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和师尊同归于尽后》 第1章 《当和师尊同归于尽后》作者:漠以成风【cp完结】 简介: 美人训狗,疯狗变傻狗。 —— 柳归鸿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上辈子费尽心机和看不起自己的师尊同归于尽,结果一睁眼星移斗转,他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呵呵,十年白干。 可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把师尊再弄死一次的时候,忽然发现活过来的师尊壳子底下好像换了人。 然后他就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这是个假的! 谢望舒:谢谢,你才是假的。 —— 谢望舒一朝暴毙,借尸还魂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 世另他有个大逆不道的徒弟,一见面就想着办法要弄死他。 谢望舒很头疼,于是仗着自己法力高强把逆徒打了个半死。 这下好了,两人都盼着对方快点去死。 —— 所以,就这种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关系。 他们到底怎么爱上对方的??! —— 主cp:疯批缺爱执拗年下攻(柳归鸿)x人狠话多白切黑师尊受(谢望舒) 副cp:无情道半仙掌门(谢蓬莱)x叛道邪修领主(孟摧雪) 高亮:没有工具人!没有工具人!没有工具人!那是我的伏笔!伏笔! 一句话简介: 初次见面,你能不能自己去死? 标签:相爱相杀、先杀后爱、年下、强强、群像、剧情、he 【卷一·太华旧梦】 第1章 登仙 谢望舒没想到睡一觉能给自己睡死了。 那天他刚刚主刀做完一台手术,回了办公室打算休息一下然后去吃点东西回家,结束这普普通通的一天。 再然后睁眼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 这什么视角? “谢望舒,你阳寿已尽,随我走吧。” …… 通往地府的通道中一片阴森成惨绿,穿堂的风带着森森鬼哭,鬼火到处乱飘,好几回险些直接砸到谢望舒脸上,谢望舒垂眸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接受了自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事实,尝试着与引路的鬼差攀谈。 “……敢问,我是怎么死的?” 鬼差对他的态度还挺好:“连续进行高强度的工作,过劳而死。” “……” 看到他复杂的脸色,无常接着道:“先别急,对你来说是好事。” ……死的早还能是好事? “十世行医救死扶伤,功德圆满,谢小友,无常先恭贺你,得道登仙了。” ……? 这说的是他吗? 他还能有因为手里那把手术刀当上神仙的那一天?毕竟每次挨骂挨最多的可都是他。 前辈说他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 能治好不就行了? 不过这话他也没问出口,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那现在是要去……” 鬼差有问必答:“先随我前去阎罗殿听判,由阎王殿下接引小友……”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幽森的通道四周爬上寸寸裂痕,赤金色的灵力从裂隙涌入,将通往鬼域的往生路生生撕开一道罅隙,卷上了谢望舒的手腕,把他扯进一片炫目的赤金灵光中。 失去意识之前,谢望舒最后看到的是鬼差差一点抓住他的手和惊诧的神色,并且在他死后第一次怒骂了自己操蛋的一生。 …… 太华,栖凤山。 日月无光,天地失色,万物荒芜之间有人一袭红衣单膝跪在焦黑的土地上,靠手中的灵剑支撑自己的身体不倒,鲜血从一切能涌出的地方源源不断的淌着,漫延到另一个遍体鳞伤的黑衣人脚边。 红衣那人身后有一对被折断的赤金相间的羽翼,扭曲无力的垂着,遮住半边血迹斑斑的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唇,冰冷的吐出两个字。 “……孽徒。” 被斥做孽徒那位黑衣修士也没比他好到哪去,浑身上下尽是细密而深可见骨的伤痕,提剑的手不知是因为力竭还是兴奋而微微颤抖,听到他的师尊斥他孽障不怒反笑,越笑越放肆,鲜血都从唇角溢出:“多谢师尊夸奖,我十年前就想这么干了。” 他垂眸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人,恶意在胸中沸腾出汹涌的快感:“玄凤,你那副孤傲清高到死不悔改的样子,真的令我很恶心。” 玄凤没应声,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 黑衣修士也不管他,自顾自的继续说着:“……收我为徒,很后悔吧,费劲心力教出来一个欺师灭祖的坏种,玄凤君,很想杀了我吧?” “……是我没教好你,柳归鸿,现在收手还不晚。” 柳归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一对包含着汹涌恶意的纯黑色双瞳死死盯着他的师尊,冷冷开口道:“玄凤,我最恨你这幅大义凛然的样子。” 他突然提剑狠狠刺穿了玄凤的心府,俯身凑到他耳边道:“真的很恶心啊。” 玄凤一口血呕在刺穿他胸膛的灵剑上,终于握不住支撑身体的红鸾剑,整个人都挂在刺穿他的剑刃上,使得剑身又向里滑了一截。 柳归鸿嗤笑出声,费力的抬手掐住玄凤的下颌抬起他的脸:“师尊,抬头看着我啊,你不是很傲吗?怎么肯低头了呢?” 玄凤抬眼,对视的瞬间他周身的赤金色灵光陡然暴涨,淹没了他和靠他极近的柳归鸿。 同一瞬间,同样的赤金灵光缠上谢望舒的手腕。 风云变幻,斗转星移。 “既执迷不悟,那便留不得你了。” …… “因缘未尽,尚有纷扰,此间事了,方可登仙。” 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像千万个人同时开口的低吟,震的谢望舒头痛欲裂,猛的从榻上坐起。 ……榻上? 清风拂面,周遭是不属于现代的古色古香。 他低头一看,被满身的红灼了眼。 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挤进他的识海。 玄凤君谢望舒,太华六君子之首,俊美无匹,清高矜傲,一百年登顶修真界,五百岁那年收了唯一的弟子——柳归鸿。 小弟子天赋卓然,看着乖乖巧巧的,实际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在谢望舒看不到的地方,他陷害同门,夺人机缘,险些害死别人,当被人发现时,他却不以为然。 “弱肉强食,理所应当。” 彼时谢望舒站在高台上垂眸俯视他的弟子,淡色鎏金的眼眸带着愠色。 “理所应当?” “那你便去禁地和凶兽讲你的弱肉强食吧。” “孽徒柳归鸿,栖凤后山禁地流放三年。” 被压进后山结界之时,柳归鸿回头看了谢望舒一眼,浓黑的眼里转着憎恶。 谢望舒对上那双满是怨毒的眼,皱眉补道:“十年。” “十年后若你仍不知悔改,本君亲手清理门户。” 柳归鸿瞪着那一袭恣意招展的红衣,心底恶念不断滋生,于是甫一进入禁地便选择转修魔道。 玄凤君,世人誉你骄矜如凤,我却恨透你高高在上的模样,待我重回此间之日,即是玄凤折翼抽骨之时。 十年流放,走火入魔,师徒兵刃相见,同归于尽。 玄凤君自碎神魂逆转了时序,引动了时空交叠,自异世而来的谢望舒占了他的躯壳,回到了柳归鸿初入栖凤山之时。 谢望舒看着窗外坐在凤凰木下歪头冲他笑着的少年,手边红鸾剑骤然出鞘。 既然他是一切祸患的源头,不如先下手为强。 …… 黑衣少年懒洋洋的靠在参天的凤凰木下,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柳归鸿手指动了动,睁开了眼。 他竟然没死。 在他走火入魔的第十年,他杀上栖凤山,和他的师尊同归于尽了。 谢望舒高傲如凤,最后还不是被他折翼抽骨,碾入尘泥,神魂尽碎才拖他共死。 可现在他没死。 是他赢了。 他激动了一半,却透过枯桐殿的窗棂看到了他那本该死去的师尊。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柳归鸿笑了。 “师尊。”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谢望舒和他对视的瞬间便提剑转至他身前,红鸾剑锋直指柳归鸿。 “师尊……也想起来了?” 红鸾剑又向他咽喉宇未岩逼近一分。 “可弟子既能杀你一次,又岂会……?” 谢望舒淡淡打断他道:“我不是你师尊。” 柳归鸿怔了一瞬。 “玄凤君已经死了,身死魂消,再无来世。” 柳归鸿瞥了一眼架在他颈侧的红鸾剑,并不相信他:“你声称我师尊已死,那你又是何人?” “我名谢望舒,异世之魂,机缘巧合占了玄凤君的仙身,得了他的记忆。” 第2章 谢望舒没打算瞒他,这狼崽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尽早除掉为好。 柳归鸿看透他眼中的杀意,咧嘴笑的森冷,忽然主动倾身以颈刎上了红鸾锋刃,谢望舒料到有诈但撤剑不及,剑刃割伤他颈侧的血脉。 血花飞溅,凤鸣乍起。 凤唳山摇之际,柳归鸿笑了,他说:“师尊,你好像杀不了我了。” 谢望舒瞥见朝栖凤山赶来的诸山仙君,收回架在柳归鸿颈间的红鸾剑。 柳归鸿笑得格外放肆。 下一刻,森白锋刃就一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血花溅上柳归鸿笑意瞬间僵硬的脸。 再次失去意识前,他听到谢望舒冷冷道。 “有脾气不发王八蛋。” “忍你们很久了。” …… 谢望舒到底没一剑捅死他。 “……方才和他切磋,不小心失了分寸……” “那就好,玄凤,跟徒弟切磋下什么狠手,也不要太严厉了……” “……我知晓。” 柳归鸿躺在榻上装死,顺便听他的冒牌师尊胡编乱造。 等送走了众人,谢望舒垂眸看了他一会儿,扯着他中衣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醒醒,别装死了。” 柳归鸿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浸透雪白中衣染出狰狞暗色,少年半睁的眼底杀意涌动,但忌惮于实力尚且悬殊,强忍着怒气把掌心下意识运起的灵力挥散。 “师尊好狠的心。” 谢望舒垂眸看着他装模作样,淡淡开口:“你干过什么事我都清楚,没必要拿骗你师尊那套来对付我。” “我刚才是真的想杀你。” 谢望舒那一剑就是冲着他心脉丹府去的,若不是玄凤君本尊在柳归鸿身上留了护心诀,只能留不能解,他刚活过来就又去见阎王了。 “不过既然我杀不了你,你也还奈何不了我,不如先谈谈?”谢望舒松手把他扔了回去,丝毫不管人是不是还半死不活,或者死了更好,“我给你机缘,你把那些腌臜勾当撕扯干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待此间事了我便离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待如何?” 柳归鸿不买账:“既然你不是我师尊,那又有何资格来管教我?我大可直接把你借尸还魂的事捅出去,你又待如何?” 谢望舒的语气有点遗憾:“这是谈崩了。” 下一刻红鸾剑形随意动,从方才刺穿的伤口再次捅了进去,护心诀被触动,在他心口处绽成一抹璀璨炫目的欲飞玄凤。 柳归鸿瞪大双眼呕出一口鲜血,眼底的杀念与恶意再也掩饰不住,阴刻目光直直刺向谢望舒。 “你瞪我也没用。”谢望舒拔出红鸾顺手用他的衣摆擦净血迹,“谈崩了我就换种方式,反正你也死不了,我便一天来捅上你一剑,让你出不了这个门,也就作不了什么妖了。” “为师这个提议,爱徒能接受了吗?” 第2章 玄凤 柳归鸿对上谢望舒毫无感情的双眼,没有出声。 ……这个人跟他师尊完全不同,玄凤孤高自傲,但并不会轻易动手伤人,而夺舍而来的这位却似乎完全不在乎名声。 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柳归鸿不合时宜的有了和他玩玩的兴致。 他半真半假的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低声不甘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谢望舒看得出来他在演,但他不关心这便宜徒弟到底是不是真心悔改,他只要柳归鸿不给他惹麻烦就够了,不过既然柳归鸿想演他也乐意陪一出:“那为师就放心了,好好养伤,为师先走一步。” 说完看也没看柳归鸿,径直出门回了自己的枯桐殿。 “此间事了,方可登仙。” 谢望舒对当神仙没什么兴趣,实际上他对很多事情都感到无趣,行医也是因为读了医学所以就想做到最好,但入职后被前辈发现并无济世救人之心后经常被训斥甚至停了他的手术,所以当无常告诉他十世行医得道成仙时着实惊讶的不轻,如今想离开也是为了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 但柳归鸿着实是个有趣的麻烦。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的灵魂是很相似的。 谢望舒有些兴奋。 他们如出一辙的不择手段。 …… 等谢望舒回到枯桐殿时方才离去的众人已经坐在正堂,凭着原身的记忆,他认出这是太华的另外几位峰主。 太华共有七座山峰,除了掌门谢蓬莱的蓬莱峰外,还有由太华六君子所司掌的几座山峰。 招摇君盛招摇的招摇峰,人如其名,整座山上的人连带峰主如出一辙的狂,女修众多但脾气暴躁的能让所有人退避三舍,众多体修的天堂。 太阴君云隐的太阴山,专修术数,人不算多但干的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 正阳君吕羲和的正阳峰,生产剑修,有最多的弟子和最多的大龄单身男修,大部分弟子都是冲着吕羲和“正阳剑仙”的名头上山的,结果被骗上山后发现根本见不到常年“闭关”的剑仙。 长生君明煦的长恨峰,跟明煦一样的杂修居多,由于明煦的皇族身份,整个长恨峰都显而易见的透露的金钱的气息,用最贵的法器,吃最贵的丹药,惹的其他弟子羡慕不已。 北冥君应澜姗的沧海峰,阵修居多,弟子不少但几乎都常年不在太华,因功法心诀弟子们几乎都选择了入世证道,但满山红尘道弟子的北冥君修的却是无情道。 玄凤君谢望舒的栖凤山是个例外,他的山上只有他和柳归鸿两个人,因为他不打算再收徒,加上原身冷得可怕的性格,没人愿意往栖凤山上来。 谢望舒看着这几位齐聚一堂,额角没由来的跳了两下。 太华六君子,表面上光风霁月,实际上是一群神经的各有千秋的妖魔鬼怪。 云隐盘腿坐在八仙桌上喝着原身珍藏的好茶:“玄凤你这茶不错,待会儿我带点回去。” ……如果没看错他坐的是吃饭的桌子。 谢望舒:“……你给我从桌子上滚下来。” 云隐大惊失色:“天呐你会骂人了!” 水蓝色灵光从云隐背后绽开,把他从桌上炸了下来,云隐猝不及防摔得龇牙咧嘴:“应北冥你又推我!” 应澜姗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我说了你坐桌子他要骂你,你不信。” “不过茶确实不错,玄凤,我也带点。” ……她也是来打劫的。 “好了。”吕羲和打断他们,“说正事。” “距上一次开山门已经十年了……” “啰啰嗦嗦,出去别说自己是剑修。”盛招摇抱着刀大大咧咧坐着,“十年了,该收新弟子了。” 吕羲和被打断了也不恼,笑呵呵的继续道:“掌门尚未出关,这件事就落在我们身上了。” 谢望舒想起来,上辈子的柳归鸿就是从这次开山门开始失控的。 新弟子入门有三道试炼,分别是乾坤门,山海镜和判谶文。 不知道柳归鸿从哪知道的山海镜中有先蓬莱岛上半步真仙留下来的半本功法,冒领了新弟子的铭牌混进去夺了机缘,但险些害死两人。 这也是最后审判他的大罪之一。 “……玄凤,玄凤?谢望舒?”明煦叫了他好几声,“回神!”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谢望舒“啊”了一声:“还真有。” 众人有些惊讶,他平常不是不管这些闲事吗。 “能不能让我的徒弟跟着新入门的弟子再走一遍试炼?” 众人:? 谢望舒随手拿起他们一盏未动的茶抿了一口:“……他当年是我直接从山门带上来的,现在也该补上了。” 嗯,确实是好茶。 不让他们拿了。 最后还是被他们一人抓了一包茶叶带走了。 堂堂太华六君子,为了几包茶叶鸡飞狗跳,说出去能笑死人。 几人走后谢望舒坐在八仙桌旁抿着唇一言不发,掀开紫砂罐看了一眼见底的茶叶。 ……他也想喝。 什么君子,一群土匪。 心里不爽,谢望舒决定去找柳归鸿的麻烦。 …… 谢望舒甫一离开柳归鸿就撕下了伪装,浓墨般漆黑的双眼恶狠狠的盯着他的新师尊离开的方向。 好像也没那么有意思了。 “……比玄凤还要讨厌。” 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柳归鸿艰难起身,看到镜中倒影出的身影,脸是他年少时的面容,脖颈和胸膛被洁白绷带包扎好的伤口由于粗暴的对待再次洇出血色,少年的身体还未经多年苦修,并没有多少伤疤,只一条半臂长的陈年旧疤狰狞的攀附在少年腹部,乍然破坏了腹肌优美的线条。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柳归鸿掌心扣着一团灵火,火光灼灼,照亮少年紧绷的唇角。 第3章 他的灵力没了,修为也随着年龄的变化退至了少年时期。 谢望舒知道他干过什么事,他一定会杀了自己的,而现在偏偏除了玄凤留下的护心诀他再无在谢望舒面前自保的能力,护心诀也因为受过一次重创而有了一隙裂纹,最多再挡两次这般致命的伤害。 “……” 少年忽然攥紧拳头,炽热灵火被掐灭在掌心,留下一抹灼伤的红痕,漆黑双目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露出如出一辙的阴狠。 他需要变强,而且要用比上辈子更快的速度。 不惜一切代价。 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垂眸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半月形掐痕,陷入沉思。 这辈子暴露的太早,上辈子给他提供情报的人是不能再接触了,他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不保证如果败露后他不会被谢望舒揪住然后直接捅死。 他记得上辈子距此刻最近的机缘是在十年一次的开山门中。 他得想办法混进去。 上辈子有经验,这次应该没什么问题。 “啪。” 有人打了个响指。 柳归鸿闻声望去,一袭灼燃般的红衣倚在门旁,衣摆有些逶迤堆叠在地上,像燃起的火,谢望舒捻了捻指腹,收回手跟他对视,眼中满是戏谑。 “想什么馊主意呢?让我也听听。” 柳归鸿别开眼不看他。 谢望舒嗤笑出声:“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杀你。” “我是个大夫,不杀人。” “……” 你之前要捅死我的时候可不像个大夫。 柳归鸿如是想。 “铭牌给你准备好了。”谢望舒理了理有些杂乱的赤红袍摆,他还是不太习惯宽大的衣裳,“你应该还记得东西在哪吧?” 柳归鸿看着他,浓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谢望舒在……帮他? “我说了,你老老实实当乖徒弟,我给你机缘。” 柳归鸿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好。” 废话,不同意说不定就要被捅死了,而且他也确实没吃亏,没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谢望舒站直身子,笑得眼都眯起来:“太好了。” “可以毫无负担的找你麻烦了。” 柳归鸿:? 有种不好的预感。 …… 过午。 栖凤山巅的阳光落在皮肤上,留下灼伤般的痛感,谢望舒让柳归鸿在一片毫无遮挡的日光下扎马步,双手双脚还各挂了五斤重的石锁,没多久汗珠便从他的额角沁出,沿着线条还未凌厉的下颌顺绷带的缝隙浸泡着伤处,咸涩的汗水渍痛刚刚结了薄痂的伤口,血与汗交融成一体,在绷带上晕染出鲜红。 柳归鸿本就苍白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惨白,在暴烈阳光下像明晃晃的金纸,汗水还在不断滑落,伤口处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已经积累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渐渐的,血彻底渗透了绷带,同汗水一起滚落。 “姿势摆好了,不然又得重来。” 谢望舒搬了把躺椅晃悠悠坐在亭亭华盖的凤凰木的荫蔽下,端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抿着,柳归鸿瞪他都没力气,垂着头让汗水尽量往地上滴而不顺着滑到伤口。 他快撑不住了。 谢望舒不信他,但也不亲手杀他,就这般耗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耗死,他当然可以不动手。 恶毒至极,柳归鸿咬牙切齿的想。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神智越来越模糊,当他终于撑不住失去意识前,眼前似乎划过一道清凛的剑光。 唰—— 一柄通身泛着青凛冷光的窄长灵剑钉在谢望舒身旁,剑柄上还绕着一缕冷青色的灵力。 他认得这把剑。 名剑青霜,玄凤君同门师弟孟摧雪的本命灵剑。 怎么到这儿来了? 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柳归鸿,他叹出一口气。 罢了,估计是弄不死这逆徒了。 谢望舒起身,随手一挥带起一阵风把柳归鸿扔到躺椅上,指尖勾起那缕青色灵力。 灵力消散,冷淡的男声骤然响起。 “师兄敬启,师尊急召,请往蓬莱峰一叙。” 第3章 任务 谢蓬莱找他? 他记忆中玄凤上辈子没这一段啊? 但孟摧雪说的是急召,按玄凤的性格和对他师尊的尊敬他应该刻不容缓的赶过去,否则他不能保证会不会被二人看出借尸还魂的端倪。 二指并拢,红鸾剑自发出鞘任他踏足脚下,谢望舒一路衣袂携风御剑前往蓬莱峰,孟摧雪的青霜剑也远远缀在他身后。 挺神奇的,谢望舒想,这跟他想象中的神仙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能飞能活不用吃饭,不就是神仙吗? 临到蓬莱峰前,谢望舒身后的青霜剑忽然越过他飞向山巅的一抹黑蓝身影,乖顺的回到剑鞘中。 谢望舒操控红鸾落到那人身边,也收剑回鞘:“师弟。” 孟摧雪看他来的匆忙,发尾和衣袂都被云中水汽濡湿,顺手给他施了个驱尘术烘干了衣裳和头发:“师兄别急,不是什么大事。” 谢望舒内心阴阳怪气:不是大事你俩催这么急。 但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孟摧雪也不多说,他入门比谢望舒晚的多,师兄弟并不亲近,于是径直转身便带他去找谢蓬莱了。 正如吕羲和所言,谢蓬莱正在闭关。 孟摧雪领他到谢蓬莱的居所太华居门前,清俊面容多了几分不明显的烦躁,黑的发蓝的瞳孔中也染上些许纠结:“……师兄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谢望舒感觉不对,但也没多说什么,孟摧雪同玄凤不常见面,他并不了解,少说少错,他“嗯”了一声,扣响了太华居的门。 木门自发打开,大概是在请谢望舒进去。 没得多选,谢望舒进了太华居。 在他身后,孟摧雪看着进入居所的那袭红衣,垂眸独自下了蓬莱峰。 …… 谢望舒扫了一眼太华居的内部构造,和枯桐殿中简约但低调的奢华比起来,太华居简直算得上寒酸了,除了正堂还气派点就是寝殿和一间书房,淳朴的除了木板就剩帷幔和剑架。 谢望舒嘴角抽了一下,这种地方真是掌门居所吗? 他正腹议时,谢蓬莱的声音从寝殿传出:“进来吧。” 谢望舒依言入内。 寝殿内比正堂更为质朴,谢望舒扫了一眼,锦被床褥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反而是剑架已经有了不少磨损。 醉心修行不恋俗物,谢望舒心中给谢蓬莱下了定义,这样最好,这种人应该看不出来自己的徒弟壳子底下换了人。 “你在看什么?” 谢望舒回神,对上了一双异色的瞳孔。 太华掌门谢蓬莱,千年前蓬莱仙岛最后的传承,生来便是半仙之身,蓬莱覆灭后他遵仙旨在蓬莱旧址上创立了太华,如今太华已是天下第一宗门,谢蓬莱也将要得道飞升。 谢蓬莱睁开眼,站起身理了理宽大的雪色道袍,抬手将颊边滑落的雪白长发别到耳后,一双金银双色的瞳孔看着谢望舒:“你在看什么?” 谢望舒心中一紧,这般已经几近真仙的人,当真看不出来他是借尸还魂的吗? 见他不回答,谢蓬莱也没再问,他上下扫了谢望舒一眼,皱起了眉:“吾记得你不是懈怠修习的性子,修为怎么退了些。” 谢望舒呼吸一滞,他刚刚穿过来,灵魂与身体还未经磨合,修为自然比不上玄凤本身。 ……被看出来了吗? “罢了,你自行多加修习。”出乎意料的,谢蓬莱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孟摧雪呢?” 看起来是没看出来,或者是没打算深究,谢望舒终于放下心来,如果谢蓬莱看不出来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学着玄凤的样子恭敬回答:“师弟大概是有事离山了。” 谢蓬莱皱眉,但也没说什么,手掌一翻,一本看上去有些年月的书册被他拖在掌心递过来,谢望舒接过一看,心中大骇。 那书册的名字有些褪色,但仍然能看出来那三个字的形状轮廓。 《逍遥经》。 如果他没记错,这就是柳归鸿在山海镜中找到的那半本功法。 谢望舒心中惊疑不定,但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略带几分惊讶的开口询问道:“……师尊这是何意?” “这是曾经蓬莱岛上一位半步真仙留下来的功法,因为一些变故吾手中只剩下了这半卷。”谢蓬莱语调平平,他似乎一直都是这般冷淡,好像世间没什么能让他为之变色的事物,“最近吾找到了那另外半卷,只是那地方吾去不得,便想着由你去取回来。” 谢望舒简单翻了翻手中的书卷,确实是残卷。 只不过是下卷,而柳归鸿曾拿到的是上卷。 “弟子遵命。”谢望舒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敢问师尊,那另外半卷现在何处?” 第4章 他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他把完整的逍遥经给柳归鸿,那坏胚子徒弟会不会对他心怀感激? 脑补了一下柳归鸿星星眼的样子,谢望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恶心。 谢蓬莱适时打断他的神游:“开山门,山海镜中。” “吾的灵力过高,强行进去可能会使秘境崩溃。” 谢望舒:…… 他在炫耀吗? …… 栖凤山上。 柳归鸿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被送回了自己的飞鸿居,从榻上坐起时余光似乎瞥到门口掠过的一抹黑蓝的衣摆。 ……栖凤山上有外人? 但他没力气追出去了,不过栖凤山上有玄凤的结界,能进来的都是经过他允许的人。 他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处,脖颈和胸膛都被妥帖了上了药,细细的包扎的很好,用的灵药是极好的愈伤圣品,已经结了痂开始缓缓愈合了。 这是谢望舒给他包扎的? 摸着微微发痒的伤口,柳归鸿表情有些扭曲的别扭。 明明打算杀了他,为什么还要给他治好? 他搞不懂。 虽然谢望舒不在,但他现在这样也出不去了,柳归鸿索性就盘坐在榻上,合眼开始修习。 纯白灵力随着他的吐息规律围绕他的周身流动,引动栖凤山上的草木精气逐渐向他聚拢,谢望舒从蓬莱峰离开后回到栖凤山,看到的就是满山草木的光点翩跹。 他抬手触碰凤凰木散发着温厚白光的树干,草木精气在他触碰的瞬间就顺着指尖流淌到他的心脉和丹府,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热,浑身的疲劳一扫而空,鞘中红鸾微微颤动。 不知是不是受这副身体的影响,他很想练剑。 侧目从窗子看向闭目修习的柳归鸿,谢望舒握上了红鸾剑柄。 炫目剑光陡然斩碎月华,剑气如虹溅作满山碎星,红鸾剑被催动到极致冷白剑刃上透出凤凰花似的薄红,赤红道袍猎猎随风,像极月下飞舞的朱雀火凤。 不知不觉,天光渐明。 一夜修习,柳归鸿身上的伤好的有七成,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谢望舒在凤凰木下提剑绞风,枯叶在剑气中碎成凤羽般的残屑,灼红身姿猛烈的烧入少年漆黑的瞳孔。 柳归鸿认得这招,这是玄凤当年登顶太华时用的那招,叫凤于九天。 也是上辈子最终一战时险些杀死他的一招。 浓黑瞳孔被火一般的身影点亮一瞬,熄灭后又陷入了更深黑的沼泽。 柳归鸿眼睛乌沉沉的盯着凌厉的剑招,胸中恨意又逐渐复燃。 哪怕重活一次,那持剑的甚至换了个人,柳归鸿还是难以控制的恨透了那把名唤红鸾的剑。 剑斩劲风,薄红成刃。 一夜不眠,剑光也亮了一夜,谢望舒的手腕已经发酸,但他不想停下来,他的灵魂已经彻底与躯壳融合,实力也和玄凤到了同一高度,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现在就是玄凤。 灵力在全身灵脉中奔涌如江川,谢望舒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从穿过来后一直不爽的心情都好起来。 衣料摩擦翻飞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谢望舒头都没回,反手提剑格挡住身后冲着心脉而来的一剑,即刻便回身扫剑反击。 柳归鸿乌黑长发未束尽数散落,从发丝空隙中露出的黑沉的双眼似笑非笑,阴森目光中包含的怨气活像索命的女鬼,面色也如同鬼一般惨白,更显得唇色猩红。 一击不中,灵剑震得他虎口都发麻,柳归鸿怨毒的目光在红鸾剑上缠了一瞬,迅速与谢望舒撤开一段距离,随手扯开脖颈上的绷带将碍事的长发束起,再度举剑指向谢望舒。 “师尊,请赐教。” 谢望舒的目光从那双泥沼似的眼睛落到柳归鸿手中的剑上。 那把剑叫刻舟,是玄凤某年在天尽头的通天河中捞起来的,原本倒是没有名字,但想到了刻舟求剑的典故,便起名叫了刻舟。 谢望舒心道,柳归鸿可能还不知,这可是把神兵。 他能杀死玄凤这把剑可派上了不小的用场,但这傻乎乎的便宜徒弟似乎还以为是他自己的修为高到玄凤不敌。 神兵啊,谢望舒心下有了打算。 那可不能留在他这逆徒手里。 谢望舒挽了个剑花,单手将剑负在身后,笑得眉眼弯弯。 “乖徒弟,不如咱们打个赌。”谢望舒笑呵呵道。 “为师不用剑,若你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便算你赢,为师应允你一件事情。” “若我赢了……”谢望舒二指并作剑指指向柳归鸿,“我要你手中的剑。” 第4章 暗恨 结果当然是柳归鸿被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 其实谢望舒本来没想揍他,但这死小子不服气还倔,抓着刻舟死活不肯松手,谢望舒不可能让他留着又懒得跟他多说,直接给人揍翻了。 谢望舒把人按的趴在地上,骑在少年纤瘦的腰身上单膝跪压着他的背脊,扯着他的头发逼柳归鸿抬头跟他对视:“愿赌服输,松手。” 少年抬头恶狠狠的瞪他,嘴角被打出的淤青显得更凶。 谢望舒叹气,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撒手,给你点别的。” 柳归鸿不信他,咬牙切齿道:“什么?” 一枚木牌从谢望舒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中滑出来,悬在他指间在柳归鸿面前晃悠:“山海镜的铭牌。” “把剑给我,暂时替你收着,以后还你。” 柳归鸿没得选,不甘不愿的慢慢松了手。 谢望舒拿了剑,把木牌放到他掌心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土,从他身上起来,伸手准备把这逆徒也拉起来。 柳归鸿翻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伸出的手,突然咧嘴阴森的笑了,紧紧握住谢望舒伸给他的手用力向地下一扯,谢望舒刚刚站起来就又被扯的摔了回去,火红衣袂翻起艳色的浪,缠着玉山般的人倾倒逶迤在地,两把森白灵剑脱手落地。 谢望舒伏在柳归鸿身上,少年的身形还未长成,被拢在一袭红衣之下,惨白的肤色衬着灼烈的红,平白多了几分悱恻的意味,谢望舒两臂撑在柳归鸿耳侧支撑起身体,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有病吗?” 柳归鸿坑人不成反被压,脸都绿了,刚准备推开谢望舒,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从二人不远处传来。 “我还以为你跟应北冥一样修了无情道呢,玄凤,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 谢望舒知道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在云隐那张什么都能说出来的嘴说更多前站了起来整好了衣服:“太阴君清晨造访,所为何事?” 云隐揣着手看柳归鸿也从地上爬起来,瞥见少年嘴角的淤青,笑得活像促狭的狐狸:“别这么严肃嘛,我又不会说出去。” 谢望舒木着脸:“你想多了。” 柳归鸿现在谁都不想看见,阴沉着脸敷衍的对着云隐行了礼,抓着木牌回了飞鸿居。 谢望舒没管他,继续跟云隐交谈:“你来干什么?” 云隐笑眯眯的搭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生道:“前些天约了明煦斗法,你知道我打不过他,教我几招?” 谢望舒:“我不……” 云隐面无表情语速飞快:“你信不信我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 谢望舒:“成交。” 一刻钟后,栖凤山上全是云隐的惨叫声。 云隐是术修,修为又是六君子里面垫底那个,全靠法器明月灯灵动机变,主打一个能跑能躲,但玄凤的实力本身就是太华除了谢蓬莱最强的,还是暴力出名的剑修,差不多是只要他想揍,云隐一下都躲不掉。 谢望舒站在原地,红衣飘飘笑容款款:“学会了吗,太阴君?” 云隐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月白色的衣衫到处都是灰,身上到处都疼偏偏脸上一下没挨,他告都没地方告:“……谢望舒你公报私仇是吧?” “是不是你找我讨教的?” “是,那你也不能……” “你学会东西了没?” “……” 云隐无言以对,谢望舒出招不快,他确实都学到了。 还切身体会到了这些招式的威力——全学自己身上了。 无话可说,云隐坐着灯走了。 谢望舒掸去身上的尘土,抬眸扫了一眼大门紧闭的飞鸿居,沉思片刻,拂袖回了枯桐殿。 柳归鸿的伤怎么好的这么快? 不对劲。 …… 柳归鸿黑着脸回房后没多久外面就响彻了连片的惨叫,烦的他修炼的静不下心,解了随手扯了束发的绷带,乌黑长发滑落,遮住他苍白阴沉的脸。 烦死了。 黑沉的眸中跃动着杀戮的光泽,恨意再次涌入肺腑,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玄凤炽热的血液,被他捻到滚烫。 明明已经杀死他了…… 柳归鸿木着脸缓缓偏头,怨毒的目光流连在窗外翻飞的那抹红影身上。 第5章 好想杀死他…… 杀意翻滚灵气逆涌,逆行的灵力暮鼓洪钟一般震彻他的识海,剜剐他的耳膜,血色开始尝试着淹没漆黑的瞳孔。 邪气在小小的飞鸿居室中悄悄漫延。 柳归鸿忍痛感受着经脉的变化,在冷汗滑落的苍白面孔上更显猩红的唇咧出残忍的笑容。 曾经就是这样…… 只要入魔,就能杀死他了…… “停停停!别打了……哎呦!” 瞳孔中漫上的血色骤然退散,小小居室中缓慢流淌的邪气一滞,不甘的藏进阴影中,少年猛得呼出一口气,剧烈的咳嗽起来,跌坐在床榻上冷汗直流。 不行,现在还不能入魔,他还打不过谢望舒,入魔等于寻死。 柳归鸿咳得停不下来,惨白手指攥紧床单,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一片碎纸,哗啦响了一声。 用力到发白的指尖顿住,而后小心翼翼的将那被潦草叠起来的纸条从枕下抽了出来。 纸条上的字也很潦草,明显是匆忙留下的。 “三日后子时,太华山门见。” “……” 这是谁留下的? 总不能是谢望舒吧? 柳归鸿第一反应是昨天晚上朦胧醒来时看到的那个黑蓝背影。 纸条被攥紧,在灵火燃烧中化作飞灰,柳归鸿看着谢望舒拂袖回屋的身影,用绷带再次束起了发,推门离山。 不管是谁,总要有一见的。 在此之前更重要的是把略微错乱的经脉先扭回来,以免谢望舒发现。 谢望舒刚回屋就发现自己的便宜逆徒下山了,但他也懒得去管。 他是想驯服柳归鸿,但也不能一直据着他。 随他去吧,总归出不了太华。 谢望舒撑着下巴仰头看窗外簌簌而落的火红凤花,合上眼浅浅睡了。 …… 如谢望舒所料,柳归鸿没出太华。 他的刻舟被谢望舒夺了没法御剑,只能一步一步走到了蓬莱峰脚下。 蓬莱峰是掌门居所,自然有结界,除了谢望舒和孟摧雪两个弟子之外皆不可近。 但柳归鸿身上有玄凤留下的护心诀,气息混淆不清,结界辨识不明,玄色身影消失在山脚处。 蓬莱山巅太华居中阖眸清修的白发掌门面色微变,终究还是没有睁眼。 蓬莱峰和栖凤山有点像,只有谢蓬莱和孟摧雪师徒二人居住,谢蓬莱曾问过他的二徒弟是否想独立山峰,但被孟摧雪拒绝了,理由是掌门身侧灵气丰沛利于修习。 谢蓬莱看着那双颇为偏执的黑蓝色双眼,抿唇应了。 孟摧雪也没说错,谢蓬莱生来就是半仙,灵气中参杂着仙气,受仙灵之力滋养,蓬莱峰有不少小秘境和灵力丰沛的洞府。 柳归鸿便在洞府其中有一处藏身之所。 仙气滋养胜过灵力百倍,逆行损伤的经脉很快被修复,纯净灵气彻底压过邪气,涤荡识海,胸膛和脖颈的伤痕也被彻底修复。 少年修习不知日落月升,天色忽晚。 谢望舒再睁眼时新月已被衔在凤凰木枝头,天色暗的看不清枝头火红的凤凰花。 飞鸿居的灯是熄的,柳归鸿还没回来。 豆大灯火映照红衣仙师的清艳眉眼,点燃瞳孔深处一点沉色。 眼风冷飕飕的扫过更漏,面上神色更冷。 这个点了还不回来,要造反吗? 谢望舒大步流星踏出枯桐殿,红衣翻飞烧透夜色,红鸾应召从剑架飞下跟在他身后,红衣仙师足尖轻点,冷白仙剑顺从将他稳稳载起,落星一般飞向蓬莱峰。 他有玄凤的记忆,当然知道柳归鸿在蓬莱峰的洞府,那逆徒大抵知道他会找来,但明知道这般还不回去。 谢望舒感觉自己被轻视了。 柳归鸿一直在挑衅他。 红鸾剑被催到极致,像一颗火色的流星,冲进蓬莱山界。 太华居中谢蓬莱猝然睁开双眼,一双异瞳中满是疑惑。 一个两个不好好修炼没事往他的山里钻什么? 冰蓝色剑光从他的窗棂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谢蓬莱的目光挪到山巅舞剑的孟摧雪身上。 还算有一个刻苦的。 孟摧雪在他的注视下练完一套剑法短暂的休息着,谢蓬莱缓缓收回目光,又合上了眼。 他这二徒弟什么都挺好,只是执拗有余,宽和不足,戾气太重,心性尚需磨练。 谢望舒直接闯进了柳归鸿的洞府。 少年正拆着身上的绷带,见谢望舒冷着脸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倒是没再作死,挑眉恭恭敬敬的按制行礼:“弟子见过师尊。” 谢望舒看着他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怒极反笑:“小兔崽子,能耐见长啊。” “夜不归宿也不说一声,叫为师好生担心。” 柳归鸿撇了撇嘴,看着玄凤那张脸再装不下去了。 “怕我跑了就直说,恶心兮兮的。” 谢望舒看着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怒气越来越浓,脸上笑容也越来越讥讽:“好,很好。” “本来还想着把《逍遥经》的下卷给你,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 第5章 师徒 柳归鸿脸色骤变,猛的从石床上弹起:“什么?!” “你说什么下卷?!” 谢望舒原本在肺腑中满是无处安放的无名之火,但在看到他面上震惊的一瞬间忽然消散了,现在柳归鸿在他眼中就像只被抓住了尾巴的猫,嗷嗷跳脚但又跑不掉,他整了整有些松阔的绑袖,好整以暇的斜乜着黑衣少年:“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没拿正眼看过我。” 柳归鸿先是愣住,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他确实没把谢望舒当回事,顶多算个碍眼的陌生人。 谢望舒看他这样也失去了逗他玩玩的兴致,重新束紧袖口转身离开,走到山洞入口时停住脚步,微微侧目看他:“跟我回去,《逍遥经》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你最好搞清楚你该对我的态度,名义上你我依旧是师徒,演也要给我演好了。” “我记得你一开始对玄凤可是毕恭毕敬的。” 少年听到那个名字顿时攥紧双拳,恶狠狠的瞪着他的新师尊。 红衣仙师看到他的眼神哼笑出声,抬脚迈出山洞:“跟上。” 火色灵光再次划过蓬莱山界,柳归鸿站在红鸾剑上,双手勉为其难的扯着谢望舒腰侧的衣裳。 谢望舒迎着半空中的冷冷夜风,面无表情道:“要不我把这两片料子裁下来给你?” 柳归鸿“切”了一声,索性松开了手。 夜半三更,谢望舒不想冲撞其他山上的结界,御剑飞的很高,他被抓着都没说什么,柳归鸿撒手给他添麻烦还一脸恶心兮兮的表情着实看的他不爽,登即飞的更快。 柳归鸿一个趔趄差点从百丈高空上摔下去,下意识张开双臂从身后紧紧搂住谢望舒的腰。 谢望舒浑身一僵差点跟他一块掉下去。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干什么?!” 二人互相瞪了半天,柳归鸿先偏开了脸。 谢望舒脸上还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小祖宗,你是真能折腾,能不能安生一会儿让我消停消停?” 柳归鸿没看他也没吭声,倔强的尽力往后蹭。 谢望舒气笑了:“真是祖宗,不配合是吧,你等着。” 红鸾剑猛的加速,直接将死倔的少年抖了下去。 柳归鸿猝然瞪大双眼,赤色衣摆拂过他的脸,仿佛一瞬间抽干了他尚未沸腾的血,浑身都在发冷。 谢望舒的脸被凛风卷起的发遮住,恍惚间仍是玄凤。 腰带被红衣仙师俯身抓住,勒得他差点把胃都吐出来。 谢望舒哼笑道:“小兔崽子,飘着回去吧。” 赤红衣摆和他自己的发丝一股脑卷了满脸,柳归鸿怨气四溢的眼神落在谢望舒的背影上。 这他娘的必不可能是玄凤。 …… 柳归鸿被一路拎回了栖凤山。 一着陆谢望舒就把他扔了出去,拍了拍手整理着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衣裳,柳归鸿爬起来后终于能给自己用个驱尘术,而后一言不发又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手段了得的师尊。 两辈子,他除了最开始入太华前那段日子,就连和玄凤的对决中,都再没这么狼狈过! 玄凤,不,谢望舒,他怎么敢?! 谢望舒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但他不在乎便宜徒弟怎么看他,左右他暂时也改变不了,他只淡淡的望着少年那双漆黑无光的晦暗眼睛。 柳归鸿有副顶好的皮囊,不知是不是死过一次的原因,少年皮肤惨白,就显得单薄的唇猩红如抿血,脸上也总拢着几分怨鬼般的神韵,本来微微下垂的眼角柔和了这张脸上的锐意和煞气,但黑多白少的瞳孔却把那双眼衬得更凶,像极了新死的厉鬼。 谢望舒却抛开他的皮相,只看那双眼。 第6章 下三白的眼相,六亲缘浅,一生多磨,自私无义极重利,阴险偏激易成魔,多为奸邪之像。 倒是相由心生了。 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谢望舒开口道:“柳归鸿,我们需要认真的谈一谈。” “我发誓暂时不会再对你下手,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别再给我添乱?” 黑衣少年漆目乌沉沉的望着他,警惕又无动于衷。 谢望舒知道他不会信他,换他几天随时会被弄死他也不信:“……逍遥经,待到山海镜试炼结束后,我会把下卷给你。” 黑沉漆目微微轮动,柳归鸿警惕着开口:“……当真?” 谢望舒挽起袖子:“可击掌为誓。” 柳归鸿知道他说的不是普通的击掌誓,而是蕴含着灵力的誓言,要恪守法则上达天听。 少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冲他扬手的红衣仙师。 两只手“啪”的合在一起,赤金和纯白的灵光被击碎在二人掌心,于月夜下溅成细碎的星点。 “……有违此誓,业火焚身。” 收回手,柳归鸿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一株赤金色的并蒂两生花纹路从腕骨盘绕到掌根,在掌心盛放,金色的纹路在苍白的肤色上过分明艳。 柳归鸿看向谢望舒,后者冲他晃了晃手腕,露出了同他一模一样的灵纹,只不过是银白色的。 一赤金一银白,正好是对方灵力的颜色。 谢望舒放下衣袖,看着终于老实的便宜徒弟道:“好了,这回放心了吧,老实准备山海镜试炼,到时候为师跟你一块进去。” 柳归鸿下意识点头,然后又猛的抬头看向谢望舒。 不对。 他为什么要跟自己一块进去?! 谢望舒被他逗笑了:“这么看我干嘛,掌门让我去取样东西。” “不过恰好跟你想要的是一样东西。” 柳归鸿顿时如临大敌,乌黑瞳孔直直瞪着谢望舒。 “别紧张。”谢望舒毫不客气的笑出声,“不跟你抢,我要的只是东西,有内容就行,你拿到以后誊抄一份给我就行。” 柳归面无表情,转身回了飞鸿居,“嘭”的用力甩上屋门。 谢望舒开怀大笑:“记得好好修炼,为师说的话还是要好好听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飞鸿居里柳归鸿忍无可忍的怒吼响彻云霄:“吵死了!你怎么这么烦啊!!” 谢望舒更乐了,哈哈笑着回了枯桐殿。 终于安静后,柳归鸿靠着门板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玄凤从来不会跟他说这么多话,对比一下谢望舒真是聒噪又烦人。 还说要演玄凤,从一开始就是糊弄人吧! 少年拖着疲惫的身体把自己扔到榻上,奔波几日又反复受伤,甫一落到实处,铺天盖地的疲倦淹没了他,裹挟着少年陷入并不安稳的梦境。 梦里有他自己,有太华,有玄凤,和不堪回首的晦暗前尘。 柳归鸿是玄凤从山海镜试炼前破格收的亲传弟子,也是栖凤山玄凤君的首徒。 一开始没人承认他玄凤弟子的身份,质疑,奚落,冷嘲热讽接踵而至,小小的少年窝在冰冷的居室中,期待着师尊能救救他,至少承认他。 可玄凤注定要让他失望了,他明明知道那些流言,却视若无睹转身就闭关了三年。 再踏出枯桐殿的时候,他的小徒弟已经把自己关进了锋芒毕露的壳,浑身尖刺,行事极端又刻薄。 但高高在上的玄凤君只是皱了皱眉,没多在意。 于是等柳归鸿被押解在他面前,被众人口诛笔伐罪不可赦时,他依旧是只皱了皱眉,给他不曾在意的弟子下了判词。 “孽徒。” 柳归鸿猝然惊醒,猛得坐起身大口喘气,垂着头逐渐平复。 漆黑瞳孔呆呆望着紧攥着被单的双手,玄凤最后那声孽徒犹言在耳。 没事了……他掐着指尖,用疼痛来唤回恍惚的心神。 没事了,玄凤死了。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少年的身上,而沐光的少年咧出一个毫无温度的阴惨惨的笑。 …… 二人虽有师徒之名,但谁都不愿意搭理谁,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各自修炼,互不干涉。 日子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试炼,山海镜。 水幕连天,灵光炫目,半空中是太华六君子玉带临风飘然若仙,地面上是一水儿身着的青白色太华弟子服的新弟子,一片青白中,一袭黑衣的少年格外招眼。 盛招摇一眼瞥见混在弟子堆里的柳归鸿,眉梢一挑,用刀鞘顶了顶谢望舒:“玄凤你还真把你那小徒弟扔进去了啊?” 谢望舒往旁边躲了躲,不小心碰到身旁的明煦,后者差点翻了下去,一把抓住吕羲和才堪堪站稳,吕羲和又被抓的一个趔趄,剑鞘挑歪了应澜姗的发钗。 应澜姗忍住嘴角的抽动扶好发钗,顺手一拳捣在笑得前仰后合的云隐后心,云隐龇牙咧嘴,她笑容款款:“注意仪态,太阴君。” “咳咳。”一声清咳从六人身后传来。 谢望舒回首看见来人,笑着迎了上去:“师弟来了。” 盛招摇看了眼还在兵荒马乱的另外四人,先向孟摧雪打了招呼:“翠微君。” 而后瞪了四人一眼,明确示意四人:别丢人了。 被瞪的几位飞速恢复仪表堂堂的仙君做派,一一见礼,孟摧雪也一一回应了,催动青霜停在谢望舒身后半步的位置,附耳同他低语:“师尊尚未出关,让我前来襄助师兄,可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谢望舒盯着人群中的柳归鸿,倏然轻笑出声,微微后仰凑到孟摧雪耳畔轻声道:“有啊。” “劳烦师弟,帮我盯好我那徒弟。” “从秘境里出来时,别让他溜了。” 第6章 入镜 柳归鸿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但他的目光只聚焦在谢望舒身上。 他从未见过那人身穿白衣的样子。 孟摧雪应了谢望舒的要求,随口笑问道:“师兄今日怎的穿了一身白衣?我记得师兄向来只爱赤色的衣裳。” 谢望舒也笑,白衣化去了他周身凌厉的气度,倒是更像仙人,一抹赤红勒在腰间收束出劲瘦的腰线,像红鸾的出鞘锋刃,三千青丝被束在脑后,发尾随着衣袂一同翩跹,磊落又洒脱。 他对上柳归鸿一错不错的视线,眼神似笑非笑,声音轻淡的像路过的风:“……赤色太招眼,不方便行事。” 孟摧雪挑了挑眉,又扫了一眼一直看着这边的柳归鸿,心下有了思量,但终究没说什么。 柳归鸿雾沉的目光描摹着那一袭白衣,倏然闷闷的低笑出了声。 好刁钻的心思。 这身衣裳他见过。 当年山门初相见,玄凤一身白衣从红鸾剑上跃下,世人口中的仙人于是跃然纸上。 彼时仙人俯身挽袖,虽是蹙着眉,却也牵起了少年藏着着不少伤痕的手。 那时少年藏起了掌心的伤,只怕唐突了仙人。 柳归鸿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自嘲的笑了一声。 他的掌心已经没有伤痕了,可也不再需要谁来牵他的手了。 目光重新落在谢望舒身上,白衣仍然,人非故人。 漆黑双眼没有半分笑意,可他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谢望舒知道他恨透了玄凤,偏偏这时候又开始演,是摸不清他的心思,还是故意找死? 也罢,不管怎样,他的态度都好不起来。 于是那双鬼气森森的眼睛也笑了起来。 等他有了能力,一定先弄死这位便宜师尊。 孟摧雪看着柳归鸿目光几度闪烁,微微蹙眉,转头又看见谢望舒目光同样闪烁不定,开口问道:“师兄,你这徒弟怎么回事?” 谢望舒对上那双透不出半点光的眼睛,只笑答道:“没什么,跟我闹脾气呢。” 云隐换了个位置绕到了谢望舒身旁,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笑嘻嘻道:“翠微君也在看玄凤那徒弟?” 孟摧雪“嗯”了一声:“师兄教的很好。” 明煦没绷住,直接骂出了声:“他好个屁!” 其他几人好奇的侧目,纷纷附耳过去:“怎么说?” “……”明煦脸有点红,他是皇室,刚才一下教养都丢了,“一言难尽。” 吕羲和也好奇了,他御剑凑到明煦旁边:“话别说一半啊长生君,吊人胃口吗?” 一想到柳归鸿干的事明煦火气又上来了:“那小子前几年经常来我长恨峰挑衅我峰上弟子,说是比试,他下的却都是死手,惹的我门下弟子人人愤恨。” “更是逼走了一名杂役弟子,直接离开了太华!” 盛招摇翻了个白眼,冷嘲热讽道:“明煦你都说了多少次了,我记得这事玄凤早就罚过他徒弟了吧。” 明煦还是气:“那他也不应该下死手……” 孟摧雪忽然出声打断他,他声音很轻,但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比试不就是为了赢吗?” 第7章 谢望舒皱起眉,刚想说什么,沉默许久的应澜姗打断他们的议论:“秘境开了。” 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他最后叮嘱了孟摧雪一次:“盯好柳归鸿,我下去了。” 孟摧雪神色自若:“师兄放心。” 众弟子验过铭牌进入秘境后,谢望舒跃下红鸾,跟着那抹玄色衣摆后直直落入水波一般的镜面结界。 …… 柳归鸿一踏入山海镜就感觉到整个人在极速的下坠,他并不惊慌,毕竟上辈子就经历过一次了。 他只要在谢望舒找到他之前取回逍遥经就行了,柳归鸿如是想。 山海镜的试炼是新弟子入门的最后一道筛选,没什么危险,只是为了检验弟子的心性。 心性? 柳归鸿低声嗤笑,如果当年他没被玄凤提前提走,绝对过不了这最后的试炼。 哪怕上辈子他有了修为后偷了铭牌混进了山海镜,他依旧没通过这心性的筛选。 他是世人口中天生的坏种。 无妨,让谢望舒发现了也没什么。 大不了栖凤禁地再来十年。 身体在不断坠落,玄衣少年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入秘境中。 世界中仿佛只剩下漫长到令人心慌的下坠。 山海镜本身只是一样法器,后来受了谢蓬莱仙力的影响意外糅合了一个小幻境,就被当做了开山门的一道试炼。 谢望舒落入秘境中时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便被拉入了幻境。 似乎是他的修为高出弟子们太多,山海镜的灵力不足以形成单独的幻境,就随便找了个弟子幻境把他塞了进去。 他看到了一片千里赤地,四下毫无人烟,连荒草都长不出一寸。 走不知要走到何时,谢望舒意念催动红鸾打算御剑飞行,可出乎他的意料,腰间灵剑丝毫没有反应。 谢望舒挑眉,伸手握上腰间剑柄,用力。 没拔出来。 不管是玄凤还是谢望舒都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红鸾和其他的灵剑不同,谁拔不出来谢望舒都不可能拔不出来。 唯一的可能是——此地根本没有灵气,导致红鸾感应不到他,直接自封了。 谢望舒也不再尝试,索性这小小幻境也困不住他,就随便挑了个方向慢慢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枯草依旧是枯草,黄沙也仍然是黄沙,半分没有改变。 谢望舒却平白有了半分熟悉,继续走着。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那丝熟悉之意,移步换景般,赤地千里有了尽头。 谢望舒脚步微微凝滞,抬脚继续往前。 与先前大相径庭,他每迈出一步,那地尽头就愈发的清晰,似乎不是他在往前,是那尽头在向他逼近。 渐渐的,赤地尽头的原貌也越来越清晰——一个邪气弥散的死村。 谢望舒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神色凝重起来,这个村子不算小,少说也有百十口人,如今却死的干干净净。 出于医者的本能,谢望舒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如果他上辈子的导师看到一定会很欣慰。 一路深入他都没见到尸体,除了遍地几乎凝固的大大小小的血泊,村子里还有和滔天怨气纠缠不休的邪气。 谢望舒在玄凤的记忆中看到过不少次,在还是他头一回真切的见到为正道所不齿的邪气。 同柳归鸿走火入魔经脉逆行那般不一样,邪气是由修士主动迈入邪道后以草木灵气转化而来的,无法直接从修真界获取。 而转化的方法,是由邪修向凡人灌输灵气,凡人无灵根,本身无法吸收灵气,强行灌输直至达到凡人之躯接受不了的灵气数量,躯体便会被灵力撑破,爆裂成一团血雾,而后邪修便把灌进去的灵气与混在一起了血气一同炼化,得到的就是供邪修吸纳修行所用的邪气。 由于手段太过残忍,修真界人人见邪修皆可诛杀。 而这个不知名的村子里竟然聚集了不少邪气。 谢望舒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剑,感受到了红鸾有一丝颤抖,微微用力,雪亮剑刃铮然出鞘。 他的剑在兴奋。 玄凤本身就是正道楷模,他的剑更是诛邪的象征。 虽然不能使用灵力,但谢望舒依旧能轻松解决问题,这是玄凤的实力给他的自信。 愈加深入死村,周遭的邪气越浓郁,甚至空气中都带上了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下一瞬就有血要滴落。 缭绕的雾气都染上了血色的猩红,越来越浓的赤色遮住了视线。 有毒。 谢望舒屏住呼吸,继续往前走。 这段路玄凤走过,他下意识就知道该往哪去。 于是他穿过漫天毒雾,拨开几乎浸湿眼睛的血气,来到了邪气与血腥气最浓重的源头。 一群邪修在剖开一个幼童的腹部,想将灵气往里填。 这就是这个村子里最后的活人了。 谢望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腥气,足尖点地凌空而起,一身白衣早被血气染红,飒踏如落星,雪亮锋刃直指正拿刀划开幼童肚皮的邪修,一剑封喉。 邪修滚烫的血溅在那孩童脸上,濒死的孩子再次睁开眼,漆黑双目茫然无神,只看到血雾之中一抹比血色更艳的赤色衣杉。 柳归鸿要痛死了,他甫一落地进入幻境就被溅了一脸邪修的血,恶心的不行,接着就是剖腹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像一柄重锤砸在他身上,痛的他睁开了眼。 接着就看见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剑刺穿了身边邪修的胸膛,一瞬间内似乎浑身不多的血都被冻结。 红鸾剑。 那么那赤色衣衫的人就只能是…… 但谢望舒为什么会再这里?!! 不对,柳归鸿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这不可能是谢望舒,今日他分明穿了一身白衣,不可能是他。 所以这只能是……玄凤。 当年救了他的也是一名红衣人,只不过初见玄凤时对方穿的是一身白衣,他完全没往一块想。 血仿佛又冷了一分,柳归鸿在自己的幻境中,面对着他更不想接受的答案。 在他一生堪称死劫的灾难中,无心中救了他的,是他余生最恨之人。 玄凤。 为什么偏偏是玄凤?! 这让他怎能不恨?!又如何再恨!! 第7章 山海 谢望舒一剑捅穿了离幼童最近的两个邪修,下意识扫了一眼那孩子的伤势。 这一眼下去心都凉了。 虽然没长开还溅了满脸的血,但仍然能从眉眼的轮廓看出来,这是他的便宜徒弟。 肠子都流出来了。 谢望舒一个大夫都不愿意再多看,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这小子怎么活下来的。 他觉得救不回来,可柳归鸿硬是没死。 没时间再继续想,手起剑落,七个邪修躺了一地。 柳归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一双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谢望舒,用力到眼眶泛红,眼角有泪水划下都不愿意眨一眨眼。 泪珠混着血渍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痕迹,最后没入鬓角中浸湿头发,他在等玄凤离开,好进入下一个幻境。 柳归鸿这时才想起来,他上辈子在山海镜中是没有这个幻境的。 但不管是不是在幻境中,玄凤都没有救他。 当年灵力高强的修士垂眸看了眼声息全无的幼童,蹙眉叹息,脱下了滴血的外衫俯身盖在他身上,离开了再无人烟和怨气的彻底死去的村子。 不知修士离开了多久,他留下的血衫下伸出了一只小小的,颤抖的手,揭开了几乎粘连在他身上的血衣。 幼童的手颤抖着碰到流出自己身体的脏器,泪水无知觉般不断滑入鬓发,他张着嘴却没有力气惨叫出声,只能颤着手握住自己的身体,撕开被凝固的血液堵住的刀口,将自己的一部分重新填回自己的身体。 然后用尽全力将十指抠进被血泊浸润的泥土,一点一点,爬出了死寂的村子,到了有人的地方,终于获救。 没人知道一个肚子都完全被剖开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他就是活着,而且活的很顽强。 在泥里拖了不知道多久,但接受治疗了,他的伤硬是一点点的恢复了。 回到现在,柳归鸿通红着眼,等待着幻境结束。 一声叹息从他的头顶传来,他合上了眼,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再睁开眼,柳归鸿的眼中满是惊愕。 那件血衣没有盖在他身上,而是被撕成了布条和丝线搁在一旁。 血衣脱下后里面的衣衫还是血色,只不过依稀能看出来些斑驳的白,昭示着这曾经是件白衣,修士单膝跪在幼童身边,透支着自己的灵力捻出一根金光流转的细针。 空荡荡的腹腔被重新填满,血衣上拆下来的细线穿过金针尾部,抵上幼童腹部的豁口。 他说:“忍着点,虽然你可能已经不知道痛了,但还是忍一忍吧。” 第8章 针线反复穿过皮肉的痛比起剖腹几乎微不可查,半臂长的伤口被血线一点点缝合,留下一条狰狞的疤痕,而后又被轻轻的包扎了起来。 柳归鸿茫然的看着为他处理伤口的修士,他痛的有些恍惚,几乎忘了面前的人究竟是谁,玄凤与谢望舒在这一瞬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于是他的恨意一瞬间突然没了着落。 他想恨的,但他不知道应该恨谁。 谢望舒与他是初相识,除了一开始的不愉快没什么值得他恨的,可换成是他他应该会做的比那异世之人更为狠绝。 可是若是玄凤。 玄凤好像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该恨什么? 他应该恨吗? 他的眼神茫然落在修士的脸上,他分不清此时跪伏在他身上的人究竟是谁,当他的思维不再能转动时,随着谢望舒指尖的金光消散,幻境也随之溃散。 等到柳归鸿回过神,眼前已经是太华熟悉的乾坤山门。 这才是他上辈子的幻境。 柳归鸿晃了晃头,把所有杂念甩出识海,他要做的是尽快找到逍遥经上卷,然后打破幻境结束试炼。 至于别的,等从山海镜中出去再谈。 …… 包扎好的一瞬间,谢望舒被弹出了幻境。 又是一瞬的恍惚,在回过神来,他回到了太华之中。 尝试着动用一下法术——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还在山海镜中。 看着自己的一身白,谢望舒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玄凤印象中拢共只穿过两次白衣,一次是死村诛邪,另一次就是山门收徒。 看来还是柳归鸿的幻境。 谢望舒捏了捏眉心,内心有些烦躁。 还跟这便宜徒弟绑定上了。 刚看了他这么悲催的童年,还有点舍不得利用他来套逍遥经残卷了。 叹了口气,谢望舒迈开脚步,走向乾坤山门。 谢蓬莱亲自吩咐的事,办不到定然是不行的。 同情心还是先往后放一放,正事要紧。 心念转换间,仍是移步换景般,周遭景色逐渐模糊,再清晰起来时便是乾坤山门如火如荼的紫叶碧桃林。 红花紫叶,让谢望舒不可避免的再次想起了方才烧了满眼的血色,那要比眼前风光旖旎的桃花更让人刻骨铭心。 让人忍不住去想起那倔强的想活下去的孩童。 谢望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忘掉上一个幻境。 而再睁开眼时,桃木剑撕碎空气的破空声在他身后响起。 谢望舒闻声回首,于是他看到了山门外参天的老桃树下,如此狼狈的一剑。 柳归鸿已经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摸到了逍遥经残卷的位置,并且成功把残卷揣了准备打破幻境走人。 意料之外,打破幻境前他碰上几个不速之客。 “小子,怀里揣的什么东西,拿出来我们瞧瞧。” 柳归鸿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几个青白弟子服的人,年龄和他差不多大,没有弟子令牌,大概是新弟子,但是为什么会被分到他的幻境里。 见柳归鸿没反应,领头那个看起来气焰格外嚣张的弟子直接上前推了他一把:“喂!问你话呢!聋了吗!” “让你把东西交出来听不懂吗?别逼我们动粗啊!” 毫无防备,柳归鸿被推了一个趔趄,他拧了下眉,漆黑鬼瞳中流窜过一抹戾气,下意识催动灵力但发现周围根本没有灵气由他调动。 领头的看到柳归鸿指尖催动灵力的动作,嗤笑出声:“别白费功夫了!一路上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我有法器在手,你们没一个能跑得掉的,我劝你老实把东西给我,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柳归鸿看着眼前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弟子,手握上了身上唯一别在腰间的桃木剑的剑柄。 即使没了灵力,他也没把这群东西当回事,擅自闯进别人的幻境,死了也是他们自己作孽。 可当木剑即将刺出去时,柳归鸿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赤色。 白衣修士站在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闭着眼,不知道何时会再睁开。 柳归鸿指尖一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现在不想让谢望舒见识到他的狠毒。 哪怕不一定是谢望舒也不行。 手腕一抖,原本疾刺出去的桃木剑尖把收了回来,只用剑身挡住了那个领头人打过来的拳头。 格挡过一击后,他站在几人的包围中,刺出了堪称狼狈的一剑。 谢望舒也睁开了眼。 木剑被击落,玄衣少年也被推到在地,领头人一脸轻蔑的踩断了他的剑,把手伸向他护着的东西。 柳归鸿把头埋在怀里,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少年面无表情。 还会有奇迹吗?玄衣少年蜷缩着如是想。 他一边期冀奇迹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又一边恐惧着若真有奇迹施舍于他,他该怎么去承受这份和他毫不般配的救助。 唰! 这剑鸣柳归鸿听过无数次。 那朝柳归鸿伸手的弟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众人搀扶下捂住了手臂的断口,企图止住喷涌而出的血。 红鸾剑尖斜指地面,从剑身滑落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正正好滴在一朵半谢的紫叶碧桃上,于是花开如血,血似花败,两相映衬,小小一朵桃花偏生开出来诡艳的娇媚。 谢望舒在笑,毫无温度的笑眼看着那几个青白衣裳的弟子,声音也不自觉的带上几分冷意。 “谁允许你们碰本君的徒弟了?” 柳归鸿从自己怀里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收束腰身的那一抹赤色上,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原本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再次被剥开了。 他能一直穿白衣吗,柳归鸿如是想。 手腕上的金色灵纹在穿过紫叶红花的阳光倾洒下明亮的几乎炫目,玄衣少年接住了他的奇迹,却又被压的难以呼吸。 他奢望不得的东西终于落在了他的掌心,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握住它,也不敢握住它。 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 不然为什么他还是不高兴。 紫叶碧桃林千里绵延,白衣仙师领着玄衣少年穿行其间,二人同行却无话,只有穿透花叶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时不时被纠缠着骨血而生的金银二色但形如并蒂的两生花点亮一瞬,或者不小心蹭落枝桠间的绛红花朵,血滴一般簌簌而落的花瓣落在二人发间肩上,让人忍不住回想起血雾弥漫的荒芜村落。 他们知道,如果谁先说话了,这场幻梦就该提前醒来了。 所以在幻境消散之前,或许是死敌,也能一起走一段不长的路吧? 第8章 不宣 走到桃林尽头的乾坤山门时,白衣红带的仙人倏然消失不见了。 玄衣少年下意识抬起了手,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好像又想起来他跟谢望舒没什么可说的,抬起的手又垂到了身边,抿唇嘴角绷得紧紧的。 前尘入梦,如渊似海。 他机关算尽,怔怔看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走过他的晦暗前尘。 胸中一口郁气被呼出,玄衣少年阖上眼,周遭的紫叶碧桃林随幻境消散如尘烟。 梦该醒了。 再睁开眼,依旧是乾坤山门,依旧是桃林纷纷,只不过身边尽是些青白衣衫,四下再遍寻不见那一白衣仙人。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冲散了柳归鸿说不分明的妄想,也冷静了他发热的头脑。 直到试炼结束,众人散去,仿佛一场盛宴最后只余他一人狂欢,柳归鸿垂着头,抬手隔着衣裳搭上自己腹部那条半臂长的狰狞的疤。 骤然风起,芳菲落地,一片绯红花影中透出一声很低的闷笑。 “骗子。” 柳归鸿如是说到。 镜碎梦醒,他们依旧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只不过是在梦中短暂的同行了一程,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的。 不过若他日刀剑相向,柳归鸿想,可以让谢望舒先拔剑。 就当是同行半晌的路费了。 他从来不欠别人,除非他抢的。 …… 谢望舒出了秘境跟六君子其他五位还有孟摧雪打完招呼后就径直御剑回了栖凤山。 云端凛冽的风卷起他的衣袂,吹冷他同样发热的大脑。 从他在紫叶碧桃林中睁眼那一瞬到刚才穿行在云端中,他脑子里全是幼童濒死时茫然又通红的眼和山门老树下那狼狈的一剑。 谢望舒也分不清自己是脑子烧疯了还是仍然清醒着,林间同行时他竟然想着…… 柳归鸿是否本性不坏? 现在摆脱了荼蘼芳菲簌簌而落的蛊惑,大脑彻底冷静下来谢望舒果断否决了这一观点。 他和柳归鸿的矛盾核心不在于本性善恶,而是如果柳归鸿有了能力的话第一个杀的肯定是他。 他又不可能坐以待毙,一旦动起手来,他们就还是死敌。 第9章 这题无解。 谢望舒垂眸瞥了一眼腕骨上附生的银色并蒂花,心情终于好了几分。 当时他们立下的不止是逍遥经归属的誓言,更是十年内不得伤害对方的契约。 有这两抹灵纹在,他们就还能维持好表面的师徒。 栖凤山上有结界庇佑,凤凰花常年盛开不谢,谢望舒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了满眼的鲜血。 他知道自己不能动摇,得寸进尺的开端就是一时不忍的恻隐之心。 可他有玄凤君的记忆,他知道在荒村中玄凤丢下了濒死的柳归鸿,知道乾坤山门外就算没有那几个逞凶的弟子也会是另外的人,柳归鸿不算欺他,他曾经真的挥出过那般狼狈的剑。 到底是肉体凡胎,终究会有些不忍。 但他有分寸。 若终有一日图穷匕见之时,谢望舒想,他允许他的便宜徒弟先跑两步。 算是圆了二人师徒一场吧。 可他此时却没想到,胸中潜藏的半丝的不忍,在将来的某一日,终于烧成了烈火燎原之势,将他缚在名为怜悯的囚笼之中。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谢望舒端坐枯桐殿中,等着柳归鸿给他送来他需要的东西。 …… 试炼落幕,玄衣的少年披着满肩夕阳回到了栖凤山。 凤花如血,比紫叶碧桃艳的多,一下烧进少年漆黑的瞳孔。 于是茫然消弭,暗恨再起。 只是终究再无法落在谢望舒身上了。 虽然不恨,但柳归鸿也不喜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师尊。 他们更像是同类,等待着对方露出虚弱的一面,毫不犹豫的咬断那脆弱的咽喉。 等待着,一击毙命。 不死不休。 但阳光是最公平的,落在你肩上,也会照在他面上。 柳归鸿踏进枯桐殿,身后跟进来了几寸滚落肩头的夕阳余晖,于是整个正堂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主位上支着额头闭眼休憩的仙师又换回了赤红如血的衣裳,仿佛从紫叶碧桃又变回了灼烈凤花。 谢望舒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 二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提幻境里的事,好像那真的只是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梦。 阳光下仙师的瞳色有些浅淡,像揉碎进双眼的灰色琉璃,比阳光凉了几分的目光落在少年手中的抄本上,懒懒开口道:“上卷?” 柳归鸿“嗯”了一声,反问道:“下卷呢?” 谢望舒被阳光晒的有点懒洋洋的,抬手掌心一翻,也是一本抄本被他托在手掌上。 柳归鸿伸手要拿,谢望舒却在他指尖碰到的前一瞬捏住抄本抽了回来。 柳归鸿皱眉看他,后者眯起眼勾着唇角,满眼的恶趣味:“叫声好听的再给你。” 柳归鸿:“……” 他脑子落山海镜里了? 谢望舒往后一靠,斜倚在放了软垫的太师椅的扶手上,好整以暇道:“为师不急,慢慢想。” 柳归鸿:…… 他果然很讨厌师尊这种东西! “残卷不想要了?” 柳归鸿知道他想听什么,但他着实有点喊不出口。 谢望舒颇为夸张的叹气:“唉,吾徒叛逆伤我心。” 也罢,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 “师尊。” 谢望舒的眼笑的更弯,蓝色封皮的抄本被塞进少年衣襟,顺手又抽走了他手中的另一半逍遥经。 柳归鸿脸色几度变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抓着残卷抄本气冲冲的回了飞鸿居。 枯桐殿一下又安静了。 不多时,寂静正堂中飘出一声很轻的笑。 “哈。” 小徒弟,好玩。 谢望舒站起身,招展红衣蹭过窗棂沾上几点夕阳,落入余晖逡巡在他袖口发间,光中的仙人像极了落入凡尘的凤凰。 玩笑开完了,该办正事了。 …… 柳归鸿坐在榻上翻看着手中的蓝皮抄本,眉心处一团银白灵光不断闪烁,整个寝室都随着明明灭灭。 那团灵光才是逍遥经的上半卷,无相无形,并无文字和灵符,本身就是那位半步真仙的一分灵魄,所以除非柳归鸿再次拿到这团灵光,否则哪怕他上辈子修炼过一次,他也不记得逍遥经到底是什么。 银光隐现,书页被不停翻动,很快就被重重合上,甩在一旁。 光亮渐熄,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柳归鸿咬牙切齿的瞪着被他甩开的抄本。 还不如不拿! 谢望舒给他的是真的下卷没错,可这半卷看的他几乎想呕出血来。 “逍遥之道,在于清心守正,抱朴归真,上善明德以随心也……” 柳归鸿直接气笑了。 他上辈子靠什么杀的玄凤?他修的魔! 清心守正?上善明德? 那他还修哪门子魔?!靠这修习速度龟爬一样的正道功法,别说十年,就是百年他也斗不过谢望舒! 但逍遥下卷的秘法已经在他翻阅时顺着字里行间刻入他的识海,他根本没得选! “谢、望、舒!” 恨声怒喝震彻栖凤山,枯桐殿早已人去楼空,除了满山的火红凤花,没人听到他的愤怒。 柳归鸿这边怒火中烧,谢望舒那边却早已离开了栖凤山。 蓬莱山界。 抄本到手,谢望舒来找谢蓬莱复命,可甫一落地便听到了从蓬莱居中传出来的争吵声。 “我不搬!” 是孟摧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到直接跟谢蓬莱吵起来了。 “孟摧雪,你在闹什么?翠微山空置多年,你师兄也早已独自开山收徒,你何时能离开吾?” 谢蓬莱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在和徒弟争吵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说了我不去,我也不会收徒!” “什么翠微君谁爱当谁当去!” “谢蓬莱,你这辈子别想甩开我!” 谢望舒站在蓬莱山巅,进退两难,这时候肯定不能进去,但直接走了谢蓬莱也知道他来过,更有避嫌的意思。 ……净给他出难题。 蓬莱居中良久无人出声,孟摧雪直呼其师之名已经是不敬师长,他不知道谢蓬莱会不会强行赶他下山,只一言不发站在他面前。 半晌后,谢望舒在屋外听到居室中谢蓬莱再次开口,依旧是平平淡淡,如古井无波。 “……吾实在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待在蓬莱山界。” 嘭! 蓬莱居的门被用力推开,孟摧雪满面寒霜走出来,和谢望舒打了个照面。 “……” 谢望舒有点尴尬,有种偷听别人吵架的感觉,虽然谢蓬莱知道他在听。 孟摧雪看到他只是错愕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常态,依然恭敬喊他:“师兄怎么来了?” 谢望舒见他没打算说什么,便顺势揭过:“啊,我来给师尊送东西。”然后抬手扬了一下手中的抄本。 孟摧雪没什么想说的,跟谢望舒打完招呼就径直御剑一头扎进了蓬莱山界的小秘境里。 谢望舒走进蓬莱居,正堂中谢蓬莱依旧是雪衣雪发,坐在主位上揉着眉心,见谢望舒来了也没问什么,只等他说明来意。 谢望舒双手将那抄本递了过去:“弟子找到逍遥经残卷时,它已经被我那徒弟收为己用了,剥离无法,便让他将内容拓了下来。” 谢蓬莱接过后翻了翻,点点头,看不出情绪:“罢了,也是他人机缘,吾不强求。” 事情办妥,谢望舒状似无意间提前刚才的事:“师弟这是怎么了?方才似乎还和您吵起来了。” 一提到这个,谢蓬莱沉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动,只不过那表情很怪,像有什么东西使他无法宣之于口。 好像因为孟摧雪,他陷入了一些纠结之中。 但最后他也只道:“吾不知。” “吾从来不知。” 第9章 无赖 今夜无月。 空气中弥漫着几乎凝滞的水汽,沾湿了夜行之人的发尾和衣衫,谢望舒御剑临风,急匆匆赶回了栖凤山。 方才复命时他不小心撞见了孟摧雪和谢蓬莱的争吵,避免多生事端,他打算在自己的山上避一段时间。 就是他刚给柳归鸿下了个套,回去可能要经常被找麻烦了。 无月无明,枯桐与飞鸿两处居所皆未掌灯,栖凤山上一片漆黑,幢幢树影婆娑斑驳,连脚下的山道都看不分明,御剑飞行太引人注目,于是谢望舒在半山腰收了剑,沿着山道慢慢拾级而上。 草木清气萦绕在他周身,似乎能抚平一切烦扰。 红衣仙师单手拢着自己的衣摆,以免沾上泥泞,漆黑夜色中,一抹赤色几乎像燎灼夜幕的火。 谢望舒脚下步子不停,但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从穿过来到现在,他没什么不适应的,但正是因为融入的太快,反而让他没什么实感。 这所谓的穿越,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他疲累至极,伏案休憩时做的一场梦? 第10章 他分不清了。 直到行至山巅,天色依旧昏黑,但夜幕下终于能看清人影。 唰——! 剑光凛冽,瞬息之间就划过耳畔,在脸颊上带出刺痛,谢望舒骤然回神,抬手接住从肩头滑落的一缕断发,被拢起的衣袍逶迤落地。 一滴血从他脸颊上的伤口沁出,顺着线条凌厉的下颌坠入掌心,将那几根黑发黏在一处。 柳归鸿皱着眉挽花收剑,他的刻舟被拿走了,现在用的是最普通的桃木剑,他原本满腹怒气无处发泄,练了一夜的剑,见谢望舒从山道回来提剑就直奔他面门而去,但后者莫名其妙发起了呆,丝毫没注意到剑锋已经刺到面前。 收剑已经来不及,柳归鸿急急偏开手腕,极薄的木剑锋刃斩断一缕鬓发,割伤怔忪之人的脸颊。 他只是想吓吓谢望舒,又没真打算杀了他,况且还有腕骨上的灵纹,他也杀不了。 所以谢望舒为什么不躲? 谢望舒垂眸看着掌心的血与发,默了半晌,忽然意味不明的哼笑出声。 柳归鸿感觉他状态不对,握着剑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试探着开口道:“……师尊?” 也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他了,谢望舒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柳归鸿,那双向来半睁着的眼睛此时亮的几乎摄人,琉璃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还透出几分诡异的兴奋。 “你叫我什么?”他朝着柳归鸿走了两步,语气带着更明显的亢奋,“你说我是谁?” 柳归鸿又往后退了两步,更加谨慎:“……师尊,你怎么了?” 仿佛一块重石落地,带血断发被随手扔下,谢望舒闭眼,抬手抹过颊边的伤痕,赤金灵光愈合了血痕,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态。 “为师无妨。”他对握着剑满脸戒备的柳归鸿道,“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说罢也不等回答,自顾自从柳归鸿身侧走过,回了枯桐殿。 柳归鸿浅浅松了口气,但他也没完全放心,谢望舒的状态还是不对,以防万一,他匆匆收了剑也回到飞鸿居闭了门。 栖凤山再度恢复寂静,云雾中水汽滚了又滚,终于裹挟着滚滚落雷撕开夜幕,倾盆而下,凄厉雷光照彻整个太华,震耳轰鸣覆盖了蓬莱山界声嘶力竭的痛呼声。 蓬莱居的大门再次被用力推开,狼狈至极的修士闯进掌门居室,绝望的发现并没有能供他抓握的救命稻草。 …… 枯桐殿中。 红衣仙师靠在紧闭的门扉上,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垂头将脸埋进堆叠逶迤的如火红衣中。 震耳雷鸣撕开寂静的山,门下的红衣没有动,只一阵沉闷的笑声响起,笑声越来越大,逐渐揉进了雷声中。 他从未如此畅快过。 是不是穿越何妨?是不是梦又何妨? 他身边的人都是真实的,所有的痛也是真实的。 他脚下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世界。 雨住雷歇,云霁天清,令人窒息的沉默消散,是个再好不过的月朗星稀的夜。 枯桐殿的门下,有一袭红裳枕着手臂上的月光,睡着了。 柳归鸿提防了半个晚上谢望舒的发难,结果半夜听着滚滚闷雷声睡过去了,次日一推开门就看见昨夜莫名发疯的人在山巅空地上练剑,顿时又想起来昨日被暗算的事。 于是直接握了木剑冲着那招展的红衣掷了出去。 谢望舒抬手格挡,银白灵力裹挟着的木剑在红鸾雪色的剑身上撞出“叮”的一声轻响,随即便被赤金灵光搅碎成一摊木屑散落一地。 红鸾被主人随手收回剑鞘中,谢望舒心情颇好的给柳归鸿打招呼:“早上好啊。” 早上不好,早上坏,柳归鸿眼神幽幽看着他。 谢望舒这才想起来,他昨天坑了便宜徒弟一把大的,本来是打算躲开他的,结果昨晚发疯给忘了。 但这一晚上他的想法也改变了不少,他懒得躲了。 坑都坑了,怎样,打死他? 见他神情毫无波动,柳归鸿冷声道:“师尊就没什么打算跟我说的吗?” 谢望舒挑眉:“说什么?中午好?” 柳归鸿被他噎的不轻,火气蹭的一下又上来了:“你给我的抄本里有瞬记术,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知道啊。”谢望舒耸了耸肩,“专门给你准备的。” “徒弟要误入歧途,为师总该拉你一把啊。” “别真给自己玩废了。” 柳归鸿看他一副长辈做派,顿时怒从心中起,指着鼻子就怒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师尊了吗?区区一个亡魂,占了玄凤的壳子还真打算当上仙君了!” 谢望舒完全没当回事,眼神看起来格外无辜,如果不是闪烁着恶劣的光的话:“为师都是为了你好啊!” “好个屁!”柳归鸿恶狠狠的骂他,“你就是打算把我养废!” “谢望舒我告诉你,我一天不死我就必杀你!” 谢望舒抬手揉了揉耳朵,这人不大声音还不小,震得他耳朵都有点发麻:“骂完了?小无赖,还挺凶。” 也不知道哪个字戳中了少年敏感的神经,气焰嚣张的人一下安静了下来,默了一瞬后轻声开口。 “对,我是无赖。” “我就是坏了胚子了,反正也死过一次,我没什么好怕的。” “你再杀我一次也没什么了。” 谢望舒看他这幅蔫头耷脑的样子莫名不爽,谁还没死过一样,于是故意挑着刺激他的话来讲。 “好啊。”红衣仙师环着手,狭长凤眸斜乜着嗤笑出声,“你自己把护心诀解了,为师成全你。” 少年浑身发冷,谢望舒果然还想杀他。 是他自作多情了,柳归鸿如是想。 幻境就是幻境,梦里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于是少年咽下喉中梗塞的言语,忍住眼尾将要浮起的飞红,乌沉漆目含恨瞪着那招展的红衣,倏然咧出一个惨烈的笑来,猩红唇色显得脸色愈发惨白。 “我偏不。” 柳归鸿如是说到。 你要杀我,我偏不死。 没谁能再杀死他。 少年转身欲走,可方才的对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刚一抬脚就踉跄了一下,他用力拍开谢望舒去扶他的手,摇摇晃晃的又回了飞鸿居。 不欢而散。 谢望舒看着手上被打出来的浮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懒得哄,反正小兔崽子也不领情。 …… 招摇峰。 盛招摇挑眉看着施施然落座的红衣客,出于好奇,她真诚的发问。 “玄凤,你很闲吗?” 谢望舒捧着茶杯,笑眯眯的回答:“是啊。” “我被徒弟扫地出门了。” “……”盛招摇觉得她应该是昨日练了一夜的刀然后现在不清醒,玄凤君都会开玩笑了,“你拿我寻开心呢?” 谢望舒喝了口茶:“没有啊。” “那陪我练刀。”盛招摇拿起还没在架子上搁热乎的断恶刀,“反正你看上去很闲。” 谢望舒撇撇嘴:“不练,我都练了三四百年了。” 盛招摇直接拔刀:“你练不练?” 谢望舒把手里的茶喝完:“你们体修真霸道,走了走了。” 然后飘去了正阳峰。 “哎呦你这儿果子真好吃。”谢望舒一口一个小仙果,“哎,这什么果子?回去我也种点儿。” 吕羲和在思考该怎么跟他说这仙果不能多吃,灵力太丰沛,要亢奋好几天的。 “这叫凌霄果。”他拢着袖子,“长恨峰上种的。” 谢望舒一拍大腿:“那我待会儿去找明煦!” 然后直接袖里乾坤把剩下的果子连碟卷了直奔长恨峰,只剩吕羲和袖着手,一袭青衫风中凌乱。 长恨峰。 明煦赶走了看热闹的弟子,红着脸拉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的谢望舒进了正堂。 一进门谢望舒就被金碧辉煌闪了眼。 “怎么了?”明煦看他忽然愣在原地,以为他发现了什么问题,顺着他的目光将整个长生殿扫了一遍,“哪里有问题吗?” “……没什么。”谢望舒眨了眨被闪的有些干涩的眼睛,他知道明煦是皇子出身,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封建社会最高统治阶级的雄厚财力,“你这儿平时就这么……亮堂吗?” 明煦:“?” 他在说什么东西? 谢望舒认真打量了一下明煦本人——紫衣金带,玉冠珮环,因为本命法器是弓箭,拇指上常年带着扳指,通身皆是骄矜贵重的君子气度。 总之就是,全是法器。 重不重谢望舒不知道,反正肯定很贵。 第10章 噩梦 等谢望舒被明煦的大弟子送下山时才想起来忘找凌霄果了。 但他懒得再上山,于是直接又去了太阴山。 可很快他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第11章 “凤君,奴家美不美啊~” “……”谢望舒目不斜视穿过一群看上去性别不明的太阴弟子,早知道不来了。 吓人。 云隐坐着灯俯瞰太阴山景,忽然瞥见一抹身姿绰约的红影被众弟子围着,于是眯眼细看—— “卧槽,玄凤?!” 于是被谢望舒拨开的太阴弟子接住了他们从天上掉下来的峰主。 谢望舒走进云隐的飘渺居,没看到他本人,到是看到了端坐正堂的应澜姗。 “……?” 两人都挺惊讶,都不是爱同别人常打交道的性子,怎么跑到太阴山来扎堆了。 不过谢望舒左右也没事干,反正也不是专门来找云隐的,跟谁聊不是聊:“北冥君也来找云隐?” 应澜姗“嗯”了一声,声音清清冷冷的:“来找他,打架。” “……” 云隐真是平等的招惹所有人。 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嘭”的一声巨响,云隐直接撞了进来。 “卧槽谁啊,撞死我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海蓝色阵法瞬间从头压下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应澜姗面无表情掌中结印,衣袂凌风翩翩而起,施施然落于阵中。 没一会儿阵法里就响起了云隐的惨叫。 “应北冥你是不是有病?!你特么专门跑到我的山上来打我?!!” 应澜姗的声音永远是沉静冷清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犯病,先到沧澜峰来偷我的翻海印吗?” “你不作妖谁会理你?” 阵法被撤去,百般变化尽数消散,云隐被别着手臂一脚踩着后背按在地上,他还想挣扎,应澜姗脚下又用力碾了两下。 云隐登时急了:“卧槽我穿的白衣裳!你别踩啊啊啊啊啊!!” 应澜姗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扯,后者连声呼痛,应澜姗一手抓着他快被卸掉的手臂,另一只手支着踩在他后背上那条腿的膝盖上微微俯身,垂落的发遮住她海色的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把我的印还回来。” 云隐梗着脖子扯嗓子喊:“不还,就不还。” “还给你,你就不来找我了。” 应澜姗怔愣了一下,踩着脚下扭动挣扎的人回头对谢望舒道:“玄凤君,能回避一下吗?处理点事情。” 谢望舒对上那双漂亮又冷淡的海蓝色双眼,顿觉不寒而栗,应了声好转身就走。 刚走出飘渺居,大门贴着他后背又“嘭”的合上,还覆盖了一层结界。 一点声音都透不出来。 ……谢望舒开始回想玄凤有没有得罪过应澜姗了。 好可怕的女人。 六君子的地盘被他逛了一遍,但他现在还不想回栖凤山,他暂时还不想看见柳归鸿,于是一路溜溜达达,逛到了一座灵气丰沛的空山。 太华弟子众多,灵气丰沛的地方基本上都住满了弟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座空山? 秉着好奇,谢望舒拢起衣摆拾级而上,打算一探究竟。 灵气滋养草木,山道两侧枝桠繁茂的频频蹭到行人的衣衫,一眼望去整座山是欲滴的一片翠色,倒是生机勃勃。 一路到山顶谢望舒都没碰见一个人,就好像这是座灵动鲜活的死山。 拨开面前的藤蔓,山巅景色豁然开朗,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处没什么居住痕迹的居所,上书提名——翠微。 翠微居。 谢望舒恍然大悟,这是孟摧雪的翠微山。 怎么逛到这来了,谢望舒有些不自在,他昨天才撞见孟摧雪和谢蓬莱争吵,现在还有点尴尬。 没打算多停留,他召出红鸾准备直接御剑离开,可红鸾甫一出鞘,便失控般直直朝着翠微居中钉去。 谢望舒吓了一跳,连忙去拦,就在这时,他才终于感应到了从这无人空山深处隐隐约约透出来的邪气。 于是红衣修士眸光一凛,太华建于蓬莱仙岛的旧址上,天生就有驱邪之力,还有谢蓬莱亲自布下的诛邪大阵,怎么可能会有邪修? 如果当真是邪修潜藏…… 谢望舒纵身握剑,红衣临风翩跹招展,琉璃净瞳之中杀意暗涌。 若真如此,那太华就不得安宁之日了。 清凛剑意追随邪气长驱而入,直奔邪气源头而去,划破重重结界,等到谢望舒感觉不对时,孟摧雪紧闭双眼的苍白面容就出现在他面前。 红鸾直直追刺向卧榻上安眠之人,谢望舒心中一惊,猛得纵身抓握住剑柄将红鸾收了回来,可还是削下了孟摧雪额角的一缕白发。 白发? 铮然剑鸣惊动了安睡之人,孟摧雪幽幽转醒,一眼就瞥见了落在枕边的雪白断发。 于是 黑蓝瞳孔骤然收缩,孟摧雪猛然坐起,下意识攥紧那缕断发。 他垂眸死死盯着雪色的发,神游天外般,久久没有动静。 谢望舒见他情绪不对,轻声唤他:“……师弟?” 像是魂魄突然被拉回躯壳,孟摧雪猛得呼出一口气,打算将那截雪发扔掉,可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指尖一蜷,将这一小缕断发小心收了起来。 妥帖做完这些以后,孟摧雪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他看起来有些虚弱,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有气无力的感觉:“……我没事,师兄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谢望舒总不能说自己没事瞎逛到这儿的,他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路过,察觉到有几分邪气,上来看看。” 孟摧雪神色不变,只是被衣裳遮盖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咳嗽了一声:“大概是我昨夜在秘境里被一邪修袭击了的缘故吧,那邪修修为深不可测,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混进太华的,没能捉住他。” 谢望舒心中一紧,果然是有邪修混进了太华。 新弟子入门试炼甚至还没完全结束,不能大肆调查,容易引起恐慌。 他郑重其事的看着孟摧雪:“这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晓?” “没有了。”孟摧雪越咳越重,“昨夜我被他打伤后就直接来了这儿,谁也没见。” 谢望舒用灵力暗自在孟摧雪身上扫了一遍,那些邪气确实是浮于表面上的,而且他忽然生出的几缕白发也是被邪气侵染的缘故,于是谢望舒终于放下心来:“先不要和任何人讲,等弟子入门后我会详查。” 顿了一瞬,谢望舒补充道:“师尊也不能讲,他七情未通不懂变通,让他知道恐怕要出大乱子。” 孟摧雪没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多了这么一档子事,谢望舒也没心思闲逛了,他嘱咐了孟摧雪好生修养别跟谢蓬莱再吵架后就转身匆匆回了栖凤山。 确认他真的离开后,翠微居中沉默了良久,而后骤然一滩血被呕在地上,透着丝丝邪气。 孟摧雪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渍,根本不在意是否蹭到了脸侧上,他垂着头怔愣的看着自己呕出的血,看着那点邪气出神。 他就一直那么坐着,直到夕阳垂暮,日落月生,几乎僵死的鲛蓝瞳孔才在眼眶中微微一轮,目光落在垂在颊边的雪色的发上。 他缓缓抬手,指尖敛着剑气打算削断那缕白发,可就在将要碰到时又停住了手,无力的垂了回去。 “……” 那是雪色。 他舍不得。 僵死的瞳孔对上澄明的月,于是他惊觉,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夏夜。 令他遍体生寒的夏夜。 …… 谢望舒踩着夕阳回到了栖凤山。 “邪修混进来的途径只有开山门的试炼,可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甚至还在不惊动谢蓬莱的情况下进入了蓬莱山的结界……” 谢望舒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等那邪修再次出现,太华内没有邪气,邪修想活着就一定要去杀人来炼化血气。 但谢望舒上辈子是个医生,他做不到拿无辜弟子的性命来引邪修出现,更何况凭玄凤的实力,还不一定能制住他。 一路冥思苦想,直到回到枯桐殿他才想起来,从回到栖凤山他就一直没看见柳归鸿。 他去哪了? 柳归鸿哪也没去。 他魂不守舍回到飞鸿居,鬼使神差的想起一件事。 “三日后,子时三刻。” 他忘记赴那黑衣人的约了。 但他此时也提不起精神,越想越烦,索性蒙头睡大觉。 谢望舒那句无赖在他脑海中萦回不散,拖着他陷入深黑的梦魇之中。 “怪物!他是怪物!!” “偷东西的无赖!打死他!!!” 石子和树枝接连不断的砸在幼童的身上,甚至有些重重砸在他的头脸上,他也不反抗,蜷缩成一团护住致命部位,任由那些围着他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殴打。 他们站在阳光下,穿着母亲细细缝制的衣裳鞋袜,欢笑着将手中的石块用力砸在瑟缩在阴影里的衣衫褴褛的孩子身上。 只是因为他是他们眼中的怪物。 第12章 柳归鸿一开始反抗过,他没有偷东西,也没有害人,但那些孩子见过他匍匐在泥里的样子,也见过从他腹腔中滑出来的脏腑,因为吓坏了他们的孩子,连带着所有大人都不愿意收留他。 最后是一个老的几乎死掉的大夫为他缝好了肚皮,留下了他。 或许他真的是灾星,没过几个月,老大夫死了。 恰好有一道士云游至此,看了被孩子们逼到河里的柳归鸿,皱着眉下了句判词。 “孽海灾星,克尽亲友。” 于是大人们也加入了殴打他的队伍中,偌大一个村子,不管是谁,只要不顺心,都可以踹他几脚。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小孩用力踩裂他腹部的伤口时,柳归鸿逃走了。 一路流浪,他真的学会了偷东西,真的变成了无赖,每每被抓住毒打时都要被骂。 “该死的小无赖!我打死你!” 直到他一路流浪到了太华的乾坤山门外。 赤金灵力席卷整个栖凤山,扫过飞鸿居时,梦魇中的人骤然惊醒,扶着床榻坐起身。 月隐星息,天光渐明。 噩梦醒了。 第11章 野狗 谢望舒感应到柳归鸿还在栖凤山上就收回了灵力。 邪修不知藏身何处,他不能让柳归鸿乱跑。 然后问题就来了——柳归鸿根本不听他的,这小子一身反骨,越不让他跑他越乱跑。 得想个办法。 于是谢望舒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夜,天色泛白时,终于敲定了主意。 小徒弟过的凄惨,吃软不吃硬,虽然很俗套…… 真心假意暂且不论,谢望舒决定,尝试感化他。 …… 柳归鸿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不想起。 暖融融的日光在他的脸上逡巡流连,照得人不愿意睁眼,浑身上下都格外疏通,懒洋洋的不想动了。 他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能安稳的日子屈指可数哪怕是后来成了玄凤的弟子,他的师尊也对他极度冷待,以至于他一个六君子亲传首徒沦落到同杂役弟子争抢机缘的地步。 他活得像极了阴暗巷尾里的野狗,什么都要靠自己撕抢,还有着顽强到可怕的生命力,好像杀不死他的,终将要被他吞噬。 但他现在不想去想这些,他现在心情很好。 懒懒起身穿好衣裳扎起头发,然后推开了飞鸿居的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夏日熏风从门缝挤进来扑了他满面,柳归鸿眯了眯眼,于是便被凤凰木下落了凤花的一袭逶迤红衣烧入了眼。 和玄凤一样,谢望舒喜着红衣,他在参天的凤凰木下支了个摇椅,也不知躺了多久,闭着眼似乎睡着了,红衣在竹椅上堆叠,身上浅浅落了一层凤凰花,像缀在他衣摆上的凰羽凤冠,平添迤逦,通身矜贵。 柳归鸿的好心情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世道不公平,有人拼尽全力难存一息,有人端坐高台不见烟火。 他最讨厌玄凤那种高高在上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一副天生的好命。 他好嫉妒。 不再多看,柳归鸿打算绕开谢望舒从小道下山,但收回目光时却看到了红衣仙师手边小案上红彤彤的果子和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他的刻舟。 于是他脚步一顿,下山的方向变成了谢望舒的竹椅。 玄衣少年停在他的师尊面前,谢望舒似乎睡得很沉,没有醒来的意思。 柳归鸿背着阳光,整个人拢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面容,他用力咬着舌尖,直到口中泛起血血腥气,深呼吸来按下有些颤抖的手。 冷静,柳归鸿告诉自己,谢望舒可能是故意的,就等着他自己上钩去拿。 可是这本来就是他的剑,他自己搏上命从凶兽嘴底下抢出来的。 通身玄黑的少年动了,谢望舒有玄凤的全部修为,从他手底下偷东西不容易,柳归鸿屏住呼吸,慢慢朝着漆黑灵剑伸出了手。 堆叠的红衣下,瘦白的手指动了一下。 柳归鸿眼里满是戾气,他讨厌偷东西,好像他真的变成了个无赖。 在他握上刻舟的瞬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浑身绷紧,柳归鸿心中叹气,闭上眼准备被打出去。 一只手搭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少年睁眼的瞬间看到了红衣仙师温润的笑颜,谢望舒抬眸看他,笑道。 “抓到你了。” 柳归鸿觉得自己真的像条野狗,但当他以为要被人赶回暗巷时,那人却蹲在他面前。 摸了摸他的头。 柳归鸿咬着牙,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愣了一瞬放下剑转身就走,谢望舒笑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别恼啊。” 然后拿起刻舟塞进他手里:“拿着。” “本身就打算给你了。” “……” …… 柳归鸿握着剑坐回飞鸿居半天才想起来,他本来是要下山的。 是因为什么回来了? 当时谢望舒抓着他,笑得晃眼,柳归鸿心烦意乱的抓着剑就要走,结果又被拦下。 “今天就别下山了吧。” 柳归鸿偏着脸不看他:“少管我,你以为自己是谁。” 谢望舒也不急:“我是你师尊啊。” “既然你说只有你师尊才能管教你,那为师就学学,该怎样当一个好师尊。” 柳归鸿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愣在原地。 他刚才说什么? 他要当什么? 趁他没反应过来,谢望舒牵着他的手腕就领着他回了飞鸿居,把人推进去后合上了门,还附赠了一个结界。 等柳归鸿回过神时,谢望舒早就下山了。 他被骗了。 柳归鸿拿起手边的刻舟,缓缓拔剑出鞘,玄鞘雪刃,金戈铮鸣声似断金碎玉,清亮动听,雪亮锋刃倒映出少年稚气未脱但毫无朝气的双眼,只是此刻这双眼中神情闪烁不定,最终还是戾气占了上风。 谢望舒想要驯服他。 雪刃“唰”的一声被玄鞘吞噬,柳归鸿垂着头低笑出声,一双黝黑的眼睛从额前的碎发中露出,向来黯淡的眼此刻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兴奋的光。 那就来试试吧…… 看是他先被驯服,还是谢望舒先恶果自食遭反噬。 谢望舒把徒弟塞回去以后径直下山前往太华山门。 山海镜试炼刚结束不久,如果邪修是在这时混进来的,应该还有气息残存。 直到夕阳覆盖整片紫叶碧桃林,绛红花瓣落了红衣仙师满肩,谢望舒几乎把整个乾坤山门每一寸徒弟翻了一遍,除了纯澈的草木灵气就是谢蓬莱的护山大阵,一丝邪修的痕迹都没有。 谢望舒靠在桃树下陷入沉思,只要有邪修来过,不论实力如何,一定会有痕迹,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太华早有邪修潜伏。 这个结果过于骇人,谢望舒甚至不敢细想,偌大一个太华,那供多少邪修藏身,三山三峰上能那么多弟子,哪些是邪修,甚至……有没有弟子,包庇邪修。 如果这些都按最坏的来打算,那太华所有的弟子都不安全了。 得尽快查出来,这事拖不得,一旦被邪修意识到发现了他们的存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最普通的杂役弟子。 邪修最擅长的就是滥杀无辜。 站直身体抖落满肩落红,谢望舒抬眸望了一眼栖凤山的方向,抬手指尖随意搓出来个手掌大的流光溢彩的小凤凰,手一扬就飞往栖凤山,然后转身出了太华的地界。 这边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然后就轮到身边的问题了。 柳归鸿被他哄骗在栖凤山上下不来,,反应过来以后肯定要发怒,谢望舒没空跟他拉扯,但又不想因此被再记上一笔,索性投其所好去给他找点机缘,反正玄凤又不缺这个。 柳归鸿最需要的就是变强,想做一个好师尊,徒弟的正当需求是要满足的。 灵剑出鞘,红袖迎风,一抹赤色撕开夕阳,很快又消失在云端。 谢望舒在云霄之上俯瞰,这是他来点这个世界第一次离开太华,遍地都是灵脉,无处不是修士,有的沉静含蓄,有的志得意满,总之就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盛世没有疾苦,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活着,有人求功名利禄,有人求得道长生,不论修为高低身份如何,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修士。 于是满堂三千客,竟无浇愁人。 …… 玄凤多活那三四百年还是有用的,除了好给他一身修为以外,还有脑海中数不清的未被发现的秘境和灵宝所在之地,随便拿出来一样都是天大的机遇,他一扫就是十几个。 谢望舒从秘境中出来还抓着扭曲挣扎的术法传承,随手塞进袖里乾坤后用驱尘术弄干净身上的尘秽和血渍,看着将上中天的月亮,默默叹气。 虽然不想面对柳归鸿的怒火,但迟早要回去的谢望舒如是想着,刚要抬脚,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邪气逸散到他身旁,于是调转了方向,追着那缕邪佞凌空而去。 第13章 太华,栖凤山上。 柳归鸿百无聊赖的坐在榻上修炼,第无数次想直接走火入魔然后跟谢望舒同归于尽。 但他体内的逍遥经时刻不停的运转着,他只要一有关于入魔的杂念就探出根须似的灵力紧紧抓住他的经脉,将他一身经脉都固定在正统的位置上,分毫逆转不得。 柳归鸿气得要吐血,抓起刻舟就要硬闯结界下山,就是这时,一只金光灿灿的小鸟从他窗子飞了进来,轻轻落在他肩上,歪着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柳归鸿身体顿时僵住,他能感应出来这是谢望舒弄出来的,但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哄小孩儿的? 柳归鸿准备抬手把那灵鸟捉了,结果那小家伙还挺机灵,扑棱着翅膀躲开后又重新落在了他头顶上,抖抖翎羽落下一片金粉,在空中拼凑成了一行字。 “为师有事离开太华一趟,你好生在栖凤山上待着不要强闯结界,明日便归。” “另外搓了只小鸟给你玩,喜欢吗?” “……”柳归鸿彻底沉默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谢望舒这招确实有用,柳归鸿确实没打算继续下山了,而是呆滞的坐在榻上,顶着头顶上的灵鸟,陷入了沉思。 连柳归鸿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谢望舒这些堪称幼稚的行为,他并没有感到厌烦和嫌弃,甚至连那只灵鸟都没被他挥手打散,而是…… “……他脑子没病吧?” 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柳归鸿如是想。 第12章 心脏 谢望舒一路追踪邪气而去,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不是纯粹的邪气,在浓重血气中间还裹挟着一点灵力,而这点微弱的灵力竟然……和玄凤的灵力同宗同源? 气息越来越微弱,显然是源头已经离开了,谢望舒索性也不再钓鱼,伸手捉住那缕邪气,轻轻在指尖捻动。 裹着血气的浓黑被除去,逐渐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一点赤金色的灵光。 这是和玄凤血脉相连的灵力。 谢望舒垂眸思索,然后指尖微动将这一点金光碾碎,又追着尚未完全消散的血气而去。 先不想太多,邪修出现必有人遭殃,看看能不能赶上救回来几个,有没有看到那邪修面目的。 一路奔袭,在天光乍泄之时,谢望舒追到了一方秘境的出口,不大的地方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低阶修士。 和凡人不同,修士的血气对邪修来说比凡人更为滋补,低价的邪修才会用凡人的血气,因为更好得手,也可以说是没得选,稍微有点品味的邪修一般只要修士血气炼制的邪气,更加浓郁的同时也是规避修真界的法则。 修士之争,不伤凡人。 那些低阶邪修伤害凡人时尚且不知,从他们的剑对准凡人的那一刻起,寿数就开始急剧的减少,修为也不可能再有寸进了。 虽说弱肉强食,但这个世界还是给弱者留有活路的。 谢望舒一一查看了那些低价修士的尸体,神色越来越凝重,十几具尸体皆是在眉心被开了一道寸许长短的伤口,浑身精血被抽的一干二净,连灵魂都被打的七零八碎。 这是防止他人使用搜魂之术读取他们死前的记忆,从而看到凶手是谁。 好缜密的心思。 但他没想到有一人未死。 谢望舒在河边查看最后一名修士时,发现这人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于是给他渡了一点灵力过去,不多时那人便睁开了眼。 或许是因为那邪修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匆匆离开时未来得及检查,这漏网之鱼的身体里还残存着一魂三魄。 谢望舒见他醒了刚打算开口询问,可那人看清楚他的脸却如见了阎王一样,指着他哆哆嗦嗦往后蹭,吓得嗓子哽塞着呜呜咕咕说不出一句话,没多久就彻底咽气了。 “……” 谢望舒傻眼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他杀的呢。 他长得很可怕吗? 活了两辈子,谢望舒第一次对自己的脸产生了不自信。 玄凤的脸同他长得一模一样,不说貌比潘安,也是清俊绝伦。 结果直接把人吓死了。 顶着一脸不可置信,谢望舒决定对他那仅剩的一魂三魄施展搜魂术。 赤金灵光带着谢望舒一抹灵识顺着那修士额心的伤痕钻了进去,钉穿那点破碎的魂魄。 谢望舒闭上眼,关于那修士的记忆在他识海中铺开。 入目便是一袭猎猎红衣。 谢望舒神色骤变。 众所周知,修真界中喜穿红衣的,只有一个玄凤君。 这修士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刚从秘境中出来,正打算上前给那红衣人行礼,可等他迈出半步却发现了不对劲。 嘀嗒。 嘀嗒。 嘀嗒。 他的目光缓缓向下移动,看到了一只惨白而又沾满猩红的手……正在不断的往地上已经积起那血泊中滴着血。 那抹赤色太过招眼,于是他到这时才发现,周遭的地上全是修士的尸体。 他又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红衣修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手中握着孔雀翎羽似的细小刀刃抵在他眉心,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索命之人的面容就被剖开了皮肉,抽走了浑身的血,眼睁睁看着滚滚黑雾钻进他的眉心,挤进识海。 可那修罗突然停住动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黑雾在他识海中猛得一震,伴随着生不如死的痛苦震碎他的魂魄后卷着他的两魂四魄匆匆离去。 再睁开眼时,眼前却仍是一袭红衣,和白的发光的一双手。 于是他就在绝望中,这样被吓死了。 谢望舒收回灵力,沉默了许久。 造成这一地惨案的是他追着的那名邪修没错,可那邪修究竟是谁,为何要刻意扮成他的样子? 是要栽赃给他?这也不现实,谁都知道玄凤君专杀邪修。 线索不够,他暂时想不通,但这事又不能放着不管,索性先回太华报给应澜姗,左右山下事务一直都是由他处理,也算按章程走了。 御剑回去太浪费时间,谢望舒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张缩地千里符摔在地上,下一瞬人就出现在了乾坤山门前。 紫叶碧桃纷纷胜火,簌簌而落时带来抚平烦躁的幽香,萦绕在谢望舒周身。 仿佛只要在太华,就永远不会有困扰。 谢望舒回首极目远眺,桃林尽头看不分明,来时的路也早已不甚清晰,但他此时已经不会彷徨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已经在这个时代,那就活出自己的色彩。 一抹炽烈的红。 …… 谢望舒回到栖凤山看到柳归鸿第一眼就没憋住笑了。 “乖徒弟,这鸟怎么招惹你了,让你给它上如此酷刑?” 柳归鸿顶着一头夹杂着几根金色鸟毛的乱发靠在窗边,刻舟剑柄上银白灵力绑着一团疑似他搓的小凤凰的金光,伴随着凄惨的鸟鸣在飞鸿居中来回的飞翔。 “管好你的鸟。”听到他的话柳归鸿眼神都没给一个,显然是烦的不行,“它真的很烦。” 谢望舒忍住没再笑,勾勾手指收回灵鸟顺便停下刻舟送回鞘中,凑近去看柳归鸿的脸色。 柳归鸿正靠着窗子看外面的凤凰木,谢望舒猛得凑过来吓了他一跳,下意识往后仰,结果一头磕在窗棂上,又条件反射直起身,跟谢望舒的头磕在一块。 屋里顿时只剩两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谢望舒揉着额头上磕起来的浮红,站直身体抹掉眼角渗出的生理性的泪水,仰着头很久没有出声。 柳归鸿也捂着额头瞪他,想着如果谢望舒生气了张嘴骂他就直接把他赶出去。 谢望舒捂着脸站了半天,久到柳归鸿以为他不会说话时,冷不丁开口道:“……疼吗?” 柳归鸿一下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什么?” “我说……”谢望舒把脸摆正,一只眼睛从指缝露出来看着他,“你疼吗?” 柳归鸿呆住了,眼睛微微睁大,黝黑瞳孔怔忪看着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他一路苦行十余载,路上所有人都恨不得将他踩进泥里再骂一声恶心。 现在有个人被他撞到了,却还要反过来问他。 疼不疼? 嘭咚。 奇怪。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 谢望舒看他傻愣愣的捂着额头半天没动静,伸手扒开他的手摸了摸额头:“撞傻了?” 额心被触碰到的瞬间柳归鸿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往后瑟缩…… 谢望舒想拦,但没来及。 “咚!!” 完蛋,谢望舒心想,刚才没傻现在也磕傻了。 柳归鸿又捂住了后脑勺,不想说话。 好痛。 …… 柳归鸿半天才缓过来,面无表情看向害他脑袋磕了三下的人:“你来干什么?” 第14章 就等他这句话呢,谢望舒红袖一挥,各种法器功法和传承哐哐当当砸了他满怀。 柳归鸿又懵了。 他梦里都没见过这么多灵宝。 谢望舒砸完东西袖着手,嘴角擒着自认为完美的笑容道:“来给你送惊喜啊。” “不是想变强吗?为师帮帮你。” 然后眼睁睁看着柳归鸿的眼神又变得呆滞,脸上笑容都深了几分。 小样,迷不死你。 …… 直到谢望舒又下了山柳归鸿才回过神来,忘记让他把结界撤掉了。 但他现在也不打算下山了,他要想清楚一些事情。 首先就是谢望舒对他那诡异的态度。 “疼吗?”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这样有人问他。 于是突然间两辈子受过的所有苦难都在他身上抽枝发芽,原本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疼痛都变得格外难以忍耐起来。 柳归鸿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不公平,有人生来就璀璨,有人终究要死的难看,十五岁前他需要拼尽全力才能活着,十五岁拜入太华后他想试试能不能体面的活着。 所以他从偷,学会了抢。 可偏偏等他这一套扭曲到极点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的不可撼动时,他眼中最为璀璨的人停了下来,弯下腰看到了被踩进泥潭里的他,摸了摸他在尘埃里磋磨的血肉模糊的额头…… 朝他伸出了手。 谢望舒说,要做他的师尊。 柳归鸿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尽可能多的抱住自己,他的肩膀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着,抓着衣裳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知道谢望舒是想要驯化他,再多甜言蜜语都是引诱他踩下的陷阱,根本不可能有多少真心。 可万一呢,柳归鸿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能体面的活着呢?万一谢望舒真能把他从泥泞里拉出去呢? “嘭咚。” 这次他听清了,是有东西在跳动。 柳归鸿抬起头,双目茫然的在屋里逡巡了一遍,是什么在跳动? 那声音好像离他很近很近,只要伸手就能抓住来源。 惨白的手试探着抚上自己的心膛,柳归鸿想,是这里吗? “嘭咚。” 手指猛然攥紧衣衫,用力到指尖都生疼。 抓到了,柳归鸿想。 是他的心脏在跳。 于是柳归鸿发现,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去的心脏。 又开始跳动了。 第13章 摧雪 这还是谢望舒第一次来到应澜姗的沧海峰。 和六君子其他几位的山不同,沧海峰谢望舒不敢擅入,应澜姗是阵修,整座沧海峰上五步一小阵十步一大阵,一个不留神就能被卷到死地里去。 就算没进死地,也不一定能好好下来,就比如天上这个正砸下来的。 等等。 天上那是什么东西? 一团白色的不明生物从沧海峰上飞了下来,直直砸向地面,好巧不巧,还是正好是谢望舒身边。 谢望舒艰难辨识了半天:“……云隐?” 撅着屁股装死的人动了动,整个趴在了地上,脸埋在草丛中闷声开口:“你能不能装成没认出来?” “不能。” 先不提从那么高的山摔下来没死,用脸刹车的他头一次见。 云隐抬起手示意谢望舒拉他一把,站起来清理完后终于恢复了那副潇洒的模样,拍了拍谢望舒的肩膀笑嘻嘻道:“谢了啊,改天请你喝酒。” 谢望舒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手:“不了,我不喝酒。” 云隐撇撇嘴:“行吧,那你替我保密,别说我被应澜姗赶出来了。” “啊?”谢望舒有点惊讶,“你不是自己跳下来的?” 云隐一脸看白痴的表情:“我傻啊我自己跳崖,活得好好的没打算找死。” “但你看着确实不太聪明。” “……”云隐面无表情,“你信不信我造谣你跟你小徒弟……” 轮到谢望舒面无表情了:“你试试我能不能打死你。” 于是沧海峰下传开了云隐的爆笑声。 谢望舒顶着满脑袋的哈哈哈冷漠开口:“所以你怎么下来的?” 云隐止住笑,一根一根的摘着自己头上的草:“哦,被应澜姗扔下来的。” “你又惹她了?” “哪有!”云隐摊开手,一支华美溢彩的金钗躺在他的掌心,“因为这个。” 金钗双股盘绕着澎湃的海浪,至钗尾汇成一股,翠色青鸟被托在浪尖之上,口衔明珠,尾有幽昙,格外贵重。 谢望舒无语了:“你没事拿人家姑娘家的发钗干什么?” “她揍我的时候可没多像个姑娘。”云隐把金钗往怀里一揣,风度翩翩又是太华太阴君:“你不懂,这东西可重要了。” 谢望舒是不懂他,能把应澜姗惹恼的直接动手的,太华数他独一份。 不多管他,踏进沧海峰结界前谢望舒叮嘱了一句:“太华近日变故颇多,看好你的弟子,顺便查查太阴山的人员流动,最好别再离山。” 云隐看他神情郑重,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太华混进来了什么人?” “不知道。”谢望舒走进沧海山界,“什么都没查到。” 云隐沉默半晌:“…那你知道个啥?” …… 应澜姗知道他在山脚下,索性便先停了所有的阵法,只等谢望舒上来再重新开启。 整个太华除了栖凤山和蓬莱峰两个例外,最冷清的就是应澜姗的沧海峰,满山弟子七成皆修红尘道,红尘当然不能在这小小的太华里悟,于是沧海峰弟子皆在偌大世间行世路,入红尘。 一路行至沧澜殿,谢望舒除了扫地的杂役弟子,一个修士也没碰见。 应澜姗在沧澜殿里等他很久了,一身蓝衣如渊似海,海蓝双瞳中还有隐约未散的怒气。 她是太华六君子里最沉稳的那个,能让她气成这样,云隐也是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应澜姗直接开门见山道:“玄凤,何事?” 谢望舒也不啰嗦,简单把那红衣邪修的事讲给她,只隐瞒了邪气中那点跟他同宗的灵力,应澜姗沉思片刻:“我没听过修真界有修为高深的红衣邪修。” “前些年你玄凤君的名头太盛,为了避你的讳,已经很久没有高阶修士常穿红衣了,更别提邪修。” 一无所获。 谢望舒叹气,那红衣邪修的实力尚且不明,又在修真界大肆杀戮,一日不除便多一日祸患,而且太华内部也不干净,他不敢断定红衣邪修跟打伤孟摧雪的邪修是否为同一人,或者有没有什么关系。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扑朔迷离的谜团,每一个都至关重要,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有的线索在虚空中游离,一片也抓不到掌心。 走之前谢望舒提醒她:“悄悄提醒沧海峰上的弟子,在外的先不要回来,在山上的最近不要出门。” 应澜姗蹙眉道:“有何变故?” “前日我师弟追着一名潜入的邪修直到翠微山,受了伤。”谢望舒疲惫的掐着眉心,各种事情一股脑砸在他身上,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至今未寻到踪迹。” 这就有点严重了。 孟摧雪身份特殊,除了是掌门谢蓬莱的徒弟外,他曾经也差点成为太华六君子之中的一位。 轮修为,六君子除了谢望舒没人能胜他一筹,多年前太华原定的就是七位君子,谢望舒居首位,孟摧雪次之,但当谢蓬莱要求他搬至翠微山时孟摧雪不愿,索性辞了峰主与君子之位,至今仍挂闲居于蓬莱峰。 能让他受伤的邪修潜藏在太华中,这让人怎么安得了心? 应澜姗神色凝重,准备去吩咐弟子戒备,步伐太过匆忙,一支华丽的金钗从云鬓中滑落,谢望舒连忙伸手接住,下意识看了一眼,有些惊讶。 青鸟衔珠云浪钗。 跟云隐大费周章拿走那支一模一样。 谢望舒叫住应澜姗:“北冥君,你的发钗。” 应澜姗急急顿住脚步,回首接过谢望舒递过来的金钗:“多谢。” 然后什么也没解释,径直离去了。 谢望舒看着她的背影:“真的很重要啊……” …… 应澜姗去忙了,谢望舒没什么好久留的,也离开了沧海峰。 回栖凤山的路上,他收到了谢蓬莱的急召。 于是他换了方向,御剑直往蓬莱峰。 今天的蓬莱山界格外了无生机,无数大小秘境空无一人,太华居还是几乎简陋的朴素,而它旁边的翠微居似乎已经好几日没有人回来过了。 深吸一口气,决定以后一定要把谢蓬莱说服了将太华居好好翻修一遍后,谢望舒扣响了门。 谢蓬莱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进来。” 推开门扉,谢蓬莱难得没有在修行,合眼端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边案上搁了一盏不知放了多久,早已冷透的茶。 第15章 谢望舒施然行礼:“师尊。” 谢蓬莱睁开眼,颔首示意他坐下。 谢望舒不敢跟他坐在一处,退了一步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上。 谢蓬莱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异瞳眸光黯淡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待谢望舒坐定后,他淡淡开口道:“这两天见着孟摧雪了吗?” 谢望舒心思急转,他前几日碰到了谢孟二人争吵,虽然不清楚缘由,不好揣测,但孟摧雪应该是动了真气,一连几日都没回蓬莱峰。 于是谢望舒如实回答:“师弟前几日夜里追踪邪修受了伤,如今应该是在翠微山修养。” 听到孟摧雪受伤,谢蓬莱冷漠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可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又凉了回去:“知道了,让他好好养着吧。” 他这态度明显不对,那天夜里的争吵中绝对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心思也没立场去问,简单应承:“是。” 谢蓬莱问完以后沉默了一会儿,等谢望舒已经开始神游时又忽然开口:“……你对吾,有什么看法,或什么想法?” “……?”谢望舒傻眼了,谢蓬莱这是要跟他谈心? 谢望舒本来想错开话题,但对上谢蓬莱带着疑问的眼神……根本错不开。 “师尊……是太华掌门。”谢望舒硬着头皮开始乱讲,“受世人敬仰,是师长,是弟子心里追逐的目标。” “……”谢蓬莱看着他,“就这些了吗?” ? 他还没听够? 谢望舒维持脸上恭敬的表情不变:“就这些。” 没听够也没有了,他词穷了。 谢蓬莱永远都是那副淡漠至极的神仙面,看不出神情变化,他没多说什么,只一句:“吾知晓了。” 终于没什么可说的了,谢蓬莱挥挥手道:“回去吧。” 谢望舒麻利开溜:“弟子告退。” 合上门扉时,谢望舒透过门扉瞥见谢蓬莱拿起了那盏冷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冷残茶入口苦涩,滑入喉管时更为难以下咽,苦的仙人都皱了皱眉,又合上了眼。 像极了一尊在这静室中久久枯坐的神像。 谢望舒突然感觉,那盏茶不是他自己泡的,他原本也没打算喝。 仙人不识人间味,初尝之,顿知苦涩。 浸透唇舌。 …… 谢望舒下山途中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师弟?” 山道相逢,孟摧雪低着头思索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他,直接撞了过来。 “孟摧雪!” 孟摧雪停住脚步,看着还有些迷茫,几天没见他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不少,眼下都带着淡青,眉宇间挂着化不开的烦躁,连头上白发都多了几缕。 他抬眼看向谢望舒,明显的还没回神,“啊”了一声道:“师兄怎么在这儿?” 谢望舒气笑了:“师尊找我,问你这几天跑哪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他哪根神经,孟摧雪的眼睛一下亮了:“当真?他……师尊当真这样问了?” 莫名其妙,谢望舒点点头:“当真。” 孟摧雪失落的魂魄好像一下都又回来了,他匆匆跟谢望舒道别,迈开脚步奔赴蓬莱山巅。 他突然跑起来吓了谢望舒一跳,看着那一下鲜亮起来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往山下走。 告诉孟摧雪谢蓬莱问他的伤就是为了化解二人的矛盾,既然谢望舒决定要好好融入这个世界,就打算认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师弟和师尊,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好好相处。 看方才孟摧雪的神情,应该是奏效了。 蓬莱山巅。 孟摧雪一路疾跑,在太华居前喘着气站定,抬手打算扣门,在指节将要触到门扉时却忽然顿住,沉思片刻,改敲为推,掌心覆在门板上…… 一阵钻心的疼从他的掌心漫延开来,他猛然撤开手,垂眸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 他就这样静静的站在太华居门外,和他方才还迫不及待见上一面的人隔着一扇木门,一个端坐正堂一口一口饮尽放了三日的苦涩残茶,一个站在门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直到夕阳又落。 孟摧雪垂着头,忽然嗤笑出声,用力攥紧自己掌心的伤口,直到指尖嵌入血肉,猩红的血迹顺着掌纹的脉络蜿蜒生长,最后枯死在木门之前的泥土中。 他松开手,将掌心鲜血抹在门之上,看那一抹猩红在太华居的结界上化作飞灰,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回不去了,孟摧雪想。 