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理寺CSI手扎》 第1章 [台湾小言]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作者:蔡小雀【完结+番外】 【简介】 曹照照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哪路神仙, 居然在台北车站地下迷宫一个转弯就穿越到了大唐, 还一脚踩到了大理寺卿李衡神骏坐骑的……那坨? 自从被李衡捡到后,她无意间靠着「美剧csi」的死忠粉丝光环, 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大理寺基层公务人员,好好一个现代小护士, 被迫化身鉴识人才,从此跟随李衡上山下海、缉犯追凶…… 果然无论在哪个朝代,社畜的dna里刻着还是社畜。 好处是,大理寺俸禄佳、伙食好, 还有那位高大修长端肃睿智的李寺卿大人啊~ 实在太容易让人生起春心荡漾想酱酱酿酿的念头, 光是天天看着他,她都能多扒三碗大米饭! 不过「办公室恋情」这种事想想就算了, 眼前最重要的还是一连串爆发的「胡饼案」、「行僵案」…… 受害者死因成谜,行凶者动机可疑, 她和李寺卿大人全力追查下去, 却发现案件竟涉及到二十年前的沈阳王叛乱? ──到底凶手是谁?目的何在? 序言 话说,喜欢看外国影集的姊妹们应该对“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迈阿密/纽约”,“重返犯罪现场─ncis”……等等知名刑侦监识影集不陌生吧? 当年这类影集可说是大大满足了观众们对于悬疑刺激、科学办案的胃口,精彩刺激得让大家看得血脉偾张,连连拍案叫绝。 尤其是当执迷不悟还不可一世的罪犯们,被监识人员和探员将确凿的证据拍在他们脸上时,再也无法狡辩抵赖逃罪的那一刻……正义得以被伸张,邪恶得以被消灭,整个世界都彷佛跟着清爽光明了好几度。 古有包青天为民伸冤、惩奸除恶,今有csi循线缉凶,为受害者发声,盖因人们天生都有向往光明、追求正义的心,都希望这世上是非善恶黑白分明,行善者被世人以温柔相惜,行凶者自有律法严惩不贷。 许多中外历史上,都有这类刑狱侦查的纪录和传奇故事,最早可追溯到秦朝的“封诊式”(秦墓出土竹简),当中就提到—— 治狱,能以书从迹其言,毋治谅(笞掠)而得人请(情)为上;治谅(笞掠)为下;有恐为败。 意指:审理案件,能根据记录的口供而进行追查,不用拷打而察得犯人的实情,是最好的;若施行拷打,则为不好;恐吓犯人者,最是失败。 而<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的宋慈先生,则是根据自己的监识办案经验,写下了世上第一本法医钜着《洗冤集录》,并有了那番令世人震惊感动的前言——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谨之至也。 意思是:在所有案件的审理中,最重要的就是死刑的判决,要面对犯人判处死刑,最要紧的就是要查明案件的线索和实情,而要弄清案件的线索和实情,首要依靠检验勘查的手段。 因为人犯是生是死,断案是曲是直,冤屈是伸张还是铸成,全都取决于根据检验勘查而下的结论,这也就是法律中规定州县所有刑事官员必须亲身参与检验勘查的道理所在,一定要无比谨慎小心才行啊! 审之又审,慎之又慎。 这就是令我们深深崇拜敬佩的天下刑狱官们,竭尽全力、耗费终生,为守护正义、公理、和平,所做出的伟大付出与见证。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中的大理寺卿李衡,以及司直曹照照,追求的也就是这样的人生志业。 身处大理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和角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开始惺惺相惜,会渐渐被对方吸引,也是因为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同样的追求和热情。 恶人,就应自食其恶果。 真相,就该大白于天下。 他俩既是伙伴,更是知己,在李衡端肃矜贵的身分中,以及曹照照欢快跳脱的外表之下,都拥有一颗相同干净温暖柔软的心,和一腔相同至情至性的赤诚热血。 所以一个大胆假设,另一个就小心求证……一个机谋擅策运筹帷幄,另一个就天马行空另辟蹊径……一个上窜下跳神经大条,另一个就温柔宠溺精于善后。 总的来说,就是李衡负责尽忠报国兼养家疼太太,曹照照负责协助办案加可可爱爱,一个好锅配上一个好盖,一个不用打一个也愿意挨。 于是盛唐.大理寺从此以后,也不再只是正义公理的化身,还是专产狗粮的工厂。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是关于大理寺卿和曹司直办案/恋爱纪录的开始,未来,还有更多更多属于他们的传说在朝野间流传…… 第1章 (1) ……大理二星,在宫门内,主刑狱事也。 《甘石星经》 【胡饼案】 长安。 ——大唐律例,不到日午后,市鼓不响,东西两市不得开市;日落前七刻,鸣锣三百,所有店铺皆需关张。 只今日,大雨滂沱,教热闹坊市落得了难得的寂静。 西市,尾端不起眼的角落食铺子里,有个弯腰驼背的苍老婆子正在揉面做胡饼。 这胡饼裹以肉馅,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熟即可……不但行走丝路的胡商喜食,就连许多小吏都会在下差之后,买上几只回家做夕食。 在羊肉混合着面饼子焦香气息飘送中,一个着青色小吏衣袍的瘦小个儿兴冲冲蹦了进来,甩去了油纸伞上的雨水,随手搁一旁,熟稔地把腰间沉坠坠的鱼袋往桌案上一搭,姿态豪迈地席地而坐。 “哎呀!可饿死我了,今儿我要多吃一个饼子。” 苍老婆子背影一顿,模糊地哎了一声,而后缓慢地从炉子里夹出了两个大大的烤胡饼,盛了碗自家酿的浊酒,哆哆嗦嗦地端了过来。 大娘年岁已经很大了,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是礼仪良好地涂着脂粉,灰白的发髻也依然梳得齐齐整整,驼背的老人家低着头,将饼酒置于案上,略福了一福,又慢慢蹭回了后头做饼。 饥肠辘辘的小吏看着案上金黄酥香的烤胡饼和绿色浊酒,正要伸手,忽地微微一顿,这才缓缓拿取起了其中一个烫手硬实的胡饼,微笑随意道:“大娘,今天怎么没有旁的客呀?” 苍老婆子手头上的面团揉得咚咚作响,沙哑声音隐约传来:“客有所不知,听说怀德坊新开了家胡姬酒肆,自是热闹得很,老婆子若不是还要守着店子,也去凑趣儿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大雨赶客呢。”小吏掰开了热呼呼香喷喷的胡饼,里头掺杂着熟悉的羊脂香气和焦味…… 只可惜,这胡饼在烤炉中烘得太久了,酥壳儿都变硬了。 小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因着此处是西市最末尾端角落,在千家珠宝香料马匹丝绸酒肆商号中,显得格外不起眼,外头街市的繁华喧闹到了这里,往往像隔了一层的镜中花、水中月,恍恍惚惚间,轻易就风流云散…… 却也是因着这份闹中取静,还有大娘家的好饼子,所以自然也不乏生意。 依旧是几张桌案席子,擦得干干净净的,空气中除了浓郁的胡饼肉馅面香外,隐约有一丝刺鼻的醋味。 若非小吏有只灵敏的狗鼻子,恐怕也嗅闻不出。 小吏叹了口气,有点纠结啊…… 自己从昨晚通宵至今,别说汤饼米饭了,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先甩开膀子埋头把这两枚饼子大嚼落肚,再论其他。 “实在是,可惜了……”小吏喃喃。 苍老婆子沾满面粉的粗糙手指深深陷入面团,低垂颈项,彷佛若有所思,若有所待…… 小吏放下那枚掰开的胡饼,忽地抬头对着苍老婆子一笑。 苍老婆子身躯一紧,下一瞬猛地发现一张矮案朝自己头面轰地撞击而来! 电光石火间,苍老婆子霍然直起身子,动作矫健地跃闪而过,反身抡臂劈开了那张矮案,在巨大碎裂声中,小吏不知何时已经欺近“她”跟前,袖子一扬,袖底飘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苍老婆子浑身陡地一软,不敢置信地瞪着这比自己矮小一个头的清秀小吏……竟然瞬息间就撂倒了自己? 怎么会?怎么能? 只是在苍老婆子震惊盛怒目光下,小吏笑咪咪的小脸也突然一凝,伸手就要捏住苍老婆子的面颊下颚关节,可终究阻止不及其咬碎臼齿! 苍老婆子高大身躯抽搐着瘫倒,唇齿口鼻间霎时出血,皮肉多裂,舌与粪门皆露出……转眼已气绝身亡。 按着过往经验,这颇类蕈菌类毒,烘干毒菌子以蜜炼之,封以蜡丸,置于臼齿槽空中,紧急时咬破蜡丸,蕈毒迅速和唾液结合,瞬息毙命。 这是杀手刺客们惯常的手段了。 第2章 小吏面色凝重地看着脚边的尸首,本想自衣襟内袋掏出那双随身携带的自缝鹿皮手套,开始验起尸来,但想想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自己若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会莫名其妙成了“疑犯”……还是按照规矩来吧! 至于铺子原来的主人崔大娘,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小吏强捺下想找寻崔大娘的冲动,再三提醒自己牢记此刻身分,谨慎地张伞缓步走出了铺子门口,踏过一地湿淋淋水花,在这诸户以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三家为保的长安里坊中,很轻易就找到了此处负责的不良人(最底层之缉事番役)位置。 她原想请不良人前去京兆府通报,只是这不良人所在的小亭中,那名趴在案上浑身酒气让人误以为是酒酣眠去的不良人,已经死了。 尸体犹有余温,尚未有尸斑凝结,研判约莫死去一炷香时辰左右。 不良人颈项受大力折断而亡,小吏想起“假崔大娘”方才那劈裂桌案的巨力,也就不难联想到凶手是谁了。 只是其中依旧疑云重重…… 小吏低首思量,凶手应是先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不良人,再伪装成崔大娘在铺子里揉面团,而真正的崔大娘原先放进炉子里的胡饼,本应半盏茶即该出炉,却因为假的崔大娘取而代之后,便被遗留在炉子里过久,导致酥脆的饼壳子都给烤硬了。 否则崔大娘年纪虽老,手脚却一贯麻利勤快,平素最为自家胡饼的外酥内软馅香脂腴丰美而傲,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胡饼烧糊了? 小吏也是因为发觉那过硬过老的饼壳子有异,还有自己每回来时都得嗑掉三个大胡饼,可今日自己喊了句“我今日要多吃一个饼子”,却只得到了两个胡饼…… 估计凶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在有个饭桶胃的小吏手里的。 ——那么凶手不惜先杀了可能搅局的不良人,再耗费时间伪装成崔大娘,究竟是在等谁上门?目的又是为何? 只可惜大雨冲散了行凶者的痕迹,本就是最麻烦的一种情况。 “……糟了!”小吏脸色微变,急忙奔回铺子里。 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矮案犹在,可那具服毒身亡的高壮尸体已经消失无踪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小吏适才随意扔在矮案上,然后随着翻桌动作掉落在地上,代表着自己身分证明的鱼袋…… “shit——”清秀小吏懊恼至极地脱口而出,随即无力地抚额喃喃。“又要被李衡那家伙修理了。” 大理寺戊号验尸房 一个高大修长男子身着紫袍,袖手在后,看着案上苍白男性尸首。 “禀大人,”老仵作恭敬地禀道:“此无名死者,七尺八寸,约莫三十许上下,肩颈厚茧,脚板粗大,应是贩夫走卒之流。其舌未吐出,颈项无绳索勒痕,非上吊而亡,小人以经糟醋洗敷其全身,周遭燃起炭火,隔着红油纸伞窥看检视,也皆无外伤。” 今日天阴落雨,借不得日光,只好以炭火焰焰代之。 高大修长男子俊美的脸庞被掩在熏了艾草的白绫帕子后,浓眉微蹙,目光落在苍白男性尸首上的某处。 “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老仵作感觉到大人眼神中的严峻冷冽,额上不由汗出如浆,忙数念出大理寺验尸口诀之一,“大人,足可研判此人命丧于寅申巳亥间……只,死、死因不明。” “不明?”高大修长男子挑眉,眸光更深了。 老仵作忙跪下叉手行礼。“回寺卿大人,小人亦让死者口含银牌,再用皂角水洗银牌,半个时辰后银牌并无发黑;亦一一检查过头顶发间脚底,未曾有利器刺入痕迹。” 老仵作声音颤抖,惶惶不安。“死者身上无酒气,面上虽有挣扎之色,却无压痕,不似遭人使用软物压住口鼻窒息而死。” 他家世代皆为仵作,而仵作却是世人眼中贱籍,过去多为屠夫担任,若非本朝开国之初,因唐律严谨,圣人对三法司多有倚仗看重,是以仵作的待遇也高了不少。 老仵作好不容易从刑部被擢升到大理寺,自然更是兢兢业业,未有一日疏漏,面对这桩刑部报上来的“诡案”,他也想以自己多年经验在死者身上查出个蛛丝马迹,可他连尸首都剖开来勘验了,五脏肌理未有中毒之相,也未有溺水迹象。 ——死者面容狰狞挣扎,若说是见鬼了被吓破胆的话,那倒还略略符合了,可偏偏观其胆囊完好如故,一切都正常得……太不正常。 大理寺首席老仵作张老儿已经翻遍历年来尸案,绞尽脑汁,也判断不出此人死因为何? “你曾在死者验尸格上录下——眼白和肺脏皆肿胀有紫癜。”高大修长男子缓缓走近,漂亮得如剑似玉的指尖凌空点在死者惊恐狰狞、张口呼吸状的面容,上翻的眼白也有点点紫斑。“既有紫癜肿胀,乃生前受力挤压造成,又如何不符合窒息而亡了?” 老仵作知道大人自担任寺卿以来,率领大理寺屡破奇案悬案,他鹰眼如炬,做此研判必定有九成把握,只是一根筋儿的老仵作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玄机,也想不出做案工具—— “可……既是窒息而亡,因何死者面上无痕,手脚也无被缚痕迹?” “——手脚无被缚痕迹,死者可能是遭人以厚被或是棉布帛通身卷缚。面上无痕却窒息而亡,料想其脸上是被贴了层层叠叠喷了水的桑皮纸以封住口鼻,此杀人刑罚手法名为:贴加官。” 一个清脆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正屏气凝神戒慎紧张的大理寺正和录事和老仵作,闻声不约而同望向门口,瞬间大大松了口气,眉开眼笑—— “曹司直,您回来啦!” 清秀小吏对着他们露齿一灿,却对上目光深沉似笑非笑的高大修长男子——也是大理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寺卿大人李衡——时,顿时卡住,露出了一抹可疑的心虚。 “咳。”曹照照忙低头,一本正经乖顺无比地对李衡行了个叉手礼。“下官拜见寺卿大人。” 李衡随意摘下系于耳后的帕子,漂亮峰峻的眉眼盯着她,一眼就看出异状。“跟人动手了?” 曹照照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顶头大上司有着一双浮摩斯的利眼和狼犬鼻子……她讪讪一笑,硬着头皮还是自己招了。 “寺卿大人,那个,下官有要事禀报……” 李衡向来俊美容貌气度闲雅,且端肃中又透着隐隐威慑之势,可面对这个嘻皮笑脸惫懒“小儿”时,总时时心头有火苗扑腾窜出的感觉。 他自诩端持守礼,有君子之风,然见这“小儿”那粉嘟嘟脸蛋嘿嘿傻笑,实则不知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的模样,手指莫名就有些痒,想狠狠捏上一捏,以示小逞。 李衡深深吸了一口气,宽厚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而后又克制回去,淡声道:“先说,你是从何得知此人所受杀人刑罚为‘贴加官’?” 曹照照一噎,心虚的眼神儿乱飘。“那个,下官依稀彷佛从一本古籍上头看见过的。” “哪一本古籍?” 孤狗大神。 她笑得更尴尬了,摸摸头。“忘、忘了呢,呵呵呵!” 总不能真的承认,自己自小就对刑侦监识类小说充满兴趣,长大后更是追“csi犯罪现场”每集不落…… 像“贴加官”这么别具一格的可怕杀人法,电视剧里屡次出现过,她因着好奇,便从gooe上面查询过它的历史典故出处。 此典故出自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他为了秘密私下处决人,不致引起外界怀疑与非议,这才发明出这个让人暂时……不对,是永远停止呼吸的刑罚。 第1章 (2) 现今是<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时期,而明朝这位小弟弟还远远排在宋朝、元朝两位小哥哥后头,是将近七百年以后的事儿了。 唉,不管是古代哪个朝代,撇开太过理想化的穿越小说不说,其实任何穿越人士想在陌生的朝代混得风生水起,都万分不容易。 第一个首要戒慎牢记的就是——皇权和阶级制度绝不可侵犯。 胆敢犯上,随时嗝屁。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唐朝官话和近代闽南语和河洛一带方言相似,又增添了几分雅音的“中原话”,对她这个国台语都说得十分溜的小姑娘而言,非常有亲切感,上口起来也特别快。 且普遍来说,唐代国力鼎盛,万邦来朝不断,无论是做生意的各国胡人还是到长安取经的、拜师的、求取学问的……各种语言时不时都会在长安出现,见怪不怪。 有时候置身热闹的长安坊市中,她恍惚间还会有种自己是在台北火车站或桃园国际机场,听见各国旅客叽哩呱啦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错觉…… 江湖上人人传说,台北火车站是个大迷宫,而自己就是在这个大迷宫晃着晃着,没找到高铁的转乘捷运的出口,反而在弯弯绕绕中才一个转身—— 她就一脚踏进马粪里! 第3章 没错,还是人称大唐第一英才李衡,李寺卿大人骑的汗血宝马刚刚“撇”下的一坨热腾腾…… 回忆太不堪,那画面更是。 “又发什么傻呢?”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她头顶隐隐不悦响起。 “在想孽缘这种事居然能跨越这么大的……”她喃喃自语到一半,顿觉不对,仰头望向整整高了自己一个头以上的大理寺精英大老板,忙把“时空”两个字吞回了肚子里。“没事。” “有空,找出那本古籍给我‘见识见识’。”他话里意味悠长。 “哈,哈,一定一定。”她暗暗抹了把冷汗。 李衡轻轻拎提着她的后衣领。“来,再说说这贴加官。” “哎,等等!”曹照照来不及挣脱,被只漂亮修长的大手制住,只得暗暗腹诽的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急道:“属下要报案!” “报案找京兆府。”李衡淡淡道:“朝廷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职,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和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再者是地方悬宕难破之疑案……你身为大理寺司直,如何不知?” 她嘟囔,“下官自然知道,刚刚也报给京兆府了,可是——” 他挑眉询问。 曹照照想起方才京兆府差役和司事一脸怀疑地盯着自己,她既拿不出证明身分的鱼袋,胡饼铺子里也不见任何一具尸体,无论是真的崔大娘还是假的崔大娘…… 若非她这九品的青色小吏衣袍还穿在身上,恐怕早就被差役以谎报的罪名先打上三记棍杖了。 而现在,京兆府派来的差役也还等在大理寺外头……虽说他见到她竟然真的能打个招呼就大摇大摆踏进大理寺大门内,原本的质疑和不屑已经被目瞪口呆取代,可是如果李衡不接受她报案(申诉),她一个连官字都称不上的九品芝麻小吏儿,恐怕也免不了先来个刑部大牢几日游。 何况眼下还有这么一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棘手疑案呢…… 曹照照别扭了一下,也顾不得怕挨骂了,忙一一将方才发生在胡饼铺子的事钜细靡遗禀报。 李衡浓墨般斜飞的剑眉微微一动,眸光一闪,蓦然松开手。“走吧。” “去哪?”她揉揉雪白的小脖子,没有察觉李衡鸦羽般长睫毛迅速低敛,似是掩住了什么。 “查案!” 那颀长俊美身影俐落飒飒又带着一丝自骨子里透出的清朗矜贵,落在他后头的曹照照再度无可避免地被他帅……咳,甩了一脸,眨了眨眼,努力忽略发烫的面颊,还有不知道已经反覆撞死过几次的心头小鹿,调整心情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长长呼出来。 大理寺正和录事正要开口,老仵作也还眼巴巴地望着,就听得头也未回的李衡淡然地抛出吩咐—— “……此人肩颈厚茧、脚板粗大变形,虎口处有麻缕久磨痕迹,符合脚夫形容,然足趾灰甲,显长期接触潮霉之地,肤色违和苍白,当是久未经白昼日晒,疑似遭拘于阴暗潮湿处依旧做搬运之工,尔等传我大理寺行文,通查广义渠脚夫名册,半年内有无辞工或不假失踪者。” “喏!”众人目光骤然一亮。 “命京兆府治下,万年、长安、新丰等二十二县半年内失踪报案人口卷宗,于明日辰时前速速送至大理寺彻查。” “喏!” 大雨止歇,大理寺高高的青瓦屋檐下仍有点点雨水滴落…… “大人,您怎么知道那名受害者曾是广义渠的脚夫?就不能是其他商家或码头搬货的脚夫吗?” 急匆匆踩过水洼,快步跟上的曹照照虽见惯了李衡屡屡凭着幽微的蛛丝马迹,就能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宣告破案的神奇监识侦查能力,但每次还是忍不住想跟小学生似的举手发问。 在这个科学、化学、物理学尚未发达,更没有微物监识、dna监定法等等的古代,若仅靠着一滴血、一枚指纹、一根毛发……往往想找出真凶,难于登天。 但她从不会小看古人的超凡智慧,比如被称为“法医学之父”的宋慈,就是中外法医界公认史上首位法医学家。 他在西元一二三五年开创了法医监定学,着有《洗冤集录》,也是世界上第一本以死亡方式系统编辑的法医学着作。 话说回来…… 曹照照神情恍惚了一下,有时她总觉得自己穿越的这个可能是个假唐朝,或是平行时空的唐朝,因为这两年混迹在大理寺中,她发现大理寺验尸的手法,有许多竟是宋公《洗冤集录》里提到过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孤陋寡闻,当年上历史课的时候打瞌睡,所以也没看过课本或野史上有个名叫李衡的大理寺卿,年轻俊美肩宽腿长家世尊贵就是人有点机车……呃,跑题了。 又或者,她根本是穿越到一本古代小说里打酱油? “自韦公受圣人命治广通渠,二年而通,每岁可渠漕山东粟四百万石至长安,每日所需脚夫者众,名册治理分明。”李衡风雅俐落的身姿步伐如故,语气有着自己也未曾发觉的耐性。 “——山东粟向来以工部特造苎麻袋装容,便是取其韧性佳、耐潮湿,此特造苎麻以纵横九宫法织就,长期接触扛粮脚夫掌上虎口,便会留下独有茧痕。” 她恍然。“原来如此,大人眼睛真尖,这也瞧得出来?” “‘长安万庶杂谈’上有,”他眸光低垂,别有含意地落在这仅及自己胸口处的圆圆小脑袋瓜上。“……记不住?” 曹照照差点脚下一个踉跄。 芭乐啦!谁记得住啊?一本讲述长安从历史到建筑到风俗到百姓食衣住行育乐包含八卦的“长安万庶杂谈”跟大英辞典一样厚,而且还不是白话文,还没有标点符号,她光是看个序文就看到怀疑人生…… “寺卿大人,您这种神童出身的高智慧人才是不会了解我们这种废柴的心情的。”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见你看坊间话本就没有这种怨言。” “看坊间话本儿可有趣多多了!”她一挺小胸脯,理直气壮起来。“就跟您骑马上朝和骑马去打马球,这两种心情能一样吗?” 李衡脚步一顿,冷着俊脸儿瞪了她一眼。 可能是想叱一句“胡妄比喻,不成体统”,但不知怎地又沉默了,改给了她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 哎,自从成为唐朝新住民以来,曹照照觉得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飙高了不止十个百分点。 不过也没用,因为每当她开始感觉有那么一咪咪靠近、了解、摸索出这位寺卿大人的时候……下一秒,寺卿大人就会给她来一记现实的铁拳。 她想起了曾经某个不可言说且不忍卒睹的场景,无声叹了口气,赶紧小碎步跟上。 有威震八方的大理寺卿李衡大人亲自出马,不说那名等在外头押犯人似的差役惊吓又崇拜地当场傻了眼,连闻讯而来的京兆府尹马阿和儿都忙擦着大颗大颗的汗水,殷勤讨好地下了轿快步而来行礼。 “拜见李大人——” 李衡优雅回以执手礼。“马大人。” “大人,刚刚那都是误会……”马阿和儿陪笑想解释。 “——马大人,您方才有第一时间派人封锁现场吧?”曹照照有点心急,插嘴问。 马阿和儿一滞,老脸尴尬地涨红了起来,吞吞吐吐的回道:“自、自然是有的。” 曹照照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一凉——完了! “明明下官都求——”她小圆腮帮子一鼓。 “不可无礼!”李衡低沉嗓音轻轻喝斥。 她瑟缩了下脖子,“喏!” 马阿和儿睁大了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暗暗倒抽了口气—— 难道面前这小女吏就是官场上人人传闻的,“李大人家的”那位…… “不不不,是卑职有眼不识金镶玉……咳咳咳。”马阿和儿瞥见李衡的笑容有一丝莫测高深和微冷的警告,忙把后头的话都给吞了下去。 “……?”曹照照一头雾水满眼问号。 “查案紧要。”李衡微微一笑。“马大人,请吧!” “喏,喏。”马阿和儿此刻哪还有一京兆府尹的威严气派,忙颠颠儿地跟在他们后头,不忘死命挤眉弄眼对随自己前来的兵曹们使眼色。 快快快!赶紧的,张罗起来,别让大理寺卿大人坏了印象,以为咱们京兆府当差不用心……那位,可是李衡大人啊! 李衡平时上朝或办公就不喜乘轿,皆是骑马出门,唯有一前一后护卫随扈之,再搭上一个小跟班曹照照。 直到半年前一次到邻县渭南查白骨案三天三夜,破案后回行疾驰途中,困极了的曹照照从马上掉下来…… 总之,曹照照当了半个月的“跛豪”,后来但凡要出远门查案,忽就改马车出行了。 但今天为着赶时间,李衡翻身上马,修长大手蓦地提住了曹照照的后领,又一气儿将她扔上了马背上。 “抓好!” 第4章 她心脏猛地往上一悬,急急抱住了他的腰…… 妈耶,如此劲瘦销魂的一把好狗公腰啊! 但曹照照色心刚起,下一瞬御赐汗血宝马已经兴奋地昂首嘶鸣一声,撒蹄狂奔—— 注意超速啊啊啊啊啊! 第2章 (1) 胡饼铺子里外已经被封锁起来了,京兆府尹的人马各个抬头挺胸,手按佩刀,一副火眼金睛牢牢盯着四面八方,好似连只苍蝇都别想穿过他们的严密监控防备进入案发现场。 李衡勒马,一跃而下,后面的曹照照有些腿软地爬下了马,姿势犹如狗爬半点不优雅也顾不得了。 不过就算带着晕车现象,曹照照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佩刀系甲的人马正在强自按捺住粗喘的剧烈呼吸,汗流浃背,站立的脚跟还有些抖。 ——这是收到消息,拼了老命抄近路早他们三分钟来的吧? “拜见寺卿大人!”一干武侯和差役恭恭敬敬行执手礼。 “免。”李衡一颔首,缓步走入了胡饼铺子。 里面有三人身姿笔直地恭立现场,分别是京兆府令史和主事,其中有位中年男子是曹照照的老朋友了,正是京兆府仵作汤藤。 “下官令史王韬,主事何绍绍,小人仵作汤藤,拜见寺卿大人。” 看着三人紧张又满脸倾慕对着自己躬身行执手礼,李衡平静地道:“免礼 等有何发现?” “回寺卿大人的话,”王令史按捺下激动之情,恭谨地道:“下官和汤仵作于半个时辰前受命来此勘查现场,只见胡饼铺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乱脚印,一大一小,有少许雨水印渍,此间主人不见踪影,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然,不见曹司直所宣称之尸首。” “我说过,有尸首,但被盗走了。”曹照照忍不住再次申明。 曹照照明白他们的意思,纵然现场紊乱,饼铺主人失踪,也不能证明这里发生过命案,而她这个唯一的目击证人又只有口供,没有什么物证。 她叹了口气,再次懊恼自己的一时大意,在案发之时,就不该还想着按照正常程序走,先把那个假崔大娘验了再说,无论如何也能从他身上找到些线索吧? 李衡侧首看了垂头的曹照照一眼,缓缓在胡饼铺子绕走了一圈,锐利黑眸扫过窗棂……角落……而后颀长的身影停顿在了白案前三步。 “疑犯擅用左手,手掌短而粗大,掌厚而硬,中有断掌,食、中、无名指节有厚茧,当曾是弓箭手,且臂力强劲。”他目光盯在那团面团上已然变淡的掌印,沉声地道:“尾指缺少一截,切口俐落,似为利刃所断。” 众人一震,急忙赶到他身边,却被李衡扬袖阻止—— “仔细脚下。” 几个人僵住,又忙后退。 他指着白案前下方留下的脚印,案上地面都是面粉,所以脚印格外明显,尤其是右足比左足痕迹深重了许多。 “此当是曹司直所说,你掷出矮案时该名疑犯跃起之处。”他优雅俐落地撩袍屈膝蹲下,伸指隔空描绘。“疑犯移动间上半身灵动迅捷,下盘甚稳,右足习惯后跟施力,显示惯常拉开重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满眼敬服…… “曹司直,你可还记得疑犯劈断矮案时,用的是左右何手?”李衡挑眉看着她问道。 “右手。”曹照照火速回神,面带疑惑。“可是大人,如果疑犯是左利手(左撇子),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时,他不是应该也本能的运用左手使力吗?” 军人出身的王令史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她脸色微微尴尬了——这问题很没常识吗? “若是弓箭手,自是一贯护住运劲拉张弓弦之臂,生恐伤及。”李衡简短解释,看着她的眼神有一丝隐晦的耐心。 “了解,多谢大人。”她清清喉咙,提醒自己千万慎记别在外人面前又胡乱没大没小地对他问出十万个为什么。 “疑犯极可能是个尾指遭截断的前弓箭手——”王令史眼神敏锐,面色凛然凝重。“寺卿大人,依您看,此人会是地方藩王麾下府兵?抑或是官宦富户豢养府卫私兵?若是前者,那——” 如今大唐国力强盛富庶,万国来朝,西域各邦迁至长安或经商谋生或习书取经者众,流动人口多,人员复杂,各坊管理虽严谨,可世上最光明繁华的城市都会有最阴暗晦涩的角落……长安,也不外如是。 不提天南地北来往商客齐聚的西市,光是东市内便有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更邻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等皇城宫殿,围绕东市皆是达官显贵的豪邸府院。 并长安官僚贵族子弟,多是弓马娴熟、斗鸡走狗且眠花宿柳者,逞凶斗狠互相比试时有耳闻,还有豪族特意养了昆仑奴为驱策…… “我等职责是办案断案,追查真相寻出真凶,还受害者一个公道清平。”李衡听出王令史的迟疑和顾忌,沉着平静的语气里有着无可撼动的昂然坦荡。“三法司奉圣人和唐律行事,为天下执法,当正定刑书,明断罪法,使刑不差二,法不倾邪。” 王令史和主事仵作目光灿然亮了起来,胸膛热血沸腾…… “喏!” 曹照照仰望着眼前俊美沉着肃然的青年,心头怦怦跳,而后马上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冷静!冷静!美色祸人,戒之慎之! “能以左手拉动三石弓者罕,”李衡沉吟。“据我所知,旧历九年,皇城十六卫豹骑一千人中,却同时有两名弓箭手以左手能展三石弓百步穿杨而驰名……两人,恰恰是孪生兄弟。” 王令史也想起来了,面露异色。“下官也曾耳闻过这对孪生兄弟,力大无穷,箭术过人,只是——” 李衡道:“只可惜在旧历十年初,沈阳王叛乱,左右龙虎军、神策军、豹骑迎战剿敌,死伤无数,后兵部卷宗详录,此战共计亡两千六百零七人,伤三千九百八十二人,千人豹骑十中仅存一二,这两人均在亡者名单中。” 旧历九年,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早已湮没在重重故纸堆中,又有几人能一眼一念间就精准搜罗而出? 王令史和何主事难掩敬佩地看着李衡。 他语气淡然,“精通箭术一门双杰却不幸惨烈牺牲……故而在阅览昔日兵部历年卷宗时,本官对这双杨姓兄弟印象颇深。” 王令史对这大理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寺卿大人神交已久。 李大人出身五姓七望名门士族之首的陇西李氏,家学礼法底蕴渊博深远,又是李氏嫡系嫡长孙,自幼熟读诗书经纶,过目不忘聪颖机变,素有神童美誉。 他深受圣人宠信倚重,被圣人亲昵唤为“吾家玉衡郎”——玉衡者,为廉贞星,乃北斗七星中最亮那颗星。 李衡大人十二岁起便被圣人带在身边,后任兵部员外郎,刑部侍郎……屡建奇功,自担任大理寺卿以来,便破了十数桩陈年悬案。 大理寺卿高位九卿之一,负责执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以“五听”审查案情,究其原委,用“三虑”作为复查天下可疑案件的重要原则。 五听者:气听,视听,色听,声听,辞听。 三虑者:一是复查疑难离奇案件须谨慎明辨,二是昭怜无辜以雪冤案,三是公平审问一切可疑之案。 简而言之,想坐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可不容易,曾让多少才智之士高官名臣望洋而兴叹。 可李衡大人这五年来硬生生坐稳了大理寺卿,成为大理寺上下官吏三百余人眼中最敬服仰望的存在。 “那么,”王令史深吸了一口气。“初步可排除豹骑名单了。” 李衡目光落在那手印上久久,忽然对何主事问道:“饼铺店东崔大娘背景清查得如何?” “回大人的话,据京兆府户籍文书所录,胡饼铺崔大娘乃鲜卑人氏,十五年前迁至长安,以番胡内附入籍,上户丁税钱十文。”何主事取出文书和访查卷册,躬身应答道。“坊正也说,崔大娘携香料一箱,购入这间铺面,经营胡饼为生。” “十五年……”李衡眼神幽微深邃。 曹照照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了。“香料一箱,价值不下千金,崔大娘能拥有这样的身家,却卖了十五年的胡饼?每日只甘于赚这点子蝇头小利?她总不可能兴趣就是卖胡饼吧?” 如果是她,光买下这铺面租赁给旁的商家,当个包租婆,一年就能轻松赚进比辛辛苦苦卖上十年胡饼还多的财帛,干嘛还要天天忍受揉面制饼在火炉旁挥汗之苦? ……好吧,她承认她的人生理想就是当一条咸鱼。 王令史也对曹照照有些许另眼相看,“曹司直之疑有道理。” “哪里哪里。”她谦逊连连。“下官也不过问出了大家的疑惑罢了。” 李衡嘴角微微上扬。“那么以你之见,崔大娘所图为何?” 第5章 “……下官想不出。” 这种时候,曹照照就特别后悔大学时代没选跟犯罪心理学有关的学系,否则她很快就能开启犯罪侧写程序,专业至极地提供最精辟的分析。 但,可惜她只是个半路出家混进大理寺当滥竽的刑侦美剧爱好者。 一开始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莫名其妙帮忙破了一桩香烛纸铺凶杀案,就此“崭露头角”,被李衡拎进了大理寺。 当时死者倒卧在香烛纸铺的纸扎人下,全身赤裸,面露惊恐,瞳孔放大,大汗淋漓而亡…… 店东和其娘子前来开铺子,看见倒毙在地的男人,不由尖叫出声! 叫声自然引来了邻里,恰巧李衡策马经过,被拿来当小厮用的曹照照也跟着“主子”进香烛纸铺一探情况,正在暗自吐槽李衡这家伙根本就是柯南体质时,就听见众人惊惶恐惧议论纷纷,和店东夫妻争相对闻讯而来的衙役说,此人定是撞鬼了,被纸扎人拘了魂去。 一时间香烛纸铺似是阴风阵阵,连衙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面白如纸,两股颤颤。 李衡尚未开口,曹照照在慌乱的人群中看见死者倒卧的那个姿势,还有地上错落的脚印跨得极大,显示死者倒下前是在跑步,尸体的右脚明显往外拐,几乎呈九十度…… 种种迹象,莫名很是眼熟啊,再看店东神情有些畏缩闪躲,不自觉将右手下意识收在袖子里,她脑中忽然蹦出一个画面—— 咦?“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里不是有一集,一个小伙子跟同伴去沙漠狂欢时喝了曼陀罗花饮料,产生幻觉,有畏光畏声,浑身发热得像着了火一般,所以会裸奔疯狂散热。 小伙子也是在幻觉畏声下听到同伴的吼叫声,激动之下追上去捂住他的口鼻导致窒息致死,挣扎间被同伴咬了一口…… 想到这里的曹照照脑门一热,脱口而出:“死者莫不是喝了曼陀罗花或五石散才变成这样的?欸,店东,你那右手该不会是被死者咬了吧?” 全场一静…… 曹照照感觉到李衡隐隐惊异的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正讪讪然想摆摆手说自己是瞎猜的,可是寺卿大人已经甩出象征身分官位的金鱼袋,一扬声—— “来人,封锁现场,押下店东,褪衣盘查!” “喏!” 然后……然后就真的破案了。 死者是店东的好友,昨晚畏妻如虎的两人相约在香烛纸铺一起嗑药(五石散),结果嗨过头了乐极生悲…… 一分钟破案的“神探曹照照”自己也很懵。 接着她从此就被李衡拎着踏入大理寺这条不归路了。 被迫当验尸小跟班、办案小跟班、翻卷宗小跟班……唉,回首前尘,血汗斑斑啊! 想她一个急诊室护理师,虽说在学校时解剖大体老师就能心存虔诚目不转睛毫不紧张地看着老师下刀解说,到医院上班后不怕针不怕血不怕伤不怕车祸血肉模糊的患者,大夜班结束后和同事兴高采烈相约去巷口吃米肠配猪血汤…… 但是护理师被拿来当法医训练使用,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李衡这个魔鬼上司才—— 算了算了,这年头有铁饭碗能捧,也该知足感恩了。 “无妨。”李衡转望向王令史与何主事,吩咐道:“命人探问左右邻舍者,是否见崔大娘曾有亲朋来投?十五年间可和人有过纷争?” “喏!” 李衡环顾四周,对汤仵作问道:“另外一名死者勘验如何?” 汤仵作执手,有些尴尬。“回大人的话,稍早前不良帅已率人将该名死者带回,言明自有不良人为其惩凶复仇,不良人……不归京兆府管辖。” 长安分管阶层分明,不良帅此言既出,就是京兆府尹也不好与之抗衡。 汤仵作自然是有私心的,他们底下的人微言轻,京兆府尹又怕事,可李衡大人就不一样了,掌管大理寺,又是圣人心腹,小小不良帅虽然蛮横,还没那个胆子跟大理寺卿叫阵。 “不良帅那处,某去。”李衡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小心机,但心里也明白下头的人自有为难之处。他转头对曹照照道:“给你一刻钟,搜查此间,详做记录。” “喏!”曹照照熟门熟路地开始了小跟班的行动。 李衡高大身躯优雅而俐落地出了胡饼铺,两个精悍一黑一白护卫已然跟上。 第2章 (2) 曹照照不知道李衡去跟不良帅说了什么,但一个时辰后,那颈项被扭断的不良人尸首已经到了大理寺验尸房。 她虽然是第一时间发现尸首者,可也因为跟此案相涉,所以照惯例后续是不能参与相关验尸查办的。 说句不好听的,若遇上个政治昏暗处事不明的,她恐怕就会被拿来当主嫌入罪扛事儿了。 曹照照只得乖乖回到了大理寺自己的小办公桌前,看着堆叠得高高的案牍,有验尸格的、记录载本的……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 哎,好饿。 在大理寺当差就是这样,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她以前在急诊室的时候虽然也忙,但好歹还能偷偷喝一口高热量的珍奶垫垫,可现在…… “还不回?” 她蓦然抬头,看见忙了一日夜依然挺拔俊美冷静肃然如故的顶头上司。 李衡亲自提了灯笼,晕黄的光线映照出令人心悸的阳刚性感,依稀还有一丝刚刚沾染上的血腥煞气。 ——这不只是亲自验尸,还亲自动手提审了哪个倒楣鬼不成? “啊,就回了。”她回过神来,赶紧随手收拾了一下。 他们的步履穿过沉静肃穆的大理寺,经过一重重面露恭谨的值夜金吾卫,大门外一辆朴素却宽敞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总被她偷偷戏称为“黑白郎君”的一黑一白高身兆护卫也策马一前一后跟车随扈。 他性情再低调,世家贵胄子弟的排场还是摆在那儿。 况且大理寺卿办的案子多了,明里暗里的敌人自然也不少,总有一两个想不开的会试图行刺一下……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死在黑白郎君的一刀一剑下,剩下的那个则是留下来当活口审问。 当了李衡两年的跟班,曹照照还是颇能大言不惭地拍胸说一句——打打杀杀的场面,本小娘子也是见惯了的,不怕不怕。 此刻,曹照照依然恭敬地等他上了车,自己习惯地爬上了前头车辕架跟车夫大叔一起,忽地听见青色锦帘后传出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 “进来!” 她眨了眨眼。“喔……喏。” 掀帘入内,见男人面色威严,眉宇冷峻,高大修长身躯斜靠在车厢锦靠上,一丝不苟的紫袍前襟不知何时被微微松开,露出了一抹雪白的里衣领子和漂亮的男性锁骨。 曹照照万万没想到一打眼就被这般惑人艳色扑上面来,她心脏跳停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和呼吸,小心翼翼地在距离大老板最远的地儿坐下。 “大人。” 闭目养神的李衡睁开眼,深邃眸光凝视着她。“回去后,喝帖安神汤。” “喔,多谢大人。”她恍神了一下,眉开眼笑的。 哎哟老板还是很有良心滴…… 他浓眉微扬,顿了一顿才开口,“你——没有旁的要跟我说的吗?” 曹照照老实地摇摇头。 今天关于案情的事儿全都说了,就连她点了几个胡饼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她对于自己的记性还是很有信心的。 可是李衡眉头缓缓地蹙起,似有不悦,面色也有些冷了下来。 难道是她还有漏掉了什么? 已然擅长看眼色的曹照照有点儿抖,吞了吞口水。“那个,大人,还是小的再从头到尾把案情始末说上一回?” 诡异的安静笼罩在车厢内…… “你可以出去了。” 曹照照被撵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她暗暗求教地望向车夫和前头的黑郎君——他们的目光却默默地转移开来。 可恶!还有没有一点同僚之情了? 她哼哼磨牙,却只能拎着忐忑不安的小心肝儿,这么一路晃呀晃回了李府。 李府占地宽广,整整一条玄武大街都是,那朱红高墙内是湖光水色,是庭台楼阁,更是千年世家的贵气底蕴。 李衡是陇西武阳房嫡系长孙,其父祖皆居陇西祖宅,自他担任家主,入主大理寺后,长安主宅内自是以他为尊,宿于主院。 被他捡回来的曹照照是仆非客,两年来都住在侧门一所小偏院里,隔壁紧邻大膳房。 缺点是油烟大了点儿,好处则是饿了就能随时去觅食。 曹照照跟厨娘们感情联络得极好,在这个以蒸煮熬烤和脍为主的年代,她就偷偷“传授”了炒和炸的技术,时不时弄点葱爆炒羊肉和炸馒头来解解馋。 李府的厨娘们更是一通百通,很快就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炒菜和炸食,在李府宴客时忒是惊艳八方了一把,听说就连圣人都特地为此把李衡大人召进宫,旁敲侧击能不能进献李府独门馔单菜谱。 第6章 不过别人穿越的外挂都特别利国利民,要不就是能替自己赚进很多小钱钱,可她的外挂……算了,别提了。 回到了小偏院的曹照照疲惫得想直接倒头就睡,但是才在外头打滚了一天,还几度进出大理寺验尸房,她还是强撑着几乎快散架的身子,自己打了井水,在泥炉上烧开,倾入清水浴桶里,在房里好好地用澡豆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她这两年来很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谨守为仆的本分,能自己来的,绝不麻烦旁人。 李府本就家风清贵正气,几乎没有以大欺小,以贵凌贱的事儿发生,尤其当家主子又是大理寺卿,治家手段不是以刑法就是军法,哪个嫌命太长了,敢挑战府律家规? 曹照照自觉能够依附在李衡麾下,李府庇荫之内,已经是老天垂怜了,所以旁的……还真不敢想。 尤其,李衡的表妹还特地“提点”过她了。 夜晚暑气重,曹照照沐浴完后拿着大帕子在月光下擦拭长发。 她原本骨乏筋酥累得慌,但洗完澡后整个人清醒舒服了不少,饿过头的胃也没了感觉,索性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月思考人生。 “唉,好想回家啊……”她放下了大帕子,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神情落寞。 她好想念二十一世纪的家人,想念她的工作,同事,手机,电脑,影集……还有所有好吃的东西以及自由的空气。 尽管大唐已经是个对女性相对开放和宽容的年代,可又怎么能跟现代社会相比? 何况,这里没有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熟悉的一切…… 她眼眶红红,鼻头发酸,咕哝。“——连冲水马桶和卫生棉都没有,真他妈的惨啊!” 最后曹照照坐在门槛靠着门框睡着了,眼角还有隐约水光…… 全然不知,有个高大男人提着一个食盒无声翻墙而落来到近前,看着她连做梦也在皱眉的小脸时,脚步微顿。 终究,舍不得唤醒她,而是格外轻巧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入内放在了床榻上。 “……我要回家。”曹照照小脸一翻,埋进了软枕里,呓语含糊不清地飘出。 男人修长精致的大手正要将被褥往上拉,闻言停了良久,最后才帮她盖好—— “小没良心的。”低哑嗓音透着一丝咬牙切齿和无奈。 翌日一早,曹照照已经洗漱穿戴好,自动自发地在高阔的朱色铜钉大门前,和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大眼瞪小眼…… 老板今天起得有点晚啊! 现今三日一上朝,七日一休沐,所以不上朝不放假的时候,大老板都是直接到大理寺办公的,而她这个小跟班自然也得同步上班。 今天清晨她是给饿醒的,自己摸去大膳房喝了一大碗香喷喷的大米粥,干掉了五个羊肉饼子……心疼她的厨娘巴大娘还偷偷塞了两枚水煮蛋给她。 巴大娘自个儿生的都是臭小子,所以最喜欢娇娇软软可人意儿的小娘子了,尤其曹照照又这么好相处,成天笑嘻嘻的,哪个见了不喜欢? “可怜见儿的,每日这么奔波操劳,难怪吃了多少都不见长肉。”巴大娘对着她的背影叹气。 曹照照不知道巴大娘对自己的大胃王体质有这种美丽的误会,她高高兴兴地揣着两个暖呼呼的水煮蛋,正盘算着是等会儿在路上就吃掉呢还是藏起来当下午茶? 等着等着好像又有点饿了,她偷偷摸出了一颗水煮蛋,就想拿它在石狮子上磕…… “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煮蛋一滑,就这样啪唧坠地一路滚到李衡玄色滚紫边的官靴边。 幸亏唐朝天然纯净无污染的放山鸡连蛋都很强壮,经此摧残尽管裂成了一身蛛网状,壳还是坚持不懈地穿在身上……但见一只玉白修长优美的大手将之拾起。 “哈,哈。”她干笑,双颊通红。“那个,大人晨安。” 李衡神情沉静,但曹照照就是莫名有些心惊胆跳,总觉得……他低头盯着自己的眼神颇有不善啊! “朝食没吃?” “吃了的。” 他问完后又是一阵沉默,曹照照吞了吞口水,也只得在现场罚站,心中又是腹诽连连。 这是嫌她吃太多了吗?那说清楚呀,最多以后她早餐晚餐都自己拿俸禄去外头吃了,大唐的路边摊还是非常丰富美味千变万化的,光是各种胡饼、饆饠……甜的咸的应有尽有,而且一个胡饼只要两文钱呢! “以后,朝食到主院吃。” 欸? 李衡淡淡然说完,举步翻身上马。 她还没回过神来,手上就被塞了条缰绳……呃,是驴绳。 “曹司直,大人还等着呢!”李府的健仆忍笑催促。 “——为什么我又得骑小毛驴啊?”她恨恨磨牙,内心哀号。 面前那头不知何时被牵出来遛的矮壮小毛驴也很不爽地昂首哼嗤呼噜了一声,显然对于她这个无照驾驶……骑驴生手也很是嫌恶。 “与你身量正正匹配。”人、高、马、大的李寺卿大人居高临下,英俊肃穆,皮笑肉不笑。 她嘴角抽了抽,强自按捺下对着大老板比中指的冲动。 “喏!” 等等,鸡蛋到底还不还来啊? 第3章 (1) 主仆一行人甫到大理寺门口,就看见一队面色凝重得有如凶神恶煞般的金吾卫驱马急急奔驰而来,打头的右金吾卫中郎将疾冲在前,迅速跃下马,对着李衡执手礼—— “李寺卿大人,下官奉命拘拿大理寺曹司直,敢问——曹照照何在?” “金吾卫凭甚拘拿我大理寺的人?”李衡优雅地下了马,给了后头爬下小毛驴一脸忐忑不安的曹照照个安心的眼神。 右金吾卫中郎将客气地禀道:“昨夜庆元长公主府一名帐房深夜归家途中遇害身亡,死者身边有一物,正是曹司直的鱼袋。” 果然来了! 曹照照心下一咯噔,下意识求助地望向李衡。“大人,昨儿下官鱼袋失踪,已经通报过的。” “是。”李衡低沉从容对右金吾卫中郎将证实道:“昨日申时三刻,曹司直因胡饼案,鱼袋遗落,疑遭凶手同谋取走,大理寺档案有载,炎海!速去取昨日档来。” “喏!”黑郎君炎海拱手,身形一闪即消失在众人眼前。 中郎将和十数名金吾卫皆是一震,面上浮起惊骇又宾服之色。 久闻千年世家素有培养隐卫高手之能,其中又以陇西李氏最为驰名天下…… 眼前这一位,果然武功高深莫测。 仅仅几个弹指间,炎海已然手捧卷宗明档,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人。” 李衡接过明档,翻到昨日那页,神情淡然地递与中郎将。“纪录在此,尽可一观。” 中郎将恭敬接过来,上头墨字清晰详述分明。 “且昨夜曹司直和李某一同下衙出大理寺,一同归返李府,今晨一同出门上差。”李衡轻轻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眉眼疏淡。“府门森严,曹司直如何有机会出府行凶?” 明明他语气舒缓尔雅,中正平和,可那话语里的一同一同又一同……曹照照却不由自主悄悄红了耳朵。 呸呸呸!别瞎想,快快把脑子那些黄色废料清空! 她深呼吸,一脸“我很正气”的表情,站得笔直。“对!某一直和寺卿大人同进同出……咳,总之,寺卿大人说得是!” 李衡宽肩隐隐似抖动了一下,默默别过头去揉了揉眉心。 “这……”中郎将一脸为难,有些干巴巴道:“下官明白了,可,死者是庆元长公主甚为倚重的帐房,长公主知道此事后甚为震怒,要我等立时捉拿凶手归案。” “所以尔等还在此耽搁什么?”李衡微笑问道,眸中微冷。 中郎将面色复杂,似是尴尬又似是窘迫,片刻后迟疑道:“或者,或者还是请曹司直到金吾卫司衙走一趟,以协助厘清案情,我等也好向长公主做个交代。” ——最好是啦,谁知道会不会一进了金吾卫司衙,她就被当成替罪羊逮了? 不过话说回来,曹照照对李衡这位大理寺老板还是很有信心的…… 果不其然,人称“玉面阎王”的李寺卿大人笑了。 “诸位请回,若还有何见教,请大将军或长公主亲移尊步至大理寺,李衡定扫榻相迎。” 中郎将一呆。 话毕,李寺卿大人一拂袖,惯常地提起曹照照后衣领就往大理寺高耸大门迈去。 “发什么愣?上差了。”他低沉嗓音肃然中透着一丝雍容惬意。 “喏!”曹照照眉开眼笑,也不抗议他拎猫的行为了。 “寺卿大人!”中郎将焦急一喊,身旁金吾卫们锵地刀剑齐出,李衡高大修长背影未有一步停顿,倒是中郎将吓得慌忙斥喝手下们收起武器。“放肆!快放下!” 金吾卫们还反应不过来,却眼前白影一花,刹那间乒乓金属坠地声响起,手中一轻…… 第7章 原来不知何时,他们握着的刀剑已经只剩下了半截! 身着白色劲衣的白郎君……雪飞,缓慢地将银色如练的缅钢软剑收回腰间,又成了一方毫不起眼的腰带。 这是刻意显露的身手,也是警告—— 敢动主人者,死! 金吾卫们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光耀灿灿的金色盔甲在这一瞬也像是褪色黯淡了大半。 中郎将深觉难堪又狼狈,但也只能垂头丧气地吼着收队回去覆命,心中还得暗自庆幸方才这些蠢崽子没有当真伤了李寺卿大人。 以下犯上,按唐律轻者杖八十,重者驱逐出京,便是他们的上官崔大将军亲自来此,和李寺卿大人也不能平起平坐,依然只有好声好气商量的份儿,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小卒子……又算是哪根葱哪头蒜? 再说了,没瞧见对方的武力吗? “——一堆贼秃蠢狗儿,下次再敢这么擅作主张不长眼,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扔进护城河喂鱼!”中郎将人都骑远了,斥骂声犹不绝。 “喏!喏!” 而“深藏功与名”的雪飞看着“事了拂衣去”的主人提拎着那个不安分扭来动去的娇小身影—— “若阿爷知道我们没能拦住曹小娘子缠着阿郎……”他喃喃。 炎海挑眉。“阿爷纵然知道,也只有依从阿郎的份。” 雪飞哑口无言。 “莫多事,护好阿郎才是我们的使命。” 曹照照当然不知道后头两位护卫高手心里的纠结,她对着身旁高大颀长从容闲雅的老板此刻真是崇拜得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真是太感动惹,以后她再也不在背后偷偷骂他是血汗大理寺工厂的惯老板了。 “曹司直。” “嗳……”她撒糖的嗓音都狗腿地荡漾了。 他脚步一停。 她不明所以地仰头——欸? “好好说话。”他冷眸,隐约咬牙。 “……喏。” 我圈你个叉叉……大龄.单身狗.男人果然阴阳怪气,夸不到三秒就故态复萌! 她后臼齿狠狠磨了磨,最后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 “准备一下。”李衡佯装没看见她的忿忿,嘴角依稀上翘。 “准备什么?” “稍后庆元长公主自然会把那桩案子捅到大理寺来。”他负手淡定。“你同我一起去验那帐房的尸。” “庆元长公主会肯答应我去?”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唐朝的公主都不好惹啊,动不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别说捏扁她一个小小九品小吏了,就是当街鞭打官员啊,抢人老公当驸马啊,砸金买小倌儿啊什么什么的……她都听过十几件啦。 虽说还没有上升到人命官司,显然也是碍于圣人的颜面和威严,公主们多少会收敛一咪咪,可是不把人弄死,也可以弄残啊…… 她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想成为公主们的新一桩“丰功伟业”。 “放心。”他看了她一眼。“她会,还会亲自上大理寺相请。” 她面露怀疑——不能吧?堂堂长公主,随便派个管家或侍卫来通知也就很给面子了,还会贵人玉趾踏贱地? 可是曹照照从开始进入社会工作的那一天起,就深谙“就算觉得老板有可能在弧但还是得表现出老板好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好棒棒”的职场讨生活之术。 ——不然怎么应付某些因为压力过大而爱发飙的护理长? ——怎么记住每个医生有不同的习惯,还要忍受某些医生的高傲自大坏脾气? ——怎么强迫自己背一堆医院宗旨和愿景,还得在院长假仁假义来慰问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 更遑论她们上班环境是病毒最多细菌最凶的地方,而病人和家属大部分时候还比病毒细菌更有杀伤力…… 总之,能在急诊室这个战壕熬出来的,都是百链成钢的铁血英雄啊! 欸?这样对比之下,这两年来在大理寺的磨练也算是小菜一碟了。 “行吧!”曹照照瞬间又原地满血复活了,嘿嘿哈哈握拳道:“我也不会被打倒的!我再去把线索理一理,看看有哪儿疏漏了!” 李衡看着生龙活虎蹦跳往前冲的娇小青袍身影,目光不自禁灿如星辰,熠熠闪烁……笑意隐隐。 便是最喜看她,小小身子却似蕴有万丈阳光生机蓬勃。 彷佛有再多的波折磨难,纵然压弯了腰,只要再打个滚儿,又是一条好汉。 一盏茶辰光后,曹照照兴奋地抱着两只卷宗匆匆跑过了大半个大理寺,气喘吁吁地奔到李衡面前。 “大人!大人!您看我查到了什么?” 她小脸红扑扑,满头大汗,乌黑滚圆眼睛亮晶晶,仿似一只扑到了蛾子前来讨拍抚称赞的狸奴。 李衡有一霎的失神,大手险些管不住地抬起顺毛……然而终究是克制住了,改握拳到嘴边微微咳了一声。 “说吧,查到了什么?” “您看您看。”曹照照展开卷宗,青葱小手指着其中一处,又打开另一张粗糙纸张。“崔大娘籍贯鲜卑,这是她留在户纸上的手印,旁边有登记户籍的书吏载明,因崔氏不识字,所以只盖手印不留签名。可这一份是十五年前买卖交割胡饼铺子的契纸,上头崔大娘却签了名,用的还不是鲜卑字。” 李衡若有所思。“若是崔大娘故布疑阵呢?” 她一愣,眉头打结。“嗯嗯,这也很有可能啊,毕竟她如果有所图,这场计划早在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自然不可能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所以这处陷阱,坑的就是我这种人。” “怪不得你。”他见不得她愁眉苦脸,温和道:“我看过崔大娘这份契纸,落名字体为小篆,而且还是李监阳冰公之‘铁线篆’,又名‘玉箸篆’,劲利豪爽,风行而集……崔大娘的笔力,颇有阳冰公三分神韵。” 她眨眨眼睛。“您的意思是,崔大娘有可能是阳冰公的后人?” “我已命人去查了。”他让她先入席而坐,递予了她一方洁白无瑕朴实细腻的大帕子。“擦擦汗。” 这方帕子刚刚从他袖底取出,还浸润着他身上干净而醇厚的男人体香……曹照照原先没多想,直到凑近了脸上要擦,闻到了那淡淡气息后,瞬间一僵,像触电着了般火速又把帕子塞回给他! “不不不,不敢有劳大人。”她赶紧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头脸,咧嘴一笑。“我这人糙惯了,哪用得着那么精细昂贵的雪锦擦脸啊?没得勾破了丝,还得赔您钱呢!” 李衡英俊沉静的脸庞瞬间黑了一黑,恨恨地收回了帕子,冷沉着声道:“随你!” “……”干嘛又生气了啦? 一天内分泌神经失调个三五遍以上,他就不担心提早老化更年期吗? 曹照照也觉得很冤枉,她这两年来都努力循规蹈矩融入唐朝社会风气了,不然还想怎样? 想一开始被他带回李府时,她大大咧咧的二十一世纪小资女作风,很是被他狠狠鄙视和整顿了一番,天天罚站罚写罚跪坐。 后来虽然笑不露齿、立不摇裙这两点违反人性的规则是很难做到了,可什么是尊什么是卑,她也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到底想怎样啊?很难伺候捏! “那下官再回去研究案情了。”她在内心比过无数中指,还是碍于形势比人强地低头夹着尾巴想溜。 “在这等着。”他修长指节在檀木案上轻轻敲了下,声音虽轻,却有雷霆万钧之威压。 起身了一半的曹照照只得又缩头缩脑地坐了回去。 等什么?等外送到府呀? 她嘴里嘀嘀咕咕,李衡已不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这些令人听来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词汇了,撑着鬓角,还是把那口闷气憋了回去。 第3章 (2) 幸亏一个清秀少年很快就疾步而至,执手行礼道:“见过主人,胡饼铺子果然有地窖密室。” “耶?”曹照照精神一振,睁大眼睛。 李衡神色深沉,看起来一点也不讶异,“有何发现?” “发现此物。”清秀少年名唤清凉,恭敬递上用上好雪白绫帕包裹妥贴的一物。 他接过,掀开的刹那一股奇异香气飘散开来。 曹照照伸长脖子一看。“这——是乳香吧?” 他沉静的眉眼有一丝异样,绫帕上是一小只乳黄色若石若脂之物,边缘隐约烧过,香气浓密。 “此物名唤‘多伽罗香’,”他接口。“你果然识得?” 多伽罗香,又名乳香,是乳香树的树脂,价值千金。 此物自来是豪门贵族熏香所用,也用于祭典,非常人所能取得……李府中虽也不乏此等名贵熏香料,可李衡为了审理案件参与验尸,未免紊乱鼻息,自任大理寺卿后就再不让府中下人使香熏衣。 曹照照,是怎么知道多伽罗香的? 她的出身,始终是他两年来难解之谜团…… 第8章 “大人,你就是不放弃随时试探我是吗?”她用不悦掩饰心虚。“我已经说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从哪来,如果你能帮我找回我家人,帮我回家,那我就太感谢大人了。” ——失去记忆力这招就是这么好用,只要她不认,谁会知道她是哪个时空的人? 别试图跟她讲道理,这年头穿越小说都落伍了,她还莫名其妙被迫穿越到唐朝来,这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面对她炸毛狸奴似的咬牙切齿怒气冲冲,李衡忽地笑了。 这一笑,犹如玄冰融化,清风拂来,梅树绽放…… 曹照照差点抵挡不住,赶紧转头避开这杀伤力惊人的美色。 “别多心,我没有不信你。”他低声安抚她。 他只是有些莫名担忧…… 清凉看了看主人,又看了看曹照照,没来由觉得自己在这儿好似挺多余的,可又不敢擅自离开。 “说说地窖的情况。”李衡修长漂亮的手指摩挲着那一小枚多伽罗香,若有所思。 “是。”清凉神色一正。“胡饼铺子炉火移开之后,底下有一密窖,里头有两只箱子被挪走痕迹,此物正落在角落处。” 看出曹照照的疑惑,李衡低声解释。“昨日人多口杂,未免风声外露,我命清凉昨夜暗中回胡饼铺调查。” “清凉你辛苦了。”她恍然大悟,同情地望向清凉,差点问出——老板晚上有给你加班钟点费吗? “不辛苦。”清凉察觉到主人陡然变冷的眼神,头皮一炸,忙躬身告辞。“主人,清凉先告退了。” 曹照照一头雾水,直觉回头看向李衡。 李衡俊美肃然脸庞巍然不动,眼皮眨也不眨。“——你如何看?” 她没看出这两个人在打什么机锋,只得把注意力转回案情上,沉吟道:“两只箱子如果装的都是香料,那价值不下五千金……难道是杀人夺香?” 他将多伽罗香放回案上。“线索不足,尚不能论断。” 