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渡魔》 第1章 《凡心渡魔》作者:有情燕【cp完结】 简介: 我是个凡人。 我是为了换取魔教对师门的庇护,主动去给魔教少主当炉鼎的。 他很凶,脾气差。我知道我倒贴合该遭受这些,便从来都受着,对他百依百顺。 但他又说,他喜欢我。他想跟我结为真正的双修道侣,再顺理成章得到我。 他欺负我,瞧不起我,可他觉得我很好看,他喜欢我。 作为炉鼎被采补后,就无法再修炼。 我每天做梦都想回师门去剑啸易水、逍遥天地。 可为了他这份夹杂着看不起的喜欢,我亲手把自己修仙的梦想撕碎,在他陷入危急的时候奉上一切,让他用我这个炉鼎的生命力来度过危难。 我真是昏了神。 只是修魔界的天之骄子,真的会发自内心喜欢一个凡人吗? 同样,我出自仙门,也不会天生就想给他做个娈宠。 一日日相处中看似不断加深的感情,其实一直都在磨盘上磋磨。终于有一天,这根弦磨断了。 我不要他了,我找到了重启修炼的办法,要回去修仙了。 哪怕重启修炼成功率极低,失败则身陨, 但他既爱我爱得深、深到不惜用生囚和折辱来留住我,那合该让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 凡人受x魔君攻, 凡人表面顺从,其实内心非常倔强。后期死遁说拜拜。 魔君又凶又恶越来越爱,却发现自己从没走进受的心里。后期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他不大看得起我这种凡人。 标签:破镜重圆、he、虐恋、追爱火葬场、仙侠、狗血、古早、酸涩、第一人称 第1章 倾覆 从师门到魔教,两千八百里距离,御剑要五日。 为了路上有些事做,亦为着到魔教后能更好地投入新生活,我带了两本书在路上先学。 一本《癫症医经要略》,一本《断袖春意谈》。 一本拿来学习如何跟疯子交流,一本拿来学习如何跟疯子双修。 众所周知,魔教元婴期大圆满修为的少主,桓九,是个疯子。 自他魔尊兄长为仙门设计截杀而死后,此人已疯了整整十年。 魔教找遍天下医修,少主的疯病却无人能治。从魔教回来的医修们都说,像魔教少主这种情况,唯有让未经修炼的单属性水灵根的人作为炉鼎,与其和合双修,由其不断吸取生命力,才可稍作缓解。 可这种人并不好找。无论修仙界还是修魔界是个人都晓得,这种灵根简直是天生的炉鼎,若有早已被仙门各派瓜分,在民间寻找更是大海捞针。 不巧,我沈远之,新兴修仙门派增城派的真传大弟子,正是一位不为人所知的、没修炼过的水灵根。 且我身体里,像单属性水灵根这种罕见东西,还有两个。 一个在丹田,一个在后颈。 用我师父的研究成果来说,我若真做炉鼎,净化灵识、辅助提升修为的效果,比之寻常水灵根更加翻倍。 当年我才十二岁,师父发觉此事后,对我语重心长道:“远之,即便你这灵根体质无法引气入体,但你既做了我的第一个弟子,为师便不会嫌弃你。师父会保护好你,你也万不可让旁人得知自己灵根真相,若你被抓去做了炉鼎,必将阳寿大减、且再无机会开启修炼之路。切记切记。” 可惜现在,承他老人家生前吉言,我真来做炉鼎了。 前往魔教五日的御剑脚程,已是最后一日。远远已可望见那座血云笼罩的山头,山色漆黑,惨淡无比。 其实我不是很能理解魔教把自己山头弄成黑红色的审美,我觉着绛紫色好些,充满邪性,霸气又威武。若将来能得魔教少主欢心,到时可稍作建议,将风格改换改换。 但手头这两本书的学习进度,委实令我自己对自己能否讨到桓九宠爱都揣有疑问。 毕竟我之前对炉鼎此道,雏之又雏,甚不熟悉。水灵根主动去做炉鼎,我是古往今来头一个。 我决定将学习进度自检一番。 闭目,默背。 癔症入心者,要徐徐引导,试着从病者视角理解世间万物…… 男子双修,可能的敏感部位有喉结,耳垂,以及…… 背到一半,袖中有传讯符震动。 接传讯符要花灵力。 我毫无修为,身处仙门,平日使用灵力和隐藏凡躯,都是靠腰间这师父给我储放灵力的天问石。只是从前是师父借灵力给我,这一回是师弟师妹们合力凑给了我。 天问石色泽蔚蓝,其中一半透明、一半沉渊。灵力还剩一半,足够。 我接通了传讯符。 传讯符那头连着我的师门增城派。 师父仙逝,增城派中还有十八个师弟师妹。 那头的声音,微微怯懦,是三师弟:“大师兄,要不,你还是回来吧。师父不在了,我们也撑得起增城派的,二师姐马上就要结丹了呢。” 一阵哄闹,又一焦急女声,是二师妹:“大师兄,等我结丹,我会保护好师弟师妹们,我会守护好增城派的产业,绝不让旁人抢去。你不要去魔教当……好不好?你回来,实在拗不过那些世家仙门,我们一家人再想办法。你回来总归我们都还在一处的!” 我轻声回应:“仙盟十处世家大仙门,金丹遍地走,要是他们铁了心要吃绝户,你们十八个都结丹了也无用。我去意已决,无须再哄我。” 二师妹有了哭腔:“实在不行,我们……我们整个门派都加入二师父所在的重光派吧……二师父和师父过命的交情,平时对我们也很好……” 重光派,排行第七的世家仙门。可二师父只是重光派掌门排不上号的远房侄子。我分明记得师父葬礼上,他们掌门看着增城派数十里沃田灵圃是什么样的嘴脸。 这样的还有许多。 地雍堡的堡主来吊唁师父,却逛到了后山千年灵泉;千秋宫的宫主来给师父敬香,拉上了资质绝佳的十六师弟,挖起了墙角,十六师弟坚决不从才暂且作罢;还有第一仙门永盛门派来的吊唁弟子,走一路画一路地图,聊着以后增城派这里归谁那里归谁。 可那增城派明明是师父的基业。是师父为我们这十九个和他半分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弟子,一点点攒下的基业。 我回应二师妹:“乖,不哭了。你们还当我是大师兄,就听我安排。记住,仙门百家的话一句都不能信,等我到魔教成功做了他们少主炉鼎,我就让魔教暗中庇护增城派。我可是双水灵根呢,我的品质魔教决计拒绝不了。” 那头三师弟又发出了疑问:“不信仙盟和仙门,却去相信魔教……真的可以吗?” 我心里也没底,但已别无选择。师父一死,增城派需要立刻找到靠山,世家仙门吃绝户都写脸上了,他们无法相信,便只能去魔教碰碰运气。 我安慰道:“我与师父六年前在宝藏秘境中和魔教打过照面,他们欠过我们一个人情。你们乖乖的,只管等我好消息。” “这怎么是好消息!大师兄,你做了炉……的话,会、会……” 无非阳寿大减,且永无修炼的可能。 我深纳一口凉气,说:“若此事能成,过个十年二十年,有机会的话,把我尸身要回去,葬在师父衣冠冢旁。” 然后,我捏掉了传讯符。 红云遍天,漆黑魔山,就在眼前了。 魔山外有数层魔卒守卫,粗略一看上千名。还有些许距离才踏入他们的警戒范围,我御剑停下,再引天问石灵力,化出全身水镜,给自己照镜子。 好歹这回,是要去以色事人的。 一路风尘仆仆,长发翻乱不说,衣襟腰带也多有歪斜。幸而我对自己的容色还算自信,稍稍整理,长眉若柳,肤白如瓷,瀑发垂肩,湖色道袍随风漾漾,还可以。 就是有些摸不清,不晓得这魔教少主桓九喜欢什么品味,要敷粉点妆的、还是不施粉黛芙蓉天然的?以及,万一此人对龙阳断袖没甚兴趣甚至坚决推拒该如何是好? 但转念再想,这对魔教少主而言,是为了治病,为了晋升合体期。得到我这双水灵根炉鼎,莫说我是个男子,哪怕我是只公饕餮兽,他也应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我合一合。 肩负魔教兴旺,为上进么,做点小小挑战个人思想底线的事,不寒碜。 我朝着魔教山门的方向飘身上前。 魔教的山门亦是黑黢黢的,门上繁复浮雕,压根就看不清都雕的什么,只认得出牌匾几个血红的字“天地圣教”。 跨过某个范围,魔气威压骤然如山而下。我顿觉胸闷气短,一身凡躯无力抵挡,被压得半跪在地。 身周魔气越发浓郁,还有铿锵之声,抬目四望,无数魔卒持兵环绕过来,铁面相对。 山门口一大魔卒厉声道:“好胆大的仙修,敢堂而皇之闯入圣教地境?” 第2章 大魔卒这话出后小魔卒都将刀戟对向了我。我摸出六年前师父从魔教二长老手中得到的黑金令牌,高举:“我乃增城派大弟子沈远之,急事求见圣教二长老与少主,信物手令在此!” 谁知那为首魔卒是个不识货的,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咱们二长老和少主何其尊贵之躯,凭什么见你个修为低得跟凡人一样的仙修?拿下,拖去喂大长老的血池!” 好好的不会说话,非得要打,还看不起凡人。 我抬手一化,简简单单祭出六阶仙宝混沌源珠。拳头大小散发着五彩斑斓的灰的珠子漂浮空中,威压向四方一荡,硝烟掠过,简简单单掀飞前三排魔卒。 山门口大魔卒连退数步:“你??” 祭这珠子又花了点灵力,天问石还剩三分之一。得尽快把威慑拉满,逼迫这些小卒前去禀报。 我站起身一振衣袍,道:“我不是普通凡人,乃借他人灵力使用仙器的器修。你等尽快拿着手令去禀告你们上级,我便不再闹事,否则等所有一百零八门仙器祭出,我也有与元婴初期一战之力,届时会把你们这山门搅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其实至多祭出一两样,天问石就要花光。但此时气势足就行。 为首小卒见状,总算识相,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手令,一步三回头又连滚带爬地进山门找人去了。 第2章 昔年 很快,一道暗光瞬闪而至,悬于山门之上。来人山羊胡须、黑袍猎猎,外放修为可见足有元婴后期。众魔见他均行大礼,确是像个长老,就是有个缺点,不大眼熟。 不是我与师父见过的那位二长老。 我正疑着,那长老伸手,将手令飘悬交还,和蔼笑道:“没错,这是我圣教长老令。老夫大长老玄业,小友如何称呼?” 反正都是长老是话事人,熟不熟都没关系。接下来便要努力把自己送到他们少主床上去才是。 我拱手:“在下增城派大弟子沈远之。门中突发变故,特来请求圣教出手,庇护我增城派。” 大长老捋着须道:“我教虽偏安养晦,但外面的大事也有耳闻。东海突现万年妖兽九头蟒,仙门百家齐聚东海斩妖,你增城派的掌门沈昼也在其中。可世事难料,那妖兽本已力竭即将伏诛,却又突然发狂攻击海边数百渔民,无人能拦,沈掌门情急之下殉剑兵解,与妖兽同归于尽,才没令其伤及无辜。” 这大长老一魔修对仙修的牺牲说得如斯同情,我不由心中更疑,还是先继续接话:“正因如此,我增城派陷入了危急。我师父为苍生而死,可世间仙门却已在筹谋如何瓜分我派地境和珍宝。我实在不忍师父基业为他人作嫁衣,才特来请求圣教出手,护佑我派。” 大长老又一捻胡:“怎么,你们修仙门派还吃起绝户了?老夫记得沈昼不是挺德高望重的?” 我苦笑:“如今仙门大家,都是血缘世族,唯有我师父的增城派不看亲缘只看仙缘招收弟子。我派与其他仙门无利益瓜葛,才致今日。” 大长老摇首说:“老夫明白了。只是沈小友,你要帮的这个忙兹事体大,要我魔教插手仙门中事,老夫还须斟酌。” 换句话说,筹码不够。 我抬手到颈后摸了一摸,那多余的一个水灵根在这里冒了个小头,像在颈上生长了一株草叶,触之微痒。 我深深纳气,闭目再睁眼,字字着重开口:“大长老要筹码,可听说过双水灵根?” 大长老微微皱眉,不得其意。 “双水灵根,即一人身上揣有两个单属性水灵根。其成因是妇人怀有双胎,两胎儿均为水灵根,不想其中一胎儿过于体弱两月出头便亡,其身躯与灵根逐渐与另一壮胎融合。十月怀胎此子落地,便是世所罕见的双水灵根。今日我便告诉大长老,这身怀双水灵根之人,正是在下。” 我讲这话刻意用了一丝灵力扩音,确保整座魔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师父曾对我说,千万莫将自己灵根情况告知他人。 希望将来葬在师父冢边时,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不要骂我,不要生我气。 “我师父沈昼对我灵根钻研后得出,双水灵根若作炉鼎,其净化灵识、增进修为的效果更比单水灵根翻倍。十年前魔尊陨落后,圣教少主、魔尊胞弟便陷入了疯病折磨,我想若有我作为少主炉鼎,他即便不能治愈恢复如初,也能缓解癔症大半。” 我这两席话讲完,那大长老已是震惊,周围魔卒更是交头接耳热闹非凡。 大长老在空中怔怔前进半步:“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垂目道:“若您不信,现在便可对我灵根资质进行全面检查。我这里还带了师父钻研所作手稿,您尽可拿去查阅。”从储物戒中弹出一卷书籍给他。 大长老那头急惶惶让人去搬测灵根的浮石来,这头捧着手稿开始如饥似渴地看。不多时那浮石被八个魔卒搬来,我伸手上去一贴,浮石上果然现出纯正蔚蓝色,这是水灵根的颜色。 一般检测是到此结束的,我并不撤手,而是向上方仍旧面色凝重存疑的大长老道:“等半个时辰,您再看。” 待我持续性把手贴上浮石半个时辰后,石面蓝色开始变得波光粼粼,时深时浅。 须知只有不同属性的灵根才会显现出不同颜色,而这显示得深浅不一,却都是蓝色。 “您若还是不信,我多余的水灵根能在颈后摸到,您也可亲自一瞧。” 大长老见状,心有余悸地抚胸:“老夫信了,老夫信了。沈公子这筹码着实是大礼。还请公子随我入山门,老夫这就将你引荐给少主。” 而后,我登时就成了贵客,身前八个魔卒引路,身后八个魔卒殿后护卫。 只是未走几步路,那大长老忽然给我眼前罩了条黑布,阻我视野。 “魔宫乃重地,在交易正式达成前,还不能给沈公子透露具体位置。” 不说还好,一说我心里便发毛。当年给师父手令的是二长老,而今接待的是大长老,会否其中还有问题? 不过左右出发前,我已给自己腰上贴了一圈自画的撼天爆符,并用秘法隐藏。用师父的话来说,仙器符箓上,我造诣已高处不胜寒,只差适配足够的修为再加持数倍效果。若是达不成交易又被强留,我也不介意给这魔教山头平个顶、开个瓢。 但眼前漆黑,跟着走,着实无聊得很。 我便先在心中默默预演,要如何与魔教少主桓九相处。 桓九此人,我见到过的。 六年前,花降秘境入口在远东现世,师父带我去秘境中寻找仙器来用,我们便在里面一处藏宝洞穴遇上了魔教二长老与桓九。 那时桓九少年身形,一身血一样红的红衣,脑后随便吊着根银簪,乱发覆面,路都走不稳,人被他们二长老搀着,一路咯咯乱笑。他一会说自己修的是仙马上就要筑基了,一会又说自己是一只狸猫要去抓鱼吃、扯线团玩。 遇到个这么模样的元婴巅峰魔修,我和师父都骇得不轻。待跟魔教二长老互相介绍明了情况后,我们才缓过劲。 二长老说,他知道秘境有无数仙修正在探寻,甚至合体期大能都来了,此处对他们魔修而言危险至极。可少主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他不得不带少主来找有无可治疗这疯病的灵宝,哪怕稍稍压制些也可以。 然后,师父答应了帮忙寻找。 左右我又没修为,探索秘境本就存在危险,他们长辈二人便把我和桓九留在原地,地上画了个圈隐藏气息。二位长辈进洞更深处找,我负责照顾蹲在地上挖土的桓九。 彼时我十六岁,还不大明白,为何师父愿意帮助魔修。而今想来,师父教导我时就把仙修魔修之分看得很淡,约摸早就料到增城派有可能为世家仙门所不容,为防万一,试图多留人情,多一条退路。 桓九,半步大乘期魔尊的弟弟,在疯之前是二十岁时便修炼到元婴期的魔修天才。 传说他刚元婴期时为取乐,手中立刀,一袭红衣,猖狂无比地堵在重光派与千秋宫交界的悬崖上,向过路所有仙修收保护费。最过分的是每一个仙修与他搭话,无论说的什么,他都要先来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二十岁就修炼到元婴啦?” 那次闹剧,最后是两个世家仙门被收保护费的弟子层层上请,一个请动掌门,一个请动掌教,双双逼向中间悬崖,桓九才见势不妙瞬闪没影。当然,保护费一分没还。 那以后,修仙界到处流传着魔尊弟弟二十岁结婴修炼天才的传说。 直到魔尊身陨,他疯掉,才停。 六年前花降秘境中,我看身形和我一样是少年的桓九挖土,掘地一尺还在继续,觉得颇有意趣,又下意识觉着对方是个同龄人,就很哥们地给他递了个仙器掘玄铲。 桓九回过头来,狐疑看我。 隔这样近时,我才看清这位曾经如此骄傲的少主乱发下的容貌。 第3章 长眉入鬓,一双赤眸透如宝石,轮廓棱角分明,便是脸颊上沾染了些许尘土,亦不失矜贵俊逸。 不得不说,很好看。 可惜是个疯子。 我将掘玄铲再往前递递:“用这个挖,得劲。” 桓九一听这个得劲,赤眸一亮,抓过铲子用力向下一撬,直接就是三尺的土被撬了出来。 他赞叹不已:“果然很得劲,谢谢。” 然后他放下了铲子,开始从周围拔草扔进坑去。 我便蹲着一起看坑,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给以后下蛋做窝。” 我眉头一个狠抖。 桓九极诚恳地用通透的红宝石眼睛凝望我,说:“你不晓得,咱们公蛇如果不做窝,是不会有母蛇给我下蛋的。” 原来不是他下蛋。 虽然我也没听说过蛇有这种习性,听上去更像是鸟。但这少主在发疯,不需要在意这么多细节。 我看着坑里草叶越垫越多,又问:“你不是元婴巅峰吗?为什么不用灵力挖?” 桓九回答得极有道理:“没有蛇用灵力做窝。” 我称赞:“你真是一条身体力行的好蛇,你的窝一定会有母蛇看上的。” 桓九看过来的目光更欢喜荡漾了,他诚挚地邀请:“那麻烦你先下去躺躺,看这窝够不够软,看能不能让母蛇心甘情愿为我下蛋。” 第3章 交易 等师父与魔教二长老回来,见着的正是桓九扒在坑外,我灰扑扑地坐在坑里,互相笑着说话。 彼时无论是师父还是二长老,都对我竟能跟桓九无缝交流感到非常震惊。其实我觉着也没什么难理解的,桓九既说自己是一条蛇,那就把他真当成一条蛇,就可以了。 二长老找到了各式灵宝,送到桓九面前,一件一件试。 终于当其中一清心铃摇响时,桓九猛地捂住头颅,跪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嚎叫。 再然后,他就不是和我一起挖坑玩的小蛇了。 分道扬镳时,桓九再没用那双犹如红色琉璃、却变得充满血气和恨意的眼睛正瞧过我一眼。 不过那清心铃估摸效果不佳,否则,魔教少主也不至于还疯着。 这厢我摸着黑,不知绕了多少弯路,一路完成了对昔日过往的深度复盘,竟还没走到。 而后又拐两弯,跨进一门槛,才到。 听脚步声,周围魔卒退去,还在背后上了门。 我取下眼前黑布,准备面见魔教少主。但愿对方还记得我、还能扯几分旧情,但愿看在旧情的面上能不介意我是个男子,如果非要介意的话我也会好好讲道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面前所见,显然不是什么魔宫。此处虽装饰华丽,但比起宫殿来说略显逼仄,更像是处谁的卧房。 我皱起眉,拨开前方几层帷帐。 当看到卧房床头斜倚的是敞着胸口、山羊胡子的魔教大长老时,我噎了。 大长老换了另一个骚包坐姿,我不忍直视,抬手挡面:“大长老这是何意?我来魔教是想侍奉少主。” “少主疯病未愈,如今本座才是魔教话事者。”大长老桀桀笑,“沈小友,何必非得去侍奉什么少主呢?你与本座结合,本座即刻派人去增城派护卫。本座元婴后期,亦不算亏待了你。” 我默默退两步,一手垂下捏两指作诀。只需用天问石最后一缕灵力画两个相接的圈作为引子,自存了灵力的撼天爆符便马上可以给这座山开瓢。 如果可以,我还是不想这么极端,于是继续试着劝:“不好意思大长老。我与圣教少主有些旧情,我更相信他会真诚帮我一些。要我转而侍奉他人,恕在下不能接受。” “旧情?那癫人也能有旧情?” “他曾做个窝要我给他下崽,我答应了,便跳进了他的窝。这也是我手令的由来。” 大长老一个愣怔,哈哈大笑,下了床朝这头缓步前行:“癫人戏言,沈小友也信?不妨告诉沈小友些圣教密辛——咱们那位元婴巅峰少主已晋级过一次合体期,在那次雷劫中,他渡劫失败险些陨落,原因就在于他在雷劫时突然发病,无法凝气专心渡劫。小友呀,桓九修为不可能再进半步,而本座却已快修炼至元婴巅峰,未来更有无限前途。不须太久,这天地圣教就要跟本座姓了。” 他步到我面前,伸手向我下颚。 我下意识侧身躲避,可对方强力的威压却迫使我整个身子无法再动。我的下颚还是被这山羊胡子老魔修捏住,被迫昂头。 “沈小友,反正你的目的是获取圣教庇护,对你而言,侍奉谁都没什么区别,不是么?” 直至此刻,我才弄清楚这魔教的异常在哪里。 正如仙门并非铁板一块,魔教内部也在争权夺势。细想也对,桓九那个模样,他的少主之位怎么可能无人觊觎。 我只能暗暗对六年前的小蛇道了声,抱歉。 食指悄然引微薄灵力,我开始在元婴后期的威压下,艰难画圈。 只是还未来得及完成一半,外面陡然传来剧烈的哄闹和打砸声,而后是更高一层的威压从不知何处如浪荡来,生吞了这头魔教大长老的威压,甚至把他人都逼退了两步。 然后,是浑身带伤的魔侍推门而入,咯着血通报:“大长老!大长老,少主他……他发病了……” 再之后,是这卧房屋顶被一阵大风生生掀开。不远半空,浑身扎眼魔光的红衣少年凌空而立,瞳眼跟血染的一般,亦红得极亮,杀意横生,又摄人心魄。 是桓九,六年过去,他容貌一丝未变。 这便是结丹后容颜永驻的好处,他之所以是个少年身形,便是因结丹太早,从此再不能长大。因此少年身形乃修炼天才特有,这是称赞,绝非讽刺他身高一般。 大长老仰头看那方向,面色惊恐,毕竟修为暂低于他,想是偷摸将我独吞,不料却被发现。看来我山门前将双水灵根效用一顿大喊,颇有作用。 桓九既来了,我便要尽快将自己打包卖出。想爬个床还如斯辛苦。 我向那上空行了个礼:“在下增……” 自我介绍才开三个字,红影如豹掠下,我登时失了平衡,脚下一空,而后耳畔风声呼啦。 这变化速度太快,我魂还在大长老那屋里,人已经在空中飞速前进,而且是被拎着后领飞速前进。 不对,不是拎。 桓九在四肢并用地奔驰,他根本没有手来拎,他是嘴在叼着我健步如飞。 很难从第三者围观的角度想象这个画面。 我像个破布娃娃……或者说像块鹿肉,被这只红色的豹子一路衔回了魔教主峰后面的一座次峰,次峰山腰的一处山洞魔窟。又七拐八拐到了洞窟深处,此处有些摆设家具,勉强像个人住的地方,他才松嘴,把我抛在地上。 而后他依旧四肢抓地,注视着我爬来爬去,还不时拿鼻子凑近轻嗅。 现在问题就很大。 我学了如何跟疯子相处,学了如何行断袖之事,但我没学作为一块肉该怎么跟豹子待一起。 我心惊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桓九忽然咧嘴一笑,收了这一脸猫样,很正常地站直了身。他一手探到自己脑后正了正银簪的位置,笑着问我:“像吗?” 我心头一匀,明白了:“你是装疯?” 他将银簪插好,又开始正衣冠,变得极有人样:“疯的次数多了,就晓得自己平日里是怎么癫的,无非是把自己当做了另外的事物或另外的人。那装发病就很简单,随便找件事物来装即可,疯子做事能省很多麻烦。” 确实省不少麻烦。按理说一个正常少主要找正威胁自己地位的大长老要人,不知费多少口舌,你来我往何其磨蹭。但他不正常,抓了就走,只要速度够快,就无人能有微词。 这么一想,我深受感动。波折如此之久,我总算能爬到自己想爬的床上去了。 桓九道:“你在山门口说的那些话,我有听到,是以来抢。的确,论理说你侍奉大长老也能给增城派得到庇护,可大长老只驱使得动魔修,让魔修去庇护,你们增城派将来恐怕也会自绝于仙道了。” 我已准备好做他的娈宠,在地上乖乖跪直,从现在开始谦卑恭训:“没关系。只要圣教少主愿意出手,守住我师父一派之遗产,增城派此后归于魔修门派也无妨。修仙世家的嘴脸,我已看够。” 他绕着我转了圈,重新转至正面时,他也学方才那大长老一样打量物品的动作,将我下颚托起来。他搁在我下巴下的食指十分冰凉,也不知是没有生气还是沾染了过多血气,触着寒意钻骨。 他大约看得很有兴趣,食指弯着前后轻轻剐蹭,弄得我颈前异样挠痒,不由身躯一颤。 桓九于是更把我下巴捏紧了些,捏得我骨骼微微发疼。他盯着我眼,问:“你猜我现在最想干什么?” 我道:“我不知,请少主明示。” 第4章 他缓缓而邪恶地说:“本君现在最想做的便是一把将你掐死。六年前花降秘境,你趁我疯病发作,将我视作三岁孩童侮辱乱哄,大败本君颜面,本君记恨至今。若非你师父找清心铃对我有恩,当时我便已杀到增城派去将你斩于我灵阴刀下。” 他又哂笑着补充一句:“不过真没想到,堂堂合体期剑修沈昼的首徒,竟是个没开苞的炉鼎,还是个凡人。” 我对他也噎了。我回想起那日相处,至今亦觉有趣,还想勉强当个旧情使使。 难怪那日最后他离开时,神识清醒,便不再理我。 我握住他这只手的手腕。这手腕也是少年样子,有些纤薄,可见皮下青色血管。他修为高么,打架开灵力就可以了,也不在乎身材是否高大。 我说:“六年前惹少主不快,真是不好意思。但更不好意思的是,我是您面前唯一唾手可得的没修炼过的水灵根,您要压制疯病晋升合体期的话,再厌恶我,也拒绝不了我。” 桓九拧眉,沉声道:“师父死了没人庇护,想爬我床想疯了吧,你真恶心。” 他将我狠力往旁边一掀,给我摔了个结结实实。然我是个称职娈宠,忍了痛重新跪正回来,不再抬头,只垂目看着他脚尖,作无限卑微状:“只要少主肯答应交易,我会全心全意侍奉少主,为少主压制疯病、提升修为,让少主绝不再嫌我恶心。” 桓九没搭理我此话。他召了张传讯符出来,那符颜色为仙修才用的黄色,而不是魔修用的黑色。他在符上书写了什么,而后那传讯符便如同利箭冲出山洞,不知所踪。 仙修的传讯符。 桓九背手而立,骄傲地做出很高大的模样:“恩与怨我分得清楚。为报你师父之恩,我会让与圣教素有往来的仙门庇护增城派,保证你师父的遗产和弟子留存得全须全尾。” 他这个操作,有惊到我:“与魔教有往来的仙门??” 桓九道:“唯有让可信任的仙门出手进行庇护,你们增城派才不至于沦为魔修门派,不是吗?”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居然有仙门与圣教有这般紧密的往来?” 桓九哼声:“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我觉得干系很大,还欲再问,脸颊又被他冰凉的手指托住,和之前一样当玩物地来回抚摸。 他的眼睛沉沉地摄进我的眼里。此中情感,如水中弯钩银月,虚假、危险且冰寒。 “关心这些有何用,你现在要考虑的,难道不是怎样做好你该做的事么,我的炉鼎?” 第4章 脸皮 桓九招来了二十个魔侍,让他们伺候我去什么圣泉洗净,换魔教衣衫;还说过两日要用什么秘法对我灵根晕染一番,好提升少主到时候的采补效果。 一日忙活过去,入夜时分,我被换了身行头,推回桓九的魔窟。 这身行头可不得了,虽是深衣形制,可布料只是两层云一般轻的湖色烟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身上什么都隐约可见,无限旖旎。衣袖边角还有银铃配饰,一举一动随我轻响。 唯一庆幸,还好我找机会早早把什么符箓仙器都缩回储物戒内放好,应该没暴露自己之前想做个不成功便成仁的人形火药。 我被抓去魔教主峰到处洗涮试衣时,途经无数华美宫室,可这桓九自住的洞窟,反而简陋得纯天然。转一圈回来,我还有些恍惚。 唯有红衣如火的桓九身处其中,坐石桌边,叼着葡萄吃,是一抹亮色。 要是我没有得罪过他就更好了。 我看那《断袖春意谈》中所写,两男之间有的种种花活手段,从前我想都没想过。现在确认了我得罪过桓九,还不知他打算如何折磨我才能完成一次双修。 我怀着视死如归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内心,走上前,默默在桌边跪下,等待吩咐。 桓九一手支颐,在嚼葡萄的间隙理我:“跪地上作甚?难道双修之道还要本君亲自教你?” 我点头道:“是不能在地上,应该在床上。可是少主,你就没有发现你这没有床吗?” 桓九左右看了一圈,又啃一葡萄进喉,含糊说:“我平日都睡地上,地就是床,没甚差别。你快些开始吧。” 我摸了一把地面,不是灰就是小石子。 对于魔教少主睡地上的爱好,我无意评价,可涉及双修,我还需提醒他:“少主,这双修和普通睡觉要求的环境略有不同。地上灰尘太多,恐不干净,容易事后引起病症。虽则您修为高深未必生病,可少许刺挠瘙痒怕是难以避免。” 我拳拳真心劝导,这些常识,哪怕像我这般看了点书的都应清楚。 可这厮却突然恼羞成怒:“这算什么推脱理由?你要修就赶紧开始,还非要床,我这十年睡地上不也睡过来了吗?双修不过睡前些许活动,你还想我给你特殊?” 我再看一眼这比泥滩好不了多少的地面,还是觉得地上起不了头,再劝:“少主勿怪。奴是凡躯,倘若真因地面不干净事后生了病,以后就不便侍奉少主了。为着奴这炉鼎能够长期有用,最好不要在地上。” 桓九道:“一定要床?我这副峰没有别的人住,找床要去主峰找,现在又是半夜,有些麻烦。” 我只得说:“不用床的话,其实在桌上也将就可以。但桌面太小,不方便用奴主动的姿势,可能需要少主来主动了。” 桓九啃一半葡萄果肉的动作顿了一顿,继续状若无事地吃葡萄,目光瞟向别处,赤色眸子扑朔忽闪,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认真说:“你让本君考虑一下。” 而后他竟真的细细思虑起来,时而皱眉得紧,时而作轻松容色对我笑一笑,然后又继续皱眉考虑。 我懵然跪着,觉得很怪。 就一个和合双修的姿势,有这么值得考虑? 一刻钟后,他啃完葡萄,下了结论。 “算了,过两天让人用秘法晕染了你灵根再修。先各睡各觉。” 之后他居然真的就地倒头开睡。甚至片刻之后便呼吸匀称缓慢,还睡得很香。 我看着他懵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确认真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他的确在单纯地睡觉,他的确一个转念就暂且放弃了立即采补我的想法。 于是我也找了个角落,靠墙坐下,蜷成一团来睡。这身衣服过于漏风,不蜷得紧一些,明日醒来怕是要得风寒。 我边迷迷糊糊地入睡着,边断续思考奇怪之处。 他怎就突然放过我了?且双修这多么美妙之事,怎到我跟他这就如此无趣,没有任何气氛。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迷糊得快睡着时,我陡地福至心灵,惊一身冷汗。 这魔教少主……莫不是,没有任何经验罢…… 我也没经验,但我晓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这回避的反应,这对双修常识的匮乏,莫不是……连此种书籍都没看过,让他主动便压根不知该如何行事罢…… 都惊醒了,我现在就特别想找他问一下,确认一番。 我挪步到他旁边,手伸出去打算开摇,最终还是悬崖勒马。 看来,这魔教少主是个爱面子的。 可能之前他捏我下巴说要把我掐死只是气话,然现下我若把他摇醒问“你是不是没有经验”,我觉得,今天我绝对会被真掐了灭口。 也不算是没有收获。魔教生活日久天长,知道了他爱面子,便能投其所好,更易哄他开心。我这个娈宠,就和我过去做大师兄一样,一向都很称职。 次日,我蹲墙边,被阵阵刀风扰醒。 睁开惺忪的眼一瞧,是桓九头悬梁锥刺股,大早上就在他这除了空地甚都没几样的魔窟里练刀。 他魔宝灵阴刀乃是一把横刀,通体暗红,使起这刀来,即使不带灵力,杀意也极强。我观他种种劈斩背旋与一身红影交错来回,真真是一套好刀法,哪怕他不修魔了现在就去凡世呼啸江湖当大侠,也足以创立一方武林门派。 只是洞窟本不暖和,他将刀风扫来扫去令周围变得更冷了。造成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打了好几个连环喷嚏,再咳嗽数声。 练刀的桓九听见,收刀归鞘,目光颇嫌弃地投过来:“我不是没跟你在地上双修吗?你怎么还生病了?” 根据他这态度,且我穿成这样、我自认自己身材在男子中还算能看,他依然能目不斜视地嫌弃我,可以见得,他大约没什么龙阳之好,对待我就是在对待自己魔窟里多了的一个活摆设。 而且他还不喜欢在魔窟里加摆设。我是自己贴上来的。 因此我不希冀丝毫垂帘,即刻摆正自己位置,照旧跪正了低着头道:“些许风寒,唐突少主了。奴明天就能好,不会影响少主两日后的采补正事。” 桓九淡淡“嗯”过一声,不再看我。这时有魔侍进入魔窟,给他搬来了大量折子、书籍、黑色的魔界传讯符、以及几串新葡萄放在石桌上。桓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开始坐在石桌边翻看,看样子是要处理魔教事务。 第5章 我见他桌上笔豪墨砚都干着,很有眼力见地起身走过去,准备帮他磨墨,表现我的侍奉态度。 可我刚一接近,他箭一般利的红宝石眼睛剜来,浑身魔气翻涌:“本君让你近前侍奉了?病都没好,别染本君身上,滚出去,病好了再自己回来。” 怪哉,不就近前研个墨?他元婴期哪会被凡病染上?我刚刚照旧待他魔窟里,听我说自己生病,他方才也没这么大反应。 我悄悄瞟了眼桌上这堆书折,顷刻了然。 这里头看书封,夹杂着几本和《断袖春意谈》很像的书。 那没有问题了。少主颜面最紧要,我的确该出去。难怪他还要先拖两天。 我拱手跪地,再深深一伏:“是,奴听命。” 转身未走出几步,桓九声音又飘来:“地上脏,以后不要跪了。别平白又生病风寒,耽误我压制疯症。” 其实我也嫌地面硌膝盖,但这不是他矮我半个头、我怕在他面前站久了更惹人不快么。看来以后侍奉,得巧妙地多躬着腰些。 “是。奴告退。” 我绕七八十个弯出了魔窟,骤见温暖和煦的阳光,还觉有些不适应。眼睛揉了几番,才能看清楚东西。 现在我有两件事辄待解决。 第一件事,我需要确认桓九是否真能驱使某个仙门世家无私地庇护增城派。 昨日他扔了张传讯符便完事,有无唬我,难说。我储物戒中还有传讯符,最简单的确认方法是我再传讯回增城派,让师弟师妹直接回应目下门中情况。 可驱使传讯符需要灵力,我天问石却已经空了。 得找人借灵力。 次峰与主峰有数十里远,我难以在周围找到别的魔修,又不能跑远,万一桓九召我,我须能马上出现。因此身边唯有一人可借,桓九。 有点头疼。 那便只能先解决第二件事。 路上的干粮和水都用完了,我得喝点水,吃点东西。 环视四周,这魔教次峰山腰,入目尽是染满魔气的黑焦色草木,笑死,根本看不到一点能吃的。 我书带少了。早知如此环境,我该再带一本讲怎样荒野求生的书。我记得他们大长老住的是多么舒坦的环境,这少主怎么就把自己塞荒山山洞里?若是怕发疯时伤人,那在自己宅邸立一圈法力护罩不好么? 也罢,而今我主子是桓九,他就是这样的个人喜好,我跟着他住,只能适应。 我见某一方向的凌乱草木分布得更低矮柔软,便选此处过去,开始连根地扯,找能吃又有水分的草根填肚子。 第5章 交易 草根这东西,终究是不顶饿,也不解渴。何况我还生了病。 早上时还好,不过喷嚏咳嗽,可扒了两个时辰草根后,我便觉着视野渐渐恍惚模糊起来,看什么都聚不了焦。一摸额头自查,滚烫得我自己的手都不敢多碰。 大事不妙。 怕是来魔教御剑数日风吹雨打,外加昨晚寒凉合力闹的。我两日后要跟桓九双修,彼时还要被他采去一部分生命力,可这回风寒病症严重至此,不像两日能好。 真是什么烂事都给我摊上了。我先前还想着,至少我是个称职的娈宠。 我勉强找了块松软空地,靠着树坐下,闭目养神,看能否缓解。 养神养神,越养越晕。养到最后,无论怎样使劲睁眼都看不清任何事物,我甚至怀疑我是否今日就会死在这座荒山上。 正试图再挣扎活些,身边似有人影晃动,额头被人碰了一碰,而后是那人惊呼:“我的天爷!表哥这是看人生病了,直接扔外面自生自灭?何至于此,双水灵根绝佳炉鼎呢!这凡病他不是能治吗?” 然后身下觉着温暖柔和,却无实体。有人用法术将我托起来了。 视野斑驳中,我只见着有副大折扇在唰啦啦地摇:“表哥脾气越来越烂了,昨晚还双修,今日就扔破布一样丢外面,唉,我就听说了抢人的事来瞧瞧情况,没成想能瞧到这些。还是带进去跟他晓之以理,作为一个情种我须好好教他,哪有对枕边人渣成这样的……” 那折扇摇得十分催眠,我盯着它几息时间,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身上已没了任何不适之感。身下依然温暖柔和,这次倒是实体了。是张云床。 张目所见的穹顶,依然是那光秃秃灰蒙蒙的魔窟。 床边,桓九血一样的眼睛刺着我,像是要吃人。 我下意识要翻下床去跪,又想到他留的某句话,反而不好跪了。且我没什么力气委实翻不下床,只能微微点头示意:“少主好。” 桓九大约在我昏睡时冒了很大火,眼底血丝跟瞳眸一样红,听我回应,火气又翻上,伸手就往我脖颈处抓,像是实践要掐死我的先言。 可他手触上我颈,指尖凉意刚渡过来,即刻又收了。转而是摸向了下方云被被角,往我肩上提了提,将其捂得更紧些。 此处还是他那魔窟,我竟突然就有床可睡,有被子可盖了,甚至桓九还亲手给我掖被角?真神奇。 不远处唰啦一声,折扇展开,石桌边青衣金冠的俊朗公子翘起二郎腿,笑看这方,缓缓地点头:“这才对么,这才对嘛。表哥,你昨日在这脏兮兮甚都没有的魔窟里采补他,好不讲卫生,人折磨生病了还直接丢出去,好不讲情面。即便他只是你炉鼎,可作为一个长期使用的物件,他也需要维护的。” 听着这话,桓九脸色愈来愈黑,呼吸都是粗气。不过他没辩驳什么,只专注地给我反复掖被角,彰显他很关心我,他并不始乱终弃。 原是有第三人在场,桓九要面子。 把被角掖了个十几次后,桓九冷声问身后青衣公子:“大长老那边后来有说什么吗?” 青衣公子抓了颗桌上葡萄吃,囫囵道:“能说什么?咱们又没有教主,论地位你是少主,论修为你比他高一阶,论道理你是个疯子谁能跟疯子讲得通道理。你从他屋里抢出个人塞进自己洞窟藏着,怎么论都是你赢,他个老爷子只能吃这暗亏——也不能叫暗亏,这炉鼎兄不本就是冲你来的?喊那么大声,满山魔卒都听得清清楚楚。” 青衣公子吃完葡萄,跳下凳来,面色又变得很是严肃,合了扇敲着手心:“但老爷子最近似乎有大动作,他们大长老府邸神神秘秘的。表哥你当心些,毕竟他比你修为低一阶,却也只低一阶。你疯后圣教人心一年比一年浮动,恐怕等不到仙门讨伐上门,咱们就内讧自相残杀了。” 桓九冷漠:“圣教事务让你爹来跟我扯。你滚回去好好谈你的恋爱。” 青衣公子扯着颤抖的嘴角,不悦:“明明是你开口要问大长老那的情况……” 他们在聊魔教内事,我毕竟是仙门来的,不便插嘴,他们聊他们的,我一直缩被里。 青衣公子却突然话题一拐,对着我开口了:“炉鼎兄,你叫沈远之是吧?那我就唤你沈兄。在下圣教二长老家公子符有期,魔修,金丹后期。我这表哥疯症缠身,还脾气暴躁,着实不是良人,你多担待些,若他给你什么委屈受,你就传讯报给我,我让我爹——也就是他舅舅来这天天念他,我告诉你,他最怕被我爹念。” 我骇得浑身一激灵,背脊发寒。这符公子怕不是嫌我命长,这种话敢当面说。 我瞄桓九脸色,简直黑炭一般,只得闭目遮了眼不敢再看。 “符、有、期!”这三个字桓九吼得咬牙切齿,“你想死吗?!自己的都没谈明白,少来教我怎么待我的炉鼎!” 符有期将扇子往脚下一扔,御上就跑:“走了走了!要是处不好千万别勉强啊!谈出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参谋!” 一阵风过,青衣公子没了身影。 我忙替他找补,看能否把桓九脸上的炭色抹白:“呃……听来似乎符公子有心上人,彼此感情正炽,是以奴觉得他在这种事上急公好义一些,可以理解。少主不必太往心里去。” 事实证明,根本抹不白。 因下一刻,我就被连人带床整个掀翻在地,方才的片刻温暖现在成了压我身的冰凉红木。幸好我身上的凡病已被他们用灵力治愈,幸好床刚好只压了我一条腿,也没有压骨折,拔一拔能脱身。除了钻肉的钝痛,也没什么。 我被这一掀神思有些混乱,眼前雪花乱飘,只听见桓九的少年嗓音寒冰一般:“要吃的喝的,可以找我;生病了,也可以找我。再作出那副样子出去让人看见,当心本君懒得管吸炉鼎的效用要求,直接把你一次性采补干净。本君是疯子,疯子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包括你。” 这个烂脾气。先前赶我出去的明明是你。 符有期说得对,魔教少主确非可托付的良人,还不定期会犯病。做他老婆倒小霉,做他小妾倒大霉,做他倒贴的娈宠倒血霉。 我稳住身形,回答:“是,奴谨遵少主教诲。” 然后,我的手中被抛了两粒丸状物事。 第6章 “辟谷丹,可供凡人一月内不吃不喝无碍。” 我拿着这药,没有立吃。 根据方才种种,可以确定对桓九动之以情的路线是行不通的,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里。那我与他就是纯粹的交易。 交易,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待眼前恢复清明,我抬起头道:“少主,奴有个不情之请。少主必须满足奴这个要求,奴才能全心全意侍奉少主至死。” 约是我低眉顺眼了两日头一回顶撞他,桓九目光扫来,带着怒意和些许疑惑。 “奴有一方天问石储存灵力之用,平时驱动符咒仙器,都以其中灵力为引。奴请求少主定时为天问石注灵,好让奴能时常与增城派中师弟师妹们传信,以慰思乡之苦。” 我换了个理由,然桓九是个聪明的,他一眼就看出:“你是不相信本君能帮你摆平增城派的事,要经常和他们确认情况?” 