他再也不能接近谢蓬莱了。 第14章 饴糖 谢望舒赶在夕阳西下之前回到了栖凤山。 落日滚烫,凤花胜火,谢望舒走完了通幽山道,在山道尽处仰头看着满山凤凰木。 上辈子一生忙碌,虽然救了不少人,但却没什么空闲能看看自己的生活。 他也会累。 柳归鸿就是这时看见谢望舒的。 红衣仙师站在夕阳之中,落红翩跹落在他的发上,又顺着划到发尾,落在赤色衣衫上,被伸手拈去,一时不知是花红如血还是衣衫胜火。 有匪君子,和光同尘。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惹眼,拈花君子侧目而视,看到了他撑在窗棂上托着下巴的徒弟。 他第一次看到柳归鸿露出这种眼神,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都充斥着阴森和若有若无的死气。 而此时看向他的眼中,有流火夕阳。 “啪!” 谢望舒打了个响指,笼罩着飞鸿居结界崩解,在阳光之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像破碎的琉璃。 光芒隔空了柳归鸿的视线,模糊了谢望舒的身影,隔着重重炫光和火红落花,柳归鸿遥遥伸出了手。 将一瓣落红攥在掌心。 于是光影流散,落红入尘,谢望舒的身影再次清晰起来。 就在他的面前。 少年眼睛蒙着一层夕阳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懵懂的意味,他茫然看着谢望舒掰开他的手,看着被他攥紧的落花飘落…… 看着那块被放在掌心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道。 “糖。”谢望舒把他的手又合上,“山下买的,尝尝。” 其实是枯桐殿里找到的,他又不吃糖,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小孩儿。 柳归鸿握着糖块,感受着棱角硌在掌心的疼痛,他小时候常看见,但从没自己拿到过的东西,现在就这样静静躺在他手中了。 谢望舒见他愣着不动,两指环成圈凑到他眉心,在少年变得疑惑的眼神中…… “啪”的一声重重弹在他额头上。 所有气氛一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柳归鸿眼神幽怨,用力关上窗户,贴着谢望舒的鼻尖“嘭”的合上,将大笑声隔绝在屋外。 谢望舒笑得岔气,回到枯桐殿都没停下来。 …… 柳归鸿关上窗户后靠着墙坐了下来,摊开掌心,剥开了糖纸。 他攥得太紧,糖块被他掌心的温度烘的已经开始融合了,糖纸有些黏在糖上,被剥开时哗啦轻响着,糖渍也粘在他的指腹上。 少年两根手指捏起糖块,在放进嘴里前却停了下来,又拿得远了些,细细打量。 其实就是最普通的饴糖,他一颗灵石能买一车那种,十五岁那年入太华后他也去买给自己尝过,甜的发腻,没什么好吃的。 于是他那时才发现,他曾经苦苦求索不得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少时流浪,见那些小孩儿总闹着爹娘买糖吃,他便以为糖是最好吃的东西,能吃到糖就能活的不错。 饴糖入口,丝丝甜蜜在舌尖化开,顺着喉管流进心府,暖洋洋的将一颗裹着坚冰的心脏包裹住,剖开了坏死经年的脓疮。 甜的,不腻。 永远也不会腻。 糖块化的很快,变成糖浆滑入少年的脏腑,似乎是意犹未尽,猩红舌尖舔舐着指尖的糖渍,将那微不足道的甜也卷入口中。 不够,柳归鸿盯着自己的手,眼神幽暗,还不够。 人都是贪心的,他尤甚贪婪。 他想要更多。 …… 谢望舒回到枯桐殿中就止了笑,只上扬着唇角一点点摘下身上的花瓣。 凤凰花瓣红艳艳的,像柳归鸿被他弹红的额头。 他既然打算留在这个世界,除了全盘接收玄凤的关系,还要看好他这个烂摊子徒弟。 玄凤跟谢蓬莱一样不会当师傅,不会教孩子,寻常孩子还要被逼成孟摧雪那样的,柳归鸿这种本来就满心伤疤的更得用心教导。 谢望舒瞥了一眼剑架上的红鸾,叹了口气,玄凤这样的怎么可能教好徒弟。 伤口要处理才会愈合,否则只会无声无息的溃烂,流脓,再恶化,玄凤根本没注意到柳归鸿的伤疤,年幼的孩子看着自己的伤痕也只会手足无措,不懂怎么处理。 于是柳归鸿的心就在一片绝望中腐烂了。 第16章 但这个少年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他不能接受自己在腐烂的事实,他开始疯狂的自救,一开始是希望自己变得强大,把自己包装的完美,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滴着脓血的心脏。 可玄凤轻而易举就撕碎了他的伪装,于是滔天的恨落在了玄凤身上,伴随着生存的一致化为一柄钢刀,在玄凤死去的一瞬间剜去他心上所有的脓疮。 现在柳归鸿的心脏上只有一片鲜血淋漓的新创,他也还没犯下什么大错,也许是男人的本性都爱当英雄,谢望舒想,他或许能试着救一下这个可悲的小孩。 尽管活了两辈子,柳归鸿依然是那个只想活下去的孩子。 对柳归鸿说要当他师尊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帮帮他。 他来教孩子,总比玄凤强。 想通了这些,谢望舒的烦恼都少了不少,简单收拾完以后,枕着月光躺下睡了。 …… 蓬莱峰。 孟摧雪又搬回了蓬莱峰的翠微居。 他也枕着月光,只是难以入睡,掌心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想他心上新添的伤痕。 他也有一颗正在腐烂的心脏。 手心伤口被贴上胸膛,两处疤痕隔着一副皮囊贴在一处,渐渐将魂魄也浸染成黑色。 回不去了,孟摧雪想,他在这里待不久了。 他要剜肉补疮,救回自己的心和魄。 他要离开谢蓬莱了。 孟摧雪闭上眼,睡在了一片雪色一般的月光中。 梦里雪落深秋,少年醉倒亭台,有人一剑断风,踏雪而来,他茫然睁着眼睛,努力去看清来人的模样,却只看清雪色的发和一双金银异色的眼睛。 那人也看了他很久,而后抬手覆在他头顶上,问他姓甚名谁,为何买醉。 醉鬼可听不懂这些,他抓住头顶上那只手,一错不错的看着那双眼睛,问他是神仙吗。 那人沉默了,然后回答他是。 彼时仙人问他名,问他为何潦倒至长亭。 他记得自己笑了,然后告诉他自己没有名字,家中姓孟,排行第四。 仙人没说什么,只是再次问他,为何买醉。 他将脸颊贴在那只雪一样冷的手掌中,伸出手抓住了一缕垂在他眼前的雪发,只言有愁。 愁啊愁,只道秋雪簌簌,无人问候。 谢蓬莱今夜没有修行,明月入怀,他就着月色,喝尽了一盏苦茶。 茶盏空空,只盛满了一杯冰冷又无情的月光。 仙人阖眸枯坐无话,不解七情苦愁,等到天光乍泄,一枚红透的枫叶飘入太华居,落入空荡荡的茶盏,谢蓬莱才意识到,太华已秋。 …… 谢望舒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着懒腰踏出枯桐殿就看到柳归鸿在练剑。 雪亮霜刃挥出的剑风斩断纷落的黄叶红花,少年的眼睛里拢着一层朦胧的光,转身时玄衣翻飞,在看到谢望舒时收剑回鞘,朝着他走了过去。 少年身量还没长齐,比他低了小半个头,站在他面前跟他对视还需要微微仰头,谢望舒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在被拍开之前收回了手。 “早上好。”他笑着说,“练完了吗。” 柳归鸿没说话,点了点头。 谢望舒拍拍他的肩,冲着枯桐殿内勾了勾手指,红鸾剑飞到他手中:“那轮到我练了。” 于是利刃破空,连衣袂都如薄红碎刃。 与柳归鸿阴柔诡谲又出其不意的剑势不同,谢望舒的剑是最正统的君子剑,光明磊落,飒踏如落星,挥剑似于飞火凤。 柳归鸿就在一旁看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袭红衣,他在想,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他为什么能把谢望舒和玄凤分得这么清楚? 因为谢望舒对他好?他刚来就捅了他一剑。 因为玄凤对他不好?好像也不是。 为什么呢,柳归鸿不明白,但他又觉得自己得明白。 于是等谢望舒停下来时,他走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的眼睛:“你之前说的话,现在还算数吗?” 谢望舒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什么东西?” “你之前说,你要当我的师尊,现在还算数吗?” 答应我吧,柳归鸿如是想,我都这么丢人现眼了。 答应我吧。 谢望舒愣了一下,眯着眼笑了:“算数,当然算数。” “只要你愿意,永远都算数。” 嘭咚。 心脏又不受控的重重跳了一下,震得他整个胸腔的痒痒的。 像猫挠了似的。 趁着他愣神,谢望舒用力揉了一把少年的头发,把他束得整整齐齐的发揉的乱七八糟,又趁他反应过来之前飘下山了。 柳归鸿沉默的看着那袭逐渐远去的红衣,在彻底看不到谢望舒的背影后,默默整理好自己的头发。 不是说要当他师尊吗,下山怎么不带他。 头顶的触感仿佛还在,柳归鸿如是想,算了,这次原谅他。 不过下次不许再揉他头发了。 凤凰花依然四季盛放,映在漆黑瞳孔中像烧起来的火,少年的发尾被秋风撩起,卷了几片花瓣夹在发丝间,枯黄落叶被他伸手接住,碎在他掌心。 秋风不解意,翩跹叶落,寂寞成萧索。 秋来明明多愁,但为什么,他在笑呢。 第15章 心劫 太华的藏经阁建在招摇峰上,谢望舒打算去翻翻。 招摇峰上体修居多,天天练武很少有人去翻书,谢望舒以为不会碰到什么人,结果就在里面碰到了同样来翻书的孟摧雪。 谢望舒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他了,那几缕白发太惹眼,过了这么多天都没黑回去。 孟摧雪皱着眉翻看着手里的书册,神色越来越焦躁,似乎是看不进去,合上书用力摔在案上,仰靠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谢望舒走进去,轻声开口:“师弟?” 里面混乱了一阵,等谢望舒走到身边时孟摧雪正拿着本书装作仔细在看。 谢望舒扫了一眼封面——气息的隐匿术,这种术法都是刚入门的弟子学的,他来看什么,估计拿错了吧。 见他神色不明,孟摧雪试探着问他:“师兄……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什么了吗?” 谢望舒跟他打趣:“师弟要灭口吗?” 孟摧雪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他就那样呆呆坐着看仰头谢望舒,手指颤抖着不知所措。 谢望舒见给他吓成这样也不敢逗他了:“好了好了,师兄不会说出去的。” “不就是忘了隐匿术吗,直接问我就行,摔什么书啊?” 孟摧雪愣了一下,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师兄是说的这个。” 轮到谢望舒一头雾水了:“什么这个那个的?” 孟摧雪却不回答他,合上手里的书连着手边的另外几本一起收起来,在谢望舒看清楚封面之前放进袖里乾坤,起身恭敬道:“师兄请自便。”随即转身就走。 “等等。”谢望舒从背后叫住他,两步赶了上去,在孟摧雪侧耳倾听时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以后私下不用跟我这么讲这么多规矩。”谢望舒笑眯眯的,“师兄弟也是兄弟,你跟哥哥也这样说话吗?” 孟摧雪浑身僵硬,同手同脚的从他臂弯里逃出来:“师弟不敢。”然后躬身行完礼后又同手同脚的走了。 谢望舒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藏经阁内典籍无数,但有关邪修的并不多,有的又基本都是众所周知的东西,要找到谢望舒想要的不容易,他也不急,一点一点看着,把能找到的东西都记下来。 书中不知年月,叶落随风,忽已秋。 谢望舒是被一声巨响惊动的。 一抹青光贴着他衣角削了过去,他还没来及回头看看怎么回事,身后沉重的书架就朝着他倒了下来,连忙躲开后又被劈头盖脸砸了一脑袋书,冲出藏经阁了整个人还是一脸懵。 邪修打上太华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刀光剑影已经到了他身边,再次躲开后他才看清楚怎么回事。 盛招摇刀光凛然,吕羲和剑影连绵,一路打到了藏经阁,两人缠斗的难分难舍,但细看却发现盛招摇步步紧逼,吕羲和只接不还,招招点到为止。 可正因为他不正面接招,盛招摇越来越暴躁,索性直接蛮横格开了剑影清正的正阳剑,吕羲和顺势旋身收剑,盛招摇刀尖直指着他,冷声怒斥道:“吕羲和!为何不与我打!!这么多年你还是看不起我吗!!!” 吕羲和也不恼,袖着手温和的看着她:“招摇,刀剑不同,如何对练?” 盛招摇半点听不进去:“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一套说辞!我告诉过你你再敷衍我就去拆了你的正阳殿!你半点都……” 吕羲和打断他,声音依旧温款:“师妹。” 盛招摇陡然没了声息,收刀回鞘转身就走。 只是她刚走出几步吕羲和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你已经很厉害了,比你曾经说过的还要更加厉害许多。” 第17章 “不必执着于越过我。” 盛招摇刚平息的怒气又窜了上来,断恶刀被她扔到一边,大步流星走到吕羲和面前伸手扯住他青衫的衣领,青松般的人被她扯的弯下腰来跟她平视,即使是这样无礼,他的神色依旧是温吞,半点没有愤懑。 盛招摇阴沉着目光瞪他,一字一顿道:“吕、羲、和。” “不胜过你,我执念难消。” 两人对视片刻,吕羲和先偏开了眼:“招摇,执念妄加,恐陷心魔。” 听到心魔二字,盛招摇攥着青衫衣襟的手指颤了一下,旋即便松开手,凝眸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凌空摄刀旋身离去。 盛招摇负气离去,吕羲和整理好自己的仪态,温声开口:“出来吧。” 谢望舒解了隐匿术,从山石后走出来:“什么时候发现的?” 吕羲和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剑光差点砍到你的时候。” 谢望舒笑眯眯的:“你再晚一点说不定我就被砸死了。” 吕羲和也弯着眼笑:“这不是好好的吗?” 敢情被砸的不是他,是死是活都没关系,谢望舒嘴角抽了抽,红鸾出鞘,正阳挡的迅疾,吕羲和后退两步甩了甩手,谢望舒也转了转手腕。 见谢望舒还要提剑,吕羲和直接摆手:“不跟你打。” 谢望舒正有兴致,不想停手:“为什么?” 吕羲和又袖起手:“打不过,毁我道心。” “……”谢望舒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你觉得我信吗?” 吕羲和但笑不语。 他确实不愿,谢望舒也歇了心思,收剑回鞘:“好吧,那招摇君是怎么回事?” 吕羲和收了笑,敛眸轻声道:“这是她的劫,我帮不了她。” 谢望舒没想到,什么劫得这么渡? 吕羲和看他明显没懂,想到他修的道,表情多了些无奈:“有时候是真讨厌你们这种天才。” …… 吕羲和与盛招摇是同门师兄妹。 但盛招摇一直不服,她跟吕羲和前后脚入的师门,凭什么她要低他一头。 盛氏是修真界的名门,盛招摇更是从小就按着同辈首位的规格来约束自己,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优秀了,直到她的断恶刀对上了正阳剑。 那是她第一次跟吕羲和认真的动手,也是最后一次。 和她不同,盛招摇是世家名流,而吕羲和当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 两人同列榜首,记入太华一位长老门下,自此断恶刀就再未正面迎击正阳剑,吕羲和同她对练也只用刀。 她不爱听师妹,他便只叫她招摇。 寒暑轮转,经年苦修,他们要历劫了。 修士历三劫——天劫,心劫,情劫。 都是天之骄子,天劫他们过的顺风顺水,滚滚落雷中盛招摇看着那袭温沉儒雅的青衫猎猎翻卷,沉稳的像能将她压死的磐石,坚不可摧。 于是她惊觉,原来她的的心劫早在刀剑相撞那一刻,便出现了。 …… 谢望舒不理解:“其实只要你佯装输她一次便好了。” 吕羲和只是温沉的看着他的眼睛:“你还是没懂。” “你没有心劫,如何能懂?” 红鸾剑在谢望舒掌心轻轻抖了一下,旋即又变成了一件死物。 “招摇她有自己的骄傲,她要的赢是堂堂正正的赢,要的是彻底越过我,而不是一场胜局。” “佯败,那是对她的不尊重。” 谢望舒似懂非懂的点头,吕羲和也不求他能懂,谢望舒的道修的太过极端,懂七情通六欲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二人分别后,吕羲和看着乱七八糟的藏经阁,扶额叹气,认命的挽起袖子把翻到的书架扶了起来,慢慢整理着。 谢望舒的道跟他们都不同,玄凤追求的是极致的强大,五弊三缺他根本不在乎,所以早在拜入太华时,他便要为自己寻到最合适的法器。 彼时谢蓬莱看着面前初出茅庐的少年,红衣冷面,天性本就淡漠。 所以他道:“吾有一道,应最适于你。” “只是此道甚苦,且不破不立,你愿修否?” 少年玄凤说,他愿修。 谢蓬莱颔首,掌心抚上少年的头顶,仙人抚顶,以授长生,心法涌入玄凤的识海,字字流金。 “那吾便传你……” “无情道。” 自此太华多了个冷漠无情的掌门首徒,玄凤手中多了一把名为红鸾的剑。 那是他自己的红鸾情脉炼成的剑,自然是最适合他的。 吕羲和将散落的书册一一归位,带着愁绪的目光看向栖凤山,无情道不破不立,别人不知道其中凶险,他却再清楚不过。 “无情道破,不死也残。”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无情道最忌讳有情生,虽然没有心劫,可情劫却是数倍的凶险。 毕竟一尘不染的灵魂怎会懂,情关难过。 他已经失去过重要的人,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 风起招摇,青衫逸秀,吕羲和忽略身后注视着他的目光,御剑离开招摇峰。 他不会让谢望舒的无情道破,迟钝就迟钝点,他不在乎,但是太华六君子谁都不能出事。 至少在他死前,谁都不会出事。 他不允许。 直到云层中再也看不见磊落青衫,黑衣刀客才从隐蔽处走出,一动不动的望着正阳峰,直到握刀的手都发酸,她才转身回了招摇殿。 执念妄加,恐陷心魔。 无人知晓,自心劫伊始,她目之所及之处,皆有一抹模糊不清的天青色背影。 天青,宁静致远,空灵澄澈,灵透温润,君子多爱之。 正阳剑仙吕羲和,温吞和善,喜着青衫。 想要赢的执念已经恶化成了心魔,夙愿一刻不得,她便永远都浸泡在痛苦的海域,上不了岸。 佛曰:众生离苦得乐,否极泰来。 可笑至极,谁不愿离苦,但苦难就像密不透风的罗网,一旦落入,除了鱼死网破,如何挣脱? 佛曰:众生皆苦。 唯有自渡。 第16章 红尘 谢望舒回到栖凤山,找了半天,最后在树上找到了他的徒弟。 柳归鸿抱着刻舟坐在树枝上,火红凤花遮住了他的身影,只从枝桠间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不知何时开始就一直盯着他。 见谢望舒看到他,玄衣少年从火红花丛中跳下来,拍掉满身花瓣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道:“你去哪了?” 非常之莫名其妙。 谢望舒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敢贸然回答,怕刚哄好的被两句又给说跑了。 他不说话,柳归鸿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在谢望舒身上,仰头用那双黝黑的眼睛看他:“你去哪了?” 谢望舒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但立刻被柳归鸿扯住袖子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去准备怎么杀我吗?” 他就半天不在,柳归鸿以为自己要搞死他? 谢望舒懵了,这小子想法怎么这么阴暗。 柳归鸿贴的更近,瞪大一双黝黑的眼歪头看着他,嘴唇都几乎贴到他下巴上,声音轻得几乎是气声。 “师尊,当真是要杀我吗?” 谢望舒被他撩拨的心神都恍惚了一瞬,漆黑的眼,惨白的肤,猩红的唇,恍若枉死的冤魂扑在他怀里,轻声祈求他。 “对我好点,别杀我。” 在他恍惚的瞬间,埋在赤色衣衫中的瘦白手指夹着一张符纸,悄无声息的塞进了堆叠的袖口。 谢望舒回过神,本来打算推开他,可手已经搭在柳归鸿的肩上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一瞬,缓缓的伸开手臂…… 抱住了他。 柳归鸿噙着的笑僵死在了唇角,乌沉眸底蒙上一层无措。 谢望舒把他搂在怀里,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温声轻语道:“怎么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为师就是去了一趟藏经阁。” 轮到柳归鸿浑身僵硬了,红衣仙师的怀里很暖和,让他想起他早已忘记面容的母亲的拥抱。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缓缓的举起,在攀上红衣仙师的肩膀前,搂着他的手松开了。 少年的双手瞬间顿住,不动声色的垂了回去,闷闷的“嗯”了一声。 谢望舒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胀,让他想再靠谢望舒近一点,但人却不敢向前踏出这一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突然感觉,他以前过的挺委屈的。 如果他说出来的话,谢望舒会告诉他,这叫近乡情怯。 太久没见过太阳,甚至怕阳光刺伤眼睛。 “好了,别想有的没的了。”谢望舒替他摘下夹在发间的一片落红,“以后下山尽量带着你,行吗?” 柳归鸿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第18章 谢望舒觉得哄差不多了,拍拍肩膀准备转身离开,刚转过去,衣袖就传来拉扯的感觉,回头一看,那只惨白的手还扯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撒手。 少年扯着他的袖子,黝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他说:“师尊。” “你还有糖吗?” …… 谢望舒面无表情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走得懒洋洋的柳归鸿,后者手里还抓着他一截衣袖,时不时扯上一下。 他为什么要带着柳归鸿下山买糖吃? 这小子是没钱还是没空?结界都解了,他完全可以自己下山,想买什么都行,为什么非要拉上他? 出神间谢望舒步子越走越快,柳归鸿在后面跟不上,扯了扯手中那截红袖,给谢望舒扯了个趔趄。 谢望舒回头瞪他,他还一脸无辜,演出三分不伦不类的委屈来:“师尊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谢望舒深吸一口气,用力扯了一下袖子——没扯出来。 他到底为什么要带这个倒霉孩子下山? 夜色渐晚,华灯初上,柳归鸿心满意足的摸了摸挂在腰间的满满两荷包饴糖,远远跟在谢望舒身后看着那抹在人流中穿梭的红影。 修真界谁人不识玄凤君,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谢望舒随便找了个摊子买了个面具戴上,华宵灯暖,温黄灯色给赤色衣衫镀上一层人间烟火色,黑发红衣仿佛在灯色中透着微光,于是山巅君子成了误入人间的仙神。 脚步越来越慢,柳归鸿停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红衣在人流中渐行渐远,直到逐渐融化在昏黄灯影之中。 那对黝黑瞳孔中短暂燃起的星火熄灭了。 柳归鸿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咧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来,他好像真的很可笑,明明是如此卑劣的人,竟然还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妄图去奢求一寸焰火,暖一暖寒宵。 “发什么呆呢?怎么不走了?” 柳归鸿猛然抬头,带着半边银质面具的俊逸面容就在他面前,背对着阑珊灯火垂眸看他,灯色给银器镀上金色,柔和了仙人的面容,显得谢望舒此时的神情几乎是温柔的,他挽起袖子放在柳归鸿掌心让他抓住,领着他穿过涌动人潮。 轮到柳归鸿被拉得趔趄了,火红衣袖从掌心滑出来,被谢望舒再次塞进他手中。 “一扭脸人都没了,现在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被人挤傻了……哎!干什么!撒手!!” 被攥的皱巴巴的衣角从少年掌心滑落,柳归鸿张开双臂,用力环住红衣仙师的腰身,脸都埋在他怀里。 颠沛流离的少年用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紧紧搂住了他的红尘。 绫罗红绡蹭过脸颊,像轻柔的抚摸,又像划过脸颊的桃花,赤色衣衫红似凤花,可萦绕在他周身的却是紫叶碧桃的幽幽暗香。 太好了,柳归鸿埋在谢望舒怀里如是想。 有人愿意为他停留了。 非年非节,街市却忽有烟花绽放,焰火照亮了阴沉夜幕,乌云也识趣散开,露出了明月朗朗照彻九州,众人皆抬头仰望夜空,唯有谢望舒低下头,手指抹过他的眼角,轻声在他耳边道。 “怎么哭了?” 柳归鸿胡乱抹了把脸,从他怀里站出来偏开脸:“你看错了,没有。” 谢望舒无奈叹气,伸手握住少年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除了我还有谁把你当小孩。” …… 谢望舒一直牵他到了回到栖凤山,山道狭长仅容一人通行,谢望舒便把手背在身后牵他。 夹道草木扫过二人的衣衫,惊起栖息在叶片中的虫儿,亮起点点萤火,柳归鸿一路无话,在将要到山道开阔尽头时突然甩开谢望舒的手,越过他闷头跑回了飞鸿居。 谢望舒看着他略显仓惶的背影,刚才牵人的手一瞬间空落落的,竟一时无处安放了。 方才街市回眸,人群中落寞的少年身影一下撞进他眼底,将他记忆中匍匐在血泊里幼童已经开始模糊的面容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连同他心底那份不忍于怜悯一同唤醒,等他回过神时,少年就已经扑在他怀里了。 被搂住的一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乾坤山门的千里紫叶碧桃花,于是他看不见绽放的焰火和明月,只能看见少年模糊的泪眼。 他用两包糖和一次回头,牵回来了一个委屈的小孩儿。 谢望舒拢起衣摆走出山道,月光下手腕上的银色灵纹仿若呼吸般明灭,在灼红衣衫上映出一片辉明之色,红花黄叶簌簌而落,栖凤山陷入了一个静谧而又热烈的秋。 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会是太华最漫长的一个秋天,长到几乎将所有人的一生都锁入其中。 …… 两人大概都是在躲着对方,没多大个山顶,半个月里进进出出,愣是没碰上过一次。 当柳归鸿练完剑后下意识伸手去腰间的荷包里摸糖却摸了个空时,他从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谢望舒了。 刻舟被主人随手挂在树枝上,满山的凤凰木也几乎落尽了叶,只剩枝头连绵如山火的火红凤凰花。 天气渐冷,太华深秋。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忽然想到了几月前谢望舒告诉他的,他去过藏经阁。 于是刻舟出鞘,玄衫猎猎,一抹玄影划过太华上空。 招摇峰。 藏经阁一如既往的门可罗雀,柳归鸿在门前踌躇了片刻,还是准备上前推门。 可手指触碰到大门前,里面的动静让他停住了手。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来指责我吗?” “钟灵毓秀?太华君子?哈,翠微君啊翠微君,你不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吗?” 柳归鸿指尖蜷缩了一下,去推门的手又垂了回去。 里面怎么会是孟摧雪?! 他不是无要事不离蓬莱峰吗? 孟摧雪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听起来格外沉闷,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阴森:“……你最好现在离开这里。” 另一人嗤笑出声,声音有些失真的扭曲:“怎么?还在看不起我?孟摧雪!你我现在是一丘之貉!你信不信……” 争吵声戛然而止,然后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藏经阁中安静一瞬,有脚步声朝着柳归鸿的方向走来。 柳归鸿心中一紧,旋身隐匿在隐蔽处,屏住了呼吸。 门被拉开了,先是几缕黑白相缠的发从门缝逸出,然后是孟摧雪罕见的顶着满面怒容御剑离开了招摇峰。 等他走远了柳归鸿才走出来,远远朝藏经阁里看了一眼,看到跟孟摧雪对话的那名修士靠在书架上擦嘴角的血,眼神轻蔑又阴鸷的孟摧雪离开的方向看着,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诅咒着。 “他娘的,什么狗屁君子,真把自己当人了。” “无所谓,反正迟早他也得……” 后面的声音柳归鸿没听清,他也没打算仔细听,左右不关他事。 他只是想找谢望舒,但明显人不在这。 谢望舒到底去哪了? 第17章 厌恨 谢望舒正满修真界的跑着找跟邪修有关的线索,几个月内他已经杀了不知道多少邪修,但那日看到的红衣邪修却再也没见过。 提剑横扫千军,剑身斩断脉搏,喷溅的血弄了谢望舒满身,但红衣洇血依旧是红衣,唯一能看出来他刚刚力斩千钧的是他眼下还在往下滑的血迹。 谢望舒转动手腕抖了抖剑,血珠顺着剑身滴滴滚落,红鸾又露出了雪亮的锋刃,他撩起肩头还在滴血的长发,满脸嫌弃的甩到背后。 脏死了。 他整个人跟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驱尘术已经不管用了,只能忍着恶心回太华处理,谢望舒叹了口气,屏住呼吸在那些邪修的尸身上搜查着可能存在的线索。 在历时一个秋天后,谢望舒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整整三十余具尸身,每一人的右侧小臂上都有一枚半臂长的孔雀翎羽状的翠色灵纹,形状跟他曾经用搜魂术看到的红衣邪修手中的孔雀翎刃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他孤身一人,不敢妄动搜魂术,索性二指并做剑指夹着一寸赤金剑气将那块有翠色灵纹的皮肉剥了下来。 当谢望舒准备将那片皮肉收起来时,一声在一片死寂中清脆到诡异的铃铛声在他耳畔骤然响起,来不及多想,身体的反应让他下意识提剑向后挥斩。 半空中平白落下一片带着血腥气的红纱。 谢望舒起势戒备着,来者不善,而且修为不低,他竟一时间没有察觉出来,谢望舒伸手接住那片红纱,刚刚落入掌心,纱帛便忽然化作一滩污血,从他的指间流走。 “哈。” 诡异的轻笑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确定不了位置,谢望舒聚精会神听着四下呼啸的风声,忽然向一侧偏开了头。 孔雀尾羽状的细小飞刃贴着谢望舒的耳廓划过,重重钉在不远处的老树上,尾端翎羽泛着幽幽翠光仍在微微震颤,谢望舒抬手抚上耳廓,指尖沾上一线猩红。 第19章 那声音又突兀的响起,像来锁命的无常:“谁允许你碰我的东西了?” 三枚孔雀翎被稠黑邪气裹挟着疾驰而来,被红鸾剑格挡开,和黑雾一同消散在空气中,谢望舒浑身紧绷着提防随时袭来的攻击,但指尖忽然感到一阵灼痛,他下意识松开手中的东西,于是那片有着翠色灵纹的皮肉便被火焰吞噬,消失无踪。 那阴邪的声音再次响起:“玄凤君?” “你凭什么是凤。” 撂下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后,周围笼罩着的阴寒森冷都逐渐消散了。 谢望舒又去查看了一下其他的尸体,所有尸身右臂上的孔雀翎纹都成了一片焦黑的腐肉,再看不出原状。 徒劳无功。 沉默了一会,谢望舒挥手一把灵火烧了那些邪修的尸身,握着剑往太华回。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方才那没有露面的邪修就是搜魂术中的红衣邪修,他出手应该就是为了毁掉那些孔雀灵纹,好消息是那修为高深的红衣邪修跟打伤孟摧雪的不是一人,坏消息是…… 太华之中,仍有邪修潜藏,且实力不明。 谢望舒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了乾坤山门外,看着昏然似死的夕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 柳归鸿捏着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心情颇好的往回走着。 他从招摇峰离开后径直出了太华,去了先前跟谢望舒一起去的街市,在同一家果子铺中买了他要的饴糖,那果子铺的老板娘记得他,热情的同他闲话了几句。 “小哥今日自己来的啊,那位红衣的公子没一起吗?” 红衣公子自然是谢望舒,想到上次的糖,柳归鸿嘴角都无意识上扬着,也有闲心跟她聊两句:“那是我师尊,他最近比较忙,我自己偷偷下的山。” 听他逗趣,老板娘也笑了:“那可要好好听师尊的话,别让他失望啊。” “那是当然。”柳归鸿眺望着太华的方向,“不会让他失望的。” 当夜幕再临,华灯又上时,柳归鸿看着比那日多上数倍的人潮,忽然想起来今日是人间中秋。 中秋者,赏一年最圆之明月,常寄团圆之思。 活了两辈子,柳归鸿从不知团圆有何意义,他向来不愿过节,也无人可团圆。 但看着拥挤的人潮,鼻尖似乎又萦绕了那日谢望舒怀中的紫叶碧桃香,于是心念骤起,银白灵力悄悄为他开辟出一条通途,送他归家。 如今他心有所念,也有团圆之人。 那是不是他也能有,一个家? 柳归鸿的步子越走越快,步伐也越来越大,直到跑了起来,他在汹涌人潮中奔跑着,他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见到谢望舒过。 少年奔向人群的尽头,就当他即将冲破桎梏之时,不知是谁突然挡在了他身前,和他重重撞在一起,又迅速消失在人海之中。 柳归鸿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方才同他相撞那人穿着黑蓝色的衣衫,在与他撞在一起的瞬间,一个纸团被揉进他的掌心,打碎了他不切实际的梦。 这些日子几乎让他忘记了,他是死过一次的厉鬼,再回人间是要来索命的。 至于索谁的命? 看他心情。 紫叶碧桃近在眼前,他忽然想起来在果子铺时老板娘的话。 别让你师尊失望啊。 柳归鸿攥紧掌心的纸笺,难得的陷入了抉择。 如果这件事办完,他依然能站在自己身边的话,柳归鸿如是想。 那我就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灵火引燃纸笺,吞没了未干的墨迹,被玄衣少年随手扔在地上,又一脚碾入尘泥,成了千里桃林微不足道的一点养料。 那纸笺上曾经写着——今夜子时,招摇峰藏经阁见。 这是他之前未赴的那个约。 …… 谢望舒回到栖凤山上收拾完自己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他站在满山凤凰木下仰望着晴空朗月,忽然想起来今日是人间中秋。 看着银盘似的明月,他忽然想吃月饼了。 但修真界哪有这东西,修士皆辟谷,他扫了一眼飞鸿局,看到满室漆黑后,带着小小的遗憾,谢望舒决定去藏经阁翻翻关于那孔雀翎纹的东西。 但刚下了栖凤山还没到招摇峰,就有小弟子气喘吁吁的跑着来告诉他,柳归鸿出事了。 就在藏经阁。 等谢望舒赶到时藏经阁外已经围了不少人,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着,有眼尖的看到谢望舒来了连忙推推身边的人示意先别说了,于是谢望舒走到藏经阁门前时,整个藏经阁周围已经陷入一片死寂,没人敢出声。 除了柳归鸿。 他提着刻舟,雪亮的剑刃上此刻已经占满了鲜血,和溅在他脸上的一般往下流淌着,面色惨白,唇比血红,他歪着头看向站在门口挡住照进来的月光的红衣仙师,眯着眼尝试了去看清他的神色,但谢望舒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中,面容都看不分明,于是他也不再去看,站在他白日看到与孟摧雪起了争执的那位同门死不瞑目的尸体旁边,碾干净鞋底的血迹,对着谢望舒咧开一个阴森渗人的笑。 “谢望舒,你信我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 谢望舒抿唇不语,目光不动声色扫过身后的睽睽众目,沉声正色道:“柳归鸿,先把剑给我。” “谢望舒!”柳归鸿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笑也一下变得凄惨起来,“我只问你。” “你信我吗?” 谢望舒看着那张笑脸,没再说话,也不能说话。 明明是一张笑脸,可他为什么觉得…… 那个少年在痛苦的哭泣呢? 见谢望舒不说话,柳归鸿便知道了他的选择,少年脸上的笑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令人心惊的平静。 他就知道,没人会站在他身边。 他果然是可笑至极,还不自量力。 没等谢望舒再催促,柳归鸿解下腰间的剑鞘,撩起那尸体的衣衫将刻舟仔细擦干净收了回去,连同一只鼓囊囊的荷包一同扔给谢望舒。 谢望舒抬手接住,那只荷包真的很沉,很沉,落在手中时甚至砸痛了他的掌心。 藏经阁外的人越来越多,谢望舒没法再拖延,他不知道究竟是柳归鸿恶习难改还是另有隐情,现在他该做的就是公正判决,绝不偏依,赤金灵力将死者送了出来,又凝结成一把沉重的锁,在大门缓缓合上,斩断柳归鸿死死盯着他的目光后,将藏经阁镇压封锁了起来。 谢望舒朗声平静道:“事件前因后果皆不清楚,不可妄加定论,现将罪徒柳归鸿缴械羁押藏经阁,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判决。” …… 众人散去后,藏经阁外只剩谢望舒和盛招摇,谢望舒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扭头对盛招摇道:“招摇君请先回去吧,我再跟他说几句话。” 等到只剩谢望舒一人时,柳归鸿略微失真的声音从压了层层结界的藏经阁中传出来:“谢望舒,你信我吗?” 谢望舒看着那扇严丝合缝的门:“不敢信,也不想不信。” 藏经阁里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望舒以为不会再得到回音时,柳归鸿说。 “谢望舒,我讨厌你的糖。” 第18章 烂心 “谢望舒,我讨厌你的糖。” 柳归鸿失真的声音萦绕在谢望舒耳畔,栖凤山道的风很冷,谢望舒握着两把剑回到枯桐殿,推开门的瞬间,他又想起藏经阁的门合至一线时,缝隙里露出的漆黑的眼睛。 那双再次变得荒芜的眼睛。 谢望舒将刻舟和红鸾一同搁在剑架上,打算在太师椅上坐下时,手背被腰间的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低头看去,发现是柳归鸿一同扔过来的那个荷包。 “我讨厌你的糖。” 那荷包被慢慢解开,谢望舒呼吸一滞,心脏抽痛了一下。 那是满满当当一包饴糖,柳归鸿刚刚从山下买回来的。 荷包重重被搁在案上,谢望舒靠在椅背上,抬手疲惫的捂住了眼睛。 藏经阁今天进进出出不少人,柳归鸿才刚从山下回来,他杀人的时间动机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他?可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他谢望舒可是太华玄凤君,想带走自己的弟子谁又敢说什么? 是他……没有相信柳归鸿。 他把那个小孩又推回了血泊里。 咯拉。 两块饴糖从倒下的荷包里撒出来,带出来一朵支离破碎的紫叶碧桃花,穿堂夜风一吹,花瓣被风扬起,落在谢望舒的发上,顺着发丝滑落在地,落入尘泥。 枯坐一夜。 第一缕晨曦照进枯桐殿时,谢望舒动了。 红衣仙师垂眸看着地上凌落的残花,其中一片绛红的花瓣粘在他的靴缘上,像一滴洇在一片雪白中的血。 又像一颗被他踩在脚底的,鲜血淋漓的心。 第20章 天光乍泄,众人未醒之时,一抹红影如飒沓流星般冲出栖凤山,直奔沧海峰。 有疑点他就去查,能解决他就去做,他谢望舒从来就不是怕事的人。 他尽快,亲自去带他的小徒弟回家。 …… 沧海峰。 六君子齐聚沧澜殿,上一次他们聚在枯桐殿时还是言笑晏晏,如今却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谢望舒是最后一个到的,吕羲和迎上去拉着他走进殿内,边走边跟他嘱咐道:“你先别急,此事另有蹊跷,估计跟你那徒弟没关系,安心。” 谢望舒面色平静道:“我知道,我相信他。” 二人走进沧澜殿,昨夜死去的那个修士就被放在大殿正中的地面上,双目圆睁着怎么也闭不上,满身血迹但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唯一的伤口就是柳归鸿那当胸一剑,直接捅穿了他的心脏。 “但这不是致命伤。”明煦拿着探测法器站在尸体旁边,“他死于浑身经脉寸断。” “有个修为跟我们差不多的人直接把他的心脉都震碎了,玄凤的弟子还没那个能力,不是他。” 明煦随手拨弄了一下法器下的流苏:“而且,这人身上有邪气,还是两种。” 六人闻言神色骤冷。 两种邪气,除了他是被邪修所杀的一种,那另一种就只能是他自己身上的。 什么人身上会有邪气? 只有邪修自己。 盛招摇皱着眉用刀尖挑起尸体的脸看了看,抬头对云隐道:“这人我有印象,太阴山的杂役弟子,这半个月经常去藏经阁,每次都挑了没什么人的时间,今天似乎还和孟摧雪起了争执。” 云隐皱起眉,太阴山弟子鱼龙混杂,杂役弟子多之又多,他哪能每个都记住:“我见都没见过这人,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不是邪修,太阴山但凡我能记住的人肯定没问题,记不住的另说。” “没人怀疑你。”吕羲和抄着手跟谢望舒站在一块,“现在重要的是得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把那邪修抓出来。” “邪修一旦开始害人就不会停手了,在再次有人受害之前,必须抓住他。” “那便从太阴山开始查。”应澜姗按住跟她瞪眼的云隐,“毕竟是你山上的人,虽然我们都信你,但总得有个突破口。” “太阴君,都是为了太华。” 云隐噤声片刻,叹息道:“好吧,别翻我卧房就行。” 众人商定了对策,打算各自行动时,从头开始就一直沉默的谢望舒开口了:“还有个问题。” 其余五人看向他,目露惊讶,但也都停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谢望舒看着他们,问道:“我什么时候能把我徒弟接出来?” 众人愣住了,现在把柳归鸿放出来就等于告诉那邪修他们知道是谁动的手,容易打草惊蛇,谢望舒一向知道轻重也不会徇私,怎么突然问出来这种问题? 明煦踌躇着道:“玄凤,不是怀疑你的弟子,只是现在放他出来确实是打草惊蛇了,不若先用他来混淆视听……” “长生君。”谢望舒打断他,“你们是想拿我的徒弟做幌子。” “可我堂堂太华,天下第一宗门,因为区区邪修陷害就将峰主亲徒关起来论罪,不是丢了颜面吗?” 吕羲和沉思片刻后道:“那不如这样,今日入夜,偷偷把柳归鸿放出来,你将他带回栖凤山暂时藏起来,如何?” 谢望舒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我要他光明正大的回家。” 盛招摇皱着眉上前打算说话,应澜姗伸手拦住她:“可以,我有办法。” “新弟子的开山门试炼,柳归鸿也参加了。” “虽然第三试‘判谶文’的期限未至,但若你我开口,提前些日子也没什么问题。” 应澜姗看向谢望舒:“我记得柳归鸿的‘山河镜’试炼通过了吧。” 谢望舒点点头,跟上辈子不同,上辈子玄凤未曾入镜,幻境中乾坤山门那片紫叶碧桃林中,柳归鸿打杀了两人。 这辈子的柳归鸿,在山门老树下挥出了狼狈的剑。 于是时隔多年,他也终于能得到……他自己的谶文了。 “再过几天,让他出来吧。” …… 藏经阁。 柳归鸿蜷缩在藏经阁的门下,紧紧咬着牙忍住眼眶的酸涩,直到口中的血腥气比藏经阁中的弥漫的血气更浓重。 深秋的夜很冷,像深海,暗涌的渊流用刺骨的阴冷裹挟了他,又吞没了他。 眼眶酸涩到极点,柳归鸿睁着那双空洞荒芜的眼,任一滴满溢的泪水顺着眼角划过脸颊,碎在映照在地面的月光之中,少年紧紧抱着自己,双手用力攥紧衣裳,将下巴搁在手臂上,仰头看起了月亮。 他记得,他打算和谢望舒一起,过个中秋的。 藏经阁的邪气浓重的他看不起东西,下意识挥剑时只知道自己刺穿了什么,顿时邪气溃散,他面前躺着死不瞑目的同门,自己身上也占满了鲜血。 谢望舒怀疑他也是正常的,连他自己也不相信那种情况下杀人的不是他。 可柳归鸿想,自己那么相信他。 谢望舒怎么不来问问他?他有没有什么话? 脑海中山下的阑珊灯火已经开始模糊了,舌尖曾经尝过的甜也变成了鲜血的腥苦,他记得今夜是个格外澄澈的满月,可他仰头看到的月亮却被窗框和结界流转的光割裂成了一片一片,碎了满天。 圆月才是团圆。 柳归鸿想扯着嘴角笑一下,抛弃而已,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他根本没当回事,可少年的面容在月光下没有一丝笑意,泪痕一点点爬过脸颊,甚至没有一丝活气,惨白的肤,猩红的唇。 新死的鬼。 僵死许久的黑色瞳孔微微轮动,唤醒了睡去多时的魂魄。 恨。 他应该去恨。 恨世界装聋作哑,永远都在无视他,恨谢望舒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欺骗他,恨他好不容易敞开的心被人当做践踏他的筹码…… 恨自己怎么会搭上心,豁出命去相信他?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也是他一直赖以生存的办法。 恨意像一颗腐烂的种子,在少年的身体生根发芽,藤蔓与根系死死缠住滴血的心,将所有刚刚结痂的伤口勒到崩裂,又溃败成腐坏的脓疮。 “哈。” 等恨意再次充盈心脏后,少年终于笑出来了。 对了,他就应该是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活着。 而满月只在天上,沉默而又悲悯的俯视着他,说不出话。 …… 蓬莱峰。 孟摧雪御剑回到山巅,在翠微居门口踟蹰了许久,最后换了方向,走到蓬莱居前,背倚着朴素的木门席地而坐。 修行中的谢蓬莱缓缓睁开眼,目光在门的方向停了片刻,旋即又阖眸,沉声开口:“回去吧,在你想通之前,吾不会见你。” 孟摧雪没直接回答他,他靠在门上仰头看着月亮,指尖还拨弄着自己那几缕白发。 等到月隐星稀天光乍泄之时,孟摧雪垂下头,半张脸都隐在熹微暗光中,轻声道:“谢蓬莱,我想不通。” “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我修的又不是无情道。” 谢蓬莱皱起眉,他从来没这么烦躁过,仙人天生无情,孟摧雪对他来说是弟子,是劫难,是一场大雪中的一个意外。 却绝对不可以是那个身份,也不可能是那个身份。 他千年之前就自封了情窍,修的是不会破的无情道。 第一缕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孟摧雪倚着门不知何时睡着了,谢蓬莱迎着光睁开眼,一双异瞳透着光像璀璨的两枚琉璃,他的目光落在紧闭的木门上,久久说不出话。 等到太华从寂静中醒来,沉默山涧又响起人声,沉默许久的仙人开口道。 “大逆不道。” 第19章 情劫 三天后。 六君子紧赶慢赶着把判谶文试炼筹备了,当天清晨,谢望舒亲自去了藏经阁撤掉结界,打开了大门。 柳归鸿还睡着没醒,他随便找了个地方窝着,阳光从大开的门外照进来,柳归鸿动了动,还没睁开眼,一只手就伸了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谢望舒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先别睁,刺眼。” 听到是他,柳归鸿猛得打掉脸上遮光的手,起身就走。 阳光确实很刺眼,但柳归鸿现在不想看见谢望舒,可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去甩也甩不开,回眸冷漠的看向红衣来客:“你还来干什么?准备现在就杀了我?” 谢望舒攥紧他的手腕认真看着他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也不解释,中秋那天确实是我没信你,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带你回家。” 光照在他们身上,二人手腕的并蒂灵纹反射出炫目的光,柳归鸿垂下手不再挣扎,忽然笑了,他歪头看着谢望舒,黑眸之中尽是嘲弄。 第21章 “弟子身份低微,怎敢与玄凤君提家?” “惶惶一人间,何处是我家?” 谢望舒皱眉不再多说,拉着柳归鸿就往沧海峰去。 今天查出来的邪修他一个都不会留,前往沧海峰的路上,谢望舒如是想。 他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徒弟,几天又变回去了。 …… 谢望舒这边去带人还算清闲,六君子的其他五位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判谶文选了弟子最少的沧海峰,一来是方便布置,二来就是他们筛选邪修时不会误伤其他弟子,但强行将这两件事揉到一起本就麻烦,确保试炼能顺利进行时还要能把邪修抓出来,他们五个就是一人分寸三瓣用都捉襟见肘。 等事情办完了他们一定要一起揍谢望舒一顿! 谢望舒那边还没回来,按照之前商量的,由太阴山的弟子先入试炼。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试炼,判谶文是由一个从千年前覆灭的蓬莱仙岛流传下来的签桶,修士向其输送灵力,便会掉出一支有着谶文的竹签,这句谶文就是他们此生的一大劫难,有些人靠着这句谶文平安的度过劫,也有些人因为过于担忧,反而使自己困顿其中不得解脱。 但弟子们对于这项试炼还是很期待的,毕竟人都喜欢趋吉避凶,提前知道自己的劫难说不定就能保住命了呢。 可是这次的试炼与以往都不同,这三天明煦将那检测邪气的法器同谶文签桶暂时合在了一起,普通修士输送灵力会得到谶文,而邪修的签子上什么都不会有。 等太阴山的弟子测试结束后,沧海峰的临时禁地已经关了十几个奸细了。 五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堂堂太华,仅一座山峰就藏了这么多邪修,说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接下来是正阳峰,结果没想到情况比太阴山更惨烈,看到一个又一个弟子被关入禁地时盛招摇彻底看不下去了,挥刀怒斩了一名离她最近的邪修后便拂袖离去,她刚走后不久谢望舒就带着柳归鸿赶到了沧澜殿。 谢望舒扫了一眼没看到盛招摇,开口问道:“招摇君呢?” 半天没人回答他,最后还是明煦走到他身边低声跟他耳语:“看不下去,走了。” “看不下去?”谢望舒皱眉,“现在查出来多少?” “仅查了太阴山和正阳峰,禁地里已有三十有余。” 这次连柳归鸿都皱眉了,他上辈子并不知道太华竟然藏了这么多邪修,怎么这一下就全都冒了出来,是什么事导致了这一切的变化? 各自思索之际,殿外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随后传来的就是执法弟子的惨叫,众人霍然起身,谢望舒提了剑就往殿外走。 他说了,今天查出来的邪修他一个都不会留。 沧澜殿外,那名邪修仗着自己修为高出一筹,一连打伤四五个执法弟子后打算逃,被谢望舒掷出一剑钉穿了膝骨重重跪在地上,看到谢望舒时他也不打算再跑了,只是指着谢望舒癫狂的大笑着,说了些无厘头的话。 “两凤同世!孰真孰假?!” “我们只认凤君,不认玄凤!” 又是凤。 谢望舒沉下脸色打算再问,那邪修却自行逆转功法,自爆而亡了。 吕羲和看着那满地血肉,向来温谦的神色都冷了下来,沉默片刻后,他对谢望舒道:“玄凤,他说的凤君,应当不是你吧。” 谢望舒摇头:“不是,是我同你们提起的那红衣邪修。”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素不相识,他却似乎对我有很大的敌意。” 言语间,谢望舒又想起了那红衣邪修所用的暗器——孔雀翎。 明明是孔雀,为何偏偏要自称为凤? 等正阳峰查完后便轮到柳归鸿了,他自然不可能是邪修,谢望舒亲自给的逍遥经不可能有问题。 单纯是谢望舒想看看,他的劫会是什么。 银白灵力被输送到谶文签桶之中,柳归鸿黑沉的眼落在缓缓开始摇晃的签桶上,紧张到屏住呼吸。 上辈子他没能通过山海镜到试炼,到死都不知道他命中会有什么劫难,这辈子既然有机会,他也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大劫。 “啪嗒。” 一支竹签被摇晃出来落在地上,正巧落在了谢望舒脚边。 红衣逶迤在地上一瞬,瘦白手指拾起竹签,看清了上古法器给柳归鸿的谶文。 “混沌不明,爱恨不分。” 谢望舒挑了挑眉,将签子递给冷着脸准备夺签的柳归鸿,随口调笑道:“乖徒弟,你这是个情劫啊。” 柳归鸿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想直接甩脸走人,又觉得让谢望舒白看了自己吃亏,于是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不能让你白看了,你得赔我。” 谢望舒听笑了:“这怎么赔?把眼睛抠出来给你吗?” “不要你的眼睛。”柳归鸿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我也要看你的签文。” 谢望舒愣住了,当年拜入山门的记忆玄凤自己都记不清了,漫长的修行使他的记忆只剩下太华百年。 而在太华的记忆中,他并不记得玄凤曾有过签文。 柳归鸿看他不动,心中起了暗火,阴郁神色陡然笑开,他握着薄薄的竹签轻轻抵在红衣仙师的胸口上,顺着衣襟下滑到他掌心,整个人顺势贴进他怀里按住谢望舒要推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肩上凑在他耳畔轻语。 “师尊若是不愿,赔我些别的也行。” 温热的吐息蹭过耳廓,像情人之间暧昧的呢喃,可说出口的却是冰冷至极的索命之语。 “把命赔给我吧。” 红袖招展,玄衣少年被用力甩开,重重摔在地上,但他也不恼,反而心情颇好似的大笑起来,一片静谧中少年清朗的笑声竟然平白多了几分诡谲。 谢望舒沉着脸将竹签甩到签桶里,赤金灵力跟着签子一同进入签桶,一阵摇晃后竹签又掉了出来,在落地之前便被一只惨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接住。 柳归鸿捏着签子站起身,看清了赤金流转的签文。 “讳情至此,不得脱身。” 柳归鸿的神色一下冷了下来,目光变得格外阴森可怖,他缓缓偏头看向谢望舒,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极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师尊,你也是情劫。” “但你能否同我讲讲,何谓‘不得脱身’?” “谢望舒,你想往哪脱身?” 谢望舒连自己的签文都没打算看,抽了签转身将打算走,他刚抬起脚柳归鸿便从身后扯住他的衣袖,谢望舒甩了两下,又没甩开。 他皱眉回头,却在看到柳归鸿的眼神时一怔,任他拉着自己的衣袖。 少年比他低了半头,要和他对视只能仰视,如此一来谢望舒看得便更加清楚,少年那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惶恐和无措。 “谢望舒。”柳归鸿摸索着攥住他的手腕,攥得很紧,“……你会走吗?” 谢望舒沉默了片刻,而后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柳归鸿的头发道:“我应当没同你讲过,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便已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我是在飞升的路上被玄凤强行拉过来的。” 柳归鸿的目光逐渐冷了回去,阴森森的跟他对视:“你只要告诉我,你会不会走。” “会。”谢望舒答得很快,“此间事了,我将登仙。” 简单几句话像一柄重锤,彻底打碎了柳归鸿的幻想,攥着谢望舒的手脱力松开垂在身侧,眼中只剩一抹烧起来似的红。 “谢望舒。”他抓住发顶的手,平静开口道,“你就是个骗子。” “我不会放过你的。” 谢望舒感觉他平静的有些不正常,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攥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垂眸看着一脸冷漠的少年,淡淡地道:“柳归鸿,你留不住我。” 玄衣少年只牵着红衣仙师的手放到脸颊旁,依恋似的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狎昵的轻轻磨蹭了一下,倏然弯起了眼。 “你试试能不能走掉。” 第20章 入梦 深秋冷,风萧索。 自从判谶文清洗了一遍内部,太华一片人心惶惶的,毕竟这次只查了新入门的弟子,老弟子可是还没查,一时间各山峰都忙碌了起来,有的忙着自证有的忙着申请离山躲躲,但六君子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一言不发,什么风声都没放出来。 谢望舒现在闲得每天都只能坐在摇椅上喝茶,或者看树上又落了多少花,连剑都懒得碰一下。 捧着茶杯晃悠着仰天发呆,谢望舒叹出一口气,歪头看向冷清一片的飞鸿居。 自从判谶文的试炼结束以后柳归鸿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每天忙得几乎半夜三更才回栖凤山,谢望舒试着跟他聊过几次别乱跑,柳归鸿也只是冷淡的听着,然后继续我行我素的不见踪影。 小孩不听劝谢望舒也懒得管,左右清洗了一遍太华目前还算安全,孩子想去哪就去吧,左右出不了事,现在让他头疼的是柳归鸿的态度,他太偏执了。 第22章 藏经阁命案让他几个月全白干,好不容易养回来点的小孩儿又成了个小疯子,还疯的更神秘莫测,碰见的几次柳归鸿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跟他说话他也不吭声,就只默默的看着他,目光深沉,一双眼中似乎要卷起漆黑的风暴,凛冽的恨意卷着一些朦胧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 直到谢望舒走远到再也看不清背影,他才会收回目光,与红衣招展的逍遥仙人背道而驰。 指尖的灵光散成星火,被翻飞玄衣下的阴影淹没。 柳归鸿低笑出声,手腕转动,谢望舒衣衫堆叠的袖间一亮,一张符纸从他袖口钻了进去,悄无声息缠上那带有银白灵纹的手腕,一瞬间化作灰烬,只在瘦白手腕上留下一圈几乎看不见的符文。 这是他之前在谢望舒身上留下的锁魂咒,他本来没打算用,只要谢望舒一直待在太华,他便什么都不会做,哪怕是怀疑,背叛,甚至抛弃,他都无所畏惧,只要这个人还在这儿,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他想做的一切,无论是恨还是杀他都有耐心去蛰伏。 可谢望舒告诉他,他会走,会离开这个世界,会去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擅自招惹了他,一句轻飘飘的要走就打算把他打发了? 柳归鸿捻着一点银光,神色阴森的像永不超生的幽魂。 他说了,不会放过谢望舒。 他是自幼便在地狱里泡着的恶鬼,回到人间自然要索命,先前不知欲杀何人,如今谢望舒倒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恶鬼索命,不死不休。 锁魂咒会把他的神魂锁在玄凤的躯壳中,只有下咒之人才能解开,在他得偿所愿之前,谢望舒跑不掉了。 柳归鸿心情颇好的又去了藏经阁,自从判谶文后他几乎都在这待着,现在锁住了谢望舒,他却不急着杀人。 他要让谢望舒后悔,后悔在藏经阁不相信他,后悔带他下山给他买糖,后悔日夜相处护他怜他…… 后悔在他最困顿之时,在血泊中跪下救了他。 柳归鸿是个没良心的恩将仇报之人,他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一切都是谢望舒自找的。 他没错,柳归鸿想,他要开始折磨他了。 藏经阁中的法子就有很多。 今夜便开始吧。 子夜,栖凤山。 今夜山上冷清的瘆人,夹道葱翠在一片浓墨似的黑中失了颜色,山道山涧也起了浓雾,甚至侵袭到了山巅的枯桐和飞鸿两间居所,层层围裹了外围,还试探着往屋内钻去。 谢望舒也不知为何困的厉害,连衣裳都没换,早早便睡了过去,红衣铺了满榻,更添三分诡艳,乌黑发丝散了满身,衬得,肤色更白,红衣更艳。 他睡得很沉,所以没听到飞鸿居门被推开的“吱嘎”的响声。 柳归鸿没掌灯,摸黑回到榻上盘腿坐好,单手掐诀用灵火引燃夹在指尖的符咒,正黄符纸被燃尽后朱笔勾勒的符文悬停在柳归鸿面前,抬手一挥,赤色符文穿过窗户,直奔枯桐殿而去。 红光一闪,钻进了熟睡的红衣仙师的眉心。 柳归鸿轻笑了一下,闭上了眼。 他的报复要开始了。 …… 谢望舒的睡眠一向很好,他几乎是不怎么做梦的。 此刻他在一片迷雾中穿行着,他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可就是醒不过来,四周很黑,他想搓个掌心火,但发现自己灵力没了。 谢望舒觉得自己是被暗算了。 从接管了玄凤的身体后他使不出灵力的情况就只有山海镜那一次,可这一次明显跟之前不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束——白衬衣黑长裤,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两根黑水笔,连头发都变回了短发。 显而易见,这是他现代的装束。 而且他也不是用不出灵力,是身体里没有灵力,连识海都没有。 谢望舒大胆猜测,他这是神魂又从玄凤壳子里跑出来了。 闲着没事谁会把他从身体里拽出来?又有谁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玄凤? 只有柳归鸿。 谢望舒一边继续拨开浓雾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吐槽,这段时间没见着柳归鸿估计就是在忙这件事,应该是还在因为藏经阁和判谶文的事生气,这小子心眼忒小,还睚眦必报,不报复回来才是奇了怪了。 他一路向前,没注意到身后幽暗的一双眼睛。 不知走了多久,浓雾渐渐散去,谢望舒似乎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冷白的灯光直直刺痛他的眼睛,消毒水的味道萦绕着他,手中似乎还有手术刀冰冷的触感。 等等,手术刀? 谢望舒低头,手中的手术刀反射着冷光,像他上辈子的那样,只不过手术台上的情况却似乎不太妙。 手术台上有一具被挖去五脏的尸体,而谢望舒,满手鲜血。 “你杀人了。”有个模糊朦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谢望舒,你杀人了。” 当啷! 染血的手术刀坠落在地,谢望舒受惊似的连连后退,摔倒在地上,手掌一下按在血泊之中。 “不,没有!不是我!”谢望舒抱着头慌乱无措的坐在血中,后退着想逃离这里,“我没杀人!不是我!” 柳归鸿在迷雾中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心情好极了,虽然他看不懂谢望舒在害怕什么也搞不懂他为什么是这副模样,但只要谢望舒痛苦了他就舒服了。 这是他从藏经阁里翻到的禁术,能窥探中术之人心中最惧怕之事,据此摄取神魂拟造幻境。 柳归鸿几乎要笑了,谢望舒这是害怕自己杀人?明明夺舍了玄凤之后他也亲手杀了不少邪修,装什么善人呢。 “哈。” 柳归鸿猛得回头,见刚才还惊慌失措的人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顺手把血抹在手术台的尸体身上,满脸都是嘲讽的笑意。 “柳归鸿,刚才那就是你想看的吗?” 谢望舒半坐在手术台上,慢条斯理的拿着刀将那尸体划拉的破破烂烂,然后在柳归鸿看过来的瞬间猛得钉穿尸身的头颅,方才还是淌血的尸体顿时变成一副枯骨,手术室的幻境也灰飞烟灭。 “可笑极了,我对我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青年染血的白衣随着滴落的鲜血抽长成猎猎红衣,清爽短发也陡然长成青丝铺了满身,森冷的手术刀也变成了名剑红鸾,璨然生光。 “乖徒,玩够了就回去睡觉吧,为师也困了。” 柳归鸿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激起了怒气,手中道诀变换,迷雾再次将两人包裹起来,幻境再起,入眼便是满目猩红,尸横遍野。 这是血染太华。 谢望舒含笑的神色逐渐冷了下去,提剑指向那团还未散开的迷雾,厉声斥道:“柳归鸿,滚出来。” 浓雾渐散,一条蹬着皂靴的长腿从雾气中迈了出来,然后依次是玄色衣摆,带着半指手衣的修长双手,被腰带收束得劲瘦有力的腰身,宽阔的肩,惨白的肤,最后是一张俊美到几乎割伤人眼的面容。 这才是真正的柳归鸿。 谢望舒冷着脸看他,红鸾剑架在他颈间质问道:“你最好告诉我这真的只是幻境。” 柳归鸿长眸瞥了一眼横在脖颈上的长剑,倏然笑了,丝毫不怕谢望舒的威胁,朝着他俯身,任由剑锋割伤皮肤,任由鲜血浸透黑衣的领口,他只是俯身垂眸,抬手握住眼前人脆弱白皙的脖颈,单手按住挣扎着要推开他的双手。 红鸾剑被魔气纠缠住,抛到远处被迷雾吞没,谢望舒被掐着脖子抵在一棵折断的凤凰木的树干上,白皙的脸上被窒息感染上了一层薄红,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他没想到回到玄凤的身体了灵力也没回来,更没想到柳归鸿在这幻境中不光恢复了成年的样貌,连一身修为都尽数回来了。 意识开始不清晰,谢望舒迷迷糊糊想,这回算是真的栽了。 扼住他命门的手忽然松开了,那只冰冷的手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往抚摸上去,像某种冰冷的爬行生物在他的皮肤上一寸寸游移,最后托起他的脸让他与那双狭长锐利的黑眸对视。 玄衣青年比谢望舒还要高出半头,一身黑衣压在红衣之上,吞没了灼烈的红,柳归鸿托起谢望舒的下巴逼迫他抬头跟自己对视,两张惊艳的脸孔贴近到一个危险又暧昧的距离,近到呼吸都缠在一起时,回过神的谢望舒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笑出了声。 柳归鸿皱眉看着他:“你笑什么?” 谢望舒像是发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两只手被谢望舒握在一起按在头顶,挣扎不开,他就抬起上身,仰头凑到柳归鸿耳边,轻语之中满是恶意的调笑。 “柳归鸿,你对仇人都是这样的吗?” “你现在这样,我会以为你把我当情人了。” 第21章 茫恨 柳归鸿瞳孔一缩,猛然推开谢望舒抽开身,退开几步后恶狠狠的瞪着他,手中魔气明灭不定,像他此时起伏的心绪。 第23章 他当然知道谢望舒就是为了恶心他,但他自问,刚才扼住那脆弱的脖颈时,最后为何松开了手? 是恨不够切,还是执念难捱? 可他的执念又是什么? 柳归鸿阴沉的看着谢望舒,指尖不自觉颤抖着,他现在很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拉谢望舒进梦中幻境就是为了报复,明明已经计划好了要在梦中杀死他多少次,可当那条性命真切捏在他手中时,他却下不去手将其扼杀。 为什么呢?他明明这么恨他。 恨什么呢?谢望舒抛弃了他。 如此清晰的逻辑,他在纠结什么? 漆黑魔气被攥进掌心骤然消散,柳归鸿眯起长眸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走进了重重迷雾,消失无踪。 谢望舒被他推开后脱力的靠着焦枯的树干坐在地上,红衣逶迤抵进焦土,让他回想起刚才被柳归鸿压在树上时无力反抗的窒息。 他忽然惊觉,那副少年皮囊下的灵魂依旧是那个杀师证道的逆徒。 他要做得不只是感化迷途少年,更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还没打算死在这里。 雾气逐渐将满目狼藉吞噬,谢望舒闭上眼,滚滚迷雾侵蚀了他,他就这样靠着,等待着脱离幻境。 他闭着眼,所以看不到在他面前最近的翻涌迷雾中,有双狭长的黑色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无数情绪欲说还休。 再睁眼时梦境消散,谢望舒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被撕扯过一样痛,脸色惨白得不像活人,他坐起身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飞鸿居,依旧是一片漆黑,似乎没人在里面。 能进入他的梦境,谢望舒大概知道柳归鸿这些日子都钻到哪去了,学习禁术虽然不太光彩,但到底无伤大雅,可如果用到他身上就不一样了。 这叫不敬尊师,大逆不道。 不过谢望舒没怎么生气,跟玄凤比起来,只是给他用用禁术已经很温和了,这说明他这几个月的关怀是有用的。 谢望舒身上汗津津的黏腻的难受,暂时没心思去找柳归鸿麻烦,他方才在梦里神魂都被抽出来了一次,以防万一,他打算去栖凤山中的凤梧灵泉中养一养灵,顺便洗个澡。 …… 凤梧灵泉在栖凤山半山腰的一个山涧中,是栖凤山灵脉天然形成的一汪泉眼,跟温泉差不多,但有洗筋伐髓和稳固神魂的功效。 谢望舒溜达到山涧,灵泉周围缭绕的雾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秋夜寒风的透骨阴寒,赤色外衫褪后被下随手挂在临近的灌木枝桠上,谢望舒只穿着一身雪白亵衣把自己泡进温热泉水中,灵力丰沛的热水包裹着他,镇定了浑身的隐痛,温养了方才震荡的神魂。 泡得舒服了,谢望舒索性整个人都埋进去,靠着泉眼边上坐了下来,整个泉眼都是灵力凝聚成的,口鼻耳目都浸在水中也不会有淹溺感,反而是被灵力滋养的舒畅。 人一舒服就犯困,谢望舒泡得迷迷糊糊的,困意翻滚间,他听到岸上不远处传来了草木被拨开的声音,顿时神志清醒,“哗啦”一声从泉水中站了起来。 来人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趁谢望舒还没看清人时两步上前攥紧他的手腕,将他拧的手臂拧身后抵在岸边,谢望舒在温泉里泡得手软脚软没了力气,一时间竟然还真的被他制住,上身被压得伏在岸上,劲腰被折出一个柔韧的弧度,雪白衣衫浸了水,遮掩作用几乎没有,松松垮垮的滑落肩头,还透出白皙的肤色。 偌大的栖凤山上统共就两个人,谢望舒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身后按着他的是谁。 动用禁术就算了,偷看他洗澡是犯什么病? 谢望舒没力气,双手还被别在身后,骂人都懒得张嘴,只尝试着挣扎了几下被按得更紧后彻底不动了,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说话,只有微微带着喘的呼吸声一同揉进夜风之中。 柳归鸿双眼失神的看着被自己抵在岸边的人,雪白衣衫欲落未落,浸湿之后透出肤色,在一片夜色中泛着莹莹珠光,甚至可以隐约看出蝴蝶骨的轮廓,在往下就是瘦而韧的腰身和蜷缩的十指,打湿的黑发垂在脸颊一侧,发尾浸在水中像化开的墨。 狼狈又可怜。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柳归鸿出神想着,他明明只是出门散心而已。 僵持了一盏茶左右,寒凉夜风吹拂而过,谢望舒感觉力气恢复些了,偏过头回眸看着还在出神的柳归鸿,幽幽开口:“能松开了吗?有点冷。” 柳归鸿还在发愣,目光怔怔的落在那对如凤翼般完美翩然的蝴蝶骨上,谢望舒皱起眉,指尖刚准备动用术法却被柳归鸿另一只手攥住,他彻底傻眼了,抬脚狠踩在身后人的脚面上,后者却没有痛觉似的只垂眸看着他,空洞荒芜的漆黑瞳孔中似乎有什么复杂的情感在生长,但映出的只有眼前人薄怒的面容。 这分明是个杀死他的好机会,柳归鸿想着,他应该狠狠扼住那脆弱的脖颈,刺穿正在跃动的心脏。 他应该就这样杀死他。 他就这样想着,攥着指尖的手缓缓松开,又轻轻落在了身前人的后心处,掌下是微微发凉的肌肤,硌在他掌心的是一寸玉雕冰凿的蝴蝶骨。 谢望舒被他掌心几乎滚烫的温度烫了个激灵,指尖赤金色灵光暴涨,淹没了另一寸犹豫不决的银白灵光,柳归鸿眯了眯眼,下一瞬被他压着的人忽然发难,一拳捣在他的腹部,将他狠狠打进水中后又揪着衣领把他提了出来压在岸边,两张俊极的脸贴的极近,谢望舒垂眸看着又变得比他矮了半头的少年,面无表情的开口。 “耍流氓耍够了吗?” “用禁术可以,但偷看我洗澡是不是有点下作了?” “柳归鸿,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少年垂在水中的手指蜷缩了闻言蜷缩了一下,水面随之漾开一朵涟漪,柳归鸿心脏猛得颤了一下,震得胸腔又麻又痒,他掌心下意识扣起灵光,但还没打出去就被谢望舒掐灭了,少年被压得向后仰着,岸边硌得后腰发疼,方才运起灵力那只手被谢望舒握进掌心抵在泉水中,两只冰冷的手被温热的水一起滚的暖了起来。 柳归鸿久久不答,谢望舒皱眉打算起身,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可他攥着少年衣领的手还没松开,一只带着金色灵纹的手抚上他的腰侧,用力把他按进怀中。 重心一个不稳,谢望舒下意识双手撑在岸边上保持平衡,一低头便是少年近在咫尺的稠丽眉眼,他自己两手撑在人家耳边,像是要将这一抹姝色圈进怀中。 谢望舒下意识要推开他,柳归鸿比他动作更快,环在腰间的手臂将劲瘦腰身勒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像攀缘滋长的藤蔓顺着湿滑的背脊抚摸到肋间心府,指尖用力想刺穿皮肉,可最后只是停顿一瞬后便继续往上,穿过乌黑的发勾住月光下那截瘦白脖颈,然后缓缓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湿热的吐息撒在颈侧,甚至能感受到锁骨附近的温软触感,谢望舒浑身僵硬的像长在了原地,大脑一下变得空白了,只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和蹭过他脸颊的纠缠不清的湿软黑发。 “师尊。”他听见怀里少年闷声叫着,一声又一声,“师尊。” “师尊。” “师尊。” 声声恨切,又声声贪恋。 “我为什么杀不了你?” “我应该杀了你吗?” “我不该杀了你吗?” “我明明恨你啊。” 满眼荒芜,满心迷茫。 拨开恨意墨般漆黑的底色,谢望舒终于看见曾经死村中那个孩子颤栗着无措。 谢望舒叹了口气,僵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下,落在少年浸湿的玄衣上,轻轻的一下下抚摸着因埋首而弯下的背脊,在少年终于止住浑身的颤抖后从后面扯着玄色的后领把他从自己怀里撕了出去,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柳归鸿。”谢望舒认真的看着他,指腹抹掉少年眼角的水痕,“你不恨我。” “你是在怨。” 怨初见时一剑穿心,怨山海镜所救非己,怨藏经阁未曾相信。 少年泡在水中的手猛得攥住谢望舒的衣角,湿淋淋的在掌心皱成一团,柳归鸿几乎是哀求一般看着他,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不是。” 不是耍流氓,不是偷看,不是爱上。 不是不恨。 他怎么能不恨,他两辈子几十年都靠着滔天的恨才苟活至今。 他怎能不恨?怎敢不恨? 谢望舒只看着他狼狈至极的神色,抬起另一只手,遮住少年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轻声开口:“对不起。” 山海镜,藏经阁。 不管什么,都对不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望舒的掌心好像碰到了一点潮湿。 柳归鸿拉下眼前的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露出来,眼神幽暗又执拗。 他攥紧衣角,低声道。 第24章 “你是骗子。” 第22章 一愿 “你是骗子。” 柳归鸿告诉自己,那是个诡计多端的骗子,他的话不能信。 谢望舒忽然笑了,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藏经阁之事是我不好,为师给你赔罪。” “就赔给你,三个愿望吧。” 柳归鸿没说话,愣愣看着他,赤金剑气被谢望舒敛在指尖,顺着指尖的移动在少年眼下画下符文,最后一笔拖的很长,一直从上扬的眼尾划到嘴角,金纹活过来般流淌,在谢望舒的指尖收回去时闪烁了几下,然后渐渐消失。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柳归鸿眨了眨眼,瞥见水面上的倒影,少年一张惨白凄艳的脸倒映在泉水中,白净脸颊上的金色符文似乎从未存在过。 “什么都行吗?”柳归鸿沉默了许久后忽然开口,“你想好了?” “是。”谢望舒答得很快。 “好。”柳归鸿抬手抚上自己的侧脸,指尖落在方才的符文处,“我现在就用掉一个愿望。” 少年抬眼看向他,深黑眼中恶意浓的像墨,似笑非笑开口道:“谢望舒。” “一愿,你命归我。” 金光从指缝间透出来,眼下的皮肤泛起灼伤般的微痛,柳归鸿不在乎这些痛,他要的是能真切握在自己手里的。 不管是怨还是恨,只要时间够久,总能分清的。 “好。” 柳归鸿愕然,他说什么? 谢望舒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柔和,他说:“我的命就先存在你那了。” “你……”柳归鸿声音艰涩,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索性破罐破摔,“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谢望舒笑了:“乖徒弟,你下不去手。” 柳归鸿想辩驳:“你凭什么说我……” “凭我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谢望舒打断他,“那么多机会,你一次都没能下手。” “是不敢还是不愿,你自己清楚。” 柳归鸿不说话了。 他当然清楚。 禁术幻境中松开的脖颈,还有方才抵上的心府。 他嘴上说是要狠狠报复回去,可如果当他一切都还到谢望舒身上后,他真的能狠下心杀了他吗? “……” 他不知道。 谢望舒看他纠结的快哭出来了,知道他一时间想不清楚也不难为他,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少年湿漉漉的头发:“行了,别想了,回去睡觉吧,天都快亮了。” 哄小孩一样。 柳归鸿听到这种语气就烦,火气又蹭的窜了起来,挥手打掉头顶的手,气冲冲道:“别摸我头!” 谢望舒笑出声了,身子一歪顺势靠在泉眼边上把自己泡进水里:“行,不摸了,你先回去吧,我再泡会儿。” 柳归鸿没理他,趟着水就走,谢望舒笑眯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扯着嗓子喊他:“柳归鸿——” 玄衣少年停住脚步,等他说话。 “擅用禁术,不敬师长,明天早上起来挥剑五千下。” 柳归鸿怒了,回头掀起一捧水就朝着谢望舒泼过去,后者大笑着躲开又泼了回去,柳归鸿黑着脸被泼了个正着,余光瞥见旁边枝桠上挂着的鲜红衣衫,伸手抓了就走。 谢望舒不笑了。 柳归鸿两步就没影了,秋风吹过,谢望舒一言难尽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呢喃出声:“神经病啊……?”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湿透的白衣,又四周环顾了一下,草草在岸上画了个传送阵把自己传回了枯桐殿。 “幸亏没人。” 拧干头发换好衣裳,谢望舒放松仰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天空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 柳归鸿抓着那件红衣回了飞鸿居,收拾完自己在榻上坐了半天还是气,但又不知道自己气什么。 “你杀不了我。” 谢望舒的话不合时宜的在他脑海中响起,他又开始思索自己到底为什么杀不了谢望舒,结果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不通,直接一头扎进枕头里。 闷的要死。 枕头中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柳归鸿瞥见被他扔在一旁的红衣,仿佛又看到了谢望舒那张眯着眼笑的脸,气的牙痒痒,抓起枕边的红衣一口咬住又撕又扯,脆弱绡丝被咬在齿间撕扯却并未损坏,隐约还能看见流转的灵光。 “……” 柳归鸿狠狠把那件红衣摔在地上,翻身扯过被子把自己卷了起来气得来回打滚。 烦死了! …… 天光大白,谢望舒收拾整齐完推开门,意料之中没有看到柳归鸿乖乖领罚,不过他也没当真打算罚,本来就是顺嘴扯皮,他没那么较真。 柳归鸿闲着没事干,他可不一样。 太华邪修尚未查明,山外“凤君”随时会给他造成威胁,藏经阁命案凶手在逃,他要忙的事太多了,暂时不能把时间全放在徒弟身上。 不过可以给他留点东西。 柳归鸿昨晚气着气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天色亮的隔着一扇窗都刺眼,他掀开被子坐起来,一眼看见昨天被他摔地上的谢望舒的衣裳,撇着嘴拾起来随便团团塞进了衣柜深处的角落里,取了条发带束好发,推开窗户时看见了被放在窗沿上的小小荷包。 曾经被他用力砸向谢望舒的,小小的,被饴糖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 柳归鸿看着它,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伸出手把它拿回来又挂回了自己腰间。 ……也不是完全不能原谅他一点。 饴糖入口,一如既往的沁甜。 原谅他一刻钟,柳归鸿如是想,看在糖的面子上。 他朝屋外看去,凤凰花簌簌如落火,天上是深秋难得的暖阳,风摇着常放在阳光下的摇椅,吱嘎吱嘎的轻轻响。 沁甜悄悄滋润心底,足以消弭恨意。 谢望舒不知道他在山上想了点什么,他快把整个藏经阁都掀过来了。 盛招摇靠在门口没进去,看着谢望舒一寸一寸的把藏经阁搜查了好几遍,在他准备再检查一次时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玄凤,你最好能把藏经阁给我恢复原貌,否则我先去劈了你那爱瞎跑还惹麻烦的徒弟。” 谢望舒没理她,墙壁,书架各种角落他都翻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不可能这么干净的,很显然是有人刻意把一切线索都抹掉了。 他垂眸思索着,忽然看到了自己逶迤在地上的赤红衣摆,一瞬间灵光乍现,走到门口拉着盛招摇就往里走:“最后一次,来搭把手。” 藏经阁不止有各种摆设,还有数以万计的经文典籍。 太华那么大,偏僻的地方多之又多,譬如翠微山,整座山都常年无人问津,为何偏偏要选在藏经阁杀人? 人只会想要自己需要的东西。 藏经阁只有而别处都没有的是什么? 书,也可以说是术法。 邪修来藏经阁,最有可能需要的就是太华对付他们的方法。 “把关于邪修的书都找出来,仔细看看哪些是最近有阅读痕迹的。” 盛招摇眸光一暗,没多说什么,直接开始跟他一块翻书了。 直到天色渐黄昏,山色披流金时,谢望舒终于有了些发现。 他沉着脸看着手中被撕去了几页的抄本,那是本从一个不知名姓的邪修手中缴获的术法,那个邪修甚至是玄凤亲手杀死的,格外难缠。 因为他能完全隐匿自己的气息,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是个邪修,甚至可以伪装成修士。 “潜行术……” 谢望舒垂眸不语,他清楚记得这本术法原本是完整的,可现在却被人撕去了几页。 不多不少,正巧是如何识破被隐匿的邪气的破解术法。 这下麻烦了。 对方真的很严谨,所有细节都做得滴水不漏。 谢望舒叹了口气,打算把这抄本带回去好好推演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他刚抬脚准备去找盛招摇时,却猛得被扯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朝着扯他的方向看去,发现是自己拖在地上的衣摆不知怎么被沉重书架压住了,他弯腰打算直接把衣摆扯出来时,一丝银光晃了他的眼。 谢望舒眯着眼找到那银光,倏然瞪大了眼睛,浅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变成一线。 他这边动静不小,盛招摇探了个头看了一眼,见他半天都没有动静,开口询问道:“玄凤?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盛招摇皱着眉,打算直接过去看看,但走到书架的拐角处便看到了谢望舒好好站着,夕阳余晖落在他脸上,红衣妥帖的垂落,神色在光下看不分明。 “有发现。”他把那本缺页的抄本递给盛招摇,“去把正阳和太阴他们几个都叫过来,顺便查查近两个月里藏经阁的借阅和出入记载。” 停顿了一瞬后,他又道:“把孟摧雪也叫来,人手不够。” 第25章 他似乎很急,话音刚落甚至没等盛招摇回答就踩着剑离开了招摇峰。 盛招摇也没说什么,提着刀按他的吩咐去做了。 谢望舒真的很急,红鸾剑几乎成了一颗金色流星,从灿金色黄昏中划过,最后又落在了栖凤山界中。 他沉思了片刻,还是没有踏上山道,只挥手给整个栖凤山套了个只进不出的结界,然后又踩上红鸾冲进了夕阳之中。 他来去都是匆匆,自然没有注意到栖凤山巅开得绚烂的凤凰花树上的玄衣少年,和那双欲说还休的黝黑眼睛。 柳归鸿看着那艳色身影来了又去,在终于看不见一点红色时,他伸手摸进腰间荷包,取了块饴糖扔进嘴里,吮舔了几下后,重重咬了下去。 糖渣在齿间迸溅,口中化开的甜像糖又像血,柳归鸿从参天大树上一跃而下又轻轻落地,嘴里含恨似的一下又一下狠狠咬着碎开的糖渣,晃悠悠的回了飞鸿居打算继续睡觉。 不就是不想见他吗? 黝黑双眸像粲然夕阳之下一抹格外重彩的浓墨,柳归鸿拉着脸躺在榻上,把被子卷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一双眼在外面,看着夕阳渐渐沉没。 不见就不见。 第23章 邪修 谢望舒出了栖凤山就催剑直奔蓬莱峰。 这次情况特殊,他必须去跟谢蓬莱好好商议一番。 夜幕降临,等他赶到蓬莱峰时天色已经黑透了,算算时间六君子应该都已经在藏经阁了,现在就只需要看看孟摧雪有没有应约前往了。 太华秋夜微冷,当他走到山巅时明月正当空,盈盈照彻遍地金簪草,细细絮绒随风飘散,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亮,忽上忽下的飘着,直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莹白,恍如荡漾的月光。 光华的正中心是简朴的掌门居所,那扇木门下窝着团黑蓝的影,在遍地绒花中看不真切,谢望舒在白绒海中淌了两步,才发现蓬莱居门下窝着的那是个人。 那人合着眼似乎是睡着了,月白绒花落满在他怀中几乎淹没了黑衣蓝裳,黑发之中的几缕银白更胜月华,清俊的脸庞贴着他怀里抱着的剑,似乎溺死在了这片白绒月海中。 谢望舒叹了口气,上前把人拍了起来。 “师弟,师弟,醒醒,怎么睡这儿了。” 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孟摧雪睁开靛蓝的眼:“……师兄怎么来了?” 谢望舒伸手把他拉起来拍掉那一身落白,替他整理好头发后没多问他为什么要窝在蓬莱居门口,只道:“先去藏经阁吧,招摇君查到了犯案那邪修的线索了。” 孟摧雪神色一凛,身后握剑的手指蜷了一下,对着谢望舒微微颔首后御剑往招摇峰去了。 谢望舒呼出一口气,而后叩响了蓬莱居的门。 “夜半叨扰师尊,弟子有要事需同师尊商讨。” 谢蓬莱无悲无喜的声音从蓬莱居中传出来:“进来。” 推开那扇门,谢望舒看见白衣雪发的仙人端坐正堂,灯影昏黄,仙人阖眸,像一尊未染尘色的苍白神像。 只是那仙人没有一张柔和慈悲面,眉宇间似是敛着一抹淡愁。 “为何要支开孟摧雪。”雪一样的仙人开口了,“还有,藏经阁是怎么回事?” “你都瞒了吾多少事。” “谢望舒,吾似乎没教过你欺上瞒下。” 谢望舒心神一沉,当即单膝跪地作揖:“弟子有错,自会去领罚,只是眼下之事着实要紧,还请师尊先听弟子讲来。” 谢蓬莱睁开眼,异色双瞳中一丝温暖也没有,谢望舒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能沉默着等他发话。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谢蓬莱终于再次开口了:“罢了,起来吧,下不为例。” “你讲。” 谢望舒站起身,简单把藏经阁的事给他讲了一遍,但依旧没提太华有邪修仍然在潜伏的事,谢蓬莱听他讲着,神色一丝未变,直到谢望舒讲完后,他沉声问道:“有线索便去查,那抄本你们应当能推演出来,为何要来找吾?” “又为何要支开孟摧雪?” 谢望舒早知道他要问,伸手从袖袋里取出一物递给他看:“因为这个。” 谢蓬莱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东西,终于变了神色,皱起了眉。 仙人玉铸般的手中静静躺着一根染血的白发。 血是邪修血,发也是邪修发。 可却不是同一个邪修的血与发。 谢望舒轻声道:“师尊,整个太华上下,鬓生白发唯有二人。” 一是掌门谢蓬莱,一是翠微君孟摧雪。 可偏偏这二人谁都不应该与此事,与邪修有关系。 但…… “这是孟摧雪的发。”谢蓬莱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你打算告诉吾什么?” 谢望舒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谢蓬莱打断:“如果你要说孟摧雪是那邪修,吾劝你最好别说。” “并非是要污蔑师弟。”谢望舒道,“师弟的发丝沾染邪气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被邪修所伤的缘故,只是想问问师尊……” “近日师弟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去过什么不常去的地方?” 谢蓬莱抿唇不语,孟摧雪无要事不出蓬莱峰人尽皆知,可近两个月光是谢望舒撞见他下山的次数也已经不少,确实有些蹊跷。 谢望舒趁热打铁道:“师尊,或许我们应该查查师弟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谢蓬莱眸色微沉:“你的意思是……” “师弟可能,与那潜藏的邪修有关。” 其实谢望舒这话已经很委婉了,怎么可能那么巧,刚好在那缺页的抄本附近拾到他的头发,甚至还沾了血,如果是他杀了那人,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告诉所有人那是个邪修,他是在诛邪,可他却大费周章的清理了现场所有的痕迹,甚至把邪气都消抹了个干净。 那人有很大可能就是死于孟摧雪之手,就是不知柳归鸿为何被牵扯了进来。 而且,那人尸身为何查出来两种邪气?另一种到底是从何而来?孟摧雪又为何要与邪修勾结? 都是谜团。 谢蓬莱又合上了眼,默了片刻后,沉声开口道:“吾会注意他的。” 谢望舒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不常见到孟摧雪,唯一能了解他行踪的只有谢蓬莱,只要他愿意去查,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结果。 这边的事办完了还有藏经阁的事,谢望舒忙得脚不沾地,跟谢蓬莱打过招呼后出了蓬莱居的门,遍地莹白的金簪草再次映入眼帘,朦胧的像一片月光幻境,于是谢望舒倏然想起来刚才蜷缩在简朴木门下的,几乎被一片白绒淹没的黑蓝身影。 他这么做,真的对吗? 也许孟摧雪有自己的苦衷,他这么做就是直接把人架在火上烤。 可是…… 他又想起来藏经阁门合至一线时,门缝里露出的玄衣少年那一双悲伤的眼睛。 摧雪有隐衷,归鸿又何辜? 谢望舒说了,要给柳归鸿当好师尊。 他得护着他。 …… 谢望舒到藏经阁时人都到了,盛招摇已经把那残页抄本给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所有人都神色凝重,这邪修竟然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甚至杀人灭迹,他们怎能不怒? 众人简单商议了如何推演这邪术,准备各自回去研究时,走在最后的应澜姗开口叫住了谢望舒:“玄凤。” 谢望舒应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其他人走到匆忙已经离开了,藏经阁中此时只有他们两人,应澜姗看着他,那双海蓝色的眼中神情微沉:“你应该还有什么发现吧。” 谢望舒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他除了抄本的残页什么都没告诉盛招摇,她竟然还能猜到更多。 “嗯。”谢望舒应道,“但暂时不能说。” “为什么?”应澜姗继续质问,“因为你在怀疑我们?或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 谢望舒想到与谢蓬莱的,含糊回答:“算是吧。” “翠微君?” 谢望舒几乎是恶寒了,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应澜姗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怎么猜到的?” 应澜姗木着脸歪头,淡淡开口:“很难猜吗?” “往常这些事你从来不会让孟摧雪掺合进来,而且一般跟你对接的都是吕羲和,但这次你却让招摇君来给我们细讲,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有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的,所以利用了招摇君不会多想这一点。” “……是。”谢望舒无话可说,她猜得一点都没错,敏锐的可怕,“先别说出去,我另有打算。” “我看起来像傻子吗?”应澜姗无语了,她要说刚才早说了,用得着摊牌以后再偷偷摸摸的吗,真以为她傻吗? 谢望舒放心了:“谁也别说,这个事牵扯的东西不少,我已经上报掌门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出结果了,咱们就把那个邪术推演推演,老老实实看那个邪修到底是谁,然后把他抓了就行了。” 第26章 应澜姗半信半疑的:“真如此简单?那你怎么不早点跟掌门讲?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呢?” 谢望舒推着她往外走:“你想多了,回去推演吧,这个目前还挺着急的。” 应澜姗结阵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回了沧海峰。 好不容易送走了她,谢望舒松了口气,幸亏她没继续问下去,再多问就要穿帮了。 谢望舒抬眸,熹微天光倒映在那双颜色浅淡的眼中,像徘徊的云影,熬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已经很累了,但他还不能休息,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没去。 谢蓬莱,应澜姗,他说的其实都只是托词,真实的想法他谁都没说,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想了许久,除此之外的情况都存在一定的逻辑漏洞,只有这个最大逆不道的猜测…… 从头到尾,天衣无缝。 红鸾剑又一次冲上云霄,赤金灵光与乍泄的第一缕夕阳揉在一起,招摇炫目,又夺人心魄。 谢望舒思绪一路发散,想到了许多曾经被他忽略掉的疑点。 从被他偶然撞见的师徒争吵,再到忽然受伤的翠微山主,最后是那一夜斑白的几缕长发,和蓬莱居门下蜷缩的身影。 孟摧雪的伤,真的是邪修所为吗? 邪气侵染真的会留在发上如此之久吗? 红鸾入鞘,谢望舒抬眼看着苍翠山色,一步步走向那无人的居室。 他抬手欲推门,手掌刚刚覆上去便被一抹幽蓝灵光弹开。 有结界。 谢望舒的心一下沉了下来。 他的猜测,可能要应验了。 第24章 夜袭 卯时三刻,日已出,月未沉,孤星太白缀在残缺的弯月旁边,璀璨明辉像雪亮的剑光。 既有日月同辉,又见金星合月。 日月同辉,大吉之兆,寓来路光明,万事可期;金星合月,大凶大煞之相,金主兵戈,万劫将结,寓生诛伐,主人亡。 栖凤山。 柳归鸿是被邪气惊醒的。 天色灰暗未明,他翻身下床后下意识去摸剑架却摸了个空,想起来自己的刻舟在藏经阁时已经被谢望舒收走了,含恨磨了磨后槽牙,拉开了榻下的暗格抽了把桃木剑又抓了一把符箓塞进袖口,收敛气息从窗户翻了出去,放轻脚步朝他感知到的邪气源头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 谢望舒回山那一次特意给栖凤山套了结界,这邪气到底怎么进来的? 柳归鸿左手掐诀右手握剑,压低脚步慢慢走着,他知道谢望舒是为了保护他才布了结界,可眼下这情况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他就跟瓮中之鳖一样,跑都跑不掉。 旭日未升,到处都是一片蓝调的灰黑,连火红的凤花都看不清颜色,可就是这般昏暗的环境下,他却看见了一抹刺痛双眼的赤红。 来人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一树凤花下,一袭红衣格外惹眼,逶迤的衣摆像极了地面上氤氲的血,一头墨色长发并未扎束,流墨似的披了他满肩。 众所周知,太华仅有一人常着红衣。 可柳归鸿却不敢断定,谢望舒黄昏时才匆匆离去,为何半夜忽然又出现在栖凤山,而且若他在此,山上又怎么可能会有邪气。 他咬破中指用指尖血将符箓粘在桃木剑上,一边屏住呼吸继续慢慢靠近,一边试探着开口:“师尊?是你吗?” 那抹模糊的红衣身影动了,先是过分宽大的广袖和垂落的墨色发尾晃了晃,然后便是那一张肤色苍白的脸。 柳归鸿浑身的血一下冷了。 那张脸与谢望舒竟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阴柔和刻薄,美的雌雄莫辨,而最先能让人记住的却是那双狭长又张扬的眼。 一双青金流转,狭长诡艳的孔雀眼。 这不可能是谢望舒! 他看着死死提防他的柳归鸿,默了片刻后倏然含混的哼笑出声,在他笑出声的瞬间,滔天邪气从他袖口倾泻而出,直冲柳归鸿席卷而去。 柳归鸿瞳孔一缩,挥手就是一把明黄符箓撒了出去,赤红的朱砂符文与漆黑浓稠的邪气相撞,迅速就被侵蚀,爆出一阵炫目的灵光,红衣邪修眯了眯眼,而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呼啸,一抹极亮到足以让整个太华都看清的金色凤凰焰火在日月同天的黑蓝夜幕上炸开,灵光熄灭,而金凤焰火依旧照彻夜空。 下一瞬,一抹青光就在正阳峰上方骤然亮起,飞速朝着栖凤山赶来,然后就是除了蓬莱峰之外的山峰上都划过的各色灵光,从四面八方朝着栖凤山而来。 红衣邪修停了手,站在原地看着手中握着被拉开的信号焰火的柳归鸿,玄衣少年把焰火的壳随手扔了,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后直指对方,咧出个阴森的笑来。 能悄无声息摸进太华的邪修他可打不过,不找人帮忙他等死吗? 红衣邪修不动手但也不跑,只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然后抬手接住了一朵火红凤花在指尖捻了片刻后,猛得将那落花冲柳归鸿掷了出去。 浓黑邪气裹挟着落花,那火红的花在邪气中迅速拉长变窄,再露出面貌时已经变成了一柄孔雀翎羽状的细小飞刃迅疾的 朝着玄衣少年钉去。 柳归鸿猝然瞪大双眼愣在原地,这柄刀,他躲不掉。 轻柔又诡异的男声响在他耳畔,像被冷而毒的毒蛇跗骨而缠,令人动弹不得。 “玄凤的好徒弟?”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千钧一发之际,在孔雀翎刃钉穿他眉心的前一刻,一把清光流转的灵剑横在少年眼前,稳稳挡住了窄刃,身着天青长衫的救兵落在柳归鸿面前,二指轻轻捏着翎刃朝那红衣邪修甩了回去,后者广袖一扬,将细刃卷了进去,再无影踪。 正阳剑清光凛冽,吕羲和青衫猎猎迎风,脸上还带着堪称温和的笑意,他看着那红衣的邪修道:“太华虽好迎天下宾客,可若是邪修,还是莫要放肆了。” 他话音刚落,一柄黑刃长刀便劈开昏暗夜色,从极暗处一刀斩向那邪修,盛招摇从一片昏黑中现身与红衣邪修战在一处,水蓝色大阵从天而降,朝着缠斗的二人直直压下去,不远处一把灿金的华丽长弓被拉成满月,三箭齐发射向那抹红,数道莹白灵符也从不起眼的角落飞出,沾身就是一阵亮的睁不开眼的光,盛招摇大喝怒骂出声:“云隐你他娘的别撒符了!眼都睁不开了打个屁啊!” 云隐也扯着嗓子喊:“我来得急就带了这一种符!你适应一下!”他刚喊完就被应澜姗一脚从明月灯上踹了下去,他捂着脑袋在遍地灵光里乱窜着躲避,应澜姗冷眼垂眸看着他,淡淡开口:“净帮倒忙,不如老实在太阴山待着。” 抱头鼠窜的云隐闻言怒了:“应北冥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不是!你给我看好了!!” 一团莹白灵光在他掌心浮现,云隐抬手在自己眉心按了一下,一线白色竖痕出现在他眉心,深褐色的双瞳也瞬间镀上一层银色,他将右手中指咬破,就着沁出的血珠凌空画出繁杂的符文。 应澜姗看到云隐的动作脸色骤变,想过去拦下他可手里的阵法又不能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笔接一笔的画完这血符。 符文既成,云隐挥袖将这道血符甩出,血绘灵符穿过各种灵光直直缠上那红衣邪修的脖颈,云隐五指一抓,符文骤然收紧,深深勒进苍白脆弱的肤,瞬间就沁出了血,正应付着各种攻击的红衣邪修动作猛得顿住,咽喉深处“咕唔”一声,整个人忽然失了力气般栽倒,被盛招摇趁机按倒制服。 几人停了招式,只剩云隐还呆呆的在半空中飘着,他眉间白痕未褪双眼依旧是雪银色,应澜姗叹了口气,抓着身旁的明月灯塞进了他怀里,云隐愣愣低头看了一眼被塞进怀里的东西,眸中银色渐渐褪去,眉心白痕也散成了几点白光,终于落回了地面。 见他恢复了应澜姗才开口:“你跟我置什么气?让你认真点没让你拼命!神魂才拼好了多久?还能认出来我是谁吗?” 云隐只是抱着灯呆呆的听着,似乎听不懂一样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袖子,一字一顿道:“回、家。” 应澜姗没忍住给了他肩膀一拳,在他即将歪倒在地上时又把人扯进了自己怀里,直接弯腰抄膝弯把云隐抱了起来,跟站在柳归鸿身边的吕羲和打了声招呼后就带着人出了太华。 盛招摇还按着红衣邪修,后者一动也不动老老实实在地上趴着,明煦把长恨弓背回背上后从袖里乾坤扯了缚仙锁把他捆了起来,问道:“这怎么办?杀了还是关起来?” 盛招摇:“杀了。” 吕羲和:“先关起来。” 柳归鸿:“……” 盛招摇翻了个白眼:“你真的不像剑修,婆婆妈妈的。” 吕羲和不恼:“跟前几日查出来的那些邪修关一起吧,等藏经阁的事处理完再审,这人跟玄凤有点关系。” 明煦点头,拖着那邪修就去了沧海峰。 第27章 盛招摇没再说什么只是经过吕羲和身边时冷哼了一声,转身回了招摇峰。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吕羲和终于转向了柳归鸿,此刻他脸上已经没了温和,只剩严肃和郑重。 他问柳归鸿:“你师尊呢?” 柳归鸿照实回答:“不知。” 青衫剑客第一次皱起了眉:“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这个他知道:“昨天黄昏前,谢……我师尊匆匆赶回来布了结界后便急匆匆离开了。”差点直接喊了名字。 黄昏之前,也就是藏经阁议会前。 吕羲和皱着眉,脸色发沉。 谢望舒让他们各自回去推演邪术,自己却去查案。 别人不知道,但吕羲和知道,玄凤看不近人情,但却经常把最危险的任务都揽到自己身上。 上一次他瞒着所有人单独行动,最后是拖着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拄着红鸾剑一步一停从栖凤后山的禁地走出来的。 那次是禁地凶兽暴动,若不是玄凤赔进去半条命强行镇压,整个修真界都要遭殃。 吕羲和不敢想,这次能让玄凤学会蒙骗他们的,会是多严重的灾难。 他叮嘱了柳归鸿待在栖凤山不要乱跑,再有危险还是放信号焰火后就开始自己满太华找谢望舒,但整整一日,他都没再见到谢望舒。 吕羲和挽起袖子拭去额角沁出的薄汗,他心里一阵阵的往下沉,神思恍惚间脑海中几乎晃过了谢望舒气息全无的场景。 攥着剑的手猛得收紧,剑鞘上的饰物几乎硌进掌心的血肉之中,疼痛让他回过神,吕羲和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能慌,也许谢望舒只是有什么不想告诉他们,不会出事的。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一定不会出事的。 一定,不能再出事了。 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后,吕羲和整理了一下自己慌乱时而变得凌乱的天青衣衫,重新束好有些散乱的发,噙起了温和的笑,又是清风明月的正阳剑仙。 正阳剑被紧紧握住,吕羲和心情终于放松了些。 他现在手中有剑了。 所以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不会有事。 第25章 家犬 栖凤山上的动乱谢望舒目前还一无所知,他在金凤焰火腾空的前一瞬刚刚破开翠微居的结界,漆黑无人的居室大门洞开,像地狱魔渊的入口等待来人失足踏入。 谢望舒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他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可能是他做好的最坏的打算,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是他阴谋论自己想得太多。 他希望是后者。 翠微居中昏黑无光,借着熹微的月光才勉强能依稀看清室内的布局——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柜顶积了薄薄一层尘灰,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清扫了,可青霜剑却被搁在剑架上,案上的书卷被翻的有些凌乱,曾被孟摧雪带走的那本隐匿术被摊开摆在案上。 剑修向来剑不离身,况且方才他在蓬莱居前还见孟摧雪怀里抱着剑,青霜剑怎么可能被留在翠微山?! 除非…… 孟摧雪离开藏经阁后就直接先回了翠微山,取走了什么东西,匆忙到连剑都能忘下。 其他几人都忙着回去推演,只有应澜姗多与他多说了几句话。 孟摧雪只有这一段空档能取走东西,也就是说…… 在到这里之前,孟摧雪刚刚离开,并且因为青霜剑还在翠微居,他随时会回来。 谢望舒面上神色骤变,放轻脚步转身就走,他前脚刚冲出翠微山界,一道冰蓝灵光电光火石间穿过结界落在山巅,推开了翠微居的门。 黑蓝眸色淬着冷色,在昏黑中透着幽蓝的暗光,孟摧雪的目光在整间屋子里逡巡了一遍,最后落在了剑架上,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抓起了青霜剑,在门上又布了结界后御剑离开了。 …… 谢望舒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叹了口气后终于回到了栖凤山。 当他再次踏上栖凤山巅时天光已经大亮了,谢望舒抖了抖袖子收了剑,打算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时,看到了坐在枯桐殿门前双手托着下巴的玄衣少年。 “……” 像蹲在门口等人回家的…… 家犬。 怎么一个两个都爱往门口窝着? 柳归鸿在他落地时就看了过来,黝黑双瞳让谢望舒想起昏黑无光的翠微居。 一片死寂,一片荒芜。 说实话,他不想看见柳归鸿再变成上辈子那样,虽然说不上恶贯满盈,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开始他确实是抱着直接解决了这个麻烦的心思,但随着少年的过往一桩一件被铺开在他眼前,所有的孽债都有了因果。 用尽全力去争夺机缘是流浪多年“饿”怕了,东西只有握在手里他才能安心;不择手段是他曾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展示出了最极致的恶,他没学过怎么正常的告诉别人他需要什么;弑师灭祖是因为他不动手就一定会被玄凤杀死,而他又一定要顽强的活着,哪怕已经所有人都觉得他再活下去是一个错误,他也一定要活着。 想通了这些,那个离经叛道的魔头在谢望舒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手足无措的少年,他又怎么下得去手? 那双黝黑的眼睛还在看着他,目光执拗但已经没了敌意,谢望舒想,他应该多笑笑。 那双眼睛亮着才好看。 于是谢望舒走到他面前,非常自然的伸手揉了揉少年细软的发,在被打到手之前收了回来,笑眯眯道:“专门堵我?” 柳归鸿心情非常不好:“你昨天晚上在哪?” “所有人都来了,只有你不在。” “谢望舒,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谢望舒被他这一串问题直接砸懵了:“什么东西?” “什么所有人都来了?” 柳归鸿目光沉沉,审视了谢望舒一番,发现他似乎确实不知昨晚之事后语气好了不少:“……没什么。” “昨夜邪修夜袭栖凤山,我差点死了而已。” 差点死了……而已?! 谢望舒这回是真懵了,他就不到半个晚上不在,到底都发生了点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还有,什么叫所有人都来了? 邪修夜袭栖凤山? 他是走了半个晚上,不是半年吧? 强行捋清了思绪,谢望舒抓着柳归鸿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边说边往枯桐殿里扯:“进来给我好好讲清楚。” 柳归鸿脸上冷淡的神情一下碎成了慌张,谢望舒把他往枯桐殿里扯,他用力向后退,两人一瞬间僵持不下,谢望舒不解的看他:“你干什么呢?” 柳归鸿往后仰着,抿着嘴好半天才蹦出来一句:“……就在这说,不进去。” “为什么?”谢望舒不能理解,“我跑了一天一夜要累死了,进去说,顺便让我歇歇。” 柳归鸿仰的更厉害了,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谢望舒不管他在扭捏什么,他真的要累死了,直接硬生生把人拉了进去。 进了枯桐殿谢望舒随便找了个椅子不顾仪态的瘫了上去,飘起的艳红衣衫糊了柳归鸿一脸,他伸手去抓,顺滑绡丝从指缝间滑落,只留下一指冰凉的触感。 柳归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的扭捏的手足无措。 两辈子,这是他第二次踏入枯桐殿。 第一次是玄凤当众判他流放禁地。 谢望舒瘫着不动,柳归鸿就这样在门口不远处站着,枯桐殿很大,小院里铺了厚厚一层深秋落花,偶然随着微冷秋风翻滚几下又被掩进更深处,阳光从大开的窗户慷慨的流进室内,照亮了典雅又恢宏的居室也照亮了红衣仙师往椅背后仰着的脸,看起来古朴的枯桐殿其实格外奢侈,一眼扫去不见金银璀璨,但细看就能发现,地面满铺的软毯是细彩流辉的西海鲛绡,角落里十二盏未点燃的是错银凤纹灯,连灯盏里也不是蜡烛而是龙眼大的夜明珠,罐中顶好的白毫银针,金丝楠木的太师椅一摆就是十张,处处不经意,处处是金银。 柳归鸿被震惊了一下,他看了眼几乎昏过去的谢望舒,不敢相信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是啊,不收徒不接任务,甚至不怎么见人,谢望舒,不,应该说玄凤,他怎么可能会有钱? 柳归鸿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当他准备往深细想时,瘫了半天的人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气若游丝道:“快扶我一把……” “起不来了……” 柳归鸿这回才是真的震惊了:“……?!” 这还是个修士吗?!跑了一天就给自己跑残废了?!! 谢望舒也傻眼了,他刚才直接把自己扔到椅子上后就彻底放松了,休息了一会打算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慢慢滑到了一个完全无法着力的位置,怎么也起不来。 柳归鸿带着一脸一言难尽走过去打算扶他,还没抓住那只瘦白的手,谢望舒忽然胡乱在半空中抓了两下,一下勾住了柳归鸿的腰带,柳归鸿动作一滞,谢望舒找到了着力点,用力一扯打算起身,但人没起来眼前就一黑,玄衣少年被他扯的站不稳,整个人冲他压了下来,直直砸进他怀里。 第28章 柳归鸿摔得晕头转向,撑着椅背支起身体就看进了谢望舒近在咫尺的浅色双眼。 谢望舒也懵了,忘了第一时间推开他,就靠在椅背上,任少年几乎将他圈在怀里。 吐息纠缠间,柳归鸿倏然又想起了凤梧灵泉的明月,于是被他刻意忘记的半透衣衫,折到极致的腰身和硌在掌心的一截蝴蝶骨,又都清晰的浮现在他脑海中。 只是位置倒错,当时圈着少年的人,如今却被少年禁锢在怀中。 砰咚。 什么在响? 砰咚。 柳归鸿垂下眸不敢再去看那双浅色的眼。 砰咚。 是他的心脏,跳得猛烈。 谢望舒终于回过神,刚打算伸手推开柳归鸿,贴在他身上的少年就自己先站了起来,垂着头偏过脸,耳尖还泛着微红,在苍白的肤色上格外显眼。 谢望舒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这是……懂得尊师重道了? 谢望舒刚准备开口,柳归鸿先开了话头:“你刚才说要问清楚,我进来了,你问吧。”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但很有效。 谢望舒想起来他本来是要问柳归鸿昨晚发生了什么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到了问题上:“嗯……那你就先从邪修夜袭开始讲吧。” …… 等柳归鸿一五一十讲完了昨夜的变故,谢望舒紧皱着眉,再开口时语气凝重:“你是说……那个红衣邪修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你们还抓到他了?” 谢望舒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凤君”,就这么容易被他们抓到了? “不算一模一样。”柳归鸿纠正他,“他有一双青金混色的眼睛。” 孔雀翎刃,常着红衣,自称为凤,现在又多了一双青金色的眼睛。 谢望舒头有点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被死死按在脑海深处,不得其所。 柳归鸿看他眼神又开始发直,开口打断他的思考:“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藏经阁那晚之前,我见过死掉的那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惊雷一样在谢望舒耳边炸开,声音都陡然拔高:“什么?” “你见过他?什么时候?在哪见的?!” 柳归鸿吓了一跳,把那日在藏经阁的事说了出来:“我那日白天去藏经阁……有事,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有人在争吵,没多久就听到打斗的声音,然后就是看见孟……师叔气冲冲从藏经阁走了出来,里面剩下那个就是那个人,他似乎还被打伤了。” “……还有,他不是我杀的,我在到藏经阁之前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也不知道他一具尸体为什么还能攻击我。” 柳归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嘴给自己辩解这一句,明明谢望舒一定知道不是他杀的人,但他就是莫名其妙的多说了一句。 好像是他怕被误解了似的。 谢望舒没在意到这些,他从刚才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沉思片刻后,他再问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你听到他们争吵内容了吗?” 柳归鸿愣了一下,时间过的太久了,大致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还记得一句…… “他说孟摧雪,和他是……一丘之貉。” 第26章 正阳 一丘之貉。 谢望舒的眸光一下变得冰冷的可怕。 这下一切都能理清了,为何明明是邪修却杀之不报,为何频频离山不知去向,为何要嫁祸于人…… 孟摧雪他简直,胆大包天! 这可是万邪莫入的太华,他的师尊是天下独绝的仙人掌门,他的师兄是诛邪卫道的玄凤君,他是何时,又为何要入此歧途?! 他不要命的吗?! 谢望舒压下心底翻起的惊涛骇浪,镇定下来后站起身,从腰间解下了一枚鸾凤纹样的玉佩塞进柳归鸿掌心,然后转身匆匆进了内室又很快走了出来,他手中多了一把黑鞘长剑,正是柳归鸿的刻舟。 刻舟被他亲手系回了少年腰间,连同那块鸾凤玉佩一起,谢望舒做完这些后又替柳归鸿整了整有些乱的衣领,抚平了肩上的衣褶后沉声叮嘱道:“带着玉佩去蓬莱峰找掌门谢蓬莱,告诉他是我让你去寻求庇佑,接下来太华要有大乱,柳归鸿,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说完来不及等少年回答,红鸾剑已经出鞘,谢望舒快步走出枯桐殿一跃而起踏剑凌空,艳红衣摆翻卷成一簇刺目的火浪,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出来的少年弟子,最后叮嘱道:“柳归鸿,蓬莱峰见。” 柳归鸿看着那一袭红衣翻飞渐远融入朝霞,他好像忘了说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又想不起来是忘了什么。 吕羲和是不是……要找谢望舒来着? …… 吕羲和还是没有找到谢望舒,他打算先回正阳峰等等看,说不定没多久人就自己回来了。 一路穿行山道,吕羲和心不在焉地回应了满山弟子的问候,神情恍惚的回到了正阳殿,朝霞满天,满室光华,其中一抹黑衣格外突兀。 盛招摇还是抱着她的刀,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上看过来,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冷厉:“吕羲和,今天有空和我打架吗?” 青衣剑仙怔怔的扶着门框站在朝霞的华光中,这一天的心绪起伏不定,让他久违的想起了一个故人。 那时候他还不是名满天下的正阳剑仙,也还没陷于重重心劫。 世人皆知正阳剑仙是个横空出世的散修,可事实却不然。 他是散修,可他并非自学成才之辈,他确实有些天赋,可跟谢望舒盛招摇这种天纵奇才是比不了的。 可他也见过天才,就比如他的孪生妹妹。 吕婵娟。 两人出生在一个世家的旁支中,那是个很完美的家,有慈祥的父亲,也有温柔的母亲,孩子们做什么都会支持,就比如吕羲和突发奇想要去修仙。 羲和为日,婵娟为月,日月交相辉映,争显华光。 两人一同长大,格外亲厚,所以在吕羲和得到一个小仙门的招揽时,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的妹妹能不能也踏上修真这条道路,事实证明,吕婵娟不只能,而且比他更适合走这漫漫修真长路。 可那仙门实在太小了,他们告诉这对兄妹,所有的资源只够再收一个弟子,让他们自行决定,谁能入门。 所有人都以为能看到兄妹反目,拔剑相向的一幕,可他们只是坐在一起看了一次夕阳,第二天吕婵娟就握着弟子的铭牌,入了仙门。 有人问吕羲和心中是否有怨,他只是笑了,然后摇头。 那是他的妹妹,他为何要怨?吕婵娟性子比他淡,怎么可能抢他的,是他自己把机会让了出去,他天赋不如她,自然要让妹妹走的更远,他也有些才能,自己也能修出个名堂。 于是吕羲和留在家中做了散修,靠着妹妹寄回来的一些典籍,修着自己的长生剑道,通过寄回的书信,他得知了吕婵娟修行的道。 无情道。 一开始他是担心的,他从书中看过此道,先是绝情断欲,后又要大爱无情,何其艰难,但落到适合的人身上却又成了助力,很显然,生性冷淡的吕婵娟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百年,他就听闻吕婵娟大道初成,再到仙门少掌门,继任掌门,初涉修真界,渡过天劫,成为惊才绝艳的新锐领军,被人们尊称为“婵娟散人”。 吕羲和很高兴,他的妹妹在外面大放异彩,他在家中也一样感到骄傲。 这样就好了,他修道原是为了解闷,而吕婵娟确实真切的因此而快乐。 他以为日子能就这样过去,直到吕婵娟寄回的信中逐渐多出的一个名字。 其实他已经记不清那人的名字了,或者是他叫什么根本不重要,因为总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无情道的晋升是要破道的,旁人破心劫,无情道修士破情劫。 何谓破无情?自是生情。 出类拔萃的女修自然容易被人盯上,但能走近吕婵娟的人并不多,吕羲和也不知道那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知来处又格外平庸的人,轻而易举的破了吕婵娟的道心。 连吕羲和都能从寄回家中的信里看出来,那个名字在她的生活中出现的太多了,这对吕婵娟的道心来说不是件好事。 大道无情,她该袖手看人间,风月两不沾,遇桃花也可赏美景,可心中不应有绮念,不分亲疏近远,不道人人有别,当她开始有偏颇之时,便是道心游移之始。 吕婵娟在信里说,她知道,可她要悟道就一定要先破道,生情再斩情,她说自己有分寸,况且那人同她一般皆修无情之道,左右不过好聚好散,出不了差错。 吕羲和暂时安下心,她相信自己的妹妹有自己的筹算,直到他收到了吕婵娟寄回的婚帖。 可笑至极,谁听过无情道修士破道还需要成亲的。 吕婵娟是真的动了情,甚至不顾百年苦修,不顾此后修为再难有寸进,也要冲破封闭多年的情窍同她那意中人终成眷属。 第29章 吕羲和攥紧了婚帖,在月光下练了一夜的剑,最后还是将吕婵娟百年来寄回家中的信妥帖收藏起来,装进了小盒。 无妨,吕婵娟想做什么就去做,他现在道有所成,只待天劫过后也能跻身修真翘楚,他护得住自己的妹妹。 只是他怕终有一日,坠入爱河的妹妹回后悔,后悔亲手抛弃的那个曾经天纵奇才的自己,所以他亲手收起了一封封旧信,替少女捡起了碎裂的自己。 他永远会是吕婵娟的退路。 吕婵娟成婚那日,他难得换下了青衫,穿上了华贵的锦绣红衣,带着准备了许久的贺礼前往了他曾经错过的那个仙门,可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时,迎接他的不是锣鼓喧天和宾客盈门。 是满目的狼藉。 精心准备的贺礼从他的手中滑落砸进血泊里,溅起的血沾上他的靴底,洇成猩红的血点,像溅在他脸上的血渍。 喧天锣鼓上溅满了瓢泼的血,盈门宾客成了遍地横尸,笙歌早息,哀嚎也停,只有这场荒诞婚宴的两位主角刀剑相向,以命相搏。 吕婵娟已经是强弩之末,吕羲和推开那扇门时她看见她经久未见的兄长,一时慌了神,她怕,她悔,她自己身死无妨,她识人不清作茧自缚她认,可她不能因此害了兄长。 那是她最好的兄长。 就是这慌神的一瞬,新郎的剑穿透了美娇娘的胸膛,吕婵娟的剑坠在地上,她颤抖着冲着吕羲和伸出手,指尖坠落的血滴落在鲜红嫁衣上,分不清是嫁衣的红还是新人的血,她拼尽全力,用破败的嗓子喊出凄厉嘶哑的哀泣。 “兄长!!快走!!!” “他负了我!!!” 她话音未落,亲手杀妻的新郎官狂笑不止,他挥剑弹开了疾掠而至的吕羲和,语气之中尽是讥讽:“负了你?!吕婵娟,你自己愚蠢至极爱上我,自甘堕落做我飞升的垫脚石,我何曾负你?!” “你修的也是无情道,不会不知道只有杀亲证道才能破而后立吧?” 曾经惊才绝艳的婵娟散人狼狈的倒在血泊之中,眼泪混着血滑入鬓发,破碎的喉管像破风箱一样嗬嗬出声,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的丈夫下不了手杀亲,便选了她这至亲至疏的妻。 他要踏着吕婵娟的尸体登仙,可她又何错之有?! 不,她有错。 识人不清,执迷不悟,一厢情愿,还辜负了兄长的期望,彻彻底底,大错特错! 吕羲和不是他的对手,便退到吕婵娟的身边,将不算浑厚的灵力尽数输送给她,他看起来镇定,其实连输送灵力的手都抖得不像样,他一边支撑着脆弱的护身阵法一边低声跟气息奄奄的吕婵娟絮语:“别怕,婵娟别怕…别怕……兄长在这儿,兄长带你回家……” 一只被血染得猩红的手握住了他输送灵力的手,吕婵娟说不出话,一张嘴内脏碎片就混着鲜血涌出,吕羲和很艰难才分辨出来她想说什么。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当初占了他入仙门的资格,对不起一走了之经年不曾再归家,对不起不听他的劝阻一意孤行,对不起曾经风华无双却眼盲心瞎的自己。 握着吕羲和的手垂下,无力的砸进血泊之中,溅起的血迷了吕羲和的眼,又混着泪从眼眶滑落,如同泣血。 与此同时,危如累卵的阵法被击破,吕羲和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打的飞出很远,在他落地之时,阴沉的天幕滚过一道闪雷,撕开了猩红暗沉的劫云。 新郎官看着那滚滚天雷,大笑着纵身凌空,他杀妻证道已渡情劫,只待渡过这天雷地火后用不了多久便能羽化成仙。 他正幻想着自己披霞沐风飞升上界的场景,根本没注意到那滚着青光的天雷穿透劫云,却不是冲他而去,当他反应过来时被他信手打出去的吕羲和拄着不知道谁的断剑站直身体,直直迎上了他的天劫。 这是吕羲和的天劫,不是他的情劫。 他的情劫,渡失败了。 亲手杀妻的新郎官愣住了,他手上沾染妻子的血甚至还未冷透,杀亲,绝情,他已经做到了!为什么他的劫败了?!! 没人回答他的疑惑,天雷还在一道接一道的落,吕羲和浑身都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血肉模糊消散成烟,又透过不知何处的目光看到自己在雷光中被重塑,连衣衫都完好无损。 神魂归位,吕羲和从一片焦土中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蕴起经脉中未消散的雷灵力轰向杀死他妹妹的凶手。 天雷源于天道,含法则,主清肃,那新郎官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他至死都不知,为何他会被天道给清理肃杀。 无情道最似天道,是大爱无情,不是断情绝爱,世间万物在眼里都是一般,没有差别。 生灵皆庇护,因果皆入眼,无一例外。 修道者,不沾人间因果命数,不偏不倚,才叫无情。 如今他为一己之私杀宾客满门,杀无辜新妻,便已经有了欲,破了贪嗔痴三道,入了无数因果,就像因为他杀了吕婵娟,所以被吕羲和诛杀一般,业孽难洗,偿还恶果。 但吕婵娟着实无辜。 她以为的意中人从一开始就打着拿她献祭的念头,欺她破道,骗她性命。 吕羲和替妹妹报了仇,站在一地狼藉中垂眸看着自己的一身红衣,想起来了自己原本是来参加一场喜宴。 如今连理未成,新人共死。 他拾起了坠入血泊的贺礼,取出了一枚流苏都被鲜血浸透的剑穗,放到了气息全无的吕婵娟手中,然后在一地尸体中翻找了许久,找到了吕婵娟的剑与鞘。 他的妹妹前不久还同他说,她的剑上缺一枚剑穗,所以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一枚璀璨的灵石,亲手打了络子,准备在她大婚那天系在她的剑上。 