她有点沮丧。 是啊,背景神秘的崔大娘,身家钜万却在长安卖了十五年的胡饼,是为了什么? 那个伪装成崔大娘的杀手又是谁?他杀人后留在胡饼铺子,目的又是什么?消失的两只箱子装的确实是香料吗?又是谁运走的?庆元长公主府的帐房遇害,身边有她的鱼袋,这又是怎么回事? 曹照照越想头越痛,又有种自己摊上大事的心慌感…… “我该不会胡里胡涂间牵涉进什么大案了吧?”她惴惴不安的问道。 “别怕——”他顿了顿,收回想拍拍她头顶的大手,语气平静道:“大理寺,不是吃干饭的。” 她仰望着他。 “我总能护住……你们的。” ——而李衡素有“多智近妖”的美誉,是因为他预测事情的准确度常常能高达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 所以当公主仪仗浩浩荡荡开道而来,却在进入大理寺时大半被拦在门外,以至于只能憋屈地带了六名护卫和六名侍女来到大理寺内堂的庆元长公主,精致美丽风韵犹存的脸色虽然不好看,还是勉强对李衡露出了笑容来。 “臣李寺卿见过长公主。”李衡执手揖礼。 “下官曹司直拜见长公主。”曹照照则是按照品秩行了大礼。 “李寺卿快快免礼。”岁近中年的长公主一身华丽无双穿戴,对李衡却异常客气,隐隐还有一分忌讳畏惧。 曹照照趁隙也赶紧直起身,退居到李衡身后。 她可没忽略方才长公主那道不善的目光…… “长公主可是为了贵府帐房遇害一事而来?” “李寺卿既然知道,那为何拦着金吾卫不将涉案疑犯曹司直交出来?”庆元长公主忍了忍,终究还是逸出了一丝金枝玉叶的骄恣怒气。 他微微挑眉,“中郎将回去没有禀明长公主事情来龙去脉?” 庆元长公主眯起眼,对上李衡看似谦逊温文却肃穆坚定的面色时,只得败下阵来。 陇西李氏不是好惹的,更何况李衡此人更是圣人阿兄心腹中的心腹,庆元长公主还真没底气对上他。 “罢了,”庆元长公主脸色转阴为晴,笑意吟吟道:“本宫如何不知李寺卿清明公正,必定不会冤枉好人,既然你说曹司直与本案无涉,本宫没理由不信。” “长公主是明理之人,李某向来不担心。”他微笑。 曹照照真是大开眼界——瞧瞧,大内腹黑高手就是能三两句把人拱到自己也不好拆台的位置上,只能乖乖顺着他划下的路子走。 庆元长公主自然也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可又能怎样呢? “那有请李寺卿移驾前往长公主府验尸,”庆元长公主口气好了不只七分。“本宫那帐房身分不一般,乃是本宫奶兄,他不幸惨遭毒手,本宫自是要为他寻出真凶复仇雪恨的。” 庆元长公主没说的是,奶兄掌管长公主府总帐,他一死,外头的生意难免受到影响,这事关她的钱袋子,又叫她如何不恼火? 况且几日后便是她的生辰宴,全长安的皇族豪贵帖子都放出去了,奶兄这一死,未免添了些晦气,还叫人笑话她长公主府连个奴也护不住…… 说到底,庆元长公主就是受不住这口糟气! “李某职责所在,自当从命。”李衡侧首瞥了曹照照一眼,“曹司直是大理寺最为出色的仵作之一,对昨日胡饼案又最为了解,两案牵丝攀藤……验尸查案,自然不可缺曹司直的加入。” “既然是李寺卿推荐,本宫也没有意见。”庆元长公主按捺下对曹照照冷哼的冲动,凤眼一翘,摆手道:“来人,摆驾回府。” 长公主府一隅。 忙碌的绣娘抱着珍贵的绸缎来往穿梭,她们正赶着为庆元长公主三日后的生辰宴做准备。 这霞光绸价值连城,是驸马特意费万金采购而来,为的就是帮长公主做出生辰宴上穿戴的牡丹千蝶舞华裙。 牡丹千蝶舞华裙无比讲究,上头需有姹紫千红或含苞或盛放的百朵国色天香牡丹,还有千只七彩斑斓或停或飞或戏蕊的翩然蝴蝶,还要熏上最昂贵的香料,如郁金、龙脑香、百濯香、多伽罗香或千亩香…… 朝中权贵盛行熏香,起居坐卧,衣衫鞋袜,无不熏以奇珍之香,所需香量甚钜,常有“一府一日之香,可抵万户百姓一年之用”的说法。 绣房紧邻着便是香房,和绣房的热火朝天相比,香房诸人却是愁容满面、气氛低落…… “拾娘,”掌香娘子神情严峻地对正在调香的青衣妇人道:“吴爷遇害,他早前说备下的那味瑞龙脑,我们无人知晓他珍藏何处,那今日这香可还调得成?” 瑞龙脑出自交趾国贡物,珍稀难得,便是尊贵如庆元长公主,每年自宫中所得也不过七八两的香饼子,偏长公主又特钟爱其中一香方,几乎是日日熏的。 此香方须得瑞龙脑二两、占腊沉香五两、金颜香、拂手香各一两、番栀子、梅花脑各五钱半、多伽罗香二两,研为末……以蔷薇水和匀,于净石上石达如泥,入模脱之。 吴爷这些年来不知打哪弄得来瑞龙脑,几乎是源源不断供应公主府中调香之用,便是谁询问他都神秘闭口不言,生怕哪个知了门路,夺了他在公主面前的宠似的。 可吴爷昨夜遇害,说好今日定会携回公主府的瑞龙脑也不见踪影,香房的众人闻讯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番商议下,今晨只得请掌香娘子大着胆子去求了哭哭啼啼的公主乳母,许她去宅中找一找那瑞龙脑,侥幸盼着或者吴爷家里还有搁放着些。 可瑞龙脑是没找着,只找到了两小只里头堆叠小石头的黄花梨木箱子。 掌香娘子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深入细思吴爷是不是着了谁的道儿,只得急忙忙又赶回了公主府,坐困愁城。 长公主吃用享受处处奢华极致,最厌下人行事伺候的不尽心,曾有绣娘不过是在长公主所穿绫袜上绣的花样儿硌着了长公主的肌肤,就立时被发卖去东都的矿山做活儿。 拾娘是府中重金聘来的调香娘子,闻言也不禁苦笑。“回掌香娘子,奴也无十分的把握,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掌香娘子听这话险些哭了,哆嗦着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啊……” 一旁有个香娘病急乱投医的建言道:“掌香娘子,长公主恋慕驸马至深,驸马平日所劝倒还能听进几分,不如咱们去求驸马,为奴等求一求情可否……” “住口!你是不是嫌咱们香房八十六名香娘的命太长了?”掌香娘子勃然变色,低声怒斥。 那名提议的香娘被骂得脸色发白灰头土脸。“是奴错了……” “莫忘了长公主爱重驸马逾命,当年能为了驸马,甚至不惜……”掌香娘子把欲冲口的话咽回肚里,嗓音压得更低了。“总之,长公主平生最忌讳有人觊觎驸马,便是驸马身边服侍的人也全是内侍和小厮。咱们香房都是女子,你让驸马为香房说话,是要长公主疑心我们香房想攀附驸马,要让长公主将我们全数打杀一净不成?” 第9章 此番话一出,香房霎时陷入惊惧的一片死寂…… “是奴蠢笨不知,奴大错矣,多谢掌香娘子提点。”那名香娘冷汗涔涔,频频告饶。 “往后都把嘴给我收紧一点!”掌香娘子厉声训斥。 “喏!” 一旁的拾娘也听得惊疑不定,面色不好,半晌后才咬牙道:“掌香娘子莫急,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必会精心调制,务必让长公主在三日后的生辰宴上芳华万丈、香驰京师。” 掌香娘子稍稍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拾娘,咱们香房所有人的命可都系于你这一手调香术上了。” “拾娘不敢当。” 第4章 (1) 而长公主府的另一头,李衡寺卿大人至,长公主府自然也格外重视,由年近不惑却风姿雅仪清俊无匹的魏驸马率人亲迎。 “见过驸马。” “有劳李寺卿大人了。”魏驸马温柔清雅地道。 曹照照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差点流口水……哇,难怪长安人人都说庆元长公主跟圣人卢了大半年,不惜哭着求着都要嫁给魏驸马。 魏驸马大约四十左右,若换作是现代当然还是帅大叔一枚,比起古天乐、胡歌的丰采也不遑多让,而在这普遍四十岁都能当祖父的唐朝,魏驸马这般姿仪绮丽风流尔雅的男人,当然更罕见了。 曹照照正在啧啧称叹,忽然莫名感觉到有一双炽热危险警告的眸光盯着自己,她顺着生存(?)本能望过去,却看到李衡冷峻如寒霜的俊脸。 ……她刚刚错过了什么吗? 曹照照满脸莫名其妙,不过老板阴阳怪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她见怪不怪地跟在寺卿大人后头走进了那处临时被用来当作验尸房的阴冷偏房。 庆元长公主就是威风,家中帐房死了,尸体还能不往刑部、京兆府或金吾卫衙送,而是留在府中等着人来“给交代”。 啧啧啧,为什么她就没有穿越成公主呢? 曹照照胡思乱想,直到看见那高壮却肤色呈现诡异红润的尸体时,心下蓦然一突—— “死者通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而耳廓、耳垂多呈樱红色,颜面及嘴唇有紫绀……”李衡眸光锐利,微微沉吟。“四肢没有死后移尸他处的痕迹,初步可排除吸入炭息而亡,故当是死于毒物。” 魏驸马方才已被长公主的人请回了主院,不愿他看见肮脏阴晦之物,就是怕惊着了他。 庆元长公主将魏驸马捧在手掌心,唯恐爱不够,二十多年来,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俩更是夫妻恩爱、鹣鲽情深,是世人眼中金枝玉叶和清贵世族联姻中最为成功的第一典范。 因此此刻和李衡、曹照照同在偏房内验尸的,只有一名高大精悍中年人,正是金吾卫大将军裴偃。 裴偃大将军,也是圣人甚为倚重的大将,也是魏驸马多年知交挚友。 这也就是死了个长公主府中的帐房,裴大将军还会亲自来管这件事儿的主要原因。 “是,某起初亦是这般推断。”裴偃威严地道,“可金吾卫衙的仵作解剖尸首,查死者腹中食物无异状,喉头也无毒物腐蚀痕迹,况死者面部没有丝毫毒发时扭曲狰狞之色,这点又恰恰与中毒身亡者不符。” 李衡若有所思。“大将军可听过‘底野伽’此药?” 裴大将军蹙眉,迟疑问:“依稀曾听过,彷佛是从西戎传入?” “大将军好见识。”李衡颔首,淡淡道:“此方有一味主药为米囊花,江南有几处富商之家盛行种植此花作观赏之用,此花凡四瓣,大如盏,色泽娇艳,华美销魂……可此花结青苞时,收其津液,阴干用之,可药人亦可杀人。” 裴大将军闻言一震。 曹照照则是越听越耳熟……米囊花?好像在哪本古代言情小说看见过这个名词……等等,不就是罂粟的古称吗? 她难掩敬佩地偷瞄李衡——好家伙,连毒物学都知道? “只米囊花中毒,于飘飘欲仙中断息,面色微笑如登极乐,却不会有面呈樱红唇出紫绀之状。”李衡一叹。 曹照照在一旁沉默听着,低头苦思,她是急诊护理师出身,自然也见多了吞安眠药、老鼠药、或是烧炭自杀的急救患者,对于这方面的医学常识和理论并不陌生。 死者看起来明显是氰化物中毒死亡。 可唐朝现今的提炼技术,能提炼出这么精纯致命量大的氰化物吗? 但死者又不是单纯的服入氰化物身亡,因为氰化物中毒时,死者会异常痛苦,往往面部狰狞,可这吴姓帐房却面容安详,只露出骇人微笑,周身肤色呈诡丽的红润粉绯。 氢氰酸是一种被精淬过的氰化物,这种物质在常温下也会挥发,经过汽化的毒物发作时间非常短,导致受害者还未做过相应的肌肉反应,就惊厥昏迷,五分钟内身亡。 “发现这名死者的是谁?”曹照照突然开口。 “是一名更夫。”裴大将军倒没有因为自己位高权重,就没将一名小小的九品小吏的发问当一回事。 尤其这位曹司直,也算是教人“久仰”了…… “更夫有没有两眼红肿,不断流泪的迹象?”她追问。 裴大将军闻言一凛,眼神凝重起来,沉声道:“是,且不只是更夫,便是几名处理死者的金吾卫也有相同症候。金吾卫府医诊过,说他们似是中了毒,可此毒为何,却分辨不出。” “那就是了,死者是死于氢氰酸中毒,所以凶手极有可能有炼金或医药提炼方面的技术。”她深吸了一口气。 裴大将军和李衡不约而同紧盯着她,目光炯炯—— “何谓氢氰酸?氰化物?” 她一窒,只得小心翼翼解释。“矿石或许多植物,比如苦杏……都可提炼出氰化物,但提炼手法极为复杂,甚为难提纯成功。” “那曹司直又是从何得知?”裴大将军目光一闪追问道。 她就知道…… “裴大将军也不用怀疑下官了,若凶手当真是我,又何必坦然相告其中玄机?”曹照照一摊手,颇无奈。“况且下官没有杀人动机,也有不在场证明,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太可惜了。” 裴大将军还没见过讲话这般大胆直白的小娘子,不过看着她身后眉色舒展嘴角噙笑的李衡…… 也罢,总算知道是给谁惯出来的了。 李衡浅笑点头,对上裴大将军的眼神却灼灼然似有他意。“大将军还有其他线索吗?” “吴姓帐房的家人说,他昨晚出门前神色兴奋,曾喃喃说过今朝大发了,长公主定会重赏于他,可吴娘子问他,他却又噤声,还斥骂她妇人莫多事。”裴大将军察觉得出其中定有内情,只可惜线索太少。 李衡突然问:“大将军可还记得旧历十年,豹骑有一对双生子神射手?” 裴大将军沉默了,负手不语,片刻反问:“李寺卿问这作甚?此二人和此案有何干系牵连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李衡笑笑。“只不过昨日过午胡饼案中,有一名疑凶咬毒自尽,尸首不翼而飞,某勘查过后,发现此人和双生子豹骑里的一人颇为相符。” “怎么说?” “旧日卷宗未有载,可旧历十年初春,某当年五岁,恰随我阿爷入宫面见圣人,当时虎豹园有猛虎脱笼而出,圣人遇险,随行龙虎军和豹骑上前护驾,可疯虎力大无穷势猛惊人,后是杨姓双生子中的兄长滚到扑窜而起的疯虎下方,冒着性命危险一箭射中疯虎肚腹。” 裴大将军不由叹息。“人说李寺卿大人素来过目不忘,没想五岁稚龄至今之事,你竟也还记得?” “惊心动魄,自然记得。”李衡目光直视裴大将军,“当时杨姓猛将被濒死疯虎噬咬,四肢伤势严重,几有成残之险,尤其尾指断折……但因救驾有功,所以过后却被圣人拔擢为豹骑副指挥使……李某记得,豹骑正指挥使正是裴大将军您。” “李寺卿这是在影射裴某和这两桩杀人案有关?”裴大将军面色一沉,自沙场刀山血海搏杀而来的煞气瞬间腾腾威压笼罩逼近! 曹照照不自禁呼吸困难起来。 李衡却是轻轻一笑,刹那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怖低气压蓦地冰消雪融,曹照照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喘气儿了…… “裴大将军误会了。”李衡从容不迫地道:“某只是想知道,同年九月,沈阳王叛乱,左右龙虎军、神策军、豹骑迎战剿敌死伤无数,杨姓兄弟同样亡于此役中,当时兵部卷宗上有他二人名字,而兵部侍郎却恰恰好是您的挚友魏驸马。” 裴大将军虎目暴睁,“李衡!你的意思是魏长风作了伪录?不可能!他也没有理由行此违反唐律军令之举?!” “大将军冷静。”李衡忽而扬声。“炎海,外可有异状?” 一条黑色的影子倏地凭空出现在偏房门口,炎海执手回道:“回主人,适才有三名暗人斥候潜伏屋瓦、树梢、后窗隐密处,均已被仆和雪飞拿住,现点了哑穴,捆于屋后,雪飞看管中。” 第10章 裴大将军又惊又怒,“何方宵小,竟然敢——” “长公主配置府兵一千,岗哨严明,外人……除非有炎海和雪飞之能,否则要无声潜入而不惊动哨兵极难。”李衡看起来却一点也不诧异,彷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设想之中。“是‘内贼’的可能性大过九成。” 他这番话里只差没有直截了当地指出——长公主府派人监视着他和裴大将军。 可裴大将军又怎么会听不出李衡话中之意? 裴大将军怒极反笑,瞬间冷静了下来,脑中极速运转思考着—— “李寺卿,你早就疑上了长公主府?” 曹照照也惊讶得小嘴微张,小圆脸整个懵傻了…… 烧但几咧! 她刚刚……不对,是她从昨天到今天都错过了什么?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是用快转的,用缩时摄影,剧情也没跳这么快吧?还是在她睡觉的时候漏看集数了? 虽说,她应该老早就要习惯这种智商被学霸屌打的人生和职场生态了,可是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绞尽脑汁、抽丝剥茧、呕心沥血、想方设法以为自己能帮上忙,还兴冲冲找到了一辆脚踏车(?)可以载他前往康庄大道,却猛然惊见李衡早已开着顶级超跑甩了她一整条高速公路,连声“bye~”都不跟她招呼…… 看着李衡指挥若定成竹在胸的淡淡笑容,她有一刹那的恍惚。 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这种强大的失落感还是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只得低下头来,努力掩饰眼底的黯然。 他是觉得她笨,会误事,所以故意瞒着她?还是觉得她官卑人微,没必要让她知道? 或者是,她最最害怕的…… 李衡终于发现,其实他也没有那么需要她的能力,而她也没有她自以为的那样“有用”。 李衡深邃幽深的眸光忽然落在了低着头的曹照照身上,嘴角那丝笑意消失了,隐有些许不解。 可当她再度抬起头来,已然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异状。 “裴大将军,不如你我一同前往主院,和魏驸马‘谈谈’吧!”李衡定了定神,抬起眸光对上裴大将军。 “李寺卿大人,最好手上证据充分。”裴大将军话里意味深长。 李衡不置可否,只是优雅地一起袖。“请。” 第4章 (2) 主院。 魏驸马看着李衡一行人,后头还押着三名蒙面汉子,俊美忧郁的脸庞透着掩不住的讶然疑惑之色。 “这是?” 裴大将军神情阴郁而矛盾,最后望向李衡。“李寺卿,裴某不知你囊中藏着什么玄机,也不知长公主府本桩命案究竟牵涉多广,可你今日既打算在此掀了底,想必也盘算好了让某来做这个见证之人,所以……你说吧!” 魏驸马眼中迷茫更盛。 “魏驸马彷佛不诧异这三名汉子被擒?”李衡微笑问道。 魏驸马苦笑。“李寺卿,魏某至今一头雾水,不知这三人是谁,也不知本该验尸查案的诸位,为何一脸兴师问罪地来到我跟前。” “既然潜伏环伺在偏院的这三名歹徒与魏驸马无关,那想必驸马也不反对李某命人将之带回大理寺严审了。” “什么?”魏驸马震惊。“这三名歹徒竟敢混进我长公主府意图不轨,李寺卿大人确实该好好审上一审,魏某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黑手伸进了长公主府……还意图陷魏某和长公主于不义!” 看着魏驸马努力压抑怒气,眼中的愤慨和委屈浓重得几乎要烧灼起来,原本半信半疑的裴大将军犹豫了一下,浓眉蹙起。 “驸马如此深明大义,李某就放心了。”李衡对押着三人的雪飞道:“带回大理寺暗狱,口中毒囊可卸下了?” “回主人,三人臼齿毒囊皆卸。”雪飞回道。 魏驸马瞳孔隐隐缩了一缩,可再定睛一看,依然是满布气愤填膺。 饶是曹照照心绪复杂,还是不免疑惑地暗暗瞅了李衡一眼—— 李衡这是要摊牌了?为什么?他并不像是这么冒失冲动的人,尤其他们人还在长公主府,庆元长公主尤其护短,就算魏驸马犯下了什么杀人罪,有长公主胡搅蛮缠,光是出动府兵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显然裴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神情始终紧绷阴沉。 “此案,看似自昨日午后胡饼案开始,牵连到昨夜长公主府帐房被毒杀一案,”李衡漫然踱步,巧妙地将曹照照掩护在身后,挑眉望向魏驸马。“可实际上,此案的阴谋根由已然在二十年前埋下了。” 裴大将军面露愕然。 魏驸马负手伫立,虽近中年,俊美沧桑惆怅的容颜在日光下却恍若会发光。 若是长公主在此,见魏驸马露出这等神态,想必又要心疼死了,定会大声斥喝李衡的无礼。 “不过,我们还是先从昨日的胡饼案说起吧。”李衡瞥了一眼裴大将军,语气平静淡然。“昨日西市一胡饼铺店主崔大娘失踪,却有人伪装成崔大娘,佯作卖饼,明显可知,是在等着某个特定的人上门。” 裴大将军皱眉。 魏驸马则是默默聆听。 “恰巧曹司直前去买饼,识破假崔大娘,用迷烟欲药倒此人之时,此人却当机立断咬破口中毒囊自杀,曹司直速出饼铺寻不良人报案,可亭中不良人颈项遭巨力扭断。” 李衡嗓音低沉而有力。“不良帅交出此名不良人尸身时曾说过——不良人是长安最底层番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熟悉所有长安坊间人氏面容,警觉性最高,能近身绞杀他之人,必然不是陌生人。” 气氛僵滞了一瞬,裴大将军面露沉思,魏驸马依然温柔而忧伤地看着他,彷佛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和长公主府、和他有何干系? 曹照照也好奇到想挠耳搔头——所以不良人不是假崔大娘杀的吗?那是谁? 就在此时,青竹般修长少年清凉领了一个眼熟的中年精干男人走了进来,清凉执手行礼—— “禀主人,王令史请到。” 王令史有点怔忡,可见到裴大将军和李衡及魏驸马,不禁一震,忙执手躬身拜见。“下官京兆府令史王韬,拜见大将军、寺卿大人、驸马。” 曹照照睁大眼——咦?李衡请王令史来做甚?昨日他们附上的案录还有写得不清楚的地方吗? “这位王令史又是?”裴大将军盯着李衡。 李衡没有回答,只是转向王令史,温和道:“王令史是京兆府资深令史,向来勤于政务,备受京兆府尹倚重,也是昨日京兆府第一个前往胡饼铺子查案之人,比之主事何绍绍,仵作汤藤更早一步抵达案发现场,王令史请再重复说说,你昨日侦查出的线索。” “喏!”王令史被上官这般嘉许肯定,心下大喜,越发恭恭敬敬的说道:“昨日午后下官于曹司直报案后半个时辰,受命前去勘查现场,何主事和汤仵作也随后赶到。下官到之时,只见胡饼铺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乱脚印,一大一小,有少许雨水印渍,此间主人不见踪影,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的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惜不见曹司直所宣称之尸首。” 裴大将军眨了眨眼,莫名地看着李衡。 这样的侦查证词只需三言两语说明即可,怎么还需要一个小小令史亲身来? 魏驸马始终沉默不语,如同在看戏……他要看,李衡到底要唱怎样的一出戏? 曹照照听着这熟悉重复的侦查证词,不知怎地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刹那间电光石火灵光一闪—— 啊,时间差! 李衡对着她浅浅一笑,黑眸亮如星辰。 她情不自禁心脏怦怦乱跳了起来。 “王令史也是军人出身吧?”李衡忽然问。 王令史一挺直腰杆,“是!” “左右领军卫,禁军十六卫中的弓兵部队,二十年前,王令史衔拜射声翊军校尉。” 王令史身形微微一僵,神情有丝戒备和不安。“……寺卿大人好记性,下官确实曾经任射声翊军校尉。” “真巧。”曹照照深深吸了一口气,嘀咕道:“跟骑射部队中的豹骑是同事啊!” “曹司直此话何意?”王令史声音异常紧绷,隐含警告。“难道是怀疑王某和你所谓的左利手杀手有关?若这样推断,这位疑似杀害崔大娘而后以身伪装之的杀手,也只是曹司直宣称之人,没有加害者尸首也没有被害者尸首,一切现场也可能是曹司直故布疑阵——” 裴大将军眯起眼。 李衡面色一沉…… 曹照照却没有在怕的,可能是因为躲在高大宽肩腿长的李衡身后,特别有安全感……咳。 她嘴角故意高高扬起,好意劝道:“王令史别这么紧张呀,我什么都还没说呢,您这样急中生乱,胡乱攀咬,很容易让人误会您是在心虚……也对,您心虚什么?” “住口!”王令史额头青筋冒起,隐隐生汗,猛然望向李衡。“李大人,您就是这么纵容属下妄织罪名诬陷无辜之人吗?” 第11章 “曹司直有种天生特殊的敏锐能力,往往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嗅出凶手。”李衡淡淡道。 ……嗅? 被夸奖的曹照照笑容还来不及浮起,就卡在了半路——当老娘是缉毒犬吗? “况且,你露出的破绽不止于此。”李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令史瞳眸瞪大,胸膛急促起伏,咬牙道:“李寺卿这是找不到凶手,生怕圣人苛责,所以索性随便找个替罪羊了?裴大将军,魏驸马,您二位也是我朝重臣皇亲,难道眼睁睁看着李寺卿大人仗势诬陷忠良?” 裴大将军尚且不言语,向来英俊温柔纯厚的魏驸马已经忍不住了—— “李寺卿大人今日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全针对我长公主府及魏某,某虽不知何时得罪与你,可也隐忍至此,只盼李大人能给个清楚明白,但王令史是京兆府的人,你连他也要拉下水,难道就不怕京兆府尹马阿和儿大人也上告圣人吗?” 李衡还未说话,曹照照就炸毛了—— “魏驸马此言差矣。”她跟只迫不及待保护自家铲屎官的猫皇般蹦了出来,高高昂起头,亮出小利爪。“寺卿是在查案,如果此案确实与长公主府、与驸马无涉,您更该欢喜寺卿大人在此将一切案情厘清,还您清白才是,还是您更喜欢我们大理寺私下查案,也没给您一个申诉解释的机会,就此定案上报圣人?” “……不愧是李寺卿治下的大理寺,连一小小曹司直都能出言刁钻至此。”魏驸马一怔,脸色也不好看了。 “大理寺办案只凭实据,不靠巧言善辨。”李衡微笑道,望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司直,眸底不自觉掠过一抹淡淡愉悦。“曹司直也不过是实言实说罢了。” “那还请李寺卿大人把话说清楚,下官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成了这个凶手?”王令史冷笑,再无半点寻常恭敬。 李衡含笑的目光锐利如刀,王令史下意识一凛。 “破绽一,就在你的证词中。”李衡道:“——你宣称,在曹司直前往京兆府报案后半个时辰赶到案发现场,见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的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 裴大将军也意会过来了,冲口而出。“不对!案发后至少过了半个时辰以上,现场地面湿帛擦拭痕迹早也干了,便有醋水味也当消散一空,如何还嗅闻得见其中气味?” 王令史浑身僵硬。 “裴大将军果然精明多智。”李衡一笑。 王令史后背冷汗透衣,面上仍努力不显。“……某承认,到场之时已查不出什么痕迹,只好将曹司直报案时的证词拿来一用,此举至多只是怠惰职守,某认了,自愿领罪,可其他的罪名,某不认!” “王令史想必也早编造好了这套说法,只可惜——”李衡修眉俊目投向曹照照。 曹照照默契地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嘻嘻地对王令史道:“只可惜我前去京兆府报案时,并没有提到现场在浓重烤饼香中,犹留有一丝刺鼻的醋水味。” 王令史瞳眸一缩! “除了我和那位伪装崔大娘的杀手,还有谁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差内知道地面曾被疑似杀人移尸,并以醋汁清洗过的痕迹?”她挑眉问道。 王令史脸色刷地惨白成一片。 裴大将军沉声道:“——涉案疑犯会知道。” “是。”李衡接口。“且昨日遇害的不良人,颈项遭人由左至右扭断,可见凶手也是善使左臂之人……不良人被发现时尸首犹温,而伪装崔大娘的杀手,据曹司直所查,梳髻擦粉通身打扮,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根本没有时间抢先杀人,所以可知凶手是两人,一人事先装扮,一人先杀不良人。” “为何就不能是你等宣称的那名伪装崔大娘之人,在不良人不设防前,出手扭断不良人颈项?”沉默许久的魏驸马语气里有些许讽刺和挑衅。 “西市往来人士复杂,被安排在西市的不良人身手都不错。”李衡淡淡道,“若我是那名杀手,既然主人安排我在胡饼铺子潜伏等待完成任务,就不会冒着受伤的危险先去杀了不良人,因此这件差事必定安排给另一个人。” “那何以见得王某就是那名杀害不良人的凶手?”王令史大怒。 “那名不良人挣扎断气间,曾抓住了凶手的衣袖肌肤,故指甲里留有了残存的皮肉血渍。”李衡盯着王令史。“王令史,你可愿拉高两臂衣袖,以证清白?” 王令史后退了一步,面色狰狞。“李寺卿……你这是执意诬陷王某是凶手了?纵然、纵然某手臂有伤,那也是日间操练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一点也不能证明什么!” “所以你是不否认自己臂上有伤了?” 王令史一窒,眼底流露出了一丝困兽的惊恐抵抗。“某说过了,纵使有伤,也只是操练失手而得,某非凶手!” “二十年前射声翊军校尉王韬,父籍贯鲜卑,母为赵郡李氏旁支,韬擅用右弓,有断掌之纹……又或者,‘王令史’你能摊开右掌,让我等一观?”李衡缓缓道,语气清淡,却犹如巨石落潭,激起千丈波涛! 王令史本能地将右手缩在身后,可下一瞬惊觉自己这动作何尝不是畏罪心虚? “啊哈!”曹照照登时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不是真的王韬?难道你是豹骑中被报死亡的兄弟之一?” “王令史”眼中掠过凶狠毒恨的杀气,快如闪电地身形暴起,左掌如巨爪眼看就要掐握住曹照照的脖子—— “都是你这个毒妇害人误事!” 第5章 (1) 曹照照眼前一黑,还来不及惊骇,倏然感觉到腰间一紧,已被只强而有力的铁臂箍紧挟着迅速往后退! “胆敢在本将面前放肆,当老子是死的吗?”裴大将军大为惊怒,蒲扇大掌猛地擒住了“王令史”的手臂,反手一押,刹那间将“王令史”牢牢压制在地。 魏驸马也怒极,气喊:“来人!有刺客!” “喏!”不知何时门口已密密麻麻陈兵在列,张弓罗阵。 只是那强弓利箭,指的却是这屋中的所有人——只除了一人之外。 李衡箍搂着曹照照细腰,黑眸危险地眯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侧悄无声息的清凉一眼。 裴大将军也感觉到不对劲,一掌劈昏了“王令史”后,警觉又震惊地望向魏驸马,脸色发白。“——长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驸马温柔的眉眼里带着深深的歉然,不知何时已然巧妙地挪移到了安全的死角。“阿裴,对不住了。” “你——”裴大将军勃然变色。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魏驸马在手下的保护下缓缓步出大门,回头看了李衡一眼,俊美忧郁的面容有着惋惜和叹息。“李寺卿,事到如今,魏某还是想问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追查到我身上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衡气定神闲,甚至有兴致地尔雅一笑。 “嘿咩,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曹照照也帮忙壮声势,虽然她腿都吓得发软了。 ……死于乱箭之中不知道会不会太痛苦?还是一下子就能断气了?她真的超级怕痛怕死的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被李衡强壮温暖的臂弯拥着,突然间……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了。 和他同生共死,魂归地府,至少路上也有个伴儿…… 只可惜,这两年来有些话,始终没能问出口了。 李玉衡,你有没有一点喜……呃。 你……有把我当女的过吧? 李衡被她方才那句声援的话逗笑了,若非场合情境不对,又想赏她的小脑袋瓜一颗爆栗。 这般胆大,就不怕魏驸马将目标转向她吗? “魏驸马特意命人毒杀吴帐房,让人把曹司直的鱼袋放置在其身旁,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将我等知情查案之人引进长公主府,一举灭口?”李衡将怀里小司直护得更紧,抬眼迎视魏驸马的目光,“包括那三名潜伏的暗人斥候,也不过是为了调虎离山,让我身边护卫的雪飞和炎海押人离开。裴大将军是你知交,不会多疑于你,自然会只身和我二人前来相询……裴大将军,他始终希望你是清白的。” 裴大将军咬牙切齿,虎眸赤红。“老子是眼睛被鹰啄了!” 魏驸马温柔一笑,眼神忧伤。“阿裴,别这样说,这二十年来,我是真心将你当作生死至交的。” “狗屁!” “就如当年的沈阳王吗?”李衡不动声色地道。 魏驸马脸色变了,首次露出尖锐阴鸷光芒。“——你知道些什么?” “蒙圣人之恩,李某曾辗转在六部之中见习,案牍卷宗尽可览之。当时见二十年前沈阳王谋反一案,看似案情逻辑严丝合缝处处情理皆符,可是往往被安排得太过完美无破绽的案情,越是违和。” 魏驸马眼神渐渐冰冷。 “不过,既然事件引火点是胡饼案,便从刚刚中断的话头接起吧。”李衡语气悠然,隐隐轻嘲。“——眼下长公主府想必都在驸马掌控中,我等性命也尽拿捏在你手上,多一刻少一刻,都不会改变结局,所以驸马也很想知道李某是否还留有后手,是否在此番府中有‘刺客’而趁乱灭口之后,驸马就可高枕无忧?” 第12章 “李衡,太可惜了。”魏驸马摇了摇头,真心惋惜,一笑道:“若你能为我所用……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多谢驸马青睐,不过李某对当乱臣贼子没有兴趣。” 魏驸马神色晦暗不明。 “魏驸马,天下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用阴谋诡计就能全盘操纵在手的。” “李寺卿好利口。” 李衡对于魏驸马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道:“就比如昨日你派人去胡饼铺子杀了崔大娘,命当年未死而被你收拢帐下的杨庆乔装,为的就是等待每半年当月十五日和崔大娘接头贩卖昂贵香料之人,但却被曹司直无意间撞破,匆忙间杨庆咬毒囊自尽,曹司直急奔往不良人处报案,杨武——也就是王令史——只得及时将杨庆尸首带走,连同曹司直的鱼袋。” 魏驸马面目阴沉。 “长安贵族名门富人喜熏香,每年不惜花费千万金之上,这样的买卖获利甚钜,只要掌握住大笔钱帛,无论图谋何事都容易多了。”李衡意有所指。 “哦,依李寺卿看,已贵为皇亲国戚的魏某,又有甚可图谋的?” 李衡没有正面回覆,只是续道:“你府中吴帐房搭上了胡饼铺子崔大娘的线,每年可购得大批香料转手贩出,长公主素来爱重驸马,据某所查,府中一百二十一处铺子皆是由你打理,吴帐房明为总帐房,实则也要供驸马驱使。” “李寺卿若还这般唠唠叨叨拖时间,那就恕魏某没有耐心奉陪了……”魏驸马随意地摆了摆手。 外头的弓兵瞬间拉满了弓弩…… “你不知道,李夫人没死吧?”李衡笑笑。 魏驸马身形僵顿住,刹那间,四周一片莫名的凝滞静寂…… ——李夫人?又谁啊? 曹照照一脸茫然。 “李……夫人……”没料想率先失声低喊的是裴大将军。“她没死?” “是,应当没死。”李衡看了神情恍惚的裴大将军一眼。“二十多年前名满长安,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才女的李夫人……裴大将军也是当年倾慕者之一吧?” “当年……”裴大将军神色若喜若悲,轻声道:“长安子弟郎君,又有哪个不恋慕李夫人丰采风仪的?” “李夫人是赵郡李氏嫡系贵女,人唤李十二娘,才华洋溢清丽绝尘,自幼受世家培植,琴棋书画舞乐御射武艺妇红制香……无一不精。”李衡目光落在背影僵硬的魏驸马身上。“旧历七年,嫁予钜鹿魏姓高门郎君魏长风为妻,夫妻鹣鲽情深,人人称羡。” 魏驸马不发一语。 裴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喃喃道:“旧历八年岁末,十二娘病逝……当时,长风哀痛逾恒,形销骨立……险些跟着去了……” “可半年后,庆元长公主坚持下嫁魏驸马。” 裴大将军望向魏驸马,眼神复杂难辨。“当时……庆元长公主的意愿胜过一切,长风……魏长风若不答允,魏氏一族在长安必将度日艰难。” 世上,谁能与皇权抗衡?谁又能不低头? 硬骨头的,都早已落得荒丘坟土一坏。 “李某对其中风月纠缠之事不感兴趣,”李衡低沉嗓音中有一抹清醒的冷情。“某只对案情有兴致——李夫人急病,当时前去探病的族中姨母后来于返家途中坠落山谷,李夫人病逝后诸事繁杂,可据左右邻里下人口中得知,李氏姨母的儿子王韬曾身着盔甲急驰至魏府大吵大嚷,要魏府给个交代。” 魏驸马终于转过身来,冷冷笑道:“李寺卿对这些旧事故闻倒是好奇得很?” “我查这些旧事已久,想必惊动了魏驸马埋藏在六部中的钉子,所以昨日胡饼案到深夜毒杀吴帐房,于魏驸马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李衡叹道:“驸马心思细腻缜密,远胜常人。” 魏驸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紧紧盯着李衡,忽然哑声问:“你说……十二娘没死,有何凭证?” “卖胡饼的崔大娘十五年前以鲜卑入籍长安,手中拥有昂贵香料,成为长安秘密香料商人,十五年来终凭大批香料和长公主府套上了关系买卖,我命人搜查胡饼铺子,找到其中暗帐,每半年当月十五便有一批香料自大食、波斯运至长安交割给崔大娘。”李衡道。 曹照照没想到短短昨日到今日,他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么多,还把线索全部串了起来? 相较之下,她真的很菜鸡啊…… 可看他在弓弩杀阵之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案子,曹照照下意识渐渐更加不害怕了。 她该对自家寺卿有信心的,这家伙狡诈如狐,怎么可能会陷于死局之中乖乖束手就擒? 如同篮球比赛最后两秒钟投出三分球逆转胜什么的……完全是李寺卿的画风呀! 李衡不知怀里的小司直脑洞已经大开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兀自平静地道:“魏驸马底下的吴帐房与其交易多年,想必近日也查知此事,吴帐房财欲薰心,想夺了崔大娘这条香料商路,回禀驸马,定下此计,以长公主府之势,那名香料胡商自然不会有所违逆,但……谁知中间出了差错,那胡商也没有露面。” 魏驸马神情已有一缕焦躁不耐。 “所以从不做无用功的驸马这一石二鸟之计,想着至少也能网擒住我这暗查旧案,不长眼的大理寺卿……” “我问你,你从何得知十二娘没有死的?”魏驸马俊容微微扭曲了起来,嘶哑低吼。“——她在哪里?” 李衡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怜悯又似感慨。“如果李某所查无误的话,崔大娘便是王韬之母,李夫人的姨母。” 魏驸马脑中一炸,双耳嗡嗡然如巨雷响动,脸色惨白若绢。“那……” “她接头的神出鬼没香料胡商,就是假死遁逃的李夫人了。” 魏驸马眼眶灼红湿润,高大身形摇晃了一下,而后稳住脚步。“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诉我,我便可饶你不死!” 裴大将军也颤抖了起来,急急问:“李衡,十二娘当真没死?” “清凉昨夜搜得,胡饼铺子中有夹层密室,里头有妇人衣饰,还有男女胡服尖顶毡帽。” 曹照照听得目瞪口呆满脸敬佩,忍不住对清凉投去一个——少年郎干得好! 讲真的,老板应该算大夜加班费给清凉才对,瞧瞧,他一个高中生(?)清凉能顶多少出社会的成年人呀? 这种职场竞争力和业绩效率,拿出去简直屌打雪飞和炎海两位老大哥好吗? 她的目光好不热烈,清凉却被瞅得头皮发麻。 可此刻无人注意到他俩的眉眼官司,而是直勾勾盯着李衡缓缓自袖中取出的一物—— 他如玉修长大手摊开,掌心里是一柄以翠羽红宝镶嵌造就的美丽水精鹦鹉钗。 上头两只小小鹦鹉活灵活现,在宝石水精镶出的花树间依偎交颈,说不出的灵动缠绵动人。 魏驸马痴痴地看着他掌心那支水精鹦鹉钗,深邃忧郁的眼眸热泪盈眶,失了魂般地就要伸手抓过。 李衡却将它抛给了裴大将军。 “阿裴!还给我!”魏驸马眼睛血红急声道。 裴大将军却彷佛得到珍宝似地紧紧将之攥在手中,“不。” “阿裴——” “你之前答应过我们,会好好对待十二娘的!可你失言了!”裴大将军怒吼,虎眸噙泪。“我原以为十二娘当真是急病而逝……可是显然真相并非如此,你说!当年你对十二娘做了什么?为何逼得她需要假死遁逃,不敢以真面目回返长安故里?” 魏驸马痛苦至极,喑哑道:“我没有……她确实是……确实……” 就在此时,外头蓦地陷入慌乱骚动—— “驸马!驸马不好了!长公主中毒性命垂危!” 魏驸马迅速收起脆弱,刹那恢复冷硬……他望了外头焦灼来报之人,按捺下疑惑与烦躁,回视李衡众人的目光变冷,隐隐厌倦之色。 “李寺卿不说,就不必说了。” 曹照照看多了电影,当然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就是反派伸手一扬,万箭齐发的前奏,她心脏猛地一紧,全身僵硬—— 果不其然,眼看着魏驸马就要下令动手,裴大将军暴喝一声—— “魏长风!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驸马眼神木然地看着裴大将军,微微苦涩。“阿裴,我没有后路了。” 裴大将军一愣。 “放箭!”魏驸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绣房乱成了一团…… 庆元长公主身着崭新华丽的牡丹千蝶舞华裙,倒地不起,精致妆容下的肌肤透出异样的红润粉粉,嘴唇泛红,呼吸微弱断断续续,抽搐不止,脸上却不断浮现诡异的笑容。 四周绣娘和香娘惊恐呜咽着被闻讯而来的府兵全数看管了起来,长公主府长史已经十万火急分头差人进宫请太医,并急忙忙向驸马报信。 在一众瑟缩惧怕的妇人中,一个头低低的妇人肩头颤抖,掩住的嘴角却冷冷地往上扬。 第13章 “来人!快来人!”长公主的乳母蒲氏哭号嘶喊。“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蒲氏觉得天都快塌了,昨夜是自己的爱子横遭毒手,今日又是长公主…… “驸马来了,驸马来了!” 魏驸马急急奔至,看着瘫倒在地上抽搐垂危的庆元长公主,那熟悉的诡异微笑令他心中一突,脑中闪过了什么……可顾不得多想,他扑过来抱住了长公主—— “公主!公主你醒醒……”他抬眼,双目血红,低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召太医了吗?府医呢?” “回驸马的话,”蒲氏哽咽的回道,“方才长公主兴冲冲过来绣房试穿三日后生辰宴要穿的牡丹千蝶舞华裙,明明都好好儿的,可一下子不知怎地,长公主就昏厥抽搐倒地……” 魏驸马拥着口鼻渐渐渗出紫黑血液来的庆元长公主,心乱如麻,狠戾地望向四周。“把现场所有人全打入牢中,给我重重地审!” 第5章 (2) 正在众人推搪哭喊哀求忙乱间,府医提着药箱慌慌张张挤了进来。“拜见驸马——” “快,快救治长公主!”魏驸马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将庆元长公主放平,疾言厉色道:“万万不能让长公主有事,三日后就是长公主的生辰宴,届时圣人御驾降临同喜……若是长公主有个闪失,你们谁都别想逃过一劫!” “喏,喏!”府医满头冷汗,哆嗦着忙上前,还来不及号脉就抢先用数支金针封住了庆元长公主头顶、面上、颈项的几处大穴,试图阻止毒素蔓延至心脉。 只是这奇毒虽未见血封喉,却令庆元长公主不断在巨大痛苦中辗转翻腾,她忍不住哀号出声,一口一口喷出了可怖的紫血来! “魏郎……魏……魏郎……痛……”金针封穴让庆元长公主神智恢复了一分,她一开口又呕血连连,呼息破碎,痴情的眼底尽是痛苦惶然不安。“魏郎……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开……呵呵,呵呵……” 明明痛到浑身抽抖难抑,庆元长公主那奇诡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原本围在四周的蒲氏和近身侍女浑身寒毛直竖,吓得跪跌后退。 魏驸马面色凝重紧绷,脑中乱糟糟,首度感觉到一切脱出了自己掌控,只下意识地搂紧着怀里的妻子,喑哑安慰道:“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死……不会,也不能的……” 依稀恍惚间,他忽然嗅闻到了一缕奇异又熟悉的味道,却又夹杂着浓郁如兰似麝的香气,猛地一窒—— “不可能……”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府医冷汗涔涔,面色发白,抖着手先取出药箱中的一只白瓷瓶子,倒出了几枚小小豆红的丹丸,勉强将之塞进庆元长公主嘴里,手势托着长公主的下颚,好教丹丸顺利送入喉管中。 “驸马,这是我严家祖传的续命丹,可保心脉一炷香辰光,但长公主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该如何解,恐怕、恐怕……还是要请太医院的国手们来共同号脉问诊,研究一二。”府医自己都腿软了,自知今日老命休矣。 庆元长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亲妹,若是真有个好歹……这长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给她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炷香辰光……”魏驸马语声艰涩,看着怀里死死盯着他不放,满是绝望痴恋和不甘的妻子,“不!” “驸马,您快想法子救救长公主……”蒲氏痛哭失声。“她不能死……长公主也不能没有您啊……” 魏驸马勉强定了定神,迟疑了一瞬,低哑道:“我忽想起前些时日到北山一清观和长德道长品茶,道长给了我一瓶子解毒丹,说必将派得上用场……原来,原来道长早算到我爱妻今日会有这一劫?!” 众人闻言大喜过望。 可就在此时,被推押的绣娘香娘中,蓦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冷笑—— “是谁?” “好大的胆子!” 魏驸马察觉有异,广袖微抬阻了大怒喝斥的蒲氏和长公主府长史,俊美沧桑的脸庞望向那妇人堆中,肃声道:“拿下她!” 府兵如狼似虎从瑟缩惊恐的妇人堆里扯出了一个窈窕秀气的中年妇人。 “别碰我!”中年妇人傲然挺直腰杆,看似平凡的容貌却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慑人贵气。“我自己出来。” 魏驸马双耳嗡嗡然,俊脸霎时涨红了,又复一片惨然雪白。 他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蜷缩在大袖中的手掌紧握着,彷佛要阻止眼前的一切发生或崩落…… 但是他不能。 “拾娘你别……”掌香娘子有些情急和不忍心,可终究顾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急匆匆地吞咽下了劝阻。 拾娘回头看着掌香娘子,眸中似有一抹歉疚,再回到魏驸马面前时,已是平静冷漠。 “没用的。”她讽刺一笑。 魏驸马喉头紧缩。“你……你是……” “我就是你们长公主府寻找已久的香料胡商。”拾娘目光炯炯,有说不出的讥诮。“如此灯下黑,可意外吗?” 魏驸马怔怔地望着她。 拾娘叹了口气,“我不后悔……只可惜出手得太晚,以至于连累了姨母,也罢,我二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大仇得报,死得其所。” “……十二娘。”魏驸马眼眶炽热发红,泪光闪动。 拾娘一震,讶异稍纵即逝,沉静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驸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倏然诡异地伸手朝外头做了个奇特的手势。 刹那间,一波黑衣人如鬼魅般掩袭而至,瞬间制住了所有里外的府兵护卫…… 情势逆转,众人或惊叫或呜咽或哆嗦,连魏驸马怀中奄奄一息的庆元长公主也呆住了,她边呕血边喘息挣扎,勉力挤出了破碎的气音—— “驸、驸马……你……这是……” 魏驸马缓缓将长公主放回了冰冷的地面,长身玉立,悲悯又蔑视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庆元……终于还是到这一日了。” “什……什么?”庆元长公主怔忡地仰望着他,死气弥漫的脸庞却依然有着满满缱绻的痴迷。 她的驸马……她舍不得她俊美风华无双的驸马…… “如果,你能撑到三日后生辰宴该有多好?”他叹息。 庆元长公主不明白…… 拾娘却笑了,对着庆元长公主道:“你这蠢货,他这是盼着你撑到三日后生辰宴,待他奇袭毒杀了你的圣人兄长后再死……也不枉他牺牲色相陪了你这许多年。”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哗然…… 魏驸马凝视着拾娘,眼底尽是痛楚。“十二娘,你还是恨我,不肯原谅我是吗?” “我不恨你,但我要你这畜生死!”拾娘冷冷道。 “十二娘——” 庆元长公主模模糊糊剧痛中,蓦然听见了“十二娘”三字,霎时间精神一振,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强支起了身子,鲜血淋漓的嘴唇颤抖扭曲狰狞着—— “李……娴?你这……贱妇还活……着?” “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失望了,是,我没死。”拾娘……李十二娘微微一笑,眸光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可不要紧,我们今日都会死在这里……谁也跑不掉。” 魏驸马心头一跳,俊美忧郁的脸色变了。“十二娘——你误会了,我这二十年来忍辱负重,所谋所图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为你复仇,可老天垂怜,你居然犹在人间,那我——” “魏长风,这样的谎言说了二十多年,不厌吗?”李十二娘目光苍凉而森冷。“那个二十几年前对你死心塌地深信不疑的李十二娘,把家族势力和家底都给了你,换来的却是你和庆元私通,不惜以金刚石粉下在我的补汤中,日日积毒,让我日日呕血……若非姨母识破,我十二娘还傻傻地以为,丈夫对自己情深义重永不相负。” “不是这样的……”魏驸马眼底尽是痛苦之色。“是庆元下的手,我后来方知……” 李十二娘讥色更深。“是不是你亲自下的毒,重要吗?你当时和庆元已经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这个原配,难道你不知?” “我……” “当时,你不过是装着什么都没察觉,装着不知庆元对你思慕成狂,”李十二娘看着狼狈躺在地上抽搐的庆元长公主,“不知庆元会买通府中仆妇下毒……后来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义庄中的女尸偷天换日,将我带出了魏府……” 魏驸马嘴唇嗫嚅,眼神痛楚而复杂。 “可你二人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魏府起火,姨母匆匆离去,马车在半途坠谷……魏长风,你敢说,关于这件事你半点不知?” 魏驸马凝视着她,脸色苍白,彷佛想求着她不要再说了,可始终未能开口…… “我表兄王韬便是察觉有异,几经暗中追查,你怕他坏了你的大事,索性让他死在沈阳王谋逆之乱中,却用另一个人伪装王韬活了下来,立时改军从吏,潜伏在京兆府中为你所用。” 第14章 “你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声,环视着四周听见秘闻自知必死而瑟瑟发抖的众人……心中再无一丝怜悯,淡淡然道:“我和姨母当时就藏在长安西市中,本想着等风声过去再连络表兄,可随后沈阳王谋反,长安一夜动荡……待风波稍止,我们乔装打扮想找上门,见到的却是王家大办丧事……原来那夜王家遭受兵乱,一府三十六口无一生还,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韬’幸运逃过一劫。” 魏驸马沉默了,唯有眉心隐隐跳动。 “我姨母,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子?”李十二娘说到此处,眸底泪光一闪,又复冷淡。“长公主府势大,魏驸马图谋匪浅,我二人只得远遁鲜卑,在大食、波斯经商……五年后再回到长安,用源源不绝的香料巨利和长公主府攀上线,魏长风,这十五年来各色香料,可喂得饱你?” “原来……”魏驸马眼神剧震。“你——还知道了什么?” “这一切还要拜长公主府‘吴爷’所赐,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蓦地笑了起来,平凡的脸庞乍然绽放了说不出的耀眼风华,似妩媚似娴雅似尊贵…… 不愧为二十年前芳华国色倾倒长安无数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娴娘,你的容貌……”魏驸马痴痴地望着她,心中绞痛。 李十二娘面无表情,只有一刹的慨叹。“……该是无情之时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时却又比谁都要绝情,魏长风,你真真可笑。” 他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低声道:“我知你恨我,恨庆元,可我……别无选择。” 李十二娘眸中无泪,因为漫长的苦痛煎熬岁月已经熬干了所有,她漠然地道:“为了重兴钜鹿魏氏的荣光,你可以无情的利用所有人,视你为谋士知己,受你蛊惑谋反起事的沈阳王,拿你当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于我这个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里的原配,还有为你做绝了坏事扮尽了恶人的庆元……” 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庆元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缓缓走近庆元长公主身旁,唯一掌控者魏驸马不言语,也无人敢阻拦。 她半倾身,对狼狈凄惨血污满胸满面的庆元长公主轻轻道:“……堂堂金枝玉叶公主之尊,被一个男人利用至斯,至死执迷不悟,我可怜你。你别怪我在你的牡丹千蝶舞华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你自以为深爱的丈夫手里好受些,你该谢我。” “贱……人……” “好说,不比你贱,夺人夫婿引以为荣。”李十二娘直起身,对魏驸马道:“魏长风,我和姨母查了这些年,你的底,也摸透了七八分,一场沈阳王谋反,把你送上了尚书左仆射之位,三日后庆元的生辰宴,圣人亲至,你秘密研制了那么多香毒,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么位置……龙椅吗?” 魏驸马闭上了眼,英俊面庞上的忧伤痛苦挣扎已然渐渐消失,再睁开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木然。 “十二娘,你不明白,我没有退路了。”他低哑道。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她目光冷如寒霜,隐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万算,最后却连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里……” 魏驸马看着昔日爱妻如今满眼仇恨地望着自己,胸口苦涩难当,但是事已至此,他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言。 “十二娘,对不住……”他倏然闪电出手劈晕了李十二娘,打横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声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万万没想到他抱着李十二娘方跃出了香房之外,却始终没有听到黑衣人的应喏,他心下一凛,方觉有异猛地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起来。 黑衣人为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将军! 魏驸马瞳孔缩了一缩,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勘破了其中玄机。“——你们早有准备?!” 裴偃怒极而笑,粗声粗气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长!风。”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肃的李衡。 “魏驸马,你输了。”他平静地道:“束手就擒吧!” “为什么……”魏驸马通身再无一丝惊心动魄的俊美优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刹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势已去……忽然轻轻地、苍凉至极地笑了起来,低声道:“李寺卿果然不负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载……便好了……” 李衡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驸马倏然闷哼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众人眼前一花,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时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鲜血迅速蔓延濡湿了白色锦袍,更显怵目惊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来李十二娘并没有真的被打晕,她咬牙切齿地将匕首狠狠一转,魏驸马嘶哑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却始终牢牢环抱着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伤。 魏驸马勉强支撑着半跪了下来,这才松开了手,让李十二娘安然挣脱逃离他的怀抱。 他呛咳呕血连连,手捂着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着他,原本坚定的手却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你……笑什么?” “十二娘……最后还能……让你亲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驸马目光缠绵而悲伤地望着她,彷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在她震惊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细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魏驸马歌声消失,头一垂,气息俱断……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着乌发鬓微霜俊美苍白的魏长风,动也不动……他方才唱的,是两人在夫妻恩爱最重时,畅想期盼着将来抚育孩儿,要哄给孩儿听的儿歌……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何时返?” 众人静静伫立,不发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躯后的曹照照眼眶发热,鼻头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别开了头,心下怆然。 第6章 (1) 被大批兵将杀气腾腾迅速团团包围住的长公主府,彷佛连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黯淡跌入尘埃底…… 曹照照站在负手凝视着这一切的李衡身旁,轻轻开口—— “我好像曾听过……那首歌叫什么?” “月光光。”李衡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和地道:“是常衮公被贬至福州任观察使时,为教育民间百姓所做的小儿歌。” 曹照照心一怦,抬起眼来,有一刹的惘然。 月光光啊…… 小时候,她也曾听阿祖唱过哄她睡觉的,那首儿歌也叫“月光光”——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庵堂。 庵堂隘,马相夹,夹过山,夹过岸。 爱吃好茶你来煎,爱娶好某上干山。 干山姿娘会打扮,打扮儿夫去做官。 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挂金鞍…… 儿时只觉着好听,可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方才的种种,此时此刻再想起时,她竟莫名有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惆怅苍凉感。 ——李十二娘,你,是这样的心情吗? “魏驸马……魏长风是真的要造反吗?为什么?”她仰望着他,有一丝脆弱和迷惑的眼神。“您是不是早就知——” 李衡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她脑中灵光乍闪,思绪渐渐清明冷静起来,心口一凉。“——寺卿大人,这是你们早就设下的一个局吗?” 昨日到今天,一幕一幕宛如快节奏的动作悬疑片,在曹照照的脑中、眼前,从黑白逐渐变成了清晰的彩色…… 有许多的疑团,漏失的拼图碎片,一一浮现。 