要回去找他!」她小脸明亮得闪闪发光。 胖嘟嘟大娘还反应不过来,忽见方才还激动得乱七八糟的小袁突然一下子像是被神仙定住了似的,呆呆的一动也不动望着她身后。 胖嘟嘟大娘心下一突,本能顺着她发直的目光转过身一看,却差点「娘喂!」地两腿一个酥软跪倒在地。 ——这、这、这当真是神仙下凡了啊啊啊啊! 只见她家这又老又旧又破又窄的竹屋门口,不知几时伫立着个高大修长俊美若神仙的美男子……美男子好看得令人隐隐生畏的脸色却苍白得像玉,深邃微挑的凤眸痴痴地望着自己。 胖嘟嘟大娘摀住了心房……嗷呜! 「阿……阿述?」身旁的小袁吸吸鼻子,哽咽的嗓音却满溢着浓浓的惊喜和不知所措。 那个堪比神仙还美的男人却在小袁叫唤出声的刹那,英气深沉的凤眸一下子就红了。 胖嘟嘟大娘杵在中间看得正痴迷,下一瞬却被人点中了睡穴,神速倒地呼呼大睡去也—— 不过很快的又被几个黑影拎着飞走了。 可由始至终,执述的眼中都没有过胖嘟嘟大娘的存在……从清凉山行宫一路以轻功提气狂奔了百里至此,他哀痛欲绝憔悴若死,若非强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赶到竹子村的悬崖,一定要找到她…… 若非有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早已一口心头血喷了出来,肝肠寸断地轰然倒地。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紧紧注视着眼前那张对着自己,泪流满面却灿笑得像小太阳的熟悉青嫩脸庞,脑中乱哄哄的……却又前所未有的清澈澄明起来。 「香芹,你刚刚……唤我什么?」他不敢置信,恍如在梦中。 「阿述,我都想起来了。」她忍不住哭着笑了起来,又胡乱抹了把涕泪纵横的小脸,「……好烂俗的梗啊……什么穿越……坠崖……失忆……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我一定要去投诉作者……」 执述一如往常地听不大明白她说的那些古怪词汇,可是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亲近、熟稔,和自心底深处无止无尽涌现而上的满满喜悦。 以及安心。 他高大身躯缓缓走近她,低头凝视着她仰望着的亮晶晶眸子,沙哑低柔得彷佛害怕稍大点儿声,就又会把她惊得失忆了—— 「你想起我了,那……你这次能不能别再不要我了?」 她愣怔住,这才看见了他沉静清冷内敛的表相底下,恍若一触即碎的脆弱和惶然不安。 香芹鼻头迅速酸楚湿热了起来,顷刻间,她这才发现自己过去真的太现实、太理智到几近凉薄了。 她穿越而来,牢牢地保留住了现代社会女孩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原则,可却忽略了身在古代的他,大晋王朝的执述太子,拥有着这世间最光风霁月,最高洁美好的品性。 他一直双手捧着自己那颗最单纯最真的心,等着要奉给她,等着她愿意接过去……将他的心,妥贴安放。 而她却轻易地因为自己的胆小懦弱,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他,推开他。 她真是太坏了…… 香芹泪眼婆娑起来,他却在看见她又噙泪的刹那慌了手脚,忙俯下身来,修长大手小心翼翼地要帮她拭泪,「香芹别哭,孤、孤日后绝不逼你了,你可以再放弃我,只要我不放弃,有朝一日你也许就会——」 「我永远不会再放开你了!」她猛地扑进了他怀里,紧紧、紧紧地揽住了他的颈项,嚎啕保证,「姜执述,对不起,我以后会跟你一样勇敢了,还有,我爱你——」 他惊呆了,而后凤眸里渐渐地浮现了一抹泪雾,内心激荡万分地回抱住她,喉头哽住……好半天才紧紧偎在她柔软的颈窝边,轻轻笑说了一句。 「香芹,我也,爱老虎油。」 ……谢谢你,我心爱的天外飞仙,谢谢你来到大晋王朝,翩然降临在我的世界,驻留在我的身边。 i love you forever…… 第23章 番外篇 一趟清凉山甘泉宫惊心动魄的「夏令营」活动之后,东宫正式收获了一个闪亮亮活泼泼的太子妃…… 还有一班被叫去罚站的隐卫。 罚站队伍当中,站主咖位的正是堂堂东宫内务总管长安,不过他头上还多顶了个水盆,一脸哭兮兮。 他们已经在东宫书斋窗下排排罚站了两个时辰,罚的就是他们居然「谎报军情」,害执述太子误以为香芹娘娘当真坠崖gg了…… 若非看在他们这一番狗胆欺上、装神弄鬼,全是为了撮合太子和娘娘早日重逢的份上,否则今日的惩罚恐怕就不只是区区的罚站,而是鞭三十,驱之别院。 「长年总管,幸好只是罚站。」隐一高大强悍,江湖上武功排名能进前十名,可此刻偷笑起来看着却有点憨。「嘿嘿嘿,还以为我们当初跟丢了袁娘娘,会被殿下罚去边关赶羊呢!」 「那全是因为咱家机智!你们才能将功折罪的,所以晚上打叶子牌时,不准再胡咱家的牌了啊,听到没?」