如今剑在,剑穗在,可吕婵娟不在了。 吕羲和指尖抚摸着剑铭,染上不知是谁的血,吕婵娟的剑叫正阳,她在信中提过。 “羲和为日,兄长不能伴我同行,我便以正阳做剑铭,将太阳带在身上,算是与兄长携行。” 他将正阳剑系在腰间,抱起妹妹的尸体,一步一步的走回来他们最初的那个家。 婵娟,莫怕,兄长与你携行,曾经兄以正阳伴你,如今兄亦以正阳带你,去看你未曾谋面的山巅好景。 于是太华大选,有一青衫散修一人一剑,成了不知来处的正阳剑仙。 不曾想六君子初相见,有一人一袭红衣,名为望舒。 望舒,昭昭明月也,万人所仰。 在听闻玄凤君修无情道之时,吕羲和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自己的心劫出现了。 于是他半生百年,都将玄凤当做那个他曾经没能护住的人,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他的无情大道。 “吕羲和!回神!” 回忆消减,往事如烟,盛招摇皱着眉,断恶刀早已出鞘,刀尖虚抵着他的眉心,这人从一回来就莫名其妙的扶着门发愣,不就是打架吗还能给他吓成这样?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不知道的以为她欺负人了。 看他状态不好盛招摇也不纠缠了,收刀回鞘后顺手把人塞进屋里按到椅子上坐下:“算了,你还是好好歇着吧,这次先放过你,我走了。” 朝霞满天,黑衣刺眼,如果盛招摇能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她绝对不会走得如此干脆。 第27章 诀别 谢望舒一路疾行,又回到了翠微山。 他还没到翠微居门口就感受到了一阵灵力的波动,门上果然又覆上了一层结界。 不过这次他不着急进去,他弯下腰细细打量着那平平无奇的结界,终于发现了不对。 这个结界阵法的画法,是整个逆转的。 谢望舒咬破指尖,沁出的血珠被抹在结界上,随着指尖的滑动,逆转的阵法被一一归位,撕去了障眼的术法,滔天的邪气终于掩藏不住,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果真如他所料。 孟摧雪他……早就用不了灵力了。 赤金灵力轰开了翠微居的门,谢望舒再次走了进去,随着他的经过,所有的灵力波动的变成了流动的邪气,而这邪气的源头是寝居榻边一摊干涸许久的血。 孟摧雪的血。 什么人的血中会参杂邪气? 邪修。 与太华君子齐名的掌门次徒翠微君孟摧雪,在不知多久之前就已经堕入邪道了。 事不宜迟,此事必须同谢蓬莱商议,谢望舒迅速走出邪气冲天的翠微居御剑前往蓬莱峰,可半路上就看到诸峰弟子都惶惶不安的四处奔走。 谢望舒在半道停了下来,随手抓了个看起来像太阴山上的弟子问:“出什么事了?都慌什么?” 那弟子见到谢望舒一下子安下心来,抓住他的袖子哆哆嗦嗦道:“打起来了……蓬莱峰上打起来了!” “蓬莱掌门跟翠微君打起来了!!” 第30章 谢望舒心脏猛得一沉,他正色叮嘱道:“回你的山界清点人数,告诉所有人,玄凤让他们都待在自己的道场里不要出门,不要慌张,我去解决。” 说完不等他反应便匆匆御剑冲入云霄,尽最快的速度冲着蓬莱峰赶去。 他不该让柳归鸿去蓬莱峰的。 红鸾被催的更急,谢望舒想,一定不会出事的谢蓬莱能护住他的。 心神不宁间,他的脑海深处划过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柳归鸿哀戚的眼睛。 …… 柳归鸿握着玉佩赶到蓬莱峰时那两人已经打起来了,整个山巅被一片弥漫的邪气笼罩着,方才还灿烂的朝霞被阴沉浓重的乌云代替,大有黑云压城的气势,一片晦暗之中,谢蓬莱雪发白衣格外显眼,他握着剑并不出鞘,白衣当风恍如仙人,他看着眼前浑身邪气的孟摧雪,脸上依旧是一派无悲无喜。 柳归鸿大吃一惊,孟摧雪这是……修了邪道?!! 孟摧雪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他抹去嘴角滑落的血,鲛蓝的瞳孔似乎也氤氲着血色,黑蓝衣衫在罡风中被割的破破烂烂的,他冷冷望着晦暗天幕下的那抹雪色,开口的声音生硬又嘶哑。 “谢蓬莱,你要杀了我吗?” 谢蓬莱垂眸看着自己离经叛道的徒弟,异色双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孽徒孟摧雪,欺师灭祖,妄修邪道,罪可当诛。” 孟摧雪听到这话却忽然笑了,一开始是垂着头低低的闷笑,后来越笑越放肆,青年有些沙哑的笑声在空旷山巅下带着回音,显得阴森又有些凄凉。 谢蓬莱皱起眉,孟摧雪从未如此癫狂过。 似乎是被血呛到了,孟摧雪咳嗽了几声,抬眼看着谢蓬莱,哑着声似笑非笑道:“谢蓬莱,修邪我认,你说我欺师灭祖?” “我是喜欢你,可我有纠缠你吗?” 柳归鸿:!!! 谢蓬莱闻言挥袖一道灵光就打了过去:“放肆!” 孟摧雪勉强侧身躲开,含笑讥讽道:“冥顽不灵?大逆不道?不知悔改?还有什么词,我替你说了?” 谢蓬莱不再跟他废话,掌中霜刃终于出鞘,雪亮的光仿佛将满天阴云都撕开一瞬,像仙人掌中一截锋利的雪,无端斩出辉光。 这是柳归鸿第一次见谢蓬莱出剑,他从前只知道谢蓬莱的本命法器是把雪一样的剑,名唤摧雪。 他还纳闷过,剑叫摧雪,徒弟也叫摧雪,谢蓬莱是多喜欢这个名字? 如今一见,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名字了。 仙人抚霜雪,摧万邪,授长生。 摧雪剑裹挟着仙气罡风刺向孟摧雪的面门,他仰身后撤堪堪躲过,可还是被削去了一缕雪色的发,瞬息之间两人便过了数十招,孟摧雪到底是年纪尚轻,颓势渐显,再次躲过致命一击后,他终于看到了不远处凌空而立的柳归鸿。 柳归鸿心道不好,但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提剑艰难格挡住青霜剑的来势汹汹,连连倒退十几步才止住退势,他前世那一身修为丢的一干二净,此刻就是个普通的弟子,怎能挡得住孟摧雪的攻势,幸而谢蓬莱很快就追了过来,二人再度打在一处,然而柳归鸿每每想趁机离开总会被孟摧雪拼着受伤也要拦住,不得脱身。 柳归鸿再次挡住震得他虎口发麻的一剑,咬牙切齿的暗骂,谢望舒这次真是害惨他了! “柳归鸿,我记得你的剑叫……刻舟?” 孟摧雪一击就抽身,再度与谢蓬莱斗起来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柳归鸿不回答他,但他似乎也没打算听到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刻舟求剑,徒劳无获,不是个好名字。” 话音未落,青霜剑光一转,直直钉向柳归鸿。 “小师侄,把你的剑给我。” 原本清光凛冽的青霜剑此刻缠绕着滚滚邪气,柳归鸿看得头皮发麻,靠着身法勉强避开几招后终于避无可避,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剑即将刺穿他的心脏。 要死在这里了吗?他如是想道,孟摧雪已是邪修,邪气会侵蚀他身上的护心诀,如果这一剑真的落在他身上,他必死无疑。 他不想死,他两辈子都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他必须死? 可是……他躲不掉啊。 天地变色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手无寸铁的晦暗前尘。 最后一刻,柳归鸿终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他命中注定的死亡。 谢望舒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而下一刻,柳归鸿预想中利剑穿透心脏的痛感并没有出现,反而有什么熟悉而柔顺又冰凉的东西抚摸过他的脸庞,他茫然的睁开眼,挡在他身前那一抹赤红在晦暗天地间如同凤凰啼血,艳丽的几乎灼伤人眼。 而邪气缭绕又来势汹汹的青霜剑,刺穿了这抹艳色。 柳归鸿瞳孔骤缩,他伸出手想抓住那鲜红的衣角,可绡丝冷薄,握不住,像那红衣仙师,留不住。 一滴金色的血液像金珠一样缀在青霜剑尖摇摇欲坠,像被钉在剑上的谢望舒一样。 鎏金血是心头血。 柳归鸿想说话,嗓子却像被梗住了一样,只能挤出微薄气音。 “师尊……” 他声音很轻,但谢望舒似乎听到了,他回过头看着那双惊惶无措的眼睛,扯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缓缓抬起手,却没力气抚上少年的脸。 他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张嘴作出口型。 “柳归鸿,拔剑……” “别怕……” 孟摧雪瞪大双眼,他知道谢望舒来了,但没想到他会冲过来挡下这一剑,他的剑在谢望舒的心脏中顿住,可就是这一瞬停顿,另一道霜白剑刃从他身后,毫不犹豫的钉死了他纯黑的魂魄。 孟摧雪再握不住剑,青霜剑从他手中滑落,同谢望舒与红鸾剑一起,从空中坠落。 柳归鸿回过神,想抓住谢望舒,可绡丝实在脆弱,赤红衣袂从他的掌心滑走,那袭翩然红衣在他眼前像血一样铺开,招展艳丽的像凤凰于飞,凌乱翻飞的红衣像折翼的凤凰,于是天地间再不见谢望舒的身影。 柳归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谢望舒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想追上去,想接住那坠落的凤凰,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冲出来替他挡剑,明明是凌空而立,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不开半步,喉管的梗阻终于被嘶哑的呐喊冲破,天地之间只剩他凄厉的呼喊声。 “谢、望、舒!!!!” 没有人会再回答他了。 谢望舒浑身都痛,他也没想到那一剑竟然真的能要了他的性命,孟摧雪修了邪道以后实力大增,整个太华估计也就谢蓬莱能压他一筹,邪气顺着他的心府在四肢百骸之中流窜,一刻不停的摧毁他的经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很轻很轻,几乎脱离了那副逐渐燃烧到灰飞烟灭的躯壳。 等等,什么烧起来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以一个离奇的视角,眼睁睁看着玄凤的身体忽然自燃起来,烧成一团赤色的火,被从半空跃下的柳归鸿一把搂在怀里,哪怕火焰点燃了他的发尾,灼伤他的皮肤,他也不松手,直到双双砸在地面上,怀中之人化作飞灰,他也要团紧那几片破破烂烂的红绡。 直到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再也睁不开眼时,他才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而那几片破碎红绡被他紧紧的攥在掌心,像化不开的心头血,又像灼伤少年的眼前火。 谢望舒有些急,那傻小子下去捞他干什么?明明天天盼着他早死早清静,他真死了怎么还追上去了?! 他想下去把那不省心的徒弟捞起来送回去,可漂泊的灵魂刚刚动了一下,耳畔就划过一道清灵的凤唳,下一瞬他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闭上眼前,谢望舒最后想,他不会真死了吧?!! 第28章 剑殇 柳归鸿这边没人在意,孟摧雪被谢蓬莱一剑钉穿了心府,仙人之力最能诛邪,他本就已经满身重伤,这一剑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颤抖着抬手,握住胸前露出的一截剑尖,用力往后,一点一点将摧雪剑推了出去,涌出的鲜血顺着摧雪剑身蜿蜒留下,沾染了谢蓬莱血色的衣袖,谢蓬莱却不以为意,提剑还要再刺,却被孟摧雪直接空手握住了剑刃,谢蓬莱想把剑收回来,可孟摧雪不知道疼似的,紧紧握着摧雪剑,一双黑蓝双眼中情绪多的难以言喻。 可万种情绪汇在那一双眼中,也只剩下痛苦的愤恨。 他眼中情绪太浓,连谢蓬莱也被他震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 孟摧雪却步步紧逼,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着剑刃,艰难开口道:“谢蓬莱……!” “我到底欠你什么?!” 摧雪剑伤了他的心脉,他每说一句都痛不欲生,但他偏要说,要堂堂正正的说。 “顾尽世人……独不怜我?” “谢蓬莱!我何曾奢求过你怜爱我?!” 第31章 “我是喜欢你,那又怎样?不坏我道心,不损你清誉!我早说了!我修的不是无情道!” “我妄修邪道?!谢蓬莱!你可知我走到今天你功不可没!!” 谢蓬莱听的皱紧眉头:“胡言乱语。” 孟摧雪忍痛嗤笑出声,不再与他多言,纵身从云端而下,拾起落在昏死过去的柳归鸿身旁的刻舟剑,一剑斩碎蓬莱山界的结界,迅速御剑逃离了太华。 谢蓬莱本欲追上去,可余光瞥见了山巅地上昏死的徒孙,也看到了系在他腰间那枚鸾凤纹样的玉佩,终于想起来刚才自焚为灰的谢望舒,最后还是落在蓬莱山巅,弯腰拎起了柳归鸿的衣裳后领,打算先把他送回栖凤山。 栖凤山巅,凤凰花依旧连绵起伏,像一片连绵的火。 谢蓬莱眯着眼看了片刻。 不对,那不是花。 那就是火。 栖凤山巅,忽逢大火。 …… 正阳峰。 浑身浴血的吕羲和拄着剑单膝跪着,眼前的红衣邪修眉眼含笑,手中的十八枚孔雀翎羽沾了鲜红的血,垂着眼看着那昔日高风亮节的正阳剑仙跪伏在自己面前,手腕一翻,翎羽在他掌心并成了一柄雀羽折扇。 他执着扇骨,轻佻的抬起那淌了血的俊秀面孔,俯身凑到吕羲和耳畔颇为暧昧的开口:“正阳君,最后一次机会,愿意放我杀尽太华正阳峰,或者与我同归无妄海,做个邪修吗?” 吕羲和的耳朵已经听不太清声音了,他只偏了偏头,拒绝与这丧心病狂之人的一切交流。 不久之前,太华动乱,蓬莱峰上的两位大打出手,引得诸山动荡,结界各起,弟子四下奔逃,先前被他们联手镇压的红衣邪修趁机打破禁地的禁制,领着判谶文时筛查的所有邪修冲了出来,一路杀上了正阳峰。 正阳君吕羲和率正阳弟子应敌,死伤惨重,红衣邪修不管他带出来的人死了多少又杀了多少,直奔正阳山巅,太华动荡之时各山峰都有结界,长恨招摇两峰只能眼睁睁看着正阳遇袭却束手无策。 盛招摇红着眼,一刀一刀不停劈在结界上,可这是当初建立太华时谢蓬莱借由蓬莱仙岛残存的仙力拢起的结界,修士微不足道的灵力根本撼动不了半分。 明煦的法器流水般的往外砸,可一个也没能送到正阳峰上。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吕羲和的青衫染作血色,从光风霁月的正阳剑仙变成一个半跪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血人,而那红衣邪修被拒绝了邀请后也没恼,退后几步将掌心羽扇再度化作十八枚青金翎羽,狠狠钉入吕羲和全身的关窍。 这回他连跪都跪不住了,正阳剑仙终于松开了他的剑,栽倒在泥土里,正阳君子剑被碾入尘泥,连同它的两任主人一起,不得善终。 吕羲和眼中只剩下满目血色,正阳峰满目疮痍,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的一场惨淡收场的喜宴,连他身上衣衫的颜色都一样是触目惊心的红。 他仿佛一生都绕不过去的,劫难一般的红。 一身红衣为明月送葬,一身血衣将旭日流放。 吕羲和视线越来越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他还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正阳弟子危在旦夕,就算死,他也得死得其所。 他说了,至少要护住些什么。 于是正阳剑仙再次睁开了眼,十指扣进被自己的血濡湿的泥土,一寸一寸朝着那轻佻邪肆的红衣人爬过去,在那人即将踏上下山的山道时,血肉模糊的手终于抓住了艳红的衣摆。 温润清朗的声音被挤得支离破碎,吕羲和抬起头,睁开一只没有浸血的眼,平生第一次这般戏谑的看向他人。 “我……让你走了吗……” “宵小…之徒……也妄想代替玄凤……” “你怎么配……?” 听到“玄凤”二字,红衣邪修脸上漫不经心的笑一瞬间消失了,青金瞳孔泛着非人般摄人的冷光,他声音极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你说我……要代替谁?” 十八枚雀羽再次从背后钉入吕羲和的心府,他呕出一口血,挤着气声也要说出来。 “我……说……” “你怎、么……配跟…玄凤比?” 红衣邪修弯下腰,伸手抓着吕羲和的下颌逼迫他抬起脸看着自己,狭长邪肆的眼打量着眼前着奄奄一息的人,忽然笑了。 “谁要代替他。” “我才是凤凰。” 吕羲和也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抬起他下颌的手,红衣邪修此时意识到不对也来不及了,刺痛人眼的青光从吕羲和身上绽开,爆炸的轰鸣淹没了盛招摇歇斯底里的呼喊。 “师兄!!!” 正阳剑仙吕羲和,自爆身陨。 当啷—— 向来被擦的一尘不染的断恶刀此刻坠入尘泥,它的主人看也没看一眼,呆愣愣的站着原地看着青光渐散的正阳山巅。 “招摇,刀剑不同,如何对练?” “师妹。” “不必执着于越过我。” “招摇,执念妄加,恐陷心魔。” 一字一句,犹言在耳。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她眼前的。 “这次先放过你,我走了。” 她为何要走?她为何那么干脆就走了?! 明明一直都不打不休,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她没有多纠缠一会儿?!! 盛招摇颤抖着手按上结界,修士的目力很好,哪怕隔了这么远,她依旧能清楚的看到正阳山巅上的泥泞中断成好几截的正阳剑。 剑修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剑。 她得替吕羲和收好,没了剑他怎么跟自己打? 盛招摇一下接一下捶打着结界,越来越用力,她知道自己在哭,可她不敢停下来,哪怕手都渗出血来,依旧机械麻木的一下下锤着。 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想起来。 她师兄已经死了。 轰——! 不知何处传来的巨响,盛招摇并不在意,直到看到了栖凤山上燃起了连绵滔天的火。 那红衣邪修,没死。 他不仅没死,甚至还因为吕羲和的话,一怒之下带着反噬的伤也要一把火烧了谢望舒的山。 火色在那双青金色的眼中燃烧,扭曲了愤恨与嫉妒,放完火后他的理智才回笼,抹去脸上的血,对着震怒的明煦咧出一个残忍的笑,轻佻的开口。 “无妄海,孔雀明王。” “欢迎太华诸君,随时寻仇。” 说完他还颇为有礼的冲着众人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红袖一甩,十八枚翎羽在他脚下铺开,罪魁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笑着扬长而去。 盛招摇连怒都无力,神魂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缓缓回头,余光中只瞥见一抹面目模糊的青衫身影。 她伸手去抓,飘渺人影却在她手中化作一指流沙,在不远处再次凝实成青影。 心劫难渡,心魔易生。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甘之如饴。 “师兄,跟我练刀吧。” “不练……也行。” “陪着我吧。” 在吕羲和死后,盛招摇终于叫出了从未喊过的那声师兄。 余音未绝,可惜故人长绝。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平白错过。 第29章 待归 噩梦。 柳归鸿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谢望舒死在自己怀里,再度化作一捧飞灰,然后又开启下一轮一模一样的梦境,依然是青霜剑峰,依然是红绡冷薄,依然是飞灰不萦怀,梦醒又入新梦中。 搂在怀里的尸体温冷,可燃起的焰几乎要烧尽他的魂魄。 “醒来!” 虚空之处传来一声低喝,像一道敕令,撕碎了噩梦,柳归鸿猛得从榻上坐起来,冷汗从额角滑落,濡湿了长发和衣衫。 梦中灼伤的痛感仿佛还未褪去,怀中似乎还有未冷的余烬,柳归鸿茫然坐着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直到看到了一身雪衣的谢蓬莱。 谢蓬莱握着谢望舒给他的那块鸾凤玉佩,指尖顺着纹路摩挲,他垂眸看着玉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怀念刚刚死去的首徒。 柳归鸿一看到那块玉佩,就想起临行前谢望舒替他整理衣领,仔细替他抚平肩上的褶皱,当真像个担心弟子的好师尊。 他不止像,他确实是个能替徒弟去死的好师尊。 柳归鸿掌心发痛才发现自己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摊开手掌,一片边缘被燎黑的红绡掉了出来,于是蓬莱山巅的种种记忆全部复苏,他想起来自己拼尽全力,却只能留下一片红绡,想起来他的师尊,已经身死魂消。 分明被刺穿心脏的是谢望舒,可为何此刻,他的心脏却痛之如催? 柳归鸿痛苦的合上眼,将那片红绡隔着衣裳按在心口。 心如刀割,痛难自抑。 这次不用别人再来告诉他他也知道了,这不是恨。 第32章 或许他所谓的微薄恨意,早在玄凤魂飞魄散之日,便已随之消弭。 是他始终没放过自己,怨那异世来客,轻而易举就能动他心魂。 少年不识情滋味,付深秋,错将爱意做新仇。 混沌不明,爱恨不分,果然是大劫。 他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沦陷,又一步步与之渐行渐远,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恨,等到如今又开始追悔莫及。 泪水终于滑落,可这次不会再有人在华灯之中转身,伸手替他抹去眼角泪痕了。 谢蓬莱将玉佩收了起来,回头看着西子捧心默默垂泪的柳归鸿,疑惑的开口:“你在哭什么?” 然后又看到了从他指缝露出的一角红绡:“……哭你师尊?” “他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 柳归鸿猛得抬头看向他,神情呆滞,眼眶还泛着红,声音沙哑还带着颤:“……哈?” 活的好好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蓬莱看着可怜兮兮的徒孙,难得多说了几句:“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师尊涅槃了。” 柳归鸿呆住了,涅槃又是……什么? 谢蓬莱终于发现不对了:“你……真的不知道?” “你师尊有凤凰血脉,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是死不掉的。” “只要有一魂一魄,他就能涅槃重生。” 柳归鸿呆着没说话。 他师尊没死…… 谢望舒没死! 少年捂着心口的手垂落,再次露出了红绡残片,熟悉的艳色烧入漆黑眼底,柳归鸿感觉自己似乎又被摸了摸头。 谢蓬莱一脸冷漠的看着抽抽搭搭的徒孙又支楞起来,这小孩子心思真好猜,全写脸上了,不像他那两个逆徒,一个偏爱自作主张,一个离经叛道还对他起了心思。 简直是师门不幸。 柳归鸿这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简陋的完全不像太华的风格,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该怎么称呼谢蓬莱:“掌门师祖……我们这是在哪?” 掌门师祖谢蓬莱本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自己,毕竟他没见过柳归鸿几次,谢望舒只把他当师尊,而孟摧雪以前倒是叫过他一段时间师尊,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天天直呼其名。 他只是不解,柳归鸿以前明明没事就往蓬莱峰的小秘境里钻,竟然不知道蓬莱居里什么样? 但他懒得管小辈的事,柳归鸿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毫无感情:“蓬莱峰。” 之前邪修趁着孟摧雪叛出太华时,打上正阳峰杀了吕羲和还一把火烧了栖凤山,气焰嚣张至极。 太华上下震怒,连应澜姗和云隐都从外面回来着手调查那位孔雀明王口中的无妄海,谢蓬莱没什么感觉,但太华威严不容进犯,孔雀明王必须死。 但这都是后话,柳归鸿一听自己在蓬莱居,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这是蓬莱居,那他半天躺的就是谢蓬莱的床,听了孟摧雪叛出师门前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话,他哪还敢再待下去?登即便要起身离开,可还走没出门就被谢蓬莱叫住:“你去哪?” “回栖凤山上等我师尊。” 谢蓬莱拦住他:“栖凤山暂时回不去了。” 柳归鸿愣住了:“这是为何?” “……”谢蓬莱看着他,异色的瞳孔像澄净又无机质的琉璃,不掺一丝情绪,“被烧了。” 柳归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蓬莱把鸾凤玉佩扔进他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栖凤山,被烧了。” 谢蓬莱后面说了什么柳归鸿没听到,他抓起玉佩推开门就跑了出去,手里没剑就一步一步跑回去,跌倒了就再站起来,直到站着栖凤山下,仰头却再看不见如火连绵的满山凤凰花。 拾级而上,满目断壁残垣,凤花已成凤凰去,枯桐也烂柯。 一片废墟之上,飞鸿居却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顺着灵力的波动,柳归鸿推开门,一路走到内室的衣柜前,拉开柜门,玄色之中一抹鲜红就烧进了眼。 赤绡衣衫被胡乱团着塞在衣柜的角落,曾经流光溢彩的符文在滔天火海之中为了庇护这一间小院被磨灭殆尽,真真成了一扯就裂的脆弱绡丝,可曾经恨不得将它撕个粉碎的少年如今却小心翼翼的将它捧了出来,指尖划过红绡,似乎还留有未散的紫叶碧桃香。 碧桃者,消恨也,常传思慕。 谢望舒在不经意间,又护了他一次。 柳归鸿仰起脸忍住眼眶的酸涩,动荡之时的压城黑云已经散开,朝霞已经变成了夕阳,可依然是满天霞光,就像谢望舒刚刚离开他时那样。 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谢望舒,你最好还记得栖凤山上有个人在等你,等你凤归故乡,他献身求凰。 只要谢望舒能回来,柳归鸿就能等。 不论多久。 …… 柳归鸿走后,谢蓬莱负手立于蓬莱居窗下,战斗的遗迹仍未褪去,每每看到,总会让他想起叛道而逃的孟摧雪。 其实谢蓬莱到现在都没什么感触,他只是不能理解孟摧雪为何要去修邪道,也不能理解孟摧雪被他重伤后的那一番话。 就像当时他不明白,为何蓬莱翠微居中忽有邪气滔天一样。 所谓仙人,生来无爱。 彼时他正在蓬莱居中思索谢望舒前日告知他的事情,孟摧雪匆匆离开又回来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可就在孟摧雪回来后没多久,他忽然感应到翠微居的灵力开始紊乱,然后在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邪气从翠微居溢出,稠黑邪气顷刻间便淹没了纯白飘摇的金簪草。 谢蓬莱眸光骤冷,提剑出门,看到了同样出门的孟摧雪。 黑衣青年浑身上下只有发上几点雪色依稀还有太华翠微君的影子,孟摧雪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无措,但很快就变成了平静,只是鲛蓝瞳孔暗淡的像一片死去的海,青霜剑邪气缭绕,再不见半分往日璀璨剑芒。 谢蓬莱以为他是要逃,直接挥袖就打了过去,孟摧雪拔剑的瞬间邪气呼啸而起,遮住了青年惨白的面容,也遮住那张苍白的面孔,一黑一白两种灵光交缠撕扯,不知是否是因为怜悯,谢蓬莱并未拔剑。 一场恶战,柳归鸿受伤,谢望舒身死涅槃,而谢蓬莱并未发现,孟摧雪夺剑而逃后,曾在邪气遮掩下回首,最后完完整整看了一次太华。 此后太华再无翠微君,山高海阔,死生无论。 …… 孟摧雪拖着破败的身体根本走不了多远,闯出太华没多远就失去意识栽进了一处山坳,他模糊感觉到自己顺着河流一路飘流,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他的身体,一遍遍冲刷着胸膛上的剑伤,让他反复重温着被谢蓬莱一箭穿心的痛苦,直到边缘的皮肉都泛白翻卷,没什么血可流。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可心脏痛的太切,又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一片熟悉的黛紫色。 【卷二·凤栖梧桐】 第30章 凤凰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诸界皆云:离恨天遍地梧桐。 此言不虚。 江淮凤甩着袖子从一地金黄的梧桐叶中硬生生从落叶中淌出一条路来,一身华丽翠衣在满眼金黄之中跟活靶子一样,果不其然,一颗金豆子从天而降,正中靶心。 江淮凤气得眼睛都泛起青光,抬手扶正了额角的点翠头饰,指着满园庭梧就破口大骂:“谢望舒!你给我滚下来!” 碧梧成片迷人眼的金叶抖了抖,江淮凤眯起眼看向那抖动的地方,看见了一截从叶片间露出伏在梧桐枝干上的赤金色翅尖,拽下腰间玉佩就砸了过去。 “哎哎哎别砸啊!我翅膀才长出来没几天!” 瘦白的手接住砸过来的玉佩,一点赤色从梧桐叶后面钻出来,谢望舒晃了晃玉佩冲江淮凤招手,眯着眼笑得十分欠打。 江淮凤一跃而起,落在谢望舒身旁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你也知道你翅膀刚长出来!” “今天族长绶翎为何不去?!” 谢望舒懒散的往后仰着,拖着调子漫不经心道:“不想去啊……我不要当少族长——” 江淮凤闻言几乎揪着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谢望舒!三年了!你能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离恨天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谢望舒思索后道:“……我徒弟。” 江淮凤要气死了:“你再收一个不就行了?!” 谢望舒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他要生气的,可难哄了。” 想起来柳归鸿阴测测的脸色就头皮发麻,也不知道三年过去了这小孩儿变成什么样了…… 不会还恨着他吧?! 那可不行!他都替这小子死了一次了,真有恨也还清了。 越想越不放心,谢望舒一把薅住江淮凤垂落的的头发:“有什么办法能出去吗?” 第33章 江淮凤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扯出来,一张艳丽的脸都被他气得扭曲:“你要往哪跑?!” “离恨天外啊。”谢望舒浅色的眼睛晶亮亮的,“我找我徒弟去,找完就回来绶翎。” 江淮凤才不信他的鬼话:“然后一找又百年是吧,谢望舒我怀疑你脑子是不是涅槃的时候连肉身一起烧了,五百年前你说不想当殿下了,要出去走走,五百年后突然就死了!” “你觉得整个离恨天谁还敢让你出去?” 谢望舒撇撇嘴,三年前他在蓬莱峰混战中身死涅槃,失去意识后再睁开眼时被炫目的金光晃了眼,然后就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冲进了他的房间,双方沉默了片刻后那群人就又冲了出去到处喊殿下醒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一抹华丽的翠色就闯了进来。 来人一袭翠色大氅拖的很长,缀成雀羽的细碎宝石的像绿孔雀展开的华丽尾羽,一双狭长的眼风流又妩媚,青金色的瞳孔像流转的洋金彩墨,墨发用翠色雀翎半挽着,额角的点翠金饰给他本就妖冶的面容又增添了三分艳色,美的像毫不收敛的锋利的剑,手腕上的绿松石手串缠了好几圈,显得肤色更白,翠色更浓。 谢望舒当时也没想到江淮凤长了这么一张脸净干老妈子活,他还没张嘴,翠衣美人就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江淮凤是整个离恨天里,脾气最烂的血脉继承人。 …… 整个离恨天都归凤凰一族,好巧不巧,或许是怕这异世之魂借着自己的身体为非作歹,玄凤封印了自己作为凤凰殿下的记忆,所以谢望舒涅槃重生之后才知道,玄凤是凤凰的血脉传承。 当年凤凰殿下趁着绶翎戴冠前逃出了离恨天,如今谢望舒涅槃,那具玄凤的身躯自焚,只有谢望舒知道,玄凤君已经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百年前少年初入红尘,此后一生都再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江淮凤眼睁睁看着谢望舒突然就开始神游,抓住他的肩膀就开始摇晃:“醒醒神吧我的殿下!你再这样乱来族长要被你气死了!” “那可不一定哦。” 谢江二人顺着声音的来处低头往树下看,来人白衣飘飘,眉眼温款妍丽,柔和的像一泓温软的水,江淮凤却没什么好脸色:“雪凰?族长给你放假了?” 白衣女子冲树上两人扬了扬手中的请帖:“没呢,族长让我来的,还有,不要叫我雪凰,我有名字。” 谢望舒态度就好太多了,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别理他,雪亭,族长有何要事劳动你亲自来送?” 江雪亭把东西递给他:“这个,你先看。” 谢望舒还没接住,一条翠青小蛇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叼着请帖缠回了江淮凤腕上。 江淮凤夺了拜帖翻开,太华掌门谢蓬莱几个字亮的晃眼。 “……”江淮凤刚平息的怒火又窜了起来,“不许去!” 谢望舒:“去哪啊?我连是什么都没看呢。” “哪都不去!”江淮凤被请帖往怀里一揣,“你又死外面怎么办!” 江雪亭懒得跟那只炸毛孔雀说话,跟谢望舒简单讲了谢蓬莱的意思:“太华掌门诚邀离恨天族长,前往太华商议有关无妄海邪修的相关事宜,族中事物繁忙,族长抽不开身,想请殿下帮个忙,替他去太华面见掌门。” 江淮凤急了:“谢望舒!不许去!!让老头子换人!!!” “你说谁是老头子?” 谢江二人悚然看向说话之人,青陵光不知何时站在了梧桐树下,笑容和煦的询问江淮凤。 江淮凤:“我是老头我是老头!你能不能换个人?!我去也行啊,别让谢望舒去了!” “你得去,殿下也得去。”青陵光还是笑呵呵,好看的凤眼眯着,“雪亭也得去。” 江雪亭只是笑了笑,应了下来:“是。” 江淮凤瞪着眼:“为什么谢望舒必须去啊?!” 这个江雪亭回答了他:“因为太华掌门是他师尊。” “啊?!!” 这个他真不知道。 谢望舒没细听他们说的什么,他满脑子都是能回去见徒弟了。 …… 最后需要去太华的人还不少,离恨天曾经是瑞兽凤凰的栖居之所,如今以血脉传承为尊,有凤凰血脉的谢望舒被众人称为“殿下”。 龙生九子,凤育九雏,除了凤凰,九雏的传承也有几位,就比如江淮凤的孔雀传承和江雪亭的雪凰传承。 跟谢望舒一起前往太华的还有一男一女,分别是金翅大鹏和雷鸟。 青陵光是个例外,他不是凤族之人,而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使者三青鸟,千年前凤凰陨落,他受西王母之命扶持式微的凤凰一族,又勤勤恳恳的替谢望舒当了三百年凤凰族长,没有一点怨言那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不愿去太华,而是离不开离恨天。 当年他犯了错,被西王母贬斥,再出不得离恨天一步。 看着谢望舒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青陵光摇摇头,在离恨天边界转身,回了漫天飞舞的梧桐叶中。 江淮凤没说错,他确实是个老人家了。 老人家懒得动弹,谢蓬莱应该能理解吧? 他都把他徒弟送回去了。 …… 去时秋霞,归见春花。 乾坤山门外的紫叶碧桃林依旧火红如朝霞。 红衣携风,艳丽更胜春花。 三年未归,太华依旧。 于烟鱼尾  谢望舒快步穿过桃林千里,忽略了耳边江淮凤的喋喋不休,桃红入眼,让他难免又想起了当年山门桃树下,玄衣少年挥出的狼狈一剑。 他现在很想见到柳归鸿,很想。 心有所念,眼有所见。 一袭玄色像撞进满眼桃红的一点墨,在浅色的瞳孔之中洇开,曾经的少年如今彻底长开了,长身玉立,宽肩窄腰,革带收束出腰身的线条,墨发雪肤,唇色一如既往是有些病态的嫣红…… 再然后谢望舒就撞进了一双熟悉的黝黑眼眸。 黑眸无光,唯独烧进了他一身火色。 曾经那个憎恨一切的孩子站在山门前,他身后站了数不清的太华弟子,而眼中只有一个谢望舒。 柳归鸿在山门前等了很久,从朝霞起到夕阳出,终于等回了他的凤凰,可当他抬脚打算上前迎接凤归故乡时,那袭红衣身旁又多了一抹浓艳的苍翠和淡雅的月白。 于是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青年垂眸抿紧嫣红的唇,烧进瞳孔的火也随之熄灭。 谢望舒身旁的江淮凤和江雪亭太过碍眼,明明是异世来客,明明一开始身边只有他一人,明明他才是被抛下的那个,明明说过了不会再让他难过了…… 谢望舒明明应该是他一个人的。 熟悉的“恨”再次从柳归鸿的心脏最深处蔓延滋长,裹挟了他酝酿了三年的爱意,扭曲的妒火和怨念再次占了上风。 谢望舒看到柳归鸿了,他刚准备上前仔细打量打量他的徒弟,落在他身后一步的江雪亭伸手扯住红袖一角悄声道:“殿下,别忘了族长的嘱咐,您这次是代表离恨天来的。” 来之前青凌光叮嘱再三,让谢望舒给他留点脸,别跟回自己家了一样。 谢望舒冲着江雪亭笑了笑:“知道,这不是太久见着徒弟了激动吗?” 柳归鸿就站在山门前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谢望舒的笑容那么刺眼。 明明该是属于他的。 谁都抢不走。 柳归鸿如是想道。 第31章 飞鸿 走的再近些的时候谢望舒从看见柳归鸿手里那把熟悉的剑。 红鸾在他涅槃时跟他一起坠落遗失,柳归鸿重建了枯桐殿后一个人在太华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山坳里找到。 那时他想,他要等谢望舒凤归故乡那日,亲手把红鸾还给他。 可玄衣青年阴沉着脸看着谢望舒身侧巧笑倩兮的温婉佳人,在谢望舒走到他面前之前,猛得转身就走,高高束起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起,差点甩到谢望舒脸上。 柳归鸿一走,他身后的弟子面面相觑,柳归鸿是掌门派来迎接离恨天使者的,可这领头的使者是他们太华的玄凤君,这让他们该怎么办?! 谢望舒也是一脸懵,明明刚看见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柳归鸿走出去几步后,深呼吸了一下,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都跟上。” 谢望舒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跟身边两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江淮凤的骂声中一路跑到了柳归鸿身边,青年脸色不好,并没有理他,他也不恼,笑眯眯的跟着他。 “怎么了?心情不好?” 柳归鸿抿着唇走得更快,谢望舒跟了两步发现自己跟不上,直接伸手抓住了青年的手腕,看向他的瞬间却忽然愣住了。 青年身量如今比他要高上半头,谢望舒仰着脸才能看见那双眼睛,柳归鸿先是垂眸看了眼谢望舒抓着他的手,然后挑起眼尾看着谢望舒的眼睛。 第34章 柳归鸿垂着眼看他,薄情的眼尾飞起了薄红,黝黑眼眸含恨携怨,还有三分说不分明的委屈。 可怜可爱。 谢望舒看着柳归鸿的可怜样,想像以前那样把他的小徒弟抱在怀里摸摸头,可当他手都抬起来了才发现,他伸手似乎已经搂不住这个苍白逸秀的青年了。 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柳归鸿看谢望舒就这样愣住,嫣红唇角溢出一声嗤笑,他反过来抓住谢望舒的手将他拉近自己,俯首在他耳边用气声道。 “想讨回红鸾?” “我在栖凤山上等你。” 说罢伸手将谢望舒轻轻推回了江雪亭身边,头也不回的回了太华。 谢望舒怔怔看着那离去的玄色背影,挥手推开了江淮凤扶他的手。 他不是要讨红鸾。 他只是想……摸摸头。 …… 太华仍有六君子,可正阳已去,早换飞鸿。 吕羲和陨落,谢望舒涅槃,种种变故给太华弟子带来了莫大的恐惧,可不到半年,玄凤君首徒柳归鸿就击败了太阴君云隐,成了新的飞鸿君,但他挂名不领峰,像曾经的翠微君一样,仍然居住在栖凤山上。 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叛出太华堕入邪道的孟摧雪。 所以栖凤山还是一如既往的无人来往。 太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除了盛招摇,其他几位老熟人已经都聚在沧海峰了。 云隐笑嘻嘻的搭上谢望舒的肩,江淮凤想推开他但被江雪亭死死按住,低声警告:“把你那孔雀脾气收起来!这儿不是离恨天,那几个你一个也打不过!” 江淮凤跃跃欲试:“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 江雪亭:“……别逼我在这儿抽你。” 江淮凤老实了,这个他真打不过。 谢望舒跟着他走了两步,环顾了一圈,开口问道:“正阳呢?他怎么没来?”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 云隐的笑容收了起来,搭在谢望舒肩膀上的手也垂落,欲言又止,最后干脆抿着嘴不说话了,明煦也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最后还是应澜姗把云隐扯开按在椅子上坐下,沉声道:“吕羲和他……兵解了。” 谢望舒愣住了,这三年他在离恨天只忙着稳固神魂,外面的事一点没听说,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这玩笑不能乱开啊,是吧?” “是真的……”明煦声音有些艰涩,“当时孟摧雪叛道,太华动乱,太阴和北冥又不在太华,邪修趁乱杀上正阳峰,正阳君他为了保护山上弟子……自爆陨落。” 谢望舒还是不愿相信,那个喜欢袖着手看他们插科打诨的青衫客,就这样…… 死了? “都站着干什么?” 众人看向说话之人,柳归鸿带着两把剑跨进沧澜殿,环视了一圈,略过江淮凤时眉目含煞,最后落在了谢望舒身上,却也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多亏他的打岔,云隐又挂上了那副不着调的笑脸搂着谢望舒坐下:“至少现在玄凤回来了,也算喜事,今晚摆宴!摆宴!接风洗尘!” “什么回来了?!”江雪亭一个没按住,江淮凤窜了起来,“接风洗尘可以,谢望舒我们还是要带回离恨天的!” 云隐再不正经也是一峰之主,他一开始没细看离恨天的人,听见江淮凤的话刚有些恼,但回头一看见翠衣美人那张脸,多少火气也烟消云散了,他甚至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颇为含情脉脉的道:“美人芳龄几许?可曾婚配?可否有意来我太阴山小住几日,云某也好尽地主之谊。” 江淮凤要被恶心死了:“滚啊你谁啊?!!” “好了,别显眼了。”应澜姗开口制止了云隐堪称无礼的举动,“那是离恨天的孔雀殿下,不是你太阴山的弟子,尊重点。” “哦。”云隐一听到“孔雀”两个字就歇了心思,一来是他不喜欢那般骄傲的性子,二来是因为吕羲和的死亡,他着实喜欢不起来任何跟孔雀沾边的东西。 应澜姗跟他想法差不多,云隐刚才的孟浪之语换成对其他人都不可能说出口,他能这么堂而皇之的讲出来基本上是应澜姗默许的。 但明煦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皱着眉看着江淮凤,正阳剑殇那日他是在的,虽然只能遥遥看见,可那双青金色的妖邪雀眼到现在都是他心里的一块阴影。 这位离恨天的孔雀殿下,也是双青金色的眼。 真的会有这么巧吗? 一样的孔雀名衔,一样的青金双眼。 可的确不是同一张脸。 此事存疑,但明煦不打算在这挑起,他打算有空去问问谢望舒有关这位孔雀殿下的事。 “吵完了吗?”站在一旁抱着剑的玄衣青年忽然发话了,他一开口整个沧澜殿的氛围都冷了好几个度,但柳归鸿并不在意这些,“吵完人我带走了。” “什么?!”江淮凤从一开始就纳闷,这人到底谁啊,他也是很直接的问出来了,“你谁啊?!刚才说话就冷飕飕的,谁欠你什么了?!” “我是谁?”柳归鸿听笑了,“谁欠我什么?” 他冲着谢望舒抬了抬下巴,“你问他,他欠我了什么?” 江淮凤眼风唰得扫过去,谢望舒也懵了,他又欠这小子什么玩意儿了? 柳归鸿一看那茫然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忘了,玄衣青年磨了磨后槽牙,咧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凤梧灵泉,你赠我三个愿望。” “这就忘了吗,我的……好师尊。” 江淮凤愣住了,猛得瞪向谢望舒:“……这就是你那个天天惦记的徒弟?” 这次轮到柳归鸿愣住了。 这个人说,谢望舒天天惦记着他? 青年舒展眉峰,心情大好。 云隐看他脸色好了不少,见缝插针道:“那什么,先给各位安排住处吧,今日也不早了,正事明天再议,再议。”说完还给柳归鸿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谢望舒先走,可后者跟瞎了一样理也没理他,自顾自的迈出沧澜殿,只晃了晃手里的红鸾,然后踩着一把普通的玄铁剑御剑离开了。 云隐气得要吐血,谢望舒没回来时柳归鸿跟个煞神一样到处论剑,连他这一峰之主都要比划几下,偏偏他三年前那旧伤压根没来得及养,还真被柳归鸿赢了半分,当上了飞鸿君。 那这小子刚才又是在干什么?!! 人都送他脸前了,他撇下自己跑了??? 神经病啊! 谢望舒看柳归鸿离开下意识先跟上去,江淮凤急眼了直接把他按在椅子起不来:“你哪都不许去!” 应澜姗皱眉,跟明煦交换了眼神,二人笑着把离恨天众人引出了沧澜殿,应澜姗带着其他几位就在沧海峰上择地住下,而明煦一路领着江淮凤把人哄到了长恨峰上,孔雀骄傲,顺着他哄什么都能办到,等江淮凤回过神跳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 支开了江淮凤,谢望舒终于能回栖凤山了。 山道依旧漫长,草木之间依旧藏着荧虫微光,拢着赤色衣摆拾级而上,谢望舒恍惚间觉得这三年光阴似乎并未发生,他仍然是太华玄凤,柳归鸿也仍然是那个他伸手就能揽进怀里的少年。 飞鸿居矗立山巅,多年未变。 谢望舒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终于做好了准备,可他的手搭在大门上,刚准备用力去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望舒收力不及,直接栽了进去。 一双苍白的手从门后伸了出来,接住了倾倒的人,然后掩上了只开了一瞬间的门扉。 谢望舒栽进了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中。 仰头看去,只看见青年低垂的眉眼和嫣红的唇。 曾经他一手就能搂住的少年,如今将他紧紧的,拥抱在怀中。 第32章 望舒 柳归鸿就这样搂着他,没打算松开。 紫叶碧桃的馥郁香气经过便沾上红衣,时隔三年,在紫叶桃香再次浸润红绡之时,谢望舒终于完整的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谢望舒推了两下,没推开,索性就这样呆着,等到略带热意的吐息扑到耳畔时他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但他打算挣扎前,柳归鸿便松开了手,又规规矩矩的站定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谢望舒觉得柳归鸿的态度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便先忽略了,等到这时他才和柳归鸿好好的说上了回到太华之后的第一句话。 “乖徒弟,这三年过的好吗?” 柳归鸿没回答他,只有那双黝黑的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现在不恨不怨,可复杂的完全纠缠在他身上的情绪谢望舒完全看不懂,黝黑的瞳仁像在眼眶中烧起的漆黑的火,可对应那双灼灼眼眸的眉梢却云淡风轻般压得平稳。 谢望舒被那几乎将他剖开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他抬起手想遮住那双眼:“别这么看我……嘶!你干什么?!” 第35章 抬起的手伸到一半,沉默的玄衣青年忽然动了,柳归鸿捉住那只伸向他的瘦白的手,贴在脸颊上蹭了蹭,然后张开嘴在掌根狠狠咬了下去,好巧不巧,他一口咬在了谢望舒附生着并蒂灵纹的那只手腕上,血珠瞬间从花心沁出,像艳色的蕊。 银花红蕊,靡艳的让人不敢直视。 谢望舒吃痛,挣扎着想抽回手,可柳归鸿抓得很紧,青年依然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本就嫣红的唇沾了血更像艳鬼,谢望舒透过那双深黑的眼又看到了那个属于少年的残缺灵魂。 于是红衣仙师呼出一口气,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张开手臂,环住了俯身吮血的青年的脖颈,像三年前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 “行了,别怪我了,师尊回来了。” 青年闻言眼睫都一颤,然后齿间力道缓缓收了回去,顺着姿势把自己埋进了谢望舒怀中。 春和景明,红绡盈怀。 柳归鸿声音闷闷的,他说:“骗子。” “你说过,你的命归我,可我没允许你死,你为何一走了之?” 青年终于褪去了在外面撑起的尖锐的外表,在归人的怀里又变成了那个缺爱的小孩。 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谢望舒任由他伏在自己怀里,他一直都知道柳归鸿是个很矛盾的个体,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可他又畏惧着别人给他的爱背后是否藏着他支付不起的代价,所以他永远学不会坦然接受,他永远在揣度和审视着别人递到他面前的好意,反复观察,反复质疑,就像刚刚见到谢望舒时那样,以“憎恨”的名义拒绝他,推开他,直到凤凰涅槃在他怀中时他才意识到,这份爱护是不需要他剖开自己的。 可柳归鸿不是什么五好四美的纯真好青年,他能好好的待着不为非作歹已经是被谢望舒感化后的结果了,他想留住什么东西的方法只有占有,属于他的就只能属于他,旁人看一眼都是觊觎。 所以,他不可能让谢望舒身边有那么多人,尤其是离恨天的那两个。 柳归鸿搂在谢望舒腰上的手臂收紧,他和谢望舒相识不到四载,三年都是别离,他欢欢喜喜的迎到山门外,想给他的归人看看自己用三年时间为他缝补到最完美的皮囊,可那人却笑着把两个真的完美的人带在了身旁,从此再无他一席之地。 尤其是紫叶桃林中,谢望舒对江雪亭那温柔的笑。 他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有。 这三年他学会了很多,比如什么是爱,又比如,什么是嫉妒。 书中有云:妒由爱生,爱而不得,易生怨妒。 他原本还分不清何为爱慕,何为孺慕,可当他看到谢望舒身旁再也没有他的位置时,他恨不得将那两人碎尸万段然后将那笑得明媚的红衣客锁在自己怀中再逃不开半步。 他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了,灵力甚至已经被他悄悄扣在掌心,可箭在弦上只待发时,他忽然想起来谢望舒在空中坠落的场景,于是掌心灵力被挥散,他又把自己包装成了那个近乎完美的飞鸿君。 他不能再失去谢望舒一次了。 “谢望舒,你还会走吗?”柳归鸿仰起脸问,“你要当离恨天的凤凰,还是太华的玄凤?” “哪个都不当。”谢望舒如是道。 柳归鸿愣住了,谢望舒伸手整理着青年散落的鬓发,轻声道:“我是你师尊。” “凤凰是玄凤,玄凤君也是玄凤,可你也说了,玄凤不是你师尊。” “谢望舒不是玄凤。” 于是往昔的一切细节都浮现在眼前。 初见时穿心而过的剑,不顾玄凤秉性与诸山君子更为亲近,停下了日夜修习的剑法,插手太华事务。 谢望舒从来没打算把自己演成玄凤,他要自己作太华的玄凤君,作离恨天的凤凰。 和柳归鸿的师尊。 他从来没有抛下柳归鸿,江淮凤没有胡说。 在离恨天的三年,每一天,他都惦记着自己的徒弟。 柳归鸿是他在这个世界中,除了玄凤之外,唯一一个只属于谢望舒的人。 其他身份都属于玄凤,而柳归鸿的师尊,只是谢望舒。 也只能是谢望舒。 他们相互承认,相互占有。 于是心火再起,再难息止黝黑双眼中再次燃起灼烈的红。 柳归鸿希望他能永远将这抹灼红拥在怀中。 …… 等柳归鸿从谢望舒怀里站起来时已经又变成了冷漠又刻薄的飞鸿君,没什么旧好叙,谢望舒匆匆取回红鸾就离开了栖凤山,离开前他匆匆一瞥,觉得枯桐殿和之前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他确实尚有要事与谢蓬莱商议,便先忽略了这些,径直御剑前往了蓬莱峰。 柳归鸿其实不想他走,可谢望舒确实是有正经事,强留他反而显得自己不懂事。 不管谢望舒怎么看的,他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儿了,小孩才不懂事。 于是谢望舒御剑凌空时总感觉背后冷冷的,回头时就看到了青年幽怨的眼神。 “……” 他尽量早点回来陪小孩儿。 蓬莱峰三年前经历了一场恶战,遍地金簪草付之一炬,月华散去,翠微无主。 只余一墅蓬莱。 三年前蓬莱动乱,孟摧雪叛道后,翠微居就空出来了。 谢望舒余光撇了一眼蒙尘的门,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转的掠过。 是非由己,错既已犯下,迟早要走漏风声。 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至于孟摧雪……谢望舒觉得他应该是有自己的苦衷,毕竟他哪怕成了邪修,也确实没害过太华弟子,没害过任何一个人。 谢望舒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都甩出去,叩响了蓬莱峰的门。 木门无人自开,谢蓬莱并未掌灯,天色渐晚,蓬莱居中有些昏暗,所以谢望舒一开始并未看清谢蓬莱的表情,只觉得正堂枯坐的那位仙人比三年前更像极了神坛之上无喜无悲的神像。 仙人不识情,正如一袭雪衣未染尘。 谢蓬莱甚至没有难过和愤怒,他只有疑惑。 孟摧雪为何叛道?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见过师尊。” 谢望舒按规矩见礼,按理说他是不用更谢蓬莱行礼的,离恨天的凤凰殿下身份尊贵不逊于太华掌门,可青陵光愿意放他离开,就是属意他继续当太华的玄凤君,那谢蓬莱就还是他的尊师。 谢蓬莱淡淡的“嗯”了一声,等着谢望舒继续说。 谢望舒也不愿赘述多余的,他还得回去哄孩子,便直接切入正题:“弟子代离恨天族长来于师尊商讨无妄海邪修之事,不知太华有何发现?” 谢蓬莱依旧没有一点感情:“太华查到,无妄海两年前诞生的无妄领主是……孟摧雪。” 这个结果确实令人瞠目结舌,不过谢望舒的确有些预料。 无妄海是三年前忽然出现的一个邪修宗门,一开始没人在意,可不过数月它竟一口气吞并了修真界的所有邪修势力一家独大,这种情况没人能坐视不理,于是太华开始重点稽查,可往往都是无功而返,他们甚至连无妄海是什么在哪都找不到。 直到过了一年,无妄海易主。 一男一女两人杀入无妄海,那黑衣男修剑势锐不可当,一力镇压无妄海众人,坐上了无妄领主之位,而那位女修则修了一种很邪门的术法,未杀一人却令诸邪修叹服,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无妄海右护法。 而左护法就是近年间恶名昭彰的孔雀明王。 原本太华已经加强了戒备,等着无妄海的进犯,可自从这位不知名的无妄领主上位后,仿佛所有邪修一下都人间蒸发了一样,两年间修真界基本上没怎么见过邪修作乱。 直到三月之前,应澜姗她们查到了关于无妄海的第一条线索。 无妄领主,剑名青霜。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柄青霜剑,曾在太华翠微君手中。 如今翠微不再,青霜也失,孟摧雪离经叛道,去当了最大的邪修头目。 而他身边的两位护法却截然不同,孔雀明王乖张猖狂,过几个月就要出来大闹一场,可偏偏他闹归闹,除了吕羲和之后他再没闹出过一条人命,至少是修士之中没有。 那位右护法则比他神秘的多,目前只知道她常着一袭黛紫裙裳,自称“灵泽君”,和其他邪修不同,她从不杀人。 所以她受到的诟病也比那两位更多。 但这些都是闲言。 最重要的是,无妄海中传出消息,左护法孔雀明王,将要再探太华。 与此同时,招摇殿中。 正阳剑殇之后招摇峰主深居简出,断恶刀久未出鞘,却在沉寂三年后的一个极暗黄昏中斩出了一道照彻晦暗夜色的嫉亮刀光。 盛招摇也未掌灯,蒙尘的窄刀被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刀锋雪亮的能倒映出那双氤氲着青影的深色眼瞳。 第36章 “师兄。”盛招摇收刀回鞘,看向空空正堂,“他又来了。” “这次不跟你打了,我跟你一起。” 刀客携恨归,黑衣翻卷,似有青光。 第33章 无妄 无妄海其实并不是一片海,它只是和修真界隔了一片海。 而那片海叫做无妄。 衣袂翩跹,春风却吹不到无妄海这边。 那片海太大了,看不到彼岸的边沿,就像再回不去的故乡。 无妄领主的居所叫翠微居,可无妄海常年覆雪,从无春色,哪来山色翠微? 紫衣女修拾阶而上,随手抚落枝上落雪,任雪花在指尖化成一片水渍。 孟摧雪住在无妄海雪色最浓的地方,地处极寒,非要事无人前往,如有要事去的一般也就是两位护法。 孔雀明王有事不在无妄海,如今大小事物都由右护法灵泽君操持。 “领主。”紫衣女修叩响翠微居的门,“太华有变。” 回应她的只有呼啸风雪声。 她叹了口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无妄海的翠微居中陈设与太华蓬莱峰上的那处分毫不差,可居所的主人却不再是光风霁月的清正君子,而是世上最大的魔头。 果不其然,孟摧雪把自己颀长的身体蜷缩在一张小小的太师椅上,像是在恐惧看到什么一样把脸埋得很低,青霜剑和另一把黑鞘雪刃被随便扔在地上,剑刃上还缠着一缕雪色的发。 她没先管人,弯腰拾起两把神兵放在案上,,掌心黑焰点燃了雪色的发,然后走近了恍惚的孟摧雪,挽起袖子单指轻点在他眉心,一股浓黑的雾顺着染着朱红的指尖流淌到她掌心,然后顺着掌纹滑进脉搏,于是孟摧雪的神情逐渐稳定下来,而她的修为也更进了一步。 孟摧雪恢复后却没看向她,那双鲛蓝色的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角落,说的话却是在和她讲:“多谢了,纳兰。” 纳兰仪缓了缓,被吞噬的黑雾在她略微苍白的小臂上凝结成一朵漆黑的山柳兰,而她的脸色却更好了几分。 读了那黑雾里的东西,纳兰仪拧起秀气的眉:“又是秋亭雪。” “孟摧雪,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也是太华弃徒,怎么你动不动就被心魔魇了?” 孟摧雪收回目光:“……不一样。” 纳兰仪无话可说,无妄海每个人都有心魔,或求财或求权,各有千秋,又或者说,有心魔的才有可能成为邪修。 而孟摧雪的心魔严重程度尤甚。 从纳兰仪在山涧里把他捞起来时,他就已经时不时被心魔所魇住了。 能当上邪修的首领,鬼知道他求的到底是什么。 “罢了,我也不多问,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底下那群人只看你能不能打过他们。”纳兰仪摩挲着手臂上的山柳兰纹样,“我来是要告诉你,太华玄凤涅槃回来了。” 孟摧雪搭在案上的手猛得抖了一下,把刚搁在手旁的剑又“咯”的一声碰的掉在地上。 “……”纳兰仪无语了,孟摧雪现在最听不得太华的事,她脑子有病现在跟他提玄凤君的事,“你别激动,没打过来呢。” “什么打过来?”孟摧雪不解。 纳兰仪想把他脑子撬开看看到底是谁有问题。 所以他不是怕太华打过来,单纯就是听不得太华两个字? 孟摧雪叛道那日她不在,这人到底是有多大的阴影,过了三年他心中的魇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谢望舒,你曾经的师兄,没打过来。”纳兰仪耐下心跟他解释,可孟摧雪又不理人了,死寂荒芜的目光又落在了随便哪个没人的角落。 纳兰仪要烦死他了,自己当年怎么救了这么个祸害。 “罢了,你歇着吧,明王回来捣乱了你能把他打半死就行。”她甩了一下广袖,黑雾卷着地上的剑送回了案上,然后施然离去。 开玩笑,她要忙死了,无妄海那么大,之前孔雀明王给她下绊子搞出来的一堆烂摊子她还没解决完,哪有空看空有武力的废物领主发呆。 孟摧雪没起来送她,他枯坐在翠微居凄冷的正堂中,茫然辨认着并不存在的满目雪色。 三载岁月,回首尽是困死的魇。 他感觉自己已经碎了,身躯被撕裂,连眼睛都被打碎,痛不欲生,四分五裂的视线之中所有人的面目都看不分明,而虚构的一抹雪色却是他眼中惨痛世界的唯一亮色。 雪衣仙人眉眼模糊不清,能分辨出来的只有一双金银异色的眼睛。 孟摧雪踉跄起身,想扯住仙人的衣角,可指尖刚刚碰到,雪就散了。 雪是留不住的,人也是。 时隔三年,孟摧雪还是不敢将那人的名字宣之于口。 谢蓬莱已经成了嵌在他腐烂心脏上的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片,融之不能,拔之丧命,死死的楔在创口之中,让他无时无刻都想着谢蓬莱,又迫切的想忘记谢蓬莱。 可舍不弃,也忘不掉。 孟摧雪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合眼沉入重重梦魇。 又是秋亭雪。 彼时华服少年醉倒风雪长亭,忽闻锐器抽断长风,睁眼就见仙人负剑,踏雪斩风。 雪衣又踏雪,分不清何为雪,何为仙。 孟摧雪醉的眼都潋滟,在谢蓬莱走近时只看清仙人发和金银瞳。 谢蓬莱垂眸看了少年许久,最终将手掌轻轻抚落在少年头顶,于是少年顿觉灵台清明,终于看清了仙人面容。 和周身气度一样,谢蓬莱美则美矣,可终究不像活人。 倒像神像。 孟摧雪一时间看呆了,直到谢蓬莱开口时才回神。 “名字。” 孟摧雪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谢蓬莱难得耐心,又问了一遍:“吾问,你的名字。” 名字啊……少年想,孟四算吗?但他不觉得这是个名字,只乌衣巷里就有不知几户孟姓人家,也有不知道几个没有名字的孟四。 “没有名字,家中姓孟,行四,一般叫我四郎。” 谢蓬莱没再多问,但并不是看懂了少年的落寞,他只是不在乎,于是仙人又问:“为何买醉?” 少年忽然笑了,放肆的伸手扯住仙人垂落在他眼前的雪发,托着下巴仰脸:“举杯当然是为消愁,仙人竟不知吗?” 谢蓬莱皱眉,挥开他的手轻声斥责道:“放肆。”简直是放浪形骸。 孟摧雪笑得确实放肆,半个人都趴在桌面上,毫不在意酒杯翻倒,琼浆玉液沾湿衣襟,一双鲛蓝眼睛笑得眯着,只映出眼前雪衣仙。 “仙人,第一次有人说我放肆。” “可放肆如何?不放肆又如何?左右没人在意,倒不如我随心所欲,还落个自在。” 谢蓬莱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来这么一番话。 少年住在乌衣巷,穿的是锦绣衣,喝的是金玉酒,但他似乎并不想要这些。 于是他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孟摧雪扯不到谢蓬莱的发,就指尖绕着自己的头发玩,闻言微微抬眼道:“仙人要帮我实现愿望吗?” 谢蓬莱摇头:“吾做不到。”他还不是真仙。 孟摧雪不小心扯断了自己一根长发,疼得“嘶”了一声,脸色的笑都淡了三分:“那说了也是多余,我不要了。” 谢蓬莱没说话,他看出来少年的眼睛都黯淡了不少,于是默了片刻,他终于问出了自己来到他面前的目的:“既无牵绊,不如随吾离开。” 孟摧雪不说话,怎么可能没有牵绊? 少年踉跄起身的瞬间,华服褪色,琼浆枯涸,一头青丝中顷刻间便生了几缕霜色,墨黑道袍猎猎当风,孟摧雪周身气度骤变,身量抽长,邪气节节攀升,模糊了青年的面容。 “谢蓬莱”像没有发现异常般皱眉:“为何不语?” 孟摧雪低声道:“随你……去哪?” “谢蓬莱”愣住了,轻声呢喃道:“去哪……去哪…?” 于是仙人面色骤然扭曲,终于变成了漆黑一团的魇魔,尖利的爪袭向孟摧雪:“去死吧!!” 青霜剑凭空出现在孟摧雪手中,剑未出鞘,只漆黑剑光一晃,魇魔便直接灰飞烟灭,融进孟摧雪周身的滔天邪气之中。 长亭不再,风雪也停,梦境不断坍缩失真,最后只剩孟摧雪一人站在这一片扭曲的世界中心,负剑沉默。 直到世界漆黑一片,声音也全无踪迹,死寂之中只闻青年的低吟。 孟摧雪低着头,鬓角垂落的发遮住了脸,也掩饰了痛苦荒芜的眼。 “谢蓬莱,你叫我如何跟你走?” “给我希望的是你,不闻不问的也是你,甚至到最后亲手杀死我的还是你。” 似乎是感知到他的想法,漆黑死寂的世界之中又出现了一抹雪色。 孟摧雪颤着眼睫看向他,咧开嘴笑了。 “谢蓬莱。” 我不会再梦到你了。 初识时长亭风雪,你身披凛冽的风,执剑独立又如落雪匆匆,赠我旧梦也赠我长风。 第37章 唯独未赠我一场相逢。 我从他人口中得知你的温柔,至今犹言在耳字字隽永,可我低头只见自己两手空空。 于是发病着疯,清醒着梦。 可不敢发疯,多想做梦。 你是我年少时的梦。 青霜剑铮鸣出鞘,孟摧雪合上眼,一剑斩碎了雪色的梦。 “谢蓬莱。” 我终于走出了这梦境。 和那年的风。 第34章 碧桃 半夜三更,谢望舒回到栖凤山,准备悄无声息的溜回枯桐殿时,看到了飞鸿居窗下那双幽怨的黑色眼睛。 “……” 没跑掉。 谢望舒干笑两声,从外面卷起竹帘,露出那张还是很苍白的脸:“……晚上好啊,今晚月色真美。” “今晚没有月亮。”柳归鸿幽幽道。 谢望舒侧目瞥了一眼夜空,星光璀璨,唯独无月。 ……赏个狗屁的月色。 谢望舒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补,柳归鸿就哑声道:“师尊,为何躲我?” “弟子有做错什么吗?” 他当然没做错,谢望舒就是在躲他。 青年生了一副薄情眉眼,沉下来的目光像蛰伏的蛇,像极了昔年禁术幻境中走火入魔的邪魔。 彼时那人恨他入骨,做恶鬼来索命。 可此时柳归鸿却伸出手牵住他的衣角,他没戴那副漆黑的半指手衣,瘦白的手指揪住红绡一角,甚至带着点可怜的意味。 他说:“谢望舒,别躲我。” 不知是不是谢望舒的错觉,在说出最后这句话时,他眼中青年那双森冷的黑眸都成了缱绻的含情眼。 牵着红绡的手顺着冷衫缓缓向上,轻轻握住了谢望舒的手,可青年似乎并不满足,冰冷指尖还在上滑,最后停留在腕上那朵并蒂银花上。 青年摩挲着腕骨上的花枝,揉搓着灵纹花蕊,直到那片薄薄的皮肤泛起红,透着微微的热意。 可青年的举动已经如此露骨放肆,谢望舒也只是被魇住一般愣着,目光有些涣散的望着那双情意缠绵的含情眼。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要被那双眼睛勾走了。 柳归鸿的目光几乎是贪婪而灼热的,他倾身贴近眼前茫然的归人,近到一个耳鬓厮磨的距离,淡色的唇几乎贴上谢望舒的耳廓:“师尊,你这般招人,我怎么还敢让你再离开。” “我在这山上枯等了三年,无时无刻都等着你出现在我眼前,可你呢?只三年就给我带回来两个祸害。” 青年放肆极了,一手捉着腕上灵花,一手无声无息,不知何时抚上了被一卷红绡收束的窄腰。 柳归鸿弯腰伏在怀中人的肩头上,通身玄黑几乎要将灼红淹没,漆黑瞳孔中晕着黑焰一样的浓重颜色,他微微偏过脸,张口衔住唇边玉色无瑕的耳垂,在齿间磨了磨。 谢望舒只是被魇住一样,无动于衷。 直到玉色漫起薄红,柳归鸿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嘴,紫叶碧桃淡香萦怀,他低声呢喃道:“……谢望舒,你自异世因我而来,那你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凤归故乡,四海求凰。” “你求来的凰也只能是我。” 柳归鸿不会爱,只会想办法占有。 尽管手段下作了点,人在他身边就够了。 …… 谢望舒回过神时,玄衣青年坐在太师椅中看他,他坐得很随意,平时几乎绷紧成弓弦的背脊放松的依靠在软枕上,修长双腿随意的交叠着,一手指节曲起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着。 倒还真颇有些落拓不羁的君子气度。 谢望舒抬手揉了揉耳朵,莫名其妙感觉耳垂有些带着点痛的痒。 柳归鸿顺着他的手看着那红的血要滴出来一样的耳垂,唇角隐秘的微微上扬了些许。 像是小孩子通过恶作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他现在心情很好,所以他暂时原谅谢望舒刚才躲他的事,眯起眼抿出个笑脸来。 只是他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在谢望舒眼里依旧是阴恻恻的冷笑。 谢望舒:……完蛋,又生气了。 于是他斟酌着字句开口道:“那个,为师不是有意要躲你的,三更半夜的,以为你早睡了……” 柳归鸿笑眯眯的:“嗯,对,不是故意的。” “……” 更棘手了好吧?! 这怎么哄?! 谢望舒心里突突直跳,他这徒弟三年未见心思愈发难测,还练出了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本来就是个小坏胚子,上辈子是离经叛道的魔头,前几年禁术幻境中显现真身就差点弄死他,如今少年彻底长成前世的模样,因着玄凤的记忆,他到底还是有点犯怵。 他把柳归鸿当徒弟,可人家真把自己当师尊了吗? 谢望舒不敢赌,他也不想成为下一个玄凤。 可自己徒弟变成这样,他还是心疼的,他匆匆涅槃之时正是柳归鸿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一死了之,把爱憎外露的少年活生生逼成了一个沉默刻薄,融不进任何群体的独行客。 其实谢望舒看出来了,柳归鸿用这三年时间,把自己从太华里彻底剥离出来了。 身居六君子,但除了谢望舒外和其他几位并无交集,不收弟子,也不像弟子,门派任务只接单人,受伤了也从不去药堂。 像一只盘桓的凤凰,只待落在属于自己的梧桐枝干上。 所以,谢望舒想,就算柳归鸿还没把自己当师尊。 也至少是特殊一点的吧? 于是红绡翻卷,仙师迈步,谢望舒走到柳归鸿面前,抬手轻轻碰了碰青年的脸颊,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将手掌也虚覆上了青年微冷的侧脸。 青年垂着的眼睫轻轻的颤了颤,支着额角的手也垂下,握住那只瘦白修长的手紧密的贴在脸上,然后轻轻的蹭了蹭。 青年闷笑出声,抬起眼看着谢望舒,声音有些哑:“师尊,这是做什么?” 然后抓着那只手偏过脸,鼻尖暧昧的蹭在谢望舒腕间灵花上,仿佛真的能嗅到清浅的馥郁芬芳。 这举动堪称放肆逾矩,谢望舒感觉有点怪,但被捉住的手却没抽回来,他强行忽略心里的异样,抿着唇别憋出来一句:“哄小孩。” 柳归鸿这回是真笑了,眼角眉梢都沾上笑意,清朗的笑声在室内漾开,终于播散了青年面上的阴惨之色。 柳归鸿自己都没发现,他到现在这一刻才是真正笑着的。 谢望舒心中暗自呼出一口气,终于哄回来了。 人一放松就手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抚在青年侧脸上的手揪起脸上的皮肉往外扯了扯,柳归鸿挑了挑眉,然后一口咬在那只手的腕子上。 谢望舒“嘶”了一声,揪着柳归鸿脸颊的手又用力了两分,手指边缘那苍白的肤上浮起薄红,青年眯起眼,牙齿在谢望舒腕上磨了磨,留下一圈几乎沁出血的牙印。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打算退一步。 僵持不下,谢望舒手腕又麻又痒,终于无可奈何道:“我数三个数,一起松手。” 柳归鸿瞪着他,没出声。 谢望舒直接开始数:“三。” “二。” “一。” 一声怒斥振彻栖凤山。 “小兔崽子你给我撒开!!!” 柳归鸿哈哈大笑着松嘴,被谢望舒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顺势栽进一片红绡之中,谢望舒怕他摔着,弯腰伸手直接揽着青年的腰把人捞到自己怀里,两人一起坐进软枕堆叠的太师椅中。 于是墨一样的玄色就这样撞进火一样的赤色。 谢望舒从身后揽着青年,柳归鸿仰起脸,用额头蹭了蹭谢望舒的下巴尖,抬起手抚上红衣仙师的脸,把自己已经不再纤细的身体窝进谢望舒温热的怀抱之中。 谢望舒不太适应这样亲昵的姿态,稍微往后仰着上身想跟他拉开点距离,可柳归鸿直接扯住他垂在颊边的头发把人扯得更近,直到呼吸都纠缠,眼神都迷离。 黑眸如渊,摄人心魄。 谢望舒呆呆的坐着,柳归鸿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环着从红绡蜿蜒出的雪白脖颈,献祭一般轻轻印上自己的唇。 喉结上下滚动,蹭过殷红的唇,像无意识的引诱。 柳归鸿眸色微沉,艰难的压下张嘴直接含住的冲动,只探出舌尖碰了碰,留下一点暧昧的水渍。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谢望舒歪了歪头,正巧靠在怀中青年的肩上。 柳归鸿忽然间不敢动了。 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逾矩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事,可谢望舒只是无意识的靠上他的肩膀,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仿佛一瞬间,他又成了幼时河中等待那云游方士给他下定判词时那个绝望的小孩。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知道自己不会接受好意,知道自己爱躲爱猜忌。 知道自己想把这个世界上所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起拖进泥潭之中。 第38章 柳归鸿垂眸,不敢去看那双迷茫的淡色眼睛。 只有这一人,唯有这一人。 柳归鸿希望他永远是栖居在金梧枝上,高贵的凤凰。 在那双深黑无光的眼中,从未有人能如此耀眼和明亮。 他有多明亮? 柳归鸿避开那双淡色的眼,侧目看向窗外云中初升的太阳。 谢望舒像他的太阳。 不。 一千枚永不熄灭的太阳,也不能与他争夺辉光。 …… 柳归鸿的世界混浊又简单,所有人只被分为两种,和他一样应该永远陷在泥潭里的恶人。 和应该被供奉在神坛之上的,真正的明月与太阳。 于是他追随着日月,却忘了淤泥会蹭到他的身上。 他要日月高悬,澄明无垢。 三尺微命,惨痛人间,始见桃源。 自此漆黑的心脏生了裂痕,从裂隙之中,开出来一朵绛红的碧桃花。 第35章 梧桐 谢望舒一回过神时飞鸿居中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旭日已升,早已天明。 格外黏他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空留他一人还坐在软和的靠枕中。 谢望舒按了按身下软枕,松软适手,靠进去就能软了骨头,显然是某人离去之前特意给他堆好的。 仙人撑着一身疏朗风骨坐起来,有些疑惑的瞥了一眼半开的内室门扉,柳归鸿大费周章给他造了个“窝”,怎么不让他进屋睡呢? 他还没睡醒。 于是谢望舒迷迷瞪瞪站起来 ,朝着柳归鸿的卧室就要进去接着睡,当手快要碰到门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斜出来拦住他,捂住了惺忪的眼。 谢望舒这回彻底清醒了,回头就撞进了满眼墨色之中。 柳归鸿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把谢望舒从自己怀里让了出去。 只是擦过眼睫的手垂在身侧,轻轻研着指尖。 他问:“师尊要找什么?” 都找他卧房里去了。 谢望舒有点尴尬:“……没什么,睡迷糊了。” 柳归鸿给他让出一条路,背后反手合上了半开的门扉,彻底隔绝了屋内榻上的一点赤色。 现在可不能让他看见。 谢望舒顺着他坐回了正堂,侧目岔开话题:“刚才去哪了?走了也不叫醒我。” 柳归鸿从腰间挂着的里取锦囊出了一小卷沾着干涸血渍的羊皮纸,似乎是被水浸泡过,看起来一碰就碎的脆弱。 玄衣青年拿着那纸卷晃了晃:“领任务。” 谢望舒了然,太华乃是天下第一大宗,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妖鬼邪魔在修真界四处作乱,于是就有了由曾经的正阳剑仙,现在由北冥君应澜姗领头提出的奉行堂。 奉行堂,司四务,妖,鬼,邪,魔各成一类,分别分发给太华众人作为历练任务,有单人成行也有多人组队。 柳归鸿从第一次自己去接任务就只接单人历练。 可谢望舒展开青年递过来的易碎的纸卷轻轻展开,人数一栏却是——组队任务。 “凶险不明,建议至少四人同行。” 柳归鸿这是……要找他组队? 谢望舒大概看了一遍任务内容,眉头微皱。 这是鬼类历练,按理说妖鬼类都只分派给低阶弟子,单纯起一个长见识练胆的作用,怎么会分派到六君子手里? “修真界边际一不明荒山阴气拢聚,恐害凡民,特遣弟子前往调查,消解灾殃。” “已知线索几近于无,只知山下近期搬进许多凡人,且似乎在信仰崇拜着什么。” 谢望舒翻了一下纸卷:“……就没了?” 柳归鸿:“没了。” 什么线索都没有,这怎么查?! 难怪要分派给柳归鸿去查,整个太华上下就柳归鸿一个高阶修士有闲去接这个烂摊子,还来者不拒从不多问。 谢望舒皱着眉,说是四人同行,可若是他没回来,柳归鸿上哪凑四个高阶修士?肯定自己一个人就去了! 谢望舒把任务纸卷收进自己的袖里乾坤,看来以后得抽个时间去奉言堂问问是谁负责柳归鸿的任务分派了。 柳归鸿看着他的动作,嘴角微不可察的扬了扬,面上却是一派疑惑:“师尊,这是我的任务。” 谢望舒面不改色:“现在是我的了。” “不是说组队吗?我跟你一起。” 柳归鸿有点犹豫:“可我们只有两个人,如果组队需还需要两人……” “这你不用操心。”谢望舒眯着眼笑了,“我来解决。” 砰! 一声巨响,二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江淮凤那一身浓艳的翠色几乎亮的人眼疼,他一脚跺开了飞鸿居大门,身后还跟着一白一紫两个没来及拦住他的人。 柳归鸿回头,眼里的温顺瞬间散去,阴恻恻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深黑的眼,看得明煦头皮发麻,江雪亭回了他个饱含歉意的笑,然后扯着江淮凤死命往外拖,可孔雀本就是个暴脾气,江雪亭越扯他越往里扎,翠衣一甩,江雪亭被他甩在身后,他自己直接冲到谢望舒的面前直瞪他。 “什么你来解决?!”江淮凤一双青金的孔雀眼几乎被他瞪圆了,“你要去哪?” 谢望舒笑眼弯弯:“去冒险,要一起吗?” 柳归鸿傻眼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么多人? 江雪亭有些担忧:“殿下,族长让我们看好你。” “所以让你们一起去啊。”谢望舒从江淮凤肩膀旁边探出头,“明煦,你也去。” 柳归鸿:“……”谁允许了? 明煦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我也要去吗?” 谢望舒:“反正我看你挺闲。” 明煦:“……”造谣可耻。 “五个人了。”谢望舒越过企图挡住他的江淮凤朝着柳归鸿道,“人够了。” 柳归鸿面无表情道:“嗯,超了。”早知道他一个人去了,白瞎他专门挑了个能糊弄谢望舒的任务。 这下好了,双人行变五人行,他还怎么跟谢望舒独处?! 他站在一旁,看着谢望舒被围在人群三人中心说说笑笑,眸光越来越沉,好不容易被压制的欲念又有了破土而出的意思,这场面太刺眼,他索性转身离去,玄色衣摆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掀起又飘落。 谢望舒正被围着,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玄色闪过,抬眼就透过间隙看见柳归鸿离开的背影。 于是江淮凤正跟他说着昨日怎么被明煦忽悠到长恨峰上,话才说一半就被扒拉到一边去,再扭头时谢望舒人影都不见了。 …… 谢望舒追着柳归鸿的灵力波动,一路追到了乾坤山门的紫叶碧桃林。 春桃经年不败,故人多年再来。 一袭玄衣在绛红桃花中格外显眼,玄铁剑风斩碎落红,稀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发梢,成了青年身上唯一的艳色。 谢望舒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恍惚间青年的身影逐渐和多年前山海幻境中狼狈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于是在下一刻,少年丢下手中剑,放任自己在漫天落红中跌落。 柳归鸿就这样松开手,闭上眼任自己和剑一起,向地面上堆积的落红里坠落。 可他并没有坠入灼红的花海,而是跌入一个艳色的怀抱之中。 柳归鸿睁开眼,那双淡色的眼看着他,眼神里隐隐有些担忧。 不合时宜的,柳归鸿突然想起来,玄凤的眼睛似乎是在淡色之下透着淡淡的金色的。 就像此时照进谢望舒眼底的浅淡阳光一样。 但他知道,谢望舒不是玄凤。 于是他彻底放松自己,放任自己跌进从未见识过的红尘之中。 “师尊。” 谢望舒听见他开口喊自己,“嗯”了一声:“怎么了?” 柳归鸿就这样靠着他,没有起来的打算,他默了许久,开口问道。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谢望舒不知道他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以为是他又在胡思乱想,于是安抚道:“柳归鸿,你不会再死了。” “真的吗?”柳归鸿继续追问,“如果是你要杀我呢?” 谢望舒继续顺毛:“不会有那一天的。” 柳归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合上了眼睛,身后怀抱太过温暖,安心的他想就这样沉浸其中。 可玄衣青年从红衣仙师的怀里退出来,回到了一个妥帖的,属于师徒之间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得所求,不能急于一时。 徐徐图之。 但可以适当的…… “师尊。”柳归鸿轻轻扯住谢望舒垂落的赤色衣袖,“能多看着我吗?” “你身边那么多人,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但我是最需要你那个。” “我怕你看不见我。” 谢望舒看着那双黝黑,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青年的头顶:“好,以后多看着你。” 第39章 柳归鸿笑得眯起眼,温顺的过分。 不能急于一时,但可以适当的……装个可怜。 玄凤修习无情道,不可避免的冷了谢望舒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神魂,柳归鸿花了两世四十余年给自己打出来一副不惧苦痛的冰雪心肺,可如今他愿意为了那自异世而来的人,撬下心上一角陈年玄冰,去捂一捂那比他更冷的神魂。 柳归鸿心底暗自嘲笑着自己,明知道这般是离经叛道,孟摧雪就是最好的先例,一旦跨越雷池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可痴心妄想,无可救药,十死无生,也甘之如饴。 况且,他也有足够的自信,他不是孟摧雪,谢望舒也不像谢蓬莱,他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爱都是从怜开始的。 只要谢望舒一直怜他,迟早要潜移默化的爱他。 他最擅长的就是等。 曾经在栖凤山禁地蛰伏十年,今生又待凤凰涅槃三余年,如今凤归故乡,他再等几年又何妨? 于是桃红拥簇,春风靡靡入骨,他坠入红尘,亦要拥住红尘。 ……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如何才能留住一只凤凰? 凤凰高贵,非千年梧桐不栖,柳归鸿想,千年梧桐难得,他弄不来。 但他可以给凤凰满山碧桐。 凤栖梧桐,我赠你一山碧桐。 你愿意为我而停留吗? 第36章 荒山 最后一行人决定在三日后启程。 去时春风迷人眼,人间正风流。 谢望舒趁这三日给柳归鸿又寻了灵剑,可柳归鸿不要,所以一行人中,通身法宝的明煦跟就踩着一柄玄铁剑的柳归鸿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明煦:感觉自己掉份了。 其实明煦也不是靠那些法宝,单纯是因为他的皇帝老爹就他一个儿,虽然他爹早几百年就已经驾崩了,但老皇帝临终前的遗愿之一就是让他揣好法宝护好自己,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灵剑撕开晴空,最终落在修真界与凡间交汇的一处边界。 几人通身灵气清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宗门里出来的大人物,所以即使并未遮面也无人敢多窥视。 可凡人却看不透,所以没走多远,一个走路都打颤的老者迎着五人就走了上来,颤颤巍巍的躬身行了个古怪的礼。 “诸位可是从那边过来的仙人?” 江淮凤皱着眉,准备斥退这来路不明的可疑老者,可他刚迈出半步就被柳归鸿伸手拦了回去,孔雀骄傲,扬起眉准备跟这个他看不顺眼许久的人辩上一辩,谢望舒一道眼风就扫了过来,让他安生点。 除了江淮凤这个眼睛恨不得长天上的,剩下四个人都看出来了,这个老者有问题。 四人交换了眼神,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江雪亭给江淮凤送了传音入密:“别犯病,有问题。” 江淮凤纳闷了,也传音甩了回去:“一个老头能有什么问题?” 江雪亭都懒得骂他:“手势,面相,自己开天眼看。” 江淮凤“切”了一声,眼底青光一闪,扫了一眼就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江淮凤的传音又甩了过去:“这老头怎么回事?还是活人吗?他身上的阴气比死了十年的鬼都重,脸都要看不见了。” “还有,他手上的那不是‘子午诀’吧?“ 凡人以子午诀拜神,左在外,右在内,内掐子午,外呈太极,左为阳生气也,右为阴杀机也,以阳抱阴,以生制杀。 故左手抱住右手,意为负阴抱阳、扬善止恶之意。 可这古怪的老者的左手却被右手抱在掌心。 生机被缚,杀机外露。 这不是在拜神。 这拜的是鬼。 明煦温款的笑着反问那老者:“老人家指的那边是……?” “那边自然是仙都了,仙人都住仙都。”古怪老者笑得眼都看不见了,“仙人们在笑话老朽吗?” 明煦笑容不变:“开个玩笑,自然没有。” “那诸位便随老朽来吧,山上仙君已静待诸位许久了。” 五人交换了眼神,决定先顺着这老者去看看他所谓的“山上仙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可他们没想到,那老者带他们去的就是他们所要找的“荒山”。 荒山并不荒芜,山脚下反而有个不小的村落,住了百来户人家。 那老者一边引他们往村里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跟他们介绍着:“这些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几年前可比现在多多了,可山上那些仙君说了,不用担心,只要按时给他们供奉,他们就会保我们人丁兴旺百事顺意。” 又是“山上”。 谢望舒给江雪亭甩了传音:“问问是什么山,供的又是什么仙。” 江雪亭按着问了,那老者还是絮絮叨叨的答:“山就是山,仙就是仙,仙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只管听着照做就行了。” 江雪亭摇了摇头,什么都问不出来。 明煦微微敛着眉,那仙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一路都沉默的柳归鸿忽然开口了:“方才你见着我们时做的那个手势是谁教的?” 谢望舒挑眉看了过去,小徒弟脑子还转挺快。 老者愣了一下,踟蹰着答:“…仙君教的……吗?” 他好像一下子记不清了 ,自己嘀嘀咕咕着:“仙君教的什么?是这样的吗?” 那双混浊的眼忽然清明是一瞬间,老者惊恐的回头对着他们嘶哑的喊:“快走!快走!都走!!” “祂不是……!” 可他话还没说完,那双本就被褶子挤成一条缝的眼又被蒙上一层阴翳,刚才还激动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又变成了那个有些呆傻的老人。 “仙君说,请进。” 话音一落,老人的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只余一片死气,连脸上的皮肉都融化般松脱了许多。 他再没看诸人一眼,呆滞的转身,跟着人流走进了这个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的村落。 …… 众人一路深入,这村子里逐渐显露的古怪之处比比皆是,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错乱的失真感。 谢望舒环视着周围,分明只有百来户人家,可却平白有近千人在奔走的感觉,无论男女老迈,脸上都是灰败的面色和混浊的瞳孔,还有脸色惨白的孩童在人流缝隙间窜来窜去,仔细看还能发现每个孩子的眉心都点着红痣,手里还都拿着一个泥捏的娃娃,可等谢望舒打算细看时,那些孩子嘻嘻一笑,钻进人群就再找不见了。 明煦也皱着眉,这村子着实古怪的紧,按理说修真边界也有修士管辖,虽然不是名士大能,但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怎么会放任这整个村子半点活气都没有? 是邪祟入侵?还是监守自盗? 失去了领路的人,几人只能随着人流一路往前,人群拥挤但并不推搡,甚至算得上井然有序,一路摩肩接踵,一座寺庙赫然眼前。 谢望舒几人停下脚步,情况不明,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江淮凤扶了扶额角的发饰,整理着自己方才被挤的有些乱的翠衣外氅,忽然惨叫出声:“我的衣裳!!” 江雪亭扶额:“……你能不能不犯病?” “江雪亭!”江淮凤把沾了泥渍的华丽衣摆甩到她面前,“你知道我的衣裳有多贵吗?!!” “安静!” 江淮凤瞪着一双孔雀眼,凌厉眼风朝开口的人剜过去,柳归鸿却看也不看他,弯腰拾起拖在地上覆满孔雀翎羽的翠色衣摆,指尖撇下来一点沾在上面的暗红色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 谢望舒看他神色不对,凑近了悄声开口问道:“怎么了?” 柳归鸿又看了一眼江淮凤,斟酌片刻最后还是弯下腰跟谢望舒耳语:“……这是尸泥。” 暗红泥土被苍白指尖搓开,像干涸的血渍一样贴覆着,透着丝丝不详的深黑色阴气。 并不是挨着死人棺椁的就能被称为尸泥,棺椁下葬后经年累月的腐蚀,棺木和尸体全都腐烂,只剩下一把黄土和白森森的尸骨,紧挨着尸骨的和腐解的皮肉的那些泥土就被称为尸泥,阴气极重,常被邪修用于绘制招阴阵法。 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荒山附近? 谢望舒看了眼江淮凤,决定暂时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孔雀毛病多,让他知道了怕是要发疯。 他给明煦甩了道传音告诉他这件事,明煦若有所思的回答他:“我记得刚才看见那些孩子手里捧着的泥人,似乎跟蹭在孔雀殿下身上的泥是一样的。”然后转头看了看源源不断涌进寺庙的村民,无奈摊手,“这下不得不进去了。” …… 虽然看起来就鬼气森森的,但这寺庙倒是难得有个正常名字。 普济寺。 五人走进普济寺就被扑了满脸的阴风,可就抹了把脸的功夫,所有阴气一扫而空,天幕洒下了温暖柔和的春日阳光,照亮了寺院中八间一模一样的大门紧闭的禅房。 第40章 阳光倾洒,佛法浩荡。 呆滞的村民们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个接一个的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中还呢喃不清的念着什么。 于是偌大的禅院中一下便只剩谢望舒一行五人还站着,跪在他们身边的村民仰头看着离他最近的江淮凤,茫然无神的眼睛瞪得很大,有些磕绊的开口:“你们……为何…见佛不……跪?” 像是受到了号召一般,那人话音刚落,跪着的所有人都开始重复他的话,低声的话语窸窸窣窣响起,像极了遍地游走的多足爬虫。 窃语声越来越大,那些村民见他们并无动作,最先开口领头的那个人甚至伸出手要去扯江淮凤的衣摆,江淮凤轻蔑的挑起一边长眉,挥袖就把那村民打出老远。 江淮凤掸了掸艳丽的翠色衣袖,颇为阴阳怪气道:“什么佛还敢让我跪?本君法号可是孔雀大明王,哪门子杂碎佛敢让佛母来跪?” 地上还没伸出手的众村民默默收回了手,又窸窸窣窣的爬向他不远处的谢望舒。 红衣仙师退了半步:“我是凤凰。” 众村民:“……”这个更惹不起。 他们又盯上了站在一起的江雪亭和明煦,还没开始爬,明煦就撩起衣摆一角露出琳琅满目的法器。 众村民:“……” 最后他们终于盯上了站在最远处的玄衣青年,柳归鸿抱着剑站在谢望舒身后不远处,直直对上了一地村民的眼睛,然后咧出来个比鬼还阴惨的笑,黝黑的眼睛比鬼还怨气深重。 有些村民甚至还往后退了不少。 这他娘的到底谁更不像活人?! 众人僵持不下,忽然一声钟罄长鸣撕开凝滞的空气,八间禅房瞬间大门洞开,璀璨的金顶佛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片炫光中,谢望舒只听见一声模糊的佛偈。 “佛曰:众生当离苦得乐。” 第37章 道士 众生离苦得乐。 何为苦,何为乐? …… 佛光炫目,八门洞开,佛偈震耳欲聋,五人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耳膜撕裂一般的痛,下意识各自甩出来防御阵法,隔绝了这邪门的偈语。 他们有法术能保护自己,可那些村民呢? 众人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古怪村民,可奇怪的是,他们丝毫没有被这偈语影响一般,虔诚的双手合十不住的磕着头,不仅毫无影响,他们每伏地磕头一下,灰败的脸色就变得红润一分,松脱僵死一样的皮肉也重新焕发生机,像是从半死不活的伥鬼重新吸食血肉变回了人。 谢望舒在阵法后拧着眉,这地方太邪性,迷了凡人心智还能对修士造成伤害,他从没听过有这种术法。 “言灵术。”青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谢望舒回头,柳归鸿不知何时进了他的阵,正凑在他耳边跟他讲悄悄话。 “……”谢望舒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温热吐息洒在他耳畔有些痒,惹得他往旁边偏了偏头,“言灵术是什么?我没听过。” 柳归鸿往后退了半步:“前两年接了个任务,碰巧见识过一次。” 只一句话,让谢望舒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他们分离的这三年。 他经常忘记,他曾在柳归鸿身边死去过一次,甚至是没来及告别的死去。 三年听起来没多久,可他们从相识那天起,到现在才不足四载光阴,竟有三年都在别离。 谢望舒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三人,目光又回到柳归鸿身上,终于懂得了临行前青年那句“多看看我”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他囿于前世,只能看见被苦闷裹挟的少年,三年后他重归太华,得到了一个独自熬过一千个日夜的青年。 他经历不了柳归鸿的过去,也参与不了柳归鸿孤身太华的三年。 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抛开过柳归鸿的诸多身份和前世的所作所为,单纯的透过那副皮囊,只看着这个人。 直至此刻,他才彻底把身侧这个青年同记忆中那个顽劣稚子和欺师灭祖的魔头彻彻底底的剥离开来,不再是被几个苍白形容束缚的麻烦,终于长成了此刻他身边这个,有血有肉的柳归鸿。 柳归鸿就安安静静站在谢望舒身侧看着他眼神的变化,悄然弯了唇角。 他最善揣测人心,方才谢望舒眼神闪烁的那几下就证明,他在那人心里的地位已经不一样了。 好事。 可眼下的情况不容他趁热打铁,炫目佛光渐渐退散,露出了禅房内的东西,七间禅房内空空如也,唯有东侧那间里端坐一人,那人看起来像个道士,年龄看起来不大,十四五岁那样,眼上蒙着黑绸,一身姜黄道袍盘坐在莲台上,手掐太阳印,腰挂紫金铃还有一堆小瓷瓶和锦囊,头发用红绳扎束起来,垂落的绳尾还挂着两串五帝钱,颇有一番道骨仙风的气派。 江淮凤又想直接冲上去打架,但被江雪亭死死按住:“你信不信回去我便联系族长把你送回去?” 江淮凤撇了撇嘴:“行行行我不乱来,撒手。” 江雪亭太了解他是个什么东西了:“立誓。” 江淮凤翻了个白眼,三指合拢敛着青光指天:“不乱跑,不挑事,不添乱,行了吧?” 江雪亭这才松开他,那边三人已经撤了阵法凑到了一块,谢望舒抬手按在明煦肩头上靠了过去:“看出来什么了吗?” 柳归鸿在他们身后阴恻恻的瞪着那只按在紫衣上的手,磨了磨后槽牙,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明煦没在意到这些,他环视着整间禅院:“这是……奇门遁甲?” “啪!”柳归鸿打了个响指把两人的注意拉到自己身上,“奇门遁甲,八门洞开,那道士站的是惊门。” 谢望舒有些惊讶的回头,这小子这三年学了多少东西?一眼就能把阵局看透。 柳归鸿没看到谢望舒的眼神,他这手本事还是上辈子在栖凤山禁地里学来的,这么多年没用都有些生疏了,他把各门各星按顺序归位,最后才开口跟谢望舒道:“师尊,好像不太妙。” 谢望舒问道:“怎么了?哪里有变故?” 柳归鸿在心里又推演了一遍才把疑惑的地方讲出口:“……我找不到生门和开门。” 奇门遁甲有八门,开、休、生三门吉,死、惊、伤三门凶,杜门和景门中平,按理说破阵往往需要找吉门之中的开生两门,可现在柳归鸿说,他找不到。 “……被藏起来了吗?” 柳归鸿轻轻摇头:“不像是。” 不像是被藏起来了,倒像是…… 本来就没有能解局之门。 明煦也自己推算了一番,再次肯定了柳归鸿的说法:“我找不到破局之门。” “什么找不到?”一抹翠色落到他们身边,江淮凤抓过谢望舒搭在明煦肩头的手按在了自己肩上,“找什么呢?给我也说说?” 谢望舒颇有些嫌弃的从他肩膀上收回手:“找生门呢,对了,我记得你是不是会破阵来着?” 江淮凤理着头发:“会啊,怎么了?” “太好了。”谢望舒用肩膀撞了撞他,“试试看能不能破了。” 江淮凤斜着眼瞥了他一下:“真让我来?不嫌我添乱了?” “来来来。”谢望舒又撞了他一下,“能破开我给你在太华搭个窝。” 江淮凤咧开嘴笑了:“这可是你求我的啊。” 翠衣美人慢条斯理的卷起了宽大的广袖,转了转手腕,青金双眼中瞳孔都兴奋的几乎收缩成竖瞳:“待会别拦我。” 然后话音未落,一道青光从众人身边划过,再看见江淮凤时这人已经冲到了那蒙眼道士面前,一拳就要砸落下去。 江雪亭:“!!!”这疯子要干什么?! 她想上去拦也来不及了,那抹翠色已经冲进了禅房,青光刺眼,惊门乍现,滔天的青色灵力四处流窜,猛烈的冲撞着那蒙眼道士座下莲台的结界,纤长五指紧握成拳,像是被什么屏障拦住了一样抵在那道士蒙眼的黑绸前一寸处再进不得半分。 江淮凤半眯起狭长的眼又弯起嘴角,眸中敛着的兴奋更衬得那双眼妩媚又艳丽,孔雀好战,不知何为退却,下一瞬他周身灵气就暴涨,裹缠着席卷至他挥出的拳上,蒙眼道士终于有了动作,手中太阳诀迅速变换,于是莲台也开始散发莹莹白光,加固了他面前的结界。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蒙眼道士如是道。 江淮凤直接听笑了,毫不客气的“噗嗤”一下大笑出声:“你他娘的一个道士念什么佛偈?不伦不类!” 蒙眼道士抿着唇不再理他,手里又掐回了太阳诀。 攻易守难,终究还是江淮凤更胜一筹,青色灵光随着一声模糊的凤唳撕碎莲台结界,拳风也扫到了道士眼前,道士后撤不及,凌厉罡风撕碎了他蒙眼的黑绸,然后眼睫轻颤,道士睁开了一双堪称璀璨的金色双眼。 江淮凤扬起一边长眉:“不是瞎子?” 第41章 道士没回答他,一手依旧掐着太阳诀,另一只手取下腰间紫金铃,一边摇晃口中一边念着听不清的道经,金铃光芒乍起,化作八道利箭射向江淮凤,后者终于退了半步躲了过去,道士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一片白光之中青光一闪,一枚青色的孔雀翎羽撕开炫目白光,直直朝他钉了过去。 道士躲避不及,青翠雀羽挟着锐利寒芒狠狠扎进血肉,气劲死死封住了他浑身的经脉,穿透他的肩膀将人直接钉在了空旷禅房的佛龛之中。 奇怪的是,江淮凤刚一制住了这道士,跪了一地的村民眼中阴翳瞬间消散,都一头雾水的从地上爬起来,茫然环视着周围。 “……这是哪啊?” “我怎么在这儿跪着……?” “哎呦!那个娃儿怎么搞得一身的血?!放下来快放下来!!” “那个绿色的后生!来搭把手!” 江淮凤龇牙瞪眼指着自己:“哈?” “绿色的,后生?我?!” “谁他娘的是你后生?!!老子够当你祖宗了!” 江淮凤气的眼都冒青光,好像要连那些恢复正常的村民一起掀了,谢望舒这时候才哈哈大笑着从他身后冒出来按住他的肩膀:“走吧后生,给那小道士放下来。” “谢望舒你给我滚蛋!!!” 江雪亭终于到了他们身边,逮着江淮凤胳膊上狠拧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回去看我怎么掐死你!” 柳归鸿就在站在边上看着谢望舒的笑脸,嘴角无意识的也带上了笑意。 几人闹成一团,只有明煦帮着村民把那道士从佛龛里放了下来,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发觉时按在道士肩膀的伤口上,两指抠进血肉,将那枚被浸透成血色的孔雀翎羽从少年的肩膀里抠了出来。 于是锁住他的气劲也消散,汩汩往外涌的鲜血也慢慢止住,明煦做完这些抬头时道士正用一双灿金的眼睛看着他,低声嚅嗫出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明煦也不是单纯的救他一命,这阵局尚未解开,光凭他们几个不擅此道的估计还真要费点功夫,既然这个道士能坐镇一门,那他就一定有些真本事。 哄着围过来的村民离开后,明煦就着手上的血在道士眉心点了一下,留下一枚血痣,既然他有些本事,那就不能不防。 “我暂时封了你的修为,毕竟你刚才还跟我们是对立的,我不得不小心点,能理解吗?” 道士低下头不再看他:“……嗯。” 明煦拍了拍他的脑袋,打算把他身上的法器都取下来,一开始都挺顺利的,小道士低着头任他把自己腰间挂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摘下来,直到明煦伸手去取他发绳尾端的两串五帝钱。 小道士猛得往后仰了一下,后脑勺“咚”的磕在佛龛上也不让明煦碰了,双手死死攥着那两串五帝钱不肯撒开,开口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又很坚决。 “这个……不行!” “这个不是法器……只是普通的铜钱……” 明煦收回手:“那能让我确认一下吗?” 小道士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摊开双手露出来了那两串铜钱。 明煦也不上手去拿,就直接就着他的手简单看了一眼,那的确是很普通的两串五帝钱,除了驱邪避祸一点用都没有。 明煦也不再去摘那两串铜钱,把那小道士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收起了攥在掌心的那枚孔雀翎。 方才一片白茫,只有明煦看到了那片青光凛冽的雀羽,也只有他认得那片雀羽。 三年前太华动荡,邪修孔雀明王趁乱连毁两山,明煦到现在都记得那十八枚孔雀翎刃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刺穿吕羲和的身体,又是如何钉死太华的正阳剑仙。 于是方才江淮凤甩出孔雀翎羽的一瞬间,他就有了些打算。 明煦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巧合,一次两次有可能,再多了,怕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明煦!想什么呢?” 明煦回过神,谢望舒伸手在他眼前晃动,柳归鸿从他手里提了那小道士到一边问话,江雪亭跟江淮凤又在拌嘴,谢望舒看他还是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 明煦暂时按下心中疑虑,摇了摇头:“无事,先去看看审出来了些什么。” 时机不对,现在还有正事要办。 第38章 阿小 “名字。” “道玄。” “不要道号。” “……甘长风。” “为什么要在这儿布阵?” “……” 反反复复问了几轮,就问出来了个名字。 江淮凤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环抱手臂用一根手指戳着谢望舒的肩膀:“你不是会搜魂术吗?用啊! “搜魂术是能随便用的吗?”谢望舒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把他推远,“出岔子变傻子了还审个屁啊。” 柳归鸿沉思片刻,换了个问题:“这阵不是你布的?” 道玄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找到了突破口就好办了,柳归鸿顺着一直问下去:“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阵里,还坐镇一门?” 道玄低着头,他说话的声音一直很轻:“……我来找师父。” 谢望舒也凑过来:“你是个道士,来寺庙里找师父?” 道玄“嗯”了一声。 江淮凤翻了个白眼,他最烦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 “你师父是谁?”柳归鸿又问,能教出来这么个小家伙,他师父应该在修真界有些名号。 “玄微子。”道玄答他。 “……” 没听过的名字。 柳归鸿也束手无策了,他转头去问谢望舒:“师尊,真的不能用搜魂术吗?他好像自己都说不清。” 谢望舒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行,但他得足够配合我,要不然伤的不光是他的神魂,我也会受伤。” 下一刻一刀一剑就架在了道玄颈侧,柳归鸿看了一眼忽然拔刀的江淮凤,默默把剑又收了回去,既然有人愿意做恶人也就不用他来了。 江淮凤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一柄短刀,镶满宝石的刀鞘被他随手丢到江雪亭怀里,刀刃一抵上脖颈就割出一条血痕。 “听到了吗?老实配合。”江淮凤看着凶神恶煞的,“要不然,杀了你!” 道玄:“……嗯。” 谢望舒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或者说搜魂术本身就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除了搜的是死人,只要对面愿意让他搜,一般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也只是一般。 谢望舒指尖点上道玄眉心,赤金灵光顺着被点上那枚血痣钻进少年识海,道玄眼睫颤了颤,合上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 而下一刻,谢望舒伸出的指尖蜷了一下,于是玉山倾颓,红衣翻飞,柳归鸿猝然睁大眼睛,上前一步伸出了手,然后红衣仙师便倒进了他怀中。 道玄也茫然的睁开眼,江淮凤一脚踩在他肩膀的伤口上狠碾起来,洋金青瞳泛起摄人冷光,瞳仁收缩成和他肩头盘踞的那条竹叶青蛇一样的竖瞳。 青蛇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江淮凤靴底的宝石狠狠硌进血肉,翠衣修士居高临下的睨着脚下半死不活的小道士,冷冷开口:“你干了什么?” “孔雀!冷静点!”江雪亭扶着谢望舒,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殿下没事!” “只是……神魂又离体了。” 柳归鸿垂着头搂着谢望舒,额前碎发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神情,明煦看着他颤抖抚上谢望舒脸侧的指尖和几乎埋进谢望舒怀里的脑袋,微微皱起眉。 玄凤的这个徒弟……是不是有点太亲他了? 而被搂着的人只合着眼,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 …… 谢望舒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身体轻了一下,神魂就进到了另一个空间,再睁开眼时就一脑袋撞进了一个草垛子里。 谢望舒:“……”什么情况?? 把脑袋从草窝里拔出来,谢望舒甩了甩头发,伸手把干草从头顶摘了下来,然后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秋风席卷,衰草连天,金黄色的麦秸比他还要高,风一吹就轻轻蹭过他的脸,金黄的麦穗垂在他的脸侧,可灿然之色也压不住那双金灿灿的眼。 谢望舒蹚出麦田就近找了条河洗掉了脸上灰扑扑的尘土,清澈溪流倒映出一张有三分熟悉的孩童的脸。 灿金双眸,清清秀秀一张脸。 “娃儿!回家吃饭了!!” 谢望舒没在意,下一刻就被人提溜的后领提了起来:“娃儿不理人做啥子呢?” “……” 谢望舒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他神魂离体,会附到道玄的识海里。 这小子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他得一点一点查。 谢望舒盯着自己悬空的脚尖,既然误打误撞进来了,就一定得带点有价值的东西出去。 “道玄”被那干瘦干瘦的庄稼汉提溜着,回到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 第42章 草屋真的很简陋,木桩钉的梁,茅草搭的房,老态龙钟的妇人给围着桌子坐好的几个孩子盛好了野菜汤,“道玄”坐在倒数第二位,手里抓着半个黢黑又干巴的馍馍学着前面那四五个少男少女往菜汤里泡。 菜汤浸透了干巴黑馍,谢望舒尝了一口,这馍馍也不知道什么玩意做的,涩口掉渣就算了,还苦的舌根的发麻。 只吃了一口“道玄”就放下了碗,坐在最末的那个更小一点的小女孩看他放下了碗,迅速伸手就他的碗夺了过来,“哧溜”一下从高高烂烂的木凳上滑了下来,抱着那碗就跑出了草屋,递给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干瘦老头:“爹!吃!吃!小哥不吃!” “道玄”坐在高烂木凳上,大些那几个孩子都扭过来看他,干瘦的“爹”也在看他,老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女孩抱着的碗,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小女孩头发稀疏枯黄的小脑袋,叼着烟含糊不清道:“囡囡真乖,爹喜欢囡囡。” “唉。”坐在最前的高瘦少年叹了口气,端着自己吃了半碗的饭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向“道玄”,把碗放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吧,阿小。”高瘦少年一下又一下拍他,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吃吧,阿小,爹…他也是没办法。” “别怪他。” 谢望舒神魂被震了一震,然后眼前一黑就失去了对这幅身体的掌控权,两团金色的神魂在这一副孩童身躯里静静呆着,谢望舒“看”着那团神魂:“这是你的过往?” 另一团神魂:“…嗯。” 谢望舒也不再多问,他找了个地方呆着,通过这副孩童的眼睛看他所需要的东西。 阿小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来两个树枝削成的筷子,埋头吃起了那半碗饭。 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所有人都吃完饭,太阳将要落山时,一个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哥站到了草屋之前,顺手往干瘦老头手里扔了一把碎银子,摇着折扇道:“怎么样?选出来我要的‘丹人’了吗?” 干瘦老头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赔笑:“选了,选出来了。” 老头把手伸向几个孩子,在最小的囡囡面前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抓住了阿小的衣领,把他拽了出来,阿小看见高瘦少年伸出了手,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他眼眶憋得通红,无声张口。 对、不、起。 可阿小看不懂。 阿小被公子哥带走了,老头手里又多了一把碎银子。 阿小不知道“丹人”是什么,公子哥把他带到了一座大山里,那是座很高很险的山,只有公子哥的云车能进来,阿小在这里也不叫阿小,他被称为丹人二十九。 但他还是告诉跟他一起待在山里的几个小孩,他叫阿小,同样的,其他孩子也不叫自己丹人某某某,但名字阿小没记住。 根本来不及记住。 公子哥每天都会进山一次,喂他们吃一种很苦很苦的草。 比泡了野菜汤的黑馍馍还要苦。 而且吃完那些草以后,他们的肚子开始痛了,一开始是一个比阿小年纪大些的女孩,她来的最早,每次公子哥都给她吃最多的苦草,于是她是第一个死掉的。 女孩腹部很瘪很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肚腹深处被她的血肉吸食殆尽了。 女孩死了,公子哥却喜出望外,他用锦帕捂着口鼻,指使着下人们把那女孩干瘪的尸体从孩子们手中抢了出来,然后用刀划开那层变得很薄很薄的皮肤,从他口中那个叫“丹田”的地方抠出来了一团冒着草药清香的拳头大小的漆黑血肉。 从那以后,阿小知道了什么叫“丹人”。 以稚子血肉,养精血灵丹,不死不疯者,修士食之,大补。 第39章 师父 阿小是最后的丹人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当有人过生辰,他们就不用再吃野菜汤泡黑馍馍,可以喝一碗稻子打的白花花的稀米粥。 阿小看着手里的苦草,又看了看眼前拿着刀等他咽下草药后剖腹取丹的公子哥,很轻很轻的问了一句:“……少爷。” “我想、我想喝一碗粥,行吗?” 公子哥心情很好,阿小是唯一一个炼制成功的丹人,他愿意宽容一点,于是他吩咐手下:“去,端碗粥来。” 可粥没端回来,回来了个干瘪老头。 玄微子满修真界溜溜达达,没想到这无名深山里还有这么个地狱魔窟,当即怒从心中起,一浮尘抽死了那公子哥,然后看着脸上溅了鲜血的阿小。 阿小看着不远处被泼了一地的白粥,没看玄微子,连眼都没眨一下。 老头围着他转了两圈:“这娃儿不会说话?” 阿小:“…会的。”他只是不想说话。 今天是他的生辰,但他的粥喝不到了。 玄微子见着小孩惨兮兮的人都没见过几个,就被人用了邪门的方法炼成了丹人,于是他干瘪的手揉了揉阿小的脑袋,顺手消去了小孩身上的血:“娃儿,说话。” 阿小不知道玄微子想听他说什么,只觉得这老头跟他的爹有点像,都干瘦干瘦的,所以小孩开口,跟玄微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他一声“爹”。 一句爹直接给老道士喊笑了,玄微子都活成个老东西了,除了入道前他的亲儿子,半辈子就这一个小孩管他叫了一声爹。 虽然他年纪都能做小孩祖宗了。 “娃儿,你可喊不来老道士这句爹。”玄微子抓着阿小的左手腕摸了几下,“五六岁啊……也算你没白吃了那些子毒草。” 阿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玄微子也没解释,只是摸了个圆溜溜的丸子塞进小孩嘴里后又问:“娃儿,叫什么名字?” 阿小鼓着腮帮子,一种美妙的滋味在他舌尖漫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不由眯起了眼:“阿小。”他还是说自己叫阿小。 玄微子又揉了揉小孩脑袋;“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阿小又不懂了,他明明有名字,他叫阿小。 老道士戳戳他鼓囊囊的腮帮子:“甜吗?” 阿小想,原来这个叫甜。 他点了点头,玄微子呵呵笑了:“小儿嗜甜,不如给你取姓为甘。” “名字嘛……”老道士搓搓下巴,“老东西我是个道士,道法无边,玄之又玄。” “不如你就叫道玄,道号道玄,名字就叫甘长风。” 翱翔于天,自由自在的长风。 道玄没弄懂,这个老道士为什么突然给他起了名字,不过好像还挺好听。 老道士在他面前理了理洗的发白的道袍,捋着胡子道:“贫道玄微子,没什么本事,但在修真界也有一口饭吃,八字紫薇六壬奇门,伏羲八卦,六爻梅花,想学哪个老道士都能教你。” “娃儿,老道士虽然给你当不了爹,但可以给你当个师父。” 道玄仰着脸,玄微子笑得脸上褶子都挤在一起,让他想起来金灿灿的麦田里的田埂。 还是像他爹。 但他爹不要他了。 金黄色的麦穗,泡了黑馍馍的野菜汤,高瘦少年红着眼的一句对不起,从此那间草屋成了他再回不去的故乡。 见小孩还是木着不动,玄微子又摸出来一个糖丸子凑到他面前,循循善诱道:“甜的,还想吃吗?” 道玄看着那糖丸,点点头。 那名为甜的滋味太美妙了,口中被塞的糖已经被他含的化完了,可他还想要。 他第一次想要什么东西。 玄微子把糖丸放到他掌心:“叫声师父,天天有糖吃。” “师父。” 道玄一点都没有犹豫。 爹不要他,师父要他。 玄微子笑得像个干瘪的老橘子:“诶!好娃儿!想要什么见面礼?” 道玄:“……我想喝粥。” 玄微子:“哈?” 道玄揪着破破烂烂的衣摆:“今天是……生辰,生辰的时候,爹会煮粥。” 于是玄微子当上师父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小徒弟拱在灶房里,给徒弟煮了一碗白粥。 那碗粥和以前的都不一样,很稠,很甜。 像糖一样。 …… 玄微子看了道玄的八字,愁的胡子都白了好几根。 “日主弱,无生扶。” 夭折早亡的命。 老道士看了一眼树上抱着酸果子啃的小道玄,叹气都无力。 娃儿命苦,这辈子来这世上就是为了遭灾。 遭够了罪,就该走了。 玄微子看到,道玄命里有三重大灾,一难已经遭了,他被活炼成了丹人。 二难…… 就在这三年之间。 老道士豁然起身,纵身上树把道玄连果子摘下来,带着小孩絮絮叨叨的念着道经继续赶路。 娃儿喊他一声师父,老道士总得教给他点保命的本事。 第43章 于是日晒雨淋,街头田间,老道士带着小道士走过青砖长街,穿过金色麦田,原来没人腿高的娃娃长到了玄微子肩膀那么高时,他们走到了一座荒山脚下。 玄微子没想到三年过得这么快。 道玄怕鬼,这是之前他给小孩练胆的时候才知道的。 娃儿胆小,扔到鬼堆里抱着断头鬼的脑袋就嚎,给鬼嚎的茫然无措满地乱爬,大点了虽然好了不少,但不知道是不是吓出阴影了,挂了一身辟邪法器才敢拔剑,连束发都要用红绳,还让玄微子给他编上去两串五帝钱。 道玄的躯壳里,谢望舒道:“难怪你不让碰这两串铜钱,原来是师父给的。” 那团离他很远很远的光团抖了抖,远远飘过来一声闷闷的“嗯”。 谢望舒有点想笑,这小孩不光怕鬼,人他也怕得不行。 做师父的通病,看不得可怜小孩,于是颜色淡些的光团朝着更璀璨的光团飘了过去,道玄吓了一跳,光团都炸了一下,然后往更远处飘去。 谢望舒也不逼他,就在不远处飘着,继续透过“道玄”的眼睛往下看。 那座荒山邪的很,不知道哪来这么多怨气滔天的恶鬼,生啖了山脚下近千口村民的一魂一魄,丢失的魂魄又成了新鬼,去啖食了其他人的魂魄。 谢望舒面色越来越沉,也就是说,方才在禅院里的那些古怪村民,都是被吃了魂魄的活人。 恶鬼足足有七只,领着一群小鬼占山为王,牠们甚至不甘为鬼,杀了几个村民让他们魂飞魄散,占了他们的躯壳借尸还魂,给自己立碑修庙,就地自封为“佛”。 玄微子一走进那些鬼庙就被扑面而来的阴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抬头看那殿上神佛。 青面獠牙,一副恶鬼像。 道玄吓得直接拔剑,哆哆嗦嗦藏到玄微子身后悄声问:“师父…这、这都是什么东西?” 老道士叹气,伸手揉了揉道玄的头顶,把自己腰间的紫金道铃解下来,跟道玄腰间那一堆瓶瓶罐罐系在一处,然后轻声开口。 “娃儿,你先出去,且待为师与这满殿神佛……” “论一论道!” 一张缩地千里符被点燃摔在道玄脚下,飞溅的火星照亮了幽暗鬼庙角落中蠢蠢欲动的鬼魂,道玄被传送阵法吞噬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玄微子笑得皱巴巴的脸。 像皱巴巴的田埂。 在他离开后,玄微子抽出了剑,于是满殿鬼啸,哪来神佛? 但道玄不知道,他被扔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山坳里,那个山坳很深,他光是爬出来都用了五年。 爬出来第一件事,他要找师父,他沿路边问边走,又花了一年时间,摸回了当年的荒山。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厉害,但他一路上碰到的不轨之徒都奈何不了他,所以他应该能和师父一起,同那些神佛论道了吧? 可那一殿鬼面獠牙的怪异神佛告诉他,想见他师父,就要成为他们之中的……第八位“佛”。 道玄不想当佛,但他想见师父。 于是八门已齐,奇门阵成。 …… 少年的回忆逐渐褪色,谢望舒觉得自己的神魂又飘了起来,再睁开眼时就看见胸前那个毛绒绒的脑袋。 怀里有个脑袋,但他却被紧紧的抱在那人的怀中。 谢望舒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看看这是在哪,结果箍在他腰上的手臂下意识收得更紧,几乎要把他勒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谢望舒叹气,从胸前把柳归鸿的脸捧起来,青年睡得很熟,垂着的眼睫像两片稠丽鸦羽,眼尾带上抹熟睡的绯红,鬓发贴在脸侧衬得肤色更白,唇色更红。 柳归鸿是很美的,是郎绝独艳,是身姿如松。 或许是目光有声,青年睁开眼,将那张凤凰容貌收入眼中。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距离也越来越近,直到谢望舒的意识都开始有些开始迷离,一点冰凉碰上了他眉心。 下雨了。 春雨绵绵,从窗外飘了进来,溅上眼神迷蒙之人的脸,也浇灭了丝丝缕缕的缠绵情丝,柳归鸿往后靠了靠,垂下眼妥善收敛了几乎藏不住的情动,谢望舒也回了神,收回了恍惚的思绪。 他有些茫然,他刚才……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同床共枕的缘故,又或许是方才的气氛实在太过暧昧,谢望舒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他甚至想了刚才如果柳归鸿的唇真的贴了上来…… 他会推开吗? 他会生气吗? 从前为了感化那个阴郁少年谢望舒几乎事事都顺着他,几乎都成了习惯,所以他想不出来,如果柳归鸿真的干了什么逾矩的事,他真的能忍心下手把逆徒赶出师门吗? 他不知道。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柳归鸿悄悄捏住了他红衣的一角,红绡被揉进掌心,赤红绡丝跟瘦白手指纠缠在一处,靡艳的不堪入眼。 谢望舒浑然不知。 柳归鸿唇角微微上扬。 习惯和怜爱,是最缚骨难消的毒药。 却是他的解药。 第40章 傩舞 谢望舒倒下以后没多久道玄也倒了,一群人没地方安置两人,柳归鸿还抱着他师尊不撒手,一时间也没法再去做什么,明煦索性去找了村民给他们寻了个暂时下榻的地方,等谢望舒醒了再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等谢望舒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柳归鸿去找到那几人时,却不见了江雪亭。 “雪亭呢?”他先是问了江淮凤,他们是一块从离恨天来的,应该知道彼此的动向。 结果那孔雀仰着脸冷哼了一声:“不知道。” 谢望舒挑眉看向明煦,后者无奈的摊了摊手:“打架了。” 江淮凤那边脸仰的更高了。 他们带着谢望舒和道玄跟村民进村以后,那群村民就开始慌忙的准备着什么东西,又是搭建祭坛又是扎柴火的,明煦上去问了几句他们也支支吾吾的不告诉他们,江雪亭眯着眼看了一会,低声跟他们道:“他们在准备‘傩’。” 江淮凤冷笑一声:“又是跳大神,这么多年了凡人还是就这么些法子,跳跳舞就能取悦那什么神明,那我们还修什么仙,全去跳舞算了!” 江雪亭难得呵斥了他:“孔雀!” “我同你说了多少遍?未知真假,当存敬畏!” 江淮凤不当回事:“祭司大人又开始说教了,你给朱雀跳了这么多年的舞,也没见祂来接你上九重天啊!” 江雪亭难得动真气,甩袖一道冰蓝色流火就朝着江淮凤打了过去,后者本身就好战,迎着火焰一拳就掏了上去,两人都没留手,但他到底年轻,江雪亭连衣裳都没乱,他却被燎了几根发丝。 江雪亭消了气便不再跟他纠缠,把他跟明煦撇在谢望舒门前守着,一拂袖身后便生出一对雪色羽翼,轻轻一跃便没入云霄。 江淮凤仰着个脸,谁也不理。 谢望舒哭笑不得,他就躺了一会儿,江淮凤又给他闯祸,于是笑着一拳杵到他肩头:“江淮凤,你又给我找麻烦!” 柳归鸿眸光闪烁,但并没说什么。 江淮凤被他一拳杵的身形晃了晃,撇了撇嘴,不想理他。 一个巴掌一个枣,谢望舒勾着脖子哥俩好的又把人捞过来:“行了,这事你确实做的不对,陵光族长也跟你说过很多遍,人家的习俗要尊重,不喜欢也先忍着,又掉不了你几块肉,尤其雪亭还是朱雀的大祭司,你说你气她干嘛?” “去吧,道个歉给人哄回来,我有话要问。” …… 江雪亭一直就在云端上坐着,她知道江淮凤道歉的话说不出口也不难为他:“行了,殿下让你来的吧。” “我不跟你计较,毕竟你也是个殿下,有人护着你,在离恨天你就是真闯祸了也有人给兜底。” “只是你记好,你跟谁撒泼都没问题,只有两点,在外面收敛点,护着凤凰殿下,明白了吗?” 江淮凤垂着头不吭气。 江雪亭却笑了:“好了,孔雀殿下,跟我一块下去吧。” 两人回到人群中,谢望舒见没打起来就知道是和好了,便不再多问只谈正事:“雪亭,村民们准备的那些东西你有没有看出来什么?” “他们弄的那些东西……很杂。”江雪亭说着就蹙起了眉,“信奉的是‘禅’,搭的是‘道’坛,祭的却是‘傩’礼。” “神都拜不清,哪来的回应?” 谢望舒托着下巴:“有没有可能……他们拜得本来就不是神……” 道玄不知何时站在众人身后,突然打断他们:“他们在拜鬼。” “禅房里没有佛,都是鬼。” 佛陀早死,莲台鬼坐。 谢望舒想起少年回忆中最后的画面,少年来找师父,误打误撞被七个鬼佛骗成了八门中唯一的真佛。 道玄知道,他再也找不到师父了。 谢望舒想说些话安抚他,但少年只是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抔黄土,包好细细放进了贴身的一块手帕中。 第44章 故人不再,故土难留。 道玄留不下金黄的麦田,也守不住那个他叫师父的干瘦老头。 两抔黄土贴在他的心口,熨帖少年的魂魄。 少年收好自己的两份故土,抬头跟谢望舒道:“我会破阵。” 他声音永远都又轻又细,勇敢又怯懦。 “我会破阵,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望舒也不问是什么:“可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师父教我的。”