如果,这本就是针对魏长风而展开的一张天罗地网,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她越想心底越是发冷,有些艰难地道:“难怪前天晚上你突然交给我一大堆卷宗加班……你知道我但凡熬夜,隔日就喜欢去崔大娘家吃胡饼,是吗?” 他清俊冷肃的脸庞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也许你们早就秘密监视魏驸马一举一动很久了,你们知道他跟二十年前沈阳王逆谋一事有关,你们查出了许多诡异之处,但偏偏缺少的就是一个突破点和契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衡不发一言。 可认识他两年多来,曹照照早知如果他不愿透露,自己是根本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的。 但现在,他却不否认。 她眼眶没来由地一热,喉头莫名哽住了,酸涩得发苦的滋味直冲胸臆间。 “昨晚到现在,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可能单凭清凉一个人就能找到那么多线索,还有刚刚在长公主府中突然出现围捕黑衣人的北衙飞骑……那不是圣人的人马吗?”她喃喃,下一瞬,眼神陡然透着令人无法逼视的锐利。“圣人,居然把他的亲兵都交给你了,还不惜剑指长公主府,那是他的亲妹妹……” 第15章 如果不是李十二娘突然杀出,是不是长公主府今日本也就难逃覆灭? 他修眉清眸微微一黯,低声道:“噤言。” 曹照照闭上了嘴,直直地盯着他,被欺瞒被利用的委屈和受伤褪去,继之而起的是一阵阵说不出的厌倦疲惫感。 原来,她居然还真的胡里胡涂一脚踩进了肮脏混浊诡秘的政治事件。 ——自己是不是还要庆幸,没有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马上灭口? 二十年前的阴谋,三日后的生辰宴筹划,猎人是谁?猎物又是谁? ……林林总总,究竟由魏驸马主导,或者长公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当中又牵涉到多少皇室宗亲和高官贵胄……圣人是否要借此一网打尽,她通通都不想弄懂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只是……突然觉得对他很失望。 名满天下公正无私的大理寺卿,终究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一把利刃。 曹照照眼底的心灰意冷令李衡陡然心惊胆战,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紧了一紧—— “你,冷静。” 她望着他,明明整个人又累又倦,可眼神却无比清冷镇定。“大人,我很冷静。” 李衡只觉胸口像是被擂中了一拳般,闷涩又隐隐痛楚,极力定了定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道:“这当中太多……你不知晓为好。” 她看进他深邃幽远又恳切的眸光里,浓密的眼睫毛慢慢低垂遮掩住了所有的心思。“……小的明白。” “可我没有利用你。”他大手攥握得更紧了。 她低着头,心头一片茫然。 方才李十二娘和魏驸马的惨烈情景犹在眼前,还有累积了两天一夜,对案件的绞尽脑汁,惶急焦虑和追查忐忑,经历的跌宕起伏,惊滔骇浪……可最终让她心里难受至极的是,他原来什么都知道,她的被蒙在鼓里—— 是利用还是趁势而为,重要吗? “大人是怕我演不好戏吗?” 李衡一怔。 她抬眸看着他。“那大人可否告诉我,魏驸马……是不是早就在‘你们’掌握中了?” 他顿住,一息后低不可闻地道:“是。” “昨日的胡饼案,毒杀案,也不过是又增添了一个顺藤摸瓜,让‘你们’有机会‘打草惊蛇’逼出魏驸马的意外之喜?”她摇头苦笑。“大人不用同小人解释了,其实……我本来也就没有资格知道。” “不是这样的。”李衡生平首度觉得自己口拙,语声艰涩地道。 “大人,既然胡饼案和毒杀案已结案,小人也该回大理寺覆命了……”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嗤!我在傻什么呀?寺卿大人人在此,我还有什么好覆不覆命的?” “照照。”他嗓音有一丝喑哑。 “大人,您可以放开我了吗?”她很“冷静”地望着他。 李衡正要再说些什么,一个精悍大将已经前来对他执手行礼—— “大人……有所发现,请您移步。” 曹照照如何看不出那名精悍大将隐隐内敛的血气和杀性,还有对她的防备……机密嘛!当然不是她这种小螺丝钉能听的。 很稀罕吗?谁想听啊? 她吞下了一声“大逆不道”的冷笑,不断重复说服自己这里是唐朝、这里是唐朝……不是她能讽刺、耍嘴炮、当酸民的唐朝! 在这里,民主这件事,就是李世民做主对吧? ——等等,她傻了不成? 在君权神授的帝制时代,当然是帝王高于一切,孟子所提倡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看似被历代朝野奉为圭臬,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期许与盼望。 话说回来,身在现代都不一定绝对是“民为贵”了,何况她此刻所在的古代? 她讲求民主,才是最荒谬的异类。 所以不是他们不对,只是她跟所有人格格不入…… 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啊。 “小人告退。”她吸吸鼻子,低声道。 他眼神微黯,只能慢慢松开了手,低沉嗓音温和如故。“你也累了,我让清凉先送你回府。” “小人还有卷宗尚未处理完,现在也还不是大理寺下衙的时候。”曹照照朝他做执手礼,目光坚定而淡淡疏离。“大人,请容小的先回大理寺。” 李衡心头一紧,可碍于一旁的精悍大将,不便多说……终究只能微微颔首,却是看了一眼护随在身后的青衣少年。 清凉立时不着痕迹地行礼,悄然地来到了曹照照身后。 曹照照自然察觉到他们有点想瞪清凉,但又觉得迁怒是种很没品的事……她挺起的背脊有些颓唐地往下塌了塌,低着头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走了。 不知不觉,长安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抬头望着被晚霞染遍了的整片苍穹,长安城连绵不绝、严整开朗又气派宏伟的古典建筑,彷佛是一出imax的实境古代电影,而她是个置身其中的观众。 无论经历再多的震撼、惊艳和感触,等电影放映完了,她只要起身就能离开戏院回到真实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 可偏偏不是。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 “曹司直,你要上马吗?” 她回头看了亦步亦趋的青衣少年,他不知何时手上牵了匹神骏非常的高头大马,而且异常眼熟。 这不是李衡的马吗? “清凉,你们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不累吗?” 清凉一时被问懵了。 “别理我,”曹照照摆摆手,努力压抑下内心的烦躁,“我就随便说说。” 再怎么说,清凉纵然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可是看他那张稚嫩俊秀的脸,摆在现代社会也不过是个刚刚上高中的清纯少年,而且还是那种乖乖牌学霸型的。 只是谁想得到,这位高中生杀伤力那么强呢? 清凉默默牵着马跟在她后头又走了一小段路,见她怏怏不乐,犹豫着开口—— “曹司直,你误会主子了。” 她脚步一顿。 “主子没有利用你,你昨日……只是恰恰好撞见了。”清凉绞尽脑汁想解释,可又不知道如何在未征得主人同意前透露太多。 曹照照一点都不想再谈这个,因为就算她不爽,那又怎样呢? 而且老板们想干嘛,本来也就没有必要让她这个小咖知道,她还得感谢自己没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不是吗? 身为社畜,她理智上非常清楚个人的情绪不算什么,而是要顾全大局,共体时艰,吃苦当吃补。 她只是……傻得以为他们不只是上司下属的关系,以为他们至少是朋友。 曹照照苦笑。 不是没有因为他对自己隐密而幽微的照顾,暗自怦然心动揣测过他是不是对她有意?也不是不会因为他对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就开始浮想联翩,脑中蠢蠢欲动想编写出“霸道总裁爱上我.唐朝版”上中下集…… 可一次次的现实总在她春心荡漾的刹那,又狠狠往她头上浇了盆冰水,让脑门发热的她再度看清楚自己是谁? 她,曹照照,一个挣扎在长安城勉强存活的小蝼蚁,连安身之处都是寄居的,能在大理寺有小小一席之地,还是李衡给她的。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贪图其他? 曹照照抬起头,仰望着只剩下一线夕阳的天边,夜禁的击鼓声也差不多要敲响了…… “快走吧。”她回头对清凉道:“大理寺还有成堆卷宗等着我呢!” “曹司直……”清凉迟疑的唤道。 “我一日是司直,就会把司直该做的活儿做好。”她正色地看着他,“放心,我没有那种消极怠工的狗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误了大人的事。” 清凉一怔。 曹照照没等他反应,率先加快了脚步。 【行僵案】 大理寺里外燃起了亮晃晃的灯笼,却依旧掩不住威武肃穆、令人凛然的气势。 曹照照胡坐在案牍前,埋头理着近日来呈报到大理寺的诸多地方悬案。 现代女性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职场生涯,无论是生病、受伤、失恋、离婚……只要人还没挂点,就得继续工作。 她曾经有个邻居姊姊,惨遭相恋十年的男朋友出轨,心碎痛哭了一整夜,隔天还是得洗把脸上个妆赶公车挤捷运若无其事去上班。 ——感情和尊严受创这种事,只能下了班回到家关上门崩溃给自己看,在忙碌奔波的工商社会,没人会喜欢你因为自己个人的情绪而损及了公司的业务和利益,还因此造成他人的困扰。 很现实,很冰冷,不是吗? 但快节奏的时代巨轮轰隆隆骨碌碌滚来,不想被无情辗压而过的,就得学会迅速爬起来拍拍腿脚屁股,继续拼命向前。 久了,皮也练厚了,心也练硬了,胆也养肥了,也就不容易再轻易受伤害了。 第16章 况且,她这还不是失恋呢,只不过是自尊心受伤……就更没有伤春悲秋迎风落泪对月叹息的必要。 曹照照不愧是现代社会培养出来的小强,失落惆怅伤怀了十五分钟后,又是活跳跳的一只社畜曹照照了。 她为了提神,帮自己煮了一壶不加盐巴的热茶,就放在小泥炉上头热着,想到就斟出来喝两口。 这个时候分外想念咖啡啊! 尤其看手头上这件从关内道庆州顺化郡安化县报上来的案子,越看越是毛骨悚然,她这时需要的不仅仅是热咖啡,可能还得再来一杯伏特加压压惊。 ……安化小汤村仅数十户,每逢夜雨,必有一红衣行僵出没,生食撕咬鸡犬,喋喋戾笑嚎哭而去,村户日夜颤颤难安…… ……后里正之子日前死于山涧间,颈项咬痕,遭吸血干瘪而亡,报地方衙役,屡屡围捕无果…… 有僵尸?! 她脑中顿时闪过了无数看过的中外僵尸片恐怖片,连“恶灵古堡”里的丧尸吃人场景都冒出来了…… 曹照照猛地合上了卷宗,心脏怦怦狂跳。 等等,冷静! “肯定是有人装神弄鬼啦,哈哈,哈哈。”她极力镇定,干巴巴笑着说服自己。 古时候的人不能说是民智未开,但有很多能以科学解释的现象,古人确实非常容易一下子就套入神鬼模式……虽说她本身也信奉神明,自己还经历了“穿越”这么玄幻的行为,但不表示每当遇到诡异的案件,头一个该想到的就是闹鬼吧? 她拿到的剧本明显是走csi刑事监识路线的好吧? 曹照照做了几次深呼吸,惊恐的小脸恢复了严肃,鼓起勇气再度认真地打开卷宗。 一声幽幽叹息忽地在她耳后响起。 “——啊啊啊啊啊!”她尖叫跳了起来,吓得惊慌失措埋头一阵乱拳飞踢。 僵尸来了!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倏地,她整个疯癫踢打的小身子被个温暖宽大的怀抱紧紧箍住了,一个低沉无奈又好笑的熟悉嗓音出现在她头顶—— “是我,是我……对不住,吓着你了。” 她惊魂未定地在李衡的胸膛前大喘气,一后背的冷汗,半晌后终于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隔着长衫掐住他的腹肌狠狠一转! “嘶——”拥有精瘦完美八块肌的李寺卿大人也抵挡不住被小指尖拧皮的剧痛感,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不过饶是如此,他的臂弯依旧将她搂得牢牢的,没有“逃出小爪爪”的打算。 掐拧过的刹那,曹照照的理智这才回笼,小脸浮现“糟了个大糕”的慌乱懊恼之色,可随即死鸭子嘴硬地仰头—— “是,大人先吓小人的!” 三更半夜的在人家耳边叹什么气啊?以为自己是在演鬼片吗?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哪? 第6章 (2) 李衡深邃眸光里有着愧疚和宠溺,想笑,又庆幸她回复了一贯的精神抖擞、活蹦乱跳,不再是稍早前那个眼神里的星光都熄灭了的,让他心脏为以深深绞疼难抑的小女郎。 “对不住。”他低头轻轻道。 她僵住了,这才意识到他有力的双臂正环抱住自己……男人的胸膛又硬又热、气息阳刚醇厚,隐约有一丝性感诱人的汗味…… 曹照照像被电到了似地,猛然推开了他。 “没、没事!”她耳朵发红,眼神微飘。 李衡怀中蓦然一空,没来由感觉有些冷……可他也没打算太过进逼她,惹得这小狸奴炸毛了,要再哄回来可不容易。 况且,他知道自己此刻必定已然上了她的黑名册。 但只要她人还在他跟前,便好。 在长公主府处理后续的李衡一直心神不定、惴惴难安,高高悬着的担忧直到此际回到大理寺,亲眼见到她人还在这儿,没有一怒之下拂袖远去,也没有跑回府中关上门嘤嘤哭泣……他很是大松了一口气的。 她向来懂事,可,这不表示她就不生气不难过了。 “你……”他有几分小心翼翼的问,“可饿了?” 曹照照一愣,想起刚刚在大理寺吃晚上工作餐的时候,愤而嗑掉了三人份的蒸饼、一只烧鹅、一大碗焖菜汤。 唉,人家女孩子心情郁闷都是食不下咽,弱不胜衣,她是大吃大喝来纾压……如果不是在大理寺当公务员,放在外头光是吃这一项,她就养不活自己了。 真惨,穿越前她食量是比一般的女性大了一点点,吃“争鲜寿司”最高纪录二十五盘,可穿越后体质却被改变了,她居然被迫变成了女大胃王!!(捂脸) 总之,她这“酒囊饭袋”的人物设定是甩脱不掉了,可是现在连李寺卿大人都觉得用投喂她就能解决一切? 她哼哼冷笑。 ——屁啦,想得美! “小人不饿。”她面无表情,坐回位子,明显一副“我在加班我很忙我没空应酬”的模样。“小人还有很多卷宗待看,大人请自便。” 他又想笑了,叹气道:“你还恼着我。” “小人没有,大人做得都对。”她已经很快改正好自己的情绪和立场,认真懂事识趣得都在心里帮自己颁发了一枚“大理寺情商管理优等员工”徽章了……他还想怎样? 李衡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曹照照,不禁一时有些头疼。 按理说,她不再追究内情,而是能快速恢复理智,公事公办,他该为此欣慰,可他心底深处总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就好像她为自己而起的情绪波动……竟这么快就能平复了? 李衡揉揉眉心,他觉得脑子有点乱。 “我没有利用你。”他一咬牙,忐忑地再度碰触这个敏感的话题。 她静了几秒,抬头时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您说过了。” “你信我吗?” 曹照照被搞得有点烦躁——都三更半夜了有完没完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加班了? “我信啊!”她昂头看着他。 李衡幽深漂亮的黑眸闪过一丝释然之喜。 “但是您把我当傻子瞒着,就算是为了我好,难道还不准我心情不爽个一时半刻三五天吗?”她猫咪般的杏眼燃着火。 他呆怔住,难得哑口无言……“准。” “多谢大人。”她哼了声,又自顾自低头看卷宗去了。“您慢走,请恕小人不送了。” 李衡高大修长的身躯伫立在原地,平时的深沉内敛精明在这一霎间竟显得有点……傻? “你也累了,怎地还不回府休息?”良久后,他没察觉自己语气里有一丝战战兢兢的温柔讨好。 “小人是个认真的好员工,好员工就是要以加班为己任,视日常爆肝若等闲。”她腰杆子挺得直直的。 李衡抚额,又是哭笑不得。 这小狸奴又在说些字字拆开都清楚、句句连接起来却教人发懵的胡言谬语了。 不过纵然他在男女之情上再无历练,也不会蠢到当真按着她的话就迳自回府,把她丢这儿不管。 “我也有好些公务尚未处置完,”他低沉地道:“一起吧。” 她一顿,强忍住“谁要跟您一起啊喂?”冲口而出,只得假笑着婉转推却道:“大人是大唐英杰,国之栋梁,处置的都是大事,是机密,小人哪有资格和您并肩干活儿?还是请大人移贵步,回您衙署——” “这儿很好,就不用再多费灯火了。”他忽然对外头一摆手。 曹照照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见一道白影子倏地而至,吓得她以为自己眼前一花又见鬼了呢! 定睛一看,原来是雪飞那个白无常……咳,冷着俊脸恭敬地将手中一叠卷宗和文房四宝捧了进来。 她越发不爽了,正想说自己这里地儿小,没第二张办公桌了,就见下一秒换黑无常……炎海轻轻松松拎了张眼熟的紫檀木书案和一只紫檀圈椅。 曹照照鬓边抽跳。 这是蓄谋已久呢? 他是大理寺卿,大理寺里面他最大,不说想跟她一个小司直挤同一间办公室了,就算是想把书案圈椅搬去厕所办公都没人挡得住他。 ……她苦中作乐坏心地想。 可是这种暗中吐槽老板好自得其乐的快感,在跟老板对坐办公了一个时辰后,曹照照已经笑不出来了。 可恶她好想打呵欠好想睡觉啊啊啊啊啊! 不知第几十次强自吞下呵欠,偷捏自己大腿以保持清醒的曹照照,在用脑过度浑沌恍惚又低电量的当儿,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了一句—— “李十二娘不会有事吧?” 话一出口,她把自己给吓醒了! 见面前满脸困意东倒西歪还勉强撑着的小女郎一脸惊慌,李衡不自觉心软得一塌胡涂,柔声道:“莫怕,你能问的。” 她顿了顿,可爱的杏眼霎时亮了起来,歪歪头。“真哒?” 他呼吸一窒。 ——如果李衡熟知现代网路词汇,就会知道这一瞬间自己是被眼前这小女郎深深“萌”到了! 第17章 他脑中空白了好几瞬息,胸膛内心脏一阵怦通疾跳,俊美清隽的脸庞悄悄地泛红了……只觉双耳烫得厉害。 “咳。”他修长大手握紧了指间的狼毫,有一丝险些遮掩不住的局促,清清喉咙才极力维持沉着嗓音。“自然。” “那十二娘不会有事吧?”曹照照没发现自己激动地身子往前倾。 ——长公主挂了吗?魏驸马私下养的制毒之人和相关逆贼都被捉了吗?他们原本打算三日后怎么谋害圣人?跟港片“苏乞儿”一样放剧毒麒麟烟吗?长公主府的帐房是不是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被毒烟弄死然后一石二鸟来引大理寺上门? ——他们又收拢了多少人?魏驸马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要抛弃、谋害原配,迎娶长公主,长公主又是为什么要帮自己的夫君造反?当年的沈阳王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回到大理寺后,曹照照也终于能冷静思考了,她在撇开受伤的自尊心和某种不可告人的隐晦心思不提之外,确实也能努力让自己站在圣人和李衡的立场去想事情。 江山是圣人的,他再是不世明君,心胸再宽大,如何会眼睁睁看着有人胆敢妄图他座下的龙椅皇权? 别说亲兄妹了,玄武门之变,死的不是自家手足兄弟吗? 再往大了的格局去看,现在的圣人治下,吏治大部分时候清明,百姓富庶,国力强盛……繁华太平的年代难得,要维持更是何其不易,可一旦战乱起,到时候天下被打成一锅乱粥,死的是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将士,就为了成全某些人的权力私欲,妈的!凭什么啊? 如果圣人真的昏庸无德暴虐自大,搞得民不聊生,反他还有理由,还叫天公地道,可是就她成为唐朝新移民两年多来,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这个“圣人”还是满ok的啦! 这么想着想着……曹照照也不知不觉对“鹰犬”李衡的怒气消散得七七八八了。 不然怎么办?再呕气,日子也得过下去,况且老板确实没有理由得对员工交代所有的事情,别说老板了,就算老公都会藏私……呃,扯远了。 总而言之,有时候身为小老百姓最简单也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能有一碗安安稳稳的太平饭可吃就好,唉。 “十二娘不会,也不能留在大唐了。”李衡沉吟了片刻,言简意赅地道。 “为什么?”她忍不住抱不平。“就算……不能为她伸张正义,讨回公道,至少也能让她回自己的家吧?” 李衡凝视着她,黑眸底有着一丝悲悯。 她恍神了一下,不知怎地也读懂了他眼中的深意。 ——李十二娘还有家吗? 况且这样的故土,带给她的只有支离破碎和不堪回首…… 曹照照沉默了,半晌才问。“那个……‘上面’不会下手灭她口吧?” “你放心。” 她听了这话,心里还是好过了一些,闷闷道:“那就好。” “时辰不早了。”他轻声提醒。 “嗯?”她抬头,死鸭子嘴硬地道:“大人累了只管回,我这还有桩棘手的案子没理明白呢——” 就算她今晚已经为自己开释(?)过了,但是出自某种不可言说的反骨心思,就是不想回李府继续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话说,大理寺衙署内本就有提供员工宿舍……给自其他州郡提调进大理寺的人员住宿,虽然不宽敞不漂亮,但胜在干净、整齐,一排排的“雅房”,就位于大理寺主建筑群后方,她曾经去参观过,员工宿舍入口处还有两株枝横影斜的梅树呢! “我们回府休息。”李衡直接断然“命令”。 曹照照眨眨眼,心里那一小簇叛逆小火苗又斗胆轰地往上窜大了,“不了!” 这下换李衡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不回……”她豁出去了,正色道:“大人,属下仔细想清楚了,头两年是属下没脸没皮,仗着大人心软人好,就硬赖在大人家里不走,实在太不应该了,但是现在——” 李衡脸色沉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彷佛自齿缝中迸出。“现在、如何?” 她心咯噔了一下,越讲越小声,但终究胆儿肥地说完了,“——属下理应搬回大理寺官舍住,这才合规矩。” “是吗?” “是……吧!”她吞了口口水,不想承认自己腿有点抖。 李衡缓缓伸手揉了揉眉心,宽阔精实的胸膛起伏剧烈,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小脸上充满防备和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可迎来的却不是狂风暴雨,而是他大手宠溺而无奈地在她狗头上乱搓了一把。 曹照照一脸呆样地悄悄脸红了。 ——啥?啥招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摸头杀? 可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挺直腰杆子昂起下巴,“大人——” “官舍满了。” 她差点被呛到。“啊?” 李衡慢条斯理地起身,动作优雅地弹了弹官袍衣袖。“走吧。” 这个发展实在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她傻愣愣地问,“去哪?我说了我要在官舍住下……” “没空房了。” 曹照照终于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没空房?大人您唬我呢,明明前两天我还听管官舍的老王头儿说——” “本官是大理寺卿,不会记错。”他施施然往外走,手负身后,在夜色下越发衬显得颀长矜贵轩昂……低沉嗓音淡淡落下。“再耽搁,扣薪饷。” “凭、凭什么呀?”曹照照傻眼,顿时炸毛了,小身板急吼吼地追了上去。“大人,您怎么可以这么随便扣人薪饷?我都没找您讨加班费了您还要扣我薪饷?您良心都不会痛的吗?喂!喂!等等我——” 后头小女郎迈着小短腿气急败坏地追赶,走在前头的紫袍男人沉着肃然步履稳健,无人瞧见他嘴角隐约扬起的一抹得意愉悦微笑。 钓狸奴什么的,李大人还是很在行的。 第7章 (1) 翌日,曹照照捧着昏昏沉沉没睡够的脑袋瓜勉强翻身起床,生理时钟已经自动自发在卯时就逼迫她睁开眼睛了。 卯时初……清晨五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医院上第一早班的日子,原来社畜不管到哪个朝代都注定是社畜。 好想哭。 但曹照照还是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帮自己打了一盆清水,活生生把自己搓醒。 “唉。”她洗漱更衣后,人看着是清醒了点,但是熬过这两天高强度的步调还是让她有种残花败柳的憔悴虚脱感。 曹照照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气,把装钱的荷包往腰上一系,正跨出小院的门,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婢女对她行礼—— “司直,阿郎(主人)有请。” 她恍惚,疑惑问:“大人这么早找我何事?” “阿郎说,让您到主院用朝食。” 曹照照完全忘记这回事儿了,这才想起来,不过她打从昨晚痛定思痛(?)要好好振作起来,要跟李衡保持最严谨的上下司关系后,就觉得自己当真不能再一直白吃白住……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而且她也害怕自己对着他越来越没有分寸,哪天又忘记大唐条条陈陈的规矩了。 “劳烦小姐儿跟大人说一声,谢大人不弃,召我共食,可我是大理寺的小吏,到上官主院用朝食,不符规矩呢!”她笑咪咪的道,神情却很认真。 大理寺官舍没空房住了,她会想办法在大理寺附近租个房,虽说这三五天内怕是找不着新的落脚地……但不在李府白吃这一点,她还是能办到的。 “司直不可。”婢女大惊失色。“况……奴也不敢这么跟阿郎回禀的。” 她看着婢女吓白了脸色,也觉得自己这是在为难可怜的小姐儿“同僚”,赶紧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己去跟大人说。” “多谢司直。”婢女险些喜极而泣。 曹照照虽知道李衡平素积威甚重,但……有这么吓人吗? 她咕哝着往主院方向走,可走着走着,自己也有点两腿发软,心下虚虚的。 坦白说,她也是有点怕…… 李府实在太大,走了一刻钟才总算摸到主院的边,看着抱臂冷着脸守在门口的炎海时,曹照照还是很有礼貌地笑嘻嘻打了声招呼。 炎海蹙眉,对她比了个“进”的手势。 她乖乖点头,小脚跨进一步,忽又回头。“那个……大人今天看着心情好吗?” “……”炎海戒慎地看着她。“曹司直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哈哈,哈哈。”她更心虚了。 总有种待会儿肯定会惹毛上司的莫名预感。 曹照照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也无心再度赞叹主院占地辽阔园林之美,而是一眼就看见了在明丽的朱红色亭桥内的俊美翩翩贵公子。 一瞬间,亭外流水潺潺,花树掩映,亭内玉人如璧,气质如刀锋如劲松如山风…… 第18章 不能再盯着他看了,太养眼,对心脏不好。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恢复从容镇静地来到了寺卿大人跟前。 “坐。”他端坐在精致矮阔的红木圈椅上,修长大手好整以暇地煮着茶,滚沸的绿色茶汤泡沫细致,最后用越窑所出的青瓷装盛起这一片沁人心脾的碧莹莹…… 李衡自然知道她喝不惯加了盐巴和胡椒的茶,所以将茶香四溢的青瓷茶碗递给她。 “尝尝?” 她只得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盏昂贵的青瓷茶碗——李府是世家传承的高门大户,府里随便一个茶盖菜碟子恐怕比她的退休金还多,呃,如果大理寺有退休金的话—— 曹照照才啜饮了一口清香满盈的茶汤,就看见自己面前的碟子被一双玉箸夹取只精致小巧的寒具搁上。 这寒具口感类似现代的麻花卷,但做得巧夺天工,像是能够摆放在故宫博物馆参观的艺术品。 就连曹照照这种咸食胃的,都忍不住能嚼掉大半盆。 若唐朝有电影院或手机能追剧,她整盆都能嗑光光(骄傲挺胸)。 曹照照吃得欢快,直到最后一碟子蟹黄饆饠的最后一颗塞进嘴里,这才瞥见他嘴角微扬,黑眸微眯的神情……咦?他心情不错啊? 她见机马上把咸鲜酥香的蟹黄饆饠匆匆嚼吞下肚,喝了口茶,清清喉咙,坐正起来。“那个,大人,我打明儿起就不在府里用饭食了。” 李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曹照照心怦怦跳,这次学聪明了,改绕了个弯。“小人是真心思量过的,咱们大理寺案子堆积如山,小人打算往后认真办公,所以早上去衙署的时候再同大伙儿一起吃,晚上也吃完了再回——” “你说的,甚有道理。”李衡已经恢复了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再添了些茶汤,可曹照照不知怎地,总有种心惊胆跳的感觉…… 总觉得李衡这种腹黑的芝麻流心包……对于任何事都留有后手。 她语气更加谨慎了。“那……寺卿大人的意思是同意了?” “朝廷岁计虽不致艰难,可各部所得支用是有数儿的。”他放下那只漂亮的茶勺,微微一笑。“包括伙食用度在内。” 曹照照小脸瞬间涨红了,想张口申辩,可终究止不住心底阵阵发虚。 ……自己这无底洞似的胃哟,搁哪都是个不可抗力的弱点。 “那、那我跟其他同僚吃一样分量也就是了。”她咕哝。 顶多肚子饿了再溜出去外头小摊贩那儿买胡饼当点心,淀粉就是这好处,管饱。 “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他语气温和,眼底盛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嘴硬地道:“不是多此一举,我同大人本就该公归公私归私,好叫外头的人知道,我们大理寺是有职场伦理的。” ——等等,她怎么把自己兜兜绕绕得讲话都没逻辑了? 曹照照揉揉眉心,一脸愁苦。 “你想疏远我?” 她呛住。“咳。” “为什么?是衡做错了什么?”他轻声地问,眼神蓦地黯然了一下。“——莫非你还恼着我昨日之事?” 西子捧心令人怜,但书上也没说,原来美男捧心有同等杀伤力啊…… 曹照照小心肝卜通卜通狂跳,努力别开脸,不去看他怅然若失的俊美面庞。 不只香水有毒,帅哥更毒…… “我、我没这样说。”她有些结巴。 “那是为什么?”他低沉嗓音里透着一丝沙哑的失落。 “啊小人突然想起昨晚那红衣僵尸案卷宗才看到一半,小人得赶紧去衙署了,大人您慢吃不急,小人先走了!”她熊熊蹦了起来,火烧屁股似地拔腿就往外跑。 怅然的古典美男子望着那娇小的身影抱头鼠窜而去,沉默了好半晌……缓缓收起了面上的惆怅之色,又回复平素的精明干练。 “没想到我李衡还有靠……”他顿了一顿,想起某个小女郎曾顺口而出的陌生词汇。“……卖惨,才能脱身的一天。” 不过幸好这狡狯机敏警觉如野兔的曹照照有一大罩门,就是心软。 李衡情不自禁低笑了起来,眼底尽是春水般的温柔荡漾之意。 大雨倾盆,山风狂吹,村子里矮旧的老房舍屋脊彷佛再也承受不住这般风雨摧折,频频发出吱呀呻吟声…… 小男童抱着自己心爱的竹马,瑟缩地缩在落着土灰的床角。 轰隆隆雷声劈落,小男童差点哭了出来,死命咬住小拳头,泪眼花花地呜咽着,“阿爷……阿爷怎么还不回啊……犊儿怕……” 小男童是小汤村村尾马姓人家的独生子,自小阿娘生他的时候就难产撒手人寰了,是阿爷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他拉拔长大的。 偏远小村子里的孩子本就天生地养,成天满山遍野地跑,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跳进溪里摸鱼捉虾,挖土坑儿灌蟋蟀…… 可自从出了那件事儿后,村子里的大人们都不准他们再四处疯玩了,尤其是下雨天…… 下雨天,僵尸会出来的! 犊儿打了个寒颤,小身子发抖得更厉害,哆哆嗦嗦地望向房门一角,隐约可瞥见那上了栓的老木门,这才勉强稍稍安心了一分。 不、不怕,他栓好门了。 等阿爷回来拍门,他再去开…… 就在此时,雨声哗啦中隐隐可听见门板被拍响,一下、两下、三下……砰砰!砰砰!砰砰! 犊儿吓了一跳,小脸发白,可下一瞬心中又油然升起了盼望—— 定是阿爷回来啦! 犊儿不知哪儿鼓起的勇气,扑腾着下了床,迈着小短腿就冲到了门边。 砰砰!砰砰! “……有人……在……吗……有……人……” 大风大雨中,门外的女声若远若近恍恍惚惚……断断续续,僵硬麻木…… 犊儿登时吓哭了,跌跌撞撞往后退,尖叫道:“僵尸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不要吃我!啊啊啊啊……救命啊……” 下一瞬间,粗大门栓拴住的大门刹那间砰地断裂拍飞了! 狂风暴雨随着敞开的门口张牙舞爪扑进了里间,小男孩哭喊惨叫凄厉声中,一个又好气又好笑的低沉好听男声响起—— “娃娃,莫怕,我们不是坏人。” 犊儿哪里听得进去,他拼命往屋角逃缩,呜呜求饶。“不要吃犊儿……不要吃犊儿……犊儿不好吃呜呜呜……” “那吃谁比较好吃呀?”曹照照噗地笑了出来,咧嘴嘿嘿嘿。 “呜呜呜呜呜呜!”犊儿越发嚎啕。 “……”方才一脚踹开门的炎海。 ——曹司直,你只有三岁吗? 雪飞和清凉则是一左一右,默契地一人扶起一边的门板,三两下又把木门安了回去。 只不过断折成两截的粗木门栓可就不好修了,雪飞冒着大雨出去,很快砍了一大段木头,腰间软剑出手,迅速削成了恰到好处的木栓,稳稳牢牢地拴住了。 这效率…… 不去特力屋当木工装潢师傅实在太屈才了。 第7章 (2) 曹照照啧啧称奇,都忘了解开挡雨的油衣,还是一双修长稳健大手横到她前襟……她陡地警觉往后缩了一缩,小手抓住了自己胸口的油衣。 “干啥?” 李衡稍微凝滞了一下,随即状若优雅地负手在后,假装自己双耳没有心虚地透红。“……脱下油衣吧,免得湿寒入体,着了凉。” “喔,好,谢谢大人,我自己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也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赶紧解衣。 尽管他们出行时乘坐的是工部精心打造给李衡专用的马车,又宽敞又坚固又平稳舒服,桐油里里外外刷过了许多遍,连丁点儿雨丝也休想透缝儿入,可是外头风雨太大,山里气温又低得跟冷冻库没两样,仅仅靠着一炉烹茶的炭火来暖身子也不够。 幸好寺卿大人出门前命人预备了几袭裘衣,全是上好的皮子和貂毛,否则真的会冷死人的。 话说回来,曹照照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要跟她一起来查这件行僵案。 曹照照起初是挺害怕僵尸的,但是她后来再仔细看了官府随卷宗呈上大理寺的里正儿子的尸格,还是起了疑心。 正常成年人体内血液总量相当于体重的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如果体重六十公斤,血液量大概四千两百到四千八百毫升左右。 正是以里正儿子的身高体重,现场发现的轻微血迹太不合理,可死者偏偏又是全身失血干瘪而亡,颈项有伤口,恰恰像是符合了红衣僵尸吸血吃人的传闻。 但颈项大动脉因为血压的关系,血液会像喷泉一样大量喷涌而出,若红衣僵尸当真是死死咬住大动脉大口喝血,那死者应当是被牢牢抓着控制住的,可是死者全身上下却没有任何挣扎的瘀血尸斑,双臂更没有丝毫伤口……总不能是红衣僵尸把他灌醉、迷昏,这才下口的吧? 第19章 尸首太干净,反而突兀。 曹照照思及此,一瞬间理性战胜了恐惧,二话不说就申请出长安到关内道庆州顺化郡安化县的小汤村调查此悬案。 她耍了个小心机,跟慈祥老好人(其实不)似的大理寺少卿卢公递了出差查案的条子,还申请两个大理寺的兵卫当保镖……咳,查案必定少不了武力支援,没瞧见“csi犯罪现场”影集里面,监识人员调查案发现场时,都会有警力在场吗? 她只是个小司直,又不是何瑞修.肯恩,别说她没有配枪了,就连墨镜都没有,完全不能潇洒地摘下来、戴上去、摘下来、戴上去……以上重复n遍哈哈哈哈。 唉!这个哏放在唐朝完全没有能分享和共鸣的人哪,真有点心酸。 但谁知道卢公满口答应得好好儿的,一转头就上报给了李寺卿大人,然后,然后……就眼前这副模样了。 一路上曹照照好几次偷偷瞅着面色沉静的李衡,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她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怎么有种干坏事当场被逮着的感觉呢? 曹照照暗暗叹了口气,只得打起精神把油衣脱下来,很有规矩地放到门边搭在一柄秃毛扫帚子上,看着斯文败类……呃,是高级长官、帝国菁英,人间贵公子李衡轻轻松松就把人家小娃娃忽悠得非但不哭了,还满脸崇拜仰慕地望着他。 “您是仙人吗?”犊儿天真地问。 他长到六岁以来,就没见过比眼前男人还好看……高大……一看就是好生不得了的贵人。 “噗!”曹照照眉开眼笑。“对呀对呀,小娃娃你真有眼光。” 李衡给了她一个“别闹”的眼神,却没有半点当真斥责之意。 雪飞等人是见惯了主人的双重标准,他对于曹司直除开在公事上要求严格之外,旁的,便是格外包容与宠溺。 只不过曹司直向来心思粗豪,浑然不似纤细敏感蕙质兰心的女郎。 “原来你叫犊儿。”李衡身上自有一股尊贵从容稳定的力量,那气场就连一个六岁小儿都能感受得到,他温和问:“家中就只有你一人在吗?” “回仙人……” “我是李郎君。”他翩然一笑。 六岁犊儿都有些发晕了,害羞地傻笑,腼觍唤了声。“李、李郎君。” 曹照照见寺卿大人正在发散魅力,充当幼儿园园长,眼下也没她的事,她索性自动自发把方才吹刮进来泼溅得满地雨水泥泞的堂屋收拾整理了一下。 这户人家看着屋舍简陋,不是富余人家,但房梁上挂着几条猎物的皮子,看着像是硝制过的,屋里头摆放着粗劈的木头造的桌椅,角落的篓子里还有些干菜类的食物。 许是经常下雨的缘故,整间屋舍墙面都是受潮青苔的痕迹。 曹照照看着黑瘦矮小却精神头很足的小犊儿,心下微微酸软了,她默默掏出了藏在胸前衣袋里的一油纸包玫瑰酥饴糖,全部塞给了小朋友。 “给。” 小犊儿怯怯又害羞地看着她,没敢接下,仰望了身畔高大如青竹雪松的男人一眼。 李衡摸摸小男娃的脑袋。“收下吧。” “谢谢女郎。” 她一僵,笑了起来。“欸。” 总比叫她大娘子好……唐朝人的称谓五花八门,她已经从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见怪不怪”了。 比如叫自己的老爸做“阿爷”、“阿父”、“耶耶”,还有“哥哥”……没错,“哥哥”也是父亲的代称。 “怎么家中只有你一人在?”李衡温和问。 小犊儿小心翼翼又万分珍惜地咬了小半块糖,含在腮帮子等着慢慢融化,“阿爷进山打猎了。” “这样的天气?”李衡蹙眉。 小犊儿含糊不清地道:“阿爷说很久都不能进山里了,他得趁下雨的时候……唔。” 李衡清楚看见小男娃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和不安,状若未察地微笑。“你一人在家不怕吗?” “怕……不,不怕!犊儿是大人了!”犊儿挺出小肚子。 “犊儿真厉害,那犊儿怕不怕僵尸呀?”曹照照笑嘻嘻凑过来。 小犊儿一呆,下一瞬间又嚎起来了。“呜呜呜怕……” 李衡忍不住长臂一舒,将曹照照勾到身后,屈指轻敲了她光滑雪白的额心一记,哭笑不得。“淘气。” “对不住,雨天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她摸摸额头,有些讪讪然嘀咕。 他霎时被逗笑了,深邃漂亮的黑眸弯了弯,曹照照心脏卜通狂跳,连忙转头把视线往“安全方向”移去。 真要命,这完全是活生生行走的费洛蒙啊。 “那个,小人去弄点吃的。”她刷地站起来晃走了。 “女郎,我、我家还有柴火。”小犊儿美滋滋的舔着饴糖,迟疑了一下。 实际上有清凉这金牌小厮在,还轮不到曹照照操烦吃食的问题,只见清俊少年率先将老旧窗棂推开了条缝支着,透进了外头丝丝冰凉清新的雨气……而后熟练地就地烧热了小泥炉,将不知何时已注入清水的瓦罐搁在上头,从皮口袋中取出一条腊羊腿,晒制的菜脯、蕈菇干和七八只大胡饼。 腊羊腿切成了丁,和菜脯蕈菇干丢进滚烫的水里熬煮着,刹那间肉香和菇类特有的山珍香味蒸腾弥漫了开来…… 大胡饼一一斜靠在炭火上烤软了,飘散出小麦独特的面香味。 清凉最后在山珍羊肉汤里撒了把胡椒,辛辣中透着暖洋洋的滋味,蹲在旁边守着瓦罐的曹照照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 李衡和小犊儿闲聊了会儿,很快就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探得七七八八,目光微瞥,不禁莞尔。 这小女郎,太容易被吃食拐跑了。 只是清凉手艺太好,连小犊儿都忍不住频频偷瞧那头,瘦巴巴的小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却腼觍地低着头,掰着指头儿。 “大人,吃饭了。”曹照照端了碗热腾腾的汤和大半张的胡饼过来。 “有……”那个“劳”字还没说出来,李衡眼睁睁看着小女郎手中的吃食越过自己塞到小犊儿手里去。 ……咳,也罢。 小犊儿受宠若惊地看着曹照照,嗫嚅着正想推辞,他虽然是山野小子,可生性纯朴,阿爷也教养得好,自然知道不能随意吃旁人的东西。 刚刚这位笑吟吟的女郎已经给过他珍贵美味的饴糖了,而且、而且…… “吃啊吃啊,我们今天得厚着脸皮在你家宿下,就当充做一半的住宿钱吧。”她笑嘻嘻的道。 “谢谢女郎。”小犊儿红着脸接下了。 曹照照自己拎着张饼子,笑容满面地坐到李衡旁边,边吃边压低声道:“大人,不太对劲。” 李衡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羊汤,目光轻垂。“嗯。” “照卷宗上呈所述,安化县民风剽悍,小汤村虽仅有三、四十户,地处偏荒,最为防人,就连当初求助到地方衙门,村长依然蛮横无理,只要地方衙役帮忙抓住红衣僵尸打死焚烧,旁的都不允过问。”曹照照轻声道,“我们虽趁着大雨而来,但一行人车马显目,所经之户不下二三十……若说村民是害怕红衣僵尸雨天出没行凶,可怎么会家家户户都没燃灯在窗边打探?” 相反的,马车一路行来,二三十户或高或矮或新或旧的人家都黑暗一片,寂静无声,就像是……像是全部都空了。 就像死镇。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李衡温暖干燥的大手覆盖在她微冷的小手上,“我在。” 曹照照心儿一抖,脸颊悄悄热了,慌忙缩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撕着胡饼塞入嘴里咀嚼,继续道:“大人有何发现?” “这孩子有事瞒着我们。”他声音低微如耳语。 “咦?”她诧异地眨眼。 “等会儿,莫怕。”他轻轻道。 ……怕啥? 曹照照话还没说完,蓦地手一松,大半个胡饼落了下来,她还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突然使不上力,下一瞬已经脑袋一重,昏了过去。 在晕厥前最后一丝挣扎残存的骇然警觉中,她恍惚可见身旁的高大身影也摇摇欲坠,心中一急—— 李衡! 第8章 (1) 当曹照照再度醒来时,脑袋胀疼地发现自己被捆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面。 洞穴口外依然夜色黑沉如墨,但大雨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李衡跟个睡美男似地靠在她肩膀上,虽然眼下情势危急诡谲,她还是有一刹那地看痴了眼…… 他,鼻子真挺,睫毛也长翘得好犯规啊! 呸呸呸,这可不是见色起意调戏美人的时候,而是事情大条了,他们堂堂大理寺菁英,唐朝csi团队居然栽在了一个小毛头的手里? 曹照照脑子还昏沉得厉害,咬牙切齿地想着下次见到了那小坏蛋,肯定要把玫瑰饴糖抢回来,并且狠狠地吊打他一顿屁股不可—— 可恶,这年头人跟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第20章 “大人,快醒醒……你还好吗?”终究还是担忧李衡的心压倒了一切,她顾不得自己被捆着,跟只毛毛虫似地扭着身子耸动肩膀想唤醒他。 话说,雪飞、炎海和清凉呢? 三个大内高手不会也被迷昏了吧? 那就搞笑了…… 曹照照内心焦灼如焚,努力睁大了眼,总算在暗沉沉的洞穴一角看见那三个一样被捆成螃蟹的大内高手。 “……”这世界玄幻了不成? 一时间,曹照照郁闷到都差点不想抵抗了。 “你……没事吧?”不知何时,靠在她肩头的英俊男人悠悠然转醒开口。 寺卿大人您被捆成待售螃蟹,态度还如此平静从容云淡风轻……真的合理吗? 电光石火间,她脑子忽然灵光一闪。 “你们是故意被迷晕的?”她脱口而出。 “……”清凉。 “……”雪飞。 “……咳。”炎海没忍住。 清凉和雪飞瞬间一脸“贤兄好胆识”地望向炎海。 炎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曹司直阴恻恻地冷笑了起来—— “你们男人还真是冰雪聪明心有灵犀得珠联璧合鸾凤和鸣啊。” 两青年加一少年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李衡自然听得出她语气中浓浓嘲讽他们狼狈为奸之意,心下想笑,又深深歉然,柔声道:“是我们不对。” 雪飞三人早就不敢对大人在曹司直面前的“官威”抱持任何期待了,所以见他认错得这般干脆俐落,也只能默默再缩进角落里一点点。 他们只是忠心耿耿的下属,阿郎说什么是什么,拆阿郎的台是要被打断狗腿的。 “不敢不敢。”曹照照不爽地收回肩头,扭动着毛毛虫姿态离他远一点,明显不给靠了。“大人英明神武,运筹帷幄,料敌机先,小人向来佩、服、得、很!” 李衡心下暗叫不好,自己又犯了行事隐晦的老毛病,偏生雪飞几人自幼跟在他身边,主仆间甚至不需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自然会在他不动声色间配合行事。 但这样的默契十足,对比之下,自然像是把曹照照给撇下了…… 无怪乎她又恼了,毕竟他前科仍在,上回在她心头留下的疙瘩也还未消弭平息。 “那孩子是在保护我们。”他忽然道。 她一愣,果然马上被转移注意力了。“把我们捆起来怎么会是要保护我们?” “若要对咱们不利,便可在迷昏我们后杀人灭尸了。”他指出。 曹照照想了想,犹豫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呀?而且他一个小娃娃又怎么拖得动我们这几个大人?” 就在此时,洞穴口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个沙哑粗砺的男声响起—— “等雨下,你们便该走了。” 那人满脸落腮胡形容粗犷,一身缝补过无数次的猎户胡服上犹有泥泞,却是双目精光四射。 “犊儿的阿爷?”李衡神态雍容,半点也没有被捆缚的狼狈。 马藤眼神戒备地盯着他。“尊驾不是寻常人,为何来小汤村?” “小汤村红衣僵尸是真有其事?”他微笑反问。 马藤浑身气势变了,冷淡疏离更甚,粗鲁地几大步过来就将他拎起。 “主人!”雪飞等人霎时眸光凌厉如电,就要乍起。 李衡不着痕迹地浓眉微一抬,雪飞等人只得强自按捺住了,反倒是曹照照跟个小炮仗似地蹦了起来,在众人未反应过来前,就一头往马藤的肚腹撞了过去,把虎背熊腰的马藤撞得往后一个踉跄,不得不松开了李衡。 霎时间被美救英雄……的李衡呆住了一刹。 山洞中有几瞬息的诡异安静…… “不许你动他!”小女郎气呼呼凶巴巴的斥道。 马藤傻眼了。 恍惚间,竟像是看见一头矮墩墩的小老虎在对自己张牙舞爪……怎么办,有点想噗哧? 李衡心里柔软融化成了一汪春水,涓涓然、潺潺然,流淌荡漾充盈温暖了全身上下每一寸…… 若非时机不对,真想一把将这小女郎紧紧拥入怀中,重重揉进身体里。 他低低浅笑,蓦地高大身躯微微一动,那结实的麻绳纷纷断裂落下…… 虾毁? 曹照照愕然地瞪着他,下巴差点也跟着掉下来。 李衡轻柔却坚定有力地将她拎到了自己身后,大手轻松拧断了她身上的麻绳束缚,摸摸她的头。“靠着,乖。” 她一脸呆滞。 雪飞几人则低头假装检查自己身上的麻绳捆得牢不牢…… “小汤村究竟瞒着什么秘密?”李衡注视着马藤问道。 马藤脸沉了下来,粗声粗气地道:“不关外人的事,若你们还想要小命的话,等雨落下,便速速离去。” “你到底在怕什么?”曹照照忍不住探出头,她看过无数推理刑侦剧和名侦探柯南,关于一个山村的僵尸和杀人事件……矮油很有哏啊! 马藤眸光闪了闪,阴沉道:“你们既然听过小汤村有红衣僵尸出没的传闻,就该知道这里不是外人能来的地儿,我们……是逃不了了,可没想着再让外人把命搭进来。” “你在撒谎。”才被李衡大手轻轻推回身后的曹照照,小脑袋瓜又二度冒出来。“以你的身手和你家小犊儿的迷药,真想逃出村去并非难事……对了,迷药是放在柴火里的吧?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这样的柴火,便是想对付误入村中的生人?可没道理啊,迷昏了我们,把我们藏在山洞里再放我们走,这不是脱……咳,多此一举吗?” 马藤沉默,半晌后沙哑道:“犊儿说你们是好人,我今日放你们一马,等下雨,你们马上离开小汤村。” “为什么要等下雨?”曹照照问。 答覆她这个疑问的却是李衡,“因为唯有下雨,村民才不敢出门。” 她心一突。“村民真的怕红衣僵尸雨夜出来吸血吃人?是真的有红衣僵尸存在?” 马藤隐隐颤抖,握紧了钵大的拳头,“你们快滚就是了!若非看在犊儿的份上——” “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此次便是为调查红衣僵尸案而来。”李衡目光如炬,语气深沉。“未查清案情之前,我们不会走。” “大、大理寺?”马藤睁大了虎目,流露出了一丝惊喜和挣扎……可最后还是黯然冷淡了下来。“几位大人有心远至小汤村查案,马某感佩在心,然僵尸现世,自有因果,这阴司果报之事,阳间官府无须涉入。” “我大唐有律法执世,是非黑白,明正典刑,”李衡身形高大挺拔昂藏,眼神深邃清正。“既有被害之人,当有加害之犯,小汤村于大唐疆域内,自该受唐律所辖。” 马藤瑟缩了一下,眼前这高身兆修长的男人谈吐内敛肃然,举手投足间有股令人慑然的威仪。 他,定不是大理寺署内寻常主簿或评事。 马藤低着头,拳头攥握得更紧了。 李衡审视着身形粗犷的猎户汉子,粗大的手掌,厚茧的位置,甚至双脚站姿……忽道:“当过兵?” 马藤一震,脸色煞白,良久后才低声粗嗄道:“河东道,云州单于都护府,入折冲府军籍。” 折冲府分散大唐疆土各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为上府,一千人为中府,八百人为下府,府兵十人一火,五十人一队,百人一旅,皆取六品以上子孙及白丁无职役者充,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朝廷征调兵力时,便下敕书与木契、铜鱼,由都督与郡府参验合符时,然后发兵,高级将领皆临时委派,至战争结束后,“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府兵作战时不能长期在外,不能更换原驻屯地,战后回归本镇,纳入当地折冲将军麾下。”李衡眼神幽微深远,意味悠长。“你是河东道云州府兵,缘何在关内道庆州落籍定居?” 马藤浑身冷汗如雨下,猛地单膝跪倒在地,行了隆重的军礼。“请大人恕罪——” 曹照照不懂唐朝兵籍和民籍,均田制和府兵制之间的眉眉角角,更不知府兵的挑选是每三年挑拣一次,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 府兵不只要服兵役,还要自行准备武器和粮食,平时勤于耕作,每年冬季十一月由折冲府召集,教其军阵战斗之法。虽然府兵的负担很重,但他们能分配到的土地是足够的,至少有二十亩永业田,还有八十亩口分田。 以现今大唐而言,大多数府兵还是以能身为府兵为荣,极少有逃兵的,更何况兵籍民籍审查严格…… 李衡看着跪在自己跟前浑身抖如筛子的粗犷汉子,心中一沉。 若非关内道庆州顺化郡安化县这头的折冲府和当地衙门有问题,就是河东道云州单于都护府那儿有鬼。 他揉了揉眉心,略定一定神。 “先说说,小汤村这儿是怎么回事?” 第21章 马藤此刻心知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前程就捏在眼前这位大人手中,若是这位大人要追究,且先不提小汤村诡秘,恐怕就连旁的……都将成燎原之势。 马藤颓然又像是释然地垂头道:“喏!” 湿冷的山洞内,马藤不敢燃兽油灯,他说唯恐黑夜里从半山腰透出的隐约光线,会惊动了正在山脚下小汤村内四处搜查找人的村民。 “啊!”曹照照突然低叫了一声。 众人直直望向她。 “我们都在这儿,你也在这儿,那犊儿自己一个在家里不是很危险吗?”她脸色发白,“我们马车进了小汤村,虽然你家屋子在村尾,可总有人看见我们的吧?还有,我们的马车和马也都还在你家门口呢!” 马藤闻言神情温和了下来,透着感激之色。“多谢曹司直惦记,马儿已被我驱赶,马车推落山崖,村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们的下落的。至于犊儿,他天生机敏,又是自幼在这儿出生长大,他知道怎么和村民们打交道的。” “也对,他都能不动声色轻轻松松迷昏我们了。”曹照照嘀咕,忍不住又悄悄瞄了三位大内高手一眼。“果真是好聪明的崽崽呢!” 丢不丢人哪……啧啧啧。 雪飞面色古怪,炎海嘴角抽搐,清凉则是一脸无辜。 阿郎要顺藤摸瓜,他们也只得假装配合被这等浅陋迷烟熏倒。 可万万不敢让曹司直知道,他们主仆四人自小根骨清奇,出生三个月起便每年浸泡李氏独门药浴直至十二岁,均养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寻常毒药迷药,是很难撂倒他们的…… 马藤有些尴尬,“犊儿也是自保……咳,他自会同上门询问的村民们说,你们闯入我家中后见只有他一个毛孩儿在,并无起疑心,也未多做为难,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向。”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孩子总是无辜的…… 不过玫瑰酥饴糖还是得还来哼哼! “炎海。”李衡轻声道。 身着黑衣的炎海微颔首,身形微闪,悄然无声地潜伏在山洞外“站哨”,完美无瑕地隐身于黑夜中。 至于一身白袍的雪飞当然不能站外头了,大半夜的,嫌不够显目啊? “说吧!”他这才望向马藤。 马藤趺坐在地,喑哑幽幽道:“红衣僵尸,是去岁冬天开始出现的,但,不只一个。” 曹照照整个鸡毛疙瘩全部站了起来。 袖子掩映下,李衡默默握住了她的小手,掌心温暖宽厚有力,瞬间驱除了山洞的寒冷和那一瞬间的阴气森森。 她心中一暖,贪恋了几秒,终究还是坚强地抽回了手,对他挺了挺胸,勇敢道:“小的不怕。” 李衡别开头,英俊脸庞有一丝微微抽动—— 这不解风情的。 第8章 (2) “当年我们夫妇在此地落脚,小汤村还有六七十户人家,虽民风悍野,可村里村外都熟络,虽也有打架闹事儿的,却也没生什么大风波。”马藤低声道,“三年前,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带着一对容貌甚美的外孙女儿辗转来到小汤村,他们说是投亲未果,身上盘缠用尽,家乡发了大水,他们也回不去了……” “老村长是个热心的,帮着他们在小汤村落籍了,还把临溪的荒地给了他们去开垦安家,村子里未娶的儿郎们更是纷纷动了心,直打听那两个貌美的小女郎可有人家?” 曹照照听得目不转睛,全然不知身旁高大男人默默瞥了自己一眼,见她听故事听得入神,又暗暗叹了口气。 “那对双生姊妹乖巧勤快本分,性子又羞怯,除了耕种自家田地外,鲜少跟外头人打交道,可饶是如此,偶然露面,还是令血气方刚的儿郎着实神魂颠倒。” 这话曹照照可就不爱听了,她忍不住哼了声。 众人目光望向她,曹照照强忍住一句“长得漂亮犯法呀?”的吐槽,摇摇头,示意马藤继续说。 “有好几户人家帮自己的儿郎上门提亲,可都被其外祖杜老儿给婉拒了,说两姊妹年纪尚幼,没有出嫁的打算。”马藤说着说着,语气和面色渐渐沉重了起来。“只没想到半年后,那几户上门求亲的儿郎却一一横死……” 李衡眼神骤然锐利。 “死因是什么?”曹照照也紧接着追问。 “有失足跌落山涧而死,被巨木砸死,还有被猛兽咬得肚破肠流丧命……皆是在山间出的事。”马藤脸色苍白。 “——没有人报案吗?” “——地方衙署可有派人前来查案?” 曹照照和李衡同时开口。 马藤苦笑。“大人们自该明白,在这乡野之地,自古便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多半由宗族自治,寻常事等轻易不闹上衙署,死了几条人命,村里自个儿圈起来找凶手,下手惩治,一命偿一命,这也是官府默认的‘律法’。” 李衡沉默了,他纵然身为大理寺最高位置的寺卿,也不得不承认天下疆土辽阔,皇权之下,还有宗族,宗族奖善罚恶在乎伦理道德民心,若心有所偏,法成恶法,权成滥权……这是连圣人都无力根治、无法可施的。 大唐奉行三司推事,以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各自稳固法源,在不同的位置共同维护王法唐律、是非善恶。 尽管艰难,可这便是他们固守天下律法公道的使命。 “大理寺,不是空置虚设的衙门。”李衡语气淡然,眸光果毅。 本来有点沮丧的曹照照瞬间也热血沸腾起来,她挺起腰杆,握紧拳头。“对!我们大理寺可不是吃干饭的!” 马藤愣了一愣,不知怎地眼眶热了,苦涩地道:“若是,后来的事儿,某也坚持上报衙署便好了。” ……那几名儿郎死状奇惨,其家属自然伤痛万分,一时找不到凶手,却把怒火全往那对姊妹身上发泄去了。当天晚上,那对姊妹就被愤怒成狂的人家拖出门来,硬是在她们身上披上了红色“嫁衣”,挖了个大坑,逼她们殉葬。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哭喊着,两姊妹吓得脸色惨白连呼救命,可惜小汤村最为护短,邻里亲朋哪个会为了这几个外乡来投亲的人得罪乡亲? 何况村民悍勇愚昧,那几个儿郎的惨状又犹在脑海眼前,恐惧和愤恨成为了一种疯癫的瘟疫,笼罩席卷了小汤村大多数村民…… 马藤原是想阻止,可几年前他妻子难产身亡,独留小犊儿和他作伴,小汤村已经是他们父子唯一栖身之所,若他仗义挺身而出,已经被愤怒烧迷了心的村里人又怎么会放过他和小犊儿? 最后,他只得、只得昧着心将门窗关得紧紧,装做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 马藤想起那不堪回首,噩梦般血腥的一夜……喉头还是阵阵发紧,心脏绞痛难抑。 可他真的万万没想到,村里人活埋了那对姊妹不够,事后还商量着想把那个老人家也灭了口。 马藤偶然听见邻舍说起此事,他抱着年幼稚嫩的犊儿,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这小汤村民何时竟变成了以夺人性命为乐的罗刹恶鬼? 就在他内心强烈交战,究竟该不该冒着危险通知那杜老儿快快逃命的当儿,那老人家忽地深夜悄悄敲开了他家门…… “送我逃离小汤村,我就告诉你前隋永乐仓藏在野狼山何处!” 那老人家脸上皱纹满布,面色苍白而阴森,直勾勾盯着他,人高马大的马藤瞬间脚底板寒气直窜上脑门…… 马藤恍惚了一下,吞着口水强自镇定了下来,他脑子可没发昏。“杜老,今晚,我可以偷偷护您逃出去,但我不信什么前隋永乐仓,纵然有,我也不要。” 民间本就流传着前朝种种所谓秘闻,譬如前隋杨素宝藏……炀帝杨广有后人密掌私兵,图谋造反…… 可在百姓间最喜欢唠嗑的就是前隋有永乐仓密储五十万石粟米,至今未见天日的传言。 对最底层的老百姓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丰厚富足的粮食更加吸引人的了。 他非仁善君子,也不是贪婪小人,先前没能阻止两姊妹无辜殒命,守住他做人的道义底线……马藤已经觉得自己枉为人了,如今杜老儿求到他跟前来,他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姓杜,”杜老儿枯槁如井的老眼绿幽幽,有着一缕死寂和疯狂。“我姓独孤,独孤迦罗的独孤。” 马藤倒抽了一口气—— 独孤迦罗……前隋文帝的独孤皇后?! ——听到这里,饶是深沉如李衡也不禁面露一丝惊愕,浓眉微蹙。 “此人今在何处?” 马藤颤抖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宁地喃喃,“我,趁夜送他出了村,他便不知去向了。” 小汤村的事情诡秘环环相扣,复杂纠缠,从红衣僵尸到前隋独孤皇后亲族后人……还有传说中的永乐仓,曹照照觉得自己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李衡默然,神情恢复淡定如常。“他说是独孤后人,知永乐仓所藏之处……可有凭证?” 第22章 马藤面色挣扎,最后还是从颈项衣袍内取出了一条皮绳编就的颈链,上头捆着张小小的鹿皮,展开是印染着“独孤信白书”五个红字的印信,微抖的手恭敬地递予了李衡,低低道:“杜……老人家取出一个八棱多面的印信,这是其中一面所印为凭证的。” 李衡仔细地端详着上头落印下的楷书阴文,半晌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沉静地道:“那印信,八棱多面,共二十六面,为煤精石所造?” “大人也见过此印?”马藤睁大眼。 曹照照也忍不住好奇。“独孤信……是独孤皇后的父亲?” 