既被看出,我也不遮掩:“师门若不稳,奴便无侍奉少主之心。” “要是我不答应呢?我可是元婴巅峰,难道你以为你还能跑得回去?” 我注视向他双眼。还是比较喜欢他是条小蛇只懂挖坑做窝的时候,身上没这么多戾气。 “奴会自尽。希望到时大长老那边还能给少主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再让少主有空去满天下找另一个没修炼过的水灵根来帮助突破合体期。希望少主的少主之位,永远稳若泰山。” 我此话威胁得重,话音刚落,就听见嘎吱几声,是捏拳时的骨节作响。 他怔住了片刻,被我生生气笑,可这少年容貌的脸庞没有阳光,他的笑容扭曲又刻毒。 “你不信任我。”他字字着重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本想试着去信任你的,我本以为你是值得信任的。这话在我心头掠过一瞬,没有出口。 他用这样愤恨阴冷的眼神盯了我许久之后,最终一抬手臂,散逸着狂躁魔气的灵力呈一道光柱,从他掌心注入了我腰间的天问石。空空如也的天问石顷刻被灌满,还有不少灵力装不下了,在空气中白白浪费飘散。 他注灵的手臂没有放下,死盯我的目光也没有挪开:“够了吗?你要多少,本君都给你塞得满满当当。” 我:“……”刚看的书学来的?我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他表了他的态度,我也表我的态度,当着他面将辟谷丹吞咽服下。 他又一抬手指施法,旁边一根木杈子上挂着的裘袍便披到了我身上。这裘袍按的是他的身形,我有半截小腿罩不住,还是透风,可至少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暖和了。 “去跟你师弟师妹们聊天吧。照样滚到外面去聊,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兄友弟恭。” 他这话,细想其实有点来头。 因为他没有哥哥。 第6章 执念 我扶石壁瘸着到了外面,才拿出传讯符,注灵。 黄纸悬空而起,符上朱砂描纹一点点变亮,直到最后骤然全亮,我听见了传讯符那头的声音。 是增城派中野鹤嗷叫、松叶沙沙,以及师弟师妹们叽里呱啦地哄闹成一团,都想给我打招呼。仿佛有一种我是只大猫叼着猎物回门派、小猫们都嘤嘤叫着围上来的感觉。只可惜回不了门派。 我道:“二师妹最长,二师妹先说。” 于是其他人都安静了,只有二师妹的声音:“大师兄,大师兄!璇玑殿突然派了长老来让我们挂名他们做分派,说既不动增城派基业也不收任何税金,只要我们挂名,说这是他们殿主亲自指示的要求要保护我们。大师兄,这事是不是不能信?是不是还是要等魔教派人过来?” 旁边夹杂着十二师弟的话:“师姐,大师兄说了仙门都不能信的啦。我还没筑基,我已经准备好转修魔了,烂命一条就是干,以后我就是邪魅狂狷的魔修,桀桀桀桀!” 原是璇玑殿,主符箓阵法的、排行第三的仙门世家。而今想来,璇玑殿的人在吊唁师父时都在纯粹地吊唁、纯粹地安慰哭成一团的师弟师妹们,没跟其他仙门同流合污去做多余的事。 这唯一稍有良心的仙门世家,竟是和魔教勾结的。桓九一张符就能驱使他们,可见勾结之深。 仙魔正邪,何其讽刺。 我回答:“我这里已经成事,和魔教少主达成了交易。璇玑殿正是魔教派来接你们的,可信,答应他们。” 符那头一时没声,想是师弟师妹们全愣了。 头一个开腔的还是十二师弟,语气略显失望:“啊……不用修魔了嗦。” 三师弟吓得破音:“璇璇璇玑殿??和魔教?!” 我道:“是。具体为何会有勾结我也不清楚,我们也不必清楚。二师妹结丹在即,三师弟,你去跟璇玑殿对接诸多事宜,另外记得把小十二摁住,盯着他筑仙基,别让他修魔。” 十二师弟:“呜呜呜,邪魅狂狷呢,本来很期待的,呜呜呜。” 我铁面无私,懒得理他。 又交待了些为人处世、与其他门派外人交流的细节后,三师弟连连表示他记住了,以后他就是我们门派的外交代表,放心交给他,绝对没有问题。 交待到最后,情感至为细腻敏锐的六师妹问我:“大师兄,你已做了那魔教少主的炉鼎了吗?他……他为人怎样,他对你好不好?” 我微顿了顿思绪,回答:“他挺好的,待人温柔又善良,即便发疯的时候也很可爱。若他不好,大师兄怎么能把这笔生意谈成呢?而且你看,我跟你们传讯用的灵力都是找他借的,他借了我不少,还剩很多。” 六师妹依然疑着:“可我听说,魔教有的人以人血为引修邪法,有的又爱折磨旁人来吞噬痛苦化作自己修为。他们少主学的是哪一路?他跟你双修有、有折磨你吗?” 我下意识瞧了眼右小腿。刚刚床板那一压,着实痛得我牙根都在颤,检查也发现乌青了一圈。唯一庆幸就是没断。 我笑着说:“没有。他是魔修么,双修此道哪有不熟悉的,他懂得很,还一点都没把我弄疼。” 六师妹一下便羞怯起来:“大师兄……!你说什么呢,我还是小姑娘……” 二师妹又关怀起另一问题:“大师兄有没有感觉身体不适?被采补……肯定会身体亏空很多,魔教的吃住如何?大师兄能不能休息好?要不,我们给大师兄寄点补品过去可以吗?” 我的亲亲师弟师妹崽们,今日尽给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掏得本大师兄阵阵腿疼。 我只能继续违心说:“我现在和魔教少主一同住在金碧辉煌的魔宫里,吃山珍海味,睡温软云床。但我立足还未稳当,等我和他关系多熟几分,你们再寄东西来。到时我也会给你们寄些魔教的特产回去。” “魔教特产?有没有超强的修魔功法给我整点呜呜呜……”十二师弟话刚起头,嘴被捂了。三师弟真听话,摁得真及时。 由于崽们太过掏心窝子,我不敢再聊,怕聊多了圆不回谎,便道:“挂名在璇玑殿下后,你们每日功课修炼照旧,不可懈怠。如有不通之处先自己去找师父留下的手稿书籍,实在不行,问一问二师父。” 崽子们不再哄闹,纷纷称是。 按顺序跟每位师弟师妹一一道别后,我已说得口干舌燥,也总算可以捏闭传讯符,缓缓精神。 之后我继续在洞窟外瞎逛。 须给这爱面子少主多一点个人空间,须等他把他那堆折子和学习用书统统看完、等他变得非常有经验才行。 接下来要做什么来着? 桓九说,要让人用秘法晕染我灵根,更方便他吸收。这一听就是种魔修邪法,我得先作了解。 我便再扯出一张传讯符,在最后连通之人写下了“符有期”三字。这符公子位置应在百里以内,只写名字传讯符便能连到。 符上有金光向主峰飞去,片刻之后,我听见那头传来折扇展开唰啦之声:“这是……沈兄?你这么快就有情之一字上的问题要咨询我了吗?” 我照旧装道:“没有,圣教少主待我很好。我只是个娈宠,他自己都不睡床,却专门弄了张床来给我睡,我挺感动的。”毕竟此人是桓九表弟,在他面前,一定要将桓九多夸一夸。 符有期叹了口气:“沈兄你可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表哥什么烂脾气我能不晓得?你神仙般的容色,又是男子,如今却被迫栽在他这牛粪上,违背本心去与他虚与委蛇……我觉得我都比他心疼你。” 我与这符公子,不算熟悉,他却过于亲近了些。 先前他与桓九聊的那什么魔教内事,表面平静却暗涛汹涌。恐怕是他太清楚桓九什么人、太清楚我与桓九相处会受多少委屈,又为稳住我这难得的炉鼎,故意唱个红脸,体现关怀。 我也不在意这些。仙门百家,比这当面背后两套的做法多了去了。至少我知道我乖乖待这,他便能做个朋友,他这红脸不会翻脸。 第7章 我开门见山问:“符兄,有一事我不明。少主说要让人用秘法晕染我灵根来方便采补吸收,这是什么秘法?我不是很懂,请符兄明示。” 传讯符那头狠一阵死寂样的沉默,沉默到我险些以为灵力传导有异,符有期才肯吞吞吐吐地开口:“你也晓得,双修采补这种事,受益方也是耗元气的,不能时时都来;同样炉鼎也不能被一次性掏光,否则补得太过反而有害。因此有一秘法,可在不伤害双方元气的情况下提高采补效率,那便是提前把受益方的精血刺入炉鼎灵根,作为标记和引导。” 他又顿好一会,才继续缓慢地讲:“所以……要拿一根长针粘着表哥精血,从背后钻入炉鼎脊柱,刺到灵根处。” 原来如此。 毕竟我是个物件。除了听起来微有点背痛,其实还好。 我语气尽量平和:“多谢。我会做好准备。” 结束传讯,我立刻扯出储物戒中黄纸朱砂,开始写能麻痹五感的符咒。似这种可在最低限度用极少灵力催动、托于外物的旁门仙法,在我被师父捡来的十一年里,都是主修功课。 写完数张,注灵叠为一片,我刚将麻痹符在自己身上贴好、由得其融入身体等到要用的时候起效,旁边洞窟中轰隆巨响,炸出无数飞石。 尘埃落定,我赶紧入洞去找。万一桓九就这么怪,炸自己房子只为喊我回去伺候呢?脑子不正常,不是没可能。 越往里走碎石越多、石块越大,最终回到那勉强算是桓九卧室的魔窟时,此处已变了个模样。 满地大石,硝烟未熄,还有浓郁而混乱的魔气经久不散,抬头看穹顶更是扩高不少。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跪在魔窟中心的桓九。 他还是那么一袭红衣,只是这红比之前更艳了,甚至逶迤到了地上——是鲜血,他浑身的红都不仅再是红色,而是血色。 原本在他头上的银簪深深插入了他右手手掌,而这只手上也已没有了小指和无名指。那两根指头呈八字摆在他面前地面,血迹在地上画了一个面积巨大却灵力已熄的血阵。 “还是不行……还是不行……献祭我的肉我的血,用这种最邪邪法也不行……” “我还是凝不了气……上一次尚能窥见合体期雷劫,这一次连一点点高于自身修为的魔气都凝结不了!!……” “是不是血肉还不够?不够是吗?!傻*天道,老子还有的是!……” 说着,他左手毫不犹豫拔出插在右手手掌上的银簪,指向了自己脖颈。 第7章 通达 不知为何,见着此情此景,我突然觉得我方才还是挺矫情的。 魔气太多我过不去,我再看一眼地上阵法,急喊:“少主,此血阵效力已失,你继续也没有用了!” 然而桓九充耳不闻,不知听没听见。 我干脆调动起天问石中大量灵力,化为灵刃。 他这个强行提修为的阵法气息纯净,是单人阵,异血染之便可直接破阵。我手臂的血甫一沾染阵法边缘,阵法马上开始异样波动,几番闪烁后,灰飞烟灭,散作齑粉。 那头,桓九动作终于停了。 他犹如大梦初醒般,怔怔地环视其周围,像一只被猎人夺去至亲的懵懂小兽。 我缓慢挪动脚步到他身边,决定借这个机会表剖一下,提些好感:“若奴能时时刻刻陪伴少主左右,一定不会让少主研究这种邪法来提升修为。奴揣测,少主的哥哥,魔尊大人若在天有灵,也不会想见到少主这样。” 下一刻,我胸前蓦地一重,被元婴巅峰的强大威压生生摁倒,身上嘎吱地痛。 我甚至到现在都来不及调动麻痹符咒。我就是崽子带得太多,见个看着年龄比自己小的就乱发善心。不如在外面闲逛,没事瞎进来干什么。 “你是什么东西,也来管本君的事。” 一晃眼,他右手已恢复完整。看来他神识极清明,目标无比明确,方才是想用邪阵强提修为再次突破合体期。 我一个凡人,居然跟元婴期一起发这种癫。 他睨着我,抬手指招了些魔气过来,包裹住了我受伤胳膊,又垫住了我周身。气息温凉,薄荷一般,是在治疗。 我渐渐能支起身,半伏地上,向他颔首:“是奴妄自尊大。谢少主替奴疗伤。” “明天,”他抹了一把身上血,用魔气包裹住,弹到我面前,“拿着这个,魔侍会带你主峰找合欢阁,把灵根晕染好,再带回来。那里有床,你以后就睡床。” 他话至最后指了指某个角落,我虚眼细看,喔,乱七八糟石堆后面,的确是那张红木床。 我问:“少主呢?照旧睡地上?” 他回答:“我睡惯了。不是地上不踏实。” 我来这的主要任务是帮魔教少主提升修为以换庇护。给他讲道理、疏通心中郁结,让他心念通达更好地投入修炼,应该也算我的正经事。 “少主不是喜欢睡地上,少主是在惩罚自己。”我将胳膊袖子捋下,遮掩刚刚魔气愈合的伤疤,“十年前魔尊为仙盟设计截杀,仙盟不惜损失七位合体期大能,也要换掉魔尊这一个半步大乘期。这件事,少主应是每每想起,就没法原谅自己吧。” 说完我抬另一只手臂挡一挡前面,做好再次承受元婴巅峰威压的准备。 只是这回却没有。 定神细看,很不得了。 桓九快哭了,两手紧捏成拳,赤红的眼睛包着一层死忍着不下的莹光。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刚刚如此那般我都没见他像现在这样。扎心果然比扎肉痛。 既然扎心有效又不会挨打,我继续扎:“少主很想像魔尊那样拥有号令万千魔修的能力、拥有天下无双的修为,好想方设法给哥哥报仇,以及继承哥哥的遗志。但就这一个疯病,把少主所有的理想都掐灭得干干净净。” “现在的少主无法精进修为,连登临教主之位都不敢,连一个天地圣教的人心都稳不住。明明是属于自己的炉鼎,进个山居然居然能被大长老先截胡。小事都如此,什么成为新魔尊,什么报仇雪恨,都仿佛此生无望。” 桓九终于绷不住,有一滴豆大的眼泪珠子滑下。 他抹了把脸,假装无事发生,语气依旧恶劣:“你就是个凡人,一个炉鼎,还教训上本君了,与你何干。本君再不济也是魔修之首,十分厉害,采死的炉鼎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给本君注意点,再惹本君不快我明晚就采你一晚上。” 我:“……”我的确还想再扎来着,但他威胁得太恐怖了。 等稍稍变回高傲和正常,我才继续,并尽全力委婉:“可少主有无想过,惩罚自己埋怨自己,气郁在胸,本身就会阻滞修为进步呢?” 桓九眉心一凝:“这是什么说法?” 讲这说法,我心中飘过一白衣胜雪的人影,那曾是世上最强的剑仙。 我作为他满怀希望收的第一个弟子,却继承不了他的衣钵,一点点都继承不了。 “我师父沈昼收我为徒不久,便同少主一样,修为在元婴巅峰逡巡不前。他虽未用这种邪法,但也找了许多天材地宝、正道仙法,还是收效甚微。他焦虑两年后,忽然有一天释然了,不再为修为进阶焦虑,专心致志投入收徒弟教徒弟壮大门派的事业。最终师父六年前在花降秘境中得到少许灵宝缘法,一月内便突破了合体期,成了天下第一剑修。” 桓九盯着我的眼睛微亮,我猜想他根本没听进去,是对“少许灵宝缘法”感了兴趣,立马补充:“他获得的那些灵宝缘法其实不如先前满天下自己找的,可他就凭着这些突破了那层壁障。师父渡完雷劫后大悟,说——原来如此,合体期后,修道便是修心。想突破合体期,第一要务便是修炼本心。” 桓九眸中掠过戾色:“不对。你们仙门围剿我哥哥前可有十一位合体期大能,现在也还剩四个,难道他们都是这么容易突破的么?” 我道:“那也得心怀憧憬地、开心健康地追寻突破之法。若满心怨怼,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没有成就自己就不配享受些好的,本心只会混乱不堪。” 桓九扶颚,若有所思。 半晌,他再确认:“当真?只要心念通达,更容易水到渠成?” 我又没修过仙,以上全是师父刚突破时抱着我胡乱念叨的废话总结。 我充满诚恳地深深点头:“当真。以上所言,都是师父突破合体期后回顾过程,亲手所写的独家升阶经验。” 有师父背书,桓九终于真信了,几步跑来抓起我手,十分激动。 “你师父有教你心念通达具体该怎么做吗?只要你能帮我,魔教诸多法宝灵药,我可以寄一堆回增城派给你师弟师妹。” 嗯?竟有这种额外嘉奖,我突然还挺想给崽们寄点魔教特产的。 我高深道:“第一步,稳定心境,养好心情。具体看少主想要什么、想用什么、想玩什么,有了想法就付诸行动,立刻去做。少主现在有什么想做之事吗?” 第8章 桓九凝思片刻,回头瞧了眼乱石中散落的书折,不知想到什么,他福至心灵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最心念通达之事,无非学以致用。” 我深感不详。 周身狂风一过,我身下又贴上了温暖且柔软的云床。 身上乱发飘散的红衣少年,赤红色的眼酝酿着悠然笑意,手再次钳住我下巴。 “你这个凡人说得真不错。既放松心情,又顺从本心,还是立刻就想做的,甚至另外很可能直接提升修为——马上采你,不就是四位一体的最妙之事吗?” 第8章 兴起 桓九还没真摸什么,我下意识往外退爬,双手却被制住,手腕被用魔气生拴在了床头。 眼前桓九用舌尖舐了下他自己嘴唇,进一步欺上:“你越挣扎,本君越兴奋。” 我:“……” 我耸住肩膀,不让他剥衣服:“少主,不是说好了明晚吗?太突然了,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皱紧眉头,像是觉得奇怪:“你人就是来当炉鼎的,要什么心理准备?你若没准备好,那你几千里路来求着爬本君的床做甚?”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起初我也这么想的,乃至我一路筹谋都是为了走到这一步。可,不知为何,骤然临到头上,我却本能地只欲逃开。 我只能继续耸肩,把自己卷紧,再试着拖一拖:“我,我还未晕染灵根,现在就采补,效用恐怕没有晕染后好。” 桓九脸靠在我肩头,呼吸温热可闻:“那不过一个添头,没有也不打紧。是你方才自己说要随本心而行,为了心念通达,本君现在改个主意要马上随心而动,有什么问题?” 我继续紧急试着再苦想个理由,耳垂微润,被他吻了一下。 “继续说呀小炉鼎,书上都写,欲拒还迎得来回整三次。本君很乐意跟你玩这些。” 我委实找不出理由,我只有实话:“少主……我不是欲拒还迎。” 我听见他的嗓音蓦地阴沉:“单纯地拒?” 这我更不敢答。 桓九轻嗤了声,手上动作继续。 骤然寒凉又激得我几下喷嚏,飞沫却是血色。刚刚的伤虽用了些魔气治疗,外伤痊愈了,可威威压按的内伤没有全好。原来那时我没忍住吐的一口甜腻是血。 凡躯真是……脆弱不堪。 我别了头闭上眼。 片刻之后,他动作突然停住,咬牙切齿说:“配合点。” 然而到这一步,伴着他这声命令,我心底里那种本能的抗拒感陡地爬上顶峰。 他再度沉声强调:“除非,你想被我断手断脚,从此永远锁在这张床上动弹不得。” 拿“自由”威胁我。 可我没觉得被锁床上和被锁在他魔窟里有什么区别。这么想着,我便照旧不动。 桓九说到做到。我感觉到有强大灵力在手腕脚腕生往外掰,筋肉随之发痛。他施法得缓慢,没有即刻给我掰断就是还在威胁。 他想看我屈服,此种兴趣,怕是看了些很不正常的龙阳秘戏。或许他没觉得不正常其实没这么大恶意,不过我觉得,都没什么所谓。 因我突然领悟了,为何我会这般抗拒与他双修。 “若你被抓去做了炉鼎,必将阳寿大减、且再无机会开启修炼之路。切记,切记。” 这双水灵根无法修炼,只是师父有生之年还没能给我找到引气入体的法子。本来一直找,慢慢找,总还有一丝希望。但如果真做了炉鼎……如果……一旦开始被采补,灵根残缺…… 就真的,再没希望了。 手脚断不断,今日都难逃此劫。十一岁时一步步攀上仙山时怀揣的那个梦想,从来都不可能实现。 我慢慢将舌挤进齿贝中,牙齿慢慢收紧。 未料下一刻下颚立即被从根部死死捏住,气力之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本能深喘好多吸纳几缕空气,自也无法继续咬自己的舌头。 面前少年血红的眼亮出渗人魔光,不知是愤怒到极致还是恨到极致:“你、想、自、尽?增城派满门上下十八口人命,不想要了?!” 我又咳嗽两声,星点血迹溅到他手上。桓九的手应而松了松,我终于能够正常呼吸说话。 我苦笑道:“抱歉,少主,我终究是心里头有些……死结过不大去,一时陷入迷惘。不止这次,应该以后我同少主双修都会不怎么顺从,为免此种情形再度出现,还请少主先毁我自主灵识再继续行事吧。” 桓九整个愣住。 半晌,他将血迹未干的手捧在我耳侧:“沈远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少主,定不会违背我们的约定。” 我想接下来,他反应应是要么没有感情直接答应,要么有些人味说做不出这种事。 我没想到我被掀到了墙上,连人带床。幸好床软垫住了,没受伤。 手腕上的那两缕魔气抽去,化为一股力量将我接回地上。然后先是裘袍、再是云被,一股脑全被他施法扔上了我身罩着,像是在避免我被冻死。 “明晚子时是我发病的时间,我本想在这之前试试你这双水灵根能有几分效用。呵呵。” 桓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大开的衣衫,系好,手指作梳,银簪插在脑后重新盘髻,不过略有个细节是他右手的两只断指僵着不动。 “你这凡人,实在扫兴的很。滚到主峰去住吧,等本君有心情,再抓你回来双修。” 一会非要马上把我抓到床上用强,一会又兴味索然干脆扔走。 好神奇的变脸,果然疯子的脑回路不是常人能理解透彻的。不过大致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个暂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先扔到远处放着,以后想起再用。 我低头道是:“好的。奴告退。” 砸腿,割手臂,又撞又摔,我其实有点挪不太动,可他既让我赶紧滚蛋,挪不动也得挪。何况天问石又快空了御不了剑,到主峰还有几十里路等着我。 往洞口挪了一小半路,他又转而说:“到主峰后去找符有期安排住处。另外多回想些你师父的修炼心得,写下来放着,等我有心情来找你就交来。”轻哼一声,“让你双个修就以死反抗,你以为我不想抹了你灵识?不过是为了你师父的心得而已。圣教不养闲人,炉鼎也得干活。” 我忍着浑身痛答应:“是。”然后继续挪。 挪一段路,他又来了:“远之。” 我真恨自己走得如此慢。 他都喊了,我也只能回答:“奴在,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他在身后的声音,叹息一般:“你不事修炼,你师父都会给你讲怎么晋级合体期。我哥哥半步大乘……却什么缘法都没留给我。” 最后又闷闷道:“快走吧。你不许再看我发疯了。” 桓九真是元婴期当得太久,赶我走既不看时间,也不管路程的。 大半夜我摸黑在这座黑山山路上转到黎明,才见到第一个魔修。我招呼人想借灵力,这魔修反被我骇了一跳,爬着就跑了。 定神将自己一看,我的血、桓九的血糊得满身都是,加上我弓腰驼背一瘸一拐的,裘袍颜色又是一身红,确实很像坟墓里爬出来追魂索命的恶鬼。 拦到第三个人,我总算成功借到些许灵力,催动传讯符找符有期。 符有期闻讯而来,见到我模样,摇扇子的手抖抖抖:“沈兄,你你,你这是……哎呦喂我的表哥,他不是没与人和合双修过吗,怎么对自己头一个人就下如此重手,以前从不晓得他还有这种爱好……” 我喉间叹出口气,试图作揖,但手臂都抬不起来,只能点头示意:“少主说,让我暂回主峰,请你安排住处。麻烦符公子了。” 符有期很想搀我,又不知从何下手,最后还是用了几缕魔气来扶着:“那是当然,这点事在所不辞。你在主峰就住我家厢房,虽不华丽,却也比这座秃山好无数倍。唉表哥简直……我都难以形容,怎么想也只想得出四个字,禽兽不如。” 符有期要带我走。我先挡手表示停一停。 符有期:“怎么?你这伤还不赶紧带回去治。” 我道:“劳烦先给我弄套整洁衣服。少主说了,我再做出受伤柔弱样子被别人看见,他会将我一次性采补至死。” 符有期目瞪口呆。 虽则这八成是气话,桓九恐是自己说完就忘。但我既事他为主,更要替他记牢实。 换好一件湖色布衣,我随符有期飞回主峰山上,途中想起一事:“少主经常用各种邪法来尝试提升修为吗?是否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符有期耸肩道:“邪法找了不少,可伤天害理没有。你不要对我们圣教有歧视好吧,表哥虽在,呃,感情上禽兽不如了些,可作为一教少主,这种事情上面相当以身作则,邪法只用伤害自己的,不用伤害别人的。” “你晓得他找的邪法要截断自己手指来献祭吗?” 第9章 符有期一愣:“……啊?我一直以为就放点血……他疑似有点太极端了,这可不好养啊。” 那就是说,手指没那么容易修复。 沾染了邪法的手指,也不好用符咒麻痹痛感。 装得如此轻而易举,见采补不成就立刻赶我出门,还不准我回去,八成现在正对着自己断指吹气。 死要面子活受罪。 第9章 忆师 符有期的家,符府厢房,一床一桌一柜,些许摆设。果然不华丽,但至少正常。屋外种有紫竹,是那种染了魔气的紫色的竹,又雅致又有野趣。 我躺在床上,符有期秘密请来的医修正为我疗伤。我看着他头上金冠,不由感慨:“符兄,我还以为你家很有钱,至少得像大长老府邸那样。” 他抬扇子指头顶:“这是鎏金。我家也是圣教高层,总要有几样东西装门面。我爹就是太鞠躬尽瘁,给自己家没多留什么。”说着又叹息,“否则也不会我想替花娘赎身带她回来,爹死活不准,不愿出钱。他说我们人魔殊途,可我不在乎这些。” 我:“……若想弄点人间钱财,可以卖些低阶丹药或灵宝,再将灵石兑换成金银。这不一定非要你爹首肯才能做到。” 符有期越发怅然,眸有润色:“花娘说她不愿让我为难,若我家中不同意,她便绝不跟我走。且她遇见我之后就再也不挂牌做红倌人,只做吹拉弹唱的清倌。她是真的很爱我。” 我的牙也是真的很酸。我大概可以理解为何他想教桓九谈情、桓九是那种态度理他了。话说话题怎么拐到花娘身上去的? 之后医修疗伤,他念了一个时辰花娘这好那好。医修走后,符有期还想就花娘一事与我深入探讨,我赶紧打住:“符兄,我一白日一宿没睡,让我歇歇罢。” 符有期恋恋不舍离去,带上了门。 我稍小憩半个时辰后,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来,就着桌上笔墨纸砚,书写整理目前情况,以定下一步措施。 我的任务——成为魔教少主炉鼎,换取魔教对增城派的庇护。 目前完成情况——极差。在一顿乱七八糟的各种突发事件、及桓九发癫行为、及自己的本能排斥下,我成功被赶出他的魔窟,扔进冷宫。魔教对增城派虽暂时做了庇护,但有不可延续的风险。桓九对我的好感恐怕还不如最初时高,现下他只是知道了我记有师父的修炼心得,暂把我留着。 那么接下来就是下一步,我要做什么。 冷宫嫔妃么,当然要复宠。 他临到头时竟肯暂时放过我,可见他其实内心深处没有那么爱用强。我需要在完成他交待的写师父修炼心得的任务同时,彰显出自己已经整理好思绪、做好准备,非常愿意和他重新双修。 光嘴说可不够。要有行动证明。 我在桌前执笔写下这些思绪,略作思考,拉一条长线向下,标上序号,确定了具体行动方案。 一,自己主动带着他的精血去找那甚合欢阁,把灵根晕染了,打上他的标记,回头给他看。 二,对《断袖春意谈》之流书籍进行深度钻研,若成功得到下一次与他双修的机会,必要克制这种抗拒本能,主动再主动,令其餍足满意。这一点若做得好,兴许真能从他那掏点好东西寄给师弟师妹们修炼使用。 尤其是二。 无论下次他想双修的念头起得突不突然,若我再临到头时矫揉造作,增城派恐就危险了。 来这就是为了干这事,不要再希冀自己能引气入体真正走上修炼之路。连师父那样厉害的人都十一年没找到法子,要认明白、认清楚,就是没有办法,我这身双水灵根最大的作用就只是做炉鼎。 认清楚……我是修不了仙的。留在这好好当炉鼎,莫再抗拒。 将下一步具体任务整理完毕,我感觉安心许多,又眠了两个时辰。 这一睡竟梦到了师父。 梦里,我变回了十一岁的娃娃,腿上是乌青,手臂上是划痕,背上脊骨也一阵阵发疼,受的伤和这两日一模一样。但我的人不在魔教,我在增城派闲云野鹤的山间,这里没有黑色的草木也没有紫色的竹,只有流云浮在老松上。 师父一只手就把我从背后抱起来,扛上他的一侧肩膀。他仔细看了我几眼,啊呀一声:“小远之,你这是从哪摔的?又爬树上去学御剑了?小心天问石灵力用完从半空掉下来,为师捡都捡不赢。” 我坐在他肩膀上低头对手指:“不是。是我……到外面去玩,被其他修士欺负了。” “什么??”梦里的师父大惊失色,把我抓下来一阵摇晃,他一向特别喜欢这么晃我表达激动,“是谁?!我增城派的真传大弟子都敢欺负,当为师的天承剑吃素的?小远之别怕,说!大声说!为师去一剑劈了他!” 我一下便忍不住泪如泉涌,两只小手擦得满脸水泽:“是……是魔教的少主,他脾气特别坏,凶我还打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师父“啊”了一声,微顿:“好像他跟为师一样元婴巅峰来着。啧,似乎有些不好劈哪,这可咋办……” 师父苦想了一小会,最终目光一凛,背后天承剑铿锵出鞘。 “不管了不管了,元婴巅峰又不是不能打,为师这就去替你出这口恶气!小小魔教少主,欺负本天下第一剑修的亲亲真传大弟子,怎么敢的!为师马上就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狠话说完,他把我放下地,摸了摸头。在我的视角,他一身白衣潇洒出尘,只站在眼前,就仿佛把天上的云和天下的雪都连成了一片。 “小远之你乖乖待在家里,照顾好师弟师妹,认真监督他们每个人的功课。要盯好师弟师妹们相处,不准他们吵架哦。为师出趟远门,一月便回。” 梦境与现实在最后一句话陡然相接,当梦里的我意识到这半句话是师父前往东海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便醒了。醒时,枕上已浸湿一片。 在魔教我找不着别人,还是让魔侍带我去找了符有期。 他正在自己风雅的竹声涔涔的院内石桌描画,画纸上赫然是一曼妙女子轻拢琵琶。女子眉凝烟愁,正如他们真切的人魔殊途恋被二长老一根大棒打在银河两边。 符有期画一笔要叹三回气,又如斯画三笔后,他才意识到我在他桌前:“……沈兄你醒啦!可认床么?休息得怎样?” 我向他拱手深躬:“多谢符兄照料,已好很多。符兄请的医修十分厉害,我身上一点都不痛了。”即便他是替桓九唱红脸的,想来也是个我在魔教可深交之人。 符有期上下看我一通,笑起来:“那就好!”抓起桌上折扇一碰展开,替我痛心疾首,“表哥他就是修为太高了没个轻重,也是我不好,给他找的书都未注意筛查些温和的。这些极端双修之法,他怎么能这么短时间内在你身上用两次呢?!便是换成我都受不住,何况你一凡人。” 他好像误会得有点大。我又给桓九在外人面前添了一恶劣形象。 符有期目光复又凝向桌上女子画像,再叹一气:“但,若是花娘想对我如此,只要能让她开心,便是我在下、便是要我像女子那样取悦她也心甘情愿。我就怕她像现在这般,担心影响了我不敢对我有所求。她怎么能这么好。” ……你疑似有点太极端了。 为着请他帮我在魔教做些事,我选择先礼后兵,勉强被拽着听他讲一讲这位花娘。总而言之就是魔教公子微服体验凡间,粉楼上飘手帕,还手帕,一见钟情,第二次去正见着抵死不从被欺负,英雄救美,于是迅速两情相悦,却不被家中所容……等等。 半个时辰后,附和完他对自己爹棒打鸳鸯的控诉,我觉着足够礼了,便开始兵:“符兄,大长老是否还在觊觎我?我现在方便出门去么?” 符有期道:“大长老那老爷子昨日就去五百里外他的洞府闭关了,现在圣教诸事整体由我爹负责。你想在圣教中逛一逛的话,只管放心行动。” 我导出储物戒中那滴桓九的血,问:“符兄可知教中合欢阁在哪?” 符有期瞠目,拿扇子手微抖:“你要自己去把灵根晕染了??可表哥才传音说把这条命令收回了呀。” 我低头作深切反省状:“他收回命令是因我伺候他没让他满意,觉得无趣,不想再理我。这也是为何他突然把我扔出来。是以在主峰这些日子我须痛定思痛,将功补过,好让他再想起我时能多看我两眼。” 他讶然:“都这模样了,还没满意?!不行,我得写篇长折子递到他面前痛陈种种利害,他再这么下去永远得不到半颗真心,真心也要真情换啊……” 带我去合欢阁路上,符有期落在我身的目光充满了敬佩,颇有种甘拜下风的意头在里面。如此看来我跟他在此事上实乃难兄难弟。 找符有期借了些灵力画符贴上后,进合欢阁半个时辰我完了事,扶着后腰慢慢挪出门来。这些时日我就没能好好走过几步路。 第10章 符有期在外头等我,敬佩得几乎五体投地:“我错了,沈兄,情种这个称号我让给你,你才是圣教第一情种。” 为了稳我这炉鼎的心态,红脸唱得过了。交易而已,将我与桓九扯什么情,平白侮辱这世间至美之词。 回去之后,我找一空册子开始写桓九要的师父修炼心得,却心绪混乱,写不出多少。 我憋字憋到子时过去没多久,却听窗外远处传来一声爆鸣。 我到窗边遥望时,爆鸣又传一声。那爆鸣正来自黑黢黢的魔教次峰山腰处。即使隔着数十里远,我也能看见那整座山都被源自山腰的混乱驳杂的黑气魔雾笼罩,情况十分不妙。 我记得桓九说,今晚子时,是他发病的时间。 第10章 水培 桓九说过,当年花降秘境中他见到我时就是在发病。 他还说,因为这件事,因我将他当三岁小孩般哄,他很讨厌我。 是以此时此刻,我站在窗边望了那轰隆隆次峰片刻,直接选择把撑窗户的小木棍拆了,啪关窗,假装无事发生。 虽看上去他事很大,但他作为主子明言禁止,我可万万不能凑上去。目下情况,半点好感都不能再掉。 在他那表剖自己的拳拳真心,一定要有选择性。我关窗睡觉当外面在放烟花,到第二天清晨醒了,听外面还在烟花还在放,依然觉得自己做了个甚对的选择。 爬起来第一件事,忍着腰酸,继续对那册子凑字数。唔,师父曾说他跟人比剑打架到紧张处、灵力不断翻上偶尔能超出本身修为,我看能否把这条理论简单扩写个八百字出来,桓九只说让我写修炼心得,没说心得不能水字数…… 写了小半日,外面魔侍脚步混乱,还有魔气波动。 我勉强开条窗缝去看,了不得,主峰护山大阵开了,锅盖一样罩了这整座山。护山大阵外强盛魔气如鬼魅般飞掠缠绕,正如绞索般往主峰收束。 上回我见着桓九发疯,只是挖坑,远远没到此种进攻起自己教派的夸张地步。 事略有些太大了。 我出门,传讯符传讯符有期,问情况。 符有期不知在哪,周围声音乱七八糟,我险些没辨出他的声:“沈兄?沈兄,我爹在给护山大阵加持灵力,我在负责安排各处阵眼,传讯符都要接不完了,快捏掉吧我还要接下一张!这次表哥怎么疯得这么暴躁——唉呀妈呀,隔壁山头!元婴巅峰恐怖如斯……” 又一声轰响,我望见远处有另一座不知有人没人的山头被开了瓢。 我大概有些理解为何桓九要单独住了。他还挺善良的。 根据外面魔气流动,找到魔气源头并不难。我一路从主峰沿山路下山,往次峰方向的小路走,约摸一个时辰就摸到了这个方向的护山大阵边缘,同时也是符有期忙得热火朝天的地方。 他一边骂周围魔侍,一边面前正排开八张传讯符,一边还要哄护山大阵外的那个站在一片黑气中红如血芒的人影。 “表哥发病,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他,他有什么要求你们就照做!很难吗?很难吗?!以前七八次不都这么过来的?今天怎么搞成这样!……唉真是,南边多去三个筑基后期!……呵呵呵表哥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我可是你亲表弟,就算没魔尊大人亲也是第二亲的……” 一串挨骂的魔侍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不敢吭一声。 传讯符又多冒了两张出来请求指示。 黑雾中的红影又嘶吼着爆发出一大簇魔气,到处乱窜,攻击四方。 乱得不忍直视。 符有期没空理我,我拍了拍跪最远的魔侍肩膀,问:“少主发病弄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这魔侍略眼熟,是给桓九送过东西进洞的那位,此刻他满脸委屈:“沈公子你不晓得,少主发病时,会有特别多匪夷所思的要求,若满足了他就会安静待着;若不能给他满足,他就会控制不住魔气而陷入癫狂。” 我继续问:“那此次少主有何要求?” “他要我们把他竖着埋进土里,脑袋也大部分埋进去,只漏一点头顶。” 我分析道:“虽的确匪夷所思了些,也并非不能满足。” 魔侍几欲泪流:“我们照做了,可他还要我们在他头顶浇水。” 我微微皱眉:“那浇水便是,千金难买他乐意么。” 魔侍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也照做了。可是……可是最后,少主还要我们在他头上屙屎,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屙就去铲点灵兽粪或猪粪堆他头上……” 我:“……” 魔侍汲鼻涕:“沈公子,您也晓得少主的脾气,若我们这么做了,少主醒后定要把我们全家灭口,蚯蚓竖着劈,鸟蛋摇散黄。我们这些小的真没人敢。” 我深吸一口气:“不错。我也不敢。” 魔侍继续伏地偷偷哭去了。 不过,如果上回花降秘境中桓九是把自己当做了一条求偶的公蛇,这一回,他倒很像是把自己当做了一棵树苗。树苗才需要种进地里,需要浇水,需要施肥。 虽则这棵树苗凶残了点,但若真如此,还是能够哄好的。 我再上前几步,拍拍忙成一团乱麻的符有期:“符兄,烦请抽空理我一下,帮我把护山大阵开个缝吧。我去哄少主。” 这是符有期面对我第三次目瞪口呆。 他很诚恳地说:“沈兄,元婴巅峰的疯子,一个不慎,你会死很惨。圣教人不骗圣教人。” 我指了指护山大阵穹顶:“这阵法消耗巨大,却被用来对付内部问题。倘若大阵或二长老有伤损,为仙门所知,整个圣教都有可能会死很惨。其实我曾在少主发病时哄好过他,有少许经验,请相信我。” 符有期还是踌躇,我干脆扯个谎:“少主说了,他发疯时最希望我能在他旁边陪着。” 符有期颤着声回答:“那你等等,我给你天问石注点灵,再加持几层魔气护盾。万一出事,你还能,还能有空发得出求救信号。” 在我身上忙完这一切后,他极小心地在护山大阵上开了一条缝。我毫不犹豫直接跨出,他又在后面揪住了我衣袖。 “沈兄……作为朋友,我先前待你委实不算真心。但现在起,你就是我符有期最好的兄弟,如有万一,随时叫我,我拼死也会把你从表哥的魔爪里救出来!” 为他放心,我调起一丝灵力,连往储物戒中混沌源珠。五彩斑斓的灰色灵珠瞬现于手掌中漂浮着,光华所照,魔气逼退三丈。 “调度好你的护山大阵,我沈远之真打起架,未必比你弱。” 看魔雾中那个抓狂的红色人影,距离应本不过百丈。可我走出护山大阵,附近由他而生的混乱魔气似是即刻发现了可攻击的目标一般,微凝滞后迅速冲击向我。饶是我有符有期的护盾与混沌源珠相抗,然修为等阶差异过大,还是有些抵挡不住。 我不得不再祭出一仙器重昆伞,打开顶在头上,三管齐下,方能向前艰难挪步。就是如此一来灵力耗费巨大,须在半个时辰内让桓九恢复正常,至少恢复到不到处挠人。 光顶着此等威压跨越百丈距离走到他面前去,我便花了半个时辰的一半。 乱发覆面的红衣少年还是那一身未拭的血迹,现在又多沾染了许多尘土与水渍。那根银簪也没有乖乖插头上了,而是竖着扎在手臂上,簪身只剩一半,扎得之深。 他双手疯狂地在地上刨坑,刨到半截又觉不对,转而捂住自己的头撕扯自己的头发,喉间滚出极其难听沙哑的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埋进土里,为什么只给我浇水,为什么不给我施肥?我都知道我不施肥长不高,为什么他们会不知道、还说了也不听??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所以一棵树苗真的会因为没人愿意给自己施肥,崩溃成这样。 我将重昆伞调上前去,挡在他的头顶。 觉察到阴影,桓九怔愣地抬起头来,看向我。他混乱的红眸中没有任何焦点,找不到任何归处。 我在这个时候出现,等他醒了又要被讨厌。能有什么办法,我此生就是这样倒霉,摊上他了么。 我蹲下身,向他伸出手,手指揩过他脸颊,抹掉一丝灰尘血迹:“小蛇,有什么烦恼?跟我说说怎样?” 他双眼缓慢地眨了一眨,凝在我眼中,渐有了焦点:“你是……给我下蛋的小母蛇?” 我笑道:“对呀。很久没见我了吧?” 桓九眸色蓦地清明。他惊叫一声,突然开始行动把自己整个人蜷起,在地上坐得非常正,还拿袖子好一顿抹脸,非常努力地想擦干净些。像是意识到自己现下难看得很,想给我一个好印象。 擦到一半,他停了,伤心起来:“……对不起小母蛇,我已经不是蛇了,我变了,不能再给你做窝,不能再和你一起孵蛋。我现在是一颗桃子。” 我略觉出奇:“是桃子,不是树苗?” 第11章 他笃定:“是桃子,刚从母树上掉下来的,我还没长成树苗。我想让人把我种进地里,浇水施肥,以后长成树苗再长成一棵很漂亮的桃树,可那些人死活不愿意。” 我大概有些更理清楚他的逻辑了,便顺着问:“别人种你进地是帮忙,不是义务,不帮你就罢了,你为何又要对他们拳脚相向呢?” 桓九气鼓鼓地捏起右手半截拳头。至于为何是半截,因他手背上一个雪豆大的伤疤,且小指和无名指仅能稍动不能弯曲。 “我是桃子啊!他们不愿种我,那定是要吃我,我都要被吃掉了还不能反抗吗?我不想被吃掉,我要长成很高的桃树,要像松树那样高!” 从一颗桃子的角度看,真是非常完整的逻辑闭环。 我忍住想说桃树一向都长不高的冲动,心下立即根据他这逻辑闭环,想出一哄人妙计。 “他们不种我来种。但我的种法不太一样,非是把你埋地里。”我轻轻握起他这只饱经风霜的手,五指扣住,“你听说过水培吗?” 第11章 种树 桓九这颗桃子,眨了眨眼,脖颈后仰,看上去没听明白,却觉得很厉害。 我将拇指稍作注灵,在他手心画静心咒。这咒术半符半阵,最适合安抚他这种凶猛又迷茫的邪祟。少年人的掌心除却那伤口处,拇指触之,十分纤软柔嫩。 “水培,就是用水来培育植株。放你这的话,便是把你放进水中,再给水里添加增补的灵药作为施肥,如此你一样可以茁壮成长为桃树,甚至因在水中更易吸纳营养,你还会比在地上更高大。” 