道玄说,“师父希望先我保护好自己,然后尽量去保护别人。” “不要伤害村民,可以吗?” …… 经过明煦一番交涉,村民把他们的祭祀交给了江雪亭。 江雪亭不光是雪凰,她是朱雀的祭司,也是离恨天唯一的“巫”。 夜幕降临,江雪亭换下了一袭白衣,傩面惨白,羽衣朱红,谢望舒还没见过她这一面,江雪亭一直是沉静的,忽然换了这一身装扮他险些没认出来:“…雪亭?” 柳归鸿陡然攥紧了拳头。 谢望舒脸上一瞬间的惊艳被他尽收眼底,于是嫉妒和痴念险些又撬开他心上一角坚冰,他咬紧牙关才没在此时喊出那声师尊。 一旦开口了,后面那些不该说的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时机不到,他依旧这样告诉自己,他还得等。 柳归鸿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的呼出去,他还得等。 还得等。 还得等多久? 还要等吗? 还等得到吗? 眼前两抹浓艳的红在他瞳孔中变得模糊,似乎他眼底也染上了艳色,一凤一凰在他眼中忽然般配的令人生厌,令他双眼通红。 “飞鸿君!” 柳归鸿回神,脱力一般松开嵌进血肉的指尖,茫然的看向唤他的人,明煦皱眉看着他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被魇住了?” 柳归鸿摇头:“无事,想起来一点往事。” 明煦点点头,盯着那还在滴血的指尖。 如果他没看错,柳归鸿方才看着的……是谢望舒吧? 玄凤这个徒弟有点古怪。 柳归鸿也不动声色的打量的明煦,太华六君子个个聪慧,别是被他看出来了什么。 最后两人都收回了目光,暂时忽略了这些细节,看向了江雪亭那边。 傩面有很多种,善神居多,而一向温和的江雪亭的傩却是顶顶凶的神兽伯奇。 巫傩,靖妖驱邪也,伯奇者,噩梦以食,除祟安魄。 红羽如烈,舞姿神诡,冷蓝流火点缀在她飞扬的裙摆,鬼首履踩在脚下,苦相鬼面,伯奇食梦,于是祭坛下的村民昏昏欲睡,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 他们会有个好梦。 可神巫还的唱词没停:“天地玄黄,罚过酬功;日月盈昃,万神降临;寒来暑往,福泽庆余;恩泽无穷,永得福寿。” 江雪亭这场祭礼不光是给人看,给神看,也是给鬼看。 那七只恶鬼夺舍了凡人混在村民之中,时间长了他们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来哪些是鬼,但伯奇能。 伯奇亦食鬼。 神舞不息,阴风乍起。 长空之上传来一声类似鹰唳的鸟鸣,鎏金符文从江雪亭的掌心倾泻而出,化作流光迅疾的刺入七个村民的眉心,于是那七具尸身被金光焚化,阴风一路席卷衰草,吹到了荒山之巅。 “道玄,孔雀,明煦!山巅破阵!傩舞在神明离开之前不能停!我跟柳归鸿在这守着雪亭!” 三人追着阴风直到山巅,山脚下柳归鸿凑到谢望舒耳畔悄声道:“师尊,那些村民不一定无辜。” “什么?”谢望舒愣了。 “看他们的手。” 谢望舒蹲下拾起一个村民的手臂,掰开攥得很紧的手掌,干涸的褐红泥土从指缝掌纹中簌簌剥离,带着腐肉的腥臭。 谢望舒沉下面色,一个一个的查了过去。 掌心尸泥,无一例外。 “师尊,看这个。”柳归鸿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东西,谢望舒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个半个手掌大小的小泥偶。 一样是褐红的尸泥,粗制滥造的泥偶雕刻很粗糙,五官都不怎么清晰,脖颈上栓了短短一截红绳,只能依稀从发髻看出来这是个女娃娃。 可就是这么个粗陋的泥偶,眉心却被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赤莲。 谢望舒问:“你从哪找到的这东西?” 柳归鸿错开半个身位给他看:“那边的孩子口袋里,其他的孩子也有。” 谢望舒走过去,把那些孩子的口袋一个一个翻过来,果然每个人都有一个褐红泥偶,只是大小不尽相同,方才柳归鸿给他那个半掌大小,他翻出来的有点只有拇指那么大,有的却有半臂大小。 他又掰开那些孩子攥的紧紧的手,同样的尸泥落了下来,每一个都是如此。 谢望舒看着那些如出一辙的泥偶,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习俗。 草留根,人留后,娘娘庙里栓个娃娃做心肝肉。 二月二,先叩首,娃娃掉下庙台跟着红线就走。 娃娃啊,钉门楼,一生一世有恩有爱有福受。 泥巴抹一把,抹个胖娃娃,管他再添几个娃,永远做老大。 第41章 莲台 荒山之巅。 鬼哭狼嚎灌了江淮凤一耳朵,在他又一次空手撕开爬上他后背的伥鬼时他再也忍不了了,扯着嗓子对着凌空结印的道玄吼:“死道士!你到底会不会破阵!” 道玄抿着唇不说话,但手上结印的速度更快了。 明煦又甩出去几张黄符,这山巅不光有奇门阵,外面还套了个大的阵法,直接把整座山连同山脚下的村子一同罩起来了。 太华君子擅阵法的还真就应澜姗一个,剩下的全都只会打架。 他也看向道玄,目前能指望的还真就这一个不知道算不算自己人的道士了。 道玄知道那两人都在看他,他确实会解,只是这阵法实在是太过复杂晦涩,他也是踏着天罡步才能走到阵眼。 是的,一个离恨天孔雀殿下,一个太华君子,连阵眼都走不进去。 所以不是道玄没本事,他也不知道那七只恶鬼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阵,阵名八脉莲台,丝丝如缕环环相扣,只要阵一落成,估计还真得应澜姗亲自来一趟了。 也幸亏是如今八脉只存七,于是本该坐镇惊门莲台的道玄反倒成了破阵的关键。 在少年最后一个手印结成之时,金光从少年掌心乍起,笼罩整座荒山,整个山头都开始随之震颤,尝试撕咬江淮凤和明煦的伥鬼也不再纠缠,尖啸着猛扑向道玄,可还没近身就被金光驱散。 “咔嚓。”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江淮凤只觉得浑身一轻,连双目都变得清明,似乎那面一直阻隔着他继续往前的墙一瞬间消失了,原本空旷的山巅兀然出现了一座阴气骇人的庙宇。 阵法破碎,被隐匿的山巅鬼窟终于显露出真面目,江淮凤咧出个比鬼还阴森的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就朝着那庙撞了上去。 “江淮凤!先别急着进去!”明煦拦他都拦不及,谢望舒只是让他们破阵,后面的还得等山下的祭祀彻底结束之后才能继续决定,谁知道江淮凤根本不理会他,一脚就踹开了那庙宇的门就冲了进去。 明煦咬了咬牙准备跟进去,江淮凤到底是离恨天的贵人,跟着太华出了什么事他可负不了责,他身形刚动,一只手臂横在他面前拦住他,道玄从半空落了下来,沉声道:“别进去,那个阵我破不了。” 明煦脚步一顿,还是推开了道玄:“抱歉,我得进去。”江淮凤不能出事,至少在这不能。 江淮凤的声音忽然从庙宇深处传来:“喂!太华那什么君子,你来不来?!还有那个道士,进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明煦暗暗松了口气,还有闲工夫吆喝,应该是没事。 明煦先一步进了那庙宇,道玄斟酌了一小会儿,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经残破不堪的牌匾,还是跟了上去。 阴风阵阵,卷落牌匾上厚重的蜘蛛网,残缺的笔画依稀还能看出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送子娘娘庙。” …… 山下。 谢望舒看着从小孩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堆泥偶,想起来那个关于泥娃娃的习俗。 拴娃娃。 他记得那还是他上辈子在手术室门口听来的,求子的家里会去送子娘娘庙,拿着跟一尺多长的红绒线系在心仪的泥娃娃脖颈上,捧着泥娃娃在娘娘面前跪诵经文说尽好话,灵验的据说当天夜里娃娃就会投生到这家。 本来只是个普通的民俗,这样也不至于让谢望舒记得这么清楚,重点在后半截上。 娃娃被带回了家,不管有没有投生都已经是爹娘的娃,每逢年节要给这只泥胎添新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把它养的越来越大,哪怕后面得了胎也要认这只泥胎做老大。 第45章 就像他们现在手里的这一堆一样,有大有小,可都是一模一样的女娃娃。 他记得娘娘庙里的泥偶,都是男娃娃。 “师尊。”柳归鸿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玄衣青年伸出手指着地上昏睡的村民,沉声道:“这些村民有些不对。” 谢望舒定睛一看,原本安稳睡着的村民似乎是忽然梦到了什么,表情全都变得惊恐,裸露在外的皮肤也一瞬间生出了青色的斑块,一直漫延到脸上。 柳归鸿过去看了几个人的青斑,回到谢望舒身边:“师尊,是尸斑。” “尸斑?!”谢望舒有些惊疑,他们刚才挨个看过了,虽然古怪,但这些村民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活人身上为什么会长出来尸斑?! “咔嚓。” 山巅金光乍起,清脆的碎裂声响在他们耳边,二人周身随之一轻,无形的压力也消失。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抬眼望向荒山之巅,不再空旷的山巅矗立着一座诡异庙宇,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滔天的鬼气。 “去吧。”江雪亭不知何时停下了舞,站在二人身后,红羽巫衣随风轻轻抖着衣带和羽毛,惨白傩面依旧覆盖在妍丽面容之上,“山下有我,去帮他们。” 柳归鸿微微颔首,刚准备御剑,身侧划过一抹金红流光,下一刻他腰间就环上一抹赤色。 他在一个令人眷恋的怀抱里飞翔。 金色羽翼在一袭红衣之后展开,招展自如欲揽云河,谢望舒垂落的鬓发擦过他的眼睫,然后被他伸手捉住,两人的黑发在山巅长风中纠缠,像解不开的因果和牵扯最深的缘分。 柳归鸿睁大双眼,这对翅膀太过耀眼也太过熟悉,他曾亲手折断过玄凤的双翼,如今却在谢望舒的羽翼下飞翔,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手已经绕到谢望舒身后,顺着腰线一路往上,直到指尖触碰到金色凤翼的根部,掌心拢住那一截突起的蝴蝶骨。 谢望舒直接打了个激灵,差点把他甩出去:“你乱摸什么?!撒手!” 柳归鸿收回手之前下意识捏了一下,谢望舒险些直接从天上掉下来,忍无可忍道:“柳归鸿!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自此他涅槃长出翅膀后背后的蝴蝶骨就敏感的不行,摸一下他整个人都能抖一遍,柳归鸿捏那一下要不然他咬着舌头怕是要哼出声。 柳归鸿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谢望舒泛红的脸颊和耳垂,若有所思。 …… 到了山巅娘娘庙谢望舒直接甩手把逆徒扔了出去,顺着先前上来那三人的灵力波动先在庙宇外围探查了一遍,结果在娘娘庙的匾额后翻出来了一个石雕的莲台,从缺了的几处能看出来,这就是之前道玄在山下禅院里坐着的那个惊门莲台。 谢望舒扶着莲台敲了两下。 空心的。 柳归鸿拔剑就打算把石台劈开,谢望舒却拦住了他:“等等。” 他有个猜测。 道玄的记忆里,玄微子把他扔到山沟沟里就再也没出现过,按老道士心疼徒弟的样子来说,应该是死了,可道玄找回来时那几只鬼却没告诉他玄微子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们说的是…… “留下来变成佛,就能找到你师父了。” 那几只东西能弄死玄微子,应该没必要说谜语来骗他,多半是真能找到玄微子。 变成佛就能找到师父,变成佛会发生什么? 小道士成了“佛”,替一群恶鬼坐了莲台。 佛坐莲台,成了佛他身边多出来的只有莲台。 谢望舒指尖并拢扣着一点剑芒金光,莲台石板被切开一片,露出了一只目眦欲裂的眼。 柳归鸿一惊:“…这是?!” 谢望舒呼出一口气,猜对了,但他宁愿自己猜不到。 石板被整个切开,彻底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已经不像个人了,浑身的骨头都被拧断了一样塞在小小的莲台里,手脚翻折,眼珠被挤得突出来,拂尘刺穿了老道士的喉咙,大概是用了邪法,尸身五六年都没怎么腐烂,黑褐色的血积了半个莲台那么深,只有被血泡到的地方有轻微的腐烂,是个极惨的死状。 道玄不知道,他的师父早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了。 谢望舒叹了口气,顺手拔出柳归鸿腰间的玄铁剑一挥,在地上劈出一个三尺深的坑,挥袖打算把死相狰狞的玄微子葬了进去。 但莲台将要被推进深坑前,谢望舒眸光一闪,似乎看见了什么。 谢望舒垂着眸,弯腰伸出手,从玄微子到死都攥得紧紧的手中扣出来一个拇指大小泥偶。 褐红尸泥,颈间红线,栩栩如生眉心莲。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望舒托着那被血泡透的泥偶,还没仔细打量,柳归鸿忽然神色一凌:“师尊小心!” 然后玄衣青年伸手,正好挡下了忽然动了的泥偶,那泥偶张开带着密齿的嘴,狠狠咬上柳归鸿的手腕,正巧咬在那朵灿金灵纹上,然后颇为阴森的嘻嘻一笑,撒口跳了下来,用不知道是不是脚的两块泥一溜烟跑进了娘娘庙。 柳归鸿要去追却被谢望舒拽着胳膊一把拦下,尸泥带毒,谢望舒不敢耽搁,直接扯开青年的绑袖,露出已经发黑的伤口,谢望舒先用灵光,但这东西太邪性,驱散的还没扩散的快,谢望舒心中着急张嘴就要给他把毒吸出来。 本来噙着笑看谢望舒替他着急的柳归鸿脸色一下变了,伸手就捂住谢望舒的嘴:“师尊!有毒,我自己来!”然后趁谢望舒还没反应过来,指尖一动一抹寒光就被夹在指间,手腕一翻,那片发黑的血肉就被整片切下甩在地上,鲜红的血滴溅上茫然的淡色瞳孔的眼尾,像朱色的痣。 那双眼眨了眨,终于反应过来柳归鸿干了什么,夺过刀片拉着那只汩汩流着血的手惊疑道:“你干什么?!不知道疼的吗?!!” 柳归鸿垂着眼,谢望舒没功夫看他,从袖里乾坤里掏了金疮药给他包扎,面上急色不似作假。 谢望舒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低笑,抬头看去,正好看见柳归鸿唇角一点还未消散的笑意。 “师尊。”青年垂眸看他,眼中含笑。 “你在担心我啊。” 第42章 恶鬼 柳归鸿捂着后脑勺,撇着嘴跟在谢望舒身后进了娘娘庙。 “师尊,你在担心我啊。” 柳归鸿话音未落,谢望舒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脑勺,直接给他打懵了,他茫然对上那双淡色的含怒凤眸,谢望舒瞪着他,句句诘问:“我不担心你谁担心你?!” “柳归鸿,你既知道我会担心就对自己好点!!剔骨削肉?!你觉得自己很帅吗?!!” 说完也不看被劈头盖脸骂得茫然的柳归鸿,转身拂袖进了送子娘娘庙。 翻飞的红绡狠狠抽在柳归鸿脸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柳归鸿抬手抓了一下,冷滑绡丝穿过指间滑走,只留下冷凉的触感。 柳归鸿摸了摸后脑勺,说实话,有点痛。 但又有点开心。 其实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谢望舒那张脸,他长得和玄凤足有十成相像,到如今谢望舒冷下脸不笑的时候他还会恍惚,那副皮囊下的神魂究竟是冷心无情的玄凤还是矜贵但真心待他的谢望舒。 但他又分得很清楚,会担心他,会发脾气的一定是谢望舒。 “还不跟上?!” 谢望舒的声音从庙里传来,柳归鸿撇了撇嘴,跟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见江淮凤在跟他师尊龇牙瞪眼。 柳归鸿直接黑了脸,他真的很烦那只孔雀。 谢望舒本身就在生气:“江淮凤!我怎么跟你说的?!” “老子让你破阵!让你找死了吗?!” 江淮凤也愣住了,谢望舒几乎没怎么说过粗话,可见他是真的生气了。 明煦搭着谢望舒的肩膀:“好了好了,别生气,这现在不是都没事吗?” 谢望舒气得想笑:“都没事?出事了他娘的谁能救?!” “一个个不把命当自己的,都不怕死吗?!” 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望舒瞪着眼回头,柳归鸿也看着他的眼睛,眸色黑沉摄人。 “师尊,你最没资格说我这个。” “三年前蓬莱山巅,凤凰涅槃,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曾死在弟子怀中?” 谢望舒真的气笑了:“我当然记得!” “我死过一次!现在怕死了才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你们!看好自己的命!我能涅槃你们不能!” “你以为涅槃就不疼吗?” 柳归鸿圈着他手腕的手指尖颤了颤。 他说……涅槃很疼。 也是,烈火焚身,如何不痛。 柳归鸿别过眼,不敢再看谢望舒的眼睛。 不敢再看,不敢多看。 明煦瞥了一眼打蔫的江淮凤,孔雀难得老实了一回。 江淮凤抿嘴,半天憋出来一句:“…对不起。” 第46章 孔雀低头了。 谢望舒暂时不想搭理他们,开始调查这诡异的寺庙。 不管外面天色如何,这庙里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昏暗无光,说是寺庙,但半点香火都没有,只正中一尊泥像和左右分列八方空荡荡的莲台。 寻常送子娘娘庙里供奉的正神都是天后娘娘,可这邪门地方鬼都能冒充佛陀了,供奉的神也不会是什么正常天神。 神龛莲台,不见慈目佛陀天神,只有一尊半悲半喜的娃娃像。 眉心依旧一朵栩栩如生的赤色红莲。 谢望舒拧起眉,这泥娃娃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能让恶鬼都把牠奉上神坛。 他总感觉这地方不只有恶鬼在作乱,山下村里的乱象跟这娃娃神应该也有干系。 解决了这里的麻烦还得回山下再看一眼。 山下。 江雪亭又跳起了神诡昳丽的舞,可这次无神来看,遍地只有随她衣袂翻卷下倾泻的流火,隔绝开了行尸走肉一样站起来朝她摇摇晃晃的走去,每走一步身上便融化一般滴下褐红的泥浆。 满身尸斑,目无白色。 凤火环绕着她,是护佑,也是诛邪。 她仰头眺望山巅神庙,反手又挥出一道冷蓝凤火,焚尽所有想要突破火焰的行尸。 江雪亭想,她除了守护凤凰殿下,应该也能做些别的事情吧。 …… 山巅神庙。 先前一出闹剧没人再提,五人把这邪门的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怎么东西。 谢望舒皱眉,不可能没有问题,只能是他们还没找出来。 道玄也面无表情的跟他们一块翻,这地方他也没来过,那几只恶鬼到底是不放心他,只让他在山下的村里冒充活佛用道术欺骗凡人。 柳归鸿扔下了手里的破烂帷帐,这烂庙表面当真什么都没,莲台破帐娃娃像,连放贡品的八仙桌都朽烂的一碰就碎,除了烂还是烂。 可表面没东西…… 那里面呢? 他上辈子在禁地里学过一个禁阵,名字似乎记得是叫子母合抱阵。 子阵用活人血气,养母阵一方小天地。 恶鬼惜命,拿一村千余生灵供养自己。 “我们去里世界,杀佛。” 柳归鸿如是说道。 百阵之源都是奇门遁甲,所以这个阵还得交给道玄解决。 柳归鸿给他讲了一下子母合抱阵的嵌套方法,道玄沉默了片刻,手掐莲花印,脚踏天罡步,边走边看,时不时伸手动一下零零碎碎的破烂东西,直到最后停在那尊半人高的泥像之前。 道玄看着那尊泥像,咬破中指指腹,把沁出的血珠抹在泥像额心,覆盖了那朵赤色的莲。 下一瞬,阴风大作,切切察察的窃窃私语潮水搬从四面八方涌来,噪音一样刺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嘻嘻……他们来了啦……” “终于来了啊……” “好饿啊……” “嘻嘻……傻道士也在呀……” “那个红衣服的好像很好吃……” 听到这句,柳归鸿脸色一沉,玄铁剑瞬间出鞘,森冷剑光划过,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八仙桌直接四分五裂,木屑朝四面八方迸溅,狠狠钉进斑驳墙面。 “滚出来。”柳归鸿脸色阴沉眸光狠厉,“我开始找就不会再允许你出声了。” “呀……他急了……他急了……嘻嘻……” 随着诡异的窃语声,神庙内部的环境开始变化,泥渍斑驳的墙面逐渐显现出曾经迸溅的干涸血色,所有的东西都比原来更破败了一个度,除了那八方石制莲台。 莲台上盘坐着七个面容模糊不清的披着袈裟的魂魄。 为首的那个嘻嘻笑着,“看”向柳归鸿,假模假式的合十双手环着一柄拂尘:“我佛慈悲,施主莫要妄动杀业。” 牠口中念着禅语,莲台下却是堆成小山高的没啃食干净的指骨。 “嘻嘻……你们说的佛是这样的吗?” 柳归鸿提剑就要劈,但被谢望舒伸手拦住,红衣仙师眉眼含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毫不留情:“非佛非道,难怪凑了一群活畜生。” “哦,忘记了你们不是活的。” 窃语声瞬间全都停了,整个庙里静的像夜半的坟场,然后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飘出了幽咽一样的鬼哭。 真的有鬼在哭。 呜呜幽咽在阴风里听起来更加渗人,尖细的哭声细刃一样切开空气,引发的共振在人耳中引起尖锐的耳鸣,江淮凤皱着眉打算出手直接把那七道暗淡的鬼魂打散,但刚抬起手就被他身后的明煦抓住,低声道:“别动手,这里还有阵。” 江淮凤烦躁的收手捂住耳朵:“他娘的,怎么还有?!” 是啊,怎么还有? 谢望舒感觉有些不正常,这七只鬼生前也不是什么专修阵法的修士,普通凡人怎么可能懂这么多奇门道阵? 但他脑子里刚有些苗头,还没想出来什么名堂,一抹黄影就从他身侧闪过,道玄不知道自己偷摸动了什么地方,这不知名的阵已经被他解了大半,九点金光被他甩出,谢望舒眯眼细看,竟然是九枚铜钱。 道玄长发披散,赤红发绳被绕在腕上,缀在发尾的两串五帝钱却不知所踪。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破!” 敕令出口,阵法破碎,幻境消散,众人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寺庙,简直就是人间鬼窟! 道玄口中法诀还没完:“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柳归鸿听出来了,这是道家的净心神咒,有排除杂念,安定心神之效,常用破除鬼遮掩之类的幻境。 于是幻境消散,断壁颓垣之中其实只有神龛之下一方莲台,莲台之上坐一恶鬼,面貌老迈,皮肤松垂,身上披的不是袈裟,手里拿的也不是拂尘。 袈裟是不断淌血是人皮,拂尘是带着头发的颅骨。 从来都没有什么七鬼共存,一直都是在一只贪婪的恶鬼欺骗了所有人。 九枚铜钱破除幻境后并未回到道玄手中,其中八枚在空中占了八方卦位,多出来的一枚金光更盛,翻转了几下,顺着卦位的缺口,朝着那老鬼直直钉了出去。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柳归鸿挑眉看着,净天地神咒,救人万千,度鬼万千,这老东西造了这么多孽债,小道士就只打算度化牠? 到底是年龄还小,未免太过天真。 那老鬼也桀桀的怪笑:“道玄,当年你师傅可是用过这招了,你觉得会有用吗?” 道玄脸色不变,只是手上法印迅速变换,冷静的念出后半句没敕出来的道诀。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杀!” 金光符令咒,除魔卫道,杀鬼万千。 那老鬼没想到道玄会一言不发直接下杀手,柳归鸿也没有。 他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小道士,才想起来,十五六岁,正是他当年拜入太华山门,初入玄凤门下的年纪。 他这才惊觉,明明道玄有一身本事,自己却小瞧了他。 这般自负,着实不该。 而那滚金铜钱就这样钉穿了那老鬼的魂魄,在牠眉心留下一个漆黑的圆孔,九枚铜钱回到道玄手中,又变成了两串平平无奇的五帝钱。 他骗了明煦,五帝钱不是普通铜钱,也是法器。 小道士除了玄微子,谁也不信。 第43章 泥胎 但那恶鬼却没就这么简单的死了。 被铜钱带得后仰的头颅缓缓仰了回来,一行黑血从那个黑孔顺着脸皮流下,显得更加狰狞。 “道玄,这样还杀不死我……呃!” 恶鬼的心脏被一柄长剑从背后贯穿,剑身在那身夺舍来的血肉里转了半圈,倏然燃起了一束焰火。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他身后的谢望舒冷笑开口道:“那这样够吗?” “凤火诛邪,慢慢享受吧。” “孽畜。” 谢望舒知道道玄杀不死这老东西,只是想看看,当年怕鬼的小孩如今有没有杀鬼的魄力。 他很满意。 离恨天凤凰离火至阳至烈,邪祟沾身必得灰飞烟灭,那造孽无数的老东西被红鸾剑钉的死死的,就这样在离火赤焰之中,哀嚎惨叫着魂飞魄散了。 只是在彻底消散之前,那老东西含恨嘶吼:“还没结束!还没结束!!” “我以神魂诅咒你!永远爱而不得!!” 谢望舒听笑了:“爱而不得?” “本君修的无情道,哪来的爱而不得?” 红鸾归鞘,恶鬼退散。 柳归鸿朝他走过去的脚步骤然停住,身形都晃了晃。 他差点忘了,他的师尊修的是再绝不过的……无情道。 第47章 大道无情,他也无情。 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渐暗淡,直到眸光都一片死寂,心脏他自己敲开的地方像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又滴血。 无情道冷绝,哪是他肉体凡胎暖的了的? 他自讨苦吃,还吃的津津有味。 “……” 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是怜惜凤凰,可也得适当的让凤凰在他肩头栖息片刻吧? 柳归鸿想,他得快些了。 谢望舒太难留住了。 明煦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柳归鸿晦暗的眼神,抿唇不语,悄悄挪到了谢望舒身边,挡住了柳归鸿的视线。 而谢望舒此刻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他忽然想起,他初到此间清醒之前听到的那个钟磬一样的声音。 此间事了,方可登仙。 此间到底有何事? 他这时才忽然惊觉,他好像已经渐渐开始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异世来客了。 这很可怕,似乎有什么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的他的思考,让他永远停留在这个世界。 可他注定要离开的,在一切结束之后。 江淮凤站在一旁看谢望舒满面郑重也皱起了眉,另一边的道玄什么也没想,只是站在原地,看那方曾经被恶鬼占据的莲台。 于是在里世界众人各怀鬼胎之时,没人注意到阵法之外的泥塑娃娃像从嘴角裂开了一隙裂痕,竟然成了一个瘆人的惨笑。 “嘻嘻。” 她笑得开心极了。 …… 谢望舒不敢再细想,强迫自己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喊了一声一旁发呆的小道士:“道玄,你在看什么?” 道玄还是那副呆怯的样子:“莲花,有问题。” “什么?”谢望舒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还没完? 道玄不再跟他说话,反而朝着明煦伸出了手:“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吗?” 明煦看了谢望舒一眼,后者点头,他便从袖带里取出了之前从道玄那里拿的符咒和法器还了回去,道玄接过以后直接抽出三张雷符贴在那方莲台上,一手还阳指,一手紫金铃,一边摇铃一边口中快速默念着经文。 “噗”的一声,三张雷符齐燃,亮紫雷光闪过,莲台四分五裂,直接炸出来了一个传送法阵。 下一瞬,众人眼前一花,鬼窟就又成了娘娘庙。 他们这时才回到了真正的现世之中。 刚一落地谢望舒就被人抓住了手腕,回头一看,柳归鸿沉着脸色贴在他身后低声道:“小心。” “这里还有东西。” 江淮凤刚要说话就看到明煦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众人终于听到了那微不可察的细小声响。 “咔嚓。” “咔嚓。” 有什么东西在开裂,像干涸良久的泥。 “嘻嘻。”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阴森的嬉笑声。 然后就是一声锐利的破空声,柳归鸿余光看到了一线刺目的红,瞳孔骤缩,扯着谢望舒的手腕就把人拉进自己怀里闪到一旁,其他人也都看见了,那抽断空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谢望舒从柳归鸿怀里站直身体,转过身就看到了一根钉进灰墙三分的红色细线。 然后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褐红绒线从破庙的每一个角落射向他们,被躲开后死死钉进墙体,渐渐的,五人被一片罗织的红线各自分别隔开,连其他人声音都听不见。 谢望舒一边躲避着红线,一边尝试着用凤凰离火看看能不能把它烧开,可这东西实在是邪门,阴气重的连凤凰离火也点不着一点。 “啪嗒。” 谢望舒看过去,那个从他袖袋里掉出来的泥偶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红线,泥偶…… 二月二,拿红线,殿前叩首。 扑通! 像是神龛莲台那边传来的声响。 娃娃啊,下庙台,跟爹娘走。 电光火石间,谢望舒终于想通了。 这地方最大的邪祟,是娘娘庙神龛里占了神位的那只泥胎。 牠骗了恶鬼收集村民给牠的供奉,然后又骗去了恶鬼的三魂。 难怪刚才那老鬼一烧就死,原来是只有恶魄。 谢望舒拔剑出鞘,红鸾斩不断那些红线但能留下一线剑气白痕,剑风细密,精准的落在每一个点位上,谢望舒单手伏剑,红袖一甩,一道凤凰离火甩了出去,点燃他方才砍出来的白痕形成的咒文,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从那泥胎的位置上传出来,尖锐的让人几乎耳鸣,谢望舒甩甩头,强忍着恶心和不适,再次拔剑出鞘。 红鸾还未斩出去,他面前紧密罗织的红线忽然就散了,一双苍白的手从线幕之后伸了出来,把他揽进了一个玄黑的怀抱。 柳归鸿着急见他,所以快了一步。 他气息还有些急,一下下打在谢望舒耳畔,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谢望舒下意识躲了一下,被人更用力的箍在了怀里。 耳边心跳声砰砰的响,竟连同他自己的心跳一起,有了震耳欲聋的意味。 谢望舒忽然觉得脸上烧得慌,猛得抬手推开了柳归鸿,推开半步喘着气。 奇怪,他为什么要喘气? 谢望舒捂着心口,感受着心脏明显过快的律动。 他有些茫然,他的心脏不舒服。 这是什么? 他不知道。 可情况容不得他多想,泥胎受伤,发出了尖锐的哭声,罗织的红线如潮水一般褪去,露出了那邪神本尊。 牠身上的尸泥剥落的几片,露出内里死白的肤色和淋漓的血肉。 谁都没想到,那邪门玩意儿里竟然真的有个人。 “泥胎”不知何时从神龛上走了下来,坐在正中间的莲台之前,随着尖锐的哭声,四处游出来的红绒线一层一层缠住牠的眼睛,横七竖八的爬满整个泥捏的脸颊。 牠在哭。 “啪嗒。” “啪嗒。” 五人抬头,整座庙里泥点像雨一样从屋顶滴落,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能躲就躲掉了,只是难免会有些溅到身上。 江淮凤恶心坏了,抬手甩掉蹭在手上的泥,明煦看见了“嘶”的倒吸一口凉气:“江淮凤!别再碰到那泥水!” “你说什么?!”江淮凤一下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明煦直接开始喊:“你的手!” 江淮凤低头一看,原先瘦白的手上溅到泥水的地方像烫伤了一样,皮肉翻卷着露出烂熟色的血肉,可是他手都烂成这样了他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就像是…… 泥像。 “到我这边!”道玄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好了阵,泥水和红线都被隔绝着阵法之外,另外四人各自想办法靠了过去,五人凑在阵法里,道玄在维持阵法,明煦在给江淮凤疗伤,只有谢望舒和柳归鸿看着还在滴落的泥水和哭泣的泥胎。 柳归鸿低声问道:“师尊,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谢望舒目前只有八分肯定,不敢断言,于是只说:“再看看。” 没过多久,那邪门玩意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谢望舒看着牠从莲台上笨手笨脚的爬了下来,摇摇晃晃的“走”向他们。 说是走也不像,那东西根本没有能活动的腿,全靠那些红绒线吊着牠,一点一点的挪动。 柳归鸿的剑出鞘半寸,随时准备出手。 可那泥胎并没有靠他们多近。 牠只是摇摇晃晃的走到地上一团什么玩意旁边,“咔嚓咔嚓”的俯下身。 “捡”起来了一个断成两截的泥偶。 第44章 明王 陡然之间,异变又起。 泥胎用红线“捡”起了那给断开的泥偶,直接“坐”在地上,扣下自己身上一块红泥抹在断口处,将泥偶又拼接了起来,然后…… “咯咯。” 牠笑了。 模糊不清的童声在破庙里回荡开,阴森的场面也被一同带了出来。 又是幻境,只不过这次众人却被各自隔开。 柳归鸿低头,自己原本修长的手变成了幼儿大小,连身上的玄衣也成了小小的粗麻短衫。 和一条裙子。 柳归鸿:??? 他身上这是……女娃娃的衣裳?! 柳归鸿茫然抬头环顾四周,他在一个庙里,依稀能看出来这就是他们原先呆着的那个破庙。 只不过这时这庙还不破,神龛上供奉着天后娘娘神像,是名副其实的送子娘娘庙。 “囡娘!你愣什么?!”柳归鸿正顺着这具身躯的视线看着周围的环境,感受到身体的主人因为这声斥责抖了抖肩膀,说话的声音细得像蚊咛。 “我…我在看……”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男人的申斥打断:“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替你哥给天后娘娘磕头!” 柳归鸿心里不爽但又没办法,他两辈子哪怕差点死了都没朝什么玩意磕过头,这山窝窝里形制都不对的野神哪来的胆子敢受他一拜? 第48章 等等,形制不对? 柳归鸿还想细看,可囡娘的视线已经转了过去,看向了刚才说话的男人。 和他怀里抱着的,有半人高的,脖颈上戴着长命锁的男娃娃泥偶。 这是他们接手这件事开始,见到的第一个男泥偶。 所以,从一开始,这些泥偶都是男娃娃? “看我干啥?磕头啊?!” 囡娘嗫嚅了半天,憋出了一句:“爹,那不是哥哥。” “囡娘没有哥哥……” “孽障!”男人打断她的话,“小兔崽子!谁允许你在这胡言乱语诅咒你哥?!想死吗?” 囡娘害怕极了,瑟缩着肩膀:“我…我没有……” 只是那泥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哥哥啊? 可那男人因为却她这一句话动了怒,举起手一个耳光就要打下去。 囡娘闭上了眼睛,柳归鸿的视线也陷入一片漆黑。 在疼痛传来之前,柳归鸿听到了一声轻喝。 “灵台清明,神魂归兮!” 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古怪神像和凶神恶煞的男人。 是谢望舒。 谢望舒看他醒过来松了口气,揪起他脸颊上的肉往旁边就扯:“柳归鸿!你刚才自己偷偷干了什么?!怎么就你倒了这么久才醒?!” 柳归鸿也一头雾水,只有他进了幻境? 谢望舒看他愣着,气得捧着他的脸就是一通乱搓:“柳归鸿!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 柳归鸿莫名其妙给他咧了个笑。 谢望舒:……? 坏了,傻了。 …… 刚才泥胎捡起泥偶后他们五人都进了幻境,只是唯有柳归鸿的神魂上了囡娘的身。 谢望舒几人看到的只是一片浓雾,雾里有什么看不清的东西在窜行,大概就是柳归鸿所说的囡娘。 小女孩的声音在浓雾之中荡开,像笑,但更像哭。 囡娘在哭,也只是哭。 她不伤害他们。 江淮凤皱着眉头,他最烦听别人哭,尤其是女人和小孩,他烦躁得打算开口问谢望舒什么时候能打碎着幻境出去,道玄在他身后冷不丁的说话了。 “这个声音,我和……师父,听过。” “好像是……几年前刚到这个村子时候。” 他跟玄微子天人永隔的那年。 那时他还太小了,只记得当时如何跟师父诀别,再记不得更多的,能想起来听过这哭声已经很不容易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线索,明煦刚想往下问却被谢望舒拦住了,谢望舒朝他摇摇头让他先别问,这个时机不对。 小道士没看上去那么呆愣,道玄可从来没说过跟他们是一伙的。 原先他还起了把这小道士收到门下当个挂名弟子好给他个去处,道玄很有天赋,他想替太华招揽招揽。 只是如今看来他师父得换个人来当。 这小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他的倒灶徒弟有一拼。 等等,他有个主意。 倒灶玩意管不省油的灯,不是刚刚好? 谢望舒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才。 “喂,玄凤,回神。”明煦叫他,“仔细看,雾里那东西是不是过来了?” 谢望舒定睛朝着明煦指着的方向看,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轮廓,甚至还有更接近他们的意思。 几人都握着法器警惕起来,只有江淮凤提着衣摆就要冲出去,然后被谢望舒眼疾手快抓着后领扯回来。 “你给我老实点!” 江淮凤撇嘴,老实抱着手臂站在谢望舒身边。 “不要…靠近……”雾里那东西说话了,声音沉滞仿若千人共诵,他们看不见牠的样子,只看见白雾之中的一片被牠口中滴落的黑血染上血气,“不要…聆听……” “莫关门……” “莫吹蜡……” “莫像他!莫像他!莫像他!” 古怪的话音一落,幻境顿时消散,浓雾散去,谢望舒还没来得及仔细揣摩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柳归鸿。 玄衣青年紧合着眼,眉心多了一颗小小的俏艳的红痣。 像寺庙神龛上的观音像。 这地方邪性,谢望舒不敢放着等他自己醒来,直接松开青年的绑袖指尖碰上那片灿金色的灵纹开始念经。 于是灵经浩荡,带回了青年迷失的魂魄,柳归鸿睁开眼,看到了他魂牵梦萦的人。 傻呵呵的笑。 …… 柳归鸿大概讲了看到的囡娘的事,从男人的恐吓到那只泥偶,一字一句事无巨细的讲,谢望舒也聚精会神的听,等柳归鸿讲完了,他心里也有了个大概的猜想。 就目前他拿到手里的信息来看,原先这庙里本没有正神,后来被一尊来路不明的邪神泥胎占了神位,又哄骗后来到此的恶鬼给牠“供奉”。 如果谢望舒没猜错,这供奉大抵就是山下村民的精气魂魄,尤其是孩子们的,而牠收割供奉的方式就是村民们从山下禅院里求回去的那些泥偶。 牠给孩子们恩爱与福寿,而牠只收割魂魄与血肉。 所以现在太华一行的几人只有最后一块线索拼图还没有找到。 那只泥胎生前,到底是谁? 柳归鸿看着那还在冲击道玄阵法的泥胎,牠的眉眼粗糙的分辨不清面容,唯独眉心的红莲生动艳丽。 只是他看那莲纹,越看越熟悉,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哪看过。 是在哪呢…… “柳归鸿!”谢望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红衣仙师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凑到他耳边道,“去帮道玄,他好像有点顶不住了。” 柳归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游手好闲的江淮凤和若有所思的明煦,最后看向一个人顶阵的道玄:“…为什么是我?” 他总感觉这事有鬼,江淮凤阵法比他好,明煦修为比他高,为什么要他去帮忙? 而且这道士身上甚至还有前科。谢望舒不可能让他去冒风险。 不对劲,很不对劲。 但谢望舒也不给他解释:“哎!让你去就去!为师能害你不成?” 柳归鸿狐疑的看着他,最后还是迈步朝道玄走了过去。 银白灵力从道玄身后注入阵眼,护身阵顿时灵光大盛,道玄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上法诀变换变守为攻,护身阵纹重新排列成诛邪阵,浩气罡风直直扫向泥胎,又从牠身上剥下几块褐红尸泥,露出更多淋漓血肉。 也带出来了新的幻境。 柳归鸿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利惨叫,然后就被一片纯白浓雾拢了起来,他伸手想去抓身边的道玄,可他身边哪还有道士的影子,他伸手一抓,只抓到一片赤色冷绡。 是谢望舒。 “师尊,你…”他还没说完就猛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对,这不是谢望舒。 冷薄绡丝被他攥得很紧,露出红衣人白皙的肤色,那只手腕骨肉匀停,是极好的皮相和骨相。 只是这只手腕上,没有银白色的并蒂灵纹。 在他意识到这人不是谢望舒的瞬间,他自己手腕上的金色灵纹灵光乍起,灼伤那人的手腕,被他抓着的那红衣人冷笑一声,甩开柳归鸿的手从袖袍里抖出一枚孔雀翎,青金的翎羽轻而易举的划伤柳归鸿的手臂,留下一道带着稠黑邪气的伤口。 “玄凤伤我,后果就由你来代受吧。” “不过,你师尊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你呢。” 柳归鸿阴沉着脸,掌心敛着的灵光瞬间轰出去,红衣人侧身躲开,灵力略微驱散了雾气,显露出那红衣人的面容。 “无妄海左护法孔雀明王,飞鸿君,我们见过。” 柳归鸿冷眼看着那张跟谢望舒有七分相似的脸,果然是他。 邪修孔雀明王。 杀死吕羲和的凶手,再次出现了。 浓雾之中,明煦忽然冷下了一直温和的眼,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 与此同时。 太华,招摇峰。 沉寂许久的招摇殿门被从里推开,露出盛招摇半张苍白的脸。 和她手中剑光凛冽的长刀。 断恶出鞘,将饮仇血。 第45章 白雾 离开太华前他们就知道,孔雀明王近期间有可能再探太华,所以他们此行才没带应澜姗而让她和云隐留守太华提防着些,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那家伙不趁他们不在时偷袭太华反而直接找上了他们。 又或者是,太华从一开始就只是噱头,他的目标一直都是谢望舒? 一模一样的冷绡红衣,离去前火烧栖凤山。 电光火石间,柳归鸿忽然想通了一部分这其中的关窍,谢望舒一定有事瞒着他们,他一定知道些关于孔雀明王的事。 虽然知道自己还没资格过问这些事,可这个认知就是莫名其妙让柳归鸿很不爽。 他没资格了解谢望舒的一切。 第49章 很不爽。 于是他掌心灵光愈加凌厉犹胜剑光,孔雀明王挑了挑眉,青金雀眼里满是嘲讽和戏谑:“怎么?猜到什么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想激怒柳归鸿,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可他下作,柳归鸿也不是什么善茬,玄衣青年恶劣的哼笑了一声,阴恻恻的开口道:““我在想……” “你演谢望舒演得一点都不像。” 孔雀明王脸色骤冷,十八枚孔雀翎飞出袖口朝着柳归鸿钉过去,后者一一躲开的同时也不忘继续嘲讽:“怎么?戳到痛处了?” “不过我挺好奇的,你好好一只孔雀,装什么凤凰?” “你跟谢望舒有什么关系?” 听到最后一句话孔雀明王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法器摆出一个有些咬牙切齿的假笑:“套我话呢?” “想得美,自己慢慢猜吧!” 说完他也不打算再停留,红袖一挥身影就隐入浓雾之中,像是幻境里从未出现过的一场幻梦。 柳归鸿低头,死白浓雾之中唯有他手臂上一抹血色红的发艳。 不是幻觉。 “柳归鸿!在哪?!”谢望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次他们没被分开,五人在浓雾之中穿行寻找着彼此,可幻境太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柳归鸿偏要去找。 谢望舒在寻找他。 他在迷雾之中摸索着,一开始是走着,步伐越来越快,越迈越大,直到后面他跑了起来,雾气成了从他耳边流过的呼啸的风,模糊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直到他累得再也跑不动,身体沉重,灵魂却轻的仿佛离开红尘人间。 “哒。” 有谁走到了他面前。 垂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垂着头,只看到浮动到他眼前的一角红绡。 于是他伸出手,攥紧了轻薄冷衫。 柳归鸿抬头,看到谢望舒的脸之前先看到了他手腕上的并蒂银花。 抓住你了。 我的红尘。 谢望舒垂眸看着他抬起的那双黝黑的眼睛,神情有些错愕:““柳归鸿,你……” 他话还没说完,浓重雾气就倏然散去,显露出了幻境的本色。 “滴答、滴答。” 滴水声打散了浮动的暧昧气息,谢望舒骤然清醒回神,看着身边已经站直身体、面无表情的柳归鸿。 是错觉吗? 刚才对视那一眼,他恍惚觉得自己…… 被深深地爱着。 “喂!你们在干什么?!” 江淮凤不知道从那冒了出来,斜着眼看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上下扫了好几轮:“靠这么近……” “别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谢望舒:“……” 怎么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呢…… 柳归鸿垂着眼看谢望舒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耳廓上绯红,也不打算解释。 他到真想干见不得人的事。 …… 等五个人聚在一起后雾气也彻底散开了,场景不再是狭窄逼仄的寺庙,而是空旷的荒地。 和周围与他们摩肩接踵的、看不清面容的“人”。 而在那围起来的“人”群的正中央,是囡娘和抱着她泥巴哥哥的爹。 囡娘跪坐在地上,和柳归鸿刚上她深的时候不同,她长高了些,但仍然瘦,身上是那身已经小了的粗麻衣衫。 那衣裳上沾了泥巴,囡娘的手上和脸上也是。 恰到好处的遮住了淤青和肿块。 她在她爹的面前跪着,而男人看都不看她一眼,不管身上蹭到的泥抱着又变大了些的泥偶笑得牙不见眼。 “娃娃呦——” “长大喽——” 苍老暗哑的声音顺着苍凉的风传到几人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柳归鸿忽然觉得眉心烫了一下,下一瞬他就看见…… 那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泥偶。 朝他眨了眨眼睛。 眼花了? 柳归鸿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看的时候那泥偶又变成了死物一个。 刚才是幻觉吗? 柳归鸿偏过脸去看其他人,他身边的几人眼睛都没动一下,明显是没看见什么东西。 他抬手摸上刚才发烫的眉心红痣,会是因为这个吗? 他看着那泥偶,泥娃娃不会说话。 跪在地上擦拭脸上泥渍的囡娘也不说话。 她讨厌泥巴。 她有个奇怪的家。 在家里,不乖的会受到殴打和叱骂,受宠的会受到奖赏和泥巴。 可她从来得不到泥巴,因为她是个人,不是个泥娃娃。 她的哥哥是爹娘从天后娘娘庙里带回来的一团泥巴。 明煦伸手想帮一把她,可将要握住女孩纤细的手腕时却径直穿了过去,像穿过了一抹影子。 这里是幻境,展现给他们的一切自然都是假的。 “……” 没人说话。 真的是假的吗? 他们还不知道。 等围拢的人群散去了囡娘才慢吞吞的从地上站起来,她厌恶的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沾了泥的地方,直到皮肤都发红也不停下。 明煦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在幻境的最后又是浓白的雾,只是最后幻境消散之前,他们都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空洞的,流泪的眼睛。 浓雾消散,泥胎被柳归鸿那一下打出去很远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案前香炉被牠沉重的身体撞翻,带着霉味的香灰泼了牠满身。 牠在哭,一直在哭。 “……” 谢望舒沉默了片刻,凑到柳归鸿耳边道:“你觉得这东西……是谁?” 柳归鸿回望他,看到了那双淡色眼睛中和他一模一样的晦涩。 他们猜到了。 “师尊。”柳归鸿问他他,“你觉得牠该死吗?” “这是因果。”谢望舒如是答,“报应不爽,不是我能说的算的。” “他们亲手养出来的怪物和神,结出来的恶果也由他们自己吞下。” 柳归鸿侧目看着倒地不起的泥胎,目光逐一扫过牠身上的粗麻短衫和被泥封起来的长命锁,最后落在牠眉心血艳的红莲上。 她死的时候,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呢? 剩下的三人听他们打哑谜,道玄低着头捣鼓自己的法器,明煦垂着眼摩挲着扳指也看不出来到底听懂了多少,江淮凤看看道士又看看明煦,最后看回谢望舒。 “你们在说什么玩意儿?” 谢望舒:“你不用懂,好好活着就行。” 江淮凤:??? 感觉被骂了。 …… 那泥胎倒地后就没再起来,可他们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就必须把前面的幻境给看完。 最后他们从满脸“乐意”的明煦的乾坤袋里找到了一样叫缚魂锁的法宝。 其实明煦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只是刚拿到手就被征用了有些郁闷而已。 谢望舒拿着缚魂锁给他们讲接下来的计划:“等会儿江淮凤拿着东西,想办法激怒牠顺便给牠捆了,然后柳归鸿去把牠身上的泥在扣两块下来。” “明煦,道玄,跟我在旁边随身准备接应。” 明煦侧面看了谢望舒一眼,他哪是要自己接应,明明就是看着道玄让他别捣乱。 江淮凤又不乐意了:“为什么让我去?你不是让我活着吗?我万一死了呢?” 谢望舒:“我相信你。” “……” 江淮凤无话可说,这话怎么这么好听呢? 道玄还是低着头摆弄他那些法器,只是偶尔抬手掐指算几下,也不知道在算些什么。 总之就是要按这个计划行动了,江淮凤甩掉华丽但拖沓的翠色罩衫,扎起广袖和散着的发,将缚魂锁绕了两圈松松的缠在手腕上。 柳归鸿扫了他一眼,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先不去细想,要先完成谢望舒安排的任务。 江淮凤养的那条翠色小蛇盘上白皙的手腕,遮住了他手腕上被腐蚀了一般,状似腐烂的新伤。 这么多人互相看着,他能从哪受伤? 只有那片浓白的雾。 江淮凤不自然的停顿了一下,把盘蛇那只手的袖子放了下来,遮住了那片腐伤也挡住了窥视的视线。 欲盖弥彰,一定有鬼。 柳归鸿收回视线,他有个荒谬的猜想,不到应验绝对不能说出口那种。 多余的事情暂且不谈,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泥胎,柳归鸿如是告诉自己。 江淮凤若无其事的放下袖子后抖了抖手腕,半眯着眼咧出一个恶劣的笑,然后翠影一闪,人就甩着缚魂锁朝着泥胎冲了过去。 缚魂锁抽在邪祟身上像炽热的烙铁一样灼伤魂魄,泥胎尖利惨叫一声后被红线吊着再次站了起来,泥雨再落,红线又缠,各种攻击皆朝着那一抹大张织艳的翠影砸落,江淮凤冷笑一声,窄腰一拧纵身一跃,像一只轻跃的灵鸟一样避开泥雨红线,又一鞭直接抽到泥胎眉心。 第50章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泥胎模糊不清的眼眶处流下两行血一样的泪,红线窜的更密,江淮凤一手挥动缚魂锁,另一手抬起摘下额角的翠色发饰口中喃喃念了句什么,华美的点翠金饰在他手中绽出光芒,瞬间抽长,等光散去时赫然是一把靡丽的短刀。 金刃斩断坚韧红线,缚魂锁牢牢锁死泥胎。 成功了。 第46章 脱胎 江淮凤捆了那泥胎后随意扔到柳归鸿面前,自己又披上了翠色罩衫:“喏,交给你了。” 柳归鸿眼神又不着痕迹的往江淮凤的手腕上扫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咬破自己的左手中指把血抹在牠额心的红莲上,修士精血那驱邪,泥胎发出更可怖的惨叫,泥块从牠身上剥落,露出的淋漓血肉冒出白雾带出幻境。 雾气弥散,在进入幻境之前,一点冷光划破迷雾,孔雀翎羽刀刃一样朝着柳归鸿飞来,却在中途被一抹赤色截住,谢望舒伸手两指拈着那片雀羽,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 明煦也从雾中走到他们身边:“玄凤,这是孔雀翎。” 谢望舒不做声。 柳归鸿看他沉默,脸色也沉了下来:“师尊。” 谢望舒这才出声回答:“嗯,我在。” “师尊!”柳归鸿难得在谢望舒回来之后发怒,“他要杀我!” “还是说,是你要杀我?” 这话说出来柳归鸿自己浑身的血先冷了一半,谢望舒跟他见的第一面就下了死手,之后也曾屡屡想要取他性命,后来的脉脉温情他到现在都分不清是真心相待还是虚情假意。 万一真是谢望舒默许了的呢? “……” 柳归鸿后悔了,他不应该问出来的。 只要他不去撕开遮羞的布,他就可以永远等待着凤凰的垂怜。 他后悔了。 恐慌越来越浓重,就要像海一样将他溺死淹没。 “胡说什么?!”柳归鸿被从死海中捞起来,看到谢望舒微微瞪大的眼睛,“柳归鸿,我答应过你的。” 在柳归鸿愣神时,那抹赤色已经借着雾气的掩盖凑到了他身前,瘦白的手穿过他脑后垂落的发搭着脖颈把人勾下来和自己平视。 “我的命都在你手里,别怕。” 柳归鸿深吸了一口气,瞳孔都缩了缩 ,他花了好几个呼吸才忍住直接亲上去的冲动,指尖还在轻微的发着抖,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还带着隐约的暗哑:“谢望舒……” 我真的好喜欢你。 不敢再看,不敢再说。 谢望舒看着柳归鸿,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柳归鸿露出这种眼神。 脆弱的,纯粹的,晦涩的,欲说还休的…… 令他的心脏不受控的有些鼓胀酸涩。 这是什么,谢望舒抽身拉开和柳归鸿的距离,有些茫然的抚摸上自己的心膛。 好陌生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陌生的情感在他的心脏上播下了种子,只待某日某时一阵风吹就要生根发芽。 会是什么时候呢? “玄凤!”明煦拨开迷雾走来打断了他们,“江淮凤和道玄不见了!” 与此同时,迷雾一角。 翠金短刀架在道士的脖颈上已经压出了血痕,江淮凤青金的眼泛着莹莹的冷光,里面的金色似乎在隐隐流转,嗜血的盯着道玄脖颈上沁出来的血珠。 他开口说话,可发出的却是另一副更邪肆的嗓音:“喂,道士,等事情解决完了跟我去见个人。” 道玄想说活可颈间的短刀压的更紧:“不用说话,你没得选。” 道玄顿了顿,合了一下眼,示意自己答应了。 江淮凤嗤笑一声,又换回了嗓音,嘲讽道:“没出息。” 道玄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手掌一翻一张黄符就被他夹在两指间朝着江淮凤甩了过去,可他刚把符纸甩出去手腕就传来一股钻心的刺痛,那边江淮凤也冷笑出声,一刀划出黄符就四分五裂成了破碎的废纸:“就知道你不老实。” “翠锦的毒无解,等死吧。” 道玄卷起衣袖,江淮凤那条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他身上缠着命门,被蛇牙咬到的地方皮肉已经开始发黑腐烂。 和江淮凤先前手腕上的伤有八分相似。 道玄抬眼看他:“你有解药,怎么才能给我?” 他才不想死。 江淮凤漫不经心的五指间翻着刀花:“说了无解,不信?” “不信。”道玄面色都没怎么变,“怎样才能给我?” 江淮凤“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把金刀重新变成金饰带回额角鬓边:“没意思。” “这里的事解决了,跟我去一趟无妄海。”江淮凤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哼笑了一声。 “我给你找个新师傅。” 道玄的手腕已经没有知觉了,沉默了片刻后,小道士点了点头。 江淮凤勾勾手指,青蛇“咻”的窜回他身上盘在肩头嘶嘶吐着信子,江淮凤眯眼笑着点点小蛇的脑袋,猩红的蛇信卷上男人的手指,阴森又狎昵。 “手麻了吧?”江淮凤玩着蛇看都不看道玄一眼,“忍着吧,等一会就好了。” 道玄心中微动,江淮凤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别想了,就是要命的毒,现在只是手麻,放着不管过几天你就能去找你那老道士师父了。” 道玄:“……” 倒也不必。 …… 这是最后的幻境了。 娘娘庙里,囡娘跪在蒲团上不停的给神龛里的泥塑天后磕着头,她手中握着红绒线,身边放了一缸褐红色的泥和她的泥巴哥哥。 女孩一下又一下磕头,整个额头血肉模糊到不忍直视都不停歇,她似乎是哭着的,单薄的肩膀轻轻的抖着,而她身边的泥偶却被捏出了定格的大笑。 嘲弄一般的大笑。 不知道囡娘磕了多久,直到月光从庙门的缝隙照进来,谢望舒他们终于看到了女孩灰败的眼神和颤抖的面颊。 她哪里是在哭。 她在笑,兴奋到整个人都颤抖的笑。 “哥哥。”她伸出手搂住身边的泥偶,她笑得太兴奋,以至于显得泥偶脸上的笑都像在哭,她又喊了一声,“哥哥。” “我要取代你。” “泥巴哥哥,多好笑啊。” 囡娘握住泥偶颈间的长命锁,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莲花纹样,女孩的指尖顺着那镂刻的花纹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发狠将莲花锁整个扯了下来,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把跟她差不多高的泥偶的脖颈用银锁的链子拗断,泥偶硕大的脑袋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摔坏了泥刻的眉眼,耷拉下大笑的嘴角。 不知道什么时候,泥偶的笑脸变成了哭脸。 囡娘把抢来的长命锁吹了吹,仔仔细细的擦掉上面沾到的泥渍,然后带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不需要哥哥。 若她是他,若不是他,若不用因他而受到惩罚。 若来到这世上是她的错。 囡娘从蒲团上站起来,猛地用力推到泥偶无头的身体。 那就一错到底吧。 褐红色尸泥被她一点一点厚厚的涂抹到自己的身上,神龛之中四不像的天后娘娘垂眸看着她一点点把自己封成一个泥俑,只留下一双眼睛还留在外面看着一地的狼藉。 她将在今夜脱胎换骨。 从来关不紧的门,不合身的衣裳和鞋袜,永远得不到的奖赏的泥巴,因为他而收到的惩罚,和我面对面长大的他,永远不受青睐的我…… 请在今夜里,一同消失吧。 所有的棱角与缺漏被亲手涂抹成最凄厉的苍白,她错误的灵魂和心肠被掩盖自己层层掩盖。 不成器的血肉不是被需要的小孩。 尸泥有很强的尸毒,足以腐烂皮肉,于是血肉模糊了双手,像她亲手剥开了身体里最绚烂的色彩。 可另一个蒲团上,无头的泥偶忽然开始抽搐,渐渐地,他站了起来。 他的头砸落在地上飞溅出万千尘埃,破碎的躯骸摇摇晃晃的尝试着行走。 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囡娘看着他的步伐越来越稳,先是走到泥缸前挖了一抔尸泥,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到被封死在泥俑的她面前。 于是褐红的泥封上了她的眼睛。 视线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囡娘最后看到的是他滚到角落里的头颅。 那是个眼神轻蔑、笑容嘲弄的泥胎。 幻境的最后,无头的泥胎拾起了囡娘落在神龛之前的红绒线,笨拙的用没有手指的泥捏的手,把线系在了新成的泥胎脖颈上。 他真的是她的哥哥了。 泥泞满地,两只泥胎依偎在一起,最后只有污秽的完美与崩毁,和一地残缺的黑白。 神龛之上,四不像的泥塑天后依然慈悲垂眸,世事不问。 多年之后。 恶鬼侵占荒废的破庙,放出来了尘封了多年的,更邪性的两只泥胎,自此因果圆满,恩怨得偿。 第51章 山下再无活人。 浓雾又起,再次散开时神龛之中坐着两只泥胎,一只眉心莲纹,一只无头无锁。 缚魂锁自然是挣扎不开,那只无头的泥胎趁他们进了幻境解开了缚魂锁,救出了牠。 牠只有一个。 泥偶只是受几人供养的刚刚生出意识的一团泥巴,真正的邪祟是受到千人供奉叩拜,又被自己和恶鬼的恶念滋养的囡娘。 当年村民冷眼旁观种出来的恶因,结下了名为泥胎的恶果。 草留根,人留后。 人生老病死皆是命数,何必强求。 可叹可悲,可哀可恨。 谢望舒叹了口气,抬手一簇凤凰离火按在柳归鸿眉心的观音痣上,离火灼灼,阴邪的红痣化作一缕黑烟消失无踪,他也不停手,红袖一甩,灼然烈火引燃破庙的木制品和破烂的帷帐,两只泥胎只在神龛之中坐着,放任火焰将牠们吞噬,四面八方的红线将着牠们层层围裹成一个密织的茧。 不知何处风来,离火更盛。 火势太大,众人退出了已有倾颓之势的送子娘娘庙,山下的江雪亭不知何时换回了那一袭凰羽白衣站在他们身后,她先看向道玄,开口的语气带着歉意:“抱歉,我没能完成我的承诺。” “那个村子里,在我们来之前就没有活人了。” 山顶风大,众人的衣摆和头发都被吹得翻飞漂浮,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小道士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道玄没说话,或许原本就是知道保不住那些村民,又或许是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失去师父的伤感,他低着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他再不提玄微子。 也许对他来说,老道士不像师父,有时候也容易忘了是救命恩人。 那个干瘦的老道士像他的父亲。 玄微子死去后的每一个生辰,道玄再也没喝到过一碗白粥。 谢望舒看他神色有些暗淡,准备开口提一下招揽他进太华的事,可他还没张嘴,道玄就先他一步开口了:“……我现在能走了吗?” “什么?”谢望舒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你有地方去吗?” 道玄还是那副呆怯的样子,说话声音还没蚊子哼哼声大:“没有。” 谢望舒顺势道:“那不如先来我太华,先记在柳归鸿门下做个挂名弟子,就是给你找个能随时回去的地方,不至于再四处漂泊……” "不行!"柳归鸿先不乐意了,“我不收徒!” 道玄也很果断的拒绝了:“不了,去意已决。” “而且我也不想要他给我当师父。” 柳归鸿:“……哈?” 他这是被嫌弃了? 江淮凤大笑出声,谢望舒也没忍住“噗嗤”了一声,江雪亭和明煦含蓄一点,眉眼弯弯, 只有柳归鸿别过脸:“谁乐意给你当师父,我还没当够徒弟呢。” 事情解决,一行人终于又露出了轻松惬意的笑。 只是不知道这笑还能留住多久。 第47章 护法 道玄还是走了。 长风猎猎,道袍翩翩,少年身形还未完全长成,略显清瘦的背影像夕阳下的一道刻痕,发尾铜钱甩在身后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看不清的一点光。 谢望舒没多难过,他只是有些遗憾,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见不得少年只影伶仃。 柳归鸿看他兴致不高,悄悄靠了过去,牵住了垂怜的赤色衣袖,谢望舒愣了一下,心跳陡然乱了一拍,下意识般,他动了动手指。 勾住了柳归鸿的指尖。 柳归鸿微微睁大眼睛,像被烫到了一样抽回手,茫然的看着同样茫然的谢望舒。 谢望舒也懵了,他在干什么?他刚才在想什么? 柳归鸿搓了搓指尖,指腹还残存着刚才相牵的触感,不知道会不会沾染上谢望舒身上的浅淡桃香。 真没出息,柳归鸿心里这样说自己。 一路跌跌撞撞,临到终点却又欲言又止的人啊。 分明一字不肯说,可欲望却又鲜活到赤裸。 让人几乎隔着皮囊看出三分魂魄晕染出的炽热轮廓。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要旁若无人的变得微妙,江淮凤忍无可忍的猛咳两声,伸手把自己挂到了谢望舒肩膀上:“喂!你们不是师徒吗?搞这么暧昧是干什么?” 江淮凤总是这么语出惊人,谢望舒一脸嫌弃的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撕下去:“你再乱说话就给我滚回去。” 谁知道这家伙忽然转性了一样没急眼,反而摊手撇了撇嘴:“回就回,反正我马上就走了。” 谢望舒一脸惊讶还没说话,江雪亭先皱着眉开了口:“江淮凤,你又要去哪捣乱?” 江淮凤“切”了一声:“我就只会捣乱吗?” 江雪亭反问:“难道不是吗?你觉得自己闯的祸还少?” 这回江淮凤怒而瞪眼:“胡说八道!这次是族长叫我回离恨天的!你以为我想走啊?!谁把谢望舒拐跑了怎么办?!你又看不好人!凤凰后裔没有凤凰,你叫别人怎么看?!” 谢望舒无奈扶额:“行了你赶紧走吧别显眼了,就知道想点有的没的。” 江淮凤冷哼一声,甩着华衣就要走,可刚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我真走了啊?” 谢望舒:“走吧走吧。” 江淮凤傻眼了:“你真不留我啊?!” 谢望舒听笑了:“不留啊。” 江淮凤要被气死了,这回真是转身就要走,谢望舒却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江淮凤没好气的回头:“干嘛?不是赶我走吗?” “哪有。”谢望舒脸上是温款的笑,抬脚走到江淮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开玩笑的,有空来太华,我给你搭窝。” “毕竟,整个离恨天,只有你叫我谢望舒,而不是凤凰殿下。” 江淮凤难得熄火,偏过脸不看他,耳廓上还有点可疑的绯红,他也没再说话,推掉了谢望舒搭在他肩头的手,纵身展翼飞入云霄。 夕阳烁金,在他艳丽的双翼上像炫目流火,谢望舒目视着天边那抹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翠色。 他看着天边,柳归鸿看着他。 他嫉妒江淮凤,占据了谢望舒离开他的三年。 他在太华步步如履深海,谢望舒在他头顶的三十三层离恨天上,知己相照。 从谢望舒回到太华开始,柳归鸿心中就一直有一丛妒火在暗烧,他与谢望舒相处不过短短半年,这半载故梦被他一寸一寸的细细嚼尝,梦中人的身影,笑面,居高临下的蔑视,不屑一顾的眼神,都被他反复回忆了无数次。 每次回想,都旧事如新。 梦中人仿若仙客,入梦一瞬,回眸一眼,清冷几千春。 每每入夜,他总会觉得,那个红衣仙客是否是自己孤独到痛苦而产生的幻觉美梦,从来没有什么异世来客,他只是这惶惶人间的一只孤独的鬼,找不到自己丢失的魂魄,漆海夜色像一潭沉水,就要把他溺死其中,柳归鸿顺着失重感倒在榻上,双手无措的胡乱抓着,忽然一指冷滑被他抓进掌心,清醒了他混沌的魂魄。 柳归鸿把那东西抓到眼前,冷薄红绡像一片烧穿他灵魂的火,温暖了他被夜海浸透的将要僵死的魂魄。 他拥火入怀,熬过三载春秋。 如今凤归故乡,却未停息在他的肩头上。 谢望舒是翱翔于空的凤凰。 柳归鸿俗人一个,要付出多少才能留住凤凰? 妒火愈焚愈烈,就要烧穿这幅虚伪皮囊,撕开表面师徒的戏幕。 明煦站在一旁看着眼神晦涩的柳归鸿,伸手屈起指节敲了敲谢望舒的肩膀低声道:“玄凤,你那个徒弟……是不是有点奇怪?哪有徒弟这样看自己师尊的?” 谢望舒回头,只看到一双低垂的眼睛。 明煦:“……他刚才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 他演的! 柳归鸿知道谢望舒在看自己,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对视。 会藏不住的。 不能是现在,最起码不能是在这,最少要先回太华。 于是他开口道:“师尊,什么时候回太华?” “我有点累了。” 明煦:“……” 谢望舒回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偏偏谢望舒眼瞎了一样,没看出来半点端倪,点点头道:“好,也该回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呢。” 然后转身走到柳归鸿面前,牵住他的手腕把人带进自己怀里展开凤凰双翼翱翔于空,没入云端。 明煦叹了口气,也踩上法器追上他们,江雪亭雪翼一展紧随其后。 至此荒山一行就此结束,太华君子归位。 以备无妄之袭。 …… 无妄海。 素日百无禁忌的邪修都噤声低眉不敢抬眼看那一袭赤红衣衫的人,只恭恭敬敬的低声唤一句:“左护法。” 孔雀明王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头都没回就张口道:“甘长风,你这毒还要不要解了?” 第52章 “本君忙得很,你最好快点。” “……”道玄抿着嘴站在无妄海边界一线,这是邪修的地盘,“……孔雀,你是邪修。” 孔雀明王扬起邪艳的眼尾:“怎样?我是邪修你毒就不解了?” 道玄说话还是轻轻的:“谢望舒知道吗?” 孔雀明王一下冷了脸色,伸手一抓,无妄海界的道玄就被他掐着脖子拎了起来:“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为、什么?”道玄艰难的挤出声音,“江淮凤,你们不是兄弟吗?” 江淮凤眯着狭长的眼咧出来个邪佞的笑,换了张脸还一身红衣的他眉眼和太华玄凤更为相似,阴柔邪肆的嗓音轻轻的:“谁跟他是兄弟?” “我恨死他了。” 甘长风一张脸因为缺氧而发紫,说不出话。 江淮凤忽然觉得很没劲,很随意的把半死不活的道士扔到地上,晃晃悠悠的走了。 甘长风捂着脖子躺在地上不想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活的没什么劲,不过尔尔。 发尾的五帝钱硌在后心,一阵阵的疼。 疼,甘长风想闭上眼,他知道这双眼一旦合上了,道玄就要死去了。 他想死了。 那双太阳宝石一样的眼睛半合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是怎样狼狈不堪的躺在地上,死一样的沉寂。 他想,或许是要舍弃过去那无用的半身了。 他打算合上眼睛,享受自己的死亡。 “你是谁?” 死了一半。 甘长风猝然睁开眼睛,看见了满眼的黛紫色。 纳兰仪弯腰俯身打量着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之前没见过你,怎么来的?” 甘长风眨了眨眼:“江淮凤带我来,见人。” “见人?见谁?”纳兰仪拧起眉,“他又整什么幺蛾子?” 甘长风摇摇头,还在地上躺着。 纳兰仪揉开眉心颇为头疼道:“行了,先跟我走。”这小孩再躺一会儿说不定要被旁边那一群虎视眈眈的邪修活撕了,不管江淮凤带他回来是要干什么,先找个地方安置了再说。 而且好歹是左护法孔雀明王带回来的人,多少能制衡一下那个疯子。 甘长风没动,他起不来。 纳兰仪这才看见他脖子上的淤青,暗骂出声:“疯子。” 孔雀明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纳兰仪站直身体抬手,指着甘长风的指尖敛着一点黑色的光,随意划动轻启檀口念出一字。 “愈。” 纳兰仪话音刚落,她划出的“愈”字带着稠黑之色飞出,覆盖到少年乌青的颈间,待到黑雾消散,甘长风脖颈上的淤痕就已经消失了。 不,是愈合了。 言出法随。 甘长风摸摸自己的脖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你也是邪修。” “是。”纳兰仪神色丝毫未变,“无妄海的哪个不是邪修?” 甘长风“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纳兰仪也没打算多说,理了理衣裳转身就走,只给灰头土脸的甘长风说了一句:“跟上。” 道士没听她的难得大声说话:“我叫……甘长风,道号道玄。” “你是谁?” 纳兰仪停住脚步:“……我是谁?” “无妄海右护法,纳兰仪。” “我更喜欢听别人叫我……” “灵泽君。” 第48章 言灵 无妄海灵泽君,心狠手辣,言出法随。 但甘长风没怎么听过这些,他不怎么在意邪修,其实他连正统修士都不怎么在意。 他只稍微听过一些出名的道士。 他第一次接触邪修就直接被带到了最大的邪修大本营。 纳兰仪带他回了自己的灵泽殿。 灵泽殿是无妄海除翠微居外,唯一建在无妄苍雪境的住所,没孟摧雪那儿那么苦寒却也清冷的紧。 甘长风亦步亦趋一路跟进无妄苍雪境,只见灵泽殿前,雪域生花。 绀紫拥簇橘金,成了雪色之间的一片绝色。 “这是什么花?”他问纳兰仪,“好看,我没见过。” 纳兰仪停下等他:“小道士,你是除了那两个疯子之外,唯一敢跟我说这么多话的。” “你不怕我吗?” 甘长风不解歪头:“我为何要怕?” 纳兰仪指尖携着黑雾在半空中虚虚的来回划着:“邪修头目,言出法随,心狠手辣,你为何不怕?” “你又不会杀我。”甘长风还是那副木然的样子,“你身上没有血腥气,应该没有杀过人。” 纳兰仪忽然笑了,很轻很轻的笑,在唇角路过了一瞬就消失不见,她说:“我杀人如麻,罪责罄竹难书,你怎么说我没杀过人呢?” “邪修修炼都是要血气……” “不可能。”甘长风打断了她,“师父教过我,看人先看三分魂。” “你的魂魄很干净。” 纳兰仪有一瞬间恍惚。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干净。 她停下手指,一个“祝”字被她抖落扔到甘长风肩头,沾上姜黄道袍就消失不见。 “花是鸢尾和山柳兰。”纳兰仪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鸢尾主智慧,山柳兰……主权力和野心。” “我很喜欢。” 甘长风点点头,他也喜欢。 纳兰仪转身打算继续走,但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道:“甘长风是吗?” “奉劝你一句,最好离明王远点,越远越好。” “我不杀人,他不一样。” “他手底下不留活人。” “…这个恐怕不行。”甘长风拒绝了她的建议,“离他太远我反而会死。” 纳兰仪眸光闪了闪:“什么意思?” 甘长风挽起袖子给她看手腕上腐烂到看不出来肌理的伤口:“我被他的蛇咬了,他不给我治我会死。” 纳兰仪:“……” 她记得江淮凤那条蛇没毒吧?有毒他自己应该早被咬死百八十回了。 “他骗你的。”纳兰仪面无表情揭穿江淮凤的谎话,“他的蛇毒不死人。” 甘长风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似乎并未相信。 纳兰仪又给他扔了个“愈”字,狰狞溃烂的伤口在言灵的作用下缓缓愈合,带走了麻木和隐痛。 甘长风动了动手腕。 丝毫没有不适。 “……” 纳兰仪:“好了。” 甘长风:“…哦。” 纳兰仪看着木着脸的小道士。 惨惨的。 她叹气,江淮凤,孟摧雪,这两个疯子就会跟她对着干还净给她添麻烦,她也不知道江淮凤到底脑子里哪根筋抽了,大费周章编谎话骗了这么个小孩回来,骗回来又随便往路上一扔不要了。 “先住我这吧,自己挑一间空屋子收拾收拾,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甘长风点头。 “……” 纳兰仪:“说话。” 甘长风:“…嗯。” 她就多说这一句,这小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不再多说,她把甘长风留在灵泽殿前,自己继续拾阶而上,往雪色更浓之境走去。 孔雀明王每次回来都要先干一件事。 挑衅孟摧雪。 …… 无妄苍雪境,翠微居。 纳兰仪到的时候江淮凤已经跟孟摧雪打完一架了。 当然,江淮凤打不过他,不然他也不是孔雀明王,而是无妄领主了。 孟摧雪踩着他的胸膛把他踩得半个都陷进雪中,看到纳兰仪来了一脚把人踹了过去,后者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正好飞到纳兰仪面前,咳出来的血差点溅上 她的裙摆。 “……拉我一把。”虽然很不乐意,但目前他想不这么狼狈就只能靠纳兰仪。 “你自己怎么不起来?”纳兰仪袖着手附身看他,“自己找茬自己解决。” 江淮凤又咳出一口血,咧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信不信我把血吐你身上?” “……”纳兰仪给他扔了个缺笔少划的“起”字,“你真令人恶心。” 江淮凤嘻嘻笑着起身,因为言灵不全他晃了几下差点又摔回去,站稳后“嘶”了一声把自己脱臼的胳膊装了回去:“那又怎么样?”说完他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转身准备回翠微居的孟摧雪,意有所指道:“总比有些连太华山门都进不去的人好。” “我可是见到太华的蓬莱掌门了呢…咳呃!” 江淮凤瞪大了眼,青霜剑狠狠捅穿了他的腹部,孟摧雪动作快的没人看清,纳兰仪也来不及阻拦,他握着剑,青霜剑刃在江淮凤软倒的躯体里转了一圈,血顺着剑身流下,染红了洁白的雪,也染红了孟摧雪肤色苍白的手。 剑身被抽了回去,迸溅的血溅上孟摧雪的脸,雪肤沾血,煞里生艳,显得那双鲛蓝的眼更冷。 第53章 “你说,你见到谁了?” 江淮凤看着快死了还不老实,手肘刚支起上半身就又被踩了回去,青霜剑被“铮”的一下插进冻土,孟摧雪双手撑到踩着江淮凤那条腿的膝盖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像在看一个死人。 “谁允许你去太华了?” 纳兰仪动了动眉梢,孟摧雪今天看上去格外沉稳镇定,听到太华毫无反应,就好像…… 他不在乎那个地方了。 这怎么可能呢? 她目光下移,看着半死不活的江淮凤,如果他真不在意了,怎么可能江淮凤一提谢蓬莱就下这么狠的手。 偏偏江淮凤也是个疯子,都快活不成了还一个劲的挑衅孟摧雪:“咳……这是怎么了?我们的……领主大人…就这么听不得自己心爱之人的名讳吗……?” 孟摧雪脸色不变,脚下踩得却更狠,皂靴后跟在不断流血的伤口上用力的碾着,江淮凤也不喊痛,他没什么力气但却断断续续的大笑,笑到血都从口中涌出再回流到呛咳也不停下来。 纳兰仪皱着眉看他们用言语和行动虐待对方。 疯子,都是疯子。 直到江淮凤动也不动了孟摧雪才抬起了脚,又是一脚把他踹出去了老远,然后一言不发回了翠微居,狠狠甩上了沉重的殿门。 等他走了,纳兰仪才敢去把不知道还活没活着的江淮凤从雪窝里捡出来,指腹压上他颈间脉搏,探了几息后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死。 纳兰仪咬破左手中指的指尖,鲜血和黑雾纠缠着被抹在江淮凤眉心,成了个“生”字。 这回没缺笔少划。 江淮凤伤的太重,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纳兰仪嫌弃的看着血呼啦擦的人,犹豫的半天还是美能说服自己下手扶人,广袖一挥一团黑雾就把江淮凤卷了起来悬浮着跟在身后,打包扔回了他的明王殿。 仁至义尽,接下来这人是死是活都跟她没关系了。 …… 孟摧雪摔上殿门,背靠着大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右手上还沾着江淮凤的血,一下子全蹭到了脸上,原本干净逸秀一张脸生生染上阴恻恻的鬼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再提前那个人? 明明他已经开始结束自己的身份了…… 明明他已经能忍受没有谢蓬莱的生活了…… 他一遍又一遍反复告诉自己,他不爱谢蓬莱,那不是爱,他不应该爱。 他应该恨。 一缕垂落的雪发被他咬在齿间,直到他整个人都脱力,那缕雪色才脆弱无力的从他唇边滑落。 “……” 孟摧雪说不出话。 怎么能忘呢? 十八岁那年风雪长亭。 怎么能舍得呢? 百余年相伴从未分离。 谢蓬莱是人间雪,山间月,世中仙。 唯独不能是他的……心上人。 大道无情,蓬莱无情。 蓬莱何能渡他? 蓬莱无春,只有一场经年的大雪。 孟摧雪见惯了冬雪,却没见过几个春天。 他多恨谢蓬莱啊,仙人送了他一截雪,却永远的夺走了他的春天。 可孟摧雪再恨,也舍不得伤那人分毫。 没人知道,三年前他叛逃那日,他是能伤到谢蓬莱的。 但最后他重伤逃逸,谢蓬莱却连雪发也未断掉一根。 他根本舍不得走出十八岁那年的梦境。 也走不出这浩浩百年的风。 第49章 春雪 谢望舒觉得柳归鸿最近有些奇怪。 就比如现在,清早一推开枯桐殿的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玄衣青年迎着朝阳准备下山的背影。 “柳归鸿!”谢望舒喊了他一声,本以为青年会回头,结果柳归鸿脚步顿了一下,旋即反而脚下生风走的更快,转眼就窜上山径,一溜烟就看不见人影了。 谢望舒:??? 什么玩意窜过去了? 谢望舒瞪着眼愣在原地,柳归鸿最近是不是在……躲他? 躲他干嘛? 谢望舒一头雾水,从娘娘庙那件事结束后柳归鸿就是这副德行,见他跟见鬼了一样掉头就跑,甚至用了点轻功眨眼就没了影。 没由来的,他很不爽,他现在搞不懂柳归鸿心里在想些什么。 荒山之行中柳归鸿那些若即若离的靠近谢望舒不是看不出来,傻?他可不傻,现代社会想勾搭他的人也不少,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直纵容着,装作视若无睹的,继续怜爱着那个小孩。 柳归鸿在他心里一直都还没长大,虽然是成年人的体魄,但始终还是那副残缺的少年灵魂。 小孩儿早恋没什么问题,他是柳归鸿的师尊,在现代就是他的老师,他及时加以引导就好。 只是…… 他抚上自己的左边的胸膛,那是心脏的位置。 淅沥春雨之下的对视,幻境白雾之中被攥紧的手腕。 砰咚。 掌心覆盖之下的心脏重重乱了一拍。 谢望舒指尖微蜷了一下,虚虚的攥住了胸前的冷薄红绡。 他至今仍不知,心颤为何。 心烦意乱,他不打算去追柳归鸿,转身拔剑纵身而起,御剑去了蓬莱峰。 春和景明,蓬莱峰却在落雪。 谢望舒落在蓬莱山巅,先冻了个哆嗦,一张御寒符咒贴近外衫内侧才能神情自若的去敲蓬莱居的门。 “叩叩。” 没人回应。 “叩叩。” 依旧没人回应。 谢望舒收回手,谢蓬莱这是出门了?这么不巧。 人不在他也没什么留的打算,弯腰撩起落在薄雪上的赤红衣摆,转身便打算离开。 可雪色皑皑,一下晃了他的眼。 谢望舒忽然间想起曾经覆满蓬莱山巅的金簪草,和睡在蓬莱居门前,一地似月光似白雪的绒花之中的那个,只当了他半年师弟的孟摧雪。 他至今不知孟摧雪究竟为何入邪,又为何叛道。 从前种种恍如隔世,他与孟摧雪交集不多,但却也都是真心实意,孟摧雪虽然在修邪一事上隐瞒了他,但却也是真心待他。 当然,尽管谢望舒再怜悯怀旧,当年到底是孟摧雪一剑直接杀死了他,若非凤凰可以涅槃,他那日当真就身死魂销了。 谢望舒自己倒是没打算多计较,毕竟是他自己撞上去挡剑的,可他不在乎不代表这不是件小事,谢望舒是太华玄凤君,修真界除了谢蓬莱的最强者,更是离恨天的少族长,孟摧雪一剑就让他涅槃,足以让泱泱众生都陷入恐慌。 柳归鸿更是恨他尤甚。 可在孟摧雪这人人喊打的三年,作为逆徒亲师的谢蓬莱却无动于衷,谢望舒只以为他无情,上次来的时候遍地的金簪草也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若当真像谢蓬莱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意,如今又为何要在仲春之际,给蓬莱山巅留了一片一如当年变得月光似的大雪? 谢望舒脚尖在雪地中捻了捻,蹭开了一小片白雪,露出了雪下泥土中枯死的金簪草的茎梗。 “……” 是不熟悉,还是仍在意? 谢望舒不知道,谢蓬莱应该更分不清。 人都走了三年了,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谢望舒御剑凌空,蓬莱峰无人,那他想问的事就只能去找另一个人问了。 他要知道,吕羲和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么个疏朗君子,最爱笑着看他们插科打诨,他还没来及好好跟他聊上一宿,也没来得及跟他好好道别。 吕羲和不该早亡。 明明才相逢,为何早别离? 说好要保护所有人,结果他自己却成了走的最早的那个。 仲春风融融,红衣当空,向天再觅他日相逢。 …… 谢望舒最后停在了招摇峰上空。 他没着急落地,而是俯视着招摇山巅的那个身影。 三年相别,黑衣刀客的刀法愈加凌厉,断恶刀身倒映出一双沉寂许久的眼睛,隐隐透出一点淡淡青影。 谢望舒皱着眉,他不知道还该不该走这一趟。 盛招摇心魔深重,如今已在道与魔的边界,只消一念之差,就要走火入魔。 至于心魔是什么,没必要多余去问。 平日不提,但六君子都知道,吕羲和是盛招摇的同门师兄,虽然从来没听盛招摇正经喊过一次,可两人的情谊到底深厚非常。 所以,甚至不用去猜。 盛招摇一定会想办法,替吕羲和报仇。 可不能是现在。 如今无妄海邪修猖獗,太华实力锐减动荡,正阳峰无主,太阴君云隐久伤未愈,招摇君闭关多年不出,哪怕谢望舒回来了,能拿出手的高阶修士也寥寥无几,实在是不适合在此时大动干戈。 恐伤元气,恐生怨气。 第54章 于是红衣再次划过长空,消失无踪。 谢望舒没在招摇峰停留。 赤色消失在招摇山界,所以谢望舒没看到,他甫一离开,招摇山巅的刀客就收刀回鞘,抬头看向方才他停留的方向。 她当然知道谢望舒来找她大概是为了什么,但没办法,有些事他们做不到,那就她来。 刀客最为无畏恣意,这是吕羲和教她的。 盛招摇不只是太华君子。 她是吕羲和能为之解剑学刀的师妹。 于是刀光划破长空,艳艳夕阳之下,一点墨色眨眼就消失。 太华招摇君,出关。 …… 谢望舒最后去找了明煦。 长生殿内,明煦的脸色难得有些沉重,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声道:“玄凤,若不是那问,此生我都不会再提那日情景。” “那日正阳遇袭,栖凤山被焚,我和招摇眼睁睁看着却赶不及,只能看着惨剧发生!” 谢望舒沉着脸色:“也就是说,你们看到了。” “是谁害了吕羲和?” 明煦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后才又开口道:“……无妄海左护法,孔雀明王。” “孔雀明王……”谢望舒念了一遍,又一遍,“孔雀明王。” 名号听过这么多遍,我至今还未见上过一面。” “你见过。”明煦反驳了他,“红衣凤君。” “三年前动乱之前,我们抓到过他一次,本来想给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凤君’,可后来却反被他从内杀了出去。” “后来想想,‘凤君’应该就是孔雀明王,他是故意被我们抓到的,目的就是打进太华内部,好趁乱生事。” 谢望舒心里发沉,他匆匆告辞,快步走出长生殿,踏上红鸾剑之前,回头嘱咐了跟出来的明煦一句。 “看好招摇,别让她自己去找明王。” “这我自然知道,重要的是你。”明煦反问他,“你老实跟我交代,若江淮凤真是孔雀明王,你待如何?” “……”谢望舒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待如何? “格杀勿论。” 谢望舒如何不知?他只是不信。 不愿去信。 可荒山浓雾之中忽然现身的红衣邪修,江淮凤手腕上相同位置的伤痕,身份一有端倪就匆匆离开…… 和那双独特的,狭长而邪肆张扬的青金色眼睛。 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了。 他最后告诉江淮凤,整个离恨天,只有孔雀一人不把他当凤凰。 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你是否要夺我性命? 你是否已恨我入骨? 你是否……从未当我为挚友兄弟? 江淮凤那日并未答他,只是展翼而去,化作天边一阵凛冽的风。 这三问无从可答,更不可回答。 只要他离开了,他们之间三年的情谊就断了。 至此死生难再见。 谢望舒生命中再无离恨天江淮凤,只余无妄海孔雀明王。 不死不休。 红衣猎猎,红鸾当空。 若你当真谋我性命。 若你当真恨我入骨。 若你从未认我为挚友知己。 太华玄凤君自当出山诛邪。 除魔卫道。 第50章 二愿 栖凤后山。 柳归鸿抬手用袖子擦掉蹭在脸上的泥,拍了拍手,仰头看着他刚刚种下的第三十二棵梧桐树。 三年前栖凤山遭逢大火,满山凤凰木付之一炬还未来得及栽种,可如今谢望舒没空管这些,柳归鸿也有更想种的东西。 温润的银白灵力温养着新栽的梧桐的根系,滋养出新生的枝桠。 这些梧桐都是柳归鸿从荒山回来之后亲手栽下的,为了让它们长得更快更好,他甚至用自己的本源灵力来温养着。 他心底打算好了,等到他栽满三十三棵梧桐,就去找谢望舒。 然后告诉他,喜欢他,爱慕他。 再求他垂怜。 他知道自己准备的仓促,结果大概不尽如意,可他再等不得了。 最擅长蛰伏的猎手也受不住相思之苦。 三十三重离恨天,四百四十相思病。 离恨天他高攀不得,他只能觅来三十三株栖凤梧桐。 然后去问他的意中人,能否能解他身四百四十相思苦? 他在赌。 赌自己命好,赌谢望舒心软。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发疯,可哪怕是一场疯,他也甘心赴汤蹈火。 续半个成全他以命相博的梦。 碧桐遮天,春风融融,三十二棵梧桐树已华盖亭亭。 只待凤栖。 柳归鸿纵身御剑,手上掐着法诀。 他要去找谢望舒。 一个月躲着他,柳归鸿要忍出病了。 看一眼,柳归鸿告诉自己,一眼,就看一眼。 当望梅止渴了。 …… 谢望舒从长恨峰离开后脚都没沾地,一路去沧海峰找了离恨天来的人。 他找了江雪亭:“雪亭,你先带着人回离恨天,太华这一段时间不怎么安全,你们回去告诉族长整族戒备,身份不明的人一个都别放进去……江淮凤也别放进去。” 江雪亭点头应下,还是没忍住担忧开口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可以留下来帮忙的,我的职责就是侍奉好凤凰,保护好您的安全。” 谢望舒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她,江雪亭不明所以的接过后,谢望舒才开口道:“雪亭,还记得江淮凤离开之前我跟他说过什么吗?” 江雪亭回答:“记得,殿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得。” “我说整个离恨天只有一个人不喊我殿下,不只是给他听。”谢望舒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无奈,“我希望我只是谢望舒,而不是高高在上但冰冷的凤凰殿下。” “我是个人,我把你们当我的朋友,我的伙伴,而不是冷冰冰的从属关系。” 江雪亭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愣了一会,将谢望舒的玉佩系在了自己腰间。 “好,望舒。” 谢望舒笑了,指指她腰间的玉佩:“回去用这个。” “我赋予你智慧,才能,权柄,法力。” “雪亭,守好离恨天。” 江雪亭看着他,良久,“嗯”了一声。 “我会的。” 春风拂面,春光灿烂,腰间玉佩温润剔透,闪着晶莹润泽的光。 晃了沧海峰半空中悬剑未落之人的眼。 柳归鸿安安静静地看完了两人的互动,一言未发,转身径自离去。 指尖用力到刺入掌心,一滴一滴的渗着血。 如同心尖割血。 柳归鸿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个喘息就趔趄到惨烈。 他腰间也悬挂着一枚莹润的鸾凤玉佩,他一直佩了三年,玉佩的每一寸都被他细细摩挲过,泛着晶莹的光泽。 柳归鸿一直在等谢望舒发现,他有好好保留着谢望舒留给他的东西。 可就像他未曾说出口一样,谢望舒似乎已经不记得这玉佩了。 那也无妨,柳归鸿想,至少只有他有,至少他还记得,至少…… 至少他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 方才他看得清楚,江雪亭腰间系的那块玉佩就像一个重重甩在他脸上的巴掌,打的他心肝肺腑都痛。 他以为有他一个,他以为只他一个! 为什么?!凭什么?! 谢望舒在这个世界一睁眼先看到的就是他,凭什么现在眼中唯独看不见他?! 柳归鸿忽然猛得呼出一口气,他无意识闭气了太久,闷得心脏发痛。 他整个人在剑上摇晃了一下,然后无力的从百丈高空之中坠落。 痛不欲生。 空气都仿佛成了沉滞的海水,要拖着他被卷进海底的深渊。 于柳归鸿而言,这惶惶世间就是个巨大的坟场,收留者所有该死的人和未死的鬼。 唯有心间裂隙中一点桃花,是干净明亮的。 可那枝花太过明艳,处处惹人觊觎。 “哗啦!” 柳归鸿坠入了一眼温热的水中。 泉水温柔的裹挟他,像一个宽容的拥抱。 他挣脱了出来,抹掉脸上的水。 凤梧灵泉。 谢望舒曾在这里,赠了他三个愿望,当时他用掉了一个,他要谢望舒把命交到自己手里。 很过分的愿望,但谢望舒答应了。 柳归鸿抬手摸上自己左眼眼下的位置,曾经就是在这里,谢望舒给他留下了契约的印记。 指尖摩挲着苍白的皮肤,唤醒了沉寂多年的印纹,流转的金光像某人掌心的灵光。 “谢望舒。”柳归鸿眸色浓沉,“你曾经许给我三个愿望,如今我要用掉第二个。” “当年一愿,你命归我。” 第55章 “如今二愿,你心归我。” “谢望舒。” “我要你垂怜我。” “我要你爱我。” 沧海峰山巅,正跟江雪亭嘱咐细节事项的谢望舒呼吸一滞,猛地攥紧的心口衣襟的红绡。 江雪亭看他忽然皱起了眉,担忧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谢望舒摇了摇头,放下了手。 心底里那颗暗藏的种子,似乎发芽了,长出了细小的根须和枝条。 就要蚕食他的心脏。 于是心口酸胀,心动难停。 这到底是什么? 谢望舒心底有一个几乎荒谬的猜想,他不敢多猜,也不敢宣之于口。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这离经叛道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可这想法一生出来就根深蒂固,再难忘却。 但爱对他而言是个伪命题,他不渴望别人的爱,自己也没有去追求爱情的想法。 他甚至不知道,爱是什么。 是啊。 爱是什么? …… 无妄海边界。 一岸孟春,一岸落雪。 谢蓬莱站在春岸朝另一半远望,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依旧在望。 直到他身边也落下雪。 春日何来落雪?不过是他自损仙力,自欺欺人。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从太华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正邪的边界,站在这整整一天眺望对岸。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闯过去的,他是当世第一人,没有人能拦住他。 为什么呢?谢蓬莱自问,为什么呢? 他想见孟摧雪,可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过海去见。 早已分辔,再见何由? 他从未如此茫然过,蓬莱峰落下的雪,他亲手种下却无一成活的金簪草。 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怀念起了蓬莱山巅,遍地月光似得白绒花。 可金簪草这般如此落地即成活的植物,谢蓬莱亲手种下,甚至亲自照料的,却没有一株能活下来。 枯死的茎梗被苍白落雪掩埋,或许他本就不该做这些无用功。 有些东西,死了就是死了。 回不来了。 于是仙人转身,没有再回望一眼,拂袖而去就踏空而去。 至此无妄无涯,蓬莱路远。 此生难再见。 “……” 孟摧雪临舟水上,看着天际那抹渐行渐远的雪色身影,唇角绷的平直,良久未发一言。 纳兰仪跟在他身旁看得心惊肉跳,孟摧雪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就是这样安静才让人害怕。 他身上没有一点人该有的活气,连呼吸声都轻到没有。 她也不敢说话,生怕哪句话再刺激到他了直接让他再神智不清了。 无妄海这一群牛鬼蛇神全靠这一尊疯子一样的煞神镇着,孟摧雪不出事一个比一个消停,但凡他敢有一点闪失…… 不说生灵涂炭,也是天下大乱。 而且,整个无妄海只有孟摧雪能压江淮凤一头,谁知道没人管了那个更疯的能干出来什么事。 于是孟摧雪缄默不言,纳兰仪噤若寒蝉,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孟摧雪才缓缓开口:“……你说,他来这儿,原本是想干什么呢?” “他是要来杀我,还是……” 还是来,见我? 纳兰仪没法回答他,她从太华走的很早,根本不清楚谢蓬莱是个什么人,只能继续沉默。 孟摧雪似乎也没打算听她回答,叹道:“算了,你先回去吧,看看左护法醒了没,别真让他死了。” 纳兰仪点头,她巴不得赶紧走,于是素手一挥,黑雾在海面凝结成一朵硕大的山柳兰,载她远去。 等她彻底离去,孟摧雪才像整个人被卸去了力气一样,他扶着小舟坐下,两条腿浸泡在刺骨寒凉的海水中却无动于衷,他甚至伸手去撩了撩水,溅起的水花落在他衣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无妄海水,消解妄念。 明明他已经放弃了,他一败涂地,落荒而逃,他不再纠缠了,他夺去了离谢蓬莱最远的地方,明明就要这样慢慢忘记他,放下他。 可谢蓬莱为何不舍千里,仍来寻觅。 徒惹他妄念未消,执念又起。 第51章 灵泽 江淮凤睁开眼就看见纳兰仪站在他床边弯着腰,漫不经心的拿着匕首在他脖子上比划。 江淮凤直接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结果纳兰仪直接把刀刃抵上他的动脉,还颇为恶劣的剐蹭了两下。 “你躲什么?”纳兰仪玩着匕首,轻轻巧巧的用刀尖在他脖颈上划着,隐隐约约勾勒出泛红的山柳兰的花型,“我又不杀人。” 江淮凤抿着嘴,半天憋出来一句:“……疯子!” 纳兰仪听笑了,手上用了点力,让他留了点血:“我是疯子。” “我是疯子?” 她笑的发上珠钗都在乱颤:“哈哈哈!江淮凤!你说我是疯子?!” 纳兰仪忽然止笑抬手,握紧匕首朝着瞳孔骤然缩紧的江淮凤狠狠扎下去。 江淮凤瞪大了眼,钉在他耳边的匕首还在嗡嗡的颤,纳兰仪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笑出声,她一开始只是低声的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阴测测的还有些瘆人。 江淮凤也不敢乱动,这女人不知道忽然发什么疯,别手一抖真给他扎死了。 直到纳兰仪笑够了停下来,他才敢稍微动动脖子,却听到几乎半伏在他身上的人微不可察的一句话。 “你们才是疯子。” “你们都是疯子……!” 他还没开口,纳兰仪就又站了起来,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疏离的模样。 只有她手中还刀刃上还沾着血迹的匕首昭示着她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领主让我来看看,你死了没。”纳兰仪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看起来是没死。” 江淮凤:…… 本来没死,一睁眼差点被吓死。 但他天生一张气死人的嘴:“右护法大人,你还真认那疯子当领主啊?” 纳兰仪眼底划过一丝戾气,匕首上缠上了一缕黑雾:“江淮凤,你是真觉得活太舒服了。” 无妄海纳兰仪,自号灵泽君,最恨别人唤她右护法。 江淮凤就是故意的:“哎哟,别急啊,我给你带回来了给小礼物,应该收到了吧?” 纳兰仪直接又把匕首抵上他颈侧:“把话说清楚。” 江淮凤“切”了一声:“你真无趣。”然后在纳兰仪发怒之前解释道:“那个道士,顺手捡回来的,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帮手吗?送你了。” “顺手捡回来?”纳兰仪面无表情,“江淮凤,你那条蛇有毒你应该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吧?” “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把人骗来无妄海?” 江淮凤也冷下了脸:“纳兰仪,你别问那么多,我……” 他话还没说完,纳兰仪忽然划开了他的颈侧的脉搏,在血喷出来之前一个“愈”字又拍了上去,愈合了伤痕,只剩一条浅淡的白痕。 她这一刀划的不浅还带着法力,震伤了江淮凤的嗓子,纳兰仪随意甩了甩匕首上的血,从江淮凤床上随便扯了块布垂着眼,一点一点,颇为细致的擦刀:“江淮凤,你现在跟我老实交代。” “你出去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去找玄凤君了?” 江淮凤捂着脖子冷眼看她,偏过了脸:“……是。” “甘长风,那个道士,原本是玄凤君打算带回太华的,我说的没错吧?” “……是。” 纳兰仪擦干净了匕首,插回了刀鞘,随意的在江淮凤床边坐了下来,双腿交叠,颇为惬意:“我说,江淮凤,你多少大了啊?” 这话问的稀奇,但江淮凤只能回答,他修为是比纳兰仪高,可要真动起手来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纳兰仪修习的功夫太过邪门,说是邪法,却还有三分道法混在里面,难缠的紧,非必要的情况下连孟摧雪都不愿意跟她动手。 当然孟摧雪也确实没跟纳兰仪动过手,毕竟名义上,纳兰仪是他的救命恩人。 江淮凤嘟囔道:“三百岁。” “三百岁?”纳兰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匕首拿出来把玩,“江淮凤,我看你三岁都没有。” 江淮凤跟她瞪眼,刚坐直了身子就被纳兰仪推了一把又半躺了回去,纳兰仪垂着眼看他,手里的匕首虚虚点在他肋下心窝:“一个两个点,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捅娄子。” “真想全杀了。” 江淮凤脖子上寒毛都要竖起来,这女人天天阴森森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发疯。 果然,无妄海每一个好东西。 “有本事你就直接杀了他,取而代之啊?”纳兰仪拿着刀在他身上毫无章法的游走着,“我要是你,我才不会忍这么久,还花了三年的时间去跟他演一场好朋友好知己的戏码。” “多此一举。” 第56章 江淮凤也阴着脸:“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你就好好的管好无妄海,其他的跟你没关系。” “行,跟我没关系。”纳兰仪神色恹恹的,好像一下失去了兴致,“什么都跟我没关系。” “你最好别死了,孟摧雪好像还留着你有用。” “切。”江淮凤不屑一顾,“谁管他,我巴不得他早点疯了或死了,给我腾地方让贤。” 纳兰仪半眯着眼,轻笑了一声:“你盼着他死……” “那我自然盼他,长命百岁,好好的活着。” “给你添堵。” 说完她不再等江淮凤开口,转身就往明王殿外走,在黛紫身影消失之前,她最后留了一句话。 “不过你倒是做了件好事,那个小道士是不错。” “我收下了。” …… 甘长风给自己挑了一间离灵泽殿前的金紫花海最近的屋子住下了。 纳兰仪隔了一夜才回来,回来时已经是朝霞初升,可分明是为时尚早,她却看见了一双朝她看过来的金色眼睛。 比太阳更明亮。 甘长风已经起身修习了。 虽说他阴差阳错被留在了邪修之地,可浑身的装束他没打算换,还是那身姜黄道袍,发尾还是用红绳坠着的两串五帝钱。 纳兰仪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少年用的是桃木剑,剑招伶俐轻盈,修为也算得上翘楚之流,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样趁手的法器。 巧了,她手里有。 她等到甘长风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走了过去,顺手描了一朵鸢尾花扔到他身上,于是少年方才消耗的体力和灵力一下便恢复如初。 甘长风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看着纳兰仪指尖的黑雾,木木的开口道:“这是什么法术,我想学。” 纳兰仪笑了,抬手摸了摸少年头顶的发:“傻小子,这个你学不了。” 甘长风不解:“为什么?” 纳兰仪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没什么,知道学不了就够了。” 甘长风看出来她不想说这个,“哦”了一声,又开口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走?”纳兰仪替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领,“你走不了了。” “无妄海只进不出,老实呆着吧。” 甘长风不说话了。 他垂着头,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一堆瓷瓶和锦囊,嘴唇抿的紧紧的。 纳兰仪叹气,又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拖着他的下巴让他把脸抬起来:“甘长风,抬头看我。” 甘长风听话照做,金色的眼睛直愣愣的看她。 纳兰仪掌心一翻,一柄亮银色的细剑被她托在掌心递了出去,甘长风愣愣的站着看她。 纳兰仪开口道:“接着啊,傻愣做什么梦呢?” 甘长风接过灵剑,一眼就看到了流转着银光的剑铭。 灵泽。 这是有主的剑。 甘长风抬眼看她:“这是你的剑。” 纳兰仪点头承认:“曾经是,不过早就不是了。” “给你了就是你的。” 甘长风还是看起来呆愣愣的,说的话却仍然是质问:“为什么不用剑了?” 纳兰仪又不笑了,这小子没一点眼神,专挑别人不想谈的话题问。 “因为我不修剑道了,自然就用不上剑了。”纳兰仪看甘长风还想问,提前打断了他,“好了别问了,收了我的剑,就是我的人了。” 甘长风脸上呆愣的表情变成了茫然和无措,纳兰仪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开玩笑,不是别的意思。” “甘长风,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现在没有师父吧?” 道士眸光一凝:“是。” “那就好。”纳兰仪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你现在有打算,再拜个师父吗?” “甘长风,愿意给我当徒弟吗?” 她都想好了,今天这个师父这小道士认也得认,不认她也有办法让他认,无妄海乱七八糟的什么妖魔鬼怪都有,随便找点什么利害关系跟这小子说说,不信他不同意。 “我愿意。” 什么? 纳兰仪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甘长风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给你当徒弟。” “不是,等等。”纳兰仪打断他,“你不问问原因吗?比如我为什么要收你当徒弟?” “不问。” “……”纳兰仪无话可说。 怪不得能让江淮凤骗到无妄海来,这小子虽然有脑子,但是是真好骗。 真好骗,以后得多教教他,别什么人都跟着走,什么话都信。 …… 甘长风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江淮凤跟纳兰仪也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又怎样? 他这一生所求索的目标就只有一个,他想有个困了能睡,累了能回的地方。 之前谢望舒和他说要带他回太华他不是没心动,可他不愿意给柳归鸿当徒弟。 那个玄衣青年的眼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总感觉随时会被弄死。 况且还有江淮凤的威胁,他能往哪跑? 可到了无妄海,遇到纳兰仪着实是个意外之喜。 这是他在这个地方看到的,最干净的神魂。 她身上真的没有一点血气,让他忽然间一下想起来当年玄微子把他从深山里带出来时,煮的那碗白粥。 只不过纳兰仪是冷的。 可是……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哀戚,还有怜悯。 当年玄微子还在他身边的时候,眼中也是常常含着三分淡然、还有七分悲悯。 故人眼眸,如是此时。 他只想要个能停歇的地方,有个能记得他的人。 他希望有个师父。 如今灵泽剑在他腰侧挂悬,五帝钱在他发尾轻轻摇曳,甘长风想,他现在算是,有个算得上“家”的地方了吧? 他有家了。 第52章 喜欢 太华山脉。 谢望舒找不到柳归鸿了。 他找遍了整个栖凤山,飞鸿居,凤梧灵泉,甚至后山禁地的入口他都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两眼。 没人,哪都没有。 整座栖凤山,除了飞鸿居和后山的梧桐,再找不到柳归鸿留下的痕迹。 等等,栖凤山什么时候有这些梧桐了? 春风拂过,带下来一串梧桐花,正巧落在谢望舒的肩上。 谢望舒伸手拾起来,指尖碰到花瓣的瞬间却不像在碰一束花,反而像把手指尖伸进了一汪泉水。 这是用灵力温养出的花。 谢望舒炊烟看着莹白的梧桐花,花瓣的脉络里还流淌着银白的灵光,让人一下就想起来那个玄衣的青年。 梧桐花,情窦初开,至死不渝。 这下麻烦了。 …… 乾坤山门。 柳归鸿随便找了棵紫叶碧桃树靠着坐下,不知道他在这呆了多久,绛红花瓣还在簌簌的落,红色的花瓣盈满他的怀抱,从他的发尾肩头一瓣一瓣的滑落,几乎将他半个人都掩埋在花海之中。 桃花浅香萦怀,他睡得很沉。 再一片落花碰上他的眼睫之时,青年鸦羽一样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睡了整整三天,做了一场淋漓的梦。 有关前世,有关今生。 从前世与玄凤殊死一战,到今生谢望舒的关怀与回护。 种种往事,历历在目。 他从将要淹没他的绛红花海中抬起手,掌心紧握的还是那块鸾凤玉佩。 这是当年谢望舒亲手为他系上的,如今却早已被他忘却了。 柳归鸿握着玉佩,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又合上了眼。 柳归鸿的世界太小,只放得下一个谢望舒,可谢望舒的世界那么广阔、璀璨,那么多人之中,他只像一团墨色的影,想要贴近他,却始终触碰不得。 空虚感就要这样吞噬他,叫嚣着他终究不得所爱。 凭什么? 银白灵光从落红间隙透出,掀起遍地落花。 于是乾坤山门前,下起了一场落红的雨。 一袭玄衣从红雨之中穿过,肩头发上,没带走一片残花。 三十三重天,四百四十病。 他偏要上天揽凤入怀,消解自身相思病苦。 …… 春雨无声。 栖凤山。 闲来无事,谢望舒在檐下支了小桌,借雨烹茶。 雨是春日灵雨,茶是昔年好茶。 濛濛细雨给栖凤山氤氲上一层茶烟一般的朦胧翠色,如烟似幻,唯独檐下一袭红衣赏雨听风,入目灼灼。 谢望舒沏好茶,给自己倒一盏,又挽起红袖,给对面放着的空茶盏也倒一盏。 他在等人。 可他一边啜饮着茶汤,一边看着栖凤山道的尽头,直到天色渐晚,春雨也停之时,他等的客人也不见半分踪影。 谢望舒伸出手试了一下,对面那盏茶早已冷透了。 第57章 他收回手,一阵春夜微风忽然拂面,一朵梧桐花直直落进了他对面无人的茶盏之中。 谢望舒看着梧桐花漾了两下,然后茶盏就忽然被一只骨肉匀停的修长的手端了起来。 他抬眼,柳归鸿垂眸,一身玄衣像在蒙蒙雨气之中洇开的一团浓墨。 “师尊。”柳归鸿这般唤他,“我来晚了。” 或许是春雨润泽的原因,他声音也雾蒙蒙的,总觉得有些听不分明。 谢望舒“嗯”了一声:“是有些晚了。” “茶是我亲手烹的,现在冷了。” 柳归鸿依然垂着眸,指尖转了转茶盏,又摩挲了两下,然后将茶盏凑到唇边,连同那朵落进去的梧桐花一口饮尽。 谢望舒看着,却并未劝阻 。 冷茶伤身,柳归鸿当热知道。 只是这是谢望舒亲手烹给他的茶,就算里面下了毒药,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柳归鸿就是这么一个人。 厌恨之物有万般的好他也不屑一顾,可珍惜之人哪怕再面目全非,他也不辞万死都要捧在心上。 谢望舒垂眸看着自己眼前的残茶,伸手端起来,随手倾倒在泥土之中。 柳归鸿的想法是不对的。 他太过偏激,只能看见好和坏,只能看清自己的喜欢和憎恶,可世上的东西不能这么看得绝对。 就像现在,他觉得谢望舒好,就恨不得亲手讲自己的全部通通献上。 谢望舒其实能理解柳归鸿为什么会觉得他爱上自己了,很简单的道理,柳归鸿对他产生了吊桥效应。 从前的柳归鸿只懂恨,拼尽全力的恨这个世界就是他活着的唯一动力。 可就在他与他憎恨的世界同归于尽后,谢望舒出现了,开始有人爱护他,相信他。 他把这种依赖和悸动,称作爱慕。 这是不清醒的。 柳归鸿看着谢望舒倒茶的动作,眼神闪了闪,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蜷了一下,然后将扣在掌心的玉佩握的更紧。 他在害怕。 谢望舒的眼神依旧那么平静,淡色的瞳孔像一汪琉璃色的湖,任凭他如何痴,如何闹也掀不起一点涟漪。 就好像柳归鸿对于他,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徒弟而已。 玉佩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发痛,不,他不甘心,他不止要师徒缘分,他要求更多。 柳归鸿想,既然他自己有情劫,谢望舒也有情劫,不如就他来渡他。 我要先成为你的劫难,再渡你去成仙的岸。 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打湿了柳归鸿的肩膀,谢望舒看到了,指尖一弹,一点金光落在青年肩头,除去了雨水的湿冷。 柳归鸿抬手摸了摸肩膀,触手是一指温凉。 “师尊。”柳归鸿唤他,一遍又一遍,声声贪恋,“师尊。” “师尊。” “谢望舒。” “……望舒。” 谢望舒终于拧起眉,轻声斥责:“柳归鸿,记好你的身份。” “莫要逾矩。” “谢望舒!”柳归鸿忽然扬起了声音,盖过了他的斥言,“谢望舒……” 被他声声唤着的人抬眼看着他,那双黝黑的眼中半是期盼,半是爱慕。 “谢望舒,你看到后山的那些梧桐树了吗?” 柳归鸿如是问他。 谢望舒抿着唇,不答。 “师尊,你看到了吗?”柳归鸿弯腰俯身,想将他的神情看的更清楚,“求你了,看看我吧。” 谢望舒终于叹气,站起身与他平视,声音淡然的不像在听一场剖白:“柳归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要我看什么?只是树吗?” 柳归鸿张口欲言,可还没出声就被谢望舒打断:“如果只是树,那我看到了。”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 沉默,很久的沉默。 柳归鸿垂着头,一言不发,垂落的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脸色和神情。 久到谢望舒以为他要放弃了,红衣仙师起身,理衣拂袖欲离去。 在他迈开步子之前,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碰在他腕间灵纹的指尖微微的抖。 “谢望舒……”柳归鸿声音也在抖,可哪怕声音颤抖的都要走调,也一定要把话说完。 “谢望舒!” “我喜欢你!!” “……” 又是沉默。 柳归鸿知道谢望舒在等他自己放手,可他偏不,他还握着那截皓白的腕,执拗的不肯撒手。 谢望舒终于叹气,转过身看他。 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只有无奈,看得柳归鸿浑身发冷。 “逆徒。” 他听到谢望舒这样说。 “柳归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知道。”柳归鸿抬起头反驳他,眼眶有些隐隐的泛红,“我当然知道。” “好。”谢望舒也不否认他,他只问,“那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 “是我和你见的第一面就捅你一剑?” “是我两次三番想要索你姓名?” “还是我将你功法调换,又或是我在藏经阁变故中陷你不义?” 柳归鸿一开始还要反驳,可第二句,第三句,直到谢望舒说完,他只愣在原地看着谢望舒,漆黑眼睛里全是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喜欢的,甚至是爱的。 可是为什么呢? 他爱他什么呢? 谢望舒看他茫然的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叹了口气,无奈的抬手揉了揉青年被春雨微微濡湿的发,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柳归鸿,别哭。” “先看清我,再来爱我。” ……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谢望舒已经走了,空濛山色里再看不见灼目红衣,柳归鸿就这样在雨中站着,温润春雨落在他身上浸透罗衫,贴在身上比如浸冰雪还要冷。 吐息之间,肝肺皆冰雪。 天色昏暗,今夜无月。 柳归鸿一身玄衣,在一片夜色之中还要更深重几分。 他就这样站着,任凭雨水滑过他的额角眉梢,滑过眼角。 像不停不住的泪。 直到春雨渐歇,天将破晓,玄衣青年成了一点缓缓洇开的墨。 柳归鸿终于动了,他擦掉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的转身,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摇摇欲坠,在旭日将要破晓之时,终于走回了自己的飞鸿居。 门一合上,青年终于再忍不住,紧咬的齿间漏出一声悲戚的呜咽。 谢望舒。 谢望舒。 柳归鸿心底一直在默念这个名字,直到滚烫的泪从眼角滚落。 早知如此。 他悔有一场相逢。 不在离恨天的梧桐,终究留不住凤凰。 第53章 红鸾 夜雨侵寒衣。 枯桐殿内。 谢望舒在窗下枯坐了很久,他在等待自己过快的心动平息,可越是想平静,心脏的跃动反而愈演愈烈。 瘦白手指抓握着陷进冷薄红绡,掌下的那片胸膛起着微微的热。 他的眼神也是茫然的,玄凤这副身躯已经是半副仙身,可这几年他的心口一直是冰冷的,就好像这里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不知世间冷暖。 就像哪怕深冬苦寒或是夏日炎炎,他永远都是一身红绡,不知暑寒。 如今掌心心膛温温的发着热,似乎有什么失去的,正蜿蜒着开始重新生长。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谢望舒捂着心口,抬头看着窗外的雨想。 似乎是在荒山之时,他沉寂的心脏,第一次有了悸动。 那是一颗种子,终于崩开了新芽。 砰咚。 砰咚。 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跳动。 不对,这很不对。 谢望舒不停的深呼吸,想要让这不正常的心率平复,可他越想将杂念从脑海之中摒弃,荒诞的想法反而愈演愈烈。 “我喜欢你。” 柳归鸿那句离经叛道的话忽然在他耳畔响彻,伴随这一声剖白,谢望舒的心脏终于跳下了最重的一拍。 淡色的瞳孔滑过一抹鎏金色,顺着白皙的肤,流淌过经脉,最后汇聚在发热的心脏。 剑架上的红鸾剑仿佛受所感召,自发而起,落在了谢望舒身旁。 红鸾剑名是百年前玄凤起的。 因为炼化灵剑,最重要的一样天灵地宝——就是玄凤自身的红鸾情脉。 砰咚。 砰咚。 冷。 谢望舒怔忡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他觉得冷。 也是,春寒料峭,只一件红绡薄衫,如何不冷? 腕间灵纹开出一朵并蒂,一边在谢望舒,一半的柳归鸿。 他们早就同气连枝,再难分离。 “……” 谢望舒说不出话。 第58章 他不敢,也不能迈出那一步。 谢望舒只是一个误闯异世的客人,他是会离开的。 就像上辈子那样,他没有与任何人缔结什么关系的欲望,只是当初是不愿,如今是不敢。 他说的确实没错,柳归鸿还不懂爱,可他自己呢? 他自己又懂多少? 他只有一根,刚刚才新生出来的红鸾情脉。 红鸾再生,知寒知暖。 懂爱恨,通情关。 那又如何? 柳归鸿不完善的人格和随时会消失离开的他,他们之间没可能,没绳拴着的疯子是什么样玄凤已经见过一次了,他不想让柳归鸿再变回那副偏激扭曲的样子。 至少在柳归鸿执念消解之前,不可能。 谢望舒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半晌以后,猛地抬手攥紧了身边的红鸾剑。 他不能留着这根红鸾情脉。 无情道怎能有情? 于是红衣冲入云霄,又入雨幕。 再登蓬莱峰。 谢望舒很早就说了,飞鸿君手里少一把像样的灵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给他炼制。 谢望舒心疼徒弟,什么好的都会给他。 他抬手摸了一下温热的胸膛,毫不犹豫的踏上了蓬莱山巅。 如今正巧有了最合适的材料。 凤凰的红鸾情脉。 …… 柳归鸿再踏出飞鸿居的时候,他亲手栽下的三十二棵梧桐已经落下了黄叶。 他没再见到谢望舒,整整一个夏天。 山河已秋,桐华也尽。 柳归鸿佩剑临风,黑沉双眼看着枯桐殿的目光也沉沉。 他一直在想谢望舒的问题,想了一整个夏天。 可夏天太短,遗恨太长。 他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他打算直接去问谢望舒。 爱是什么? 他爱什么? 柳归鸿确信,自己是喜欢着谢望舒的,可若真像谢望舒那样一条一条的问,他却又说不出来谢望舒究竟哪里好。 是初见即拔剑?可他终究没死。 是百般刁难?他一一熬了过来。 偷换秘籍?藏经质疑? 今日六君子,凤梧赠三愿。 反而是那张冠绝天下的玉铸凤凰面,因为与玄凤有九成九的相似的缘故,柳归鸿没那么喜欢。 看起来似乎……两不相欠。 可相爱怎能不相欠。 他找不到缘由就自己去问,谢望舒那日是让他滚,又不是拒绝了他。 如果谢望舒不见他……他就想办法堵人,反正他小时候流氓招数学得够多。 他要追求凤凰,栖息在自己的肩上。 于是他推开了飞鸿居门,捉到了栖凤山的第一缕秋阳。 山巅无人,只余黄叶。 秋风席卷衰草,也卷起玄衣青年的发尾,柳归鸿摩挲了一下掌心被他体温暖热的玉佩,松开手让它悬挂在腰间。 然后抬手按剑,玄铁剑通体生寒,生冷的铁在他掌心阵阵发冷。 秋天对太华来说,可不是个好时节。 柳归鸿神识扫过整个栖凤山,没发现谢望舒的一缕踪迹。 “……” 正常,毕竟让他滚了。 但他总不可能不回太华吧? 于是青年纵身跃下百丈山巅,甩剑出鞘,御剑往碧桃盛开之处去。 …… 与此同时,蓬莱山巅。 谢蓬莱看着眼前一身红尘气的徒弟,皱着眉最后一次问他:“谢望舒,你当真要这么做?” “从入道之始吾就告诫过你,不可动情,不可偏颇,红鸾脉只有一条也只能剜一次。” “虽然吾不知你为何又长出来了一条红鸾,但吾还是要问一句……” “你是不要命了吗?” 谢望舒看着他,雪衣雪发的仙人也看回来,璀璨的异瞳冷淡非常,泛着不似凡人的光。 仙人眼眸注视不得,谢望舒垂下眼,搭在腰间红鸾剑柄上的手摩挲着银白手柄末端的一点殷红。 “当然要命。”谢望舒回答的很干脆,“死了一回,当然怕死。” 其实他死了两回,所以更怕。 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有些人活着的代价比死了更大,可谢望舒是不愿意的。 他有珍惜的人和东西,比如太华,比如六君子,比如……他的徒弟,柳归鸿,所以他愿意活。 “那你还……”谢蓬莱话没说完就被谢望舒打断,“无情道破,非死即伤,师尊,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谢蓬莱皱眉,却也没再追问,他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多问这几句也是为了让谢望舒想清楚,二次剖脉有危险,很大的危险,他不能保证谢望舒的安全,让他想清楚再做决定。 可谢望舒不听劝。 一意孤行,无药可救。 雪衣仙人叹气,抬手指尖点上谢望舒的眉心,一点雪色灵光顺着指尖钻进他的识海,谢望舒眼眸一合,识海内便只剩了铺天盖地的雪白。 和心口千万根针一齐扎下的痛。 谢望舒痛的眼都茫然睁开,很奇怪,为什么会这么痛?分明回忆之中玄凤剖脉几乎没什么感觉。 为何他只是想剖去一部分不重要的情感,就能如此锥心的痛? 好痛。 谢蓬莱看着谢望舒痛到弯着腰,茫然的攥紧胸前的衣衫,没打算帮他缓解半分痛苦也未发一言。 七情六欲的余烬之中才能铸就不死之身,茧中之蝶只有自己破开囚茧才能获得新生。 他此时若心软帮扶谢望舒,来日他会跌得更惨,更何况谢蓬莱自己也修的无情道,哪来的心软一说? 他若当真会对谁心存怜惜,孟摧雪也走不到如今这一步。 想到这,谢蓬莱自己都一愣,无由无端,他为何会再想起孟摧雪? 忽有风来,轻抚雪衣,也吹开一小片覆盖蓬莱山巅的雪。 于是谢蓬莱忽然发现,那些他以为已经死去的金簪草…… 从雪地里,开出了绒绒的白花。 谢蓬莱垂着眼,看那些新生的,脆弱的花,似乎是受到了他的注视,绒绒白花在微风之中晃了晃,然后“嘭”的一下。 四散成了细小的飞絮绒花。 金银异色的瞳孔随着绒花四散的一瞬间也轻轻的颤了一颤,谢蓬莱只是垂着眼,沉默的注视着那朵他未见盛放就已凋零的花。 “……” 谢蓬莱只是沉默,然后动了动指尖,挥袖卷去了蓬莱山巅的雪色。 雪色之下,还是雪色。 遍地的金簪草随风摇曳,星星点点,在风中飞散成大雪一样的飞花。 谢蓬莱看着这一山花雪,透过这一片飞花只能影影绰绰的看见谢望舒的一身红衣。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更想在一片白茫落尽之后,看见一抹黑色。 和一对鲛蓝色的瞳孔。 就像谢蓬莱不知道那个春日他为何要前往无妄海一样。 他在这个无雪的秋日,想起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徒弟。 他好像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孟摧雪了。 可是…… 谢蓬莱指尖轻轻蜷了一下,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胸膛。 他为何会想起来孟摧雪呢? 为什么呢? 仙人不知。 第54章 爱恨 识海之中白光退散之时,谢望舒手中多了一截金色的光。 就像他淡色眸底流淌着的浅淡金色。 谢蓬莱看着他的变化,沉默片刻之后道:“运气不错。” 没死,运气不错。 谢蓬莱没开玩笑,他真的以为谢望舒有可能会死。 谢望舒垂眸看着掌心的一截金光,没回谢蓬莱的话,心底也提不起一点情绪。 他试着提起唇角笑了一下,结果发现谢蓬莱以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好丑。” 谢望舒:“……”他不笑了。 谢蓬莱好像情绪不高,办完事了就赶人:“好了,你回去吧,吾还有事要办。” 谢望舒颔首,行了礼之后转身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 谢蓬莱看着那一袭远去的红衣,一言未发,转身进了蓬莱居。 他哪来的事?只是不想见人。 或许是这么多年没再见过红尘,谢蓬莱想,有些时候他会不会也有些偏颇?以至于方才谢望舒在他面前剜尽红尘的时候,他想起故人,竟还有些不忍? 他终究不是真仙。 谢蓬莱想,或许他也该剥一剥自己身上的红尘气了。 白衣翩跹,雪剑凛冽,仙人踏风去,万里不留尘。 太华山脉之中有一处禁地,唯有掌门谢蓬莱及其弟子得以进入。 名为掩心台。 掩心台,掩心埋意,离尽前尘。 葬七情,除六欲。 …… 谢望舒被谢蓬莱赶下山后在天上飞了很久,他记得自己剜红鸾是要给柳归鸿炼剑,可他想不起来…… 第59章 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红鸾,给柳归鸿炼这把剑? 掌心的红鸾情脉还一点一点的鼓动着,就像一颗在他掌心跳动的、滚烫的心脏。 适合炼剑的天材地宝他手里有很多,为何他偏偏选择了自己的红鸾? 这可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 他实在想不通,越想越头痛,索性就不再多想,反正先前他这么决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只要照做就行了。 