她历史勉强及格,关于独孤信此人的印象,还是从“隋唐演义”电视剧里看过的,不过她也记得七零八落了,何况经过现代编剧之手,正史和野史含混不清,常常把历史剧变成了偶像剧…… “独孤信印,”李衡顿了一顿,眼神复杂。“梁王信公,本名独孤如愿,鲜卑氏,为西魏北周著名将领,为八大柱国之一,膝下第四女为我朝元贞皇后,幼女为前隋独孤皇后。” 元贞皇后……等等,那不就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所以独孤信就是高祖的外祖父,还是隋文帝的岳父? 啧啧,这身分果真非同凡响。 相较于马藤和曹照照的惊诧骇然,李衡在过了初始的讶异后,又回复泰然自若。 “若当真是独孤后人也无碍,改朝换代,人事已非……只惜此老丈若当年显赫犹在,恐怕也不会落得连两个外孙女都护不住的地步” 山洞中霎时陷入一阵感伤的静默…… 是啊,无论王侯将相,一朝跌落尘埃里,也不过和寻常百姓一般,挣扎求生,糊口度日。 众人唏嘘。 “那永乐仓……”马藤犹豫道,直视着李衡。“朝廷不想要吗?杜……独孤老丈说他带外孙女迁徙千里而来,便是为了寻永乐仓,上奉朝廷,为两个外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可谁知他几次进野狼山尚未寻得踪迹,外孙女儿便遭此惨事,他也没了盼头……如今只想留着一条残命。” 曹照照听着听着,鼻头酸楚了起来,努力压抑着想掉眼泪的冲动。 老人家一家太可怜了,真是天外飞来横祸,好端端儿的却进了狼窝。 “永乐仓于朝廷无用。”李衡闻言,面上并无任何见猎心喜之色,而是镇静如故。 “怎么会无用?”马藤不相信,蹙眉道。“大唐疆域万里,纵使现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可粮食始终是重中之重,就连边疆府兵尚且有缺粮之时,更何况几年前发大水的河北道、剑南道,至今元气未恢复,还须朝廷赈粮——” “你误会了,本官非是指粮食无用,而是单指‘永乐仓’无用。”李衡摇了摇头。“你可知粮食入仓亦有储存限期?” “这……” “平仓处,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湿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永乐仓据闻建于隋末,自前隋藏至今,米粮俱成炭灰矣。” 曹照照也恍然大悟——对喔,粮食是有机物,久了会炭化腐朽,几十年下来光是陈粮而没有新粮,哪里还能吃啊? 马藤瞬间被点醒,“大人所言甚是!” “抽丝剥茧,还当从红衣僵尸案入手。”李衡未受这虚虚实实的线索而扰乱,他沉着道:“你可记得,去岁冬,红衣僵尸首度现身何地?是由何人发现?” “去岁冬日大雨数日,村中汤石儿家里后院十数只鸡鸭一夜间被撕咬而死,汤石儿天明起床方知,棚下勾了一小片红色布丝儿,”马藤面露恐色。“——那质料,和嫁衣相似。” “然后呢?” “村民人心惶惶,各自疑心,可始终查问无果,再后来又一雨夜,村头汤闵家鸡鸭和犬只也相同方式死绝,诡异的是,纵然大雨滂沱,却也没有任何鸡犬受惊啼吠声响。” “——会是那位独孤老丈杀回来复仇吗?”曹照照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去猜测。 就是要让全村鸡犬不宁的概念? 咦?等一下! “可卷宗上所录,红衣僵尸撕咬鸡犬,后喋喋戾笑嚎哭而去,居民日夜颤颤难安。”她一脸疑惑。“但是按照你的说法……你们并没有人亲眼见到有红衣僵尸了?” “回曹司直的话,不可能是那位独孤老丈乔装弄鬼,”马藤摇头,先回答她方才的揣测。“那老丈看着已有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纵使在外将养了几年再回小汤村报复,大可寻其他不费力的方式,不说旁的,就是在水井中下毒,只怕村民就得死上大半。” “……”她哑口无言。 哇塞,这位兄弟骨子里也是个狠角色喂! “去岁冬确实无人见到红衣僵尸现身,但四个月前的雨夜,住在村子靠竹林旁的汤家兄弟,就亲眼看见了一红衣身影披头散发,双手漆黑如爪,力大无穷,身形僵硬,喋喋嚎叫……”马藤打了个冷颤。“可在此同时,村侧挨山脚下的汤浮子也见到一红衣身影,身形消瘦如骨,移动间快如鬼魅……” 曹照照吞了口口水,突然觉得又有点冷了。 忽地一件温暖中透着淡淡青竹和醇厚安神龙脑香气的外袍搭在了她身上,她讶然抬头,看见李衡仅着内里的紧身窄袖胡服,越发衬显出他的宽肩窄腰,胸膛精实劲健……她没来由又开始觉得热了。 咳,冷静!冷静! “谢谢大人。”她低着头掩饰发烫的脸颊,随即七手八脚地想把外袍还给他。“小的不冷了。” 李衡只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抵在她的额头上,定住。“披着,或者出去外头跟炎海换班。” “……”她只得乖乖又缩了回去,拢紧了身上他的外袍。 人家鬼故事还没听完惹! 马藤看着他俩的互动,虎眸中流露出了一丝艳羡,叹息道:“二位大人感情真好。” “自然——”李衡眼底笑意一闪。 “我们大理寺上下一心,个个感情都是这么好的呢!”曹照照抬头挺胸,引以为傲,咧嘴笑道。“全大唐再也没有比我们还要团结和乐的衙署了嘿嘿,我们是公务人员之光。” “……”再度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李衡笑容倏止。 雪飞和清凉恨不得跟外头的炎海换站岗的位置……比较安全,免受池鱼之殃。 而前半句听得明白,后半段听得迷糊的马藤则是一头雾水,只能讪讪然地尴尬陪笑。 “时辰不早了。”几息后又重新抚平心绪的李衡若无其事地望向山洞外头沉沉的夜色。 他们是入夜进的小汤村,此番折腾后,眼下也约莫丑时末了,姑且不论这夜雨还下不下,待寅时末东方金乌出,他们势必会出现在小汤村民视线中。 在那之前,李衡自然想从马藤口中问出更多的线索,如此好同小汤村其他村民多方印证。 是的,寺卿大人从没想过“逃走”这件事。 这小汤村,越发引起他的兴致了…… 第9章 (1) 在终于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一夜未睡仍气定神闲目光炯炯的李衡最后问了马藤至为关键的一句话—— “村民追杀误入村中的生人,不会仅仅只是为了掩盖他们活埋了那两姊妹的真相,他们……你们还隐瞒了什么?” 马藤闻言惊惶失色,魁梧的身子微微一晃。 李衡没有看他,而是回身自然而然地轻扶着正跨过地上高高低低岩石的曹照照,目光温柔专注地盯着她脚下的每一步,语气浅淡。“——先不用急着回答我,待你想仔细、想明白了,再说。” 马藤惊疑不定、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后头走着,脚步虚浮,几度踉跄。 天方露出鱼肚白…… 曹照照站在高处,看着山脚下笼罩在清晨雾霭中隐隐若现的小汤村聚落,彷佛像是古画卷轴上遗世独立、飘逸于红尘之外的山野村居。 可谁会知道,它其实是活生生的一部阴森恐怖片呢? 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挨近了身边高大优雅肃穆的男人—— 幸好,正气凛凛、百邪不侵的李寺卿大人在这个时候特别好用啊! “嗯?”英俊肃然的大理寺第一高官低首,微露惑色。 “大人,您应该是属狴犴的吧?” “狴犴?” “嗯嗯,”她圆圆眼眸透着深切的崇拜之色。“传说狴犴急公好义、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狱门和官衙上头都习惯‘趴’两只在上头做标志……下官觉得特别像您。” 李衡无言以对,半晌后忽然悠悠开口,“獬豸。” “欸?” “似麒麟、目有神、额独角,称法兽,本官生肖獬豸。”他缓缓说完,似笑非笑。“而你,定然是肖狸奴,还是最喜追自己尾巴团团转的那种。” ……大人您也学坏了。 看着小女郎一脸摸摸鼻子认栽的模样,李衡藏住嘴角的笑意,不忘叮咛,“仔细脚下。” “谢谢大人,知道了。”她嘟哝。 第23章 马藤看着这两位彷佛一切公事公办却又异常默契,隐隐透着亲昵的“大人”,心下暗暗揣度起他俩的关系,可也没那么大的胆子问出口。 再偷偷瞥眼看其余三人,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 直到众人下了山,越来越靠近小汤村,正胡思乱想的马藤蓦然停下脚步,满脸矛盾旁徨,忐忑不安。 “事,是捂不住的。”李衡低沉道。 马藤咬了咬牙,再抬起脚步时,整个人像是瞬间颓唐衰老了好几岁。 李衡并未催促逼迫,他只从容尔雅地踩过一地赭红色碎石泥泞,昨夜大雨和晨间露水湿了袍角,沾了靴面。 可沾在乌皮六合胡靴面上的除了水渍雨露,还有隐隐细碎的黑色粉末。 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满山遍野、生长茂盛得过分的紫红色铜草花,眸光低垂,掩住了一丝冷光,负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个手势。 雪飞悄然掠影护卫在前,炎海和清凉立时随扈在后,巧妙地呈看似松散却是最严谨之势,预防着四面八方任何可能的突袭刺杀。 “待此事过,你和犊儿若想迁籍落脚长安,我可以安排。”李衡突然转头向马藤道。 “大人……”马藤虎躯一震,满眼不敢置信的惊喜。 随手就施了个大恩的寺卿大人神态自若,侧首道:“先带我等前去看那两姊妹遭活埋殉葬之坟。” “喏。” “能否绕路避开村民?” “大人放心。”马藤当年在河东道便是斥候出身,在小汤村又是熟知山脉地形的猎户,艺高人胆大,甚至比小汤村世代而居的大多数村民还要清楚哪儿可抄捷径。 小汤村世代葬地位于漫天遮蔽树林中,幽暗阴冷,密密麻麻新旧石头墓碑错落,枯树枝桠上停着一片黑色乌鸦,微歪着头,也不怕人,绿光幽幽盯着不放…… 曹照照脚底直窜上寒气来,脑中闪过了熟悉凄美阴森的曲子—— 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是女鬼觅爱郎, 谁人愿爱,凄厉鬼新娘,陪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明月吐光,冤鬼风里荡,夜更深雾更寒, 游魂踏遍,幽静路上,寻觅替身,阴风吹冷月光。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发光, 睇见,睇见,睇见,睇见,心慌慌…… 天际朗月也不愿看,天际朗月也不愿看…… 嗷呜好恐怖啊啊啊啊啊! 她下意识揪住了李衡的袖子,缩在了他高大背后。 李衡不知道她已经联想到了著名僵尸片里的情景,但见平时参与验尸时面不改色还能侃侃而谈的曹照照难得缩得跟小鹌鹑似的,不禁心下一软,轻声道—— “不怕。”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干巴巴笑了笑。“咳,不怕,就是觉得有点瘮人,不过现在好多了。” 有他的阳气在嘛…… “她们葬在这里,就在这株老槐树旁。”马藤低低开口,指着一个微微凸起的土丘,上头已经长满了野草,还被枯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知道这根本没有立墓碑的土丘底下,埋着两个无辜悲惨的受害者。 曹照照盯着那土丘,忽然问:“红衣僵尸传闻出现时,村里就没有人来挖坟,确认尸体还在不在吗?” 李衡侧首看着她,不由微笑。 “挖、挖坟?”马藤面色发白,断然道:“怎能挖坟?” 古人对亡者坟茔敬畏恐惧甚深,挖坟开棺起尸这样的事儿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忌讳的。 曹照照忍不住讽刺轻哼,“不能挖死人坟,就可以埋活人了?” 小汤村民的脑回路也实在是非寻常人了。 马藤羞惭地低下了头。 他虽不是凶手,却也绝不无辜。 “如果挖开了坟,确认了两姊妹尸首仍在里头,那么至少有一半的机率可证实红衣僵尸之事是有人装神弄鬼。”李衡看了炎海和雪飞一眼。“——开坟!” “喏!” 炎海和雪飞拱手领命,清凉则是老练地自怀中掏取出一截降真香,用火折子点燃了,恭敬绕了三圈,降真香据传能辟一切恶气不祥,且灵通三界。 混合着淡淡玫瑰和檀香的奇异幽香自降真木燃烧处飘散了开来,不知不觉间,众人心自然而然静了下来。 曹照照双手合十,心中暗诵了句“阿弥陀佛”。 事实证明大内高手挖起坟来也是很厉害的,颇有当年曹操摸金校尉的风采……咳。 炎海和雪飞小心谨慎地自外缘开挖,就是为着能完好无缺地保全尸骨。 马藤看着他们开挖,心头滋味复杂至极,既有愧疚又有惶然,也不知该暗自祈祷两姊妹尸骨仍在墓坑中为好,还是期待墓坑中空无一物为好? 枝叶杂草和泥土渐渐堆得两边高,坑越来越大,忽地一抹暗沉黑红露了出来…… 众人心一凛,雪飞和炎海也更加放缓了动作,就地取材地折下了带叶的树枝,慢慢将上头的泥土拨扫开来。 曹照照有点手痒,这时候分外想念自己放在马车上那套仵作尸检的工具了,里头小凿子小毛刷都有呢! 两具身裹破烂红衣布条的白骨暴露了出来。 马藤面色苍白。 曹照照熟练地上前,一一将那破破烂烂红得发黑的布条和破败肮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鞋子,从白骨身上分离开来。 十八世纪的瑞典科学家carl linnaeus曾在一七六七年表示“三只苍蝇就能像狮子一样迅速地吃掉一具马尸”。 在没有食腐动物的前提下,蛆虫应该是最为专业的清场专家,食用腐肉,产下虫卵,再进化,周而复始…… 两具尸体埋得深,虫蚁啮咬加上自然腐化,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被林中的肉食性动物刨食,便保留了白骨的完整性。 ……尸体会说话,骨头亦如是。 她眸光悲悯。 李衡蹲下来,取出一方帕子,隔着帕子动作轻柔地缓缓检查着尸骨,而后自怀中掏出一个鹿皮囊,取出一团新棉,自头骨不断擦拭而下…… 新棉在后枕骨勾住了丝。 他动作一顿,黑眸微眯,而后详细查检该处,随后继续直到脚骨。 另一具尸骨也同之。 “死者甲女,年十六岁上下,六尺二寸,后枕骨有损,疑为受薄刃之类器物击后脑,器物未深入骨,无明显破裂,当为失血而亡。”他低沉道,眼神深幽,“死者乙女,亦年约十六,六尺五寸,舌骨破裂,死因疑为受巨力掐致死。” 马藤一震。 “你说她们是被活埋的?”李衡目光清冷凌厉地盯着他。“是你亲眼所见?” “回大人,非我亲眼所见,”马藤神情颓然而痛楚。“可我却是亲耳所听……她俩的哭喊求饶惨叫声传出老远,隔了多年,犹然在耳。” “两名死者,曾怀有身孕。”曹照照低头检视两名女性尸骨的骨盆,看清楚后,心不由重重一沉…… “什么?!”马藤大吃一惊。 李衡敏锐眼神一凝。 “女性骨盆较男性来得浅却宽广,便是为了能够孕育胎儿承载重量,在怀孕的过程中,骨盆韧带会开始松弛,使耻骨联合的地方能够微微分离,让骨盆腔可以向外扩张。”曹照照认真解说。 虽然她是急诊室的外科护理师,不是妇产专科的,可该具备的医学知识都有,尤其这本就是最浅显的。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望向她,神情越发严肃了。 她心情沉重地道:“女子分娩时,会在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之为分娩瘢痕,但两名死者耻骨面上并未有分娩瘢痕和分娩沟,证明胎儿并未足月分娩,恐怕是怀孕中期就……不在了。” 这个不在,究竟是被剖腹取胎?还是流产? 众人均面露不忍,眼神黯然。 李衡锐利目光落在那坑底的泥土上,突道:“再仔细清查,泥间有无胎儿尸骨。” “喏!” 几个人分工合作,精细地筛过每一寸泥土…… 他们屏气凝神,阴冷湿寒的天气下依然隐隐透汗。 直到筛完最后一捧土,依然不见稚嫩小巧细碎的尸骨……几人神色复杂,也不知该惋惜还是释然。 但无须亲眼见到可怜无辜的小生命殒落,心底也多少好受些。 “两名死者,生前可是遭辱有孕?”李衡冷冷注视着马藤。 马藤瞪大了眼。 “小汤村就无相关的风声传出?独孤老汉临走前也未曾和你透露半分?他们三人老弱,如若受辱之时不敢反抗,可俩姊妹被殉葬逼死,独孤老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语气中就无半点愤怒仇怨之意?” 马藤被问得连连溃败,魁梧的身躯像是瞬间精气神被抽空了大半般,颓丧灰败苍老地跪跌在地。 “我……我没想到他们真的……畜生……真真是畜生……” 第24章 就在此时,一个惊恐尖锐的稚嫩嗓音响起—— “阿爷!” 李衡眸光一闪。 雪飞和炎海、清凉下一瞬将李衡和曹照照护在圈中,软剑在手,神色淡定。 曹照照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可等看清楚了眼前一幕后,霎时心脏急速狂跳了起来。 ——他们被瓮中捉鳖了吗? 晦暗的林木间陆陆续续走出了大批手持着柴刀、斧头的粗蛮汉子……或高或矮,或老人或壮年,黑压压一片如远方危险不祥的乌云般渐渐逼近而来。 而小犊儿,就在其中领头的男人手中。 “犊儿?”马藤惊慌失色,情急怒吼。“——别伤我孩儿!” 小犊儿在那脸色凶狠难看的男人手中,吓得想哭,可又死死忍着。“阿爷……我、我不是故意没躲好的……” 他不想那仙人似的郎君和给他糖吃的好心女郎也被村里的叔叔伯伯害了,可是、可是……他自己也害怕得很。 小犊儿知道小汤村的叔伯们平常乐呵呵看着像是极好相处,可只要有外人误入了小汤村,叔伯们就会变了个人似的……让人发怵。 尤其在红衣僵尸出现过后,村子里的人都越来越古古怪怪的,他问过阿爷,可阿爷却是猛然捂住他的嘴,神色严厉地警告他不准多问。 而此时此刻,被熟悉的汤渤阿叔勒得好疼好疼时,小犊儿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阿爷当时眼神为何恐惧了—— “哇……阿爷我怕……呜呜呜……” “阿渤,你放了我儿子,有事冲我来!”马藤目眦欲裂。“犊儿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你是不是忘了,那年之后,小汤村就再也不允外人入村?”为首的凶狠壮汉汤渤目光阴戾如狼。“——马藤,你昨夜选择背叛小汤村起,就该知道后果了。” 马藤焦灼地看着被汤渤抓在手里的儿子,嗓音颤抖了起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违反了村子里的忌讳,我自己领罪……和犊儿无关,你放了他,我这条命给你!” “太迟了。”汤渤看着马藤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走……小汤村历代祖先都在这儿,你们,就永远留在这儿向先祖们赔罪吧!” “向先祖们赔罪!” “受死吧!” “叛村者死!” 村民狂暴鼓噪了起来,发红的双眼充斥着血丝,手中的铁器锄头利刃危险地扬起,眼看着就要冲杀上来—— 第9章 (2) 曹照照心一紧! 李衡修长大手闲闲一扬。 雪飞已宛若大鹏展翅般凭空一跃,踹飞了尚未反应过来的汤渤,眨眼间就将小犊儿抱了回来,扔进了惊喜交加的马藤怀里。 ——噫,这是什么神展开? 看见曹照照张大小嘴傻乎乎地看着自己,雪飞顿了一顿,难得解释。“图省事。” 她还没来得及对雪飞比出一个“你厉害”的竖拇指,忽听身旁的高大男人昂然朗声道—— “小汤村里正、村长何在?” 方才被震慑住的村民又骚动了起来,慢慢的,终于有一高一胖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眼神在对上李衡的刹那有一息的闪躲,而后又挺胸大声道—— “来我小汤村作乱,违我小汤村的规矩,还对我村民喊打喊杀的,自该受我村规惩戒——你等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大理寺办案!”李衡修长大手蓦然展开,露出掌间那只浑厚凝重威仪赫赫的赤金鱼符。“本官李衡,大理寺卿——尔等,看清楚了。” 话声甫落,四周霎时一静…… “大、大理寺?” “大理寺卿?!” “怎么可能……” “谁人又去上报的?” “大理寺卿不就是那位……” “——传说中能断阴阳的阎罗?” 小汤村民纷纷面露仓皇畏惧心虚之色,有人瑟缩地后退了两步,还有更多的人跪伏了下来吓得磕头作礼。 “大……大人……” 里正和村长则是惊愕骇然地张大了嘴巴,双膝发软,哆嗦地指着他—— “怎、怎么会?” “不可能!” “——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冒大理寺卿大人的名头?” 里正和村长本慌了手脚,却听方才被踹飞了跌落老远,好不容易才艰难爬起身的汤渤嘶声狞笑高喊…… “此人在胡言诓骗!他只是想我们饶他一条狗命!” 里正二人忽地像是被点醒了般,两人冷汗涔涔涨红惊惧的脸霎时也变得狠戾决绝—— 对,眼前这人定是假冒的! 堂堂大理寺卿怎么可能亲身犯险,来到他们这个几乎是三不管地带的穷乡僻壤追查案子? 即便就算他当真是……今日既来到了小汤村,落入了他们手里,也只能充作是“赝品”那般任人宰割! 因为小汤村的秘密,绝对不能泄漏出去,今天他们这些生人都得死——还有背叛小汤村的马藤父子—— 要怪,就怪他们不长眼,生门不走,自己撞上死门来! “小汤村诸位,你们当真执迷不悟,确要一条道儿走到黑?”李衡神色沉静,目光冷然。 数十名小汤村民看着他们只有寥寥几人,原来的敬畏害怕又渐渐被豁出去的狂热取代了。 对啊,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大理寺卿又如何? 落难的王孙公侯尚且任人鱼肉,何况不过是个官儿?只要今日被绞杀在此,消息传不出小汤村,土坑一埋,谁会知道死的是谁? “小汤村近年来有红衣僵尸出没,这是连县衙都知道的事儿。”消瘦阴郁的里正和村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里正摸着短须,三角眼精光微露,故作摇头叹息道:“……李大人不幸在小汤村惨遭红衣僵尸所害,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也无能为力。” 曹照照眨眨眼——哇塞,这是剧本都写好了? 汤渤捂着剧痛欲裂的胸膛,强忍着翻腾呕血的冲动,阴狠冷笑道:“寺卿大人,你莫不是以为只凭着你们区区几人,还有马藤这反骨的狗驴,就能从我们全村人手底下逃走?” 曹照照看着他,再回头看了看自己这头的大内高手,闻言顿时陷入沉默。 这个,很难说呢…… “胆大妄为,目无王法,你们就不怕祸及妻儿吗?”李衡挑眉反问道。 汤渤不屑地抹去了溢出唇边的血丝,嗤道:“就不劳李大人操心了,只要你们一死,就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了,长安那么远,这山里随处一埋,等到你们都化为白骨了,也没人能找得到你们的下落。” 李衡望向里正。“汤里正,你不想追究你儿究竟是何人所杀了?” 汤里正一僵,脸上老谋深算贪婪笑容消失,掠过了一抹恍惚和愤恨。“你——你知道杀我儿七郎的凶手是谁?不,你的意思是,你……当真抓得到红衣僵尸?” 一听到这句话,小汤村其他人也开始面露希冀,急忙忙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了起来。 他们去岁冬日至今,大半年来被这每逢雨夜便出现的红衣僵尸吓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陆续有十几户人家已经受不了这样鬼魅恐惧的阴霾笼罩,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小汤村…… 虽说村长等人已再三压制,当以大事为重,可是涉及阴司厉鬼僵尸,谁人不怕? 早前红衣僵尸还只是撕食鸡犬,但后来竟然开始吃人了……里正家的七郎,那浑身软趴趴干瘪瘪的死状,可怕得令小汤村民连连做了许久的噩梦,接连好几日都不敢出家门。 倘若,倘若眼前这位大理寺卿真的能够帮他们抓住红衣僵尸…… “自大人接任执掌大理寺至今,但凡他经手的悬案冤案,就没有破不了的。”曹照照探出头来,骄傲地昂首。“——若说这世上有谁能捉到神出鬼没的红衣僵尸,也就只有我们家大人了!” 李衡耳朵隐约发红,嘴角依稀微微上扬。 “……”雪飞面色古怪。 “……”炎海嘴角抽搐。 “……”清凉满眼佩服。 现在总算知道为何大理寺上下会暗地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论见缝插针、趁势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也唯有曹司直能超越曹司直了! 高,真是高啊! 不过也亏曹照照这样突如其来的工商吹捧,让紧绷的氛围顿时一松,也把话题导向、聚焦在了七郎之死和红衣僵尸上。 汤里正眼底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 “唉,黄泉之下,冤魂仰望,等的就是有人为他复仇雪恨,还他一个正义公道。”曹照照叹息,小脸浮现感伤之色。“——里正啊,父子连心,难道你就忍心见你家的七郎死得不明不白吗?” 汤里正眼眶红了…… 汤渤猛地扯了里正一下,厉声警告。“三叔,您别上了他的当,七郎被红衣僵尸咬死吸血而亡,这事众所皆知,县衙都来调查过了,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先把大事处理好,七郎的仇咱们一定会帮他报的?” 第25章 里正面上露出艰难挣扎之色,心爱孩儿惨遭吸血丧命,他心痛如绞,做梦都想把凶手,把那天杀的红衣僵尸逮住活活烧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曹照照。 曹照照对着迷惘矛盾脆弱的汤里正,满眼真诚,柔声道:“错过了这次,也许你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报这杀子之仇了,七郎每年忌日,你在他坟前焚香之时,难道不悔恨心痛吗?” 汤里正老泪纵横,身子摇晃颤抖…… “三叔!” “阿渤,我不想七郎死不瞑目。”汤里正老脸皱纹刻划着丧子之痛的苦楚,他泪汪汪喑哑地道:“如果李大人能帮忙抓住红衣僵尸,那我……我……” “三叔您千万想清楚!”汤渤眼神阴沉带着警告,低声道,“大事,是族长决议了的,即便您是里正,也不能违背族长和全村人的意思。” “阿渤,可我只有七郎这个亲儿子……”汤里正死死抓住汤渤的手臂。 中年村长紧张地看着他们俩陷入争执,焦急得团团转。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甚……” “汤里正,”李衡泰然自若地沉声道:“命案为重,耽搁越久,证据越消减薄弱,今日本官已开挖坟坑,确信自去岁至今闹得沸沸扬扬的红衣僵尸,非当年独孤氏所携两名外孙女……坑中的两具白骨便可佐证。” 此话一出,小汤村众人哗然…… “什么?” “太好了,所以不是她们尸变,前来索命……” “那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汤里正先是大喜,随即急切追问:“李大人,如果不是她们俩姊妹在作怪,那究竟是——” “是啊是啊,李大人,请您务必为我等做主啊,那红衣僵尸,呸!那俩恶贼祸乱我小汤村,不只是鸡犬不宁,还害死了人……” “都杀人了,那俩恶贼绝对不会就此抽手,如果不速速逮到人,咱们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三叔!还有你们——你们都疯傻了不成?”汤渤万万没想到李寺卿仅仅只一句,便让众人瞬间倒戈,完全打乱了他的打算,不由急出了一头热汗。“你们忘了最最重要的‘大事’吗?” “汤里正,汤村长,你们可还记得那几名儿郎分别在何处遇害?死因为何?” 李衡一身尊贵肃然的正气,威仪甚重,自有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众人仰望着他,自然而然忽略了一旁汤渤的跳脚。 “记得!当然记得!” “那一幕太惨了,任谁人看过一眼,这辈子都忘不掉……” 不只汤里正和村长,就连看过那三名离奇丧命于野狼山上的村民们,都开始七嘴八舌争相说来—— 马藤面露疑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曹照照自然知道李寺卿大人为何又当场询问众人,而不是只采信马藤证词了。 因为取证不能只单凭一面之词,而是要证词多方验证,更何况记忆是重新建构的历程,常常包含事实和虚构。 若是在有心人士的暗示与影响后,大脑甚至会以推论的方式,自行填补故事中的漏洞与细节,因此仅以证人的证词作为证据时,是要非常谨慎的。 犯罪心理学研究证明,很多证人提供的证词不太准确,常具备个人观点和意识,信息之间自动的组合导致不真实的回忆,就是虚假记忆。 所以仰赖正常程序和科学证据是极为重要的。 她这两年多跟在李衡身边办案,常常惊奇于他办案刑侦的敏锐度和前瞻性,远远超越大唐……甚至直逼现代犯罪侦查专家。 汤里正和村长犹豫了一下,也一一补充当年惨剧的细节部分…… 只不过时间过去了几年,他们记忆或凌乱或清晰或重叠,但最后经过多方证词归纳总结,可信度较高的几点是—— 先后共有三名儿郎遇害。 遇害地点都在野狼山上。 一人首先跌落山涧而死,三日后另一人遭巨木砸死,五日后一人被猛兽咬得肚破肠流丧命。 事发前,三名儿郎都有骚扰两姊妹的不良纪录,杜老儿……也就是独孤老汉,曾向当时的老村长告状求助过,可儿郎们不认帐,甚至死皮赖脸的不认错,后来还是只能不了了之。 老村长过后不久病逝,其子继任为新村长,对于外来户的独孤一家,就更加懒怠看顾了。 最后这一家老小,可说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第10章 (1) 曹照照听完了村民你一言我一句,有幸灾乐祸有议论八卦,还有窥伺隐私的兴奋感,只有少部分两三个人对此露出一抹羞愧之色,她刹那间竟有种—— 既然小汤村民这么野蛮愚昧又恶毒,干脆就让红衣僵尸继续替天行道——的愤慨冲动念头。 还查什么案呢?这么做死的一群坏蛋,就让他们自己在山里祸害自己,或等着让红衣僵尸吸血吸光光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为大理寺一员,不该有这样情绪化的恶念,可是她真的忍不住…… 李衡不知身后的小女郎内心波涛汹涌,沉吟片刻,环顾四周。“方才相验尸骨,可知两具白骨一为生前遭铁器利刃击中后枕骨,骨裂血肿而死,一为舌骨破裂,乃遭人大力掐喉而亡。” 刚刚无比兴奋激动的小汤村民眼神开始闪躲,中年村长脱口而出抢先辩白道—— “李大人,是这对贱人先害了我们小汤村的儿郎,我们按照族规处置她们,天经地义,这是连县衙官府都不能过问的!” “是县衙官府不过问,而不是不能过问。”李衡面色一沉,肃然凛冽地道。“况且你们有何证据证明三名丧命野狼山的死者,是两姊妹所害?” 中年村长一窒。 其余村民不服气地嚷嚷起来—— “她们迁到小汤村,就得守我们小汤村的规矩,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儿郎看中了她们,想上门求亲,可没犯了哪条唐律!” “可怜几个儿郎死状极惨,他们死得冤啊!” “就算没有证据是她们亲手杀害的,可总归跟她们逃不了干系,就是她们两个红颜祸水!” “指不定是她们把人给骗上了野狼山——” 曹照照听得义愤填膺,火又快冒上来了,她正想驳斥,却被李衡大手轻轻而坚定地按阻住了。 “……一堆混帐王八蛋!”她拼命憋了回去,却是暗暗咬牙切齿。 “两名女郎生前曾怀有身孕,约莫……”李衡侧首看了曹照照一眼,眸带询问。 “——妊娠四个月左右。”她哼了声,闷闷道。 李衡在袖子掩映下轻柔握了握她微冷的小手,那大手温热有力,刹那间暖和抚慰了曹照照对人性丑恶的心寒。 “按马藤的证词,独孤氏和其外孙女迁徙至小汤村落脚定居,约略七个月有余,平时安于开荒外,几乎足不出户。”他目光如冷电,扫过暗暗混在小汤村男人群中的几个妇人大娘,她们眼神闪烁,畏缩躲藏…… 李衡心中微动,嗓音森然。“可推断两名女郎是在村中有孕……或者说,疑遭逼奸有孕,而嫌疑犯,极有可能便是那命丧野狼山的三人。” 小汤村居民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面色诡异复杂,挨挨蹭蹭推推挤挤间,有名妇人尖酸刻薄地高喊了起来—— “未婚有孕,本就死有余辜!” “放你娘的屁!”曹照照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舞着拳头。 李衡忙拦腰抱住了她,宽肩长臂紧紧地箍护着娇小激动的身子,低声道:“冷静些,莫忘你是大理寺公门中人。” 她气喘吁吁,恨恨磨牙。 若不是公门中人,若不是领皇粮…… ——她就要打爆他们所有人的狗头! 李衡牢牢将她牵制在怀里,抬头面色严峻地对小汤村民朗声道:“关内道庆州顺化郡安化县小汤村,亦为我大唐疆域治下,就得守唐律,循王法,奸辱良人妇女者,流千里,折伤者,绞刑!” 那名叫嚣的妇人顿时傻了眼,先是一慌,随即嚎哭道:“哪里是我儿逼奸,明明就是她们姊妹镇日装那楚楚可怜的狐媚样子,害得我儿跟失了魂儿似的,你们自己去村里问问,自从她们搬来了小汤村以后,勾引多少儿郎攀她们家墙……可怜我儿傻呀,把自己一条命都给断送了呀!” “我听你在——”气炸了的曹照照又开始猛烈挣扎张牙舞爪起来。 “曹司直!”他低喝。 “——叭噗啦!”曹照照死命地挣出一只小手,对着那妇人恶狠狠地比了一根中指。 李衡一顿,有股不合时宜的忍俊不住险险自胸臆冲出……终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只嘴角抿了抿,这才得以如常开口,对那名撒泼哭嚎的妇人平静温和道:“你儿丧命,骨肉亲情母子连心,做母亲的椎心泣血,本官可以理解。” 妇人一愣,哭嚎中的痛苦和真心多了三分……“大人,老妇人就只有他和他阿兄两个儿子,他又是幼子,是我的心肝儿肉啊……” 第26章 李衡神情有一丝悲悯。“可叹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人明监,呜呜呜……正是如此啊……” 听见李衡还这样安慰妇人,曹照照气到头顶都快冒烟了! 大人是在潮湿的山洞里一夜没睡,脑子全进水了不成? 他的嗓音更加温柔低沉,像是有着深深的怜悯和体恤。“你儿当时可曾同你说过,他要上野狼山?” “呜呜……有的……我要早知道,我拼死都会拦着他!”妇人抽噎道。 “可世上,又有谁能预知未来之事呢?”李衡轻叹道。“那么你儿辱了那两姊妹几日后才上的野狼山?可有人与他同行?他出门前神情可有任何异状?他是怎么死的?” “呜呜呜……我那可怜的儿睡了那两姊妹后,约莫半月后,有天晚上兴冲冲就说未来儿媳终于肯死心塌地要跟他了,还问我究竟是挑大的好还是小的好?” 曹照照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我儿又说不行不行,另外那两个兄弟也跟他争着要人,睡都睡了,谁也不能便宜谁,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娶媳妇儿可难了,好不容易兜着俩,正合该一个当妻一个做妾……” 听着妇人虽是边抹着眼泪,却是口沫横飞,丝毫不以为意地叙述着这些令人发指齿寒的字字句句,这下不说曹照照了,就连雪飞和炎海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可怕的是,小汤村大部分村民对此却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妇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 因为纵然在唐朝,女性的地位彷佛已经比旁的朝代好上许多了,可仍旧脱离不了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框架。 尤其是在这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女人甚至比不上家中的牲口还有价值。 在更多男人眼中,女人始终是依附于男人的一个物品。 曹照照胸口一片冰冷,冷得发颤…… 李衡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她一眼,大手将她箍得更紧,强忍住心底的抽疼,却不发一语,只抬眼做专注聆听那妇人说话。 “结果他嘴里叨叨絮絮,赶着出门……可就是这么一出门,他便再也没回来了,等我再见到我儿,他已被压在巨木之下……我可怜的,苦命的儿啊!”妇人已经沉浸在过往的悲痛记忆中,凄厉地哭喊了起来。 “——马藤?”他倏然望向马藤,浓眉微挑。 曾为府兵斥候的马藤不知怎地,刹那间竟默契地领会了寺卿大人的意思,立时恭敬疾声禀道:“大人,被巨木砸中的是汤驮,被野兽咬死的是汤魏,死于山涧的是汤仁。” “清凉,记下证词,汤驮之母亲口证实汤驮曾在生前奸辱两名死者,其共犯疑似汤魏、汤仁二人,后续查察核实。” “已记下了。”清凉不知何时已小册在手,精炭削制成的“铅笔”迅速清晰有力地写上。 这“铅笔”的原身还是曹照照一时手痒做出来的,方便抄写擦拭,后来被寺卿大人拿去工部研究了,很快就出了一批特制铅笔,专门用来提供禁军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及边塞军队中的暗哨、斥候……等等使用。 圣人大喜,赐名为“神工笔”。 曹照照不知道,她按着现代铅笔的形式无心插柳还原出的神工笔,让自己在圣人面前顺利挂上了号儿,好印象蹭蹭直上涨。 她此时只是见到大老板几番话诱导之下,随即峰回路转就把那个嚣张妇人请进坑里去了,登时转怒为喜,心神大畅,得意洋洋地对那呆住的嚣张妇人哼哼讽笑。 ——报应啊报应! “不……你这是……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儿没有……”嚣张妇人傻眼了,顿时也忘了嚎哭撒野。“我没有作证,我不是……” 小汤村众人也霎时被这番突如其来的风云变色、急转直下给打得措手不及,瞠目结舌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在终于反应过来后,顷刻间一片哗然鼓噪…… “你、你原来是骗我的?”汤里正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村民被绕了那么一大圈儿,原来被哄进了陷阱里! 这时候,再蠢的也知道眼前这位寺卿大人根本不是站在他们这边儿的了! 就在汤里正恨得面目狰狞巴不得冲过来杀了他的刹那,李衡英俊肃然脸庞没有任何得色,而是冷静道—— “你错了,本官并无哄骗于你,只要有死者,有凶手,就是我三法司该受理查办之案,你儿死于红衣僵尸之手,此案,本官亦会查个水落石出。” 汤里正愣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悲该喜。 “现在还管什么红衣僵尸?这狗官根本就是在耍咱们,是冲着咱们小汤村来的,他要追究咱们的罪名……”汤渤趁机挑拨。“别忘了那两姊妹虽是汤驮几个强暴的,却是咱们所有村民逼杀殉葬的!若是落到这狗官手里,咱们所有人都得死!” “对,他是冲着我们来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就没事了!” “别跟这狗官废话罗嗦!” 恐惧和愤怒如同火药和导火线,瞬间点燃了小汤村众人的狂暴不安,他们开始激烈躁动起来,抓紧了手中的农具铁器就在汤渤的鼓动下,往李衡几人的方向冲杀而来—— “护好阿郎!” 雪飞轻飘飘飞起,身姿如离弓之箭疾然射向了小汤村暴民之中,腰间软剑在手,左横右刺,刷刷刷就戳倒了七、八人! 炎海面色冷漠地挥剑削断了其中两个扑近跟前来的壮汉手中稻草铁叉,飞脚踢翻了他俩,回身又挑了几个人的手筋脚筋! 招招可致命,却又留有余地。 他们练的本就是杀人的剑,只不过为护持阿郎,附在大理寺麾下,也就不得不抑着杀性只伤人,阻绝暴徒再度行凶的可能。 雪飞和炎海一露身手,转眼间就有十数人倒地呻吟痛嚎,顿时震慑了小汤村暴民。 马藤悍勇地揍趴了往日还跟他称兄道弟的壮汉,喘息着抱紧了小犊儿后退到和李衡同一阵线,满眼警戒防备地盯着眼前的村民。 “尔等莫再执迷不悟,还不速速抛下武器,束手就擒?”李衡的嗓音冷静而清晰地穿透凌驾一切。“——是非善恶,王法昭昭,自有公断!” 已经有小汤村民惊骇害怕得丢下手中斧头,趴伏在地瑟瑟颤抖了。 几个原想趁乱来看热闹和嚼舌根的妇人在人群踩踏当中,就算没被踩得半死也吓晕了过去。 汤渤目眦暴睁——眼前这几人哪是势单力薄的文弱官员?根本是冲入羊群中的狼! 可就算如此,小汤村也没有退路了,他们今天就是用人海战术也要活生生把人给耗死在这里! 汤渤血红的眼睛倏然瞥见了被李衡牢牢护在身后的曹照照,蓦地一亮—— “——抓住那个女的!” 汤渤在村里是青壮年中的领头羊,手下那票兄弟对于他的信服崇拜远远胜过于其他,汤渤一声令下,他们就动作了,默契十足地包抄上来—— 李衡眸光一冷,在雪飞三人被缠住的刹那,他不惊不怒,身姿潇洒出手俐落地左横又挡,高大的身躯始终挡在曹照照前头。 曹照照心脏霎时紧缩,眼眶含泪,死命咬牙紧紧贴在他身后,努力配合着闪躲及时,不给他扯后腿。 若说在两年多前刚来大唐之时,她还会有种自己正在玩rpg游戏,身边周遭所见人物不过是里头的角色的虚拟实境感。 可这两年多来,她在大理寺和李府生活着、经历着,和李衡跟雪飞等人共同查案、并肩作战……他和他们早就是她最信任亲近的同僚亲友,在几次面对危险之时,都是他们在保护她。 这次,她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他们的弱点。 从未有过自我嫌弃和沮丧感紧紧勒住了她的心口、她的呼吸! 如果此次能侥幸不死,如果他们所有人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到长安,那么—— 心念流转间,她毅然下了个果断的决定! 曹照照心脏狂跳,可脑子前所未有的冷静,她死死咬住下唇,吞下所有惶然和惊惧,只全神贯注躲在他身后,并不忘随时注意任何来自任何地方的危险…… 在战场杀阵上本就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和防御,刀剑无眼,乱枪还能打死鸟呢,就像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不然夺命书生是怎么死的? 第10章 (2) 雪飞和炎海、清凉见小汤村暴民居然连阿郎都敢袭击,登时大怒! 他们再也顾不得阿郎再三严明“办案时尽可能不损及人命”的命令,也浑忘回京之后可能面对的朝堂震惊责难……霎时狠戾反身回头冲杀,下手招招无情! 断肢残臂喷溅而飞,暴乱的村民哀号四起…… “不可!”李衡脸色微变,凌厉喝斥道。 只是几个错眼间,雪飞和炎海、清凉已成功杀回他身边,将逼近的危险暴徒全各断一手一脚,斩杀一地,而后这才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垂首领罪。 第27章 “请阿郎治罪。” 李衡目光冷峻严厉。 曹照照却是高高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然回到了胸腔内,她抓着李衡的袖口,仰头求恳道:“——大人,事急从权,别治他们的罪!” 李衡低头看着她焦急哀求的眼神,首次没有任何软化动摇,眼神凛冽威严如铜铸钟鼎,冰冷森然,铁法无情。 “——他们关心则乱,误判局势而下手过重,忘守公门中人律令,不罚便是藐视律法,又将何以服众?” “——曹司直也该记住自己的身分,勿忘形,莫逾矩。” “——你是我大理寺的人,就该守大理寺的例律!” 曹照照一呆,看着他深沉疏离严峻的神情,心口不知怎地阵阵发冷起来。 而后,刚刚情急之下依赖地揪着他袖口的小手,彷佛被冻伤般本能一颤,瑟缩狼狈地松开了…… 李衡没有再看她,而是落在恭肃跪立在地的三人身上。 “尔等三人,待归京,回大理寺按律自领惩戒。” “喏!”雪飞三人却是大喜过望,重重磕头,心悦诚服。 阿郎以律法惩戒治他们的罪,便是还愿留他们在身边服侍……这真是太好了。 曹照照却不明白他们三个到底在高兴什么,她只是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几个重磕就头破血流,还兀自欢喜地弯腰起身,退守一旁。 她怔怔地愣在原地,在他身侧,却觉咫尺天涯。 李衡身姿挺拔昂藏沉肃地伫立在那儿,神色严酷,如同庙里一尊高高在上遥远漠然的神只。 ——高不可攀,不容侵犯。 她心脏瞬间像是被什么重重捶了一拳。 就在此时,忽地两个红色鬼魅身影从天而降,手中黑爪锐利,眨眼间一一插入了被砍断了手脚的狂暴村民颈项中,另一只手执着个黑黝黝的长型毛竹桶状物,紧紧贴合在那鲜血泉涌而出的伤口上。 不一会儿,那被他们附着毛竹桶状物在颈项的村民已经像是失血脱水过多的微微干瘪了。 剩下七八名四肢完好却濒临崩溃的村民,见状霎时间吓疯了,哭喊癫狂地连滚带爬…… “有僵尸!真的红衣僵尸来了!” “救命……” “饶命啊,别杀我,别杀我……” “不是我害死你们的……” 雪飞和炎海、清凉在方才就察觉了那两道红色鬼魅身影,只不过他们第一时间选择的是将李衡团团保护住。 曹照照还是呆呆地、迟钝地看着这眼前种种。 李衡眯起眼,目光凌厉地看着那红色鬼魅身影,一看清楚他们手上的东西,脑中灵光乍闪,顿时沉声喝道—— “住手!” 奇异的是,两名红色鬼影当真停止了杀人取血,而是迅速转身单膝跪地,双手执礼—— “标下赤辉、赤爀,拜见李寺卿大人!” 所有人全愣住了,就连雪飞三人也不免露出一丝愕然,唯独李衡面无表情,负手在后。 “你二人是僚人?” “是!”两名披着红色破烂条状袍子,面上画着诡异漆色的黑瘦精实男子互觑一眼,不由敬佩地拱手。“不愧是李大人,慧眼如炬。” 李衡盯着他二人,冷淡问:“你二人是蜀王麾下?” 赤辉及赤爀一震,小心翼翼地执手道:“李大人,我等主子正是蜀王殿下……受主人之命前来小汤村办差,请李大人明察。” 李衡神色更淡了。“你们办的差事,就是乔装行僵,装神弄鬼,杀人取血?” 赤辉二人不自觉在他冷淡却无比威压的气势下,颈项肩背不堪负荷地微微下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额上憋出了冷汗来。 “回李大人,”赤爀吞咽了一下,“小汤村民丧心病狂卑劣歹毒,竟强辱少女致孕在前,后杀人埋尸在后……” “吾主蜀王去岁才得知,这两位无辜受害的女郎原来竟是杨妃娘娘未出五服之亲的表外甥女,乃是吾主的表妹!” 此番话一出,全场一片僵滞静默…… 被断了脚筋的汤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狼狈不堪的汤里正和村长则是脸色青白,浑身哆嗦。 小汤村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个个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什、什么?怎么会? 那个孤老头子和俩弱不禁风又无依无靠的姊妹……怎么可能有蜀王这么大来头的亲戚?! 若他们早知道……若早知道的话…… 小汤村众人个个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见这一幕,曹照照照理说应该是感到很爽快很痛快的,但她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这一切,身子一阵热一阵冷。 ——她们的亲人和正义都来得太迟了。 已经化为一坏白骨的亡者,最后获得的,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丁点惨白的“安慰”。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吾主贵为蜀王,未亲自下令出兵夷平小汤村,戮尽村民,只命我二人每逢雨天扮作僵尸鬼魅,令村民日夜心惊胆战,再逐一杀人取血警告……已是留了一分仁心。”赤辉也道。 “蜀王藩地虽邻关内道,可关内道自有节度使辖管,地方州县衙署审查,纵使是冤案奇案悬案,州县察判不明,自可上报朝廷,由朝廷分派刑部究查,大理寺复审。”李衡语气严厉。 “李大人说得轻巧,可如此荒僻蛮横之地,县衙若非懒得督管,小汤村何至于敢几次三番行此令人发指恶行?”赤辉不服。 “连我等生性粗莽犷野的僚人,都不会干出这样泯灭人性之举,显见这小汤村就是从根子上都烂了,便是我等都将之杀绝了,他们也不无辜!”赤爀也愤慨道。 “无论是何情由,自有三法司为天下刑名察清审判,蜀王纵然出自快意恩仇,初衷想为亡者讨一份公道,却以如此鬼域伎俩行诡谲之术,反而令亡者无端背负了死后化为僵尸厉鬼的污名。”李衡眼神肃穆。“——令为恶之人罪行无法公诸于世,教受害之人冤情不能大白于天下,这,就是你们谓之的公理?你等诉求的正义?” 原来还愤愤不平、振振有词的赤辉二人闻言呆住了。 “——而行阳谋,走大道,按律治罪,公正光明,只求世上再无一人受冤,再无一案不明!这才是,我大理寺忝掌国之重器的根本!” 李衡的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一刹那间,赤辉二人心神大受震动。 雪飞等人则是昂然挺直了胸膛腰杆,面露骄傲深以为荣之色。 曹照照愣愣地仰望着他,渐渐地,心口那处寒冷空洞的地方彷佛也慢慢有一丝回暖,鼻头酸楚。 他真的……是很好很好,又厉害又了不起的大理寺卿啊。 但刚刚,他已经那样冷漠严峻疏离的看着她…… 她,一定是让他失望了吧? ……也是,一个遇事无自保能力,只会拖上官和同僚后腿的小吏,一个经常容易被情绪牵动理智、被情感左右判断的司直,哪里还有资格继续做大理寺公门中的一员? 确实,她老是会忘了自己的身分,老是会得意忘形,忘情逾矩……她真的很不适合当一个冷静机警、铁面无私的执法人员。 那是因为她骨子里住着的,还是现代那个具备专业的护理知识与技能,拥有高度耐性和同理心……脾气有点急,性子有点散漫,爱吃爱笑又天兵天兵的急诊室外科护理师啊。 曹照照眼眶发热,湿湿的,怔忡地吸了吸鼻子。 大理寺这份工作,她真的不适任。 唐朝……其实住起来还是不习惯,她能不能选择申请回家呀? 回到熟悉的家园,熟悉的社会和领域,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地做她擅长的护理人员工作,能够帮忙医生救助伤患,日行个好几善,就算被伤患家属骂得跟孙子一样也没关系……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有用的,她是在做正确的事。 不像在大理寺,她其实常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给他添了一堆的麻烦,也因着不懂规矩、不谙事务的好心办坏事,帮了倒忙。 她也……真的不想再让他那样冰冷、失望和疏离地看着她,因为心……会绞痛啊。 她想回家,这一刻,比过去两年来的任何时候还想回家。 昨夜在湿冷阴寒山洞受了惊吓,熬冻了一夜,又经历了方才惊恐担忧害怕喜悦愤怒种种的大起大落…… 曹照照不知道自己已经着凉感冒了,额头也正在发热,她心神迷茫,只觉得脑子有些恍恍惚惚…… 心脏一抽一抽的,像是再度破了个大洞,漏风得厉害,头更是隐隐热胀刺痛敲打欲裂,身体不知不觉重得宛如绑了铅块一样,脚下却虚浮得如同灌了氢气的气球……飘飘忽忽…… 下一秒,她眼前发黑,整个人失势往前栽…… “照照!” 【上集完】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下)》 作者: 蔡小雀 第28章 出版: 禾马 2021-08-20 系列: 珍爱晶钻 bk271 专辑: 单行本 地区: 长安 时代: 古代,唐朝 情节: 重生穿越,近水楼台,日久生情 男主: 李衡 女主: 曹照照 【简介】 大理寺卿李衡出身陇西名门贵公子, 自幼被大唐圣人陛下带在身边教养长大, 饱读诗书六艺、娴熟刑狱断案, 官场青云直上,情场空白交卷…… 李衡心中恋慕身边这个随从小司直, 两年多来一直默默提携,暗暗照顾, 可智商超高的他却对于「如何追求心爱女郎」这一门技术操作生疏, 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换来的就只有照照的一脸懵? 果然无论在哪个朝代,光靠美貌和脑袋也不是无往不利的。 幸运的是,他已经把这小女郎圈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白天一起上衙,晚上一起回府,平常一起办案,闲来一起吃饭…… 总有一天,吃着吃着定然会吃出名分吧? 不过眼下的「剥皮案」居然和先前的「行僵案」、「胡饼案」, 牵丝攀藤牵扯到了同一个源头…… 而幕后的主使者和暗藏的巨大阴谋,正犹如惊滔骇浪般汹涌席卷而来! ──他誓将查真相、弭大祸,也誓娶心上人、共白首。 第11章 (1) ——这里是哪里? ——她为何会在这里? ——她……又是谁呀? 曹照照傻傻地不断摸索着、打转着,只觉脚下走的每一步好似又绕回到了原处。 漫天黑暗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始有了害怕的感觉,张口欲喊,却发现不管怎么用力,呐喊出的声音都被虚空吞噬了…… 她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快点想啊…… 曹照照捂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颓然地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出声。 陡然,浑沌涣散的眉心灵台间忽有一缕温暖沁肤而入! 她轻飘飘晃悠悠的身子顿时失重直直往下坠,坠回了某个实体上……刹那间,熟悉的烧灼冰冷颤栗痛苦又狠狠地撞进了她体内—— “痛……”她的呜咽细微如蚊蝇。 头痛……喉咙痛……浑身都痛……而且好像有火焰争相从她骨头缝里钻出来,凶狠叫嚣着要将她嚼吃吞没一净…… 她被那些火烧得想哭,可下一瞬,寒彻骨的冰冷又全面朝着她淹没而来,曹照照开始剧烈地打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好、好冷……” 救、救命啊…… 偏生在此时,耳旁却有嗡嗡嗡声缭绕,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曹司直惊吓受寒又忧思过甚,以致外邪入侵脏腑……老朽已让人煎了药,先服上三帖……” “有劳了……” 嗡嗡嗡嗡嗡…… 她彷佛置身鱼缸里,隔着厚厚的玻璃和水压,浑浑噩噩地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可身上冰火交错越发剧烈,就好似回到了那年医院员工旅游去知名的温泉会馆泡汤,小儿科病房的闺密硬是把她从暖呼呼的热汤拉进冰凉凉的冷泉里,刺激过大差点让她直接升天…… “……冷……美芳,太、太冷了……”她破碎呓语。 “照照……醒醒……”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透着一丝掩不住的急促、干涩。 她意识飘浮,神思涣散……游离在现实和幻境,未来和现在之中…… 温泉会馆的温泉泡完了,就该吃晚餐了,听说是欧式自助餐,好耶……她要从沙拉区一路横扫海鲜区、热炒区、烧烤区…… 我要吃现切炉烤牛排! “牛……排……要撒……玫瑰盐……”她喃喃。 “照照?照照你可是醒了?”那低沉嗓音隐隐惊喜。 ……热腾腾的澳洲牛排片躺在雪白瓷盘上,香喷喷引人味蕾骚动,她忍不住张嘴舔了舔唇,垂涎三尺…… 她烧得通红昏睡的小脸蛋忽然露出美孜孜的神情,小嘴微蠕动,彷佛正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 “……”守在她病榻边焦心了两日两夜未曾阖眼的李衡一愣,布满血丝的深邃黑眸有一瞬的呆滞。 ……可转眼间,牛排不见了,灯火通明的温泉旅馆在面前如镜花水月般浮动着……渐渐晃动消失…… 闺密也不见了,四周只剩下她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再度被潮湿冰冷的黑暗迅速包围吞没…… “不……不要……别走……”她喜悦的小脸刹那间被惶急取代,脑袋在枕上不安地扭动着,嘴里的呓语断续哽咽了起来。“不、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衡心急如焚地轻轻按住她挣扎的身子,终究忍不住一把将她揽抱进怀里,嗓音温柔而满满呵护。“别怕……我在,我在。” 她烧得滚烫的小身子在他宽大坚实胸膛前越发娇弱得可怜,哆嗦着,对他的低唤置若罔闻,只迳自半昏迷半清醒地叨念着回家…… 他心脏痛楚得厉害,大掌牢牢地将她的小脑袋捂在胸口,低低道:“好,我们回家,我们这就回长安。” 门口轻轻响起两下剥啄…… “谁?” “阿郎,蜀王有信来。”清凉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道:“并,关内道节度使卢麟大人到了。” “嗯。”他抱着已无力挣扎正闭眼喘息的曹照照,目光紧紧盯着她烧红的小脸。 清凉蹑足而入,双手捧着蜡封信管,看着阿郎温柔以极地一手揽着曹司直,一手仔细地贴放在她额上,又为她未退的高烧而沉下了眉眼。 ……却是看也不看那蜀王来信。 清凉只得默默地将那只蜡封信管放在床边花几上,欲悄然退下,却听李衡声音清冷地道—— “小汤村诸多诡秘,及蜀王麾下的僚人部众以嗜血朱蛊取村民性命一事,我早前已飞隼传书回长安报予圣人,你让雪飞准备健马车辇,里头铺厚实些,不可颠簸。” 清凉一怔,忙应道:“喏。” 李衡轻柔地将又陷入了昏睡的曹照照缓缓抱回了床榻上,探身将一旁的湿帕子拧干,覆盖在她额头上……半晌后,方低声道:“请卢大人稍候一盏茶辰光。” “喏。” 清凉无声地将房门悄悄掩好,在未关上的刹那缝隙中,瞥见自家阿郎微微弯腰俯下身去……不由心一跳,忙迅速合上门。 匆匆关门转身,还未下楼,马上被皱眉的炎海拦住。 “阿郎他……” 清凉眨眼。“阿郎自然还是陪着曹司直的。” “可这都两日两夜了,”炎海眉头皱得更紧。“男女授受不亲……” “这话您得对阿郎说去。”清凉一脸无辜,眸光狡狯。 炎海眼角微抽搐了一下。“你……很乐见其成?” “阿郎向来算无遗策且自有主张,又岂是我等能置喙的?”清凉表示自己不过是个纯真乖巧的少年,自然是阿郎说什么便做什么了。“难道您想辖管阿郎?” 炎海有一丝气窒。“我何尝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曹司直毕竟是个女郎,这擦身喂饭的,府衙自有女婢可服侍——” “放心。”清凉俊秀脸庞浮起一抹笑,低道:“我瞧着阿郎愿意得很。” 炎海见和他说不通,气得也就不说了,继续抱着剑,继续冷着脸杵在原地做卫防。 清凉下了楼,立时跟雪飞说了方才阿郎的吩咐,而后步履轻巧地转进了府衙待客的花厅,见到胖胖和气的庆州刺史罗范和大马金刀胡坐在圈椅上的高大粗豪中年男子。 此人便是关内道节度使卢麟,也是李衡的世兄。 “小清凉,如何?”卢麟口气熟稔,表情有一丝促狭。“你家大人还忙着?” “回节度使的话,我家阿郎请您再候上半盏茶辰光,他更衣后便来。” 卢麟瞄了一旁陪笑的庆州刺史一眼,端起茶碗喝了口。“听说,那位曹司直还病着,要不要紧?” “大夫已经看过了,正服着药,想来很快就没事儿了。”清凉谨慎地回道。 庆州刺史是亲眼看见的,两天前李寺卿大人抱着那娇小病弱的曹司直大步而入刺史府,一身的冷厉杀气骇人至极,吓得他还来不及施礼,就赶紧帮忙着命人去把全庆州最好的大夫都捉……请来。 罗刺史真怕自己动作一个太慢,会被李寺卿大人的眼神斩杀当场! 接下来是两日两夜的惊心动魄,几乎全庆州的圣手都来诊治过了,个个在寺卿大人灼灼威压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号脉开药。 可那位曹司直无论多少退热的汤药一喂下去,马上就呕了出来……浑身高热,闭着眼儿静静流泪,后来烧得连牙关都撬不开了…… 罗刺史看着素来刚毅冷肃的李寺卿大人抱着曹司直,失神落魄地一动也不动,脸颊紧紧贴着她昏迷不醒的小脸,血红的曈眸隐约有水光。 第29章 那一刻,连不知来龙去脉却始终心惊肉跳又一头雾水的罗刺史,都莫名觉得心底有些酸涩起来。 后来,幸亏是庆州清风山上知名的云水道长闻讯飘然而至,看过曹司直后,轻轻一叹,说了句—— “痴儿痴儿,既来之则安之,莫迷障了。” 接着便拈起剑指,在曹司直额心一点,随即对着沉静中透着一丝虔敬与防备的李寺卿大人道:“……贫道此次安了她的神魂,汤药已可入口,您只管再唤大夫来开药吧,这几日虽是有惊却无险,大人自可放心。” “多谢云水道长,”李寺卿大人嗓音沙哑,真挚而轻颤。“衡,铭感五内——” “大人无须多礼。”白须苍苍的云水道长面容慈祥,意味深长地道:“大千世界,庄周梦蝶,留不留得,端只在乎一心。” “道长此言何解?” “不可说,不可说也。”云水道长一抚长须,一笑而去。 后来…… 后来罗刺史就被“请”出来了。 不过他是看明白了,这小女郎,原来就是大家伙儿私下议论的,大理寺的那位。 “李大人来了?”卢麟含笑的声音惊醒了满脑子八卦的罗刺史。 一身玄黑滚绣银边长袍,劲瘦腰间系着玉带的高大修长男人迅步而入,玉簪束墨黑乌发,英俊严肃脸庞隐隐有一丝憔悴,却依然深沉内敛冷静如故。 卢麟和罗刺史同时起身迎接,李衡优雅朝二人拱手,“衡耽搁了,请见谅。” “不敢不敢。” “寺卿大人,”卢麟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敛止,认真道:“我的兵已进驻小汤村进行开挖,果然正如你所研判的,小汤村竟藏有铜铁二矿。” 罗刺史闻言大惊。“什么?铜矿和铁矿?” “大人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卢麟难掩敬佩。 “小汤村偏僻处满山遍野生长茂盛的香薷,”李衡低沉道,“香薷又名铜草花,素喜长于含铜量高的土壤之中,且半山腰土壤岩石透赭色……《山海经》有载:沙则潜流,亦有运赭,于以求铁,趋在其下;况本官的乌皮六合胡靴边缀玄铁,行经之处皆有细微铁砂吸附而上。” 卢麟和罗刺史睁大了眼,这……就能看出? “铜铁二矿素来相邻,种种迹象,自可揣度。”他浓眉微蹙。“况,小汤村近几年来甚为提防外人,本官来之前便查阅过安化县十年来所有地方税赋,小汤村土地贫瘠,百姓穷苦,向来是最后上缴赋税之处,可自四年前起,小汤村却是最早缴齐赋税的,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了。 罗刺史听得嘴巴微张,惊诧不已。 “……五年前安化县一带曾报了涝灾,罗刺史可还记得?” “下官自然记得,”罗刺史连连点头,心有余悸。