我刚胡诌完毕,桓九的红眼睛立时璀璨如火,充满希冀:“当真?我不需要刨坑,我只需泡池子里就可长大?” 忆及他先前特别在意施肥这个问题,我强调:“别忘了,这池子得撒增补灵药,越多越好,多多益善。此乃土生土长要施肥的平替。” “那简单,我有很多!”桓九左手一打响指,他储物戒中各种天材地宝掠影显现,“我可是世上最富有的桃子。等我长成高大桃树,我就和之前一样去找母桃树生小桃子。” 我懒得纠正这种独属于他的怪异逻辑,只把手与他扣得更紧,静心咒多画几圈:“好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找个池塘或灵泉?” 桓九颇开心地点点头,把我手一牵,拽起就走。他这桃子拽人是没分寸更没预警的,跟他突然想双修又突然不双修了一样,我一趔趄险些没站稳,还差点没能把仙器收起来丢在了原地。 “我知道在山后面五里路有一处天然灵池,一直只归我泡的。就那里吧,我要在那长成大树。” 拽着走了没几步他嫌慢,变成跑,再嫌慢,又变成御风,把我当风筝一样吊在后头,几乎扯得我胳膊脱臼。我跟他待一起总是因莫名其妙的各种原因受伤,却不能够摆脱。 唯一庆幸的是,随着他把目标从“反抗想吃自己的人”换成“把自己种到水里”,周身便不再有混乱魔气散逸。回望魔教主峰,那些绞绕的桀骜黑气已开始消散,不多时就能恢复正常。 原本我是给自己定了两条做好炉鼎的具体措施,刚完成其中一项,谁料能骤然杀出这么条突发任务。这任务还只有惩罚没奖励,哄成了,等桓九醒来准备好去墙上扒自己;哄不成,桓九再像刚才那样魔气爆发,我距离他最近,可以直接安息了。 这魔教少主怕不是我上辈子就预定的霉星罢。 飞到一半,他抓我的手忽有些松,他毕竟手的尺寸比我小些,有两根手指使不上力,飞得又快。 快抓不住时,我连忙自行使力,与他五指交叉钳紧。胳膊可能真快脱臼了,这劲使得我钻心疼。 却不能表现,我还得安慰:“少主放心,我会抓紧少主的,不会跟丢。” 我仿佛感觉到有一刹那他的手掌颤动了下,而后微微发烫。 桃子桓九带我来到次峰山后的山脚。这里的草木依旧焦黑,却的确有一汪池子,似乎还是热泉,水汽氤氲着淡淡柔和魔气。 对魔修而言,这应是个冲刷戾气、清洁身体的好地方。 桓九蹲在热泉池子边,有些犯愁:“我若是条小蛇,还能勉强在温水里游一游。可我是颗桃子了……会不会被热水泡烂,把皮烫下来?” 从现在开始,万不能和他反着。我立刻抽黄纸符开写,弄个降温的冻符贴入水面,于是水面上氤氲的水汽便消散了。我再试试水,道:“现在不烫了。” 桓九开心地笑起来点点头,扒起自己储物戒,将一样又一样灵药灵草灵宝拨入水中。 我看着他拨,起初还无所谓,等他拨到满池子水面都浮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连池水也变成了深褐色,我终觉着有些过,万一这些玩意凑一堆形成了绝世杂毒可如何是好,赶紧一拦:“可以了少主,你的水培池子已非常大补了。” 桓九再点点头,衣服也不脱,迫不及待便跳进去,褐色的池水溅我一身。 我把他拐到水里,其实是想将他浑身灰尘与血迹搓一搓,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干干净净香喷喷,或许会对我温柔些。可这厮一进池便不再冒头,只剩个发顶在外面,水面咕噜咕噜冒泡泡。 我只能哄:“少主,水培不能完全把植株塞进水里,要多冒点头。” 他在水底下回答我:“我没长成植株,我还是桃子种子。种子本就要全埋的。” 我继续编:“土壤松软多有孔隙,若种土里当然可以全埋,但这是水,少主要是把自己全埋就不好透气,会大大地影响生长。” 桓九一听,立马脑袋出水。 湿漉漉的头发一半胡乱挡脸,一半紧贴着肩颈,透红的眸在错乱的发丝里耀眼地眨着,他仿佛一只刚入凡尘不知世事的绝美鲛人,望向岸上的我。 我鼓励:“你看,现在就不那么闷了,纳气比在水里顺畅,你自己也能感觉到。” 我没想到他会眉心凝住,目光焦灼:“可,桃树和蛇是不是不能一起产蛋,也不能一起生小桃子?我变成了桃子你却还是小母蛇,我们是不是就、就树兽殊途不能相爱了?” 担心这个做什么,我本就没想同你相爱过。 此真话我不能说,我只能照旧顺着他的逻辑编:“没关系,也许你下次又变回小蛇了,到时我们再下蛋孵蛋。” 未料桓九两手伸向池边,死死抓住我脚:“不行,我不能等到下次!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心念不通达就无法进步,我会变成长不壮的桃树的!我要心念通达,快给我!” 而后他两手一使力,我就变成了志怪话本中被鲛人拐带的书生,囫囵滑进水里。 要与他共浴,我稍有预判,书中多有写此种玩法。但我没预判到这池没底,这一滑是真滑了个透彻心扉,未来得及憋气便有冰凉池水呛进喉中,呛了便咳,咳便越呛越多。 幸而有滚烫的温软黏上双唇,迅速撬我牙关将呛喉的池水尽数纳去,又渡来温热空气,很善良地拯救了我。 我找不着可供扑腾出水面的支点,他的吻成了我唯一能索取丝缕呼吸的地方,我不能放开,唯有用尽全力往这汪比池水更深的更危险的渊水里头刺探,乃至搂住他脖颈抵死拆吃。 我看见随我这动作,褐色池水中,他的红眸越发光华璀璨。 我晓得如此行为简直是抛却了十一年来一切正道体面,可我终究不过一凡人,我呼吸不了是真会被淹死。呼吸是本能,本能是即便欲自尽也控制不住必须要做的。我这个凡人,就是能这么轻易地被他拿捏住。 逐渐地不仅是我在八爪鱼似的搂着他,他灼烫的指尖也抚上我的后颈。我本是很享受这由我个主动的深吻,但当他手指挠过后颈某点,别样的刺激骤然涤荡,弄得我险些没能把唇贴紧,再度呛水。 我紧急一阵扑腾,桃子桓九像是这才意识到什么,把我托上水面,扶到池岸坐下。 他半边脸还缩在水里,只留一双可怜红眼睛凝望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发芽了,不能完全埋起来……” 我伸手到颈后,摸了一摸。 多余的那个水灵根在这里冒头,诚然很像一株发芽小草。但这可是灵根,与全部丹田经脉相连,我自己碰还好,旁人随意拨之、且没像在合欢阁晕染时一样用麻痹符咒的话,那种激荡身心的感觉能折磨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我必须跟他严肃强调:“既知我已发芽,嫩芽就不能拨弄,明白?” 桓九很可怜很弱小地点点头。 他又说:“你都能发芽了,说明你不再是小蛇,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是桃子。我们可以一起生小桃子。”不过他细瞧了我片刻,放弃,“算了,我差点把你嫩芽碰坏,你恐怕不会想理我了。” 我不是不会想理你,我是一直一直,都不想理你。 有林间冷风过,吹进湿衣,无比寒凉。我忍住喷嚏,尽量稳着点声线对他道:“那你自己先水培着,水培不能断,千万别出池子。我回去修一修我的嫩芽。”先按死在这,他跑出来万一又发疯打人。 第12章 桓九闷闷道:“我会乖乖待在这的,你快去吧,别真被我弄坏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让他最后被教训、还连连道歉,等他醒了来找我算账,恐少不得一顿打。只是我目下顾不得这些,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并把自己塞进暖云被里,如果可以,再泡一壶热茶。 做好一切准备,等着受威压,挨打。 我抱着手臂走出十数丈,忍不住回望一眼时,还见着桓九在依依不舍地凝视我。我却没什么依依不舍的,把发病的他哄好就走、以免魔教生灵涂炭便已足够,多余半刻时间我都不想待。 只是没想到拐出几个弯后,我忽觉浑身绞痛。 以小腹丹田主灵根与颈后副灵根为中心,正向四肢百骸灌注着狂躁的灵气。不同灵根涌出的灵气相斥,几乎要将我胸膛撕裂。 这是一种久违的、极其危险的感觉,这是我曾经尝试引气入体时的感觉。 我忽然记起那池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天材地宝,每一样都灵气充沛。恐怕就在我泡水里那么一小会,这些灵气已悄然钻入我丹田深处。 若放在别的凡人或别的修士身上,灵气入体只要不过量都是大补。 可唯有对我而言,这是剧毒。 第12章 铭记 十一年前师父还没有打造出像样门派,我是他头一个弟子,对我寄托了无限厚望。他将我捡回洞府时,传授完毕基础修炼知识,便开始身体力行教我修仙的第一步引气入体。 结果我差点自己把自己引死。 幸而自行引气入体的灵气不多,师父及时替我运转周天将灵气驱散。之后几日他揣着满腔疑惑对我上下一顿检查,才发觉了双水灵根,才弄清楚是为什么。 我的两个灵根不在一处地方,灵气却不会分辨,会毫无差别地分别以两个灵根为中心顺序运转,如此一运转,我的身体就成了这两个灵气中心争夺主导的决斗场。若一直不停,将先损全身经脉再毁丹田,五脏六腑衰竭而亡。 这一回,无数天材地宝淬炼的灵气,便是仅仅漏入少许,恐也远多于当年。 灵气冲荡的撕裂感像是顷刻把我整个人都碎没了,我变成一片没了须的羽毛坠落在黑暗里。至于自己倒哪了摔哪了是不是脸先着地,更不晓得。 桓九还在给自己水培,且他还是颗没脑子的桃子,我就这么倒在荒山野岭,怕是难以有人发现。 实在不行,水灵根不用来做炉鼎用来炼丹也是可以的。但愿符有期的真兄弟情谊能有两分用,帮了他这么大个忙,就是我死了,他还能帮我美言两句,让魔教继续护着增城派。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地死,没有牵挂,去找师父了。 这种等死的时候,我这片没毛的羽毛在黑暗中平白念起往年旧事来。 我这条命是师父捡的。 我生来没爹,五岁没娘。十一岁时我一个小乞丐听说重光派仙山在收外门弟子,听说在仙山上不仅有饭吃、有衣穿还能踏剑飞来飞去,便拿着仅剩半个的馒头当一路口粮上山去。 上山许多关卡,凶险万分,我都一鼓作气冲过。在过最后一个关卡时我后来居上超越了一位仙衣道袍的贵公子,彼时,我没想到就是这一超越,我无缘了重光派仙门。 他是其他世家仙门的远房,拿了推荐信来的。 初步检测,我是双灵根,其中一样为水,这样的资质在仙门中不算低也不稀有,原本通过,可那位远房贵公子是更加优质的单属性灵根。他向重光派掌事长老点名要求,把我踢下山。 重光派的长老便照做了。 我被他们拎到山脚,从半空五十丈高的地方扔了下去。若非树枝树梢冲缓,这种高度能把我摔成几截。我就这么一身划痕地挂在了树上两天两夜。 然后师父出现。 吾师沈昼,彼时元婴巅峰,乃天下第一散修。他不出自任何世家仙门,有什么学什么,捡到什么缘法是什么,竟就这么攀上了如此之高的修为,竟还用上古仙剑的剑胚打造出八阶仙剑天承剑,这般天资,令任何一世家都不敢轻视。 我挂树梢上时,他正在他的至交好友、重光派内门弟子祝源、也就是我后来的二师父家做客。是听说了竟有个过了关的娃重光派不要,才紧赶慢赶下山,将我从树梢上小心翼翼摘下来,一路呵护着带回了洞府。 剑仙出尘,风华胜雪。他长得跟我娘一样好看,还和我娘一个姓。所以一开始我没叫他师父,就追着他叫娘。他反复纠正了七八次后,我才知道应该管他叫师父才更正确。 此事之后话,便是从小到大他经常很痛心地问我:“为什么小时候你还管为师叫娘,现在不叫了?能不能再叫两声试试,为师爱听。唉,你现在怎么这么板正,还是小时候可爱些。我给你说,为师刚捡到你的时候,你饿得一顿能吃八碗大米饭,有段时间还挺胖……” 师父捡我,心思并不单纯。他想在世家遍布的仙门中打造一属于散修的门派,让世间像他这样的后来者能有可出头的地方。 为达这个宏伟目标,他才捡了我,并在起初对我寄托极高的希望。可惜我觉得我应是让他失望了。 弄清楚我这身双水灵根时,他十分庆幸:“还好还好,没被重光派细查灵根发现异常。小远之,你没有任何背景,这资质进了世家仙门就是送上门的炉鼎,幸好没进成,幸好被为师这么善心的人捡回来了,为师就是你的再生父母,还不快叫娘。” 是啊,我是送上门的炉鼎。我送到了师父门下,十一年,哪怕是在他为无法进阶合体期苦恼不已的那两年,他都从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一次都没有。 为了不能引气的我走上仙途,师父开发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线。他用辛苦所得的一块万年玄晶为我炼制了天问石来稳定储存灵力、必要时可伪装我身带修为,然后他一个剑修,一家又一家仙门地去要、去换别的方向的功法。 符箓、阵法、御器乃至御兽,一股脑往我脑子里塞。 在确认我修炼方向器修为主、符阵为辅后,又带我踏遍天下秘境,替我收集各种各样的仙器来驱使。我明明无法运用灵力驱使过多仙器,可偏我储物戒中仙器一百零八门,比天下任何元婴以下的器修都多。 我不是没有说过:“师父,你给我的仙器也太多了……我哪里用得上。”我哪里配用得上。 他却回答:“这不是预备着么,万一哪日找到引气入体的法子,你马上就能成为年轻一辈最炫酷的真器修。到时去那些仙门比试大会,别人就祭出五六个,你掏一百来个,在背后摆十圈魂环,气势直接拉满。为师建议魂环的光区分一下颜色,里面白中间金外面红……” 我说:“可师父是剑修,无论如何,我都继承不了师父的衣钵。在我身上投入这么多,很不值。” 师父跟我吹头发瞪眼:“为师不是还有另外十八个崽吗?啊虽然还没一个结丹……但慢慢教嘛,我都像看着你一样看着他们长大,传承肯定断不了。小十九我昨天还教会她叫娘了呢。” 可未过多久,师父就去了东海,再也没能回来。二师父送回来的只有封了的天承剑。 若非师父兵解、让瞬间爆发的灵力超越大乘期,同时将天承封剑,我想,也许这把剑都送不回增城派的。 我在黑暗中飘浮了许久,飘到我甚至以为我这种飘浮状态已经是死亡之境地,暗色的视野撕开一道光芒,我循过去,便醒了。 一睁眼,脸上围了八个脑袋。其中七个是魔侍,一个是符有期。 我把他们脑袋推开些,好有空坐得起身。这地方又是桓九的魔窟,身下又是那张摔了两回的软床,我总觉着动一动这床就嘎吱作响。 但周围的确没有桓九。他分明是在我倒下时离我最近的,即使是颗桃子……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浑身多余的灵气已然散去,想来是有人及时赶到吸走了。眼前人是符有期,我不假思索便向他拱手:“多谢符兄相救,无以为报,唯有为圣教当牛做马。”其实死了便可以不用再做牛马的。 符有期连摇扇子:“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不知为何倒在了表哥怀里,他喊我们来接人,把你送去最近可休养的地方,然后醒了就立刻马上迅速去报给他。所以一天一夜了,我们都在等你醒。” 我觉不大对劲:“那,少主人呢?” 符有期神色纠结:“还在后山池子里泡着,估计快秃噜皮了。” “……这回发病期还没过?” “他每次发病时间一天到三天不等,也快了吧。” 原是桃子桓九及时接住并治疗了我,可他只叫人来把我带走,自己又倒回去水培,很是怪异。 我下床出洞,说去看他。 一路符有期和七个魔侍跟着,仿若小鸡崽串在我这老母鸡身后,个个眼里写着由衷的敬服。符有期更是想努力搞清楚我怎么把桓九弄安生的,我稍作解释反而给他脑子说浆糊了,甚至怀疑起我也得过疯病。他觉得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 第13章 前面是灵池,我将他们拦住:“我一人过去吧。我想少主醒之前应不会攻击我,但你们就很难说了。” 八人全数很配合地定住脚步,没一个再敢往前。 我走到灵池边。 昨日的冻符业已失效,现下这池子又变得热气氤氲。桓九缩成很小一只蜷在池子的边角,趴着池岸,肩膀不时耸动。 他自言自语着,且抽噎:“完了,我把小母桃子的嫩芽挠坏了……他还没来找我,定是直接把我抛到脑后再也不想理我,我再也没有小桃子可孵了……”就这么两句话,翻来覆去,反复念叨,边念叨边擦眼睛。 我在后面轻唤:“少主。” 他身形一愣,缓缓转过头来。他的眼圈几乎要和眼睛一样红。 我直入主题地安抚:“我的嫩芽没有被挠坏,我也没有不想理你。我昏倒了,我还想一睁眼就先看见你呢。” 桓九一听,急忙拨水到这一侧池边:“果真吗?!你……你没事,你还想第一个看见我?” 我蹲下身来,抚开他脸上润湿的乱发:“没错。只是你怎么又倒回来泡着了?” 桓九深深低头:“是小母桃子,是你说的,我必须留在这水培,半步都不能离开。你没说让我走……我不敢走。” 第13章 水仙 他随意一说,我记住了。我随意一说,他也记住了。在此事上我与这魔教少主倒般配得很,都有一个好记性。 桓九苦恼地看着他自己的手,指肚已严重发皱:“小母桃子,我觉得我好像不大适合水培,还要泡吗?” 我朝他伸出那只没险些脱臼的手:“我拉你上来。要怎么种成桃树,我们再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一定能帮你种出来。” 先前那堆魔侍哄他他还要死要活,这会我将大饼随意画之,他竟直接就信了,点点头扣住我手爬上了岸。 我将自己已干的外袍解下,并把他拉到我面前坐着,就着外袍给他一点一点地揩头发、擦脸颊,以及尽量擦干他歪得不成样红色衣袍上的水分。 这个过程,桓九乖巧不动,只一直仰着还略带稚气的脑袋,巴眨着眼睛看我。我一晃眼还以为自己回了增城派,正在给某个调皮捣蛋的师弟收拾残局。 将桓九少年样的脸庞擦拭干净,我才在六年后的今天找到了初见他时那种略微心动的感觉。 先前他因疯癫又住那种洞窟,不大注重形象,脸上总觉得灰扑扑,更别说后来浑身沾血。其实他真的极好看,不动时仿若一朵瓷做的水仙。宝石样的眼睛摄在我心里,睫毛既长又卷,我这么擦着擦着,都忍不住想靠上前吻一吻。 不料这朵水仙花忽然先伸手托住我的脸,笑起来:“小母桃子,你好漂亮。有你在,我们以后的小桃子也定会特别漂亮。” 我被叫了不知多少次小母什么,略感不爽,决心这次纠正一下。 我牵过他的手,在指间细细擦拭水渍,说着:“少主,我不是女的,更不是母的。我和你一样是公桃子,我们生不出小桃子。” 桓九登时怔住了,瞳孔骤缩,不敢相信:“我们……原来生不了……吗?” 我揩完他的手指又揩衣袖,揩了衣袖又揩胸前,面不改色,面无表情:“虽则,仙门中多有断袖丹修在研究如何让男子生子,可目前而言还没有成果。所以两个公桃子凑一处,生不了小桃子。” 我话音刚落,手背上就沾了滴刚掉落的水,然后啪嗒啪嗒连珠串一样,许多滴。 我:“……但是我们要相信修炼界的发展,相信一切都在螺旋上升不断进步,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等到那些丹修们把男子生子丹研究出来,我就第一时间生小桃子给你。” 桓九剩下的眼泪花包在眼睛里,终于没再往下掉。 我将他上上下下擦得无比整洁干净,正欲将外袍收回,他却把边角拽住了,我如何扯都扯不动。 于是我放手。他立马就把外袍团吧团吧套了一侧在头顶,对我睁着无辜又可怜的大眼睛:“我可以把它留下吗?万一下次我不是桃子也不是蛇,我看着它也能认得出你。” 我只能顺着他的毛:“你留着吧。先回你平日住处休息,我们再考虑如何种桃树。”符有期说他快醒转了,等他醒来时见到自己干干净净待在洞窟里,兴许脾气能好些。 当我带着安安静静头上套个大袖衫、形状很是乖巧可爱的桓九出现,符有期连同那七个魔侍,一个比一个下巴掉得远。 我当看不见他们,目不斜视地牵着桓九回了他的洞府,将他拉在那嘎吱响的云床上坐着。 那八人冒出八个脑袋在洞府内部通道的入口,强势围观。 接下来要将桓九继续哄着别发疯,直到他醒。 我就当真在带一位乖崽师弟,把被子拢到他身上,道:“少主,现在我们要休息了,今天休息好明天才更有精力重新种植自己。” “哦。”他貌似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自己把脚缩回了床上,自己把被子盖好,再给我留了些空,“你也来休息,我们要一起休息,我们要休息很久。” 我再扫一眼魔窟出口方向。 符有期正在给那些八卦魔侍一人一个大嘴巴子,将其全部赶走。最后还不忘加持一层不透明灵力墙,就当带上了门。 我亦上了榻,与桓九盖同一层云被。他是光着脚从灵池一路走回来的,此刻我的脚触之,觉到十分冰冷,便将他的双腿抬过来,为他暖脚。本大师兄暖过的小崽子脚不少,他是第十九个。 正想着是否要再按摩一番,我听见耳畔恶劣的哂笑:“如何哄人,如何在床上照顾人,你倒是既自然又熟练。你这炉鼎本君还没试过,上次那般推拒,莫不是早被他人采过了吧?” 我动作顿住,一时不知该回什么。 他的脚开始向上蹭碰:“回来路上本君醒的。我的小母桃子。” 我将他的脚推下去,下床,深躬:“多谢少主,还给奴留了体面。”没在有人围观的时候发难,拖回来关起门了才准备打。 他盘腿坐起身,红眸光华流转,意味不明:“本君是不是三令五申过,你不准在我发病时接近我。” 我低头,并尽量站得不直:“是。但这次情形太过危急,奴担心圣教有损,不得不……” “本君晕乎了两日,竟不知道天地圣教的危急,已需要一个凡人来拯救了。” 我没话说。 他在床上抬了抬脚尖:“上来。” 我不是很理解,但照做。 我爬上床刚给自己盖好被,怀里就被揣了一坨冰。这坨冰还很不安分,在我身上挤来挤去,最终找了个最暖和的地方放好,脚趾尖舒展。 我依然不是很懂,但我的肚子是挺冷的。 他开始漫不经心地跟我聊天:“所以你吸点灵气就晕倒,是怎么回事?” 想来双水灵根研究起来较为复杂,他一时并不能看穿。 我想他是修炼天才,大约看不上天生的修炼废物,我也懒得跟他讲,便道:“我在引气上资质愚钝,总是弄伤自己,因此师父收我为徒后,我至今未曾真正踏入修仙门槛。” “引气入体都学不会?你真够愚钝的。” 我回笑:“自是不如少主天资。” 他手探到我肩膀后,又在灵根周围试探着转圈:“那这东西,就是你多的那个水灵根?” 他这动作比预判他准备揍我还令我神思紧绷,我小心翼翼回答:“是。奴希望少主不要乱碰,否则……” 他的手指探得近了些,目光玩味:“否则什么?” “……否则奴会很难受。” 他更有兴趣了,上身前倾向我贴近,加之脚还在我身上暖着,整个人都像蜷着躺进了我怀里一般:“怎么个难受法?若我在下次双修时拨弄他,是否不用命令,你自己就乖乖顺从,还会发出那种很奇特的轻吟,流眼泪同时流很多汗?” 我:“……”符有期,你到底给这倒霉崽子都找了些什么秘戏。 不过似乎,这魔教少主没对我违背他命令在他发病时接近他有不满。 颈后那手指越发向灵根探近,我骇得抓握住:“少主,别摸,真的。算我求你。” 他瞬间冷了脸色,唰地收回手又收回脚:“本君是很稀罕摸这玩意吗?我才想问正事,你那沈昼修炼心得写了多少?以及什么时候能准备好跟我双修时不扑腾?在床上把人逼死,本君成什么了。” 肚子不冷了,我挺高兴的。我问:“少主下次发病在何时?” “我的疯病一月一发作。” 我颔首:“那便一月之后、少主再次发病之前,奴会备好少主想要的一切东西,一定让少主满意。” 少年眉毛扬起,似心情更佳了:“识相就好,等本君突破合体期登临教主大位,自然更不会亏待于你。” 但他很快话风微转,着重强调:“下一次必须要成。本君虽不屑用强,可大长老那老东西已在闭关,为此次闭关他已筹备许久,出关之时必是元婴巅峰,所以我也必须突破合体期。我哥哥留给我的圣教,不能分裂,更不能拱手于人。你这种没修为的人,能理解吗?” 第14章 听来我与不与他双修,已不是愿不愿意之事,已是关乎魔教存亡之大事。把魔教存亡挂在我这娈宠身上,怎么可能。 我只是他提修为的其中一个法子,他定还要去找别的法子。 我凝视了会桓九刻意拢住的右手两指,道:“少主,欲速则不达,似血祭这种邪法,莫要再用。” 他瞟我一眼,将手收进被中:“哦。” 可能真是因着他发病被我哄得心情不错,显得正常了些,现又如此听话,我不由感慨了句真言:“其实少主并不讨厌我在少主发病时出现,少主反而很喜欢,就是不想被我一个凡人当小孩摆弄。可我觉着,发病时的少主算真情流露罢,挺可爱,真的。” 半个时辰后,我往主峰挪步。幸好这次不远便有魔侍守候,符有期也在探头探脑。 探到我这形状略奇异的右臂,他折扇摇僵住。 我把右臂再拿袖子巧妙挡挡,道:“别乱误会,被少主一怒之下推下床右手着地而已,脱臼且有些骨折,都是凡伤。帮我请下医修,谢谢。” 只是被推了一推。是我自己右臂本就不得劲,才遭了重。 我不吭声,他大约不觉得自己推重了,亦没注意或懒得注意我伤势,推完只说:“本君发病也配你来评价。凡人就守好炉鼎本分,做好分内之事,等着本君垂怜。回主峰去准备你的东西,一月之后,我要结果。” 我的外衣也没要回来。我走时,他还在拿那玩意罩头发,摆弄得十分开心。也不知有什么好玩,非跟我抢。 他是举世无双的修炼天才,二十岁就敢去骑脸仙门,有绝对自傲的资本,又怎会真心瞧得起我这个凡人。 我竟因他疯病时一瞥入了迷,险些开始喜欢他。 第14章 下山 我这一回魔教主峰,地位骤然提升。 符有期他爹,魔教二长老亲自重新给我安排下榻之处,换成了宽阔宫殿。这殿内饰华贵、家具齐全,纯金的花纹墙饰,象牙的雕塑摆设,二长老说,这本是少主在主峰的住处,我替他住在这,合情合理。 临走时,二长老留下十个魔侍由我驱使,笑得十分和蔼:“沈道长仙陨,在下本该去凭吊,实在是仙魔有别,不好踏入增城派。沈公子既来了我圣教,就是圣教贵客,有什么需求,沈公子尽管找犬子便是。” 很显然,魔教高层希望以后他们少主发病,我都能身先士卒地走最前面顺毛。 二长老盯着医修给我接好手臂,才走。 然后是符有期凑进殿,一脸气相,折扇合起,义愤填膺地敲桌:“自今日起,表哥是我第二亲的兄弟,沈兄才是我第一亲的兄弟。我明日就派人在圣教覆盖的城镇找水灵根,掘地三尺也要挖个炉鼎出来替你。” 我默默评价:“到时新炉鼎再被欺负,你看不过去,又多个第三亲的兄弟。算了吧,不造这孽。” 符有期在桌上化出一空白书折,提笔:“那我写折子骂他。要不是沈兄你,他发个癫得害多少人!他这一闹圣教人心又散了些,不少魔使都观望大长老出关。等大长老爬到和他一样修为,圣教怕是真要分裂了!” 符有期此话提醒了我。魔教对增城派的庇护是与桓九挂钩的,他本身的地位绝不可动摇。 他得在有修为的同时,有人心。 这十日我的任务再加一条,了解魔教架构、整体情况,找机会进言桓九陈述利弊。没人比我更想要他的少主之位稳如泰山了。 正好义愤填膺的第一亲兄弟就在面前,我直接问。 符有期震惊:“沈兄,我才把你当第一兄弟,你不会就……就暴露间谍本性,要帮仙门打探消息了吧?” 我真诚得不能更真诚:“少主一疯,山峰削了数座,护山大阵还对内使用,恐怕目下圣教教徒和圣教范围的城镇百姓都对他多有微词。他自己都顾不好,难以考虑这些,我得为他想着。” 符有期听罢,被我感动至深,连连赞叹,我对他的凶恶表哥都能用情如此,他与花娘的发展更不可落后,再翻来覆去说了数句花娘后,才跟我进入正题地讲。 天地圣教地处西南境,势力范围覆盖八十一城,与排名靠前的世家仙门相去不远。但魔教管理很是松弛简单,主事的就一个大长老一个二长老,下面的魔使随便排名。遇到大事,就像符有期先前一样,接传讯符都接不过来。 至于势力所及的凡间城镇,更管都懒得管。 我听完,扶额:“你们天地圣教能运作得走,真乃奇事。” 符有期道:“修魔之人随心所欲,是以圣教一向如此。这个架构是乱了点,但魔尊大人说过,既然能跑,就不要动他嘛。” 我道:“那可以看看势力所及城镇的情况。符兄,能否推荐一处?要有生意好的秦楼楚馆,我好双管齐下一举两得。” 符有期又双是对我一惊:“沈兄,这不好吧?我去那种地方是因挂念花娘,你去又是为了……?” 我揉着右臂臂弯,回答:“考察完,就地学艺,好伺候你们少主。” 他折扇坠地,表达震撼。 古人有云,纸上得来终觉浅。想让桓九餍足,尤其是他看了如此多污七八糟玩意后还餍足,不能光看书。但得跑远些,我并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学。 第二日早,符有期将我拐带下山,去了西边五十里外的一座城镇。 对于出发如此之早,甚至没跟桓九留个信,我心中隐隐犯怵,总觉得背后发凉。 落脚城外,换身普通行头,符有期另再掩盖自身魔息,我们同其余行人一般自城门入城。城中繁花似锦车马络绎,行道两侧叫卖不绝,闲逛其中,我觉得舒坦又踏实。大约的确是因我的确是个凡人的缘故。于是发凉之感也忘却很多。 我想先考察,再学艺,缓缓地逛,以观察细致。 比如旁边摊位有壮汉一名,将一糯米大团扯成三份,份份再揉成小团,往面前的案板中央上猛砸上去,只听砰砰砰三响,三份糯米小团已准确飞入旁边竹簸。之后从竹簸中将三份糯米小团拣出,放为一盘,浇上红糖,撒上芝麻,笑盈盈送于食客手中。这就很值得观察。 我问万能的符有期:“符兄,这是何物?” 符有期果然很万能:“这是三大炮,当地民间吃食。但主要是看个热闹,做法不难,哄外地人罢了。” 说来,我并不晓得桓九的口味。以他之修为早已辟谷,也不知是否爱吃此种甜食。 我看三大炮要现做,便记下:“回去时我给少主带一份。” 之后一路照此记下红糖醪糟粉子、咸辣豆腐脑、石桥羊肉汤等等。 我也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分明昨日还心头不爽,今日就见到什么好吃的都想给他带。总觉着他和他的外貌一样,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需要关怀。 大抵还是师弟师妹带得太多了,作为一只大猫,总想叼些猎物回去给嘤嘤叫的小猫。 我正观小贩搅拌锅巴土豆,符有期受不了了,扯我衣袖:“沈兄,我表哥少吃几样又不会饿死。红烟楼就在前面,要不咱们走快些?” 我道:“你急什么,学艺的不是我吗?” 符有期热锅乱转:“我被我爹关在教中按头修炼,都一个多月没见花娘了。若非我爹让我以你需求为主、看顾好你,我现在都出不来。” 敢情我的第一亲兄弟在拿我当幌子。 又走一小段路,路过茶肆,我听见有百姓对前两日圣教动静多有惊恐埋怨,说即便被削的山都是没人秃山,可谁知下次圣教的大能发疯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乃至有人希望早日换个不会发疯的大能。 这便是我想替桓九了解到的事了。跟料想的相去不远,百姓果然对他不满。 最后,才到那彩绫翻飞的红烟楼。 符有期根本不理会前面招呼他的娇美佳丽,无情推开,直取楼内,直接找红颜,把我这兄弟立马抛到脑后。他倒撇得脱,我却被缠住,推拒解释了半日再交了二两银子才能进楼找他人。 我找到他时,他在后院无人犄角旮旯,正搂着个粗布麻衣的女子。女子旁边是口井,脚边还放着两个水桶。看来本正在干粗活。 “花娘,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这样对你?你不愿随我赎身,可我也给过银子让老鸨别为难你了啊!” 花娘含泪苦笑:“符公子,托你帮忙,我确是能做个清倌,但一月前楼里新来了位厉害的红倌姐姐,每位恩客见了都思之不忘,成了花魁,为妈妈挣下无数银两。她不喜我这只会弹琵琶的闷葫芦,才让妈妈把我赶来此处。” 符有期无比愁眉,心疼不已:“这腌臜地方待来干什么!跟我走吧花娘,大不了我在外面给你安排住处,我能护着你的。” 花娘有一滴泪下:“奴家自小长在楼里,公子身份贵重,奴家残花败柳之身,如何能侍奉于您,怎么配享受您的恩惠。公子,您配得上更好的女子,将我忘了吧。” 第15章 符有期抓住花娘的手:“不,不,你就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我如何忘得了你。你今日就跟我走,我爹有什么怒火都我受着!” 花娘低头啜泣呜咽:“符公子……” 十分感人,我脑仁也听得阵阵抽疼。我干脆打断一下:“符兄,择日不如撞日,是这楼子老鸨失约在先,对方不仁你也不必义,现在施法将花娘带走好了,无须留钱。” 花娘一听,跟我急上:“不,我不走,我不配的,我不能拖累符公子!……” 符有期一身金丹后期修为,明明两情相悦,心爱女子在怀中扑腾,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情之一字,真是当局者迷,幸而我已下决心无情,无情便不会迷。 出发之前,我让符有期给我天问石注了一半灵,这时便用得上。我果断掏黄纸蘸朱砂,迅速画一眠符贴花娘背上。 “先斩后奏,带走。现在你爹指着我压制少主疯病给我面子,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我不想再整日听他念叨了。 只是等符有期一步三回头地抱着他红颜御扇离去,我忽然觉着,他走早了。 因这红烟楼中有一股仙气。 第15章 暗中 仙气,进楼时本没觉着,我本也觉不到。伴着三层楼上传出的女子低吟和笑声,这仙气才隐约飘然出来,为我储物戒里闻风鼓所知。 须知,修士隐藏的气息,在有个时候必会飘散。双修或采补到趣味之处的时候。 仙气须臾便散,无法细察。但竟有仙修跑来魔教地界不知名城镇逛花楼,还是蛮神奇的。只是若真如此,我要换个楼学艺了,怕被认出。 我出了红烟楼门,想去买吃食,未走几步,那仙气再度散逸了一回。 我觉得似乎不简单,找了个角落留守小半日,从午后守到傍晚,一次一次地数。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仙气竟总共散逸了七回。刚巧不巧,从楼中走出的嫖客也正有七位印堂发黑。 不得了,有歪了主意的仙修跑这来当红倌,采补居民增进修为。 这我可来劲了。 没想到来到魔教地境,还能有机会干曾和师父一同行侠仗义的旧活。 我一向很喜欢做除邪卫道之事,对方越邪我越感兴趣。此喜好曾叫我师父苦恼不已。 倒不是师父不爱除邪卫道,师父当然也喜欢,近年妖邪甚多,师父自己也砍得很欢快。而是捡了我后,只要是去除邪,我便一定要他给天问石多注点灵,让我也能祭出仙器去打两个回合,特别是斩杀妖祟的最后一下一定要留给我。 除却最后那只东海万年妖兽太强,他不放心,一路斩妖除魔,他从未漏下带我。 十几岁时,对我这个匪夷所思的爱好,师父不是没有提过意见:“小远之,妖兽最后一击又不会多掉落什么宝物。为师不怕麻烦,可为师是真怕你受伤。要打架师父替你打,以后你乖乖躲在后面观赏为师英姿可好?” 我当然是摇头:“不好。我要出手,我不怕受伤。” 师父总是疑惑:“为何呢?只要能打过,为师出手和你出手有甚区别?” 我也总是垂头回答:“有很大区别的。” 因为我出手,是我在行仙修侠道,是我在兼济苍生。 出手诛灭妖邪的那一刻,我会感觉自己仿佛真的踏上了修仙之途。 哪怕我实际只是个凡人。哪怕我很可能,永远都只是个凡人。 今日红烟楼中,竟有行邪道的修士撞到我脸上来。本凡人储物戒中的仙器已许久未曾浴血奋战,混沌源珠那五彩斑斓的灰也该再加几抹斑斓了。 我重新倒回楼中,作出东游西逛的寻欢样。但莺莺燕燕贴过来全数推拒,径直找老鸨,点名要新来一月的那位花魁伺候。 老鸨在急后院少了个人的事,回我很敷衍:“闭月姑娘啊,前面还排着十六位客人呢,公子要找她,三天以后再来吧。” 我亦不客气,送上一锭大银:“烦请告诉闭月姑娘,我是单属性水灵根。”普通凡人是听不懂灵根之事的,此处对方修为尚且不知,我得引蛇出洞。 老鸨狐疑着上楼去了。片刻之后,一香肩半掩看着就冷的艳女赤足下了楼来,扭到我面前,送着秋波。她头顶一朵大牡丹,且就叫她大牡丹。 大牡丹一指勾住我腰带,对老鸨娇声道:“妈妈,这位公子我真真一见如故,想请他先插个队,上楼一叙呢。” 老鸨又惊又疑:“那前头还排着杨家公子、李家公子……” 大牡丹道:“不嘛,人家就喜欢这位,就要先这位。” 被这大牡丹带上楼进屋后,她立刻给一整间屋上了层隔音。此术法可证明她筑基以上。 她松了手,手指又要来挑我下巴。我面带微笑,不动声色后退一步躲开。 大牡丹将我上下看毕,悠悠道:“公子仿佛是个凡人,怎会晓得自己是什么灵根?” 不认识我这位经常与剑修沈昼一同出席的大弟子,修为恐不会太高。不超过金丹。 一想到又能路遇不平、铲除奸邪,我便觉心情愉悦,颇开心地张口就来:“仙女见谅,小生偶然照得自己的灵根,听说单属性灵根乃是修炼极品,因此一直渴望修仙,只是找不到正途。小生恳求仙女指点一二。” 大牡丹穿得冷,往床榻上翘腿一坐,很是卖弄:“原来是想求仙呀。可你如何发现我是仙子的?” 我奉承道:“传说闭月姑娘神妃下凡一般,那定是仙子无疑。还请闭月仙子赏赐仙缘。” 大牡丹一下便听高兴了:“公子要仙缘,不如到奴家榻上来,奴家亲自传授公子。” 我一指准备引灵力召混沌源珠,脸上甜笑:“好。” 我无法具体判断对方修为,若是金丹初期,天问石这点灵力恐还不好对付。为万全计,还须稳住此邪修前进十数步,尽量靠近,咫尺之间,再行动手。 我往前缓步走着,道:“闭月姑娘,传授什么仙法要到床上去?我什么都不懂,你可不要唬我。” 大牡丹笑嘻嘻唬我道:“正是你什么都不懂,我才要传授你最简单、最舒坦的增进修为的法子。公子仔细看看奴家的眼睛,难道还不信奴家?” 失算了,她也警惕,要摄魂。我没修为绝不能看,但距离还不够。 恐将是一场苦战。没关系,我就喜欢大开大合的苦战,让人兴奋热血。 我干脆直接引灵入戒,混沌源珠现,祭向空中释放威压。威压照得她有一刹不得动弹时,再召出重昆伞将其瞬时展开,伞面既可阻挡摄魂又可作利刃进行攻击,向她飞旋攻去。 大牡丹反应也快,伞面削到她人前两寸她及时罩出了灵力护罩,再一把蛇剑铿锵挡下。她果是对我仍怀有警惕才有这种反应。 我将重昆伞收回身侧,大牡丹笑着起身来:“哪来的炼气期都没有的小道士。真想不到老娘都跑到魔教地界了修炼了,还能碰见仙门牛鼻子多事,还是个这么弱的。” 这时她修为也不再隐藏。是筑基期大圆满,假丹期。 我将剩余全部灵力祭入混沌源珠,令其光芒大放。大牡丹才站起身便被威压往地上摁,再凝出更强护罩才能稍作抵挡。她面色大惊:“六阶仙器?!” 混沌源珠可暂压她修为,约摸可压到筑基初期,只是我灵力花完就更没修为,仅能靠仙器本身的灵力和一身功夫。我取下一根伞骨,权当做剑,指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邪修无论在何处作恶,总会有替天行道之人。今日你倒霉遇上我了,要么自废修为,要么我来断你仙根,选罢。” 大牡丹见无法使出全部灵力,破口大骂:“你有病吧?老娘在魔教地界采补几个凡人碍你什么事了?!” 我总不好说这是个人爱好,便正气凛然:“斩除奸邪,人尽可为。看剑!” 我虽非剑修,但师父耳濡目染,剑法仍有几分。与这女邪修双剑相接交手两三个回合,我虽灵力不济,剑招却胜她几筹,总能巧妙躲过她几次刺砍并准确划上她身,最重的一刺扎进她锁骨两寸。她身有修为,此等小伤不过行动缓滞些,但连续几次小伤下来也有些抵挡不住。 至于这处房间自然更是被打得破破烂烂,楼中人正纷纷逃窜。 使数个回合后,如此消耗对战大牡丹越发难以相持。见要被我耗死,她突然暴喝一声,使用大量灵力凝于蛇剑。 这大约是她剩余所有灵力,使完之后她便脱离跌倒。 蛇剑上凶恶蛇影浮现,吐着信子向我扑来。 这是仙技,普通剑招并不好挡,我不得不借着伞骨灵力与之相抗,只是还是难挡,几息之后被一口咬上胳膊失了力气。 蛇影消失,我跌下检查正无比剧痛的伤口,有黑烟浮现。 那头大牡丹也近乎气力耗尽,动不了下次手,坐地上指着我哈哈大笑:“果真是个凡人,这点筑基修为的仙毒都怕!就你还替天行道,等着两个时辰后毒入骨髓牵机而亡吧!我呸!……” 第16章 我耐住眼前昏黑,自点手臂尽量锁住经脉,还想左手提伞骨拼死来个一换一不亏,身前有红影掠现,肩膀被人按住。少年沉得不能再沉的声音飘在耳边:“打爽了?” 我:“……劳烦少主帮我补下最后一刀,谢谢。” 桓九杀人,我因这仙毒,一时看不清是怎么杀的。只听见半声短促的惨叫,那仙气便灰飞烟灭消散无踪。而后有一缕温暖魔气缠绕上我手臂,很容易便汲出了仙毒。 我这才能稳住心神,眼前渐归清明,抬目看他。 脸色不只是比炭黑了,是比墨还黑。不夸张。他这黑红黑红的颜色,很像我远观魔教时那种黑山红云之搭配。 我这么腹诽着,唇角不由上扬了下。 桓九一把揪住我脸,就揪我这上扬的嘴角旁边:“沈远之,你好本事。本君交待的正事水字数,水到一半跟符有期跑来逛楼子点花魁,逛着逛着还替天行道上了,无修为越级打假丹境。精彩如斯,耍得好啊。” 第16章 折辱 我觉着,自己很有规划,早早为自己应做什么列了一二三,也确是在按着一二三按部就班地做。他如此脸黑,令人奇怪。 “我耍了这些?可我没在耍,我确在干正事。” 桓九的爪子拧得我脸疼:“还没在耍?侍奉本君侍奉成这个态度,令本君生气,你作何解释?” 我十分小心地将他的爪子一点点拿开,安抚,放垂下:“请少主稍待,奴从头开始理一理。” 桓九一脸气状盘腿在我面前坐下,坐等。 我扶额角理完前因后果,总觉着自己没错处:“我水……奴将师父心得写详尽些,是为少主更易理解;奴来烟花柳巷,是想向花魁学艺,学‘侍奉’少主的艺;奴发现这花魁是祸害百姓的修士,故而出手除之,是为圣教争取人心。” 桓九并不意外地抓住了中间那一点,眸光流转:“学艺?” 他一手食指伸进我腰带,向前扯了扯:“这么学?” 我无奈:“少主原是看完了全程,那应看得出前因后果,其实不需要奴多解释。”