于是红袖翻飞,谢望舒从袖里乾坤中翻出来他先前炼好的灵剑雏形,两指合拢,将手中还在鼓动的金光拍在灵剑的剑柄上。 成了一点被人握在掌心的、金色的泪。 于是自乾坤山门外,金光乍起,凤唳长空,响彻整个太华山脉。 紫叶桃林之中,玄衣青年骤然回首,玄铁剑陡然出鞘,踏剑升入长空。 云雾呼啸着从柳归鸿耳畔掠过,尖锐到耳膜都发痛,可他似乎失去了知觉一般甚至飞得更快更急,直入九霄云上。 想见他,柳归鸿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想见他。 好想见他。 他们分别了整整一个夏天,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声别。 要去见他,告诉他,自己就是喜欢他,不需要原因的喜欢他。 只因为是他。 最后一层云雾于眼前消散,过了一个夏天,柳归鸿终于又看见了那一抹灼烈、炽热、又浓重的红。 他的太阳。他的月亮。 柳归鸿只是看着,红衣仙师低头抚剑,背影纤长,像一截烧穿天穹的刻痕,又像一道蜿蜒撕裂的伤疤。 他忽然怕了。 他不敢开口去问,他怕谢望舒给他的答案太残酷,比如拒绝,比如否认。 于是他只敢开口,轻声唤那人一声:“师尊……” 听到他的呼唤,红衣仙人应声回眸,露出了那双淡色鎏金的眼睛。 柳归鸿瞬间僵在了原地。 镀金琉璃眼。 谢望舒的瞳底,是没有鎏金色的。 瞳孔镀金的是……玄凤。 谢望舒回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狂风乍起,卷云遮眼。 柳归鸿忽然感觉很无力,又很绝望。 他依旧不敢问,或者是不敢再问。 之前他想问的是,谢望舒,你觉得什么是爱? 现在他想问,谢望舒,你……还是谢望舒吗? 他怎么问? 他怎么敢再问? 云雾再散开之时,柳归鸿垂着眼不敢抬头,他害怕,他害怕抬头看到的还是那双镀金琉璃眼。 他怕他最爱之人,变成他最恨之人。 他垂着头,直到冰冷的剑鞘触上他的下颌,挑起他的脸。 谢望舒平静的看着他,眼底的鎏金色仿佛是溺死的太阳:“柳归鸿,你不敢看我。” “为什么?” 为什么? 柳归鸿心底忽然起了无名之火,他问为什么? “师尊。”柳归鸿开口唤他。 “嗯。”谢望舒回答。 “……谢望舒?”柳归鸿试探着唤他。 “嗯。”谢望舒又回答他,一模一样的语气。 “谢望舒!”柳归鸿忽然拔高了声音,狠狠扫开挑起他下颌的亮银剑鞘,伸手攥紧了谢望舒的衣襟把人扯到自己面前,“谢望舒,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望舒只是看着他黝黑的眼睛,并没有斥责他逾矩的行为,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柳归鸿就这样扯的他的衣领,从玄铁剑上跃下,附身穿过缭绕的云海,落回纷飞桃红的人间。 纷飞落红擦过他们的翻飞的衣摆,最后又被紊乱的银白色灵力碾做尘泥,馥郁如故。 谢望舒被柳归鸿揪着领子抵在一颗碧桃树下,红绡轻薄,粗粝的树干硌得他后背发痛,他皱着眉想挥袖推开眼前无礼的弟子,却在看到那双眼眶通红的黝黑眼睛时,鬼使神差的收回了手。 他好像,很难过。 为什么? 柳归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谢望舒能闻到青年衣裳上浅淡的皂荚味道,他们就维持在这个姿势,直到柳归鸿颤抖着声音开口。 “…谢望舒,你身上的桃花香呢?” 柳归鸿攥着他衣领的手都在发抖,这么大一片桃林,谢望舒就在他身前,他却闻不到那熟悉的清浅桃花香。 可尽管他已经这般失态了,谢望舒的神情语气也只是淡淡的,好像柳归鸿对他来说并没有多重要:“什么桃花香?” 他那么淡漠,神情有九分肖似玄凤。 柳归鸿要说不出话了,他看着眼前人的眉眼,反复告诉自己这是谢望舒。 这是谢望舒。 这到底是不是谢望舒?!! “谢望舒……”柳归鸿问他,刚开口的一瞬间他甚至没能发出来声音,清了清嗓子后,艰涩着哑声问,“你还是谢望舒吗?” “是。”被他抵着的人回答的很干脆,他当然是。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柳归鸿终于爆发了,他弯下腰,额头抵在红衣仙师的肩头歇斯底里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明明只有一个夏天没有相见。 为何你会变回我最厌恶的模样? “你是在怪我吗?”他从满眼灼红中抬眼看那神色平静的人,“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痴心妄想?怪我觊觎你?怪我要你垂怜?” “是不是?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柳归鸿攥着衣襟的手缓缓放开,垂落,他没力气再抓紧那抹红,“…我不要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 “谢望舒,我不要你回答我了。” “你变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变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 柳归鸿感觉到谢望舒扶住了他的肩膀,把什么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他低头看去,是刚才挑起他下颌的那把灵剑。 “变不回去了。”谢望舒还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抓着他的手握紧了剑,“握好。” 柳归鸿怔忪看着他,手上没什么力气握不住剑,谢望舒也不恼,瘦白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握好。 “之前跟你说过,身为六君子手里应该有件像样的法器,你是剑修,当然得有把好剑。” “之前给你的你也不喜欢,正巧,刚剖的红鸾脉,亲手给你炼制了一把好剑。” “试试怎么样?” 柳归鸿低头看了看剑,又抬头看了看谢望舒,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开口的声音很轻很轻:“……你说,你用什么炼的剑?” “你把什么剖出来了?” “红鸾情脉。”谢望舒回答他的问题。 柳归鸿看着他,说不出话。 当啷。 灵剑坠地,溅起落花。 他最恨的世界中最爱的人,此刻却让他吞声饮恨。 柳归鸿倒退了半步,谢望舒抬手搀扶他才没跌倒在地上,他却反握住那只搀扶他的手,发了疯一样猛地用力把人扯进自己怀中。 皂荚的清浅气息蛮不讲理的挤了他满怀,谢望舒挣扎了一下,柳归鸿箍在他腰间的手臂勒的更紧,黑与红融合的更彻底,两幅躯壳贴合到没有一丝缝隙,仿佛这样就能看清彼此的魂魄。 真的能看清吗? 谢望舒不知道。 他在柳归鸿怀中仰起头,还没看清他的表情,就被俯身的青年夺走了呼吸。 谢望舒微微瞪大双眼,只能看清近在咫尺的青年的眼睫和眼尾泛起的飞红。 爱到切时,恨到浓时。 唯有一吻。 第55章 一吻 恨到最浓时,唇齿相贴,也只能交缠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吻。 柳归鸿一开始是闭着眼的,苦涩的泪水从飞红眼尾滑落,迷乱之间被不知道谁的舌尖卷走,混进口腔中泛起的血腥气,被嚼碎在交濡的唇齿之间,藏进啧啧的响声之中。 舌尖的咸苦,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谢望舒依旧是冷淡又平静的,就好像被按在怀里撕咬嘴唇的不是他一样,淡色鎏金的瞳孔像无机质的水晶,倒映着柳归鸿痛苦的神色。 亲吻的间隙,柳归鸿睁开眼,看到了那双令他绝望的冷漠眼眸。 于是唇瓣再次相贴之前,他抬手遮住了谢望舒的眼,另一只手从腰间顺着顺着往上,最后停留在凸起的蝴蝶骨上,指尖绕着人后心那一小片打转,感受着怀里的人轻轻的呜咽和颤抖。 舍不得,柳归鸿捂着谢望舒的眼,啃吻撕扯着那人柔软的唇,直到再次尝到血腥味也不放开。 还是舍不得伤害他。 可爱而不得,恨难至切,柳归鸿是个极端又偏执的人,这种不上不下的情感简直要逼疯他,他得不到这份爱,又舍不得动手将苦痛的源头抹杀。 堪不破,也许相逢之日早已铸就今日这番因果。 第60章 日久消磨,执念已成心魔,旧日月色也蹉跎。 谢望舒感觉到眼前的手挪开,他睁开眼时还有些不适应满眼桃红和热烈的天光,他还没看清柳归鸿,一点冰凉就被塞进掌心,青年的手指在他还没将那东西抓紧就抽走,只有一指冰凉从他的掌心划过。 柳归鸿把东西塞给他后就转身,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和唇角的血,踉跄着朝紫叶桃林深处走了两步,甩出了腰间悬挂的玄铁剑趔趄着腾云长空。 飞往蓬山去。 蓬莱山涧,掩心高台。 刮洗红尘,忘却爱恨。 直到柳归鸿走远到再看不见苍穹之下一点墨色,谢望舒才在一地落红之中找到方才从掌心滑落的冰凉物什。 那是一枚玉质晶莹润泽的……鸾凤玉佩,因为刚才坠地而产生了细小的裂纹,破坏了完美的外表。 谢望舒先前被人按在怀里亲吻都无动于衷,看到这枚玉佩时却忽然睁大了眼睛,识海之中一些被茫茫雪色淹没的记忆重新从雪浪之下翻涌而上。 太华动乱的前夕,他亲手把这枚玉佩系在少年腰间,珍重非常的为他整理好衣衫,并与他相约,要在蓬莱山巅再相逢。 谢望舒的指尖有些抖,他刚刚失去红鸾情脉的、沉寂的心脏忽然又开始鼓动,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直到一点金光顺着心脏的脉络,再次长成了最严丝合缝的囚笼。 最先被他重新感受到的是唇角的痛,和耳畔的热。 再然后是他离开青年怀抱之后,秋风透过轻薄红绡之后,彻骨的冷。 从太华旧梦,到凤归故土,一点一滴,历历在目。 啪。 谢望舒听到了,种子发芽的声音。 于是他惊觉,爱竟能再生血肉。 第二次,这副本该无情的躯壳,顺着爱意流淌的方向,蜿蜒着生长出了爱的本能。 他的无情道,破了。 当撕开无情道的屏障之后,他才看清自己,递给少年的饴糖是下意识的怜爱,蓬莱山巅的舍身相救是无需多言的偏爱,荒山之中抵足而眠的靠近是难以自抑的情动。 爱其实并不复杂,只要觉得自己爱了…… 那就一定是爱的。 原来他是懦弱的,谢望舒如是想,掌心生出裂纹的玉佩被他握到发烫,他想,他应该去跟柳归鸿说一声……抱歉。 抱歉,辜负了你的心意。 抱歉,是我看不起自己。 可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像玉佩上的裂纹,一旦有了,就永远消抹不掉了。 破镜难圆啊。 “……” 那也要圆。 是他的错,他得认。 况且…… 他舍不得看柳归鸿刚才那副模样,回想一下心都要颤。 红绡翻卷,卷起飞花点点,金色的凤凰羽翼展开,仿佛能揽尽云河与少年的半边天。 谢望舒不知道柳归鸿要去哪,他得一点一点去找。 可为何……银白灵力流淌的方向会是蓬莱峰? 而且…… 太华之中,为何又出现了邪气?! 还是在蓬莱峰?! …… 蓬莱山涧。 谢蓬莱没想到,那抹鬓发掺白的身影还能这么坦荡的出现在他眼前。 没人知道孟摧雪是什么时候进入太华的,连谢蓬莱也没感知到,他甚至连邪气都没察觉到半分。 蓬莱峰,掩心台,唯掌门谢蓬莱与其亲门一脉弟子可入。 未曾除去的弟子名分,如今反而成了无妄领主孟摧雪再入太华的一条通途。 孟摧雪背对着他,一身黑衣站在掩心台正中央,指尖一寸一寸反复描摹着巨大古镜边缘上精细雕刻的纹路。 掩心台也是千年前蓬莱仙岛遗留下的神器之一,和谢蓬莱的摧雪剑一样,上通天道,感天地之召唤。 只是摧雪剑认了主,掩心镜被仙人们铸台安放,刮洗红尘。 可此镜只给无情道修士除去杂念所用,孟摧雪来这里做什么? 谢蓬莱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要毁了掩心台。 于是仙人拔剑,雪亮剑光照彻晦暗山涧,也照亮那一双向他看过去的、悲伤的鲛蓝色眼眸。 海一样的眼睛深处,倒映着一点晃眼的雪色。 思念者的瞳孔是海色。 谢蓬莱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怔,摧雪剑光偏了半分,贴着孟摧雪面色苍白的脸颊划过,斩落一缕黑白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孟摧雪抬手接住那缕断发,指尖腾起的黑焰将黑与白都燃烧殆尽,只剩一指飞灰。 “谢蓬莱。”孟摧雪开口,不再唤他师尊,“谢蓬莱。” “我来……遗忘你。” 孟摧雪终于下定决心要忘掉关于谢蓬莱,用了三年零一个夏天的时间。 他是一路从无妄海走到太华的,从那个春日的末尾走到了这个初秋,他告诉自己可以反悔,可以退缩,只要反悔随时都可以御剑返回无妄海,用不了半日他就还能记得名为谢蓬莱的仙人。 可他自己都没想到,拜托爱恨痴缠痛苦的愿望竟然真的能支撑他走到太华,走到掩心台前。 直到见到谢蓬莱,他心中一路的踟蹰反而烟消云散,只剩下即将释然的轻松。 百年相伴,爱也罢,恨也罢,时至今日,终于能就此了解了。 孟摧雪看着谢蓬莱,这是他第一次,长长久久的、堂堂正正的看着谢蓬莱。 “谢蓬莱,我不想再梦到你了。” “那年风雪长亭,漫天流云,你身披长风,夜夜入我梦。” “后来我在你背后学会飞行,也感受坠落的失重,我看过蓬莱山巅雪,也记得雪中仙人的面容。” “人人都说你是救世主,人人都说你温柔,谢蓬莱,为何我从未见过?” “罢了,我不需要了。” “谢蓬莱。”孟摧雪忽然很轻笑了一声,“……我累了。” “我不需要你了。” 说出来了。 孟摧雪以为把谢蓬莱这个名字从心里剜去会很痛苦,然而,他只感受到了微凉的、轻柔抚面而过的风。 黑焰刺破指尖,沁出鲜血,血珠滴在掩心镜边缘古朴的纹路上,像活了一样顺着铜镜纹路的沟壑,生长成血色的脉搏。 血色阵法浮现在镜面之上,一点一点抽离着阵眼之人的七情六欲。 谢蓬莱皱眉,挥剑斩出雪亮剑光,孟摧雪挥袖去拦,浓稠邪气从袖口涌出和连绵凛冽的剑影纠缠在一起,此消彼长,难舍难分。 看得孟摧雪眼疼。 他来太华走这一遭就是为了一刀两断图个两不相欠,谢蓬莱当年一剑刺穿他时不是毫不犹豫吗?怎么现在自己要忘了他的时候又来拦他了? 来时不见春,去时……也不是春。 孟摧雪忽然动怒了,青霜剑铮然出鞘抵在掌心,划开皮肉时血花四溅,谢蓬莱那双异色的眼睛微微睁大,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挡在了孟摧雪将要按在掩心镜上的淌血的手。 满是鲜血的手,隔着一身血肉按在雪衣仙人的心脏之上,弄脏了一身从未沾染过尘埃的白衣。 于是打斗在这一瞬间中止了。 谢蓬莱低头看着胸前的脏污,缓缓抬手……攥住了孟摧雪因失血过多而颤抖的手。 孟摧雪一下不动了,他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颤抖着眼眸再对上那双金银双色的瞳孔。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了。 他以为自己放下了。 “……” 张口欲言却无言。 只是肌肤相接,就能让他所有的防备尽数溃败。 怎么能不在乎呢? 风雪长亭的一眼太过惊鸿,以至于往后百年之间他时不时就会做那日的梦。 他那么惦念。 就像叛逃那天,他只回眸看了一眼,可步步都留恋。 滔天邪气已经被他扣在掌心,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刺穿当世唯一仙人的心脏,可他只是蜷了蜷指尖,看着那双璀璨的眼眸。 只要谢蓬莱告诉他,他是有一点在意孟摧雪的,孟摧雪如是想。 我会原谅他吧…… “咔。” 谢蓬莱松开了手,于是孟摧雪受伤的手无力的垂落,那颗刚刚拼凑起来的心脏再次坠落,摔得稀碎,露出了彻底腐败的内里。 孟摧雪目光越过面前的雪衣仙人,落到了被仙力震碎、血脉崩断的掩心镜之上。 谢蓬莱甩掉了手上的血,驱尘术用完之后又是光风霁月雪衣凌然的蓬莱仙君。 而他满手鲜血,浑身邪气。 “……” 他真是傻透了。 百年光阴还看不清吗? 谢蓬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仙人、掌门、救世主。 顾尽苍生,独不怜他。 …… 为什么? 孟摧雪想,他到底做错过什么? 第61章 第56章 掩心 阵法破碎,前尘归位。 连同爱恨,一并重归五脏六腑。 原来方才没那么痛苦是因为爱恨离身,如今七情作祟,六欲涌动。 痛不欲生。 “谢!蓬!莱!”稠黑邪气在狭窄山涧中翻涌,如同怨气一般显得孟摧雪脸色更苍白,连鲛蓝瞳底都漫上血色,“谢蓬莱!!” “我到底做错过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谢蓬莱看他这般失态,抿着唇不说话不回答,一双异瞳璀璨灼灼。 孟摧雪最恨他这幅仙人面孔。 谢蓬莱是天上第几人,人间一等客,而孟摧雪只是平平无奇一修士。 遇到他之前,只是乌衣巷里不具姓名的孟四郎。 孟摧雪因他而存在,可谢蓬莱自始至终都未曾常将他置于眼中。 这会使他崩溃的。 邪气翻涌,卷起孟摧雪垂落的两色的发,自此三年前他叛逃之后他就再听不得太华、见不得雪色,好不容易他累了,他想放弃了。 谢蓬莱到底为何要阻止他?! “谢蓬莱!”孟摧雪歇斯底里的怒吼、质问,“不是你要我离你远点吗?!不是你不准我爱你吗?!” “你不是修无情道吗?!为什么现在要来妨碍我!!”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喊得嗓子哑了,用力到眼眶都痛,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不爱了!谢蓬莱!我不爱了还不行吗?!!” “你放过我!算我求你了!” “谢蓬莱!你放过我!行不行?!!” 或许是他声声痛极,连无情的仙人都不忍再听:“够了!” “孟摧雪,吾记得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孟摧雪气极反笑了,连笑声都像从喉管深处挤出来的气音,阴鸷又凄惨,说是笑反而更像哽咽的饮泣:“哈……哈哈哈…谢蓬莱……你说我以前不这样?” “对!我以前不是这样!但你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吗?!!” “谢蓬莱!蓬莱掌门!你认真看过我一眼吗?!” “一百年!你哪怕认真看过我一次吗?!” “你没有。”孟摧雪自嘲的嗤笑了一声,“你当然没有。” “你但凡多看我一眼我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质问,谢蓬莱皱眉,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他似乎不知道,可这又是件至关重要的事他必须要知道,于是他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孟摧雪歪着头,发丝凌乱眼眶发红,笑得凄惨,“谢蓬莱,你负我!” “若不是那夜你避开我,我又怎么会走火入魔?!!” “当年你知道我心意后就再没见过我一次!你躲我干什么?!我是会你吃了你还是能直接睡了你?!” “你躲我,避我,不见我!你就没想过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你吗?!!” “谢蓬莱!我说了我从来不欠你!是你!是你一直在负我!” “你一直都在负我!!” 谢蓬莱有些茫然的瞪大双眼,无悲无喜的仙人面孔上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像神像的面具终于要产生裂隙。 “你……”谢蓬莱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踟蹰片刻后,他只有一句。 “吾……不知。” “吾……从来不知。”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孟摧雪为什么会这么愤怒这么悲伤,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念之差会害孟摧雪到这个地步,他不知道为什么孟摧雪执念心魔全聚于他身。 他……好像真的从来没好好的看过孟摧雪一眼。 “……” 原来错竟在他身。 谢蓬莱茫然朝孟摧雪伸出手,被后者挥手“啪”的一声重重打得偏开。 孟摧雪已经收起了眼里的脆弱和绝望,看着他的那双鲛蓝瞳孔冷然又凌厉。 “谢蓬莱,你最好今日能在这里结果了我。”黑衣翻卷,邪气暗涌,青霜剑带着清亮剑鸣缓缓出鞘,直指谢蓬莱,“今日我若不死。” “来日我必毁你道心,堕你仙名。” “让你这辈子都跟我,不死不休。” …… 柳归鸿一路跌跌撞撞飞往蓬莱峰,他方才耗尽了心力,一路上险些从剑上掉下去好几次,所以他直到进入蓬莱山涧之后才发现了铺天盖地的邪气。 他一进入蓬莱山涧就看见两人的缠斗,掩心台前,黑与白的身影交缠又分开,灵剑相接又相互格开,仙力和邪气在山涧中翻涌,遮天蔽日,走石飞沙。 相比谢蓬莱的从容,孟摧雪显得有些应接不暇,身上也有不少大大小小、不轻不重的伤,血从他的衣角发梢滴落,通红的眼,颤抖的手,看起来格外狼狈。 可没一处是要命的伤。 “谢蓬莱!”他听见孟摧雪的歇斯底里的怒吼,“为什么不用杀招?!” “我说了!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必让你身败名裂!” 似乎是终于力竭,他拄着剑垂着头单膝跪在地上:“动手啊!!” 你不是最擅除魔诛邪吗? 我已是此间最大的魔头。 你为何不来送我往生? 难道你竟厌我如此,无论如何都不愿渡我一程吗?! 孟摧雪抬眼看他,谢蓬莱周身背后仙力缭绕,掺杂的几缕邪气污染雪色。 满眼雪色之中,仓皇闯入的那点沉郁墨色跌跌撞撞,格外显眼。 孟摧雪看着,忽然咧开一个阴惨的笑。 “谢蓬莱,好像有人来了。” “你说,我一个魔头,会干点什么呢?” 黑衣翩跹,谢蓬莱伸手要去拦,孟摧雪反手握剑掷出去,青霜剑锋割伤仙人掌心,留下唯一一道伤痕后被挽成剑花回到孟摧雪手中,直取柳归鸿心府脉门。 柳归鸿看到孟摧雪了,但他躲不开,也躲不及,就像三年前那样。 三年前他在孟摧雪手底下保不住剑,现在也保不住命。 “噗嗤。” 时隔三年,青霜剑刃还是刺穿血肉之躯,震碎心府脉搏。 黝黑的瞳孔放大,鲜血从唇角滑落,浸透玄衣并不显眼,他一瞬间似乎不知道痛了,心痛?身痛?亦或都在痛? 柳归鸿分不清了,他只能感受到血液飞快的在从身体中流失,就像眼前的凶手一样。 谢蓬莱也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看到孟摧雪朝着柳归鸿刺过去的一瞬间身体先于思考就一剑捅了出去,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摧雪剑锋已经刺穿他辜负百年之人的肺腑。 孟摧雪看也不看从背后洞穿自己的雪亮剑刃,他在笑,放肆的笑,笑到只能发出来气声,胸腔震动时从口中大股大股涌出鲜血,他很痛,从来没有过这么痛。 痛得畅快,痛得淋漓尽致。 血肉模糊,都不在乎。 孟摧雪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柳归鸿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隐约的感觉到了痛,然后是胸膛伤处的空虚,他好像看见青霜剑被孟摧雪拔了出来…… 然后这个疯子不顾摧雪剑还钉穿在自己腹部,翻身甩剑就往谢蓬莱的脖颈上砍去。 他甚至还在笑。 谢蓬莱瞳孔骤然缩紧,松手放开还握着剑柄的摧雪剑以免直接将整个腹部剖开,然后空手握住了即将劈上脖颈的剑刃,孟摧雪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连谢蓬莱都往后退了半步。 摧雪剑像一截沾染了血色的雪,从孟摧雪的脏腑之中滑落,而无妄领主一身黑衣,哪怕浑身被血泡透也看不出来他究竟伤得有多重。 青霜剑尖从柳归鸿的胸膛中抽离,带出一串鎏金色的心尖血,随着孟摧雪甩剑的动作,溅在了掩心镜的纹路之上。 鎏金血甫一沾上掩心镜便亮起了金光,金色血液疯狂的在古朴纹路上扎根,蜿蜒生长成血脉的纹络。 抽离爱恨和前尘。 柳归鸿感觉自己好像死了,又好像没死,他处在一个奇异的视角,能看见自己的灵魂也能看见躯壳。 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无力的倒下,从心膛流出来的血缓缓漫开,给自己铺好血色的温床,阴郁的漆黑瞳孔彻底失去了聚焦,和那张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一样,全是死气。 真难看,柳归鸿如是想到,这样死掉也太狼狈了。 他感觉自己在上升,不停的上升,而魂魄却在下坠,不停的坠落,直到坠入前尘往事之中。 初见,暂别,涅槃,重逢,同行,剖白。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七情六欲在一点一点流失,最具体的体现就是……他的心脏没那么痛了。 睁不开眼,一片昏黑,爱恨都模糊,苦痛都离散,仿佛回到了地母慈悲宽和的怀抱。 柳归鸿觉得很安心,周身那么温暖,似乎还能嗅到火焰余烬的味道,唇齿间似乎也尝到了一点血的咸涩。 等等。 第62章 他真的尝到了一点血味。 纠缠着他的唇舌,牵引着他的神魂的,混着清浅桃花香的血味。 第57章 栖桐 这好像是一个吻。 不知道谁的鼻尖蹭在他的脸颊上,呼出的气息扑在唇角,下一秒又被吞进唇舌,带着碧桃香气的血液和撬开齿关的舌尖一同挤了进来,和津液一同被咽下,顺着上下轮动的喉结滑入肺腑。 在他沉寂的、百孔千疮的心脏上烙刻下一点金色,那点金色顺着漆黑心脏的裂隙蜿蜒蔓生,将那颗快要四分五裂的心重新黏合起来。 在心脏最中央,重新开出一朵金灿灿的碧桃花。 柳归鸿艰难的睁开眼,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琉璃色瞳子,纯澈明净,不掺任何杂色。 口中的血气和怀中厮磨的红绡一样,漫开清浅稠艳的碧桃花香。 鎏金消散,桃花复来。 凤凰的舌尖血被他缠绵在唇齿,流淌进脉搏,滑至心府锁死最后一点尚未被抽离的爱意。 那是太华山脚下,烟火阑珊深处的一个回眸。 砰。 砰。 砰咚……砰咚! 沉寂的心脏越跳越快,越来越烫,明明失去的情感并未复苏,柳归鸿还是感到胸膛之中一阵一阵的悸动。 一股莫大的悔意忽然席卷了他。 不要。 他不想忘了。 初见,暂别,涅槃,重逢,同行,剖白,此前种种,皆是拥簇他的红尘。 没了这些,他活的和上辈子又有什么差别,一身凄冷,苦痛无人怜惜。 不想,不想忘记。 柳归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缓缓抬起手,扶着谢望舒的脖颈吻得更深,舔吻唇舌,摄取气息,只有这一刻,哪怕就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凤凰金灿灿的双翼垂拢着他们,没人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大逆不道不容于世的事,可看到了又怎么样,离经叛道又怎么样? 难道要等人都死了在去说我爱你吗? 谢望舒不想等,也不想让柳归鸿死。 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份心意,他不想错过。 迷乱的吻,柔软的唇,谢望舒握住自己颈间发冷的手,恍惚间好像真的闻到了柳归鸿说的清浅桃花香。 原来这是灵魂的味道。 为什么是谢望舒成为了玄凤?因为一样的脸还是一样的名字? 都不是。 因为神魂,谢望舒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玄凤,冷淡,冷漠。 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心上三寸的那截红鸾情脉,有情的谢望舒是人,无情的玄凤像神。 因为滚烫的爱,神变回了人。 红衣仙师伏身,给了拉他回到世间的信徒一个吻。 他不知道柳归鸿离开后还会不会记得,可他要说。 纠缠的唇齿分开半分,谢望舒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认真又郑重的看着那双迷蒙的黑色眼睛,轻声开口:“柳归鸿,听我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醒来还会不会记得,但我要告诉你……” “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只是喜欢。” “对不起,之前辜负你的心意,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喜欢不需要原因。” 喜欢哪需要原因? 喜欢就是喜欢,只是喜欢。 柳归鸿瞳孔失了焦,他好像听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茫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合上了眼。 扶在红衣仙师颈间的那只手无力的垂落,砸进血泊,溅起几点血花,落在红绡之上。 洇成几点斑驳血泪色。 …… 孟摧雪早已力竭,最后那一剑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谢蓬莱制伏他根本没费什么力气。 他把孟摧雪仰面按在地上,初秋冷意从孟摧雪浑身的伤口往血肉里钻,冻的他骨肉生寒,鲛蓝的瞳孔都蒙上一层死气,他握住谢蓬莱掐在他脖子上的手,缓缓用力…… 谢蓬莱瞳孔一缩,触电一样收回手起身,孟摧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仙人威压全砸在他身上,他只是笑,笑到口中涌出的血呛咳进肺腑也不停,看起来像彻底疯了。 谢蓬莱一言未发,他感觉到好像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才害得孟摧雪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但他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他下不去手杀自己曾经的徒弟,也不能让他就这样回到无妄海。 他从来没这么犹豫过。 无所不能的仙人,第一次陷入两难的境地。 “谢蓬莱,杀了我。” 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孟摧雪仰躺在地上,他好像再也没有力气了,连声音都被无尽的疲惫裹挟,终于露出内心惨淡的底色。 活着对他老实,就是成了莫大的痛苦。 孟摧雪怕痛,更怕苦。 “杀了我。” 谢蓬莱握剑的手紧了紧,掌心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微微裂开,摧雪剑尖最后还是抵上无妄领主的咽喉。 孟摧雪合上眼。 安然赴死。 谢蓬莱举着剑,掌心伤口渗出来的血顺着倾斜的剑刃一路流淌,坠在摧雪剑尖悬而未落。 他垂眸看着躺着血泊里没什么生息的人,那是他曾经的弟子,也是如今世上最大的魔头。 明明他非心慈手软之人。 明明他非是非不分之人。 为何摧雪剑尖无法再进一步? 为何他握剑的手要抖? ……为何他先前不明缘由,要去一趟无妄海际?他要找什么? 他要找谁? 孟摧雪睁开眼,缓缓抬手攥住摧雪剑尖,剑锋削金如泥,轻而易举的割伤筋骨,用力到指尖的在抖,他的血,谢蓬莱的血在摧雪剑上混成一片,竟像铺开在雪地之上的糜艳的胭脂色。 痛,孟摧雪很痛,痛到泪都无意识从眼角滑落,痛到说不出话,只能做出口型挤出微不可闻的气声。 求、求、你。 杀、了、我。 杀、了、我。 “……” 谢蓬莱垂眸,拨开孟摧雪鲜血淋漓的手,举起了剑…… 然后剑刃划过孟摧雪的脸颊,割出一线血痕,清凛剑气斩断他鬓边一缕掺白鬓发,簌簌落进血泊。 唰。 仙剑回鞘,再不见血。 “走。” 谢蓬莱转身,不再看他。 “快走,趁吾反悔之前。” 孟摧雪茫然看着他,鲛蓝瞳孔聚不了焦,他张了张嘴,似乎像说什么,但只有一行血珠从唇角滑落,张口无言。 谢蓬莱什么意思? 走……是什么意思? “滚回你的无妄海!别再回来!” 谢蓬莱忽然拔高声音,孟摧雪第一次见他动怒,仙人敛眉转身,玉一样的手指间夹了张黄符朝孟摧雪甩过去。 缩地千里符。 以孟摧雪为中心,灵光大盛,看不清光中之人的面容,等灵光再散去之时,孟摧雪已经不见踪影了。 蓬莱山涧,再无声息。 谢蓬莱阖了阖眼,再睁开眼时就又恢复了平日仙人的从容淡然。 他走过去敲了敲谢望舒严严实实拢着两人的金色凤翼,赤金羽翼舒张开,露出里面相依偎的两人。 柳归鸿早失去了意识,全靠谢望舒一直输送灵力吊着命,加上他胸口上玄凤留的护心诀又替他挡了一下,人暂时是死不了了,谢望舒坐在地上把他揽在怀里,时不时擦一下从青年眼尾滚落的泪。 谢蓬莱皱着眉看他们,最后视线落在两人都沾着血的唇角上。 “你们……”后面的他没说出来,都是成年人,话不用说完。 可他们怎么搞到一块的?! 谢望舒搂着徒弟,不说话也不看谢蓬莱,只看着柳归鸿紧闭的眉眼给他擦泪。 谢蓬莱今天难得情绪起伏这么大,直接弯下腰伸手揪着谢望舒的衣领让他抬头看着自己:“谢望舒!” “吾记得刚刚才和你说过,你只能再剖一次红鸾!” “道不修了?命不要了?” 谢望舒看着谢蓬莱不似凡人的眼睛,然后拿开了他攥着自己衣领的手,把快从自己怀里滑出去的柳归鸿又揽得更紧。 “我不剖了。” “我不修了。” 谢蓬莱眉头皱得死紧,两个徒弟一个叛道一个破道,明明从前一点差错都没有的人现在一个看着比一个糟心。 “滚,你也滚。”谢蓬莱捏着眉心,“一个两个都爱乱来,吾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们两个是这么个不省心的。” 谢望舒不吭声,孟摧雪和谢蓬莱的烂摊子他现在不想管,他抄过膝弯把怀里青年抱起来,一步一步,转身下了蓬莱峰。 凤凰展翼,翱翔九天。 停息在了栖凤山巅的梧桐之上。 …… 无妄海,灵泽殿。 纳兰仪正翻看着无妄海近日的事务册子,大大小小的事都经她的手,连孟摧雪跑了她都没空去找。 第63章 反正总不能死了吧? 她提笔在册子上写着批文,刚将笔尖重新润好了墨,提笔正欲再写,灵泽殿的大门“嘭”的一声被人踹开。 她抬眼看去,甘长风领着个脸生的邪修急匆匆的往里走,朝着她行了礼就抓着她往外。 “灵泽君,领主回来了!”那邪修一边走一边跟纳兰仪讲,“不知道是谁把领主打伤了,刚才巡查的人来通报,在无妄海对岸发现了昏过去了领主!” “生死未卜!!!” 【卷三·掩心埋意】 第58章 两清 柳归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从太华前尘,玄凤冷漠,到同归于尽,死而复生,再到前尘尽死,望舒入梦,最后停留在掩心台被一剑贯穿胸口。 今生千般万种事,历历在目于梦中。 他沉默的经过自己的半生,看着自己的往事一幕幕从眼前经过。 竟感到无比的陌生。 他沉浸在记忆的深海中,看着自己往事的碎片,他忽然看不懂自己以前干的一些事,比如处心积虑的贴近,比如若即若离的牵引。 看起来蠢极了。 凤梧灵泉,禁术幻境,诸如此类的那么多次机会。 他竟然没下手直接杀了他冒名顶替的师尊。 为什么? 柳归鸿不明白,他甚至看得一肚子火,直到他看得厌烦了正准备挥手打散这些毫无意义的回忆之时,他忽然嗅到了一缕特别浅淡的碧桃花香。 “除了我谁还把你当小孩?” 灯火阑珊深处,翻飞的红衣比天上焰火还要璀璨夺目,仙师背影飘摇纤长,好像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把人揽进自己怀中。 他也这么做了,玄衣青年伸出手从背后揽住面前仙人的腰肢,轻而易举的把人勾进自己怀中。 耳鬓厮磨,狎昵贴面。 怀中之人转身,柳归鸿垂眸…… 然后他看到了红衣仙师眼尾烙纹的一朵灿金色碧桃花。 砰。 柳归鸿忽然睁大眼睛,这是什么? 心脏……不舒服。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没能想明白。 梦醒了。 柳归鸿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梦里一般的灼目红绡。 他不在自己的飞鸿居里,身下铺的是软锦,身上披的是云氅,一抬眼就看到正对床榻的、嵌在屋顶上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这些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栖凤山被烧,三年时间他四处寻宝,直到谢望舒归来前几天他才准备好一切。 整座枯桐殿都是他亲手重建的。 都只是为了现在伏在他榻边安睡的这个人。 谢望舒趴在柳归鸿手边睡得很熟,应该是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了,脸色浮白眼下还有些乌青,半张脸都埋在两袖柔软红绡之中,显得脸色更加苍白,指尖搭在柳归鸿的衣角上,无意识的蜷缩着揪住一角。 柳归鸿冷哼一声,把自己的衣角从他手中抽出来,抬手时银白灵力已经扣在掌心就要朝着安睡之人的眉心灵台砸下去…… 谢望舒掌心一空瞬间清醒,睁开一双琉璃色的瞳子。 于是柳归鸿动作一顿,瞬间想起来了那个满天焰火之下的回眸。 银白灵光被挥散成点点萤光,流散于指间。 谢望舒没看到柳归鸿的动作,他确实睡的很沉,柳归鸿从掩心台回来到现在昏睡了整整七天,虽然知道没什么大事但他还是不放心,中途一直没敢合眼,直到两个时辰前才因为彻底熬不住了才打算在床边稍微眯一会。 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柳归鸿毫无温度的一双眼眸。 “……” 他什么也没说,只站起身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转身打算离开枯桐殿。 挺没意思的。 红衣翻卷,谢望舒腰间一片玉色格外显眼,直直倒映进那双点漆色的眼眸。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柳归鸿人就已经动了,谢望舒一只手被他抓住,再走不得半步。 谢望舒回头,看看他又看看手,脸色都没变,一点一点把腕上的手指掰开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语气淡淡道:“柳归鸿,我们两清了。” 说完不等柳归鸿开口就转身,可柳归鸿忽然疯了一样,不顾伤口崩裂从榻上起身再次抓住他的手腕道:“把那个给我!” 谢望舒本想甩开他,可一回眸看见青年伤口洇红绷带的血迹瞳孔猛地收缩,另一只不受制的手直接一道灵力就按在渗血的伤口上给他止住了血,失声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给我!”柳归鸿跟没听见一样通红着眼,“玉佩,给我!” 谢望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腰间,鸾凤玉佩上的裂纹被金环扣紧,透着莹润的光。 鸾凤玉佩,寓吉祥如意,寓佳偶天成。 谢望舒原本还有些担心,看到柳归鸿的眼神依旧毫无温度,一瞬间又冷了下来,重重甩开他的手冷然道:“柳归鸿,这是我的玉佩。” “…这是我的。”柳归鸿目光沉沉,“你给我的。” 谢望舒冷笑一声,伸手扯下玉佩,然后当着柳归鸿的面把玉佩收进自己怀里:“我现在不给了。” “你要来抢吗?” 柳归鸿阴沉着脸看他,红衣仙师压着眉笑得恶劣,看得人眼热。 笃定了他不敢上手。 可惜,他赌错了。 柳归鸿咧嘴一笑,伸手就往谢望舒衣襟里掏。 他是不是忘了,柳归鸿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谢望舒直接挥手打开他的手,“当啷”一声,玉佩从他掌心滑了出来,垂落在柳归鸿眼前,绳结松松的绕在玉白手指上,红的扎眼。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柳归鸿阴恻恻看着他,忽然一口朝着他的手指咬了上去,正好咬上玉佩的绳结,趁谢望舒愣住的瞬间,叼着红绳把玉佩从他手指上扯了下来,衔在齿间朝人挑衅的笑。 蔫坏。 谢望舒回过神了抬眸看着他,忽然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人脸上扇过去,柳归鸿轻巧的后仰着躲开,松嘴把玉佩丢进自己怀里还哼笑出声。 一脸贱样。 谢望舒不想再看,连玉佩也不再要,一句话也不再说转身就走,出了枯桐殿的门就甩剑腾空下了栖凤山。 柳归鸿目送他离开,直到一抹赤色背影都看不见才坐回了榻上,龇牙咧嘴的把硬抢来的玉佩从怀里掏出来,胡乱在身上蹭掉沾上的血。 他从榻上窜起来就穿了一身中衣,还被胸膛上撕裂撕裂的血洇透了一半,刚才他把玉佩抢来扔进怀里就直接贴上了皮肉,玉佩的棱角直接硌进血肉刺了进去,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剜刮着心脏。 突突的,又酸又疼。 等他咬着牙把伤口处理好了,坐下来再拿起修补好的玉佩,忽然感觉没什么意思。 “……” 不爽。 特别不爽。 明明抢到了,为什么感觉不到开心? 柳归鸿握着玉佩,往上抛,来回看,最后甚至放进嘴里啃…… 玉佩被摔进柔软被褥,柳归鸿也仰躺下去。 不开心。 翻来,翻去。 柳归鸿百无聊赖朝着没伤的一侧躺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勾着赤色的绳结,嘴角往下撇。 不开心。 明明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为什么心脏还是密密匝匝的又酸又疼? 柳归鸿摸了摸新换好的绷带,隔着布帛扣了扣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奇怪。 到底在不爽些什么? …… 谢望舒漫无目的的在天上乱飞,他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停留也不找地方落,从晴空悬日转到红衣烧成夕阳之下一片火。 怎么说呢,他心情很不好。 ……非常不好。 直到天色昏暗,他才随便找了个地方落下来,可他没看这是什么地方。 然后一脚就踩进了沧海峰的阵里。 他没心情破阵,反正本来就不擅长这个,他也不想找应澜姗来捞他。 他只是飘着,像一朵无根无萍的凤凰花在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上飘着。 好不容易得到一颗心,好不容易付出一颗心。 果然,还是情深缘浅,哪怕有缘也无分。 柳归鸿昏迷这七天他想了很多,比如柳归鸿忘了他,比如没忘了他。 当然,也有现在的,忘了也没忘。 谢望舒想过,柳归鸿醒来以后他们到底要怎么办? 如果柳归鸿都还记得,那他们要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在一起吗? 不,谢望舒不赞同,尽管两情相悦,他依旧不会把自己交给柳归鸿。 没别的原因,风险太大。 谢望舒怕死。 柳归鸿性子执拗偏激,不把他这毛病扭回来他不会让这份关系再进一步。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柳归鸿全忘了,那他会把自己的妄念都锁起来,退回到师尊的位置,好好教他尊师重道。 第64章 最难办的就是现在这幅样子,忘了,又没忘。 让谢望舒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又忍不住会漏出来几分。 多刻薄,他把自己的心藏起来,还让谢望舒也埋好自己的意。 谢望舒忽然动了怒,嗤笑一声从幻境之海中挣脱,挥袖甩开诸般妄念…… 好登仙途。 阵法被狂暴的赤金灵力撕得粉碎,凤唳九天响彻云霄震彻太华。 然后在万千金光宝相的正中心,飞出来一只光华璀璨的金色凤凰。 直到金光散去,凤入云霄,谢望舒才从天上落下来,背后展开的凤凰羽翼流光溢彩揽尽云河。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应澜姗半眯着眼:“翅膀能不能收收,睁不开眼了。” 谢望舒抬手摸了摸凤羽翅尖,抖抖翅膀收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凤凰羽翼,凡人不可视。 应澜姗抄着手,撇了一眼谢望舒敛在广袖中的手,似笑非笑道:“恭贺,斩尽凡俗,金身已成。” 谢望舒“嗯”了一声,淡淡道:“多谢。” 应澜姗笑了:“谢我干什么?阵是你自己进的,道是你自己悟的,我没干什么。” 谢望舒看着那双海色宝石一样的眼睛,又“嗯”了一声。 应澜姗还是笑,忽然开口唤他:“玄凤。” 谢望舒没出声。 应澜姗叹了一声,又唤道:“谢望舒。” 谢望舒:“……嗯。” “你是谢望舒,不是玄凤。”应澜姗抄着手看他,海色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对吗?” “对。” 应澜姗摇头叹息,最终还是道:“罢了,寿数有终,命由天定,强求不得。” “什么时候来的?” 谢望舒摸了摸下巴,思索了片刻道:“柳归鸿被我捅了一剑那次。” 应澜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果然,那次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那么巧,偏偏捅在护心诀上,肯定是故意的。” 谢望舒也笑:“是啊,我就是故意的。” “你是一点也不心疼徒弟,比玄凤下手还狠。”应澜姗絮絮的跟他讲,“柳归鸿,哦,现在该叫飞鸿君了,他挺可怜的,玄凤从把他捡回来后就没怎么管过,你一来就给他一剑也是心黑手狠。” “所以我有点好奇,这么你死我活的关系,你们怎么搞到一块的?” 谢望舒僵了一下:“……没有。” 应澜姗挑眉:“没有?” “那你手里握的是什么?” 谢望舒默了,不做声的紧了紧握着的拳。 “罢了罢了,我不多问了,左右不过是那些事。”应澜姗摆摆手,“反正你也不是玄凤,这也不是玄凤的仙身,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有一条,别死了就行。” “……嗯。” 应澜姗又抄起手:“行了,不跟你多说了,自己玩去吧,我回去歇着了。” 说完也不等谢望舒说话,抄着手转身就走,明明挺远的距离愣是没几步就到了沧澜殿前。 谢望舒看着她在阵法直接迁跃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另一位故人。 他记得,应澜姗原先并没有抄手的习惯。 原来爱抄着手听他们胡闹的是……吕羲和。 “……” 难怪刚才让他别死。 原来谁都没忘。 怎么敢忘? 第59章 金身 沧澜殿内,应澜姗关上殿门,呼出一口气坐回主位之上。 她猜到谢望舒会走这一遭,但没想到这么早。 铸就金身要斩断尘缘,就像整个太华能让他产生妄念的就柳归鸿一个一样,整个太华能帮他放下妄念的也只有沧海峰的阵。 斩断尘缘塑金身。 “……” 真的斩的断吗? 藏起的手,握紧的拳。 应澜姗分明看到在金光散尽之前,在无数光怪陆离的环境之中,谢望舒伸手抓紧了一点晶亮的碎片。 她分明看见,那碎片之上的两人…… 在漫天火红的碧桃落花下,一团火色被拥进一点墨色,两幅躯体贴的那么紧,连魂魄都隔着血肉紧紧相贴。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极尽痴缠的吻。 “……” 真不害臊。 …… 凤归故乡。 明明才离开没多久,谢望舒却感觉已经好久没见过离恨天连绵成片的金叶梧桐了。 他刚进离恨天没多久就看到了笑眯眯的青陵光站在梧桐树下等他。 谢望舒收起凤翼到他面前:“族长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青陵光笑道:“太华的凤唳都震到三十三重天上来了,你不回来我才是要让人去捉你了。” 谢望舒真没想到他铸金身的动静这么大。 那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青陵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眯着眼笑:“是,都知道了。” 谢望舒:“……” 倒也不必直接说出来。 “既然金身已成,谢望舒,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青陵光忽然问道,他依然在笑,从谢望舒见到他第一面他脸上就永远带着笑,像张画上去的假脸但又有人气。 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凤凰族长宽仁,但也有雷霆手段。 就像现在。 他觉得谢望舒该回来了就不会再顾谢蓬莱的面子,他就是要谢望舒回来当凤凰。 但他宽仁啊,所以他依旧给了谢望舒选择。 要不要回来? “……” 谢望舒沉默了,当然,他当然应该回来,到底他才是凤凰,到底青陵光不是凤族之人,于情于理他都该接过这份责任了。 但是…… “抱歉,族长,我还有自己的事没有做完。” 青陵光挑眉,第一次收敛了笑意,睁开了那双青色的眼睛:“谢望舒,你想好了?” “想好了。”谢望舒毫不犹豫道。 “凤凰族长地位等同于太华掌门,你不要了?” “我当不好。”谢望舒格外坦荡,“你看,江淮凤都被我气跑了。” 青陵光叹道:“那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选的路。” “可我也有自己的路。” 谢望舒看着他,这人眼睛比应澜姗还毒,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玄凤,现在只是挑明了而已。 “玄凤是少族长,谢望舒又不是。” 青陵光听笑了,又眯起了眼:“怎么还开始耍赖了?不当就不当了,我替你再顶个五百年还是没问题的。” 这是妥协了。 谢望舒退了半步,躬身朝他行了个礼:“多谢。” 青陵光抬手,一阵清风拂面托着谢望舒站起身:“殿下身份贵重,我受不得你的礼。” 谢望舒看着他认真道:“受得的。” 西王母座下青鸟,身份也是一等的贵重,当然受得。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青陵光挥挥手,“玩去吧玩去吧,族中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 …… 谢望舒虽然推掉了族长的身份但也不着急回太华,他回离恨天一是来问青陵光金身之事,二来他也想出门走走。 凤凰台上,凤凰游。 谢望舒在离恨天就住凤凰台。 似乎是从青陵光那知道了谢望舒回来的消息,江雪亭就已经等在凤凰台前了。 白衣翩跹,不减当年。 好吧,其实也没多久没见。 只是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谢望舒真的觉得,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来过在离恨天的那三年了。 “殿下?在想什么?” 江雪亭打断他的回忆:“还在想江淮凤吗?” “……” 其实没有。 但她这么一提反而让谢望舒想起来了,他回到离恨天这么久了,往日跟他最紧的江淮凤到现在都没见过人影。 “胡说八道!这次是族长叫我回离恨天的!你以为我想走啊?!” “……我真走了啊?” “你真不留我啊?!” 江淮凤说了,是族长要他回离恨天。 可他并没回来。 骗子。 谢望舒看着凤凰台前的金叶梧桐林,从前他最喜欢坐在梧桐树上,江淮凤会没好气的甩着袖子在繁密的梧桐林中找他,然后要么蹿上树跟他打架,要么把他从树上抓下来打架。 他们这样打了整整三年。 原来这三年中,江淮凤一直在想怎么杀了他吗? 邪修。 江淮凤为什么要去当邪修。 就这么恨他吗? 恨到冒名顶替。 恨到毁他声名。 恨到……几次三番要他去死。 谢望舒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真正认识过江淮凤这个人。 要自己去死的是他,恨自己多余的是他。 可三年相伴,知己难得也是他。 第65章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江淮凤? 哪个才是真正的孔雀明王? 谢望舒看不清,更分不清。 江雪亭看谢望舒脸色一下冷了不少,还没弄懂怎么回事,江淮凤到底去哪了?说回离恨天了结果小半年没见到人,现在一提谢望舒就冷脸,这混账东西又闯什么祸了? 惹殿下生气,该打。 谢望舒只觉得糟心,而且很累。 为什么这么累?昏过去之前,谢望舒这样想。 对啊,他好像因为守着柳归鸿,已经七天七夜没合眼了。 …… 无妄海。 孟摧雪差点死掉,被及时赶到的纳兰仪一连扔了十二道敕令才救了回来,等他醒了也已经过了七天了,江淮凤在他床边的地上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然后“咚”的一声磕在了床脚上。 “嘶!”江淮凤捂着额头“腾”一下窜起来,然后就看见了刚睁开眼的孟摧雪。 江淮凤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朝着孟摧雪的脸伸出手…… “啪!” 弹了个脑瓜崩。 他用的力气不小,孟摧雪痛的眯了一下眼,额头上很快就浮起了一片薄红色。 “不听话就要挨打,不过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打不得。”江淮凤没骨头一样倚在桌案上,伸着手逗他的蛇玩然后被狠咬了一口,青色的小蛇直接被他甩手甩出去老远,“他娘的这蛇什么毛病?养了一百多年了还动不动咬我?!” “因为你手贱。”纳兰仪推开门走进来,身后还带着甘长风,“你没事把手指头往蛇嘴里塞还扯蛇信子,咬死你都是活该。” 甘长风:“对。” 江淮凤翻了个白眼,伸手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盘到孟摧雪身上的蛇抓了回来:“你们师徒俩狼狈为奸我懒得骂……又咬!又咬!!松嘴!!!” 翠色小蛇又被甩的飞起,直直落到面无表情的甘长风怀里。 甘长风木着脸把蛇从怀里掏出来,金色的眼睛跟绿豆大小的蛇眼对视。 干瞪了几个呼吸,小蛇温顺的缠上了道士的手指。 江淮凤:“……” “把蛇还我,然后你给我滚。” “干什么?”纳兰仪凤眸斜着瞪他,“吓唬我徒弟?” 江淮凤:“……” 他就不应该带这个祸害回无妄海。 纳兰仪伸手在半空简单划了两下,一个“愈”字点在孟摧雪额头的浮红上褪去了红痕,然后抬腿就给了江淮凤一脚:“不听话就挨打?谁教你的歪门邪道?” 江淮凤仰着瘫到桌案上:“离恨天雪凰江雪亭,朱雀大祭司,听过没?” “听过。”甘长风老实回答。 江淮凤瞪他一眼刚准备骂,结果想起来这道士就是他从荒山上抓回来的。 他甚至还见过。 “……你闭嘴。”江淮凤不管,照样瞪他,“她是我一脉的长姊,我小时候是她带大的。” “她跟我讲,不听话就要挨打,但我还太小了挨不住她一下。”江淮凤弹弹手指,“所以她就这样……” “啪”的一声,一个脑瓜崩弹到了甘长风脑门上,又是很快就泛起了红。 甘长风捂着脑袋:“……痛。” 纳兰仪抬手摸摸他的脑袋,然后甩手就是一个“痛”字甩到江淮凤脸上。 江淮凤瘫着来不及躲,下意识伸手挡住脸…… 然后他就痛的嚎出了声。 孟摧雪躺着动不了只能皱起眉,纳兰仪瞥见他脸色不好,抬腿又踹了江淮凤一脚:“难听死了,滚出去嚎。” 江淮凤还没动弹甘长风直接就上去补了一脚,直接给他踹的滚了出去。 纳兰仪挥袖用黑雾甩上殿门了都还能听见江淮凤的喊叫声:“死道士你装你奶奶的柔弱!你给老子滚出来!!!我打死你!!” 甘长风听到江淮凤威胁他,蹭到纳兰仪身边,低声道:“……师父,怕。” 江淮凤叫唤的更大声了:“靠?!不是你要不要脸了啊?这他娘的还是老子捡回来那个死道士吗?!!” “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发出来这死动静……卧槽!纳兰仪你把你的雾收回去!卧槽……唔唔唔唔唔!!!” 纳兰仪拍拍手把手上的黑雾打散,好像什么都没干过一样笑眯眯的看着身边的甘长风问道:“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甘长风:“没有。” 纳兰仪言笑晏晏:“太好了,我们开始办正事吧。” 江淮凤:“你先给我松开别堵我嘴…唔唔唔!!” 他娘的甘长风,等有机会一定弄死你! …… 纳兰仪没打算管江淮凤的死活,反正死了还少给她找麻烦。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的点在孟摧雪额头上,黑雾顺着她的手指钻进了他的眉心,凝结成一朵模糊不清的山柳兰。 孟摧雪只是躺着,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些,几乎占了半数,鲛蓝的瞳孔一点光都没有,沉寂着,好像随时都会消亡一样。 思念者的瞳孔是海色。 他是一片将死的海。 第60章 心血 离恨天,凤凰台。 谢望舒忽然昏迷不醒,便直接被青陵光做主,给太华修书一封把人直接留在了离恨天。 信是江雪亭一个人去送的,回来的时候她身后却多了一个人。 青陵光眯着眼看着跟回来那个玄衣青年,温和问道:“这位是太华的使者?好像并未听蓬莱掌门提起过。” 柳归鸿漫不经心的整了整手上长久未带而有些不服帖的半掌手衣,头都没抬:“不是使者,我自己要跟来的,跟谢…掌门没关系。” “我来找我师尊。” 青陵光侧目看向江雪亭,后者无奈点头:“这是殿下的弟子,他非要来,拦不住。” 没开玩笑,真拦不住。 当时她刚到太华,连山门都没进去,刚走到乾坤山门,忽然就从绛红桃林中穿出一点墨色,然后森冷剑锋就横到了她颈项之间。 柳归鸿握着剑歪头看她,眼神冷得像是在看陌生人:“你是谁?” 江雪亭愣了一瞬,可还没等她开口柳归鸿就忽然又想起来了一样,自言自语道:“哦,离恨天的。” 玄铁剑收回剑鞘,柳归鸿垂眸拽了拽手衣:“来太华干什么?谢望舒不在这。” 江雪亭缓了口气:“我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柳归鸿挑眉等她继续往下讲。 “殿下在离恨天身体抱恙,按我们族长的意思是来告诉蓬莱掌门一声,殿下就先留在离恨天修养,等身体大安了再返回太华。” 呼——! 银白灵力忽然紊乱涌动一刹,撞落满天绛红飞花。 “你说什么?”柳归鸿看着她,开口的声音很轻,“谢望舒…抱恙?” “怎么可能?他走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会……” 江雪亭皱眉打断他:“怎么不会?” “他是个人,先是原因不明的剖了自己的红鸾情脉,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连本源灵力都用了半数,然后还几天几夜都没合一次眼。” “你说他好好的?” 江雪亭眼里带着怒意,离恨天的凤凰殿下身份贵重,她想不通谢望舒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太华受这种罪。 连自己的徒弟都不理解! 柳归鸿张了张嘴好像是还想说什么,可江雪亭不想听,绕过他就拾级而上进了乾坤山门。 太华掌门其实不怎么管事,主要起的是一个震慑作用,以前一直是吕羲和管太华上下,自正阳剑折后,现在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交到了应澜姗手上。 沧澜殿正殿,应澜姗看完后把信重新收了起来看向江雪亭:“使者的意思是…我们的玄凤君在离恨天忽然昏迷。” “而且不明缘由?” 江雪亭也看着应澜姗,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让她忍不住想起来青陵光那双几乎不怎么睁开的眼。 有些人是很像的,不是指外貌,是指神魂。 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明明什么都没说,他们就是什么都知道。 应澜姗正襟危坐在主位之上,宝石一样的眼分明笑着却冷得出奇:“玄凤君才离山没多久,怎么就能昏迷不醒了?” “离恨天当真不知缘由吗?” 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江雪亭被问得头皮发麻,她当然知道缘由,只是她最应付不来这种心眼子比针眼子还多的人,在离恨天青陵光她都怵得慌,也是幸亏凤凰族长从来没为难过她。 可应澜姗不一样,她就是要刁难人,然后套出来更多好处。 应澜姗施然起身,拢起海蓝衣摆从主位上款款走到江雪亭面前,用信函将她有些散落的发别到耳后,然后用信函的一角点了点她心脏的位置,附身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要离恨天给我一个准话。” “玄凤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66章 说话间温热的吐息扑在江雪亭耳畔,她有些不自然的往旁边侧脸躲了躲,又被应澜姗竖起来的信函顶着颈侧把脸转了回来,重新对上那是蓝宝石似的眼睛。 无可奈何,她叹气道:“……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会让殿下自由行走。” 应澜姗笑了一下,把信函放进她掌心,开口的声音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一个月。” “太华只给你们一个月。” “一个月以后,我们要看到完好无损的太华玄凤。” “……”江雪亭不能答她,刚想往后退就被应澜姗伸手揽住了腰身,轻声在她耳边道:“别乱动。” 然后她打了个响指,江雪亭余光撇到了一抹幽光明灭一瞬,然后应澜姗松开她退开了半步。 “使者还是莫要乱走了,沧海峰步步成阵,一不留神踏入阵法之中可是不小的麻烦呢。” 江雪亭抬眼看她,那双眼睛依旧是笑着的。 也依旧没有一点温度。 “……唉。”江雪亭叹气,将信函收回自己袖中,“一月便一月,到时候……” “砰!!” 江雪亭话没说完,一声巨响响彻整个沧澜殿,光从门外倾泻而入,两人顺着声源看去,一抹玄色背着光,柳归鸿抬手扶着脖子转了转,甩了甩有些发麻的腿:“这门还挺沉,下次换个好踹点的。” 应澜姗:“……” 沧澜殿的大门她亲自叠了少说百八十个阵,他这就一脚踹开了?! 她记得柳归鸿当年能挤进六君子都是云隐旧伤未愈还放水,本来让他当上就是为了安定人心。 他这就坐稳了?? 柳归鸿踹开门不说,直接就走进去找了个椅子就坐。 格外欠打。 “我只有一个问题。”柳归鸿弯着眼笑眯眯的,一看就没打什么好主意,“离恨天欢迎外族的客人吗?” 江雪亭:“……哈?” 什么意思?? 柳归鸿“啧”了一声,颇有些不耐烦道:“我要去离恨天,能不能进去?” 江雪亭:“你来离恨天干什么???” 他疯了吧?!! 柳归鸿翘起腿拖着下巴:“找我师尊啊。” “我师尊是太华玄凤君,我得接他回家。” …… 所以不管过程如何,信送到了,太华和离恨天交涉好了。 柳归鸿也跟来了。 青陵光眯着眼看了江雪亭很久,忽然叹出一口气。 江雪亭:!!! 青陵光:“算了,是我没想周到,忘了太华现在管事的是北冥君,不怪你。” 说罢,他睁开了青色的眼,顺着柳归鸿看向了太华山脉的方向,再叹一口气。 他以为太华掌事的还是正阳剑仙,那人坦荡端方,绝不会为难别人。 可他忘了,正阳君早几年就已经陨落了,现在太华的掌事是北冥君应澜姗。 心有千般机巧,满腹玲珑筹谋。 确实跟他很像。 很久之前青陵光就想过这个问题,太华为什么不是由心思缜密的北冥君,而是由纯澈磊落的正阳君掌管,直到后来他接手了离恨天很久后才想明白。 轮到他们这种人掌事的时候,说明已经走到末路了。 修真将乱,大厦将倾啊。 “下回看见北冥君绕路走,别让她给卖了。” 江雪亭:“……下次还要我去吗?” 她真不想跟心脏的人玩啊! “行了,玩去吧。”青陵光挥挥手让她自己玩去,终于又看向了柳归鸿,青绿眼睛难得一点笑意也没有,“望舒的弟子是吗?我听他起提过你。” 柳归鸿听他这么亲昵的喊谢望舒,拧起眉刚准备开口,结果被青陵光先一步打断了:“既是弟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我不想听到谎话。” 那双青色的眼睛的瞳孔是竖着的,让人容易一下就联想到草丛里潜伏着的蛇类。 “你身上,为何会有我们凤凰殿下的本源灵力?” “你心尖,又为何会有我们殿下的舌尖血?” “我再问一遍,你们真的是师徒吗?” 青陵光冷眼看他,灵气流淌中,玄衣青年的心上分明开着一朵金色血液沿血脉蜿蜒、锁紧心脏的碧桃花。 这是离恨天的秘术,凤凰舌尖血,可生心尖花。 只是青陵光想不通,谢望舒修的分明是无情道,大道无情,不偏不倚。 为何要用自己精血,去锁一人之心? 柳归鸿皱着眉,抬手抚上自己心府,这人在说什么? 他身上又谢望舒的本源灵力?还有舌尖血? 难得他醒来之后修为突飞猛进的原因……是这个? 可谢望舒为何要把本源灵力浪费到自己身上? 还有什么舌尖血?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柳归鸿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可能忘了些什么,可他思来想去怎么想自己的记忆都是连贯的,看不出什么差错。 唯独想到当年太华山上的那个红衣背影时,心脏不受控制的重重跳动了几下,舌尖都泛起一丝饴糖的甜意。 让他想起来,离开太华之前他解下的腰间装满饴糖的荷包。 奇怪。 他明明没有嗜甜的习惯,也不记得自己有随身携带糖块的习惯。 可他心尖的血,腰间的糖,飞鸿居的剑架上那把灵气斐然、但他看到就会莫名心痛的灵剑…… 甚至还有他的床榻之上,那件沾满他身上气息的绡丝红衣。 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第61章 疯狗 最后还是谢望舒披着衣裳来给他解的围。 青陵光冷眼看着他等他回答,明显是柳归鸿今天不给个说法就不打算让他安然离开的架势,柳归鸿哪知道怎么回事,刚准备开口反问,一道有些虚弱的温润声音从二人头顶上传下来。 “好了,族长,别为难他了。” 柳归鸿抬头看去,一角红绡就拂过他的面庞。 谢望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们身旁的金叶梧桐的枝桠之上,长发未束,三千青丝就和衣摆一起随风翻卷,大抵是刚刚起身的缘故,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金贵的红绡外衫被他随意的披在肩上,垂落的衣摆在风中翻卷到糜艳灼眼。 青陵光抬头看到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眯起眼,又看不到那对蛇类一般青色的瞳仁。 “罢了,领走吧。” 柳归鸿还没回过神就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勾着腰带直接掂了起来,勒得他差点胃都吐出来,半点不心疼。 不过……这感觉好像还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他刚刚活过来那段时间时…… 谢望舒就是这么对他的。 柳归鸿艰难仰头,却只看到了谢望舒翻飞的衣角和被黑发遮挡住的模糊面容。 看不清神情。 莫名其妙,柳归鸿有些不爽,就像是他花了大价钱买回来了件法宝,结果马上到手了却被人横刀夺去了一样。 不爽。 特别不爽。 他看不到谢望舒,可谢望舒却看他看得一清二楚,小兔崽子眼神阴的要吃人,他哼笑一声,然后反手把青年的腰带勒的更紧。 柳归鸿:……呕。 等谢望舒撒手了一定要跟他打一架!! 谢望舒哪能不知道他盘算些什么,索性把人勒得再紧点,直到听到柳归鸿闷哼出声了才心情颇好的找了个地方落了下来。 他刚一撒手,一道劲风就擦着他耳廓呼啸而过,谢望舒侧脸躲开,森冷剑锋当头就劈了下来。 柳归鸿冷着脸翻身跃起就往下踹,被人躲开后自己拔了剑,谢望舒晃悠悠的接着躲,可还是慢了点,被玄铁剑锋斩断了衣角一截翻飞很高的红绡。 绡丝太轻,被斩断后不往下落,反而往天上飘。 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柳归鸿忽然被那片赤色烫了眼,电光火石之间,他识海中忽然冒出来一段有些似曾相识的记忆。 彼时蓬莱山巅,红衣如火,凤凰涅槃,声声泣血。 红绡浴火,灰飞烟灭。 只余他掌心一角带着余烬气息的残片。 砰! 柳归鸿呼吸一滞,心脏猛的抽痛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他身体就已经动了,等回过神的时候,他人已经半跪在地上,那截红绡已经被他紧紧攥在了掌心。 而他脖颈上,横着一截森冷的剑锋。 谢望舒垂眸看他,琉璃色的瞳孔泛着冷色,手中握的是他刚才丢下的玄铁剑,已然在青年颈侧割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谢望舒看他的眼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眸光凉薄,像真正的琉璃。 “柳归鸿,谁教的你打一半弃剑?” “你找死吗?” 柳归鸿怔怔的握着那截红绡,他头痛的要炸了,完全没听到谢望舒说的什么,眼前的赤色一下是被他斩断的红绡,一下又是他从烈火中徒手抓出的残片。 第67章 痛。 头好痛。 这……是哪? 谢望舒这会才发现柳归鸿状态不对,随手把玄铁剑扔到一旁蹲下身捧起他的脸,青年脸色惨白一片,漆黑的瞳孔也有些涣散,额角甚至还隐隐冒出来了冷汗。 “……柳归鸿?”谢望舒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这也不烫啊。” “柳归鸿,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柳归鸿能听到,但听不很清,耳朵像糊了水一样,听不清话,脑袋也懵懵的。 眼皮好重。 柳归鸿忽然感觉很困,马上就要睡过去的那种困,眼前的人开始看不清的重影,连朦胧的话语也更加听不清…… 在昏过去之前,眼睛彻底合上的瞬间,他听到了“啪”的一声脆响。 像是弓弦崩断的声音。 …… 下坠。 不停的下坠。 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五感尽失。 柳归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止这场不知休止的下坠,未知带来的恐慌潮水一样淹没他,封闭口鼻,捂紧耳目。 直到下潜至光怪陆离的回忆深海。 啪。 有什么断开了。 柳归鸿只觉得心脏忽然被撕裂一般的痛,然后整个神魂都被从心脏裂隙之中涌出来的回忆所淹没。 最先被他回想起来的,是乾坤山门外,碧桃花树之下,少年那么狼狈的一剑。 仙师一身白衣,腰被红绸勒成一段锋刃,救他,护他。 然后是他想起来过多次的山下焰火,红衣仙师从熙攘人海中向他而来,牵他,怜他。 于是连同舌尖都泛起一点饴糖一般的甘甜。 再到藏经阁悬案未定,那人说不敢相信他,猜他,疑他。 最后是凤梧灵泉中,他掌下律动的脆弱心脏,和那截硌在他掌心的冰雕玉凿的蝴蝶骨。 谢望舒救他,护他,猜他,疑他,怜他,赠他。 他想起来了,那在温热泉水之中诞生的三个愿望。 “就赔给你,三个愿望吧。”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一愿,你命归我。” 字字句句,犹言在耳。 昨日在目,闻声如晤。 半生惨案,泉下销骨。 多日辜负,红衫眉目。 回忆深海的最深处,柳归鸿抓住了一片残破的脆弱红绡。 红绡冷薄,中央绣了招展于飞的凤凰。 “哗!” 梦醒了。 柳归鸿猛地坐起来,看着眼前还端着盆子的谢望舒,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阴恻恻的看着朝自己泼水的人,一言不发的陷入沉默。 谢望舒一点愧色也没有,随手把盆子往边上一扔,发出刺耳的“当啷”一声,给他自己都震的眯起眼。 谢望舒跟他对视了半晌,柳归鸿也盯着他看,最后,还是谢望舒率先垂下眼,鸦羽一样的眼睫半遮住那对琉璃珠子般的眼眸,他哼笑出声。 “小兔崽子,你怎么又差点把自己玩死?” 柳归鸿抿着嘴不吭声,濡湿的黑发垂在肩头还在往下淌水,仲秋的冷混着水几乎要冻透他,可他只是坐着,沉默的坐着。 半晌过去,他忽然开口:“谢望舒,你不敢看我。” “为什么?” 多熟悉的话。 柳归鸿,你不敢看我。 谢望舒,你不敢看我。 都是报应。 谢望舒垂着眼,默不作声。 又是半晌,他忽然又模糊不清的哼笑出声,伸出手狠狠掐住柳归鸿的下颌把人拖到自己面前,低垂的缱绻含情眼对上那双阴沉的点漆目,弯下腰轻而柔的替他把贴在脸颊的濡湿黑发整理好别到耳后,然后轻轻的拍了拍青年的脸。 谢望舒贴的很近,近到柳归鸿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眼睫,能感受到他同自己逐渐交缠的吐息。 近到能嗅到那清浅的、勾动神魂的桃花香。 勾的人心痒。 “真乖。”谢望舒开口,声音很轻,唇瓣都几乎蹭在柳归鸿的上,“跟小狗一样。” 柳归鸿眉尖微蹙,张嘴就要咬他,谢望舒却早就料到了一般,往后退了点抬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轻轻“呀”了一声:“乱咬人,坏狗。” 柳归鸿瞪他,却也没推开他。 “别瞪我啊。”谢望舒松开捂着他脸的手,转而去摩挲他的眉眼,一寸一寸,勾勒骨相,“谁让你眼巴巴跟过来的?说了我一个月就回去,怎么,你就这么急?” “怕自己变成没人要的狗?” 柳归鸿阴沉着脸瞪他,忽然咧开一个阴恻恻的笑,他抓住谢望舒描摹自己眉眼的那只手,猛地把人拽到自己眼前,额头抵着额头,同样轻声道:“是,我是怕没人要。” 他另一只手抓住谢望舒掐着自己下颌的那只手,把它从下颌上移开,然后牵引着放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知道我是坏狗就牵好我。” “别被我咬到命门了,我可不会松嘴。” 谢望舒脸上的笑一下淡了,覆在柳归鸿脖颈上的手缓缓开始用力,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人原本苍白的脸慢慢浮上窒息的红。 他声音像淬了冰一样,不带一点温度:“看来你是想起来点什么了。” 柳归鸿说不出话,明明呼吸正受限,明明正在窒息的痛苦之中,可他却在笑,分明连瞳孔都开始涣散,可狭窄的喉管却挤出“嗬嗬”的气音,狼狈不堪去玩疯狂放肆的笑。 “……” “疯狗一条。” 第62章 同类 谢望舒甩开他,转身出了凤凰台。 柳归鸿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抬眼看着那抹略显慌张的背影,感觉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打算追出去,也没力气追上去,方才他看上去没什么事,实际上脑袋和心脏都痛的要炸开了,识海之中银白灵力不停的涌动,几乎要把他的大脑撞成一团浆糊,尤其是心府之中,有什么东西正用力往外鼓动,又酸又痛,连同舌尖都泛起苦味。 要不是有那些金色血液一样的细小蜿蜒的绳索把他的心锁起来,他感觉这颗心早就四分五裂了。 ……等等。 他的心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金色血锁?!! 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柳归鸿已经知道自己的记忆可能被人改了,可这些血锁直接锁在他血脉之中…… 他怎么可能会忘?!! “……” 等柳归鸿稍微平复了一些后,他闭目内视,冷刻审视着自己的识海、血脉和心府,灵气浩然的识海逐渐平静,血脉之中滚动的点点银白的灵光,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只有他那颗分崩离析的心上,密密麻麻的缠满了金光灿烂的锁链。 看的他眼都疼。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没多大一颗心能碎成这样,全靠这些勒进血脉的血锁勒着才没稀碎。 那么多细小锁链,其中有三条格外显眼,明显比别的粗上不少,仔细看就能发现,其他蔓生出来的金线一样的绳锁都是从它们之中蜿蜒出来的。 现在这三根血锁之一……绷断了。 方才他昏过去之前听到的弓弦崩断声估计就是这根血锁崩断的声音。 血锁断,情欲起。 于是被锁死的回忆从心脏的裂隙中倾泻而出,重新回归到他的肺腑。 可他只想起来了一部分,血锁还有两根,紧紧勒死他的过往。 柳归鸿呼出一口浊气,又把现在能够想起来的记忆捋了一遍,直到遇到锁死的记忆的那把锁。 直觉告诉他,这些锁可能跟谢望舒脱不开关系。 想到谢望舒,他不免又想起来刚才那双被鸦羽长睫半遮住的琉璃色眼眸。 谢望舒自己都没察觉,可他分明看到,那双眼睛里有说不清的悲伤。 谢望舒一定知道什么。 他一定知道,他就不肯说。 为什么? 因为对他不利?还是可能伤他性命? 谢望舒到底在藏些什么? 都是问题。 柳归鸿深呼吸,放任自己倒在柔软床榻之中,堆叠的锦缎拥簇着他,似乎还带着尚未散尽的体温和浅淡桃花香。 问题那么多,他现在不想考虑那么多,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后做个好梦。 谢望舒拂袖而去,出了门才想起了,这是他自己的屋子。 “……” 现在回去是不是有点丢人? “……” 等等,丢什么人?这是他的地盘!他想去哪就去哪! 谢望舒转身打算回去把柳归鸿撵出来,他在离恨天呆着就是养病的,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把病号撵出门到底谁是徒弟! 然后他一转身,就看到柳归鸿一头扎进他的床榻里。 ……算了。 反正现在也不想看见他。 第68章 谢望舒看着青年把人埋进自己的床榻里,看着他下意识拥紧锦被,下意识去追逐那未散的桃花香气。 然后他忽然就动了怒,胸中郁结着一口气,挤的他肺腑都痛。 气什么呢? 分明是柳归鸿一直纠缠,分明是柳归鸿害他无情道破,分明是柳归鸿自己先说的喜欢…… 他凭什么说忘就忘? 凭什么? 谢望舒知道自己有错,他没当好师尊,没教好徒弟,才懂得爱,又不怎么会爱人,可再大的错,他又何罪至此? 要他情不知所起,要他爱而不可及。 要他困于此间,讳情如此,不得脱身。 分明世外身,枉成此中人。 太华谶文果然所言不虚。 柳归鸿是他的情劫。 谢望舒拢在宽大广袖中的指尖蜷了蜷,然后被他缓缓攥进掌心,不久便滴下一滴殷红刺目的血。 两生不曾解相思,才懂相思,便恨相思。 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也以为自己能忘记。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却忘了时间也能让一些东西变得更深刻。 他还爱着,爱也深刻。 此刻谢望舒才惊觉,不知何时起他广袤世界的旷野里烧起了一片野火,越烧越旺就要燎原,只待一场春风就能扶摇直上九重天,烧尽他游离于此间,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魂魄。 于是三千岸然道貌颜色,只剩一寸混沌在舌尖,泛着难以忍受的苦涩。 原来爱是苦涩。 原来是他不肯承认动心那刻,春风吹动野火,风月劈面割喉。 可那又怎样? 柳归鸿早忘了,全忘了。 还是他自己逼得他忘掉的。 舌尖苦涩,这是苦,心间苦涩,这是悔。 情深缘浅,他没抓住,他后悔。 也只能后悔。 柳归鸿想起了了点,但谢望舒不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了多少,不过就刚才那样……估计也没多少吧? 既然选好了路就要走到底,别多想也别回头。 回头就要后悔,谢望舒从不后悔。 左右他的无情道还没破。 说来也是稀奇,他明明屡次犯戒,可自始至终他的无情道心却动都没动过一下,甚至还在沧海峰上成了金身,修为反倒更进一步。 无情道碎了一地,道心却是晃都没晃一下,谢望舒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修的到底哪门子无情道。 说是大道不偏不倚,可他已有心念之人,哪还能做到万物如一? 算了,左右现在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索性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将来修真界大乱之时,这身修为还要派上用场。 最后一次,谢望舒阖了阖眼松开用力到滴血的双手如是想,再试最后一次,如果他能忘掉这份感情,那就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忘不掉…… 谢望舒睁开眼,琉璃色瞳子泛着细碎的光点。 如果忘不掉,那就记一辈子。 如果真的忘不掉,那柳归鸿也别想跑了。 谢望舒只要想要,就一定要攥到手中。 人也是。 红衣仙师哼笑出声,甩了甩手上的血,驱尘术治疗术用完之后瘦白的双手洁净如初,丝毫看不出来沾染过鲜血的狰狞模样。 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股熟悉的阴森意味。 仔细看了,跟柳归鸿那惯常的冷笑竟有几分相像。 就像他们几年前初见时那样,他们知道,彼此是同类。 不达目的不罢休,只是一个不掩,一个会演。 …… 无妄苍雪境,翠微居。 甘长风叼着草坐在门前看雪簌簌的飘落,仿佛里面再大声的争吵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除了他师父的。 “江淮凤!”纳兰仪疾声厉色的斥责从门后传出来,“我不管你在打些什么主意!你给我记好!孟摧雪不能动!!” “他现在不能倒!更不能死!!你听懂没有?!!” “哈?!!”江淮凤声音比她还大,听着还挺生气,“你少管我想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甘长风就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撞翻的一声巨响,同时还伴随着江淮凤的怒骂声:“操!纳兰仪你干什么?!老子惹你没?!!给我放下来!!!” “想得美!”纳兰仪冷笑,“在想清楚之前老实待着吧!!” 江淮凤还在骂骂咧咧,孟摧雪一点动静也没有,纳兰仪深深呼出一口气,拉开翠微居的门,抬脚轻轻踢了踢回过头看她的甘长风:“起来,走了。” 甘长风站起来拍掉衣摆上坐到的灰,抬脚跟了上去,走了两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又朝大门洞开的翠微居里看了一眼—— 翠微居里东西乱七八糟倒了一地,像刚经过了一场乱战一样,只有房间主人孟摧雪的床榻周围是干净的,孟摧雪伤还没好全,上半身缠满了绷带,他看也没看被打的一团糟乱的房间,只偏着头看向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风雪深处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座凉亭,伫立在风雪深处。 看起来有些形单影只的可怜。 和孟摧雪本人一样可怜。 孟摧雪只是呆呆地坐着,眼底只有窗外雪色,根本不在意房间角落那个剧烈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地的衣柜。 甘长风后脑勺被人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他把头转回来,垂眸看到了纳兰仪略显疲惫的脸:“看什么呢?还不跟上!想被邪修撕了吗?!” 甘长风摇摇头,老实回答:“不想。”然后快走了两步紧紧跟上。 “不想就跟紧点!别到处乱看!”纳兰仪走得更快了,她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去做,“整个无妄海就你一个不是邪修的,让人抓去了我可来不及救你!!” 甘长风点点头,“哦”了一声继续跟上她一直在加快的步伐,让自己忽略掉背后传来的“哐哐”巨响和江淮凤模糊不清的怒骂。 “纳兰仪…你大爷……!!你他娘的……放我出去!!!!!” “我……等我出去……打死你!!!” 甘长风面无表情听完,揉了揉后脑勺,伸手扯住眼前的黛紫色衣袖:“师父,疼。” 纳兰仪停住脚步转过身,抬手踮起脚尖摸摸少年的头顶:“好了,揉揉,下回不用力气了。” 甘长风弯下腰让她不用垫脚尖:“嗯。”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坐在床上的孟摧雪缓缓转过了脸,死寂一片的鲛蓝色瞳孔倒映着门外的一对师徒。 然后陷入了更深黑的死寂之中。 …… 纳兰仪领着甘长风回了灵泽殿,打发他先自己回去玩,然后自己进了主殿,“砰”的一声紧紧合上了大门。 甘长风在自己的偏殿门前听到了关门的响声,他就这样静静地在门前站着,隔了一炷香的时间后…… “吱嘎——” 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门槛上扶着半只少年的手,跟着乌黑发尾甩出来的还有两串古铜色的五帝钱和朱砂色的流苏。 然后露出来一双灿金色的、属于少年的眼角还有些圆钝的眼。 甘长风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脑袋,又静止了一般,盯着主殿闭的严严实实的大门盯了一炷香后,蹑手蹑脚的彻底推开了偏殿的门,脚步轻轻的朝着主殿一步一步挪过去…… 然后在门前缓缓坐下,蜷缩在了山柳兰和鸢尾花金紫交错的阴影之中。 凛风乍起,卷起少年纠缠着五帝钱的发尾和正黄色的道袍衣角,甘长风垂着眼,任额前的碎发被风与雪卷起,任风雪淬上他的眼睫,任拥簇他的花影摇曳斑驳。 “当啷。” 是金属相碰撞的声音,更准确来说,是铜钱相碰撞的声音。 甘长风抬眼,直直对上一双死寂的鲛蓝色眼眸。 甘长风在看他,孟摧雪却不看他,无妄苍雪境终年落雪,他却不知道冷一样只穿着雪白中衣,黑衣披在肩上被风卷的凌乱,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雪卷去飘零在风雪之中一样,看的让人心惊。 好像孟摧雪就是那件在风雪之中危如浮萍的黑衣,随时都会被他身后的万丈风雪所吞没。 孟摧雪不看甘长风,他弯着腰,一只手抚着腹部的伤口,另一只手拈起甘长风发尾中和乌黑发丝纠缠着的红绳上的其中一串五帝钱,慢慢在指尖摩挲研磨,他垂着眼,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只是单纯垂着眼发呆。 甘长风皱眉,想躲开又没躲,他在离恨天说过话的人基本上就只有纳兰仪和江淮凤,跟孟摧雪根本没怎么打过交道,他不清楚孟摧雪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能当上邪修的领主至少他现在肯定是打不过的,如果他贸然动作不小心激怒了他纳兰仪估计都来不及救他。 不过,这动作就有些暧昧了吧?这合适吗? 他知道孟摧雪有点疯,可现在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疯?他该喊人吗? 第69章 好在孟摧雪没看多久就撒开了手,五帝钱被他随手扔了回去,和藏在发丝之间的另一串碰在一起,发出“当啷”一声。 甘长风抬手就把束起来的头发全拢到了脑后,灿金色双眼警惕的盯着眼前不知道是不是在发疯的人,一只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紫金铃法器上,随时准备反击后往主殿跑。 可孟摧雪只是抬起眼,终于和他对视,他看了很久,久到甘长风以为他在发呆时,他开口了。 “你的眼睛,是金色的。” “跟我师兄,很像。” 第63章 善终 甘长风记得,纳兰仪好像跟他提过,孟摧雪曾经是太华掌门的徒弟。 那他的师兄……不就是谢望舒? 谢望舒的眼睛不是琉璃色的吗?跟他的金瞳有什么关系? “不是谢望舒。”孟摧雪一下点破了他的猜测,“我师兄,不是谢望舒。” “我师兄是太华玄凤,不是谢望舒。” 甘长风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他一直都觉得孟摧雪疯疯癫癫的,尤其是这次差点死在太华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的,一醒来能下地了就先莫名其妙把江淮凤打了个半死,然后又在无妄苍雪境的最深处搭了一座孤亭,剩下的时间就只干两件事。 浑噩时坐在床上从窗户看风雪长亭,清醒时把刚养好伤的江淮凤再次打到半死。 说来也奇怪,无妄海这么多人,挨打的只有一个江淮凤。 直到现在孟摧雪疯的连江淮凤都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次他伤好了但孟摧雪还没清醒的机会,一脚踹开了灵泽殿大门,把纳兰仪连带她跟班徒弟一同揪到了翠微居里,按到孟摧雪床前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惨样。 纳兰仪抬脚就把江淮凤踹的倒退两步,整理好被疯孔雀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裳,还顺手把甘长风推了出去然后用力甩上了翠微居的大门。 门合上的一瞬间翠微居里就打翻了天,乱七八糟的什么声音都有。 门外差点被夹到鼻子的甘长风:“……” 其实可以不用赶他的,反正他也不感兴趣,真的。 而且…… 他们是不是不知道,这门不隔音的? 不过这些都先不提,无妄苍雪境里就他们几个人,没人知道孟摧雪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好巧不巧当时江淮凤正好被纳兰仪塞到了翠微居的衣柜中,按着孟摧雪这几天的打法,谁知道江淮凤现在还活着没。 孟摧雪放开甘长风发尾的铜钱,站直了身子…… 然后撩起了衣摆,跟甘长风坐到了一处。 甘长风:……? 这是干什么? 甘长风悄无声息的往旁边挪了挪,随时准备跑,可孟摧雪只是撇了他一眼,疑惑开口:“你去哪?” “你不是在等你师父吗?” 甘长风点点头。 孟摧雪往门下又窝了窝,半张脸埋进曲起的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无神的海色双眼,闷声开口:“我也等我师尊。” 黑衣凌乱的铺开,像孟摧雪没束的发一样,甘长风这才发现,孟摧雪的眼睛里一点神也没有。 他根本没清醒。 甘长风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戒备安心坐了下来,还没清醒,江淮凤应该没事,孟摧雪也不会乱打人。 他只要看住人别让跑了就行。 孟摧雪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的环着双臂蜷缩着,看起来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了,露出来的半张脸被衬的异常苍白,仿佛他就是积在无妄苍雪境之中的一抔乱雪。 狂风再稍微用力一卷,他就要消散了。 好好的人,怎么去了一趟太华就变成这样了? 甘长风不清楚,但孟摧雪的状态明显一天不如一天,看着也越来越没人气。 让人能明显的感受到——他活不久了。 孟摧雪其人就像在风中摇曳的一株蒲公英。 蓬莱峰上的金簪草,活不到无妄苍雪境。 风再大点,他就凋谢了。 …… 孟摧雪被困住了,是往事,是心魔。是他自己。 是谢蓬莱。 幻觉,现世,孟摧雪不再能分清,他时而清醒时而浑噩,清醒时痛苦就会趁虚而入裹挟他,让他连呼吸都痛,可他怕痛,从以前就怕,所以他藏了起来,他把自己藏进了幻觉。 幻觉里有太华,有蓬莱峰,有遍地月光一样的金簪草,有时不时落下的细雪…… 有白衣仙人,在窗下梳理雪色的发。 有仙人挥剑于月下,斩碎点点絮花。 这个梦太好了,值得他用永远去梦。 于万籁俱寂之中,梦的大言不惭。 舍不得醒来。 梦里的谢蓬莱会教他挥剑,会拂袖飞花,会给他讲经,给少年梳理散落的发。 那时月光就会流淌在他们身上,像堆积的飞雪,迷蒙了少年的眼。 于是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幻觉? 他的师尊这么好,怎么会是幻觉? 孟摧雪抬眼,目光越过谢蓬莱直直看向天边的明月,弯月在他眼中忽然成了一叶飘萍,飘摇在无垠的苍茫天野之间。 月是盈盈孤山月,雪是苍茫天地雪。 人是眼前心上人。 云来剑开,搅碎月色。 日子过得舒服了就会忘记年月,就像现在。 孟摧雪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去想过了多久,他眼前是天上月,身边是蓬莱雪。 谢蓬莱站在蓬莱山巅最高的地方,风雪越过他,沾湿仙人一抔白雪一样的长发。 仙人在回头看他。 孟摧雪看他,可却怎么看不清,尽管他用力睁大了眼,眼前仙人的眼睛却隔了一层风雪一样,看不清那双金银异色的眼睛。 只能遥遥望见,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儿弯弯,在天河之上搁浅。 孟摧雪忽然惊觉。 从他看到这轮月亮开始,这明月好像就从来没有过圆缺。 于是孟摧雪愣在了原地,他这时才发现—— 他从来、从来,没有看清过仙人的那双异色双眼。 呼—— 忽有狂风乍起,摧人双眼,风雪模糊了孟摧雪的眼眸,使他目不能视,飞雪割伤他的咽喉,使他口不能言,他努力的睁眼,声嘶力竭的呼喊…… 谢蓬莱都没再看他一眼。 孟摧雪拼命的跑,拼命的奔向谢蓬莱,可在他抓住仙人衣袖的前一秒,雪衣雪发的仙人身影倏然消散,随着风雪,一下消融进了纯白色的蓬莱深冬。 假的。 都是假的。 孟摧雪终于想起来了。 蓬莱山巅,从来都没有月亮啊。 那轮皎洁的明月是他得名摧雪之后,亲手剜下丹府的一角,自己挂在天上的啊。 他怎么能忘了呢? 谢蓬莱,从来都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啊。 更何况现在,谢蓬莱是太华掌门,孟摧雪是无妄领主。 死局,无解。 更何况,从一开始,他的月亮就是假的。 根本没有人照亮他。 谢蓬莱一直都是他牵拉不住的风,是孟摧雪自己明知故忘,他们航线本就不相同。 可是…… 孟摧雪弯腰撑着膝盖,终于无力的让自己搁浅在雪地之中。 积雪埋没了他半张脸,随着他呼出的热气消融。 如果你是牵拉不住的、自由自在的风。 那我请你,带我去天空。 放我也自由自在,成为一只蝴蝶,振翅于凛冽的万丈长空。 或许这样我就能忘掉,你在我心底究竟有多重。 “谢蓬莱。” “我只求一个善终。” 错是那天风雪之中偶然相逢,可既然相逢已是大错特错……又奢求什么善终? 既无善始,何来善终? …… 这次清醒过来时,孟摧雪看到的是一双纯澈的、离得很近的灿金色眼眸。 甘长风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往后退了点,思索片刻后开口:“你很难过。” 孟摧雪不知道自己怎么没在翠微居,但也没心思回去,索性就跟他聊了起来:“是啊,很难过。” 难过到痛苦,痛到七窍都要滴血。 这就是清醒过来的代价。 沉醉在虚幻的旧梦,还是清醒但痛苦的现世,全凭孟摧雪自己抉择。 他知道,自己该清醒的面对,他得认清现实。 可是……他太怕痛了。 他怕痛,他忍不住回想起太华,回想起蓬莱山巅的月亮,回想起遍地月光一样的蒲公英,回想起蓬莱居简陋的掌门居所…… 发病一样的忍不住发梦,明知该清醒,可总忍不住去做梦。 “为什么难过?我能知道原因吗?” 孟摧雪抬眼看他。 小道士看着十六七八岁,呆呆愣愣的看起来没什么心眼,一身法器符咒也不值几个钱,也不知道正道的道士怎么被留在了无妄海,总之就是平平无奇。 第70章 除了那双眼睛,像稚童一样,干净,稚拙。 就像蓬莱山巅上,仙人的那只金色的眼眸。 谢蓬莱有一双异瞳,左银右金,分别对应旭日和明月。 唯独不沾人间。 第64章 长亭 孟摧雪想过无数次,他为什么会把心放在谢蓬莱身上? 爱自何处生?缘自何处起? 后来他想,或许他这根本不是爱,或许他根本不喜欢谢蓬莱。 那,淤积在他胸膛之中的,寒如冰雪炽如业火的这份情感又是什么? 恨吗? 也不像啊。 …… 孟家四郎是百年前被仙人带回蓬莱峰上的。 那天是他的生辰,他是个少爷,孟府的少爷。 乌衣巷孟府宾客盈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没人会在意后院里那个荒废已久的长亭。 孟四可不是生辰宴的寿星,是他不知道哪个和他同日降生的兄弟大摆宴席,他连名讳都没有,谁会记得他的生辰? 风雪那么大,淹没长亭,迷了人眼,落入少年面前的酒杯之中。 风雪淬酒,反而灼伤咽喉。 冷酒一杯又一杯的灌,这是孟四第一次喝酒,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前院的佳酿是什么滋味,反正他是醉了,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无尽的风雪,和他杯中的酒。 鼎沸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雪长亭中的少年也不知何时醉倒了。 于是他便没看到,有人执剑独立,缓步踏入落雪匆匆。 好像紫微星。 谢蓬莱抬手指尖微动,随手一划就撕开了织茧一样的密布风雪,终于看到了长亭之中醉倒的少年。 他轻易不离太华山,这次来凡人界就是因为这个少年。 仙途漫长,谢蓬莱许多年前就已经离飞升只差一步,可始终不得其法,前些日子他忽然动了念,闲来无事给自己起了一卦,结果还真看出来了点东西——卦象说,他尚有一劫还未消解。 情劫。 谢蓬莱看着大凶的卦象连眉都没皱一下,简单收拾了一下,当即便动身去了凡人界。 彼时人间渐寒,山海已秋,他一路顺着卦象的指引,缓缓走进了一片风雪之中。 撕开风雪,始见少年。 谢蓬莱看着长亭之中的锦衣少年,明知他是自己的一劫,心里却没什么波动。 也是,他是此间无情道最最上乘的修士,能有什么波动? 情劫而已,渡过了便作罢,哪值得挂心。 谢蓬莱穿过重重风雪,他走得不快,飞雪时不时会沾到他的发上但很快就融化,索性发色比雪色还冷,看不出来落雪的痕迹。 仙客来人间,此身不染尘。 好像就要羽化而登仙。 谢蓬莱在来之前就想过了,他身为修士不能频繁往返于凡人界,不如直接将人带回去收为弟子再看,若是他知道分寸,谢蓬莱不介意多个徒弟。 若是他痴缠不休,谢蓬莱会清理门户。 雪色道履停在长亭之中,仙人垂眸,看着醉倒的锦衣少年,少年抬头,看见了仙人璀璨的眼眸。 冷漠极了,懵懂极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谢蓬莱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少年的发顶上。 没有什么原因,谢蓬莱想这样他就做了。 仙人抚顶,授尔长生。 少年伏在桌案上茫然眨了眨眼,抬起手臂攥住了头顶的手。 “是神仙吗?”少年这样问。 谢蓬莱沉默一瞬,然后告诉他:“是。” 对凡人来说,修士确实是神仙。 谢蓬莱想了想,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名字。” 醉鬼听不懂,只茫然的睁着眼看他。 谢蓬莱难得耐心:“吾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缓慢的眨眼,似乎是很难思考他说的什么意思,然后忽然一下,很突兀的笑出来了。 “名字?我没有名字。” “没人给我名字。” 没人在意孟四郎,没人在意他死活。 你看,这么大的风雪,都没人来唤他回家。 谢蓬莱不再问,他换了个问题:“为何醉倒在此?” 少年又笑了,他支起伏在冰凉石桌上的身子,然后抬手……一下抓住了垂落在他眼前的雪一样的白发。 他支着自己的下巴,笑得半眯起眼看着谢蓬莱:“买醉当然是浇愁,仙人竟不知吗?” “仙人不都是全知全能的吗?” 何其放浪,何其不端。 谢蓬莱挥开他的手,出言斥责:“放肆。” 声音不大,颇为冷漠。 少年随着他的动作又趴回了石案上,撞翻了盛酒的玉杯,酒杯倾倒,被打翻的酒液沾湿了少年的胸前的衣裳,风雪卷进长亭,被打湿的衣裳贴在心膛之上,刺穿了一样的凉。 “仙人,第一次有人说我放肆。” “可放肆如何?不放肆又如何?左右没人在意,倒不如我随心所欲,还落个自在。” “荣华富贵不过障目之叶,人终有一死,生不带来,死带不去,我不觅王侯,不登兰台,我所有不多可也不愿一生平平。” “我不要世人恭敬畏惧我,只要有人都能看见我。”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谢蓬莱倒是没想到,他生在凡尘,却丝毫不留恋俗尘。 所以他道:“闭眼。” 少年照做,于是一截雪一样的指尖抵在少年眉心,微热的感觉从仙人指下的皮肤漫延开,仿佛将他的神魂都紧紧的包裹住。 灵秀,不染纤尘。 太巧了。 这是个生来就该修行的神魂。 谢蓬莱打算收回手时,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猛地抓住他准备收回的手轻轻将自己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贴进仙人掌心,仰起脸看进谢蓬莱的眼。 这时谢蓬莱才看清,这少年的瞳孔是西海中的鲛人长尾一般的蓝色。 海一般的蓝色。 “仙人看到了什么?”少年这样问他,冰凉的脸颊在谢蓬莱掌心开始回温,渐渐暖了起来,终于带上活人的温度。 谢蓬莱终于皱起眉,收回了手藏进了雪白广袖,掌心的温热格外显著,他千百年间都不曾触碰过。 “没什么。”谢蓬莱忽略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烦躁,情感的波澜对他来说太陌生,让他颇有些手足无措,“没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吾可以帮你。” 少年瞪大双眼猛然站起身:“真的吗?什么都可以吗?” 谢蓬莱:“…吾范围之内,不过分,就可以。” 于是他又颓然的坐了回去:“那算了,我不要了。” 终究得不到,何必再去讨要。 作践了自己。 谢蓬莱有些不解:“为什么?” 明明有所求之物,为什么又不要了? 可少年不打算告诉他,随便扯了个幌子糊弄他:“那我要长生,可以吗?” 荒诞至极,对凡人来说是这样的。 但对修士来说,轻而易举。 “修行很苦,你确定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开了:“看出来了,仙人的头发都白了。” 谢蓬莱:“……吾的头发是天生的,不是修炼修的。” “我愿意修行,哪怕吃尽苦头。” “我的愿望是——请带我走。” 少年的眼眸是漫天雪色之中的一抹鲛蓝,他的表情变得很认真,好像毕生所愿都放在了这一句话上,让这短短几个字变得很重很重。 “好。” “吾带你走。” 搁浅在人间的船只就要跟随仙人飞到天上,变得自由。 人间深秋,忽逢大雪。 乌衣巷中再不见孟四郎君。 或许是跟着神仙到天上了罢。 …… 少年进入太华仙山的第一道门槛是入门的三道试炼,大抵是天赋异禀的缘故,乾坤山门他过的很轻松,山海幻境更是几乎没怎么停留。 只剩最后一项走流程一般的判谶文。 “师尊。”少年已经改了口,他换下了华服,束起了长发,“师尊,只有我一个人入门吗?” 谢蓬莱颔首,这场入门试炼本来就是给少年一个人办的。 少年笑了,伸手扯住谢蓬莱的广袖一角轻轻晃了晃:“那…师尊,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谢蓬莱垂眸看了眼被扯住的衣袖,毫不犹豫的从少年手中扯了出来,没在意少年忽然怔住的表情,冷淡开口道:“先去抽签吧。” 他没答应。 谢蓬莱从不答应不知内容的请求。 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本来盛着欢喜的心一下空了。 他只是……想让谢蓬莱,给他个名字。 他也想和师兄一样,有个师尊给的名字。 可谢蓬莱…… 谢蓬莱不愿意回答他。 第71章 少年这时才意识到,仙人是冷的。 那时风雪长亭,他把脸颊贴在谢蓬莱掌心时,不是仙人暖了他。 是他凡人的温度,沾染了仙人。 是他逾矩了。 “……是,师尊。”少年不再说那些多余的话,脸上也没了笑容,连海色的眼眸都暗淡了些,他从谢蓬莱身边朝着只装着一只竹签的谶文签筒走去,轻轻握住。 灵力被输送到签筒之中,一阵青光闪动,竹签“啪”的一声弹到了少年面前,鎏金的签文格外醒目。 “顾尽苍生,独不怜我。” 少年一下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回头看向身后看着他的谢蓬莱:“…师尊,这是…何意?” “什么叫…独不怜我?” 为何独不怜他? 他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惶惶人世间,唯他无人怜?!! 凭什么?!!! 谢蓬莱缓步走到他身边,垂眸看着他掌心金纹流淌的签文,淡淡道:“这是你的劫难,吾帮不了你。” “为什么?!”少年通红着眼眶抬头跟谢蓬莱对视,“为什么我的劫难是这个?!” “我不相信!!” 谢蓬莱皱眉看他,抬手遮住少年执拗又痛苦的那双眼睛,话语中带着斥责的意味:“你被魇住了。” 少年第一次忤逆仙人,伸手把谢蓬莱遮住他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猛地按到了签筒上。 谢蓬莱没想到他会忽然发疯,一时间没收住周身的仙力,签筒瞬间灵光大盛,在二人手掌间剧烈的抖动着,“啪”的一声,竹签弹在二人面前。 少年先谢蓬莱一步夺过竹签,定睛看清灿金的签文。 “渡尽天下,唯负一人。” …… 大概是往事实在无人讲,可又不吐不快,孟摧雪和甘长风坐在灵泽殿的门下,就像当年他窝在蓬莱居的简陋木门之下一样,絮絮叨叨的讲着几乎腐烂在他心里的那些事,大抵是实在没有精力去回忆往昔,他刚讲了个开头就无力的倒在甘长风肩上。 合上眼睡着了。 甘长风面无表情的伸手扶住他,刚准备找个地方把人放下,身后就传来“吱嘎”的开门声。 黛紫裙摆垂在他身边,一双苍白的手越过他扶住失去意识的孟摧雪,纳兰仪,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给我吧。” “他睡着了。” 第65章 闯祸 柳归鸿第一次觉得一个月会过得这么慢。 谢望舒不知道上哪给自己找了一身伤,先前还没看出来,一闲下来就一股脑的全发了出来,头痛,发热,呕血一样不落,一天到晚醒不了几个时辰,分明是修养,却反而消减了不少,看着都让人心惊。 或许是一个月到底能养回来些,今日谢望舒精神挺好,自己搬了把摇椅坐到了金叶梧桐下晒太阳。 柳归鸿就坐在他选的那棵树上,懒散的倚在树干上,嘴里还叼着根灵力丰沛的仙草,时不时撇一眼树下闭目养神的人。 谢望舒合着眼靠在躺椅上,阳光从梧桐的金叶中逡巡过后稀稀疏疏的落在他身上,给他铺开的红衣镀上一层金色,更显得那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 他很虚弱,柳归鸿如是想。 是因为他吗? 柳归鸿没什么良心,他只是好奇,谢望舒因为什么才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想不通。 还是得把那些丢了的记忆拿回来。 仙草被磨碎在齿间,浓郁灵力在口中迸溅开,被吞进咽喉,柳归鸿垂眸看那睡着一样的人。 然后忽然起身,往旁边挪了挪,正好挡住了落在谢望舒身上的阳光。 闭目养神的谢望舒:…… 忽然有点冷。 谢望舒睁眼看看什么回事,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梧桐枝桠上一身玄色的青年。 “……” 黑的扎眼。 谢望舒叹气,他好久没晒过太阳了但又懒得起身,索性直接就开口道:“柳归鸿,往旁边靠靠。” 柳归鸿蹲在树杈子上低头看他,丝毫没打算动。 谢望舒皱了皱眉,没力气跟他折腾,又合上了眼。 可他不折腾不代表柳归鸿不折腾,谢望舒闭上眼不理人他反倒来劲了,青年皱着眉头看了树下的人很久,然后缀在枝桠间的那点墨色忽然从枝头一跃而下,正好落在谢望舒的摇椅旁。 谢望舒本来都快睡着了。柳归鸿“砰”的一声落他边上,他没心力纠缠,皱着眉睁开眼打算把人骂走好耳根子清净,可他眼还没睁开,一道阴影就彻底笼罩了他,一抹温热擦过他耳廓,稳稳抵在摇椅的靠背上。 冰凉的发尾蹭过他的脸颊,像一个短促又轻浮的吻。 谢望舒睁大双眼,琉璃色瞳孔倒映出那张近在咫尺的稠艳面容,一时竟失语。 柳归鸿几乎整个人都压了上来,膝盖挤进身下人两腿的空隙之中,一手撑在谢望舒耳畔一手背在身后,青年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和面容,只一双点漆一样的眼睛在阴影之中格外清晰,像两砚浓墨。 太近了。 谢望舒下意识往后躲,但身后是椅背,身前是柳归鸿,根本避无可避,而且他就只稍微偏了偏脸,柳归鸿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就也“啪”的一声撑到了耳边,将人彻底禁锢在自己怀里,只能看着自己。 柳归鸿直直看进那双琉璃眼,近到身上的皂荚味都和谢望舒身上的桃花香缠在一起,开口说话时的的呼吸暧昧的在两人之间的空隙中流连,烘的人脸热。 “谢望舒,你……” 柳归鸿忽然不打算问他原来的问题了。 他原本要问谢望舒在他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忘掉这么多事,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忽然改了主意,于是他说。 “谢望舒,为什么我的心脏上有你的花?” 谢望舒愣了一瞬,忽然半眯着眼,抿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他曲起手臂将上半身支起来往上凑了些,把两人本来就没多少的空隙又缩短了点,开口的声音几乎轻成气声:“想知道吗?” 柳归鸿,是你来招惹我的。 “那就再凑近点,我说给你听。” 柳归鸿又往下压了些等谢望舒开口,被他压着的谢望舒却忽然短促的闷笑了一声,一双瘦白的手从堆叠的红绡之中探出,一只手猛地用力攥住了他的衣襟,柳归鸿下意识就要起身,可谢望舒不给他几乎,另一只手臂从青年身后穿过,勾住他的脖颈。 然后贴上了自己的唇。 不是个多缠绵悱恻的吻,反而更像在掠夺,柳归鸿只是一时慌了神,主动权就被接到了谢望舒手中。 温软舌尖轻而易举的撬开齿关,于是仙草的甘甜清香就弥散在两人口中,不知道是谁的舌尖先勾着谁,唇舌交濡间理智与清醒被毫不在意的嚼碎,再和含混的呜咽和喘息一起吞进咽喉。 为什么心尖有花? “谢望舒,你干什……” 柳归鸿想起身,刚分开寸许就又被拽着衣领亲了上去,吻到呼吸都破碎,神魂都颠倒,谢望舒才终于舍得放开他,喘着气凑到他耳畔哑声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我回答你了,就因为这个。” 心尖为何有花? 因为曾经的一个吻。 柳归鸿眸光暗沉,伸手掐住谢望舒的下颌让人仰脸看着自己:“谢望舒,你有病就去治,别拿我寻开心。” 谢望舒顺着他扬起脸,看着青年阴沉着脸色放狠话,然后目光缓缓落在他被亲的发红微肿的唇上,没忍住笑出了声。 跟挑衅一样。 柳归鸿半眯起眼,点漆双目中翻涌着晦暗的情绪,他分不清心里那些情绪都是什么,但是他感受到……自己心上的那些锁链,又开始震颤了。 谢望舒没骗他。 这是个机会,柳归鸿如是想。 虽然不知道谢望舒忽然发什么疯,但好像……感觉不坏。 至于谢望舒给出的答案……他先持怀疑态度吧。 于是阴湿的目光缓缓移动,从琉璃一样的笑眼,到吻的发红的唇。 “……” 谢望舒瞬间睁大了眼。 柳归鸿俯下身,于是他又吻上了那柔软的唇。 谢望舒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推他,可青年身量比他要高力气也比虚弱的他大,根本推不动,反倒是抵在柳归鸿胸膛上的那只手被抓着手腕举过头顶,牢牢压制的动弹不得。 青年的吻毫无章法,只学着他先前的动作,先浅浅的吻两瓣柔软的嘴唇,再用舌尖去撬紧闭的齿关。 谢望舒咬紧牙关表示抗拒,柳归鸿眯了眯眼,用手肘支撑住身体,另一只抚在谢望舒颈侧的手顺着肩膀滑到了背后,一寸一寸摸到了他背脊上突出的蝴蝶骨,用力揉了一把,谢望舒忽然整个人抖了一下,黏腻的轻哼出声,紧咬的齿关也松开,被轻而易举的勾到了舌尖。 柳归鸿眯着眼,掌心拢着那截玉似的蝴蝶骨,再用力一按,谢望舒便不受控制一样仰身就撞进青年漆黑的怀中,再无一丝空隙。 第72章 倒像是投怀送抱。 谢望舒要气疯了却又挣脱不了,他的凤凰羽翼就在蝴蝶骨的位置,敏感的碰都碰不得,这逆徒却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边亲边揉。 柳归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知道这很奇怪,但他就是不想分开。 他想把谢望舒禁锢在自己怀里,想亲吻他,想让那双琉璃眼眸只看着他…… 于是便失控了一般,混乱的亲吻怀中的人。 等到肺腑中的空气都耗尽,嘴唇都发痛时,柳归鸿才终于放开了谢望舒。 方才情动,所以这时他才发现,谢望舒那双琉璃瞳眸光涣散的失了焦点,红衣在刚才挣扎的散乱,连胸前的衣襟都有些松散,露出白玉一样脆弱的脖颈,或许是刺激太过强烈,谢望舒到现在还未平复,时不时的痉挛一下,勾得人心痒。 柳归鸿:“……” 好像真闯祸了。 不过…… 柳归鸿感受着自己下腹的热流,紧拧着眉,一言不发。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从来没遇到过。 …… 谢望舒清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从榻上坐起身,抬手把散落的发别到耳后,叹气出声。 明明是自己先主动的,结果反倒被亲晕了,真丢人。 好在逆徒还有些良心,没让他露天席地的睡外面去。 “你叹什么?” 谢望舒吓了一跳,这才看到自己床尾还坐了个人,夜色沉沉,无星无月,柳归鸿一身黑衣就像化开的一团墨,看不清身影也看不清神情。 “啪!” 谢望舒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的把人扇的脸都偏过去,垂落的发遮住他半张脸,只能看见向下撇着的嘴角和殷红的唇。 谢望舒还不解气,扬起手还要再打,柳归鸿抬手攥住他落下的巴掌,抬起头对上他的眼。 那双点漆一样的眸子蒙着一层水光,雾蒙蒙的遮去了阴森和算计,柳归鸿就这样看着他,把谢望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像是靠进他的掌心一样,哑声开口道。 “师尊,我难受。” 第66章 荒唐 “……?” 这什么情况?? 谢望舒垂眸看着几乎要贴进自己怀里的柳归鸿——湿润的眼,绯红的脸,殷红的唇还呼着热气,眼神迷茫但莫名隐忍…… 吃春药了? 柳归鸿蹙着眉,好像真的很难受的样子,谢望舒这下有气也发不出来了,两手捧起青年的脸想办法让他冷静下来:“柳归鸿,柳归鸿?你清醒点,到底怎么了?” 柳归鸿看着他,眼眶都有些发红:“谢望舒…我难受。” “哪难受你说清楚啊!”谢望舒有些急了,这怎么突然连话都说不清了?别是傻了吧! 柳归鸿还是看他,表情有些古怪和一言难尽,但就是不说话。 谢望舒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这小子状态很不对,平常哪怕想捅死他都直言不讳,这回怎么又支支吾吾难以启齿上了。 等等,难以启齿? 谢望舒一瞬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目光从柳归鸿脸上挪开,缓缓往下到某个确实难以启齿的地方…… 精神抖擞。 “……” 谢望舒震惊的抬头看柳归鸿的脸,不可置信道:“不是,你难受你自己解决啊?你跟我说什么啊?” 这是什么能到处乱说的事情吗??? 柳归鸿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些一样,呼出的热气扑在谢望舒腕上的灵花上,暧昧的气氛无端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你……”谢望舒皱眉看着他,这小子该不会是…… 从来没干过那档子事吧?!! 谢望舒震惊了,柳归鸿活了整整两辈子,一次都没有过?? “柳归鸿,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吧?” 柳归鸿茫然睁着一双雾蒙的眼:“我不会……” “……” “……” 死寂。 谢望舒把手从柳归鸿手里抽回来,艰难的阖了阖眼,然后开口问他:“……多久了?” 柳归鸿没听懂,蹙着眉想往他怀里靠:“什么?” “你!那玩意!多久了!”谢望舒崩溃了,把他从怀里推了出去,“你真一点不会吗?” “…从白天到现在。” “……” 这小子没憋坏吗? 柳归鸿皱着眉看他,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真不会解决啊,活了两辈子从来没管过这方面的,上辈子想办法用各种歪门邪道活着,这辈子忙着修炼也没工夫管这些。 他是真不会。 柳归鸿原本以为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己消下去,可他在谢望舒床边坐了一下午,浅淡的桃花香气缭绕着他就像在勾引他似的,那玩意没消下去反而更难受了。 必须得想办法解决一次了,柳归鸿如是想,于是他又挤进了谢望舒怀里,在谢望舒伸手推开他之前先一步攥住了那骨肉匀停的手腕,将人又按回了柔软锦缎之中,凑在他耳边软着嗓音开口。 “师尊…谢望舒……” "帮帮我吧…" 皂荚的清香和夜色一起笼罩着他,谢望舒喉咙紧了紧,最后挣扎了两下,然后脆弱的意志就和微弱的挣扎一同被按碎在温柔乡中,于是他叹气出声:“……你先起来。” 柳归鸿以为谢望舒要跑,低头埋进他颈窝里一下一下的用嘴唇轻轻蹭着露出来的锁骨,轻声开口:“师尊,我……” 他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一个温软在轻吻落在他耳后,然后谢望舒就凑到他耳边,唇瓣几乎贴着他的耳廓。 “起来。” “我教你。” 于是墨色蜷缩着融化在欲燃的火色之中,夜露颤颤的悬在枝头将落不落,胸膛紧贴着心跳,夜风卷着梧桐枝桠“吱呀”的响。 红绡被攥上汗水,贴上肌肤带着秋夜的凉意。 “别乱动。” 又是夜风乍起,又是夜鸟低鸣。 天光泛白之时,枝头寒露终于滴落,惊起一片飞鸟,啾啾鸟鸣,压过了不知响了多久了迷乱喘息。 …… 谢望舒又把手细细的擦了一遍,指尖一抖丝帕就被火焰灼烧殆尽,柳归鸿枕在他腿上还有些茫然,衣衫凌乱满面飞红…… 怎么看都见不得人。 谢望舒叹气,伸手拍了拍枕在他膝头的青年的脸,轻声唤他:“柳归鸿,起来。” 柳归鸿没理他,于是谢望舒又拍了两下,结果柳归鸿直接往旁边一滚,一头扎进了谢望舒怀里,还伸手揽住了劲瘦的腰身。 谢望舒整个人僵硬了一下,打算直接把人推开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最后那只手还是轻轻落在了柳归鸿的肩头,推了推他:“起来,去里面睡。” 柳归鸿摇头,咕哝了一句“不要”。 谢望舒被他蹭的呼吸一滞,干脆直接抬手把人扔到了床榻里侧,自己再外侧躺了下来。 柳归鸿本来皱眉要起身,但看他也躺了下来后,鬼使神差的又躺了回去。 ……为什么不离开呢? 柳归鸿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谢望舒身上的桃花香。 可是为什么会做到这一步呢? 柳归鸿没再细想了。 他睡着了。 谢望舒脱了外衫平躺在榻上,他以为自己会根本睡不着的,可躺下不到一刻钟,他便坠落在了梦境之中。 那是个很好的梦,他躺在凤凰花树下,身上落满了焰色盛开的凤凰花,风一吹,花瓣就卷上了天,只留下萦怀的香。 和怀里露出来的,一只浑身漆黑的猫儿。 为什么要让柳归鸿留下来呢? 谢望舒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情色暧昧后一时昏了头,或许是他贪心作祟,又或许根本没那么多理由。 他不会再让柳归鸿有选择的余地了。 是柳归鸿先选择的放弃,也是柳归鸿先不知死活的来招惹他。 他是我的了,谢望舒如是想。 不会再放他走了。 于是各有所想,但都是一夜好梦。 “……” 真的是好梦吗? 柳归鸿的梦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在海岸的最深处有一朵灿金色的紫叶碧桃花。 就和他心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这才是锁。 他丢掉的那些东西就在那里面,柳归鸿如是想,他得拿回来。 所以他开始朝着那金光走去,趟过海水,走上海岸,一开始是走,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跑了起来,跑到腿脚踉跄,跑到肺腑灼痛,他都不停下休息片刻。 直到将那朵紫叶碧桃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啪。 锁链断裂的声音意料之中传来,掌心金光瞬间大盛,柳归鸿刚准备合上眼,可随即他就听到了另一声…… 啪。 最后一条锁链,断了。 第73章 柳归鸿惊愕的睁大眼睛,锁链崩断的瞬间,他失去的那些记忆和七情回归到原处。 最先被他感受到的,是心脏上撕裂一样的痛。 原来,六欲七情是痛。 彻底沉浸在过往之前,柳归鸿如是想道。 至少,他的情是摧心的痛。 …… 日上三竿。 谢望舒是被吓醒的。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青陵光那张有些渗人的笑脸,柳归鸿被甩到了地上正茫然的揉着眼爬起来,然后刚爬起来了一半就被青陵光一脚又踹了回去。 柳归鸿直接被这一脚给踹清醒了,阴沉着脸色豁然起身,银白灵光扣在掌心随时就要打出去。 青陵光直接气笑了,睁开眼看向一脸心虚的谢望舒,颇为“和蔼”的问他:“望舒,你的徒弟好像对我很不满呀?” 谢望舒抬手一巴掌又把柳归鸿拍回了地上按住,干笑了两声:“哈哈,哪有,他哪敢啊,哈哈哈……” 柳归鸿阴着眼神看他,谢望舒直接瞪回去,咬着后槽牙小声跟他说:“……你给我老实点!还想不想回太华了?!” 柳归鸿默了一瞬,老实坐地上了。 谢望舒看他老实了才有空应付青陵光,后者又笑得眯起了眼,终于又恢复了平常和善的模样:“解释一下吧。” “你们怎么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这话说的像来捉奸的。 柳归鸿动了动好像打算起身,谢望舒用力又把他死死按了回去:“哪有啊哈哈哈……师徒俩睡一张床上多正常啊是吧哈哈哈……” “你别贫。”青陵光收敛了笑容,蛇类一样的青色竖瞳泛着冷光,“谢望舒,你那些烂事我懒得管,但你最好想清楚了,是要人还是要道。” “无妄海那边怎么回事你应该比我清楚,我最后再劝你一次,守好你那身修为,当好太华玄凤。” “不然我不介意用你祭天,换个新的凤凰。” “左右你也不是玄凤。” 柳归鸿骤然抬头,谢望舒这次没按住他,反而被他攥紧了手腕,玄衣青年阴沉着眸光冷冷看着面前的青衣人,厉声开口道:“不劳凤凰族长多心了,我们太华的人,我们自己有数。” 青陵光半眯着眼看他,忽然笑了:“行,你们太华的人。” “说的好,特别好。” “滚。” 青陵光甩了甩青绸广袖,默然转身:“都给我滚。” “我看你也修养的差不多了,今日便启程回去吧。” “太华的人,我离恨天不再欢迎。” 话音未落,青陵光广袖一挥,青绸狠狠抽在柳归鸿脸上,柳归鸿手中灵光直接就轰了出去,然后什么也没打到,消散在了一地金灿灿的梧桐落叶之中。 谢望舒叹了口气,披上外衫系好衣带,随手从床帐上扯下来一根赤色的绸带束起长发,然后拍了拍柳归鸿的肩膀,轻声道:“算了,走吧。” “这次就……不再回来了。” 就像百年之前玄凤离家一样,谢望舒终于也要离开离恨天了。 就像青陵光说的那样,这一走,便再无归还之日了。 …… “族长,真的要赶他们走吗?”离恨天最高处,江雪亭站在青陵光身后一步的地方,她看着那两抹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天地之间的那点赤色,“殿下的伤还没养好,要不然让他再多留几日……” “你以为我不想吗?” 江雪亭愕然,青陵光负手而立,垂眸看着那两人远去的方向,青色竖瞳一丝情感都没有。 “他再等下去,修真界就要乱套了。” “……您说什么?”江雪亭没听懂,青陵光说的话她大部分都听不懂,以往她只需要照做,不需要知道缘由。 但这次,她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谢望舒说,他们是朋友? 不知道。 她只是想问。 青陵光扫了她一眼,避而不答:“没什么。” “太华的北冥君没告诉你,我也没必要同你讲了。” “……” 这又跟应澜姗有什么关系?? 第67章 招摇 谢望舒没想到这次是谢蓬莱亲自下到了乾坤山门来迎他。 不过两月不见,谢望舒觉得谢蓬莱变了不少可具体是哪变了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雪衣仙人像一抔落在漫天飞红之中的雪,终年不化,终年如此。 确实,谢蓬莱几千年都是如此过的,他几乎没出过太华山脉,不曾涉过人世,不曾沾过俗尘。 所以谢望舒很想知道,掩心台前死生相见之时,谢蓬莱到底为什么没下手杀了孟摧雪。 他不觉得谢蓬莱会通七情。 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暂时不重要,谢蓬莱亲自来迎他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儿女情长先放到一边,正事要紧。 谢蓬莱看到他,站在原地没动,等谢望舒领着柳归鸿走到山门下了才缓缓开口。 然后直接给谢望舒听的两眼一黑。 “吾要离开太华几日。” “什么?!!”谢望舒傻眼了,他想不通谢蓬莱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太华,眼下正是修真界动荡之际,无妄海以孔雀明王为首的邪修对正派仙门猖獗虎视眈眈,各大宗门的掌门和高阶修士都坐镇门中严以待阵,谢蓬莱这个关头说,他要去不知道哪待几天?? 他怎么想的??! 谢望舒直接拒绝他:“不行,你不能走。” 谢蓬莱皱眉:“你忤逆吾。” “就忤逆了。”谢望舒跟他扯皮耍赖,左右谢蓬莱也知道了他不是个老实的,“太华如今不能少任何一个战力,尤其是你。” “无妄海那边一直盯着太华,特别是你的动向。”谢望舒开始尝试着劝他,“你这边前脚刚出太华,后脚无妄海领着人就打过来了怎么办?” 谢蓬莱皱着眉无动于衷。 谢望舒换了个说法:“要是孟摧雪领着人打过来了怎么办?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了。” 谢蓬莱动了,转身就朝着太华往回走。 谢望舒呼出一口气,可算劝回去了。 虽然是在扯淡,但他其实没开玩笑,如果让无妄海知道谢蓬莱离山了,估计真能直接打过来。 敌暗我明,太华统共就几个挑大梁的天下皆知,哪怕不是如今外强中干的局势无妄海都有可能来打一打,江淮凤实力不弱,孟摧雪更是能和谢蓬莱分礼抗庭,更何况还有个他们根本一点都不知道的右护法‘灵泽君’,如果真打起来恐怕还真占不到便宜。 这一战肯定要打,但绝对不能是现在打。 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找个人去探探无妄海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人手太少了,谢望舒甚至想过就这样让谢蓬莱离山算了,放出风声告诉无妄海谢蓬莱不在,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暗中让谢蓬莱去釜底抽薪,直接去端了无妄海的老巢。 可他也就只能想想了,掩心台之前他说不到还真就这么干了,但现在谢蓬莱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别说端了无妄海了,他能不能下手了结了孟摧雪都不一定。 糟心。 他正想着对策,然后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湿润黝黑的点漆双眼。 柳归鸿眼巴巴的看着他:“师尊,回栖凤山吗?” 谢望舒被他看得心跳都乱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小子已经都想起来了,那双深黑眼眸看他的目光那么熟悉,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有那些人间离合,好像越过了那些阻碍和山峦,窥见彼此相同的心跳。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哂笑一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丝一刀剪断,深呼吸一瞬后重新恢复了冷静的姿态。 谢望舒,想男人想疯了吧,那是掩心台,柳归鸿怎么可能想得起来的? “你先回去呆着等我吧,我还有事要办,先不回去了。”谢望舒把自己的袖子从柳归鸿手里扯出来,“老实呆着,这回就不关你了。” 柳归鸿愣了一瞬,然后就看见谢望舒促狭的笑了一下,转身就消失在他眼前。 只留下耳边的一声轻笑和萦怀不散的清香。 “……” 骗子,柳归鸿如是想。 上次就没等到。 这次他不等了。 “谢望舒。”柳归鸿看着天边轻声呢喃,“我都想起来了。” “你真够狠的啊。” 是啊。 他全想起来了。 …… 谢望舒直接去沧海峰找应澜姗了。 正值动乱之际,沧海峰上八成的弟子都被应澜姗派遣到了凡间的边沿守着两界的结界,沧海峰上更加冷清,阵法也多了两三倍有余,谢望舒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然后看到了被从阵法里扔出来的、那么大一个活人。 云隐被抛的老高,然后狠狠砸到了地上,伴随着一声惨叫有被吸到了下一个阵法里只留下凄惨的一声。 第74章 “玄凤救我!!!” 然后就没影了。 谢望舒暗暗咽了口唾沫,在心底给云隐点了根蜡,没办法,肯定又是他先犯什么贱招惹到应澜姗了才被她这样爆发。 简而言之,私人恩怨,纯他云隐活该。 