长年忍不住得意洋洋地一挺胸,头上的水盆儿微微荡了荡。「这职场求生晋升之道,你们还得跟咱家多学学呢!」 「不行不行!放水可不行,赌桌之上六亲不认,这可是长年总管你早前自己立下的规矩的。」隐二插嘴道。 长年一滞。 那不是他们三个隐卫一开始全是牌桌上的菜鸡吗?可谁知道现在教会了徒弟没师父,老是三个胡他一个…… ——可恶,爱果然是消失的!qaq 书斋内,香芹则是坐在执述太子的大腿上,抱着白玉盆装着的半颗剖开蜜瓜,用巧夺天工镶着红宝石的金汤匙挖着吃,尽显暴发户一朝得势的嘴脸……咳咳咳。 不过她自己吃一口,也不忘体贴地塞一口进正在批奏摺的太子嘴里。 看!她还是很会的喔。 而清冷俊美的执述太子则是一手搂着她,一手不停地批着奏摺,在张口吃下她喂来的蜜瓜时,深邃凤眸底温柔笑意荡漾,心头满满是幸福。 至于自己以前所定下「办公桌案上不得饮食」的钢铁纪律和原则,早就不知被遗忘到哪个旮旯角里去了。 第29章 今日的东宫,还是无比快乐美好和谐的一天呀! 第24章 独家番外 穿书前的淡水(?)鱼日常 自从在淡水河边捡到了高大挺拔、英俊清冷的龙x俊一枚以后,每天上班下班忙成狗的社畜赵嘉人,终于感受到了一波什么叫作威作福,咳,是「家庭温暖」的滋味。 星期五的下班日常,就是从踏进捷运淡水线的那一瞬间,从台北一路挤成沙丁鱼到淡水总站下车。 每每在踏出车厢的刹那,她都觉得自己这几十分钟内至少整整被夹瘦了三公斤——并没有——且抓着吊环的手臂都快练出紧实健美的肱二头肌来了。 以后她说不定还能因此在健身界开山立派,广告标语就是—— 加入我,一堂课就能教您学会「搭捷运=上健身房」的密技! 然后从此会员蜂拥而至,她点钞点到爽歪歪,嘿嘿嘿嘿…… 嘉人笑得有点猥琐,可看在闻声为她开门的晋临眼中,却觉得面前的小女人有说不出的憨傻可爱。 他在不笑时总隐隐透着威严锋利的俊美脸庞,在这一瞬奇异地温柔了起来。 「阿俊喂~我肥来啦!」她仰望着他,眉开眼笑。 尖峰时刻被挤出的满肚子鸟气,在看见沉默的美男子的当儿,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眼睛吃了满满冰淇淋的惊艳和酥爽感。 他被她欢快时不小心逸出的台湾国语逗笑了,漂亮的大手接过了她手上沉甸甸的公事背包和一袋子花生。 「晚饭做好了。」他低沉温和地道。 嘉人欢呼,开心地跑到老式的简单餐桌前,看着上头的两素一荤一汤——蒜炒高丽菜加鲜红的辣椒丝、椒盐四季豆、番茄酱葱烧吴郭鱼,还有竹笋丸子汤……香气扑鼻,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型男主厨啊阿俊!」她回头对他灿烂一笑,比出双重大拇指。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意在深邃黑眸中荡漾开来,「饿了吧?先吃饭。」 「嗯嗯。」她捏了一根翠绿中沾着微微酱色和椒盐粒的四季豆,塞进嘴里嚼嚼嚼,「等一下吃完饭后,我们来炒五香花生吧,今天礼拜五,周休二日前夕就是要看电影,配五香花生米刚刚好。」 他低头凝视着她,「看电影不是吃爆米花吗?」 「爆米花热量太高了。」 「……」晋临无言。 花生好像……热量也没有低到哪里去。 ——不过,她喜欢就好。 晚饭后,一个高大身影旁边挤着个窈窕身影,在不大的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却又出奇地和谐愉悦。 晋临看着她俐落的动作,把泡好水过滤后的花生,倒进加了八角、香叶、小茴香、花椒和食盐的水里煮二十分钟,煮至花生七分熟的状态后捞出沥干。 然后再另起一个中华炒菜锅,花生倒入锅里充分炒干水分,在花生皮有些松动微干之际,嘉人拿出了秘密武器—— 「这是我阿嬷教我的传统秘招,用干净的海砂(贝壳砂或珊瑚砂)炒花生,如果弄不到海砂,倒半包食盐也可以。」她笑嘻嘻地解说,「就是要用海砂或食盐的热度均匀炒熟花生,这样炒出来的花生不会过火,也不会有的焦了,有的还没上色的问题。」 他恍然,敬佩地看着她,「很厉害。」 「是长辈们厉害,」她笑得眉眼弯弯,「都是生活智慧王呢!」 渐渐的锅铲翻炒间,含着浓浓隽永古早味的五香缭绕在鼻端和小厨房内,香香甜甜咸咸中透着中药香料气息…… 最后嘉人把海砂通通过筛掉,留在圆圆竹筛盘里的,放凉了后便是带着恰到好处淡褐色的五香花生米。 「来,试试?」她抓了一捧在掌心,摊开送到他跟前。 他修长指尖捻起了一枚饱满的五香花生,放进嘴里。 「香吧?」她热切地睁大了眼追问。 他慢慢咀嚼着,唇齿溢香,一点一滴甜到了心底,「香,而且很甜。」 「不是咸口味的吗?」她嘀咕,疑惑地抓起了两颗丢进嘴里嚼嚼嚼。 「很好吃。」 她闻言开心笑了起来,「嗯嗯,好吃就对了。」 晋临嘴角轻轻上扬,目光柔和一如窗外美丽的淡水月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