八成看到一半以为我真在逛楼子,生了大气,方故意等到我打得快死了才踩点相救。 然后,我左手无名指上套的东西一空。 我的储物戒出现在他手心里,被他缓缓套上了他自己的右手无名指。 我心头亦空了一瞬,伸手去抓,手腕却被他笑着捏住,寸劲入骨,若他发怒,下一刻就能将我掌骨捏为齑粉。这是极歹毒的威胁。 但那是师父留给我的储物戒。符咒和仙器都在里面。 桓九缓慢地说:“学艺不必跑这么远,合欢阁里也可以,若你实在不想拖到一月,现在就主动来本君床上亦可。只是你戴着这东西,连自己该在圣教做什么的本分都忘了,既资质差不会引气入体,今日也耍了个痛快,这东西暂就由本君替你收着。” 我不想理他威胁,还是想拿回储物戒,不由多挣了几下。于是双手被一把钳住按向头顶,连同我上身一起按躺在地板上。手骨被捏得生疼,恐已有裂痕。 他说:“本君给你修的伤不少了,没见你感念过本君的好。今日你若因反抗本君而手折,本君就让你永生永世都折着。”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做来极其有趣的三个糯米小团。上面浇了糖,撒了芝麻。 我听见自己昏了神一样问他:“少主,你喜欢吃三大炮么?奴看那小吃做法……还挺有趣。” 他声无波澜地回答我:“没兴趣。五谷之物吃了影响修炼。”顿了顿又补充,“看你似很不满本君的决定,本君可对你稍作补偿。你若想吃,我们这就去买。” 我闭了目:“奴就看了个乐,没想吃。都骗外地人的,的确没什么意思。” 桓九亲自把我押送回了魔教主峰那豪华大魔宫,乃至亲自把我押送到床上,抓了医修来给我治手,再盯了数息,才从我储物戒中拿了一叠传讯符出来扔在我身边,说只有这个可以给我留着。 他说:“你是本君炉鼎,私出圣教,遇到邪修,明知有危险还自己一人凑上去对战,想是把要保存好自身、留着给本君采补的大事忘得干干净净。本君收你储物戒,要你思过,你可有不服?” 我默数来魔教这几日到底因他受了多少伤,却数不过来,便转身向里,将云被掩上头顶,不想答。 被子忽然被剥开半截,身上蓦地一重。桓九欺到了我身上,将我硬掰得仰面看他,眸中仿佛燃着赤炎:“听不懂?不乐意就装死?” 他要我直视他,我就无表情地直视他:“少主看完了全程,瞧得出前因后果,却因气我,故意等我与那邪修两败俱伤才出手。所以奴无话可说。” 之后无话,我就这么冷脸与他长久对视。看是我先躺累,还是他先撑在我身上撑累。我现下连储物戒中师父所留仙器的那么一丝反抗之力都没有,这又是床上,大不了他恼羞成怒把我强要,大不了我与他现在就来一场血战,让他永远铭记他采补了个什么炉鼎。 桓九注视良久,寒笑一声,眸光暗沉下去:“不乐意,本君就让你乐意。” 他抓住我肩膀,将我整个人翻了个面背对向他。我本不明就里,可等背后长发被拨开、热气扑在颈边,我脑中顿时炸空了一瞬。 根本来不及任何挣扎,灵根被润热覆盖,利齿一口磨上。 电闪以后颈为中心劈向全身,伴随深入骨髓的痛麻,顷刻间我便感受不到自己尚有一副肉躯,抽不出任何反抗的力气。 我想开口喝停,却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发出什么声音,只知我喝出后,他在我颈后的啃噬越发厮磨不放。我感知不到身躯,唯有灵识与大脑,可灵识大脑也与经脉相连,我被暴风骤雨淹没殆尽,痛到极致,最后是虚无。 后来,我不知桓九是何时走的。 慢慢找回视野与五感,我看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被按死在枕边的姿势,且不住地狂抖。 又很久之后,我渐觉正常,又自己检查了灵根无碍,才能踉跄起身,环视这金丝笼似的魔宫。 金丝笼。 依稀有些陈设与我走时不大相同。 比如瓷瓶换成了琉璃瓶、菊花换了芍药。尤其是桌上那写师父心得的册子,仿佛也像我一样被撕扯过,变得风霜了许多。 又过片刻,我完全缓过神,将魔侍叫近前问,前五个都不敢答缘由。第六个我哄了快半个时辰,才肯说。 “沈公子,你同符公子出门去后,少主便来找你了,似乎是想与你交流一些他新找来的凝气阵法,结果没见到你,翻遍整个圣教都没找着你。少主本就着急,不多时符公子带了个女人回来,坦白了你此刻正在镇上的烟柳之地,少主听罢立时发了大火,那个吓人!把魔宫内好一顿砸……后来少主话都没听符公子解释清楚就杀出门去了。” 言而总之,全是错过与误会,一摊烂事。 符有期抱美人归,桓九找着我看了全程、半截看出误会我了却拉不下脸道歉、直接哐哐对我泄一大通火气。最终他们都舒坦了,只有我没了储物戒,还被好一顿折辱,我最背时。 晚些时候,符有期笑呵呵地想找我感谢加致歉,我门都没给他开,让他滚回去好好安顿红颜、准备和自己爹斗智斗勇。 再晚些时候,有一张可接收消息的传讯符飘到半空,发出光芒。 消息来自增城派,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是二师父祝源的。 “远之,前往魔教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这些天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来增城派问了其他弟子才知晓……若你师父在天有灵,他该多么伤心。” 我的师弟师妹崽们,有人嘴不严,告诉他了。 二师父虽是师父至交,却毕竟是重光派弟子,增城派何去何从,我并不想同他商量。我只回道:“二师父,那日师父葬仪上各仙门的嘴脸,您也看到了。实在是事急从权,我别无选择。” 祝源长叹:“……的确,我百般周旋,也找不出个好的解法。我早些年便劝过你师父与世家多结交一些,必要的话可定下弟子姻亲,奈何你师父一心剑道和照顾你们,未曾听进去过。而今意外骤至,如何能料。今日我带了一些固基丹药和灵宝来增城派,放心,这次你的师弟师妹们没抢起来,一人一份。” 他停了片刻,又道:“还有你的一份,你三师弟替你收着了,说找机会寄到魔教来给你呢。” 我苦笑:“还是让他自己留着吧,您知道,我用不上。” 祝源轻声道:“别这么想,万一哪天能用上。” 我道:“二师父忘了,我已是魔教少主的人,采补过了。” 那头又一阵长时间沉默,沉默之后只剩无限叹息。 “远之,你这让我……怎么安慰你啊。” 我道:“您不必安慰,我自己比谁都清楚。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用我来换增城派全须全尾,而今得偿所愿,没什么值得可惜的。我余生十数年约摸将留在魔教,可十二师弟往后排的,都还是孩子,望二师父得空能帮忙多教导些。增城派,我是回不去了。” 第17章 那头祝源又勉强笑回:“呵呵,自然。你师父的弟子便是我的弟子,焉有不照拂之理。对了,你几个大些的师弟师妹等在旁边,似有话要与你聊。方才你十五师弟正有一处不通,我先去那边教他。” 我点头回:“多谢二师父。” 传讯符那边脚步远去,再是关门声。最后还有一声轻轻的叮响,这是拉了层隔音法障。 崽子们有些想法,不愿让外人听见。 第17章 道歉 先开口的就是三师弟:“不是我说的,是小十五,他才十岁瞒不住话,二师父随便问两句就诱出来了。” 然后是六师妹:“也没关系吧大师兄?二师父虽然是重光派的,可他和我们师父八十年的交情……” 我将话头按住:“二师父人很好,我并非怀疑他,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仙门。便是万一有人在他身上装了窃听符咒这样微小的可能,我也不敢赌。但既已经说了,也没什么办法,希望不要在他身上出什么岔子就是。” 那头两崽子称是,表示自己会继续跟小崽们三令五申守口如瓶,再有旁人问起,必须统一口径我是闭关修炼去了。 最后一个开口的是二师妹:“大师兄,我结丹啦。” 我微怔,努力将语气带得高兴:“恭喜二师妹。师父留下的剑法手稿,也可练下一个境界的了。” 我本想再嘱咐两句,虽则我自己完全没修炼过嘱咐不出有用的话。未料二师妹却说:“明天我就出发,去一趟东海看看。” 我又一怔,道:“才刚结丹,金丹不稳,不许去,留在门中养身子。听话。” 二师妹回答:“我一定要去。我若不去亲眼瞧一瞧,才会真的金丹不稳。” 我委实没什么法子能劝下她。二师妹的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 当日师父仙陨,天承剑送回增城派时,我将剑接下送入后殿中供起,其余崽均哭成一团。唯有二师妹跪在师父剑前无悲无泪,枯坐整整三日,怀中还抱着她为师父备的一套新衣。 三日之后,她摇摇晃晃起身,不打任何招呼,御起剑就向东而去。然因这三日她心力枯竭得厉害,未过多久,其他师弟师妹便追上将她捡回。 回到门中,重新来到后殿天承剑前,二师妹才落了泪:“我不信师父就这么容易死了,他已经合体期中期,整个仙门中都没几个对手!一定有人暗害,我要去东海,我一定要查出来!” 为了这个目标,她发了疯似的爬修为,废寝忘食,只为金丹期后御剑更快、本事更多,她可以不远万里地去东海深入海底,将那万年妖兽的遗迹仔细检查一番,寻找所谓师父被害的线索。 传讯符那一头,二师妹在向我解释:“我这次规划好了。那日师父前往东海镇压妖兽,原本是为了联合其他几位合体期大能共同稳固松动的万年妖兽封印,那我就去检查海底封印的遗迹,把封印遗迹拓印回来,请懂阵法的人看是否有不妥。大师兄你看,我这次不是一时兴起;同样,我这次也是必须要去。” 我将声音低沉了问:“那么倘若真有问题,你是要代表我们只有你一个金丹的增城派,去报仇吗?” 二师妹听我这话,微微一噎。 我将此事从头捋遍给她听:“师父与诸位大能共同前去加固妖兽封印,期间妖兽发狂,袭击渔民,师父才情急之下兵解救世。此事在场仙门中人均亲眼所见,亦是整个仙盟下统一口径的说法,甚至还有复现石记录了全程。” 二师妹思忖了片刻,道:“大师兄的意思是说……即使有人动过手脚,也定会被其身后之人捂得极紧;即使真查出了蛛丝马迹,我们也报不了仇。增城派现在太弱了。” 我颔首:“去查,可以,但二师妹你须定下心神地查,绝不可意气用事想着找出问题立刻向哪位寻仇。记住,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先放在心中。二师妹你是结丹了,哪怕做个散修也能逍遥天地,可门派中还有年龄很小的师弟师妹,他们几乎都是孤儿,已经没了师父,不能没了家。” 二师妹默然片刻后,声音已沉稳许多:“好,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了。此行只为寻求真相,我绝不节外生枝。” 我再补充:“如有危险,直接退走;如发现疑点,就记录好带回来一起商量;拓印了封印阵法后,不可找旁人参谋,寄给我。别忘了你大师兄我也算半个阵修符修。” 二师妹答应得果断:“好。” 之后寒暄数言,并再度和这几个大些的师弟师妹们按顺序一一道别,我方能捏下传讯符,结束这一天的操劳。 一天的操劳结束,第二天的操劳开始了。 自师父去后,我睡得浅醒得早,睁眼时往往天光未亮。饶是如此之早,我竟能睁眼就看见床畔坐了个人,红衣艳丽如火,赤眸深情似潭。 最要命的是,他一只手的手背正搭在我脸颊边,用极轻的力度剐蹭抚摸。 一觉醒来见到这么个情景,我当即起了一身鸡皮,下意识往床角缩些、离他远些,并把后面头发按住挡好后颈,然后才能稳定心神,向他作礼:“少主。” 桓九神情不悦,他对我脸色就没悦过:“现在的凡人都能吊着口仙气过活了么?你才睡两个时辰,怎么就醒了。” 从昨天偷窥到今天,他就没有自己的修炼事务要做? 但他昨日一咬,确是很好地教了我一番道理。 他是我主子,他能很轻易地用某个双修以外的办法让我生不如死,且增城派还仰仗他庇护,且我若想要回储物戒也必须讨好于他。在他这里,任何气节和反抗都是徒劳。 我需要低头,我必须低头。 我只能被迫开始第二日的操劳,下了床去,替他斟茶。 拿着我斟的隔夜茶,桓九仿佛受用得很,转着杯盏喝:“昨日本君小惩大诫,你悔过没有?” 我顺着说:“嗯,悔了。” “有考虑要再学艺么?我可让合欢阁给你安排,我希望你多学学,下次能享受其中趣味,免得又寻死。” “不考虑,也不会寻死。少主打算享用奴时拿去就是。” “心得实在写不出来就不写。本君现在这些也能将就着用,光一个心念通达够领悟数十日了。” “是。” “还有……” 过去竟不知这魔教少主话如此多,光是寒暄我就对答了近十句。他干巴巴问,我也干巴巴答。 一盏隔夜茶被他转着圈饮尽,咂嘴:“这茶不好,似乎是隔夜的。” 鸡都没开始打鸣的时辰,来这喝茶,可不是隔夜的。我实在不大能理解他清晨跑来我床头摸脸又说一顿废话是何操作,便干脆问:“少主有何吩咐,可以直说。如果要再次提前到现在就双修的话……也可以,奴是炉鼎,本就该按着少主心意来。” 桓九将茶盏放下:“你还是在生本君的气。” 我做足十二分低眉睡眼:“没有,怎敢。奴是炉鼎,炉鼎怎会生主人的气。” 桓九:“……” 半晌之后,窗外晨曦初现,他终于端不下去,抬手一抚,桌上现出几份小碟装盛的吃食,一份三大炮,一份豆腐脑,一份锅巴土豆,两双碗筷。将小吃呈三角样在我面前摆好后,他很诚恳地说:“我知道你昨日嘴硬,想吃这些又恼我,故而说不喜。我已不计较你任性妄为,你用过这些,就当也不再计较我。” 至此,我方能略理解出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态。 养了只漂亮的雀,有两分喜爱,便将雀安进金丝笼里养着,打算有兴致时便来笼中逗那么一逗。不想昨日到金丝笼来瞧时,却发现雀去笼空,原是正在笼外与野鸟缠斗,打得遍地羽毛。这才想到雀尚有一双颇为麻烦的翅膀,这才忙不迭将翅膀的尾羽剪去,将雀一通棍棒教导,好让雀听话待在金丝笼中,等着自己临幸逗弄。 雀么,也是个生物。不能飞翔,难免心情郁闷,那多打发几日精米或坚果吃,抱着抚摸几日,慢慢地也就好了。 桓九向我坐近:“至于你的灵根,我小心得很,绝没有伤到你,我看你自己当时模样似乎都乐在其中,模样甚讨人喜欢。” “乐在其中”,应该由我自己来觉得,而非你替我觉得。 不自称本君,已是相当让步,要我识相。 我便识相笑答:“能得少主喜爱,荣幸之至。”再执筷夹起一团三大炮尝上一口。 这糯米小团果然如符有期介绍的那样,做法有趣,外表可爱,却甜腻太过,中看不中用。 我赞道:“西南美食别有趣味。奴很喜欢。” 他希望我表现出如何,我便如何好了。 桓九满意:“以后本君让人天天买来给你做早膳。” 他心情舒坦,我正好可说件正事,杀杀他的美好心情。 我将他带来的吃食尝遍后,决定由浅入深,就从眼下之物开始,缓缓地说:“少主大清早弄来尚温热的小吃,是否逼迫某处小摊贩为您开张了?” 第18章 桓九傲然道:“我当然也给了他们十倍的价钱。”他又深深凝着我,“我们圣教在自己的地界从不作恶。”我不大理解他这句是在表剖何意。 我继续讲我要说的事:“虽未作恶,也未行善。修仙门派在所辖地界往往有庇护苍生之责,若妖邪在此出世,本地仙门有责任斩之。但圣教在所辖的八十一城似乎并未尽到此义务,以至于走歪路的仙修都跑来了圣教地界城镇作乱。” 其实近些年来,各仙门对自己这责任多有懈怠,妖邪层出,否则也不至于我与师父走到哪都在砍。 桓九自己夹起一块土豆吃,皱眉:“咱们魔修功法讲究随心所欲,不讲究仙心坚定除邪卫道。”此话毕,他又努力去夹豆腐脑,奈何豆腐脑软嫩易碎,以筷拈之,需要手法,而他显然没有这个手法。 我盯着他筷子与豆腐脑斗智斗勇:“然本地门派铲除本地妖邪,也是为门派稳定考虑。请少主细想,昨日那假丹期散修作恶,竟非得到了奴与符公子亲至才能发觉,那若有世家仙门修士潜伏于城镇中有所图谋,岂非敌在暗处我在明处?” 桓九最终在筷子上施法,成功夹起豆腐脑一整块,送入口中抿化,又去夹土豆:“你是说,若我们圣教管不好自己的城镇,便很容易被仙门渗透?” 这土豆味道不错,我本想再上手来一个,但他夹得比我殷勤,我插不上筷,遂作罢:“正是。而且……奴在镇上茶坊听闻,少主前日里发疯削的几座山,吓坏了本地百姓,百姓已对圣教行事颇有微词了。少主,稳固地位不仅在于修为,还要靠人心。” 第18章 看阵 不多时,豆腐脑与土豆扫了个干净,三大炮还剩糯米团两个留在那。他也不爱吃。 桓九听毕我话,吃完了两碗小吃,便开始凝思不语。我担心他又脑子打结对我发起神经,干脆剖白在先:“奴知道人间帝王家有言,后宫不得干政,若少主不喜我说这些,就当听了嘴闲话罢。” 他又思量片刻,看向我,问时声音微颤:“所以你才说,你出手除掉那花魁是为圣教争取人心?你当时……与她缠斗得那般拼命。” 其实是个人爱好,但这个理由很不错。我拿来就用:“正是。仙修魔修偏好不同,但势力争端应是一个道理,我相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因此路遇妖邪,即刻出手为圣教除之,稳固少主人心,万死不能辞。” 此话说完,桓九看我的眼色瞬了一瞬,竟带着两分先前符有期看我的那种钦佩之意在里头。可能是这个理由,将我实实在在拔得太高了。如此我自己都不由觉着身负荣光了起来。 桓九看着我的荣光,又看了看他自己右手,抖了抖无名指。先前这指头拔下来血祭,一度不得动,看来目下已好得差不多,就是上面套了个我的储物戒。仙门镶嵌水蓝色宝石的银戒指套在个魔修手指上,还因尺寸原因套得比较松,很煞风景,很不合适。 他就这么盯着储物戒处,颇久,不时抖动肩膀手臂,仿佛浑身有蚂蚁在爬。 稍后,他将右手背到身后,不给我看,脸上亦板起十分冷脸:“……行吧。你这凡人讲得不错,本君会考虑。但后宫干政也确令本君不快,你自便,我要回去修炼了。” 桓九走后,我在魔宫门槛处发现了掉在地上的储物戒。检查其中,仙器符箓一样没少,奇形怪状的魔修灵宝还多了几份。 可能这就是他独特的道歉方式,挺让人难以理解的。 只是,他想拿走便拿走,他想还就还,我有羽翼与否,全系于他身。指不定下次得罪了他,又拿走了。 桓九亲口给我把三条任务销抹,现下我没了任务,百无聊赖,便在魔教中东游西逛。 不多时逛到符家,瞧自己无名指上储物戒已归还,再想符有期已不觉他烦扰可恶,于是我打算拜访一番,看这第一好兄弟的情谊还能不能维系。 然而在门口,我被两个魔侍拦下,说二长老今日要求不见任何客人。 却可见府内电闪不断,闻一阵又一阵惨叫凄然,正是符有期的声音。 我现是魔教贵客,疯子少主的安神良方。只需向看门魔侍简单威胁,不放我进去我就让少主下次发病抓你去侍奉,他们便果断让行了。因此硬闯符家,却也不难。 符家庭院,露天的坝子上,正一团乱麻。 符有期人被法术倒吊在半空,手脚尽缚,浑身血痕,伤上还冒着浓重魔气,惨叫得十分凄厉。他爹手执一暗紫色魔鞭,正牟足了劲地抽儿子,边抽边痛骂,不时哽咽停顿,忍了泪又继续抽骂。 符有期那红颜正趴地朝二长老连连磕头,哭得梨花带雨,脑门上一片鲜红,请求饶过符郎,自己这便下山。 另有十数魔侍与几名医修噤若寒蝉杵在旁侧,丝毫不敢动。 二长老铁血教子的气势很是磅礴,那魔鞭的力度若换做打我这种凡人恐怕一鞭即残,我见此景,一时也不敢近前,想着等他手抽累了歇息的片刻看能劝不能。 但我站这么远,二长老还是觉察到了,精寒的目光剐了过来,只在认清我人后稍稍柔和灵些,然后剐向我身旁两个跟进来的看门魔侍。 我忙道:“二长老,是在下硬要进来看个究竟,不怪他们。以及符公子起初没想违背父命带人回来,也是在下推波助澜了一把,让他带花娘回圣教的。” 二长老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重叹:“非沈小友之过,实乃逆子怀揣贼胆已久,关他一月有余还是没能收心,不知专注修炼,满脑子尽在想凡女!”叹到愤恨之处,上去又是一鞭,“孽障,你到底有没有悔过!” 天上倒吊的血淋淋符有期声如洪钟:“我不悔!我……我就要和花娘在一起!” 地上的花娘爬着去抓二长老的脚:“符……符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让奴家下山去吧,奴家此生、此生绝不踏入圣教。求求您别再打符公子,那么多血,他受不住……” “花娘你别求我爹,我受得住!爹,你就是今日把我打死,我照样这么说!我此生只爱花娘一人!我没过,我绝不悔过!” 二长老暴起,口喝孽障,再度扬鞭,哗啦啦又是十数鞭响,一时间血滴乱溅。我忙挡眼,不忍直视。 但二长老只打他不听话儿子,却不打所谓勾引他儿的妓子,倒是奇怪。 一个时辰后,符有期完全被抽成了个血人,浑身莫说衣服连皮都没见有完好的。花娘哭到无泪,双目泣血。 二长老哼声,拂袖而去。周围垂手立了半日的魔侍医修赶紧上前,将符有期拥进屋里,剪衣服的剪衣服施法的施法喂丹药的喂丹药。 花娘还是一样,没人搭理也没人为难,她也哭着进了屋。而后屋门关闭,我就看不到了。 我突然觉着,储物戒这事,符有期好像也不是那么对不起我。 我在屋外等到半夜,看窗边光华忽现忽暗,心里颇酸涩。 肩边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一点尖锐的寒意戳到了我耳后,定目一看,那是某人头上的银簪。 桓九微仰着脸:“你不待我魔宫等本君临幸,怎么跑这来抛头露面?” 早上找我,晚上找我,又不双修,他想作甚? 我将符有期之事前后讲毕,桓九哦然:“原来是这样。迟早的事死不了。你就别在这掺和了,跟本君回魔宫,本君找你有事。” 我问:“少主何事?” 他给我白眼:“你让本君少用急功近利的邪法,本君找了许多正道凝气阵法,昨日就想你挑拣哪些可用。本君记得,你这沈昼的大弟子懂阵,是个有些脑子的炉鼎。” 本是正当原因,我总觉得像个由头,便问:“奴只是半个阵修,圣教难道没有专门的阵修可看看么?” 说完我便觉他周身魔气有所翻腾,虽然脸上没什么神情,气息却写足了不满。 “……魔修阵法多易走偏,我找的是仙修阵法。只能你看。”他咬牙切齿。 他这样说,我更疑:“仙修魔修灵气流动方向相反,恐怕不好改阵。” 桓九冷漠道:“对,本君其实是想现在把你抓回去采补。你推拒不想回去的话,在这也行。” “……”我默了片刻说,“其实将仙修阵法镜像翻转并修改少许细节,应该可以。如若不在乎仙修阵法使用时限制颇多、不够随心所欲、与魔修阵法道心稍微不同,也不是很难改。” 我感觉他红眸中在冒火:“那就跟本君回去改,现在。” 我还是觉着这是个由头。也许他又改了主意,又不想等一月之期。 无论他想怎样,都非我能拒绝。 我答:“是,奴遵命。” 桓九颇恶劣地抓起我前襟就走,我被他如此遛着,看不到他面容,只见着视野略低处一个披发的圆圆后脑勺,顶上小揪,正插着银簪。 他的精神状态似在发那次真疯后舒缓不少。至少这簪子是插头发里,而不是手背或手臂上了。 第19章 回到魔宫,桓九把所有魔侍赶出去,并亲自锁上门,另再加层防护罩。 他说,要看“阵法”。 我脑中过了《断袖春意谈》中某页,里面图文并茂,写以身为画纸,提笔作水墨,情到浓时体肤泛红,水墨画便增了黄昏落霞之意境。心中发毛。 桓九拽着我衣襟,将我拉至榻边坐着。经他这一路猛拽,坐下时,软榻边,昏黄无限旖旎的灯光前,我前襟已松动许多,换做女子,应有春光流露,很伤风化。 然后,桓九倏然向我凑近。 他这张脸经这灯如此照映,仿佛金线嵌无暇美玉,长且弯曲的黑睫扑闪,通透赤眸时隐时现。倘若,他不是想跟我用“阵法”,让如斯美好的开头沾染了少许变态之色,我怕是会忍不住捧来一啄尝鲜。 不知多少岁数的老妖怪,顶着张这样的脸来诱惑人,实在要命。 桓九又将云被抓来,用它将我俩绕住,围了个半圈。很好,他马上就要在床头烛光旁给我展示“阵法”了。 他手再度往我松得一扯便会落肩的衣襟伸。 我深纳口气,做好一切准备。只见他手掌一翻,数册仙法书籍出现在他手中。蓝封皮,无那种封图,仅有标题字竖着,第一本叫《五幻七生阵图》。 我:“?” 桓九认真道:“本君翻遍了圣教藏书阁箱底,才翻出这些仙修阵法。你快看看有哪些可转魔修阵法,帮助凝气提升修为。话说你这什么表情?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默默拽好衣襟,接书:“没什么。劳烦少主把灯点亮些,奴看不清。” 桓九往空中扔了个法术,空中盛光照耀,明如白昼。他哼了一声:“凡人就是麻烦。” 第19章 寿命 我展书看,目光死盯书页,而后开始走神。 仔细想来,自我那回差点被他逼得咬舌后,桓九都没再真正动过拆吃我的心思。也对,他逼迫我的那回便没有丝毫气氛,他一心唯有修炼。偶尔逗雀,只是顺带。 再一想,又觉以上我仔细想来的内容都很多余。说好做炉鼎侍奉他要无情,猜他心思作甚。 桓九抬手指过来:“你仿佛对目录有极深刻的领悟?” 我干笑,连忙翻两页,这次开始细看。 我本不觉得魔修门派中所藏的仙修阵法会是绝世好阵,然辨识片刻,便觉此五幻七生阵布阵复杂、内蕴深厚,虽不是凝气所用,却可通仙骨疗内伤,是上佳的疗愈阵。我将此阵为桓九简单介绍,而后问:“这阵不简单,书像是哪个仙门的内参书籍,圣教如何得到?” 桓九:“应是百年前仙魔争斗时,从哪个阵修储物戒中剥的。”片刻后他又强调,“除却我哥哥被截杀那次……我们圣教已与仙门数十年不曾有过直接冲突,哥哥在时,圣教甚至与部分仙门关系很好。你就当这是历史资材,不须有负担。” 我将书合上:“现在天色太晚,奴凡躯,需要休息。这些书奴还须研读一段时日。”我现在实没有心思认真看阵,诸事繁杂,很是心乱。 二师妹调查东海的事,符有期和他红颜的情形,以及我这止不住要强调自己不可动情的脑子。要坚定,桓九最近扒楞我扒楞得多是在逗鸟,见到他我后颈仿佛还在幻痛,他只爱自己,不喜欢旁人。 桓九向我蹭近,背身贴着我坐,又将环半圈的云被掩紧,把我俩膝盖都罩住。他身躯虽小些但并不薄弱,像一块不可撼动、一定要紧贴我、一定要被我环着的温铁,整个人半靠着我怀,倚得很舒坦。这反显得我像是只很庞大可靠的鸟。 他抄臂闭目,扭身再往里靠靠:“本君知道你很在乎符有期那事,但你无须自责担忧。只要他诚心,舅舅不会真拦,他和他的红颜肯定能成。” 我懵然,我仍被白日里二长老抽儿子的惨烈场面伤害着心灵,不敢置信:“都打成那样了,如何能成?” 桓九道:“因为我舅母、二长老的妻、符有期的娘亲,便是个废灵根的凡人。” 我更懵,迟疑说:“似乎没见到。” “人魔寿数有别,舅母二十年前阳寿已尽,享年一百二十岁。此乃舅舅一生之痛,以致他魔心动摇,修为停于元婴中期,永难长进。”桓九缓缓睁眼,似有思绪,“世道轮回,而今符有期也喜欢上凡人了。” 桓九这么说,我略能理解了:“因此二长老并非嫌恶花娘,而是眼见符兄重蹈自己覆辙,甚为心痛。金丹后期寿数可达三四百年,花娘阳寿尽时,符兄又将重演二长老当年悲剧。” 本就事论事,我尚未联想什么,桓九忽然继续背身向我怀里大力一挤,捉我胳膊,将他当崽一样环住。他明明身躯甚为坚实,只是样子小些,就在我面前真装嫩,不知是甚爱好。 “远之。”他闷闷地唤我名。此种呼唤很像表剖的前奏。 我作洗耳恭听状:“少主说,奴在听。”让我听听怀中这硬挤进来要我抱的少年有什么感想。 桓九一阵默然,突又提气道:“似你这种凡躯,怕本就和那符有期红颜一样浅薄寿数,且以后做了本君炉鼎,寿数更是少之又少。但圣教亦有延寿丹药,为凡人续上十几二十年不是问题。因此你须得将本君伺候好了,本君有心情时,会赏赐一二枚。” 我现在有点想把他从床上推下去。 不过,的确到该把他推下去的时辰了。 我道:“少主说得对,似我这种凡躯,此时需要睡觉。” 桓九立刻开始言他,按了按膝上被,评价:“你这被颇薄。”而后又傲然扬头环视一圈魔宫,“这宫殿虽华美,可太过空荡,风声呼呼,你上回被冷风刮两下就风寒得一副要死样。只是现在又时间太晚,修为低的魔侍也要像你一样睡觉,本君不好吵醒他们再拿被来。” 我直接打断他的言他:“少主,为了休息好些、明日有精神看阵法,奴不想同你一起睡。” 怀中崽炸毛:“本君只是对你稍作关怀,怕你冷死,你敢揣测本君的意图?本君岂会想给你暖床?!” 这话我顾他颜面没明说,是他自己招的。我手被他抓在他身前环抱,捏得紧,抽不回。他总生气得莫名其妙。 我尽量哄些:“奴不敢揣测,奴只是想睡觉。” 桓九邪恶道:“这是本君的魔宫,本君的床,本君只是平日里怕疯病犯时伤人才去住那山洞旮旯,你住几日就当是你的了?现在本君是要你在我床上给我充当个人形暖炉,要你给我暖手暖脚,你才是那个暖床的,明白?” 他要面子,我只能答应:“是。” 团吧团吧云被,我便被他拽着倒下了。即便是倒下,他却还是不让我抽手,要我必须从背后环抱住他。于是他坚固的小身板压在我一只脆弱的大手臂上,且不时扭动,令我筋肉错位,他倒扭得很有乐趣。 等扭到个舒坦的姿势,他可算不再乱动。我虽然手麻,但光这些还能勉强能睡,不过…… 之后他说:“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会找理由搪塞我。无论作为炉鼎还是作为个凡人,你都不配揣测本君。” 我望着天上未熄的一团照明白光,静静答:“是。” 他不熄光,我又常常浅眠,睡觉还是有点太勉强了。不过如何装作睡着我还是会的,假寐多少能休息些。 我未料到,这一假寐寐出了点趣事。 未多久,手臂逐渐松和,怀中人极小心仔细地从我环抱的圈里从下方钻出去,又提被角,为我把手臂盖好。而后身上略重了少许,他还给我加了床松软厚被。 再之后,他仿佛意识到那团白光刺眼,一声拂袖将其熄灭。 再再之后,我便觉到面前榻边有温热鼻息,轻扑脸颊,忽远忽近。有点像床畔趴了只毛绒小猫,鬼鬼祟祟,在前后试探。 以他修为,细看未必看不出我在假寐。如此行为,很是奇怪。 睫毛微痒,被碰了一下。 很好,他又在逗鸟。本雀儿即刻怒目圆睁于他,给他一点逗鸟的惊喜感。 桓九下巴搁在床边,整个人正趴在床沿看我,一手还停在我眼侧不远,的确极像一只伸爪狸猫。他在昏暗中显得柔和许多的红眸缓慢眨了一眨,流露忧愁,开口却不是人话:“凡人睡不着觉会老得快,易变丑。” 我重新闭目,翻身向里。这次是真不想再理他。 渐有一缕温柔魔气从后背凝入,攀进心房,令我昏沉得极快。是昏睡的咒诀。 这竟是我第一次觉着,他原是有人性的。 就是,他的脸足够美玉无瑕,却为什么要长嘴。 第二日我醒时,外面天光大盛,正午。魔宫内不见桓九踪影,只桌上多了数盘肉菜数盘素菜,一碗米饭,外加两份小吃,拿魔气温着。 他带来的阵法书叠在枕边,并无任何温度。 我本以为以他昨日那股热情劲,今日他会在我研读阵法书时陪伴左右,上演譬如我看书他看我、我讲析他哈欠、我夹小吃他抢菜的戏码。正觉十分寂寞,转念一拍脑壳,我在遐想什么,真是昏头,无情断念还要每日自我强调。 第20章 他只是逗弄着有趣罢了。一定是。 下午,我研读阵法书,无所得。这是战利品,品质参差不齐,有上佳的阵法却非是用来凝气,有可凝气的阵法却对元婴期不顶用。一叠书看完,天色傍晚,斜阳金黄,风吹动帐边银铃,世间除却叮铃叮铃再无他声。到这时候,仍没见桓九来魔宫找我。 我又不真是深宫怨妇,他既不来,我自去外面溜达。 不由自主,又溜达到了符家。 再不由自主,去瞧瞧符有期和他红颜的情形。起初我分明对第一好兄弟的这段情嫌弃不已,而今反而莫名想深入了解。 勉强恢复个人样的符有期在庭院中软榻上躺着,花娘给他揉肩。不时有紫竹竹叶随风而落,飘到符有期身上,花娘也替他抚下。 花娘颓然道:“老爷带奴家去查了……奴家果然是废灵根。奴家要不还是……” 符有期伤痕累累的手伸向肩膀,轻握住花娘玉手,十指相扣:“你莫怕,也莫再说什么要走的事,留在这陪我,总有一天我会让我爹转了心意,给你个正当名分。实在不行,你做不得我妻,我此生无妻便是。” 花娘眼圈又红:“符郎……你们修士的道侣涉及共同修行,很重要吧?你若如此,奴家会耽误你的。” “若没了你,数百年光阴纵能逍遥天地,又有何意义?” 符有期另一手摊开,锦盒显现,自开,内有棕色丹药三粒,飘着浅浅魔光。 “这是延寿丹,一粒延寿三年,凡人服下,至多可延到一百二十岁。这三粒你先吃着,之后的我再找人炼。百年之后你我约定来生印信,我去寻你转世,哪怕走遍天下我都会找到你。” 花娘颤着手接过,感动至极,泣不成声。 我觉得符有期不再是我的第一好兄弟了,他的刀利得很,扎得我眼和心闷疼。 第20章 醉酒 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在魔宫百无聊赖七日后,我不知怎的,脑海中便蹦出了这词。 七天了,除却每日都有新的小吃出现在桌上表达了存在,并传讯符附言说“本君猎妖兽去也,莫让本君再逮住你擅离魔教”,桓九仿佛查无此人。 不知在扯谎掩盖什么,哪里有妖兽。 七日我将魔教藏书阁、魔兵阁、合欢阁等等诸如此类各种阁逛了个遍,从二长老至各路魔侍、魔修小弟子亦问遍,都不晓得桓九去了哪里。只知他让亲近的魔侍收集了些许圣教下的城镇情况后,就独自出门无踪。 少主不说,他的行踪,无人敢问。 偏这几日完全恢复人样的符有期总牵着他红颜在教内各处约会闲逛,先是延寿丹,再是驻颜丹,再是各类魔教女子衣物首饰,换着花样送。今天在这表白,明天在那约定三生三世。 终于他想起兄弟我,拜访我时没带花娘,我本以为可好好一诉兄弟情谊,让魔侍备酒备菜,他开口还是花娘,令人头痛欲裂。 夜半,对月,符有期饮酒三壶,摔了扇子痛哭流涕:“我对不住她,我竟不能给她一个名分。这魔修来有何用?干脆今日我就粉碎掉这本命法宝,明天和花娘下山去村庄种地,平淡一生。” 我无表情指着折扇:“现在就碎,我看着你碎。” 不多时符有期哭够,悻悻捡回折扇,望一圈空荡魔宫,又道:“表哥也是,不知作甚去了,都不给教内留半点消息。从前魔尊大人在时他爱去仙门地境砸场子,难道又去砸了?圣教现在没有合体期大能,恐不能再这么惹事。” 我也饮了几盏,魔酒浓烈,凡躯不能持,几盏已晕乎得很,更不想去猜测桓九人在何处:“我和增城派有联系,仙门地境若发现少主,我应能知晓。没惹事就不必管他。” 符有期问:“等会,沈兄,前些日子你还对表哥钦慕无比,为他如此那般心甘情愿,怎么现在……就不必管他了?难道他负了你?难道他是始乱终弃,方才无影无踪?” 我再为自己斟酒一盏,苦笑:“我不过一炉鼎,他屋里的摆设而已,谈什么负不负的。说句实话,我对他半点都喜欢不起来,不过为着增城派安稳哄着他。” 按理此话对符有期讲不好,他是桓九表弟,万一转头将话传过去,桓九回来对我心生不悦,恐又要将我一顿折磨。但酒意上头,我脑中比浆糊好不了多少,实绕不动,干脆想什么说什么。 符有期摇着不打算碎的扇子叹息:“果是始乱终弃吧?我早说过,表哥这种人绝不适合托付真心,情要用对了人才好,就如我和花娘,今日她还给我做了个香囊……” 我不想听,趴桌休息。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符有期离去,让魔侍将我搀回了床上。之后神思越发倦困,直沉梦中。 前些日子做梦,梦中多是师父,是增城派十一年日夜的一点一滴,可今日却完全不同。我竟然梦见了桓九。 梦中我发了神经,在魔教漫山遍野地找他人影,最终我在次峰后山池子里见到他人时,不巧了,池子里还泡着另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梦么,逻辑混乱,我一见着这人就知他是个水灵根,但他比我娇媚比我柔顺,乖弱可怜地倚靠在桓九肩边唤桓九主人。梦里的我一见此景,当即红温,祭出混沌源珠,要桓九给个交代:“少主,你这七日无影无踪,竟是躲在这荒山野岭里和别的男人泡澡?” 桓九将身边人一搂,蔑视于我:“别的男人第一天就任我采补,还不咬舌。我正要与你说,快些将魔宫让出来,本君要和这位美人一同去住。” 梦里的我听罢如遭电闪:“原来少主,只喜欢金丝笼中完全听话的雀鸟,不喜雀鸟有任何桀骜扑腾。” 桓九抬起身边人下颚,对着他甜腻腻道:“你想要本君的喜欢,也可以变成他这样。本君还没有听过你叫我主人,何不叫两声来听听?” 再一晃眼,我发觉自己已变为了这位剥光衣物和桓九泡在一处的男子,他向我前倾,吻细密地落在我脸颊睫上,爱怜无比。 他边吻边说:“本君就喜欢你这样,就喜欢你没有翅膀、只能全心全意依赖本君、讨好本君的样子。你只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你的自尊和道心一无是处,你只配做本君的奴仆娈佞。你不是开始喜欢我了么?快一点,变成我喜欢的样子吧。” 他说到最后几字,我心中一阵空寒。 我在梦里将他一把推开,后退到池子边沿,上了岸。抓过地上衣物蔽体,垂目:“抱歉,魔教少主,我就是我,我不觉得这种讨好是喜欢。” 水中桓九笑起,身形渐浅:“不如,你再想想?得到我的心,你可为增城派获取更多。” 一场幻梦影影绰绰地过去,因我眠得浅,又有些半醒,仿佛觉着有只猫爪子在脸上抚摸,且尤其爱碰眼睫,触之又收,收后又触,十分地痒,扰人清睡。 我仍头疼得很,想是酒意未褪还不大适合起床,便将被扯上头顶,向里翻个身,把自己整个裹住,这样猫爪就摸不到脸,可以接着睡了。 然那猫爪从后面,稍稍地拨开了一点被子,停顿片刻,再稍稍地拨开了我颈后的头发…… 我一激灵,瞬时坐起。 虽还是看不分明床畔人的脸,但如此一身红已不需再辨。 我在床上跪正:“少主回来了。” 他伸手将我下颚轻轻托起,凑近,左看又右看,上看且下看,咦了声,还啧嘴。 我本就看不清,他还晃得我眼晕。我不得不也伸双手过去捂他脑袋,将其顿住,这下才不晃。 他声音嗡嗡,略显缥缈:“我看你这凡人明明平日极有正道风范,板正得出奇,怎的几日不见本君,就行起此种勾引之事?” 我不是很明白,什么叫行起此种勾引之事,我没想勾引他。却也懒得搭理此话,直问:“少主作甚去了?圣教上下,都很担心。” 因这几日不定时发癫的少主不在,魔教上下,魔侍弟子外加二长老连走路都松快不少。大家正担心他几时回来,更担心他发着癫回来,再度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桓九手指抚我耳侧:“本君隐秘出行自然是做正事。倒是你,你觉得你现在是能和我谈正事的样子?你自己可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吗?”眼尾被他轻挠了下,而后我觉唇上微暖,想是也被他抚了一抚。 低头自视,原是这衣襟在睡着后甚不听话,敞在肩沿上,漏出大片。我将衣襟合了合,又欲将松动的衣带绑紧,却一时忘了结是怎么打的,捆其半日,才勉强算端正了衣衫。 我想现在应该很正经,便道:“少主若有正事愿意与奴分享,现在可以说了。” 他手指搭在我颈前,勾着圆圈:“真想不到,你为思念本君,竟致借酒浇愁,作出这等形容。可你目下醉酒身躯孱弱不堪,我要是这时强行采补你,你不死也要半残。若真玩残废了,本君以后想再采,会很不方便。” 第21章 他像是吃错了药,怎么今日见着我就是采补双修,反复地说? 我摇了摇头,纠正他的说法:“奴并未浇愁,是与符公子对月一诉衷肠。符公子很愁,我作为兄弟不得不跟着喝。” 我感觉他摸在我颈上的手指往里狠收了一下,好像有点想把我掐死。 我很识相地再改口:“不过我也可以是浇愁。少主,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吗?” 他两指钳住我下颚恨恨一捏,表达了他的愤怒,才放开。 “凡人好好睡你的凡觉,正事明日再聊。” 看样子是要走。 我不知怎的,约摸未完全酒醒不喜一人待着,有些不愿他走,心中暗想有哪些正事与我有关。然我一动脑筋便非常头痛,只想得出一件恐留不住人的事,黏黏腻腻地说:“少主,对不住,我没在阵法书里找出能用的。” 红影停下:“找不出就算了,本君这阵法书也只是拿个由头给你找事做,省得你有空跑山下去秦楼楚馆春风秋月。”可我听着怎么像是,拿个由头好方便接近我说些闲话。 没有成效,我感到愧疚,提一建议:“阵法之道,以璇玑殿最为擅长。圣教既和璇玑殿交好,兴许能从他们那要来些高阶凝气阵法,之后我再替少主改成魔修可用的。” 他却说:“其实本君和璇玑殿不熟。” 我奇了怪:“那如何少主一张符,璇玑殿就愿意庇护增城派?” 桓九:“本君说正事等你清醒了再聊,你以为是为甚?是本君看你这醉样看得一股火气,再不放本君走,本君现在就拿你泄火。” 我默默扯好被褥缩成一团:“哦。” 可能光拉好衣服也不算完全正经。难怪他来了又马上要走,我还是不太想半残。 只是我被酒浇得十分粘稠的脑袋仍不太理解,自己的醉样,怎么就看得他一股火气了。 第21章 扶苏 第二日,少主重新驾幸魔宫,我让魔侍照他喜咸辣的口味安排了小菜,泡一壶增城派带来的远松茶,最后,我自己衣衫多掩两层,全部交叠拉好,保证不使劲绝扯不开前襟。 桓九背手进殿,见桌,见茶,再见我,皱眉:“你今日又太正经了。” 我干笑:“说正事,是要正经些好。” 回想昨晚宿醉时的举动,那些平白冒出的酸溜念想,我便感到背尤其痒,仿佛有蚂蚁在爬。 桓九在桌前坐下,我斟好松茶一盏,想递与他,他却拿住我手腕,两指拨开三层长袖,缓缓地向里探了几寸。我一时不敢乱动,只觉他在我手腕上轻挠了个圆圈,和昨晚在我前颈描的圈一样大小。 他这么细挠着,含笑开口:“你可知你昨晚薄醉……” 我浑身寒毛高翘:“少主,奴以后决计不喝了。” 他一把捏住我手腕向里扯了些,茶盏还在我手里,险些泼洒。 “你真不是借酒浇愁?”桓九的爪子虽小,却坚实,不可挣脱,“本君都没注意,本君的炉鼎几时和别的男人那么熟了,能一起对月饮酒、互诉衷肠?” 我很诚恳:“少主,我不可能和符兄有什么。他对花娘的真心天地可鉴,我近日每日都在鉴。我们应该可以说正事了吧?” 这句正事从昨日拖到今日,我不得不好奇起来,他消失这么久,究竟在作甚。 