“当时暴雨连下了一个月,安化县治下二百多个村子山土滑落,还有五个村子险些惨遭淹没……” “五年前我尚未执掌大理寺,时任户部侍郎,犹记当年安化县涝灾之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圣人立时命户部拨下钱粮赈灾。”李衡睫毛黑如鸦羽,掩住眸底一寸精光。“——如我料想没错,必是暴雨连日冲刷山石,这才叫深埋于地底的矿帽露了出来,为小汤村民所知。” 卢麟恍然大悟。“有道理!这就衔接上了。” 罗刺史不敢置信。“……寺卿大人,您从这卷宗中的小小异状便可窥知其中诡秘?” “自然不仅止于此。”他摇头。“本官也不过心生疑窦,可落实此猜测的,还是此番亲身趁着红衣行僵案前来小汤村采检,和村民周旋过后,方抽丝剥茧,真相大白。” “可……不对啊,倘若小汤村四年前便发现铜矿铁矿,还有这么天大的胆子敢自行开采而不上报朝廷,他们岂不是家家户户都发了大横财,早该日日锦衣玉食,甚至搬离了这荒山野地,又怎么还会继续窝在这鸟不生蛋的小汤村熬穷呢?”卢麟沉吟。 “料想原因有三,”李衡眼神幽深,缜密的分析道:“一许是铜、铁二矿深埋于下,少许裸露于地面无意中被村民发现的矿藏并不多,欲往下深挖,必得做好万全准备,此非一二载可成。” 卢麟和罗刺史忍不住连连点头。 “二则但凡大唐境内,金银铜铁矿产本为朝廷所有,私下开采,是十恶不赦,夷五族之大罪,事关重大,自难妄动,若是泄漏了风声,小汤村覆灭之灾转眼即至。三来……” “三来,开采炼铁除了要有人力,还要造炼炉,需有大量柴火方能提高火力温度,供以冶炼。”卢麟身为一方节度使,对此也不陌生,思索地接续道,“造炉、选矿、熔炼、锻造,缺一不可,动静太大,非是一小小村落便可只手遮天。” “是,况且冶炼出的铜、铁,供源去处也是个大问题。”李衡沉声道。 “这么大的利益,又如何是一个小村落能生受的?”卢麟一震,他直直望向李衡。“寺卿大人的意思是?” 他没有直接回答卢麟,而是挑眉问:“世兄进驻多少兵马?” “除却各处不可调动的守兵外,能调派的我都调派了,约莫有五千兵。” ……此时的节度使虽只主掌管军事,抵御外敌,尚无后来能总管一区的军、民、财、政,并辖治地方刺史的种种巨大权力。 但一区兵力尽掌于手中,实力也不容小觑了。 “我也已上报圣人,长安会派员前来接管。”他看着卢麟和罗刺史,肃然地拱手道:“在此之前,还请两位大人戮力同心,为朝廷守住这二处矿脉。” “李大人客气了,此乃本官职责分内之事,必当竭诚办妥,不敢有误。”罗刺史忙表忠诚。 卢麟也笑道:“大人不用担心,我这些兵旁的不会,最是悍勇,不管哪方势力不长眼想来夺取此铜、铁二矿,就让他们来尝尝我关内道兵将们的厉害!” “多谢世兄。”李衡微笑颔首,转向罗刺史严肃道:“小汤村一众涉案之人,皆已交由府衙关押在案,相关刑审卷宗也一式两份,录入我大理寺,待禀明圣人后,便按大唐律判断刑罚。” “一切皆按大人裁示。”罗刺史忙拱手道。 第11章 (2) 待罗刺史先行告退后,卢麟看着若有所思的李衡,忍不住问:“阿郎,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李衡缓缓将蜀王的来信递予他。“世兄先看完此信。” 卢麟展开信函,眉头越攒越紧,抬眼时目光锐利。“阿郎这是怀疑蜀王和本案有牵连?” 那信函内,蜀王口气谦和至极,字字句句诚恳说明自己派下属前往小汤村的种种用意,为报私仇,确有私心,还请李寺卿谅解一二。 卢麟印象中的蜀王,据一方藩地,素来骄横自大,可不是个好脾性的。 啧,这信函是他门下幕僚写的吧? “目前线索不足,尚未可知,”李衡收回了信函,仔细卷好,淡然道:“不过蜀王派僚人到小汤村佯装红衣僵尸,明为报仇,可手段隐晦诡秘,如此弯弯绕绕行事,在旁人看来,反倒徒生疑心。” “没错,就算蜀王碍于关内道非他藩地,不可插足他处,以免朝廷问责,但他毕竟是一方藩王,想要为远亲报复出气,大可行令至我关内道节度使府,再由我通令地方刺史,捉拿刁民问罪。” 李衡黑眸深沉。“是,蜀王大可如此。” “但他为何不愿这般名正言顺大张旗鼓行事呢?”卢麟二话不说,一拍大腿。“……自然是心里有鬼!” “自去岁至今,有二十余户村民因红衣僵尸作祟畏而搬离小汤村,”李衡的语气耐人寻味。“其余村民人心惶惶,虽为了守住村中铜铁二矿这巨大利益而始终不做他想,可时日一久,若被吸血而死的人更多,风声流出,自有要命不要钱的弃家而逃。甚至有哪一日全村尽数遭此法灭了个干净,恐怕外人也只会以为,确实是冤魂僵尸索命。” “尤其县衙人力和能力皆有不足,最后也只能以悬案终结。”卢麟嘶地吸了口气,面色严峻起来。“……村子空了,外人又不敢来,铜铁二矿自然沦为有心之人的掌中物。” 如此看来,蜀王确实最最可疑! 李衡低眸。“此事,尚须多加筹谋,不可妄动。” 卢麟神情也不太好看,为难地道:“没错,就算蜀王再不得圣人欢心,可毕竟是圣人亲子。” 一个弄不好,不说蜀王有事没事,他们这做臣下的就先得出事。 李衡沉默,修长指尖在圈椅扶手上轻敲。 “阿郎,”卢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查,或不查?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既受圣人之命忝掌大理寺,自该严守法度为大唐尽忠。”李衡语气淡然而坚定。“不冤枉一人,也不错放一人。” 卢麟欲劝,可也知道他的脾气,想了想,道:“论机变狡诈足智多谋,长安那些老狐狸恐怕还及不上你,不过阿兄倒是可以在武力上全力支援你,说吧,需要我怎么做?” 第30章 “多谢世兄。”他微微一笑,黑眸明亮。“然,只要世兄继续把控好和蜀王相邻的关哨,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即可。” “就这样?”卢麟皱眉愕然。 “就这样。” “这是什么道理?”卢麟不明白。 他只微微一笑。“蜀王奉圣令不日将回京赴牡丹宴。” “所以你打算待蜀王回京,再从他口中一探虚实?”卢麟有些兴奋。 “在没有更多线索前,我不会妄下论断。”他沉吟,语气平和。“如今也不过是谨慎些,多想些罢了。” 卢麟眨眨眼。“……你们这些文官的脑子跟蜘蛛网似的,我这大老粗是不指望搞懂了,行!总之有用得上阿兄的地方,只管说一声便是了。” “有劳世兄。” 接下来两人又针对小汤村矿脉之事说了几句,后来卢麟的下属来报有紧急军务,他便匆匆告辞走了。 临走前,还不忘声声交代,若有事,尽管捎信到节度使府。 李衡坐在圈椅上,神情若有所思。 “阿郎,车马已备妥。”雪飞悄然而入,躬身道。 他豁然起身。“好。” 曹照照退烧醒过来时,还有好一会儿的恍惚茫然…… 她躺在柔软如云朵的被褥上,对着绣纹漂亮的天花板(?)发呆。 这是……哪里? 身着浅白流云滚边袍子的李衡正坐在她身畔,身躯修长挺直,宽肩背脊线条优美,从侧面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俊美刚毅的轮廓,专注端详着手中的卷宗,那种认真的男人最性感的风情直直扑面而来,令人不觉心旌摇动…… 她痴痴地、安静地望着他。 ——等等,她这该不会是在对自己的老板发春吧? 曹照照顿时把自己活活吓醒了,她一下子被口水呛到,连连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 李衡飞快扔下卷宗,眸光惊喜,既想笑又怜惜地忙抱扶起了她,大掌轻轻在她背后拍起来。“醒了,慢慢来,深吸气……” “咳……我没事,没事。”她喘咳得小脸通红,好半天才换过气来。“我们这是在——马车里?” “是,再赶路三天,便可返抵长安了。”他举止轻缓地小心将她扶坐好,低头凝视着她。“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你饿不饿?炉子上温着燕窝粥,我帮你盛。” 曹照照恍神地仰望着他,在晕黄幽微暧昧的烛火底下,隐约中有种错觉……好像,他凝望着自己的眼神恁般深情啊…… 眼前男人胸膛肌理阔厚,身量高大,有种又撩又禁欲的气质,让人……让人……让人真想不顾一切扑上去小爪爪乱摸好几把…… ——打住打住!职场公然性骚扰是违法的! 她痛苦地把自己眼放狼光的双目跟撒隆巴斯勉强从肌肤上硬生生撕开般,挪移到了……比如矮几上那盘羊肉胡椒烤饼。 “我,呃,下官想吃饼。”她舔舔唇。 “不行,你大病初愈,肠胃受不住那些油腻的。”李衡想也不想断然否决。 她肚子咕咕叫。“小人肚子饿……” “有燕窝粥。” “那个比即溶燕麦片还不顶事。”她苦着脸。 “何谓即溶……燕麦片?”他一顿,语带迟疑。 “没事,我随口说的。”她叹了口气,忽然身子一僵,像想起什么地悄悄往旁边挪了挪,拉远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李衡眉心一蹙,不动声色地又朝前坐了坐,修长大腿坚定地挨着她,大手伸向她的额头。 “大人要做什么?” 他右手稳稳托住她的背心,固定住了身子,左手果决地搭上了她的额,在确认她额头微微温凉,热确实退了,这才稍稍释然。 “大人……”她只觉被他掌心覆盖住的后背肌肤一阵敏感酥麻。 “先喝碗燕窝粥暖暖胃,嗯?”他目光温柔,低沉嗓音透着磁性,她的耳朵莫名热了起来。 那个“嗯”,也太苏了…… 她下意识地微微一抖,口干舌燥地瞪着他。“大人您……没事吧?” 他微愣。“何意?” “您这样有点怪怪的,会让小的误以为你……” 他浓眉高高挑起。“哦,误以为我什么?” ——暗恋我。 曹照照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装死地道:“那个,大人我觉得有点头晕,我能再躺回去吗?” 他凝视着她,无奈又纵容地低低一叹。“好,那先喝了燕窝粥。” “喔,对,忘记了。” 吃饭皇帝大,为难谁都不能为难自己的胃。 她乖乖地由着他亲手捧着那盅燕窝粥,仔细吹凉了,这才连盅带勺子放在她手边。 幸亏他没有说要喂她,否则曹照照肯定怀疑起李寺卿大人是不是被谁给穿越了。 然而李衡未坚持亲自投喂,不过是看出了她眼底的那抹怯怯和防备。 他又有叹气的冲动了…… “照照,你在怕我?” 埋在燕窝盅里吞吃得正欢的小脸闻言抬起,她一脸茫然。“啊?” “或者,你还在恼我凶了你?”他低声问。 对~~~厚! 他没说,她差点被几日的高烧断了片儿,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那个,下官不敢。” “不敢,而不是没有?” 她垂头,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盅底残存的一点燕窝粥,“大人明察,下官记着自己的身分呢!” 他心口一疼,英俊肃毅的脸庞有些发白,半晌后轻声道:“是我话说重了,只是国有国法,我等公门中人若连自己都不能谨守法纪律令,又有何资格要求百姓知法守法?” 她闷闷的,“我……没说大人您不对啊。” “但你还是恼我了,”他轻叹。“对吗?” 她心里乱糟糟,勺子刮得盅底喀喀作响。 其实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现在浑身还跟被推倒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积木一样,晃晃悠悠虚得厉害,但她的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静了起来。 曹照照知道自己当时是情感和情绪凌驾于理智和专业之上,再加上……刺激过度,所以心态瞬间就崩了。 可李衡是大理寺卿,大唐法治最高长官,他捍卫严谨刚正不阿的法治精神原是应该的。 而她身为下属,越级逾权犯上本就不该,要是换做一般的长官,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自己都得被罚到不要不要的……而李衡只是严词训诫,事后也没有追究惩处,她该知足了。 ——那,她究竟在别扭委屈个什么鬼? 曹照照心底的茫然更深了。 人会任性放肆,往往是心有倚仗,不是仗恃着自己有靠山,就是吃定对方待自己是特别的,和旁人就是不一样。 她在大唐没有靠山,那……就是吃定李衡对她是特别的了? 曹照照一震,蓦地睁大了圆圆眼。 不……不会吧?她居然在大唐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玛丽苏?那款自以为所有霸道总裁都要爱上我的嘤嘤怪? 靠!哪来的自信啊? 这年头穿越的可不只有女主角,还有更多是路人甲跟炮灰啊啊啊啊…… 她捂着额,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她那天会因为他训斥她,就觉得心痛如绞、备受委屈,该不会是就在那一刹那—— 她压根儿忘了自己是大唐社畜一枚,而是把自己当成女主角了? 不不不,这可是职场大忌,就如同偶然被年轻英俊的住院医师请喝了两次超商拿铁,就觉得该医生肯定是爱上了自己,想要和自己共谱一曲“风流医生俏护士”的戏码…… 这不是在搞笑吗? ——万万不能遇到老板亲切点,就开始肖想起当老板娘了! 别忘了,几天前她才被老板严正告诫“要记住自己的身分,勿忘形,莫逾矩”。 曹照照心口酸涩酸涩的,但也有种莫名的释然轻松感。 对,认清身分,事情就好办了。 “大人!”她忽然正襟危坐——要不是马车高度不允许,还想立正站好——态度严肃表情认真地对他道:“您放心,我都想明白了!” “你……”李衡心一跳,有些口干。“想明白了……什么?” 她看出他深邃漂亮的黑眸里有着隐隐希冀期盼,更觉得心头热血澎湃激昂,跟当年宣誓南丁格尔誓约一样恭敬虔诚—— ……余谨以至诚,于上帝及会众前宣誓:终生纯洁,忠贞职守,尽力提高护理职业标准,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慎守病人及家务之秘密,竭诚协助医师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 “大人,以后下官定当慎守唐律及我大理寺一概相关规定,尽忠职守,不做有损大理寺声誉之事,不行有害大人名誉之举,恪遵上官和下属间分际,绝不忘形,也不再逾矩——”她抬头挺胸,小嘴吧啦吧啦吧啦振振有词。 第31章 他的脸越听越黑了…… 第12章 (1) 马车回到了长安,李寺卿大人一路上脸色铁青难看,无论上下马车,高身兆身板都是挺拔僵硬的。 曹照照摸摸鼻子,乖乖跟在后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 看吧,老板就是老板,心情好的时候跟你啦咧两句是给你面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做出张扑克牌脸,做下属的就得噤若寒蝉,哪边安全哪边躲去。 李衡背影大步向前,消失在李府大门内。 断后(?)的清凉忍不住悄悄对曹照照问:“曹司直,大人这几天……是怎么了?” “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用躲在马车车厢角落里当背景板了。”她忍不住嘀咕。“不过大人连续两天都在看卷宗,吃饭的时候都不肯放下卷宗,可能是……出差了一趟,公务堆积太多,看不完,所以心情不好吧?” 清凉哑口无言地看着她。 这,不像是大人平常的作风啊? 而武艺高强内功深厚,耳力好得很的雪飞表情有些古怪…… “曹司直……” “嗳?”她回头。 雪飞看着她目光澄澈一脸天真,默默地吞了原想说的话。“无事。” 曹照照疑惑地眨眨眼,后来还是认分地继续往前走。 出差回来,她按照惯例把此行办案点滴记载了下来,不过后续她病倒昏迷后的小汤村一干人等审讯过程,她没有参与,所以关于那两名受害者是死前已然流产?还是被暴民生前剖腹后,才又动手杀人殉葬? 那三名该死的强暴犯在侵犯两姊妹后,被人一一引入山上杀害……是那名独孤老丈自己设下的陷阱?还是祖孙三人共同行动?抑或是凶手另有他人? 她坐在自己的案牍前,挠头苦思,犹豫再三……看着验尸格和案件纪录上还空白了大半栏,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溜去跟清凉打探。 相较于雪飞和炎海两名出社会已久的菁英分子——老油条,跟高中生没两样的清凉小弟还是好讲话多了。 可清秀的清凉见她一手抱着卷宗一手拿着毛笔兴冲冲地来向自己“求教”,突然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个中详情,您还是直接找大人吧。”清凉迟疑的开口,隐含提醒。 “这种小事就不用惊动大人了,”曹照照一脸讨好陪笑,满眼期待。“我得赶着交作业的,好心帮帮忙呗?” 清凉被她热情灿烂的小眼神逼视得连连败退,只得吞吞吐吐道:“蜀王递密信与大人,其中一份便是独孤老丈的证词,自陈在知道了那三人欺辱了自家孙女后,独孤老丈悲痛盛怒之下,便借词要同那三人谈婚事,分别引诱了三人上山,他虽年迈,却精通陷阱之道。” “原来如此。”她恍然,不免同仇敌忾地道:“要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曹司直,你是公门中人。” 她一顿,咕哝道:“知道了知道了,遇事就该报警……然后呢?小汤村相关人等的供词可有说明那两姊妹腹中之子是怎么没了的?” 清凉摇头。“不是小汤村人干的,是独孤老丈不愿孙女儿们诞下孽种,所以用红花堕了她俩的胎。” 她心一紧,喃喃道:“可……胎儿都四个月大了,这么极端的堕胎法,很容易连大人带孩子都有生命危险啊,不说别的,光是大出血就会死人了。” 清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曹司直,难道你希望那两个孩子生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心情沉重,长长叹了口气。 倘若是她,恐怕也接受不了自己被迫孕育一个强暴犯的孩子吧? 只是觉得作孽的是男人,而受罪的往往是女人和孩子…… “曹司直还有话要问吗?” “没了……谢谢你啊。”她愀然不乐垂头丧气地抱着待填的卷宗走了。 又重新回到自己小小的“办公室”内,曹照照心情低落了很久,她看着验尸格和案件纪录,下笔如有千斤重地一一填上。 日落黄昏的夕阳斜照而入,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外头长长的青石地,远处执哨的大理寺卫士…… 还是很想回家。 二十一世纪的女人,拜两性平权所赐,已经逐渐摆脱了过去只能依附于父权和夫权的阴影,身为女子,人生多了许多的选择,也大多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这里不一样。 她叹了口气。 “曹司直。”清凉又出现在门口,执手礼唤道。 她抬头。“哎?” “阿郎问您卷宗整理得如何,他要下衙了。” “好了好了,我都写好了。”她赶紧把验尸格和案件纪录规整好,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烦请你帮我拿给大人,谢谢。” 清凉下意识接过,一怔——他不是这个意思…… 曹照照奇怪地看了还在原地不动的清凉一眼。“大人不是赶着要看吗?” “不,”清凉犹豫地道:“大人……应该是想问您是否要一起下衙回家了?” 她呆了呆,有点感动地拍拍清凉少年单薄的肩膀道:“清凉真是个善良的好孩纸……以后肯定是深受女孩子欢迎的暖男啊!” 清凉秀气的脸蛋瞬间涨红了,结结巴巴道:“曹司直……此言何意?” “像你这样就对了,继续保持。”她一副老大姊的模样,二度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道:“懂得哄女孩子,为女孩子着想,真真是好样儿的。” “……” 她想起自己最近本就规划着要公归公、私归私,身为大理寺司直,领了公家的俸禄,却赖在李府白吃白喝两年,怎么想都是站不住脚的。 往常大人不计较,她也傻乎乎厚着脸皮浑浑噩噩地一天过一天,可是如今她得好好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不能再这么混下去。 李衡的表妹,也是刑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上次就提醒过她了。 偏偏她一直有种雏鸟心态,想着自己是被李衡捡回家的,又被他提拔到大理寺当差,成为一名大唐国家编制内的司法人员,当然是大人走到哪里她就该跟到哪里,本能地依恋依赖着他…… 但如今想来,也太过想当然耳了。 他收留她是情分,她赖着不走就太不应该了,况且李衡早晚是要成亲的,哪家姑娘嫁进来李府,会喜欢看到自家丈夫身边总是跟着个女跟班的? 想到李衡成亲后……她胸口就闷闷的,下意识地揉了揉。 这种滋味太难受了,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的……什么,却被抢走了一样…… 曹照照猛然甩了甩头,挥去种种不该产生的念想。 记住自己的身分,勿忘形,莫逾矩。 “清凉,你帮我跟大人说一声,我今天起就在衙署住下了。”她正色道:“我今天一回来就跟老王头打听过,官舍还没满呢!” 清凉大惊失色,“曹司直……” “待会儿坊市就要关门了,”她盘算着。“反正我平素在衙署里也放了几套换洗衣服,今晚不怕没衣裳穿……等下次休沐,我再回去李府搬行李。” 清凉俊秀的脸庞已经发白了,有种大难临头感。“曹司直你……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她纳闷地歪着头。“怎么就不是当真的?我很认真的。” “这、这些话请恕清凉不敢转达,”清凉急出了一头汗,总算憋出了一句聪明话。“大人就在马车上,您自己同大人说去吧。” 话说完,清凉跟后头有野狗追的兔子般飞也似地窜逃走了。 “啥毁?”她目瞪口呆。 半晌后,曹照照只得拖着心不甘情不愿又隐隐沉重的步伐,自己走出了大理寺,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首的马车,压力也是很大…… 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的! 一听到动静,车帘被一只修长干净漂亮的大手缓缓掀起,露出了李衡英俊端肃却微带疲倦之色的面容,他浓眉略蹙—— “还不上车?” 唉,老板阴阳怪气了一整天,原来气还没消啊…… 她膝盖有点发软,脚有点抖,不过还是努力鼓起勇气地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李衡深邃瞳孔一缩! “大人,您回吧,下官自今日起,就住官舍了。”她朗声道。 大理寺两旁石狮子僵住了……呃,不是,是石狮子两旁的高大卫士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曹照照,然后又火速望向马车内的寺卿大人…… 卫士们吞着口水,悄悄地往石狮子后面躲了躲。 感觉,要出事了…… “你,就这么忌惮着我?”李衡平静的语气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暗流。“这么迫不及待疏远防备本官?” 她愣住。 “曹照照,你就仗着本官对你心软,是吗?”他低沉嗓音渐渐冷峻沙哑起来。 她心口一痛,小脸有些煞白起来。“我……” 第32章 “我李衡,出身高门贵胄,位列九卿,还不至于要卑劣到勉强一个女子。”他嗓音恍似有一丝痛楚,可更多的是受伤过后的冷漠。 “我不是……”她呆呆地望着他,脑子一团浆糊,莫名心急如焚地开口想解释。“我没有说……” “罢了,由你。”车帘瞬间落下,他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回府!” “喏!”清凉只得跃上马车前辕,迅速驱策那匹高头大马。 马车骨碌碌地消失在大道另一端,护卫在后的炎海给了曹照照一个冰冷危险的眼神。 显是对于她不知好歹地伤了阿郎而感到愤怒。 曹照照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原地,感觉到漫天晚霞逐渐隐没在地平线,夜幕四罩而下…… 大理寺门口两盏大灯笼被燃起,晕黄灯影下只有曹照照独自儿一个人。 平时对她热情有加的卫士和其他下衙的官吏们看见了这一幕,也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回头看着她的目光,都有着惊疑和揣度…… 揣度着她是不是疯了?她是不是得罪大人了? 她苦笑了一下。 老王头倒是亲切如故,只不过在帮她抱了干净的被褥铺盖到那间雅房时,还是忍不住小小声劝她—— “……别跟大人赌气了,大人好歹是大人,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曹照照道了谢接过铺盖,低着头道:“我不是跟大人赌气。” 她只是在他的提醒下,认清了自己的身分,正在做自己身分应该做的事……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副她是在无端生事、胡搅蛮缠? 她心下有点凄凉,那种格格不入,被整个世界和社会排斥了的感觉再度翻涌了上来。 “唉,你,还是早些歇着吧!”老王头见她这模样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只得摇头叹气地踱着步走了。 她慢慢把铺盖放在了床榻上,自己收拾了起来,雅房里面空空荡荡的,很像早期大学宿舍那般阳春简陋,但胜在干净,就一张床榻,一个斗柜,一张矮桌,一张圈椅,连个铜镜都没有。 和李府自然是没得比,可是若撇开此刻心头空空洞洞的滋味不提,其实住在这官舍的雅房,她是踏实很多的。 只要她一天是大理寺司直,她住在这里就名正言顺,是有付出就有报酬,而不是寄人篱下,也不是仰人鼻息,更不用时时刻刻被某些人提醒,她不配肖想攀附李衡。 潜藏在心底深处,她早以为自己完全不当回事的那些话,在此时还是钻了出来…… “……你就是我表兄捡回来的那乞儿?” “……我表兄就是谦谦君子,不知哪里来的野狗儿也当人看,还保你进了大理寺,嗤,像你这种攀权附贵的人我见多了,你别真拿自己当回事,早晚还得露出原形来……” “……我表兄未来可是要娶公主郡主的,我警告你,别脏了我表哥的地儿,污了他的名声!” “司直?笑话,若不是有我表兄,你当得了这个司直吗?等我表兄看明白了你的底细后,瞧他还会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东西在眼前晃悠,还会不会为你保驾护航……” 那位打扮得娇贵雅致的表小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嘴里满满是鄙视之情,当时曹照照闪过脑袋里的头一个念头是—— 挖靠!要不要这么贴近偶像剧里坏心女配角的人设啊?这种台词,放在二○二一年是会被网友吐槽到爆的好咩? 可如今想来,她还是太too young too simple了。 古代的贵贱之分宛如天堑,所以那位表小姐是非常有底气对她说这一大串没礼貌又没卫生的话。 反观她自己,有什么资格反驳人家呢? 她连能够当大唐社畜,都还是拜人家的表兄所赐…… “唉。”曹照照呈大字状地躺在略显冷硬的铺盖被褥上,仰望着粗犷古朴的木造天花板发愣。 确实,李衡生气也是应该的,他堂堂名门公子,又执掌大理寺,是皇帝心腹大臣,想要攀附他、博他欢心的人都能从西市排到东市,甚至挤出九门之外……她却三天两头就惹火他,让他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仔细想想,她真的太不识好歹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 “身分啊……”她喃喃自语。 他名门公子位列九卿,通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正直强大和矜贵气质,配得上他的女孩子自然是非富即贵了。 温柔礼貌斯文有礼的贵公子好男人,就是容易引人遐思和幻想出暧昧…… 可现实才能当饭吃啊! 曹照照把自己卷进了那硬邦邦的铺盖被褥内,蜷缩挨蹭着墙壁,胡思乱想着直到累极睡去。 她觉得自己很正常,全没发现平时一餐不吃就咕咕叫的胃,在她忘了去大理寺食堂打饭,一路颠忙到入夜后,却还完全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 彷佛就是,震惊到麻木了…… 第12章 (2) 李衡面色沉沉地回到了李府,迎上来的老管家欢喜又恭敬对着他躬身行礼。 “阿郎一路辛苦,可算是回来了,老奴已命人备好饭菜……还是大人想先梳洗一番?” “先备水吧。”他声音低沉道。 “喏!”老管家拱手,笑咪咪的老眼自然而然往他身后一探。“咦?怎不见曹司直?” 雪飞和炎海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郎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身上冰冷气息越发冻得人发颤。 “她在大理寺,不回来了。”李衡冷冷说完,手却不自觉捂住了左胸口……有一丝丝抽疼得厉害。 “这……”老管家诧异。 雪飞见状忙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阿郎累了。” “喔,对,对,老奴这就去让人备汤泉。” 李府占地辽阔,后院就引进了一处暖意融融的汤泉,只不过平时阿郎不好奢华享受,因此那汤泉也少用。 不过见阿郎今日神情疲惫冷漠,想来是累得狠了,泡泡汤泉定然会舒服些。 “不必。”李衡像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道:“不早了,我还有卷宗待批,随意便好。” “喏,喏。” 雪飞和炎海互觑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清凉倒是注意到阿郎在回到主屋的路上,略略望向了某个方向两三回…… 那里,直通曹司直……“以前”住着的小院。 ——亥时末,燃着宫灯烛火的书斋内,李衡手持一只卷宗,落在上头的目光动也不动,已然这样入神好一会儿了。 清凉轻手轻脚地上前又拨亮了灯心,小声地问:“阿郎,亥时末了,您明日还要上早朝……” “嗯,”他手微微一颤,忽蹙眉问道:“官舍可提供有夜宵?” “阿郎放心,大理寺十二时辰皆有轮班职守要员,夜里会再供一顿的。” “我没有不放心什么。”他脸略沉,目光隐含危险警告之色。“——别胡乱揣度我的心思。” “清凉不敢。”俊秀少年额心沁冷汗,忙道。 李衡有少许心烦地摆了摆手。“无事,你且下去休息吧。” “喏。” 就在少年转过身去时,李衡突然又唤住了他—— “等等!” “阿郎还有何吩咐?”清凉回头恭谨躬身。 “今天下衙时……”他迟疑,有些艰难地问:“就是在马车上,我……口气坏吗?” 清凉一愣,“这……” 他胸口烦躁更甚,声音低沉的催促道:“有什么不可说的?你只管答便是了。” “阿郎……”清凉像被圈套逮着的兔子般,这一刹真懊恼自己怎么不学着两个哥哥乖乖在外头守着便好,不过对上阿郎深沉锐利的目光,他还是只得咬着牙吞吞吐吐。“……是有点儿。” 李衡脸色白了白,“当真?” “有……那么一点。”清凉赶紧澄清道:“不过您说的也没错,您毕竟是主子,还是大理寺卿,申斥下属一二也没什么……曹司直,曹司直向来心宽,想来,想来……” 李衡面容有些灰黯,喃喃自语,“我今日,怎么就按捺不住脾性了?” 明知道她何止心宽,而是心大到迟钝,骨子里就没姑娘家的细腻婉转敏感,偏偏还同她呕气。 君子当博学以文,约之以礼,当三戒九思……可他今日心底受伤一个不自在,竟脱口而出不善之言。 她大病初愈,身子都还没好全,他就该哄也要把她哄回家来,怎么能脑门一热便允了她在官舍住下? 明知她除了他之外,在大唐再无亲朋故友可依靠…… 心口隐隐抽痛感更加剧烈,他浮躁地放下了卷宗,倏然起身在书斋内大步来回踱了踱。 清凉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生怕主子又追问一些他压根儿回答不出的难题。 “倘若……”李衡脚步陡地定住,而后颓然。“不成,各坊市的门都关了。” 他身为大理寺卿,自有权柄可一路喊开坊门畅行无阻,可众目睽睽人言可畏,纵然无人敢对上他,却不免把箭头转向了曹照照…… 第33章 他无声叹息,最终只得强捺下满心焦灼难耐,对清凉摆摆手。“去吧。” “喏,”清凉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阿郎早些歇息。” “嗯,知道了。”他颔首。 早朝过后,圣人将李衡留了下来。 含元宫内的御书房中,高大硕健的中年帝王眉眼噙笑,亲切地对李衡招手—— “朕的玉衡郎都瘦了,来来来,皇后方才送了樱桃饆饠来,你也尝尝。” “臣不敢。”李衡优雅谦敬地行了一礼。 “还跟朕客气,你这一日日大了,倒越发端肃谨慎,都没有小时候好玩儿了。”圣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向来当亲子侄看待,假意生气地一拍大腿。“是谁当年迈着小短腿去同皇后告状,说朕牙疼不乖,还偷吃酥酪,害朕被皇后狠狠罚了一通……那时候你怎么就没同朕客气了?” 李衡英俊凝肃的脸庞有一刹那的抽搐,面颊微微发红。“圣人……那都是臣五岁时候的事儿了,当时不懂事……” “现在也没懂事到哪里去,执掌了大理寺后,天天跟个老学究似的,跟朕都不亲了。”圣人吹着胡子气咻咻。 李衡只得恭恭敬敬端起其中一只玉碟奉与圣人,温声道:“圣人请用,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樱桃饆饠最是美味,您先尝一个?” 圣人被逗笑了,接过来咬了口,为其中流淌的樱桃酸甜滋味而一脸满足。 李衡也慢条斯理地吃将起来,一旁的王公公殷切地帮忙斟茶,还不忘道:“李寺卿大人出了趟远门,圣人天天都念叨着呢!” “有你这老货什么事?”圣人笑骂。“一边去。” 王公公忙笑着哈腰退下,知道自家圣人这是不好意思了。 说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何其玄妙,李寺卿大人自小进宫做太子伴读,后来反倒十天有八天都被圣人提溜在身边,差不多可以说是圣人亲自养大的…… 也是李寺卿大人自个儿争气,自幼三岁启蒙,五岁能诗,七岁和钦天监蔺大人对弈就能杀个平手,十岁便偶然破了宫中一桩疑案。 那是一名才人悬梁自尽,被发现的时候门窗紧闭,负责调查的大理寺陆大人和北衙禁军统领邹将军一一查看过,屋内没有半点打斗或挣扎痕迹,门又是由内拴实的,因此判定该名才人当是自行投缳无误。 恰巧那时面色不豫的圣人带着清俊稚嫩的小李衡,也来到了才人所居处所,小李衡看着里头敞开的房间,梁上那只垂落的绳结,下首的凳子,被抬下来的才人尸首,忽然说了一句—— “她是死于他杀的。” 众人大惊。 圣人目光锐利起来,低头道:“玉衡,你怎知她是被人杀害,而不是自尽而亡?” “回圣人的话,”小李衡板着脸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可爱,却神情严肃道:“您看,才人身量约五尺八寸,那梁和绳结及凳子的高度,才人要自己吊上去,和垫脚的凳子之间却还差上十多寸……难道才人是凭空一跃,把脖子准确套进绳结里去的吗?” 他这话一出,众人瞬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是呀!若按才人身量和绳结跟凳子之间,确实差了好一段距离,踮高脚尖也构不上绳结,又如何能稳稳地把自己给套上去吊死呢? 圣人两眼灼灼,丝毫不掩其中惊喜赞赏之色,抚短须大笑。“好,果然是朕的玉衡郎,眼明心亮思绪敏捷……陆卿和邹卿,你二人可要再重新勘查一次现场?再好好思量思量?” 陆大人和邹将军额上冷汗迸出,忙下跪拱手,“是臣等疏漏了,臣等有罪!” “哼,”圣人似笑非笑。“两位卿家若是能擒住凶手,自然有将功赎罪之说,倘若查不出……” “请圣人见恕,臣等定然速速捉拿凶手归案!” 圣人眉头不满地微挑,却在低头看着小李衡的时候,露出笑容。“玉衡,那依你所见,这凶手有可能是什么样的人?” 小李衡看了有些难堪,却也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陆大人和邹将军,迟疑了一下。 “别怕,纵然是说错了也不要紧,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小李衡仰望着他。“那圣人可否容玉衡一观现场和死者?” 圣人没想到这小家伙当真如此胆大,死人也不怕,而且气定神闲沉稳得浑不似个年仅十岁的小少年,不禁心下大为称许,点点头道:“朕准了。” “谢陛下。” 小李衡小心翼翼谨慎地先检查了死者,从头到脚,尤其是颈项勒痕之处,然后又进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出来时,神色肃然地拱手道—— “禀圣人,玉衡猜测这凶手许是个身材高大之人,这才能有足够的身量和力气把才人套上绳结,做出这投缳自尽的假象。” 众人大惊。 圣人疾问道:“你还看出了什么蹊跷?” “回圣人的话,”小玉衡绷着清俊稚气的脸蛋。“屋内有一扇窗户看似关得严实,可玉衡试过了,那窗棂做了一处巧妙的设计,是从外头就能落栓的……窗框里外下方有一点不起眼的红色泥渍,想必是凶手翻窗出入时留下的。” 圣人神色越发凛然严肃起来,对于他的分析研判更加重视了七分。“还有呢?” “才人脖颈上只有绳索勒痕,自下巴沿着耳后往上,符合上吊致死的迹象,但后颈也有一处轻微的红晕瘀青,像是被人自后颈劈晕了才套进绳结的。” “你的意思是……”邹将军挺直了身子,虎眸瞪大。“凶手是身材高大习武之人——难道意指是禁军或羽林卫中的哪个混帐干的?” 小李衡对着邹将军,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这点玉衡不敢妄言,不过邹将军可以查一查巡防此处的卫士,看看有没有人靴子底下沾了花泥……” “什么花泥?” “我方才推开窗看,外头植了一株桃花树,正是盛放时分,而昨夜恰恰好落了雨,桃花树下花瓣泥泞,此人自窗台进出,靴底自然无可避免会沾上些。” “本将军马上就去彻查!” 圣人看着小李衡,神情忽然有一丝古怪,后来领着他回御书房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影射朕后宫的才人和卫士私通?” 原是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小李衡一时被难住了,仰望着圣人,干净的大眼睛里透着茫然。“私通?” “……”圣人瞬间有种教坏小孩儿的心虚感。 “敢问圣人,私通为何意也?”饱读经纶的小李衡自幼以来看的都是圣贤书、听的皆是金石语,何曾听过这一陌生的词,一脸虚心求教。 王公公偷偷瞄了一眼耳朵浮现可疑红色的圣人,忍不住低下头,肩头微微抖了抖,给憋笑的。 咳,不应该不应该,真真是大逆不道啊! “……皇后刚刚命人来说备好了茶宴,宴上有上好的绿牡丹,这好花当有好诗词来配,小玉衡跟朕去赴宴,今日可得多做上几首好诗才行,走走走。”圣人脚下如飞,还不忘对王公公甩了个眼神。“——朕的玉衡郎人小腿短,王福你抱他!走得快些!” “喏,老奴遵命。”王公公笑嘻嘻地一把将小李衡抱了起来,也不顾小人儿那僵住的表情…… ——后来捉到了行凶之人,果然是巡防的卫士,他和那名才人私通,谁知才人有了身孕,他怕事迹败露会连累自己,便索性杀了才人以绝后患。 圣人知道此事之后勃然大怒,狠狠削了邹将军一顿,转头就厚厚赏赐了小李衡一番。 王公公想着当年那小小一点儿只到自己腰间的孩子,今日却已然长成高大修长正直稳重的寺卿大人,不禁感慨又欣慰。 圣人吃完了樱桃饆饠,净了净手,正色地看着李衡。“玉衡,你那日飞隼传书上的密折,朕都看了……依你研判,蜀王可有涉入其中?” 李衡顿了一顿,乌黑深邃的目光坦诚地望向圣人。“臣目前无法给圣人证据确凿的答案,只是在真相水落石出前,当以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意为奖赏如有可疑,仍然给予,所以广开恩德,刑罚如有可疑,宁可免刑,所以慎重刑罚。 圣人吁了口气,威严的脸庞掠过一丝复杂之色。“你向来严谨审慎,朕深信之,如若,最后种种证据显示出蜀王有所歧念异动,朕也不会纵了他。” “圣人英明。”李衡拱手,目光真挚。“不过圣人放心,臣按目前蛛丝马迹查察至今,蜀王虽有些行止可疑有失妥当,但若由此研判蜀王有异心,当也不至于此。” 圣人顿时心下一松,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孩子,朕就知道爱卿处事公正无私,必不会因着和太子私交甚笃,就失了本心。” 李衡恭敬垂首行礼。“圣人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且恩泽天下,太子则仁厚诚孝,忠心侍君父,友爱手足……然臣是圣人的臣子,是我大唐的司法刑狱官员,事事本当按法度公义而行,自不敢有半点私心。” 第34章 “好!”圣人龙心大悦,这下越发满意地亲自牵起他,坚定有力道:“你且安心去查,万事有朕在呢,朕就是你的靠山!” “谢陛下。” 第13章 (1) 李衡出了皇宫内廷,恰巧和一个身姿英挺尊贵的少年在廊下相遇。 “衡,拜见九皇子。” 俊美少年热情地道:“玉衡阿兄太多礼见外了,连父皇和太子大兄都舍不得受你的礼,何况是我呢?” 李衡笑笑,并不把九皇子亲昵的话语做态往心里去,依然淡然尔雅地问:“九皇子也才刚出宫?” “是呀,我阿娘最近胃口不好,我常常得进宫哄着才肯多吃那么几口。”九皇子叹了口气,有些发愁。“说来说去都是六哥不好。” 李衡微微挑眉,不动声色。 “他在藩地上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都传回了长安,阿娘恼他做派豪奢性子鲁直,给门下卖了都还帮着数钱呢,偏生阿娘也不好多管……这不,担心得饭都吃不下了。” “九皇子莫担忧,蜀王就藩十年有余,早就能独当一面,连圣人都放心,杨妃娘娘也不必太过操心了。”李衡温和地道。 九皇子眸光一闪,还是苦着脸道:“玉衡阿兄,连你也拿我当小孩儿看,还与我说客套话……” “臣没有这个意思。”他微笑。 九皇子胡搅蛮缠了大半刻,见李衡依然油盐不进,也不免有了一丝急躁,“玉衡阿兄,您就坦白跟我说说,我阿兄不会有事吧?” “九皇子何出此言?” 九皇子自知自己此番动静,看在这个狡猾如狐的“玉衡阿兄”眼中,恐怕早就窥透了异常……只得颓丧老实道:“我和母妃都知道阿兄性情粗豪,好大喜功,行事有种种不妥当,最容易被人拿来做靶,我们是劝了又劝,拦了又拦,可阿兄若是这般好规劝的,当年还用得着被父皇一气之下早早发落到藩地吗?” 蜀王当年也算是长安一霸,偏偏志大才疏,也没少仗着皇子的身分在外头招摇,还险些扯进了买官鬻爵的大案中。 若非如此,圣人也不会狠狠杖责了他三十廷杖,发往藩地。 圣人早就料定,以他这样的脑子,若遇着几个心怀不轨之人存心谋算,日后还有闯出大祸的时候。 只是…… 九皇子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道:“母妃去岁收到了阿兄的密信,信里喜悦之情溢于纸外,只说往后定会让母妃过尽奢靡荣华的好日子,还让母妃不用再在宫里战战兢兢,一个银钱得掰做两个花……玉衡阿兄,不怕你笑,母妃自收到了这一封密信后,整整病了大半个月,你若不信的话,大可调宫中太医署的脉案一览。” “九皇子慎言,宫中贵人脉案,岂是外臣可窥之?”李衡目光凛然。 九皇子自觉失言,俊俏少年脸庞愁苦之色更深了。“是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我、我只是想玉衡阿兄明白,我们母子二人在长安的处境,还有我阿兄……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太轻易受人蛊惑了。” “九皇子这番话,如何不对圣人坦然相告?”李衡神情和缓,低声道:“父子之间又有何不能说的?” “在阿爷心中,恐怕信重你这个外臣还远胜过我这亲儿。”九皇子扁嘴。 “九皇子!”他打断九皇子的话,神情端正温和而严肃。“圣人是明君,也是慈父,帝王心胸宽大能容天下九州江海,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不该一片舐犊情深却遭儿女误解……若九皇子当真如此想差,未免也太辜负圣人一片慈爱之心了!” 九皇子没想到消息没打听着,反倒被李衡不轻不重地给训诫了一顿,最后,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悻悻然离去。 远远随扈在后的雪飞这才悄然上前,执手道:“阿郎,马车到了。” “嗯,回大理寺吧!” “喏。” 然而他和九皇子在无人幽廊下短短碰面谈话的内容,立时就被送到了圣人的龙案前。 “圣人?”王公公提心吊胆地看着圣人面色漠然。 圣人半晌后,缓缓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涩然中又有着隐隐欣慰,感慨道:“朕就知道,没有白疼了玉衡。” 那白疼的是谁…… 王公公完全不敢搭声。 圣人侧首,“庆元府里那头搜查得如何了?魏长风谋划了那么多年,通府上下就没有一个长了眼睛耳朵的?” “回圣人的话,”王公公战战兢兢地将一只密折呈上,“这是方才左卫叶大将军递回的密折。” 圣人缓缓展开,目光凌厉,霎时笑了。 “这线头,都查到皇后头上了。” “陛下……”王公公一抖,忙跪下。 “你这老货慌什么?”圣人淡淡然道:“朕还不至于因着庆元府里几个老嬷嬷的胡言乱语,就怀疑上了朕的皇后,也不会这点‘秘闻’,就砍了你这颗狗头。” 王公公更害怕了…… “上头说,二十年前沈阳王起意叛乱,是因为和皇后有私,连太子的生辰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做文章,哼!庆元被魏长风美色所迷,公主之尊也不要了,父母兄弟也不认了,至死都是个胡涂虫!”圣人愤怒将密折狠狠重掷在地,目光阴沉。“——叶缜就信了这些鬼话吗?拿它来搪塞朕?” 王公公哆嗦着拾起了密折,抖着手呈上。“圣人息怒……” “让他再给朕往里刨查!”圣人冷冷地道:“若仅凭着几个该死的妇人嚼口舌,便误以为此案涉及皇后,便不敢再深入详查,如此不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诡计?” “喏!喏!” 无论在背后谋算的黑手是谁,肯定知道二十年前他曾与皇后有过龃龉,也知沈阳王当年和他同时向先皇求娶皇后种种内情…… 圣人眼神越发阴郁森冷。 【剥皮案】 李衡出了皇宫内廷,乘马车回大理寺。 车轮骨碌碌声中,他若有所思,片刻后淡淡一笑…… “果然,大明宫出生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马车终于在大理寺门口停下,才刚刚下了车,就见一名身材矮胖和蔼的老人闻讯匆匆迎上来。 “大人。”大理寺少卿卢文大人急忙拱手作礼。 卢大人平时笑呵呵老好人模样,实则精明干练心思玲珑,上回曹照照就是被他老人家给坑的……咳。 “卢公免礼。”李衡看着他,蹙眉问道:“怎么了?” “京兆府今晨紧急请调甲字柳仵作和曹司直前往长安县协理侦办一桩剥皮悬案,下官允了。”卢大人将此案相关的刑部卷宗递上,有些忧心地道:“此乃正常借调,本是小事,不该惊动大人,只是自大理寺到长安县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可……” ——大理寺位于长安城西北角处的义宁坊,万年县和长安县则以皇城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五十三坊属万年县,街西五十五坊则属长安县。 他心一突,目光犀利。“快说,可是曹司直……和柳仵作出什么事了?” “不不不,不是出事了,应该不会有事,只是……”卢大人吞了口口水,忙解释道:“京兆府捕快刚刚来问,没接到他们二人,莫不是恰恰错身而过了?可不应该啊……这都过了一上午了。” “来人,备马!”他脸色瞬间变了,猛地转身大步疾奔而出。 “喏!”清凉迅速领命,稍息间已匆匆牵着李衡的坐骑急至。 “雪飞回府,调一支小队跟上来找人!”他身姿迅捷俐落地翻身上马,嫌官帽碍事,随手一掷由雪飞接捧在手。 “属下明白。” 李衡策马疾驰,炎海和清凉急急打马跟上…… 各坊市热闹非凡,万商云集,可人越多,李衡越是心急,他不能因着两人尚未被证实失踪,便命全城武侯和不良人加入大肆搜索,并非他不愿或无权,而是唯恐自己的关心则乱,反倒害了曹照照成为众矢之的。 很快的,李府的侍卫小队也紧跟着追随而来,老练地呈扇状开始搜寻他们二人的行踪。 西市有许多波斯邸、珠宝店、货堆酒肆和衣、烛、饼、药等店铺子,李衡强捺着心里火烧火燎般的焦灼,肃着脸亲自在各坊门卫兵询问可否有看见大理寺办案人员过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李衡额际的汗水也点点滚落,他向来气定神闲冷静从容的面庞渐渐发白…… 他今早上朝前,就该命清凉先去大理寺看着她—— 不!昨日,就不该同她呕气的。 李衡内心苦涩懊恼自责交战,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莫不会是被歹人给盯上了?甚至,是他朝堂上的政敌,抑或是他这五年来办过的大案所惹下的仇家…… “……大人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上朝去了吗?”一个清脆迷惑的熟悉嗓音响起。 这声音的出现犹如天籁之音,李衡一僵,缓缓地转过身去,微微发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35章 曹照照从酒肆里拎着一小坛子醋走出来,仰望着他,先是诧异愕然,随即被他“恶狠狠”的目光吓住了! 电光石火间,她这才想起昨天两人已经不欢而散…… 曹照照心脏一缩,连忙缩着脖子脑袋抱紧坛子,就想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出声儿地悄悄开溜。 白痴喔,李衡昨天已经把话撂得那么决绝明白了,只差没有割袍断义,高喊一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怎么就脑子不好使的又自己屁颠屁颠地凑上去了? 只是她才想偷溜,刹那间整个人忽然被他从身后紧紧地环抱住了! 她脑子轰然作响,瞬间傻在当场…… 背心紧贴靠着的温暖又强壮如铁胸膛怦怦、怦怦……剧烈心跳和热力同时辐射沁透了她的肌肤,腰间被他的长臂牢牢箍住……她屏住呼吸,只觉敏感柔软的耳畔传来男人灼热的气息…… “你,气死我了。”他咬牙切齿,低沉喑哑嗓音里有着深深的愠怒和……宠溺缱绻。 曹照照整个人像是黑夜中突然被车前灯照到的小动物一样,瞪大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我,我今天也没干啥惹您生气的坏事啊……”她脑子还浑浑沌沌的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求生欲本能发作,抢先宣示清白。 “闭嘴,别动。”他拥得她更紧了。 李大人这是……这是……这是…… 曹照照忽然口干舌燥起来,有个疯狂的、极度荒谬的念头跟平溪天灯一样闪着光亮,摇摇晃晃冉冉升空…… 四周人们也看呆了,下一瞬忽然响起如雷鼓噪叫好声,还有人乐呵吆喝着亲个嘴儿…… 李衡回过神来,双耳顿时烧红如血玉,平素坚如磐石泰山之安的气势也不见了,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羞赧,如触着了电般猛地放开了曹照照……只不过很快又改为大手紧紧攥握住了她的小手。 曹照照震惊地低头看着自己被他牢握住的手……这就是,传说中的十指紧扣? 雪飞和炎海、清凉也震惊不已,可终究比阿郎快一步反应过来,忙做了个手势,李府的侍卫小队很快默契十足地将阿郎和曹司直围进了保护圈内。 “大人你……”曹照照脑袋瓜变成了坨浆糊,心跳加速,有个声音跟土拨鼠一样疯狂尖叫—— 啊啊啊啊啊他肯定喜翻你啊啊啊啊啊! “跟我走。”他坚定地牵着她。 “可……柳仵作还在等着我……”她结结巴巴,脱口而出。 他深邃眼眸一凝。“嗯?” 曹照照这才慢慢恢复思考能力,尽管小脸还红着,胸口严重心律不整,不过已经能正常说话了。“我们……咳,在附近的巷子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柳仵作带了皂角和苍术,可醋不够了,所以我才来帮他买醋的……他和尸体还等着我呢。” ——又有第二桩命案? 李衡也立时回到大理寺卿的身分,目光凛冽。“在哪里?” 她赶紧领路,却在走了两三步后忍不住又偷瞄了两人依然牢牢十指紧扣的双手……差点脚下一个踉跄。 按娘喂! 他嘴角笑意淡淡扬起,却再也平复不回去了,连眉眼都是抑不住的愉悦。“当心,别又冒冒失失的,若扭了脚踝怎么办?” “大人你这是……”她不敢再看,只好跟缩头乌龟似地努力把视线全放在自己有点同手同脚的步伐上。 ……被哪个风流小郎君夺舍了吗? “对不起。” 她愕然抬头。“啊?” 李衡大手紧牵着她,步履泰然从容优雅,嗓音低沉歉然。“……昨日,是我不好。” 她不知怎地鼻头一酸,心也涩涩软软乱糟糟了起来。“……那个,不是的,大人您已经很好了,是我自己……不知好歹,其实您对我足够好了……” ——在热闹喧嚷的西市中,在李府护卫重重簇拥下,整个世界彷佛被远远地隔开了,只剩下了他们俩,大手牵着小手,高大的男人护着娇小的女人,一个害羞,一个赧然……彼此之间声音低低的,入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照照,我心悦你。”他沙哑道。 她耳际隐隐嗡嗡然,卜通卜通的激动心跳声逐渐巨大到好像全天下都能听见…… 照照,我心悦你。 短短六个字,犹如夜里大雾弥漫不辨方向的海上,突然有一道强烈的灯塔光芒瞬间破雾而来,驱离所有黑暗不安和孤独飘荡,也消融了她这些日子来的惶惑忐忑、自我怀疑和自我嫌恶…… 曹照照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原来呀,真的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拿错了剧本在演独角戏…… 原来她从他身上,从他们日日相处相偕办案间,那隐隐约约、恍恍惚惚、似有若无的暧昧不明和怦然心动……不是自己妄想出来的? 只是,巨大的惊喜来得太快……她在最初的狂喜过后,还是有种不踏实的悬浮飘忽感。 “大人你,”她鼓起勇气,仰头望着高大的他。“……确定?” “确定。”李衡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温柔而专注。“你信我吗?” 她小脸不知不觉热烫成了熟透的果子似的,结巴道:“我……也没说不信啊,可是……什么时候?您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我的?” 他英俊端肃的脸庞也浮上了一抹霞色。“不知道。” “……”她罕见羞人答答的小脸瞬间一僵。 “不,我是说,应当是很久了。”他连忙解释,嘴唇有些发干。“只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13章 (2) 看着他难得羞怯不自在的模样,曹照照心里一甜,突然莫名蹦出了种想耍流氓的冲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嗷呜!好言小啊啊啊啊! 谁知他听着这两句话,神情一怔,霎时竟有些痴了,反覆回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确是如此。照照,你竟能一语说中我心底所思所想,没想到……” 面对他惊艳赞叹的目光,曹照照脸更红了——不过这次是给心虚的。这两句被广泛运用在各种言情小说里告白的,乃是出自明代名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里的绝美佳句。 而他该不会误以为她是那种出口成章咏絮之才的美少女吧? “这不是我自己想的,是一位汤先生说的。”她赶紧申明,拒绝当那种胡乱剽窃后代名家诗词还沾沾自喜的穿越女主。 “汤先生?”李衡脑中飞快搜寻着印象中所有汤姓的诗作大家…… “您肯定不认识——”她不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干笑,心一虚,话就多。“您是知道的,我没有那种文学底蕴啦哈哈哈哈,我连‘长安万庶杂谈’的序文都看不完,十个字里面起码三个字不会念,怎么可能写得出这么美的告白情诗呀?” 她嘿嘿哈哈的笑瞬间把情丝缠绵暧昧缱绻的气氛一扫而空,顷刻间变成了眼前有三只乌鸦啊啊啊地飞过的那种…… 李衡眸底的温柔刹那被满满的笑意掩没了。 “或许,我知道答案了。”他低声道。 “欸?” 他凝视着她,眸光闪闪。“那你呢?” “我什么?” “你可也……”他声音轻到彷佛一根羽毛,霎时搔得她心尖儿一颤。“……心悦我?” 这一瞬间,曹照照终于展现了身为二十一世纪现代独立女性的飒爽洒脱,勇敢地仰起头迎视他专注深邃的眼神—— “嗯啊。” “嗯……啊?”他愣住,微微费解。 “我也喜欢你。”她红着脸,咧嘴一笑。 他黑眸刹那明亮如皓日灿阳,怎么也抑不住直直往上飞扬的嘴角。“那——” “开始交往吧!”她抓握着他的大手,快乐地举高高摇呀摇。 “……交往?” “对!”她眉开眼笑,好想要对着全世界……不对,是全长安大喊三声—— 老娘终于有男人追啦!终于不再是单身狗惹!而且我男人全长安第一帅嘿嘿嘿! 曹照照眼角眉梢的笑容已经逐渐趋向猥琐……咳。 两年多来,李衡虽已习惯了她时不时冒出的古怪用语,可这里的“交往”显然与他一贯认知的“交往”不同,所以他为求慎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再度严肃求证—— “你所谓的交往,是愿意和我在一起,入我李府,做我李家的人?” 她心脏怦怦跳,猥琐笑容都被吓憋回去了,“那个,进度条……进展不用这么快吧?” “你不想嫁给我?”他英俊沉肃的脸登时一紧。 “我们才刚刚互相告白。”曹照照也很是理直气壮,她可没想过要闪婚这么新潮啊! “既已俩心相知相许,为何——”向来气定神闲的李衡有一霎地急了。 就在此时,巷口绕出了一个长相秀气的青衣男子,在看到曹照照的刹那明显松了口气—— 第36章 “曹司直你可回来……大人?” 李衡心神定了定,迅速回复了沉着精明干练,目光冷静。“柳仵作,受害者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就在巷子尽头。”柳仵作赶紧领路。 眼见热腾腾刚出炉的男朋友很快就切换回办案模式,稍稍迟疑后,只得松开了手,习惯性地袖手负于身后,大步往前。 曹照照看了看自己被放开的那只小手,再看了看前头高大颀长的紫袍美男子,眼角抽动了一下…… “你个直男……”她咕哝,后来还是自动自发地跟了上去。 好吧,上班期间,公事重要。 巷子尽头躺着一个五官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男子尸体。 曹照照把那一小坛子醋交给了柳仵作,看着柳仵作老练地用随身的一叠桑皮纸以酒醋沾湿了,一一贴在男子被解开衣衫的颈项、胸口、腋下等处。 李衡来到尸体身边,单膝抵地,仔细端详死者翻红裸露几可见骨的脸……浓眉紧皱。 “他被剥去面上的皮了?” “是的。”柳仵作恭敬道。 曹照照在旁边,还是觉得不忍卒睹,凶手手段太残暴,几乎是凌虐式的杀人手法。 凶手如不是想抹去受害者的脸,不教人看出此人真实身分,就是……凶手是个连环变态杀人犯?!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初勘验后,便让人把死者送回大理寺。”李衡神色严峻,起身道:“长安县不是还有一桩命案尸首待查?你二人在此已耽误太久了。” “大人,我等知错了。”曹照照和柳仵作一脸愧疚。 “大人,死者男,二十岁上下,身长六尺二寸,躯体匀称康健,无明显胎记,以手脚和全身皮肤细致状态来看,出身应当不错,他右手拇指、中指侧有茧子,应该是长时间使用毛笔所致。”曹照照赶紧报告。“——对了,据尸僵程度研判,死亡时间大约过了四个时辰。” 李衡看着她兢兢业业的小模样,眼神一柔,温和道:“嗯,好。” 她眨眨眼,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忍不住心神荡了荡,做贼心虚地低下了头,省得被旁人瞧见他俩的眉来眼去。 ……这种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办公室恋情,也太刺激惹! “不过,我觉得有件事很蹊跷……”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猛然抬头。“这条巷子并不十分偏僻隐晦,死者被弃尸在这里想必时间也不长,否则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也轮不到我和柳仵作撞见。” 李衡看了看这条巷子两侧,是一排排屋舍的后门所在,巷子尽头就是渠流,此渠流方向可通往曲江池…… 长安城建筑如同星罗棋布,坊市和坊市之间规划严明开阔,所有河流渠道围绕纵横。 他面露深思。“这不是弃尸。” “不是弃尸?”她纳闷。 “如若单纯只是想弃尸,何不再前行几步将人掷进渠流里便罢?” 众人恍然大悟。 “对喔!”曹照照和他向来有默契,接口道:“如果想毁尸灭迹,扔进渠流里无论是沉于渠底或是顺流而下,等发现的时候也不知哪年哪月,尸首更加叫人无法辨认。” “死者,是凶手故意让人发现的。”李衡高大修长的身形缓缓跨了几步,指着地上痕迹道:“凶手剥去死者面皮,刀法纯熟细腻,非短短一两个时辰即成,疑似以单轮木推板车运尸至此……”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向小巷石板铺就的地面,浅浅尘土上,依稀有仔细观察才能察觉的车辙印。 李衡看着地上车辙印在死者尸体旁印子稍重些,显是停下的时辰较久……而后车辙印一路消失在渠流边。 “雪飞,领人在此处打捞板车。”李衡扬声道。 “喏!”雪飞做了一个手势,侍卫小队中有几个迅速出列,也不用换上水靠就敏捷灵巧地一一跃入渠流中。 他们几名都是水性极佳,擅长水下搜索之人。 曹照照看得目瞪口呆满眼惊叹,差点控制不住疯狂鼓掌大声叫好的冲动。 ——妈耶,这是唐朝版两栖突击小队吧? “炎海,你带人先清查一遍此处所住百姓相关户籍、租赁等等细情,尤其是万年县、长安县所有屠户。”李衡吩咐道。 “喏!” 柳仵作这头,则是掐着点儿小心地将干透的桑皮纸揭开,却一无所获,额头有些冒冷汗。“大人,死者除了尸斑外,全身不见任何异常的瘀伤,方才小人也检查过他的口鼻耳均无出血的痕迹。”