谢望舒才不救他,左右应澜姗有分寸又不会真给云隐玩死,让他长个记性以后安生点也算是给太华除一大害了。 而且,他还有事要问应澜姗,没必要因为云隐打乱自己的成算。 还是那句话,正事要紧,别的都先往后排。 于是谢望舒摸摸绕过了刚才云隐掉进去的阵眼,一路催动着灵气,深一脚浅一脚的趟过密密麻麻的阵法,终于摸到了沧澜殿门前。 谢望舒刚准备扣门,可手还没碰到沉重殿门,应澜姗沉稳冷淡的声音就从店内传了出来:“直接进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望舒总觉得,应澜姗说话的语气里好像透着点不爽。 “……” 谢望舒想了想,自己应该没惹过应澜姗吧? 没吧? 惴惴不安的,谢望舒伸手去推了沧澜殿的殿门……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巨响。 门倒了。 谢望舒:“……?” 倒、倒了??? 殿内主位之上,应澜姗嗤笑一声,蓝宝石一样的眼直直落在谢望舒身上,戏谑开口调笑道:“谢望舒,你把我的殿门推坏了。” “赔吧。” 谢望舒:“……不是?我?推坏的??你别讹我啊?!!” 应澜姗抄着手从主位上走了下来,踱到他身边,指着倒塌殿门上的一处磨损给他看:“你自己看。” 谢望舒傻眼了:“不是……你的意思是,我轻轻推那一下,给你的门呲花了这么大一片??那我还修什么仙啊我一巴掌给人都拍死算了!!” 应澜姗斜了他一眼:“没说这是你推的。” “这是你宝贝徒弟,一脚踹的。” 谢望舒:…… 柳!归!鸿!!! 有给他找事闯祸!! 谢望舒一脸黑线,果然这疯狗就不能给他好脸色,蹬着鼻子就上脸! 没办法,谢望舒认栽,从腰间摸出了乾坤袋准备掏灵石和法宝:“说罢,说少,我赔。” 可他刚把乾坤袋掏出来甚至还没解开,应澜姗就笑眯眯的伸手按住了他,笑着开口道:“不用灵石,就需要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谢望舒心道不好,应澜姗从不轻易托别人办事,直觉告诉他,这估计是块难啃的骨头。 果不其然,应澜姗又揣起了手,笑的眼都眯的看不见瞳孔,和颜悦色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你去带个人回来。” 谢望舒不信是什么小事,试探着开口问道:“……去哪?带谁?” “无妄海际。”应澜姗笑的更和蔼了,“去带招摇君,回太华。” “我有事要找她办。” 谢望舒:“……要不…我们商量商量,我还是赔你的门吧?” 应澜姗瞬间冷下脸不笑了,面无表情开口:“也行。” 谢望舒眼睛都亮了。 “门不是什么大事,你把我殿门上原来的那些阵法,一个一个,按原位,一模一样的给我重新附上去,我就不跟你计较。” 谢望舒眼睛又不亮了。 好笑极了,偌大一个太华,除了北冥君应澜姗,没一个擅长阵法的。 无妄海这一趟,他不走也得走了。 应澜姗满面笑容,谢望舒满脸绝望。 他真不想去无妄海啊!!! …… 没办法,不去也得去。 明明只是秋天,无妄海的边际却已经覆满了苍茫的雪原,气温低的落水即成冰。 冷。 这是谢望舒对无妄海这片地方的第一印象。 雪色无边无际,茫茫雪原之上,一点红衣像烧起的火,刺目又晃眼。 应澜姗说,盛招摇就在这地方已经呆了快一年了。 没人知道盛招摇什么时候走的,招摇君自当年太华邪修祸乱事变,羲和正阳剑折之后就性情大变深居简出,渐渐的,招摇殿也变成了没什么人去的地方。 所以直到掩心台祸起前后,一个长恨峰的弟子莫名其妙在太华内部迷了路,一路摸到了招摇殿时,这才有人发现,招摇君早已经不在太华了。 她这一走轻而易举的不要紧,反观应澜姗倒是要愁死了。 但凡走的是明煦或云隐她都不至于这么愁,若是云隐偷偷摸摸溜了她还乐得清闲,可盛招摇跟他们都不一样。 所有人都说盛招摇是性情大变深居简出,只有应澜姗知道,她不是不愿见人。 是应澜姗,硬生生把她关在招摇峰上的。 她太了解六君子的每一个人了,吕羲和的死是他们五人心中抹不去的一道伤痛,她尚且不自觉的学会了吕羲和抄手的小动作,更何况与正阳剑仙同门的盛招摇? 若不是她拦着,甚至亲手在招摇山巅花了阵法困住盛招摇,久困与心魔的刀客怕是三年前就要杀到无妄海与那孔雀明王玉石俱焚。 盛招摇怕是恨她。 所以应澜姗自从亲手画阵困了盛招摇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招摇峰。 她也不知道盛招摇到底怎么走脱的。 可她一开始不着急召她回太华,盛招摇既然能从她亲手绘制的阵法中悄无声息的离开,就说明她如果真的与孔雀明王动起手来,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至少,死不了。 应澜姗最开始的目的其实就是这个。 吕羲和说了,只要太华有正阳剑仙在一日,六君子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出事。 所以,他最先走了。 应澜姗不说,但她也是这样想的。 有她在一日。 整个太华都不会出事。 她这般心机深重之人,合该在太华倾颓之际,用尽玲珑心计,扶太华大厦将倾。 她合该这么做。 可是…… 沧海殿内,主位之上。 应澜姗抄着手,木着脸看她放在手边的一支金钗,然后默默的将它收回了袖里乾坤。 盛招摇必须回太华了,应澜姗如是想。 没人告诉过应澜姗盛招摇的下落,但凭她对盛招摇的了解,她只可能会去无妄海边际的那片雪原。 原因无他。 只为寻仇。 为兄复仇。 第68章 雪原 应澜姗料事如神,盛招摇还真在无妄海边际的雪原上。 谢望舒迎着风雪走了不知道多久,最后终于在一片风雪暂歇的松林深处看到了一点洇开在满眼雪色之中的深墨。 其实最先映入人眼的不是墨色身影,而是一截雪亮的刀光。 落雪凄寒,而刀光更冷,雪色亮眼,而刀光更凛冽,刀锋横扫,雪沫飞溅,明明照雪,覆与枝节,然后穿过一片连绵的刀光雪色,谢望舒终于看清了那双冷漠到极点的眼。 刀客的眼神是极冷的,不似落寞的雪,而是极寒的玄冰。 “……” 盛招摇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从前会笑,会冷不丁的一句话噎死所有人,然后哄堂大笑,会跟他们阴阳怪气的闹,会隔三差五的跑到所有人的峰上撩架练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寂的像一团死去的火,留下的余烬冷的像冰。 雪沫迸溅在侧脸上,有点凉。 盛招摇把长刀在护腕上正反擦了两下,“唰”的一声收刀回鞘,死水无波的眼看向谢望舒,但也就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谢望舒看着她,来之前准备了再多的话此刻也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 让她别再乱来了?让她忘记吕羲和的死?还是让她不计前嫌,跟他回太华? 谢望舒张不开嘴。 他凭什么要让盛招摇忘了吕羲和? 太华谁能忘掉吕羲和,谁敢忘了他?! 若不是正阳君自爆神魂,太华哪还有今天? 人不能没良心啊。 “玄凤。”最后还是盛招摇先开口了,她按着刀柄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垂着眼不去看他,“我不想回去。” “我暂时还……不想回太华。” 谢望舒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盛招摇就直接打断了他:“不必再劝,我有成算。” “更何况……在这地方呆了半年,无妄海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了些,那边估计也不会轻易让我走。” 谢望舒哑然,应澜姗真是给他找了不小的麻烦,什么柳归鸿踹坏了她的门所以谢望舒得给她办事,根本就是应澜姗自己劝不动所以让谢望舒来强行带盛招摇回去! “……招摇。”真是没办法了,谢望舒只能腆着脸开口,“不是我逼你,我也想帮你,可应澜姗催得紧,我只能先带你回去一趟,若之后如果你还要离开我也不会再阻拦。” “要……动手吗?” 第75章 谢望舒话音不停,手上却已经悄无声息的将红鸾剑刃推出鞘了半寸。 说实话,如果真打起来,谢望舒现在根本不觉得自己能赢。 盛招摇把自己关起来苦练了三四年,他在离恨天的三年无所事事,回到太华之后又因为各种原因耽搁的修行,最后在掩心台还为了给柳归鸿吊命把自己本源灵力都匀出去了小半。 他真不一定能打过盛招摇了。 盛招摇还是不看他,垂着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断恶刀柄,终了还是只叹了一声:“罢了,走吧。” 谢望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盛招摇终于抬眼看向他,只对视了一眼,那双黑沉的眸就看得谢望舒头皮发麻,密密匝匝的恨意几乎占满了那双眼睛,就要扭曲人心的形状。 “我说,走吧。”盛招摇却一点脸色都没变过,好像全然不在乎现在这幅模样,“我跟你回太华,作为交换,往后我干什么,你都不能拦我。” “招摇你……”谢望舒直觉她这话里面还藏了点什么,但他话没说完就又被盛招摇打断,这次断恶寒芒直接横到了他眼前,盛招摇终于没了耐心冷声道:“谢望舒,我给你机会了,带我回去,或跟我打一架然后带我的尸体回去。” “……” 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谢望舒只能先妥协把人带给应澜姗,至于往后的事……再说吧。 他刚准备暂时应下,可话还没说出口盛招摇就脸色一变,手腕一翻刀锋一变,一道凛冽寒光就朝着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腾起的风雪深处斩去,下一瞬间那一片障目风雪中就闪过了一点金光。 “滚出来。”盛招摇语气比雪还冷。 那人没说话,只是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谢望舒拔剑戒备,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绝对不可能在这儿看到的脸。 甘长风垂着眼掸去沾到衣襟上的雪沫,手里握着紫金铃,腰间别了一沓黄符缓步从风雪之中走了出来。 谢望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身边的盛招摇就已经一刀劈过去了。 甘长风也不躲,金铃一摇,从腰间抽出一张符纸抖腕一甩,闪着璀璨金光的硕大法阵就兜头把盛招摇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招摇君还是先冷静一下吧。”甘长风把金铃挂回腰间,然后终于抬眼看向了一脸震惊的谢望舒,“玄凤君,好久不见。” 谢望舒还有些不敢认他:“你是……道玄?!” 他怎么会出现在无妄海附近?!! 甘长风木着脸看谢望舒,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木然的意味,还有种像是学舌出来的遗憾:“可惜,招摇君你应该是带不走了。” 谢望舒一瞬间生出了一种错乱感,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还要阻止他带盛招摇回太华。 简直荒谬!! 红鸾剑铮然出鞘,凌厉剑锋直指甘长风,谢望舒敛眉正色郑重开口:“带不带得走轮不到你说的算,道玄,本君且问你一问——” “为何会出现在无妄海地界?可否与对岸邪修有关?” “哈。”不灿金阵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砍得稀碎了,黑衣刀客的身影从簌簌斑驳的金色光影中走出,手中的刀还泛着森冷寒光,“与邪修有关?” “他就是无妄海右护法的徒弟。” 谢望舒:??! 甘长风没否认,又慢慢腾腾的把刚挂到腰间的紫金铃摘了下来。 这下好了,这一架是不得不打了。 可谢望舒一剑还没砍出去就被盛招摇按住了:“别跟他动手。” “他那一沓符是邪修的右护法给的,阴邪的很。” 谢望舒皱着眉看了甘长风一眼,见他没有先动手的意思,手腕一转收剑回鞘,低声问盛招摇:“那右护法到底是什么人?!从未听过还有什么手段能制成符咒随身带着这么多的!” 那边甘长风看他们不再打算动手了也把金铃挂了回去,跟个哑巴一样直愣愣的站着等他们说完话。 盛招摇也压低声音:“不知道,我在这雪原之上待了快一年了,只知道那邪修的右护法是个女修,跟太华好像还有些渊源,几年前是跟孟摧雪一块来到无妄海的,最近收了个道士当徒弟,她至于修的什么术法,一概不知。” “和太华有些渊源?”谢望舒越听越迷惑了,“我太华什么时候出过这种邪修?哪个峰的?” “长恨峰。”甘长风忽然开口了,“之前听师父跟孟摧雪提过几次。” ??? 还真是他们太华的人?! 谢望舒又问盛招摇:“你听明煦提过吗?他们山上出邪修了?” 盛招摇也挺惊讶:“没听说过,怎么会是长恨峰的?” 没办法,还是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根本猜不到会是谁。 不过甘长风心里却没那么多成算,他还真就只是个传话的,纳兰仪让他来拦住盛招摇,他只要拦就行,不用管那么多。 至于谢望舒,他没叙旧的打算,毕竟道玄这个名字在他到了无妄海之后就已经不用了,玄微子给他的这个道号,终究还是被掩埋在无妄苍雪境的漫天风雪之下了。 道玄已死。 甘长风垂眸整理着腰间有些乱掉的符纸,不知缘由的,他并不想再见谢望舒。 尽管他不愿意去想,但谢望舒确实曾经给过他另一条路。 如今他是无妄海甘长风,是无妄海一众邪修之中唯一的那个正道修士,是右护法纳兰仪的徒弟,是无妄海的核心人物之一。 可如果当时……他选择跟谢望舒回太华了呢? 他想不到自己现在会是什么一副模样。 好吧,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条路,他命中有三劫,劫数未了之前,他不可能走上那条坦途。 不过……无妄海也不算差。 他有师父。 符纸在凛冽寒风中哗哗的碎响,甘长风垂着眸,这些是纳兰仪的言灵,她专门为了甘长风,将自己的敕令一道一道存到了符箓之中,只要甘长风摇一摇紫金铃就能用。 甚至还怕他不够用,纳兰仪跑到了江淮凤的明王殿直接给人揍了一顿,硬生生抢了他额角金饰一样的点翠错金短刀给甘长风让他防身 纳兰仪对他很好,甘长风都知道。 所以…无妄海很好,不论正邪,只论人心。 甘长风是这样想的。 …… 不过尽管甘长风来阻拦他们,谢望舒都还是要带盛招摇回太华的。 原本只是太华的内务,可因为无妄海突如其来的插手,这件事已经变成了正道和邪修的的对峙。 盛招摇必须回太华,这点毋庸置疑。 “道玄。”谢望舒还是叫他道玄,“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甘长风“嗯”了一声,然后直接薅出来了一把言灵符箓:“要打架。” “赢了人你带走。” 谢望舒感到一阵头痛,盛招摇那边已经把刀收起来了。 是的,盛招摇不打算出手帮谢望舒。 她本来就不是很想回太华,要不是应澜姗逼迫她根本不可能答应谢望舒,现在甘长风借口都摆到了她脸前,她为什么不直接顺势让他把自己留下来。 谢望舒要绝望了,他在离恨天根本没修养回来,现在让他怎么跟甘长风打?!! “谢望舒。” 嗯? 谁在喊他? “是传音。”这回他听出来了,是应澜姗的声音,“还记得出门前云隐给你的那张符箓吗?” 符箓? 谢望舒想起来了,他从沧澜殿出来时正好碰到了刚从阵法里被扔出来的云隐,他被应澜姗在阵里滚了不知道多少遭,一身白衣沾满了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然后泥团子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谢望舒冲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张还沾着泥的符箓,叮嘱他好好保管,以后有大用。 “记得。” “好。”应澜姗那边很吵,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隐约还有人压低声音得到痛呼,她尽力平稳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扔、出、去。” 第69章 长恨 应澜姗真不愧是太华鬼谋。 她早知道如果盛招摇想回太华,无妄海那边一定会有人来拦,虽然不知道会是谁,但总归让谢望舒去一定能解决。 如果是孟摧雪亲自来的话…… 那她就帮谢望舒一把。 谢望舒离开之前她把云隐从阵法中放了出来,让他拿着自己存了阵法的符纸给谢望舒,以备不时之需。 而她自己,她早在谢望舒在沧澜殿时就在他身上施了阵法,这边有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她不放心谢望舒,只是她必须保证此事不能出一点差错。 毕竟谢望舒和孟摧雪可是同门所出的师兄弟,虽然谢望舒立场坚定,但谁都能保证他会不会脑子一热然后临阵倒戈? 第76章 太华赌不起。 不过她这暗招倒是没白用,现在倒是真真派上了用场。 谢望舒听应澜姗说完,想也没多想,手腕一转就从袖里乾坤抽出了那张沾着泥渍的符箓,“唰”的一下就朝着同样朝他甩出符箓的甘长风扔了出去。 漆黑言灵和海蓝色阵法相碰在一起,缠斗一瞬后还是应澜姗的阵法胜了一筹,朝着甘长风重重压了下去。 “快走!”应澜姗的声音响在谢望舒耳畔,他没再多想,御剑腾空后回头对抱着刀的盛招摇喊道:“跟我回去!随你干什么!现在先跟我走!” 盛招摇哼笑一声,甩刀出鞘。 同归太华去。 甘长风是被纳兰仪亲自出手带回无妄海的。 甘长风差点折在应澜姗的那方大阵里,那是杀阵,阵法宗师的杀阵哪是他一个道士顶得住的,若不是纳兰仪在他身上放了言灵还及时赶到,他估计真就这么死在这儿了。 纳兰仪脸色冷的骇人,江淮凤看着都怵,难得没给她上眼药,索性自己在明王殿里待着不出门了,孟摧雪还是那副愣愣的样子,坐在窗下看风雪之中的长亭,偶尔清醒过来就会掂一户酒去那长亭中坐坐,直到醉倒或者再次陷入迷惘。 “长风。”纳兰仪回到无妄海后终于说了第一句话,“若我不在无妄海,江淮凤不添乱,你能看住孟摧雪吗?” 甘长风想了想,点点头:“应该没什么问题。”左右孟摧雪也就是乱跑,他给找回来就行。 纳兰仪虽然说话了,但脸色还是阴沉着:“好,你留在无妄海,替我看好孟摧雪,如果江淮凤惹事了你打就是。” “我去处理点……旧事。” 她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对太华动手的,是他们先挑衅的。 先是盛招摇在无妄海雪原待了半年,把无妄海底细摸了个七八成,现在又是谢望舒来领人还差点把她的徒弟杀了。 纳兰仪没那么好的脾气,这些仇她得一一的讨回来。 更何况…… 她跟太华本就有旧仇。 太华山,长恨峰,旧人旧事。 刻骨如新。 纳兰仪至今未报不是仇不重要。 而是时候未到。 可她忍不了了,从一开始,一次又一次,太华总是在把她往死路上推,她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到底,做错过什么? “……” 因为柳归鸿? 不,纳兰仪不恨柳归鸿。 因为明煦? “……” 或许是吧。 于是谁都不知道,无妄海邪修,再次闯进了太华山门。 直往长恨峰。 …… 明煦一推开长生殿门就感觉到不对。 他噤声缓步,直接取了一样法器扣在掌心之中,一样一样顺着殿门检查…… 他护殿的法器,全被人给毁了。 “谁在殿中?出来!”明煦也不再往长生殿进了,握着法器站在殿门外厉声呵斥,能悄无声息潜入长恨峰的必然不是什么平平之辈,他不相信这人费劲毁了他的法器之后会离开,多半是还留在殿内,等他入瓮。 他话语落下后默了片刻,然后昏暗殿内传出来一声模糊不清的闷笑:“哈。” “长生君好警觉,晚生佩服。” 黛紫色裙摆先一步从昏暗之中扬了出来,裙摆上的山柳兰暗纹漾出一点灵秀的暗光,然后那人缓缓从暗影中走了出来,露出了一张明煦似曾相识的脸。 这人自己一定见过,明煦如是想道,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纳兰仪看明煦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她扬起半边柳眉,一贯冷淡的声音多了三分戏谑:“贵人多忘事,看了长生君是忘了我了。” 明煦皱起眉,此人话里夹枪带棒的听的他很不舒服,可他暗中探查了半天也没在她身上探到半点灵力的踪迹,所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要么修为高深,要么当真是个凡人,否则她连太华山门都进不来,可无论是哪个他都不能动手至少不能先动手。 不过纳兰仪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她在长生殿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动作自然的给自己沏了一盏茶,丝毫没有擅闯的自觉,等她捧着茶抿了两口后才终于又看向明煦,冰冷眸光一错不错的看着他,好像看的不是什么活人一样。 明煦被她那目光打量的浑身不舒服,先一步开口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造访太华,为何不按客道?偏要学那梁上君子的行径!” 说实话,明煦这时候已经很不高兴了,他是皇室的出身,最重礼节,如今见了纳兰仪这般无礼的举动自然先生出了一股厌恶之感。 当然,纳兰仪并不在意,她甚至慢吞吞的喝完了茶才又抬眼看向了还戒备着的明煦,摆出一副很疑惑的表情:“嗯?长生君怎么还在门口站着,进来坐下呀。” “今日便与晚生,促膝长谈罢。” 见明煦还是不动,纳兰仪也终于也不愿再装模作样的摆着一副假笑了,随手将茶盏往案上一搁,发出“咔嗒”一声冷瓷相碰的脆响。 纳兰仪冷着脸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空荡荡的长生殿的正中央,逶迤在地的黛紫裙摆像蔚然绽开的鸢尾花,她冷眼看着明煦,然后忽然又笑了,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三拳处,微微欠身冲着明煦行了一个标准的太华弟子礼。 “弟子纳兰仪,参见峰主。” “……” 明煦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纳兰仪的这个弟子礼,他本想开口斥责她,但电光火石间,明煦忽然想起了纳兰仪这个名字他到底在哪里听过了。 纳兰仪站直身体袖着手又恢复冷眼看他,明煦睁大了眼睛:“你是那年的……” “看来您是都想起来了。”纳兰仪也不再跟他客气了,广袖一甩,浓黑的雾气从她宽大的纱袖中涌出,“砰”的一声紧紧合上了长生殿的大门。 明煦一愣,然后眼神一凛,本命法器长恨弓瞬间被他勾到了手里,弓弦拉成了满月,三支流光溢彩的待发金箭直指纳兰仪,长生君本人面色骤然沉了下去:“你现在是邪修。” 纳兰仪抿唇笑了,朝着明煦摊开手示意自己对太华没有威胁:“别紧张,长生君,我今日只是来跟您叙旧罢了,不会对太华出手。” 明煦不信她 ,确定了她身上确实连法器都没带后才半信半疑的收起了长恨弓,只是右手仍用二指扣着拇指上的扳指,随时准备出手。 纳兰仪也不在乎,明煦不防备她才要头疼,她装模作样的环视了一圈长生殿的陈设,然后老神在在的开口:“这么多年了,长生殿还是这么……富丽堂皇啊。” “就跟我当年,被您亲自赶下长恨峰那时,一模一样。” 明煦呼吸一滞:“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你,柳归鸿做的天衣无缝我根本…找不到你留下你的方法。” “找不到办法。”纳兰仪像是忍不住笑了一样,说话的声音都笑得带着颤,“明煦,你怎么可能没办法?” “你是根本就没去在意一个杂役弟子的死活!” “我没有!”明煦当即反驳了她,“虽然我没能留下你,但你离开太华之前我有吩咐过弟子,给了你足够的灵石和法宝,让他们护送你安然离开太华!” 纳兰仪脸上这回是彻底一点笑意也没有了,眼神冰冷的看着明煦:“明煦。”她不再唤他长生君,而是直呼其名为明煦,“当年我带出太华的,只有一朵被踩进烂泥的山柳兰。” “……什么?”明煦这回彻底愣住了,纳兰仪看着他,一步一步的逼近他,“我说,我带走的,只有一朵山柳兰。” 一步。 “我没拿到你说的那些法宝和灵石。” 又一步。 “你吩咐那些弟子没把东西给我。” 再一步。 “他们甚至抢走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我的灵石,我的符箓,我的…灵剑。” 这一步,明煦开始往后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人的事情一样:“什么可能……?” “怎么可能?”纳兰仪不再一步一步的缓缓踱步,她直接走到了明煦面前,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长生君,你觉得不可思议的还多呢。” “就比如,在你吩咐那些弟子的护送下。” “太华弃徒纳兰仪,当年根本没能走出太华。” …… 纳兰仪已经很久没想过当年在太华的那些日子了。 在太华,所有资源都很难抢,更别说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杂役弟子,但每一天她都会是第一个从长恨峰山脚下,一步一步穿过诸山,走到奉行堂前等待分发任务的人。 可她却很难把任务拿到手中,太华太大了,有外门弟子,内门弟子,还有亲传弟子,和峰主首徒。 她抢不过,甚至是根本没有去抢的资格,每每她将要把任务卷拿到手中时,那些高高在上的弟子们就会勾勾手指,然后轻而易举的将本该属于她的任务收入囊中。 第77章 她愤怒过,也怨恨过,可她也清楚只是抱怨根本没用,她还是拿不到资源,还是到死也只能做一辈子的杂役。 她不甘心,所以她必须去争。 可能是她命实在太薄,最后去奉行堂的那次,和她对上的是柳归鸿。 一个是卑微的尘埃里的杂役弟子,一个是无人在意的六君子首徒,纳兰仪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是有机会争上一争的。 可她实在是没想到,柳归鸿比她要更不甘,也要更狠。 柳归鸿一出手就直接将她赶出了太华。 自此开始。 纳兰仪开始了真正属于她的……登顶之路。 第70章 迷惘 纳兰仪没骗明煦,她永远不会骗明煦。 太华长生君恩重于她,又无意中害她至此。 柳归鸿手段狠辣,纳兰仪也不是任由他欺压的,最后任务还是被纳兰仪拿到了手,可当她没想到,柳归鸿让她险些死在那次任务途中。 柳归鸿使阴招的手法简直天衣无缝,最后闹到了六君子面前也是滴水不漏,他甚至反咬了纳兰仪一口,说她又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才拿到了跟她实力根本不符的任务。 不然就凭她一个杂役,怎么可能争得过玄凤君首徒? 明煦自然知道柳归鸿是个什么人,可一丝纰漏都没有他也没办法留下纳兰仪。 他只能让她离开太华,然后尽自己所能给她一下补偿。 明煦出手很阔绰,那确实是一份很丰厚了补偿,说不定纳兰仪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靠自己拿到那么多的资源。 所以虽然不甘,但她还是妥协了,毕竟明煦已经尽力去护她了,她虽然有野心,但也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她相信凭着明煦给她的东西,她照样能做出一番成绩。 可此事败就败在,明煦高估了人性。 纳兰仪即刻就要离开太华,明煦怕赶不及,从乾坤袋里找了几件价值不菲的法器,在长恨峰上随便抓了几个弟子,以峰主的身份令他们将东西交给纳兰仪并互送她安然离开太华山境。 这是明煦所了解的。 长生殿内静的针落可闻,纳兰仪低着头默了许久,然后忽然极轻的笑了出声,然后她抬眼看向明煦:“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明煦是这样安排的。 纳兰仪叹气,无奈的看着明煦那双有些惊疑的眼睛开口,告知了他当年那因他而起的祸事:“长生君,你识人不清,害我至此啊。” 此后纳兰仪再说的那些话,明煦从未如此希望,自己就这样听不见过。 是他识人不清,害她至此。 …… 人性贪婪,明煦吩咐的那几个弟子根本没把东西交给纳兰仪。 如果可以,当时的纳兰仪甚至希望明煦不要多管她的闲事,别管她一个杂役的死活。 明煦没想过那么多,他前半生是皇子,来了修真界就是太华的长生君,他过的太顺遂了,所以他根本想不到,纳兰仪只是一个最卑微的杂役,哪怕他给了再多的法宝。 她也留不住啊。 不止是明煦的馈赠,离开了太华,她连自己身上的东西都保护不了。 那几个贪婪的弟子私吞了法宝不算,他们夺走了纳兰仪自己攒下的积蓄,甚至夺走了她的本命剑——灵泽。 在做完这些之后,他们怕纳兰仪走透风声,让明煦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受罚,于是他们将这身无分文,手无寸铁的太华弃徒带到了太华山门外不远处的一方山涧…… 一脚将她踹入了万丈深渊。 但最戏剧化的是,那么高的悬崖,不知道有多少凶险的山涧,毫无自保能力的纳兰仪居然没死。 她再次醒来,睁眼看到人间,看到的是满眼的烂泥。 和一朵被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压进尘泥的山柳兰。 就像巧合一样,山柳兰没死,纳兰仪也没死。 山柳兰,随处可见的野花,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活。 纳兰仪也很能活。 所以她喜欢这种花。 纳兰仪挣扎着从泥土中爬起身,她伤的很重,没死已经是个奇迹,更别说靠自己从这万丈深涧中出去。 看上去是个死局。 纳兰仪后来想过,或许真的是太华克她,她在太华活的那么艰难,出了那一方山门,到了这般境地她反而绝处逢生。 那朵山柳兰救了她,两次。 这山涧里曾经困死了一个邪修,那朵山柳兰就开在他的尸骨之上,一切都像是个巨大的巧合山柳兰继承了邪修的功法,而纳兰仪继承了山柳兰。 言出法随,上上乘的功法,她这辈子都没见过。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是邪法。 可邪法又如何?她得先活着,正道又如何?她死了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杂役,能改变什么? 她也想过,修了这么多年的剑道,当了这么多年的仙门弟子,一朝要摒弃前尘,去做那她敌对了半生的邪修,她会后悔吗? “……” 谁知道呢? 反正,先不死再说。 她赌了一把,赌她自毁经脉不死,赌她能当好一个邪修。 她赌赢了。 所以她现在是无妄海的灵泽君,而不是太华山外万丈深涧之中的一具无名尸骨。 没人她知道无妄海灵泽君是何处而来的邪修,她也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改换门庭的太华弃徒。 纳兰仪是无妄海右护法——灵泽君。 其实她后来也想过,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她注定当不上太华弟子,注定要当上这个邪修的头目。 她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 明煦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刚才推开长生殿门的前一刻,他都以为当年那个可怜的弟子已经过上了安稳的生活,说不定还能有一番成就。 怎么会这样? 明煦想,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明明是在帮纳兰仪,为什么祸从他起? 他很难开口再问,但他不得不多问:“那几个……害了你的人,你怎么处理了?” 是杀了吗? “当然杀了啊。”纳兰仪轻笑了一声,“不然您以为呢?” “我会毕恭毕敬的去找他们,然后请他们,告诉他们,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对吗?” “您说,这对吗?” “……”明煦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她,纳兰仪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纳兰仪看他神志已经开始恍惚了,收敛了笑意,淡淡道:“我没杀他们。”她面上不动声色,拢在广袖里的手却已经搓出了一点黑雾,指尖悄然勾勒出一个“惘”字来。 “…什么?”明煦怔愣了一瞬,纳兰仪就趁他愣神的一瞬将指尖的言灵暗中扔到了他身上,黑雾沾身就散,明煦原本还算清明的眼底瞬间泛起了一点暗色,整个人瞬间就恍惚了不少。 纳兰仪往后试探着退了半步,明煦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纳兰仪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戒备,坦然道:“我没杀他们,可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我就不清楚了。” “我在万丈深涧中修行了几年,或许我确实不是修仙的苗子吧,邪法我反而只用了几年就已大成。” “我带着孟摧雪到了无妄海,安顿好了一切后重新返回了太华,我经脉已毁,只要收好邪气,太华的阵法根本发现不了我。” “我找到了那几个人,他们见我没死,先是恐慌,然后……他们拿起了剑,想要再次毁尸灭迹。” 纳兰仪轻笑了一声,然后继续道:“其中一人拿的,还是我的本命剑。” 她看着明煦的眼睛清明了一瞬间,她也不去加深黑雾对他的影响,只是收齐了唇角的笑意:“长生君,我真的只拿回了我的剑。” “他们发现杀不掉我,于是就跪在地上毫无尊严的求我,求我别杀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我答应他们了,我取回了我的剑,然后将他们丢进了当年踹我下去的那方山涧。” 明煦这下彻底清醒了,他眼神复杂的看着纳兰仪,后者只是看着他:“长生君,我只是将他们干过的事还了回去,我甚至没拿走他们的法器,更没废掉他们的修为,我没死,所以我也给了他们活路。” “一报还一报,这是因果。” 明煦哑口无言,他有什么资格去斥责纳兰仪? 他才是祸首。 纳兰仪忽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明煦。” “是、你、害、我。” 明煦忽然感觉识海深处被针刺了一下,一瞬间疼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等他再回过神时,偌大空旷的长生殿里就再看不见那一抹深刻的黛紫倩影了。 只余茶渍干涸的空茶盏旁,被留下在一纸书笺。 “长生君。” 第78章 “前尘往事,我已不愿再提。” “无妄海灵泽君纳兰仪,就此别过。” 明煦跌坐在椅中,失手打落了那盏只余涸叶的残茶。 纳兰仪这是……不再与他计较了。 明煦看着手边的信笺,感觉头又疼了起来。 他宁愿纳兰仪恨他,若纳兰仪还恨他,那他便还有赎罪的几乎,他便还有补偿她的机会。 可若是纳兰仪不恨他,若是她就这样淡淡揭过…… 那明煦还怎么赎罪? 明煦感觉,自己要疯了。 都是因为他。 …… 纳兰仪并没有离开太华。 她千里迢迢离开无妄海来太华走这一遭,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来跟明煦叙旧? 纳兰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轻轻捻了捻指腹,然后抽出来了一点黑雾,放在了长恨峰顶的山道尽头。 她先前反复提起旧事就是为了刺激明煦,好趁他不备,在他身上种下一颗“种子”。 明煦道德感极高,纳兰仪知道他定然会因为自己惨痛的往事神情恍惚,所以这招也只能给明煦用。 纳兰仪本来不想这么早毁了明煦的,他确实是个好人,可盛招摇即将回到太华,届时她右护法的身份必然暴露,她得先下手一步,削弱太华的一位战力,好给无妄海一段喘息的时间。 正邪这一战一定会打。 但绝对不能是现在打。 第71章 惊变 谢望舒带着盛招摇一路疾行,没花多长时间就回到了太华。 当然,第一件事是先去找应澜姗,毕竟是她要谢望舒去抓人的。 可他没想到,刚一迈进乾坤山门,就碰上了来堵人的冤家。 好吧,是他的问题,谢望舒内心扶额,无妄海这一趟走的太刺激,他都快被柳归鸿给忘了,现在猛地撞见人了他还莫名其妙有些头疼。 谢望舒刚准备开口,想找个借口先给人打发回栖凤山,然后自己带着盛招摇去沧海峰找应澜姗,结果嘴还没张开,柳归鸿先开口了:“我知道你嫌我烦,但你最好还是先回栖凤山。” 谢望舒感觉他话里还有话:“……你什么意思。” 柳归鸿把抱在怀里的剑系回了腰侧,淡淡道:“我的意思是,沧海峰你现在上不去。” “无妄海右护法暗袭沧海峰,逼疯明煦,重伤应澜姗。” 柳归鸿皱着眉,他也没想到无妄海会突然发难,等他赶到沧海峰时那右护法早没影了:“应澜姗让所有人都先回自己那呆着,让我来山门等你,只要你跟盛……招摇君一回太华,立刻各自回峰待好,不要去找她。” “什么?!”谢望舒瞪大眼睛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他们从无妄海雪原回来时那位右护法还在无妄海,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奔袭千里来一连中伤太华两位君子?! 若她当真有这么强的实力,太华拿什么跟无妄海斗?!! “师尊?师尊!”柳归鸿看他呆愣着不动了,抬高了声音再唤他,“谢望舒!回神!别傻站着!” 盛招摇蹙了蹙眉瞥了柳归鸿一眼,对他直呼其名的行为有些不满,但看谢望舒没什么异议还是没多说什么。 他们栖凤山的事,只要不是师徒两人直接打起来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谢望舒听到柳归鸿大声喊他才从沉思之中回神,有些茫然道:“什么?” “……”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柳归鸿皱着眉直接伸手去拉他,可他余光扫了一眼谢望舒身侧面色不善的盛招摇,将要抓住谢望舒的手时忽然一顿,最后还是隔着一层红绡攥紧了谢望舒的手腕,朝着盛招摇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拉着一头雾水的谢望舒就往栖凤山回。 不能再操之过急了,柳归鸿如是想到。 自从那次在离恨天凤凰台跟谢望舒半晌荒唐以后,柳归鸿心脏之上的三条锁链就全都崩断了,在掩心台被他丢下的那些前尘往事和七情六欲再次回到了他的神魂之中,钝钝的一下一下割痛他的情爱和神魂。 他们的关系虽然突飞猛进,可心魄和神魂却离的越来越远。 柳归鸿能看出来,谢望舒在躲他,不是躲他的人,是把他那颗不曾赋予柳归鸿的真心藏进了层层叠叠的厚茧之中,绝不叫他能瞧见半分。 多么吝啬的人啊,时时刻刻都在灼伤他的心魂。 天道不仁,见不得他柳归鸿得个善终。 柳归鸿自知他作孽不少,可那都是前世之事了,今生他未伤善人性命,未夺他人机缘,甚至连走火入魔的机会都不再有半分,早年亏欠之人也都想办法一一弥补,唯独一个玄凤他再弥补不得,可他也着实不欠玄凤什么。 为何他现在只是求一人之心,却要经历如此万阻千难? 莫非真是天要他不得善终?! “……” 笑话,柳归鸿从来不信天命。 天要亡他,不如他先逆了天命,左右不过贱命一条。 死也要死在谢望舒剑下,他才心甘。 柳归鸿现在没那么怕死了。 他怕自己无人怜惜,像孤魂野鬼一样的长生久活。 倒不如一死。 …… 沧澜殿内。 应澜姗坐在正殿主位之上,难得阴沉着脸色,一双眼阴沉的像风雨欲来的苍茫海面,由于失血过多导致脸色惨白一片,倒是比推开沧澜殿新装上的大门的云隐那一袭白衣还要惨淡上一分。 云隐疾步冲进沧澜殿,应澜姗的脸色从他踏进沧海峰境之时就阴沉一片,云隐擅闯沧澜殿,若不是她此时当真重伤到斥责他都无力,她定要把这滚刀肉往阵里一扔,再不管他死活。 等云隐走到她面前了才看到她伤得有多重,云隐拧着漂亮的眉,眼看就要抬手咬破指尖用血画符,应澜姗这回彻底怒了,猛地伸手抓住云隐的手,狠狠用力把人扯得险些摔在地上,云隐被扯了个趔趄后抬眼怒视应澜姗,后者神色虚弱但也是怒目相视。 应澜姗本欲斥责他,可话还没说出口,一口鲜血就先一步从她没什么颜色的口中涌出,血色涂艳了她的唇,脸颊上呛咳出的飞红反倒给她添了两分强撑出来的气色,云隐一看她都气的吐血了有脾气也不敢撒了,用月白的袖口擦掉应澜姗唇角的血迹,然后被她挥袖把手打开。 应澜姗真是要被他气死了,她都说了,各人在各人那里待好,有什么事等她稍微缓缓再议,云隐这个混账为什么非要来闯沧海峰?!! 本来只是重伤,云隐打算把她直接气死吗?! 要不是知道云隐是真的关心则乱,应澜姗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无妄海的奸细了。 应澜姗本来就受了伤,憋了一肚子火气自然也不会给人好脸色,直接扯着云隐的衣领把人扯到自己脸前,说实话这个距离近的有些暧昧了,可他们直接的气氛却半分暧昧也无,一个满面肃杀,一个关心则乱,应澜姗瞪了他半晌,终究还是松开手把人推开了些距离,但还是没什么好脾气:“说吧,来干什么,没什么事就赶紧滚!别给我添乱了!!” 云隐本来消下去的火被她一句话又点起来了,这回轮到他扯住了应澜姗的袖口:“应澜姗!在你眼里我就只会给你添乱是吗?!” “我一听你受伤了,鞋都没穿好就赶紧跑来给你治伤,你兜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人!真当我好脾气吗?!” “好了!现在骂完了!能听我说话了吗?!!” 应澜姗气的嘴角都抽了两下,抬手就给了云隐一巴掌,成功把人扇蒙了以后咳嗽了半天才能开口说话:“荒唐!” “你这是要我白受这一伤吗?!!” 云隐这回是真有点懵了:“…什么意思?” 应澜姗无奈的叹了口气,也没力气再训斥他了,把被攥在云隐掌心的袖子一点一点扯了出来,无力的抬手挥了挥:“走吧……阿云,回去吧,算我求你,真的别再问了。” 阿云。 云隐沉默了许久,最后也只余一个:“好。” 他还能怎么说? 自从他们拜入太华仙门,应澜姗再也没有唤过他‘阿云’。 应澜姗这次是真的再求他,别多问,赶紧走。 云隐没再多话,只是又深深地看了面如金纸、摇摇欲坠的应澜姗一眼,然后再也没有回头,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太阴山。 而应澜姗只是垂着头支撑着内里被邪气搅碎的破败身躯。 合眼端坐主位之上。 犹如神祇。 …… 应澜姗回忆起与纳兰仪的会面仍旧是倍感无力。 她很累,纳兰仪也是。 按理说两个聪明人,尤其是她们这种聪明绝顶世无多出的聪慧之人,谈起话来应该不会费什么力气,可偏偏她们身边尽是一群只会添乱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硬生生给她们拖累到心力交瘁又殚精竭虑的地步。 脏腑被邪气撕扯的痛感反而让应澜姗愈发清醒,惊痛交加之际,与纳兰仪的交易之时的细节愈加清晰,痛感也愈加猛烈。 第79章 她不禁想,是否真是天道不许人间见太平?倒教两番皆销魂。 应澜姗是故意让纳兰仪重伤她这么一次的,这是他们的交易。 这是一个两败俱伤、但又不得不做的交易,谁都没得到好处。 纳兰仪推开沧澜殿的门时应澜姗还在翻看太华的事务册子,她还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弟子闯了进来,头也没抬道:“事务册子放左边的案卷台上我会看,要紧的放我右下首的桌案上,告状的别找我去太阴山找太阴君,他比较清闲……你怎么还不走?” 应澜姗终于抬头,然后就看到了纳兰仪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 “你是……”她只觉得眼前这女子很眼熟,但终究没能想起来她是谁,“你是哪位?” 纳兰仪抿唇笑了:“太华弃徒罢了,自然不值得沧澜君费心,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您最好还是记住了。” “无妄海,灵泽君。” 嘭! 事务册子被重重拍在手边桌案上,应澜姗霍然起身怒斥:“放肆!邪修怎能入得我太华?!你莫要欺我!如实回答!” 纳兰仪没看她,只抬手用指尖在空气中划拉了几下,一点黑雾转瞬即逝,看得纳兰仪心惊。 “沧澜君果然还是老样子。” “鬼谋多智,唯独一个多疑让人难以恭维。” “可是……”纳兰仪又笑了,“我喜欢。” 应澜姗看她指尖黑气也不欲再多言,猝不及防便直接出手,纳兰仪笑吟吟的抬手化解了她的攻势,趁着应澜姗招数的空隙道:“沧澜君,我这次来太华可不是为了打架的。” “真是有要事找你,没工夫谈别的。” 应澜姗脸色很差:“若你当真有心商议,便也不会一声也吧告知,直接闯我太华了!” 纳兰仪也不再笑了,敛眉正色道:“没办法,想跟太华打太极,我总得手里有点筹码才行啊……” “就是不知道,长生君这个筹码,够不够我有上谈判桌的机会?” 应澜姗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什么意思?明煦怎么了?” 纳兰仪垂下眼,状似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我只来做个交易,谈拢就走。” “无我代表无妄海,愿意透露孟摧雪的状况,作为交换……你,太华沧澜君需要被我重伤一次。” 应澜姗心下一滞,刚才交手那一次她感觉到纳兰仪修为应该不如她,可她的交易……明显太华要更吃亏。 “若我们不答应呢?”应澜姗试探道,“孟摧雪的现状,这个筹码对太华没什么吸引力,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纳兰仪肚子疼,忽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对上应澜姗海色的双眼:“你可以不答应。” “但若是你不允……” “我会毁了长生君。” 第72章 算账 纳兰仪当然不可能只用一个孟摧雪来换太华妥协,孟摧雪算什么?不过区区一个邪修而已,怎么值得应澜姗束手就范? 她真正的筹码……是明煦。 应澜姗当然不会在意孟摧雪,但她不可能不在意明煦,多年前太华事变让六君子失去了吕羲和,按应澜姗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允许明煦出事。 所以,如果不是原则问题,她就一定会答应纳兰仪的条件。 果不其然,应澜姗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纳兰仪也不着急,她是来做交易的,又不是来闹事的。 她有的是耐心。 最后应澜姗还是妥协了,她阖了阖眼,指尖轻轻在主位的扶手上磕了两下,做成了决定:“成交。” “不过……我要加码。” “可以。”纳兰仪点点头,应澜姗不提要求她才要奇怪,毕竟她开出的条件真的挺过分的,“不是太过分的话,我都可以接受。” 应澜姗重重呼出一口气,她脸色很差,宝石一样的瞳孔也蒙着阴翳:“第一,只有孟摧雪的信息完全不够,我要无妄海核心至少三人的详细资料。” 纳兰仪揣摩了片刻:“可以,加上孟摧雪给你三人。”孟摧雪,江淮凤,再加上甘长风,刚好三人,她才不会透露自己的信息,毕竟她才是无妄海真正的主心骨。 应澜姗继续提条件:“第二,我要你代表无妄海答允我……” 纳兰仪洗耳恭听。 “一年之内,若太华不出兵无妄海,无妄海也不得来犯我太华。” 纳兰仪答应的很痛快:“当然。” 她当然愿意,毕竟……这就是她真正的目的。 若只是为了中伤太华,她何必亲自走这一遭?她是要用明煦来要挟应澜姗,给无妄海喘息的机会。 这仗现在打不得,纳兰仪知道,应澜姗也清楚。 但她们都不说。 无他,只因千般算计,各有隐衷,就像应澜姗不清楚无妄海现在到底有什么底牌一样,纳兰仪也不清楚太华的实力究竟如何。 所以,眼下最好的局面便是各自管好自己的人,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只是应澜姗先提出来了,纳兰仪自然愿意顺势应承。 毕竟……孟摧雪的状况对太华来说,也不一定真的一文不值吧? 总之就是一阵机锋打完了以后,最后应澜姗用自身重伤为筹码,换来了纳兰仪代表无妄海的三个承诺—— 第一,纳兰仪暂时不会对长生君出手,但并不会拔除他身上的‘种子’。 第二,无妄海会给出三位核心人物的详细信息,分别是孟摧雪,江淮凤,还有甘长风。 第三,一年之内,太华不兴诛邪之势,无妄海也不行偷袭之事。 再次确定了交易内容,应澜姗呼出一口浊气,抬眼就看到了纳兰仪笑盈盈的面孔,这人笑得亲切,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通体都生寒。 “那么……我可以动手了吗?”纳兰仪捻了捻指腹,几缕黑雾轻轻跃动了一下,看上去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应澜姗下意识闭了气,看得纳兰仪失笑出声:“别紧张,沧澜君,不会让你死了的,我们的交易里可没包括这一项。” “只是会……有点痛吧。” 话音刚落,纳兰仪瞬间收敛了笑容,黛紫广袖一挥,黑雾纠缠着撞上主位之上的应澜姗的胸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刺穿了女修单薄的胸膛。 这还没完,纳兰仪要得是重伤,这还只是个开始。 汹涌的黑雾从应澜姗被剖开的胸膛涌进女修的身躯,恶劣的撕扯着她脆弱的四肢百骸,于是应澜姗再也支撑不住,颇为狼狈的从沧澜殿那方主位上跌坐在地上,呕出一口混着内脏残渣的污血,沾染了她干净的衣角。 并非是纳兰仪刻意凌虐她,只是她实在难改秉性多疑,哪怕是她亲自动的手她也得确保应澜姗确实只剩一口气才能放下心。 所以应澜姗就一次又一次的承受着濒死的痛苦,直到神志都模糊,眼神都涣散,纳兰仪才停了手,真的只给她留了一口活气。 纳兰仪没再多停留,挥袖抹除了所有自己来过的痕迹后从腰封里抽出一张朱砂绘制的黄符,手腕一抖,符箓顷刻便烧了起来,下一瞬间,偌大沧澜殿中就再无那袭黛紫身影。 只余应澜姗跪伏在地,不知死活。 哦,是半死不活。 …… 柳归鸿扯着谢望舒一路把人硬拽回了栖凤山,路上他简单跟谢望舒讲了他离开后太华的情况—— 灵泽君奇袭太华,重伤应澜姗,暂时控制明煦的心神,而那位神秘的灵泽君也终于向正道展示出了她的来历。 太华弃徒。 这一身份的暴露,很难不让人想到上一个从太华叛逃的孟摧雪,也就是如今的无妄海领主。 这么一来,连明煦忽然的心神恍惚都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毕竟孟摧雪叛逃时闹得那么难看,谁知道明煦是不是因为那个弃徒发疯的。 不得不说,纳兰仪确实走了一手好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柳归鸿暂时没功夫跟谢望舒提。 他们两个的账也是时候算一算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何时已经又到了深秋,梧桐落叶打着旋在秋风之中飘落,零落成泥,被一脚碾碎成尘埃。 “柳归鸿?柳归鸿!”谢望舒被他扯了一路,柳归鸿走的很快他有些跟不上,一路上踉跄了好多次险些栽到地上,“”柳归鸿!你干什么?!” 但不管他再怎么喊,柳归鸿也没有理他的打算,只管扯着人往前走,等待谢望舒终于恼了准备挥手推开他时,柳归鸿忽然停下了脚步,正巧谢望舒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没摔。 谢望舒感觉腰间被勒了一下,一条有力的手臂横在他腰上将他半揽在怀中,他偏过脸,正正对上柳归鸿那双低垂着、晦暗不明的眼眸。 “谢望舒。”柳归鸿就这样看着他开口了,“或者…你更想让我叫你,师尊?” 谢望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柳归鸿你又发什么疯?!放手!” 第80章 “放手?”柳归鸿模糊的哼笑出声,“好,我放手。”然后他直接撤走了横在谢望舒腰间的手臂,放任人继续倒下去,然后在谢望舒下意识闭眼准备跟地面亲密接触的时候伸手扯住他的腰带,用力一扯又把人直接带进了怀中。 于是额头相抵,呼吸交缠,两双眼睛看着彼此,不允许对方再移开寸许。 谢望舒真是恼了,一双琉璃色的瞳子带着狠意瞪着眼前桎梏着他的人:“柳归鸿,你耍我呢?” 开口说话时,吐息和呼出的比鼻息暧昧的纠缠在一起,柳归鸿对那发狠的眼神不以为意,颇为戏谑的回望着他,话里还带着笑音:“怎敢?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来问问师尊,是真是假?” 谢望舒皱起了眉,伸手打算推开他,可他刚抬起手就被面前青年攥住了手腕,柳归鸿微微俯首反而与他贴得更近,鼻尖蹭着鼻尖,几乎像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谢望舒,你躲什么?我又没说我想起来什么了,你有什么可躲的?” “还是说……你心虚?” 谢望舒本来愣了一下,然后直接气笑了:“我心虚?柳归鸿,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猛得把手腕从柳归鸿手里抽出来,用力推开他然后又攥着青年的衣领把人扯的弯下腰与自己对视:“柳归鸿,难道该心虚的不少你吗?” 柳归鸿挑起半边眉看他:“嗯?我为什么要心虚?” 谢望舒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然后忽然松开了扯着他衣领的手,推了他一下刚才外露的情绪忽然一下被他重新收了起来,于是一身如玉山剑骨,又是潇洒磊落玄凤君。 “这般看来,你应该也没想起来多少。” 他笑了,柳归鸿反而不爽了,刻意表演出来的轻佻和戏谑从他脸上消失褪去,终于又露出了阴沉的底色。 谢望舒看着他变了脸上,笑得愈发情真意切,甚至慢条斯理的整理了拉扯间变得有些凌乱的衣衫:“怎么,不高兴了?” 柳归鸿阴着眼神瞪他,然后咧开个阴森的笑:“怎么会?哪能啊?” “也就是想起来了……师尊为我铸剑,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红鸾情脉而已。” 笑容逐渐灿烂,看着喜气洋洋的:“师尊这般爱重于我,意志坚韧,弟子叹服啊!” 谢望舒眯了眯眼,柳归鸿刻意加重了“爱重”两字就是在点他,他不说明,但谢望舒自己知道,到底是爱重,还是爱慕。 他当然知道。 那又关柳归鸿什么事?他爱不爱跟柳归鸿一个神经病有什么关系? “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多心疼心疼还有错了?” 柳归鸿愣住了。 谢望舒这是在……跟他调情? 谢望舒只是笑眯眯的看他,看得青年脸上浮起绯红,不自在的偏开脸别开眼,不去看那张俊美的凤凰面容。 别这么看他。 会心软的。 第73章 爱我 柳归鸿最后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他忽然发现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敢去看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 琉璃纯澈无暇,他却像一团污泥,不敢近身。 不管他多狼狈,谢望舒好像永远都站在他前方,在此世间,和光同尘。 于是他逃了,在谢望舒的注视下,他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径直回到自己的飞鸿居。 直到紧紧合上了房门,重重呼出一口气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呼吸。 柳归鸿眼神阴沉的在房间中逡巡,最后停留在被安置在一尘不染的剑架之上的那柄璀璨明光的清凛长剑,忽而自嘲般的垂着头闷笑出声。 柳归鸿,你到底在干什么? 不是说了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吗?难道要让谢望舒再经历一次剖脉之痛,要自己再经历一次碎心之憾吗? 他抬手向后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然后挥袖点亮烛火明灯,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拿起那把清凛灵剑,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轻轻的拿袖口擦拭着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灰尘。 那段他曾经百求不得的情谊,如今已经静静的躺在他掌心。 怎敢去求?怎敢再求? 可又如何不去奢求? 全天下这么多,对他好的人就这么一个,他怎么能不去贪婪一寸未烬的余火。 可他也知道,他现在的爱太过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割伤他所珍视的那个人,就像他只是稍稍表露了半分心意,谢望舒就像被吓到了一样,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藏了起来,动手剜去了自己的红鸾。 不能吓到他,不能伤到他。 柳归鸿呼出一口浊气,缓缓拔出灵剑,刃与鞘摩擦出金玉相击之音,在剑尖彻底抽出之时,青年陡然转腕一剑劈碎了剑架,溅起的木片蹭过他的手背,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宛若生恨,宛若情深。 或者……本就爱恨难分,也说不定呢? 那就不分了。 不爱哪来的恨?何必分那么清楚。 他这种烂人的真心本来就没多少,剖开肺腑统共就那么一抔,早已都已尽数予了心上那一人,他还能给出些什么? 命吗? “……” 若谢望舒当真想要。 他也给的起。 柳归鸿死在谢望舒剑下,九死不悔,心甘情愿。 当然,这回他不要那人与他同归于尽。 他要谢望舒永远和光同尘,潇洒的活。 如果可以…… 能不能让他也好好的活? 柳归鸿从来不信天道上苍,想要什么还是自己去争最快,可唯有那一人,他愿意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一次,就一次。 黄天在上。 弟子柳归鸿在此祈求。 求望舒怜我,望舒爱我。 求他……爱我。 …… 谢望舒看着柳归鸿落荒而逃的背影,在看他“砰”的一声甩上房门后终于慢慢褪去了脸上的笑容,他面无表情的摩挲着系在腰间的红鸾剑柄,一下又一下的用指节把剑身顶出鞘半寸,然后又收回手让璀璨剑身回落回鞘,若有所思的盯着飞鸿居看了一会,然后骤然转身,在红绡飞浮之间,迈步回了枯桐殿。 他得静一静。 枯桐殿还是他走之前的模样,只是落了些许灰尘,谢望舒红袖一挥,几个驱尘术扔了下去就明净如新,殿内陈设一如既往,其貌不扬但隐约透着奢华。 他没在正殿停留,径直转回了寝殿,看见床榻就直接仰躺下去,柔软的锦缎翻起一瞬被浪,然后温柔的拥簇着他,抚平了还在紧绷着的神经,于是谢望舒从离开离恨天凤凰台后终于停歇下了奔波的脚步,难得没多想什么事情,缓缓的、静静的,自己睡了个好觉。 如果没做梦就更好了。 这不是个好梦,至少看上去不像是。 谢望舒一开始只能看见一片浓白的雾气,混沌一片连天地都分不清明,他在这片雾里跌跌撞撞的向前走着,就像先前被柳归鸿牵着那样,只是快要跌倒时不会有人伸手挽在他的腰身把他拥入怀中。 他还是跌倒了,不知道脚下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谢望舒一下没站稳,终于还是扑倒在了浓白雾气之中。 可他没摔在地上而是被人一把搀住了手臂,然后用力拖了起来。 谢望舒站稳了以后下意识先道了声谢,抬眼打算看看这人是谁,一双琉璃镀金眼就让他哑口无言。 玉身红绡,腰佩红鸾,墨发三千缕,琉璃镀金瞳,妖邪不近,万恶尽诛。 如假包换的离恨天凤凰殿下,太华玄凤君。 谢望舒猝然瞪大双眼,一句话也没说就果断出手,凌乱的灵光乍然暴起,给他原本纯澈的琉璃净瞳也镀上一层淡淡的浅金,乍一看竟与玄凤并未分别。 凌乱金光径直打向异世界的自己,谢望舒手都没抖一下,只是眸光发狠,毫无不忍之色。 心黑手狠。 但玄凤连眉毛的没扬一下,一张跟他几乎一样的脸好像跟不会有多余的表情一样,平静的挥袖就拢尽了他的攻击,然后身形一晃,下一瞬就出现在了谢望舒的眼前。 移形换影。 谢望舒心下一惊,抬手时掌心就多了一柄攥得死紧的短剑朝着玄凤捅了过去,不出意料被轻易挡了下来,好在他撤得及时没被人把武器也夺了去。 一击不成,谢望舒也不着急再出手,左右已经暴露了兵器,总不能连底牌也直接掀了,那还怎么玩? 谢望舒手腕一翻,短剑被他卷回了袖里乾坤,他两手高举到耳侧做出个投降的姿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停手,不打了。” 玄凤终于抬眸正眼看他了:“我为什么要停手?” “你夺舍了我,还要我不杀你?” “我凭什么不杀你?” 谢望舒又眯着眼笑了,琉璃净瞳看着就满是算计:“你就是不会杀我。” “我是你拼死拉进伙的,要杀你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第81章 玄凤看了他几息:“……你很聪明。” “谢谢夸奖,我当然聪明。”谢望舒豪不吝啬的接受了另一个自己的称赞,跟理所应当一样,“你聪明,我也不会差。” “毕竟……我也勉强能算是你,你说对吧?” 玄凤微微扬了扬眉:“你已经知道了?” 谢望舒这下是真的笑了,他到底以为自己有多傻:“玄凤君,就凭这张脸,你觉得我真的什么都不会怀疑吗?” 玄凤:“……”也对,他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看脸就能猜出来。 “更何况……”谢望舒瞥了一眼他系在腰间的红鸾,“你剑都不拔,用眼神看死我吗?” 玄凤也斜了他一眼:“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那些招数用的……不堪入目?” 谢望舒:……? “你什么意思?” 玄凤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歪了歪头:“你是怎么做到,拿着我一身灵力,连八成的实力都用不出来的?” 谢望舒感觉被骂了,骂他的还是死掉的自己。 玄凤审视一样的视线从头到脚的扫了他一遍,然后这样皱起了眉:“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外厉内荏,心力将竭。” 话音未落,谢望舒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他颈上一凉,玄凤冷着脸,他再熟悉不过的红鸾剑架在他脖颈上,只消一动就能送他归西。 “谢望舒,你是在找死吗?” “我……”谢望舒话都没说出来,脖颈上的灵剑就又往里压了些,玄凤的脸凑到他眼前跟他对视,那是琉璃镀金瞳睁得很大却格外冷漠,半点情绪也没有,“你要是想死就跟我说。” “我剑很快,没多疼的。” “别死在我身体里。” 谢望舒先是头皮一麻,然后鬼使神差的,他笑了,笑的越来越激烈,连肩膀都在抖玄凤皱着眉看他:“你笑什么?” 谢望舒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笑什么……哈哈哈哈…” “玄凤君,我在笑你啊。” 玄凤闻言握剑的手又用力了些,红鸾剑无比锋锐,碰上脖颈的瞬间就在肌肤上留下一线血痕,玄凤脸色愈发的冷:“谢望舒,你耍我?” 谢望舒还在笑,好像当真不怕死一般:“岂敢?死在你身体里?…哈哈,玄凤君……你不妨自己再仔细看看。” “这是你的身体吗?” 玄凤又皱起了眉,自上而下的打量着谢望舒,然后琉璃镀金的瞳孔骤然收缩,红鸾剑被收回剑鞘,他伸手攥紧了谢望舒的衣领,眸光发狠:“你干了什么?!你不是夺舍的?!!” “发现的有些晚了啊…哈哈,玄凤君,没想到吧。”谢望舒跟他对视,琉璃净瞳里全是算计和筹谋,“没想到吧,你的棋子不归你了。” 玄凤伸手就要去掐他的脖颈,中途被谢望舒伸手攥住了手腕:“玄凤,你已经死透了。” “几年前孟摧雪叛道,害我涅槃,涅槃之际你那具躯壳就已经被凤凰离火灼烧殆尽,灰都不剩了。” 他攥着玄凤的手,把另一只扯着自己衣领的手也掰开:“玄凤君,不要再想着插手此间之事了,如今太华诸君,甚至离恨天的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 “你既然已经拖我入局,就不要再插手了,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告诉我,我初到此间之时听到的那句‘此间事了’,到底指的是什么事?” 玄凤低着头默了很久,好像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半晌以后,他才重新开口:“…此间之事?” “我不能说。” 谢望舒翻了个白眼,他还没来及说话,玄凤忽然一下抬起头看他:“不过,我可以给你看。” 什、什么? 谢望舒被他说的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玄凤忽然抽出手,二指并做剑指敛着一点金光点在他的眉心,然后谢望舒就眼前一黑,顺着后仰的力道跌入那片浓白的雾,往梦境更深处坠去。 …… 下坠。 仿佛没有止境的下坠,灵魂飘摇,神智不清。 不知何时,谢望舒忽然一个激灵般神魂归入了一具躯壳,他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块将要通天、通体镂刻满文字的巨石,还有他自己的一身白衣…… 和系在他腰间的一抹红绸。 遍地皆是火红火红的凤凰火,像一地铺开的糜艳至极的血,狂风一吹,卷起漫天血花,露出了一地枯萎的蒲公英…… 和孟摧雪的尸体。 第74章 别动 孟摧雪…会死? 谢望舒茫然的四下环顾着——巨石,鲜血,凤凰花,蒲公英,活人,尸体,半死不活的,奄奄一息的,熟识的,不识的……如此种种景象,组成了一副极有冲击力的画面呈现在他眼前,触目便惊心。 他极慢的一步一步往前走着,鲜血浸透了靴底,每一步都能感受到特别滑腻的独属于血的触感。 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直到脚步沉重的再也提不起来,雪白衣摆也溅上猩红的血点,蹚过了漫长血泊,谢望舒终于停下了脚步。 停在了那块通天巨石之前。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玄凤说这是他的此间事,可他连这是哪都不知道。 谢望舒隐隐开始有些烦躁了,鲜血渐渐干涸变得粘黏的感觉很不舒服,他立于巨石之下仰头向上看,巨石上他看不懂的文字沟壑中流淌着暗淡的金光,而最高处的地方忽然空了一片,没有金光流转的字符,只有几道浅淡的剑痕。 他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昏暗天边就传来了玄凤的声音:“不能再看了。” “谢望舒,回魂!” 于是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神魂颠倒,再睁开眼时谢望舒再次看到了玄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揪着他衣领的手。 “谢望舒,你看到的太多了。” “不能再往下看了。” 谢望舒还有点懵,他被扔到那不知道什么地方以后根本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又被拉了回来,但他确实看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上去—— 孟摧雪,会死在那不知名的某次战役之中。 他有预感,他刚才看到的画面很重要,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整个修真界,都将是至关重要的内容,这有可能真的会是他们将要迎接的未来。 所以谢望舒紧紧攥住了玄凤的手:“让我再看一次!” 玄凤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再看了。” “你自己没发现,你已经被那不知道是否会发生的未来给魇住了吗?” 谢望舒骤然眉心一冷,然后才感觉到神魂彻底归于实处,再没了那种迷惘疯魔的感觉。 “不可窥视,不可揣测。”玄凤掰开谢望舒还攥着他的手,“你不是体验过了吗?” “更何况,这并不一定是将要发生的未来。” “什么意思?”谢望舒面色发沉,玄凤说话总话里有话,听的他着急,“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玄凤:“……好。” “方才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会发生的事,只是一种‘可能性’,它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 “而我只是选择了一种发生概率最大的‘可能性’,将你的神魂短暂的抽离的片刻,投入了那个‘可能性’中的‘你’的躯壳之中,借‘可能性’之中的谢望舒的眼睛看到了将来的一种可能。” “但这是有可能改变的,就像蝴蝶轻轻掀动翅膀,海面卷起狂风巨浪一样,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会改变这个结果于盐屋。” “这也是我逆转因果轮回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原因。”玄凤那双琉璃镀金瞳盯着他,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谢望舒,只有你才能改变这个结果,你是唯一的那个变数。” “算我求你……”玄凤依旧盯着他,金瞳璀璨的像太阳宝石,“守好我的灵力,保存好我的修为,救一救太华,救一救…他们。” 他没明说,但谢望舒知道,‘他们’是谁。 是太华的君子。 是离恨天的青鸟。 是…无妄海的弃徒。 玄凤倒是个……不声不响的,烂好人。 谁都想救,谁都要救。 不过,反而意味的有些人味。 “我答应你。”谢望舒如是说道,“我答应你,但你不能再来找我。” “这是你我的约定。” “好。”玄凤答应的很干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这次只是一个意外。” “意外?”谢望舒疑惑了,他能再见到玄凤已经是出乎意料,明明已经身死魂消的人再出现在眼前本身就把他吓了一跳,现在玄凤告诉他,这是个意外? 难道…… “玄凤,你没死?” 玄凤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歪了歪头::“你猜?” “……” 恶俗! 到底谁在说玄凤君是如何如何高贵冷艳的?! “我确实没死。” 第82章 “但也不算活着。” …… 这是谢望舒惊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直接给他吓得惊醒了过来,猛地坐起身时差点一头撞上眼前的人,要不是那人躲得快,两人头上都要顶大包。 谢望舒惊魂未定,瞪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柳归鸿先是吓了一跳,在谢望舒差点撞上他之前猛地往后一仰。 谢望舒连遭惊吓差点直接动灵力给他一拳打出去,缓了半天才平复过来,柳归鸿还往后仰着,等到他呼吸渐渐平稳了才仰了回来,凑到他脸前看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醒了?” 谢望舒气得直接一把推开了他:“你有病就去治!能不能别来烦我!!” 柳归鸿被他推的往后退了半步,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又凑了上来:“我有没有病,师尊不是最清楚吗?” “……” 本来不清楚,现在看来病的不轻。 谢望舒头痛的揉着眉心,他本来就只想好好睡个觉,结果做了一宿的梦,他以为早就死掉的人突然又活了,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柳归鸿这个倒灶玩意。 他突然感觉还不如让玄凤搞死他算了,至少清净。 一点冰凉触上他额角,谢望舒微微抬眼,柳归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上来,那双黝黑的漆目贴的很近,倒映不出任何身影,反倒是谢望舒的琉璃净瞳,纯澈澄明的倒影出一片墨一样洇开的漆黑身影。 柳归鸿两手搭在谢望舒额角的太阳穴上,指腹捻着温和灵力轻轻的按揉着,于是滞淤的痛感渐渐被他揉开,烦躁的心绪也被收回的手指抽离。 “好点了吗?”柳归鸿这样问他。 谢望舒微微仰着脸看他,眨了眨眼,抬起手轻轻点在青年的眉心,把他凑的很近的脸往后推,柳归鸿顺着他往后又退了半步,在谢望舒收回手后又笑嘻嘻的往前凑了凑,然后又被人一指头戳回去:“老实点。” 听着没什么脾气,柳归鸿道:“我不。”然后拨开额前的手指,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我不。” “你不什么不。”谢望舒让他逗笑了,抬起手捧住青年的脸颊又揉又搓,“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吗?” 柳归鸿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师尊不是说过吗?” “只有你把我当小孩。” “除了你,也没人敢把我当小孩。” 谢望舒跟他额头抵着额头,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忽然开口道:“柳归鸿。” “你跟我说实话。” “你到底想起了了多少?” 柳归鸿用脸颊在他掌心磨蹭了两下:“没多少。” 谢望舒看着他不说话。 “真没多少。” 明明是这么暧昧的姿势,可他们说的话却一点暧昧的气氛也没有,反倒还有些锋芒暗露的意味,哪像在谈情说爱。 谢望舒又看了柳归鸿一会,贴在他脸颊上的手动了动,捏住他脸颊的肉往外扯了扯,柳归鸿“嘶”了一声又捉住他作乱的手,委屈巴巴道:“疼。” 谢望舒挑眉:“那为师给你揉揉。”然后往后退了半寸,又捧着他的脸一通揉搓,用力到他白皙的皮肤都泛起一层浮红,连那双一直阴沉沉的眼睛都睁不开,柳归鸿想说话,但一张嘴就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还不如不说。 谢等谢望舒玩够了松开手的时候柳归鸿的脸颊已经红扑扑的了,配上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到真有些可怜。 谢望舒可不怜惜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归鸿颇为幽怨的看着他,忽然恶从胆边生,猛地扑了上去把人按倒在被锦缎堆满的床榻深处,谢望舒一时没防备着了道,被他捧住脸有样学样一顿猛搓。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等谢望舒反应过来,提膝一脚把伏在自己身上的人踹倒在床榻里面,翻身而上,顺手按住柳归鸿的胸膛把刚支起身的人又推了回去,另一只手掐着青年的下巴让人看着自己:“柳归鸿,你要造反吗?” 柳归鸿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我冤枉!”嘴里说着冤枉,眼神却一点不老实的顺着谢望舒凌乱敞开的衣襟往里看,然后脸上不轻不重的挨了一巴掌:“还看!真要造反吗?!” 柳归鸿还是笑嘻嘻的,然后猛地掐住了身上人的细腰翻身又把人按了回去,谢望舒抬脚又要踹,这回柳归鸿反应的快,伸手正好接住了一手就能握住的脚踝。 很莫名其妙,但两人就这样,你上我下的闹了半天,直到谢望舒再一次被压进锦绣堆中时,柳归鸿忽然死死按住他的手,垂手俯到他耳侧哑声道:“别动。” 谢望舒哪能听他的,挣扎着还要翻身,压着他的青年忽然轻喘了一声,开口的声音更加低哑几分:“我说别动。” “谢望舒,别动。” 第75章 帮你 谢望舒一开始还没听懂柳归鸿什么意思,直到大腿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他不动了。 操。 这小子怎么这么有精神?! 原本打闹的气氛一下变了味,柳归鸿呼在他颈侧的气息也变得灼热,烘蒸的人头脑渐渐变得没那么清醒,本来要把人推开的手也犹豫了一瞬间,然后被柳归鸿悄无声息的握在掌心。 “师尊…”柳归鸿在他颈窝里乱拱,唇瓣一下一下的吻着脖颈白皙的皮肉,“师尊……我难受…” “……难受你自己滚回去解决!别戳我大腿!!”谢望舒崩溃了,上次帮了柳归鸿一次以后他做了一宿的梦,净是点乱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可不想再来一次,“起来!你给我……唔!柳归鸿你干什么?!!你…呃!!” 他话都没说完,柳归鸿一只手抓着他双手手腕按过头顶,另一只手顺着背脊摸到肩胛,狠狠揉了一把,直接把谢望舒还没说完的话逼了回去,劲瘦腰身也一瞬间绷到极致,往上直直撞进青年漆黑的怀抱之中。 “早就想说了。”柳归鸿张嘴在谢望舒露出来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感受到怀中人轻轻抖了一下,模糊的闷笑出声,“师尊,你这两截蝴蝶骨…怎的能敏感成这样?” “就摸了一下,怎么连骨头都软了?” 谢望舒哆哆嗦嗦的咬牙瞪他,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尾飞红眸含水色,端得是一派稠艳殊色,这一眼瞪得柳归鸿眸色反倒复又深沉了几分。 玉骨在怀,心痒难耐,更何况柳归鸿才刚尝了极乐没多久,自然是食髓知味,偏生他还是个坏心眼的,明知道谢望舒的蝴蝶骨碰不得还要又揉又捏,弄得人再没心思想别的,只能在自己怀中发抖。 “师尊……师尊?”柳归鸿叼着人锁骨上那小片薄薄的白皙皮肉,用齿尖的微微泛红才松嘴,“师尊,你也舒服了啊。” 谢望舒狠狠剜了他一眼,提膝要踹却被柳归鸿先一步按住,这个动作让他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安,再开口时说话都带着颤:“柳归鸿,你、你先放开我,我给你弄出来,你松手……柳归鸿!!” 柳归鸿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松开了对谢望舒双手的桎梏,顺着腰线一路往下,直到碰到了…… 谢望舒猛地攥紧了枕边的锦缎,在掌心揉成一指殊色,终于难耐的轻哼出声,声音差点把柳归鸿的魂魄都勾去了半条。 “师尊,上次您帮了我,弟子受教。” “这次便让弟子来帮你,也让您看看,我学的怎么样。” …… 等一切都结束后,柳归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鲜红的手掌印印在青年白皙的面颊上,柳归鸿顺着力道偏过脸,从下往上抬眼看谢望舒,眼睫上还沾着一点可疑的斑点,看起来倒像是谢望舒把人给狠狠欺负了一样。 谢望舒真被柳归鸿气狠了,要不说他是疯子呢,犯起疯病来一点没管没顾的。 他也不想想,谢望舒虽说红鸾又生,但说到底他修的还是无情道,还是说这小子牡丹花下死觉得做鬼也挺风流? 谢望舒正思考着人生,柳归鸿的手又悄摸摸的摸到了他腿上,然后这次柳归鸿被一脚直接蹬到了乱糟糟的床榻里侧,两人身上都黏糊糊的柳归鸿也不想动弹,索性直接顺势躺了下来,趁谢望舒不注意一点一点往他怀里蹭。 谢望舒也懒得管他,闭眼着养神只给他一句“老实躺着没问题再裹乱就滚下去”,柳归鸿也没打算再作妖,单纯就想在谢望舒身边躺一会。 就躺一会儿,算不上什么温存。 谢望舒枕着自己的手臂仰躺着,柳归鸿躺在他身边枕着一角柔软红绡玩他散开的发,倒还有几分诡异的娇俏,谢望舒索性直接伸手把人揽到了怀里摸了摸头发,翻了个身把人圈得更紧了点。 有时候他真怀疑柳归鸿是不是偷摸着给他下了什么蛊,先是莫名心动,又是莫名情动,现在彼此连个名分都没有就莫名滚到了一张床上。 柳归鸿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手还搭在谢望舒腰上,难得谢望舒让他近身,他得多亲近亲近。 第83章 然后两人就这样搂着,睡了个囫囵回笼觉。 这回谢望舒没做梦。 …… 等谢望舒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那种汗津津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像是用了驱尘术,怀里窝着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但应该也没多久,毕竟他怀里属于青年的体温都没散。 柳归鸿去哪了? 谢望舒坐了起来,屋里没人,只有从窗外溜进来的昏黄夕阳。 他收拾收拾整理好衣裳起了身,打算去凤梧灵泉泡一泡,现代人习惯洗澡,驱尘术他总觉得不是很干净。 然后推一开门就差点被一剑劈到脸上。 璀璨剑尖停在他眉心前不过寸许的位置,另一端柳归鸿握着剑,黝黑的眼底满是凛冽剑意,但在看到谢望舒的瞬间顷刻消散了个干净,笑嘻嘻的收剑回鞘凑到他跟前,伸手想去揽腰但被谢望舒一巴掌拍开。 “你给我规矩点!”谢望舒剜了他一眼,绕过他出了门,“老实在山上待着,我出去一趟。” 柳归鸿伸又手去抓他,结果谢望舒往旁边一躲让他扑了个空,柳归鸿撇了撇嘴环着手臂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大喊:“师尊你去哪儿啊?!” “去洗澡!”谢望舒也扯着嗓子回答他,听到身后青年‘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他嘴角也无意识的往上扬了扬。 就这样……也行吧。 “……” 开玩笑。 这哪里够? 温泉水裹挟着身躯,疏缓了四肢百骸的疲累,谢望舒又往水里沉了沉,让温柔的泉水漫过心膛,让人舒服的叹喟出声。 那里本该有一条贯穿心府的伤疤,现在却是光洁一片,白的发光。 谢望舒支着额角撩水玩,上次来泡跟柳归鸿打了一架没顾上好好享受,现在可以舒舒服服泡个爽了。 凤梧灵泉是天地灵气的造化,不光养人,还能养灵。 温泉水泡透了一身玉骨,灵气也顺着劲脉汇进识海丹府,细细的温养着有些虚弱的灵神,谢望舒刚睡醒没多久又被泡的昏昏欲睡…… 然后被从身后环上来的一双冰凉的手,冻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谢望舒叹了口气,看都不用看是谁:“上次来是跟我打架,柳归鸿,这次又是干什么?” 柳归鸿眨眨眼,把下巴搁在谢望舒颈窝里偷了个香:“看你洗澡。” 第76章 卿卿 谢望舒伸手绕到他脑后顺着揉了揉,然后用力把人从颈窝里拽了出来:“现在看到了。” “好看吗?” 湿软的唇就在耳畔,柳归鸿吞了吞口水,情不自禁就要贴上去,但唇瓣相贴之前,谢望舒忽然咧开了个喜气洋洋的笑,然后手上发力,将蹲在岸边的人猛地拉进泉水中,然后又在青年睁开眼睛之前掐着他的脖子将人按在泉壁上,自己贴上了抿的发红的唇。 柳归鸿原本还要挣扎,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压制的体位,可谢望舒掐着他的脖颈,拇指在他喉结上一按他就反抗不了的张开嘴只能被动的被吻。 等到柳归鸿觉得自己的嘴已经被亲肿了的时候谢望舒终于放开了他,掐在他脖颈的手往上摸上了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眼尾的飞红,然后揉了揉耳垂又摸了摸头。 跟摸狗一样,柳归鸿想。 谢望舒终于摸够了松开手,然后柳归鸿就在他眼前,直愣愣滑进了泉水之中。 谢望舒:?!! 眼疾手快把滑到水里咕嘟嘟呛水的人捞了起来,谢望舒捧着柳归鸿的脸轻轻拍了拍:“怎么了宝贝儿?迷糊什么呢?” 柳归鸿总不能说是被他摸的腿软,没反应过来没站稳吧:“没什么,‘宝贝’是什么?” “啊?”谢望舒被他问的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说现代的话柳归鸿应该是听不懂,于是话音一转,嗓音里带上笑腔,“真想知道?” 柳归鸿点点头,像只掉进水里的狸奴一样往谢望舒怀里一钻,手臂环住劲瘦腰身,然后仰着脸看他:“想知道,师尊教我。” “宝贝啊……”谢望舒把他揽在怀里,又被他搂在怀里,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我的乖乖。” “我的卿卿。” 卿卿。 我的卿卿。 柳归鸿一瞬间瞪大了眼。 他已经忘了曾在哪里听过,凡间嫁娶,寻常夫妻,郎君会亲昵的唤娘子的小字,或者唤上一声……卿卿。 谢望舒说,自己是他的卿卿。 “谢望舒,你在说些什么啊…”柳归鸿环着他腰身的手臂无意识收紧,谢望舒并不责怪他,只在他用力到紧绷的手臂上拍了两下,让他稍微松点力。 “你弄疼我了。” 于是柳归鸿像如梦初醒般陡然回神,松开了环着谢望舒的手臂,彻底收起了自己的攻击性,依偎到了温暖又赤裸的胸膛上。 他侧着头枕在谢望舒颈窝里,鼻尖蹭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闻着浅淡好闻的碧桃花香,声音很轻很轻的呢喃:“:谢望舒……” “谢望舒,你现在到底…把我当什么?” “嗯?”谢望舒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柳归鸿伸手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扭过来看自己:“谢望舒,你把我当什么?” 他在很认真的问。 亲了。 摸了, 睡了。 谢望舒会把他当什么呢? 那声卿卿,他能当真吗? 谢望舒看着那双湿漉漉的黝黑眼眸,低头在他眉心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又摸了摸他湿润的发,温声道:“柳归鸿,别多问。” 他把人又抱紧了点,像是自言自语道:“现在这样……挺好的。” 柳归鸿没说话,只是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埋进了那片颈窝。 看着怪委屈的。 谢望舒笑眯眯的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感觉真的像在揉一只温顺的大型犬。 他当然看不到,埋在他颈窝的人眸光冰冷到鬼气森森,目光落在纤长的脖颈上,张开的嘴像是在丈量血管的位置,似乎下一瞬就要嘶哑上那脆弱的脉络。 不多问? 挺好的? 哈。 柳归鸿几乎要笑出声,张嘴就要咬上眼前近在咫尺的咽喉,可最后落下的也只是在轻轻滚动的喉结上的一个轻吻。 “好,我不问。” 谢望舒,来日方长。 你跑不掉。 …… 谢望舒这一整天都花在跟柳归鸿鬼混上了,可他也确实没什么正事能干,应澜姗说让他们在自己的山上呆着别乱跑就一定的有她的缘由,进了邪修却不下令缉拿,谢望舒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应澜姗跟那位灵泽君应该是达成了某个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交易。 想通了关窍谢望舒就不着急了,应澜姗不可能做赔本买卖,既然让他们老实呆着那他就呆着,等应澜姗把伤养的差不多了,自然会让他们去商议。 权当给自己放假了,谢望如是想。 他从被玄凤硬拉到这个世界打白工以后就没怎么歇过,唯一一次在凤凰台歇那一个月还大半都是睡过去的,现在本源灵力只有八分,灵神也还没养好。 他歇着就是给太华做贡献了。 谢望舒说休息就是真休息,功法不看剑也不练,每天就在重新栽好的凤凰花树下支个摇椅坐在,看这朵花开,看那朵花落,看柳归鸿练剑,看柳归鸿给自己烹茶喝。 后来他知道了,这茶可不是白喝的。 白天喝完茶,晚上就会有人一身漆黑,跟狸奴一样的钻进他的被窝。 然后两个人后半夜就要去洗澡,再边洗边玩水,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没一个能起来的。 等日上三竿谢望舒觉得再不起就不合适了的时候,柳归鸿就会从背后抓住他的手腕,把刚伸出被子的手重新拉进被窝,把人团吧团吧搂进自己怀里,亲亲后颈,又亲亲耳朵,黏糊到谢望舒受不了了要抬脚踹人的时候才把人放开。 总之就是,这样浪荡荒诞又颓废的日子,在一个月后应澜姗养好了伤邀见诸山峰主时宣告了结束。 谢望舒没什么感觉,柳归鸿倒是不高兴了好几天,一连两三天拉着谢望舒后半夜洗澡,然后在第四天他半夜偷偷钻被窝时受到了谢望舒特别坚定的拒绝——一脚把刚掀开被子的人从床上踹了下去。 柳归鸿不服气还要往床上爬,谢望舒直接坐了起来,翘着腿用脚尖挑起了他的下巴让人仰起脸看着自己:“今天不行,回去吧。” 柳归鸿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谢望舒被他盯的头皮发麻,但还是坚定了意志继续拒绝:“真不行,明天应澜姗出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忙正事了。” 柳归鸿还是盯他。 谢望舒叹了口气,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顶哄人:“乖乖,卿卿,饶我这一次,忙完了就赔给你,成吗?” 柳归鸿又盯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眼,摸摸索索的窝到了谢望舒榻尾,看上去今晚上是不打算走了。 第84章 谢望舒彻底无语了,伸着脚往他腰带上勾了两下,柳归鸿回头看他。 眼神看着委屈的不行。 谢望舒被他看得心脏一软:“……算了,上来吧。”、 柳归鸿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抓谢望舒的脚踝,谢望舒把脚往被子里一缩让他扑了个空:“盖棉被,纯睡觉,别想太多。” 柳归鸿:“……哦。” 有点失望,但不多。 从背后搂着人的柳归鸿如是想到。 …… 今夜无星无月。 太华初冬。 沧澜殿里冷清的有些萧索,应澜姗方向新呈上来的事务册子揉了揉眉心,捂着心膛处还没完全痊愈的伤口缓缓起身。 她走到窗边,却没能看到月亮。 无星无月,前路无可卜。 第77章 回家 天亮了。 柳归鸿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被他搂在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已经走了,偌大的栖凤山上就剩了他一个人。 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一个人独守栖凤山的时候。 彼时衾寒枕冷,他只有怀中一件红绡。 如今仙人在怀,暖他长宵。 柳归鸿身上属于谢望舒的桃花香气还没散,他搂着被子扭头看了看天色,挣扎了一下尝试着起身…… 然后他又躺回去了。 团着锦被把自己又裹得严实了些,柳归鸿闭上眼睛,枕着一枕碧桃香又睡了过去。 安眠无梦。 …… 他睡的香,谢望舒可睡不了。 天光未明时谢望舒就醒了,小心翼翼的把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拿开,轻轻的把被子给还睡着的人盖好就披星戴月的出门往沧海峰赴约了,虽说太华如今仍有六君子,可他们若要谈正事还是不会带上柳归鸿的。 无他,他们信不过罢了,柳归鸿那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就谢望舒能管得住,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添乱? 沧海峰的阵法再一次被应澜姗全部停了,或许是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维持那么多阵法的运转,应澜姗只在沧澜殿新装上的大门上随随便便放了个防御阵,只对太华的人开阵门。 等谢望舒推开沧澜殿大门时其几人已经全到了,他是最后一个,倒也不是他来的晚了,实在是形式叵测,刻不容缓,几人前一宿心事重重都睡不着(除了谢望舒),索性直接就来了沧澜殿看应澜姗到底怎么样。 不过修士本身就不怎么需要睡眠,只是谢望舒还保存着当凡人时的习惯,每天喜欢睡上一觉。 当然,柳归鸿也不需要天天睡觉,他单纯想粘着谢望舒而已,谢望舒也乐得被他粘着,便随他去了。 谢望舒一进沧澜殿就看到了主位上虚弱的应澜姗。 应澜姗也看向他,先咳嗽了两声然后道:“坐吧。” 谢望舒想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没张嘴就看到坐到了应澜姗朝着他摇了摇头,没办法,他只能找了个地方先坐下听她要说什么。 应澜姗又咳嗽了几声,然后面无表情的擦掉嘴角咳出来的血:“如你们所见,我伤得很重,一时半日好不了。” “但情况紧迫,我没那么多时间修养,你们更没工夫停下来,所以今天,我们得选出来一个……能顶得起太华的人……” 她说话时嘴角都还在往外溢血,云隐看不下去豁然起身,可还没来及张嘴说话就被应澜姗瞪了一眼,厉声呵斥:“云隐!坐下!” “我不!”云隐这回不打算听她的了,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坐在最前面的明煦伸手拉住:“云隐!你冷静点!” “冷静?!”云隐彻底怒了,重重甩开明煦抓着他的手指着几乎要坐不住的应澜姗,“你告诉我!你们告诉我!!她现在这样我怎么冷静?!!” “她受了重伤!她在吐血!她需要休息!!” “你们都瞎了吗?!你们全然看不到吗?!!” “云隐,你说什么疯话?”说话的是盛招摇,可云隐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看得她不住皱眉,刚欲拔刀让他清醒清醒,主位上一直在呕血的人看够了疯子终于发话了,“招摇…咳咳……把他提到我面前来。” 盛招摇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忍住了拔刀的欲望,伸手抓住还在发疯的人的后领就把人拎了起来,云隐双脚离地还要蹬腿挣扎:“盛招摇!你松手!!你别管我!!” 盛招摇才不管他怎么挣扎,毕竟比起来还是应澜姗的话更重要一点,她提着扑腾的像白蛾子一样的云隐扔到应澜姗面前,应澜姗咳嗽了两声,然后按着主位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说话,嘴角在溢出来血也懒得管,他垂眸看着云隐,然后在他挣扎着站起来时…… 狠狠的扇了他一耳光。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差点连自己也带倒,云隐被她一巴掌扇蒙了,刚站起来就又被扇得摔了回去,他跌坐在地上仰脸看着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应澜姗,张口还没说话,应澜姗就又一巴掌扇了下来。 “啪!” 这回她用的力气更大了,云隐脸颊上迅速就浮起了一个鲜红的手印,他哑口无言的看着因为太用力又咳嗽起来的应澜姗,眼中一片茫然。 应澜姗又咳出了一口血,等到平复了以后才伸手揪着云隐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拖了起来跟自己平视:“清醒了吗?” 云隐茫然的看着她,应澜姗笑了,另一只手摸了摸她扇出来的巴掌印:“疼吗?” 云隐点点头。 “疼就给我记住。”应澜姗在云隐脸上又轻轻拍了两下,疼的他龇牙,“你只需听我安排,别的不需要多说。” “太华现在…是我做主。” 说完话,应澜姗手一松,她自己跌坐回了主位中,云隐没站稳一样倒退了两步,谢望舒想起身去扶他一把,可还没站起来就被坐在他身边的明煦结结实实的按住,低声道:“玄凤,别动。” “这是他们两个的事,我们不能插手。” 谢望舒看了一眼狼狈的云隐,他掸了掸白衣刚才沾上的灰尘,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坐回了他的位子,应澜姗木着脸用袖口擦掉唇角的血迹:“还有谁有意见?我一次性都解决了。” 一片寂静。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或者是不敢有异议,毕竟她现在看起来应该半死不活的要不然云隐也不会吓成这样,再有跟她唱反调的说不定能直接给她气死,应澜姗又咳嗽了几声,终于能讲正事了。 …… 谢望舒从沧海峰离开后脸色就没好过,一直到他神思恍惚的一步一步走回栖凤山,抬眼就看到山道前没骨头一样倚着老树,手心里玩着一把红艳艳的凤凰花的柳归鸿时脸色才好一点。 柳归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从谢望舒的床上爬起来,在栖凤山巅练了会剑后觉得无聊,索性揪了一把火红火红的凤凰火从山上一步一步晃下山,随便找了棵树靠着等人回家。 结果没等多久,连花瓣都没揪完,人就被他等回来了。 只是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好像不高兴了。 柳归鸿看得皱起眉,刚准备把手里的花扔了,但手还没完全松开就眼前一红,然后一抹赤色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中。 被揉的零碎的火红凤凰花脱手被卷进长风,缠进翻飞的长风,划过赤色的绡丝,最后零落进松软的泥土,谢望舒猛地撞进了那一袭玄色,他低着头,柳归鸿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双手无措的悬在半空无处可落。 “……这是怎么了?”柳归鸿如是问道,“抬头,别闷着自己了。” 谢望舒没抬头,双手环着被玄色腰封勒的细窄有力的腰身,往他怀里有拱了拱:“乖,先别问…让我抱会……” 柳归鸿被他两下拱的心口发烫,手缓缓落下来放到他的背脊上轻轻拍着,低声呢喃:“好,我不问…不想说就不说。” 谢望舒闷闷的“嗯”了一声,然后就这样沉默的搂着柳归鸿,在山道前,在卷着凤凰花的长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柳归鸿以为他都在自己怀里睡着了,谢望舒动了动,松开了手从他怀里站直身体道:“好了,回家吧。” 回家吧。 柳归鸿愣住了,回…家? 惶惶一人间,何处有他家?这是他曾经问谢望舒的。 如今又是纵容他百般胡闹,又是唤他卿卿,又是带他回家,柳归鸿忍不住想,谢望舒是真喜欢上他了,还是要谋划什么坑害他的事情? 不过……他不在乎,左右不过烂命一条,谢望舒想要,给他也行。 谢望舒已经走上山道了才看见柳归鸿还在原地傻站着,他又退回来几步,伸出手,握住了柳归鸿的:“不回吗?” 柳归鸿垂着眼不看他,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谢望舒,你说……哪里是我的家?” 给他希望,或骂醒他吧。 柳归鸿如是想道。 “说什么傻话呢?” 第85章 柳归鸿抬眼,谢望舒还握着他的手,没有生气,也没有嘲弄,琉璃净瞳温和的看着他,除了怜爱再没有多余的情绪:“栖凤山永远是你的家,我一开始就同你说过的,怎么就不信我呢?” 柳归鸿微微睁大了眼,傻愣愣的,谢望舒看得好笑,拉着他的手就顺着山道往山上走:“好了别愣着了,跟我回去,要开始忙了。” 柳归鸿的眼神一下又沉了下来,握着谢望舒的手紧了紧,闷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谢望舒回头看他,结果只看到一个发旋。 “哎哟小祖宗,又怎么了?”谢望舒空闲的那只手挑起柳归鸿的下巴,把他垂着的脑袋拖起来,“又哪惹你不高兴了?跟我说说?” “没什么。”柳归鸿挥开了下巴上的手,别别扭扭的扭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没什么。” “好了,别不高兴了。”谢望舒摸摸他的脸,站在高一点的山阶上俯身凑到他耳畔,轻声开口,“晚上来枯桐殿,欠你的,给你补回来,成么?” 欠的是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柳归鸿呼吸都轻颤着微微一滞,抬眼看向站得比自己高的人,谢望舒只是抿唇一笑,牵着他继续往上走。 过了好久,谢望舒才听到身后人声音闷闷的开口道:“……谢望舒。” “你要把我惯坏了。” 谢望舒轻笑出声,头也没回,伸手往身后摸了摸柳归鸿的头,揉搓了一把手感顺滑的黑发:“惯坏了就惯坏了,左右你也只朝着我使坏。” “翻不了天。” 胡说八道,柳归鸿如是想。 明明是你一直在对我使坏。 第78章 谕令 太华北冥君谕令:自即日起,太华大开山门,所有弟子皆需入世半载,磨砺自身,潜心修行,半载后无论尚有何事未竟,一律速回太华,不得延缓! 违令者,除名! 这令一出就引得修真界动荡之时,无数宗门即刻登门质问太华是何居心?无妄海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打过来,做完最强战力的太华反而要把人去散出去。 这是不活了吗? 可惜他们虽然闹得声势浩大,也就只能在乾坤山门前喊上几嗓子,但凡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抱着漆黑窄刀的盛招摇就直接一刀劈出去,死不死看命,反正抬出去的尸体已经不少了。 太华这般蛮横行径自然惹人不满,可刚一有人起了着话头,一道凤凰离火就从他脚下烧了起来,烧得那人直跳脚,直到把那人身上的法衣烧得稀烂后,谢望舒才笑眯眯的收回了凤凰离火,按住身后还想拔剑的柳归鸿:“太华门前,容不得各位放肆,还是,请回吧?” 有人急了,或许是觉得法不责众,又或者是操着什么不可明说的心思,指着御剑凌空的谢望舒就破口厉声斥道:“谢望舒!我敬你是太华玄凤君!你如今竟也是非不分!纵着那应澜姗越俎代庖!!损坏你太华的名声!!!” “我真对你失望!!” 柳归鸿脸色一沉就要拔剑,谢望舒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背着手把柳归鸿的剑又推回去了一次:“没到你拔剑的时候,老实点。” “那你怎么不管山门口那个?”柳归鸿说的是盛招摇,他有点不服气,“她都砍了多少人了你怎么不管管?只管我一个。” “是啊。”谢望舒回头看他,眼神跟带了钩子一样,“我只管你一个,旁的谁也不管。” 柳归鸿反应了一下他这话什么意思,伸手在他身上轻拍了一下,耳根浮起了一层薄红:“你调戏我!” 谢望舒这回是真的笑了,温朗的笑声漾开,看着都耀眼。 盛招摇看着他,又往后撇了一眼他身后的柳归鸿,抱着剑往山门里又靠了靠,像是没眼看这对突然变得不怎么正经的师徒。 他这一笑不要紧,刚才朝他喊话那人却以为谢望舒在笑他,登即就恼了:“谢望舒!你笑什么?!” “他笑你蠢。”盛招摇靠着山门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 她不说还好,这一张嘴直接给那人气个半死:“谢望舒!我好心劝你,你却反倒辱我?!想不到你竟是这等不伦不义之徒!也罢!祗算我看错了你!” “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好一副大义凛然不畏死的模样,不知道的要以为他才是镇守修真界百年之久的玄凤君。 他急了谢望舒却不急,依然笑着,好像那人满口谩骂的不是他一般:“真是蠢的令人发笑了,平时聪明人见多了,一时见个傻子,还有些稀奇。” “你!”那人还没说出个一二三四五,谢望舒就打断了他:“你什么你?你骂完了,总轮到我说两句了吧?” “我且问你,你满嘴说我不伦不义,我倒是挺想知道……” “本君究竟是何处不伦?何处不义?” 那人一下来了精神,驳斥玄凤君,他原先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机会就在他眼前,他刚想给谢望舒陈列十二条大罪就被打断了,谢望舒还是那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只是露出来的半点琉璃净瞳冷得有点摄人,目光也冷的像淬了冰的钢针:“你先别急,想好了再张嘴。” “本君的名誉有点值钱,你要是说不出个门道……” “那你这张嘴也不用再张开了。” 那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他当着几乎整个修真界的面,指着天下最上乘的修士…破口大骂。 玄凤君的名誉值钱,那也只是玄凤君的名誉,谢望舒刚才话说得都太轻了,他可不止是独步天下的玄凤君,他背后还站着一个偌大的太华。 太华的名誉,可要更值钱。 想想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人终于开始感觉到后怕,后背渗出的浸湿衣衫,冻得他骨血都生寒:“没……没什么,刚才、我刚才说笑呢…说笑呢……” “本君让你说。”谢望舒渐渐收起了笑容,完全睁开的琉璃净瞳冷意更甚,“还是……你觉得戏耍本君很有意思?” “不敢!!”那人想都没想脱口就是不敢,大概是觉得丢脸,他又给自己找补了两句,“岂敢、岂敢……” “岂敢?”谢望舒冷下脸色。“本君看你刚才就挺敢的,继续啊。” “这么多人等着你呢。” 那修士嗫嚅了半天,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憋出来一句:“……纵、纵容北冥君…越俎代庖,是、是为…不伦,放任、放任招摇君…滥杀无辜……是为、不义……” 他胆都吓破了,谢望舒听他骂自己倒也不生气,反倒难得有耐心的等他磕磕绊绊的把话说完以后才悠悠开口:“说完了?那我也来说两句吧。” “不伦?不义?” “你倒是敢骂。” 谢望舒面色不变,御剑凌空一甩广袖,三道凤凰离火倾斜而下,圈死了那修士的所有退路。 谢望舒拍了拍柳归鸿的肩,然后足尖一点从半空落下,红鸾剑没被他收回鞘中,雪亮剑身裹挟了凛冬的寒色,只待见血封喉。 偌大的乾坤山门,绵长的百里桃花林,一时竟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谢望舒一步一步,慢慢得走到那狼狈不堪的修士面前,端详了他良久,忽然叹息出声:“唉——” “不中用啊。”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顿时不寒而栗起来,说实话,整个修真界没人不怕太华玄凤君,只是玄凤冷淡不常居于人前,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只要人多,即便是太华玄凤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但可能是太平听久了,所以他们大概是忘了,这是修真界,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讲哪门子的尊卑有序,恭谦怀虚? 只要实力足够强,就像谢蓬莱,就像谢望舒,就像太华喊的出名字的那些人。 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先前跟他们僵持着只是因为他们不想把事情做的太难看,可他们没能好好珍惜这个名为“太华还想好好跟你们讲话”的机会。 刷——! 凛冽剑光映入在场所有人,伴随着清亮凤唳的是方才口出狂言那修士的一声凄厉哀嚎,剑光雪白,血色猩红,极具冲击力的深深刻进所有人的眼眸。 盛招摇挑眉看着这一幕,只是挑了挑眉,反倒是半空中还御剑的柳归鸿吃吃笑了两声,拖着嗓子朝一脸冷淡的谢望舒喊:“师尊——打他——” 谢望舒没理他,用沾血的剑尖挑起跌跪在地上哀嚎的修士的下巴,云淡风轻道:“本君说了,你若说不出门道,这嘴也不必再张了,这次算给你长个记性,左右修士拔了舌头也死不了,自己回去好生养着吧。” 那修士也不敢再谢望舒眼前多留,生怕他在一个不顺心就一剑劈了自己,“砰砰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就捂着嘴踉踉跄跄的混进了人群之中。 谢望舒随意的甩了甩自己剑上的血,等血液一滴一滴顺着剑身滑落了才收剑回鞘,他跟身边的修士道了声“借过”,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乾坤山门前,拢着袖子淡淡道:“诸君,我在此最后再劝你们一次——现在,立刻,打道回府,别让我说第二遍。” 第86章 眼见人群似要再起骚动,谢望舒撇了柳归鸿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御剑到他身旁沉下面色,看起来随时要举剑砍人,于是还没腾起的骚动直接被柳归鸿的冷脸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应澜姗如何?盛招摇如何?那又与在场诸君有何干系?” “弟子干什么就更与诸君无关了……难不成,各位连我太华内务也要掺上一脚不成?” “更何况,你说我们招摇君滥杀无辜?”谢望舒冷笑一声,“无辜?你倒是告诉我,她砍的哪个是无辜?” “你们现在站的是我太华地界,面前是太华的乾坤山门,身后是太华的百里桃林,你们未曾告知擅自闯我太华,难得我们还杀不得吗?” “哦还有应澜姗越俎代庖?”谢望舒还没说什么,柳归鸿先笑了:“一群蠢货!” 谢望舒撇了柳归鸿一眼,没阻止他,只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劳烦诸君,造谣之前先多打听打听,应澜姗除了是我太华的北冥君,她还是除谢蓬莱外,太华仙山的代掌门!” “掌门谕令,弟子从之,本君倒是想知道,到底是哪里让你们觉得她越俎代庖了?” 一片死寂。 应澜姗是太华代掌门,在今日之事前,天下没人知道。 近千百号人哑口无言,直到盛招摇嗤笑出声,才有人挂不住面子开始接二连三的离开,谢望舒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可惜了,诸君来的不是时候。” 所有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着位杀神一不顺心就把自己砍了。 结果谢望舒叹完气只是道:“不然就能让诸君见识一下,我太华绵延百里的紫叶碧桃林了。” “……” 这特么谁还敢看啊?!! 第79章 梦蝶 经过谢望舒这么一番震慑之后,聚集在太华门前造谣生事的那些人也都作鸟兽散了,可后果是——谢望舒在修真界的名声更不好了,原先只是玄凤君不近人情,现在直接变成玄凤君心狠手辣了。 不过谢望舒本人倒是不在乎这些,给他说成讨厌人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现在很忙,没工夫收拾那些隐藏在人群之中的败类,不过柳归鸿就比他清闲了很多,所以只要他听到了有人说谢望舒有什么不好,话是上一秒说的,下一秒他的剑就劈出去了。 然后他的名声也更差了。 当然,修真界这边的骚动这么大,没过多久风声就传到了无妄海,彼时无妄领主孟摧雪神智还不怎么清明,还是由灵泽君纳兰仪代掌着无妄海诸多大小事务。 纳兰仪坐在灵泽殿里听着手底下的人汇报太华的那场闹剧,哼笑出声:“谢望舒真这么说的?” “是。” 江淮凤在她脚边的短阶上坐着,闻言挑了挑眉:“什么玩意?应澜姗怎么成太华的代掌门了?” “我看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纳兰仪不理他,挥手让人离去自顾自的翻起了无妄海的事务册子,没打算跟他搭话。 见她不搭自己腔江淮凤反倒来劲了伸手就扯住身旁黛紫的衣摆,纳兰仪抬脚就踹,被躲开后终于抬眼看他,冷冷淡淡道:“你要是待不住就滚蛋,别给我添乱。” 江淮凤咧嘴一笑,抓着纳兰仪的衣摆又拉又拽,直到把人真的惹恼了把事务册子用力拍到桌案上,纳兰仪抓着他的衣领把人拖到自己眼前,狠狠盯着那双戏谑的青金雀眼:“江、淮、凤,我最后警告你一遍,你最好给我滚远点,别没事在我眼前乱晃。” “扎眼又令人恶心。” 江淮凤一下不笑了,双眼泛着清粼粼的冷光:“纳兰仪,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你又能怎样?”纳兰仪才不怵他,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提到自己眼前,“江淮凤,你真没品,脾气差的要死,修为这么多年也不见长。” “连这张脸,都不如谢望舒。”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咔。 江淮凤死死瞪着她,手上的骨骼被他自己用力到攥得咔咔作响,气氛越来越紧绷,逐渐拧成了一股无形的弦,将要崩断之际…… "砰!" 灵泽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屋内僵持的两人朝门口看去,甘长风歪着头看离得极近的两人,木着脸疑惑道:“师父,你们在干什么?” 看着怪怪的,但他看不懂是哪里怪。 反正就是怪。 “……”江淮凤还没来及动,纳兰仪抬腿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这次他没躲掉,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窝心脚,直接被踹出去了老远,甘长风低头看着被踹到自己脚下的人,有点嫌弃的往后蹭了两小步。 “……”江淮凤要气疯了,从地上爬起来摘下额角的金饰拔刀就朝着甘长风砍,被道士三两下躲开后也不再朝他发疯,他回头用环首错金刀指着正襟危坐的纳兰仪,青金雀眼气得直冒邪光,“纳兰仪!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纳兰仪嗤笑出声:“你待如何?杀了我?你有这个本事吗?” 江淮凤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把错金刀随手抹成额角一点金翠色然后转头就走,没再多给这对师徒多一眼。 等他走远了甘长风才慢吞吞的开口:“师父,你故意气他做什么?” 纳兰仪哼笑道:“你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他自己却看不出来,可见他有多蠢。” “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免得他又莫名其妙的发疯给我惹出祸事,节外生枝。” 甘长风点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没,反正他天天都看着呆愣愣的,懂不懂都一副模样,不过这小子看着痴傻心里却门清,所以纳兰仪有事也不避着他,有些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事还会交给他去做。 就比如——看着孟摧雪,别让他出事。 所以现在甘长风来找她,就一定是跟孟摧雪有关。 果不其然。 “孟摧雪醒了,师父,要去看看吗?” …… 孟摧雪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下不完的雪,有走不出的长亭,和他日思夜想的太华。 他在风雪里走了很久,直到日落月升,星辰漫天,他这样走出了那方长亭,一步跌进了巍巍浩然的太华仙宗。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太华的每一寸土地,于是迷茫了许久的人终于发觉,过了这么久,困宥他这么多年的那个地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草木,他其实一点都没忘记过。 细数往事,旧事如新。 百里桃林,乾坤山门,演武场,外门弟子居,正阳峰,太阴山,招摇峰,沧海峰……孟摧雪一点一点路过自己的回忆,一点一点重温着故人的面容。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怀念在太华的那几百年光阴。 孟摧雪还在走,走向他朝思暮想的地方,越往深处走去,梦境愈加光怪陆离,有时是疾疾风雪,有时又是障目长风,直到冲破风雪,撕碎长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蓬莱峰。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蓬莱峰的山道很长,走上一遭就足够让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孟摧雪想去见一见谢蓬莱,没有原因,只是见上一面。 自此那年太华诀别,他好久都没再细细的看过仙人的脸。 可他也怕,像是刻进骨子里了一样,哪怕明明白白的知道这只是他疯魔而发的幻梦,他也还是会怕。 谢蓬莱……会愿意再见他吗? 谢蓬莱会一见面就要与他拔剑相向吗? 谢蓬莱会觉得他现在这样很不堪吗? “……” 可他想谢蓬莱了。 他想见见谢蓬莱,哪怕只远远地一眼也行。 于是他踏上山道石阶,就像他曾经踏出无妄海去掩心台那一次一样,若有后悔便随时转圜,如若不悔,那便见上一面。 不论结果。 石阶很长,还覆盖着苍茫白雪,孟摧雪走的很小心以避免滑倒,明明是修士,可只要一到了谢蓬莱面前,孟摧雪就好像永远都是风雪长亭之中那个脆弱的少年。 但那也得在谢蓬莱身边才行。 孟摧雪一开始还在怕,可或许是回忆作祟,一向优柔寡断的情丝在此时坚硬如同磐石,孟摧雪不再惧怕相见,于是蹒跚的步履也变得轻快。 蓬莱山巅还保留着孟摧雪记忆里最完美的模样,雪纷纷的飘落,给遍地的蒲公英增添一点澄明的颜色,一阵风起就带起细雪和绒花,遮住了仙人朦胧的身影。 月光皎洁更胜飞雪,谢蓬莱就这样站在一片澄澈月光之下,不束发也没佩剑,好像月下雪中仙,不沾染半点凡尘。 孟摧雪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似乎是怕惊动了仙人,这场幻梦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可谢蓬莱还是回眸转了身,金银异瞳看向了不速之客。 孟摧雪想躲,下意识想躲,可心虽惶恐,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半步都不曾挪动。 第87章 他就这么站着,一错不错的看着谢蓬莱,看着那许久未见的眉眼。 孟摧雪一直都觉得谢蓬莱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太好,左眼是星辰一样的银,澄净明亮,有眼像至高至明的灼日灿金,璀璨闪耀,眉若含黛,眼尾微微上扬,端的是一派仙人风骨。 一双眼眸。似乎能勘破他的魂魄。 谢蓬莱在看他。 孟摧雪指尖蜷了蜷,想抬手却又一时间失了力气,所以在“谢蓬莱”眼中他就是傻站在山道尽头盯着自己看的目不转睛。 “看吾作甚?”‘谢蓬莱’开口发问,声音平静冷淡,却让孟摧雪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直到这时,孟摧雪才意识到,他到底有多想念在蓬莱峰,那段能每天都看到谢蓬莱的时光。 他好久没有听到过谢蓬莱这样平淡的和他讲话了。 ‘谢蓬莱’看他没反应,于是皱起了眉:“还傻站着做甚?今日可曾修行?可曾习剑?” “若是不曾还不……”‘谢蓬莱’的斥责戛然而止,第一次有些迟疑,“孟摧雪,你……为什么在哭?吾并未训斥你,吾只是……” 孟摧雪抬手摸了一下脸,指尖碰到了一点冰冷。 原来他在哭啊,难怪忽然觉得这么难过。 也不是只是难过,可能还有点委屈,有点愤恨吧。 谢蓬莱只会训斥他。 ‘谢蓬莱’不会哄人,看着弟子忽然落泪也只是有一瞬茫然,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吾不再逼你,你自去罢。” 你看,他又在赶自己走,孟摧雪如是想道,他忽然无端从心底生出一股怒火,无端的、出离的愤怒:“我不走!我偏不走!” “谢蓬莱!你别想再赶我走!!!” 谢蓬莱,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凭什么你云淡风轻,我却泥足深陷,狼狈至此? 孟摧雪心中五味杂陈,他恨谢蓬莱,他怨谢蓬莱,但不可否认,他也爱谢蓬莱。 万种情绪如鲠在喉,最终也只变成了无言的泪水被咽下,沉默的谶文也未曾发芽。 他想过放下,可怎能放下? 不曾属于他的,又怎么说放下? 付出了那么多代价,谢蓬莱也从始至终也不曾看过一眼他。 值得吗?孟摧雪这样问自己。 泪水仍流,遗恨长久,故人远行不见影踪。 过往种种被反复温习,反复考究,痛到七窍生烟也找不出一点心心念念。 值得吗? “……” 管他呢。 反正没有后悔药了。 梦境的最后,每次擦干了流泪的眼,隔空描摹谢蓬莱身影的指尖比萦回的长风还多三分贪恋。 蓬莱吾师,多喜乐,常安宁。 万望,勿忘我名。 …… 梦境的最后,愈来愈大的风雪终于遮住了‘谢蓬莱’的身影,淹没的孟摧雪贪婪的双眼。 孟摧雪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好像就要这样,飞到天上,飞到那没有悲哀没有疾苦的地方。 可是并没有。 最后的最后,他变成了一只漆黑的蝴蝶,忽上忽下的飞着。 落在了一片雪色的衣角之上。 第80章 正邪 梦里天上的蝴蝶,又变回庄生重返了人间。 孟摧雪睁眼,苍茫雪色入目,疑似仍是梦中未醒身。 他过了好久才回过神,脸上的泪痕已干,紧绷绷的抻着脸颊,把尚有迷惘的神魂收回躯壳。 孟摧雪慢吞吞的坐直身体,他一旦陷入心魔梦境就会失去意识,可人却不会睡过去,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翠微居跑到这风雪亭中的。 飞雪漫天,看不清来路,找不到归途。 孟摧雪只能在这等着有人来找他,其实他也不是回不去,只是……他太累了。 他现在活着就已经太累了,没心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 风雪越来越大,孟摧雪刚坐直了没多久就又趴到了石桌上,石桌很冷,很冰,硌在胸前有些痛又有些呼吸不畅,可却能让人保持清醒,他紧了紧不知道谁给他披的大氅,把苍白的脸埋在黑漆漆的毛领里,显得有点可怜。 孟摧雪不着急回去,他觉得带纳兰仪回无妄海简直是他做过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只要他想他可以什么都不用管,随便找个地方安静的待着,尽量保证自己不那么早死就行。 比在太华轻松多了。 就是……有点冷。 不像太华,蓬莱峰的雪下不大,飘飘扬扬的反而更像蒲公英的绒花,只是多点凉,可无妄海的雪很大,像永远下不停的那么大,而且很冷,好像要将他这辈子都笼罩起来,禁锢在一场又一场何其相似的风雪之中。 孟摧雪一直很好奇,为何风雪遮天,都倒映不进仙人眼眸? “……” 大抵是仙人高傲目下无尘,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俗尘。 罢了,不想了,孟摧雪又往毛领子里钻了钻,他越来越怕冷了,只露出一双海色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其实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又或许,他在想……如果谢蓬莱真能像梦里那样,自己会原谅他吗? “……” 管他呢,孟摧雪如是想道。 反正谢蓬莱又不在乎。 不过…… 就当谢蓬莱应该已经快把他都忘了吧? 孟摧雪眨了眨眼,把胸膛更用力的往石桌坚硬的边沿上硌,疼痛传遍四肢百骸,惊醒了差点再次睡去的神魂。 忘了? 不,不行,不能忘。 孟摧雪不允许谢蓬莱忘了他,哪怕厌他,憎他,或者恨他。 不许忘了他。 孟摧雪想,他或许不应该再睡了。 该醒醒了。 …… 纳兰仪跟着甘长风到了风雪亭,一眼就看见孟摧雪卷着大氅趴在石桌上,神色颓靡但眼神清明。 这回是真醒过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挽起衣袖指尖虚点上孟摧雪的眉心,丝丝缕缕的黑雾顺着她瓷白的指尖蜿蜒而上,直到最后全部钻进她手臂上那朵山柳兰的纹样。 待到这一次的心魔被纳兰仪抽去时,孟摧雪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往日冷淡自若的模样,甘长风站在一边歪着头看了他很久,忽然开口道;“原来你是这样的。” “我以为你彻底疯了。” 纳兰仪心里咯噔一下,孟摧雪那哪是不疯了,明明是更无药可救了,她刚想替自己徒弟说话,孟摧雪却先道:“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疯子?傻子?” 甘长风想了想:“……不知道,想不到,你清醒的时候有点疯,做梦的时候又有点呆,说不好。” 孟摧雪一言不发的听着,然后吃吃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一个真敢问,一个也敢说。 纳兰仪听这俩的对话简直头皮发麻,生怕孟摧雪又犯病发疯手起剑落把自己徒弟当菜切了,她趁甘长风再张嘴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前把人扯到自己身后:“感觉还有什么不适的吗?我一并给你治了。” 孟摧雪也不逗呆子了,紧了紧大氅起身:“没什么,回去吧。” 他个子高,纳兰仪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几年的磋磨褪去了青年身上的意气,只剩下一副沉寂的躯壳,她看不清孟摧雪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双眼睛里一片氤氲着水汽的蓝色,有些空洞。 “……”纳兰仪低下头,应了一声,“是,领主。” 这哪像没什么的样子? 他唇边分明含着不舍。 他就是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以后,结束这惨淡的一生。 孟摧雪现在的愿望就是——给自己求得一个善终。 他确实清醒了,太清醒了。 长宵折返,赴目憬然,所有未竟之愿,皆在梦里偿还。 也许真的能有个地方,足够他梦到永远。 “……” 怎么可能啊? 不曾善始,哪里能求得一个善终? 纳兰仪宁愿他没这么早清醒。 她原本以为孟摧雪至少要半年才能恢复半数神智,可如今孟摧雪陡然清醒,她得把掌控无妄海的权力重新交还给他…… 谁知道这个疯子能干出来什么事。 她低着头,孟摧雪垂着眸,沉默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孟摧雪开口道:“无妄海事务繁多,我管不过来。” “大小事务,便还由你做主吧。” 纳兰仪愣了一瞬,孟摧雪就已经转身走入那片浩浩风雪之中了。 疯子?傻子? 孟摧雪哪个都不是,他什么都懂,他再聪明不过了。 只是慧极必伤,他或许有时候没那么清醒,可绝对是不蠢的。 所以他现在摆脱了心魔却依旧把权力放在纳兰仪手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陷入心魔,江淮凤会不会趁虚而入,而纳兰仪一定会稳住当下的局面,无论用什么方式。 第88章 他没必要把权力拿回来,那不聪明,而是在添乱。 是纳兰仪小觑他了。 “是。”纳兰仪应声道,“领主。” 于是她抬脚前行,跟进漫天风雪之中。 前路难行,但他们终归是同路的。 这样想来,再难也走得下去了。 …… 至此,修真界的局势便隐隐有了雏形—— 正道以太华为首,形成了全盘抵制邪修的一派盟军,自愿与否不清楚,反正是没人敢当出头鸟,太华之中诸多事宜又以代掌门——北冥君应澜姗做主、六君子协从商议,共讨治敌之策,休养生息回复元气。 邪修则彻底全数归于无妄海麾下,以无妄领主孟摧雪为首,麾下皆听从右护法“灵泽君”纳兰仪的调遣管控,由于正邪一年之约,所有邪修不得擅自离开无妄海地界,不得对正道动手,由左护法孔雀明王督促一众邪修修行,壮大自身实力。 双方各退一步,靠那一年之约维持着这脆弱和平的假象。 而除了这两方之外,还有以王母座下青鸟使者为首的离恨天凤族暂未表面立场,不过鉴于太华玄凤君身为离恨天凤凰少族长,所以双方皆将离恨天一族天然归于太华所有。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上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至于有什么内情,只有太华和无妄海那些要紧的人才能知道。 就比如,天下第一的太华仙宗现在已经要空了。 是的,太华现在,山中无人,除了身受重伤的应澜姗和留守(死皮赖脸不下山)的云隐。 应澜姗看见他就头疼,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可云隐根本不听,一点也不听,让他去查细作他不去,让他离山他也不去,镇日就只赖在沧澜殿盯着应澜姗,就好像万一他一眼看不见,应澜姗就能突然暴毙一样。 连睡觉都赶不走。 应澜姗不止一次睡醒后,看到寝殿里添的那张贵妃榻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她知道那一年之约很仓促,可她没想到能把云隐吓成这样。 “……”罢了,不想下山就不下,左右不管什么事她都有办法解决。 让其他人多干点就是了。 此刻下山办事的几人:……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按照应澜姗原本的安排,盛招摇跟明煦去处理无妄海边际偷跑出来的邪修,云隐去抓潜藏在修真界的细作,不过现在云隐死活不下山,这件事就交给了明煦,谢望舒和柳归鸿去解决修真界发生的疑似与邪修有关的事件,连带保护太华下山历练的所有弟子的安全。 期限半载,无论结果如何,事情办没办完,所有人都要回到太华,重新商讨对策。 这就是太华下一步的行动。 相对于太华的大动作,无妄海倒是没什么动静,虽然孟摧雪恢复正常,可依旧是由纳兰仪掌管事务,除了加强戒严、不得擅自出入无妄海,和让孔雀明王江淮凤安分守己之外,纳兰仪并未有任何行动。 