桓九这才接过茶盏,抿上一口,评一句“什么茶真涩真难喝”,而后又抿两口,放下,最后又拿起皱着眉头饮尽,才开始。 他变戏法样地从储物戒中导出一颗黑珠上桌:“你猜这是什么?”红眸凝着我,十分明亮,很是期待,神情就像孔雀马上要开屏。 我拨弄一下黑珠,似有妖异之气散出,回答:“妖丹。” 桓九笑起来:“你还挺有眼力。这是在圣教南边城镇作乱的蛇妖妖丹,有金丹初期了。我第一日出门便是去斩它。” 然后,他又变出一把剑身残缺的魔剑,横放桌上,继续对我期待凝视。 我便继续猜:“这一定是某地有魔修背着圣教作恶,为祸百姓,被少主当场拿下,缴了本命法宝。” 桓九道:“猜对了一半。本君为保这把魔剑拿回来时能像个样子,为祸的魔修是直接放威压捏死的。可惜,剑还是不够全须全尾。” 说着他便摸了摸剑上的缺口。但这并非一把注灵得多么好的魔剑,二阶法器顶天,他如此爱惜,难不成就是为了拿回来展示一眼? 而后桓九连珠炮一样从储物戒中拨出了一串战利品,诸如妖兽的角或皮毛、仙修或魔修的法宝之类,甚至还有一汪血水兜在储物戒里,说是魔教大长老的血池引子。 “这种血池引子在圣教下城镇中,我找到整整八处地方用来存放,都是不知怎么弄来的凡人或散修精血炼成。我道大长老怎么区区十年就马上要爬两阶修为,原是趁我犯病,在本君眼皮子底下搞了这些。” 这么一顿看,我约摸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了。 “少主这几日隐秘出行,是为了解决圣教治下的乱象。” 桓九听罢,眉眼弯弯,仿佛孔雀终于完全开屏。 他又咳一声,这过于显然的兴奋收起,睨着眸:“你说稳固地位不仅在于修为,还在于人心。本君觉得有两分道理,为不惊动听命大长老的魔侍,就秘密下山去找问题,就找了这么多出来。圣教对所辖城镇的庇护是太松弛了,底下漏得跟筛子一样,是该整顿,本君勉强接受你这个后宫干政的建议。” 而后他袖起手:“看你对圣教有用,本君就封你个昭仪……太高了,婕妤吧。” 他倒很沉迷这种扮演。无论如何,不打人不发癫就是进步。我答应:“好,谢主隆恩。” 孔雀的尾巴毛要翘到屋顶横梁上了。 既然已经干政,我心中始终有个疑云,不妨趁此机会确认一下:“少主现在可愿意跟奴解释,圣教与璇玑殿真正的关系么?事关增城派存续,奴还是想弄清楚些。” 桓九立刻皱起眉,红眸闪烁,似乎不满:“本君若不解释,你就不会再死心塌地跟着本君了吗?” 我心道这要分情况。保持现状当然继续跟着;但若璇玑殿也加入吃绝户,或他们随时可能不再庇护增城派,或他们庇护增城派不再需要魔教首肯在前,我定不会再在魔教虚耗光阴。我本就没几十年可耗。 嘴上道:“奴当然会一直死心塌地。” 桓九嗤了声:“谁知道真的假的。也罢,真的假的你都落本君手里了,你哪有那本事跑掉。你怎么想都逃不出本君的手掌心,明白么?” 我颔首:“明白。所以璇玑殿……?” 桓九神情再度垮下,似乎此事,极其令他不满。 “本君与璇玑殿不熟,与他们熟的是我哥哥,魔尊桓幽。” 才开个头,我就觉着他在咬牙。 我更奇:“魔尊大人和璇玑殿有很深的干系?” 桓九牙咬得嘎吱响:“璇玑殿当年严重阻碍我哥修行,没有他们,兴许我哥已真正突破大乘期成为天下第一修士,哪还会被七个合体期截杀。莫说指使他们,他们满殿弟子都给我哥赔命也不为过。” 我选择默默缩回了好奇:“听来是圣教秘辛,奴来自仙门,恐不便听,还是算了。奴相信圣教和璇玑殿对增城派的庇护。” 未曾想此话一出,桓九火气更炽,钳住我臂膀往前狠拽:“什么意思?你人都是本君的了,还暗自打算着回仙门?这就是你两句话前才跟本君承诺的死心塌地??今日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我:“……好,少主请讲。” 兴许瞧我足够乖顺,他才勉强松手,微抬下巴,指了指自己面前喝空的茶盏。 “你可知以无情证道,提升修为之法?” 我为他斟茶:“有所耳闻。仙修练这个的很多,以绝情断念一心修炼的方式,求天道真理。这也暗合我师父所证的心念通达,若能完全绝情,也是某种通达。”话说,他不是嫌这茶涩么。 桓九饮一口茶,陷入思绪:“当年,本君哥哥尚未登临天下魔教之首的魔尊大位、合体中期时,修为久久逡巡不进,为求突破,哥哥决心修炼无情大道,离圣教而去,收敛修为进入人间,化凡四十余年。” 化凡,即化作凡人体验凡人一生,也是一种修心方式。 我一惊:“通过化凡来修炼无情道,这是要……?” “哥哥需要断情绝念,却不可绝对我、对圣教之念。他化凡,正是为了重新在凡间拥有牵绊,并在爱之至深时杀之,以窥天道。” “……”我早知不应对此事产生好奇,“所以魔尊大人他成功还是失败了?” 咔嚓一声,茶盏在他手中崩裂。 多造孽的事,失败了就好。我安慰:“据仙门这边统计,目下修炼无情道的,要么受打击太大不能窥破红尘终身疯魔,要么修为再提一至两阶后又陷入更深的瓶颈。魔尊大人成与不成,其实并无所谓。” 第22章 桓九冷笑:“只单纯失败其实还好,你可知我哥哥化凡后在人间的牵绊是何人?” 此故事愈听愈危险,愈危险愈想听。我积极问:“何人?” 桓九手中茶盏碎片碎成粉末:“正是同样卸下修为化凡的璇玑殿殿主乐扶苏。” 我一怔。 这怔不为别的,就为璇玑殿殿主乐扶苏,这是个男子。 印象中我同师父见过此人几面,此人一身青袍,抱琴遗世而立,风格清冷恬淡。 桓九手中粉末被他进一步捻成飞灰:“缘何我哥哥一去人间便遇上同样化凡的仙修,还谈上了?显然是圣教中有内鬼,泄露了哥哥行踪,仙门为损害哥哥道心,有意安排他来勾引我哥。他把我哥迷得神魂颠倒,我哥与此人在人间相守四十余载,始终未曾下手,无情证道断在最后一步,为他蹉跎了四十年本可用来修炼的光阴!四十年——这得有多少机会能杀了他。” 我很想给他抓出漏洞来,一项项掰扯。 一则连你元婴巅峰修士想隐藏行踪时,全魔教都找不着你,遑论魔尊。二则若仙门有意想乱魔尊化凡的道心,放乐扶苏去怎么勾引得起来。三则退一万步讲,魔尊此前并未传出是个断袖,要安排也该安排个女子。 如此多漏洞,怎么听,此二人化凡相遇,都像是偶然。 桓九侧了侧身,揽住我腰,且向上一提,揽得更紧。 “呵呵,这故事如何?你有何看法?现在你晓得了我圣教一桩秘辛,若你是修士,本君可逼你向仙心立誓永不说出,可你偏是能诡计多端的凡人。为了封口,你说本君该拿你怎么办好?” 第22章 求爱 桓九着实给我出了道相当考验我忠诚的题,答不好,轻则被暴力采补,重则送命。 加之他那看似纤瘦、实则力大无穷的手臂还在我腰间不断收紧,手指在我腰后很不安分地剐蹭,这跟刀架脖子逼我把真话咽回去没区别。 我决定说些,他自己也明白的真话。 “奴以为,魔尊大人和璇玑殿殿主化凡四十年,应是彼此有了真情。” 桓九的手指收紧,指甲试图掐我肉,但我今日衣裳厚,他力气都拧在了衣上。 “若非真情,少主一张传讯符,璇玑殿殿主不会言听计从。因此不能只算他坏了魔尊大人道心,魔尊大人同样也坏了他的仙心,从此圣教在仙门有了个突破口。善加利用,或许能为圣教争取更多情报与利益。” 桓九手未再乱拧,仍哼声:“这话倒有两分道理。璇玑殿这条线本君还未为圣教启用过,哪日本君心情不好,就带些哥哥遗物去璇玑殿哭,让那乐扶苏晓得,他欠我哥的四十年是怎么都还不清的。” 这场面我想象了一下,发现根本不能想象。 我继而笑道:“至于封口,奴可倚靠之人唯有少主,少主难道还担心奴离少主而去么?” 他的手在我背后上移,掠过我颈后长发,再到前面,轻柔无比地捧住了我的脸。 然后狠狠使力,将我脸掰得必须面向他。 他拖着字眼说:“本君很喜欢你出主意,给你多讲这些,亦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给本君出主意。你须一生留在本君身边,平日可做参谋,在床上就是娈宠。你敢不对本君死心塌地,本君一可将你玩残,二可指示璇玑殿灭增城派,明白?” 我是明白了,绕这么大一圈,他的重点还在那句“死心塌地”上。 若一个人会在意另一人是否“死心塌地”,乃至在意到如此反复确认的程度,此人心里揣着什么心思,已无须再猜。 可这种事我并不想拿来哄他。 我注视着他,和他这双宝石般潋滟的眼:“少主的威胁很有用,能令奴不敢妄为、唯命是从,但并不能让奴死心塌地。” “你——!”他眸色一动,手立刻要下移去抓我脖子。 我很简单地提点:“真心要用真心换。且一般来说,须天长日久。” 看不到你有真心,且时日太短。 怕只是觉着有趣,一时兴起罢了。 桓九眸色一凛,抓起我三层衣襟前扯,从侧边一口狠咬到我颈上。他咬得极其凶恶,我颈侧一时生痛无比,不多时便有滑腻的血滴沿肩颈淌进衣里,晕得衣襟几小圈红。 分开时,他在伤口处舐了一下,又刺得我起一身栗。而他却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本君赏识你是你这凡人的福分,你还敢教训本君?是储物戒在自己手指上待太久,连手指带戒指都不想要了?还是要本君这样再磨一磨你灵根,就当磨你一身刺?” 我抽着冷气道:“少主若这样做,奴的确可以唯命是从……唯有死心塌地,却是不能。” 那梦让我想通透了。彼此情根萌芽,什么封心绝爱都是掩耳盗铃。但萌芽时期畸形的爱还有矫正可能,也许引导他、教他,他能慢慢明白我也是个人,不是物件。 桓九凝着我,眸中滔天的火:“倘若本君只在乎你能否唯命是从呢?凡人既无道心也无仙心,诡计多端,就像化凡时的璇玑殿某人一样,会把我哥骗得团团转。那我也不要凡人的心,你又能如何?” 我带起笑意回他:“奴不能如何,自然是少主想怎样,就怎样。” 话毕,唇齿被封。 少年的攻势强劲,以摧枯拉朽之势顶开齿贝,掠夺气息,向深处扫。他身体也不断前压,我被按在了桌上,颊边就是那壶味道极苦涩的远松茶,背后微硌,凡躯面对元婴修士使不出任何反抗力气。 他的吻还夹带着甜腥,那是刚刚在我颈侧咬的血。 一吻毕,他扫开碍事茶壶,脸颊亲昵地贴着我的脸颊:“本君事事听你建议,又带这么多战利品回来给你,就换了你一句不会死心塌地。既无此意,你待着等待本君临幸采补就是了,三番五次勾引本君作甚?” 他这么说我才忽然想起,此前有些事,在他眼中和在我眼中,性质或不大一样。比如我在他发病时温柔耐心,本是将他当个师弟看待;再比如下山与邪修厮打本是个人爱好,却说成了为他的圣教人心;再再比如,我喝醉本是因跟符有期好兄弟共饮,可宿醉那般形容,又恰巧撞上他回来。 仿佛,的确,显得我在急切地贴近和爱慕他。 我忙干咳两声试图解释:“这,其中或有误会,少主你听我……”未能我完,气息再度被他攫去。 桓九的吻着实没有章法,我唇上又疼又麻,好像有些渗血了。 混乱中稍稍分离时,我觉到他一手托到我脑后,指尖探向灵根:“上次本君弄这时,你应该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吧?”他嘴唇移到我耳边,“你当时浑身打颤,叫出的声音特别柔软悦耳……” 我就晓得,不该信疯子约定的一月之期。我此身陷魔窟,本就是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的。 他手指已触至灵根边缘,将进未进。我竭力耐下这股奇痒,深深吸了口气道:“既要奴唯命是从,不如去榻上吧,这里杂物太多,不大方便……” 桓九道:“你忘了,你头一次欲侍奉本君时,说过桌上也可以。” 我苦笑:“原是少主喜欢这般,那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他却收了手,又在我耳边说:“可本君还是想要你的死心塌地。远之的主意多,能告诉本君该怎么做吗?” 一声远之和半停的动作,仿若一片云,控着我不知该冷还是该热的心尖上的晴雨。 明明没有多少时日,我都分不清他这喜欢有几两深度。倘若很浅,我怕是会把自己也陷进去,陷到万劫不复。 然我的话头已快过脑子,先讲了:“少主可去向符公子取经,他应很明白。” 桓九双目微微弯起,放开了我。 “好,那本君就去问问。” 桓九应是个被宠大的天才。他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为达目的,偶尔不大顾及旁人感受,很正常,要理解。 次日,我在符家门口,看着符家庭院里晒着太阳、美人按着肩的符有期被他亲表哥桓九一把拖起来,甩了甩、转了转,令其醒神,可以对话,心中默默为桓九如此找补。 那头兄友弟恭,这头花娘和我一样,退居远处观望。 花娘踌躇片刻,忽然对我道:“沈公子,听说你并非修士,却会法术,这如何做到的?” 我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理解,我师承修仙门派,学过法门,但并不身负灵力,因此我师父给了我一块天问石储存他人注入的灵力,需要使用术法时,便引其中灵力进行催动。” 我将腰间天问石取下,与她一观。 花娘将石头戳了戳,惊奇无比,问道:“那是否……废灵根也能如法炮制呢?” 我奇道:“你想学法术?” “将来圣教与其他魔教往来,符郎总是要出席的。我陪着他,若不会法术……恐让他被人笑话。” 我叹息说:“凡人身携灵力,易遭反噬,只有这天问石可稳定储存灵力。但,此石由北海秘境中的万年玄晶制成,产量极少,且不知下次北海秘境开启是何时了。” 第23章 花娘晶亮的眸黯淡下来:“原来如此。多谢沈公子解惑。” 那头中庭紫竹边,舒舒服服躺在软榻上晒太阳的已换成了桓九,而符有期在身残志坚地给他按肩锤腿。两人不时交谈,但似用了秘法,不给我听。 虽说,符有期这情谈得很是成功,但桓九如此态度去听取经验,真能领会? 桓九领会的结果,就是第二日,他要带我下山。 “圣教西边还有几座城镇本君没去瞧过,据说大长老也在那片地境的某地闭关。魔修式微,圣教内部理应同气连枝,我本不想与他正面争锋,可若他真在靠血池提升修为,就是在破坏圣教根基。本君不能坐视不管。” 我被桓九扯到魔宫门口,腰被他圈住,即将起飞,却仍疑惑:“但为何要带奴去?听来少主此次行动重要,奴会拖您后腿。” 桓九召风而起,瞬息已携我至高空,魔教群山缀于脚下。他今日红衣绑为劲装,乌发尽数高束在头顶,以银簪固之,灵阴刀斜别在腰间,整体看来,仿佛真是一位凡间走马看天涯、阅世间繁华的少年。 我么,自是横刀立马江湖少年的怀中美人,就是比寻常美人高大了些。 “因为这次行动,本君想让你看着我。” 第23章 剖白 桓九出发,先带我落脚一处名为八重镇的城镇,言大长老闭关之地就在这附近,具体位置隐藏,还需探寻。但既然大长老依靠血池晋升修为,那闭关处附近定还有一处血池。 那么,便要先在镇上打听哪有异常。 落脚时,我道:“少主与大长老这些年争权,争得十分谨慎吧。又要稳住圣教,又不能让仙门发觉,否则仙门趁虚而入利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以他高一阶的修为,大长老晋升乃是绝佳的打压机会,本可施法搜山,搜到便一刀劈下去。桓九却没这么做,连找人都要旁侧敲击地找。想是若今日这边传出元婴魔修生死大战,明日仙门就能齐聚仙盟召开伏魔大会讨伐魔教,最后,谁都落不着好。 桓九负起手臂,望城镇城门:“没错。所以本君十年来与大长老达成无言默契,不发生直接冲突,一切在修为上见真章,看谁能凭本事坐教主位。只是他这回过分了,谈得下来还好,谈不下来,”他右手按灵阴刀柄,“这默契也只能结束。” 一阵风过,掠动红衣,撩弄他束不上的额前碎发,彰显着他睥睨天下的英雄样。 不是很能理解,他到底从符有期那学了些什么,似乎领悟得有些歪。 第一步,桓九带我进了城里的一处客栈。他听说人间在客栈消息最灵通。 在厅堂里坐下后,我笑道:“少主这个打探消息的方法,都不像修士了,像侠客,要去了结一桩十年江湖仇怨。” 桓九给我白眼:“本君不像你,本君十岁便筑基。休要把我比作侠客,听起来弱得很。” 很快小二过来招呼,桓九大手一挥一锭金子,点下无数招牌菜肴。看其口味,的确多为咸辣。最后他问我:“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我向小二询问了一番菜单后,诚实道:“奴想吃酸醋鸡可以吗?”我口味好酸一些。 桓九皱起眉头:“酸的鸡,听起来就很难吃的样子。” 小二道:“这位公子,那酸醋鸡是很大一盘的,已点了这么多菜,咱们客栈这小桌恐怕摆不下了。” 桓九并不关心地“嗯”了声:“哦,这样。而且我觉得肯定味道一般吧。” 他这态度,我懒得再争:“那就不要这道菜,奴觉得公子自己点的就很好。” 桓九骄傲起来:“是么,本公子也觉得。以前我很少下山,前几日下山扫荡才认了这些不错的菜品,我相信也会很合你我胃口。远之,这次出来一应由本公子出钱,你只需跟着我,莫要客气。” 我扯扯面皮笑道:“是,公子抬爱,奴一定大快朵颐。” 增城派邻近昆仑,那里的人不怎么吃辣,我也吃不了太辣。桓九点的咸辣菜合不合我口味不知道,但一定合他自己口味。 他如此大方专带我出来为我请客,我不能拂他面子,勉强将每样菜都夹上些许。略辣喉咙,尚能忍耐。 吃饭时,旁侧其他桌讨论起来。客栈不愧是老掉牙的情报集中地,八重镇附近的怪事很快便入耳。 城外最邻近官道的小道有迷雾,入之即迷,无人能出。有路过的小仙长瞧过,发现此处阴煞之气冲天,而自身修为抵挡不住,就飞也似的逃了,说魔教之镇果然阴谲遍地,他们仙门管不了。 桓九眼都不瞬地听着:“看来此处大长老是在拿路人投血池,丝毫不装了。” 我小小地提醒:“倘若圣教对下辖城镇关注得多些,这么明显的问题顷刻便能发现上报,也无须公子亲至才发觉。” 桓九继续在辣椒堆里挑肉:“知道,此行回去本君就整顿一番。”他筷子指其中一盘菜,“这虾很好吃,你为什么不吃?” 我看了眼那盘火红的虾肉,心里实在没有办法理解这种菜,便道:“奴吃虾会长痱,是以不吃。” 我一向都懒得跟他多解释,省的自找麻烦。 出客栈后,桓九并不急着去那官道旁小路看。他闲庭信步地在街边逛着,摆弄摊贩的小玩意,比如玉佩、穗子、发钗之类。 他脑后银簪毫无花纹,一根棍一样,还有些泛黑。可能是兴起了想换个花样。 桓九却突然拿着一垂着流苏的琉璃牡丹花簪递到我面前:“你觉得这个给你用如何?” 我瞧了自身上下这身绸缎湖色衣裳,再摸了摸头顶玉冠,自觉已足够搭配,道:“公子,家里给我的用度比这个好。且花簪不适合我。” 桓九凝望着我,用他摄人心魄的赤色眼睛:“家里的都没有这种垂下的小珠帘,本公子觉得这个好看。” 我道:“那叫流苏,这是女簪。” 桓九已直接去给钱:“无论如何,这个好看,本公子就买这个给你。” 买完之后,我玉冠上的那根玉簪子便被他换成了流苏花簪。一摇头,就能听见脑袋边叮铃轻响。 桓九双手扒着我肩膀看我脑后,十分满足:“远之,你真漂亮。” 我试着低声反驳:“这簪子沉,走久了还易和头发缠一起,奴要跟公子去处理大长老之事,它有些碍事。” 桓九却说:“本公子说了,带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跟着、看着我,同时也让本公子能时时看着你。对付大长老哪须你个凡人出手,有本公子在,你只管放心戴着。” 我大约摸出来他要唱什么戏了,只能应下:“是,奴此行全凭公子差遣。” 再往前是戏台,上面花旦正唱着戏,四周热闹非凡,欢呼正盛。 我对此没有多大兴趣。七八岁时我给戏班子打过杂,戏班拖欠了工钱,我去要反被一顿痛打,之后在破庙里饿了三天,才捡到个别人咬了一口不要的包子吃。 桓九停了下来,驻足远望,深凝起眉。应是从他这个视角,视野被人挡完。 他看向我,说:“施法飞起来看会吓到人。” 像是想跟我再确认一下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不大明白为何要跟我确认。 我嗯了声,点头:“以少主修为,也可以直接感知。” “那就没意思了,”桓九说着,还是捏诀感知了一下,“不过前面有要付钱的雅座,我带你去。” 桓九带我坐上了最靠前、最正中心的雅座,座边几上摆着花茶,还有许多糕点零嘴,甚至有两个小厮垂手躬身立在背后等着吩咐。 桓九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戏台上唱的是一出《救风尘》,民间杂剧。大约是市井的故事相当引桓九好奇,看到一半,他忽然饶有兴趣地睨向我:“符有期救他那红颜算不算救风尘?他红颜对他无比死心塌地,无事不从。虽然每日瞧着扎眼,可让人羡慕。” 他这样旁侧敲击,我抿了口花茶,想解释:“公子,您恐怕没看明白,这出杂剧演的并非王公贵族爱上风尘女子后救其出水火……” 桓九打断了我:“这剧咿咿呀呀的,隔远点能看热闹,隔近了吵耳朵,谁知道它在讲什么,没多大意思。” 原来最初就没看懂。他不过想借此敲击敲击罢了。 没坐多久,尝过点心后,桓九嫌弃,问我想不想走去逛逛别处。他不爱吃甜食,这里的点心却都是甜的。 我自然随着他说:“好。公子想逛哪里,奴就跟到哪里。” 镇子的最中心有个广场,广场的最中心立着棵硕大的千年银杏。桓九把我拉到了树下。 银杏满冠灼灼耀眼金黄,其叶如小扇,有的飘落在他肩头,有的沿高扎的马尾墨发滑落在地上,金红相衬,鲜衣怒马,着实迷人。 他在这里与我面对面,十分庄重地携起我手,先拿到他唇边亲吻一下,再一字字道:“今日本君带你出门来看人间繁华,品美食,试新簪,看杂剧,虽然统共不过一个多时辰,但这些人间结侣的前期琐事该做的都做了,更不曾让你出半分钱。” 第24章 嗯,要来了。我半垂目回应:“少主对奴有心,奴十分欢喜。” 他一手化出个匣子,匣盖自开,里面是五枚魔光流转的丹药。 他深情地说:“这是最优质的延寿丹,全部服下后你的阳寿立刻可延续至一百二十年。若以后双修让你身体有了亏欠,我还会给你再补数枚,定会让你活到作为一个凡人能活的最长时间。” 我看着这丹药,神思微微飘远。他还学得挺用心,符有期给花娘的都只有三枚。 我将丹匣接过。 桓九见状,眉目舒展许多,傲然笑起:“本君先前对你多有口是心非,你应明白,本君身为如今的魔修之首,是要端些才成。其实本君挺喜欢你陪着。你是凡身,用了延寿丹阳寿也不过一百余岁,只要你肯天长地久地陪伴本君身旁,等你阳寿尽时,本君会去寻你下一世乃至下下世,三生三世都待你好。” 略改了字句,没完全照抄。 他伸手过来,手指抚过我脸廓再向后,拨弄了下我脑后花簪的流苏,轻响如铃。 “你嫌此物不如圣教所供,那本君回头给你找更好的。远之,本君喜欢你,不知现在,你可愿对本君死心塌地了么?” 第24章 应承 我没动,觉着自己的神思凝滞了。 不光是我,还有脑后乱响的流苏、沙沙的风声、飘落的银杏叶,乃至桓九随风摆动的一扎青丝,仿佛都凝滞了。 桓九一手将我捧着丹匣的手捏住。今日他的手掌分外热暖,还有些汗。 “本君知道,这些日子来我对远之实不算好,但毕竟,你刚到圣教时我们并不熟悉,我自不会对你多么在意和上心。但现下我们已熟识许多了,你看本君这些时日知道自己有些行为不对,也会找你解释道歉;本君至今没强行采补你,也是不想你在此事上和本君生了心结。我喜欢了你,正学着如何去在意你。” 他如此一席话下来,我总觉得周围更凝滞了。那双璀璨潋滟充满期待的红眸望着我眼,我也望着他眼,越望越空,五脏脊背一阵胜一阵凉。 半晌,我听见自己极微弱的回应:“嗯。但,我们认识还不满一月,少主喜欢得好快。” 桓九另一手手指从流苏绕回我脸颊,摩挲得我脸上微痒,可心却扎刺无比。 他自然不觉,只道:“符有期和他红颜见了两面就定情上了,时间不是问题。本君活了数十年,过去也没想到,自己初次有意心动会是对一个男子,还是凡人,注定一世悲剧。你说你怎么就学不会引气入体呢?要不本君日后再教教你?” 我缓缓转动神思,想起了,他曾问为何我这增城派大弟子是个凡人,我用的理由是学不会。 真正解释,虽然麻烦,说通却不难,这也非是什么关键的事情,但…… 漏洞这么大的问题,若我不说原因,他会一直都发觉不了吗? 他真的会学着如何去在意一个人吗? 我斟酌了片刻,这样说:“少主,奴的师父都没教会我,应该是奴天生不擅长此道。我是他最早的弟子……也是最笨的弟子。” 桓九叹了口气,却并不难过,还把手伸得很高来摸我头发:“罢了,本君这些天已经默默地尽量接受以后道侣是凡人的事了,你学不学都成。你我虽不太搭配,不过等本君登临教主大位,结侣典礼也是少不了给你的;本君从一而终,更不会找小。”他眸光动了动,“……你应是答应本君了的意思吧?” 我没忍住脱口:“奴有不答应的权利么?” 他目光登即冷然,锋利如刀。 幸而我找补得很快,干干地笑:“少主拳拳真情,奴感受得到,当然是答应的。奴愿成为少主的道侣,对少主死心塌地。” 他的眉眼便弯起来,向前一个亲昵的轻吻落在我唇边,如同抚过了片银杏树叶。他这个吻极轻却在缓慢向下,旁若无人。 我赶紧道:“少主,此处来往行人众多……” 他抬手拂袖,我俩已瞬移至无人山间,可望见八重镇的城门口在远处。他的手也开始往我衣襟里探。 我浑身着电似的惊悚,汗颜:“这里……也不好吧?最重要的是,大长老还没去对付,少主不可为情乱志忘了正事。” 桓九这才分开些,爪子也遗憾地抽回去:“也是,不能把远之吓到,不能急在一时。要是远之被本君吓到又抵死咬舌,怕是本君未来几百年在此事上都将裹上阴影。”提及这事,他又分外自豪,“本君当日颇善解人意了。” 可以看出,目下天之骄子魔教少主正处于一种极度自我满足状态。他不仅权力和力量上满足,他还靠自己的魅力和技巧捕获了一颗真心,即便这颗真心来自于一个不怎么配的凡人,但他道德上也同样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对桓九而言,锁定了位置后找到大长老,一点都不难。他牵着我快步前行,一副想赶紧了结此事、而后可迅速和我去了结别的事的模样,那山道上的迷雾于他和水汽无甚区别。 穿入迷雾,脚下不再是干净泥土,而是污秽粘稠的血潭,深度及膝。潭中怨气呼啸,不知多少生魂在撕扯我腿脚。桓九一踏足将其荡开,于是脚下又变成了干净泥土。 我观血潭上落叶漂流方向缓慢向东,道:“少主,往那边走。” 他恶劣地狠揪了把我腰:“本君需要你教?” 我认真观察血潭水的流速,还是决意强调:“这潭水用凡人灵根与精气化成,怨惧之意极强,大长老以此物提升修为,恐已有伤神智。我想潭水流速缓慢也代表着他吸收得小心翼翼、不敢操之过急,否则……” 他的手转而深掐住我颚骨下,喉咙上端,阻我言语。 他不喜欢被人质疑。 他喜欢我,不过是为了自己道德上的满足。 我很小心地一根根拨下他手指,赔笑道:“奴只是希望少主小心些。奴怕万一大长老神志不清谈不下来,少主疯病未愈,又被怨气所伤。” 桓九道:“刚刚被怨气缠身的可不是我。你与其担心本君,不如将本君腰搂紧些,免得太弱被吞吃了。” 我只能照做。 在血潭中前进数十丈,步到了一处山洞中,应是某座山体之内。宽阔地血潭在这里汇集为涓涓细流,连入前方平台,平台上盘坐的正是山羊胡子大长老玄业。 比起当初魔教山门口时,此次他眉心有黑印,果然被怨气噬体。 玄业并未入定,在冷笑,显然恭候多时:“少主终于找到这来了,让老夫好等。” 桓九按刀,向前数步:“本君也不想打破和大长老之间的默契,是大长老自己越了界。拿人命填修为是在损害圣教根基,本君才不得不来打搅大长老晋升。” 玄业哈哈笑道:“少主的话真俏皮。我们天地圣教何时开始如此关心凡人性命了?少主别是自己提不动修为,就学起仙门牛鼻子拿大义压老夫了吧?” 桓九道:“唔,本君近日了解到一个说法,圣教关怀下面城镇的情况,百姓也会反哺圣教,让仙门势力难以渗透。我觉得这说法很有道理,是以准备以此为中心定下圣教新规,是以今日才很有诚意地来劝大长老收敛。您收敛了,或可保性命也说不定。”说罢,他转头轻扫了我一眼,又一手将我五指扣紧。 有灵力如溪流沿着我手臂向下,涌入天问石。 他这是预备要战,让我在旁边也能有自保能力。其实不带我来便不用多费灵力和费神管我,他没必要非让美人在旁边看着他当英雄。 桓九看我,玄业也一同看我,恍然:“呵,难怪少主染了仙门牛鼻子的陋习,被教去做一些毫无意义之事。” 桓九将我往身后拨拨,灵阴刀微微出鞘:“多说无益。本君敬大长老是兄长当年左膀右臂、且也不愿因高阶魔修相战让仙门捡便宜,但今日本君又势必要打扰大长老晋升,大长老打算如何分胜负呢?” 第25章 雷劫 玄业站起身,步下台面,踩入血潭中:“那便请少主与老夫派出各自元婴分身,在小天地内缠斗,胜负自定。若老夫输了,便向魔心立誓以后尽听少主差遣;可若老夫赢了,少主须让出教主位,以及……”老东西又看我一眼,“把他献给老夫。” 我冷出一身疙瘩。多少时日了,这老货怎还没忘。 我对桓九纠结了一整日,大长老这一句话,立刻令我看桓九顺眼不少。相较起来,桓九虽凶些恶些,到底结丹得早,形象俊美。与他如此这般,甚至还有拐带少年的离奇背德感,令人心动又害怕,只要能磨掉自己性子去接受,还是挺美好的。 兴许慢慢地,能教会他如何去在意一个人。 桓九轻笑:“大长老仿佛很自信?” 玄业一振衣袖,威压外放,空气中顷刻被加千钧之重。桓九的威压亦同时放出,两相抗衡的交接点,刚巧不巧就卡在他们距离的中线上。 能与桓九抗衡——这老东西竟已达到元婴期大圆满。 第25章 他人命啃得不少。 我那股斩妖除邪、为民除害、还天地朗朗乾坤的心火不由腾地燃起,就着桓九刚渡我的灵力掏出一半,祭出混沌源珠,将仙力加进桓九的威压。交接点便往前挪了三寸。 桓九高挑着眉头看向我。 我略结巴:“他变强了,但我不是很想变成他的……” 桓九手掌翻转,再加灵力入威压,交接点直接往前挪了三丈,几乎要逼到玄业脸上。 玄业面色立时如纸。 我很弱小地默默收起珠子:“原来少主也变强了。” 我记得近些日子,他光顾着时时盯我及整顿魔教,并未专注修炼。倒不知他几时又提升了修为,这次应接近合体期。 应该不会再像只绝望小兽那样,掰手指画血阵了。 不论为何,他变强是大好事。增城派多了重保障,我不能修炼,他又是我此生唯一可依靠之人。他能变强,能代替我变得越来越强,我很欢喜。 桓九目光转向脸色一阵青白的玄业,似笑非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请大长老莫要退缩,召出元婴分身吧,你我小天地一战定王与寇。” 元婴分身交战,形同演练和下棋。 元婴分身是一个纸片样的小人,双方召出元婴分身并入定后,小人在固定的结界范围中过招,谁若胜了,就证明谁更强,那么真实的战斗中也会更容易获胜。 桓九与玄业相对入定已半个时辰,空中圆球结界里,红色小人和黑色小人交织纠缠,看似难分胜负。 但时间长后,红色小人灵力依旧充沛,黑色小人却速度和力量都显露颓势。那头玄业大长老也随之身有歪斜,入定得不是很安稳。 桓九的修为是真增长了。虽然,我并没看出是如何增长的。 又过两刻钟,结界中红色小人一刀燕返将黑色小人切为碎片,交战结束。 玄业本就青白的脸又一阵紫,睁眼,一口乌血呕进血潭。 桓九将红色小人收回眉心,神清气爽地站起,无比昂扬:“大长老,现在如何?” 玄业一手撑身才能勉强坐在地上,大口呼吸:“你有什么可得意,还不是靠水灵根炉鼎……早知当日老夫就不该拖沓,当场把这炉鼎办了,今日春风得意的是谁还未可知。” 我陷入了沉思。 所以桓九的修为,到底是怎么增长的? 我感觉腰腹一紧,被桓九亲近地揽住。他微仰头,话语与热气扑在我耳边:“本君的炉鼎性情刚烈,且看脸,本君想办他一顿都十分麻烦,更不要说大长老了。大长老拿这么多人命填都不如本君采个炉鼎,该大长老自省才是。”他倒顺嘴就下去了,也不否认。 玄业深深低下头,看不清面容:“是我输了。” 桓九揽我揽得更开心,一手爪子在腰上来回地抚,仿佛在提醒本美人注意英雄是多么雄伟、多么厉害:“那就请大长老向魔心立誓效忠。大长老肯效忠,本君绝不再多作为难。” 我挣了一挣。 玄业为爬修为害人无数,我心中一派朗朗乾坤日月昭彰,不太想这么算了。 却也只挣了这么一挣。 我有什么资格置喙魔教派系争斗。一身凡躯,以色事人,还总恍然间把自己当仙门正道凛凛的大弟子。 那头玄业的头埋得更低,不言不语,也不立誓。 到底我经常同师父斩邪,困兽殊死一搏怎么搏经常看,便提醒:“少主,他要自爆。” 桓九目光一凛,放开我腰,瞬闪已至玄业面前,抬手强劲魔气奔涌而出,将玄业整个人裹住。他这次大概是用了十成十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劲风呼啸,我被刮得几乎站立不稳。 但那团裹得密不透风的魔气中,仍传出了玄业的狞笑声。 “呵呵……” 如果是要自爆,魔气漏风的地方定会均匀地放出光芒,可似乎这次魔气中只有一个小点的光芒愈来愈明、愈来愈刺眼,迅速变得比正午昼阳更亮,几乎不可逼视。 我从未见过如此情形,显然桓九也没见过,他又加了一手灵力,却没办法让这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正不明所以,亮光陡破重重黑雾,瞬时便刺进了桓九口中! 桓九:“??” 他惊异不已,瞬闪退回到我身边,抠着自己的嘴想将那东西吐出来,可呕不出什么。 再看那头,魔气红雾消散,玄业枯瘦无力地瘫坐在血潭中,须发皆白,脸上皱纹遍布,仿佛苍老了许多,却还在放声大笑:“哈哈,你想让老夫臣服你,休想!管他什么天地圣教,今日老夫败了,也要拉你这黄口小儿垫背!” 他身上已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桓九跪伏在地,仍在想方设法把钻进他口中的那东西逼出来。现在我上场应没人有异议了,便手中托着混沌源珠到玄业面前,向他施加威压。 嘎吱几声,他竟被我放的威压轻而易举断了手脚。 我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玄业以扭曲的姿态瘫在血潭里,仍笑:“老夫给了他他最想要的东西,老夫的金丹,一身修为。” 我不明所以,皱眉,再催动混沌源珠,给他胳膊多折两截。 玄业道:“他不是想突破合体期吗?那就让他去突破吧。小炉鼎,你不妨猜一猜,连老夫吸纳怨气修炼都要缓缓地来,以他的疯癫神智,经不经得起血潭冤魂怨气啃噬呢?” 天外有雷声涌动,渡劫云。 第26章 挡劫 我记得桓九上一次合体期渡劫失败,正是因为发病。 脚下的血水流向逆转了,从缓缓地流往玄业所在方向,变为快速涌向我身后,桓九所在的方向。我感受得到其中怨气翻腾,但现下这些怨气全数略过了我,直往我身后去。 然后,身后一声破了音的凄厉惨叫。 回过头,红衣少年跪倒在地,跪在血水涌流的正中心,癫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头发,我看见他赤色的眼睛失去所有焦距,我听见他喉中滚出的惨叫竭斯底里、犹如恶兽。 是那颗金丹染了血怨,金丹在哪里,这些亡魂怨恨的目标就对着谁。 玄业还在笑:“小炉鼎你看看,心境如此脆弱不堪的疯子,竟妄想统领天下魔修!老夫追随魔尊大人是没错,但这个桓九,老夫连他一根毛都看不上,他压根不配——” 我将天问石中所有灵力加入混沌源珠,全部威压按下,掐断老不死的脖子。 我说:“你更不配。” 做好这些,我收起混沌源珠,快步回到桓九身边,蹲身托起他的脸,柔缓了声音问:“小蛇,小桃子,你醒一醒,你看得见我吗?认得出我吗?” 我如是反复问了几次,他的瞳眸依然一片混沌没有归处,只有喉咙中在不断发出嘶哑的轻啸,辨不出有任何字眼。 山体外渡劫云轰隆的雷声越来越近,只怕稍后便会一道又一道电闪下来,劈开山体,直取桓九丹田。 合体期的渡劫云必须他全心凝气抵挡才能过去,可他这个模样如何全心抵挡。他渡劫已失败过一次,这次若失败轻则损伤更重,重则灰飞烟灭。 那老不死是拼了命也要对桓九诛身诛心。 桓九暂且喊不醒,我便环视四周,看能找到别的办法没有。这一环视就发现了办法——桓九周身魔气翻涌混乱,然而这一缕缕红色的魔气并不排斥和伤害我,其中灵力流经天问石,可以为我所用。 那么,我自然就不客气了。 捏诀引灵入天问石,再一次性召出仙器三十枚,将其全部注灵,而后布器阵。 当我刚将每枚仙器安置好阵眼所在、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防御阵法,头顶一声裂响,巨石滚落,山正巧被天雷劈开。滚落的巨石太多,我下意识抖袖子躲,迟迟没觉着砸身上,定目一看,三十枚注灵仙器搭建的器阵果真坚固。 就是,耗得我胸腔中有些闷痛。 这便是为何师父给我的天问石有个较低的灵力上限。凡躯催引过量,会伤己身。 第一道天雷崩裂了整座山体,天空中滚滚浓云,延续千里,雷霆万钧。这就是合体期的渡劫云,下一道天雷没有山体阻挡,必会完全劈上器阵,我估摸了一下,只怕三十枚仙器是不够的。 便把所有仙器全部召出,为器阵叠加强度。 此次引动魔气灵力时,喉中依稀泛上了些许腥甜。然而脚下全是血潭,再吐血下去只会给怨气加码,我吞咽了几次,忍下了。 这个我施展过的最强防御器阵刚布好,一道骇人雷电携万钧威压而来。我并不是很确定器阵能否抵挡雷劫,这可是合体期的雷劫,干脆扑身去从背后抱住桓九,将他护到身下,紧闭上眼。 我想桓九虽没心没肺了些,本心足够纯善,又刚刚跟我表剖了心意。我若为护他而死,等他晋升合体期一定对我难以忘怀,会善待增城派的那些崽儿。 可我又想,我这凡躯,即便挡在他前面,如何挡得住这么强劲的天雷?这一挡徒劳而已,做戏罢了。 第26章 然我再想,哪怕是做戏,那也是表明了忠肝义胆、死生不渝的态度,他没道理不感动。 我如此翻来覆去想来想去,迟迟没觉到背后被雷劈疼。难道,是直接成了飞灰,无知无觉,彻底干净? 不过,背后虽没疼着,可随那声雷霆隆响,胸口血气翻涌,我有些忍耐不住,将腥甜一口喷了出来,溅了桓九一身。 我仰头看,虽不分明,却也看得出,器阵将这道天雷成功挡下。就是因着我是器阵注灵者,挡得很勉强,遭了点反噬。 天雷不知还有多少道。还要注灵才行。 再次抬手作诀,引魔气入天问石,手指有些颤,但还好能坚持。只是这次,手突然就被身下我正护着的人捏住。 桓九已翻过身来,坐在地上,一脸纯然呆滞地面对着我。他脸上沾染了一些我方才喷出的血,弯且长的眼睫一抖,也有血滴一颤而落。 “小母桃子,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脸这么白,嘴巴在流血,看上去这么难受?……” 他终于会理人,这可太好,至于癫不癫的暂且没所谓。我赶紧道:“劳烦少主快些给器阵注灵,我稍后跟少主解释。” 桓九道:“注灵是什么?听上去不该是桃子做的事,桃子并不会法术。哦对了,我也不是桃子,我是一只小猫,我要吃鱼。” 我顿觉脑仁阵阵抽痛,没耐住嘴角的血又多溢了些。 还好,犯着病的桓九虽不大聪明,却很听我话。我又费老大劲替他挡了下雷劈后,对他略加教学,他就自行将大量灵力灌注入器阵,撑起这一方安全天地。 周围终于一点都看不清,胸腔里的痛像墨一样大片大片地晕开,漫透全身。我撑不大住,往前倒下。 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进一篮子的温暖中,像是被柔和轻软的羽毛拥住了。 我累得很,撑不开眼皮,本能依偎这温暖。奈何桓九少年身材,这怀抱温暖的范围着实不太大,身上有些地方仍漏风,凉且寒,更不说腿脚边的血潭血水何其冰冷刺骨。 仿佛有手指擦过我嘴唇,继而捂住我嘴角,试图阻止不断涌出的烫血,但捂不住。又有魔气灵力在他指尖翻动,混乱地钻入我口中,但神智不清的小猫并不能准确施展疗愈法术,收效甚微。 我一心只想贪恋温暖,嘴里嘴外都被他这通乱弄,觉着非常地烦,便勉强抬力握住他手腕:“少主,你不用做什么,让我安生些吧。” 桓九并不收手:“流血太多会死的。你是我的小母猫,你死了,就没人给我揣小猫崽了。” 他怎么一犯病,就想让人给他揣崽。这么想有后,那跟我结什么道侣断什么袖。 我嘴里还在被他的魔气折腾,迷迷糊糊这样想着,更觉着不悦。他想要生崽,那表剖时说甚么从一而终不会找小必是假话,我生不出,他将我玩腻,就会找个女人回来生。 如是一想,我血气更盛,用最后的力气抓过他那只乱晃的爪子就是一口狠的下去,咬破了他的皮,咬出了他的血。他的手指僵了一僵,丝毫没躲。 我维持这个咬的姿势好一会,没力气继续维持才松开,继续趴温暖。 桓九甚大度地叹了口气:“咬吧咬吧。咱们猫猫有倒刺,揣小猫崽的过程一向痛苦,我被小母猫咬多少口都不过分。你好好睡,我给你治伤。” 第27章 喜欢 他倒是一只常识非常丰富的猫。 谁要和他揣猫崽,我不是小母猫,根本就揣不上,所以他一定会去找…… 奇了怪,莫名陷入了某种思维循环。大约是头脑实在昏沉,一点多的脑筋都不想动了。 我尽量再蜷紧些,尽量少漏些风、少着些凉,让四肢不再浸寒。嘴边止不住地流血管不了也不再管,我只想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他,随着思维愈来愈沉,听头顶天雷和四周风声逐渐飘远模糊,可能还有桓九的呼喊,都在远去,消失。 不亏了,我可抗了两道合体期的天雷劫呢。 而且,等桓九清醒,我定会成为他永生铭记的人。他会永远记得,曾有一个凡人接受了他极其敷衍的表剖后,被深深感动,愿意豁出性命助他成功渡劫,他会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找别的女子揣崽。 这是来魔教以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竟没有做梦。 醒转的过程,是将睡着的过程倒转了。雷声与风声由远及近,桓九轻轻的呼唤亦逐渐出现在耳畔,他好像一直在喊我,不知喊了多久。 