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只可能是被剥去面皮,失血过多而死?”他盯着柳仵问道。 柳仵作吞了吞口水,拱手道:“小人不敢妄作揣测,然而即便是死者的舌苔、指尖也未有中毒发黑……所以也推断不出,他究竟是生前抑或是死后才惨遭人剥去面皮?” “他是死后才被凶手下手剥去脸皮的。”曹照照忽然道。 李衡和柳仵作同时望向她,目光专注。 “怎么说?” “他极有可能是被人迷昏的,但凶手应该不是趁他昏迷的时候动手切割剥皮,因为那样的过程中人会活生生痛醒过来,也会因巨大痛苦和求生本能而猛烈挣扎,挣扎就会留下大片摩擦伤,红肿出血,至少也会产生瘀青。”她以跟过好几台刀的外科护理师经验,做出相关研判。 ——她就曾经亲眼看过一名六十几岁的阿姨被送上手术台紧急开盲肠手术,因个人体质关系,麻醉剂量不够,那位阿姨痛到醒过来狠狠踹了最靠近她的护理师一脚,并破口大骂干谯了主刀医生一大串,包含男女性各种生殖器官酱酱酿酿的国骂…… 咳,果然民间卧虎藏龙。 奥运如果有干谯比赛,那位阿姨肯定能为台湾拿下一面金牌。 总之,后来那位阿姨和医生护理师都各自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手术室里互殴打群架咧! 柳仵作不知道她的思绪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远去了,只见她侃侃而述,十分专业、专业十分,就忍不住满眼钦佩。 而李衡则是嘴角微扬,凝视她的神色里掩不住一丝骄傲和愉悦。 冰雪聪明,机巧敏智…… 不愧是他的“曹司直”。 “我猜,他身上没明显外伤,怕是凶手对他下了最重的麻沸散,并且刻意剂量过当,引发休克死亡。”曹照照严肃地道:“然后,才动手切割剥皮。” 李衡面色凝重冷峻。“凶手行凶手段冷静残暴,非是常人。” 曹照照也不由打了个冷颤,“他是有计划杀人,而且……” 就算她不是犯罪侧写专家,都能够感觉得出凶手的疯狂、冷酷和嗜血的游戏心态。 柳仵作脸色发白。 “对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狐疑地问柳仵作:“柳大哥,你方才验尸的时候,可有发现死者有四肢发绀,全身湿冷的现象?” 柳仵作迟疑了一下,敬畏地偷偷瞥了李衡,慌得连忙力证自己的专业。“曹司直,柳某做这行当也六年了,一向都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绝没有大意错漏疏忽过,如若曹司直不信的话,只管再验一次。” “好。”她想也不想地应道。 柳仵作一窒,面上闪过一缕难堪之色,望向李衡。“大人……” “验。”李衡断然道。 曹照照见他这般信任自己,心里暖洋洋又止不住的喜欢,却也没忘记转过去跟柳仵作先赔了个礼。“柳大哥,抱歉啊,不是不相信你的专业,不过药物造成的休克和寻常尸斑不大一样,我以前……见过的,所以今天不过是想再验证下,绝无针对你的意思。” 柳仵作脸色好看了些,“不敢不敢,素闻曹司直有所专精擅长,小人今日能长长见识,也是幸事。” “好说好说。”曹照照商业客套完,赶紧低下身去细细检查。 死者四肢冰冷湿黏,果然手指尖和脚趾尖都有发绀后的迹象。 她一喜,猛然抬头。“大人,果然是!” “清凉,带人去查全长安县和万年县医馆。”李衡命令。“备有麻沸散的医馆不多,其中几味药材更非寻常人可得……速速录上名册,让人盯紧了可疑之人。” “喏!” 他也命人把这具尸首先仔细运回了大理寺,对曹照照和柳仵作道—— “走吧,本官随你们到长安县验查另一名死者。” “谢谢大人。” “有劳大人。” 第14章 (1) 长安县那名死者年纪身高和他们发现的死者相彷佛,不过长安县的死者却是已经死亡三天以上了,尸首有腐败的痕迹。 大理寺内,李衡正在比对这两名死者的身分背景和人际关系圈子,有否和人结仇等等……他看着手下追查而来的细节卷宗,不由浓眉紧蹙。 三天前的死者亦是二十岁上下年纪,经查是广福粮米行的帐房先生邹生,三天前掌柜发现他未上工,到他家里查看也不见踪影,因这帐房只身在长安,家中仅有他一人,所以还是掌柜的帮着报了案。 第37章 今日发现的死者目前身分不明,身上衣着来看,是富贵人家才能用得上的上好月锦,李衡已让人去调阅近几日长安、万年县经报失踪的案子,还有所有入城百姓的过所凭办纪录。 “大人,”曹照照带着最新的验尸格走了进来,面色严肃地递给了他。“两名死者都剖验完了,三天前的死者胃里的食物已经很难分辨,但大致可看出残留腐化的粟米、羊肉屑,今日这名死者胃中有还未消化完的烧鹅肉、粟米和菜渣……” 李衡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挑眉。“嗯?” “大人,虽然死者腹中和身上气味……极不好闻,”她小心挑选词汇。“但却有一股很浓重的醋味夹杂其中。” “醋?” “对,而且不是我和仵作用来泼溅在死者身上验尸用的酒醋味。”她苦苦思索。“就好像是……从他们胃里飘出来的。” 他豁然起身,大手牵起她的手。“带我去看。” “那你要先含个姜片在舌下——” 曹照照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拉着走,步履匆匆间,她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 嘿嘿嘿嘿嘿。 李衡牵着她来到了庚号验尸房,看着放置着尸首中取出腹中之物的两只银盆,那银盆子里气味恶臭混浊可怕,他却面不改色,取过一旁的细长银勺子,略沾了沾…… 曹照照紧张地在一旁,已经准备好了姜片和酿梅,待会儿一把塞进他嘴里。 他英俊脸庞只微蹙了蹙眉,而后放下那支细长银勺子,转身才要开口,蓦地嘴里被塞进了颗酸甜清新的脆梅子,鼻腔间的腐臭酸败感刹那间被驱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沁香如雨后春天的果子气息…… 他还尝到了她小手细腻柔软的指尖——瞬间,竟有想含住的冲动。 咳。 李衡自觉失态,俊美面颊隐隐浮现红晕,含着那枚酿梅,好半天才低声道:“有劳。” “有没有好一点?”她满眼关怀和心疼。 她是干了好几年的护理师,医院里各种这样那样的气味都闻多了,多少顶得住,但他是大理寺卿,平常就算帮忙勘验尸首,也不至于得处处自己动手……怎么说都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又是位列九卿的高官,着实不需要受这样的罪。 “我没事。”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一笑。 她霎时心脏都快停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宠溺笑容吧? 曹照照胸口怦怦怦怦狂跳得完全刹车不住,只得赶紧自己也塞颗梅子压一压——呸呸呸!她咬到姜片了! 他不禁笑了,大手伸到她嘴边,缓缓摊开。 “唔?”她被姜片辣得泪汪汪。 “吐出来。”他轻哄着。 她小脸渐渐红透了,别扭地摇摇头。“不……卫生啦!” 他虽对这词陌生,却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浅笑。“乖。” 面对他始终没有收回的修长手掌,她只得害羞地慢慢把那片被咬糊了的姜片吐在他掌心里。 天啊,好a啊啊啊啊…… 她完全不敢抬头看他,只敢盯着自己鞋面急忙忙道:“那个,我先出去等您了。” 李衡噙着笑,看她慌慌张张跑走了,这才举止优雅慢条斯理地跟着走了出去。 曹照照一路跑回了自己屋里,好半天喘不过气来,拼命想让自己冷静点,可满脑子回放着刚刚的一幕…… 冷静!冷静! 等等,他们俩方才居然在验尸房两名死者面前打情骂俏(?)……咳咳咳,口味会不会太重了? “照照?” “嗳!”她跳了起来,莫名心虚地后退了两步。“大、大人?怎、怎样?” 夕阳下,高大宽肩细腰长腿的李衡缓缓走来,动作堪比国际男名模……一身紫色官袍和墨发剑眉,古典美男子轮廓透着端肃沉静的气质。 嗷呜…… 她心旌摇动,一时间大恨自己竟然没有带着手机穿越到唐朝,不然此刻就可以大拍特拍火速录影上传脸书和youtube疯狂炫耀—— 看!这我老板……不对,是看!这我男人! 李衡走近她跟前,俯首看着她傻望着自己望到眼都直了,不禁微微一笑。“好看吗?” “好……好看。”她吞了吞口水,就是拘管不住自己的花痴样。 他靠得她越近,近到她已经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他身上淡淡沉香和独有的男子阳刚清冽气息,不断诱惑着她…… 她心脏跳得又急又猛又快,本能往后仰,想稍稍拉开这令人意乱情迷的危险距离,可才一动作,后背蓦然被他的手稳稳贴扶住了。 “你怕我?”他低下头,目光专注。 “谁、谁怕谁……”她说得结结巴巴,耳朵红似火。“啊?” “那为什么想逃呢?”他嗓音低沉,隐隐笑意。 “没……有吧?”她完全不敢直视他深邃迷人的眼神。 “照照。” “干嘛?” “闭上眼。”他沙哑温柔道。 她老实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该不会偶像剧的亲亲哏马上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吧? 曹照照兴奋……不是,是紧张到闭着的眼皮都微微颤抖,长长睫毛掩住的不知是心慌还是饥渴咳咳咳咳咳。 然后,经过了短暂却又异常漫长的一瞬,她没有等来被柔软微凉又炽热的唇瓣——言情小说上描写的——覆盖上她的唇,反而是腰间痒痒的,她下意识扭了扭身子,憋笑求饶道:“别别别……会痒……” “好了。”他轻笑。 她不无失望又难掩疑惑地睁开眼,看见原本微微倾身凑近自己的李衡已经站挺了身躯。 ……没有亲亲吗? 曹照照暗自可惜地叹了口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腰间被系上了个温润如月光的精致腰佩。 白玉如霜,剔透若冰,雕成了鱼儿吐珠的模样,还缀着碧绿色穿插红玉珠子的流穗…… 好、好美啊! 她惊艳又感动地捏着这一只巧夺天工的鱼佩,仰头望着他。“送给我的?” “是。”李衡眉眼漾笑,大手将自己腰间的鱼佩也提起到她面前。“这是双鱼佩,我们一人一只,一左一右,可合为一体。” 她听到“合为一体”这四个字已经满脑子浮现种种不可言说的嗯嗯啊啊……赶紧把荡漾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心神又抓了回来,小脸红红地道:“我们,这算是定情物吗?” “是定情物。” 曹照照手一抖,又赶紧拿稳了,羞赧道:“可是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 “不用交换。”他嗓音沉静,隐隐温柔。“你就是我的定情物。” 好甜啊……… 她双颊发烫,咕哝道:“真是平常看不出……大人您也太会撩妹了。” “何谓撩妹?”他一愣。 “你方才说话的样子,还有笑起来的样子,认真的样子……”她声音越来越小。“就是撩妹。” “哦,那你被我撩动了吗?” 她舔舔唇瓣,小手忐忑害羞地抠着那只鱼佩精雕的线条。“呃,自然是有的。” 他黑眸瞬间亮了起来。 “对了,刚刚……”她心跳太快了,连忙转移话题,回到工作上。“您觉得那个味道是醋吗?” “是醋,跟我来。”李衡也只得定了定神,先专注回案子上,大手还是自有意识地牵着她的手,把她牵回自己“办公室”。 她被他安置在圈椅上,看着他亲自替自己斟了盏在炉子上热着的油茶,“大人……” “先喝些暖暖胃。”他也坐了下来,取过一只卷宗,却不忙看,而是严肃地道:“你这两天都瘦了,是不是大理寺的饭菜吃不惯?” “没有没有。”她心一暖,忙道:“我才在官舍住一个晚上,哪那么快就瘦呀?而且我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饿到呢?” “今天不许再任性了,”他正色道:“你没回府里睡,不说府中上下人等不惯,连厨娘都不得安生,直说饭菜都剩了好多——” 曹照照心里的感动瞬间被狗啃了,嘴角抽了一抽。“……大人,您这是什么直男死亡式发言?您有没有发现自己到现在还娶不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他一怔。“我……” 她捧着油茶泄愤地喝了一口,哼哼道:“咱们先说回案子吧!” 李衡也不知道自己怎地又惹得她炸毛了,只得小心翼翼地顺着道:“好,那醋味儿极大,在腐臭之气中,仍难掩其醇、浓、酸、香……若我所料不错,两名死者腹中曾食之物里,有山西首坛庄所酿的老陈醋。” “这您都闻得出来?”她睁大眼睛。 妈耶,李衡活脱脱就是一台活体气味分析仪嘛! 他笑了。“颇为明显,你不也闻得出吗?” 曹照照已经佩服到连拍马屁都不知从何拍起了,只觉得人跟人之间的差异果然可以是从喜马拉雅山到马里亚纳海沟…… 第38章 天堑二字,就是用在这里的。 “我只闻得出是醋。” “首坛庄老陈醋驰名天下,不过因酿造不易,素来珍稀,被少数几间世家开设的酒楼所垄断。”说到这里,他面露沉思。“我记得,长安的吴勾酒楼,百味居,谈云水榭,便是以握有首坛庄老陈醋入菜称为一绝。” “太好了,终于有个方向了。”她大喜,一拍大腿。 李衡扬声。“来人!” 守在外头的炎海落足无声地迅速闪进屋中,曹照照差点又被他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幸好手中的油茶盏握得够紧。 不得不说,李衡身边这三名大内高手根本就是属猫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李衡已经低声交代了炎海几句。 炎海奉命而去,临行前还不忘暗暗瞥了曹照照一眼,眼神有点复杂。 “今日你也累得够呛了,”李衡神情温柔地看着她喝完了油茶,帮她拿过了空茶盏。“先回府好好用饭,好好歇歇,这两桩案子明日等线索更周全了再来查调厘清,嗯?” 她确实也累了,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是该下衙了,不过大人,我没要跟您回府啊!” 他高大修长的身躯蓦然一僵,目光锐利起来。“为什么?” “我搬到官舍住下不是任性,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怕他生气,赶紧好声好气地解释。“大人您别误会啦!” “你不与我回府,我已经误会了。”李衡板起脸,但俊美面容上更多是郁闷和一丝幼稚的赌气不开心。 曹照照有点想笑,又不敢真的笑出来……清清喉咙道:“大人,我是大理寺的官吏,凭着本事干活领俸吃喝,心里格外踏实。” “你住在府里,如何不踏实了?”他有些小受伤。 “你府里自然样样都好,但是我住那儿不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是在官舍就不一样了,我是大理寺的司直,住官舍天经地义,还可以求一个独立自在。” 她挠挠头,想起他那位“亲亲表妹”表情睥睨言语轻蔑的种种……心下还是不大痛快,却也不好说得太直接。 虽然他们俩现在看着是两情相悦,但现在好不表示未来也好,且无论古代还是现代,身家背景能左右动摇的事情多了去了,豪门和平民之间的爱情,也从来不是单单说爱就能守得一个花好月圆、天长地久的。 她喜欢他,但也没可能因为这样就迷昏了头。 恋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 放在大唐还是二十一世纪,道理都一样。 第14章 (2) 曹照照不想预设立场,也不想把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都寄予在他身上,女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和独立性,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自断后路。 “是府中谁人胆对你不敬?”李衡脸色一沉,肃杀之气宛如大军压境。“你说,我必为你做主!” 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府里人都对我挺好的,真的,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那便是确有其人了?”他浓眉斜挑,面色冷肃。“谁?” 她没想到他敏锐至此,一时有些卡住。 “照照,时至今日,你对我还有何不放心的吗?” “话不能这样说啊。”她老实道:“我们两情相悦也不表示从此一帆风顺,我对现在的你放心,也不代表未来的你就让我放心,或者未来的我能让你放心,总之话说回来,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放心不放心的,也很难说啦!” 现代社会的社畜少女们(?)工作之余看言小追剧,期盼在平凡枯燥忙碌苦闷的生活中,寻找怦然心动的粉红色泡泡,让自己感觉到这世上还是有浪漫、爱情、幸福和美梦成真的可能…… 但少女们同时也早已阅尽世情眼界宽,心知肚明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还有never say never(永远不说永远)。 李衡凝视着她,盯得她逐渐不自在起来…… 按怎? “我李衡心悦一个女子,必会护她一生安然欢喜。”他沉声道。 她心猛地一咚。“我……你……” “也罢,”他忽然摸了摸她的头,眼神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缱绻温柔。“往后你只管看着、受着便好,一切有我。” 不需指天誓日,挖心掏肺,只短短的一句话,她却奇异地感觉到了他的真挚坚定如金石铿然。 讷于言、敏于行,胸怀坦荡、正直磊落……古代的君子之风,形容描绘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曹照照呆呆地仰望着他,这一瞬间,心口不知怎地滚烫激荡得厉害…… “同我回府,好吗?”他柔声问。 “好……咳咳咳咳,不好。”她差点被美色所迷,总算及时理智回笼,咬牙坚决地道:“大人,我才搬回官舍住了一晚,您别害我打坏规矩。” “这如何是打坏规矩了?”李衡轻叹了口气,大手牢牢握着她的小手。“嗯?” 好销魂的一声“嗯”啊…… 她耳朵发痒,背脊窜过了一阵阵酥麻感,意志力几乎被融化……但,还是撑住了。 “大人您别再诱惑我了。” 他尽管心下落寞,还是不禁被逗笑了。 曹照照最会打蛇随棍上了,见状笑嘻嘻地道:“大人这是答应了?嘿嘿,对嘛,其实咱们俩这样各据一方真的挺好,正所谓‘距离产生美’,您天天上衙看见我,下了衙在府里也见到我,很快就会厌烦的——” “我不会。”李衡对她的歪理谬论一点也不买单,浓眉斜挑。“你会吗?” “我……”她一顿,有点嗯嗯啊啊。“那个,这种事不大好解释……” “官舍伙食比府里好吗?” “……”她有种膝盖中箭的感觉。 “床铺比府里的软吗?” 她当然不能说出违心之言。“呃,是也……” “能点夜宵吗?”他扬眉。 “当然不……”她节节败退,只得趁完全被“撂倒”前蹦了起来,佯装急呼呼地往外跑。“……哎呀衙署也差不多要放饭了我得赶紧去抢饭不然就来不及啦!” “照照——”他大手一伸,却只抓了个空。 曹照照抱了一大碗公的米饭,上头堆着满满的炖羊肉,散发着香喷喷的酱香味,还趴着两根青菜意思意思一下。 她注意到自己附近相同打饭吃的同僚们偷偷在瞄她,表情和气氛相比昨天,又好上了不只一点点。 啧啧啧,人性啊! 不过曹照照倒也不觉得自尊受伤什么的,大理寺也是个正常的职场生态,谁都不想招惹有可能得罪了大老板的同事,对吧? 且因为这里是大理寺,是大唐最高法院(?)……里头出入的员工(?)大多心中有律法,有正气,所以私人偏见和小算盘是有,但也不至于会有霸凌事件发生。 她最多,就是像昨日那样被冷落…… “曹司直,您今晚还住官舍吗?”老王头一手拿了两个胡饼,也端了小半碗炖羊肉坐到她旁边,好脾气地打探问道。 “老王叔,我今晚自然还是住官舍了,而且不只今晚,我以后都住官舍。”她扒了一大口饭,喜孜孜地塞了块软烂喷香的羊肉嚼嚼嚼,笑咪咪道。 老王头愣了一下。“欸?可大人不是——” 寺卿大人今日调动了人马去找曹照照,又亲自“护送”曹照照回来,这番大动静全大理寺上下……连犬舍里那三头蹑踪用的细犬都知道了。 曹司直没有失宠……咳,既然一切如常,那不是就该搬回大人府中吗?怎么还需要委屈住这板板正正简单阳春的官舍? “大人?”她心虚了一下,咽下了满口饭菜后清了清喉咙。“大人自然是回他府中。” “你和大人……”老王头犹豫良久,压低声音小小声问:“没有闹掰吧?” “我跟大人好着呢,就跟大家都一样。”她呵呵呵打马虎眼。“又何来闹掰?大家都是好同僚嘛!” 老王头内心疯狂吐槽——装,您就装吧! 只不过老王头自然也没有白目到胆敢当着绯闻事件女主角的面儿,直接把八卦采访贯彻到底,而是连忙把话岔开了去。 曹照照吃完了饭,大理寺内外檐下悬着的灯笼已然燃亮了,一排排晕黄温暖,煞是好看。 她不忙着回后头官舍寝屋休息,而是又晃呀晃回了自己的办公之处,去摸了只不重要的卷宗,又蹭呀蹭地蹭到了隔壁寺卿大人的“专属办公室”。 李衡位高权重,身为大理寺卿,处置批审的重要机密公文卷宗甚多,所以一向守卫森严,门前皆是一天十二时辰都有卫士站岗。 “曹司直。”神情肃穆的卫士礼貌地对她一颔首。 “哎。”她笑笑,偷偷瞄了紧闭的门扉……窗棂内一片黑暗,没有半点烛光。 ——李衡真的这就回府了? 她心一紧,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不由自主有些失落起来。 第39章 男朋友上任的第一天就继续走钢铁直男路线,叫他回家他就真的回家了,十分放心把女朋友丢在公司(?)宿舍…… 李大人,您这么不会谈恋爱,是很容易失去我的。 “曹司直找大人有事?”卫士好意地指出。“大人稍早已下衙回府。” “我知道,”她赶紧甩去落寞之色,笑嘻嘻道:“我不过就是吃饱饭散散步消消食,我不是特意来找大人的。” “那曹司直请便。” “我自便我自便,”她也拱拱手。“卫士们辛苦了。” 曹照照只得把拿来当幌子用的卷宗又送回了原位,有点沮丧地慢慢晃回了官舍。 唉,洗澡睡觉……卡早困卡有眠。 想到洗澡,曹照照又有点头疼,在现代洗澡是件最轻松不过的事了,水龙头打开,要热水冷水马上就来,但在古代,沐浴是大工程,首先得去烧水,把大木桶搬到房里,然后先到井边打几桶冷水倒进浴桶,再去灶房来回拎几趟热水倒进去…… 夏天还好,长安的冬天三天两头下雪,这么一来二去的,烧再多水也不够给它结冰的。 过去两年在李府自有仆人婢女帮忙烧水打水,但她现在住到官舍来,一切自然都要采自助式。 ……不要紧,她行的! “我们二十一世纪的女性同胞什么不会?”她一挺胸,慷慨激昂地握紧小拳头,振振有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扛得了机枪还打得过流氓,就只差不能无性生殖……其他的我们不是自己都全包了?” 区区打水烧水沐浴,小菜一碟。 在大医院的急诊室待久了,手脚麻利已经是基本配备,她念头一起,马上就转身往大理寺的灶房去。 大灶房有专门几个炉灶是供以烧水汤浴用的,晚上都会有两个婆子和小厮当值。 可昨天听老王头说明住宿须知,曹照照才知道这婆子烧水,小厮提水也是有固定时辰的。 毕竟大理寺官舍住下的都是大老爷们,文官也不是没有,但男人对于沐浴这件事相当随意,几天不洗澡,只用热巾子擦擦身就交代过去的糙汉子们多得是。 像她这样的女性官吏本就诸多不便,沐浴这件事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曹照照多少有心理准备,而且她也不是典型的古代女性,没有那么多穷讲究,所以进到大灶房看见里头空空荡荡,她也不以为意,发挥团康出游起火烤肉的精神,很快就帮自己烧了一锅热腾腾的水。 “真重啊!”她拎着一桶热水,边走边喘气,喃喃。“应该去买一根扁担来挑水……” 排排官舍最后那间,昏暗暗的夜色下,依稀彷佛有个高大身影提着盏灯笼,静静伫立在那儿。 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鬼? 可还来不及吓破胆地扔下热水桶就哇啦哇啦往外逃,一个熟悉至极的低沉嗓音已经响起—— “这么晚才回来?” 曹照照尖叫的冲动才到喉咙又吞了回去,瞪大了双眼。“……大、大人?” 李衡看清楚了她手中提着的是什么后,步履急促三两步便来到了她身边,抢过了她手中沉甸甸的热水桶。 “这样的粗活儿怎不叫小厮们来做?”他深邃眸底掠过一丝心疼。 “没关系,这只是小事……” “怎么是小事?”他英俊端肃的脸色有些冷。 哪个男子都不愿见自己心爱的女子辛苦受累,更何况是他? 曹照照看出他眼神里的怜惜与不甘,心下一甜,小声说道:“真的没事,以前一开始在府里我也是自己打井水洗脸的呀,不过是后来有小丫头,我就躲懒罢了,现在住官舍,自然是照着规矩走,人家可以,我当然也可以。” “……这就是你求的‘独立自在’?”他深吸了一口气。 她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了? “我……” “你不想在府里住,我可以依你,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官舍里挨这样处处不便的苦日子。”他眸光黯然。 “我没觉得是苦日子啊!”她赶紧解释,安抚道:“你别多心。” 李衡腾出大手来轻轻捧住了她的小脸,“在你心里,我便是那种自己过着喝金咽玉舒坦富贵的日子,却叫心慕的女子清贫度日的卑劣男子?” “当然不是。”她急了,“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从没那样想。” 他神情落寞,显是不信。 平日沉静睿哲、智珠在握的男人在此时露出一丝茫茫颓然之色,她瞬间愧疚心大起,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依恋讨好地摇了摇。 “不是这样的……”她柔声道:“我以前,就是还没来长安前就是过这样的日子,我习惯了自己拿主意,习惯了有事自己扛,无论当差、做饭、洗衣……干什么都自己来,我在你府中住了两年多,还是我这辈子过过最舒服的好日子,你一直待我好,我都知道的。” 他深邃目光凝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她被他脆弱(?)的小眼神瞅得心里更是丝丝作疼,总觉得自己实在太坏了,“那个……我是真心觉得住官舍避免掉了很多麻烦,旁人能住得,我自然也能住得。” 李衡黑如鸦羽的长长睫毛无力地垂落了下来,掩住了眸底黯淡下来的光芒,“是我做得不足,这才叫你不敢全心相托。” 她看得心中一颤,脑门一乱,不经思索地冲口而出——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我——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他眸光刹那间明亮了起来,被她牵住的大手反手一握紧。“你说到做到,不得反悔。” “……” ——等等,她这是被套路了? 曹照照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李衡已经放下了另一手提着的热水桶,打横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眉眼舒展笑意轻扬。 “走,我们回家。” 猝不及防被公主抱的曹照照正小心肝卜通乱跳,本能地环住了他的颈项以防跌落,闻言这才惊醒过来自己刚刚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独立自主的人设才经过二十四小时,她就活生生自我打脸得啪啪响…… 那她这两天是折腾个毛啊啊啊啊?! 第15章 (1)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脑洞开得越大,能把自己挖坑埋进去的次数就越多。 所以李衡只靠着他忧郁安静美男子的表情往那儿一摆,做出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的形容,她就会自动自发地把自己……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隔天清早曹照照抱着熟悉的被褥坐起来,屁股底下是熟悉的床榻,放眼望去是熟悉的摆设,还多了更精致的香笼,博古架上也多了许多小巧有趣的玩意儿,就连衣柜旁的黄花梨木衣架上,都出现了好几套原不属于她的崭新漂亮唐服襦裙。 颜色有粉嫩有端庄有素雅还有华丽,刺绣巧夺天工,上头缀着明珠美玉璎珞……若是摆在现代,件件都能放进博物馆供参观的。 穿惯了男人的幞头袍衫,曹照照对着这些女装反而有点懵。 ——但这就是下属跟女朋友之间的分别吗? 她忍不住把脸埋进了被褥里,嗤嗤偷笑了起来……哎哟不行,好害羞。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两下轻敲。 “呃,我起了。”她喊道,忙七手八脚爬下床,匆匆洗漱更衣。 还以为是婢女来唤她去吃早餐,没想到门一开,门口伫立的是高大修长温润如玉的李寺卿大人。 她心一咚,瞬间又有了那种手脚不知该往哪放的羞赧尴尬。 “昨夜睡得可好?”李衡低头对着她浅笑。 “还、还不错。”她不好意思接触他含笑的目光,只好也跟着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瞧。 然后下一刻,她小脸却被他捧起,就在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时,就感觉到鼻尖被轻刮了一下—— 他嘴角轻扬。“不是该饿了吗?走吧,巴大娘做了很多你爱吃的,帮你补补。”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误会了……原来没有早安吻啊? 曹照照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大失所望,但想想也不意外,因为李衡素来端肃尔雅守礼,搞不好还会以为偷亲女孩子非君子所为,然后初吻什么还要留到洞房花烛夜之类的吧? 怎么办?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要当个有事没事就对他亲亲摸摸抱抱但不用负责任的渣女…… 咳。 “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非——”礼你。她呛咳了一下,忙改口道:“对,我饿了,我们去吃朝食吧!” 片刻后,曹照照吃圆了小肚肚,撑到不行地扶墙而出…… 李衡追在后头捧了碗山楂茶,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地道:“没让你当真把整桌朝食通通吃完……来,喝了它会好些的。” “我真的……嗝,再也喝不下了。” “还是我让府医拿些消食的药丸子给你服下?”他温柔眼神里有一丝忧心。“吃伤了脾胃不是小事。” 第40章 “不要,好丢脸的。”她想哭。 要是传出去她因为吃太撑而去看医生吞药丸子,她堂堂大理寺曹司直还怎么有脸行走江湖了? 他见她哭丧着小脸,也心下一急,扬声道:“清凉,请府医速至!” “喏。”远远随侍在后头的清凉应得贼快。 “真不用——”曹照照只好转身连忙接过李衡手上的山楂茶,苦着脸道:“我喝这个就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帮忙扶着茶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了山楂茶,“慢慢来……可好些了吗?” 她强忍住打嗝的冲动,扶着游廊下的柱子缓缓在倚栏上坐了下来。“我、我好多了,我歇一下,喘口气就好了——清凉你千万别去喊府医拜托!” 清凉憋笑,俊秀的脸上一本正经。“知道了,曹司直。” 李衡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退下,见四下无人,微微迟疑地伸手在她小腹上轻柔和缓地揉了起来。“若还疼,别忍着,嗯?” 曹照照万万没想到矜持君子李寺卿大人会在光天化日下就摸自己的小肚子,而且正是她吃得肚皮滚圆所有小肉肉都出来坦诚相见的时候…… 她“嗖”地倒抽了口气,又羞又急又慌又乱,想往后缩逃离他的揉搓,可他修长的大手实在太温暖太好看了,搭在她的小肚子上显得格外温柔又情色……呸呸呸,想歪了! 曹照照红着脸蛋,跟只被逮住的猫咪般僵在倚栏上……只敢小小呼吸吐气,虽然觉得是徒劳无功了,还是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其实小肚肚没那么肉。 他……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李衡确实注意到了。 她平时看着娇小瘦津津的,平坦的小腹摸起来却柔软若暖玉生香……他英俊静肃的脸庞也悄悄地红了,尤其是漂亮莹然的双耳,此刻已渐渐变成了烧得晶莹剔透的红玉。 揉着揉着……两人之间的氛围不知不觉变了…… 他低头凝视着她羞怯难当的小脸,胸口一热,蓦地俯下身轻轻地吻住了她因紧张而微抿的樱色小嘴。 她一滞,脑袋瓜瞬间轰地呆掉了…… 他的吻温柔试探又带着深深的怜惜抚慰,唇齿相濡,浅浅地舔弄、吸吮……而后在她抑不住的细碎嘤咛当儿,轻柔地撬开了她的贝齿,舌尖无师自通地灵巧勾惹起她的舌尖…… 曹照照是护理师,自然知道口腔是人类的性感带之一,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原来传说中的舌吻会这么浪漫、激情、性欲…… 也许,因为对象是李衡。 只因为是他。 他无比深情怜惜得近乎虔诚地吻着她,抚在她小腹上的大手越发炽热……而曹照照也从一开始的吃惊害羞到情不自禁地耽溺其中,她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和甜宠偶像剧相关情节都没有此刻的令人神魂颠倒…… 她喘息着,小手也不知何时自有意识地扒上了他穿束严整的淡紫色衣襟,在越发深入的濡湿吮吻中,扯松了他的前襟……细腻指尖顺着微开的衣缝溜了进去,摸上了他光滑紧致的肌肤…… 李衡饶是吻得心荡神驰,依然感觉到她指尖正在自己身上放火,他背脊一酥麻,高大身躯霎时绷紧了起来……浑身发烫,脐下三寸某个不可言说之物猛然苏醒炽热沸腾强硬了起来! 不…… 不能在此地,不是在这个时候! 他死命和强大的欲望和严谨的理智抗衡挣扎,有一丝慌张笨拙地想抓住她作乱的小手—— “照照……”他吐息灼热紊乱,嗓音低哑。“别……” 可意乱情迷又早已觊觎他美色多时的曹照照这时候已经管不住自己的手了,她反守为攻地哼哼着用舌尖勾住了他的,在听到他轻喘呻吟的刹那,小手已经在他强壮精实的胸肌上贪恋地上下游移……不意间碰上了他敏感的突起乳豆…… 李衡一声闷哼,蓦地劲腰一挺,全身肌肉绷紧如铁,身下那处更是叫嚣灼热疼痛难抑…… “照……” 曹照照自己也欲火焚身,可更爱看高大颀长庄重肃穆的李衡在自己魔爪下失控性感的模样……格外有成就感。 且她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他已经硬了,那紧紧挨抵着她小肚肚的不再是手,而是他的……形状惊人硕长硬烫……隐隐弹跳…… ——李寺卿大人果然天赋异禀,身、有、长、物。 她恍恍惚惚想着,自己究竟能将他撩拨到何等亢奋狂乱放纵地步? 所以找死(?)的曹照照刷地扒开了他的衣襟,索性舔吻上了他赤裸胸肌上的乳头…… “照照!” 下一瞬,曹照照只觉后颈一麻,而后整个人就不省人事了。 妈的!居然点她睡穴! 一个时辰后苏醒的曹照照面色难看至极,僵硬地板着小脸,听着清凉难掩尴尬心虚地跟她说昨日的案情有最新发现,所以阿郎先行一步去大理寺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千头万绪,滋味复杂。 ……好吧,是她不占理居多,但她不是没得逞吗? 她只是……只是…… ——妈呀她刚刚居然差点就在大白天府中游廊下就上了李衡?! 曹照照色心褪去,理智回笼,她捂住了脸,强忍着想大声哀号并捶死自己的念头,半晌后垂头丧气地道:“知道了。” “咳,那司直还去大理寺吗?” “我……去另一个案发现场再看看。”她清了清喉咙,努力正色道,“劳烦清凉小哥帮我跟大人说一声,那个,今天我许是赶不及进衙署,我得……到处去转转,看看有什么漏失掉的线索。” 她这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真诚”的面对李衡和自己了。 “可大人应当是在大理寺等着司直的。”清凉提醒道。 “这个……很难说,”她讪讪然地干笑。“大人现在应当不怎么想看到我……” 毕竟他只是想先来个一垒,然后差点就被她反客为主地直攻三垒…… 曹照照真的是欲哭无泪,她明明不是这样性饥渴的女人,但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完完全全都是她自己作下的孽,百、口、莫、辩。 真想穿越回一个半时辰前,她就不该撒开肚皮放肆大吃大喝,看!暴饮暴食吃出问题来了吧? “唉,不聊了,我走了。”曹照照垮着小脸,摆了摆手就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吴勾酒楼,百味居,谈云水榭的部分都有大理寺专门查调的人手来将过去十日食客的名单抄了一份回去。 这三间酒楼都是要预约才能上门消费的,食客通常非富即贵,区区一个广福粮米行的帐房先生,先不说如何舍得花比自己一个月俸禄还要高的价钱来吃上一顿,以他的身分背景,想预约恐怕也排不上号。 曹照照就不浪费时间再去这三间酒楼了,她骑着小毛驴,跑到了发现第一位死者的案发现场。 死者刘春是在一间偏僻荒败的染坊里被发现的。 长安县和万年县素来繁荣,寸土寸金,但这间小染坊据说几年前坊主遇入室抢劫,一家子都命丧刀口,后来就传出了闹鬼之说。 她小心翼翼地踩过瓦砾泥土混杂了一地的染坊,四周是好几个大的染槽,里面不是干涸就是变臭了的染汁。 昨天除了他们一行人来验尸外,长安县的捕头和捕快都来查过了,按理说地方案件本就不需惊动到大理寺,但是监于这极可能是一桩连环杀人案,所以昨天下午就连大理寺麾下专门的刑狱吏也准备了工具前来,最后拓印了所有人的鞋印回去。 这拓印鞋印的手法还是曹照照从csi影集里面学的,她找了大理寺的“科学研究人员”——仵作和寺医——研究了很久,才用某种特殊的树汁和药材调成类似乳胶的材质,使用时用小泥炉隔水烧化了,倾倒灌注在地面鞋印上,待冷却了就能形成一层薄薄的鞋印,以供比对。 排去所有到场查案的相关人员和死者本人外,如有陌生鞋印,就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昨天已经来过一遭,她其实今天本也没多大的期待,还能找到什么遗漏的线索…… 只是现在她也没有比查案更好的借口,可以理所当然“暂时躲开”李衡了。 “咦?”她衣摆突然被什么勾住了。 曹照照低头一看,是墙角下茂密的荨麻,也就是俗称的咬人猫勾住了她的衣摆…… 她弯下腰轻手轻脚地解开,蓦地眼角余光瞥见了荨麻丛中彷佛有微微白光一闪。 这是什么? 她掏出自制的油桐皮手套,拨开了荨麻丛,霎时心一跳—— 银针? 曹照照仔细地拈着落在荨麻丛间的这根银针,摊放在手套掌心内,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银针很眼熟,不是寻常大夫用来针灸之用的尺寸款式,也不是缝衣针之类的,而是……大理寺要求工部特地打造给内部仵作使用的。 仵作银针从五分到六寸,用来探测咽喉或其他隐晦处有无发黑迹象,而且无论强韧度都极好,轻易不弯不折。 第41章 她强捺下惊疑,喃喃。“冷静,别慌……别忙着下判断。” 曹照照自知“脑洞大开”是自己的优点也是缺点,也是让她这两年多来能在大理寺经常另辟蹊径,立下出奇不意之功的原因之一。 但脑洞开太大,同时也是害她闯祸而不自知的祸首。 她可不能再让李衡老是替她收拾烂摊子,无论什么事,还是把证据都搜罗全了再来下定论才对。 “也许是昨天柳仵作不小心落下的银针。”她想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结论,稍稍安了心,“柳仵作有点粗心啊,所有使用过的器具不是都应该在最后清点一遍吗?” 这也是她在大理寺任职以来提出的小小建议。 身为急诊室外科护理师,她已经习惯了跟刀的时候务必清点所有器械纱布等等,以防有疏漏的东西遗留在患者体内。 大理寺的仵作工具越多越精细,也大部分都是绝不能外泄的,就怕被有心之人捡了去,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曹照照把银针用帕子包裹好了,塞进随身的锦囊钱袋内。 她又四下查看了个遍,依然没有其他的发现……最后只得悻悻然地摸摸鼻子走出染坊。 第15章 (2) 李衡坐在圈椅上,对着满书案高高堆叠的卷宗,怔怔出神,大手下意识捂着左胸,迟迟不能放…… 他脸颊隐隐发烫,呼吸不顺,脑中不断重复浮现稍早前他和照照……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努力定了定神,几乎用上所有力气才将思绪摁回了面前的卷宗上。 书案上摆放着的是这两桩案子的相关追查线索,看似杂乱无章,八竿子打不着,可所有案件的发生都有着其抹灭不去的痕迹,端只看如何从乱麻繁絮中揪出线头来。 “大人,查到了第二名死者身分了。”雪飞疾步而入。 他蓦然抬眼,目光锐利。 “死者是户部侍郎闻秋明幼子闻秀,尚在国子监读书,前日和友人相偕游湖,其友人久候不至,还以为他是被家教甚严的闻侍郎给管束住了,便也不敢上门相询。” 他微微挑眉。“闻秀游湖未归,闻侍郎府中就无人察觉异状?随身的小厮和书僮就没跟着?” “随身的小厮和书僮也下落不明。” 李衡豁然起身,神情严峻。“命人搜查此二人下落,并急提闻秀所谓的友人到大理寺。” “喏。” “闻侍郎可来认尸了?” 雪飞颔首。“闻侍郎已认完尸了,也证实了死者便是闻秀,闻侍郎悲痛万分……想求见大人。” 他轻叹了一声。“请闻侍郎到中堂,我这便去。” “喏。” ——中堂厅内,一个清瘦的中年官员眼眶红肿,满脸恸色,在见到李衡的刹那忍不住泪水泉涌,急急一个箭步半跪在他面前。 “求李大人为我儿伸冤做主,务必抓到杀害我儿的凶手!” 李衡忙搀扶而起。“闻侍郎快快请起。令郎不幸遇害,大理寺必定全力缉凶,此亦乃李某职责所在。” “多谢大人。”闻侍郎老泪纵横。 “闻大人,可否说一说令郎平日交友状况,还有他游湖前可有跟家中交代过什么?平时和谁关系较为融洽,又可曾同谁有过龃龉?” “回李大人的话,”闻侍郎强忍悲痛,沙哑道:“小儿性情温弱,在国子监中只有两三个交好的同窗,其余倒也没听他同谁有过争执或不和。” “那日同他相约游湖的,可也是同窗之人?” “是,那两名学子是太子洗马王大人家的公子王渐,以及工部员外郎的公子梅双和。” 户部……工部……东宫…… 李衡若有所思。 “王公子和梅公子在国子监亦是成绩优异品行上佳,我儿能有这般同窗为益友,下官向来放心。”闻侍郎忙补充道。 “闻大人可知令郎和这两位公子日常除却国子监外,还常去过什么样的地方?” 闻侍郎有些为难住了,迟疑道:“这,下官平时公务繁忙,小儿素来都是由内人管教……” 李衡笑容温和。“衡贸然再请教一句——闻夫人可是拘管令郎甚严?” 闻侍郎面露犹豫,良久后才苦笑。“不怕大人笑话,内人向来把幼子看得跟命根子一样,虽不至溺爱,但妇道人家心肠软,对这幼子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幸好我儿性情好,否则只怕都被我夫人给宠坏了。” 事到如今,闻侍郎还是不敢为维护幼子生前名誉而虚言编造,这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李寺卿有着一手监物识人的精微本领? 况,自家幼子被夫人宠得文弱娇气,大理寺情侦探子也不是吃干饭的,若有心探闻,又怎会不知? 李衡微笑点头。“父母爱子,可以理解。” 只是这样的说法,却和闻秀友人所说的不相符合。 是谁在说谎遮掩?一查便知。 送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的闻侍郎出去后,李衡负手在后神情冷峻,他本能感觉到闻侍郎话里还有不详不尽之处。 一个性情温弱的幼子,和友人游湖彻夜未归,闻府到了夜晚各坊门落钥之时还未察觉有异,没有任何寻找幼子下落的行动,整整两日两夜……还是到今早才到京兆府报的案。 或可推论,这并非闻秀头一次外宿未归。 而一个,乃至于一群血气方刚又备受长辈惯宠的年轻人,最常夜不归宿的原因是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 “来人。”他陡然扬声。 一名精悍卫士恭敬而入。“大人!” “带人速查平康坊三曲,可见过闻秀、梅双和及王渐三人,查查他们三人是否是常客,若为常客,便查清他们多流连哪一曲、哪家伎馆、捧的哪名伎人,有没有因此而与人有过纠纷……”他低头略一思索,又道:“再查广福粮米行这位帐房先生邹生,可也出入过同样的伎馆。” “喏!” 平康坊是全长安知名的不夜城,也是伎家聚集之地,香泄十里,丝竹不绝……平康坊入北门东回三曲,北曲为卑屑伎所居,中曲和南曲所居之伎多为高雅伎子。 多少文人雅士骚人墨客在此或吟咏风月或醉掷千金,其中也不乏豪商富贾,官家子弟甚至于京师贵胄。 李衡对这些没有兴趣,但自幼览尽万卷,历尽世情,自然对长安上下各处明里暗里的“个中玄机”皆烂熟于心。 片刻后,雪飞也来报,梅家子和王家郎君都被带到了大理寺。 “将人各自分开安排一室。”他面色冷肃的吩咐。 “回大人的话,已经安排好了。”雪飞随侍多年,对于阿郎的刑狱审问规矩自然记得甚牢,恭谨禀道。 李衡正要迈步前去亲自审问,忽地又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微温柔了一瞬—— “曹司直来了吗?” 清凉恰好在此时回大理寺覆命,忙三两步上前拱手道:“回阿郎的话,曹司直说她要到长安县第一件案子的案发之地再探查一番,就先不回大理寺了。” 他一怔,俊脸掠过了一抹可疑的浮红,轻咳了声。“……知道了。” 清凉正要退下,又听李衡低沉嗓音犹豫地响起—— “曹司直,看着……可还好?” 清凉眨眨眼。“曹司直身子看着……没什么不好,不过瞧着脸有点红,表情有点心神不定,后来出门前脚步有些杂沓。” 他也莫名有些赧然尴尬了,重重清了清喉咙,故作沉静镇定道:“好,没那就……好。” 清凉总觉得阿郎今日有些怪怪的,就跟曹司直的怪怪的是一样的……怪。 “走吧。”李衡已经率步而出。 “喏。” 梅双和与王渐被“请”入大理寺,原就心慌哆嗦,尤其又被分隔两室,越发心下惶惶。 一见传说中冷肃深沉威严的大理寺卿,梅双和不由自主软了双膝,在李衡那双洞悉烛照的锐利英眸下,事先想好的说法在脑中一片空白…… “本官向来不冤枉一人,也不纵放一人,你等说过的每一字一句,大理寺亦皆会如数查核详实,”李衡微微一笑。“梅公子想明白了,再说。” 梅双和结结巴巴的开口,“大人……我、我们……那日确实没有见到闻贤弟赴会,绝无撒谎。” 他挑眉,沉静道:“我相信你。” 梅双和绷得紧紧的心弦霎时一松,忍不住露出庆幸释然的暗笑。 “那往常去平康坊,闻秀可曾有过失约的纪录?” “没有没有,自然是没有失约过的……”梅双和连忙摆手,可话一脱口而出顿觉不好! 李衡眉眼淡然,似笑非笑。 梅双和脸色发白,颓然委靡地瘫跪在地。 眼前这位大理寺卿,彷佛已经将一切窥破在眼里了…… “官家子弟往平康坊者众,若无人追究,也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若真要按律惩处,也并非枷三日便可一笔带过。”李衡慢条斯理道,“梅公子,你觉得,本官该追究还是不追究?” 第42章 “大、大人……学生年轻识浅,一时被丝竹风月所迷,往后定当洁身自律……” “若梅公子能从实回答几个问题,本官或可网开一面,只训诫一二便罢了。”他淡淡道。 “大人想知道什么,学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半分隐瞒……” 一刻钟后,李衡转而负手走进了另一间森严堂室内,这次则是仅仅半刻钟,王渐就竹筒倒豆子地一古脑儿全说了。 王渐的父亲是太子洗马,东宫属官,最清楚李寺卿大人在圣人和太子心中的地位和重量。 在李寺卿大人面前嘴硬,那不是找死吗? 李衡缓缓步出了堂室,卫士恭敬将门关上,对他拱手行礼—— “大人,这两人……” “官员狎妓按唐律罚俸半年,枷三日,他们是国子监学子,念在年轻不晓事又主动自首的份上,便拘十日。”他顿了一顿,黑眸幽深笑意淡薄。“若查明所言不假,拘十日后便命他们亲长自来大理寺领人。” “大人,那倘若他们二人有欺瞒诓骗之嫌——”其中一名卫士迟疑问道。 “大理寺狱的牢房不缺,他们既想久住,本官又怎会阻止呢?”他嘴角微微一勾。 “喏!”卫士们不禁咧嘴,摩拳擦掌嘿嘿笑。“——属下们是粗人,旁的不行,好生‘招待’这样的斯文败类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衡摇头微笑,步履优雅地拾阶而下。 眼见已是正午过后,曹照照却还是未回来,他有些心神不宁地顿住了脚步,侧首问道:“清凉,可有人随护着曹司直一同去?” 安静侍立身后的清凉忙禀道:“大人,曹司直不让。” “胡闹!”他脸色微微一沉,目光锐利。“她不让人跟着,难道你也未安排人暗中护持?” 清凉心一惊,单膝跪地惭愧请罪。“是清凉错了,请阿郎责罚!” 李衡浓眉隐隐蹙着,终究还是压抑下关心则乱的莫名不安,沉声道:“起吧,这次便不罚了,然下回需得记着,她会是你们未来的主母,尔等当敬她如敬我一般,都记住了?” 清凉睁大了眼睛,半晌后吞着口水猛点头。“清凉……清凉都记住了!” ——未来主母?! 阿郎这是……这是当真确定心意了? 可陇西李氏和老主子那边…… 若依清凉本心,能奉热情心善又性情中人的曹司直为主母,自然远远胜过其他总端着摆着款儿的高门贵女多多了。 且曹司直和阿郎兴致相投,互相辅佐,于公于私都最为相配,只可惜陇西李氏本家和老家主的做派素来注重家世背景,自家无双玉璧般的嫡长贵公子,兼又身为国之重臣,连公主都娶得,最后却情定一名既无身家又来路不明的小小司直…… 清凉打了个冷颤,老家主若是知道了,定然大发雷霆…… 不过……阿郎从小就极有主张,但凡他想成的事儿,至今还没有落空过的。 想想陇西某些族老,心底各自揣着一本小私帐儿,成日变着法儿要将自个儿姻亲家的女郎塞进阿郎的后院里。 大妇的份儿他们是不敢奢望,但若手底下的女郎能在阿郎身边蹭个侍妾的名头,便是拿出去扯着虎皮做大旗,都能震慑各方势力,还能捞回不少好处呢! 而现在算盘落空,将来族老们的脸色啊……定然是很精彩的。 清凉不知怎地有点想笑,又生怕引起阿郎生疑,只得赶忙低头憋住了。 “阿郎,有动静了。”炎海匆匆来报,呈上密函。 李衡眼神一凛,接过密函拆开迅速扫过,沉吟片刻后,道:“按计划行事。” “喏!” “还有,方才去查三处酒楼的人也回来了,”炎海低声禀道:“他们二人均未曾到过这三间酒楼用酒菜吃食,掌柜的和跑堂的,甚至客人录名册上也没有。” 他黑眸微眯。“不是这三间酒楼……那么再去平康坊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哪家伎馆拿得到这密酿之醋用以入膳?” “属下这就命人去查。” “等等,”他顿了一顿,又道:“先从王渐和梅双和供认和闻秀惯常流连的那几家伎馆入手。” “属下明白!” 待李衡又回去案牍前理完了一批卷宗,便收到了最新线报—— 比对过后,各方线索均指向了一家名为“流金阁”的伎馆。 而闻秀和邹生,都是流金阁一名女伎娘子娀光的裙下臣。 他放下手中的线报,沉声道:“立时命人将这位娀光娘子带回大理寺。” 炎海迟疑了一下,有些惭愧的拱手道:“回阿郎的话,娀光娘子昨日便失踪了。” “传令下去,全城搜查!”李衡霍然起身,面色冷峻。“再通查此女伎所有接待过的恩客名单。” “喏!” 第16章 (1) 曹照照骑着小毛驴,右拐就要绕进往大理寺的那条街,恰好撞见了形容匆匆的柳仵作。 “曹司直?”柳仵作停下脚步,“您回来啦。” “柳大哥这是要出去?”她心下一紧,“又有命案了?” “小人刚刚接到命令,在洛定坊又出现了一名死者,依然被剥去了面皮,现在正要前往验尸。” 曹照照想也不想跳下了小毛驴,拍拍驴儿屁股让它习惯地自个儿先回大理寺,而后对柳仵作道:“我跟你去!” “可曹司直不是要回衙署吗?”柳仵作迟疑道。 “不打紧,还是眼下的案子重要。” 就在两人并肩疾行的当儿,柳仵作好奇地问:“听说曹司直又到长安县命案现场去查了一回?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也算不上什么新的线索……”她正打算顺便将银针还给柳仵作,不知怎地心念一动,假作不经意地问:“对了,最近工部特别协助打造给咱们大理寺的验尸工具,柳大哥用着可称手?有没有什么觉得需要改进的地方?” “小人用着自然称手,实不相瞒,打从曹司直您到大理寺任职以来,帮着想法子造出了许多新颖巧妙的验尸工具,让我们这些仵作多了许多便利,也省却了沾染尸毒的危险。”柳仵作露出感激之色。 “没什么,不过就是出出主意罢了,真正的大功臣是咱们大人和工部几位大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自己按照csi影集里曾看过的,还有现代外科医生的手术器械等等,从中提出了几个方便于验尸和避免沾染体液尸水的小工具。 亏得李衡采纳,并且督促工部那一帮巧匠们进行研究锻造,以唐代有限的炼铁技术,费了无数功夫,这才作出小巧称手又光滑柔韧接近钢材的各种器械。 ……其中包括验尸银针。 “那个,”她清了清喉咙。“柳大哥,工部这些验尸工具锻造不易,平时大家伙儿可得好好收着,尽量莫遗失,所有东西用过都要清点一遍……我知道我已经唠叨过无数次了,但这点真的很重要。” 柳仵作对着她一笑。“曹司直放心,小人省得的。” “那就好,那就好……”曹照照有些心神不定。 ——所以柳仵作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遗失银针?又或者,难道他当真没有遗失银针?那这根大理寺独有的验尸银针,会是其他仵作丢的吗? 她沉浸在思索中,待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柳仵作把她带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隐蔽幽静老宅子里。 “咦?这不是你家吗?去年我和老王头还路过的……”她疑惑地回头看着柳仵作,下一瞬脸色微微变了。 柳仵作正将大门落栓,转过身来对着她微笑。 “你……”她心脏狂跳,口干舌燥起来,试图维持冷静。“这是打算对我不利?” “曹司直聪慧,向来不让人失望。”柳仵作俊秀脸上露出了一抹狂热愉悦。“不像闻家公子和邹先生,他们头一句话只会问我——你要做什么?” 曹照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努力和他拉开距离,强抑着惊惧四下打量可有何逃生之路。 “别看了,此处隐密,周围邻舍都是白日到渠道码头上工的贩夫走卒。”柳仵作叹了口气,眼神戏谑又悲悯。“……曹司直,你今日又何必重回长安县查看线索呢?” 她也不问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了,大理寺人员外出办案都要报备和纪录,除了最高级别的官员和机密案件外,一般日常出入,内部想查问一下都是寻常之事。 尤其是同为追查此案的相关人员。 “你就这么确定我在长安县发现了新的线索,而这个线索还有可能会指向你,就这般迫不及待露馅,跳出来证明自己有问题?”她极力按捺住惊慌,学着李衡的口吻淡定自若。 “谁让曹司直往常破案纪录太好,常有出奇不意之功,况且小人先时也只是试你一试,没想到曹司直话里话外绕着仵作的工具不放……不就是发现了小人无意间落在长安县染坊的银针?”柳仵作笑笑。 第43章 “你若不心虚,大可承认自己是在验尸过程中无意间遗失银针,找我取回也就罢了,”她面上强装镇定。“如此不是更加正大光明,也可洗清自己的嫌疑?” 柳仵作挑眉。“小人这不是未雨绸缪,宁可杀错不能错放吗?” 早知道不能跟精神状况异于常人的变态杀人狂讲道理、谈逻辑…… 曹照照暗悄悄吞了口口水,脸色发白。“柳仵作你可得想明白,你就这么自信杀了我就能掩饰过去吗?” “哦?”柳仵作目光灼热而隐隐疯狂。“不试试怎么知道?况且我是大理寺仵作,又是你的同僚,谁会怀疑我?” “……”她内心有一个x字很想谯出口。 “我杀人剥去他们的面皮,还留下了那么多痕迹和线索,你们不是至今都没能追查到我身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杀人剥皮真是好棒棒,而我这傻蛋今天则是自投罗网,自己送上门来给你削了?”她咬牙。 “曹司直言谈一向如此风趣,真真可惜了。”柳仵作缓缓逼近,面上竟有一丝惋惜之色。“小人本不想杀你的,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等等!”曹照照随手抓了把庭院内的凳子横在身前以作防御,急促问道:“——你以杀人剥皮为荣,好似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技艺,难道就不想在我临死前同我炫耀一下,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你为什么要对那两名受害者下手?” “曹司直这是在拖延时间?”柳仵作似笑非笑。 “我拖延时间有用吗?”她反唇相讥。 “小人记得曹司直曾在大理寺说过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柳仵作一步步欺近她。“您这样谆谆教诲,小人怎么可能还会忘怀疏漏呢?您就安心做个胡涂鬼,到地府找阎罗诉苦申冤去吧!” 曹照照这时真是后悔死了自己平常干嘛在大理寺里面当大嘴巴?什么好的坏的有的没的教了一大堆,现在可好了,把自己又推进坑里了吧? 她不断往后退,在看到柳仵作不知何时已从随身囊袋中取出帕子,将散发着浓浓麻沸散气味的液体倾洒其上,而后猛然扑身过来—— “你不要过来——”曹照照尖叫,然后顺势袖底往柳仵作脸上一拂! 柳仵作手上抓着的麻沸散帕子恰恰要捂到她脸上的三寸处,蓦地嗅见了一股奇异香气,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是身形一僵,随即不敢置信地软软瘫倒在地。 曹照照惊慌之色已经恢复正常,慢条斯理地蹲下来,掏出特制牛皮筋利索地把柳仵作捆了个牢牢实实的。 “老娘再教你一句,张无忌他妈妈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她趁机狠狠巴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当我看过那么多电视剧的套路都是白看的吗?没留后手,我哪敢跟着你走呢?” 她原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谁知道柳仵作真就这么沉不住气?又或者,他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也不想想她在大理寺立足两年多来,如果没有两三招防身之术,又怎么敢常常到处乱跑查案? 就在曹照照正在犹豫要怎么把这么大一只拖回大理寺之际,忽大门“砰”地猛然被踹开了! 她眼前一花,陡然被紧紧拥进了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 “照照!” “……大人?”她一脸讶异,努力从他胸膛前抬头仰望。“您怎么会来?”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吓坏了吧?”李衡脸色比她的还苍白,沙哑低促道:“你也太莽撞了,怎么就敢只身一人亲犯险境?不准再有下回了,否则我定不饶你!” 见他这般气急败坏惊魂未定,曹照照脸上却不知怎地红了,害羞地轻声哼哼。“嗯啊,知道了……” 他黑眸深邃专注地盯着她。“我是同你认真的,再敢这般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我便——” “你便要如何?”她笑嘻嘻反问。 李衡英俊端肃脸庞一滞,半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喑哑道:“你就是知道我不忍心罚你。” 她心里甜得跟泡进了蜜罐子似的,忍不住回揽住他劲瘦的腰肢,还不忘趁机上下游移摸了把他背后精实的肌肉线条……感觉到小手底下的身躯触着电般一下绷紧了。 “照照,别闹!”他耳朵绯红发烫,赶紧将她闯祸放火的小手给捉到了跟前来,牢牢地圈住。 她歪头对着他甜甜一笑,笑得李衡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春水,阵阵涟漪荡漾…… 雪飞和清凉识趣地先让大理寺随行前来围剿的一队卫士把柳仵作带走,而后两人默默退到角落。 李衡将她搀扶起身,大手紧握着她的手,低头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疑犯就是柳原的?” “我……蒙中的,那你呢?”她好奇问道。 他一怔。“蒙中?” “严格来说,也是误打误撞。”她连忙把腰间荷囊内小心包裹的那根银针递予他看。“我在那处染坊捡到了咱们大理寺仵作才有配给的银针,本来想着最有可能是柳仵作那日验尸不小心遗失的,可万一……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柳仵作偏偏就是那个凶手呢?” “所以你就索性自己送上门来验证一番?”他脸色又沉了下来。 见他当真是恼了,曹照照止不住的心虚,赶紧认错。“对不起,往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冲动行事了。” “当真?”他面色不豫。 “我也很爱惜自己这条小命的,”她弹了弹自己的衣袖,一脸笑咪咪的。“您给我防身用的迷香,我随身带着呢!” 李衡凝视着她,良久后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她的头。“如对手是武艺高强之人,你根本近不得身,纵使带了迷香又有何用?前次胡饼案中,杨庆若非被你单薄瘦弱身形所欺,不曾对你有过提防,你又如何能出奇不意撒出迷香制住他?” 曹照照本来还想为自己的应变能力辩白,可李衡神情严肃中透着掩不住的深深担忧,瞬间击中了她的心…… 她脸上神情温柔了起来,踮高脚尖伸手碰碰他的面颊,小小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受伤、出事……对不起啊,我保证以后做事前会先三思,也会先跟你报备的。” 