当然,孔雀明王并不能安分守己,更多时候得让“邪道”甘长风看着他。 “邪道”,这是正道新给甘长风起的称呼,甘长风并不喜欢。 有点恶俗。 不过并不重要,无妄海的邪修现在看见他没有了一开始狼看见兔子的眼神,他每天只需要看好江淮凤不发疯裹乱,跟纳兰仪看事务册子,和偶然孟摧雪“闲聊”(纳兰仪觉得他在找死,不经常让他去)。 甘长风觉得,就这样过下去…… 好像也不错? 【卷四·怜兮爱兮】 第81章 桃源 风声没传出去,可谢望舒下山却是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下山没几天,他就已经后悔了带上柳归鸿一起的这个决定。 “谢望舒——!你等等我——!”谢望舒在前面抖着翅膀飞,身后柳归鸿御剑猛追,一团黑影时远时近,好几回差点直接跟谢望舒撞上。 “柳归鸿!你有病就滚回去!”谢望舒趁黑影逼近时直接踹了他一脚,“带你出来是办正事的!你能不能把脑子清理清理?!” 柳归鸿差点被他一脚从天上踹下去,但他也不生气,笑嘻嘻的继续往谢望舒脸前凑,直到谢望舒把烦的受不了伸手拉住他往怀里一扯,柳归鸿猝不及防被他扯得趔趄,两指一并,灵剑自发回鞘,而他顺势搂上谢望舒的腰,一脑袋扎进一片温软红绡中。 谢望舒懒得管他,至少这样他不捣乱,索性让他占点便宜。 几经波折,直到到了目的地之后,谢望舒一把将怀里的人撕出来扔得老远,柳归鸿磨蹭了两步还想往他身上靠,被谢望舒一个眼刀剜得不敢再放肆。 出来毕竟是办正事,真给人惹恼了还得哄,得不偿失的傻事柳归鸿才不做。 谢望舒没管倒灶徒弟又在想什么弯弯绕绕,他没空去揣摩柳归鸿的心思,既然出来了就得把事给办好,别的都往后另说。 掸掸衣袖收起凤翼,谢望舒打量了一下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修真界与凡间的交汇之处。 应澜姗让他们解决异常事件,可一路自太华而来,从修真鼎盛到此荒僻之野,所谓“异常”之事大多数同门阋墙,夺宝杀人,再骇人一些的也不过是草菅人命,血祭炼旗,唯独有一桩让他们稍微能记得点的,但也是因为太过离谱才记得如此清楚—— 一个统共几十号人的小宗门,为了一个娇滴滴的女修,猪油蒙心了一样倾尽全门派之力助她修行,结果最后才发现那“娇滴滴”的女修是个嗜血成性的邪魔外道,跟菟丝子一样蚕食满门的神魂滋养自己,一群傻子疯魔了一样供养着她,还差点害死了唯一清醒的一个女弟子。 柳归鸿对此的评价是:满门上下,蠢笨如猪,这是修真界,少来党同伐异的那一套,有当护花使者的闲工夫还不如多去修炼,多练练剑看谁还有那磋磨人的闲工夫。 然后一剑斩落了那笼络人心的邪魔的人头。 谢望舒没管他动手就杀人的举动,毕竟他说的也没错,这里是修真界,弱肉强食才是最常见的,哪来那么多“护花使者”和需要拱卫守护的人? 都各有所需罢了,只是可怜了那被迫害的女弟子,平白遭了罪。 不过这就跟谢望舒他们没关系了,他们只是路过顺手除了魔,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希望这边的事也能像之前那样容易解决吧,谢望舒如是想,太华现在只有应澜姗和云隐两个人他也放不了心,说是半年后再回去,但还是越早越好。 …… 这地方说是仙凡边境,其实差不多也就是凡间了,此间灵气衰亡稀薄,修士不会在这停留,而仅有的那一点点灵气对于凡人来说却是滋补之物,可延年益寿,所以人一个一个的来,有人的地方就自然会有村落。 谢望舒和柳归鸿这次要解决的事就在此间的一方村落之中。 此间堪称一方桃源。 他们离的很远就能看见村里升起的炊烟,脚下的溪水一直蜿蜒进村落,零零散散能看见几个在溪水边浣衣的女娘,和嬉笑打闹的孩童,金子一样的沙砾在阳光下几乎要闪光,受灵气滋养,此间四季没有很大的区分,再远一点是旱田和水田,男人们赶着牲畜耕田,还有牛羊在更远的草野上嚼着草,牧童骑在牛背上,一支竹笛吹的滴滴答答的响。 喜乐安宁,平静祥和。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难缠的事情需要谢望舒亲自来解决?柳归鸿没想那么多,他只管跟在谢望舒身后,伸手扯着一截红绡攥在掌心像是怕人丢了。 光看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谢望舒抬脚往村子里走,走上那片金砂一样的滩涂,赤色招眼,浣衣女娘一眼就看到了师徒二人,“呀”了一声纷纷羞红了脸,端起盆就往村子里回。 孩子们看见他们倒是不跑,胆子大的还从溪水里爬到了岸上,好奇的打量着他们,用稚嫩的童声朝他们喊:“那两个哥哥!你们是谁呀?” 谢望舒还没张嘴,身边就传来一声轻笑,然后皂角的清香就贴到了他身旁,青年带着笑的嗓音响在他耳畔:“叫你呢,哥哥?” 哥哥。 热气扑在耳廓上有点热又有点痒,谢望舒揉了揉耳朵往旁边挪了半步:“孩子不知道,你也不要脸吗?” “还哥哥,你应得起,我都能给他们当祖宗了。” 柳归鸿笑了:“好啊,那能给我也当祖宗吗?” 谢望舒还真让他给噎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真不害臊!” 柳归鸿笑嘻嘻的,谢望舒蹬了他一眼,见他们没有驱赶,那些孩子转眼就从河边窜到了他们面前,刚才胆子最大的那个仰着头看他们:“哥哥,你们打哪来的呀?” 谢望舒抬手揉了揉男孩被溪水润湿的头发,笑眯眯道:“山上下来的,能不能带我们去你们村里看看?” “好呀!”那孩子真以为他们是打山窝窝里出来的,伸着自己的小泥手就要去抓谢望舒的衣袖,他的手刚伸出来,就被他身边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女孩就抓住了:“你的手那么脏!别把人家的衣服也弄脏了!” 第89章 谢望舒笑道:“没事,弄不脏的。”然后主动伸手牵住了那看着脏兮兮的小孩,“带我们走吧。” 男孩高兴的一蹦三丈高,扭头朝小女孩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小女孩气得跺了跺脚,但还是跟上了他们。 柳归鸿看得好笑,偷偷撞了撞身边谢望舒的肩膀:“哥哥,你怎么不牵我啊?” 谢望舒撇了一眼没理他,柳归鸿反而来了劲。 “哥哥?” “谢哥哥?” “好哥哥,理理我嘛……哎!别踹!” 谢望舒终于忍不了了,一脚朝着柳归鸿就踹了过去,在他玄色的衣摆上留下完完整整一个脚印,跟着他们的孩子顿时哄堂大笑,柳归鸿故意瞪眼吓唬他们,孩子们尖叫一声咯咯笑得更大声,柳归鸿也又挨了谢望舒一脚。 谢望舒咬牙切齿低声道:“柳、归、鸿!你要是没正事干就给我滚回太华!别给我找事!” 柳归鸿背着双手吹口哨装没听见,然后又撞了谢望舒一下。 谢望舒翻了个白眼,彻底懒得管他了,柳归鸿笑得喜气洋洋的跟着他,身后还跟了一串的小孩,跟一串会跑的土豆子一样。 就这样一路笑闹着,那小孩领着谢柳二人走进了炊烟之中。 …… 村子里面跟他们想象的大差不差,修真界附近的村子都算是富庶些的——石或砖砌的房,红或黑的瓦,大抵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腾着炊烟,有玩狗的孩子,也有犁地回家的汉子,绣花纺布的女娘,聊闲的老人。 一片和乐融融,除了坐在村口的那个女娘。 谢望舒打量了她两眼,那女娘不像其他人一样,见村里来了外人就热情的欢迎,也不像好事者一样对他们评头论足。 她只是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绣她的花。 谢望舒只是多看了她一眼,领他们回来的孩子们就“呼啦”一下把他们围了起来往村里赶。 “别看别看!会倒霉的!” 孩子们推着他们往前走,柳归鸿没反应过来就被推了个趔趄,回眸之时一眼瞥见了那女娘正绣着的花样—— 不是最常见的鸳鸯,也不是少女偏爱的桃花。 那是一簇,开的晃眼的金兰花。 柳归鸿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边的女娘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他们的窥视,停了针抬眼。 然后柳归鸿就看到了一双,空洞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双眼。 孩子们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把谢望舒和柳归鸿赶到了村子里人最多的地方,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谁说的话的听不清,柳归鸿听到脑仁疼,抬手往下一按,扬起声音道:“停!” “一个一个说!” 孩子们安静了几息,又炸了锅。 “别看她!要倒霉!” “会死的!会死的!!” “她是怪物!怪物!会被吃掉的!!” 谢望舒心里突然一咯噔,悄悄的瞥了柳归鸿一眼,青年安安静静的垂着眼站在孩子中间,脸色变都没有变一下。 只有嘴角微不可查的往下撇。 看着不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谢望舒想,柳归鸿小时候能长大都是靠命硬,他打小最常听到别人是称呼就是“怪物”和“无赖”。 如今怪物长大了,但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会心悸。 他才是藏在人群中的那个怪物。 柳归鸿不高兴,但谢望舒看出来了,所以他悄悄的往柳归鸿身边挪了挪,借着宽大的衣袖做掩饰,用自己的小指,偷偷勾住了柳归鸿的。 柳归鸿刚一不高兴,一道传音就顺着他的指尖响在他的识海中。 “别不高兴。” “你不是怪物。” “你是我的卿卿。” “乖。” “……” 跟哄小孩一样。 但是…… 柳归鸿爱听。藏在袖袍下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金银两色的两朵并蒂纹路贴合在一起,就像两人逐渐同频的心跳。 是怪物好像也没什么了,柳归鸿如是想。 现在有人愿意养他这只怪物了。 …… 谢望舒和柳归鸿一进村就受到了所有人的热情欢迎,一听说是“山上”来的,立刻张灯结彩,杀鸡宰羊,热闹的像过年一样。 最开始领他们回来了孩子们傻呵呵的满街乱窜,只有那个扎总角的小女孩拉着她娘的手,仰着脸问:“娘,那两个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他们来了咱们就要杀鸡杀羊?” 妇人笑了,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她抱进了怀里:“因为他们是‘山上’来的呀。” “兰兰啊,‘山上’下来的,可都是仙人啊。” “仙人?”兰兰瞪大了眼看着她娘,“娘,这世界上真有神仙?!” “当然啦。”妇人抱着兰兰颠了两下往屋里回,“山是仙山,下来的当然是仙人呀。” 兰兰还是有点不信:“可是……他们看着那么年轻,真的是神仙吗?” 妇人又笑了,轻轻捏了捏兰兰肉嘟嘟的脸:“是神仙呀。” “别看他们年轻,说不定都好几百岁啦。” “哇!”兰兰吓了一跳,搂住了她娘的脖子,“那我们回来的时候还叫他们哥哥哎!” “他们会生气吗?” 妇人咯咯笑了,捏捏兰兰的脸又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呀,仙人哪那么容易生气呀?” “都是逗你玩呢!” 第82章 阿兰 接引谢望舒和柳归鸿的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一条腿有些坡,拄着拐,背也有些驼,看起来年轻受了不少罪。 “寒舍简陋,还望仙人见谅。”他领着谢柳二人往村子深处走去,大抵是走得有点远了,他的脚坡得更明显了,佝偻着的背也更驼了,“我是这杜鹃村的村长,二位下榻在此,如果有事,直接来找我就好。” 谢望舒颔首应下,给了柳归鸿一个眼神,后者摇摇头,示意他一路没什么异样。 这竟然真的,只是个普通凡人的村落。 谢望舒暗自舒了一口气,没有异常最好,他们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动乱,不管是哪。 一切如常自然最好。 村长带着他们一直走,穿过河流,走过田野,又穿过人声最繁华的地方,越走越荒凉,直到谢望舒就要起疑心的时候,村长领着他们到了一所用青石砌成的带院小房。 村长推开院门把他们往里迎:“这便是寒舍了,村里没有多余的住所,还请仙人暂且在鄙舍下榻,如果不行的话明天就去让年轻的小伙子们给您搭一间,今夜就在这对付对付吧。” “不必劳烦了。”谢望舒让了一步,让村长先一步进了院子,然后是柳归鸿,自己最后走了进去带上了院门,“我们来此是为了调查一些事情,也住不了几人,不必劳动你们。” 村子“哎”了一声,拄着拐往里走:“寒舍不大,就四间房,东边一间我和我老伴住,挨着的另一间我儿子跟儿媳住,西边那间女儿嫁走空出来了,可以给您住。” 谢望舒扫了一眼,确实是四间房,东边两间,西边一间,可南边那一间……为何不曾提前? 他撇了柳归鸿一眼,后者也在看南边那间屋子,顿时会意,开口问到:“东边两间,西边一间,那南边那间……村长,那是谁的屋子?” 村长没想到他们会问,哽了一下,叹气道:“仙人,还是莫问了。” 谢望舒扬起半边眉:“为何莫问?难不成有什么苦衷?” 柳归鸿也学着谢望舒的样子眯着眼笑:“是啊!若有什么苦衷大可一言,我们也能顺手帮你一帮啊!” 村子踟蹰了半天,最后一跺脚一叹气拄着拐磕了两下:“唉!也罢!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南边那间里……住的是我…曾祖母,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曾祖母?”那确实是很长寿了,谢望舒回想了一下,他们这一路走来,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个年纪的老人,“我们……见过?” 村长嗫嚅了片刻,重重的“唉”了一声,像是不忍:“见过!” “进村子时,坐在村口绣花的那个女娘……是我曾祖母。” “什么?”谢望舒皱眉,“你说那女娘是你曾祖母?这怎么可能?!” “她分明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你莫要欺我不入凡间,来蒙骗我!” 村子急得直跺脚:“我哪里敢?!只是她……确实是我曾祖母!如假包换!!” 柳归鸿冷哼一声:“那你倒是给我们讲讲,她若真是你曾祖母,如今也该有一两百岁了。” “为何如今,仍然是一副少女模样?” “仙人容颜永驻,凡人可不会。” 村长看着要急死了,拄着拐坡着脚满院子乱走,最后直接领他们到了南边那间房门前:“我也解释不了!你们自己看罢!” 一说完村长手一伸就推开了那间房门,里面坐得正是村口那绣花的女娘,眼神空洞呆滞,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第90章 谢望舒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她……真是你曾祖母?” 村长一直在叹气:“正是!如假包换!” 柳归鸿也皱起眉,看了片刻后便大步走进房间,指尖隔空虚点上那女娘的眉心,银白灵光一闪,那女娘指尖一抖,针尖刺破了她的指腹,沁出的血珠在她手中的绣品上洇染开,将金兰花洇染成一朵殷红的血兰。 谢望舒看他,柳归鸿收回手,眉头皱的更紧:“确实是个两百岁的……可三魂七魄,她只余一魄。” “她是怎么只靠着着微弱的一魄,就这样活了两百年的?” “只有一魄?”谢望舒沉思片刻后道:“只有一魄怎么活?风大点都能吹散……”话音一落,他眸光一闪,下一瞬琉璃净瞳就冷冷扫向一旁拄着拐的村子。 “莫不是……你们在用邪术,吊着她的命?” 村长气得用力杵了杵手里的拐杖:“我们哪里懂那什么妖术邪术的!都是一群凡人,谁要懂邪术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早被路过的仙人们打死了!” 谢望舒当然知道不可能是他们,只是诈他一下:“那便奇怪了……我还真没见过一魄之人,柳归鸿,再探!” 柳归鸿点点头,二指并做剑指,敛着银白灵力分别在那女娘眉心,颈侧,两手手腕上点了几下,嘴唇张合默念咒语,然后轻喝一声:“破!” 喂,于小衍 银白灵光骤然大起,闪得村长根本睁不开眼睛:“这……这是什么?!!” 他话音未落,银白灵光就熄灭了下去,灵光中心的那女娘眨了眨眼,漆黑瞳仁依旧空洞无神,只有嘴唇微微翕合,像是在无声的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什么。 谢望舒皱着眉看了半天,终于分辨出来了她到底再说些什么:“艾……郎?” “艾郎?” 艾郎? 谢望舒扭头问村长:“你们村里…可有一个叫艾郎的人?” 村长像是站的累了,随手从院子里捞了个小板凳坐下了,闻言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不记得村里有谁是叫‘艾郎’的,莫非是乳名?” 谢望舒刚想再问,屋里的柳归鸿忽然“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手倒退了半步,谢望舒冲进去抓住他的手,掰开查看—— 原本白瓷一样的指尖此时烧焦了一样,漆黑一片,还隐隐有着要继续往上蔓延的趋势。 谢望舒再顾不上别的,并起剑指,凤凰离火“咻”的一声在他指尖燃起,然后用力按在柳归鸿发黑那只手的掌心,柳归鸿闷哼一声,用力攥前拳头。 很痛,但谢望舒没停手,凤凰离火依旧在烧,直到过了半盏茶时间,谢望舒觉得差不多了才伸手拍了拍柳归鸿的肩膀示意他松开手。 柳归鸿额头上都是冷汗,没什么力气的蹬了谢望舒一眼,摊开了掌心。 原本白皙的手现在掌心一片血肉模糊,但指尖那蔓延的焦黑却是依旧褪去了。 谢望舒暗自长舒一口气,用力揉了揉柳归鸿的脑袋,把他束好的头发揉的乱糟糟的,然后灿金色灵光一闪,一个愈合术被他拍在柳归鸿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愈合,直到消失不见。 等谢望舒给柳归鸿处理完伤口,确保那邪门的焦黑彻底不会再出现后,他们才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那女娘身上,她还是那副呆傻的模样,指尖被刺破的伤口依旧不出血了,眼神还是那般空洞无物,和他们最开始见到的不同只有不断翕合的嘴唇和一直在重复无声呢喃的那声“艾郎”。 艾郎。 谢望舒猜测,这应该是个重要的人,如果他们还能找出来他的话。 虽然看起来真的不像,但是这女娘已经真的已经活了两百年了,比柳归鸿这个正经修士都久,她少女时代能记住的人……大概率也是活在两百年前的人了。 两百年前。 不是哪个凡人都能活两百年的的。 那个“艾郎”……应该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线索就这么断了,谢望舒眉头紧蹙,他有预感,应澜姗说的异常之事有八成应该就是这个活了两百年的少女,可现在所有线索都没了…… 他们怎么往下继续查? 谢望舒正沉思着,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顺着肩头的手抬头看去,对上了柳归鸿那双点漆一样的漆黑眼眸。 “……师尊。”柳归鸿低着头朝他眨了眨眼,“别着急。” “刚才我指尖上的那些焦色……我好像顺着它,看到了点东西。” 谢望舒眼神一亮:“是什么?!” 柳归鸿半眯着眼一笑,越过谢望舒朝着他身后坐着的坡脚村子道:“村长,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问!”村长被他们彻底搞犯了,也不管对仙人是不是应该恭敬,没好气道,“什么都能问!” 柳归鸿想了想,开口问道:“……首先。” “这村子为何叫杜鹃村?” 村长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村子背后靠着的哪座‘神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如火荼靡一样的杜鹃花,每到二月就会全部盛放。” “仙人们认为这是神明的旨意,所以就给村子命名为——杜鹃。” 柳归鸿点点头,又问出来下一个问题:“那你们那座‘神山’……是不是叫明月山?” 村长这回真的惊讶了:“你怎么知道,你们应该还没往神山那边去过,你们怎么会知道?” 谢望舒也挑了挑眉,柳归鸿束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问那村长:“我还知道,你们村子前的那条河……叫金沙湾,对不对?” 村子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们明明都没去过,却真的知道这些地方的名字,若不是从来没见过神山,也没活人上过神山,他都以为谢望舒和柳归鸿才是神山上下来的神仙了。 紧接着,柳归鸿问出了他的第三个问题。 “我还知道……” “你这曾祖母……叫阿兰,对不对?” 谢望舒也想知道,这小子明明一直都在自己眼前,上哪知道的这些东西。 柳归鸿回头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 秘、密。 第83章 亲吻 柳归鸿神秘兮兮的,谢望舒怎么问他都不回答,只老神在在的说这是他的秘密。 “切。”谢望舒翻了个白眼,转身就往剩下的那间空屋走,“不说就不说,真当我猜不到似的。” 柳归鸿挑眉,朝着村长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没什么事了,然后反而颠颠的又跟上了谢望舒一个劲问他:“猜到了什么?让我听听。” 谢望舒撇了他一眼,推开了西边空屋的门,学着柳归鸿方才的模样,回了他一句:“秘密。” 柳归鸿被他一句话噎得无话可说,谢望舒进了屋子,转身朝他咧开了一个假笑…… 然后“啪”的一声,甩上了房门,差一点就夹到柳归鸿的鼻尖。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这事就交给你去解决吧。” 柳归鸿:……装过头了。 他手刚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细缝,凤凰离火怼脸就烧了出来,差点眉毛都给他烧掉,柳归鸿猛地往后一仰才躲掉,谢望舒的声音冷冷从门后传出来:“你给我滚蛋。” “不是有能耐吗?还要师尊干嘛?” “自己野去吧!” “……”柳归鸿能屈能伸,当即滑跪,“师尊,我错了。” 里面的人没动静,柳归鸿试探着又去推门,又被火烧了一哆嗦。 “……” “师尊,真错了,让我进去,我什么都说。” 谢望舒没理他。 柳归鸿垂在身边的手握起了拳,圆钝的指尖在掌心扎着闷闷的痛,他最后踟蹰了一下,转身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先待着。 然后在他刚转过身的瞬间,身后木门传来“吱嘎”一声响,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细茧的干燥掌心严丝合缝的贴上他腕间灵花纹,猛得用力一扯…… 他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柳归鸿抬眼,谢望舒垂眸,神色还是冷冷淡淡的,琉璃净瞳像真正的南海琉璃,纯净无瑕。 只倒映出他一双点漆双目。 翻起的红绡蹭过柳归鸿的面颊,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像一触即分的吻,又像触肤便寒的泪,跟谢望舒说话的声音一样,冷而凉。 却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下不为例。”谢望舒如是说道。 这次没再推开他。 柳归鸿一下眼睛都亮了,转身就一脑袋扎到了谢望舒怀里拱了两下,然后仰脸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看谢望舒。 跟小狗一样。 谢望舒被他看得软下态度,绷得平直的唇角放松着微微上扬,他抬手揉了揉柳归鸿在自己怀里蹭乱的发,伸手把人塞进了屋里。 然后“啪”的一声,紧紧关上了门。 只余一天云卷云舒。 第91章 …… 一屋暗尘,尚未点灯。 谢望舒把怀里的人塞进昏暗的屋子里,背身反手合上了屋门,缓步朝着柳归鸿走过去。 他前进一步,柳归鸿就后退一步,直到玄衣青年退无可退,后腰抵在窗沿上,背着昏暗的光垂眸看他,谢望舒才在他面前停住脚步,然后轻佻的伸手扣住青年的后颈,把人朝着自己拉下来。 “卿卿,别拿那种眼神看我。” 看得他……心脏都麻酥酥的痒。 柳归鸿挑眉,眨了眨眼,复又做出一副委屈姿态,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谢望舒直看,勾人得紧。 谢望舒呼吸都微微停滞了一瞬,扣着人朝自己拉得更近了些,自己也凑了上去…… 在柳归鸿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之前,闭着眼,贴上了那一抹淡色的唇。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吻呢?柳归鸿后来回味时想。 大抵是浅尝辄止,或者是耳鬓厮磨,再或者是情难自已…… 又或者,那只是一截清浅的桃花香。 一缕足以震彻神魂的…紫叶碧桃香。 自从掩心台之事以后,尽管他们曾有过多么亲密无间的时候,尽管他们有多么的像一对真正的爱侣。 可他们之间,都不曾再有过一个吻,不加情色,只发自肺腑的亲吻。 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过。 可现在…… 谢望舒一下又一下的啄吻着那两瓣被他亲得微微泛红的柔软唇瓣,指尖顺着柳归鸿的脸颊抚摸上去一寸寸描摹勾勒着深邃的眉眼,爱不释手的好像永远看不过一般。 那双蒙着水雾的漆黑眼睛看着他,倒映出来的也只有一片晕开的赤红颜色,好像世间千万人物,柳归鸿永远都只能看到他一样。 那是近乎于露骨的爱的眼神。 除去六欲七情之人是不会又这种眼神的,谢望舒如是想道。 他几乎能肯定——柳归鸿一定是已经想起来了。 那些过往,那些爱恨。 那些交濡过唇舌与血味的亲吻。 他一定都想起来了。 只是他不愿说,谢望舒也不会去提起。 说出来的不算爱。 做到的才是。 他不会告诉柳归鸿,自己现在如何如何的爱他。 他要让柳归鸿自己去感受到,让他亲自看到。 然后再俯首帖耳的、亲昵的告诉他——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 我很爱你。 一如你爱我那般爱你。 亲吻还在继续,细腻的吻走过青年的眼角眉梢,鼻梁唇角,也流连过锁骨颈侧,最后一下轻轻的啄吻在青年手腕上金色的灵花纹样上,虔诚又涩情。 只一个轻描淡写的吻,就能惑人心神。 柳归鸿喉结上下滚了滚,用力闭了闭眼才忍住让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谢望舒看得好笑,微冷的指尖轻轻点上青年的鼻尖,然后被一把紧紧的攥住,放在唇边用牙尖轻轻咬了咬,留下一点浅淡的殷红齿痕,暧昧不明。 “谢望舒。”柳归鸿声音带着哑,好听之余还带着说不清的勾人,“别再撩拨我。” “你我现在是什么关系,你比我清楚。” “是什么关系?”谢望舒却反问他,被攥紧的指尖勾起来挠挠青年的掌心,“我好像不清楚呢。” 柳归鸿看着他,黑眸竟然一派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谁又能说清呢。 现在有爱,曾经又有恨,有意难平,也有说不清的欲言又止。 是初见时便一箭穿心的死敌,也可以是虚与委蛇的师徒。 是觊觎师尊的弟子,也可以是离经叛道的师父。 是抵足而眠的一晌贪欢,也是无限接近于爱侣的一双人。 可抛却这些,他们又是什么? “师尊。”柳归鸿看着他,只看着他,“望舒。” 师徒,或是爱侣。 这重要吗? 没什么重要的,柳归鸿如是想道。 不过都是世间平凡一双人罢了。 于是相顾无言。 只有对影话夕阳。 …… 谈完情抒完爱,终于能坐下来谈正事了。 昏暗的屋子已经点起了蜡烛,村长也没谦虚,在屋子确实很简陋——一张不算大的床,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木板潦草钉起来的衣柜,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大件的东西了。 烛火哔哔啵啵的摇曳着,在桌面上淌开了一小滩烛泪,谢望舒坐在柳归鸿对面不怕烫的用指尖去拨弄烛心的棉线,被柳归鸿一把抓住手拿得远远的:“所以,你是从指尖蔓延开的那些焦黑印记里看到的……那‘活死人’的记忆?” “也不算是记忆,她仅剩的那一魄根本记不住也留不住什么东西。”柳归鸿学着谢望舒去摸烛火,被烫得‘嘶’了一声,“准确来说,我看到的是那具躯壳之内尚未消散的执念。” “过了两百年,她都不愿意去忘记的执念。” 谢望舒皱起眉,这人又没死,哪来的不散的执念:“仔细说说。” 柳归鸿却摇头了:“时间太短,我没看到太多。” “……”谢望舒翻了个白眼,“那你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明月山,金沙湾。”柳归鸿不拨弄烛火改摆弄谢望舒的指尖,“我在那些执念里,看到最多的是天上的一轮满月。” “满月……”谢望舒思忖着,“十五月满,今日是…冬月十四。” “那最近的一次满月不就是……明日?!” 柳归鸿颔首,确实是明日,而且冬月十五…他记得在那女人的执念里,这好像是个什么很重要的日子。 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谢望舒想了想:“这样,今天已经入夜了,暂且不多做打算,待到天明,你我即刻出门。” “先去那‘神山’上看看。” 神山就是明月山,满月夜,明月山,谢望舒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二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这就需要他们自己去发掘。 柳归鸿点点头,他跟谢望舒想得大差不差,既然谢望舒已经被干什么都安排好了,索性他也没必要多说什么了。 不如谈点别的。 谢望舒的手还被他握在掌心,指腹柔软,指甲圆钝,骨肉匀停,白皙修长,端得一派金质玉相的无边光景。 柳归鸿捏了捏那柔软微凉的指腹,被人用指甲在掌心用力剜了一下,他不恼也不松手,双手合十状夹紧那只手又揉又搓:“谢望舒,为什么你不怕烫?” 谢望舒听笑了:“我是凤凰,你见过那只凤凰怕火的?” “更何况,我玩的就是凤凰离火,我怕什么烫?” 柳归鸿思忖了片刻。 好像有点道理。 第84章 神山 夜晚的光阴消磨的很快,天光乍泄初泛白时,谢柳二人轻轻推开了房门,没有惊动村子里的任何人,一路径直去了村长口中的那座“神山”。 据说山有神明,庇护一方福泽。 可谢望舒和柳归鸿怎么听怎么有端倪。 最开始是村长昨日说漏嘴的那句话—— “神山上从来没有上去过活人。” 这话本身就很耐人寻味,若是山上危险无人敢去,那他大可以直接说神山上没上去过人。 可他偏偏说的是——没上去过“活人”。 这是什么意思? 上不去活人,但又有“人”能上去,死人又不可能上山…… 思来想去,能上神山的只有一种。 “活死人。” 活死人。 这村子里还真有一个。 三魂皆散,六魄也失,那阿兰能靠着仅仅一魄就活过两百年,一定跟这座“神山”脱不开关系。 谢望舒一路往山上走着,杜鹃村接壤修真界,气候也受了灵气滋养和影响,漫山遍野都盛开着血一样艳红的高山杜鹃花,当真像铺开了漫山遍野的杜鹃哀啼的血。 艳丽,神圣。 谢望舒伸手拨开红的扎眼的杜鹃花,拢着逶迤的红绡一步一步往上走。 神山,不,明月山并不陡峭,但实在很高,非常高,谢望舒感觉自己爬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已经从天光乍泄到夕阳日暮时,他和柳归鸿才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山坳之中。 抬头一看,太阳才刚从天边升起而已。 谢望舒总觉得有些不对,他对时间的感觉应该没问题,他们的的确确走了很久,而一抬头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这地方一点有问题。 不光他感觉不对,柳归鸿也察觉到了,他一直在谢望舒身后跟着,两个成年人的脚程不算慢,他远远的看过明月山的高度,不应该这么久还没到顶,可好像不管他们怎么走…… 就一直在这一方山道打转一样缓慢前进。 “谢望舒。”柳归鸿伸手抓住了眼前翻浮的红绡,低声开口道,“别再走了,这地方有问题,时间的流速好像变慢了。” 第92章 谢望舒也打算停下来再做打算,更何况……就他们暂时歇脚的这个山坳,好像也不简单。 修真界与凡间边界灵气衰微,可在这无名的山坳之中……谢望舒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灵气。 像是谢蓬莱的那种,浓郁到几乎是仙力的那种灵气。 谢蓬莱是此间唯一的半仙,能和他的仙力媲美的灵力,谢望舒还真从没见过。 这山里有古怪,必须得查清楚。 谢望舒看了一眼身边坐在一大块青石上歇脚的柳归鸿,后者满眼了然的回看过来,点了点头。 “……查。”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甚至嘴都不用张,要干什么就已经能想到一块去。 那便开始查吧。 …… 不同于漫山杜鹃的凄艳与绚烂,他们歇脚的这方山涧才外面根本看不见,只有亲自走上一遭,才能找到这绮丽光景中还藏着这样一方灵气浓郁的清雅之地。 清溪潺涧,福地洞天。 谢望舒和柳归鸿歇脚的地方是一条不知来源的清溪,像凝成流水的一把月光,柳归鸿伸手探了一下,又掬起一抔溪水抿了一口。 “……这不是水。” “这是浓到凝实的…灵气。” 浓郁到能凝成一条小溪,若不是亲眼所见,谢望舒断然是不会相信,可他确实看见了。 这是真实的。 若是太华出现这种灵泉灵溪,譬如凤梧灵泉之类谢望舒也不会多稀奇,但这是灵气衰微的仙凡边界,偏偏是最不可能出现灵泉的地方。 谢望舒皱起眉头,杜鹃村来来往往那么多修士,竟然没有一个人往这明月山上来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滔天的奇遇? 不光他不信,柳归鸿也不信。 但光看这一条灵溪也看不出来门道,于是二人沿着溪流继续往山坳深处走,一开始他们还提防着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袭击,直到他们把着小小是山坳翻了一遍以后才确定…… 这山坳里实在是没什么古怪,除了这条灵溪,一些已经干枯不知多少年的艾蒿,一身有些旧到破烂褪色的、绣着金兰花的嫁衣,几坛不知道还能不能喝的酒之外,干净的除了石头还从山坳外飘进来是杜鹃花瓣,再没别的什么东西了。 谢望舒皱着眉坐在刚才柳归鸿坐的青石上,双手支在曲起的膝盖上托着下巴,看柳归鸿这看看那摸摸的探查。 他看着柳归鸿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拾起来几根几乎一碰就碎的艾蒿,用指腹碾碎了嗅闻一下又扔到一边,然后又去把那几坛酒全都拆开,用指腹沾一点,一坛一坛的尝过去,前几坛大抵是没封好,柳归鸿舌尖刚沾上就开始“呸呸呸”的吐口水,窘态看得谢望舒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收到柳归鸿一个幽怨的眼刀。 一共六坛酒,柳归鸿一连尝都第五坛都是怀的,还坏的各有千秋,有的酸有的馊,可见酿酒的人手艺有多烂,到后来他也不对这最后一坛酒抱什么希望了,掀开红封后,又指腹沾了一点,伸出舌尖抿了抿…… “……” 柳归鸿挑眉垂眸看着手中这坛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酒,又尝了一口。 香的。 陈酿很纯,不像平常凡人用粮食酿的酒那般辛辣烧喉,反而是清冽如泉水一般的甘甜,还隐隐约约的带着一股艾草的清香,中和了甜味,烦的更为香醇浓郁,口感极佳。 倒是不可多得的人间佳酿。 柳归鸿收回先前说酿酒人手艺差的话,这人倒是真有一手好手艺。 谢望舒坐在一边撑着下巴看柳归鸿,见他喝了第二口以后还没吐,起身也凑了过来:“自己偷喝什么好东西呢?给我看看。” 柳归鸿抱着小酒坛扭到一边:“我发现的,不给。” 不给? 谢望舒眯着眼笑得喜气洋洋的,抬手指尖就“咻”的一下蹿前一小簇明亮跃动的火焰:“给不给?我烧你了啊?” 柳归鸿瞪了他一眼,撇着嘴把酒坛递给了他,自己又去看别的东西了。 谢望舒捧着敞口的酒坛,还没凑近闻,一阵酒香和艾草的清醒就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不过他倒是没尝,他不爱喝酒,两辈子都是,他把酒要过来只是写看看这酒里有没有加什么东西。 嘿,还真加了。 灿金灵力在酒水中萦回,激发出更浓郁醇厚的的酒气和艾香,可渐渐的,一股甘甜清冽的气息占了上方,甚至将那醉人的酒香的盖了过去,最后只剩下沁透肺腑的清冽气息。 这气怕是息每个修士都不会陌生。 这是至纯至净的五行灵气,与此间灵溪所蕴含的灵气如出一辙。 谢望舒想,酿酒之人大抵就是取了艾草与灵溪之水入酒,所以才能如此清香不俗。 可那人怎么就知道,这溪水有如此功效呢? 又是问题,源源不断,源源不断的、扑朔迷离的问题。 搞得谢望舒心烦。 …… 这边谢望舒夺了酒,柳归鸿便去查看别的东西,查来查去,最后便只剩下那件修着金兰花的陈旧嫁衣。 那身嫁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几坛酒旁边,虽然陈旧,可实在精美,一看就是下了心思,一身霞帔是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金兰明艳,嫁衣也红艳,不知道是谁家新妇,一心一意的盼着自己的情郎。 柳归鸿抖开陈旧嫁衣,原本艳丽的红色经过风吹霜摧已经开始褪去,变成了如今暗淡的褐红色,乍一看倒像是一身淋漓干涸的血,触目惊心。 可这嫁衣上,隐隐约约的还似乎透出一阵艾草的清香。 艾草,金兰花。 电光火石之间,柳归鸿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些东西的关窍,他抬手咬破指腹,然后就着沁出的血珠,果断的按在了这陈旧嫁衣的衣襟之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如同昨日那般的焦黑痕迹便顺着他的直接飞速的向上蔓延,柳归鸿也不着急想办法祛除,只是另一只手在自己手臂上的几处大穴上按了几下,阻止了焦黑在小臂再往上蔓延,然后便安静的合上了那双点漆一样想眼睛。 放任自己向后仰倒。 谢望舒。 你会接住我的吧? 最后失去意识之前,柳归鸿如是想道。 谢望舒当然接住他了。 他刚把酒坛放下,一抬头就看见柳归鸿失去意识倒下了,他还没想这是怎么回事,身体就先一步动了,红绡浮动一瞬,下一刻他就出现在青年身后将人揽进自己怀中,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焦黑蔓延的手。 他看了一眼那件沾了血的陈旧嫁衣,又看了看柳归鸿还沾着血渍是指尖,一下就懂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拿自己去犯险,连商量都不跟他这个师尊商量一下。 这是胆大包天还是要反了天了。 谢望舒气得要死,可玄衣青年安安静静的合着眼躺在他怀里,他却连火都发不出来。 有什么办法?人是他自己选的。 忍着吧。 …… 生死原来是有距离的。 那距离,原来不过是一捧纷纷扬扬的艾花,一句未能说出口的话,一坛没能喝上的酒…… 一片漂泊人间的零碎魂魄。 柳归鸿走过百年不散的执念,看过百年不改的难以释怀。 岁月似沧海,孤舟难渡,红尘也如渊似海。 其实故事的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想共度余生,看着对方两鬓斑白。 第85章 执念 阿兰是杜鹃村里最美的姑娘。 她爱穿最艳丽的衣裳,会把金兰花绣在自己的衣摆上,会在清晨去看艾花有没有开,会偷偷跑到遍地开花杜鹃花的那座高山上,去偷偷的见自己的情郎。 那时的明月山还不是众人眼中的神山,只是一座开满了杜鹃的高山。 两百年时间太久,久到阿兰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是艾郎。 三月春来,阿兰就会上在清晨带上酥油茶,花费半日的教程去到高山之中的那方山坳,给她的艾郎带去一碗酥油茶,看艾郎挽起衣袖取水酿酒,然后再与她坐在一起,看金沙湾的潮水一下一下的漫过沙滩,絮絮叨叨的说一下午的话,最后在夕阳西下之前,艾郎就会送她回到杜鹃村的家中。 又或者忘了时间,阿兰回不了家,他们就在山坳里点起篝火,阿兰会倚在艾郎的肩头听篝火噼噼啪啪,然后约定好,等来年此时的月儿圆了,就嫁给他。 那时流星坠落,月亮无话,他们在篝火之前依偎着,笑得那般无瑕。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俩注定是一场幻梦。 只是一场……大浪袭沙。 带走篝火与夜话。 那年六月,雨开始下了,山也涝了。 有人说,是河神发怒了,但更多的人说的是山神发怒了。 挺可笑的,明明都住到修真界边上了,还在盲目的相信这些神鬼之说。 第93章 但是总而言之,不管是山神还是河神,人们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给发怒的神明,献上一位妻子。 献给神明的人,当然得是最好、最完美无瑕的。 阿兰是杜鹃村里,最美的、最善良的姑娘。 她将要成为被献给神明的——“新娘”。 从那天开始,阿兰再也没见到过艾郎。 她被村子里的所有人一起看管起来了。 阿兰被选中的那天,艾郎在山坳里,从白天等到日落也没能等到他心爱的姑娘,他特意开了一坛青稞酒等阿兰上山,阿兰最爱喝他酿的酒,他们前一天约好了的,今日会来找他的。 可他从繁星满天等到旭日东升,等到噼噼啪啪的篝火都烧尽了,阿兰也没有出现。 他不想就这样干等着,他想下山去找他的姑娘,可他和阿兰约好了,他会等到她来。 万一阿兰上山了,却没找到他呢? 再等等,再等等。 阿兰没有来。 三天了,艾郎有些急了。他收拾了一番就急急忙忙的下了山,途中他遇到了一支送嫁的队伍,敲锣打鼓声震天的响,就像他当初答应阿兰,以后要给她的那场婚礼一样。 他匆忙下山,八抬的大轿与他擦肩而过,艳红色的轿帘被他带起的风微微掀起,露出了新嫁娘姣好的芙蓉桃花面,可他太着急去找他的阿兰了,所以他并没注意到,花轿上那新娘的盖头上,那朵小小的金兰花。 …… 艾郎到了杜鹃村,满眼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有人结亲,有人成双,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阿兰。 有没有人,见到过他的阿兰? 可所有人都说:哪有阿兰? 他们说,杜鹃村没有阿兰,只有神的新娘。 他不信,所以他还在找,他还要问,直到华灯熄灭,欢宴也散,他才在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容和阿兰有三分肖似的男人口中问到。 他的阿兰,被嫁给神明了。 所以他下山途中的送亲队伍……送的是阿兰的亲。 与他擦肩而过的喜轿之中…… 坐的是他的阿兰。 “……” …… 那是…阿兰?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兰跟他约好了,要来喝他的青稞酒,她最爱喝这个了,他们还要一起在篝火旁夜话,阿兰会替他摘下头发上沾到的艾花。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啊。 他失魂落魄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他不知道要去哪,更不知道去哪才能找到阿兰,于是一通乱走,直到越来越偏远,他又遇到了那个有三分像阿兰的男人,男人垂着头坐在门口,一脸苦闷。 这是阿兰的哥哥吗?他记得阿兰跟他提起过,她爹娘走得早,但舅舅舅母待她很好,哥哥也是。 他们会知道阿兰去哪了吗? 他开口问了,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小伙子,我知道你是阿兰的心上人,你还是……走吧。” “走吧…就当阿兰……不在了吧。” 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在了? “他们把她…献给神明了。” “献祭给神明……” 献祭给神明的新娘,是要没命的。 不可以…… 不可以! 这怎么可以?!! 阿兰胆子很小的,她怕黑,所以夜晚要燃起篝火,怕虫,所以他种了一片艾蒿,她怕很多姑娘家都怕的东西,她胆子那么小……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献祭神明啊?!! …… 最后离开之前,他见到了阿兰的舅舅和舅母。 舅母告诉他,阿兰喝了一天的酒,直到醉到不省人事,才敢盖上盖头出嫁。 所以她才没能认出来,在高山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他。 舅父给她抬大轿,阿哥背她上花轿,黄昏出发,夜里出嫁,昏暗夜色中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她亲手绣在嫁衣袖口的金兰花。 艾郎送给阿兰的金兰花。 她醉得神志不清,路过山坳时她并不清醒。 那坛青稞酒,阿兰终究是喝不到了。 据说山神就在明月山巅,阿兰就是被嫁到了那里。 艾郎原本要去找阿兰,可舅父拦住了他。 山巅是山神的地盘,他们不能上去,连送嫁的队伍都没往山巅上去,只是把花轿留在了靠近山巅,夕阳的光芒照耀时间最长的地方便匆匆返回,现在连山脚下都有人看着。 上不去了。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山坳之中,点起了篝火,一点一点的喝完了那坛青稞酒。 他不信阿兰不在了,他还要等。 他不怕等,哪怕两鬓斑白,青丝成白发,哪怕声音都枯哑。 他只要阿兰。 于是他就真的久久的等着,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归人。 等了一辈子那么久。 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曾经神明的妻子的旧居门前发现了一具老人的尸体,没人认识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这。 更不明白,为何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手帕。 那帕子的一角还绣着金兰花。 这就是艾郎的一生。 原来殉情不只是古老的传说。 …… 可这件事却没就这样了结了,这只是个开端。 自从阿兰嫁给神明之后,瓢泼的大雨没几天就停了,百年间一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们都以为是神明对他们的供奉很满意,直到百年之后,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从明月“神山”上走了下来,回到了杜鹃村。 于是人们才知道,他们当年的献祭根本没有成功,阿兰没死。 可她也不像活着,准确来说,不像是像一个“活人”一样活着。 她的魂没了。 谢望舒听得皱起眉头,柳归鸿讲了半天口干舌燥的,刚掬起一抔灵溪水准备解解渴,谢望舒就开口道:“继续讲。” 柳归鸿:“……让我喝口水,要干死了。” 谢望舒朝他翻了个白眼,扬扬下巴示意他赶紧。 …… 当年的暴雨之灾确实是阿兰解决的,但不是因为她嫁给了所谓的神明。 是她用自己的三魂六魄,给杜鹃村换来了百年的风调雨顺。 明月山巅根本不是什么神明的居所,而是一方秘境小世界。 山巅有天泉,跳进天泉,就能到达凡人所谓的“仙境”。 当年阿兰被抛弃在明月山巅,没吃的也没住的,她根本没法活,走到绝境之际,她一狠心,索性纵身一跃,投了明月天泉寻死。 可她没想到,这一跳竟然改变了她这漫长的一生所幸至极,天泉秘境并不是什么凶险的地方。 秘境是修士历练的地方,是修士的机缘,却是对凡人毫无益处,甚至会损伤他们的魂魄。 阿兰在这明月天泉之中,做了一场长达百年的黄粱大梦。 那是个二月,她挽起乌黑长发,背上了箩筐,偷偷的跑到了明月山上,去采那开的最艳丽的高山杜鹃花。 画面一转,箩筐挂上了最高的枝丫,身后艾郎踮起脚尖去够那装满了红花的箩筐,阿兰的脸羞得比那筐里的杜鹃花还要红上三分。 他们相识了。 篝火噼噼啪啪,流星刻进他们的眼睛,好像在偷听他们红着脸说的情话,他酿酒,她纺纱,他们说好,月亮圆了,她就嫁给他,然后她一抬头,就看到他通红的脸,和沾到头发上的艾花。 四月份,她去扯了红艳艳的布,绣出了一朵又一朵的金兰花,裁出了霞帔,以待着月圆时能让他见到最美的她。 四月十五,月圆,宜婚嫁。 天色黑下来了,最后一缕夕阳消失之前,她身边的姑娘们都叽叽喳喳的,等到天黑了,她们就要出嫁。 舅母绣了鞋,舅父抬着轿,阿哥笑嘻嘻的背着她,木船头落满了乌鸦她有些害怕,可一想到是嫁得是艾郎,她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舅母替她盖上了红头纱,洞房外两盏旧灯笼在风里摇晃着温黄的光,烛火燃得像篝火那样噼噼啪啪。 滴答,滴答。 哗—— 下雨了。 她盖着盖头,可艾郎为什么还不来?她瞧着那摇曳的灯笼都等的愈发的旧了,艳艳的红色都褪的发白,有些渗人。 她有些怕,可一想是艾郎,又觉得没什么好怕。 唰—— 灯笼灭了,烛火也灭了,她听到了房门吧推开的声音,又听到了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可是为什么,雨声也越来越近了呢?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遮挡的红盖头就被掀开,一缕白发垂落在她的眼前,被她满身的红衬得有些刺眼。 她的艾郎温柔的垂眸看她,一身白衣格外的好看,可是为什么……他浑身湿漉漉的,摸着也这般的冰冷? “艾郎,你很冷吗?”她这样问。 第94章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用冰冷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轻轻开口:“阿兰,别哭。” 她愣住了,抬手摸上自己的眼尾,果然沾到了一点湿润。 奇怪。 明明是大喜的事。 我为什么要哭呢? 算了,她不打算多想,她抓住他冰冷的手擦掉眼角的泪痕:“我没事。” 我没事。 我……没事吗? 滴答。 滴答。 滴答。 奇怪。 阿兰摸上自己的脸颊,茫然的看着不断砸在地上的那些水滴,有些是从艾郎衣角上滴落的,有些是她自己的泪滴。 她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了一般,这样察觉到了到底有那些不对劲。 为什么门外的旧灯笼彻底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为什么重新点燃的龙凤花烛变成了森冷的白烛? 为什么艾郎会穿一身白衣同她成婚? 为什么艾郎会有一头白发,又没有一点体温? 为什么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白衣? “……” 是啊。 她什么时候穿了这一身白衣? 第86章 秘境 惨白一地,哪来半分喜庆模样? 她分明穿的是一身艳红霞帔,为何突然间变成了一身惨白的…… 丧服? 阿兰茫然的环顾四周,白烛、白衣、白灯笼—— 还有眼前,同样一身丧服、浑身湿淋淋的,她的艾郎。 不,这不是艾郎。 “他”湿透的白衣一直在淌水,像是源源不断的一直流淌,雪白的头发也湿漉漉的,散落的几缕贴着脸颊上,显得全黑的瞳孔格外的深黑。 阿兰想跑,可繁复的衣裳困住了她,她刚刚抬起脚就向前栽,然后被眼前的“情郎”顺势揽进了冰冷的怀抱。 “他”叫她娘子,问她缘何惊慌。 “别哭。”他一边搂着她,一边安抚一般的抚摸她揉顺的发,“阿兰,别哭。” 他说,这是大喜的日子,别哭。 阿兰也不想哭,可泪水根本不受控制的顺着脸庞流淌,好像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就像抵死相拥的两人一样。 他不是人,可阿兰抱住了他。 后来在消散前,她也曾回想过,明知道那是邪祟,为什么还要拥抱他? “……” 为什么? 哪需要为什么? 那是艾郎,她只是想再抱抱自己的情郎。 哪需要原因? 是人是鬼重要吗?她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他吗? 他们的第一个吻是冰冷又潮湿的,就像这幻境一样,大抵因为阿兰“赴死”前心里一片潮湿,所以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下着永远不会停的雨。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共赴黄泉。 艾郎,既然此生无缘与你白首。 那我便在此幻境之中,圆一场荒唐的梦吧。 幻境几载,人间百年。 他是不会老死的,幻境里的阿兰也不会。 可阿兰撑不住了。 她是个凡人,误入仙人的秘境本身就是倒反天罡,更别提还催动了一场黄粱大梦,她倒是想在这里度过余生,可她的神魂实在撑不住了。 想要催动幻境,作为凡人,她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魂魄。 阿兰越来越虚弱了。 一开始只是三魂,她总觉得还好,她还撑得住,直到三魂消散,六魄也逝,她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是个雨下得尤其大的夜晚—— 那时她刚刚牵住他的手,忽然心口一痛,然后心脏里就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在她再次抬眼看向“他”时,整个世界忽然就开始溃败了。 最先开始的就是“艾郎”,他原本就是从她的执念之中诞生,如今她就要走了,最先消失的当然也是他,溃散开始的太快,她想最后一次亲吻那冰冷的唇,却扑了个空只跌倒在了一片水泊之中。 这次没人再接住她,抚摸着她的发安慰她别哭。 梦醒了。 …… 百年太久。 她忘了那是哪一年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时明月山巅霞光万丈,彤云飘散了满天,她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时嫁衣从“神山”上走下来,没有人敢靠近她,除了满头白发、泪眼婆娑的阿哥。 一百多年,当年的人都老了。 只有她,容貌鲜妍依旧,只是再也不会开口说话,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怪物”,“活死人”。 她的神魂,在明月天泉的幻境里跟着“艾郎”一起消散了,自此以后五感皆失被困在执念之中,只剩奄奄一息的一魄支撑着不老不死的躯壳。 静待真正的死亡来临。 这就是阿兰的执念。 她现在只求一死,好去下面找她的艾郎。 待我白骨来,共向黄泉去,寸步不离,死生相依。 不许死别,不谈生离。 两百年很长,可故事太短,三两言就能概括寻常人一生和爱恨。 柳归鸿讲得很快,谢望舒却沉默了很久,他看了看流淌的灵溪和翻倒的酒坛,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件褪色的嫁衣上。 原本鲜艳的嫁衣,现在还不如一点干涸的血更艳,只有那些一针一线绣上的金兰花过了百年岁月,还似当年。 “所以,阿兰丢掉的那些神魂都在山顶的秘境里,最后一魄是维持着躯壳不腐的……遗物?” 谢望舒如是道。 她的魂魄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物,魂魄消散了,他们的故事也就彻底结束了。 “不止。”柳归鸿坐在谢望舒脚边,偏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她剩下的这最后一魄已经不止是一抹魂魄了。” “两百年前的灾难确实是被山顶那个秘境引起的,她的魂魄催动了秘境镇压了灾难,也成了封锁秘境的一把‘锁’,可只要秘境还在,灾难终究会再次降临。” “这山上的时序已经乱了,怕是在撑不了多久秘境就要现世。” “届时最后一抹残魄灰飞烟灭,天泉泛滥成灾,暴雨倾盆山洪爆发,山下村子里……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那可真是灾难了,谢望舒如是想道。 于公于理,这事他们都不能放着不管,于私于情,这两人受了这无妄之灾的波及,他也想给他们一个尽量好些的结局。 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谢望舒轻轻拍了拍伏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柳归鸿先一步站了起来,谢望舒也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尘土:“走吧,尽快解决,天黑了夜路不好走。” “还得回去送人往生呢。” 柳归鸿看着渐渐走远的赤红身影,轻笑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撒谎。 哪来的什么夜路不好走。 到时候秘境一散时序恢复正常,他们哪还用一步一步走下山?那还当什么修士啊,御剑白学了吗? 柳归鸿跟在谢望舒身后,悄悄地伸手牵住了那只给他留的手,嘴角下意识的上扬。 他的师尊嘴硬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 要不然,他怎么骗人上钩的? …… 过了山坳,剩下的路走的很快,寻着执念中的方向,两人最先看到的是一抬已经支离破碎的喜轿,应该就是当年的村民将阿兰“嫁”给山神时用的,谢望舒伸手只轻轻碰了一下,本就破烂不堪的花轿就极轻的“咔嚓”一声——灰飞烟灭了。 两百年光阴能摧毁的太多,只有执念穿越光阴,经久不变。 谢望舒垂眸看了一眼指腹沾染的岁月尘埃,抬脚继续往山上走,刚走出半步,那只垂在他身侧的手就被人从身后牵住,他回眸,柳归鸿牵着他的手,轻轻擦掉他指腹的尘埃,见他回眸,抿嘴轻笑了一下,牵着他的手凑到唇边,一个吻就印在白皙的指节上。 虔诚又暧昧。 亲爱的,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沾染尘埃。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炽热,谢望舒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印下亲吻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然后猛得从柳归鸿掌心抽出来,垂着眼偏过脸不去看他,像是一抬眼就能被眼前人窥见心思一般。 “别闹。”谢望舒如是警告他。 柳归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双手举在耳边做投降状,谢望舒继续山巅走,可没走两步衣袖就再次被扯住。 他一回头,一双点漆目就凑在他面前,柳归鸿离他只有不到一掌的距离,再凑近些就能亲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却被人拦腰揽住,柳归鸿依然是笑嘻嘻的,他凑在谢望舒耳畔,开口说话时的热气扑在耳廓上,带起一片薄红。 “山顶的秘境会让人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师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 谢望舒想到的只有这一个,他也只能想到这一个。 …… 我是从异世而来的魂魄,在此盘桓许久,除了眼前人外,我想不到我再会需要什么。 第95章 天下之大。 我只要他一个。 “我只要你一个。” 第87章 谢谢 柳归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松开了揽着谢望舒的手,替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下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什么意思?”谢望舒皱起眉,柳归鸿笑了一下,快走两步走到谢望舒前面,不让他再向前走了:“师尊,就送我到这吧。” “你的本源灵力还没养好,天泉秘境……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在这等我。” 话音刚落,谢望舒还没来及拦他,柳归鸿先伸手抵住谢望舒的肩膀,然后用力向下一推—— 银白灵光在肩头红绡上绽开,谢望舒眼前一片银白,他被推得倒退了两步,再看见苍茫山色时,与他并肩的那个玄衣青年已经走的不见踪影了。 死小子,又蒙他。 谢望舒掸掉肩头还没散尽的银白光点,垂着眸正好看见了手腕上银色的灵花纹路,沉默片刻,忽然模糊的闷笑了一声,再抬眼时琉璃净瞳亮的好像镀了光的琉璃,眼尾眉梢尽是戏谑。 “把我当小孩哄了?” 谢望舒越想越好笑,最后几乎大笑出声,他也不着急去追柳归鸿,毕竟那是个连凡人都杀不死的秘境,能有什么危险? 柳归鸿把他支开,单纯就是不想让他看自己的幻境。 越不让看越有鬼。 天泉幻境能让人看到自己最想要的,柳归鸿最想要的会是什么? 谢望舒挺感兴趣的。 于是他背着手悠哉悠哉的走到了山顶,秘境的入口还开着,霞光绚烂一片,倒映的天泉泉水都像一块温润美玉,泛着盈盈的波光。 看不到东西,只有光怪陆离的炫光,亮得晃人眼。 谢望舒扫了两眼,还没来得及多看,秘境的入口就开始坍缩,很快就从整个泉眼便成了只有两人并行那么宽,谢望舒也来不及再看些什么,闭了气就跳进了天泉秘境。 红绡翻飞,青丝漂浮,好像永无止境的下坠。 下坠。 他倒要看看,柳归鸿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他看的。 …… 繁华入眼,一目桃红。 柳归鸿又一次拨开勾到自己头发的花枝,指尖弹动带下来一串绛红的花瓣,点点落红飘落在他肩头,倒成了。他通身玄黑之上的唯一一点亮色。 他当然知道,自己那两句话根本不可能支开谢望舒,他只是想拖个一时半刻,只要两个人能进到不同的幻境里就行了。 幻境不由他操控,他也不知道会出现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索性不让谢望舒看了。 他还不想让谢望舒知道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了,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些……复杂,说是亲密,但好像又离得很远,中间的那层窗户纸谁也不敢去捅,生怕遮羞的那些东西碎了,就又回到以前那样。 那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这样很好了,柳归鸿如是想道。 你慢慢走,我慢慢追,总能追上的。 就像眼前的绯红桃林,只要愿意走,总有尽头的。 柳归鸿的幻境是太华山门前的百里桃花林。 他以为自己的幻境里会是谢望舒,再次也会是玄凤,前者爱之,后者恨之,他着两生匮乏至此,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什么能让他产生执念的东西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的执念只有这一片空荡荡的桃林。 罢了,还是早些出去找谢望舒吧,柳归鸿刚这样想,忽然就被一道剑光晃了眼,剑光清凛,凤唳九霄,一双琉璃镀金瞳,一身红绡,手执红鸾。 那是……玄凤? 柳归鸿下意识抬手按上腰间灵剑,漆黑长剑出鞘了半寸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幻境,玄凤君早就死了。 可那几乎能斩断天地的一剑太过真实,若不是他腰间的漆黑长剑,怕是真的会被迷惑。 柳归鸿垂眸,拇指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摩挲了两下,“咔嚓”一声,将出鞘的半寸剑身又收了回去。 这是他的刻舟,当年被孟摧雪夺去的刻舟。 他倒是开始有些期待这幻境究竟能给他看些什么了。 梦里的玄凤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大开大合的挥舞着剑招,金光如火,后来竟然真的烧了起来,赤金火焰吞没了那副躯壳,于火光中再生的……是一只翱翔于天的金色凤凰。 他自由了。 柳归鸿看着故人在烈火中重新死亡,脸颊绷得紧紧的,他磨了磨犬齿,忽然轻轻呼出一口气,什么也没做,抬脚踩着遍地落花继续向前。 他能做些什么?玄凤不是个好师尊却着实是个好人,而且已经死了一次了,有再多的愧也该还干净了,他还有什么好执迷不悟的,倒不如感谢他的死把谢望舒带到了这个这世界,给了他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这样一想,柳归鸿还得谢谢他。 “……” 才不要。 柳归鸿倔得很,从来不向别人低头。 但他现在确实…挺感谢玄凤的。 多谢他,再一次给了自己不面目全非,也能活下去的机会。 “……谢谢。” 不管能不能听见,他只说这一次。 声音细若蚊喃,几乎听不见,可天上盘旋的凤凰像是听到了一样,发出了一声清亮的悠长凤鸣,终于飞走了。 他飞向太阳,离神最近的地方。 柳归鸿看着凤凰消散,变成点点金光,只是掸了掸肩头的落花,继续向前走,身后凤凰消散的点点金光跟着钻进他的丹府,圆融了丹田的灵力,又疏通了奇经八脉。 他的心魔劫——破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不过柳归鸿暂时没空管这些,他还在往前走,这幻境里的东西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多,除了最开始的玄凤,他还看到了当年入门之时的山海镜试炼,看到了跟在谢望舒身后下山的少年。 到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角从旁观者变成了往事中人,他一遍又一遍走在这条永远铺满罗红繁花的路上,腰间的荷包里总是装满了沉甸甸的饴糖。 走着走着,少年身量抽长,眉目也变成了青年模样。 漫天飞花入眼,只有一点赤色最为夺目。 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近的好像就在眼前,远的又像他一辈子也追不上。 不,不行。 必须要追上。 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后面他已经跑了起来,可当他就要伸手抓住浮动的红绡时,眼前人忽然转身—— 他对上了一双琉璃镀金瞳。 玄凤……不,不是玄凤。 他是剜去红鸾情脉的谢望舒。 “……” 那又怎样? 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特别坚定的抓住了浮动的红绡。 我偏要抓住你,抓紧你。 我偏要向你而来,你永远不能再甩开我。 谢望舒。 你是我的。 “哈。” 柳归鸿怔了一瞬眼前人忽然笑出了声,瞳孔之中的鎏金色已经褪去,露出的是一双澄明通透的琉璃净瞳。 他抬起手,摸摸柳归鸿的脑袋,又替他整了整被风吹得有些零碎的额发,然后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扶着青年的脸颊,在他额心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 柳归鸿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一阵忽然凑近的清浅桃花香,等他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零碎的淡金色光点和尚未落地的飘散飞红。 这次的金光汇聚在一起,缓缓的顺着经脉流淌至青年曾经四分五裂的心脏。 暖洋洋的。 柳归鸿摸了摸自己的胸膛,看着前方似乎依旧毫无尽头的漫长花路,他突然不想再在这地方浪费时间了。 他现在想去见谢望舒。 特别、特别的想。 第88章 傻瓜 想见他。 想去见他。 想拥抱他、亲吻他、想…… 想干什么呢? 柳归鸿茫然了,然后要怎样呢?他们拥抱过,也亲吻过,连更亲密暧昧的事都做过,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然后呢?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 他不知道。 他只是想时时刻刻的牵着那只爱抚摸他头发的手,要跟他十指相扣,要跟他一起,再往前走很久很久。 要与他并肩,永远站在他身侧最近的地方。 要将他拥进骨血,再无死别,再不分离。 要我爱他,要他也爱我,柳归鸿如是想道。 是了,这样就想通了。 他要的是两心相悦,再无分隔。 于是他动了,原本停滞的脚步再一次迈开,缓慢而又坚定的踏出了一步。 又一步。 一步一步的往前,再漫长的路也都有了尽头。 路的尽头,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在等。 谢望舒张开双臂,红绡衣袖的衣摆随着风轻轻飘动,琉璃色的眼睛朝着他看,澄明如月的瞳仁里只倒映出一抹晕开的墨色。 第96章 他就那样站在这一片天地的尽头,像一抹最风采绰约的绝色。 柳归鸿的脚步没有停,他就这样缓慢、而坚定的走完了剩下的路,一步一步,毫不犹疑的走到了他此生归乡的面前—— 俯身吻上了被风吹的微凉的眉心。 谢望舒没有动,只是放纵他。 眉心之中就是识海,是所有修士最要紧的地方,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让人碰的,只有一种情况除外。 绝对信任,可以交付身心的信任。 柳归鸿是闭着眼吻下去的,可谢望舒没有推开他,而是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在他的唇离开自己的眉心时,仰着脸看他。 我爱你,所以我要亲吻你,包括你的神魂。 我也爱你,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你可以触碰我的灵魂。 有那么一瞬间,柳归鸿真的动摇了,这个幻境太美好了,好到如果这是真实的,他真的会陷进去,再不提别离。 可他内心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一场水月镜花,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就算只是一场梦,他还是要言不由衷。 他在想,会不会真的有一个地方,足够他梦到永远。 “……” 或许吧,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要亲吻自己的心爱之人了。 柳归鸿偏过脸,蹭了蹭脸颊上那只手的掌心,然后扶着眼前人的颈侧,闭上眼睛,印下一吻。 于是吐息纠缠,牵动唇舌,谢望舒被他揽在怀里吻着,一开始抚摸着青年脸颊的手也顺着宽阔的背脊勾上了脖颈,加深了这个缠绵又放纵的吻。 明明他们之间已经有过许多次亲吻,虔诚的、暧昧的、露骨的,可却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 让人感觉到,自己被深深的爱着、被需要着的吻。 爱或许是最好的筹码,能让两个精明的人丢掉所有的底牌和赌注,只剩下最本能的去靠近地方,去放肆的亲吻。 师徒是不可以这样的。 只是偶尔相互抚慰也是不会这样的。 只有爱人才会,才可以这样接吻。 他们是吗? “……” 谁知道呢? 反正又不是现实,离经叛道如何,与世不容又如何? 唇瓣被犬齿划破,血味在唇齿间被嚼碎蔓延,恍惚间让人又想起当时在掩心台的那个死生边缘的吻。 柳归鸿依稀记得,当时自己命悬一线,谢望舒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呢……想不起来了,他也没心思去想,一吻毕,他们稍稍分开了些距离,眼睛看着眼睛,额心抵着额心,就像灵魂拥抱着灵魂,谢望舒的手臂还搭在他肩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他的发。 像在摸狗。 柳归鸿看着那双好看的琉璃色眼睛,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用指腹抹了一下那眼尾飞起的浮红,却没想到抹到了一指湿凉。 那是一点,将落未落的泪。 谢望舒在哭。 柳归鸿一下慌了神,再顾不上什么温存,慌慌张张的用袖口去擦那从眼尾滑落的泪:“别、别哭…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谢望舒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放任泪水滚落。 柳归鸿不会安慰人,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我又惹你生气了吗?我可以改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谢望舒好像被他逗笑了,眉眼一弯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低头把脸埋在了他怀中。 “傻瓜。” “别睡啦!” “该醒醒啦!” 别再这里再停留了! 去现实里见我吧! 我怕再待下去……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了不得的话了。 那可还不行啊。 漫天花雨之中,有人相拥。 直到被纷纷落花彻底淹没。 …… 山川动荡,天地变色。 在两百余年风调雨顺后,杜鹃村的后人们再次见到了那场堪称毁天灭地的灾难,和在风暴中心并肩的那两人。 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大的场面,只是凡人们没见过仙人神通,口口相传夸大其词的而已。 不过,他们确实是并肩的。 秘境是机缘,谢柳二人在天泉秘境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直到秘境坍缩,化作两股纯澈浓郁的灵力被他们分别收去,若不是彻底除去此地仙缘时引动了天地异象,他们才不会让凡人接触到这些事情。 解决完了祸患的根源,百年前的灾难不会重演,接下来就只剩下杜鹃村里的最后一件事了。 送人往生。 他们回到杜鹃村里时已经是黄昏了,村子的院子已经是荒僻到无人问津,哪怕出了这么大了事都没人愿意来告诉村长一声。 谢望舒推开小院的栅栏门,院子里空荡荡的,村长不在家,或许是去看热闹了吧,小院里只有坐着绣花的阿兰和在她身上流连徘徊的夕阳。 捆缚她魂魄的秘境已经不在了,可她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垂着眼,低着头,只是绣着自己没绣完的花。 谢望舒叹了一口气,指尖敛着一点金光点上她的眉心,替她拼好了破碎的神魂。 “两百年了,放下吧。”谢望舒如是说道,“他已经不在了,你也应该不在了。” “我知道。”阿兰的语气格外平静,像是死亡对她来说只是再睡一觉一样那么简单,“可以再等一下吗?一下就好。” “可以的。”谢望舒看着她,“需要我们帮你吗?” “可以把我……和他葬在一起吗?” “我们…许久之前就说好了,百年之后,我们要葬在一起的。” 据说共赴黄泉,百年一棺,来生就可以续一段缘分。 他们本就是有缘的,只是缘分太浅,命途多舛。 “若是要续缘,要用一根浸泡过朱砂的长七寸七厘的红线,分别系在二人的无名指上,来生就可以顺着这根红线找到对方。” 这是柳归鸿说的。 阿兰看向他,极轻的笑了一下:“谢谢你。” “那就拜托你们了。” 等阿兰再次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艳红色的衣裳,头上还盖着红盖头,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和细碎的金兰花,交叠身前的纤纤十指染了丹蔻,红艳艳的,看着就喜人。 她确实是杜鹃村里最美的姑娘。 “送我走吧。”阿兰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像那坛艾味的酒,清冽冽的,“我也想他了。” 谢望舒沉默了片刻,然后故作轻松道:“好。” “那就祝你,这次能做个好梦。” …… 阿兰葬在了明月山脚下,和她的艾郎同棺同坟,两人的无名指上系着一根七寸七厘的红线,一起做着同一场永不逾期的梦。 杜鹃花开得浓艳,像一抔泼在坟前的血。 “她……真的还有来生吗?”谢望舒看着那方矮矮的坟,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 柳归鸿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道:“没有了。” “她那三魂六魄本来就是假的,没有来生了。” 谢望舒叹气,抬手拂去坟前落花:“也不知这样究竟是对是错……” 当时幻境坍缩,他们将整个幻境掰开揉碎了都没能找到阿兰的魂魄,最后只能从幻境的灵气来抽取了一部分捏出了个能暂时充当的魂魄填进她的身躯,完成了她的遗愿后,那最后一缕残魄也随之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了。 来生再遇,可阿兰再无来生。 她们之间的故事,早在艾郎死去的那一年就已经结束了。 冬风吹过,卷开了小院的栅栏门,拂动了小木凳上那件被留下的衣衫。 艳红色的衣裳在地上摊开。 露出了拥簇似锦的金兰花。 “艾郎,这是什么花呀!好好看!” “这叫金兰花,代表着长久,还有幸福。” “那我要把它绣在我的嫁衣上!” “这样…我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好,都依你。” 第89章 蓬莱 来时匆匆,去也匆匆。 谢柳两人在仙凡边界的杜鹃村里处理好了事情并没有多做停留,径直回转了太华。 这时已是他们下山的第三个月,等到他们回到太华时应澜姗的伤看起来已经没了大碍,处理脸色苍白些,和受伤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云隐,大抵是整日不得心安的原因,他脸色比应澜姗还要差,仔细一探竟连神魂都开始动荡,气得应澜姗自己处理太华事务的同时还得看着他别出什么差池,毕竟他当年的旧伤也是一拖到现在都没功夫去养。 除了他们两个原本就没有离开太华的,明煦也已经回来了,修真界当年太华动荡之时就已经清洗换血过了一次,如今明煦只需要去收个尾,自然花不了多久。 于是这次又变成就只有盛招摇一个人没在太华了。 不过这次怪不得她,无妄海那边的情况最近可是乱象频出——孟摧雪重新着手掌控无妄海,看上去是帮右护法纳兰仪分走了压力,实际上反倒是给了左护法孔雀明王可以作妖的机会,就不如前不久,江淮凤又挥挥手从无妄海扔出来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叛徒,还没落地就被横刀立马的盛招摇切瓜一样杀了个干净。 第97章 于是江淮凤时不时就从无妄海扔出来几个关紧不关紧的邪修,一边是扶植自己的势力,另一边也拖着盛招摇的脚步让她回不了太华,削弱太华的实力。 谁都一眼能看出来,他要作妖。 谢望舒听到的时候气的脑仁疼,他在离恨天待了三年,整整三年他都没看出来那傻子一样好斗的孔雀竟然能有这么多弯弯绕的心眼子。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六君子(除了盛招摇)齐聚沧澜殿一堂,商量着对太华来说目前最为要紧的一件大事—— 他们的正经掌门谢蓬莱,已经快半年没露过一次面了。 “所以,谁去请?”应澜姗依旧坐在沧澜殿主位之上,他现在说话还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可见当时纳兰仪真是下了死手,“蓬莱掌门无要是不出蓬莱峰,虽说我们确实是有要事相商……可这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柳归鸿双腿交叠靠着椅背,看着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也确实听烦了,“去请他下山,问你们要问的,问清楚,再送他回去,有什么很难的吗?” “已经三个时辰了,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能不能快点定下来?!” “你们是有什么见到谢蓬莱就张不开嘴的毛病吗?!” 云隐被他惹毛了,张嘴就是阴阳怪气:“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说那么简单,你去请还是你去问?” 柳归鸿也不饶人:“你请下来我就问。” 看得出来,他确实很烦躁了,谢望舒悄悄狠踩了他一脚,抬手摁住他差点弹起来的肩膀:“都别吵了!” 沧澜殿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都看向他,谢望舒深深呼出一口气后沉声道:“别吵了,蓬莱掌门是我师尊,我去最合适。” 他话音刚落,众人瞬间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连应澜姗都放松的靠到了椅背上,明煦呼出口气抿了口茶,云隐更是整个人都歪着瘫到了椅子上。 谢望舒:……好像感觉被坑了。 他扭头看坐在他身边的柳归鸿,刚才还一脸阴沉戾气的青年此时正笑吟吟的也看向他,丝毫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师尊看我做什么?” 谢望舒:“…你跟他们一伙的?” 柳归鸿歪着头“嗯哼”了一声:“他们逼我的。” “……” 云隐乐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明煦也没忍住笑了,太华压抑了几月之久的气氛在这一瞬间消散了不少,应澜姗看着他们插科打诨,忽然想起了曾经六君子还在,吕羲和没死时那些日子。 那时候真是太好了,所有人都还在,所有人都会笑,现在想起来竟然已经恍如隔世了。 “那就这么定了,玄凤,你去请蓬莱掌门……”应澜姗话没说完就被谢望舒打断了:“不必让他下山了,我直接上山去问,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万一他要跑没人拦得住。” 柳归鸿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那可得好好看住了,毕竟听了那些事以后,掌门师祖说不定真要跑。” 那可不好说,谢望舒如是想到。 也有可能是他要先跑。 …… 事不宜迟,谢望舒从沧海峰一下来就直奔蓬莱峰。 什么都在变,唯有蓬莱峰这么多年永远都像所有人记忆中那样,山上只有仿佛终年不停的落雪和一身雪色的仙人。 那座山上曾经也有过一个沉默的少年,只是不过百年,少年就被仙人亲手弄丢了。 现在的蓬莱峰上格外安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当年被仙人垂怜的少年来到了仙山上,仙人抚顶,授他长生,可却又亲手将他打进万丈深渊,让他万劫不复。 不知道谢蓬莱知道当年的真相时,会不会有一瞬间的后悔。 谢望舒如是想。 或许吧,毕竟他到底不是仙人。 孟摧雪是个人,活生生的人,谢蓬莱也是。 谢望舒收了凤翼踏上蓬莱山巅,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来过蓬莱峰了,那些曾一度死而复生的蒲公英再度死去,被洋洋洒洒的细雪掩埋或许来年还有可能再顽强的活过来,但现在是看不到了。 蒲公英是很耐活的,而且一活就是一大片,其生命力顽强的让人叹服。 就像当年亲手种下它们的人一样。 孟摧雪也很能活。 谢望舒依稀记得,蒲公英代表的是——无法停留的爱。 对此谢望舒没什么好说的,孟摧雪种这些蒲公英的时候想着谁他猜都不用猜,可他的意中人却让他输的彻彻底底。 他确实心思细腻,可谢蓬莱是个木头。 这些都先不提,他来是有正事的。 谢蓬莱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 蓬莱山巅只有一片浩然的风玉岩屋。 第90章 荼靡 谢蓬莱人呢? 蓬莱山巅细雪纷飞,只是不见雪衣仙人。 谢望舒在山巅转悠了一圈,按平常来说,谢蓬莱知道他上山了必然会直接喊他去见,可他已经在山上晃了这么久了,谢蓬莱怎么还不来喊人? 在躲他吗? 躲他干啥?他又不是孟摧雪。 谢望舒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见谢蓬莱像是真的没打算见他,叹了口气,抬脚就朝空置许久的蓬莱峰顶翠微居过去。 他知道谢蓬莱在看他,可不刺激他一下今天谢蓬莱怕是不会见他。 果不其然,谢望舒掌心刚刚搭在尘封多年的门上,下一瞬,蓬莱居的木门就“砰”的一声向两边弹开,谢蓬莱的声音罕见的有些不平静:“别进去!”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谢望舒反倒好奇里面有什么,于是他手上一用力,尘封的大门被推开,露出了回忆的底色。 昏暗的翠微居里,开着一株仙气缭绕的雪。 雪色纯白,被仙气供养不化,离远了看,交缠得像一株苍白惨淡的荼靡花。 荼蘼,意为末路,离别之悲。 谢望舒看笑了,回眸看向有些无措的蓬莱仙人,仙人怔愣在大开的蓬莱居门前,身后是光怪陆离的万千小世界,面前是另一株荼靡一样的雪,金银异色的双瞳都有些颤抖。 “师尊,这是什么?”谢望舒问他,谢蓬莱没理他,自顾自的越过他走向那一株开得绚烂的雪,伸手想去碰一下,可他的指尖还没碰到荼靡花瓣,雪就要开始融合,他指尖微微抖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借形化影。”这时谢蓬莱才回答了谢望舒刚才的问题,“谁让你上来的?” 谢望舒伸着脑袋看他身后的那株雪,原来的来意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没什么,借形化影是什么?” “借一形物,化一旧影。” 谢望舒:“听不懂,说通俗点。” 谢蓬莱:“……”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也是个逆徒? “借生人旧物,施以法术,重现旧时影像,这是当年蓬莱仙岛留下来的术法,吾也没想到真的还能用。” “旧物?”谢望舒皱眉,他怎么不知道谢蓬莱那还有什么关于孟摧雪的旧物? 谢蓬莱点头:“几年前,你在藏经阁捡到的那根白发。” 谢望舒想起来了。 当时他在查潜入太华的邪修究竟是什么人,,然后在招摇峰藏经阁里找到了被撕去的抄本和一根沾血的白发,后来他把抄本给了明煦他们,那根白发给了谢蓬莱。 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不过…… 生人旧物,旧时影像。 谢蓬莱看这个做什么? 像是知道谢望舒所想,谢蓬莱侧面看向那株雪荼靡,一向冷漠的神情居然有几分纠结:“吾想看看,他究竟……为何走火入魔。” 他是谁,根本不必多问。 能让蓬莱仙君这般上心的,满天下也就那一人了。 谢望舒忽然想起来,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孟摧雪是因为什么而走火入魔的。 凡事总要有个契机,孟摧雪是为什么呢? 为名?他不需要,他是太华掌门的徒弟,是太华翠微君,足够尊贵。 为权?他要真图这个太华就该是七君子了,翠微君也不会是一座空山。 为利?走火入魔除了人人喊打能有什么好处?死得快吗? “……”谢望舒目光缓缓落在垂着眼的谢蓬莱身上,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些事情。 若说孟摧雪当真有所图谋,那就唯独一样了。 他图人间雪,他图世中仙,他图天上月。 万般千种,在他眼中皆比不过一个谢蓬莱。 或者说,世间万千名利财权,皆比不过当年在风雪长亭之中,一剑涤荡飞雪,带他登上太华的那个蓬莱仙客。 诸行无常,五蕴皆苦,他堪不破,更分不清。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谢蓬莱? 他到底是爱,还是在恨。 没人教过他爱,他只见多了恨。 他真的,分不清啊。 第98章 幻境展开时,最先入眼的就是一片满天风雪,无数记忆碎片在飞雪之中飞扬,最后只化作一缕尘烟消融在浩浩长风之中。 渐渐的,风雪渐息,金光大盛,入眼的不是什么景象,只有八个大字在风雪的尽头灿然生光,像八根长钉一样,狠狠钉死了那个纯黑色的魂魄。 「顾尽苍生,独不怜我。」 这是当年孟摧雪初入山门时受判的谶文,如今却成了困缚了他一生的枷锁。 谢蓬莱是他一生劫难的开端,是他的心中恨,是他的命中劫。 可即便这般,他也像只有母亲的孩子一样,哪怕被谢蓬莱伤的千疮百孔,哪怕遍体鳞伤,他也要待在谢蓬莱的身边。 死也不改。 …… 不同于修真界所谣传的那样,众人皆以为翠微君孟摧雪比他师兄玄凤君谢望舒更得蓬莱掌门喜爱,所以谢蓬莱才留他在蓬莱峰上,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从办完了入门典礼,谢蓬莱就闭了死关,可哪怕是后来出关了,他再也没见过他随手捡回来的徒弟,就好像把孟四郎忘了一样。 孟四郎的功夫和心法全是他师兄玄凤君手把手教的。 玄凤君心比铁冷,练起人来不把人当人,年纪不大的孟四郎君无数次差点被自己亲师兄一剑当菜切了,可他不讨厌玄凤,反而很喜欢往他身边凑。 没别的原因,玄凤君完全就是他想象中的仙人,比谢蓬莱还像。 好吧,是因为太久没见到谢蓬莱了,他都已经快忘了自己的师尊长什么样子了。 他想谢蓬莱了。 那时他还没有住到蓬莱峰上,谢蓬莱喜静,他便暂时在玄凤君的枯桐殿住着,最开始他还好谢蓬莱闹脾气——因为判谶文时,谢蓬莱的态度伤到他了,可少年不记仇,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想念那个踏雪而来的仙客了。 他开始整晚整晚的坐在栖凤山顶朝着蓬莱峰顶方向看,明知道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就是想看,连睡觉都要朝着蓬莱峰的方向。 他还有话没跟谢蓬莱说完呢。 判谶文那天太过匆忙,他没来得及问出口,谢蓬莱什么时候能给他一个名字,就像师兄那样。 师兄跟谢蓬莱从谢姓,名唤望舒,谢望舒,很好听的名字,是谢蓬莱亲自起的。 他也想要。 于是他开口问了,那天他练完了剑,在玄凤君手底下走过了三招,他那么高兴,所以他问玄凤:“师兄,师尊什么时候会出关?” 玄凤那时在擦剑,头都没抬:“问这个做什么?有事?可以跟我说。” 孟四郎摇头:“不是……我有话要跟师尊说。” 玄凤擦完剑了抬头看他:“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少年鼓着腮帮子瞪眼,最后还是没忍住,可能是觉得师兄是可以相信的吧:“师兄……” “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倒是把玄凤给问住了,无情道修士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他为什么会这么想,然后就直接问了:“为什么这么想?” “那为什么师尊这么久了,都没来见过我?” “为什么你有师尊起的名字,我却没有?” “……” 玄凤愣了很久,最后只给了他一句:“…不知。” 孟四郎有些失落,玄凤难得发了善心哄小孩:“说不定等你修为高了,师尊就会见你了。” 少年的眼睛一下见亮了,鲛蓝色的瞳仁闪着细碎的光点:“真的吗?” 假的。 “…不知道。”玄凤如是道。 那时谁也没想到,玄凤这一句话,会害得孟摧雪陷入心魔。 十年倏忽,昨日别离久。 孟四郎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谢蓬莱了。 玄凤也没想到自己忽悠人的一句话能被人牢牢记住整整十年,孟四郎修行很刻苦,比起玄凤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人都知道蓬莱掌门的两个徒弟都是天之骄子,天赋卓绝,可没人知道天赋卓绝的孟四郎暗地里接任务不要命,事务堂的掌事也被他用掌门亲徒的身份勒令不许往外说——他每次接取的任务,都在越级。 他着急去见谢蓬莱,整整十五年,他记忆里的蓬莱仙人的身影都已经模糊了,唯有一双金银色的异瞳历久弥新,经久不忘。 他快忘了谢蓬莱的样子了,只能在天下众人之口来听取那人现在是什么样,他们说他诸般好,孟四郎也忍不住的高兴,可高兴之后便是莫大的空虚。 谢蓬莱在世人口中是温良的,是温柔的。 可这样的温柔,为何他从未见过? “……” 是不是……他真的不讨人喜欢?所以谢蓬莱才不愿意见他? 他在努力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一直都在拼命,好几次险些把命都搭进去,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敬仰他。 为何只有谢蓬莱看不见他? 不,一定是他还不够努力,一定是他还不够强。 他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谢蓬莱睁开眼就能看到他。 可是…… 他这份感情,真的对吗? 师徒之间,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第91章 摧雪 孟四郎又下山了。 这次的任务很难,他向师兄讨了件法器,玄凤想了想,扔给了他一把剑。 名剑青霜。 师兄对他很好,他知道,师尊对他不好,他也知道。 可他就是想去找谢蓬莱,哪怕他从来没见过世人说的那些温柔,谢蓬莱也是极好的。 只是,谢蓬莱好像从未看过他一眼。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孟四郎是这样想的,他足够强大就可以走到谢蓬莱身边,哪怕谢蓬莱已经忘了他了。 总之,谢蓬莱能收他做弟子,总还是不一样的吧? 更何况…… 孟四郎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膛,紧了紧腰间的青霜剑,走进了那片密林遗迹之中。 这片心意,等走到谢蓬莱身边了,再告诉他吧。 只是那时他没想到,这片不知道究竟是否是真的心意,往后百年,都不可能再说出口了。 孟四郎差点死在那片密林遗迹中。 他不知道,这片遗迹太大,当时来踩点的弟子根本没敢往里怎么走,只在外围绕来两圈就把任务给报了上去,导致等级虚报,孟四郎接了他根本处理不了的任务。 昏天暗地,走石飞沙,孟四郎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他根本对付不了的凶兽,他只觉得是自己太弱了,是自己没本事,是自己没准备充分。 凶兽近百年没吃过人,一见血就必须要吃到嘴,孟四郎到最后浑身都是血,拄着剑都跪不住,他脱力的靠在一棵巨树之后,颤抖着手用逶迤的雪将自己埋起来,希望能多躲一段时间,他已经放了求救信号,说不定能拖到玄凤发现不对而找来救他。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他想回太华。 他不想死在冬天,他讨厌冬天。 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出了乌衣巷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冬天,他不想就这样回到独身一人的风雪之中。 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不能,唯独不能死在冬天。 绝对不能! 于是他尽可能的屏住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畜生有好几次都从他面前经过,腥臭的血腥气都喷洒在他身上,呛得他头晕眼花就要握不住剑。 他快要没有力气了。 他快要失去意识了。 玄凤…怎么还没来…… 连玄凤都不想管他了吗…? 不。 不能死,不能在这里死! 那就拼一把! 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青霜剑光骤然暴起,下一瞬便狠狠扎穿了在此逡巡的凶兽的咽喉,剑光凛冽,但比清光更亮的是青年那双灿然恍若星子一样的灿蓝双眼。 满含死志,但明亮到刺眼。 就像流星,只亮一瞬。 “谢蓬莱。” 我应该是爱着你的。 这是他倒在雪地里之前的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凶兽被他激怒,一爪将这渺小脆弱的人类踩在自己脚下,它被刺伤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声,震得孟四郎耳孔渗出血,脑子里只剩下不休止的嗡鸣。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还是…不甘心啊…… “……”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吵得头痛到嗡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好像就要这样,变成一片细雪,缓缓的飘到天空上。 结束了…吗? 他还……没有一个名字呢… “摧雪。” 或许是心有所念,便有所现。 有人来了。 像是一道清亮的剑鸣,孟四郎最后失去意识前听到了他朝思暮想十五年的声音。 是谢蓬莱吗?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是。 匆匆去留无别意,爱愈痴痴,岁岁相思。 至少,他有名字了。 第99章 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着了魔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把“摧雪”当成了谢蓬莱给他的名字。 为什么呢? 明明最讨厌冬天,却偏生选了个“雪”字。 摧雪,摧霜折雪,消弭冬天。 他是…孟摧雪。 他的天上明月听到了他的请求,来带他回家了。 孟摧雪是在枯桐殿醒来的。 他猛地从榻上弹了起来,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还没来得及冷嘶出声就被他的师兄一把又按了回去,玄凤冷冷的看着他:“别动。” 孟摧雪睁着眼看他,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胆子大了,敢去找死了。” 孟摧雪悄悄目移:“…没有,这是个意外。” 意外之喜。 玄凤看他明显没有悔改的意思,也懒得多说什么,只叮嘱了他以后不许接越级的任务,不许一声不吭就去犯险,然后看半死不活的师弟已经神游天外,皱着眉头问他:“想什么呢?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明显是没听。 玄凤不想管他了,起身就准备走,可他刚站起身就又被扯住了衣袖,孟摧雪咳嗽了两声,眨了眨眼问他:“师兄。” “我有名字了。” “师尊说,我叫摧雪,好听吗?” “我也有师尊起的名字了。” 其实那时玄凤的脸色已经很怪了,只是他实在太高兴了,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玄凤眼角眉梢的那一丝不忍。 孟摧雪刚把伤养好就去蓬莱峰找谢蓬莱了,这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蓬莱峰难得没有落雪的冬天,他踩着青霜剑落在蓬莱山巅,慌慌张张的还差点栽进一片蒲公英里,沾了一身的雪白绒花,像粘了不会融化的雪。 他在山巅徘徊了很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蓬莱居简陋的木门。 屋内仙人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何事?” 孟摧雪用尽浑身力气保持着镇定:“弟子孟摧雪,求见师尊。” “孟摧雪?”面前的木门被从里拉开,高他一头的仙人垂着眼看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叫摧雪?” 孟摧雪愣住了:“密林遗迹时,不是您……”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蓬莱打断了:“‘摧雪’是吾剑之名,你为何要叫这个?” 摧雪是…剑名? “那、那时您说的摧雪,其实是召剑?” 孟摧雪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求求老天,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行吗? “不然呢?”谢蓬莱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你若当真喜欢,赐予你做名字也未尝不可。” 孟摧雪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谢蓬莱,看见蓬莱居中搁在剑架上那柄如霜似雪的灵剑,安静的可怕。 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谢蓬莱,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过,你的剑叫摧雪。”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也不来见我。” 轮到谢蓬莱不解了:“吾…没有说过吗?吾以为你知道。” “吾也没有不见你,吾只是忘记了。” 他只是把他忘了。 孟摧雪没再说话,他垂着头默了许久,忽然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谢蓬莱,深深的行了一礼。 “弟子孟摧雪,多谢师尊赐名。” 谢蓬莱。 你把我忘在冬天里了。 我恨你。 第92章 入魔 那次以后,孟摧雪许久不去蓬莱峰。 他想恨谢蓬莱,可每当他下定决心要摒弃一切时,一双金银色的异瞳总会破开茫茫风雪,刺痛他的胸膛。 他根本恨不了谢蓬莱。 风雪长亭的初见一眼太过惊鸿,以至于孟摧雪反复嚼尝十余年,已经熬成了疤,酿成了毒,煎熬五脏,炙烤肺腑。 痛。 他回到栖凤山后,浑身都痛。 谢蓬莱根本不在乎他。 天下修士皆识蓬莱摧雪剑,唯独蓬莱亲徒孟摧雪一人不知。 谢蓬莱以为他知道,笑话,他上哪知道?他原本只是一届凡人,怎么可能知道独步天下的蓬莱仙君,摧雪剑仙? 可就是这般冷漠无情之人,他却斩不断,放不下,割舍不了,牵挂难捱。 十五年太长,足有他半生,思念和爱慕已经成了习惯,缠进血脉难舍难分。 当爱已经成了本能,一点痛苦就变得格外刻骨。 爱不纯粹,恨不真切,这就是孟摧雪的半生的开端。 没过多久,他便从栖凤山搬到了蓬莱峰上,彼时玄凤在他身后看着,一言未发,只在孟摧雪走得背影都看不见时,轻轻的合上了枯桐殿的门。 再然后,太华大选,六君子分峰而立,独留一个翠微君还在蓬莱峰。 总之,不管是爱,还是恨。 他都要待在离谢蓬莱最近的地方,无论是恨、是爱。 或是执念难捱。 …… 他说漏嘴了。 那是个无风无雪的夜,他又跟谢蓬莱吵起来了,因为他不愿意搬离蓬莱峰的事。 好吧,其实根本不能算吵架,只是他单方面的发疯而已。 一百多年了,他一直在发疯。 发病着发疯,清醒着做梦。 谢蓬莱就是他年少时的那个梦。 为了这个梦,哪怕受尽冷待,他也无怨无悔。 可是他的梦要碎了。 “我不搬!死也不搬!” 谢蓬莱,我不走,你别赶我走。 我只有你了,别赶我走。 “孟摧雪,你在闹什么?翠微山空置多年,你师兄也早已独自开山收徒,你何时能离开吾?” 永远不可能。 “我说了我不去,我也不会收徒!” 我不走。 “什么翠微君谁爱当谁当去!” 我不当。 “谢蓬莱,你这辈子别想甩开我!” 你别不要我。 “……吾实在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待在蓬莱山界。” 因为你。 “……” 谢蓬莱,我好像还是爱你。 所以你能不能,别赶我走。 可是雪衣雪发的蓬莱仙君没有再说话。 他不要孟摧雪了。 不对。 他从一开始,就只把孟摧雪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需要随时监督的劫难。 又怎么会在乎他呢? “……” 于是孟摧雪逃了,夺门而逃,甚至还差点撞到了门外的玄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听的,有没有听到他的那些剖白。 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谢蓬莱找不到的地方。 那样,就不会被赶走了。 以前都是这样的。 可他没想到,这一次他转身后,就再也没有资格留在谢蓬莱身边了。 很久以后他也想过,蓬莱峰上那么多小世界,为何当时他偏偏选择了最烂的那个。 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他跟谢蓬莱没有缘分吗? 可孟摧雪从来不信命。 三千世界,百万苍生。 他只信谢蓬莱。 谢蓬莱拧着眉头看雪荼靡所呈现出的画面,百年光阴倏忽而逝,其中的几个画面里,孟摧雪在他身后看他的背影,那双鲛蓝色的眼睛深邃又偏执,卷起的风暴好像要将他撕碎在眼睛里,可又仿佛心软一般,瞳孔中只有一抹混沌的白,就好像他满眼就只有一个谢蓬莱一样。 看得他心口密密匝匝的、闷闷的痛。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孟摧雪一直都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吗? 谢蓬莱第一次开始想,在孟摧雪的事上,他是不是真的,彻彻底底的做错了呢? 可容不得他多想,雪荼靡的画面还在继续。 接下来他看到的,就是当年孟摧雪走火入魔的真相。 也是他将抱憾终身的一段往事。 孟摧雪随便挑了个小世界,一头扎了进去,穿过一片光怪陆离—— 见到了他此生最后悔的一幕。 尸山血海,战火连绵,他看到了一块屹立的巨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他看不懂的文字,无数人在他身边倒下,有他认识的,比如气息全无的云隐,比如不知死活的应澜姗,也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比如那个一身黄色道袍的道士,一身翠色衣袍的邪修,还有黛紫色罩衫的女修。 而在他目光的尽头,雪衣仙人依旧无悲无喜,手执摧雪剑,那是他第一次见摧雪剑出鞘,燕不知道是要杀谁,金银异瞳冷冰冰的看着他,和他手里缠绕着稠黑邪气的青霜剑。 不对。 他的剑上为何会有邪气?! 错了!这不对!一切都错了! “孽徒孟摧雪。” 他听到谢蓬莱的声音,百年不变的无悲无喜,就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是个陌生人一样。 “还不伏诛。” 孟摧雪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第100章 他第一次见摧雪剑出鞘,却是要杀他自己。 谢蓬莱,要杀他。 呼——! 下一瞬,滔天的浓黑邪气从青霜剑身上腾起,须臾就钻进了孟摧雪掌根的经脉,眨眼就交缠进了他浑身的奇经八脉。 痛。 好痛。 孟摧雪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拼尽全力冲出了这方小世界,他以为只要出了小世界幻境就没事了,可当他冲出了那片光怪陆离,垂眸看到自己掌心腾起的黑雾时,他怕了。 走火入魔,邪气攻心。 不行,不能入魔,谢蓬莱最讨厌邪修。 对了!可以找谢蓬莱!他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 他抬脚就往山上狂奔,中间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山道湿滑,他摔的一身泥泞,看起来狼狈极了,在又一次滑倒时,他透过积水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身上沾满了泥水,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了好几道血口,邪气已经开始往外漫溢,他的头发已经有几缕变成了霜雪一样的白色。 要快,再快。 不然就……来不及了。 明明已经被邪气撕扯的没有力气继续向前了,可孟摧雪偏生靠着不知道哪来的意志力,硬是咬着牙,一步一跌,最后甚至手指都扣进泥土里,一点一点的爬上了蓬莱山巅。 快要到了,就在眼前了。 孟摧雪,再坚持一下,谢蓬莱会救你。 他如是告诉自己,于是他咬着牙关,用力到口唇都渗血,一步,一步—— 终于走到了蓬莱居的门前。 “轰!!” 沉闷了许久的天雷终于劈了下来,照亮了整个太华山脉,孟摧雪沉默的看着被他推开的蓬莱居大门,沉默的看着空无一人的蓬莱居。 谢蓬莱,在躲他。 因为他口不择言的心意。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谢蓬莱。 谢蓬莱! “谢!蓬!莱!” 雷声震耳欲聋,电光划破天际,那天的雨前所未有的大,电光也史无前例的明亮,几乎照亮了修真界所有的角落。 却唯独没能照亮孟摧雪那双沉寂的眼睛。 …… 谢蓬莱。 我恨你。 永远。 第93章 苦难 这就是当年孟摧雪无端入魔的真相。 谢蓬莱想过,或许是他识人不清,孟摧雪本来就是个恶徒,又或许孟摧雪处心积虑,偏要为祸苍生。 可他实在没想到,孟摧雪没有骗他,从来没有。 他真的是被谢蓬莱逼到这一步的。 “为什么…偏偏是那日?” 蓬莱峰的三千世界叫浮屠洞天,只有谢蓬莱能终止。 偏偏是那日,他听了孟摧雪的剖白,躲避下山,酿成现在的结果。 谢蓬莱忽然想起来,百年前他踏入凡间风雪,步入风雪长亭拨开凛冽长风,少年醉眼朦胧的看向他时是笑着的。 此后少年剥落凡俗跻身仙途,百年茕茕孑立,脸上却再无笑容。 谢蓬莱竟还一直以为,他是快乐的。 他…于孟摧雪有愧。 他真的错了,从头到尾,大错特错。 他以为只要把人带回来就可以,就像玄凤,但孟摧雪不一样,他是谢蓬莱亲手折下的花朵,他需要关注,还有很多很多的怜爱,可谢蓬莱不懂,他向来不知,向来不懂。 花儿失去了根系和养料,会很快就枯死的。 孟摧雪是一朵已经死去的荼靡。 再次开在了蓬莱峰上。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谢望舒看完了孟摧雪的半生,有几个连他都看得窒息,不知道谢蓬莱现在有些什么感受。 他能有什么感受呢?独步天下的蓬莱仙境,最最上乘的无情道修。 这样的谢蓬莱,真的会有什么触动吗? 谢望舒侧面看向身边的谢蓬莱,雪衣仙人只是垂着眼,雪发遮住了一半面容看不清神情。 可谢望舒总觉得,他在难过。 这是他第一次在谢蓬莱身上看到人应该有的情绪,可他却惊喜不起来。 没什么原因,不是时候。 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谢蓬莱自己比他都清楚,这些情绪不该有,可他又总忍不住去回想—— 在孟摧雪上山求救的那个夜晚,推开蓬莱居大门的一瞬间。 孟摧雪有多失望? 在泥潭中跌倒的一次又一次,疼吗? 离开太华前谢蓬莱的当胸一剑,恨吗? 在无妄海的几年—— 会想起太华吗? 离恨啊,苦难啊。 请放过孟摧雪吧。 “你走吧。”谢蓬莱没问谢望舒的来因就直接下了逐客令,“吾现在想安静安静。” 安静安静,想想自己这一百多年。 到底都对孟摧雪做了些什么。 …… 谢望舒刚一下蓬莱峰就被一道银白灵光撞了满怀,他一把将那乱扭的灵光从怀里抓出来,一道传音就响在耳畔。 “速来长恨峰,明煦又发疯了。” 是柳归鸿的传音。 谢望舒皱起眉,回头又朝蓬莱峰上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在蓬莱山门的结界上留了一丝灵光,这样一来,谢蓬莱只要一出蓬莱峰他就知道。 不是他多疑,现在的局面一点差池都不能有,谢蓬莱上午负气离山,下午江淮凤就能领着无妄海打过来。 赌不起。 留下后手,谢望舒不再犹疑,甩剑出鞘,御剑前往长恨峰。 明煦这边还有个棘手的麻烦要解决呢。 长恨峰,长生殿。 柳归鸿在门前等人,谢望舒一眼看到了他,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又心照不宣的同时别开眼,双双沉默。 谢望舒没多停留,推开殿门进去,柳归鸿也跟着进去,应澜姗她们已经都到了,依旧是灿然辉煌的长生殿,依然是那些故人旧友。 可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明煦提醒着他们,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望舒不敢去看他,虽然知道明煦中了纳兰仪的招随时都会发疯,可是真正亲眼看到时,还是会不忍。 “明煦…你先起来,别坐在地上……”明煦是皇室,他向来最在乎仪态,不会允许自己这样狼狈的坐在地上,可谢望舒伸手去扶他,快碰到他的时候,明煦忽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了上去,一下就见了血。 谢望舒冷“嘶”了一声,柳归鸿目光一冷就要上去把明煦扯开,谢望舒却制止了他:“别动他,我没事。” 柳归鸿看着谢望舒渗血的的手,又看了眼瑟缩的明煦,还是没动手。 明煦头发凌乱,一身华贵紫衣也凌乱,哪还有长生君高贵的模样,他一口咬住谢望舒的手就不松,血水顺着他的口角滑落,也染红了自己的紫衣。 看上去倒真像个疯子。 他一直不松,柳归鸿的脸色越来越差,到后来连应澜姗都看不下去了:“谢望舒,你先松手,明煦现在认不清人,没那么快恢复的。” 谢望舒没理他,只轻轻的拍着明煦的后背,一下一下的,跟哄小孩一样:“明煦,是我,还认得我吗?” “……” 没有反应,甚至谢望舒还感觉到掌心血肉中犬齿又往里扎了点。 他在不安,而且很恐慌。 纳兰仪这招够阴损的毁了明煦,也绊住了所有人。 云隐叹气了,开口时声音听着格外无力,完全不像他平常那样:“算了吧,就算明煦好不了了,太华也养得起他。” 应澜姗瞪了他一眼:“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谢望舒摇头:“不,必须让明煦先清醒过来。” 不然,他会死在最后的那场决战中。 谢望舒在玄凤离开前给他的那场幻境里看到了很多东西,高入云端的密文石碑,血涂地狱般的场景,他看到好多死去的、熟悉的人。 他看到孟摧雪被一剑穿心,看到江淮凤死于刀下,看到云隐应澜姗腹背受敌力竭而死,看到柳归鸿奄奄一息不知死活,看到离恨天坍塌,青陵光粉身碎骨。 还看到明煦茫然的走进战场,被不知道哪里走出来的邪修一剑斩杀。 谢望舒环顾了身边还好好活着这些人,玄凤给他看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是不绝对的他得想办法改变点什么。 就从明煦开始。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感觉手没那么痛了,一低头,明煦松开了他的手,仰着脸看他:“对不起…” “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的错!”谢望舒扶住明煦颤抖的肩膀,“明煦,你看着我。” “你没错。” “你是在帮她,她也没有在怪你。” “如果真要道歉,那你也要清醒过来,自己去当面跟她道歉。” 第101章 明煦的目光开始不那么涣散:“真的…吗?” “真的。”谢望舒给云隐使了个眼色,“你还要逃避吗?” 他话音一落,云隐一道灵符就贴上了明煦后心:“三魂护持,灵台清明,安神定魄,清心诀,敕!” 于是灵光环绕,神魂安定,明煦合上了眼睛,终于安心的昏了过去。 成了。 应澜姗呼出一口气,让云隐先把明煦送进寝殿,然后看向了匆匆而来的谢望舒:“明煦还能恢复吗?” 谢望舒摇头:“不清楚,看他自己了。” “本就不是他的错。” 第94章 领主 无妄海。 甘长风又去找孟摧雪了。 外界传言无妄领主孟摧雪打算攻打修真界,向正道宣战,其实只有无妄海领头的那几个人知道,孟摧雪现在天天只忙着抽空睡觉。 无妄海事务繁多,光靠一个纳兰仪应付不过来,于是乎在终于确定孟摧雪这回事真的清醒了以后,纳兰仪就开始把手中事事务尝试着让孟摧雪接手,可孟摧雪心魔缠身,本来就是强行挣脱,颇为损耗心神,自从接手了无妄海事宜后更是忙得眼都难合一次,哪来的功夫开什么战? 他觉都睡不够,也不知道纳兰仪以前怎么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事情的。 甘长风难得碰到一次这人醒着:“你困吗?” “……”孟摧雪撇了他一眼,眼下的乌青这半个月就没下去过,“你说呢?” 他一直觉得这小道士傻愣愣的,很傻,但又说不上来的纯粹,跟白纸一样,也不知道纳兰仪从哪淘出来的。 甘长风才不管他困不困,没睡就是不困:“有事找你帮忙。” “有事去找你师父。”孟摧雪不是很想搭理他,“无妄海还没纳兰仪解决不了的事。” 毕竟纳兰仪解决不了,那他应该也没辙。 “不行。”甘长风看着他,“只有你能解决。” 孟摧雪有点烦了:“那你说说,什么事?” “江淮凤跑了。” “江淮凤跑了……”孟摧雪快睡着了,忽然又惊醒,“你说谁跑了?!!” 甘长风面无表情:“江淮凤,跑了,找不到了,你能不能跟我一块钱把他找回来?” 孟摧雪暴躁得不行,拍桌抓着甘长风就起身:“快走!” 睡什么睡!天要塌了!! 江淮凤疯得没边,绝对不能让他出无妄海! 纳兰仪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休战,绝对不能让他给毁了! 于是一抹漆黑身影划过无妄海上空,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除了隐藏在昏暗角落之中的那个红衣人。 他抖了抖指尖,一条翠色小蛇从赤红广袖中盘绕上他的指尖,就像他那双青金混色的瞳孔。 “翠锦啊。”他轻轻摩挲着小蛇的脑袋,险些又被一下咬伤虎口,“你说,怎么真的会有人把我当傻子呢?” 小蛇听不懂人话,只知道一味的去咬他,终于惹恼了他,被掐住七寸狠狠碾下去,直到再无动静。 江淮凤又抖了抖指尖,随手将死掉的小蛇扔到地上的雪窝里,像是喃喃自语道:“翠锦啊,蛇果然是养不熟的东西,我养了你快两百年,你就只想咬死我。” 他垂眸最后看了一眼被他捏死的宠物,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小蛇瞪着双眼朝向他离去的方向,森冷竖瞳里只有恨。 两百年前,它的主人杀死了它全族,只带走一只刚诞生的小蛇当个玩具养着玩。 它自然养不熟。 可江淮凤才不管那么多,他想要的就必须是他的。 无论是宠物,还是凤凰的血脉。 他只要最好的。 他要当凤凰。 所以,谢望舒必须死。 …… 无妄苍雪境,灵泽殿。 纳兰仪正翻看着无妄海的事务册子,虽然已经匀了一部分给孟摧雪处理,可偌大一个无妄海,事情是永远处理不完的。 那时她刚看完今天的事务,灵泽殿的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她以为是甘长风,毕竟他总爱踹门,可她刚一抬头,就被一抹背着雪色的赤红刺痛了眼。 江淮凤背对着阳光和雪色,与一身赤色相比,更明亮的是他那双森冷的青金色眼睛。 他手上还沾着冰冷的蛇血,额角的金饰闪着寒光,就像蛇的眼睛—— 从来没有被看透过那般。 纳兰仪皱起眉放下手里的事务册子,背在身后的手已经蕴起了黑雾:“江淮凤,你又发什么疯?” “穿什么红衣?一点也不好看。” 江淮凤抬起手臂,看了眼自己一身红衣,复又看向暗自戒备的纳兰仪:“不好看吗?” “我也这么觉得。” “可天下所有人都说,穿红衣的那个才是凤凰。” “我要做凤凰。” “你说,我是凤凰吗?”江淮凤笑眯眯的看着她,语气陡然加重,“右护法?” 纳兰仪最恨别人唤她右护法,江淮凤当然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江淮凤,你是无妄海左护法,是邪修孔雀明王。”纳兰仪抬眼看他,掌心黑雾陡然凝成一个‘杀’字袭向江淮凤。 “唯独不再可能是什么凤凰。” 江淮凤嗤笑出声,广袖一甩,十八枚孔雀翎羽状的飞刃铮然旋转着铺开,瞬间便将纳兰仪的言灵绞碎,然后猛地反扑回去,擦破紫衣女修的侧脸。 纳兰仪抬手,抹去了脸颊上的血迹,指尖的黑雾愈合了伤痕,她不再尝试反抗,目光沉沉的看着恣意癫狂的江淮凤:“明王,你想要什么?” 江淮凤垂眸看自己的指尖,锐不可当的孔雀翎细刃绕着他的指尖一圈一圈的转,随时准备钉死眼前人的魂魄:“纳兰,我现在不杀你。” “我要你把无妄海给我。” 不行。 可纳兰仪话都还没说出口,江淮凤指尖一抬,十八枚细刃并成一线,骤然钉穿她瘦削的肩膀,大片血迹将黛紫染成一片乌黑,像孟摧雪爱穿的黑衣一样。 江淮凤指尖又一挑,细刃再次回到他的指尖:“纳兰,我没跟你商量。” “我现在不杀你,但我没说一直不杀你。” 他抬眸,青金雀眼中只有一片戏谑和疯癫。 “纳兰仪,你知道的,我耐心一向不多。” “别错过机会了。” 纳兰仪没直接应声,她先是撇了一眼被她搁下的事务册子,叹了口气,摊开双手。 今天的事务,到底还是,没能看完啊。 “我答应你。” “从今天开始,无妄海归你了。” “加油,左护法,无妄海需要你。” 江淮凤顺着她刚才看的方向扫了一眼,看着堆成小山高的事务册子,又想到常年眼下起青黑的纳兰仪和半个月没怎么见过醒着的孟摧雪,陷入了沉思。 他是不是,被坑了? 管他呢,先把无妄海拿到手再说。 不过…… “纳兰,我要的是领主的位子。” 纳兰仪耸了耸肩膀,摊手无奈道:“这个我没办法,我又不是领主,你去找孟摧雪。” “……” 天杀的,孟摧雪刚让他骗走。 …… 孟摧雪拎着甘长风,顺着江淮凤气息的方向一路猛追,直到逼近无妄海边际,再远些都能看到对岸的盛招摇时,他们才终于看到了那一袭翩然如孔雀翎羽般鲜艳的翠色罩衫。 孟摧雪脚下踩着青霜剑,顺手将腰间的另一把黑刃灵剑甩出握在掌心,猛地掷向眼前的‘江淮凤’。 黑刃划破华丽的翠色罩衫,钉穿‘江淮凤’的身躯,可并没有想象中的血雾四散,长剑刺穿那抹翠色的身影,下一瞬,一阵青火便升腾而起,烧尽了那件华美青衣。 只剩下一根孔雀翎。 孟摧雪眉心一跳,迅速飞到那团青色磷火前,伸手从火焰中心将那翎羽拿了出来。 三眼花翎,只有孔雀明王会有。 他们被江淮凤骗了。 孟摧雪撇了眼拎着的甘长风,寒风凛冽,卷起他姜黄的道袍,露出系在腰间那柄略显秀气的音色长剑。 剑铭灵泽。 糟了! 江淮凤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们。 他要对纳兰仪下手! “……” 来不及了。 孟摧雪他们一直最怕的就是这个,无妄海哪怕无主,也不能落在江淮凤手里。 因为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恨谢望舒,恨离恨天的所有人,更恨他自己。 他要所有人都陪他…一起下地狱。 灾难,就要来了。 谁都跑不掉,谁都逃不脱。 第95章 青火 无妄海,明王殿。 和孟摧雪跟纳兰仪不一样,江淮凤没住在无妄苍雪境中,他的明王殿在无妄海最高的、离九重天阙最近的地方。 第102章 好像只要他展开双翼,就能凭风飞到三十三重离恨天上一样。 可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如今哪怕再触手可及,无妄海的孔雀明王也不可能再回到离恨天之上了。 …… 江淮凤捧着事务册子歪进贵妃榻里,看得额角突突直跳。 这都什么玩意儿?这是给人看的吗? 纳兰仪在一旁坐着看他笑话,这人自己费尽心思非要当什么领主,累死了也跟她没关系。 她只要看好人,不让他作妖就行。 纳兰仪顺着明王殿门往外看,孟摧雪他们也该回来了。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江淮凤看得烦了,直接把手里的册子扔了,他侧目就看见纳兰仪盯着殿门若有所思的看,毫不客气的冷笑出声:“在等孟摧雪回来救你?放心,他救不了你了。” 纳兰仪看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眉心一跳,有种不详的预感:“江淮凤,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江淮凤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一样靠在软榻上,“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你?” “我用来引开他的分身是三眼花翎,最好的承载之物,而我前几天闲着没事,正好翻到一本功法——” “教得就是如何引人入魔。” “纳兰啊。”江淮凤似笑非笑的看着脸色阴沉的纳兰仪,“你说,如果孟摧雪再次陷入心魔。” “还会有这么好命,再醒来的一天吗?” 纳兰仪阴着脸:“江淮凤,你敢动他,我跟你拼命。” “你还有资格跟我拼命吗?”江淮凤嗤笑道,“修为都封了,你要自爆吗?” 该死。 她就说江淮凤怎么非要封了她的修为,她以为他只是又在发疯。 这疯子是认真的,他就是想搞死孟摧雪,自己当邪修头子。 然后祸乱天下。 “江淮凤。”纳兰仪要气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淮凤似笑非笑的看她:“你不是看到了吗?当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然后让全天下给我陪葬。” 疯了。 真是疯了。 纳兰仪恨死了,双手攥紧,指尖几乎扎进掌心血肉,她千算万算,好不容易换来了如今尚且安定僵持的局面,就这样要被江淮凤毁了。 好不容易!她好不容易赢得的伤亡最小的局面! 她不甘心!她恨! 和大部分修士都不一样,从在太华起,纳兰仪就最讨厌看见死人。 混沌的双眼,冰冷凝固的血,支离破碎的躯体,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讨厌死人,所以她从未杀生。 可笑吧,无妄海右护法,此生未曾亲手杀过一人。 纳兰仪含恨阴沉瞪着笑容戏谑的江淮凤,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她如是想。 快想,快想! 可等她的办法想出来之前,明王殿的殿门就被一脚踹开,孟摧雪甩了甩脚踝,看向坐没坐相、一身红衣的江淮凤时还怔了一瞬,当看清楚那双青金的眼时,那一瞬的怔忡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冷厉的怒视。 “江淮凤,你要害死多少人才会甘心?”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楚,你不是凤凰,你也当不上那什么凤凰?!” 江淮凤沉默了,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他压着嗓音闷笑出声:“杀多少人会甘心?” “谢望舒不死,我这辈子都不会甘心。” 其实江淮凤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恨谢望舒,大抵是……生来便八字不合吧。 在孔雀初生于天地之间那日,高傲的凤凰第一次栖息在了离恨天的金叶梧桐上,化出了人形。 于是从他诞生那天起,所有人都在告诫他,要尽心尽力的侍奉殿下,侍奉好高贵的凤凰殿下。 可孔雀最是高傲好斗,所以江淮凤讨厌凤凰。 江淮凤讨厌凤凰,最恨谢望舒。 恨意难平,已不死不休。 孟摧雪看不懂他:“谢望舒在离恨天修养三年,你有的是机会下手。” 江淮凤冷哼一声,豁然拂袖起身:“你少管。” 他们扯闲话,甘长风可坐不住,一个侧身,九枚铜钱“咻咻”飞出,带着罡风朝江淮凤钉去,江淮凤冷笑,抬手云袖,铜钱在他袖中一卷,变了道向纳兰仪打去。 “死道士,你师父现在可是没半点修为,想看她死吗?” 甘长风瞳孔一缩,看向纳兰仪,她确实没打算躲。 甘长风拉着脸,掌心往上一托,铜钱在碰到纳兰仪前折返,安然回到了他掌心。 “江淮凤,放了她。”甘长风如是道。 “可以。”江淮凤环着手臂点点头,“你要把法器都交给我,不然我还是不放心你。” “毕竟之前你被谢望舒抓到的时候,可是随时都会反水。” 想起来了,当时泥胎庙里江淮凤这糟心玩意也在,就是被他阴了才会到无妄海来的。 甘长风毫不犹豫的解了法器递给江淮凤,犹豫了一下,将发上的五帝钱也拆了下来。 可就是没动腰间那柄纤细秀气的灵泽剑。 江淮凤眯了眯眼:“剑。” 甘长风摇头:“这不是我的剑。” “这是我的剑。”沉默许久的纳兰仪忽然开口了,“你只要他的法器,没说我的,对吧?” “甘长风,把剑给我。”纳兰仪朝着甘长风伸出手,示意他把剑给她,甘长风抿了抿唇,最后朝纳兰仪走了过去。 将剑放在她手中时,甘长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他掌心,他眼睫轻轻抖了两下,不动声色收回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淮凤“切”了一声,朝纳兰仪扬了扬下巴:“行,你们两个可以滚了。” “孟摧雪,轮到你了。” 