胸腔里似乎并未再痛,我提起力,“嗯”地回他一声,便肩上一紧,被用更大力气拥住。 又不知过去多久,我神思才清晰起来,能够撑起身看自己、看他、看周围情况。 自己身上的痛楚业已消退,嘴里也没再涌血,想是真被他治好了。我还以为他发病时弄不清什么是疗愈法术。 天上雷劫照旧,器阵也照旧,看不出和天雷劫刚开始时有区别。 就是之前被我当软榻靠着的桓九,情况不是很好。他仍一脸傻样发着病,手中捏着疗愈法术的法印,可眉心紧凝、面色苍白,似在遭受痛苦。 我向前扯住他胳膊:“少主,你怎么了?” 桓九摇了摇头道:“小母猫,不知怎的,我总觉着有很多人在我脑子里说话唾骂我,说我害了他们性命,我头很疼、很难受。我不大明白,我只是一只小猫,怎么害得了这么多人性命呢?” 是血潭,脚下血水怨气涌流向他都没有停过。他本就在犯病,这些东西还会不断扰乱他神识,恐怕不妙。 我道:“你莫去管,人不是你杀的,你没背这些血债。还有我已大好,你法术可以收了,现在你平心静气好好调息。” 桓九低下头,瞧着自己身上衣袍。于是我也瞧过去。原是他本就一身红衣,身上染了再多血颜色都不会很清晰,只是深深浅浅。如此一顿细瞧才能发觉,他身上的这种深深浅浅也太多。 桓九一眨眼落下泪来,手中法印纹丝不动:“我不收。你整整三天都在吐血,我把能想到的法术一样样试过,才终于试出来一个能给你疗伤的。我不想你接着吐血。” 心尖上仿佛有一棵草叶,随着他这句话,被和煦的风撩动了一下。 我听见自己说:“小猫本来是不会法术的,小猫只想吃鱼。” “那我就是猫妖,猫妖就会法术。” “我并不是小母猫,我也是小公猫,没办法给你生小猫崽。” “那就不要小猫崽,我们相依为命。等我们都变成老猫,你照顾我、我照顾你就好了。” 末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我是普通的猫,可你是猫妖。你能活几百年,我只能活十几年,我们没法一起变老,怎么办呢?” 他手中依旧维持着那不断费他神的法印,面庞向前,靠近我,嘴唇贴上我的唇角,亲吻我之前不断流出血的地方。 “我们约定好来世相见的印信,等你死了,我就去找你的转世,我们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我听见耳边的话,明明和之前那个敷衍的表剖一模一样,“我知道你叫远之,我记住了,我喜欢你。” 然后,我遵从本能地抱住他,将头靠在他颈窝,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未过多久,我又感觉他的身体僵了一僵、呼吸声变重,便脱离这个怀抱,将他捏法印的手按住:“少主,我说了我已大好,你不须再为我费神。你先稳住心境压制怨气入侵,把雷劫渡过去。” 桓九茫然地看着天上,又抬手加注了些灵力入器阵,而后继续茫然:“原来这是修士修炼的天雷劫吗?我看这个雷几天都一个样完全没有变过,也没有结束的意思。” 我见过师父渡劫,天雷应会越来越强才对。若没有变、即迟迟不进入渡劫的下一步,可见是因为我在用仙器替他扛着,必须转变为完全让他自己来扛才行。他不恢复正常就不能准确施展全力对抗雷劫。而现在,他的思维又跟上次一样,需要我来徐徐引导一番才能成事。 我坐直道:“那咱们来想象一下吧。从现在开始,想象你并不是猫妖,而是一位魔修,正在晋级合体期。” 桓九挠了挠头:“……跨度好大,远之,我很难想象呀。” 你把自己当只猫倒跨度不大了,想象得多快,还能变猫妖。我心中腹诽,嘴上不得不掰扯碎了跟他引导:“那我讲详细些。你是魔教天地圣教的少主,身负元婴巅峰修为,近日除邪完毕时修为暴涨,正面临合体期渡劫。为完成此次渡劫,你须凝心静气,将全身心都投入……” 还未讲太多,他骤然捂住头颅一声惨叫,周身魔气翻乱四溢。我赶紧住口,不敢再讲,向前扶住他的肩膀。他的肩身正不住地疯狂发抖,甚至可觉血脉心跳。 桓九重重吐息了数十回,方才缓过劲来,委屈地仰头看向我,眼角噙着泪花:“不行,我一想象就感觉那些在我脑子里说话的人要撕咬我,他们说我害人性命,凭什么晋级合体期。我感觉若我完全将自己当成魔修,就会被他们撕碎。” 第27章 如此说来,他未到一月之期就变成发疯模样,其实是一种避免被怨气侵扰、自我保护的状态。 若非靠大长老血债累累的金丹暴涨了一波修为,按理他并未到能晋级的时候。可渡劫云已经引来,箭在弦上,只能先解决目下问题,事后再安抚亡魂。 现在必须把这血潭怨魂对他的神识入侵给按下去。 我环视四周这罩了一圈穹顶的器阵,想找个仙器能清心静灵的。这时却又有一道电闪哗啦而下,劈得整个器阵一阵晃。 不可不可,此种情形,在器阵里头拆一个下来都稳不住阵法,估摸还未等他能恢复神识,下一道天闪落下,我先同他一起被电成焦炭。 这可犯了大难。 没有强力的清心之物,桓九就无法对抗怨气、恢复正常去渡劫。可仙器又不能拆。我和他目下就像是被双双关进了个没门的小黑屋等死,找不到任何出口。 器阵暂且靠桓九的灵力撑着,倘若拖延太久他灵力耗尽,即便后来他能恢复正常,也不可能渡得过去雷劫。 要尽快想个办法。 而这个办法——当我将情形分析至此处时,一眨眼便想到了。 的确不剩任何仙器可用,但这里还剩一样最好的清心之物,我自己。 第28章 奉献 师父的嘱咐,音犹在耳。上次我为此,险些陷入迷惘咬舌自尽。 我主动冒出这样的想法,我自己都怔愣了,没敢再深想,只看着桓九。 他在闭目凝思,仍试图带入我方才要求他的“想象”,可他面色越来越差,额角耐出涔涔汗水,最后竟身躯向前一跌,撑着遍布血水的地面呕出一口鲜血。 我搀住了他,提袖为他拭唇,像他之前对我吐血一样轻柔仔细。 桓九努力提气几回,苦笑起来:“远之,我可能只能做只猫妖了。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天雷要劈我这只猫妖,不过我看得出,应该和你没关系。我用剩下所有妖力把你送出去好了,这样远之就不会受伤。” 我说:“傻话。你才讲了要跟我生生世世。” “你来找我也是生生世世呀,一样的。”桓九说着,开始在身上胡乱翻,“我要给远之留个什么印信好呢?遭了,猫的脑子太笨,我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能瞒过奈何桥头的孟婆汤,远之你比我聪明,你快帮我想想……” 我定定地凝着他的眼,看里面没有什么光彩的赤红色,定定地说:“桓九,我确实晓得有一种印信,是今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不会忘的。你可要知道是什么?” 这是我许多时日来第一次唤他名字。因这一回,我不想当他是什么少主。 发病呆桓九果然容易上当,听我说有印信,立刻扑身过来搂住我后颈,几乎吊在我身上。 “你说,我马上给你!你带它走,我们就能够来世重逢!” 他主动投怀送抱,我便双手托住他的脸,将鼻息扑上他泪迹未干的眼睫:“来,我告诉你。” 对准他染血的鲜红的唇,啄了下去。 我看见他灰暗了的红眸一刹便亮了,灼灼如火,燎尽苍原。 唇齿妄动进深处,再把他的一只手安放在我略略扯开的衣襟上,将他的手和我衣襟一同捏紧。他果然无师自通地剥起。我想他看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哪怕再呆,也应明白什么是来世也绝不会忘怀的印信了。 我全程只主动开了个头,后面都由他带领,一切顺理成章,就是不晓得该怎么教他运作这个采补的功法。此事愁煞我,我没学过且过程中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我怕极了到结束他都没能运起来,一切白白浪费。 直至陡然有剧痛自丹田处漫开,像是自己的肉都被生生挖去一块。这一刻,有一些生命力迅速流散,被早已存寄在灵根里的某种气息引走了。 晕染会在行事时自动帮桓九运转功法。看来背后遭的一针,没有白挨。 就是,挖肉之痛,特别疼。 我没忍住惨喝一声,眼中本变得满是朦胧迷雾的桓九,这下瞳眸也蓦地清明,像是被吓到:“远之?!” 我尽力耐下,尽力说话:“不用管我。现在继续想象,你不是猫妖,你是一个魔修,是天地圣教的少主……” 我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累人的事,被挖肉不说,还要心平气和地言辞引导一个疯子停止犯病、恢复正常。尤其是这疯子本身就是折磨我的人,尤其是我说了不必管我他还多嘴乱问、紧张半天才继续听话开始想象,尤其是这种挖肉的痛楚后续就没有停过。 云歇雨散时,我眼前只剩一团乱花。想从储物戒中找出桓九给的延寿丹补充生命力,找是找得出来,可拿不稳那匣子,一下就不知弄得滚到地上哪去。 不过很快我又被一篮子羽毛护住,应该是被桓九护在了怀中。听得几声摩挲、以及丹匣打开的吱呀声,而后有润凉的丹药被塞进了嘴里。 我便舔过来,乖巧咽下。不知过去多久,视野才渐归明晰。 桓九眉心微凝,目光极沉,里面揣着许多思绪。看上去,聪明了很多。 我身上没有衣物,风刺得皮肤浸寒,不由打了个哆嗦。他见状立刻捏了个法诀,我身上也立刻罩了一套厚斗篷,斗篷下还有些微灵力在渡来暖意。嗯,的确是聪明了很多。 就是生命力的补充并不能拂去亏空造成的困倦,我大约又要晕倒了。 桓九几番张口,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眼中有闪烁潋滟的亮光。 他不知该讲什么,我便先说:“少主……劳烦帮奴将仙器收起,然后好好渡劫吧,奴相信这一次,您的合体期雷劫定能顺利渡过。” 我被他用绝对占有的姿态拥住,脸上是他掉落的润泽,耳畔是他急促的呼吸,胸前是他快得要蹦出来的心跳。不过他还是没说什么,可能因着呜咽,说不出话。 他到底多少岁呢?他长得不大,就总真跟一个不大的人一样掉眼泪。 周围又要黑暗下来,我提起最后一丝力气牵嘴角,对他说:“今日之后,奴是无法再耀眼了,但奴一定会看见……更耀眼的你。” 之后困意侵袭,我又进入无梦的一觉了。 这一觉比吐血吐晕过去睡的那觉还好,让人有种一梦一生、直接睡到下辈子转世投胎的感觉。 我迷迷糊糊能动些脑筋时,不自觉便想,这个,嗯,这个桓九给我留的这个印信,到底能不能带到下辈子去。虽则,嗯,这印信委实比较印信,可这也是他留给我唯一一样东西了。倘若下辈子转世成个女子,印信能否让我平白生出个崽来?可再想又不大对,我好好一断袖,凭什么要转世成女子就为给他揣上一个…… 又过段时间,待我不那么迷糊时,一回想我迷糊时脑中转悠的东西,当即骇得惊坐而起,醒了。 我在魔宫床榻上。身上搭着比先前更厚更松软的云被,一身清爽整洁又松快,里衣也是新换的。除却小腹丹田处略动一动还是扯得微疼,已没什么。 仿佛我从没跟着桓九下山过,只是在魔宫中很平常地睡了一觉。 魔宫中没有魔侍,但有桓九。 他就盘腿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床前地面的蒲团上,双手于膝前结印,双眼紧闭,正在入定吐息调理。他额上多了一样东西,只看此物,我就晓得下山一行并非黄粱一梦。 他眉心一枚鲜艳的红色额印,形同火焰,光泽流转。这是只有合体期修士才有的标志。我记得师父偶尔战时,也会将其露出,师父的是浅银色,形状像剑锋。 此物很稀奇,毕竟天地灵气渐衰、天道所向不显,世上就没几个修士能爬到合体期。 我没忍住伸手去摸摸,指腹触之,可觉底蕴灼烫,果然是好厉害好令人羡慕的标志。于是我继续没忍住,再摸一摸附近触感柔软的眉、高挺的鼻梁,以及魔修特有的微微发红的眼尾,正摸到脸廓要把他下巴掂着来端详,黑鸦般的弯睫毛一动,红宝石眼睛就睁了出来。 他与我默然对视很久,开口:“远之休息好了,精神很不错。” 第29章 拿捏 一句话很短,辨不出他是否在阴阳,但总而言之用恭敬乖顺的态度应对绝没有问题。我跪在床上向他躬身,牵起灿烂笑容:“恭喜少主突破合体期。现天下合体期修士仅有五位,少主占了一位,圣教中兴指日可待。” 我夸得很忠肝义胆,桓九却对这话没动愉悦神色。他转而凝着眉,一只手收起入定法印,向我小腹这个地方探来。 见着他想摸的这个方向,再回忆一下迷糊时想的那事,我浑身激得电悚。最终他还真把手搭在我腹前不动了,难道,他也很在意这个印信?? 我还没转世,他在意个什么劲! 桓九仰起脸问我:“你丹田还疼吗?” 我松一大口气,继续忠义地回望他:“多谢少主关怀,奴已不疼了。” 他的手仍固执覆着我小腹,像生怕放开便会失去什么:“你真是……何苦呢,我分明早下过令,不要求你去合欢阁晕染灵根。现在搞得是否施展采补功法我都会伤你身体。” 第28章 我笑道:“也正因如此,奴才能帮少主成功渡劫么。奴回想起来,事情就有那么恰巧,偏少主想起带奴一同去对付大长老了,偏大长老打算用这种方式把少主拉下马,偏少主发了病,偏我就在少主身旁还晕染好了灵根。哪怕少了任何一处关节,此刻你我都已灰飞烟灭。大约注定就是这样。” 桓九那么傲的一个天才,此时面对我,竟第一次丝毫傲不起来。 他从蒲团起身,一步跪膝到床头,然后用很和缓、轻柔的动作揽住我的腰和肩膀,向前拥入他的怀。这又是那个我睡着前的占有姿态,却又小心仔细得像生怕将我碰碎。 依稀,他呼吸又有滞涩,一副要哭的前奏。 “合欢阁说,你灵根现在缺了一块,可又只有自生修为,才能赶走晕染的痕迹。我……我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办?” 至此,我才弄明白一件事。 桓九常提我那次咬舌——其实从那次咬舌后,他就再没真动过要通过采我来增进修为的念头。他只是很高傲,嘴巴臭,不会哄人,不会在乎旁人感受,外加有点看不起我而已。 什么一月之期,都是拿来唬着我玩的,等一月时间真到点,他还能找理由再拖拖,吊着我,乐此不疲。 由此,我顿生一计,贴吻了下他的肩窝,拿捏起无比柔软旖旎的语气:“哪里需要什么怎么办,奴侍奉少主,用自己一身血肉给少主带来好处原就是本分。只要少主延寿丹管够,也不会太伤奴的身体。” 桓九,性本为善,我可以退为进,攫取好处。 他果真跟着着道,紧张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君已把你作为将来道侣,不是炉鼎。天地圣教的教主竟让自己的道侣这样……受折磨,用道侣的血肉提升自己,你把本君当什么人了?!” 我更加弱小:“奴自知身份低微,能得少主青睐已是抬举。少主无须过多自责,将来只管放心享用奴,奴有少主喜欢着就够了,为少主做什么都甘愿。” 我说完此话,颈间微润。他又在啪嗒啪嗒地了:“远之,你怎么这么好,什么都为我着想,本君怎么会遇见你这么好的人。” 先前被他按在桌上,我还想和他争辩一下我做的许多客观上有利他的事并非出于喜欢他。现下不用辨了,这就是我与他相处的本钱,他采了我,该叫他掉进我网里。且这并非骗局,我又不是不喜欢他。 毕竟那个希望已完全破灭,未来数十年乃至近百年生涯,拿捏住他,教会他怎样对我好,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之后,桓九把我塞回被中暖和,他坐在床头,喂我喝粥,与我絮絮叨叨说话,将我这几乎到下辈子的一觉期间发生的事理了一遍。 这觉持续了近半个月。 期间前七日,他在背着不省人事的我对抗雷劫。讲这个他说得很轻松,什么合体期雷劫本君一回生二回熟,根本不能把本君怎么样。第七日天雷结束,他都不忘用往生咒术将血潭亡魂超度一番才走。 他是说得轻松,轻松的话,何必在我醒来时还在入定调养。 后七日,他将我带回魔教,让人各种治疗检查。就有一事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请我参谋。 “合体期雷劫动静极大,莫说其他魔修教派,恐怕你们那些仙门都全晓得了。现在就有很多从前效忠我哥哥的魔修教派的人在山下鬼鬼祟祟,想探明情况。这些人本君又不好赶走,本君是要直接展露我晋级了合体期么?” 我听着,觉得怪:“渡劫成与不成,最后的天象征兆应该不同,其他魔教怎会还需跑到圣教来具体打探?” 桓九放下粥碗,牵过我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抚,在指节停留转圈,又摸到手腕,还要翻袖向里,嘴上却说着正事:“本君渡过一次合体期雷劫,那次是在最后一道天雷时犯病,功亏一篑,彼时原本成功的天象已经初显。有这个前车之鉴,本君渡劫成功与否,观者并不能从天象直接判断。” 他的手指烫得很,从我袖间探进去,带着某种奇特韵味,弄得我手臂十分挠痒。 我还得动脑筋跟他聊正事:“那么,奴不建议少主立刻对外展露自身修为。其一,大长老余党需要清理,那么多血池不是他一人就可布下的;其二,多拖他们一段时日,能把哪些魔修教派是真心效忠、哪些是墙头草看得更清楚;其三,少主刚刚渡劫,身体还在调养……” 他那不安分爪子从袖里,探过手臂,逐渐探到肩膀。 我抽了口气继续说:“……在恢复至全盛状态前,不可成为众矢之的。”我以退为进白退了,他竟现在就想折腾我第二回,他本性善良个屁。以后说正事不能在床上。 桓九人已没坐在床畔,而是坐在面前,一副对我翘首以盼的样。 我决定打住他危险的想法:“少主,奴虽乐意侍奉,可现在身子真的不行。” 他收回手,但,他还是没下床。 他甚至更往前:“远之,你一醒来就跟本君说了一大段情话,把本君说心动了,可你身子又不行,让本君怎么办?” 我不接受这种强行把原因算在我身上的绑架,真诚道:“圣教一定不缺冷水,少主可以去泡泡。” 桓九目光闪过寒意,抓住我手。 “你不是说要本君放心享用你吗?本君看过……本君经验无比丰富,知道怎么享用你又不会伤害你。本君只教一次,你务必将来都照此伺候,让本君满意,本君才不会休弃你这凡人道侣。听明白?” 我眼皮子直跳。都这样了,只能明白。 第30章 安排 明白完毕后,桓九还是不下床,他就势滚到我旁边躺下,钻入我被,毫不见外地将我八爪鱼般盘住,在我脸边一直细噬亲吻:“你学得不好。本君要跟你天长日久地过近一百年,你要尽快熟稔才是。”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的话题都歪了:“少主,你别是奴方才所列一二三点全都没听进去。” 桓九绕着我头发道:“远之既是我道侣,又是我军师,说的一定是对的,本君遵从便是。” 就算夸我,也不能掩盖他正事没听进去的事实。 我蓦地感觉肩上又扛了一根担子,左肩上是增城派,右肩上是天地圣教,左肩上十八个听话好管的崽,右肩上一只桀骜难驯的猫。 能作为话事者纵横仙魔两界,我这凡人很是个人物。百年之后去地府,能给师父吹水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我忽想起一件要事:“少主近日并未潜心修炼,是如何增进的修为?” 桓九把我胳膊扒去枕着:“不晓得。本君独自下山扫荡七日后,便觉修为有不少进益。可本君也没在扫荡妖邪时得到什么对我有用的灵宝。”他还在摆弄我头发,抓着三缕系麻花辫,“可能是本君近日比较心念通达?” 我皱眉道:“做到心念通达并不难,然通达后提升修为也是个长远过程,正如我师父,至少要一两年。少主通达后提修为却立竿见影,有些奇怪。” 桓九系麻花辫系得很欢快:“那有什么奇怪的,本君天生修炼奇才,找对方向很容易便能上爬。你师父沈昼一百五十多岁还在元婴,怎能和我相提并论。”变出根红色的小绸带,在麻花辫末梢绑了。 他引起我强烈好奇:“所以,少主究竟年方几何?听上去没有我师父大。” 桓九正绞着第二根辫,听我这话,动作顿住。 我眨了眨眼,望着枕畔脸色僵硬的他:“奴只听说过少主二十岁结婴时找了仙门一顿麻烦,却不知少主找这麻烦具体在什么时候。少主不想说年龄,那委婉一些,明确下这个时间点也行。” 桓九目光躲闪到旁处,手上盲系了个乱七八糟的麻花辫,扔开。再硌着我胳膊左右局促地翻了两下,又把我胳膊拿出,也扔开。 然后他屁股对我,闷着声说:“你就当本君永远十五。你真没礼貌,以后不许问了。” 我:“……” 之后几日,我丹田小腹依旧扯着疼,仅能在魔宫里挪挪脚步。桓九打的两条细麻花辫,乱的那条我解了,整齐的那条留在耳后发髻下垂着,需要濯发就用法术,以彰显我对他的深情,好给他网死。 为着整顿魔教的管理,他忙碌了起来,开始梳理安排魔侍和弟子,在各个城镇设立瞭望台,若本地百姓遇到妖邪,可向圣教瞭望台求取帮助。 这是个复杂细致的活,忙碌的桓九每日三回五回地提小吃来找我,搞到最后这活大半都是我安排的。我怎么到哪个教派都是操心的命,干脆在天地圣教也给我挂名个大师兄算了。 第四日他又提了小吃来跟我眼巴巴,吃了四天三大炮我实在忍不了,我说今日身上不舒服,不想看字。 桓九道:“本君也可以用灵识法术给你灌进脑子里的,不妨碍你眼睛,快帮我想想怎么弄。” 我道:“少主尽把圣教事务交给外人来做,以后登临教主大位,如何御下?” 第29章 桓九理所当然:“你怎么是外人。本君想好了,登位大典和你我结侣典仪一起办。所以天地圣教照样有一半是你的,以后你管教派我攀修为,你做我的贤内助,各司其职,正是十分完美的安排。” 我下意识便道:“少主这安排可没问过奴的意愿,倘若奴并不想做贤内助,而是也想……”说到这,我说不下去,“算了,这安排,挺好的。” 真不知自己还在痴妄些什么。 但他这强加意愿的脾性,我得借着自己尚有“本钱”,给他勒马。 于是我指着三大炮道:“请少主将此物换为酸醋鸡。奴吃了酸醋鸡,才有力气给少主批折子。” 少有地和他心意正面硬碰。 桓九瞧了眼桌上食盒,又瞧我,面露怪异:“你不喜欢吃这个,喜欢吃酸醋鸡?” 我坚定道:“是。” 他默立打量片刻:“那有什么好吃的。” 我道:“奴偏爱吃那个。少主要奴做军师,不能连口吃的都供不上。” 本钱真是很有用,桓九丝毫没为此像以前那样冷脸或发火,上前来在我颊边啄吻一下:“知道了。你先看着,本君现在就去买,半个时辰拿回来。唉~你们凡人口腹之欲就是多。” 一转眼,桓九便撒下一堆书折,如风离去了。说要用灵识法术来省我伤眼睛,最终也没做。 要教他如何待我好,真是道阻且长。 我抓着一缕残风,对他早已不见的背影说:“是啊。我们凡人口腹之欲就是很多。” 半月后圣教瞭望台全部安置完成,我给桓九出了个主意。让他照旧隐藏自身修为,去剪彩重点瞭望台的开设仪式。 我跟他解释:“这段时间圣教的行动必然备受其他魔教乃至仙门的关注。开设瞭望台是与民有利之事,在山下观望的其他教派也必然已看在眼里——这时少主隐藏真正修为去出席,正有利于我们分辨出哪些是看少主修为趋炎附势、哪些真心拜服圣教新政。” 桓九听我这话,惊喜:“好主意。远之再帮本君看看选哪个台,我这两日就去。” 桓九去剪彩这日,我总算可松快些。 他不在,正适合饮茶会友。 说来我多日未跟符有期维系友谊,最近事务繁忙,更不曾见他人一眼。 目前我晓得,符有期和花娘在某些事上发展尤为迅猛——因我管圣教事务,自然清楚他从合欢阁中拿去了多少东西用。合欢阁那些东西,还是附灵的,会很特别。 迅猛有迅猛的好,我可观望他和花娘未来具体规划如何,以作参考。 只是,刚转进紫竹庭院,就见着扎眼一幕。 多少时日了,符有期还舒舒服服躺他那软榻上,由花娘辛勤伺候,按肩按腿。 第31章 委屈 我实不理解,他明明伤早已好全。难道真是得到手便不再珍惜,将人当丫鬟使唤?再想想他从合欢阁拿的东西、想想花娘前期为他着想说的那些话,我觉着我需仔细考虑这损友还能要不能。 我正在门口踌躇,符有期眼尖,折扇一合将我叫住:“沈兄!大忙人,圣教和表哥的大恩人,你终于肯来看我啦!” 我不得不踱过去,将他一顿睨目扫视:“符兄小日子过得甚是不错。”再向旁边花娘作个揖,以示区别对待。而后在几边竹椅坐下。 见我坐下,符有期又把折扇展开,很欢快地摇:“花娘,沈兄难得来我们家作客,劳烦你替我给沈兄斟一盏茶。” 花娘笑着应:“好。” 接过花娘的茶后,看她如斯乖顺从容,我转而越瞧符有期越扎:“符兄身为圣教二长老之子,偷闲偷得好,倒比我这炉鼎都闲。” 符有期打哈哈:“这个么,沈兄忙是应该的。圣教人人都知道表哥有意以沈兄为道侣,我爹都在帮你们准备大典了。天地圣教让沈兄来管,大家都很放心。” 大约并非放心我管圣教,而是放心我管桓九。周围没几座山可削了。 我道:“符兄,有时候闲过头亦非好事。” 符有期听出我语气不对:“沈兄你怎么了?你仿佛对我有些不悦?” 我冷冷道:“你现在快活得很,我看你悦不悦有什么要紧。你这金丹后期腿瘸?” 符有期听懂了,后仰,抬手去牵住身边花娘的玉手,额角冒汗干笑:“这……这个么……我不是虐待花娘,是因为身上确实有些不舒服……” 我不信:“怎么不舒服?你这些天似是连门都没出过。”我再转而对花娘坚定道:“姑娘,下决定让他带你回圣教的是我,若他待你不好,你随时跟我说,我为你在山下另行安排住处和生计。以后千万小心男人的花言巧语。” 我期待着花娘展开控诉,但她听了我这话,却羞怯地低头看向别处,嘴抿得紧,奇了怪。 符有期插一嘴过来:“沈兄,此事缘由……嗯,说来话长,不大好讲。但请你相信,我绝没有负花娘,我这颗心比真金都真。” 花娘亦点头,只是脸仍红着:“沈公子你误会了,符郎待我极好,真的……极好。” 此二人举止怪异,形同唱双簧。我并不回应,保持观察。 符有期约是被我观察得发毛,局促地开始挪位置:“那就,那就换花娘来躺着,我给花娘揉肩捶腿。花娘你上来……嘶。” 挪到一半,他像是扯着哪了,躬腰一阵忍痛。花娘慌忙拦道:“符郎不必!你,你才要好生休息,你受这伤,是,是,是奴家对不起符郎。” 符有期笑着的脸色都不甚好看:“好罢,看来今日我确实挪动不得。那明日再换花娘来躺。” 花娘抚着他肩:“符郎该休息就休息,符郎对奴家……这样好,奴家照顾符郎是应该的。” 不知是否为错觉,这么看下来,我似乎,依稀,好像觉着,符有期这个形容,跟我才醒时只能在魔宫里挪挪的那个样子,很像。 他从合欢阁里拿走的那些东西。 莫非……难道……且他真的说过…… 我不是很能理解,但大为震撼。 他们两个,很没参考价值。我决定以后少来。 晚些时候,我吃完了茶回魔宫,桓九也回来了。他正盘坐霸着我床,面色不快地盯着地面,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看一眼,便知要给这猫顺毛,不能再倚着本钱反抗他。再多的救命大恩也经不起作弄。 便将魔侍全部赶走,门关上,向他走去:“少主看样子受了委屈,跟奴讲讲吧。” 桓九抄起手臂,继续用生人勿近的寒冷目光盯我:“你果然早知道本君在外面会受委屈。偏本君还得听你安排,对那些人什么都不说。作为补偿,你过来,把后颈给本君玩玩。” 他好面子,这么惩处我,想是受了对他而言极大的委屈。 我在原地顿了顿,还是自己将头发拨到一侧肩上,在他身边落座下来,送上后颈,并绷紧神经准备忍耐。 桓九倒是不急,他先解了我头发后辫子的小红绸带,再把这红绸带变为两三倍的长宽,慢条斯理地系在我左手手腕上,绕几圈,再把右手手腕系过来。他这动作,又在实践某些纸上看来的东西了。 最后,他将红绸末端打了一串结,很方便他同时扯我两只手。然后他就扯起我两只手,用法术吊到半空。 和符有期那边一比,我真挺无奈的。人世无常,各有参差,比了反而给自己攒气受,不利于活到一百二十岁。 桓九在背后贴着我耳畔道:“沈道侣,趁本君不在,又跑去找别的男人私会,罪加一等。” 我正欲再辨一回我跟符有期是纯粹的友谊,他嘴唇已贴上灵根,带动电流贯彻全身,我几乎没了知觉。 等我再清醒时,发现自己整个人已歪扑得不成样,完全靠他吊天上的红绸带才没倒了。 肺中窘迫,方才应是忘了呼吸,此时才能大口喘气。 桓九将红绸带的结从天上拿下,再把我揽到怀里靠着,替我一个结一个结地慢慢打开。他边开边说:“你一定还是没听见你刚刚的声音吧?需不需要本君下次弄个留影石在旁边,好让拂我颜面且私会外男的沈道侣时常观摩?” 我靠着他缓了好一阵,才问:“……少主是剪彩时遇到了不长眼的人挑衅?” 他取下红绸带后,把它变回之前大小,又很自然地捞起我三缕头发开始绞辫子:“探听不到消息、大长老玄业又没影,其他魔修教派都以为咱们天地圣教内部爆发矛盾两败俱伤,在瞭望台外围笑闹得很。本君耐住了才没破坏远之的计划,但忍了一路肝火。” 我叹气:“所以回来后先找奴撒干净么。” 他重重一扯我辫子:“难道本君还撒错了?” 我干笑:“怎会。能为少主疏通郁结、好继续心念通达,是奴的福分。” 今日这点肝火就拿我副灵根开涮,将来若惹他生了大气,还不知会把我怎样。所谓本钱还是少依仗为好,多哄着他些。 第30章 桓九重新给我编好细辫子、并打个蝴蝶样小结,方才松手,向后倒在床榻上躺着:“所以本君什么时候才能公开我合体期?难道非得等所有魔教都骑到天地圣教脸上?” 第32章 侍奉 又要在床上说正事,什么坏习惯。 我声音仍有些颤,没完全缓过来:“那就……要看少主是何打算了。少主是打算逐步发展,先管理好天地圣教八十一城,还是想效仿魔尊号召天下魔修,剑指仙盟?” 桓九闭目思索了一会,抬眼瞧我:“如果我要选第二种呢?” 我道:“那就召开魔修的大会,请天下魔修门派来圣教一叙,在大会上公布,并主张建立魔盟。但奴不建议少主这么做,因为合体初期并不能算有剑指仙盟的能力,而且,瞭望台刚刚建好,圣教需要一段时间聚拢民心、稳固根基。” 桓九的嘴角一下子瘪下来:“那听上去,即便合体期了本君还是只能韬光养晦?” 我知道他在急什么:“少主想为魔尊报仇,既已卧薪尝胆十年,就不必急在最后一段时日。少主持续提升修为,奴替少主看顾圣教,奴正可与少主各司其职。” 桓九这才开心了,将我拉到他旁边一同躺着:“这还差不多。远之,你说起时局布置来一套套的,你又来自仙门,真像个人间乱世时择良木而栖的谋士。” 我很有涵养回笑:“多谢少主夸奖,少主自是最好的良木。”希望以后不会夸可以不用硬夸。 又过两日,午后,我正在桌前替桓九整理着哪些是与圣教友好、可结交的魔教,桓九正对着我一会拆辫子一会系辫子一会搂一会亲,亲到深处我正被按到桌上、且桓九正在拿红绸带拴我左手手腕,这么多个正在的时候,我面前冒出了张仙修传讯符。 这是张高阶传讯符,能承载大量信息。 看符咒笔迹,来自二师妹。 最要命的是,这符可传音,也可传画面。 桓九急于拴我另一只手,可能由于传讯符挡视野、可能他就这么恶劣想看我一场笑话,他直接就去拨它。 我忙喝:“别动!” 喊晚了。他为按我手上带有灵力,如此一拨,传讯符立刻接通。 二师妹背后一片深蓝,衣袖头发缓缓飘浮,似在海里。她开门见山就说:“大师兄,我到东海找到封印遗迹了!……大师兄你为什么躺在桌上,手臂上举?” 我两只手已完全被桓九系在桌对面的桌腿上端了。 我皱眉头外加眼神对桓九示意,想让他解,他却一副好整以暇的样,轻轻啧嘴摇了摇头,竟玉岩屋反而开始拆我衣带下裳。 我只能懒得理他,专心对二师妹道:“不必管我,说,发现东海有什么?” 二师妹那头视角转了转,转向海底许多层层叠叠焦黑的痕迹。 “大师兄,这阵法痕迹好像是有两层,上面一层很新,应是师父和其他仙门大能赶到东海共同再次封印妖兽所用的阵法;下面一层极旧,还有大量划痕,应是原本封印妖兽的古阵。两层我都我看不太懂,但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桓九厉害得很,他只拆我下面衣服,不动上衣。两手摩挲腰侧,上半衣服却半点都没被翻动到。 我全心认真听二师妹讲话,咬着牙根回复:“你看方便把两层封印痕迹分开记录吗?” 二师妹摇头:“不行,完全粘一起的。是不是这种连着的痕迹极难读取?” 我深作几次呼吸,抽一口气,说:“二师妹,那就看你方便,能分开就分开,分不开就一块记录了打包给我。大师兄看得懂,相信大师兄。” 二师妹乖乖颔首,言是,马上行动,这几日就给我传过来。 讲完正事,桓九很贴心地替我捏掉了传讯符,不让我继续被二师妹缠着讲琐事。 我气得急,踹了他一脚实的:“给我解开。” 桓九后退坐直:“注意你侍奉本君的态度,沈道侣。” 我再作几番呼吸,迅速收起脾性:“……请少主高抬贵手,为奴解开束缚,并将衣裳还给奴。” 重新整理好身上,我坐在桌前继续认真看折子,不想再理会他。 看完一封,落笔写字时,桓九将笔扔旁边,还作亲昵状地搂过我腰:“远之,你这就生气了?” 我将他爪子从腰间拨下:“少主应该知道,如果过火,会伤我身体。” 桓九无畏:“本君又没做什么,只是想逗你玩玩。本君最喜欢看你被逗弄。我这是把你当真道侣看待,可我怎么觉着,似乎你不太愿意当本君是道侣呢?” 听这话题开头,我脑仁就疼。甚么我爱你你不爱我的,扯着扯着就能打起来,打着打着极容易过火,万一过火我丹田遭重,又得躺数日。 还想去拿笔,那笔却被他先握住了不放。桓九一手掰我下颚面向他,状似平静的眸底隐藏着微火:“你说的死心塌地,是不是为了哄本君开心、或为增城派争取利益,在骗本君?” 我不想触他霉头,拐了个弯说真话:“少主,天雷劫中,奴的确是因你一句喜欢,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你的。” 虽然,现在我偶尔有点后悔献身救他。 桓九不悦道:“但本君觉得自那之后你待本君和先前没区别,总一副把事藏心里拿假话哄本君的模样。我是要跟你结真道侣,天地圣教还要分你一半,我明明已经够诚心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道:“少主可知,方才奴二师妹与奴所交谈之事并非杂事。二师妹是在东海探查封印,想找出奴师父仙陨的真相。” 桓九一怔:“你们怀疑沈昼的死有阴谋?” 我点头:“不乏这个可能。所以少主方才对我那般,实在有些不分场合。” 桓九捏着我下巴顿了一阵,却突然笑起来,拖着字在我颊边说:“那你更得对本君真心实意死心塌地才是。若将来真发现害死沈昼的仇人,你不依靠本君,难道你自己去报仇?” 我一时无言可对。他顿这一阵想出的重点竟然是这个。 我只好顺这话明说:“好。奴会永远顺从少主,会将真心全数奉与少主。不过以后还是请少主高抬贵手,在师门面前,给奴留些脸面。” 桓九嗯嗯地答应,保证将来不会当着仙门的面逗弄。不过他又拿起了那支笔,缓缓地在指尖转着:“远之,你方才踹本君一脚踹得好重,该让本君瞧瞧你的真心了。你看这支笔,一介死物,可不会伤身子。” 有时候我倒宁愿他真经验丰富,不至于每读到个有趣的,便来找我实践。 不多时,我又躺上桌,折子翻一地。我望着忽而明晰忽而模糊的魔宫殿顶想,以后在桌前说正事也不好,甚至比在床上说还差,床不会硌背。 之后桓九将我用法术洗涮干净,放到床上,盖好了被。 桓九在我枕边趴着,无辜且关怀:“以后本君每日多给你点灵力,你别用眼睛看也别用笔手写回复了。” 我将被掩上头顶,同意:“是。奴以后也不想再用笔了。” 第33章 婚冠 瞭望台剪彩仪式上,有五个小魔修门派对圣教新政表达了钦佩之意,其中一个小门派甚至有意效仿,专门给圣教递了拜会的传讯符。 我给桓九安排得明明白白,接下来便是邀请这几个小门派,参加一月后的新教主登位大典。届时桓九在登位大典上展示修为,并表示可以联合这些小门派继续开设瞭望台到他们所辖城镇,共同抵抗仙门渗透。 对于我这安排,桓九在我旁边一天要叹三回:“不够爽,本君一点都不爽。” 我这样回他:“少主要爽,起码爬到合体期中后期,不说能单挑合体巅峰的仙盟盟主,至少璇玑殿的殿主乐扶苏,少主不能打不过。” 就这么一句话,比桌前床上的种种苦口婆心好用许多。桓九果然不再成天介地在魔宫晃悠、拉着我实践他纸上看来的东西,而是气冲冲回到次峰魔窟重新闭门苦修,只每日让人拿我天问石去给注个灵再拿回来。 可能因他近日黏我太勤,这回见不到人,我没怎么想他,加之用灵力看折子不费劲,只觉浑身松快。 五日后晚上,二师妹给了新的高阶传讯符来。这次传讯符中夹杂着一整张百丈长宽的巨大阵法图,图案拓印得极其细致,信息量差点把这张颇破费的高阶传讯符塞满。 二师妹在那头海里咕噜噜吐着泡泡问:“对了大师兄,听说魔教出了大事,大长老和少主打起来了?好像是两败俱伤,魔教少主渡劫再次失败?” 我道:“外面都这么传的么?那仙门可有打算集结对付圣……魔教?” 二师妹摇头:“对付什么呀,只有传言,没一点证据。合体期大能都在闭关,不会因为传言就提前出来。反正我们增城派这边自己晓得,只要大师兄你那里没半点变故,那肯定是没出事的。”她顿了顿又问,“啊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大师兄你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第31章 我担心消息完全泄露引出不必要波折,便委婉回答:“总而言之,少主大喜。” 二师妹定定看我,蹙起一侧蛾眉,好像不是在看我,是在看我头上什么东西。 半晌,她疑惑地指出:“大师兄,你头发上那个……辫子?我记得你从不用红色。” 我将辫子挽到前面:“这是少主系的,他爱用红,他喜欢给我这么系根绸带。”方便想绑随时拆下来用。 二师妹纠结道:“大师兄,你刚刚差点叫魔教圣教,又一直喊桓九少主,说得仿佛你已完全是魔教的人了一样。他,他还给你系个这玩意,难道,难道你说的魔教少主大喜是他……他要给你个名分,纳你为妾?” 我脸僵住。 想了一想,我说:“不,还不如纳妾。”妾都不用天天管圣教事务,给他费神费力。 二师妹很失望:“所以大师兄还是外室,没有一点名分……吗?唉,要是师父还在,增城派嫡出的真传大弟子,怎么会匹配不上他。” ……我肃了声呵斥:“二师妹,修行之人行走人间当把心思放在斩奸除祟上,而非沉迷某些艳书话本,还把奇怪的设定带入你大师兄我。左右阵法已拓印完毕,你尽快回山,大师兄要求你三月潜心练剑不可出门,可有异议?” 二师妹一下红了脸,在水里瑟缩成一团:“知、知道了。都听大师兄的。” 请二师妹替我在海边为师父上柱香、并与她道别后,我将阵图导出,在半空展开。这阵图只展开了一角,范围便已覆盖整个魔宫。阵图本就复杂,还是两层,其上还叠加各种划痕,要完全将其解析出来,不知会耗费多少时日。 我从左下角开始解阵,很快完全沉浸其中,不觉时间流转。窗外漏进晨曦天光,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已读了一晚上。如此一反应立刻觉到眼前昏黑,脖颈手脚酸痛,凡躯根本顶不住这么耗。 我收了阵图,想去躺躺。奈何有人闭关闭得不安分。 桓九的出现从没预兆,一瞬便冒出来了,今日他尤为眉飞色舞,好看的脸满是荣光:“远之,你看本君亲手给你做的好东西,一定叫你喜欢。” 他手里用灵力轻轻托着的,是一样金玉交错、垂珠无数的凤冠。 一看就很沉,非常费脖子。 我本已掀被上床到半截,瞧着这凤冠,脑仁越发昏沉:“……少主,奴昨晚收到了二师妹的回复,研究了一晚上东海阵法,现在想补觉。我恐是顶不住这冠。” 桓九正在兴头上,被我泼这冷水,脸上微寒。他一打响指,一缕魔气从指缝钻入我手、再蔓延身躯四肢,将疲惫感一扫而空。 “累不到你。有本君在,你想的话,可以连觉都不用多睡。”他微顿,继续慢悠悠道,“本君也有别的方法让你一晚上都不用睡觉,就看什么时候试试好。” 我噎了半口气,下床:“少主,还是给奴试试这冠吧。” 魔宫角落里有处梳妆镜,我从没落座过,这是第一回用它。桓九亲手所作这凤冠花了极大心思,实打实的足金不说,所嵌每颗宝石珍珠皆是灵物,后脑顺垂而下的层叠细珠,稍稍一动,便如风铃作响,很是好听。他真的很执着于在我脑袋上挂满流苏。 还是那个问题,太像女冠。 桓九下巴蹭在我颈窝问:“本君蹲在魔窟里做了三天三夜,很好看吧?登位大典兼结侣典礼,你就戴这个,再罩层红纱。” 我不敢想象那画面中的自己,将一缕珠撩至身前:“仙门中断袖的结侣典礼,也没有说让某一方非得凤冠霞帔。一般而言,两人俱穿红衣、上拜三清即可。” 桓九手指挠着我后颈灵根边缘,卡在一个刺激不到我的位置转着圆圈:“那你就别想了,这里是天地圣教,一切典仪要依着本君的意思。” 这冠的事情聊了两句,我又有点不愿再聊这冠,便转头问:“少主闭关几日,就蹲在魔窟里做这个?” 桓九道:“本君当然一开始是打算入定修炼,可不知为何,这次运转周天又找不到任何进益方向。关起门修炼,浑身经脉远没有到处砍人时通达,可能我还得再找人来砍砍,总结些规律出来。” 我咳嗽一声:“少主不可伤害无辜。” 桓九低头到我耳边,意味不明的红眸凝着那边镜中的我,忽而将我耳垂连同一串细珠一齐咬住,还用牙齿轻磨了两下。 之后他的话语扑得暖:“嘿嘿,本君可是魔修。沈道侣正道楷模,想让本君不伤无辜,总得拿什么换。” 第34章 迷惘 是了,自天雷劫后我已恢复了有一段时日,再行第二次,按理说也可以。大不了又闹一阵肚子疼,几天下不了床,十几天出不了门。反正,也已经废了,不差再废一些。 便答应:“好。奴来换少主不伤无辜。” 为表态度,此次我主动转身捧着他脸吻上去,与他纵情缠绵,一路拥滚至榻上,后来也不晓得何时发辫又被他解了,红绸拿来拴我手。但临到头时,却见他大袖一抚,变出许多合欢阁的匣子来。 他极尽温柔地拆走我衣带:“远之又被本君逗到了。我怎会伤害你。” 我看他打开各种匣子,一样样展示让我挑,只觉心惊肉跳。他这难道就不算伤害我了吗? 幸而最终桓九还是紧着我的选择,没太过分。午后一切结束,法术将身上濯洗干净,我把他胳膊扯来枕着。虽因他早上那缕魔气我到现在还无困意,但我胳膊给他睡了那么多回,早该调个位。 