他神情微微缓和,握着她的大手攥得更紧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仰头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他心一软,嘴角也隐隐上扬。“让雪飞几个留下来搜查此处,我们先回大理寺……经此折腾惊吓,你也累了吧?” “好。”她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哎?你还没说,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李衡微笑着和她说起了,是如何从梅双和及王渐口中侦问得知的伎馆,再让人从中追查……两相印证出了流金阁老鸨和首坛庄老板有私交,所以能得老陈醋供应,在平康坊成为了独一份儿。 而闻秀、邹生和柳原同时是流金阁女伎娀光娘子的裙下臣,阁中有女伎也供出,曾见过柳原在娀光娘子接待邹生时,去砸过场子…… 还有,柳原到过长安城的几家药铺分头买了二十几味药材,这些药材拆开看都平平无奇,可合起来却能熬炼出麻沸散。 “原来如此。”她眨眨眼。“那柳……柳原杀了闻秀和邹生,是因为争风吃醋因妒生恨了?” 他沉吟。“表面上看着是,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般简单,个中虚实情由,只怕还是要待审问过后才能做论断。” 她微微皱眉。“我今天和他一番交手下来,感觉他很冷静,透着一丝疯狂,而且对于自己杀人剥皮的行为,甚至有种引以为傲的得意……这样的人,像是会为了博得一个女伎的芳心,而下手杀害情敌的痴汉吗?” “确实令人生疑。”他若有所思。“如今还有一个关键人物,等找出此人,或者能揭露更多真相。” “谁?” “那位失踪的娀光娘子。” 曹照照想了想,有点不安。“万一这位娀光娘子也被柳原杀了呢?” “娀光娘子是有预谋离开流金阁的,她带走了几件衣衫和贵重妆奁,房中也没有任何遭人闯入劫盗,甚至搜索过的痕迹。”他淡淡然道。 “……我怎么觉得,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她喃喃。 “不妨事,人们无论做过什么,定然都会留下痕迹。”他深沉黑眸精光一闪。 嘴硬熬了一天一夜后,柳原还是招了。 李衡执掌的大理寺从不使严酷残暴的逼供审讯手段,他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犯罪心理侦查刑狱人员,常常几句话里就能抽丝剥茧,穿透击破犯人的伪装和防御与谎言。 狡猾冷静耽于炫技如柳原,李衡并没有给他玩弄人心、巧言堆词的机会,而是一开始就命人将他拘于暗房。 这暗房五尺高,宽四尺见方,仅供一个成年男子蹲屈而入。 站不挺,躺不得,伸不直,幽暗不见五指,仅有上方两处小孔可供呼吸,柳原手脚上镣铐,嘴上塞麻核,纵使想自尽也不得其法。 第44章 李衡极少启动暗房,唯有运用在真正丧心病狂罪大恶极又拒不开口的犯人身上。 当雪飞来报柳原崩溃哭喊求着要招供之时,正是日暮黄昏,李衡欲携曹照照下衙回府…… “他愿招了?”他修眉微挑。 “是。”雪飞拱手道。 “再晾晾吧。”李衡神情平静。“柳原能在大理寺为仵作六年,不显风不露水,今时一出手却是凌厉阴毒、骇人听闻,足见心智深沉,非寻常人,他此刻想招认的,也未必就是实言。” “阿郎的意思是……他身后还有人?”雪飞立时了然。 他气定神闲,“是或不是,再等一等便能知晓了。” 第16章 (1) 曹照照默默听着,直到同上了马车,她顾不得小手被他拿在手里把玩,急急倾身上前—— “大人,你该不会已经心里有数了?你猜出他幕后之人是谁了?” “嗯?”李衡眉眼舒展,腾出手来自车厢小柜内取出了一碟子椒盐饆饠到她面前。“饿了吧?先吃点填填肚子,今日庄子上进了一大篓子螃蟹,我让人挑了最肥美的,暮食时蒸几只团脐浓黄的给你尝尝,还烧了只羊腿……给你卷饼子吃。” “哇……”她咬着酥软咸香的椒盐饆饠,被诱惑得差点口水泛滥成河。 他又帮她斟了碗茶,不忘柔声叮咛。“吃慢些,别噎着了。” 她几小块层层酥叠又精致如艺术品的椒盐饆饠下肚,又灌了口碧滢滢的热茶,舒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忽觉不对劲…… 他刚刚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大人,此事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能知道的吗?”她脱口而出。 李衡修长漂亮的指节替她拭去了黏在唇畔的酥屑,目光专注而温柔。“——是。” 她一呆。“……要不要回答得这么直接啊?” “有些腌臜隐晦的密事,你不知道为好。”他温和地道:“朝中的勾心斗角,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涉入的。” 尽管他神色自若云淡风轻,彷佛当真不拿那些诡谲四伏当回事儿,可曹照照却是听得心脏发紧,越发忐忑。 “那你呢?” “我?”他摸摸她的头。“我如何?” “这些朝中争斗,会牵连到你吗?” 他微微一笑。“我是大理寺卿,只管职责所在,旁的自有圣人圣裁。” 古往今来,朝廷恶斗是一场没有烟硝的可怕战争,有多少达官贵族一夕间沦落为囚,不也因为这个原因吗?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逃得了…… “该不会是,”她迟疑地压低了声音,“涉及夺嫡?” 李衡沉默了一瞬,又塞了块椒盐饆饠进她嘴里,轻声道:“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她嘴里塞了饆饠含糊不清,蹙眉忧心地仰望着他。“自古遇上这种就没好事,站队也是死,不站队也是死……我就不明白了,那个位置他们抢破头也就罢了,凭什么要连累死一大票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心情沉重,嘴里嚼着的饆饠也不香了。 “放心,大理寺会一切安好。”他低头凝视着她。“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她望着他,眼眶微湿。“那你自己呢?” “我能护好你,自然也能保全自己。”李衡嗓音清浅而坚定。 曹照照忍不住上前主动揽抱、环紧了他的腰,小脸靠在他胸膛前,嗅闻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 “那你也要说到做到,不能为了要护着谁,而把自己搭进去。” 他心念一动。“照照……” “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都在李府和大理寺两年了,几乎天天跟在你后面跑,我会看不出你除了一心忠于圣人之外,余下的还同谁交好吗?” “你放心,”他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心下一暖。“我所做的一切,不违法制,不违道义,也不违本心,自然不会有事的。” 她小脸在他温暖精实胸膛前依恋地蹭了蹭。“好,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千万不能把我晾在一边。” 李衡静默了片刻,只是将她拥得更紧,柔声道:“这两日你也累得狠了,挨着我睡一会儿,到家了我会叫醒你的。” “大人……” “听话。” 她偎着他,只得乖乖闭上眼睛。 马车辘辘行驶在长安大街上,车厢内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暖暖交缠…… 深夜,李衡摊开了一大张绵软细薄、平滑洁白的楮皮纸,提起狼毫,一一在上头写下不同的名字,圈起了相同的关联,划去了无干的线索。 “户部……工部……兵部……”他一笔墨色直指到其中一个词汇。“东宫。” 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户籍,工部辖管全国屯田、水利、工程、交通运输和官办工业,兵部管理大唐军队调动、军官任免及军令军政等枢务。 胡饼案、行僵案皆有户部和兵部涉入的痕迹…… 马藤原为河东道云州府兵,无军令不得调动,后却落籍关内道庆州,此次马藤父子也跟着他们回长安定居,在临行时马藤悄悄禀告他,河东道十年来陆续有府兵被调出河东道,却又从旁州征兵填补了空缺。 马藤在军中位置极低,并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年冬季十一月召集时,却常常可以见到生面孔。 李衡心情颇为沉重。 此等异状,河东道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心生怀疑,没有任何一封奏折上呈长安,若非河东道已然沆瀣一气,就是兵部有人拦住了奏折。 若是前者,状况危急棘手至极,倘为后者,兵部能有这样大职权和胆子的……屈指可数。 他目光深沉,蹙眉又写下了“铜铁矿”,“蜀王”。 蜀王定然知道铜铁二矿的存在,而这个独孤老丈……也是尚未解开的谜团。 独孤老丈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明面上的简单。 魏长风借着长公主府秘密谋划多年,看似欲在长公主寿宴上对圣人不利,然而他纵使毒香得逞,圣人出了事,也还有太子继位……他府中豢养的人马对上京师十六卫尚且是螳臂挡车,更何况长安附近大营十万驻军,更是朝发令,午间至,即可大举辗压叛军于瞬息间! 且长公主府还有大笔的帐目金流去向不明,自胡饼案至今,他的人手始终没有放弃追查后续。 这种种一切,他皆已密奏圣人,从未有一分隐瞒。 户部尚书年老体衰,这几年来早有致仕之意,只不过圣人尚未有可心的新任户部尚书人选,犹在左侍郎闻秋明和右侍郎简越之中考核挑选。 左侍郎是太子门人,右侍郎则是蜀王的人…… 闻秋明幼子却偏偏在此时被大理寺仵作残忍杀害剥皮,这幕后之人,是连大理寺——他李衡也一并牵扯了进来。 无论如何,他最后都有御下不明、辖管失职之过。 “……大理寺。”他落笔将之圈了起来。 刚才最新的线报,全长安最大的广福粮米行是三皇子骆王侍妾家中的产业,也可说是有骆王在后头为靠山。 邹生在广福粮米行的长安县分铺为帐房三年,除了到粮米行分铺上差外,平时深居简出…… “禀阿郎,”炎海面色严肃地悄然而入,拱手递上一只密信。“御史台御史大夫明日早朝会弹劾您,纵容下属仵作杀害官家子弟闻秀和良民邹生,监管不力、治下不严,如何担得起大理寺卿一职——” 御史台一贯有风闻奏事,纠察、弹劾百官,肃正纲纪之权。 御史大夫陈羽老大人铮铮铁骨,却是清正古板严苛,但凡他认为何人犯错,咬死了也不放…… 听见这个密报,李衡倒是笑了。“连陈老大人都惊动了。” “阿郎,大理寺必定又被安插了钉子。”炎海表情却很难看,隐含怒气。“请容属下立时带人前往彻底大清洗一番!” “不用了。”他嘴角微扬,淡然自若地道:“六部何处没有钉子?便是皇宫内,难道还少得了吗?圣人都不担心了,我等担心什么?” “可阿郎……” “不急,”李衡慢条斯理地将案上的纸卷了起来。“钉子使得好,也可以为我所用,况且真正的机密,钉子们想碰也碰不着。” 炎海只得低头听命。“是。那明日早朝……阿郎可有应对之策了?” “陈老大夫出马了,我如何能不捧场?”他低笑。 炎海听懂了他的意思,神情也缓和松快了些许。 “那个……打扰到你们谈正事了吗?” 曹照照扒在门框边,眨了眨眼。 她扎着条长及腰间的辫子,穿着轻便的青衣裙裤,若非身形娇小,面容玉雪可人,令人猛一看还以为是李府里的年幼小厮。 第45章 李衡一见到她,眼神蓦然温柔了起来,起身走向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睡不着。”她赧然地挠了挠耳朵。 “莫不是又撑着了?”他有一丝紧张,大手自然而然地抚上她的小肚子。“炎海,速请府医来——” “喏!” “没有没有,我今晚没有吃撑……”她小脸涨红了。 ——“吃撑”这个哏还能不能过去了?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深邃的黑眸里尽是担忧。“不可碍于面子,忍着不说。” 她不好意思地道:“真的没有……啊,我突然有困意了,那我还是先回去睡——” 话声未落,她的手已经被他抓住了……曹照照疑惑抬头,看见他眉眼含笑,一身月色长袍玉带,越发显得雍容闲雅…… 不知不觉间,她小心肝儿又怦通怦通乱跳了起来。 夜深人静,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最适合干一些暧暧昧昧的……那种事。 不不不!不能再伸出罪恶的小爪爪把美人给吓跑了! 她硬生生把自己方才的“见色起意”又压制了回去,清了清喉咙,努力做出正直无害女青年的做派。 ——曹照照,人物设定不能再歪了啊! 她明明在现代就是个堂堂正正的善良热心专业护理师,对男性身体的想法就只有眼前是个医疗对象的认知。 可为什么偏偏来到大唐遇见了李衡这个严谨俊美禁欲的大理寺卿,她的雌激素(动情素)和孕激素就情不自禁地蹭蹭蹭往上飙涨? 也因为李衡,她总算理解同事们在追剧时,为何会在对那些拥有胸肌腹肌六块肌的小鲜肉弟弟们尖叫欢呼嗷呜嗷呜了…… 唉,她的春心萌动点居然落在大唐,这也不知到底是超前还是落后一千多年? 曹照照正满脑子黄色……咳,有的没的间,炎海已经早早告退离去,留下她和李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第17章 (1) 李衡强忍着笑,牵着她来到了卧堂内的紫檀流云榻上坐下。 榻中央有着只方正的雕花小几,上头有一架精致风雅的远山绣画屏,还有一壶温在炉上溢着淡淡奶香的酥茶。 “来,喝点暖暖身子。”他斟了碗茶递给她。 “谢谢。”曹照照腼觍地接过,啜饮了一口,满足地咂了咂舌。“真好喝。” “那些衣裳,你不喜欢吗?”他注意到她的衣着依然朴实如小子,心下一紧。 “件件都漂亮精致,我很喜欢呀。”她嫣然一笑。 他微舒了口气,笑问:“既然喜欢,怎么不换上呢?” 曹照照有一丝尴尬。“就是太漂亮,太女性化了,穿上以后觉得都不像我了,裙摆太长,领口也太低,边上还缀着宝石明珠……而且我动作这么大剌剌的,万一扯坏了衣服怎么办?那些衣裳看着件件都贵得不得了,我一个月的俸禄只怕还买不起一管袖子吧?” “扯坏了,再给你做便是了,”他微笑道,修长指节微屈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是人值钱还是衣裳值钱?” 她小脸不争气地红了,心脏怦怦乱跳……妈耶,禁欲男神撩起妹来分外令人心荡神迷啊啊啊啊。 “下回休沐,穿给我看?”他眼神温柔。 “……好。”她连耳朵都红了。 “为什么睡不着?”李衡牵过她的小手,交扣在温暖有力的大手内。“看来这两日还是吓着了,我让府医帮你煎碗安神茶吧?喝了药茶,好好安心睡一觉,旁的都别想,万事有我。” “我不害怕,不用喝安神茶啦!”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想他想到睡不着…… 咳,生平第一次谈恋爱,她曹照照终于也领受到了那种想要朝夕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心情。 明明在说开之前,她对他也没那么依恋,每天在大理寺上差下差,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大的乐趣就是大街小巷找美食。 但这两天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时都想偷溜到他房间看他正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加班看卷宗?是不是上床睡了?睡前也会一样想着她吗? 真糟糕,谈了恋爱就是容易患得患失想东想西…… “那个,”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维持自己现代独立女性的潇洒人设,别黏黏呼呼的跟偶像剧傻白甜女主角一样,她可是有事业的人。“大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心……” “你说。” “我今天又去检查过了两具尸首,发现那位邹生的尸体,也有轻微足趾灰甲的迹象,不过不严重。”她沉吟道。 “你确定?”他神色一正。 “嗯,他的灰趾甲虽是初期,但我确定不会看错的。”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怀疑的方向是正确的。“——你想啊,一般粮米储藏的地方为怕霉腐,定是建造得干燥通风,他是个粮米行的帐房先生,平时也会去清点粮米数量,但就算他做帐当差的处所没有粮米仓库来得干爽,也不至于会潮湿到脚趾甲霉菌感染吧?” 李衡目光一闪。“除非他也经常出入潮湿阴暗之地。” “嗯。”她严肃道:“虽然不大可能这么刚巧,但我突然想起上次那个无名脚夫,他和邹生的灰趾甲都是极少见的甲板侵入型病症,感染发生是从趾甲内部,趾甲会变色破裂,却没有角质层增厚的现象,这致病真菌属于一种特殊的苏丹发癣菌,和百分之九十受红色发癣菌感染的灰趾甲患者不同。”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曹照照没有察觉到他眸光里的专注和一丝异样,侃侃而述。“……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他们两个曾经在相同的环境里面接触到相同的感染源。” 李衡眼神霎时锐利精明了起来,疾声问:“你确信没看错?” “不会看错的。”她肯定地点头。“这是很基本的皮肤科医护常识。” 他黑眸熠熠发光,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照照……你,真了不起。” 她被猝不及防地夸了一脸,不自禁有些害羞起来,咧嘴傻笑。“也……还好啦,普普通通,不过略懂略懂。” 李衡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淘气。” 她被他的摸头杀摸得脸红心跳,在他怀里嘿嘿嘿傻笑……好甜呢! “——那么你又是从何知道红色发癣菌和苏丹发癣菌的?”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都怪气氛太浪漫,拥抱太舒服,声音太性感…… 她靠在他胸膛前,被他身上揉合着贵族名门公子独特的熏香和男子阳刚气息撩得不要不要的,迷迷糊糊恍恍惚惚间,脱口而出—— “在皮肤科门诊跨科支援时学到过的呀,皮肤科主治医师还说我很有天分……呃!” 曹照照话说完才猛地一个机伶,急急仰起身,瞪着他深邃幽深探索的目光时,脑中有一刹的空白。 玩完了。 “照照,”李衡神情却异常沉静镇定,缓慢温和地道:“你时至今日,还不放心同我说说你的来历吗?” 她浑身僵硬,娇小的身子呆滞在当场,活似深夜被大型探照灯射到的小动物…… 他心下一紧,有着掩不住的心疼,也有着说不出的失落怅然。 李衡不明白,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吗? 若说这两年多来上官和下属的出生入死相互扶持还不足以令她对他全心相托,可他们眼下都已彼此倾心相付,她为何依然对自己的来历语焉不详、多所隐瞒? “我……”她止不住的心慌意乱,眼神闪躲。 “照照,你知无论如何,我都能护着你的。”他紧紧注视着她。 她望着他,心中滋味复杂万千,“我从哪儿来的,很重要吗?” 他沙哑道:“便你出身不显,抑或尊贵与否,于我李衡而言,你就是你,唯你最重要。” 她眼眶湿了,感动又忐忑。“那……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追究我是哪儿来的?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因为我害怕。”他苦笑。 “你害怕什么?”她一呆。 他眼神流露一丝罕见的脆弱。“我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如同突然出现在我马前一样,又突然消失无踪,而我却连该去哪里寻你都不知道。” 她心口酸甜苦涩得厉害,喉头发紧。“你……原来在担心这个?” “那么你可以答应我,”他深深凝视着她。“我担心的这件事纯属多余吗?” ——她不能。 曹照照眼圈发红,泪水打转,身躯轻颤中透着隐隐退缩之意。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台北车站地下迷宫里一个转弯,就一脚踩进了唐朝? 她来得这么突然,自然也无法保证哪年哪月哪一日又会突如其来的回到了现代。 是啊,她早该想到这点的,这样不确定、无法掌握的人生和未来,她又凭什么把他牵扯进来,又哪来的资格和他相恋?甚至将来共度一生? 第46章 也许有一天,她会在成亲的时候,洞房的时候,甚至帮他生孩子的时候……就跟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又穿回了台北车站…… 那到时候,她能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曹照照思及此,霎时面如死灰。 ——原来,她什么都不能对他保证。 “……对不起。”她哽咽了,在这一瞬终于醒悟到自己究竟做下了多么残忍的事。 他眸里有一抹水光闪动,炽热而祈盼地道:“告诉我,你究竟来自何方,我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会保住你留在我身边……你该对我有信心,对不对?我定然想得出法子——” 她泪眼婆娑,喉咙紧缩得几乎挤不出完整的句子。“对不起。” “照照……” “我来的地方,太远,”她泪如雨下,吐字艰难。“非,人力可到达。” “便是远如西域,波斯、大食国……路途艰难,可对我,对李府而言都不算难事。”他急切地抓紧了她的小手,牢牢包覆在自己灼热汗湿的掌心间。“你只管告诉我,其他的事都由我来承担。” 他不敢放开她,彷佛只要攥紧了她的手,就能永远将她留下。 “李衡,对不起,”她心痛如绞,霍地挣脱开了他的手,仓皇茫然慌乱地往外逃。“——这些事,我们俩的事,我得重新想一想,我,我先回去了!” 他怔怔望着她踉跄奔离的背影,神色渐渐黯然了下来…… 李衡翌日上朝前在她房门前静静伫立了一刻钟,天光未亮,清冷昏暗……隔窗之内一片寂然。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头缓缓转身离去。 曹照照坐在床榻上,她也是一夜未睡,暗青色的眼窝底透着淡淡的疲惫和迷惘。 她听着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鼻头又一阵阵发酸,忍不住抹去了一把不知何时又滚落的泪水。 好烦呢…… 她猛地埋首抱膝,腿上衣裳很快被濡湿了一小片儿。 为什么她总学不会遇事先掂量三分,先想好后果再行动? 她确实早在撩拨他之前,就该先设想过,如果哪天她又莫名其妙穿回了现代该怎么办? 不是拿着一本护照,上头盖着永久居留权,她可以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可是言情小说写滥了的穿越啊,本质不论是平行宇宙还是时光缝隙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她就是在大唐成了这样不明不白的尴尬存在。 ……看来,不能再耽误他了。 曹照照心里痛苦得不得了,但是现代女性的果断和理智告诉她,若给不了对方终生和承诺,就跟耍流氓、当感情骗子也没两样,优柔寡断,最后只有害人害己的下场。 为爱勇敢,也该是以不伤害别人为前提。 她抬起头来,眼泪鼻涕一塌胡涂的小脸慢慢恢复了平静,粗豪地用袖子抹了抹脸,努力提振起精神起来洗漱,准备去大理寺当差。 剥皮案因为柳原落网,看似是暂时结案了,可是背后牵扯的阴谋太大,她唯一能帮忙李衡的,就是搜罗出更多的线索佐证,不管主谋是谁,都能靠着这些证据确凿的铁证,钉死他们! 等这些事情尘埃落定后…… 她强忍住突如其来的眼眶湿热,重重清了清喉咙,硬生生眨去不争气的泪意,利索地换好了上差的青色小吏衣袍,整整幞头。 打开了房门正要跨步出去,蓦然瞥见地上一个雅致的莲花提盒,正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 她心一跳,有些失神地盯着那个莲花提盒。 曹照照内心挣扎了几秒,终究还是忍不住拎抱在怀里,打开了盒盖—— 里头是一盘小巧玲珑可爱的粉色透花糍,旁边还缀着一朵犹带露珠的美丽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芳菲艳艳,幽幽沁香…… 底下压着一张小笺,优雅清俊墨字上写着—— 吾心天下无双艳,汝占人间第一香。 她呆住了,好半天后忍不住嗷地哭了出来。 ……妈妈呀他这是犯规啊啊啊啊啊! 第17章 (2) 早朝。 颤颤巍巍的御史台陈老大人迫不及待手持笏板,出列狠狠地告了李衡一状。 ——从大理寺这几年来不合规矩,堂堂大理寺寺卿不顾身分,屡屡亲自查案,将九卿地位置于何地……到此次大理寺仵作居然杀人剥去面皮,其手段之残忍泯灭人性,李寺卿身为上官,就不该为此负责吗? 文武百官列队之中,自也有为李衡说话的……也有曾被李衡公正严明,判罪拘拿了贪渎犯案亲友的官员,趁机落井下石一报当年之仇……更有冷眼旁观清楚李衡在圣人心中的重量,故而在一旁打圆场的…… 一时间,整个大殿上闹哄哄吵得跟西市没两样。 圣人居高临下俯瞰这一切,眼角冷色越来越深。 “本将军不同意!”裴大将军脸色难看,横了这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官一眼,冷哼道。“李寺卿接掌大理寺五年来,破了多少奇案悬案,怎可因为一个小小的仵作就牵连到他身上?” “若李大人当真这般厉害,又怎会连有柳仵作这样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潜伏在大理寺却犹不知?”蜀王一系的吏部罗左侍郎忍不住高声道,“外能解悬案,内却不能辖部属,李大人继续坐这寺卿之职,就不觉得愧对于心、无法服众吗?” 李衡身穿九卿紫衣官袍,高大端肃,淡然道:“罗侍郎此话听着有理,本官也从未说过凶手出自大理寺,我身为大理寺卿就没有半点失察之责,有圣人在上,有大唐律为据,治下失察按轻重之罚,该如何,便如何,本官自当领受——难道罗侍郎怀疑圣人会处事不公、有失圣裁吗?” 罗侍郎瞬间冷汗冒了出来。“你、你胡说!本官岂敢质疑圣人……” “罗侍郎身为从四品官员,对上从三品大理寺卿并衔从二品太子少师,一口一个‘本官’,一声‘你’字都指到李某鼻尖上来了,这算不算言行失礼不当,是不是眼中没有官场伦理尊卑?还是觉得咆哮大殿,惊扰圣人也属理所应当?”李衡语气清冷优雅,却字字直戳人心。 罗侍郎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猛然对着上首的圣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浑身哆嗦。 圣人本来神情阴冷愠怒,听到此处险些笑了出来。 这孩子…… 不愧是朕的玉衡郎啊,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亏又倒扣回那些个脑子拎不清的混帐犊子头上去,甚好、甚好。 圣人眉眼舒展,挪了挪动坐姿,惬意愉悦地瞧着“热闹”。 “圣人……圣人明监,微臣、微臣万万没有那个意思啊……”罗侍郎两股颤颤,拼命解释告饶。 陈老大人见罗侍郎这般狼狈又不堪入目的丑态,气得灰胡子直喷飞,昂然对圣人持笏拱手道:“圣人,李寺卿巧言狡辩,转移话题,这岂不是也视朝堂于无物?” 其他站队的官员也纷纷吵嚷—— “李寺卿大人知法犯法,难道就不该罚吗?” “——大理寺和刑部同为国之律法重器,如今大理寺卿这般行事令人不服,刑部尚书却至今无半句话,莫不是因着姻亲关系就想循私?”户部右侍郎简越之语气温吞,却是绵里藏针。 此话一出,素来正直威严的刑部司徒尚书简直要气笑了。 “本官要说什么?尔等就跟坊间吵架斗嘴、胡搅蛮缠的婆子们没两样,这还像是我大唐为主分忧、为民造福的官员吗?你们索性个个剥了这身官皮,到菜市大街上嚷嚷个痛快!” 被讽刺的官员们脸先是涨红,随即气咻咻七嘴八舌的辩驳起来。 “够了!”圣人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眯起眼。“玉衡说得对,朕还在这儿,你们个个咆哮大殿,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连忙急急跪下—— “圣人息怒!臣等知错了。” 圣人搓了搓指间的汉玉扳指,面无表情地道:“尔等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就是为了拿来在朝上攻讦忠臣良将的吗?” 心中有鬼的官员们头垂得更低,豆大冷汗频落,却也暗暗懊恼愤然…… 怎么拿住了这样确凿的把柄,圣人却还是对李衡宠信有加,没有半分帝王多疑的迹象? 若换作是旁人,恐怕早挨了圣人的一记窝心脚了…… 这些官员虽知圣人对李衡一向信重有加,却不知李衡几乎是圣人手把手带大的,跟在圣人身边的辰光甚至比太子还要多。 在圣人心中,自己对玉衡这亦父亦师亦友的多年情分,又岂是这些个心怀鬼胎、人人腹中皆有一本私帐的官员可比得? 李衡从来就信任他这个圣人,也从未对他有过半分隐瞒……一番丹心赤诚相待,他这个圣人“师父”又怎么可能会令其失望? ……而此刻见圣人发怒,在朝中从来公正不偏不倚与李衡素来理念契合的文武官员们,也趁机为李衡说话。 “禀圣人,李寺卿五年来管理大理寺,方方面面的功绩有目共睹,若单凭一个仵作杀人案就要扯到上官头上去,那是不是六部都该比照办理?难道御史台前两年林御史宠妾灭妻,嫡庶不分的罪过,也要请陈老大人出来负责吗?世上焉有此理?” 第47章 中书令周老大人白发苍苍精神矍铄,慢吞吞地禀道,并不忘挑衅地瞥了陈老大人一眼。 “周大人你——”陈老大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你这是诡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陈大人,为人处事可不能有两种标准,否则立身不正,哪里有资格抨击他人?”周老大人和这个冥顽固执的陈老头子斗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怎么捅刀最好用。 “你——你——这是谬论!是胡扯!” “好说好说,不过是师法陈大人罢了。” 陈老大人被气得差点当场脑卒中(中风)! 圣人憋着噗哧出声的冲动,在瞄见一旁神色恭谨做专心聆听状的李衡后,再忍不住笑骂道:“你小子戏也该看够了,还不快些说说正事?瞧今日……都闹成什么样儿了?” 圣人语气听着像是在骂人,却满满掩不住的疼惜和护短,不只文武百官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就连始终静静坐在下首副座的太子,都默默向李衡投去一个哀怨的小眼神。 ——这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呢! 前几年也开始上朝参与政事的三皇子骆王目光闪过一丝幽光,而后低下头去,弹了弹衣摆上看不见的灰尘。 裴大将军则是露出笑容,望着李衡。 “回圣人,微臣确有要事禀奏。”李衡恭敬地持笏道:“此骇人听闻剥皮案,凶手柳原已落网,臣适才收到大理寺卢少卿递送进来的口供,连同臣所书奏折,一并上呈圣人御览。” “呈上来。” “喏!” 王公公忙拾阶而下,双手接过后急急碎步而上,躬身呈与圣人。 “你也且说来。”圣人展开了奏折。 “微臣领命。”李衡高大身段玉立如劲竹似青松,先向圣人拱手行礼,而后环视文武百官,朗声道:“此桩剥皮案凶手,为大理寺仵作柳原,原籍河东道云州,后为河东道潞州上党郡上党县仵作,仵作本是家族行当,可柳原却是师承上党郡吴老仵作,于验尸一道上颇有天赋,是以入行短短六年,便协助侦破二十一桩案件。”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李衡为何要从凶手六年前的经历说起? “三年前,因其出色的验尸本事,由河东道刺史举荐入大理寺。”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我审阅过他二十桩案件的验尸格,也觉此人技艺了得,大理寺调查过他的身家清白无误后,便允其上任。” “——所以李大人这是承认了,人是你录取的了?”吏部左侍郎逮着了机会,梗着脖子直声道。 “是,人是我录取的。”他神情坦然,温和地道:“我若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晓他三年后会犯下此等残忍凶案,我自然是不会录用他的。” 李衡语气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乏一丝感慨怅然。 可这话也让众人无话可说…… 确实,人又非神仙,如何能掐指一算,预知谁几年后会大变样,起了坏心动手杀人? 这天下千千万万事,又有谁能一桩桩一件件都提防得了的? 陈老大人愤然的神情也有了一抹若有所思,气鼓鼓剧烈起伏的胸口也渐渐平抚许多,只不过面上还是板着,倒像是在同谁生闷气。 “玉衡,你只管继续道来。”圣人已然看完了奏折和口供,挺直了龙躯,一副等着给谁——大家都知道是谁——撑腰的王霸姿态。“朕都不怪你,想来……众卿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帝王开金口一槌定音,此刻大殿之上还有哪个白目敢直指圣人说错了?还是嫌自己脖子太粗,迫不及待跳出来给圣人砍一砍的? 一时间,文武百官安静如鸡…… 裴大将军揉了揉钵大的拳头,似笑非笑。 “谢圣人。”李衡揖礼,而后继续朗声道:“柳原三年来于大理寺验尸五十具,件件严谨分明,鲜少出错。” “这样一个难得的仵作,又是怎么会……”刑部司徒尚书蹙眉道。 “衡命属下严查,方知一年前柳原于流金阁和一名唤娀光娘子的女伎往来甚密,半年前曾有意为此女伎赎身,却无果。”李衡语气从容不迫,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四个月前,柳原和娀光娘子数度争执,不欢而散,娀光娘子自此艳旗重帜……其中两名入幕之宾,便是惨遭柳原杀人剥皮的,户部左侍郎闻大人幼子闻秀,和广福粮米行的帐房邹生。” “所以此案是因情仇杀了?”左卫叶大将军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有人想让此案看着是情杀,”他微微一笑,眸光如冷电。“但经详查,娀光娘子入平康坊乐籍前,原籍河东道云州,父亲卯英,曾任云中州县令,因贪污受贿遭流放,家产抄没,家眷发卖。然其子事发前落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话一出,文武百官恍然大悟议论纷纷起来—— “卯姓?” “难道这柳原就是卯星汉那落水失踪的儿子?如若这般,那个娀光娘子不就是他的姊妹了?” 有思维敏捷的官员已低喊而出—— “我大唐籍贯落户登记十分严格,可这卯字旁只需添个木字头,卯原就能轻易成为柳原,户纸上其父卯英,亦可添字伪造……” 户部尚书皱眉。“岂有这般容易?添字减字就能擅自更改了户纸资料,我大唐户籍制重重核实官印难道都是虚制了?” “这卯英时任云中州县令,若想事先为独生子伪造一份户纸,又有什么难的?”刑部司徒尚书挑眉,就事论事。 户部尚书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裴大将军沉吟道:“李寺卿的意思是,柳原和娀光娘子相认了?所以几次想为她赎身却遭拒绝,后来这才动手行凶,杀了娀光娘子的两名……恩客?” “娀光娘子入乐籍整整七年。”李衡只简短道。 众人一想,对啊,若柳原想杀害侮辱姊妹的恩客,那目标又怎么会只放在闻秀和邹生身上? 礼部尚书有些心急地问道:“李寺卿想必已经知道其中原由了?” 李衡神情沉静的点头。“是,此案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实则柳原杀害闻秀和邹生真正的原因,是受了其妹娀光娘子的哀求和指使。娀光娘子告诉他,若能替她除去这两人,她的主子就能助她脱籍,并获一笔巨金离开长安。” 众人登时一片哗然…… 圣人缓缓合上了口供,脸色阴翳。 “柳原招认,他下手凶残杀人剥皮,就是要混淆视听,令人无法将两人命案联想到娀光娘子身上,长安出了连环杀人凶手,大理寺必有一番忙乱动荡,他身为这两案的验尸仵作,亦可洗清嫌疑……况,若他不幸落网,还能让大理寺和李某饱受朝野非议。” 陈老大人老脸一红。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气愤填膺地谈论着此贼子的阴毒和居心叵测…… 裴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哼了声。“真真好大的胆子,不只是大理寺,这是把我大唐文武百官都给算计了进去!” 骆王也忍不住了,首度开口问:“李寺卿果然洞若观火、明察秋毫……那,李寺卿定然也已查出这娀光娘子口中的‘主子’是谁了?” 裴大将军微眯起眼。“……骆王殿下怎么这么关心此事?” 骆王一窒,哈哈一笑道:“裴大将军这话说得奇罕,怎么文武百官都问得,本王就问不得了?” 裴大将军闲闲地道:“殿下自然是问得的,末将不过也是好奇,多嘴问了一句罢了。” 骆王冷笑道:“本王倒也不想干涉大理寺案件,只不过邹生是我王府侍妾家中产业聘用的一名帐房先生,本王也怕这儿左拐右攀的,脏水泼到了本王身上来!” 圣人眸中冷光一闪而逝。 骆王被上首圣人的目光盯得隐隐心慌,忙喊冤澄清道:“阿爷,儿子自从封王开府以来,最是谨小慎微,行事处处低调,就是怕被牵扯进这些朝廷风云斗争之中,平白无故遭人陷害……” 圣人有一丝烦躁地挥了挥手。“都急什么?你没做的事,阿爷自然不会让人平白冤枉了你。玉衡,你继续说来!” “喏。” 骆王忿忿不平地暗瞪了李衡一记——究竟谁才是阿爷的亲生子? 太子则是见怪不怪,只以袖略掩去嘴角那上扬的笑意。 “禀圣人,柳原也曾追问其妹,幕后主子是谁,然娀光娘子坚不吐实。”李衡语气镇定平和地道,“娀光娘子在案发前便收拾细软逃遁无踪,大理寺正全城追缉,也已发下海捕文书……不过此女只是枚棋子,任务完成后,此时怕也已被主人灭口了。” 圣人目光怒色乍起。“这幕后之人,可有线索了?” “回禀圣人,臣已掌握了几条可靠的消息,目前还在做最后查实,一旦确认无误,自当即刻禀报圣人。”他目光深沉,气定神闲。 李衡这番话一出,文武百官之中,某些人眼神开始透着一丝丝晦暗闪烁,只掩饰得好,未曾被瞧见。 第48章 圣人面色缓和了下来,“玉衡,朕是信得过你的,你好好儿查,无论查到多深……都有朕给你做主!” “微臣谢圣人隆恩,必不负陛下重望。”他恭敬揖礼。 户部尚书突然问:“老臣有一事不解,不知李寺卿可否代为释惑?” “老大人请说。”他温和道。 “这闻小公子和那位邹帐房,是怎么会成了目标的?”户部尚书疑惑。“据老夫所知,闻小公子不过是在国子监读书,既非官身,也未涉朝政,那名邹帐房更只是区区一个帐房,两人都不是什么极其重要人物,娀光娘子背后之人,究竟为何要对他二人下杀手?” 文武百官频频点头称是,这也是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 李衡笑了笑。“自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大理寺正在查证中。”他微笑回了句。 户部尚书和文武百官闻言愕然,随即满脸不是滋味,却也只能憋着。 盖因刚刚圣人都说了,信得过李寺卿,还要他好好儿的查……难不成圣人都不急了,他们还敢催吗? 裴大将军似真似假的打趣道:“李寺卿果然处事周密谨慎。” 李衡深邃眼神像是想起了什么,掠过了一抹温柔,而后缓缓说了七个字—— “因为,侦查不公开。” 第18章 (1) 一夜未睡又在朝上唇枪舌战了一上午的李衡,英俊端肃脸庞在进了马车后,终于浮上了少许疲惫憔悴之色。 “大人,您可要先回府歇会儿?”清凉坐在车辕上,有些担心地问。 车帘后传出了他低沉喑哑的嗓音—— “曹司直可是在大理寺?” “……是。”清凉乖乖回答。 “回大理寺。” 雪飞忍不住瞥了清凉一眼——傻小子,这还用问吗? 马车骨碌碌驶离了宫门口,其他官员也陆续登上了各自的轿子和马车,吏部罗侍郎垂头丧气地走出宫门,方才散朝前,圣人忽然开口罚了他半年俸禄,还要他回府闭门思过三个月。 虽然一贯知道圣人向来袒护李寺卿,可万万没想到居然袒护到这种地步,罗侍郎脚步踉跄地上了自家青色小轿,在轿夫起轿摇摇晃晃中,只觉自己整个人也被晃得晕眩恍惚…… 就在轿子过了两条大街,忽然拐进了一条小巷,罗侍郎正失神落魄,不知何时轿子忽然停下来,一个粗嗄的声音隔着轿帘冷冷响起—— “你今日,太令主人失望了。” 罗侍郎一颤,浑身发冷哆嗦,哀求道:“是、是主人命您来……来灭、灭口的吗?不不不,求、求您代我向主人求情,请主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有用!我……” “罗天河,这些年伪装得太久,你已然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了吗?” “下官不敢,下官永远忠于娘娘——” 轿帘外之人冷笑。“——说得好听,你莫不是想在蜀王和主人之间左右逢源两头押宝?还是你以为蜀王有拢络李衡之心,你便也提前替他向李衡示好?否则,以罗侍郎平常口舌之凌厉,今日在朝堂上居然这样便认输了?” 罗侍郎有苦难言,“下官……下官并非示好也不是认输,而是李衡他着实太狡诈——” “够了,”轿帘外之人语气森森。“你该知道,主人从不留闲人。” 惊惶到极点的罗侍郎脑中蓦然灵光一闪,嘶哑低喊了起来。“等等!那李衡虽然精明,可我知道他一个秘密,一个能把他从大理寺卿位子上拽下来的秘密!” “若想主人饶你,这个秘密最好值得换你一条狗命!”那嗓音阴恻恻危险地低斥。 “小女……小女和刑部尚书千金是京中花令诗社的密友,曾听刑部尚书千金随口抱怨过大理寺曹司直恬不知羞,妄图攀附李寺卿,故而两年来始终赖在李府中不走……”罗侍郎冷汗湿透了衣,口干舌燥急巴巴儿地想为自己挣来一条生路。“下官打听过了,也不只大理寺,京中许多官员都知道李寺卿对这名女司直也极为看顾——” “……既然是满京师都知道的事,算得上什么秘密?你这是在试图拖延时间?”那轿帘外的嗓音越发阴沉狠戾。 “不不不!下官万万不敢糊弄您!” “莫再狡辩,既然你完成不了主人交代的任务——” “——那曹司直户籍身分是李寺卿假造的!”罗侍郎近乎凄厉地哀喊。 轿帘外之人陡然一默…… 罗侍郎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死死巴着轿窗沿,就是不敢掀开轿帘,更唯恐下一瞬,此人立时就一剑洞穿了他! 终于,在漫长煎熬如炼狱的等待后,那嗓音愉悦笑了起来,重复确认道:“此女的身分,皆是李衡为她假造的?” “是、是,司徒小姐是这样说的,不过她自知说漏嘴之后,便再三威胁小女不可外泄。” 半晌后,那嗓音道:“李衡做事向来细微谨慎不留痕迹,若他当真假造户籍身分,必然叫人看不出异状,除非司徒家的女郎愿意作证……可李衡毕竟是她的表兄,她又怎么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供词?” “请大人容禀,”罗侍郎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忙道:“听来司徒小姐十分妒恨那曹司直,倘若小女说服司徒小姐立下字据为证,只将假造户籍出身之事全数推到曹司直头上,只说李衡也是受了她的蒙蔽……女子忌妒之心最为厉害,能有铲除情敌的机会,司徒千金定然不会放过的。” 轿帘外之人不发一言,像是在思索其可行之处。 “一个仵作柳原尚且容他巧言狡辩,说是未能提前预知,可若再加上一个伪造籍贯出身、罪证确凿的曹司直……他李衡便是假公济私,执法却带头违法,即便圣人有心维护,也堵不住朝堂之上悠悠众口、群起攻讦。”罗侍郎越想越兴奋,狞笑起来。 “……此事除了司徒女郎和你们父女外,你可还有泄漏给旁人知晓?” “请大人放心,下官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若走漏了消息,叫李衡那厮提前补全了漏洞,我们便少了一个可用的把柄,是以下官绝不敢外传,便是小女,下官也严令她守口如瓶。” “如此便好。”轿帘外之人语气莫测高深,隐含威胁。“你今日所言,我会如实禀报主人,你回衙署也当把所有该收拾的都收拾仔细了,李衡最擅长抽丝剥茧,你若有一丝不妥当教他拿住了……你自己死也便罢了,莫忘记你罗府上下三十六口人,可都捏在主人手上!”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还请大人千万在主人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下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哼。” 罗侍郎心跳如擂鼓,冷汗透衣……屏息等待了良久良久,听得外头再无半点动静声响,这才抖着手缓慢迟疑地掀开轿帘的一条缝子…… 外头,那人已然消失无踪。 他高高悬着的心终于一松,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地出了轿子,这才看见两个抬轿的轿夫和自己的随从人事不知地瘫昏在地上。 罗侍郎欲哭无泪,却也有了一丝逃出生天的庆幸感…… 能在皇城外不惊动金吾卫而将他连人带轿“掳”至暗巷,果然是那位出的手。 罗侍郎想着自己被蜀王拿捏,又教主人掐住七寸,如今还要提防李衡……简直是内外交攻,焦头烂额,他颓然地跌坐在地,头上的官帽也歪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大理寺。 李衡下了马车,望着威严大开的衙署大门,竟有一丝犹豫驻足。 ——她,喜欢那些点心和花吗? ——她可想好了吗? 他破天荒有些害怕起来,他怕走进大理寺后,见到的会是曹照照的疏离冷淡和划清界线…… “阿郎?”炎海悄然出现,默默上前附耳几句。 李衡眼神暗芒闪过,面色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炎海又无声地退回后头。 他伫立原地,若有所思,忽然又掉转回去登上马车。“——到广福粮米行。” “喏!”清凉和雪飞一个忙跃上车辕,一个翻身上马。 马车和随扈很快消失在大街另一头,而在大理寺大门后徘徊探头探脑的曹照照,再顾不得鬼祟闪躲,而是急忙忙追出了大门,下了几道阶梯……而后又停顿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马车绝尘而去,心里滋味有点难受…… 半晌后,她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回了大理寺,看都不敢看刚刚守门的两名卫士。 他们一定觉得她脑子很有事,怎么尽干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 她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慢慢蹭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又开始对着案上那张摊开的楮皮纸发愣。 上面被划分了左右两份清单,左边是“应该跟李衡在一起的十个理由”、右边是“应该跟李衡分手的十个理由”—— 左边那栏清单上,她很快就写满了十个理由,甚至还偷鸡摸狗的额外多了一项——没有睡到他绝对会终生遗憾。 第49章 右边那栏清单上则是干干净净空白一大片,只填了一项理由——我有可能会穿回去。 她支着下巴,对着一张纸上两边清单愁眉苦脸,心事重重。 话又说回来,如果能再穿越回现代的话,她真的会不想回家吗? 虽然她小学六年级,父母就离婚又各自嫁娶成立新的家庭,她是乡下外婆带大的,后来在台北读了护校,毕业那年外婆过世,老人家的后事也是她自己处理的,妈妈倒是在告别式的时候带着新丈夫和儿子去送行,仪式结束后母女俩相顾无言,妈妈只跟她说了一句“缺钱的话告诉我”,然后又匆匆跟丈夫儿子走了。 至于她爸爸在再后,已经早八百年失联,听说搬到中部去了。 她的父母亲缘浅薄,不过外婆给了她满满的爱,所以她也从没觉得自己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就得人格缺失什么的,况且她求学就业以来,大部分遇到的都是很好的同学同事,就算医院里面某些医生真的超机车,工作的强度和压力也很大,但就算每天累成狗,她的生活依然充满乐趣。 光是放假日跟同事去泡温泉,吃刨冰,看电影,唱ktv,或是自己在宿舍追剧、看小说……都嘛很开心。 也许是她天生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所以当初穿越到大唐,才会抱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乐观心态,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自己找乐子。 可是,如果撇开李衡这个因素不谈的话,若她有机会能再回到现代,她当然会二话不说就大喊:我愿意! 毕竟她在现代不用随时担心被皇帝砍头、权贵找麻烦,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分配不上李衡这个世家名门高官贵公子,更不用担心将来李衡要娶妻纳妾享齐人之福的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 对厚! 她神情严肃凝重的在“应该跟李衡分手的十个原因”清单上,写下第二项——关于大唐男尊女卑、纳妾嫖妓风俗,差评! “怎么办?”她喃喃自语,面露深深矛盾挣扎之色。“这一项就可以瞬间秒杀掉‘应该跟李衡在一起的十个理由’了。” 曹照照心情更郁闷了。 果然,单纯不带脑子的谈恋爱多美好啊,一旦有理智有判断能力,就会发现前途布满荆棘,眼前一片黑暗…… 她忍不住趴在案上哀号起来。 ——而这一天,直到黄昏下差时分,李衡始终没回大理寺。 曹照照自己骑着小毛驴回到了李府,她心情很复杂,很想念一整天没看到的李衡,却又有点害怕在这个时候和他碰到面…… 她怕自己心软,又怕自己的过分理智和审时度势,和他的一腔深情真心对比之下,显得格外冷血无情。 现代人的优点和缺点之一就是太懂得保护自己了,有时甚至会理智到令人心寒,但这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经历过许许多多毫无保留的倾尽全力付出,得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冰冷现实惨痛的教训之后……人们这才学会该如何“斤斤计较”。 她对这么美好,这么优秀的李衡,是舍不得斤斤计较的,可是他们之间除了身分之外,学识、观念都横亘着一整个大唐…… 这两年多来,她自然知道他有多洁身自好,可是面对其他同僚或名门世交男子府中的娇妻美妾软玉温香左拥右抱……李衡也觉寻常。 古代的婚姻和两性观念本来也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架构上,所以追求一夫一妻制的现代人曹照照,放在大唐才是异类啊! 曹照照越想越灰心颓唐,步伐越走越缓慢沉重,直到差点撞上了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曹司直你总算回来了,阿郎受伤了!” 她大惊,猛然抓住了清凉。“大人怎么会受伤的?严不严重?叫府医了没有?他……他在哪里?” “大人在房里,此番伤得不轻——”清凉顿了一顿,神情焦灼。 “我去看他!”她脑子轰轰然,再也顾不得什么纠结不纠结,二话不说就往李衡主院方向拔腿狂奔。 ——他怎么受伤的?雪飞和炎海甚至清凉都是当世顶尖高手,难道是中了暗算?还是敌人大举倾巢而出,他们猛虎不敌猴群? 曹照照心脏狂跳,极力压抑下不断攀升蔓延的焦虑担忧,拼命回想过去在急诊室外科面对重大伤患时的sop…… 明知李府中的府医是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可她就是关心则乱,心急如焚地一头冲进了李衡的房间里,正好看见府医提着药箱走出来,险些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司直小心!” “大人要不要紧?” 他俩同时急急开口,下一瞬已然听到里头屏风后传出了一个温和沙哑的嗓音—— “照照……” 她鼻头一酸,抛下府医咚咚咚绕过屏风,一看见李衡脸色苍白笑容温柔的模样,曹照照霎时眼圈红了—— “你……你还好吗?” 他半倚坐在床围,白色单衣掩住的紧实胸膛被布条包扎着,上头还隐隐透着怵目惊心的血迹。 “别怕,我没事。”他安慰道,修长大手伸向她。“来。” 她慢慢走到床沿坐下,努力镇定的声音依然微微颤抖。“你怎么受伤了?是谁伤的你?也太无法无天了,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不妨事,不过是不小心划破了一道小口子。” 她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小口子?我不信!你给我看!” 话正说着,曹照照就忍不住要扒开他的单衣仔细检查,她可是专业的外科护理师—— 她的小手瞬间被李衡的大手攥住,柔声阻道:“真的只是小伤。” “怎么可能只是小伤?布条上面还沁出血来,就是没有止血完成。”她担心又着急,却也不敢太用力挣脱开他的手,就怕扯痛了他胸前的伤口。“给我看!我知道怎么按压止血,如果创口太大太深的话,进行缝合的话会好得更快。” 他失血过多的英俊脸庞唇色淡淡,别有一种柔弱憔悴风情,可是此刻曹照照哪里还有心思垂涎他看着娇弱易推倒的美色,她只想扯开他胸口碍事的衣服,解开布条重新检查伤口。 “照照,你不生我气了吗?”李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差点气哭,“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管我生不生气?你存心想气死我吧?” “你很怕我死吗?”他轻声问。 她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骂道:“废话!” 第18章 (2) 李衡微凉的大手握紧她的手,忽然三言两语简短对她说了今日早朝之事,而后平静继道:“——大理寺查到了正要紧之处,已触及幕后主使之人,我晌午带人亲自到广福粮米行的平仓,果然发现了有密道直通广义渠地渠,地渠深处不知何时被凿开了一个巨大暗仓,堆放无数粮米。” 曹照照呼吸一紧,急促问:“是骆王?也是他命人追杀你们的?” “广福粮米行是骆王小妾的产业,暗仓中守仓之人却是府兵,”他神情森严。“河东道,云州腔。” “河东道云州的府兵?”她失声低喊。 “是,人数不多,仅有二百余名府兵。” 她一顿,顿时急了。“你带多少人马去?你不要跟我说,只有你们四个人!” “人多,怕打草惊蛇。”他黑眸里掠过一抹心虚和忐忑,柔声哄道:“雪飞和炎海均是以一当百的高手,清凉随扈,我也并非文弱书生——” “并非个屁!”她小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的冲口而出。“那么厉害的话怎么还会负伤回来?你以为你带了机关枪去扫射吗?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大理寺卿不是蓝波啊?” 李衡被她这头愤怒小狮子给噼哩啪啦骂得一脸懵,好半天哑口无言。 “你服务的是法治单位大理寺,不是海豹突击队!”她气到真想从他后脑勺“猫”下去。 ——再算无遗策又怎样?没听过拳头大就是王道吗?蚁多还能咬死大象呢,他到底哪来的自信只带了三个小弟就去撂倒两百多名府兵啊? 就算确实是撂倒了,但负伤而归是很荣誉吗?弄个不好是会死人的,他今天是把脑子落在金銮殿忘记带出宫了吗? “……敢问,机关枪,蓝波,海豹突击队是何物?” 良久后,病美人弱弱举手发问。 曹照照一滞,怒火烧得脑门发烫,胆子也肥了,破罐子破摔的昂首道:“我家乡的特产,猛男,肌肉棒子——这个是重点吗?我是在跟你讨论这个吗?” “我……” “你自己都会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结果咧?”她越说越咬牙切齿。“自己去踢馆踢得很爽嘛,挨了一刀更爽是不是?你那么喜欢流血的感觉,去捐血一袋救人一命啊!” 李衡破天荒瑟缩了下,向来英俊端肃沉稳的大理寺卿在这一瞬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被堵了个正着的小孩儿—— “你……消消气,别气着自己了。”他舔舔唇,柔声软语地哄道。 她小脸气鼓鼓,横眉竖目,一点都不打算这样就放过他。 第50章 明明知道幕后主使者已经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天天暗杀他一百回,他偏偏还在朝廷上故意抛出诱饵,说的那些话不就是在刺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逼他们对他下手吗? 现在可好了,刺客都还没被派出来,他倒是自己踹上门,就怕敌人弄不死他吗? “你要是这么不重视自己的性命,你早说嘛,我明天就去大理寺辞职,趁早换一个工作,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自己的老板自己的男人什么时候被杀千刀!”她都快气哭了。 下一瞬,李衡突然展臂一把将她紧紧圈拥入怀,低沉喑哑嗓音克制不住心慌—— “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干嘛?”曹照照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得眼泪都憋回去了,惊慌担忧地急忙想把他推开。“别动!你还有伤——” 他闷痛低哼了一声,俊美端毅脸庞血色全无,却依然牢牢地搂紧她,就是不肯放开……她果然慌得立时乖乖僵住了,靠在他胸膛前再也不敢乱动。 李衡拥抱着她娇小柔软的身躯,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胸臆间伤口的剧烈痛楚彷佛也褪淡了大半。 怀里小女郎沁甜芬芳,软软的,暖暖的……熨贴得好似是他身体里的另一根骨头,不,是他的心头肉。 她偎靠在他胸前,气昏头的脑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继而代之的是一阵余悸犹存和深深庆幸…… 幸好他活着回来。 曹照照眨了眨眼,拼命眨回差点又落下的泪水,小手情不自禁环紧了他的细腰。 气氛静谧宁馨温柔荡漾,好半晌后,李衡才轻声开口—— “照照,我不问了。” “嗯?”不问什么? “今天在暗仓中,我为夺取至关重要的帐册,不惜拼着胸口挨了一刀……当时我脑中十分冷静清明,事前便已盘算过种种后果,我自认博得起,可是当利刃当真划破皮肉的刹那,我突然后悔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咬紧下唇,眼眶又红了。 “我后悔自己若是算计失当,若这一刀上抹了剧毒,那么我便撑不到回来告诉你……”他嗓音温柔而沙哑,却坚定如山海磐石。“我李衡这一生无论能有幸与你相伴多久,但凡有你曹照照在的一日,我便能多欢喜一日,假若老天当真哪天又要突然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纵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定会拼命找到你。” 她呆呆地听着,不知不觉感动得泪流满面…… “过去算尽人心筹谋,自认最是理智自持,”他苦笑一声。“本以为儿女情长与己无涉,平生也最蔑视那等为情动便舍生忘死、抛却家国宗族责任之人。可当我突然发觉,若哪一日在府中,在大理寺都再也见不着你……我竟惶惶不可终日。” 曹照照哽咽了,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小手搂得他腰更紧。 ……我也是。 “过去我从未想过成家,可现在一想若我的妻子能是你,我就抑不住满心欢喜,”他声音越来越轻,低若呢喃。“越是欢喜,越怕失去,故而因爱生忧,因爱生怖……我便是为此乱了心绪,却逼得你害怕了我……” “我不是怕你,”她终于开口,抽噎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脑子不灵光,太胡涂了,我没办法给你承诺,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能留在这里,我也怕哪一天我莫名其妙被迫离开了,那对你不是很不公平吗?” “照照……”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泪汪汪的小脸,心口疼得发紧。 “我也想跟你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我自己也很怕,”她不断吸鼻子,眼泪就是管不住地滚落下来,被他的指尖怜惜不舍地轻轻拭去。“怕自己消失,怕害你难过,我还怕就算我们可以长久在一起,你要是哪天按照世俗惯例三妻四妾,我又该怎么办?我家那边律法是一夫一妻制,但这里不是我家,这是大唐——” 他深邃黑眸里盛满心疼之色,也隐隐有水光,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失笑。“谁说大唐郎君就该得人人三妻四妾了?当年房相也唯有卢夫人一妻,若已今朝而论,我姨父司徒尚书后院之中亦只有我姨母一人。夫妻扶持,恩爱逾恒,又如何能容得第三人?” 曹照照听得双目发亮,兴奋激动喜悦溢满眉眼之间,都有些结巴了。“真……真哒?你真这么想?” “在你心中,我像是那等贪图颜色左拥右抱之人?”李衡凝视着她,叹了口气。 她又惊又喜,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纠结了好久的心结之一,根本就是胡思乱想庸人自扰……见他神色间有一丝隐隐伤心,她心一突,顿时深感愧疚了起来。 “那个……我当然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她伸手捧起了他英俊苍白的脸庞,眼巴巴儿闪动着真诚之光,“我,我不是针对你啊,真的,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没有安全感。” 他一怔。 “而且你太优秀了,长相俊美,家世傲人,位高权重,身材又好,”她一项项扳手指数算,算得太专心,完全没注意到他失血苍白的面容浮起了一抹赧然的红晕。“——你表妹说的也没错,我们俩在身分长相上确实很不般配。” 他的脸红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和懊恼之色。“司徒表妹是几时对你说过这样荒谬之言的?” “半年以上了吧!”曹照照耸耸肩,跟他的气急败坏相比,反到淡定许多。“也没啥啦,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是有点难过,也很不服气,但是我这种有事业的女人,她不懂得欣赏我,我也是能理解的。” 他知道她素来豁达,胸有丘壑,但这不代表就应该容忍他的表妹待她如此轻蔑不敬。 李衡脸色一沉,严肃凛冽了起来。“我会让司徒表妹向你道歉。” “呃,这倒也不用,”她挠挠头。“你们毕竟是亲戚,而且她除了叫嚣两句,别的也伤不到我,我只要神经粗一点,不拿它当回事就没这回事,她也不是我婆婆,我得每天对她晨昏定省早晚请安的……等等,那个……你娘好相处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她画风熊熊跳得这么快,可等反应过来后,不由大喜。“——你答应嫁我为妻了?” 她有些愕然。“年轻人,你跳拍得也挺快的啊,你又还没跟我求亲,我们也没有这么快要谈婚论嫁吧?” ……不过小脸莫名又悄悄红起来是怎么回事呀哎哟喂? 曹照照强抑下想伸手帮脸颊扇风的冲动,清了清喉咙,假装镇定地仰望着他。 “你刚刚问起我娘好不好相处了,而且还提到婆婆二字。”他只是胸口受伤,又不是脑子受伤。 “就……话赶话,随口问问。”她嘴硬,笑嘻嘻道,“我还能问你爹好不好相处呢!” “我爹不好相处,十分顽固。”他这次倒是回答得很快。 曹照照心一跳,正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的同时,忽然听得他慢条斯理含笑接续道—— “但他听我娘的,我娘好相处。”他认真地道:“而且,我比我娘更好相处。” 她心脏就这样搭云霄飞车一下子坠低一下子飙高,差点就想去找降血压的药吃吃了…… 回过神来后,曹照照忍不住火大了,气鼓鼓瞪着他。“李公子,耍嘴皮子很好玩逆?” 李衡低声笑了,满眼尽是温柔。“逗你,才好玩。” 她一腔火气瞬间跑光光,又开始羞涩结巴起来。“什、什么呀……” “照照,嫁我为妻好吗?”他大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小脸,目光专注,恍似漫天星河倒映其间……而他眼里只有她。 她不自禁痴痴地仰望着他,刹那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耳畔心里,只有他和自己怦然如擂鼓的心跳声…… “如果哪天我身不由己又回去了,你真的会想尽办法来找我吗?” “我会。” “如果找不到呢?你会忘了我吗?会恨我吗?” “你呢?你可会忘了我,会恨我无能为力留不住你,会后悔遇见我吗?” 她哽咽,低声道:“我不会。” 他俯下头,噙泪深深地吻住了她。“我也不会。” 长安东市某处宅邸内。 “……李衡果然查到了广义渠地渠之中的暗仓。”一个黑衣人半跪于地,拱手禀道。 “也是时候了。”上首男人隐没在光影之内,大手执壶,缓缓为一盆单薄如纱、艳丽如阳的花朵注入净水。“半个月后便是牡丹宴,蜀王仪仗一行走到哪里了?” “回主人,蜀王十日后即可进京。”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周长史飞鸽传信来,朝廷于小汤村开采铜铁二矿运回的车队其中十数车,果然在恶狼山遭蜀王人马伪装山匪劫走……关内道节度使卢麟闻变已派出兵马追捕中。” “恶狼山也属卢麟管辖领地之内,只不过卢麟的线报也太快了。”上首男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冷笑。“李衡,想必他在回京之前,已经和卢麟通过气了。” 第51章 “主人,李衡咬得太紧了,处处与我们为敌,为何不索性要了他的性命,以绝后患?” “李衡目前还死不得。”上首男人指尖轻轻抚过面前的米囊花。“我筹划了这么多年,布下这么多条线,还要仗着他的破案天赋一一‘找出真相’,他是圣人在这世上少数最为信重的人之一,但凡自他口中说出的,圣人自然深信不疑。” “属下明白了。” “况且,”上首男人停下抚触花瓣的动作,嗓音阴沉了一瞬。“陇西李氏部曲(家兵)驰名天下,入大理寺这是非之地五年来,李衡身边只不过带着三名高手,就避过无数次狙杀,一旦大动作惊动了陇西李氏,光是京师潜伏的这一支李氏部曲,就不是容易对付的……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万万不可徒增麻烦。” 黑衣人听得一头冷汗。“是属下见识浅薄愚鲁,请主人恕罪!” “京师李氏部曲这些年来唯一一次现世,便是二十年前沈阳王叛乱,长安动荡,为护少主李衡安危而倾巢而出。”上首男人目光锐利狠戾,隐隐有一丝不情愿的惊悸。“我亲眼所见,当时乱军杀红了眼,趁机劫杀东市名门贵胄高官宅邸……那支人数不下一千人的甲胄乱军,却在攻进李府后半个时辰,一千具尸首整整齐齐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饶是身为死士首领,多年来手中染血无数的黑衣人也不自觉浑身寒毛直竖…… 陇西李氏,竟有这等深不可测的骇人底蕴? “李衡此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他拼得鱼死网破。”上首男人嗓音冷沉了下来。“况且,还有圣人。” “属下明白,必遵主人之令,不敢擅自妄动。” “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我一心盼着的是什么?”上首男人喃喃,令人无法逼视的威严煞气下,极力压抑着的是蠢蠢欲动的、即将得偿所愿的愉悦癫狂。“……二十年了,我苦心孤诣筹谋了二十年,此番,所有人将会助我一举将我儿送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恭贺主人和小主人千秋大业即将功成!”忠心耿耿的黑衣人亦是目光狂热喜悦地重重下拜。 “好,好,哈哈哈哈!”上首男人抚掌大笑,只觉压抑了二十多年的苦闷不甘愤恨和渴求,终于看到了扬眉吐气睥睨天下的一日。“待我儿登顶,爱将当记首功,可为掌一方军政兵钱之节度使!” “谢主人隆恩厚赐!”黑衣人大喜过望,心悦诚服地磕了个响头。 第19章 (1) 阿郎受伤,李府中本是人心惶惶忧心不已,就算撇开陇西李氏祖宅那头不提,光是消息若传到圣人耳中,只怕全府上下都逃不了重重责罚。 况且阿郎是众人的主心骨,伤了阿郎,那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曹照照忽然发现,怎么就连大膳房的大娘们个个都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相较之下,她在当天晚上担心难过了一会儿,就被他安抚摸头表白兼求婚,就乐得晕呼呼,到隔天早上还在傻笑。 也是因为在她强烈要求下,他还是给她看了伤口,那刀伤整整五寸长,看着令人心惊,上头洒满最好的金创药,血是已经止住了,但不难想见当时的凶险。 不过对于在外科急诊看过许多车祸断手断脚断肋骨的血肉模糊伤患,曹照照看完他的伤,反倒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伤口虽长,但俐落平整,只要没伤到骨头、损及内脏,皮肉伤好好护理调养一阵子就能痊愈了。 但这也不影响她严格监督起他喝药。 “来,喝完。”她今早也跟大理寺告假了,坐在他床榻边专门盯着他。 “照照,我方才喝过药了。”李衡看着她端来的汤碗,眨眨眼。 “卖萌也没用,这是太医开的补药,你不喝完他都不能回去跟圣人交代。”她把汤碗送到他嘴边,“太医说了药性不会冲突的,来,张嘴。” 他一怔,浓眉微蹙。“太医何时来过?我不是吩咐过他们不可惊动圣人吗?” “半夜来的,那时候你发烧得昏昏沉沉,自然不知道。”她语气专业又冷静。“别担心,发烧是身体免疫系统在对抗病毒,只要不持续高烧烧坏了脑子,反而是好事。” 李衡被她的口吻逗笑了,揶揄问:“我能问免疫系统和病毒是什么吗?” “以后有空再跟你解释,”她瞪了他一眼,“还笑得出来,看来你是没什么事了。” “我当真没事,你放心。”他温柔摸了摸她的小脸。 曹照照被撩得小脸微红,却也没好气地道:“你们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你让人把两百多名头破血流伤痕累累的府兵全押回大理寺狱的时候,圣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而且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昨天一回府伤口还没包扎,就忙着写密折送进宫。” 他哑口无言,默默张嘴乖乖喝了那碗补药。 “太子也亲自来看过你了。”她又补了一句。 他险些呛住。“什么?” “然后还带了皇后娘娘给你做的红枣糕,给你补血用的。”她闲闲地道:“哦,圣人倒是不方便出宫,但是命王公公带了好几大箱药材,你以后每天可以把人参当芦菔(萝卜)吃了。” “……我昨夜昏睡,究竟有多少人来参观过了?”他叹了口气笑道。 “不多,就满朝文武的一半吧,我昨晚光收门票钱就发了一笔大财了。” 他愣住。“当真?” “当然是假的,”她哼哼。“严格控管探视访客人数以避免伤患感染是常识,我可是专业的护理人员。” 李衡笑了,握住她的小手。“有劳了。” “对了,太子和王公公昨晚看着我一直笑,笑得我有点发毛……”她有些忐忑。 “乖,没事。”他眉眼舒展,笑意隐约。 “确定?”她小脸狐疑。 “人格保证。”他微笑。 “好吧。”她忽然想起,继续担任本日特助报告道:“对了,圣人给了你伤病假,要你好好养伤,说十天半个月后再上朝当差,王公公说,这么对你讲,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是。”他沉吟片刻,随即淡淡一笑。 她没打算打探这类高层之间的机密,只想问问自己接下来在大理寺还能帮忙他什么? 曹照照隐约有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但是她这样的小螺丝钉只管看好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软肋给他添麻烦,剩下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发挥所长了。 “……照照,我确实有件事只信任你能帮这个忙。”他正色道。 “你说,我来做。”她也一本正经回道。 “你曾说过滴骨认亲和滴血认亲都是不足为信的?” “对,况且只要在水里化入明矾,谁跟谁的血滴在一起都能相合。”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那倘若想验证何人为亲缘父母子女,可有什么可靠的法子?” “如果换作是现……咳,我们家乡那边的技术,只需要一根含有毛囊的头发,或者唾液,血迹都可以用dna检验,就知道谁跟谁有亲子关系了。”她皱眉苦思。“如果无法用科学方法验证,也只能用眉型、颧骨、双眼皮或单眼皮、直发或卷发这样粗略的方式……但这太笼统了,不能作为铁证依据。” 他难掩一抹失落,喃喃道:“那么,只能撬开当事者或其心腹的嘴了,只是……恐怕谈何容易。” “你想验谁?”曹照照明知验亲技术确实非自己能力所及,见他苦恼,还是有些心疼不舍。 李衡回过神来,摇摇头,温和地道:“不妨事,我能有其他法子的。” 她握紧他的手,“要是你想验的人有色盲或色弱就好了,这是遗传学上绝对可靠的依据——” 曹照照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猛然握牢了,她愕然抬头,看见方才还神情轻郁怅然的李衡,此刻眸光亮得惊人…… “怎么了?”她疑惑地望着他。 “照照,你所说的色盲或色弱者,是指难辨目光所及正确颜色之人?”他语气有些急促。 “对,你挺有概念的嘛。”她流露出佩服之色,解释道:“色盲和色弱都是先天性遗传,我们的眼睛的结构里有一层叫黄斑部,含有三种可分辨不同颜色的锥状感觉细胞,它的光谱能够分辨红光、蓝光跟绿光,如果其中一种细胞的功能减弱或消失,就会形成‘色弱’,而如果两种细胞功能消失,就是‘色盲’。” 李衡听得专注入神不已。 “虽然这看似是一种先天性的缺陷,但其实有些色盲患者拥有极强的夜视能力,所以在我们家乡某次大战中,有个叫英国的国家在夜晚派出的侦察员,很多都是色盲或色弱的士兵。” 曹照照平常在医院里面人缘好又热心,有时候放假各科缺人手的时候,她都会跑去支援打打下手,久了皮肤科、眼科、内科甚至妇产科、身心科……她都听到不少八卦和该医学科系的常识和逸闻,闲来无事还能到儿科去讲故事给小朋友听。 第52章 ……这也是她啦咧功力这么强大的原因吧? “夜视能力……侦察作战……”他眼神越来越闪闪发光。 曹照照所描述形容的,和他命人暗中布线搜查到的,渐渐有契合之象,也隐隐印证了他根据所查的线索和方向,确实是正确的。 “——你想验谁呀?”她抑不住满心好奇,又追问了一次。 他低头俯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人名。 她陡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蛤?” “事关重大,在未证实前切不可外传。”他深邃眸光严肃至极。 “我、我知道。”她有点呼吸困难,吞了口口水才压抑下来,茫然地望着他。“可是你怎么会……怀疑起他,他们的?” “反常即为妖。”他平静地道:“太过无懈可击,看似合理寻常的,亦是启人疑窦。” “……太高深了,有点听不懂。”她承认。 李衡饶是心绪沉重,还是被她逗乐了,严峻之色霎时化为融冰后的涓涓春水……看得曹照照又是一阵心荡神迷。 妈耶,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却是皮相骨肉无一不美。 不行不行,先办正事,现在还不是扑倒他的时候……他眼下还是病弱美男呢!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怀疑他们的,但是色盲和色弱遗传是这样的,”她收束心神,认真道:“如父亲有色盲色弱,而母亲正常,那色盲色弱就是传女不传男……你确定‘那人’不是男的?” “宫中早年有过流言,但很快就被遏阻,且当年接生的产婆宫女甚至是太医及脉案,都在这些年不知不觉被清洗湮灭于人间。”他沉吟思索。“我自幼在圣人身边,宫中私密略知一二,待长成之后受圣人之命辗转任职六部,整理过无数疑案卷宗……心中已隐隐有所猜测。” “你本质就是大唐骇客人才嘛!”只差一台电脑跟wifi了。 他一脸不解。 “咳,那个不重要,”她兴冲冲地道:“不过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法子?” 曹照照嘿嘿贼笑。“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衡虽深受皇恩在府中养伤,却并未歇着,一连串或明或暗的指令从李府发出,自大理寺不断向整个长安辐射扩张出去…… 两日后,骆王借广福粮米行以陈米调换新米,暗囤于广义渠各地渠暗仓中,以待旱涝大灾之年、趁机哄抬米价甚至有图谋不轨之嫌。 圣人大怒,命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彻查此案,骆王卸一切朝政职务,禁于骆王府中,命裴大将军调派金吾卫、宋大将军遣羽林卫分驻严加看守,府内人和闲杂人等均不得出入。 三日后,太子门下户部闻侍郎被查出,历年来伪造涂改文书户纸,勾结河东道云州折冲府诸官,改府兵军籍私入长安为良籍者众,罪状严重,所谋甚大,立时押入刑部大牢……并责成刑部纠察此大案,报与大理寺共同核实查检,不得漏失一人一犯。 兵部特使同时漏夜率军疾驰出京,奉皇命缉拿河东道云州折冲府涉案官员…… 五日后,太子门下太子洗马冒死告发,工部尚书暗中命人铸造兵器精弓羽箭,历年来化整为零,分批秘密遣送进太子私宅…… 朝上,太子遭圣人怒斥居心叵测、目无君父,太子惧之,申辩冤枉,圣人叱其退居东宫自省,无诏不得出,并命神策军全面监管,凡有妄图擅出者,杀无赦。 皇后娘娘闻此惊耗,脱簪请罪于宣政殿求见圣人,圣人避而不见,只命宫娥送皇后回清宁宫静修。 叶大将军亲领左卫军“牢牢护卫”,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十日后,蜀王仪仗入京,同时抵达的是关内道节度使卢麟副将呈上剿匪战报,指出劫掠铜铁矿车队之恶狼山匪徒尽数落网,其身分揭穿原为蜀王藩地府兵…… 圣人得知龙颜震怒,当朝吐血倒下,朝野震惊惶恐万分,后圣人经太医令抢救,终悠悠转醒,头一句话便是命裴大将军带兵围住长安蜀王府,蜀王待罪。 杨妃娘娘和九皇子跪求圣人整整一日夜,杨妃昏厥…… 九皇子磕首自请废去皇子之尊,只求圣人予以蜀王自辩,圣人感其手足赤诚,叹吾家九郎乃至情至孝之人也,命王公公亲扶九皇子起身,回其王府,不可再多言。 深夜,杨妃眼眶红肿卧于床榻上,身旁服侍的嬷嬷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碗汤药,相劝道:“娘娘,事到如今,您也该为九皇子保重身子啊!” 风韵犹存的杨妃娘娘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失神落魄地喃喃。“嬷嬷,本宫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蜀王就藩十年,我们母子之情被这山高水长阻挠了十年……你说,他会不会怨本宫?” “娘娘,蜀王殿下会体谅您的,您这些年来在宫中不易,他又如何不知?”嬷嬷柔声安慰道,“况且这十年来,您想方设法帮他在圣人面前说好话,维护了他多少回?否则以蜀王的性情……恐怕圣人早就问罪于他了。” “冤孽啊,本宫这是欠了他的……”杨妃娘娘落泪纷纷,柔弱得仿若一朵单薄清颤如雪的杨花,任凭那东风恶,随时就会被吹打飘零了去…… “娘娘,别想那么多了,身子要紧。”嬷嬷好声好气哄道:“您还有九皇子呢!” “对,本宫还有九儿,还有……”杨妃娘娘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慢慢饮下那碗汤药。“这就是本宫的命,从来就由不得自己……” 第19章 (2) 近日朝政震动诡谲生变,人心惶惶,隐约中彷佛有看不见的阴霾雷云沉沉笼罩在长安上空…… 大理寺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氛围紧绷,曹照照反而成了最闲的那一个人,被所有人“劝留”在李府专责照顾李衡。 看着伤势痊愈速度飞快的李衡,日日夜夜打着养伤的名义,实则在书斋不断处理公务,不断发出一道又一道的指令,曹照照抱着盒点心坐在书斋一角,边吃边觉得有点闷。 “那个……大人,我也能帮上什么忙吧?”她忍不住举手发言。 她好歹是大理寺一员司直,又是直接参予这三个环环相扣的案件,可偏生李衡只让她乖乖儿在自己跟前待着,不只班不让她上,就连门都不让她出了。 李衡从一卷要紧文书上抬起头,严肃的眉宇犹蹙,在看见她愀然不乐的模样时,不由心下一软,搁下笔后朝她伸手—— “来。” 她眼睛一亮,忙把吃空了的点心盒往旁边花几一放,急匆匆地来到他面前。“嗳!” 他大手一拉,蓦然将她带入了自己怀里,摁着她坐在大腿上。“让我抱一会儿。” 她正脸红心跳,下一瞬就被他宽大温暖的臂弯紧紧环抱住,嗅闻着他阳刚醇厚干净的男子体气,心脏怦怦怦地跳得更急更快了…… 李大人您最近好会撩啊! 不过她也感觉得到他的疲倦和依恋,便心软地柔顺依偎在他怀中,当他的女友牌行动电源。 她心疼地拍抚着他线条绷紧的坚硬肌肉,片刻后感觉到他缓缓放松了些许。“你也别太累了,该睡还是要睡的,嗯?” “我知道。”他嗓音低沉而眷恋。 “嘴上说知道,你昨晚有睡超过两个时辰吗?”她怀疑地问。 “……不记得了。”他语气有一丝心虚,柔声保证。“别担心,我有养足精神。” “你再这样熬夜,我今晚就搬去你房间跟你睡,盯着你!”她冲口而出。 李衡一滞,曹照照却清晰地听见他胸肌底下的心脏擂动如鼓……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揶揄调戏地抬眼—— “害羞了?紧张了?怕我今晚对你心怀不轨上下其手吗?” 他心神一荡,勉强维持冷静,只绯红的双耳出卖了他。“莫淘气。” “谁淘气了?我很认真的。”她一个劲儿侧首瞅着他笑,小手还色胆包天地开始在他胸膛绕圈圈打转儿。 他猛地抓住了她闯祸放火的小手。“照照——” 下一秒,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某个……突然迅速膨胀硬邦起来……硌人得紧…… 身为护理师的曹照照立刻就会意他这是—— 尽管当护理师的时候看多了,但这是她喜欢、迷恋的心爱男人的……咳,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害羞了,吞了口口水,有点骑虎难下…… “我还是先下来……”她挪动小屁股就想逃离“案发现场”。 可才一动,就觉那……越发勃发火热强硬……她明显地可以感受、描绘出有多大……咳咳咳。 一百八十几公分高穿衣显瘦却胸肌腹肌可观的李衡,原来“本钱”真的很粗…… ——曹照照你这色女打住!打住! “别动!”他附在她颈项粉耳旁,嗓音粗嗄性感难耐,环抱住她的长臂肌肉绷得更纠结僵硬了。“你,先别动……” 第53章 好似……拼命在克制自己…… “我……” “让我……缓缓。” “喔。”曹照照也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撩出火来了,不敢再乱动,默默僵在原地,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极力压抑…… 那个,她也不想两人的洞房花烛夜今天就在书斋内上演了,所以还是控制一点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平息下来,靠在她小巧的肩头上,沙哑苦笑。“——是我失态了。” 如李衡这样自幼饱读四书五经和君子教育的名门贵公子,向来端方守礼自持,坐怀不乱,可自遇上了曹照照后,他的防线一一溃败…… 他这才明白,原来过去清冷倨傲矜贵,不过是尚未碰见这个叫自己唯一心动的女郎罢了。 “……你好点了吗?”怀里软软香香的小女郎问。 他舒了口气,温柔小心地将她从自己腿上抱扶了下来。“我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克制力了。” “因为我太有魅力了嘛!”她耍贫嘴,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不要脸啊我哈哈哈哈哈。” 李衡看着她仰天长笑,不自禁修眉俊眸跟着笑意盎然了起来。 此生得她,何其有幸? 数日后,圣人抱病临朝,因朝中已隐隐有废太子的声浪而起,且再说骆王虽行事不慎,有与民争利、违反唐律之过;然,和太子暗地打造兵器意图谋反罪嫌相比,骆王此案,不过是区区小恶罢了。 更有官员联名上奏,恳请圣人看在骆王素来处事低调谨小慎微的份上,请容御史台详细调查无误,再行裁夺。 且骆王贵为皇子之尊,禁于骆王府中,由金吾卫或羽林卫择一看管即可,皇城十六卫戍守圣人为首要之务,莫因此事而分释兵力,以防后患不测。 圣人阴郁良久,终是准了众卿所请允,令金吾卫回归皇城戍卫,仅留羽林卫围禁骆王府。 在此同时,蜀王实乃遭关内道节度使卢麟陷害的说法和种种证据,也由兵部侍郎和御史台阮御史在朝堂之上呈奏,兵部侍郎更提出庆州刺史可为证,卢麟和大理寺卿李衡曾在前次小汤村一案中闭门密谋…… 而后李衡前脚回京不久,卢麟后脚就宣称运送上京的铜铁矿车被半途山匪劫去,还指称是由蜀王藩地府兵乔装所做。 种种机缘巧合,令人不得不生疑。 况大理寺卿李衡又衔太子少师,向来和太子交好,为避嫌之故,更该暂停大理寺卿一职,改由大理寺少卿接手此种种要案。 圣人闻此大怒,痛斥兵部侍郎和阮御史居心不良,陷害忠臣……可就在此时,急报又至—— ——被围在长安蜀王府中等待调查的蜀王和年仅四岁的王世子,竟于府中不翼而飞! 蜀王妃则是血书上告,蜀王和王世子前晚被大批黑衣人掳走,乱中落下一只东宫令牌,此事定然和太子有关! 圣人得此奏报震怒不已,命金吾卫和左骁卫带兵一一将太子门人和属官捉拿入狱。 可太子东宫六卫中有四卫不知所踪…… 消息一出,皇后当即病倒。 圣人龙辇至清宁宫殿外,终究没有落辇,又复回了紫宸殿。 翌日早朝,伤愈后的李衡也上朝了,英俊清瘦一身紫袍,手持笏板,和面色或凝重或惶忧的百官一同进殿。 圣人看着憔悴蜡黄许多,端坐在龙椅上,神色阴沉威严。 昔日见李衡当会慰问有加,可此际只是眼神流露出怀疑与疏离,对李衡道:“李卿今日上朝,可也是为太子说情的?” 这话听着意涵甚深,若说是为太子说情,便是太子同伙,若并非为太子说情,那么他这个太子少师也是见风转舵、刻薄淡漠之人…… 文武百官均是下意识住了呼吸,或不安或忐忑或兴奋或意味深长地盯着李衡。 “回圣人的话,”李衡淡定沉静,恭敬上前膝跪持笏禀道:“臣为大唐、为陛下臣子,受命忝掌大理寺卿,今日自然是奉皇命前来向圣人禀报胡饼案、行僵案、剥皮案经调查后的详细真相。”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眼下太子涉嫌谋逆,蜀王失踪,骆王遭禁,东宫四卫潜逃伺机而动……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比那三件案子严重和要紧? 况且剥皮案凶手落网,纵使杀人动机可疑,可目前看来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太子谋逆,李衡这是想另辟蹊径,为太子洗白? 圣人也不耐烦地沉下脸。“今日朝中有多少大事待议——” 裴大将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李衡使了个劝阻的眼神。 李衡淡淡一笑,依然膝跪不起。“请圣人容臣半炷香辰光禀明即可,衡,万不敢耽误圣人和百官议事。” 刑部司徒尚书明知不合适,终究还是出列持笏求情道:“还请圣人应允,许李寺卿手中证据,可解圣人和臣等疑虑。” 罗侍郎也装模作样地持笏道:“禀圣人,微臣虽与李寺卿政见不和,却也想知道,李大人养伤期间究竟还查出了什么?或者只是为了替太子转移注意,故而拿旧案来糊弄满朝文武?” 罗侍郎原被罚闭门思过三个月,却因吏部主管官员的任免与考核,此番因太子门下六部官员多有遭拘提下狱者,其中吏部尚书和太子关系影影绰绰,也让圣人一怒之下命其闭府自省……所以和太子无涉的罗侍郎,自然又被拎回了朝。 素来看不惯罗侍郎的官员怒目而视,掩不住鄙夷。 此人现下是看太子失势,李衡遭圣人迁怒厌弃,所以以为可以趁机打落水狗来了? “罗侍郎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臭嘴吧!”武官中有人看不过眼,粗豪地哼了声。 “你——” 圣人一拍龙椅扶手,“都给朕住口!吵吵闹闹,你们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圣人息怒!臣等该死!”文武百官刹那间全数跪地请罪。 圣人眼神阴沉。“李衡,你说!不过朕要提醒你,如果你和太子打着同样的念头,想蒙混欺瞒朕,仗着朕的善念就无法无天……朕不惧废太子之举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就不惧当朝诛杀罪臣动摇世家根基!” 这话太过诛心,百官十有七八脸色煞白,身躯发颤…… “臣,明白。”李衡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裴大将军注意到,饶是沉稳内敛如李寺卿,在这一瞬伏于地的双手也有一丝隐隐泛白…… 李府。 曹照照坐在荷花池上的水榭内,对着李衡出门上朝前叮咛厨娘做的一整席丰富朝食汤饼点心,却是紧张到半点也吃不下。 她望着从曙光乍现渐渐明亮晴朗的天空……那个方向,是高耸威严巍峨的大明宫。 “主母,您不用担心。”清凉随侍在她身边,低声安慰道:“府内有李氏部曲守着,无论哪方敌军,是万万攻不进来的。” 她心神不宁,也没注意到清凉刚刚唤了自己什么称谓,只依稀听见了后半句,“……我不担心这府里,也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阿郎必能逢凶化吉、大功告成的。” “除了雪飞和炎海以外,他身边可还有人随扈着?”她还是坐不住,站起来焦躁地踱步。“圣人现在这样……况且局势不明,十六卫里也不知有多少是真正值得相信的,这个时候大人的处境可是比我危险一千倍,李氏部曲能进宫吗?” “按唐律宫规,自然是不能够的。” 她紧张得都想咬指甲了,只得努力克制住,忍不住又重复问了一次。“大人身边的护卫可足够?” “您放心,雪飞哥和炎海哥武功出神入化,纵遭千军万马围困,亦能护阿郎安然抽身。”清凉咧嘴一笑,对两位哥哥可是信心满满。 “真的?” “陇西李氏千年世家,自有倚仗。” 曹照照听了心总算安了一半,可剩下的一半,在未见到李衡平安归来前,是没法真正安心的。 而此时,有大军杀气腾腾地贯穿外城的明德门,皇城的朱雀门,直逼衔接大明宫城的承天门而来…… 第20章 (1) “说吧!”高高上首龙椅座内的圣人俯视文武百官,目光最后落在李衡身上。 “臣遵旨。”李衡恭敬执笏拱手一揖,而后在大殿上淡定朗声道:“胡饼案、行僵案、剥皮案,三案看似各自发生,实则皆是来自幕后之人同一场阴谋,而这阴谋,还得从二十年前沈阳王谋逆说起。” “怎么又和沈阳王谋逆扯上关系了?”文武百官闻言心惊,议论纷纷。 “不是长公主驸马魏长风和逆王勾结吗?此案不是已经结了?” 李衡平静地道:“魏驸马利用长公主府权势为掩护,大举贩卖香料,行商谋财,一方面想趁长公主生辰宴上,圣人龙驾降临而以毒香弑君,一方面钜额金流却不知去向……数月追查下来,大理寺查知这些年来,巨金一部分流入六部拢络官员,一部分收买河东道云州折冲府大大小小官员。” 第54章 “李大人慎言!”兵部官员首先愀然变色。 其于各部官员也人人面色或惊怒或忐忑,无不忿忿欲抗议辩驳。 “禀圣人,臣这里有五卷吏部罗侍郎密藏帐册卷宗,请容上呈。”李衡微笑禀道。 “准,呈上来!”圣人目光如电,扫向大惊失色面如死灰的罗侍郎。 雪飞无声上殿,躬身送上一叠帐册卷宗,王公公接过,小碎步快速呈与圣人跟前。 “你——你——这伪造污蔑于下官的假证据!”罗侍郎冷汗直流,色厉内荏地喊道。 李衡深沉优雅一笑。“罗侍郎,这五卷帐册卷宗详加记载由你手,偷天换日收买安插六部官员的证据,你将帐册卷宗藏得极好,任谁也不会猜到你将之藏在了吏部大堂左右牌匾内匣中……” 罗侍郎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活像离了水的鱼。 “你在那日下朝后被人‘请’到暗巷,便急急赶回吏部衙署后撬取出这些帐册卷宗要焚毁,然终究舍不得,便私自决定将帐册卷宗藏回自己府中假山内,未来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想来是意图拿来威胁你的主子及同僚,以便可以拿到更多好处。” 罗侍郎喉咙发出喀喀声,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惊骇绝望到挤不出声来。 “你前脚藏好,大理寺密探后脚便把这些帐册卷宗带了回来给我。”李衡慢条斯理道。 “你……那天、那天那人是你派来诓骗我的?”罗侍郎大口喘息,惊恐嘶哑嚷了起来。 李衡笑笑。“不过是试探一下罗侍郎,没想到罗侍郎沉不住气,自行暴露,倒也省了大理寺提审程序。” “李衡你这贼子,竟奸诈狡猾至斯——”罗侍郎脸色惨白,下一瞬咬牙切齿道:“既然你今日逼我入绝路,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同下地狱,你挟公济私,伪造曹司直的身分籍贯,你也是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罗侍郎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等着看李衡惊慌失措的神情,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上首的圣人淡然出声—— “曹照照的事,两年前李卿已经禀明于朕,且因曹司直屡次协助破案,并助工部研发神工笔、仵作验尸工具改良等功劳,朕都给她攒着,等她出阁那日,便会颁下圣旨和赏赐,为她增添荣光,也彰显我大唐不只男儿为国尽忠,连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全场震撼骚动,可圣人在上,终究还是极力按捺了下来…… “他李衡,平生从未有一事隐瞒于朕。” 李衡持笏恭恭谨谨向上首圣人一揖,英俊端肃的眉眼间掠过了一闪而逝的骄傲和温柔之色,显是想起了他心爱的那位小女郎。 布局两年多,在圣人面前每每为她请功……他的照照,所有应有的荣耀和光芒,是谁也夺不走、掩盖不住的。 罗侍郎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如筛。“圣、圣人,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死啊……可臣是被迫的,臣愿交代幕后主使者……” 裴大将军冷笑。“你确实罪该万死,辜负了圣人,辜负了我大唐——若速速坦白,圣人开恩,或可免牵连你全家三十七口人的性命,跟随你一同领罪赴阴司!” 三十七口人。 罗侍郎想到了自己在外宅偷偷养下的一名私生子,本想着至少也能保住罗家这一点血脉,可万万没想到…… “微臣,微臣……”罗侍郎低垂着头,浑身颤抖,而后陡然闪电般摘下了官帽上束发的金簪,狠狠地插入了自己喉头内。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文武百官骇然惊呼后退,圣人也霍然挺直了腰杆,错愕震惊地看着自戕的罗侍郎。 李衡眼神微讶,若有所思地瞥了裴大将军一眼。 罗侍郎颈间鲜血迅速喷溅和回灌了喉咙,眨眼间就窒息抽搐倒地而亡。 圣人错愕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厌恶和森冷,“来人!拖下去,立时查抄罗家,交大理寺和刑部审理。” “喏!” 此时此刻,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有人暗自心惊,有人嗟叹不已,而那些自知在五本帐册卷宗中的官员,则是已两股颤颤…… “李卿,继续说。”圣人神情阴郁道。 李衡微微行揖,而后低沉有力地道:“据查所知,河东道云州折冲府几年来不断有府兵被一波波秘密调派进京,空缺出来的兵额则由其他州县流民充作征兵。” 众人听闻至此皆是大惊…… “户部被买通或投入幕后主使者的官员们这五年来便偷偷鱼目混珠,将这些府兵改良籍混入长安落户,”他深邃黑眸微眯。“户部尚书年迈多病,精力不足以监督,向来由户部右侍郎简越之代为审核行印。”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直勾勾盯向文官行列中的简越之,下意识同他拉开了几步距离,就彷佛他身上突有恶疾…… 简越之脸色刷地白了。 “后来户部曾因灯油未熄而起了场大火,旧日卷宗行册抢救不及,毁去了一些,自今岁起便重新造册,只是这些誊抄过的伪造户纸卷宗,却都改为盖上闻侍郎的官印,如此一来,过去五年来的种种纪录,过手人便成了闻侍郎。” 简越之急急喊冤,并义愤填膺地怒斥道:“李寺卿,既然你说旧日卷宗行册遭大火焚去一些,重新造册,你又怎会知道先前的卷宗有伪?审查行印之人是本官?根本是一派胡言!” “简侍郎忘了,本官五年前曾任户部侍郎?”他微微挑眉。 “便、便是李寺卿对户部诸多政务熟悉,也不能证明本官曾做下那等违法乱纪的罪状!”简越之昂然挺胸。 “本官自然可以。”李衡眼神清冷。“当时为防案卷有失,本官便奏请圣人准允,凡户部所有卷宗皆在尚书侍郎审核行印后,再由从九品校书郎誊印副本,暗储于秘书省兰台之中,以供后查。” 简越之傲然的神色瞬间土崩瓦解,身躯摇摇欲坠……他不敢置信地指着李衡,哆嗦道:“你……你……定然又是……又是诓骗人……” 文武百官已经开始同情起简越之了,却也难掩鄙夷和迫不及待想撇清关系。 若非这十天半个月来糟心事太多,又连遭打击,坐在龙椅上的圣人都险些要笑出来。 ——玉衡只是这两年不显山不露水地刻意低调,一心扑在了大理寺案件和那曹司直身上去了,所以致使朝堂上这些个家伙都忘了他素有“多智近妖”的美誉,还是只有千年道行的狐狸? 这根本是单方面的大剿杀。 “闻侍郎的官印和私章是被其幼子闻秀偷盗而出,交与了娀光娘子,娀光娘子想必是假称好奇官印私章型式模样,央他取出借之一观,他为美色所迷,自然无有不从,娀光娘子灌醉了闻秀,将官印私章拓印下来,翌日再不动声色交由闻秀携回府中归还。” 户部尚书从刚才事发至今,面色惨然,颤颤巍巍,持笏的苍老手掌抖得几乎拿不住。 却无人理会他,个个都专注着迷于李衡的破案脉络阐述—— “广福粮米行帐房邹生也落入同样的美人陷阱,不同的是邹生被娀光娘子蛊惑,将许多假帐目带回混杂在粮行帐册里,骆王囤粮和以陈米代新米不假,可数目却远远逊于帐目和暗库中储存之量。”他挑眉。“骆王虽有小私心,但暗库和护卫的二百多名府兵,亦是被瞒天过海混入其间……为的就是将骆王一并牵扯入大案之中。” 骆王的母族舅舅太常寺卿闻言再也忍不住,又惊又喜,老泪纵横。“圣人明监,李寺卿所言句句属实,老臣敢以性命保证,骆王绝不是那等会发国难财的无良亏心之人!” 圣人神色看不出喜怒,可依然微微松了口气。 骆王虽说平素性格不为他所喜,行事也有不妥当之处,但终究是他的亲儿子……如若可以,他自然想保全所有的孩子。 “所以李寺卿的意思是,邹生和闻秀便是被娀光娘子利用完之后,再命柳原杀之灭口?”裴大将军沉吟。 “是。”李衡颔首。 “爱卿再继续细细说来!”圣人不忙看那腌臜的五卷贿赂收买帐册卷宗,沉声道。 “喏。”李衡环视众人百官,“剥皮案为的是扯上骆王及闻侍郎,而行僵案则涉及蜀王和兵部、工部,幕后之人在发现小汤村藏有铜铁二矿后,让一名独孤老儿携两名女子充作孙女儿,搬入小汤村,村民贪婪愚昧蠢毒,起了侵占淫迫女子之心,后面衍生种种惨况,早前臣自小汤村调查返京后,已具奏折禀明圣人,大理寺刑部也共同备案。” 文武百官都听过此案,自然连连点头称是,却也掩不住揣度之色。 “此案是如何涉及蜀王?”裴大将军皱眉,问出大家所想。 “蜀王命下属僚人假扮红衣僵尸吸血杀人,想借鬼魅阴事迫使村民逃离小汤村,如此便可占了铜铁二矿。”李衡淡淡然道:“蜀王确实因贪念铸下大错,可他会生此妄念,少不了王府长史和一众幕僚挑拨,尤其那宣称是杨妃旧亲的独孤老儿,也没少推波助澜。” 第55章 “李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人都是幕后主使者安下的棋子?”刑部司徒尚书一震。 “对。”李衡眉目温和道:“大理寺无数密探一直没有停下追查的脚步,终于在日前擒住了那名独孤老儿和蜀王的两名幕僚,秘密关押在掖庭中。” “掖庭?” “大理寺虽经几番清查,但衡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所有的钉子全都拔除了,大理寺狱所羁押犯人必然易遭人想方设法灭口,所以我便恳请圣人,让我把相关犯人和证人,都送进了宫中用以囚禁犯案贵人和宫人的掖庭内。” 文武百官听到这里总算嗅出了苗头,心情复杂至极地看着李衡,也偷偷地瞄了上首龙椅上的圣人。 这对君臣哪里是生了嫌隙猜忌? 压根儿是爷俩合谋要把人给套进坑里……瞧瞧,这不就逮着了好几只吗? 文臣武将列队中开始有人冷汗涔涔,面如死灰,挣扎着究竟要不要自首以求轻判?有人则是心中无愧,嘴角含笑地等着看戏。 “蜀王确实命人假做盗匪劫走运铜铁矿石的车队,节度使卢麟的副将确实也将之——”他顿了顿,再道:“从京郊凤凰山大营山脚下追了回来。” “京郊凤凰山大营?” “那不是太子舅父,国舅爷掌管驻扎的凤邑军吗?” “太子……果然幕后主使者是太子!” 全场霎时炸开了锅般闹哄哄起来…… 圣人脸色已然阴沉晦暗如雷雨将至。 “自关内道、恶狼山到京郊凤凰山,其间路途不下百里,载运铜铁矿石车队沉重,被快马大军追上是早晚之事,若我是劫盗者,在经无数山川密林之时,便悄悄将之藏于深山,待风声过去之后再行转移至冶炼之处……”李衡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冒着随时被拦阻剿灭的危险,无论如何也要运到京郊凤凰山?”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忍不住交口接耳议论起来。 “是啊,何必甘冒大险、多此一举?” “也许太子以为铜铁二矿入了凤凰山,自有凤邑军可代为掩盖。” “这也说不通啊……” 李衡深沉冷静,条理分明道:“此计和前三个案件,甚至和二十年前沈阳王叛乱一样,都是擅以兵者诡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亲而离之……” 兵部尚书喃喃。“孙子兵法?李寺卿的意思是,幕后之人熟谙兵法——” “熟谙兵法之人多了去,这孙子兵法何人不知?”不知行列中哪儿窜出一个嘟囔。 “大人莫急,衡自然非是揣度,而是拿住了确凿证据,才能做此论述。”李衡温言道:“二十年前沈阳王叛乱,乃是有他知己信重之人告知,圣人因昔年他同为求娶皇后娘娘,忌惮猜疑之心日盛,已有铲除沈阳王之意,沈阳王惊惧交加,便索性先下手为强,而魏长风素来和沈阳王交好,族妹抑是沈阳王爱妾,魏氏一族早脱不了干系……” “你当年犹是稚童,又怎会知晓其中秘言?”有倚老卖老的官员忍不住哼了一声。 “老大人,圣人恩德,昔日让衡入三书六部见习,您可能不知,三书六部之内,人人眼里的故纸堆中,藏了多少只字片语却宝贵至极的秘密和真相?”他温文尔雅道,“相关证据,我也已于日前呈奏给圣人,其中包括——九皇子实则是女郎之身。” “什么?” “怎么可能?” “胡言乱语!这真真是胡言乱语!” “皇嗣降世过程严谨之至,有太医稳婆医女和宫人为证,时辰性别抑是立时录入皇牒——” 他朗声道:“周太医、何稳婆、陆稳婆、黄医女和两名宫人,十九年来陆续或病逝或获罪或意外或告老还乡……无一人存于世。” “便是如此,顶了天是事有蹊跷,又何来证据证明九皇子是女非男?”裴大将军蹙眉道。 他笑了,“裴大将军说得极好,只要圣人恩准,让太医令或御前医女为九皇子验身,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大胆!九皇子乃尊贵皇子之身,没有丝毫证据,岂可随意任人污蔑,还遭受验身这等屈辱之行?”裴大将军愠怒低斥,眼中满满失望之色。“李寺卿,本将军原以为你是世上少见的公正耿直聪慧之人,没想到今日为了袒护太子,竟然绕了这么大一圈,连从未涉入政事的九皇子也扯下水?” “裴大将军如此激愤,莫不是关心则乱?”李衡依然气定神闲微微一笑。 裴大将军一滞,迅速恢复威严从容。“李寺卿,你这是连我也不放过?” 第20章 (2)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 怎么、怎么一下子情势急转直下,成了裴大将军和李寺卿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太子洗马举报东宫私藏兵器精弓羽箭是真,工部落网相关人等也供词详实,”裴大将军冷冷地道,“折冲府历年来府兵暗入长安潜伏,种种线索都指向东宫,这些证据也是大理寺查出来的,难道李寺卿是想自打嘴巴?” “大理寺确实查出这些线索证据,幕后之人把这些线索罗织出来,为的就是剑指皇后和东宫图谋不轨。”他眼神清明灼灼,“曹司直曾言,她家乡一位宋慈先生说过——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这番振聋发聩精辟金石之语,直指案件审理中最重要的就是死刑的判决,要判处死刑,必须要查明案情线索和实情,要弄清线索实情,则要仰仗检验勘查的手段,人犯是生是死,断案是曲是直,冤屈是伸张还是铸成,全都取决于检验勘查而下的结论。 刑部司徒尚书率先击掌大赞。“好!说得好极,这位宋先生乃大才大智慧之人!” 饶是圣人心绪不佳,也不自禁微笑连连点头。 裴大将军眸中锐意一闪而逝。“确实说得好,但如此就能证明种种部署,都与太子无关吗?” “太子舅父令狐大将军虽执掌京郊凤邑军三万兵马,但一半虎符在圣人手上,未经圣人诏令,凤邑军不得调动,不得入京。”他清眉微扬。“而二十年前,令狐大将军不过十岁少年,手中无兵无权,可裴大将军却已是皇城十六卫中的豹骑正指挥使,和沈阳王、魏长风曾有国子监同窗情谊,更为挚交知己。” 至此,话已然点明了。 朝中明眼人都知道李寺卿言中之意——裴大将军就是那位谋划二十年至今,阴谋诡谲布局毒辣缜密的幕后主使者? 刹那间,大殿之上气氛一片僵滞紧绷死寂…… 裴大将军半晌没有开口,后终于低低一笑,戏谑问:“那么李寺卿要如何解释,太子东宫六卫有四卫消失无踪?难道不是受太子令潜伏暗处,等待伺机而动?” “裴大将军不愧是在军中淬链出的大人物,深知排兵布阵谋算人心。”他笑笑。“但太子东宫四卫消失何处?裴大将军方才猜错了,要不,再猜一次?” 裴大将军眼神如狼,似笑非笑。“李寺卿就是非把罪名摁到本将军头上就是了?你这般蛮横信口雌黄陷害忠良,当满朝文武都是有眼无珠之人吗?” 满朝文武惊疑不定地看着裴大将军,又看着李衡,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信谁好。 一个是文官中驰名天下的正直公谨、从不错判的刑狱官,一个则是战功无数、大唐赫赫威名的大将军…… “所有相关详实证据,衡已通通书列成卷,呈与圣人。”李衡平静地道:“除了方才罗侍郎的帐册卷宗,证明裴大将军的人是如何插手六部,贿赂、胁迫、利诱威逼勒索六部哪些官员参与此大案,包括魏驸马临死前,也递与一份秘信给我,香料巨金转手人、魏氏一族拿捏于何人手中……他死前诸多推敲,才恍然大悟确信是你。” 裴大将军眼角隐隐一抽,嗤道:“魏长风恨我袖手旁观不能救他,自然临死也要拉一个陪葬的,这些话何足为信?况且目的呢?我已是圣人器重、手握金吾卫的大将军,筹谋二十年,做了这么多,目的为何?” 龙椅上的圣人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这些天来阅遍了李衡呈报上来的密折和证据卷宗,气得差点当真吐血三升,若不是为了要把裴偃和其党羽钓出来,他早就命重兵把人拿下,挫骨扬灰了! “裴偃,你还巧言狡辩,你对得起朕对你的看重栽培吗?”圣人暴喝。 裴大将军垂眸,单膝跪下,执手道:“圣人英明,末将跟随圣人三十年,忠心耿耿,还望圣人明辨是非,切莫中了李衡的奸计!” “朕的玉衡是什么样的人,朕清楚得很,你无须在此挑拨离间。”圣人怒指。“裴偃,你还执迷不悟吗?你和杨妃私通,生下九儿,混淆皇室血脉,还打算将朕的儿子们一一陷害置入覆灭之境,好扶持你二人的孽女,想创造一个女帝不成?” 满朝文武百官全都懵了,人人如遭雷击、面如灰土…… 第56章 什、什么?这可是诛灭九族、令皇室蒙羞的滔天大罪啊! “臣没有!”裴大将军霍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裴偃不服!” “你——” “圣人息怒,裴大将军既然口口声声不服,那臣有一策,当庭验之,裴大将军自可心服口服。”李衡温言宽慰,而后直视裴大将军。“大将军可敢一试?” 裴大将军阴郁戒慎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示死死压抑下的心绪狂乱如斯。 “验!裴某有何不敢验?” 李衡点头,拱手对圣人道:“敢问圣人,可否召九皇子上殿?” “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圣人神情疲惫,看着短短一个时辰内像是老了好几岁。 毕竟,哪个皇帝愿意当朝承认自己的妃子不但偷人,还生出了奸生子…… 很快的,神色仓皇惨白的九皇子被羽林卫押了进来,他(她)一进大殿见着了圣人就要喊冤—— “玉衡,开始吧!”圣人痛心至极,对这个自己白白养了疼了十九年的白眼狼,已经看都不想看一眼了,懒懒摆一摆手道。 “臣遵旨。”李衡恭敬领命,而后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绘上了不同色彩斑斓圆形的图纸,递到裴大将军和九皇子面前。 九皇子一愣。 裴大将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隐晦地将九皇子拦在身后。“李衡,你这是想玩什么把戏?” “若验明九皇子是女子,想来裴大将军也能辩称九皇子是圣人血脉,所以为求公正,便是请你二人当着圣人和文武百官面前做一份测试,真相便可大白。” 九皇子虽然不知面前这张图纸是何意,却也隐隐感觉到危险迫近。“愚蠢!单凭两张图纸,便想诬陷本皇子不成?” “所以九皇子这是心虚了?” “谁心虚了?”九皇子大吼,声音尖锐。 裴大将军心一突,冷笑道:“做便做,我与九皇子问心无愧,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好,这份图纸名为‘石原氏图’,为我大理寺曹司直所绘制。”李衡嗓音因提起心爱女郎而不自觉温柔了一瞬,继而朗声地道:“就请裴大将军和九皇子大声告诉我,这张图纸上写的是何字?” 未免有人打暗号,他拿图纸的角度只足以让这二人能看得见。 九皇子目光落在图纸上,一怔,而后求助地望向裴大将军,没料想裴大将军同样的迷惑……静默了几息,同时开口—— “没有字!” “只有五颜六色,何来字?” 李衡挑眉。“你二人确定上头无字?” 裴大将军和九皇子交换了个眼神,慷慨愤然地道:“确实无字!” 他笑笑,将图纸先呈与圣人一观,而后将图纸一一示与文武百官—— “可否请圣人和诸位同僚,一同说出这图纸上头写的是何字?” “五!”圣人和文武百官异口同声,声震大殿,轰然嗡嗡。 裴大将军和九皇子同时骇然变色—— “不可能!上头明明没有字!” “你们这是串通好了!” 李衡环顾着啧啧称奇的文武百官,以及脸色青白、呆若木鸡的两人,低沉有力道:“此图纸是专门测试眼有色盲或色弱之人,若是正常眼力者,自可看见斑斓圆形中描绘写出的字,若色盲色弱者,则看不出……且色盲色弱者,为父传女,母传子,父母均色盲色弱者,儿女皆承继之。” 满朝文武恍然,啧啧大赞神奇。 “你……你……你何来这套歪学邪说?”裴大将军猛地将九皇子护在身后,咬牙切齿大吼。 “这叫科学。”李衡微微一笑,眸光锐利。“裴偃,结束了,你束手就缚吧。” 裴大将军怒极大笑。“好!我本想兵不血刃,留你们全尸,既然你们个个如此不识好歹,非要将裴某逼上绝境,那就休怪裴某手下不留情了——来人,放箭!” 不知何时,外头隐隐约约逼近了呼喊厮杀刀剑交击声…… 大殿四周窗棂猛然被破开来,无数弓箭手聚拢其中,一一张弓欲射! 文武百官惊惶逃窜,可哪里还有地儿可逃? “护驾!”李衡不慌不慢,修长大手一扬。 电光石火间,大殿高耸横梁上黑色影子不断飞身而下,犹如大批鹰隼扑杀猎食—— 转瞬间,惨叫哀号声四起…… 圣人被雪飞和炎海一前一后护得牢牢实实,李衡则是手负于身后,高大颀长身姿仿若疾风劲松,巍然无畏,昂藏天地。 ……宫外三万潜伏多年的河东道府兵在一路破明德门、朱雀门,而后进入承天门的长巷之际,刹那间被伏于大明宫内城墙上的大军狙击个正着! 而隐于内宫中的金吾卫在得到主人指令后,也开始目标明确地分兵护住杨妃寝宫,大举直攻皇后的清宁宫和东宫…… 可万万没想到,十六卫和东宫四卫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行来投! 大殿内的杀戮是最快结束的,还不到一炷香辰光,传说中的李氏部曲已经把所有闯入殿内的叛军全数绞杀一净! 而后在吓傻了的文武百官惊畏目光下,百名黑衣部曲齐齐向圣人参拜,在圣人笑着请起后,又对家主李衡拱手行礼。 “有劳你们了,回府帮我跟你们主母报平安,免她担忧。” “喏!”百名黑衣部曲又瞬间如鬼魅般凭空消失无踪。 “……”文武百官惊呆。 圣人却是见怪不怪,抚须道:“玉衡啊,朕几年前拨给你送回陇西训练的那一批好苗子,个个也能练成这出神入化的武艺吗?” “回圣人,今日黑衣部曲中有一半便是您的人,您觉得他们可及格了?” “哈哈哈哈!及格及格,朕心甚慰啊!”圣人老怀舒畅,哈哈大笑。 李衡恭谨低头行揖,嘴角微扬。“逆贼成擒,由陛下发落,臣也该回大理寺写案后文书了。” 被牢牢捆成了粽子、嘴上塞麻核的裴偃和九皇子一身伤痕狼狈,怒目瞪视着李衡,脸色渐渐死寂成灰。 他们恨啊,多年精心筹谋步步为营,心血和大业却在这一瞬,被这一人毁得干干净净…… 早知如此,就该头一个杀了他李衡! 不过这一切都已太迟了…… 圣人挥了挥手,命人把裴偃和九皇子押了下去,终究心绪大好,露出了一抹兴味盎然—— “这么赶时间?怕你家那个小司直急坏了不成?” “圣人……”他英俊肃然的脸庞一红。 “哈哈哈哈,回去回去,回去让你家小司直安心,顺道帮朕同她说一句,皇后娘娘要亲下懿旨封她为福怡县主,朕再帮你俩赐婚,朕可不敢抢在皇后前头,否则今晚回清宁宫就得跪算盘子了。”圣人打趣道。 “……谢圣人,谢皇后娘娘!”他大喜,心悦诚服真诚敬服地跪了下去,深深行三叩首为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半个时辰后,李衡急忙忙地飞身跃下马,运起轻功三两下起落就来到了荷花水榭畔。 “照照!” 那个熟悉娇小的女郎正支着下巴望着天空,闻声猛然回首,怔忪小脸霎时浮起了个大大的灿烂欢喜笑容,跟只灵巧的小狸奴般朝他蹦跳飞奔了过来。 “你回来啦!” 李衡抢步上前,紧紧抱住了扑进自己怀里柔软可心的小女郎,低沉沙哑温柔至极—— “我回来了。” 第21章 番外 大理寺防疫日记 [大理寺.防疫封衙首日] 李衡案牍之上卷宗堆积如山,高大英毅沉静男子伏案振笔疾书…… 隔壁房间的曹照照,案牍之上堆积如山的椒盐胡饼、糖蒸酥酪、透花糍、玉露团,左手一口右手一口,不亦快哉…… 清凉:有点同情阿郎。 雪飞:+1 炎海:+1 众吏:+100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二日] 李衡翻开了帐册,看见上头关于食堂用度的数字,英俊坚毅沉着的脸庞,眼角不禁微微一抽…… 曹照照踩上了大秤,看见上头呈现的重量刻度,小巧略圆的面上瞬间露出了——“这大秤决计是坏掉了我眼前的重量肯定不是我的重量!!!”的震惊脸…… 清凉纳闷:听说最近衙署多加了一餐夜宵,可为何我一次也没取用到? 雪飞同情:少年你还是太天真了…… 炎海沉思:每日应量体温还是量体重,这真是一个问题。 众吏:大理寺传说中的深夜食堂,终究只是个传说……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三日] 李衡处理着堆叠如山的卷宗,偶然抬头,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纸笺,大手持狼毫在其上书画了几行墨迹,随后神色自若地命清凉送至隔壁…… “这是昨夜答应给曹司直的,你这般说,她便明白了。” “喏!” 曹照照接过那张纸笺,眨了眨眼,随即眉开眼笑,兴冲冲地在那一行行工整漂亮如专业针笔画出的墨线上,笑嘻嘻地开始“种”一排向日葵、一排豌豆射手、一排小种子…… 第57章 然后她探出头对清凉偷偷招手—— “我好了,该大人了嘿嘿!” 李衡从一脸疑惑却憋着不敢问的清凉手中接过那张纸笺,嘴角微扬,也不知是无奈还是笑叹,默默地在上头填上了一只普通僵尸,一只铁桶僵尸,一只铁栏僵尸…… “清凉,可以再送与曹司直了。” 堂堂大理寺卿在对上属下倏然瞪大的圆亮眼睛时,突然有种莫名赧然…… “咳,去吧!” “……喏!” 曹照照接过那张纸笺,满脸赞叹—— “大人真是一手妙笔丹青啊~我不过形容过两次他居然就能画出个中神韵……妙哉妙哉~腻害腻害~” 然后下一瞬,曹照照大笔一提,就毫不留情地“射”出一大堆圆圆豌豆,当场掩没了那三只无辜的、刚刚粉墨登场的僵尸…… “耶!破关啦~~~” 清凉:也只有大人会陪着曹司直干这种幼……咳,的事。 雪飞:阿郎的高智商瞬间被曹司直拉低不止三千丈。 炎海:某连看都不忍看了。 众吏:嗯,今日认真防疫之余,又是靠狗粮填饱肚子的一天。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李衡批完一份疑案发还再审察的卷宗,停下手中毛笔,忽然觉得…… 怎么隔壁那般安静得古怪? 曹照照盯着书案脚边的紫铜六角形暖炉,那炭火静静燃烧散发出淡淡暖意。 她在想一个很认真很严肃的问题…… 地瓜,是哪个朝代才从海外引进的? 清凉:感觉曹司直盯着暖炉目光不善。 雪飞:熏傻了吧? 炎海:+1 众吏:+100 暖炉:感觉自己差点就要被迫开发出第二专长了(⊙?⊙)!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李衡缓缓褪去方才无意间沾了墨渍的外衫,露出浅青色里衣长袍,和那一束玉带箍着的劲腰…… 曹照照扒在门框边瞪大了眼睛,暗悄悄地吞了吞口水…… 真真好一把细腰啊啊啊啊啊! 想……摸…… 清凉:紧张!有人要开车了? 雪飞:我等誓死捍卫阿郎,但,有包括阿郎的……清白在内吗? 炎海:……都想什么呢你们? 众吏:又是皇家大理寺品牌狗粮吃到饱的一天。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李衡黑发如瀑,随手以玉簪绾起,尚未理好的长袍衣领微微松开,露出了修长漂亮的颈项线条,和一抹年轻男人独有的精实紧致胸肌…… 曹照照抱着碗大米饭偷偷蹲在门角落边,边看边扒…… 秀色可餐,古人诚不欺我啊~嚼嚼嚼。 另,防疫期间,减少外出购粮次数,欣赏大人风情格外下饭还能省菜呢~ 清凉:我未满十八岁应该不能看这个。 雪飞:对阿郎岌岌可危的贞操(?)越来越担忧了…… 炎海:论衙署防治偷窥条例的重要性。 众吏:+100 [大理寺.封衙防疫第某日] 李衡默默地将褪了一半的内袍又穿回去,将精实胸肌又牢牢掩在衣衫之下。 因为总觉得,背后有些莫名发凉,又有些隐隐发热…… ——或者,还是回府再更换掉这一身衣袍的汗沁微尘吧? 曹照照正在扒第三碗大米饭,见状差点伸出尔康手…… 大人我还没吃饱啊啊啊啊啊! 清凉:今日好生稀罕,大理寺饭堂居然还有余菜? 雪飞:少年的世界就是这么单纯。 炎海:狗粮吃到饱,防疫没烦恼。 众吏:+100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李衡负手在后,低头看着眼神乱飘的小女郎…… “这几日,你可是——”他蹙眉。 “那个,”曹照照心虚地放下大碗,意图解释:“小的真不是故意偷……” “——胖了?”他大手迟疑地在她小圆脸上微微比划。 “……(⊙?⊙)!” ——你个钢铁直男活该到现在还没对象!!! 清凉:不愧是我家阿郎。 雪飞:大人意志坚定不为女色所惑,可喜可贺。 炎海:呵呵,呵呵。 众吏:看来短时间内还不用准备给老板的红包钱溜~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李衡微弯下腰去,看着趴在矮案上憨睡得正香的曹照照,她横着的手臂把粉腮挤得粉嫩嫩圆嘟嘟…… 他心下一柔,修长漂亮的手指缓缓轻触那一抹粉霞,蓦地,目光落在压在她小脑袋下的一张纸笺,上头歪歪斜斜欢乐的写了几行字—— 冷面寺卿俏司直。 钢铁大人软妹纸。 细腰公子辣美眉。 “……” 等曹照照舒舒服服睡了一顿午觉起来,猫咪似地懒洋洋舒展身子,伸展到一半的拳头陡然僵住—— 面前的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笔力千钧的一行字:大理寺律例一百条,罚写一百遍。 “……我又做错啥啦⊙﹏⊙???” 清凉:为何大人刚刚红着脸走出来? 雪飞:耳朵也红了。 炎海:脚步还有点乱。 众吏:矮油方才应该冒死扒窗缝偷看的~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李衡负手走近,看着曹照照坐在大理寺院落石头上,小手支着下巴,一脸茫然地望天。 “怎么了?”他高大颀长身姿微微弯腰。 “大人……”她抬头。 “嗯?”他温言应。 “您会打雁吗?”她狸奴般滚圆眼睛望着他。 李衡心下一怦。 雁…… 请期,用雁,取其不离不弃,厮守忠贞。 ——照照,这是暗示吗? “我会。”他柔声道。 曹照照瞬间眼睛一亮,猛地蹦了起来抓住李衡的手臂—— “大人~大人~我听清凉说雁肉野味烧烤起来可好吃了,刚刚一大群飞来飞去的,您打一只我们来吃吃呗?” “……没空。”李衡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曹照照。 清凉:阿郎怎么突然命我今晚绕着大理寺墙根跑三百圈?(╥﹏╥) 雪飞:完全不同情你。 炎海:+1 众吏:+100 [大理寺.防疫封衙第某日] 曹照照今天很生气!!! 她咚咚咚跑到寺卿大人的“办公室”,猛地一拍桌—— “大人还来!” “……?”英俊端肃的李衡缓缓抬头,剑眉微挑。 “话本!”她气噗噗。“封衙防疫期间人人关到想挠墙,此刻唯有话本可以稍微安慰一下我等苦闷的心情,小人才刚刚弄到手,转眼大人您就没收光光……太坏了。” “你要本官还哪一本?”他似笑非笑。“——是‘大人与我不可说的风月秘事’?还是‘春夜良宵,大人上了我的“船”……’?抑或是那本……” 停停停! “那、那个……”曹照照脸蛋轰地涨红了,破天荒结巴起来。 妈耶~这些话本她看的时候都没那么羞耻,可当书名从他低沉嗓音中一一念出时,她为何会觉得这么……心荡神驰麻酥酥啊啊啊啊啊? “想我还哪一本,嗯?”他眉眼春光潋滟。 “不用了不用了,就、就当小人孝敬您了。”她落荒而逃。 清凉:曹司直今儿怎么脸那么红? 雪飞:阿郎今日心情可真好。 炎海:呵呵。 众吏:曹司直偷偷淘回的话本还没看完吗?几时能轮到我们看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