纳兰仪脚步一顿,然后很快就恢复原样,拉着甘长风出了明王殿。 孟摧雪看着江淮凤的眼神有些疑惑:“你发什么疯?” 江淮凤又打不过他,这是又作什么妖? 他很困了,想去睡觉。 江淮凤看他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嗤笑出声道:“领主大人,我的三眼花翎呢?” 孟摧雪之前抓到那花翎时收到了袖里乾坤只,现在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江淮凤看到他凝滞的动作,大笑着仰倒在贵妃软榻上,然后抬起手,“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别找了,在你身上呢。” 一簇青绿色的火焰纹路在他眉心浮现一瞬,转瞬便消散无踪。 孟摧雪看不到,他只觉得识海被猛地砸了一下,双耳嗡鸣,什么都听不分明。 在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之前,他只最后听到一句话。 “领主大人,这回,做个好梦。” 他又回到了那个,延续百年的荒诞噩梦之中。 …… 纳兰仪拉着甘长风从明王殿出来,什么都没说,只让甘长风拿着剑带她赶紧去无妄海边际。 “带我去见盛招摇!要快!” 甘长风也没多问,纳兰仪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若不是修为被封大概也不会让他带着,不过去找盛招摇他还是得问一句,毕竟那是太华的人,纳兰仪现在没有言灵傍身,只有他一个人怕是会直接死在断恶刀下。 “师父,那是太华君子,我打不过。” 纳兰仪往后瞥了他一眼:“不打架。” 甘长风放心了,带着纳兰仪,御剑渡过无垠的无妄海,落在了属于修真界的雪原之上。 修真界,他也有好久没有再踏足了。 师徒二人刚一落地,一道凌厉刀风就裹着雪沫呼啸而至,纳兰仪侧身躲过,最后落在了甘长风面前,他用灵泽剑身堪堪才能抵挡,卸了力垂眸一看,右手不住的发抖,虎口也撕开了口子。 盛招摇一身黑衣从风雪之中走出,先是撇了一眼浑身毫无修为的纳兰仪,又看向了挡住她一刀的甘长风:“道士?” “你一个道士,为什么混在无妄海邪修之中,还带着另一个凡人从无妄海出来?” 她没认出纳兰仪,也没认出来甘长风。 真是的,竟然到现在还有人不认得无妄海恶名昭彰的“灵泽君”和“邪道”。 盛招摇才不记那么多,她只知道孔雀明王的脸,见到就杀。 纳兰仪现在修为全无,刚才御剑又冲了风,她咳了两声,顺手把甘长风挡在自己身后,朝着盛招摇做了个揖:“无妄海纳兰仪,见过招摇君。” 她话音刚一落,玄黑窄刀就架到了肩颈上,盛招摇比她高一些,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她:“…纳兰仪。” “你认识孔雀明王。” 不止认识。 纳兰仪眼皮一跳,盛招摇果然跟传闻里差不多,狠,话少,还倔。 不过这种人也好解决,也最好解决。 “认识。”她仰起脸,只动了这一下,雪白的脖颈就被盛招摇割出一线血痕,“招摇君别误会。” 第103章 “我也想杀他。” 盛招摇已经垂眸看她——这人看着平平无奇,可刀都架她脖子上了也没什么惊慌,镇定的出奇,像极了她熟识的一个人。 那双千百玲珑的深邃眼睛,让她想起了远在太华的那位北冥君。 应澜姗。 第96章 和好 “应澜姗是你打伤的。” 盛招摇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好像根本没听到纳兰仪刚才说了什么。 她当然听见了,凭纳兰仪对她的了解,她若是真没听进去的话早就一刀把她砍了。 “是我。”感觉到横在脖颈间的冷刃又紧了紧,纳兰仪顺着她仰起脸,“别激动,招摇君,这是我和你们北冥君商量好的,你大可以问她。” 盛招摇当然知道,她只是不想给邪修好脸色而已,纳兰仪一副淡定模样看得她不爽。 凭什么不拿受伤当回事?凭什么她们两个见了一面就随随便便达成了什么契约? 若不是应澜姗应下来的那什么契约,她早提着刀杀进无妄海,取了孔雀明王的性命。 可这位右护法如此狼狈的逃出无妄海,莫不是那邪修洞府真出了什么乱子? 这人还杀不得。 纳兰仪看盛招摇脸色几度变化,心下了然,二指并拢轻轻将窄刃从脖颈上移开:“招摇君,事急从权,还请附耳过来。” 盛招摇冷眼盯了她一会儿,最后“唰”的一声收刀回鞘,俯身凑了过去。 甘长风看着纳兰仪不知道跟那招摇君说了点什么,刚才还要戒备着随时杀了他们的人眉眼一凛:“当真?” 纳兰仪老神在在:“事不宜迟,招摇君,快启程吧,无妄海有我和我的弟子看着。” “记住,一定要带玄凤君来,一定。” …… 盛招摇终于走了。 纳兰仪算了算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半年。 等到送走了盛招摇,纳兰仪才有空搭理身后的甘长风:“不好奇我跟她说了什么吗?” 甘长风还是那副呆愣的样子:“好奇,但你不会告诉我。” 纳兰仪轻笑一声,抬手摸摸他的头:“还挺聪明。” “甘长风,你只需要记住,我不告诉你,但也决定不会害你。” “为师永远不会害你。” 甘长风眨了眨眼:“我知道的,师父。” 师父是不会害人的。 “好乖。”纳兰仪替他把剑系回腰间,“甘长风,接下来我说的,你要一字一句的牢牢记住,绝对、绝对不能忘记一个字。” “我们还要回无妄海一趟,打探清楚江淮凤的势力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如果有机会,试一下能不能把孟摧雪也带走。” “回去之后,除了我,不要再相信任何人,切记。” “切记。” “如果带不走孟摧雪,你自己先走,去太华找玄凤君,你见过他的。” 甘长风打断她:“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纳兰仪拍拍他的肩膀,感觉他好像又长高了,“江淮凤不会杀我,他还不敢拿命来赌。” 毕竟她的言灵还给江淮凤用了不少次,谁知道她死了会不会对江淮凤有影响,就算是为了自己,江淮凤也不会动她。 可甘长风不一样,他必须跑,他不能再在无妄海待下去了,江淮凤随时会杀了他,孟摧雪万一出了什么事,纳兰仪可护不住他。 他得去找谢望舒,江淮凤想提前发动终局之战,谢望舒必须知道,太华必须阻止。 否则……修真界将尸横遍野,生灵涂炭啊。 纳兰仪讨厌死人,她不想看见那一幕。 她会尽她所能去阻止江淮凤,不管能不能成功,她都尽力了。 剩下的……看天意吧。 若注定有这一劫,那就迎难而上,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问题总会能解决的。 “走,我们现在就回无妄海。” 于是一道雪亮纤细的剑光陡然腾空,撕开无妄海上经年阴沉的天幕。 山雨欲来,风雪满楼。 …… 盛招摇赶回太华已经是三日以后。 她赶得急,一到太华就冲进了沧澜殿,没过多久六君子就前后脚赶来,沧澜殿的灯燃了一整夜。 次日,应澜姗便用自己代掌门的身份发出太华谕令:太华所有未归山的弟子,三日内必须回到太华,三日后赶不回来者,即刻除名! 死生不再过问。 这次各宗门都学聪明了,没人再去太华闹事,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太华内部已经开始做起动作了。 清晨,栖凤山。 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各山各峰的弟子都陆陆续续回到太华,只有栖凤山,安静的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也难怪,栖凤山上就一个弟子,最近还不怎么下山。 其实自从柳归鸿跟着谢望舒处理完明月山的秘境回到太华以后,他们就没再怎么见过面了。 就好像他们前些日子的亲密无间都是假的一样。 柳归鸿托着腮,靠在飞鸿居的窗棂上看大门紧闭的枯桐殿,他好久没有见到谢望舒了。 有点想他。 谢望舒也好久没有出过门了。 除了前日盛招摇回山,应澜姗召集,两人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外,谢望舒这将近一个月再没出过门。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想看到柳归鸿。 好吧,也不是不想看到,这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他到现在还记得这明月山幻境里的那一个吻。 那是个从来没有过的吻,和以往的感觉都不一样。 他们之间有过耳鬓厮磨,有过交颈缠绵,却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吻。 一个触碰到彼此震颤的神魂,让人想要舍弃一身血肉,拥抱着灵魂,直到只剩一寸混沌在交濡的唇舌。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甩下所有的负担,抛下所有的不安和一缕,就这样吻着他,告诉他—— 柳归鸿,我爱你,像你爱我那般爱你。 我们不闹了,不要再这么小心翼翼的互相靠近了。 我承认,动心的那一刻,像春风催烧野火,烧尽道貌岸然,焚尽三千颜色。 只剩这一寸混沌的舌。 可梦醒了太快,幻境散的太快,我来不及告诉你,现在也不敢告诉你。 因为你从未真正说过,你想起了前尘往事,找回了旧日的那些爱意。 我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次,我怕了,我不敢再赌。 幻境里谢望舒可以肆意的亲吻,回到现实后却只有莫大的不安。 他又恢复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知道,他现在能这样跟柳归鸿亲近是因为柳归鸿还以为他修的是无情道。 可他的道早就为他破了。 道心所向,是心之所向。 于是他不敢再见柳归鸿。 相顾无言,可眼神有万语千言。 可这已经是第二日了,按照应澜姗前日的部署,明日入夜,他就要先行离山,前往无妄海与纳兰仪对接。 真的要就这样冷着他吗? 谢望舒想了很久,到最后却是想到了蓬莱峰上的谢蓬莱。 自从那天看过了借形化影的雪荼靡后,谢望舒就在蓬莱峰结界中留了一缕灵力,只要谢蓬莱离山他立刻便会知晓。 可自那人之后,谢蓬莱再未出过蓬莱居,就像以往的百年那样。 是心有愧疚吗? 谢望舒不知道,他现在看不懂谢蓬莱。 他连自己都看不懂了,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说真的,谢望舒真的不想再错过了,可他又在怕,他很怕,怕自己自作多情,怕像谢蓬莱和孟摧雪那般不得善终。 “……” 罢了,先不要多想了,谢望舒如是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马上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他得养精蓄锐,先守护好自己身边的人们。 不能像玄凤跟他看的那样,死伤殆尽。 那么说什么就都没有意义了。 人得活着,都得活着。 想到这,谢望舒也闲不住了,起身提起了好久没有出鞘过的红鸾剑,径直出了枯桐殿,剑鞘随手一扔,三两下挽了个剑花,就着月光习起了剑。 柳归鸿撑着下巴倚着窗棂,月光下那人红衣胜火,剑光如月,身姿绰约的人仿佛月下仙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神魂。 那双琉璃净瞳在月光下比真正的琉璃还要纯澈,仿佛有星子落了其中一样闪动着稀碎的微光。 于是万千割喉风月,一并劈面而来。 第97章 有愧 可那个夜晚,他们还是没有见上一面。 两个人像约好了一样,一个习了整夜的剑,一个看了整夜的人,一个真的对方再看,另一个也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在看。 可偏生相顾无言,两不相见。 无他,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可见的。 第104章 谁知来日如何,不如此时不见不言,也免了日后捅破窗纸,临别时还留下千万羁绊,徒增伤感。 可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此时不见,来日便再不得相见之日了。 那是太华谕令发出的第三日的夜晚,无妄海大乱,纳兰仪失权被囚,甘长风失踪逃离。 无妄领主孟摧雪,一人两剑,杀上了修真界圣地——天尽头。 直往三生石畔而去。 应澜姗急召六君子沧海峰相见,谢望舒跟柳归鸿刚出门准备动身,刚踩上红鸾剑,谢望舒动作忽然一顿,然后侧目,深深的看了身侧疑惑看着他的柳归鸿一眼。 他一开始没说话,只是就这么看着他,看了有半盏茶那么久,深深叹出一口气,抬手捏了捏比他高出不少的玄衣青年在夜雪中冰凉的脸颊,他用得力气不小,柳归鸿痛得“嘶”了一声,白到晃眼的皮肤上浮起一片薄红。 “好痛,干什么?” 过了这么久,谢望舒终于又朝他笑了笑,替他整理了衣襟,又重新帮他系好了腰间那枚被金环补好的鸾凤玉佩,轻声开口道:“乖,你先去沧海峰找他们,为师有事,要离开太华一趟……” 他话没说完,柳归鸿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谢望舒,我不许你走。” “我不允许。” 谢望舒还没开口就被柳归鸿一句话噎了回去:“谢望舒,你又想抛下我了。” “上次就是这样。”柳归鸿攥着他的手,往前逼近了半步,红着眼垂眸看他,“谢望舒,之前你替我整了衣裳,然后给了我玉佩让我等你回来。” “结果呢?” “结果你死了,死在我怀里。” 他贴的很近,近到可以听到谢望舒一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可以感受到掌心忽然紧绷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可以看清楚再近些就能蜷缩进自己怀中之人的眼睛。 那真的是一双,很明亮、很璀璨的眼睛。 他在看着自己。 柳归鸿俯身,附在谢望舒耳侧,声音轻到恍如呢喃:“谢望舒,你有心吗?” “莫说玄凤无情,你又比他好过多少?” “你虽与我亲近至此,却是 半点爱都吝啬于给我。” “可我又舍不得你,我怕你再消失。” “上次是三年,这次又会是多久?” “我怕我等不起。” 柳归鸿害怕,怕这人一去不返,怕此生爱恨再难寻觅。 可谢望舒呢? 柳归鸿垂眸看着如瀑一样的黑色长发,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是了,谢望舒向来如此,他往前走一步,这人就能说出千万种顾虑,然后退出去十步。 可这次,柳归鸿不想让他再躲了。 于是他直接走到了谢望舒的面前,让他无处可躲。 “谢望舒,你可以去。”他用手背抬起那张稠丽姝丽的脸,久违的与那双纯澈的双眼对视,俯身时吐息近的扑在那人的耳廓上,沉声低语。 “但你得带上我。” 柳归鸿根本不在意修真界会怎么样。 他只要—— “谢望舒。” “这次,你就是死,都要跟我死在一起。” “我若先死,必会带你一起走。” 柳归鸿话没说完,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若你先死了…… 我也绝不独活。 谢望舒被迫仰着脸跟他对视,青年的手背有些冰,像他此刻的眼神一样。 鬼使神差的,谢望舒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柳归鸿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谢望舒会答应的这么干脆,可疑问还没问出口,灿金色的凤凰羽翼便倏然展开,给无星无月的暗淡夜幕都隐隐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色,晃得人睁不开眼。 凤凰羽翼,人眼不可直视。 可下一瞬,柳归鸿便被揽入了那个带着金风锐气的温暖怀抱。 凤凰高贵,不落凡尘,可谢望舒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那…他是不是也没那么无爱无情? “……” 柳归鸿抬起眼,看着那双冷然的琉璃净瞳。 谁知道呢? …… 谢望舒带着柳归鸿一边往天尽头赶,一边心都往下沉。 走之前他给应澜姗她们留了传信,让他们尽快前往天尽头,然后自己跟柳归鸿先一步过去阻止孟摧雪。 其实并不是去阻止孟摧雪,谢望舒没告诉他们,他先走一步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临阵先行是因为…谢蓬莱跑了。 雪荼靡后,他曾在蓬莱峰山门外留了一丝灵力,当时是为了监视谢蓬莱的动向,没想到这时候还真派上了用场。 谢蓬莱跑了,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谢望舒想想都头疼。 得尽快,最好能在到天尽头之前把谢蓬莱拦下来,现在不能让他跟孟摧雪见面。 凤翼扇动愈发的快,二人的身影像一道炽热流火,撕开夜幕。 也拉开了这场终局之战的帷幕。 正邪两派的这场战役,便是从天尽头开始,此后不管过了多少年,谢望舒、以及活下来的所有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既无风雪也无晴的冬夜。 谢望舒还是没能拦住谢蓬莱,等他带着柳归鸿赶到天尽头时,谢蓬莱已经站在了参天之高的三生石下。 一眼望去,三生石参天而立,通身篆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气势浩然,经年屹立在修真界最深处的尽头。 谢望舒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呼吸一滞,心道原来就是这里了。 这就是他梦中幻境的那方参天巨石,也就是说……天尽头,就是他梦中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 不,不能让应澜姗他们再来!会死的! 谢望舒二指一并,灿金灵光凝结成金凤腾越而起,红袖一甩,便越入长空,飞往太华山脉。 做完这些,谢望舒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带着柳归鸿终于落在了天尽头之上。 落在谢蓬莱身后。 天尽头说是圣地,其实也就是当年蓬莱仙岛破碎,唯有三生石蕴含的一片天道业力护住了这一方碎片,等到修真界重建后,被谢蓬莱亲手放置在离苍天最近的地方的一片浮空的岛屿。 这里有潺潺的溪水,盛开的雪白荼靡,簌簌的随风飘零,落在人的肩头。 雪色的花瓣落在那身黑衣之上,白得刺眼。 孟摧雪耸耸肩膀,抖落肩头发尾的落花,他没站在地上,他就站在三生石之前,一剑凌空,手中还握着一柄黑刃长剑,反反复复的往三生石上刻着什么。 柳归鸿看到那柄剑就阴沉了脸色,那剑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他的佩剑,当年孟摧雪叛道时夺走的刻舟。 柳归鸿刚想迈步往前就被身侧的谢望舒伸手拦住:“别动,先看谢蓬莱要干什么。” “左右他已经到了,不如让他先把自己的事解决了。” 闻言,柳归鸿才看向谢蓬莱,可雪衣的仙人只是在远处站着,连肩头发上的落花都没掸落,像真正的仙人神像一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三生石前那抹瘦削身影。 孟摧雪瘦了,瘦了好多,原本记忆中的一头黑发,如今已是白发更多,掺杂着原本是墨色,看上去有种衰亡的感觉。 没有人去阻止他,因为他也并没有干什么。 他只是反反复复的,需要往三生石上刻着两个名字。 先是孟摧雪。 后是谢蓬莱。 可…不管他刻了多少次,哪怕用力到握剑的手都攥出了血,谢蓬莱这三个字也刻不上去,一笔一划的沟壑平了又平,化作点点萤辉,散入落花之中。 孟摧雪只是茫然看着那飞散的辉光,然后继续一遍又一遍反复描摹着那个不可能与他并肩的名字。 谢、蓬、莱。 谢、蓬、莱。 谢、蓬、莱。 化作刻痕,散入飞花。 他看上去不是很清醒,身后多了人都不知道,海色的双眼没什么神采,只是执念一般的将谢蓬莱的名字与自己刻在一处。 “三生石上,共死同生,天道盟誓,永结同心。” 柳归鸿知道的,谢蓬莱跟谢望舒自然都知道。 孟摧雪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了。 彻底没救了。 “……”谢蓬莱沉默了很久,一时间这个天尽头只有微风的浮动,飞花的飘零,叮咚的流水…和刻字时金石相刻的铿锵之声。 良久,他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暗哑,全然不似仙人之声。 “吾…于他有愧。” 第98章 无名 谢蓬莱说,他于孟摧雪有愧。 真的…只是愧吗? 孟摧雪一生之祸,皆由他身而起,孟摧雪今日结局,是否得由他身而终? “……” 谢蓬莱低头,垂眸看着腰间明亮到刺眼的摧雪剑,抿唇无言。 这把与孟摧雪同名的剑已经刺穿过他的心脏一次了。 第105章 他,还下得去手吗? 谢蓬莱不知道,他再抬眼看向神智茫然双眼无神的孟摧雪,向来平直的唇角无意识的微微有些向下撇。 谢望舒看他神色郁郁,忽然开口道:“谢蓬莱,你不想杀他,是吗?” 仙人眼眸陡然转向他,目光冷然如刃:“放肆!” “放什么肆?”谢望舒也不把他当回事了,“我不是玄凤,你徒弟死了一个疯了一个,谢蓬莱,你不觉得你这个师尊当得,特别失败吗?” 玄凤死了,孟摧雪疯了。 谢蓬莱确实是一个不称职的师尊。 “…是吾的错。” 谢蓬莱不是一个好师尊。 却是这天下唯一的救世主。 “吾…该怎么做?” 谢望舒还没说话,柳归鸿先戏谑出声:“多简单的事,仙人竟然不懂吗?” “先叫醒他。” “然后……” 杀了他。 无妄领主孟摧雪,罪孽深重,见者当杀之。 谢蓬莱当然知道,可他真的…下不去手。 谁都能说孟摧雪罪该万死,唯独他不能。 因为孟摧雪走到这一步,全拜他谢蓬莱所赐。 他怎能再毫无波澜的取他性命? 谢望舒看着那双不复往日冷淡的异色眼睛,平静的开口:“谢蓬莱,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孟摧雪他现在…不想活。” “他只求一死,只想解脱。” “你放过他吧。” 去吧。 唤醒他吧。 送他一死,渡他往生吧。 …… 孟摧雪什么都听不到。 繁花地,清泉溪,他全然不闻。 他的世界一片死寂,耳畔只剩呼啸而过的风雪之声。 天尽头四季如春,可他只能听见风雪啸声。 孟摧雪又被心魔魇住了。 执念萦绕在他的心间,他只想将自己的名字与那人同归于三生石上,续取一段虚无缥缈的缘分。 可是…… “为什么…刻不上?” 明明刻舟剑是神器,明明他的名字都可以刻上去。 为什么谢蓬莱的名字,刻不上? 金石相刻,铿锵有声,深刻刻痕一次又一次化作萤辉,像抓不住的飞雪,一点一点消散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还是抓不住他? 孟摧雪不信邪,直到烂熟于心的名字镌刻足足有够千遍,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叹息,感受到一点温热抚上他的头顶。 传闻仙人抚顶,可得长生。 于是心魔倏然消解,他听到了繁花声,听到了溪流地。 也看到了那双金银异色的,仙人眼睛。 雪衣雪发、日月为眸的仙人,再次降临于他身边了。 他说:“孟摧雪。” “刻不上的。” “吾的名字…刻不上三生石的。” 谢蓬莱终究不是真正的仙人。 他也…不得长生。 孟摧雪注视着谢蓬莱,谢蓬莱也沉默的看着他,很久后,孟摧雪轻声开口道:“谢蓬莱,为什么?” 质问很轻,比落花声更轻。 可谢蓬莱听到了。 “吾生为半仙之身,仙身琉璃心,三生无名。” 三生石上,无有他名。 他今生今世,是跟谁都不可能有一段缘分的。 “……” “我不信。” 孟摧雪还握着刻舟剑,身后的三生石显得他格外渺小,天道震慑,可他却毫不讳言。 “谢蓬莱,我不信天命。” “你早该知道的。” 说罢,孟摧雪最后深深看了谢蓬莱一眼,然后转身面向三生巨石,缓缓举剑起势。 然后一剑开山,带着凌厉的剑气罡风,劈向三生石。 天生半仙,三生无名? 那他便毁了这三生石。 这么多名字,这么多因果线,他总能挑出来一根,系到谢蓬莱身上的。 见孟摧雪动手,原本站在一边的谢望舒和柳归鸿瞬间冲了上去,可孟摧雪的剑很快,谢蓬莱也没去拦。 刻舟的陨铁黑刃撞在上三生石,潜入三分,刺耳的声音令人牙酸,震荡的嗡鸣震得在场几人头晕目眩。 孟摧雪的虎口已经被震得咧开了,鲜血被他握着剑柄上,他将刻舟再次提起,缓缓起势—— “铛——!” 第二剑,三生石裂开大片裂隙,天地变色。 震荡太猛烈,谢望舒拄着剑才能勉强站稳,凤凰羽翼展开,柳归鸿被他护在双翼之下,等到孟摧雪将要再次提剑时,他朝着沉默的谢蓬莱怒吼。 “谢蓬莱!阻止他!!” “这个世界的因果不能断!!!” 他没他的谢蓬莱的回答,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剑。 “铛——!” 三生石碎,因果崩断。 浓郁纯正的天道仙气从孟摧雪砍出来的断口迸溅而出,最先受到波及的就是离三生石最近的孟摧雪。 他是邪魔之身,仙气与他而言,毒胜砒霜。 可漫天仙气飘散之中,他却在笑,仙气撕裂他的脸颊,几乎震碎他将死的魂魄。 待到幻境铺开前,谢蓬莱听到了最后一句,孟摧雪清醒时的呢喃。 “谢蓬莱,你要教我。” “我偏不受你教。” 再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他们的世界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黑暗之中。 …… 谢望舒只顾着护住柳归鸿,一并被卷入了三生幻境中,等到再次恢复意识时,身边的柳归鸿已经不见踪影了。 谢望舒用灵力扫了一遍,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个人的气息。 幻境把他们隔开了。 谢望舒抖了抖双翼,将凤翼收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繁花入眼,飞落灼红,紫叶碧桃纷纷落,一片天地间最是风流。 花落簌簌,前路迷蒙。 但谢望舒没空多选,他得尽快破除幻境扶起三生石,否则世间因果线一旦崩断,届时发生的灾难可不止是在修真界。 因果大乱,仇者报怨,恩将仇报,世间要乱套。 于是谢望舒一路向前,紫叶碧桃盛开依旧,在路的尽头,他看到了熟悉的人。 柳归鸿,不,是幻境中的‘柳归鸿’,一身玄衣,眸光阴沉,双手带着半掌手衣,腰间悬挂着刻舟剑。 这是前世走火入魔的那个柳归鸿。 他看到了‘柳归鸿’,对方也看到了他,阴冷的点漆目一瞬间锁定了他,刻舟剑陡然出鞘,发出铮然剑鸣。 他戏谑的看着谢望舒,动了动脖颈:“师尊,你还没死。” “你怎么能不死?” 话音一落,那道玄色的身影就疾掠至谢望舒面前,谢望舒提剑格挡,正好架住近在咫尺的陨铁黑刃。 形势这般紧迫,谢望舒竟然还能笑出声,他握剑的手腕一翻一拧,‘柳归鸿’手中的剑便被他调转了方向,反拧着手腕将剑刃横在自己脖颈间,动弹不得。 “你的招数都是玄凤教的,以为他真杀不了你?”谢望舒别着他的手腕,用红鸾剑背轻佻的轻轻拍了两下‘柳归鸿’的脸颊,“忘恩负义的狼崽子,死的不亏。” “还是我徒弟乖。” ‘柳归鸿’阴冷黑沉的那双眼睛看着他,忽然长舒出一口气,笑了。 “居然真的会有人去护他,爱他。” “都是‘柳归鸿’,他命真好。” 还没等谢望舒再开口,‘柳归鸿’忽然动了,他将自己脆弱的脖颈靠上陨铁黑刃—— 用力的将铁刃压进血肉。 鲜血飞溅,美如桃花。 “你…对……好…”他的喉咙被割破,说不出成句的话了。 你要一直……对他好。 ‘柳归鸿’是很难遇到爱他的人的。 一定要,对他好。 黑暗。 又是黑暗。 仿佛永无止境的,谢望舒在下坠。 知道幻境消散,重新踩到天尽头的繁花地中。 天尽头就他们四个人,只有他冲破幻境了。 正道魁首,邪修领主,重生之人。 皆不如他一个异世来客挣脱这天道来的快。 来不及等他们自己破境了。 谢望舒先走到靠在荼靡花树下的柳归鸿身边,二指并拢,点在昏睡之人的眉心。 谁解其身,入梦而来。 等意识落地睁开双眼时,谢望舒还以为自己进错幻境了。 依旧是繁花入眼,依旧是飞落灼红。 繁花尽头有一双身影。 一黑一白,两身落红。 谢望舒站在不远处,看着一身玄衣的柳归鸿,他腰间还系着临行前谢望舒亲手系上的鸾凤玉佩,而他却眉眼带笑,伸手替白衣那人梳理着被风卷的微乱的发,抚摸着那人熟悉的眉眼。 第106章 那人白衣临风,红绸缠腰,黑发如瀑,有一双星子般纯澈的琉璃净瞳。 仿若有感般,在谢望舒打量‘他’的时候,那人也回眸看了过来。 谢望舒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 他没说什么,只是侧目看向了已经眉眼温款的柳归鸿。 他也好像没有看到不远处红衣翻飞的谢望舒,仿佛眼中只有眼前这一人一般。 好不深情。 第99章 战前 不同于天尽头几人的平静,无妄雪原边境,应澜姗已经带着太华众人与江淮凤为首的无妄海对上了。 其实她一开始预备的是带人前往天尽头,可刚刚出了山门,就见谢望舒一道金凤剑气横扫太华,硬生生拦住了他们的脚步,将所有人都逼了回去。 “天尽头有我,莫来!有诈!” 谢望舒的声音随剑气一同荡开,震得人头脑发昏。 应澜姗暗自盘算了一番,谢望舒不让他们去天尽头肯定有他的原因,但有诈……又是何意? “……” 难不成,孟摧雪只是幌子,江淮凤准备撕毁盟约,提前开战?! 不行!太华才刚把人都召回来,这仗还不能打! 最起码…不能让这些普通弟子来打! 电光火石间,应澜姗思绪急转,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果断下了代掌门谕令。 太华上下,除杂役、初入外门的弟子,余下诸山弟子,皆听她号令,准备出战。 修真界各门派遴选弟子,一同出战。 直往正邪边界,无妄雪原。 不得不说,应澜姗的头脑真是灵活,千般机巧,算无遗策。 除了由青陵光带来的,临时前来助战的离恨天凤凰一族。 三日前,离恨天。 江雪亭跟在青陵光身后,这位凤凰族长接待了西王母座下的使者,使者示意他让江雪亭退下,青陵光却说:“不必。” 使者拗不过他,最终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了一封奏表。 “青鸟,这些年…你想过回到昆仑山吗?” 昆仑山是西王母掌管的地界。 青陵光神色不变,伸手接过奏表。 那是一封他惦念了千年的赦免檄文。 他可以回到西王母身边,继续做他的青鸟使者了。 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 “以前是想过的。”青陵光将檄文递了回去,然后笑眯眯的抄起手,“后来…就不常想起了。” “使者,回去吧。” “告诉王母陛下,青鸟思凡,回不去了。” 使者叹息:“青鸟,你要想清楚,这不是儿戏,或许此生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回到王母座下了。” 青陵光笑眯了眼:“那就…一辈子不回去了吧。” 使者拗不过他,只能将檄文强行塞给他:“檄文拿着,我会在昆仑山下等你三日,你什么时候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我只等你三日。” 青陵光拱拱手:“恭送王母尊驾。” 江雪亭一直在他身后默默听着,等使者离开后她才开口:“族长,您…不回昆仑山了吗?” 青陵光不在意般摆了摆手:“不回了。” “为什么?”江雪亭想不通,“您不是…一直都很想回去吗?” 她知道的,青陵光一直都很想念昆仑,为什么突然就不回了? “因为…”青陵光眯着的眼睁开半许,露出一双青色眼眸,“因为突然不想回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江雪亭的发顶,像慈祥的长辈逗弄小辈那样:“而且,你们这群小祖宗,尤其是谢望舒,哪一个都不让我省心。” “我先把你们照顾好再说别的吧。” 江雪亭还想说些什么,青陵光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嘘。” “别再问了。” 再问……就真的要难过了。 老人家也会想家的。 “召集离恨天所有战力。” “我们,准备出战。” 江雪亭还在茫然:“…什么出战?” 青陵光先一步越过她,青色衣袂翻飞,像斑斓的青色鸟羽。 “去帮帮我们不回家的凤凰殿下。” 青陵光一共只准备了三日。 第一日,他让江雪亭召集了离恨天所有的战力,一一筛选,留下了一部分年轻人。 第二日,他与江雪亭商议局势,并询问她能否对江淮凤下手,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无妄海那孔雀明王就是与她一通长大的江淮凤。 她说下得去手。 第三日,临行之际,青陵光于阵前,将王母檄文妥帖的搁在离恨天最高的梧桐枝上,然后拱手俯身,朝着昆仑山的方向—— 拜了三拜。 “一拜王母陛下,神权永驻。” “二拜青鸟此身,魂归昆仑。” “三拜……” 三拜王母垂怜,莫怪青鸟自作主张,掺手人间之事。 这话青陵光可说不出口。 王母会降雷劈他的。 青陵光一早就打算好的,谢望舒区区一个异界来者,修真界这烂摊子他一个人可兜不住,他得帮他。 可他到底是昆仑山的使者,西王母有令,不能主动掺和凡间之事。 所以他早些时候借机假意与谢望舒决裂,引开西王母的视线,为的就是能在最后一战中帮太华一把。 当然这是不能让谢望舒自己知道的。 小孩脾气倔,不知天高地厚,不会让他帮忙。 小孩倔那就瞒着他。 老人家还骗不了一个孩子吗? …… 离恨天参战,太华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可即便有了凤凰一族的加入,此战压力也不算小。 第一,太华至今没有弄清楚那位右护法灵泽君修炼的到底是什么功法,也不知道她修为到底精深到何种地步,只能确定她至少有一位太华君子的实力。 第二,他们并未与孔雀明王江淮凤真正的交手过,唯有在多年前太华动乱之时,吕羲和与他交过手,可结果显然,正阳剑仙吕羲和不敌孔雀明王。 第三,邪道甘长风,近年来横空出世的一个道士,灵泽君纳兰仪唯一的弟子,不修邪法修道法,却偏要混在一群邪修之中,实力强劲,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出手。 最后,太华实力其实大不如前,明煦刚从疯癫之中清醒没多久,是最不稳定的一个,应澜姗之前受的伤也只好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连云隐都能跟她打平手,而云隐…他本身就有陈年不愈的顽疾,实力不能全部发挥。 这么一看,太华君子处于全盛的就只剩一个招摇君盛招摇了。 所以应澜姗打算让她去领先遣的精锐。 盛招摇撇了一眼余光里的模糊青影,没推拒她。 先遣队,直入无妄海。 这是她名正言顺手刃江淮凤的好机会。 “好,我去。”盛招摇抿了抿有些干绷的嘴唇,提着刀起身,“你们…都保重。” 云隐一听着话就嚷嚷:“什么话?一群邪修罢了!快点打完!回去喝酒!!” 应澜姗抬腿就给他一脚:“你还想喝?再耍酒疯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 云隐“嗷”一声被踹的蹿起来:“你你你你又踹我!” 明煦哈哈大笑,江雪亭也忍俊不禁,青陵光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弯了又弯。 年轻真好,什么都还能去做。 他们当然知道云隐是故意的,战前气氛这么严峻低迷,谁都受不了,他故意扮丑,于是气氛一下就缓和了不少。 闹完这么一通后,应澜姗最后叮嘱盛招摇:“招摇,不必囿于过去,仇会报的,人也都会回来的。” “平安归来,回了太华,我们喝酒。” 盛招摇握刀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道一声“好”。 她向来不善言辞,说话容易带刺,但有这么一群人愿意包容她,愿意教她怎么好好说话。 她一定要回来的,一定。 …… 无妄海,无妄苍雪境。 灵泽殿。 黑雾缭绕,视物不明,一片浓郁的黑中,只有一抹有些黯淡的黛紫色格外清晰。 分明晦暗至此,却又这般清晰分明。 纳兰仪阖眸端坐主位之上,玉指拈成兰花,浓稠黑屋源源不断的从她掌心之中涌出,萦绕在她周身,缓缓涌动,逐渐凝结—— 最后形成了一朵诡丽的山柳兰,纳兰仪端坐兰花中央,黑雾衬得她有种诡异的圣洁感,像一尊从泥泞之中现身的观音像,端庄,威严。 下一刻,观音睁开了眼,山柳兰花形的黑雾四下激荡,震碎了灵泽殿门的禁制,疏通了她被封死的奇经八脉。 纳兰仪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缓缓起身,然后一个“破”字甩了出去,震开了灵泽殿门。 她没多犹疑,衣袖挥动,黑雾凝结成一朵硕大的山柳兰,她足尖一动,跃上灵花。 第107章 于是紫衣翩跹,踏花而去,千里不遗名。 纳兰仪是最后一个赶到无妄雪原的。 江淮凤弄权,逼得孟摧雪心魔复发,做了幌子引开谢蓬莱,纳兰仪修为被封,江淮凤避免节外生枝,将她关在了灵泽殿,可他心思到底没有纳兰仪缜密,猜不到她一早就留了后手。 只是她给自己留的后手有点疯,有点不要命罢了。 那时还是她刚到无妄海没多久,她一届女流却占了无妄海护法的位子,自然有人不服,纳兰仪不杀他们,只用言灵翻来覆去的将人折磨,可很快她就发现,这群穷凶极恶的邪修记吃不记打,消停没多久就卷土重来,直到孟摧雪看不下去,动手砍了几个后才偃旗息鼓,不敢再造次。 但经过此事后纳兰仪就知道,她在无妄海的位子坐的并不稳当,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以免以后孟摧雪倒台,第一个连坐的就是她。 她的后手,只有一个甘长风知道。 无妄海皆以为,她修言灵邪法早已大成,可他们不知道,纳兰仪根本没修完整卷言灵,她还剩下了最后一重境界尚未突破。 不是不想,只是她暂时还突破不了。 世人皆想像她一样修习言灵,可他们不知,纳兰仪的言出法随是要付出代价的。 修炼言灵之人,不需要吸收邪修所需的邪气,而是需要痛苦。 只有在痛苦之中泥足深陷之人,才能掌握言出法随。 修炼言出法随,不需要邪气,也不需要灵气。 只需要痛苦,足够多的痛苦。 共有三重关,第一重身苦,即为肉身上的痛苦。 彼时刚刚得到功法的纳兰仪五脏俱裂,筋脉寸断,奄奄一息。 没费什么功夫就冲破了第一重,于是她学会了愈合之术。 第二重心苦,即心痛如刀绞,纳兰仪琢磨不透,于是她在万丈深涧西中待了几年,直到捡到了差点死掉的孟摧雪。 彼时孟摧雪刚刚叛逃太华,纳兰仪治好了他的伤,顺手吸收了他的痛苦当报酬。 她没想到孟摧雪心里有那么多的痛苦,直接帮她冲破了言出法随的第二重境界。 可这第三重境界就没那么好突破了,它叫不欲生。 痛入骨血,痛不欲生。 这就是纳兰仪留给自己的后路,一条赴死的生路。 第100章 终局 不欲生,顾名思义,痛不欲生。 纳兰仪想了很久,能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她曾经最在乎权力,现在她是世间最上乘的那一些人,她已经没那么在乎自己的权力了。 性命?她不怕死,她若怕死就根本修不成言出法随。 痛不欲生的…她暂且理解为最讨厌的。 她最讨厌杀人,最讨厌死人。 于是在江淮凤跟她翻脸后,她只让甘长风替她做了一件事。 她让甘长风去给她抓一个,他认为最该死的人来给她杀。 于是甘长风躲过江淮凤的眼线,抓了个从他一到无妄海就一直想拿他炼丹的邪修给了纳兰仪。 纳兰仪没问这人为什么该死,她只是让甘长风先出去,等到听到惨叫声就赶紧走别被江淮凤发现。 甘长风就在门口站着,他以为要等上一会儿,可不到半盏茶,那被他抓来的邪修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就再无声息了。 甘长风没进去看,也没再跟纳兰仪再说一句话,听到惨叫后拔腿就走,中途还被江淮凤发现了,险些被抓住,还好纳兰仪把灵泽剑留给了他,不然江淮凤那个疯子直接就要弄死他。 纳兰仪以为自己要做很久的心理准备,可真拿起刀的时候,她并没有怎么犹豫。 甘长风封了那邪修的修为,还点了他的穴位,对纳兰仪来说,这就跟一摊任她宰割的烂肉没什么区别。 至于这人是谁?又该不该死? 她没什么需要想的,甘长风已经替她想过了。 她相信自己的徒弟。 她只需要杀了他,只需要用刀隔断他的喉咙,让他惨叫出声…… 他死了。 “……” 纳兰仪随手把刀插在他的喉咙里,看着溅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忽然觉得很恶心。 跗骨而生的恶心,从神魂来泛起的反胃。 她果然很讨厌鲜血,很讨厌、很讨厌死人。 纳兰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她修为被封没了法力,用的是最原始的屠杀方法。 刀刃割开血肉的撕裂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哀嚎声,鲜血喷溅的嗤嗤声…… 好恶心。 好恶心。 好恶心。 纳兰仪想擦掉手上的鲜血,可她现在没有法术,她擦不掉,她洗不净。 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甘长风时,他说的那些话。 “你又不会杀我。” “你身上没有血腥气,应该没有杀过人。” 她记得,那时她说:“我杀人如麻,罪责罄竹难书,你怎么说我没杀过人呢?” “邪修修炼都是要血气……” “不可能。” “师父教过我,看人先看三分魂。” “你的魂魄很干净。” 不,不干净了。 她看着手上好像永远洗不净的血,心道,她的灵魂,不干净了。 “嗒。”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纳兰仪忽然感觉心脏上有什么东西很轻的响了一声。 再然后就是滔天的黑屋从她的胸膛和掌心源源不断的涌出,掩盖了鲜血,冲破了江淮凤的紧致。 可是,很痛。 黑屋拓宽她的奇经八脉,硬生生撑开她的识海。 痛。 很痛。 好像要死掉了。 不,不能死,纳兰仪强打着精神睁开眼,把自己残破的身体扔到灵泽殿主位上,运转功法,疏导黑雾,沿着几乎爆裂的经脉汇聚于丹田。 终于凝结成一株漆黑的山柳兰。 至此言出法随,功法大成。 代价是——她将永远陷身于绵长如同细雨般,跗骨而生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 等她匆忙赶到无妄雪原时,两边已经打起来了。 尸山血海,断肢横飞。 原本一片白茫茫的无妄雪原被瓢泼的鲜血泡的血红遍地,术法声,喊杀声,惨叫声,哀嚎声喊的震天动地,刺痛着纳兰仪的识海和耳膜。 鲜血,死人。 遍地的鲜血,到处都是死人。 上一刻还在看她的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不。 别死。 不管是谁。 别死。 以往千回百转的万种计谋此刻一并宕机,纳兰仪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便先一步动了。 她要救人。 无论是谁,不要死在她眼前。 无论罪孽深重,亦或十世善人,无论寿数是否将尽,亦或命不该绝。 不要死在她眼前。 于是在这片战场上,一抹特立独行的黛紫色四下奔袭,所有人都在杀人,想尽一切办法的杀人,只有她在救人。 拼尽全力,不顾后果,不管自己死活的救人。 黑雾从她的指尖流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无妄海邪修,拖起了命不该绝的离恨天修士,扶起了血涌如注的太华弟子。 而原本该他们承受的攻击,全部落到了那一抹暗淡的、不怎么起眼的黛紫色身影上。 这是因果,合该他们受的伤偿的命,他们躲掉了,就全数由插手因果之人担下了。 一道又一道刀光,一片又一片剑影,千般法器,万种术法一并朝纳兰仪而来,她身上逐渐出现了细而密的伤痕,鲜血淋漓,涌出来的鲜血浸透了她黛紫色的衣裳,变成了一件血淋淋、沉甸甸的黑衣,可她并不觉得痛,反而,她从未如此畅快过。 得到顶级术法时她不快乐,登临无妄海时她不快乐,往后执掌无妄海大权时她也不快乐。 只有在这片混乱无序的战场上,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的畅快,如此的快乐。 她知道,她现在在救人,她不是在杀人。 她救了人,她能救人。 战争是残酷的,纳兰仪不知道自己扶起来了多少人,她开始觉得累了,可她没有停下,她还在走,顶着刀光剑影,顶着瓢泼血雨往前—— 直到被一抹炽烈的灵光挡住了脚步。 纳兰仪不认识他是谁,在太华没见过,无妄海也没见过,离恨天的?也不像。 不过不重要,她看出来了,这人是来杀她的。 那人看着一身凛然正气,张口就是:“无妄海妖女!拿命来!” 很不巧,纳兰仪的黑雾用完了,她很累了。 原来救人比杀人累这么多啊,纳兰仪如是想道。 炽烈剑光迎面劈来,纳兰仪没力气躲了。 死就死吧,她想,就当偿命了。 还是有遗憾的,她又想,她忽然想起来了,她来是打算找到江淮凤,拿他来跟太华换取停战的。 第108章 罢了,她累了。 纳兰仪合上了眼,准备迎接一场安然的长眠。 “嗤。” 这是利剑刺穿血肉的声音。 鲜血溅在脸上是热的。 可是…… 为何不痛? 纳兰仪睁开眼,一抹姜黄挡在她身前,刺穿心膛的剑尖离她的胸膛只有寸许距离,一滴血水从剑尖坠落,染红他们脚下已经被踩的泥泞的雪。 那人一身姜黄色的道袍,用红绳扎起来的发尾坠着两串五帝钱,转过身来看她时有一双全天下最璀璨夺目的灿金色眼睛。 那人叫她师父。 “师…父……”甘长风想转身看他,可胸膛被长剑刺了洞穿,一动就涌血,那原本要杀纳兰仪的人被他一剑刺穿了喉咙,当场毙命,“……师父…我、好痛……” 纳兰仪眨了眨眼,然后忽然发了疯一般的尖叫出声,黑雾爆发,震倒了她方圆十丈内的所有人,她小心翼翼的扶着甘长风倒下,用黑雾去填他的伤口,但不管她画了多少符咒,用了多少的言灵,甘长风的血就是止不住。 “甘长风,你、你别动…我能救你,我、我能救你!” 可当她再一次将指尖流转的黑雾凝结成“愈”字时,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反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将那个“愈”字缓慢而坚定的按到了纳兰仪自己的伤口上。 “师父…你的言灵……对我、没用。”甘长风躺在她臂弯里,就像窝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样,“我是…丹人、治…不好的……” 他是丹人,千万毒草养出来的唯一一个,治愈术法治不好的。 纳兰仪不知道怎么救他了。 言出法随,可甘长风从来不听别人所言,他只认自己愿意相信的。 他相信纳兰仪是好人,所以他甘愿去当邪修弟子。 他想要纳兰仪活着,于是他去挡了那致命的一剑。 “师父…别怕,别哭。” “我、只是…有点痛……” “睡着就…不痛了。” “别、难过……我命中、有这一劫…不怪你。” 甘长风命中有三劫,一劫离家,二劫丧父,三劫丧命。 “师父……” “再见。” 擦拭纳兰仪脸上泪痕血污的那只手坠入了雪地泥泞,从稻田里来的孩子的灵魂重新回到了田埂之上。 从深山中吹出来的长风,重新吹过了田埂,吹过老汉田埂一样的满脸褶皱,吹过瘦高个的年轻人的肩膀。 邪道甘长风,陨落。 第101章 表白 相较于无妄雪原的大战,天尽头倒是平静的离谱。 四个当世无双的修士,各自进入了幻境之中,甘愿一梦不醒。 谢望舒进了柳归鸿的幻境,这混小子把他气笑了,他还没死呢,柳归鸿就在幻境里捏出来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幻觉,千般深情万般恩爱,做在不愿清醒的黄粱大梦。 这小子知道这是幻境,知道眼前那个白衣的是假的,可他就是甘愿沉溺,甘愿不醒。 谢望舒要气死了,冷笑出声,直接拔剑朝着柳归鸿捅了过去。 柳归鸿像是刚刚注意到幻境里还有第二个人一般,伸手将那白衣的谢望舒往怀里一搂躲开了谢望舒的剑,红鸾锋锐,削断了他一截发,被谢望舒攥进掌心,一把凤凰离火就烧了个灰飞烟灭。 “柳归鸿,怀里抱的那什么什么玩意?”谢望舒笑得灿烂,好像手里凤凰离火越烧越旺的不是他一样,“你就为了这么个玩意,愿意被困死在这幻境里?” 死孩子,招惹了他还敢跟他玩替身这套,想死吗? 柳归鸿躲过凤凰离火后挑眉,笑得也很灿烂:“怎么,师尊,你醋了?” 谢望舒气笑了,伸手去拉他:“我醋你祖师爷!跟我出去!打完仗了再跟你算账!” 出乎意料,柳归鸿侧身躲开了谢望舒去牵他的手:“师尊还是自己走吧。” “我就…不回去了。” 谢望舒以为自己疯了,连耳朵都坏了听错了:“柳归鸿,你是不是疯了?你怀里那是个假的,假的!你懂吗?!” “这是个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我是真的!!你明白吗?!” “我知道!”柳归鸿声音比他还大,“我当然知道!!” “我就是不想走!” 谢望舒被他气得几乎一口血梗住,他用尽全力才忍住平心静气的跟他继续讲:“乖乖,你先跟我出去,我慢慢跟你…” “我不。”柳归鸿拒绝的很迅速。 谢望舒没辙了:“你又发什么疯?!到底在闹什么?!!” “我没闹。”柳归鸿看着他,黝黑双眼格外郑重,“我认真的。” “谢望舒,以前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 “虽然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但我还是正式告诉你一次比较好。” “我想起来了,可你好像还是没有爱上我。” “所以,我放弃了。” 他将怀中之人搂得更紧:“谢望舒,我过得太苦了,我只想甜一瞬。” “哪怕只有一瞬,我也愿意为之去死。” “玄凤无情,望舒无爱。” “唯有白凤,怜我爱我。” 玄凤无情,遂杀他。 望舒无爱,遂伤他。 唯有幻境之中的这一抹幻影,愿意怜他,愿意爱他。 “……” 怜他? 爱他? 谢望舒看着他,看着他怀里木偶一样的‘白凤’,半晌没有说话。 这小子想找死。 谢望舒怒极反笑,大步朝那一对璧人走过去,停在离柳归鸿只有一步远的地方。 然后猛地扯住玄衣青年怀中那没有一点动静的白衣人,将他从柳归鸿怀里扯了出来,随意的扔到了地上。 柳归鸿挑眉,还没开口说话,谢望舒就又上前了半步,伸手攥紧他的衣襟,把人扯得弯下腰与自己平视。 “柳归鸿,我还没死呢你就找替身?” “玄凤无情,望舒无爱?” “柳归鸿,我还不够爱你吗?” “是,我一开始是想杀了你,可我早就许诺过了,我不会杀你。” “凤梧灵泉,你占我便宜,我送了你三个愿望。” “你跟我表白,我是拒绝了你,可我后悔了。” “我若不爱你,我会这般放纵你吗?” “别人家师尊会给你买糖逗你高兴吗?” 不会 “别人家师尊会叫徒弟卿卿吗?” 不会 “别人家师尊会跟徒弟接吻吗?” 不会 “别人家师尊会给徒弟用手吗?” 不会 “柳归鸿别让我看不起你。” 柳归鸿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琉璃净瞳。 “柳归鸿,你是木头脑袋吗?” “我说我喜欢你,你还敢信吗?” 柳归鸿,我喜欢你。 我爱你,一如你爱我那般。 像是被谢望舒这番话镇住了一般,柳归鸿呆愣愣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久到谢望舒不耐烦了刚打算开口时—— 幻境直接碎了。 脱离幻境前谢望舒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一只干燥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于是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唇上的一点温热柔软。 如果他没感觉错,那应该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珍而重之,一触即分。 此后就是下坠,无穷无尽的下坠。 直到再次感受到光明时,谢望舒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的意中人身披雪白落花,张开双臂,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他。 谢望舒顺手环住了柳归鸿的脖颈,仰头看他,柳归鸿没有说话,也回看他。 最后还是谢望舒先打破了这片暧昧的气氛,他拍了拍柳归鸿的手臂,低声道:“先放我下来。” 柳归鸿没理他:“不想放。” “你把我的白凤弄丢了,你得赔我一个。” 谢望舒被他肉麻的牙酸:“行行行,先松手,回去就赔!” 柳归鸿又盯了他一会,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松手让他下来,谢望舒从他怀里跳了下来,顺手还摸了一把青年夹杂着落花的黑发:“回去咱们慢慢掰扯,先去解决那边的两个。” 柳归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溪流地边,雪荼靡下,谢蓬莱和孟摧雪还在幻境里没出来,得先把他俩弄出来再说。 …… 孟摧雪在幻境里走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漫天的飞雪。 雪,无穷无尽的雪。 又是雪。 孟摧雪最讨厌冬天,最讨厌雪。 可为何连他的幻境,连他的心魔都永远是旷日持久的冬天。 他向前走着,他好像走了很久,走到他雪色的发恢复了墨色,走到身上的玄衣变回了凡间的锦衣华服。 走到仿佛从修真界,走回了乌衣巷中的那个风雪长亭。 第109章 好像他从来不是什么太华翠微君,从来不是怎么无妄海领主一样。 好像他只是个在风雪长亭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大梦,梦里有一座叫太华的仙山,有一个叫蓬莱的仙人。 仙人抚摸过他的发顶,带他走上了仙山。 他是那个仙人的徒弟,他有一个很好的师兄,有一群很好的朋友。 他有个极好的师尊,是正道魁首,是世间的唯一一个半仙。 他的师尊叫谢蓬莱。 他披着华服上山,换了玄色道袍,得了青霜剑,得了师尊的喜爱。 谢蓬莱说,他的眼睛很好看,是像海一样的眼神。 可是,他总觉得这个梦有点太不真实了。 不然为什么他们都叫他孟四郎,而不是孟摧雪呢? 不然蓬莱山巅的月亮,为什么总是不圆呢? 不然谢蓬莱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 因为……这只是个梦啊。 孟摧雪在做梦,可梦该醒了。 黄粱大梦惊醒的一瞬间是很残酷的,孟摧雪看着自己的头发再次染上了霜一样的惨白,看着自己身体里的灵力流逝,看着手中的青霜剑缠上丝丝缕缕的黑雾邪气。 梦醒前,他可以是太华翠微君。 梦醒后,他只能是无妄海的无妄领主。 顷刻一生,换了人间。 他又回到了风雪之中。 孟摧雪沉默片刻,抖落了一身落雪,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好像真的在风雪尽头看到了一座长亭,好像真的看到了风雪之中的雪衣仙人。 那双朝他看过来的像日月一样灿烂耀眼的金银异色眼眸,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彼时仙人问他名,问他为何潦倒至长亭? 他说小子无名,借酒只为消愁。 缘何而愁? 若是知道如何消解,能就不算愁了。 可是……为什么风雪长亭之中的仙人踏入风雪,朝他走来了呢? “谢蓬莱……” 谢蓬莱。 我们不该再见了。 那年长亭风雪,你踏碎落雪闯进了我的世界,不由分说的将我带走,我至今不知为何那日被选中的人是我。 罢了,不重要,孟摧雪的一生没什么意思,短短谢蓬莱三字就能概括。 “……” 谢蓬莱,我爱你。 好像纠葛了这么多年。 我也不曾光明正大的说过一句。 “我爱你。”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甚至没有真正的看到过我。 可我只想走到你面前,然后告诉你。 “谢蓬莱,我爱你。” “我一生短暂,不过寥寥百余年。” “我遇见你太早,我爱上你太早,以至于我无处可逃,无药可救。”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为我所判的谶文究竟是何意。 谢蓬莱。 你真的顾尽苍生。 也真的,从来没有怜我。 第102章 勿忘 很遗憾,谢蓬莱是半仙。 天生半仙,三生无名。 他没有三生幻境。 他那么清醒,看着所有人都在幻境之中下坠。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面前倒下的孟摧雪时竟然在羡慕,羡慕他们可以拥有一场大梦。 谢蓬莱没有心魔,更没有梦。 他想试一试,他想知道梦到底是什么?能让人甘愿赔上性命,甘愿一梦不醒。 孟摧雪就倒在他不远处,谢蓬莱这时候才发现,曾经他亲手带上太华仙山的那个少年不知从何时起眉心永远皱得紧紧的,像一道刻痕,哪怕在睡梦中也不松开。 他会梦到些什么呢?谢蓬莱想。 太华旧事?还是无妄海之事? 又或是……乌衣巷? 谢蓬莱从来没有这么迫切的想知道过什么事情,关于别人的事情。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孟摧雪会梦见什么。 于是他动了,拢在雪色衣袖中的指尖轻轻点在沉睡之人的眉心,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旷日持久的冬天之中。 孟摧雪的心魔,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浩浩白雪。 谢蓬莱忽然想起来,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孟摧雪似乎同他讲过,他最讨厌的就是雪。 没有颜色、容易消逝的雪啊。 他漫无目的的在雪原中走着,直到风雪愈来愈大,直到看见旧时长亭出现在风雪之中。 旧日长亭风雪,今又氤氲眼中。 只是不见少年伏案,笑眼盈盈看着他的眼眸。 谢蓬莱抿唇,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旧事,可一旦触碰旧景,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忘。 一生之结,一生之劫。 原来孟摧雪真是他的情劫。 可是…他并未动情,情劫又该如何去渡? 心乱如麻间,谢蓬莱抬眸,风雪飘摇之外,有人一身墨色穿过风雪跌跌撞撞的向他走来。 孟摧雪站在他的不远处,谢蓬莱下意识向他走了半步,从原本能遮蔽落雪是长亭里,与他一同站在了浩浩风雪之中。 终于有一刻,他们终于看见了彼此,终于一同站在了一片天地之下。 谢蓬莱看着被风雪侵袭的人,又向前迈了半步,他想说些什么,可张口却无言。 他该说些什么呢? 说对不起,吾不该这般对待你?已经太迟了,毫无意义。 说别怕他,他不会杀了他?可谢蓬莱来此就是为了杀他。 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还没等谢蓬莱弄清楚自己胸膛中的郁结,孟摧雪隔着遥遥风雪看着他,忽然开口道。 “……你。” 第一句的声音很轻,谢蓬莱只在消逝的风中捕捉到了一个“你”字,可下一句他却听的很清楚,很分明。 “谢蓬莱,我爱你。” 向前的一步一旦迈出就难以停止,可谢蓬莱只迈半步。 哪怕是幻境,谢蓬莱也不会回应孟摧雪。 是的,孟摧雪还以为眼前的谢蓬莱是幻觉,是他的梦魇。 山不就我,我偏要向山。 反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让他放纵自己一下…也没问题吧? 反正谢蓬莱也不会记他很久。 一步。 两步。 直到飞奔。 霜色的发在雪中飘扬,似乎下一瞬就要跟飞雪一同消逝,可孟摧雪没有消失,他撞进了一个与雪色一样,但比雪更冷的怀抱之中。 谢蓬莱是冷的,捂不热那种。 可孟摧雪偏要招惹他,偏要抱紧他。 哪怕谢蓬莱会伤害到他。 他身上那么多伤,尤其是曾经被谢蓬莱一剑刺穿的心脏,一靠近谢蓬莱就会被他周身的仙气再次引痛。 谢蓬莱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孟摧雪最怕痛,可他没有松手,他偏不松手。 曾经他想让谢蓬莱杀了他,但这个人没能下手,他说再见面之时,他要让他身败名裂,让这人这辈子都跟他不死不休。 于是孟摧雪动了,他从仙人怀中抬起手,轻轻抚上那张上天雕刻的最完美的面容,或许是他真的太痛了,痛到双手的指尖都在发抖。 谢蓬莱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可看到那双痛到颤抖的手和模糊泛起泪花的眼,他抬起一半的手顿了一瞬,然后搭在了了怀中之人的肩上。 罢了,谢蓬莱闭了闭眼,左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也以为这只是幻境。 由他去吧。 孟摧雪微微发抖的指尖触碰上仙人的眉眼,轻轻扫过那双异色双眼的眼尾,留下一点点痒,谢蓬莱眨了眨眼,却是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他在放纵。 孟摧雪浑身都在痛,可他依旧抚摸着那张仙人面,然后贴得更近,近到呼吸相缠,近到他能透过泪光看清谢蓬莱迷茫的眼睛。 近到离那张淡色的唇只有一线。 可他却没有再贴近了。 因为已经有风雪替他吻过了那人的唇边。 谢蓬莱冷心冷情,只有寒凉冰雪与他最相称。 于是在唇齿相贴的前一瞬间,孟摧雪退了,他唇边或许还含着不舍,可再也没有向前半分。 他只是再次环住了谢蓬莱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了那人的胸膛之上。 心跳声沉缓有力,让人格外安心。 “谢蓬莱…”他靠在自己妄想了百年的怀抱里,目光落在风雪交缠的虚空中,“我好累啊。” “追了你一百年,还是只能在幻境里才能抱抱你。” “不过…还好这是梦。” 谢蓬莱犹豫了片刻,把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为何…只能在梦里抱?”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孟摧雪是他的徒弟,他在说些什么东西。 孟摧雪仰脸看他,痴痴的笑了:“因为我不想死啊。” 能活着谁想死,他说自己只求善终,其实他只是怕痛。 第110章 他痛快了,就不想活了。 “谢蓬莱,忘了吗?你杀过我一次,我怕了。” “我的心好痛啊。”他演得那样夸张,枕进仙人的颈窝,“谢蓬莱,你没有心的吗?” 谢蓬莱沉默了很久,而后道:“吾…有的。” 它在跳呢,你听到了吗? “对不起。”他就这样揽着孟摧雪,放任他的呼吸扑在自己颈侧,“吾…不该冷落你。” “是吾错了。” “吾有愧于你。” 孟摧雪捂住他的嘴,轻声开口:“别说了。” “你知道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谢蓬莱也给不了。 “不说了,就这样吧。” 这辈子,就这样吧。 “再抱一会儿吧,”孟摧雪搂着他,声音越来越低,“以后就……抱不到了。”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 孟摧雪絮絮说了很多话,后来过了很多年谢蓬莱都还记得。 他解下了腰间的两把长剑一并给了谢蓬莱,犹豫了片刻后又把青霜剑拿了回来:“刻舟是当年抢了小师侄的,替我还给他,还有青霜,也是好久之前师兄给的…等我死后,也还给他吧。” 然后他又看到了谢蓬莱的摧雪剑,撇了撇嘴:“我最讨厌你的剑了。” “我讨厌冬天,讨厌雪,可偏偏我也叫雪。” “谢蓬莱,你误我。” “嗯。”谢蓬莱闷闷的嗯了一声,“是吾的错。” 孟摧雪仰脸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枚剑穗,是最普通的那种,没有一点法力,白玉锦穗,跟雪衣仙人格外相称。 他将剑穗系到摧雪剑空荡荡的剑柄上:“很久之前就买了,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你,现在还不给你的话…就没机会了。” “谢蓬莱,去看看人间吧。” 看看人世间,或许你就你懂我了。 谢蓬莱本想拒绝,可看着那双海色的眼,他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好。”他是这样说的。 孟摧雪不再说话了,他安静的靠在谢蓬莱怀里,等待着最后的终末到来。 一时间天地之间只有风雪的呼啸,和耳畔仙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直到某一刻,孟摧雪忽然开口道:“来了。” 风雪之中,一红一黑两抹身影格外刺眼,缓步朝着他们走来。 孟摧雪拍了拍谢蓬莱的手臂示意他放手,谢蓬莱不动,孟摧雪叹气,然后在他手臂上用力一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在提剑走进风雪之前,孟摧雪回眸看了自己牵绊一生的人最后一眼,露出了一个笑容。 无忧恣意,恍若当年风雪长亭中初见时的笑容。 “蓬莱吾师,勿忘我名。” 孟摧雪如是说道。 第103章 春天 谢望舒带着柳归鸿进了孟摧雪的幻境,可刚一落地就被一道禁制往外赶,废了半天劲才把禁制打通进入了真正的幻境。 他们在一片苍茫的雪中走着,除了漫天风雪什么都看不清,直到走到了某一个地方时,他们忽然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剑鸣。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剑气就朝着他们袭来。 柳归鸿反应比谢望舒更快,在凤凰羽翼展开之前他就提剑迎了上去,一剑破雪一剑断风,劈开剑气与风雪,露出了隐匿在雪幕之中的身影,抓着灵剑直接就往孟摧雪身上刺。 孟摧雪也不恼,轻笑一声翻身躲开,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跟柳归鸿调侃:“几年不见,小师侄进步不少,能在我剑下走过几招了。” “不过也是,要是还像从前那般,你如何能取我性命。” 想起他们对上的几次,柳归鸿骤然冷了脸色:“少废话,打不打了?” “当然要打。”孟摧雪挽了个剑花,浓黑邪气陡然缠上青霜剑身,“欠了你一条命,还是要还的。” 唰! 青霜剑指向柳归鸿,孟摧雪看着他:“打赢了,随你杀。” 柳归鸿咧了个阴恻恻是笑,比他还想邪修:“正合我意。” 柳归鸿真的想杀孟摧雪。 他最恨邪修,所以上辈子哪怕铤而走险选择入魔也不去当邪修。 他一生苦难皆由邪修而起,幼时邪修屠村害他漂泊伶仃,孟摧雪更是杀他一次又杀谢望舒一次。 他当然恨。 剑光交叠,罡风凛冽,孟摧雪到底比他柳归鸿多修炼了百年,青霜剑势如破竹,连他心膛上残余的护心诀都震碎了,可柳归鸿也不弱,提剑在孟摧雪身上也留了不少伤痕。 谢望舒本想上去帮忙,可他瞥见不远处静静看着这边的谢蓬莱,还是没有上前。 谢蓬莱是天生半仙,不沾凡尘因果。 他忽然悟到了点什么,比如天道,比如因果。 比如为何天道会准许他一个异世来者掺手此间之事。 因为此间的因果在玄凤自爆之时就乱了。 就像三生幻境出现的原因一样,孟摧雪砍了三生石,玄凤自爆带走了足够灭世的柳归鸿,可余波波及了整个修真界,也波及了三生石,修真界还是得乱。 原来上一世的三生石也碎了,因果大乱生灵涂炭,所以天道才会允许玄凤将他从另一个世界拉过来,用他这唯一的变数去改写无人生还的结局。 所以……谢望舒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渐不敌的孟摧雪,想起了他们进入幻境之前尚未完全破碎坍颓的三生石。 他们得加快速度了。 …… 剑风交缠,柳归鸿口中隐隐泛起血气,但孟摧雪也没比他好多少,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小师侄,记得找你师祖讨自己的剑啊。”孟摧雪脸上都是血,脸上挂起的笑都带着勉强的意味,“动手吧,我没力气了。” 等柳归鸿下一剑刺出时,他在半空中张开双臂,松开青霜剑任它坠落,他自己笑着,合上了海色的眼。 嗤。 灵剑刺穿血肉,风雪止息,呼啸无声。 孟摧雪想笑,可只咳出来一口鲜血,然后便无力的向后仰倒,从半空中坠落。 从这么高摔下去…会很痛吧,孟摧雪如是想。 那般死相也太难看了。 罢了,左右魂飞魄散再无往生,身后事如何,他不愿再多想了。 咦? 好像有人接住他了。 “睁开眼,看吾。” 孟摧雪睁眼,在那人的眼里看见自己海色的瞳孔。 原来自己的眼睛,这么美啊。 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那人的双手和雪衣,有些甚至沾上了两人霜雪一样的发,孟摧雪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狼狈,可那人第一次没有推开他,反而用力抱紧了他。 “孟摧雪,别哭,看着吾。” 他在…哭吗? 不知道,他没有力气了。 谢蓬莱看着那双海色的瞳孔逐渐涣散失焦,抓着他衣襟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只能茫然的在他腰间摸索着,直到将他的摧雪剑解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去。 “谢…蓬莱……” “我最讨厌、你的剑…” “我也…讨厌你。” 但我也,放不下你。 “下辈子…不要在冬天来找我了……” “我…喜欢春天。” 可我根本不会有下辈子了。 所以,请你别再来找我,哪怕是春天。 谢蓬莱没说话,他没去捡摧雪剑,他抱紧了的孟摧雪,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话,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结果反而抹了人一脸的血,只能用自己雪色的袖子去擦,才能露出苍白的面容。 最后的最后,孟摧雪环着谢蓬莱的脖颈,闭目埋首在他颈侧,最后轻声道:“谢蓬莱…我要诅咒你……” “你永远、不能忘记我。” 彼时仙人问我名,问我为何潦倒至长亭。 如今魂灯冷寂寂,相逢再无期。 环着谢蓬莱脖颈的双手无力垂落,怀中之人也没了呼吸。 余温尚在,故人长辞。 只余点点荧光,好似漫天飞雪。 消散从霜白的发尾开始,而后是指尖,最后是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海色双眼。 幻境破碎,眼前再无雪色,只有繁花景,溪流地。 春天到了,可有人看不见了。 无妄领主孟摧雪,陨落。 再无来生。 …… 从孟摧雪失去呼吸的那一瞬间,谢望舒和柳归鸿就被弹出了三生幻境。 谢蓬莱还没醒,孟摧雪的身躯已经开始消散,柳归鸿受伤不轻暂时不便动用灵力,谢望舒看向还在不断坍颓的三生石,抿了抿唇,扶着柳归鸿让他靠在一颗荼靡花树下,揉了揉他的发顶,在额心落下了一个吻。 “乖,在这等我。” 柳归鸿运转着灵力修复伤势,他知道谢望舒要去干什么,可他动不了,更阻止不了,他只能用点漆般黝黑的眼睛阴沉的瞪谢望舒,掌心攥着一角红绡,恨声道:“别去。” 第111章 “求你,别去。” “别再丢下我。” “求你。” 谢望舒只是看着他,然后一点一点将他掌心的那寸红绡抽出来,然后捏了捏他的脸,温声道:“别怕,不会再丢下你了。” “我会回来的。” 红衣翩跹忽而远,只余荼靡花下,泣声饮恨。 在那块参天巨石前,人类显得那么的渺小。 “天道。”谢望舒的红衣被凛风吹得招展临风,“如你所愿,我走到你的面前了。” “还不现身吗?” 「唉。」 一声叹息在他脑海中响起,那是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千万人同时开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千万人的声音和在一起却异常的和谐,组成了那一人的声音。 或许不是人,是祂。 祂是天道。 「你来得,早了些。」 谢望舒冷笑道:“我觉得不早,反而刚刚好。” “总比所有人都死了,我才知道是你在作怪强得多。” “我问你,孟摧雪走火入魔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说不是,你还会信吗?」 谢望舒冷笑不语。 「好吧,他走火入魔确实跟我有关,但并非我所愿。」祂语气平和,像是并未在意谢望舒道冒犯,「那只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蓬莱峰的三千洞天里会有与我相连的小世界,毕竟上一次轮回时,他也并没有跟谢蓬莱闹到这个地步。」 「是我一时疏忽了。」 “疏忽了?”谢望舒冷声道,“是疏忽没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还是疏忽让我抓到了你。” “天道,你有点多余了。” “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起,你说,我该做些什么?” 江淮凤,孟摧雪,柳归鸿,还有玄凤,一切变数皆由这天道的插手因果开始。 而自从祂搅乱此间因果之时,祂便不能再作壁上观了。 “天道?” “你根本不是天道。” 「……」 「你疯了。」 “我当然没疯。”谢望舒指尖蕴起一簇凤凰离火,触碰在不断坍塌的三生石上,脑海中的「祂」闷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谢望舒怒极反笑,一掌便将凤凰离火按在三生石上,脑海之中惨叫连连,有孩童尖利的哭泣,女子哀伤的幽咽,还有怒骂,以及哀嚎,到最后这种种声音又凝聚在一起,成了「祂」沙哑的声音。 「住手,谢望舒,你这是弑神。」 “弑神?你算哪门子的神?”谢望舒手上离火更盛,“不过一块石头成精罢了,也敢自称天道?” “你若是天道,为何谢蓬莱至今还未飞升?” 直到刚才在幻境里看见谢蓬莱无动于衷,谢望舒才醒悟了所有的关窍。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所谓飞升,不过是当年蓬莱仙岛的仙人们早就到一个弥天大谎。 真正的天道,早就在千年之前随着蓬莱仙岛一同覆灭之岁月的长河中了。 第104章 飞升 千年前蓬莱仙岛陨灭,天道也一并陨落,只剩一个谢蓬莱和一块承载因果业力的石头。 此后世间再无人能飞升,直到玄凤自爆,三生石碎。 可千年之久,三生石已经修炼出了自己的意识,祂不愿就这样死去,于是祂钻了玄凤的空子,在他将谢望舒拉进这个世界时冒充了天道,许他飞升让他按照自己的安排一路走下去。 原本到刚才的三生幻境都非常顺利,祂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能让一无所知的谢望舒忽然把矛头对向了祂。 「哈。」 原形毕露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通的?」 不再是伪装出的平和,祂的声音如同万钟齐响,傲慢到刺得谢望舒识海都痛。 怎么想通的? 在方才看见谢蓬莱无动于衷的那一刻,谢望舒忽然想起了本该魂飞魄散的真正的玄凤君。 玄凤为什么没死? 因为——自己根本不是被玄凤拉到自己世界来的。 眼睛很痛,谢望舒闭起一边的眼睛,把按在三生石上的凤凰离火催动到极致,祂的声音在识海中嘶吼,听起来他也很痛苦:「谢望舒!你不怕我跟你一起同归于尽吗?」 「你的徒弟还在等你,你不是很爱他吗?!」 两行鲜血从谢望舒的眼睛里滑下,在那张凤凰面上留下两抹蜿蜒的殷红,谢望舒毫不在意的随手擦掉抹在了三生石上,燃烧成一点金色的离火:“这才是真正的凤凰离火,哪怕真是天道也够你喝一壶了。” “同归于尽?你觉得我会怕这个?” “老子是凤凰!大不了就是涅槃!死就死!” 凤唳九霄,震荡山河,先是一阵滚烫的灼浪扑面而来,柳归鸿刚准备起身冲向谢望舒,一抹雪色就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抵挡了灼灼火浪,谢蓬莱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一身雪衣沾血,不像仙人像杀神,他瞥了一眼柳归鸿身上的伤,挥袖一道仙气打进玄衣青年的丹府替他修复伤势:“凝神调息,他是凤凰,死不了。” 柳归鸿朝着那片火海中央看了最后一眼,最终只能不甘不愿的又坐了下来,吐纳灵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也并没有多久,一声凤凰悲鸣,万千霞光在三生石彻底坍圮中绽开,然后是震天的轰鸣,直到万物归于死寂。 只有人类的呼吸声。 一息。 两息。 三息。 忽有凤鸣,响彻云霄。 有人红衣,踏风而来,无剑无翼,长袖当风。 恍如仙神。 沉默了许久的谢蓬莱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道:“他飞升了。” 天道陨灭,无人再能飞升,可谢望舒飞升了。 舍弃浊身,明净神魂。 即为飞升。 柳归鸿没出声,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朝他们走过来的人。 面前是繁花和溪流,身后是废墟仍在坍圮成烟尘,那人站在其中,像创世一般的神。 那是——属于他的神。 他的神明,回到他身边了。 …… 谢望舒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 虽然嘴上逞强,可他是真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 死亡的感觉太可怕了,浑身都是冰冷的,什么都触碰不到,看不见故人,说不出所爱。 但他赌自己不会死。 他是异界之人,不信此间天道遗骸能伤到他的神魂。 哪怕只剩一魂一魄,他都能涅槃重生。 他赌赢了。 因果业力摧毁了他的肉身,而残存的天道之力还了他一副神赐的皮囊。 通俗来讲,他确实是飞升了。 走到荼靡花树下时,谢望舒身上的火烬气息已经散尽了,谢蓬莱看着他,眼神格外复杂:“恭喜,功德圆满了。” 谢望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毕竟他和孟摧雪算是私事,轮不到他来管。 他现在要管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应澜姗那边的战况究竟如何,第二是柳归鸿为什么沉着脸色不愿看他。 这小子又怎么了? 谢望舒眉尖一蹙,还没说话就被柳归鸿先一步打断:“事不宜迟,走吧。” “剩下的账,等事办完了再算。” 谢望舒哽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好。” 他们的时间还长,足够解决所有的问题。 是该去解决正事了。 无妄雪原,正邪战场。 原本同形的三人在中途分道扬镳,谢蓬莱心神震动不愿插手因果,谢望舒也不勉强他,自己带着柳归鸿加入了战斗。 谢柳二人赶到之时已经是一片血流成河的炼狱景象了,杀伐不停,横尸遍野,只有不断飙起的鲜血和各种邪气灵光明亮到刺眼。 一片混乱中,他们找到的第一个熟面孔是明煦,他正一人被数百邪修围攻,眼见已经神智不清,连本命法器长恨弓都不知道扔到了哪去,手中握着一把快要到崩断极限的短剑,用最原始的方法杀尽他身边的所有邪修。 他快撑不住了。 邪修的刀劈了下来,那双茫然的眼倒映出狰狞刀光,下一瞬便被溅了满眼猩红。 一抹灼红在他眼前铺开,隔断了所有的视线,挡住了如同蝗虫般密密麻麻的人流:“傻站着干什么?!快走!” 说话间,凤凰离火燎原般呼啸而起,邪修沾身就死,离恨天的人看见火光也自发的往谢望舒这边靠拢,等到谢望舒清出一片空地时,柳归鸿也杀到了他身边。 谢望舒把明煦推到柳归鸿身边让他扶好,转头去问一个离恨天的修士:“为何离恨天也来参战了?青陵光呢?!” 不是已经与他断绝往来了吗?为何明知道这是场用命来填的仗,还要带人来送死! 他话一出口,身边的离恨天修士一半眼中都浮起了泪光,他询问的那个更是哽咽不成声:“族长他…殁了。” 第112章 谢望舒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谁殁了?” 青陵光,殁了? 怎么可能啊?他活了都有几千年了,实打实的老狐狸,他怎么会死呢? 骗人的吧? “…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玩。”谢望舒强撑出来一个笑,“雪亭呢?我去问她。” 江雪亭是永远不会骗他的,他要去问她。 可是…… “大祭司也没了。” 江雪亭是离恨天沟通神明的大祭司,整个离恨天只有她会傩,也只有她永远不会欺骗谢望舒。 谢望舒从未如此希望过,这是江雪亭在骗他。 可看着离恨天的族人那一双双闪着泪光的茫然无措的眼睛,他却连半个质问的字都说不出来。 说些什么呢?假的吧?你们在开玩笑吧?你们在骗我吧? 有什么意义呢? 离恨天的族人最信的就是青陵光和江雪亭,没有人会拿他们的族长和大祭司开玩笑,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族长都能解决。 可如果族长不在了呢? 如果大祭司也不在了呢? 那他们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谢望舒这个不着家的殿下了。 谢望舒绷着嗓音,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点一队人,跟着长生君先撤出去,剩下的人跟我讲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跟本君一起,给所有离开的人…” “报仇雪恨!” 第105章 阋墙 青陵光和江雪亭死于孔雀明王剑下。 据谢望舒所知,江淮凤并不擅长使剑。 从前还在离恨天时,没人敢去多打扰谢望舒修养,除了一个作天作地的江淮凤,那时谢望舒也闲着无聊,所以便让江淮凤同他练剑。 江淮凤每每不敌,总会说上那么一句:“谢望舒你给我等着!” “总有一天,我用剑杀了你!” 可他还没能杀了谢望舒,便先提剑杀了两个与他同根同宗之人。 他…有过一瞬间的后悔吗? 谢望舒不知道。 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旧日挚友。 江淮凤到底是离恨天的孔雀殿下,还是无妄海的孔雀明王? 或许到现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其实青陵光的死只是个意外。 江淮凤没想杀他,原本就也杀不了他,到底昆仑山的青鸟使者,除了谢蓬莱还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可奈何不了他自己去找死。 那时剑影刀光纷乱如雨,一片血雨腥风中,惨白的伯奇傩面在晦暗之中像一颗惨白的星,于冰蓝色流火之中熠熠生辉,红羽巫衣的衣带和鸟羽几乎要融进这一片血色,只剩下冰蓝流火为修士们开出一条杀向孔雀明王的通途。 江雪亭是天下唯一的巫,只有她的傩能做到这种地步。 江淮凤看到她了,他气得大笑,杀尽了想要他死的所有人走到了江雪亭面前,笑着揭开了惨白的傩面,将满手的血抹到江雪亭脸上,哪怕手指被巫力灼烧的露出骨头也毫不在意,活脱脱一个疯鬼相。 江雪亭被他掐着下颌说不出话,只有一双眼睛像雪一样冷,那双眼睛与江淮凤的雀眼对视,她没看到江淮凤,只看到了一个冷血疯癫的孔雀明王。 他已经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 两人僵持着谁都没说话,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哪怕是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江雪亭也知道,江淮凤不会直接杀了她。 果然,江淮凤率先叹了口气,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江雪亭,连你也想杀我?” 这是最后的质问了。 若你也要杀我。 那孔雀明王此身于正道,便再无牵绊。 在这种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候,江雪亭忽然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比如他们一同降生,比如他们血脉相连。 在人间,他们或许应该被称作手足,称作姊弟。 可现在…… 手足相残,兄弟阋墙。 她没说话,可只一个眼神就能让江淮凤知道她的答案。 哪有人能一直停留在少年时分。 离恨天江淮凤可以活,无妄海孔雀明王必须死。 故人不可再相认。 但江淮凤不想死。 于是利剑出鞘,流火滔天,剑刃与火纠缠不清,九分憎恨中的一分不舍谁都看不清晰。 直到最后江雪亭不敌,口中鲜血从唇角滑落时,江淮凤挥剑起势,准备给她最后一剑。 嗤。 鲜血溅了江雪亭满脸,染红那双睁大的眼睛,江淮凤垂眸,看着刺穿自己胸膛的细窄剑刃上镌刻那片青色鸟羽,忽然闷笑出声,然后越来越放肆,用那只被巫力伤得露骨的手攥紧了青陵光的剑固定在自己胸膛中,然后掌中长剑挽花倒转,缠着邪气的剑锋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干脆利落的捅穿了离得很近的两人的躯壳。 身后肩颈处溅上了一股滑腻的温热,给他原本就被各种鲜血染红的衣衫又添一片血色,江淮凤面无表情的把剑拔了出来伸手接住倒在自己后背上的人,顺手割断了江雪亭的咽喉,扶着他们躺倒在地上,合上了青陵光那双跟他颜色很像的眼睛。 周围的人几乎被他杀尽了,剩下的眼见着他忽然安静下来也不敢上前,只警惕的围着他们,江淮凤也不管他们要干什么,连刚杀了人的剑都随手扔到一旁。 他坐在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沉默了很久,直到周围的人以为他就这样睡着了时,他们听到了一声呜咽,然后是走调的歌声。 那原本应该是首挺温柔的歌,只是唱它的人遍体鳞伤,刺穿腹部的一剑可能伤到了肺腑,唱出来的声音像一只坏掉的破风箱,让温柔的歌染上了诡异和凄凉。 “太阳下山了…星星出来了……” “我的小鸟啊…” “快快睡觉吧……” 月亮下山了,太阳出来了。 我的小鸟啊,明天要来了。 这样的歌,江淮凤再也听不到了。 江淮凤是青陵光看着长大的,那时离恨天有永远落不尽的金色梧桐叶,玄凤也尚未出走。 他是最皮的那个,谁都弄不明白明明跟他同时降生的江雪亭那般乖巧,他为什么是个撒不完欢的小疯子。 每当金乌西沉,夜幕降临时,所有人最头疼的事就是——怎么想办法把这个小祖宗整回窝里睡觉。 小祖宗江淮凤皮得像猴,贱嗖嗖的全靠一张脸撑着才不挨打,到最后所有人都没辙了,于是他们把族长青陵光搬了出来对付小混蛋。 第二天,金乌西沉的时候,离恨天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皮猴子江淮凤催命一样往窝里拱。 被问起青陵光是这么摆平他时,笑眯眯的凤凰族长只是抱着孩子眯着眼,说:“只是用了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办法罢了。” 江淮凤一阵恶寒,但却又往他的怀里拱了拱。 青陵光是离恨天唯一一个打过他的人。 他把皮猴子先打个半死,然后抱着瑟瑟发抖的江淮凤唱着不知道什么玩意还是现编的摇篮曲,活像个慈祥的母亲。 “太阳下山了,星星出来了…我的小鸟啊,快快睡觉吧……” “月亮下山了,太阳出来了…我的小鸟啊,明天要来了……” …… “骗子。” 江淮凤抚摸着那张渐渐失去温度的脸,抹了青陵光一脸的血,他体面了一辈子,唯独死的时候这般狼狈。 “青陵光,你个骗子。” “明天不会来了。” 周围的人看他就像看着一个疯子。 没有人会再回答他了。 第106章 往生 谢望舒带人去杀江淮凤,柳归鸿被他派去护送明煦离开战场,虽然柳归鸿并不情愿,但谢望舒非要这么安排他也没办法。 只是没想到,在护送途中,他们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不,是尸体。 纳兰仪的尸体。 无妄海灵泽君,悄无声息的死了。 柳归鸿让随行的人照看好明煦,自己上前去查看,和其他地方的尸山血海不一样,纳兰仪身边很干净,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干净,只是几乎没什么尸体和断肢。 她就那样泡在一潭血水中,苍白的脸被血糊得几乎看不清面容,黛紫色的衣裳被浸泡成污血的颜色,血肉中还插着几把剑,睁大着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灰败一片的天空。 死得很不体面。 柳归鸿伸手探了纳兰仪的鼻息,确认她是真死了后沉默了片刻,然后伸手把那些将她钉在血泊里的灵剑拔了出来,随手扔到一旁,然后合上了那双疲惫的眼睛。 除却立场而言,柳归鸿是挺敬佩这个离经叛道的人的,从太华微末,到无妄海一把手,她有野心也有能力,只是差了点运气。 叹了口气,柳归鸿二指并拢点在纳兰仪冰凉的眉心,已经开始黏腻的冰冷鲜血触上指尖有些刺痛,像有冰针在向里刺一样。 第113章 这就是纳兰仪的回忆,一根带着冰寒的刺。 灵泽君纳兰仪,先师从太华,后离经叛道自创言灵之法,虽投身邪修无妄海,可终此一生,仅杀一人。 那时甘长风替她挡剑身死,一瞬间气血倒涌险些走火入魔,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已经倒了一地,修为低的奄奄一息,稍微强点的也只拄着剑才能跪住,他们没想到刚才那从未还手的女修修为竟然如此高深,只一下就能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可纳兰仪回过神了也没再对他们动手,她只是从血污泥泞中将失去了呼吸的甘长风抱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一步一步朝着无妄海的方向走去。 “别怕…” “师父…带你回家……” 滔天黑气笼罩着她,替她挡去了所有落在她身上的刀枪剑戟,直到丹府彻底干涸,金丹都裂开了寸寸裂隙,不知道哪个无名修士的剑才落在了她的身上 刺穿了她的心府。 甘长风能救她一次,可救不了第二次。 千剑万刃,蜂拥而来,她是无妄海妖女,人人都想砍上一刀劈上一剑,直到她终于失去生息时都还有人想要多刺她两剑。 无妄海灵泽剑纳兰仪,万剑穿心而死。 最后的最后,纳兰仪亲手碎了自己的金丹,用那最后一点残存的黑雾卷起了身边甘长风的尸体,黑火磷磷,焚尽了少年的身躯,只将一抔飞灰撒进了无妄海之中。 我可以万剑穿心而死,而你必须归家。 小道士漂泊一生,只把无妄海当过家。 做完这些后,灵泽君纳兰仪睁大着眼睛,疲惫地看着那铅云密布而又灰败的天空,彻底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柳归鸿收回手指,看着纳兰仪并不算安详的死状,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知道,纳兰仪死得……实在是不应该。 她…根本不是邪修啊。 上辈子他被玄凤打进禁地走火入魔后在禁地里待了十年,人人都道他在里面受尽磨难,实际上,禁地中其实有不少的功法和奇遇。 他见过一本有关言灵的功法,跟纳兰仪的很像。 那并不是一本邪法。 邪修无金丹气海,只靠吸食血气所炼制的邪气而保命修炼,但纳兰仪不同,她的言灵戒血气、戒杀生,只修众生苦难渡万生疾苦。 据柳归鸿所知,救苦渡难的从来都不是邪法。 而是仙法。 但纳兰仪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可是…哪怕是仙法也本不该是由纳兰仪所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柳归鸿记得,上辈子的言灵之法并没有出现在修真界,而是跟着他这个邪魔的降世一同毁在了禁地之中。 或许是三生石为了避免崩解改动了因果,少了柳归鸿这个足够灭世的魔头,就得拉出来一个无妄海来补起这个「反派」的身份,平祂造下的那些烂账。 可憎,可恨。 随意摆弄人命来成祂的正道,该杀。 柳归鸿收回手指,掌心一翻,银白灵光亮成一道流火,落在原本该是黛紫色的衣衫上,瞬间就燃起了滔天灵火,长风一卷,带着火烬和飞灰,飞往了无妄海之上。 无妄海水,消解业孽,极乐往生。 下辈子,当个真正的好人吧。 …… 另一边,谢望舒正带着离恨天的人去解决江淮凤,意料之外的是,他在途中遇到了太华的人。 “玄凤君!” 谢望舒闻声望去,那太华弟子一身纱衣尽是血色,看起来已经站不稳了,身边还有邪修环伺,谢望舒挥手一道离火救下了她,让身边的离恨天修士将她带了过来,那女修大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伸手就攥紧了谢望舒的赤色衣袖:“快…快去救人!” “太阴君…要不行了!!” 谢望舒顿时皱眉:“别慌,仔细说。” “孔雀明王…”她看着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只知道抓紧谢望舒,好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孔雀明王!他要杀太阴君!!” “快去救人!!!” 谢望舒把那太华女修交给离恨天众人照看,自己先行一步去寻云隐,结果在寻到云隐前,先找到了正在与盛招摇交手的孔雀明王。 盛招摇身上添了不少的伤,江淮凤也满身满脸的血,后者还已经显出来了不敌之势,再一次刀剑相撞后,江淮凤后仰躲开险些割断他咽喉的森冷刀锋,破口大骂:“盛招摇!你疯了吗?!我跟你见都没见过你要杀我!!你有病吗!” 盛招摇手上出刀不停,招招直取性命:“有仇。” “杀兄之仇。” 江淮凤气笑了,十八枚孔雀翎刃陡然绽开:“我看你是真疯了!我说了没见过你!怎么可能杀你兄长?!” 盛招摇提刀格挡,然后手腕一拧,一刀砍在江淮凤腰侧,血花飞溅,溅上玄黑衣角,溅上苍白的脸,盛招摇没管,只是一味的降下杀招,还顺手一道结界把想过来帮忙的谢望舒挡在结界外:“别管,去找应澜姗救云隐,他快死了。” “这是我跟他的仇,容不得别人插手。” 另一边,捂住嘴把血咽回去的江淮凤注意到了他,孔雀翎刃“唰”一声齐齐钉在了谢望舒眼前的结界上,连喝止他的声音都用力到破音:“谢望舒!!你不准走!!!” “这辈子!你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谢望舒看着他,缓缓开口:“江淮凤。” “原来你真的一直想我去死。” 江淮凤回看他,满身邪气,满眼憎恨:“是,从五百年前,从第一次见面,我一直想杀了你!” “凭什么你是凤凰?凭什么你天生就是凤凰?!” “凭什么我天生就要侍奉你?就凭你是凤凰我不是?” “我偏不。” “我要杀了你。” “……”谢望舒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叹了口气,“江淮凤,如果我说玄凤早就死了呢?” 江淮凤先是一愣,险险躲开盛招摇的杀招:“谢望舒,你这是怂了吗?你不敢跟我打,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只是一个异世界而来的灵魂,玄凤很久以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没骗你,可以起誓。” 江淮凤此生只恨玄凤,从降世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恨玄凤。 他要手刃玄凤,证明自己不比他差。 可是…… “他…死了?” 他恨了几百年的人,就这样轻飘飘的…死了? 怎么可能啊。 第107章 终局 玄凤早就死了。 那他该恨谁呢? 这五百多年的不甘和恨就这样陡然一轻…然后就没有了吗? 江淮凤一时分了神,断恶刀楔进他的血肉,灵力一震,就钉断他的筋骨,像他当年用孔雀翎刃寸断吕羲和的身体那般。 都是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罢了。 当年他杀吕羲和之时,就注定今日会葬身于盛招摇刀下,逃不掉的。 可是…… “我…不甘心。” 筋骨寸断,江淮凤只能用手扣着泥泞的血水泥土一点一点的往谢望舒旁边挪,直到伸出的手抵在盛招摇的结界上,指尖的血迹在结界上划出一线血痕,用力到指腹都泛白:“谢望舒…我、不甘心……” “我还…没能,亲手杀了他……” 那双青金色的雀眼此时邪气满溢,茫然的看着谢望舒,谢望舒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指尖一点解开了盛招摇的结界,抵在结界壁上的手便无力的垂落,在血泊里砸开一点血花。 盛招摇皱眉,钉在江淮凤身体中的刀身又拧了半圈,让他的气息瞬间弱了下去:“玄…谢望舒,你不杀他?” “我不拦你。”谢望舒蹲下身,抓住江淮凤的下颌让他抬头看着自己,“我只问几个问题。” 江淮凤阴冷的看他,将从自己口中溢出的血全蹭到了他手上,将好像是谢望舒要杀他一样。 “为何要杀云隐?” 谢望舒问。 “因为我讨厌他。” 江淮凤答。 “为何要修邪道?” 再问。 “因为我讨厌你。” 再答。 “最后一个问题。” 谢望舒顿了顿。 “江淮凤,我且问你…离恨天三年,你是否只有杀心。” 盛招摇的刀狠,江淮凤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掀着眼皮去看那张与他有七分相像的脸,用着最后不多的力气把手上的血抹到了谢望舒脸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扯的弯下腰跟自己平视,挤着气声道:“我也…问你个事儿呗?” “离恨天的三年里……是你、还是玄凤?” 江淮凤问。 “……是我。” 谢望舒答。 “一直是我。” 攥着衣襟的手陡然脱力,重重砸在地上,江淮凤笑了,眼中的邪气消散,身躯也在渐渐的化作青色飞灰。 第114章 他说:“甚好…甚好……” “谢望舒。” “离恨天三年…我是真的、把你当至交。” “把你当兄弟。” 那双青金色的、噩梦一样的眼睛,终于消散了。 从此天地之间,六道轮回,再无离恨天江淮凤,也再无无妄海孔雀明王。 江淮凤,陨落。 罪有应得。 盛招摇握着刀,刀尖的血还在往下滴,她茫然的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可她的眼中,再也没有那一抹模糊的天青色身影了。 心魔劫破了,‘吕羲和’也该走了。 “师兄。” “我终于,赢了你一回了。” 你杀不了的人我替你杀。 你报不了的仇,由我亲手来报。 你… 安心走吧。 …… 江淮凤一死,这场仗就不用再打了。 太华赢了。 至此,无妄雪原的混乱局面终于平定,以盛招摇、谢望舒为首的太华与正道修士开始了正式的围剿,离恨天修士则跟随柳归鸿的引导,开始撤出了战场中心,归家返乡。 可带他们来的人,再也回不了他的家乡了。 昆仑山下的使者,终究是等不到青鸟还乡了。 可直到所有邪修全部伏诛,谢望舒却始终没有见到两个人。 自始至终,应澜姗和云隐就没有出现过。 而云隐又快死了。 他们人呢? “应澜姗用了阵。”盛招摇跟在谢望舒身边,“我找到江淮凤之前一直是他们在拖着他,云隐好像是…神魂碎裂了。” “为了防止再碰上什么难缠的人,应澜姗用了阵法,把她们藏了起来。” 而他们又都不会解阵。 难道就这样干等着,等应澜姗愿意解开阵法吗? 那云隐还救得回来吗? 谢望舒抿唇,沉默片刻后对盛招摇道:“躲一躲,我来破阵。” 盛招摇有些怀疑的看他:“你什么时候会阵法了?” 谢望舒蹲下身,掌心贴地:“不会阵法,但能破阵。” “躲开。” 话音刚落,金光暴起,地面都裂开条条沟壑,不断向四方蜿蜒绵亘,直到触碰到一方阵法结界戛然而止。 找到了。 他不会破阵,但只要实力足够强,蛮力就够了。 下一瞬,阵法溃散,海蓝色的灵光向四面八方铺开,显现出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他们寻觅许久的二人就在那灵光的正中央。 可他们好像来的还是有些晚了。 “这是禁术!应澜姗!你疯了吗?!”盛招摇上前想把那合眸泣血的应澜姗从刺眼的海色灵光中拉出来,可指尖刚一碰到那些灵光,血肉便被寸寸消融化作点点荧光,和着那从应澜姗眼眶中滑落到血一同进入她怀中那人的口中。 神魂碎裂,已无生息。 那是…云隐。 盛招摇还想往那阵法中冲,被谢望舒抓着手臂硬生生拉了回来:“别拦她。” “别让她后悔。” 盛招摇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知道那种后悔有多折磨人。 那就…随她去吧。 …… 云隐死于决战的尾声。 其实这是能预见的,自从江淮凤潜入太华杀死吕羲和前,云隐的神魂就已经开始碎裂了,那时他随应澜姗回了凡间调养,可还未修养多久,太华就动乱,吕羲和也身亡,不得已,他们只能提前返程。 从那时起,云隐就落下了病根。 再后来就是柳归鸿战胜了他,成为了新的六君子飞鸿君,人人都道是太阴君放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真的力有不逮。 再然后…大战就开始了。 应澜姗旧伤未愈,他便一路相随相护,有伤他担,有刀他挡。 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这人总会把所有的责罚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半夜偷偷翻墙找应澜姗去拿点心吃。 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太阴君的神魂先天就弱,根本撑不住这么长时间的战斗,最终,他还是倒在了应澜姗的怀中。 先前神挡杀神的太阴君蜷缩在她的怀里,神魂渐渐崩碎,彻底变成银色的眼睛惊惶无措的看她,他茫然的抓住应澜姗被血浸透的衣衫,语无伦次道:“应澜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想回家!阿应…带我回家、好不好?带我回家!” “你再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从小时候云隐知道自己的神魂天生就弱于旁人时,他就一直很怕死。 应澜姗是知道的。 可她…救不了云隐。 灵力一刻不断的输送进云隐的身体,只像沙石沉入大海一般翻不起一丝波澜,可哪怕只是徒劳无功应澜姗也一刻不敢停手,哪怕上一刻刚刚送进他碎裂的丹府下一瞬就四散倾泻,应澜姗也毫不犹豫的将灵力传送给他。 因为云隐说他不想死,他想回家。 可是他的呼吸还是停止了。 迎接死亡之前,云隐用他最后的力气从袖袋里取出了一支发钗,颤颤巍巍的簪在应澜姗的发上,挤着气声道:“阿应…对不起……” “是我、耽误你了。”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你曾说过,此生唯有一人能为你簪发,可我实在是舍不得你,所以无论那个人是谁—— 请让我最后,为你簪一次发吧。 翠色青鸟,伏于浪尖,口衔明珠,尾有幽昙,青鸟衔珠,云浪金钗。 这样的钗子,再也不属于云隐了。 第108章 眼睛 “你说了,你不想死。” 那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活。 大阵瞬间在千里荒野之上落成,所有灵力朝着阵法中央的两人呼啸而去,最终汇聚在应澜姗那双宝石一般璀璨的双眼周遭。 你说过,我的眼睛是最好看的。 那我用它来换,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如果成了,你继续做我的眼睛。 如果不成…… 我先替你看看黄泉路好不好走。 澎湃灵力化作万根细小灵针,陡然刺进那双海色的眼睛,应澜姗闷哼一声,颤抖着双手捏住法诀,眼中滑落的两行血泪顺着禁忌术法的引导,一滴一滴的润湿云隐冰凉的唇,顺着唇缝渗入口腔。 覆盖在海色灵光下的,是微弱的、莹白色的、属于灵魂的微光。 “魂兮归来。” 破碎的神魂跟随着引导,渐渐回归于这一方破败的躯壳之中,只差最后一步,就能重组出一个云隐来。 可也就只差这最后一步。 禁术消耗太大,应澜姗旧伤未愈,撑不住了。 她和纳兰仪的那个交易,终究是害死了云隐。 “应澜姗!停手!”盛招摇隔着禁制朝她喊,“再继续下去你就废了!停手!” 丹府已然干涸,金丹开始隐隐作痛,可应澜姗不想停手,云隐说了,他不想死。 “你觉得云隐会想看见你因为他死吗?!” “……” 海色灵光逐渐熄灭,应澜姗摸索着将云隐冷透的身体揽在怀里,然后踉跄地抱着他起身,一步一步的试探着向人间的方向走,中间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了她也一声不吭,只再次摸索着将云隐的身体抱住,慢慢的继续走。 谢望舒想去扶她也被她躲开,她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哪怕看不见,她也要自己走。 “他说了…他想回家……” “我要、带他回家。” 直到她走到看不见身影,谢望舒才开口问身侧的盛招摇:“她的眼睛……” “看不见了。”盛招摇知道他要问什么,“她用得可是禁术,逆天而行,无论成败,总要被夺去点什么的。” 她把眼睛送给上天,求诸天神佛救救她的此生唯一,可神佛垂眸不语,也未赠她一场造化。 她便只能…带他回家。 百年前少年与她负气出走,此后死生相依,一生不悔,只是唯有一憾不得圆满。 她看得见苍生,却不曾只看着过一人。 罢了,索性她修苍生疾苦,不修太上无情。 他能在近处看着她。 此生,足矣。 …… 至此,无妄雪原上的战役彻底结束,无妄海邪修全部伏诛,离恨天主事人全部殒命,以太华为首的正道也只是惨胜一筹。 无妄海邪修中以孟摧雪、江淮凤、纳兰仪、甘长风为首的一众邪修皆死于正道剑下,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离恨天族长青陵光,祭司江雪亭,以及其他继承了上古血脉的修士也死伤殆尽,无人主持大局。 太华弟子死伤过半,太阴君云隐战死,北冥君应澜姗失去双眼,长生君明煦神智不清不知何时能够再次清醒。 可这般惨状,竟然已经是所有人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结局了。 此战太过惨烈,以至于过了百余年后的修士提起也依旧胆战心惊。 第115章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盛招摇忙得焦头烂额,能主事的非死即伤,连原本在她身边的谢望舒也眨眼就不见了,能领头作决断的竟只剩了她一个人,无法,清点了伏诛的邪修后,太华与正道的弟子只能由她带回。 自此开始,于正道之间——太华招摇君隐隐有了魁首之势。 而眨眼就不见的谢望舒正踏风凌空,往离恨天的方向而去。 青陵光、江雪亭身死,离恨天无人掌管,在他赶到战场时就让柳归鸿以他弟子的身份带着剩下的离恨天修士先行返程,等他处理完无妄雪原的事就去找他。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他也终于有了闲暇来处理他们之间的私事了。 关于三生幻境,关于两颗久到快要蒙尘的真心。 人迹凋零,金梧满地。 离恨天。 慢慢只离开了没有多久,却像感觉有几百年没有回来了一般。 或许是因为金梧尚在,故人长辞吧。 “谢望舒。” 闻言回眸,金叶梧桐下,凤凰花树下,一直都有一个人在等他。 从来都不曾离开,未来应该也不会离开。 “谢望舒。” 晃神之际,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柳归鸿一直都是这样,通身玄黑压迫感极强,白皙到几乎苍白的肤色,一双黑瞳如同点漆,夺魂摄魄,端得一派昳丽稠艳的好皮相。 那双点漆黑眸正半垂着看他,好像要透过这副皮囊,看清他的魂魄。 他已经离得很近了。 青年比他高了半头,离得近时压迫感让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可这时谢望舒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退——柳归鸿的手抵着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只要一个用力就能把他揽进怀里。 可他没有,他在等一个答案。 “谢望舒,你还回离开我吗?” “你说此间事了便会离开,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 “你要…抛弃我了吗?” 眼眶微红,眉梢都向下撇,好不委屈,好不可怜。 好一个惹人怜爱的人儿啊。 谢望舒有心逗他,另一只没有被制住的手抚上青年的侧脸,用拇指指腹摩挲过他的眉眼,最后落在那总抿得紧紧的唇角:“是啊,我要走了。” 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陡然收紧。 “我要去当神仙了。” 紧到发痛。 “不要你了…唔!” 唇齿相依,缠绵悱恻。 谢望舒话都没说完就被柳归鸿贴上来堵了嘴,他吻的很深,撬开齿关去追逐柔软的舌尖,掌控着谢望舒的呼吸,攥紧他的灵魂。 这小子…什么时候吻技这么好了。 谢望舒被他亲得垂着眼睫都轻轻的颤,柳归鸿在他肩胛上用力一揉,他就闷哼一声自己撞进青年结实是怀抱里。 “骗子。” 柳归鸿抬着他的下巴让他仰着脸看自己:“你又在骗我。” 肤色惨白,眼尾泛红,他倒是比那些邪修更像鬼魅妖魔。 勾人魂魄。 “知道我是骗子还要一次一次的贴上来,你莫不是傻子?” 柳归鸿抿着唇,埋首到怀中人的颈窝里,哼出点模糊的气声:“就知道欺负我。” 乖乖,要人命呢。 “还说什么喜欢我,又是在骗我。” “偏偏我还总相信你。” 哎哟,要哭了。 柳归鸿装委屈正起劲,然后一个温软的吻就轻轻落在了他耳后,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交颈缠绵那样。 “乖乖,我错了。” “我喜欢你,这是真的。” “不会再走了。” 这是谢望舒给出的承诺。 也是他的誓言。 “我爱你。” 今生今世,只有死别。 再无生离。 第109章 三愿 被按进床榻里时,谢望舒整个人都还是蒙的。 好好的讲着讲着,怎么就拉扯到床上来了呢? 不过很快他就没功夫去想别的事情了。 “喂!你别…”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衣裳已经被扒的七七八八了,湿软的吻一下一下落在颈侧,锁骨,胸前,到小腹,然后是…… 含、含住了。 谢望舒一瞬间头皮发麻,腰身无意识的弹了一下,被柳归鸿伸手按了回去,只能曲起一边腿,在他手下不住的发抖。 一道白光在脑海中炸开,谢望舒失神的看着屋顶,放任柳归鸿动作,直到—— “柳归鸿!你在做什么…嗯!给我拿出来…!” 柳归鸿指尖一动就能引出一串甜腻的低吟,他伏在那人光洁如玉的胸膛上,忽然想到了之前被这人骗到的几次,张嘴就咬了上去。 “哈…啊!”谢望舒猛地向后一仰,仰出一截脆弱的雪白脖颈,“你…松开!” 柳归鸿难得听话,撒开嘴整个人压上去伏在他耳侧,沉声低笑出声:“师尊,这是你答应我的。” “你骗了我太多次,所以接下来,我不会再让你说话了。” …… 等到谢望舒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下面的那个。 拿开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扶着腰坐起身,谢望舒看着一地的衣裳,扶额沉默不语。 昨天…到底是怎么滚到榻上来的? 他依稀记得是…… “谢望舒,我不信幻境,我只当你是为了哄我的戏言。” “你能不能…把那些话,再同我说一遍?” 再说一遍,我就永远不再疑你。 他们贴的极近,像是下一刻就要吻在一起,可始终还留着那若即若离的一线空隙,那是柳归鸿留给自己的余地。 若是这人真的仍在骗他,他便转身就走,此后往生不留恋,百岁死生不相见。 谢望舒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点漆瞳,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没被抓住那只手攥紧青年的玄色衣襟,然后错开了他的唇,在他右侧眼下落下一吻,然后辗转至耳侧,声音温柔的像是呢喃:“我记得当年在凤梧灵泉,我许给你了三个愿望。” “是在右眼吧。” 柳归鸿一瞬间愣住了,他曾经用掉的两个愿望,此刻格外清晰的被再次想了起来。 一愿,你命归我。 二愿,你心归我。 “傻愣着干什么?许愿啊。” 三愿。 “谢望舒,我要你心如我。” 眼下的金纹陡然亮起,又乍然破碎,点点金光翻飞,萦绕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在尾指上缠成了一截长七寸七厘的金色锁链。 天地为证,山河同鉴。 今有二人两心相映,从生到死,再不谈契阔别离。 等到金光消散,天地重归于寂,只余风吹金梧,簌簌遍地。 “这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这一次,我再不负你。” 柳归鸿看着自己的手,曲了曲方才缠了金链的尾指,看着还有些茫然:“真的…不会再走了?” “再也不会不要我了?” 谢望舒笑了,伸手拧了拧他的鼻尖:“傻子,天地鉴证,我想走都走不掉了。” “这下能放心了吗?我可是把一辈子都赔给你了。” 一辈子都给他了。 再也不走了。 “……”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骗我太多次了,我…唔!” 谢望舒直接吻上去堵住了他的话,等到气喘着分开时捏了捏他的脸颊:“这么好的气氛,你就要这样问过去吗?” “趁我现在心情好,想干什么……” “全都依你。” ……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全都依他的结果是直接被这逆徒按床上睡了,鬼混了一整晚。 追悔莫及啊……他现在屁股都还痛。 回头看了眼青年的睡颜,谢望舒叹了口气,罢了,确定了关系又说了全都依他,总归早晚要做到这一步的,早晚的事。 除了不是上面那个让他不是很爽之外,体验还算不错。 只是下地去捡被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时,腿软的有点站不住罢了。 死孩子,挺有劲的,能折腾一晚上。 只是苦了他了,腰酸腿软,坐立难安。 穿戴整齐收拾停当,谢望舒又坐回了榻边,看着还在熟睡的柳归鸿,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戳了戳他的脸。 白皙的脸颊被他戳出来一个小坑,松开手就又恢复回去,让人忍不住又去戳。 这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哎哟,戳醒了。 纤长乌密的眼睫颤了两下,睁开的是一双更加浓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好像能吸走魂魄。 活像个艳鬼。 下一瞬他就被鬼咬了。 玉白色的指尖被柳归鸿叼在嘴里,尖锐的犬齿扎进血肉,鲜血被吮吸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而柳归鸿只是吞咽着他的血,喉结上下滚动,看着还有些色气。 第116章 血珠在他的唇瓣上抹开,像涂了血色胭脂,勾引着人去尝上一尝。 柳归鸿并未吸食很多血液,移开后便用灵力替谢望舒愈合了伤口。 修士的血是很珍贵的,能做很多的事情,比如立誓,比如结契。 “这是同心生死契。” “你把命都给我,我也得给你点什么。” 柳归鸿捧着他的手放在头顶上,一眨不眨的抬眼望着他,那双点漆黑眸里不掺杂一丝情欲,纯然的只有爱与信仰。 “你说从今往后只有死别再无生离,可哪怕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处。” “生同衾,死同穴。” “不死别,无生离。” 谢望舒睁大眼睛,良久说不出话,沉默良久后,他叹出一口气道:“何苦呢?我愿意的。” 柳归鸿把他的手贴在自己侧脸上,亲昵的蹭进他的掌心,在他腕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并蒂花灵纹上印下珍重一吻,复而抬眼看他:“不苦。” 此生得你。 甘之如饴。 只要此生终点是你,千难万险,百转千回。 我都会等你。 直到你愿意降临在我身边。 凤凰非梧桐不栖,不在离恨天的梧桐也留不住凤凰。 柳归鸿最终都没能让凤凰栖息在他的肩上。 可凤凰为他衔来金枝,牵着他的手。 一同归于了九重云霄之上。 同归于尽? 同归不朽。 …… 那是尘埃落定之后的一天。 谢望舒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玄凤。 上次见玄凤如临大敌,这回他先下手为强,先揍了他一顿。 反正是在梦里,也揍不坏,当出气了。 等到揍完了,玄凤瘫在地上,谢望舒也躺着地上:“对了,你来干啥?” 玄凤:“……你连我来干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揍我?” 谢望舒又给了他一脚:“有话就说,没话快滚。” 玄凤翻了个身看他:“我是来道别的。” 谢望舒:“…咱俩关系很好吗?” 玄凤:“很差吗?” 谢望舒大呼卧槽:“原来你觉得把人从另一个世界拉过来,然后给他一堆棘手的麻烦是关系不错的表现啊!” 玄凤:“…对不起。” “但我真是来道别的。” 玄凤坐起身,顺手把躺着的谢望舒也拉了起来:“如你所见,前世我只是肉身消弭,损耗了些灵力,最主要的将你带来的是三生石,所以我也侥幸保住了性命,可因果未了,我也被困缚于此间不得超脱。” “如今因果圆满,三生石掌管的断裂的因果被重新链接,我也得以超脱,可以离开此间了。” “谢望舒。” “很抱歉,将你卷进了此间,害你不得飞升。” 玄凤看着他,琉璃镀金瞳平静纯澈,半点无有阴影:“但也真的谢谢你,救了这个世界。” “……” 罢了,左右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原谅你了。” 第110章 归我 十年之后。 太华仙山,乾坤山门。 等到谢望舒再次回到栖凤山时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当年无妄雪原一役后诸界皆元气大伤,以离恨天为由,名士一辈死的几乎断代,于是谢望舒不得不担起了凤凰族长的身份,与飞鸿君柳归鸿留在离恨天震慑心怀不轨之徒,也能扶持势微的凤凰一族。 凤凰一族的血脉传承在那场大战中死伤殆尽,直到这两年新生的继承人接二连三的出现,谢望舒才能放心的把离恨天交给他们,动身回太华。 说来也是巧,最先诞生的那两个血脉继承人是……孔雀和雪凰,一静一闹的一对双生子。 难免会让人想起故人呢,尤其是那张姝丽的面容和青金色的孔雀眼。 可故人已逝,魂飞魄散,这不是他。 所幸雪凰靠谱,隐隐还有些当年北冥君玲珑万算的本事,把离恨天交给她谢望舒还是很放心的。 所以,做完这些事后,谢望舒终于能带着柳归鸿回太华了。 当然,他们也并没打算在太华久留,只是盛招摇千叮万嘱这两个祖宗别出了离恨天就满世界乱跑,一定要先回太华替她做事,要不然他们早跑了。 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是轮到盛招摇来接手太华的事务。 当年一役后盛招摇领着人回到修真界,结果一番打量后发现能做主的名士就剩了她一个,一时间气急败坏,但也只能一边焦头烂额的处理这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琐事,一边惦记着谢望舒赶紧回来,她要累死了。 以前应澜姗到底是怎么处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啊?!! 总之,谢望舒终于是回来了。 她能歇歇了。 玄凤君归来,太华开门相迎,只是看见领头的只有一个盛招摇时,难免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 左看看右看看,谢望舒没忍住问出口道:“明煦呢?我记得他几年前还给我送了传音来着。” 盛招摇嘴角抽了抽,撇了一眼谢望舒身后跟着的柳归鸿,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三年前,被个凡间的散修接走了。” 哈哈,其实是抱走的。 那散修的架子可大了,一人一枪直接闯到了太华山门前,说是长生君故交,然后单手抱着人就走。 明煦都活了几百年了,哪来的凡间故交? 奇奇怪怪。 不过看着明煦傻愣愣的看着那人也不反抗,盛招摇也没拦,索性让他把明煦带出去走走,说不定神智还能清明些呢,总比天天在太华不见人强。 谢望舒听了也没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总归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同行过一程,已是多年有幸。 后来他又问了应澜姗,这次盛招摇沉默了更久,最终道:“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当年云隐身死,应澜姗也失去了双眼,在将云隐带回凡间后,应澜姗许久没有露过面。 盛招摇一开始觉得这样也挺好,让她在外面散散心,免得困在以前走不出来,就像她当年那样。 可没想到过了两年,应澜姗却忽然回到了太华,找到了盛招摇,然后告诉她,她要辞去沧海峰主北冥君的位子。 那时盛招摇便知道,应澜姗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世人皆以为北冥君应澜姗乃无情道修士,就像玄凤君那般,但只有他们几个知道,应澜姗不修无情。 她修苍生。 修苍生,踏红尘,体察冷暖,方得大道。 也能替云隐看看……那些他未曾走过的路,他最是爱热闹,却跟着应澜姗在太华里待了半辈子。 她想替他看看,他不曾见过的人间。 一番叙旧,盛招摇被喊去处理事务,只让谢望舒自己逛,然后顶着一脑门的怨念去处理那些烂账。 谢望舒想了想,最后还是去了蓬莱峰一趟。 其实这些年他想过很多次,谢蓬莱和孟摧雪之间的事他从来没有插手过,可如果他真的管上一管……他们之间,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虽然他不说,但在最后谢蓬莱一定也想清楚了,孟摧雪走火入魔是受三生石牵累,而且自从他掌管无妄海后并未伤人性命。 谢蓬莱会不会想过…孟摧雪并非,罪无可恕? 他后悔过吗? 谢望舒猜不到,当日谢蓬莱并未参与最后的决战,他只是看着孟摧雪死在自己怀里,然后便回了太华。 仙人仍然是仙人,他的无情道甚至都没破。 只是…情劫已了,他却并未登仙。 谢望舒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青霜剑,叩响了蓬莱居的门。 他要送一样东西给谢蓬莱,至于怎么处理……让他自己决定吧。 孟摧雪那日魂飞魄散,唯独留下一把青霜剑,谢望舒也没想到,等他过了好几年后再去看时,竟然在青霜剑中发现了一片碎得不能再碎的残魂。 大概这就是命吧,天道害他身死,可他命不该如此,所以残魂未散,还有重来的机会。 抛弃谢蓬莱弟子的身份,抛弃无妄海邪修的身份,谢蓬莱是否会允许他重新来过,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谢蓬莱握着剑什么都没说,只是指尖在剑柄上轻轻的摩挲着,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故人的余温,良久后,他将那一片残魂引入了自己的摧雪剑中,暂做容纳的器皿。 他还没想好。 十年间,每每想到孟摧雪他便会心府生疼,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愧疚?不像;悔恨,也不是。 或许等到他弄懂这份心情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就能决定,到底怎么处理孟摧雪这一片残魂了。 等到谢望舒离开后,谢蓬莱十年中第一次推开了蓬莱居的门扉,缓步下山,出了太华。 现在,他要因为孟摧雪死前的那句话。 去看一看他陌生的人间了。 第117章 …… 等到回到了栖凤山,刚刚踏入山巅结界,一只有些冰凉的手便钻进了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谢望舒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柳归鸿已经贴了上来,只是还有些不习惯:“干什么?”黏黏糊糊的。 十年了他都还没有习惯,想不通两个男人为什么要牵手,可柳归鸿却很热衷于此,一到没人的地方将要牵着,有时候还要亲一下,抱一下,跟小狗一样。 虽然谢望舒想不通,但还是纵着他,没必要什么都想得太明白,他们还能活很久,还能在一起很久,想不明白的,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想。 只要是他们在一起,怎样都很好。 夕阳如火,红衣镀上一层金色,却依旧璀璨不过那双含情的眉眼,就像柳归鸿心中的那样。 这是他的此生至高至明日月,比一千枚太阳的光还要明亮。 所幸之至,日月归我。 此生万般山高水长,日月依旧照我。 如此耀眼而又明亮。 【正文完】 【小剧场】 第111章 除夕快乐 修真界其实是不过年节的。 修士闭关动辄三年五载,动不动多年不见天日,年月尚且算不分明,更别提什么年节了。 只是那一年实在太过特殊,所以过了这么久,他们都 还是难以忘怀。 其实也记不清楚那到底是哪一年了,太华六君子纷纷在年节的半个月陆陆续续的出关,总之就是特别巧,太华山脉下了好大的雪,万物都别裹在一片银装之下。 最先提起要过年这个想法的是云隐,等到应澜姗知道的时候,太阴山、沧海峰都被挂上了大大小小的红灯笼,看着红得晃眼,连带脾气好的吕羲和都被云隐好说歹说的挂了一山的灯笼,还贴了对联门神什么的。 应澜姗把云隐从太阴山揪出来问这是又作什么妖,云隐嬉皮笑脸的不好好说话,被她踹了一脚才捂着屁股哀嚎。 “马上又到年节了诶,正巧今年咱们都没闭关,聚一聚嘛。” “我都快忘了玄凤长什么样了。” 应澜姗拧着他的耳朵把人拧出来了高低肩,但最后还是没管她了,放任他去野了。 没什么,她也快忘了玄凤长什么样了。 她算了算,上次闭的是死关,不突破不出关,她大概在沧澜殿里待了有十年,一出关就碰上了年节。 罢了,命里注定的,随他去吧。 得了应澜姗的默许,云隐彻底撒欢了,整个太华都放任他造作,于是等到盛招摇出关的时候,被招摇峰上红得辣眼的帷幔吓得一激灵。 “卧槽,什么玩意?!” 云隐笑得贱兮兮的从红艳艳的帷幔后面钻出来:“过年节啊!应澜姗让我给你们置办点东西,女孩子嘛,给你弄点帷幔…卧槽!哥我错了!别砍我!!” 他话都没说完,盛招摇一刀就劈了出去,差点削掉他半个脑袋:“云隐, 你疯了能不能直接找个清净地方一头碰死?别拿我们消遣?” 云隐躲的时候一头扎进了草窝子里,再把脑袋拔出来的时候一头都是杂草:“没骗你!真是应澜姗允许的!” 盛招摇斜了他一眼,懒得跟他扯皮, 把刀往肩膀上一扛,下山找吕羲和去了。 结果正阳峰上也是烫眼的一片红艳。 …云隐那傻子没骗她? 好不容易布置完了招摇峰和正阳峰,剩下的就只有栖凤山和长恨峰了。 开玩笑,还剩一个蓬莱峰,上面住的是谢蓬莱和孟摧雪,谁敢上蓬莱峰作妖啊。 长恨峰好说,跟明煦说一声干什么都行,明煦脾气最好,不会有什么麻烦。 难搞的是栖凤山,是玄凤。 那时玄凤还没收徒,偌大的栖凤山上只有他一个人。 腊月二十八,云隐蹑手蹑脚趁夜偷偷摸上栖凤山,然后再一次险些被切掉半个脑袋。 玄凤皱着眉收剑:“云隐?” “有事找我?” 云隐心有余悸的捂着自己的脖子:“…请帖,给你的。” 玄凤刚一伸手接过请帖,云隐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明日戌时,乾坤山门。” 邀约? 玄凤指尖在请帖的边角摩挲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将请帖收进袖口中。 …… 除夕当夜,戌时正。 最先到的是云隐和应澜姗,然后是吕羲和跟盛招摇,再然后是明煦…… 玄凤没来。 罢了,云隐长叹出一口气,意料之中,玄凤向来不爱凑这种热闹,理所应当… “在找什么?”有人在他身侧道。 “找人——卧槽!”云隐差点三魂都吓得出窍,“玄凤你什么时候来的?!” 吕羲和抄着手眯着眼笑:“他一开始就在啊,没发现吗?” 盛招摇又斜着眼看了云隐一眼:“冤枉你了,你好像是真傻。” 云隐:“…喂!” 明煦也没忍住笑了,他笑起来的那一刹那,绚烂花火陡然升空,在夜幕中炸开最灿烂的烟火。 所有人抬头看向夜空,只有云隐挥袖托起酒盏,分到众人手中,首先举杯。 “诸位,除夕安乐。” “相聚不易,今夜不醉,便不归!” 相聚不易,不醉便不归。 只醉了一个怎么办? 修士不易醉,可云隐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喝了半壶就趴下了,应澜姗眼皮跳了跳,十分顺手的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他神魂不稳,我带他先走了。” 然后剩下的四个人,就着烟花,喝了一夜的酒。 跟喝水一样。 子时正,蓬莱峰。 谢蓬莱还在闭关。 孟摧雪坐在蓬莱居的屋顶上,也不怕把简陋的屋子坐漏了,他身边也搁着一壶酒,上好的玉楼春,他专门提起了好几天下山买的。 孟摧雪知道六君子这几天在搞什么,其实他年年都会过年节,大抵是做凡人时留下了的习惯,他挺在乎过年这回事的。 他眺望着山下腾起的焰火,好多年前,乌衣巷的孟府年节时也会放烟花,比这更大,比这更闹。 可他却记不清了,孟府的一切他都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冬天很冷。 到了太华后,就不冷了。 “砰!!” 焰火升空,炸开绚烂的花火。 孟摧雪垂眸顺着蓬莱居屋顶的缝隙往里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开口轻声道。 “谢蓬莱,除夕快乐。” 又是一年。 你要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