就是从前那个,几次都勒马的桓九,而今在实践中找到无数乐趣,自此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他在我身上用的东西尚能忍耐,还不晓得将来觉得这样没趣了,会变本加厉地用什么。 用什么我都推拒不了,我是他的道侣,下半辈子要以他为天,绕着他转。我这道侣不能时常共修,他弄些特别的,我合该承受补偿。 桓九没被我枕着的那只手一合,我有三缕头发便自己动起来,绞成辫子。这次他打的结是方形,垂下时就像根红穗。 他说:“圣教中有魔修阵修十一名,我稍后就全拨给你,帮着解东海大阵。你随意使唤。” 我呼吸微滞了一瞬。 他怎么总是在我想他不好的时候……用一句喜欢,一句帮忙,来撩弄我。 桓九笑呵呵道:“所以若真有仇人,你须更加卖力伺候本君。下次匣子用哪一个要本君自己来选,你不能推拒。你不让本君尽兴,轻则本君不帮你忙,重则把你休弃回增城派都有可能。” 我卸了这口气,闭目:“奴明白了。” 他哪里是撩弄我,是在找个新的由头拿捏我。他从来都喜欢给我设无数把柄给他拿着,他永不允许他的凡人道侣对他有任何反抗。 然后,在我不怎么反抗他的时候,他才会考虑施舍一些微末之物,权当对我好了。 登位大典将近,圣教已逐渐布置起来,亭台楼阁处处飘红。 这又是寻常的一日。我清晨醒来时,桓九已不在枕侧。他留了传讯,说是某几处瞭望台发现有妖邪,他急着去亲自砍,看是否有助于提升修为。 寻常的一日,醒来第一件事,先去床下捡衣服。昨晚桓九用的东西有些特别,便是他抱着我睡时已治过,挪动位置,还是微微发痛。 手臂上种种乱痕,我自己都不敢多看,只赶紧扯过衣服披上系牢,能遮一些是一些。 穿好衣服后想再往外挪下床,却绊了一下。原来红绸带子还缠着左脚腕,系在栏上。我又不得不回来先解红绸带,花近半个时辰时间打开一个个死结,之后用天问石中灵力把它变回发带大小。不然等桓九回来,不见我戴着,要生气。 …… 如果不是桓九能及时一回生二回熟地治伤,这个弄法,放另一凡人身上,有没有命受都难说。他平时跟我凡来凡去,这时候倒想不起当我是凡人。 将一切不太正常的东西整理好后,我方叫魔侍进来收拾。之后唤来那魔修阵修十一人,各选一处不复杂的边角解析东海大阵。 这阵目前而言,没发现异常,我把重要位置解析完毕,得出这就是两层强劲的封印阵法,无任何问题。只能让这些阵修帮忙一寸寸看细节,看阵法有无画错画漏导致效用缺失的地方。 放他们解阵,我披上一件大氅,出门透风。 这些时日,我让魔侍照符有期那边的布置,种了一圈紫竹在外面。竹叶梭梭,天光漏如星点,此景比起圣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仙境。 只是,我好像已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增城派和师父了。 偶有师弟师妹传讯,我怕桓九借机欺我,都回得十分敷衍。渐渐似乎师弟师妹那边也为什么事忙碌了起来,传讯少了。 我的身边,只有桓九。 我接触的人,只有魔修。 我做的事情,只有管理圣教事务和解阵。 我逐渐感觉自己好像生来就是给桓九做附庸的,好像认识他之前我过的十几年仙门生活,都只是上辈子的一场梦。其实我从没在仙门生活过。从最初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任何登仙的可能。 第32章 我觉得自己又有些迷惘了。 桓九不在时在圣教中闲逛,我总会不自觉便逛到符家。明知道去找一趟符有期就会给桓九加个吃醋欺负我的由头,可我还是忍不住来这里看。 我想知道另一个魔修和凡人如何相处,他们过得好不好,魔修有没有整日把休弃凡人放在嘴边当闲话说。 为抓个真实的相处瞬间,我到符家,暗中偷窥。 符有期今日没在榻上,他与花娘都在紫竹下,正深深地相互凝视,目光纠缠。 符有期的双手正被缎带束着,另一头牵在花娘手中。他丝毫不恼,问:“花娘这些天有好受点了吗?如果喜欢继续的话,可以束紧些,这容易散。” 花娘却在慢慢解开这束带,说:“符郎不必这样补偿奴家。奴家没有名分,又不是符郎的错。以后,奴家还是照常伺候符郎,为你生儿育女可好?” 符有期笑起来:“都听花娘的。哪天花娘想接着玩,我随时恭候。” 束带解开,花娘扑入了符有期怀里,满脸都是幸福的模样。符有期一手拥着她,一手结印:“我符有期向魔心起誓,若花娘不能成为我妻,我便终身无妻,此生道侣唯有花娘一人。” 之后,他们拥着进了房门,我不再偷窥了。 可能符有期是知道我来了的,不过桓九总瞎醋,我不走近些,他应也不敢跟我打招呼。 看了这一场,我默默分析了一通参考性,发现,也许,桓九也还好。 他能将我正式立为道侣,他能给我一场盛大无比的婚典。他把天地圣教分我一半,亲手为我做凤冠,还关怀我的身体,天雷劫后再没跟我双修过。 或许细节末梢做得不好,在大方向上,如何对待道侣,他拎得清。须知世上不知有多少负心人无情道,连大方向都是错的。 他只是天生优越,有点不大看得起凡人。 和他一处,作为他的附庸过下半辈子,哪里有那么差。有些痴妄之事,在天雷劫后就该放下了。 第35章 发病 我复又晃荡回魔宫,这么偷闲一时,不知魔侍又给我新堆了多少折子。 魔宫有些异常。 所有阵修都围着东海大阵图案的某一处,其中被他们围在最中间之人,正是桓九。 他红眸凛然如刃,正盯着一处阵修们标记出来的图案。 我甫一进门,他见到我,抬手一缕魔气过来绕住我腰,将我缠着飘到他身侧,才放开。 “远之,你看,这阵有一块图略有不同,也许就是线索。”他非常难得地开口先聊正事,“这可是本君跟着阵修学了会,一下就发现的呢。” 桓九标记的地方并不显眼。 东海大阵整张过大过复杂,我先前只自己瞧了关键处,确认阵法本身是正常阵法。乍眼一看,我也没瞧出此处花纹有何问题。 桓九道:“这里阵纹有毛边,不似其他地方光滑。若本君没猜错的话,这一片地方,是事后掩盖的,之前可能是另一种纹路。只是既已被掩盖,之前纹路走向会将阵法改出什么破绽,这里是看不出了。” 我将标记处细看,确如他所言,忙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少主。” 桓九骄傲地抬臂向上一勾:“远之无须多礼。所以,有想好该怎么找这个改阵之人吗?” 我将大阵图案收回:“收集所有仙门合攻万年妖兽的留影,多方角度对比,找出这一处的持阵者。” 桓九开始拂袖赶走周围魔侍:“沈昼的死果然有问题,你倒不意外。” 看他这动作,之后要作甚,我一眼已明白。便自己解开大氅的系绳,任其掉落地上,而后开始解身上湖色直裾腰间衣带,垂目说:“以前即便想过疑点,奴也没有能力去查,更无法报仇。奴除了把这件事按在心底,什么都做不到。” 桓九走过来,一手捏住我解衣服的手,一手捞着我后脑,吻了上来。 明明我才是比他高的一个,可在他面前,他的任何动作我都从无反抗机会。 慢慢退到床榻上时,他抬起脸对我笑,眼底尽是喜色:“以后不会了,你尽可依靠本君。等查出来是谁干的,本君就去替你砍。不过么,今日不需要你解衣服,今日本君想要你替我解衣服。” 我不明所以。 桓九又低头触了触我唇角,在我耳边说:“本君今日想……” 我脑中有一阵轰隆,不过也只有这么一小阵。 我早已习惯这样和他颠倒天地的日子,本就怎样都行,也许我的确,生来就是为了走到天地圣教来,依靠他的。 结束时已是半夜,桓九施法治过、我也饮了三盏茶润喉咙,仍有些说不出话。桓九不让我饮第四盏,将我轻而易举捞到床上按躺着,合好被:“不用你现在说,哑了就休息。枕边耳语你听本君讲就好了。” 我侧身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餍足够了,此刻尤为眉飞色舞,说处的每个字都仿佛飘在天上:“其实,本君在你之前,没有任何经验。” 我估摸,觉得自己应该惊讶一下,便张嘴吸气惊讶了一下。 桓九两眼弯弯:“本君对你用的所有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书里说,多多施展,才能潜移默化地让对方归顺臣服。近日看来,效果着实不错,你现在可比刚来圣教时柔顺太多了,真叫本君喜欢。” 他挪过来些揽住我肩膀:“本君照书里对你用计,委实不算光明,所以本君要告诉你,你是本君经人事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本君说百年后去找你转世再续前缘,绝不会是谎话。” 我有些想说话,伸手比划了一阵。桓九挥了个光幕出来,让我渡入意念显现文字。 我略作冥想,让意念中的文字流淌到光幕上。 “少主的意图,奴并非完全觉察不出。奴毕竟和少主认识时间不长,便也想通过讨好和顺从少主,得到少主更加死心塌地的喜欢。” 桓九更加欢喜,抱着我满足得不得了:“书中说情之一字上用的计不是计,是趣。远之愿意这样迎合本君的计,你我两情相悦,即便时日不长也足够顺理成章。本君与你初识时态度不好,以后你安心陪伴本君,本君便再不会用那种态度对你。” 得到少主更加死心塌地的喜欢,这是我目下唯一能做之事了。 但要照近日这么个弄法延续一百年,还是不大得行。我忙继续在光幕上写:“奴虽愿意迎着少主心意,可奴毕竟身子羸弱,将来还望少主多加怜惜。奴怕万一伤了根本、延寿丹也补不上来,便陪不了少主百年之久。” 桓九极受用这等软话,亲吻着我眉眼,道:“好,咱们休息一段时日,以后先看远之意愿。” 之后几日,桓九派了人去替我搜罗仙门合攻万年妖兽各个角度的留影;我暂没了解阵的事,便专心致志处理圣教事务。 桓九自也在旁边,卷我辫子玩。他玩的理由是他发现真的只有砍妖邪才能提升些许修为,他在等各地瞭望台消息,但有发现,立刻提刀亲自上阵。 然天地圣教八十一城早已被他反复扫荡了七八次,干净得不能更干净。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坐在旁边玩。 纵然目光偶有对我粘连,也只是摸一摸手,掐一掐腰,便罢了。就是他粘连得太频繁,我腰被掐得有些酸痛,恐已有乌青。 我翻开一份小魔修教派递来的拜帖,将百无聊赖的桓九扯过:“梦魂宗的地境有妖兽作恶,他们宗主才金丹中期,制不住,少主可以去他们宗门砍一趟,提修为同时收拢人心。” 桓九却说:“不去,我这两日不能跑远。还有,晚些时候本君回魔窟睡,这两天魔宫你一个人住。” 我放下拜帖,了然:“少主又要发病了?” 桓九有些失落,在我辫子上多打了个结:“本君发病时情绪易不稳定,远之晓得的。我得早些回去把自己绑起来,免得再伤人,本君现在合体期,倘若伤到了谁……不敢想象。” 我匀了匀,再将他意图稍加揣测,道:“少主忘了,奴可为少主在发病时抚平气息。少主不需回魔窟,留在魔宫吧,奴把魔侍都赶远,只奴一人陪着少主。” 桓九眸色一刹亮的很,嘴上却又说:“不可。本君发病,和远之的诸多约定会记不着,可能伤害远之。” 我很有涵养地看着他装:“不会。是奴自己请求,请求少主这几日多多留宿魔宫,好让奴贴身侍奉。” 桓九这才满意:“唉,既是你请求,本君就勉强留下吧。其实本君并不喜发病时你在旁边,今日是看在你是道侣又苦苦请求的面上。” 第36章 大师兄 桓九要发病,他就开始不当自己是傲立天地的魔教少主了,他开始当自己是待哄的娃娃。晚间,我坐在床上看最后一份折子,他也定要拱在我怀里,说我的气息能让他安心,发病的第一时间不至神识动荡。 我一手拿折子,一手搂这个不知是不是七老八十了的少年,忆及他前段时间如此那般对我用计,心里头一阵胜一阵地愁。 第33章 未过多久,一折看完并用术法写了批复,我听见身侧的人呼吸匀净,像是睡过去了。 合体期修士,本是不用睡觉的。 因此再过片刻他醒来,一脸懵然环顾四周,我丝毫不觉奇怪,直接便问:“少主这次是什么呢?” 桓九转过脸向我,吸了口气,眨眼再眨眼,哗,没有酝酿,泪水瞬间包满眼眶。 我愣了。这不像蛇,不像桃子,也不像猫。这是…… 他用七老八十的小爪子抓住我袖,巴巴地问:“这位哥哥,是你救了我吗?” 这,似乎像个人。 前所未见。 桓九又可怜又惶恐,肩膀止不住地发抖。我忙将他搂紧些,温声说:“莫怕,此处不危险,是我救了你。你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桓九趴在我胸前,呜呜咽咽地拿我衣服使劲擦眼睛:“我家……我家里的人都被杀光了,陛下说我家与造反逆王有勾结,所以我爹娘,姐姐,以及兄长,都被推出去……我一个人拼了命地跑,拼命地跑,才、才……” 我大松一口长气。这回他发病变化颇复杂,幸好没放他一人回魔窟。疯病竟能复现一个人出来,这疯病本身,似乎也不简单。 但,如果是人的话。 会不会真的有这个人呢? 我便抚着他问:“你家在哪里,是谁家?你叫什么名字?” 桓九好半天缓过气,没再哭了,才瑟瑟回答:“京、京城柳家,我叫柳邵。”他转而又惊惧,“你救我是要抓我回去吗?” 我见他周身魔气散溢,开始有失控之势,将这柳邵之名记下后,赶紧道:“当然不是。我……我乃昆仑仙门增城派真传大弟子沈远之,救你是想赐你一场缘法,带你回昆仑拜师修炼。” 桓九怔愣住,惊了半晌没说话。 半晌后他缓慢地低头,看我俩窝一个被里紧紧抱在一起,更愣了:“仙山上的仙长……是这样收徒的吗?” 我只得胡编:“这是因为,你根骨太好,我与你一见如故,不由得亲近。” 想必桓九此时脑袋笨,有合理理由哄就行,他不多想,又问:“修仙之后,是不是要斩断尘缘?可我家的冤屈怎么办呢?” 我顺抚着他头发说:“斩断尘缘要等百年之后亲缘皆绝。你随我回昆仑,潜心修炼,活出个人样来,才有给你家人洗刷冤屈的机会。” 桓九的红眼睛霎时透亮透亮,像两个充满希望的小太阳。他立刻下了床去,给我跪下,重重磕头:“我愿意拜入仙门,请仙长收我为徒,我一定毕恭毕敬奉仙长为师尊,全心孝敬!” 师尊这两个字,由于部分仙修道侣关系特别,在仙门中一般都有不大好的联想。我听入耳,不由被自己唾沫卡了嗓子,缓过劲来赶紧推拒:“不不不,你起来,我不做你师尊。我们增城派也没有师尊,只有师父。” 桓九跪直了问:“那,我毕恭毕敬奉仙长为师父?” 好像也哪哪都不对。 他不起来,我下了床将他牵起,语重心长道:“我年纪尚轻,还不能收徒。我虽主要负责带你,但你随我回增城派,也是拜入我师父沈昼名下为弟子。因此你应该叫我……” 教他说这三个字,脊骨有些泛寒。总有一种一旦等他清醒,就会换我在床上三天三夜没法清醒的可怕预感。 但这是为他缓解疯病,人,总是向死而生。 “你应该叫我,大师兄。” 向死完毕,我捧着桓九的手,开始等待,以及期待他唤这三个字。 桓九眉头一挑,细瞧了阵我脸,却虚着眸道:“不对。” 我不敢相信:“哪里不对?明明很对。” 他说:“我又仔细看了看仙长,总觉得仙长像是位故人,我好像叫过仙长……小蛇?小桃子?小猫?但我很清楚我绝对没有叫过仙长大师兄。” 要说服他,须圆好他疯病期间的逻辑。我很快便想到点子开始圆:“那你可还记得,你与我约定过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桓九眼瞳缩了一缩。 我道:“蛇,桃子,猫,都是你我前世。今生你我均转世为人,我踏上了仙途,所以才来找你和救你,带你回昆仑一同修仙,以后百年千年,天长日久。” 桓九大为震惊,抓握紧了我手:“原……原来如此!大师兄,我愿意跟你走!我们现在就回昆仑吗?” 我高深道:“不急不急,你坐下,我先教你些简单法术,这几日你认真跟我学,为修炼打好基础。”拿教法术耗他两天,等他发病期过去。 结果完全失算,法术一道我哪有他熟,没两个时辰他就把我拣来教他的各种法术都施展了一通。桓九便对此失去了兴趣:“看来我是个特别厉害的修炼天才,根本不需要提前学。” 我坐在床畔,他几乎是蹦着凑了过来,贴坐在我身边,吐息极近:“大师兄,不如你先跟我讲讲师门的事吧。增城派都有哪些人呀?” 讲故事,也是个磋磨时间的好法子。 我便拿被子将我俩膝盖围一围,讲道:“增城派有掌门一名,是位合体期剑修,也就是你我师父,名叫沈昼;在你之前另有门下弟子十九名,我排行第一,是大师兄,你刚刚入门排行二十,所以你是二十师弟。” 桓九却皱起眉头,不大高兴:“我前面有那么多?”他一拍身上被子,再一拍床,“大师兄,你难道对每个师弟师妹都这样吗?” 这话,问到我了。 我扶下巴略迟疑了那么一小片刻,桓九瞪大眼睛,周身魔气又开始极其危险地飘忽:“你不是只跟我约定了生生世世吗?另外十八个师兄师姐,你和他们都睡一张床上过??” 我咳咳咳数声:“我派所收,多是孤儿。师弟师妹初入门时多有惧怕,师父又一人顾不过来这么多,便常常由我代为安抚。我的确安抚他们时偶尔要一同睡,但这和我跟你睡一处是两回事。” 桓九抄起手臂:“我不信,事实就是你不止跟我睡过同一张床,你还跟别人睡,你脚踏十九只船。”他背后魔气已在魔宫中四处乱飞,看来这话说服不了他。 我慌忙再圆:“不,我和你睡时与跟别人睡时绝不一样,你是特别的,你要相信。” 这话桓九听着似乎更加冒火,他垮了脸色,红眸阴亮如箭,周遭魔气肆虐,将门窗刮得嘎吱乱响,满溢整座魔宫,扼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哪里不一样?怎么证明?!” 不尽快安抚好他,下一步他怕是又要削圣教山头了。 无法,只能将心一横,拿出那个最有效的安抚办法。毕竟,已经废了也无所谓更废。 我凝着他瞳眸,解开身上唯一一件衣袍的衣带,再和上次如出一辙地,将他的手牵过来,放在我衣襟上。 桓九眨了眨眼,浑身凶意滞了一瞬。 我笑道:“你看,大师兄,是很不一样的。” 他没再说话,只将手沿着我衣襟摸了进去,印在心上,灼暖无比。 第37章 璇玑 之后我就觉得,我不该自称甚么大师兄。 原本这个称呼常令我自觉立于增城派一人下十八人上的众崽之巅,多么让人骄傲。 现在桓九一边折腾我一边唤我大师兄,唤得百转千回。我自觉自己人都要碎了,不想回应,他还哭,眼泪啪嗒地往我心口掉,问我大师兄是不是后悔跟他约定生生世世才不理他,弄得我还得强撑起精神和笑容来抚慰:“没有,大师兄……喜欢你,怎样都……不会后悔。” 这次没有上次那样痛,流失的生命力也不如上次多,不至于让我顷刻晕了。好像是桓九那边,将这自动运转的功法刻意遏制了一些。 难得这回我还有力气弄出延寿丹来,自己吃一粒。 桓九坐在旁边,明亮的眸中还含着潋滟的光,看着我不知所措。 似乎他还是笨笨的样子,没完全恢复聪明。可能他吸的生命力太少,且这次并非危急情形,没到必须迫使他立刻恢复正常的地步。 我只能捂脸,一步步教:“刚才让你学的清洁咒……还有疗愈的法术。” “哦哦,知、知道了大师兄。”桓九恍然,连忙捏诀。 他虽这次是个人,可用法术还是远不如平日正常时。我被他打理干净,已晨光入窗,又天亮了。 我实有些撑不开眼,便又道:“大师兄要趴睡会,你一人乖乖温习术法,莫要远离我身侧,莫要出门。” 桓九继续点头,蹲在我枕畔,将被角掖了掖。 只是未眯太久,耳边忽然传来他疑惑的声音:“这是什么?” 我半抬眼瞧,桓九手中捏着一张黄色传讯符,不明就里。这传讯符字迹潦草,上面却大大写了个急字。 我将其拿过,注灵接通。传讯符那头传来轰隆隆声和重重剑啸声,像是身处战场。 然后是六师妹急切的哭喊:“大师兄你在吗?大师兄你能不能让魔教来帮忙?四大仙门齐聚讨伐璇玑殿,这里要撑不住了!” 第34章 我赶忙坐起问:“怎么回事?!” 六师妹一个劲哭,讲得颠三倒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重光派突然说,我们挂名璇玑殿的增城派和魔教有勾结,他们打着仙盟的旗号就来了……殿主正闭关到关键处,出关必然重伤,师兄师姐他们都去帮忙守护山大阵……” 听她哭完,璇玑殿菜都凉了。我且开着传讯符让她讲着,这头立刻起身下床。就是动作有些趔趄,腹间抽痛得厉害,即便化出麻痹符咒贴上,可这生剜血肉的伤在内里,收效甚微。 之后被桓九搀住,我方能逐渐站起来。 我简单对他解释:“有坏人打上山门,我们要快些赶去回护。” 吸了我生命力的桓九虽未恢复,然听话很多,乖乖颔首:“好,都听大师兄的。” 我要带他去,但没指望他这模样打架,牵过他手按在天问石上:“稍后你就扶着我,持续给这石头注灵。” 出了魔宫,未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二长老一行人。连符有期也跟后面,本命折扇打开,魔光流现。 我本还担心圣教中会不乐意我突然将桓九拐走,如是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二长老道:“我也接到暗线传讯了。我带有期去截仙盟后路,璇玑殿正面就请少主和……怎么这个时候。”他扫了眼傻模傻样的桓九,无奈扶额。 我道:“无妨,让少主跟着我提供灵力,我去战。” 桓九在身后环着我腰,越发搂紧:“对的对的,我跟着大师兄。” “大、师、兄?”二长老后面的符有期眉头一挑,未置可否。我晓得他八卦之心燃得慌,只现下没这工夫。 御剑上高空后,因着在二长老面前强撑了精神,我没耐住跪倒在剑上咯了口血,若非桓九扶得稳,怕是就跌下去了。 桓九吓到:“大师兄,你是不是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我?” 偏摊上你今日发病,我能说什么。我不想理他,也不想刺激他,直说正事:“麻烦师弟务必记得持续为我腰间的石头注灵,我要把五日路程缩为半日,以最快速度赶往璇玑殿。” 桓九未再多话或反驳,认真照做。 急速飞于高天,得了空闲,我才能把传讯符留录的六师妹的声音再放一遍,在她颠三倒四的话中整理究竟发生了什么。 重光派发起,第一仙门永盛门领头,再捎上地雍堡、千秋宫,以仙盟讨逆的名义,突然一齐向璇玑殿发难,言璇玑殿包庇与魔教有勾结的小门派。重光派已有留音物证,说本增城派大师兄正在委身魔教、勾结邪魔外道换取利益。 另外,仙盟讨伐璇玑殿,还要清算十年前上清玄坤阵一事。 璇玑殿明明有绝世杀阵上清玄坤阵,却只愿为仙盟提供残本,由此导致仙盟围杀魔尊时,魔尊困兽殊死搏斗,生生换掉了整整七位合体期大能。在那之后,纵然魔教遭受重创,仙门也损伤惨重——因此这次仙盟便将一切罪责都算在璇玑殿头上。 因合体期大能都在闭关,此次讨伐,各门各派,共来了八位元婴。 璇玑殿除却殿主,元婴只有三位,正在力撑护山大阵。 这就是所有信息。这些信息中疑点颇多。 第一是重光派留音物证来源。已不能算疑点了,我师父与祝源八十余年交情,都没看清这是个什么人,一派真心友谊,全都喂狗。 第二是,直接讨伐的是勾结魔教的增城派,仙盟却剑指璇玑殿。增城派地境必不如璇玑殿防御严实,明明是个软柿子,他们却先挑硬的捏。且听六师妹所说,其他师妹师弟均在帮忙护山—— 毕竟,增城派已没了师父了。他们亲近大门派,直接去璇玑殿修炼,和璇玑殿弟子融为一处,本就理所当然。 难怪这些天,他们很少找我。 第三是,为什么仙盟偏挑这个时候,清算上清玄坤阵之事。 因为这个时候,天地圣教发生内斗,大长老陨落,而元婴巅峰的少主,疑似又渡劫失败了。 在仙门眼里,天地圣教变弱,加上殿主闭关到关键处,正是党同伐异最好时机。 不过这不是……天地圣教的少主,并没有渡劫失败么。 第38章 交战 距昆仑山还有一个时辰路程,以这速度耗损灵力,我胸腔中又觉有些泛腥。 身后环着我的桓九闷闷地说:“大师兄,我不想给你渡灵力了,好像我渡得越多……你越难受。” 我转身,决心试着问:“师弟,你看你灵力蕴深无底,可有什么想法?比如……觉得自己是天地圣教的少主?” 桓九眼瞬了瞬,红眸澄澈,天真无邪。 我遂放弃:“罢了,你还是给我渡灵力吧。我没事,璇玑殿安危要紧,不必管我。” 桓九道:“那个璇玑殿,会特别危险吗?” 我将他轻搂住,亲吻他发间少年的清香:“你若能尽快变回天地圣教少主,就变;实在短时间变不回去也不怕,大师兄会保护好你。” 桓九还是懵然着,若有所思,再缓慢点了点下巴。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胸腔里头再如何隐痛,我都能咽下去。这才只是快速御剑而已,稍后鏖战才是正菜,怎能这些就忍不了。 璇玑殿与增城派分别地处昆仑山脉两端,璇玑殿更近些,又过一个时辰,终于到了。 璇玑殿我曾与师父来过,乃是一处古韵仙境之地,亭台简约,流云如弦,山中常伴袅袅琴音。然此刻远远所见,璇玑殿山体上笼着一层欲坠的金蓝色护山阵,许多楼阁也已有所损毁。 造就这一切的那群人,黑云压城般悬立在山体前方半空,其中特别发光的有八个,后面还跟着数百没那么发光的各派弟子。无数剑芒从他们手中脱出,正在强攻璇玑殿阵法。 不巧了,我才至此处,就一眼看见护山阵西南一角即将破损,便迅速赶至那一处,抬手直接拨出十个仙器去绕作一圈,迅速另起护阵,缝补上一个补丁。 就这么一下,丹田开始和胸腔中一同扯着痛,像是里头又被撕了块肉下来。幸而被撕习惯了,我除却没忍住僵了僵身子,表情都没变。 可无论如何,这痛楚决计会影响操作。于是迅速咬了血画上一强效的麻痹符咒,囫囵生吃下去。如此果然有效,瞬间便好受很多。 腰间天问石有点空荡。 我回头看向桓九:“师弟,注灵不要停。” 桓九没吭声,低头隐藏着眸中什么,给天问石加了灵力。似乎我说了那句让他能变就变的话后,他一路都心有思绪,没再开腔。 和旁边璇玑殿弟子打照面后,我在此角落配合他们护山一阵,见另一处有阵法裂缝,又导出十枚仙器过去。 未曾想这动作引起进攻者注意,顷刻威压降下,我在护山阵外围,差点被按到地上。 一个很发光的老者降在我面前,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过路散修敢插手仙盟之事,原来是沈昼勾结了魔教的大弟子。” 重光派三长老,元婴初期,姓祝,叫什么忘了,暂称他为祝发光。我抹了嘴角,回笑:“祝长老好久不见,为这一天,你们门派打听和筹谋了不少时日啊。” 祝发光道:“你在这正好,此次讨伐璇玑殿,盟主有一个目的就是引你出来抓你。乖乖跟老夫回去,让老夫独占了这个功劳,老夫可以考虑不废了你。” 抓我。 双水灵根的炉鼎,还真是人人都想要。 我将还在低头发呆的桓九往身后护护,尽量不让对方看见他面容和注意他。我打一个元婴初期能试,可桓九发病期间若引来集火,就难说。 然后,直接引出剩余所有仙器,像师父说过的那样,在身周转摆一圈又一圈魂环,内层发金光,外层发红光。嘴里好像一直在涌吐什么,但既然不怎么痛,此时也顾不上了。 我道:“祝长老好大的口气,还请赐教。” 我说祝发光的口气大,其实我的口气比他还大。我没料到自己装这么帅气,此战却只坚持了七个回合,护体仙器阵法便出现了裂纹,被祝发光一剑刺破,扎在肩上。 按理说,不应该。我从来都以为我若能把仙器开全,怎么都能打个元婴。 看看自己的模样,我才明白。一直在吐血。 刚被采补,已经拿部分仙器施法补阵,身体本就是虚耗状态,麻痹符挡了痛觉又如何,凡躯完全撑不住了。 祝发光又把剑往里扎了扎,这次是彻底断我锁骨经脉。他凉凉笑道:“最近老夫听闻其实沈昼的大弟子只是个凡人,本不太信,没想到真打起来,的确如此脆弱。不过一介凡人能在老夫手上走七个回合也挺不错的了,沈师侄,跟我走吧。哎,你身后这位是……” 他没能是出来。 红影瞬闪而上,一掌掐住了他脖子,魔气缠绕,咯噔。 桓九捏着断脖子,对着祝发光死不瞑目的眼睛:“呵呵,本君力气用大了,合体期不大好控,下辈子见谅。” 第35章 他自称本君。 我想开口问是什么时候,张嘴又是呕血。桓九撒掉断脖子回来,拔掉剑,扶着我立即施展非常健全的疗愈法术,奈何这次是内里的虚耗和仙剑伤,并不能短时间治好。 但他晓得我想问什么:“自你说望本君尽快变回少主,我就一直在带入和想象,还好及时脱出了疯症。你……” 我已维持不稳脚下御剑,只能费力抓着他袖依着他,看他模样也影影绰绰地不清楚。 我想到之前给圣教安排的发展路线,竭力说:“少主,事态有变,这次仙盟与璇玑殿正式撕破脸皮,亦是圣教与璇玑殿正式结盟的机会,二派合力也算有剑指仙盟的资格。二长在带人截仙盟后路,你想爽,尽可去爽了。” 我听见他在骂我:“沈远之!你批折子批魔怔了是不是,谁要听你说这个!……我才不管璇玑殿,我现在带你回圣教疗伤。” 我赶紧想把他衣袖再抓紧些,可手指指缝滑得很,已拿不住。不过,好像是桓九马上自己握住了我手。 我咬了牙道:“你必须保护璇玑殿,我的师弟师妹都在这里。别忘了,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交易。” 桓九的声音,仿佛有些失魂:“交……易?” 他此事上记性不好,我提醒:“……只有少主庇护增城派,我才会全心全意侍奉少主。” 我脑子几乎都被吐血弄凝滞,说完才恍惚过来,此话伤人。 但眼前他的脸庞越发模糊,我看不出他的神情有没有被伤到,只好提最后一丝力找补:“可以先……把我放在璇玑殿,让这里的人帮我治伤……”再多的话实在说不出了。 半晌,我没听见桓九的回复,不过耳畔风声猎猎,他似是的确把我放在了哪里。周围有许多其他人围过来,在我眼前乱花中晃荡。很快温暖的仙修疗愈灵力渡入身体,还依稀有人在扒我叫我沈师兄和大师兄。 看来,他照做了。 “你为什么总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这么说了句,而后模糊的红影向高空飞速远去,停在黑压压仙盟前面某处片刻,赤芒威震天地,他是其中最耀眼的火星。 我最后听见他声音回荡:“本君增城派二十弟子桓九,诸位仙长,请多指教。” 之后我便看不清也听不清了。他这一装,定能爽到,就是他每次耀眼我都见不着,挺可惜的。 第39章 战后 我醒转时,正躺在璇玑殿简朴清雅的厢房里。身边自是缺不了桓九,另有一个璇玑殿弟子在帮忙照顾。 桓九也负了伤,他一侧衣袖解下,手臂缠着绷带,伤上渗出的血迹可觉有仙力。 醒来后我捧着药喝,听桓九讲他前期一打七,后期二打七的丰功伟绩。 打七个是因事先单独掐死了一个,仙盟元婴还剩七个。璇玑殿的元婴长老都在持阵,正面只能桓九去打。 但这个数字令桓九十分恼火,他想到了某些刺激心灵的旧事,打得很卖力,数十个回合后灵阴刀又斩下两个元婴的头颅。可要赢的时候,他偏生被一人用仙盟盟主给的法符暗中偷袭,伤了右手胳膊。 眼见有那么一点重蹈他哥覆辙的可能时,璇玑殿殿主强行出关,几乎是跟我一样,一边吐血一边抚琴退敌。加上仙盟那边得知圣教在堵他们后路,于是仙盟扔下四个元婴修士的脑袋,跑了。 殿主突破合体后期失败,璇玑殿一片狼藉,最终,又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桓九讲这事,不忘把乐扶苏骂一顿:“谁要他救?本君只要他给我哥赔命!强行出关,感动谁呢,是不是还要本君在圣教给他塑个像供起来?尤其是他出来时,对我那个透过我不知道在看谁的眼神,恶心得……嘶。” 我靠着软垫,抿下最后一口苦药,带出笑容安慰他:“少主请想,是否如此一来,璇玑殿和天地圣教已完全绑死,强强联合,互为倚靠?” 他霎时更火,左手把我拿着的空碗掀在地上:“你怎么还在念着这事!” 旁边的璇玑殿弟子要帮忙捡,我挡了,想自己去捡,然我捡的动作又被桓九大力挡回床上。无法,只能看着满地碎片道:“虽然东海大阵的结果未全出,但奴师父的死显然和仙盟脱不了干系。少主要报仇,奴也要报仇,奴当然要想这事。” 桓九自去把碎片都捡起,放在璇玑殿弟子手中托盘里。 璇玑殿弟子出去后,他过来作凶狠状钳我下颚:“你报什么仇,你拿你这身板报仇吗?这些烂事我不想你管了,以后就交给二长老去管,日后你只用伺候本君,养好身子,本君自会帮你报仇。” 他做好的决定,我向来无法反驳,只能称是。 我乖顺,他便也不凶了,撤去我身后软垫,将我放倒躺好。 桓九替我按紧被角,手开始抖得慌:“你吐这么多血,把你丢到人间去,早不知死多少回。外面危险,以后就待在圣教陪我,别出门了。你每回出门都受伤,受伤了又往往连疼都不闷半声,我真是搞不懂……你怎么总一副随时可为大义赴死无怨无悔的样子?你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吗?” 我震惊,我没觉得自己是这副模样。我觉得我生活态度挺积极,明明在哪都能混得风生水起,没事还知道自己找事来消磨。 我笑道:“少主应是误会了吧,奴只是心悦少主,想多多为少主做一些。” 以往表剖很有用,此次桓九似不满这答案,蹲在我枕畔,只露一双赤色的明亮眼睛:“那你为什么又说,我们之间是交易?本君是真心想引你为生生世世的道侣的,你说的那话,让本君很难过。” 我道:“那是奴看少主要跑,昏头胡说,毕竟圣教和璇玑殿结盟是……”看他眼神一时浸寒,我忙打住,“好,不说了,以后奴就只管陪着少主,不去想复杂的问题。” 桓九缓慢地眨了眨眼:“可本君觉得,本君似从未走进过你心里,都看不清你心底藏着些什么。” 我伸出手,摸着他发顶,我相信这个动作能让他安心:“是时间太短了而已,往后才地久天长。” 桓九似仍没得到满意答案,不见笑容,却也不追问了,起身坐到床畔:“好吧。对了,本君的师兄师姐们有几个在外面站了一天一夜,你要不要见见?” “师兄师姐?” 我愣了愣,才领会:“少主,他们在外面等着,你不让他们进来?” 桓九幽幽道:“哪敢呀,我是增城派排行最末的弟子,即便和大~师~兄~关系比较特殊,也不敢拦着长辈。是他们自己要等在外面,给自己罚站。” 我抹额角汗,干打哈哈:“那劳烦少主开下门,请他们进来。” 外面立着的是三师弟、四师弟、五师弟、六师妹,一个个按顺序进门,到我面前,然后扑通扑通,一个个按顺序跪倒。桓九坐我床边,和我一起受用这跪,还翘起了二郎腿。 四师弟跪直了交代:“大师兄,一切都是我的主张。是我答应璇玑殿,把我们师门一脉的弟子跟他们璇玑殿弟子和在一处的。” 我躺着点头:“你说。” 四师弟瞄了眼挡我前面的桓九,低头继续说:“虽然……虽然师父留下了许多功法,可我们有不通之处,找不到人问,只能咨询璇玑殿。一开始璇玑殿是派了名长老来教导,后来,后来比较小的师弟师妹们自学修炼实在起不了步,就跟着璇玑殿的人回山由他们教导……再往后,再往后,我正式答应璇玑殿邀请,我们就几乎都过来了。” 三师弟头埋更低,几乎给我磕了一个:“大师兄,太小的师弟师妹们不懂事,对师父印象也不深,你要怪就怪我们,别去怪他们。” 接着五师弟真磕了一个:“大师兄,我们都跪在这,要打要骂随你。但,我们绝对是没有忘记师父的!” 六师妹揪着衣袖流泪:“我们前几天还约好回了趟增城派给师父上香,大师兄,以后每个月,我们都会回去……” 我继续躺着,听他们此起彼伏地讲,未动。 又过了会,他们大约是倾诉完,没话继续讲就跪着等我发落了,我方才开口:“那,大师兄问几个问题,你们好好回答,我再想该拿你们怎么办。” 崽们捣蒜点头。桓九在旁边呵呵了声。我伸手出被,给他后腰拧了一下。 于是气氛恢复正常,我开始问:“现在增城派那边,师父留下的基业,是谁在管?” 五师弟举手道:“报告大师兄,依旧是我们的!我主要负责管,我雇了些散修在打理灵圃;璇玑殿也有弟子在帮忙,不过他们是纯粹地帮忙,绝没有染指师父的东西!” 六师妹擦着眼角:“就是……这次仙盟讨伐我们,先去了趟增城派,没抓到任何有用之人才来的璇玑殿,我估计目前增城派肯定被他们翻找了一通。” 先去的增城派。 我问:“天承剑呢?当时也在增城派吗?!” 第40章 心疑 第36章 三师弟慌忙展示储物戒中东西的幻影,道:“没有!增城派没师弟师妹守着,我怎敢把师父的天承剑留在那!我带着了,它依然封着,我还专门找了个新的储物戒放。” 我方才松口气,再问:“小些的师弟师妹们都在哪里?他们生活得如何?” 四师弟目光躲闪:“有璇玑殿的长老带着,和外门小弟子一起生活。但璇玑殿毕竟姓乐,我估计他们进不了内门,以后等他们长大,我们会把师父留下的东西传授给他们。” 我道:“既如此,大师兄没什么可问的了。这样安排挺好的,你们各自去忙吧。” 四个崽惊了一惊,面面相觑,一脸不敢置信。 我不晓得分别这些时日我被他们想成了个什么形象,我明明向来都善解人意。增城派失去掌门,即便得到庇护保证又如何?生者还需前行,这是我早有预料的结果,师弟师妹们心里仍念着师父便足够。 更何况,仙盟与璇玑殿撕破脸,先去的增城派——若当时,他们正留在增城派的话,后果不敢想象。 我抬手,让他们起身:“去吧,以后好好生活。有机会我也会从圣教过来,拜祭师父。” 我看见一直在瞄桓九的四师弟缩了瞳眼:“圣……教?” 然后我觉着,不该这么顺嘴习惯。 摇颇久二郎腿的桓九仿佛雀跃了起来,就当着这群崽的面,倾身揽住我,将热气呼在我耳朵里,且在耳垂边落下羽毛般的亲吻。 他就这么贴着我对四个崽道:“诸位师兄师姐好,本君乃大师兄替你们师父收的第二十个弟子。另外,你们大师兄已是本君定下的道侣,本君登临天地圣教教主大位之日,也是与你们大师兄结侣之时。到时喜帖送到璇玑殿来,诸位可不要缺席。” 四师弟脸色大崩:“什么?我们都不需要魔教保护了,大师兄你不回来吗?!” 我笑得嘴角有些抽:“这……这个……” 桓九呵呵带笑,他的眸光变得血红,周身散溢魔气:“本君建议,这位师兄说话先好好斟酌一下。” 然后局面就控制不住了。 桓九,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但我这群师弟师妹,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他如此一作威胁,四个崽立刻腾地站起,祭出各自法器与他对峙,小小厢房,一时间仙魔气息纠纷不断。 五师弟最为暴躁:“大师兄跟你双修过你才晋的合体期是吧?你睡一阵就罢了,你还想一辈子不放过他?” 我人躺着还要费劲熄火,做大师兄调节师弟矛盾都要操碎心:“五师弟,话不能这么讲,少主晋级主要还是靠他自己。何况他保护了璇玑殿,于你们都有恩,且以后圣教和璇玑殿还要合作,快把法器放下。” 五师弟更暴躁:“所以是不否认他晋级合体期有跟大师兄双修的缘故了?!” 他如此一说,多愁善感的六师妹又要冒眼泪,在深深地同情我。但,为什么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讨论我有没有双修过,我还要脸。 桓九左手伸到右边抽出灵阴刀来,转了个花:“本君就想跟你们大师兄双修一辈子,乃至生生世世,又如何?有本事,可以从本君手底下把他抢回去呀。” 崽们勇救大师兄之心,令人动容。 但见一个回合不到桓九就放威压把三个男崽全按倒地上,只剩六师妹在旁边呜呜咽咽,我觉着,有时候动容前还是先考虑实力差距为好。 桓九回过来,又俯身贴着我:“大师兄,其他师兄师姐仿佛不欢迎我,本君很委屈。” 我能做什么,全程只能干笑。为让他消却不满,我抬手托着他后脑吻了吻他鼻尖:“没关系,奴欢迎少主。”而后他周身威压和魔气果然消散许多,我又赶紧跟那头崽们使眼色,让他们快走。 三个男崽一脸不可摧折,却委实不敌,还是一个个爬走。唯有眼睛包泪花的六师妹仍留在屋里,微微啜泣,像是被吓得厉害不敢动,目光一会看地面一会瞟这边。 因她还在,桓九被我吻鼻尖后很想继续吻嘴唇,我撑着他脸努力推开些:“少主先别闹,六师妹被吓到了。” 六师妹抽噎了一下,汪汪大眼无比澄澈:“没关系大师兄,我哭一会就走,你们可以继续的,当我不存在。” 我:“……” 最后六师妹被桓九用个小空间法阵瞬移了出去。 而后我很顺利地被桓九吻嘴唇,由外向里,由里到外,都掠了个干净。他抬脸时,还牵着一缕亮晶晶的银线。最后他再把银线舔了,这才算完。 分开时,彼此呼吸灼烫浓重,我忙勒一勒马道:“少主,等奴和少主都恢复好了,奴再伺候少主下回。” 桓九掀被上床:“那你与本君合被说说话。” 我便往里多让些位置,一则贴太紧容易勒不住马,二则他右边胳膊还伤着,我怕碰到。可我往里让些,他便也往里挤些,直至退无可退,后背贴着墙壁,他还是挤到了我面前。 桓九左手顺势揽住我腰,道:“本君要说正事,怕隔远了,你听不清。” 为什么又在床上,就没哪次在床上说正事最后真在说正事的。现下都伤着,待会弄得血淋淋怎么办,让璇玑殿的人拿去洗吗? 我身上每一根寒毛都在紧张,嘴上答:“少主请讲。” 桓九眉目微垂,有些忧伤:“我们的结侣典仪要推迟了。舅舅已回了圣教主持整合各路前来效忠的魔教,而本君需要在璇玑殿待一段时日,代表天下魔教与璇玑殿正式结盟。之后我们才能回圣教举行典仪。” 我闻言笑道:“原来这事,少主其实是听进去了的。” 桓九气了起来,狠按了下我后腰:“你抓的什么重点?重点是结侣典仪推迟!还笑,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期待本君给你名分的那天?” 我道:“不是。是奴对此事没甚所谓,有也好没有也好,奴不是都照样要死心塌地地侍奉少主么。” 他手掌逐渐上移,搭在了我肩上,似想用力拿捏我,又不太敢。我看见他眼中重重雾霭,红色眸光阴晴不定。 “沈远之,本君早就想问了,”桓九话有心绪,“你为何一直自称为‘奴’?你不在乎自己,甚至连本君给你的结侣典仪都不在意,你是否,并不是那么地……喜欢我?” 第41章 麻木 类似问题,就这么一会,他问两回了。这有什么好问。 我牵了牵唇角,把这笑容继续维持着:“奴与少主相识,还不到两个月吧。奴说了,天长日久,彼此了解加深,感情会慢慢好的。” 桓九颓然:“可本君总觉得,无论本君把什么奉到你面前,都讨不了你喜欢。你不在乎结侣典仪,不在乎本君给你做的凤冠,酸醋鸡也吃了两口就不要了。每次出门,只要涉及到打架,你就不要命地打,你……” 我总有一种他再细数下去会发生什么的感觉,打断道:“奴拼命,之前都是为了少主,这次附带一点为了师门。奴毕竟……这样,不拼命,如何战得了元婴期,拖到少主醒来英雄救美呢?” 桓九坐起身,扯开云被,翻过我肩,让我一身单衣仰面躺着正对他。他这么瞧着我的目光极其阴沉,犹如深潭。 仿佛今日无论怎样回答,都没法让他满意。他又变得跟最初一样难伺候了。 我感觉他手指在我肩边游移,加之这么个恐怖眼神,想来今日我若不奉献点什么,就哄不好他。我解自己衣裳已很习惯,先自行将衣襟拽开漏些风光,再慢慢去一个个拆腰间衣带。就是此次锁骨上有处剑伤缠着绷带,这么做,恐不如平时好看。 桓九却惊,他把我衣襟按住:“你干什么,你伤都没好!” “少主对奴不满,奴只能以身相许来证明真心。伺候少主又不需要用肩膀。”我感觉自己脸有点僵了,醒来就一直在笑,到底还要笑多久。 桓九重新扯来云被,将我死死罩住:“本君不是这个意思!你……我是想跟你问清楚,你心里藏着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本君弄得到,我都会找来给你!” 回答这个问题,我眼都不需要瞬一下:“奴余生所愿,唯有与少主生生世世。” 桓九牙都要咬碎:“你在说谎。” 我道:“那,奴就多说几遍,少主且听着。” “奴余生所愿,唯有与少主生生世世。” “奴余生所愿,唯有与少主生生世世。” “奴余生所愿,唯有……与少主生生世世。” 复述而已,多念几回,让他赶紧听进去,就能放我安生。反正我心里确有如此想法,也不算假话。 就是念最后一遍时,喉咙有些梗,险些说不清楚。 我看见他凶狠的表情软化,眸光在颤,唇齿在抖。原来复述这么有效,以后可以多用。 不过他的左手没再按在我肩膀,而是上移,抚到眼角,然后手掌扶着我脸,大拇指很用力很用力地在眼角擦拭着,一直擦拭着。我本不大清楚他为何是这动作,自己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才明白。 第37章 止不住地流眼泪,我自己都没感觉到。 可能是真的快笑不动了。 这模样估计难看至极,我合上目:“少主,劳烦今晚你去别的地方睡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其实我更想一个人多待几日,但把他晾着的时日太长,他会不高兴。就一晚上,应该能调节回来了。 奈何我这晚上又不得歇息。圣教弟子为我收集东海之战各个角度的留影,桓九说过,若他们此事有发现直接传讯给我。我这晚上收到了五张传讯符,将拓印的大阵拿出来连夜比对,便完全确定了——站在大阵有问题阵眼处的,就是祝源。 也许正是因他制造的问题,万年妖兽才会发狂。可,若是他想借此戕害师父谋取利益,又如何保证万年妖兽发狂后师父必会与之同归于尽呢? 万一我师父细想一番,管你什么苍生大义,还是自己增城派十九个崽比较重要,烂摊子一扔掉头就走,谁还能逼他兵解么? 怕是阵法中还有问题,以我这半个阵修的能力,尚无法看出。有机会要请璇玑殿殿主瞧瞧,目下看他应是个可信之人。 如此一顿忙完,又至天明,又是一晚上没睡,白天来补觉。 昼夜颠倒,对凡人而言,本十分伤身。但我是个有吃不完的延寿丹的凡人,也没有什么所谓。 可此觉睡得不好,我未过多久,就被锁骨上的伤疼醒。自查一看,那片地方包扎的绷带泛黄,像是里头在化脓。这是元婴修士的仙剑伤,昨日没觉有多疼,想是本养得很好的,却反被我一通熬夜搞出了问题。 我让外面路过的璇玑殿弟子帮忙叫下医修,未过多久,医修来了,十分要命的桓九顶着一脸抹不掉的黑气也来了。 我拆了上半身衣服仰躺着让医修摆弄,挖除烂肉,施法裹药,一顿折腾疼得眼花,可这种仙伤要时刻关注情况,只有痒了疼了才能晓得是在愈合还是恶化,不能随便用麻痹符咒,只能咬牙生忍。 医修走后,我完全无法再起身。侧脸看,桓九的眼神简直写着恨不得再让我再掘肉三尺疼清醒些。 他现在晓得在意我疼。比起最初时动不动放威压扔墙上,进步良多。 和他过一辈子,其实也没那么不好。今天没有赶他走的理由,昨日那种失态,不能再犯。 桓九坐到我床前:“昨日本君依你的话暂离了一晚,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伤口恶化是常事,总而言之,现在没事了。”我转移话题,“少主,你可晓得璇玑殿殿主的情形?他似乎也身受重伤?” 虽则,见面先问别人不大礼貌,可我实不想让话题绕着我转。昨日一顿车轱辘我已受够。 桓九皱眉:“他在自己殿中静养,十天半个月才能好。问他做什么?” 我将昨晚推断讲出,桓九面色立时又黑气阵阵。我忙多扯扯他衣、多贴近些他身子,再好一顿安抚,才能得到回应:“哦,好吧,等乐扶苏伤养好,结盟时本君会带你去跟他说。但一切前提是你自己能下床,你再给本君熬夜试试?” 我还想干笑着打哈哈掩过去,桓九却越发不好哄,貌似温柔地将手伸到我脸边,五指又重重抓住我脸:“我话撂在这,你若下次还敢不爱惜自己、影响了你与本君今生相伴百年的大事,本君定会将你锁死在魔宫床上,让你每日除了躺着就只能侍奉本君。你别当本君干不出来。” 这不是桓九第一次拿自由威胁我。 我回答:“那请少主记得要封奴力气,奴这个人,没事就想咬舌。” 第42章 看书 桓九觉得我是躺床上人躺出了毛病。两日后我稍能挪动,他便变出个轮椅把我安上去,欲推我在璇玑殿四处逛逛。 我说我不想去逛见到人就烦,他不理,把我炫耀似的推出去,最后果然推到哪哪就是一串惊呼,女修尤甚。什么魔教少主自己受着伤还每日苦守增城派大师兄的厢房,起居照顾寸步不离;魔教少主正是为了增城派大师兄冲来保护璇玑殿的;魔教少主可是合体期,传闻增城派大弟子是个凡人,他竟一点都没嫌弃;哇你看增城派大师兄好有破碎感,强弱相得益彰,他们好配。 我一路恨不得把脸埋掉:“少主,你可知仙门中女修多有匿名文手,你这一推,明天我们会被写成什么样就不晓得了。” 桓九一听,很兴奋地俯身到我耳畔吐息:“是吗?你这一说本君突然期待得很,最快的当真明天就能出来?你读过写别人的?” 我扶额:“奴在二师妹和六师妹床头见到过,有她们自己写的,有仙门中传阅拓印的,略翻几页,写得非常……奴无法想象把自己代进去。” 桓九笑道:“那本君更要看。过几日若有,本君找来读给你听,逗你开心。” ……真的能逗我开心而不是让我尴尬得脚趾在地上抠房子吗。 虽被璇玑殿弟子起哄了一通,但这日,桓九推我走遍璇玑殿剑舞坪、琴台、思返崖等等地方,吹过许多清新气息。途经部分正在重建的楼阁,他也听我话去随手帮了些忙。一日被推着走下来,我竟真觉着心里舒坦了许多。 前日失态,约是郁结太久。但眼泪一流,这郁结也就没了,便能继续将心放得四平八稳,继续扮好合体期魔修放在心尖上的凡人这角色。起码,如今是被放在心尖上,而非剥了衣服塞在连张床都没有的魔窟里,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 又过两日,我能自行起身坐会。二师妹也回来了,第一时间找我问东海大阵的结果,我据实讲。二师妹一听,当即摔了腰间一个重光派风格的金纹护身玉佩:“什么二师父,我呸!毒蛇一样算计了师父八十年吧?!其他师弟师妹知道吗?” 我道:“我还没说。这阵仍有疑点,我打算请璇玑殿殿主接着看。” 二师妹使劲踩玉佩:“这个祝源,在我们面前装得无比关怀,不知套了多少话走!他是重光派的旁支,八成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了!大师兄,还有魔教少主阁下,咱们能不能现在就去弄死他?”她倒顺嘴会指使人。 坐床边的桓九目光懒懒地扫向我:“要去吗?本君不介意杀个人哄你开心。” 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来东海大阵还有内容没探查清楚,要先完全弄清原因;二来璇玑殿和圣教结盟未稳,璇玑殿又刚受重创,天下修士多有观望者,现在不是立即对仙盟拔刀见血的最好时机。” 桓九听这话,面色灰暗下来,红眸充满怨念:“沈远之,你在修真界待着干嘛,正好你会点法术,干脆去人间当国师,搅弄风云逐鹿天下好了。” 我想了想:“也……也不是不可以试试?但搅弄风云不好,做国师的话又整日跟君王贵族打交道,纵会法术,也难以直接惠泽百姓。不如深入民间,创立民间教派,用小法术方便人们生活……” 正想到半截,嘴唇蓦地一痛,桓九俊美如玉的面庞已在面前,红眸含着火星,唇齿格外使力。他是狗么,气我乱想有的没的也不必如此狠咬。 分开时,他唇上有血,是我的。 “对结侣后要如何陪伴本君,你都没有如此思维发散的规划。” 然后他再向前轻啄了下,呼出一缕柔暖魔气,我嘴唇上的痛又都随之消散。 我往旁边瞟,瞟震撼的二师妹,她连玉佩都忘记继续往碎渣里踩,一脚踏着,看向这头,呆若木鸡。 我瞟过去,桓九也跟着瞟过去:“知道怎么写了吗?还需不需要具体点?更具体的,本君敢做,就不知你敢不敢看了。” 我脸霎时臊得极烫,抓他:“……少主!” 二师妹,毕竟只小我一岁,很懂事,很有眼力见,很有涵养。 她向桓九深深一鞠躬,自己捡好满地碎渣,自己飘出了门去,并不忘把门带上,全程无声无息。 我简直无奈了:“少主,说好要在师弟师妹面前顾奴的脸面。” 桓九问:“全璇玑殿早晓得你要跟本君结侣了,且本君合体期魔修,跟本君亲一亲是很丢脸的事?” 似乎,他说得不错。 我不由得笑起来:“也对,明明是奴的荣幸。” 再过两日,我伤大好,能自己在屋里来回挪挪。桓九出门一趟,半日后,拿了一叠书回来,在我面前雀跃晃悠。我瞧了眼书封就不敢再看,还是被他扯着胳膊硬按回床头坐着,硬要一起阅读。 我没想到这个阅读的过程,和他,以及和我预想的,稍稍有那么点不同。 言而总之,桓九越看浑身魔气越浓重,读完后,他把书撕了,拔出明晃晃的灵阴刀,要去砍人。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揪住他衣袖,笑着拦:“这,少主驻颜在结丹的年纪,身量和奴相比,的确是……了些。一般而言大家想象,都是身量高对身量矮的……而且,少主平日性情又显得十分骄纵……”这种情况真的很难劝,我嘴完全打结。 桓九一刀扎进地板,地缝生生裂出三丈。 第38章 他转过来一手捧住我脸,就少年而言较为修长的手指抚我脸廓,另一手往后,去解我发辫红结。 “所以,他们就写外表温润内心阴暗的权臣和不谙世事小皇帝?或历劫神仙拐带刚成年小魔君?或凡人在外给足魔教少主面子,白天叫少主晚上少主叫?本君不是比你强吗?!” 桓九步步向前,我步步后退,最后毫不意外地退到了床上。但我还得解释:“现在仙门中这种本子,都流行一种……反差感,前期如何后期如何,表面如何实际如何。可能是直接写奴被少主压制看点不会很多,才如此……” 桓九冷冷:“哦,你仿佛很清楚?你也想反差吗?” 我伤已大好,此刻又被逼到床上,红绸带又被解下来。要怎么才能劝成功,桓九已是在明示了。 还是只能那样,主动将双手送上去,由他绑缚。就是这回他眸中黠光一过,估摸着又起了新想法,选择将我双手反剪到身后再慢条斯理地绑。末了他设好隔音法障,按着我背往前一推:“那篇权臣和小皇帝灵感不错,今日本君想学学这样,你放心发声,本君爱听。还是用合欢阁的东西,不会伤你身子。” 搞不明白,为什么出发突然,且都到璇玑殿了,他还直接就拿得出合欢阁的东西。 只是,提到“权臣”和“皇帝”,我忽然想起一重要之事,还未与他详谈。正要开口讲,却已不能再正常说话了。 第43章 心魔 开始时是中午,结束时又是半夜。桓九起初哄得好,对我是只用了合欢阁的东西,后半段又要我对他用点别的,最后他神清气爽,我又哑又背后酸疼,两手手腕还一圈泛红。 整理好后,他将我搁上床,盖被,手中要捏昏睡法诀。我念着那重要之事,赶紧拦一拦,他才把光幕召出,让我用意念写字。 “少主此次发病,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发病时奴问少主名讳,少主自称是京城柳家的柳邵,家中因逆王叛乱被牵连抄斩。少主可查一查,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 桓九震惊:“本君这……疯病,能复现世间存在的真人?” 我写道:“不确定,还需要少主派人核实。如果此人存在为真、且情形完全相同,那么之前少主所变,也很可能是复现的真物。这疯病,恐不简单。” 桓九对光幕文字凝视怔愣了许久,才道:“好,本君立刻派人去查。但你也给本君把脑子歇歇,立刻睡觉。”他说着一手覆在我眼上,几缕柔和魔气灌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桓九的隔音法障立了一夜,我听不见半点杂声,加上昏睡诀,少有地睡得很安稳。醒来时,日上三竿,还见着他轻拍着我被面,哼着眠曲。 我刚醒来,他已将我扯起且抱且亲,我还迷迷糊糊着就又被揉搓一通。最终他极满意:“本君的远之难得睡了五个时辰,眼圈都淡了不少。” 我不敢说以他昨日那折腾法,睡五个时辰算少的。若非他见我醒转便忍不住开始揉搓,我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穿好衣后,照常要被他拉着,出门透风。 隔音一撤门一开,外面肃立着璇玑殿的三位元婴长老,三坨仙光奕奕,照耀我窄小脆弱的厢房。我正不知为何,欲见礼问,三位长老齐唰唰向我身边桓九大跪:“请圣教少主出手,救助我殿殿主!殿主深陷心魔劫中,神识快要消散了!” 出门时,本是桓九想拖着我出门闲逛;最后被这三个长老一跪,成了我拖着抄着手臂面无表情一脸黑气的桓九,一路极其缓慢地往山顶璇玑殿的主殿走了。 璇玑殿殿主乐扶苏,晋升合体后期失败后伤情始终在恶化。终于昨晚恶化成了质变,他被困在了心魔劫里。 心魔劫这东西,本是金丹修士要防备的,心魔会幻化为最惧怕或最牵挂之人,扯住金丹修士向前的脚步。一般而言,元婴甚至合体期修士道心稳固无比,早能已将此劫看开,心魔幻化这种低劣的把戏扫一眼便能勘破。 但这次大约是晋升失败伤得过重,把乐扶苏的仙心也一同碎成了渣。三位长老说,他已完全沉浸入心魔幻象中,正被心魔逐渐吞噬。若乐扶苏自己看不破,就需要外人进入其识海帮他打破心魔幻象。可偏生乐扶苏修为又很高,他们几个元婴都挤不进去殿主的识海,于是指望就落在了同为合体期的桓九身上。 桓九恨乐扶苏恨得咬牙切齿,我扯一下,他勉强才走一步。这么扯扯绊绊一个时辰,山顶还有百来级石阶的路。 我唯有干笑着安抚:“少主,别孩子气了,结盟重要,合作重要。” 桓九根本不听,一面被我扯着,一面对那三个跟着的元婴长老讲风凉话:“你们三个还真放心本君啊。我是魔修,乐扶苏是仙修,灵力流转方向相反,我进入他识海,只怕还没帮他打破心魔幻象,先得把他脑子丹田搅成糊糊。” 三个元婴长老一时无言,面面相觑,似不知如何是好了。桓九甚开心摊手:“所以算了吧,各人生死有命。他能看破就看破,看不破活该溺死在心魔劫里。” 三人又一阵迟疑。我再费劲扒拉桓九上了两级台阶后,其中一人道:“其实不碍事,殿主修炼了独创的仙魔同存功法,因为,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与不知名魔修双修……” 桓九脚步僵住。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有没有考虑过,本凡人之后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扯着桓九勉强挪上一百层台阶,得费多大力气,回去又要多嗑多少枚延寿丹。 期间将这三人赶走后,我也试图开导桓九:“少主,魔尊大人同殿主化凡相伴四十余年,有长时间的双修,也很正常……” 桓九面若冰霜:“化凡期间修为尽隐,就算亲密,也不需要运转什么仙魔同存功法。” 所以,两人是在化凡结束后仍藕断丝连,常常私会。 ……我努力找了个刁钻角度劝:“那他们,做得挺隐蔽的。听三位长老的意思,璇玑殿至今不知殿主曾与谁有过这关系呢。” 桓九脸上的寒冰一点没化。 我还是选择不开导了,只扯着他努力挪台阶罢了。 璇玑殿“主殿”是殿主的个人住处,我从没来过,因此见到竟是一处简陋竹舍时,不由惊讶了下。竹舍前流水涔涔,这里和一个山野小屋没多大区别。不过地上阵纹遍布,如有异动,应也会立即化为杀阵抵抗入侵,无怪乎那三个长老这么放心桓九一人来。 我四处看,桓九不在乎,他直接踹门进屋,我便也跟进去。 里面姿容俊雅的青衣仙长躺在竹榻上,睡着了一般,呼吸轻不可闻。他眉心合体期的流云形状额纹成了不自然的黑色,散发阴气。双手放在身前,手指紧紧绞着一样东西。走近细看,是一缕干枯的发。 桓九看一眼那发,露出有被恶心到的表情,还是抬手施法探查。探查完毕,收手时还甩了甩手腕:“哦,要被心魔啃死了。要不本君还是尊重一下他应得的命运?” 我扯扯他胳膊:“少主莫闹了,你快些进入殿主识海斩除心魔,奴在外面等你。” 桓九瞪过来:“你不跟本君一同进去?” 我退了一步道:“奴又没修为,进去作甚,进去了也只能干看着。不如在外面安置好少主原身,等待少主醒转。” 桓九跟着上前,不愿放过我:“本君跟乐扶苏深仇大恨,你硬把本君拉来救人倒积极,临到头却自己躲在旁边。就不怕本君进去后直接毁他神识,报仇雪恨一了百了?” 我笑答:“少主不会这么做,若少主打算这么做,根本就不会答应过来。少主是光明磊落之人,不屑于用欺骗接近仇敌。” 识海之中,本心无法藏匿,我怕我藏得还不够好,横生枝节。 而他果然就此事盯我不放:“本君早觉得你心里藏事非一天两天,你又太弱,直接探你神识会伤脑子。现下正好在别人识海里让本君看看你成天都在想什么,不好吗?” 我又被一步步逼退到木墙边,可这是何处,他手来揽我腰,我必须挡一挡:“少主,这不是你我掰扯的地方,请少主先救助璇玑殿殿主,有什么话,奴回去再……” 他并不是要搂我腰,他是要抓我手,与我十指相扣掌心相对,掌中有强劲魔气涌现。 而他另一只手正指向竹榻上的乐扶苏,同样强劲魔气绕着整个手臂奔涌过去,魔气为引,三点相连。 躲不及了。 桓九笑得像是要剥开一朵昙花看花蕊一样开心:“我就要看。” 第44章 渡魔 他的笑容始终在眼前,他身后背景却在飞速远去,往黑暗中不断下沉。我想挣开他的手,可他扣得重,恨不得每一根手指都掐进我灵魂,以我这点力气根本就扯不开。等到能扯开时,转身发觉,自己的背后也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中唯一明亮的是不远处一坨卧着的巨大蚕茧,封得死紧,这蚕茧正是方才乐扶苏躺的地方。 第39章 但还好,虽在识海,却没觉有什么异常。可能早已藏习惯,识海问心都无法探知了。我心有余悸,下意识抚了抚胸口。 却摸到了一手的黏腻。 自己的手上,刚摸的自己胸口的地方,沾满了血和碎肉,而且这血色并不鲜红,是黑的、烂的。 识海中的我自己,胸口竟有个完全烂掉的大洞,在一直漏风,吹得很冷。 面前,桓九为探知而开心的笑容早已定住,连那么漂亮的红色眼眸的眸光也定住了,我甚至能从中望见倒映的不成人样的自己。 就知道会横生枝节,幸好此身衣袖够长,我忙抬袖抱着另一侧肩膀遮掩:“少主别看。” 他会听我话就见鬼。我手臂直接被他扯开,那个烂腔暴露无遗。他甚至还伸出另一只有些颤抖的手,在烂腔的某块碎肉上触碰了一下。 明明都是不痛的烂肉,连识海中冷风呼呼刮着都只是凉得慌而已,可不知为何,他只是用很轻的力气稍稍一碰,那个烂腔中的经脉像是顷刻全被连通了,剧痛跟潮水一样漫透全身,我实在忍不了,一把将他推开:“你别碰我!!” 即便将他推开了,头晕目眩之感和已经浸润全身的疼痛,还是过了许久,才恢复。 桓九还站在我面前,手还维持着那个向前的动作,他的神情像懵懂小兽一样不知所措:“远之你……怎么会这样,你是不喜欢我,不爱跟我待在一起吗?” 我重新将窟窿遮住,深吸了气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找不到方向,经常陷入迷惘。” 桓九不解:“你要找什么方向?我是你道侣,夫君,我们什么都看过什么都做过,我是你下半辈子最亲密的人,你不需要瞒着我。” 我此时不想理他,那种钻骨疼痛我不想体会第二次:“少主不需要管奴的方向在哪里,少主现在需要去管一下璇玑殿殿主,若是拖太久真把他拖死,天地圣教再想找一个璇玑殿这样的强劲盟友,就难了。” 他还要来扯我胳膊:“他算个屁,本君觉得你的状态更……” 欲盐未舞  我不得不第二次将他甩开,用我能用的最大力气。 “你若真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识海之中委实太难隐藏真实想法,这话又重了。我只能双手都把胸口揣挡着,挡严实了再补充:“少主先管殿主,我们之间……出去再解决。” “……那就先说好,”桓九仍是迟疑了不短的时间,才字字着重道,“心里藏着什么、真正想要什么,今日出去之后,远之务必全部说出来。我们是要过完一辈子再过生生世世的,若我连远之想要什么都不晓得,如何过得了生生世世呢。” 我没耐住轻轻把心中所想说出口:“你为何总在我受不了你的时候,拿你的赤子之心撩拨我。” 识海中难以隐藏想法,却可以说得很小声,有意字句模糊,不让他听见。 定好出去再说后,桓九开始急了。他将极其浓郁的魔气灌注入那个白生生的大蚕茧,想尽快将其剥开,敲烂心魔的脑袋,带我出去。 我其实有点想劝万一仙魔同存功法接受不了这么多魔气怎么办、需不需要徐徐地来,但我又觉得劝了他只会用更多,还是算了,由他乱整。 须臾之后,这茧被剥开了……第一层。 剥下来的茧皮落到黑暗的地面,如花落流水,迅速游动蔓延,遍布整个黑暗的空间,最终化为了乡野山道之景。这个开头很明显了,要展现记忆,慢慢地展现记忆。 一见如此,桓九脸色黢黑,回来很小心地拽我衣角:“远之咱们还是出去吧,本君想跟你敞开心扉,不想看乐扶苏这么拖。” 我道:“来都来了,就看看么,而且这里应该能看见魔尊大人的……” 话音未落,一对人影已展现在了山道上,正缓缓行走。 化凡的乐扶苏一身麻制的青衣道袍,臂弯搁着拂尘,俨然一人间道观的道士。他身边一位黑衣劲装、剑眉星目的男子,背着把简陋的木柄横刀,还另拖着两个颇沉的包袱。 望着那黑衣男子,桓九看呆。想来,那就是化凡的魔尊了。 这一段不长,统共就几句话。 化凡魔尊桓幽拖货物得极费劲,叹气:“唉,好累,苏乐道长,你为什么不雇只马或者驴来驼?咱们镖师虽要保护货物,却并不兼职拉货啊。你这单银钱还特别少。” 乐扶苏道:“听说山上有山贼,马匹易被抢碍事。而且你能否别装了,你真拿不动吗?” 桓幽作出非常惊讶的形容:“知道会遇到山贼还带我硬走这条路?道长你想害死我,这单我能不能不做了?” 乐扶苏将手中拂尘某节一转,从中拔出一柄剑来:“这货物本就是诱饵,我来此就是为了剿灭山贼。但你不必怕,我会保护你。”并唰唰两下,剑风斩落无数落叶。他这化凡化得颇不干净。 桓幽怔了一怔,露出笑来:“道长武功高强呀。如果银钱能多给点就更好了。” 两人身影消失。桓九站住片刻后,才开始继续灌注魔气,剥茧。 每一层茧皮剥下,都展现了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无一不是黑衣镖师跟着青衣道长,在山间、城镇、沙漠、异域等等各种地方行侠仗义,不是打山贼就是抓逃犯,甚至一些低阶的作恶小妖兽也要去碰碰。 期间两人说着零零碎碎的闲话,举止越来越亲密,终于有一幕桓幽扯过乐扶苏胳膊对着他脸吻了下去,乐扶苏挣了一小下,身体就软了。这幕我挺爱看的,但桓九不爱看,一炮魔气过去打成飞灰:“天天黏着,还说没有勾引我哥?!” 我道:“少主,讲道理,分明是魔尊大人黏着……嗯对,是殿主勾引的。”还是哄着他些。才跟他说了重话。 又剥到一层,两人在某处简陋道观里双双身着红衣,对三清三拜,以仙门礼仪结为道侣。桓幽拜完还奇怪:“没见过这种礼仪,是道长独创的吗?” 乐扶苏咳咳:“我们……家乡特有的。游焕,你可以叫我名字,而非道长。” 桓幽将人搂过来,还是不叫名字:“然后呢?道长,还有什么礼仪?” 乐扶苏道:“要共同向三清许下一愿,并作为毕生追求。” 桓幽道:“我听你的,你说就好。”说着手就开始在乐扶苏腰上不大安分地摩挲,此点简直跟某人一模一样。 乐扶苏耳后微红,开口却十分正经:“我希望天下清平,凡人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作恶之人、作乱之妖魔。” 桓幽摸腰的动作停住。 “一路行走世间所见,万千黎民苦难,我真的……有时候会怀疑,传说仙山上修为高深的修士仙长,连这些世间疾苦都看不见,高居天际,一心探寻所谓大道,到底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半晌,桓幽轻言开口:“道长好伟大好不切实际的愿望。但我由衷觉得你说得很对。” 乐扶苏问:“你会陪我去实现吗?” 桓幽回应无任何犹豫:“当然。” 这段时候,桓九剥茧剥得更勤快了,化凡四十年许多回忆全部跳过,压根不看,我只大概晓得他们两人还在继续行走世间惩恶扬善,两人相伴一点点变老,走不动路了,就在道观外赈粥布施。 终于剥到倒数第二层茧,桓九才勉强看了最后几句话的画面。 最后,是容颜老去的两人在草席上牵手共眠,互相等待对方先咽气。但咽气没等到,桓幽忍不住先笑了,恢复本来面目,将对方的手牵到心口:“乐扶苏,你到底要跟本君装到几时,你怎么赔本君化凡的四十年?” 乐扶苏也不由笑起,也变回本来面目:“教主大人与我行过仙门结侣之礼,我已拿自己来抵债了。” 互相逗弄几句后,桓幽的笑意逐渐淡下:“我明天要回圣教了。你还有没有想跟我说的话呢?” 乐扶苏仰面闭目许久,很轻声地问:“教主大人与我结侣之誓,将来……立场相对之时,还算数吗?” 桓幽也闭上了眼,回答:“算数的。我说过我听你的,因此,永远都算数。” 第45章 爱怨 这段之后,就只剩最后一层茧了。这茧很薄,不承载什么记忆,里面人影似有两个,隐约可见,一个坐着的抱着另一个睡着的。 桓九泄了魔气,停下。 他闷闷地说:“所以,乐扶苏的心魔就是我哥的样子。我待会,还要毁掉它。” 我走到他身边:“只是心魔而已,都是假的。” 桓九低下头:“难怪哥哥回教中后就变了。远之,那时我哥回来后,就开始常常派人深入圣教下辖城镇交流,了解民之所需,多多布施。十数年后他修为连升两阶,至半步大乘,登临魔尊大位,规划的最多的也是如何让所有魔教下的百姓安养生息,可才刚刚开个头,他就……许多布置,后面也荒废了。” 我叹气:“少主可以靠会我,准备好了,就把眼睛闭上,再除掉心魔。” 第40章 桓九微微点头,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肩边,不碰窟窿,勉强靠着。 我不明白,为何我一个识海心口上有大窟窿的,要常常反过来安慰他。又一想,还是我安慰他较好,他总跟我凡来凡去,换他安慰我,哪里安得到点子上。 又过了会,桓九约是调理好心态,双眼一闭,指尖弹出一缕魔气去打破了最后一层薄茧。薄茧破碎,里面黑衣长袍的桓幽搂着他心爱的青衣仙长,哪怕他的存在正不断侵蚀着乐扶苏的身体,乐扶苏都在他怀里心甘情愿地沉睡着,手里还绞着,他长长垂下的头发。 片刻之后,就什么都没了。 桓九的伤感没有持续太久,他非常迫不及待。 上山要我一步步拖着挪,下山他倒想起他会凌空飞行和瞬闪了,我眼前一阵花乱,人已经被扯回了厢房,再扯到床上。桓九欺到我面前,两手将我手腕按住:“远之,你说吧,怎么回事?本君听着。” 我真不想每次跟他说事都是这种类似姿势。弄得仿佛一旦说错半句,下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要直到说出他喜欢的答案为止。 我道:“少主,奴不想在床上说,奴觉得不方便。” 一晃眼,不在床上,在桌前,桓九的姿势变成了搂着我肩膀。他红色的眼睛巴眨地凝视我,像宝石一样。 好罢,我晓得桌边床上没区别,但这个小厢房已没其他位置可换了。我被他堵在这,今天怎么着都得吐点东西出来。 我问:“少主,你是真看得起我这个凡人么?若我不是凡人,是和你一样的修士,你会对我好一点、尊重一点么?” 桓九眸光蒙上迷雾,不解:“远之你这问题,问得好怪。你心里的大洞,莫非是嫌本君对你还不够好?本君从前可不曾想过,以本君修为处个凡人还如此麻烦。” 就这一句话,他什么都没说明白,又什么都说明白了。其实他仍跟最初一样,习惯了被人哄着,因此半点都没变。哪怕他已真的喜欢我。 我干脆顺着他话讲:“奴的确觉得,少主对奴不够好。” 桓九眉眼冷下,抓住我肩膀摇晃:“可你想要什么又不说。每天摆一副淡淡的无欲无求的样子,你想要什么,你想本君怎么哄你开心,你得告诉我。我到底哪做错了,总走不进你心里?” 我笑道:“少主天之骄子,是世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是世上唯五的合体期修士之一,没有做错什么。是奴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总在痴心妄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请少主放心,奴会自己调理自己,不给少主添麻烦。” 再之后,桓九还接着逼问,我不想回答,由着他逼问到冒火,把我反手按在桌上,拨开后颈头发,重重啃噬我的灵根。他一向将这个行为作为我让他不满后的、对我最严重的惩罚,我的弱点是天生的刑具,他随时可以拿来就用。 他是懂什么是惩罚的,我让他不满,他要在感官上让我求死不能。我在几乎溺死的痛苦中翻上的唯一两分清醒,是想,他可能此生都意识不到灵根本应该用来做什么。 他这一通啃完,我颤着手摸了一把后颈,摸到了尚温的液体,这真是他啃得最重的一次。 还未有修整时间,人又被扔回床榻,一身衣服被他生生撕下。我本以为他又动欲动嗔,反正啃都啃了打算将我顺势再办一办、反正这段时日经常办都办成了习惯,正要先跪好继续忍受,可是,他却仅是在床上紧紧抱着我了。他一手摸着我心口,那里很完整,并无识海中黑烂的疮口。 “远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是被折磨的那个,包括现在,他仍在用全身力气缠着我,但他反而委屈得像是被狠狠欺负的一方,“你莫非,还当我们只是交易?如今你的师弟师妹们融入了璇玑殿,已不须靠圣教这层关系庇护,你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就开始怨我,才生了这个窟窿?” 他今日未陷疯病,一滴滴眼泪还是润在我胸前,水渍越晕越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桓九将我乱七八糟地缠得更死:“你不能不喜欢我。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绝不让你走。” 我只能抚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翻成一团的肩膀,慢慢地抚平他的情绪。 “少主,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 我不知该如何去喜欢你。 昨日乐扶苏才从心魔里挣出来,今日他就开始设宴款待桓九与一些依附璇玑殿的小仙门,商讨会盟之事,心态颇稳。 璇玑殿的宴厅挂满仙绸、张灯结彩,我陪侍桓九坐在右座尊位,与诸多小仙门觥筹交错,忙了一日。 不得不说,这些与璇玑殿交好的小仙门从前绝没给过天地圣教好脸色,仙魔之分犹如沟壑;如今被仙盟扇一巴掌,大家就开始点头哈腰仙魔平等了,说不过修炼路数不同、灵力流动方向相反而已,都是道友,都是道友。 整个宴会过程,桓九脸是最黑的。他不喜这场面,便大多我替他应付。 应付着应付着,有拜会之人恭喜两句喜结良缘百年好合,他脸渐渐不黑;再偷偷伸手摸一摸我腰、找空没人注意的时候抓我亲一亲,他面色就彻底红润舒坦了。唔,还不忘跟我道歉:“远之,本君昨日有点昏头,又唐突了你。我早上出来时给你治过,你后颈还疼么?你心口……你心口也还疼么?” 我回答:“少主昨晚睡前治过,睡到一半又治了次,早上起床又给奴治了次,皮早长好了。至于奴心口,本就没有伤。” 他急于表剖,将我拽进怀里抱着:“本君不信,你定在因着某事非常难过,却不愿跟本君说。你不说算了,本君以后每日做一件讨你喜欢的事,一件一件地撞,慢慢塞你这窟窿。” 他总安不到点子上,却也总要把一颗赤心捧给我看。让我爱他也不是,厌他也不是。 以及,他真的很喜欢众目睽睽之下展现我与他的关系。似乎远处又有女修在或聚成一团私语、或散成满天星尖叫了。 不晓得明日那本子,这宴厅会被写成个什么场景,想想就很罪过。 第46章 真相 宴席结束时,天地圣教与璇玑殿的盟约正式订好。桓九完成了他留在此处的任务,又迫不及待想抓我连夜回去登位成亲,我连连强调几回典仪肯定不能在晚上,他才同意再留一晚,明天回去,然后白天立刻登位成亲。 我再强调也不能白天立刻,圣教那头定是堆了不少事务,还有诸多小魔教需要整合,且有璇玑殿一行的耽搁,许多礼仪用品须重新准备……他方勉强答应过几日的白天登位成亲,但,答应的同时,把我又又又抓到了床上,一个绵长的吻伴着温热的吐息落在我脖颈,手轻车熟路地沿着前襟开合处,向里游探。 我在被迫跟他滚来滚去的前一刻将他的热情截住,我怕这顿游探完明日就没力气去做此事、会直接被他打包扛回圣教。 “少主,你忘了,你还答应奴,要让殿主帮忙看东海大阵。” 于是,没能滚来滚去的不大高兴的桓九带我连夜冲上璇玑殿主殿……竹舍,踹开了乐扶苏的木门,并向乐扶苏毫不客气地要求今天晚上必须看完。 桓九负手道:“本君白天就回圣教了,且有要事没做完,回去须得接着做,若你看太慢耽误了本君白天的要事,本君先拿璇玑殿开刀。” 乐扶苏身量比我都高一寸,他如此威胁,仰头得比较厉害,这就是修炼天才的威慑力,果然显得十分凶恶。 我只能半拧着眉头扯嘴角给他唱红脸:“殿主,这是我的请求,我们星夜打扰的确有些唐突,不必理我家少主这话。若实在叨扰,我也可以另找阵修瞧瞧……” 乐扶苏深沉忧郁的眸看了眼我,又看了眼桓九:“请沈师侄拿来吧。事关令师,我理应帮忙。但桓少主需要回避一下。” 桓九不满:“为何?” 乐扶苏没说为何,只目光凝向我,默立等待。 他这是单独有话想跟我说,却不方便与桓九说。虽然我不太理解,他与我并不熟识,为何会有这样的话要讲。 我转向桓九:“少主,你说每日要做一件讨我喜欢的事。” 桓九仍是阴着脸,可他目光下移,看了看我胸口,眸光就软和了:“……好吧,这是本君第一天做讨远之喜欢的事,本君依言就是。” 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一只脚挪到门槛,又整个人气冲冲地倒回来,抬手臂指乐扶苏的脸:“你休要趁本君不在对远之做什么。”再牵我过去,快速啄一啄嘴唇,才气冲冲地走出门,并扣死门,好像真的已完全走掉。 乐扶苏:“窃听术法也收一收,桓少主。” 半空中桓九的声音颇含火气:“呵呵,合体中期,比我高一点点而已,有甚可得意。” 然后空气中有什么凝结的气息消散,这次,桓九才应是真的走了。 乐扶苏叹气:“亲兄弟,却半点都不像。” 我要请人帮忙,便说些软话:“魔尊大人在时,应挺娇惯少主的。少主过惯了有人保护的日子,才会如此。” 第41章 乐扶苏道:“你将东海大阵拿出来,我瞧瞧吧。” 我记得回忆中的乐扶苏面对桓幽,尚算话多;而今面对旁人比如我,立刻又成了清冷模样,说看大阵就只是看大阵。我听他解析阵法那些是主脉哪些是支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脑仁几乎要跟不上。很快,他完成了我没做到的事——将两层东海大阵分开。 竹舍半空中,两张阵图,一张是数千年间用于镇压妖兽的沧桑老阵;一张是其中有漏洞而造成师父兵解的新阵。乐扶苏只分开看两刻钟,便指出新的问题:“老阵不是自然衰弱,是被一点点破坏后削弱的。” 我有些懵:“被破坏后削弱,这是何意?” 乐扶苏一手抚上阵法上的划痕:“这些痕迹,是蓄意做旧做烂的、主动破坏的痕迹,感知其时间,数年到十数年不等。意思是说,有人十几年前就计划着要主动将万年妖兽放出,令其……为祸世间。” 他言至此,气息微滞,似有了别的思绪,嘴唇咬得泛白。 但他很快又指向新阵:“另外,新阵的确是个强劲的封印阵法,可它的阵纹粗细不够均匀,因此当新阵施展时,加诸在不同阵眼上的灵力压力也会不均匀。照此不断催动的话,最终,灵力压力会有八成加在这一点上。” 他指在了新阵上靠近中心、东北方向的卦点。 我不久前,才将东海镇妖的留影反复看过,每一个人站在哪里,已无比清楚。 ——这是师父的卦点。 我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喑哑:“所以,当时这种庞大封印阵法,八成的压力,都被潜移默化地按在了师父身上。他根本不是在主动持阵,他是被人算计,压在阵眼,动弹……不得吗。” 乐扶苏闭了目:“新阵上还留有缺点,确保妖兽必然发狂。若没猜错,算计者最初的设想是让妖兽吞吃了无力反抗的沈昼,他们再重新调整封印压制妖兽。只是不料,沈昼直接就……但,如此也不算没有达成他们的目的。” 我顿了顿问:“若是师父没有兵解,被直接吞吃,他们调整封印后,是否现在我们看到的纹路痕迹就不同了?这阵法是否会看起来,没有一点问题,我们根本查不出,我们根本不会知道师父仙陨的真相?” “很有可能。” 我自觉掌心泛疼,此时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手指已将手掌抠破。星点血迹在手中,刺目无比。 师父兵解流的血,会比这多多少倍。 而我最终的推断也出来了。 “……整个东海妖兽现世,都是一场无声无息合理杀死我师父的骗局。这局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了,当时我师父甚至才元婴巅峰。为了杀他,重光派等世家仙门不惜祸世,削弱万年妖兽旧封印,引我师父前去东海,把他引进局里。” 这是我的推断,似乎哪里,还有些不对。为对付一散修,这行动有些夸张了。 乐扶苏深抽了一口凉气,他重新睁目看向我时,眼中有泪光:“仙盟当然不是为了对付一个沈昼,才动摇了万年妖兽的旧封印。他们主要是为了对付桓幽。” 我惊且不解:“万年妖兽为祸是数月前,可魔尊大人不是早已在十年前就?” 乐扶苏也低头看向他自己的手,他比我沉稳得多,手中并无掐痕,却颤得厉害:“这是一个十几年前就开始的计划。十一年前,我正突破合体中期时,仙盟说,东海万年妖兽封印动荡,马上就要为祸人间,因此找我借杀阵上清玄坤阵一用。那时候,我并不知仙盟是这等欺骗嘴脸,忙于配合桓幽的利民布置和修炼,多问几个仙门了解情况属实后就没有细想,就,考虑之后,借了一张一次性的残图出去。” “他们用东海妖兽祸世的理由,从我这骗去了一张上清玄坤阵,最后……用在了桓幽身上。” 一个半步大乘的魔修,一个代表新兴势力的仙修。 一套计划杀两个眼中钉,一石二鸟。 乐扶苏几番瞬目,垂泪潸然:“我亲手害死了他。” 之后,乐扶苏与我说了许多话。他仿佛不再清冷了。 妖兽即将出世的这个即将维持了十年,十年间仙盟将东海地区看得死紧、未曾让他深入探查,璇玑殿又地处昆仑,距离极其之远,势力无力深入海边,在今日前,他也不知东海妖兽出世是个设计的骗局,他一直以为确有其事。 所以,他也一直在跟我道歉。他说若他早能推断些端倪出来,劝住我师父,我师父兵解之事,许就不会发生。 我慢慢把半空中浮现的阵法卷回储物戒里,放进再也不打算拿出的最深处:“世间哪有那么多早晓得。殿主帮我发掘了真相,且有此心,还……替师父庇护增城弟子,该我道谢才是。” 聊这样久时间,一夜过去,晨曦又至了。迷惘许久,我难得寻到了两分明晰。仇人果然是整个仙盟,无论是我的还是桓九的,这需要继续发展圣教和璇玑殿,徐徐图之。 而桓九还在等我。 我抹干净眼角,告辞要离去时,乐扶苏却叫住:“沈师侄,你等等。还有一事,我没同你说。” 我道:“殿主请讲。” 他将手放在自己心口:“识海之中,你的这个,我看见了。” 那个烂疮。毕竟是他的识海,沉睡着也未必觉察不到进入之人。 乐扶苏牵起疲惫的笑:“桓幽已不在人世,他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需要替他关心弟妹的心理状态。你不想告诉桓九,那是否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 第47章 小别 至此刻,我才忽然意识到我虽与乐扶苏不熟,可有一层奇妙的关系。他发现我有问题、又不愿找桓九解决,他通过桓幽这层关系作为我的长辈,想从中调节。 我想了想,反问:“殿主关怀于我,是出于我是少主的道侣,还是增城派掌门沈昼的真传大弟子?” 乐扶苏一怔:“这,有区别么?” 我向他一揖,平静道:“若是殿主以我为增城弟子,如今增城派并入璇玑殿,殿主作为师长关怀我修炼起居,我自当知无不言;但殿主方才也说,是以我为弟妹才关怀,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我想再度告辞,转身时腿脚却寸步不能前行。是合体期修士的威压给我摁住了。 我咬牙挡住胸口:“殿主别太过分。”他若要为桓九强探我识海,便是有损灵识,我也绝不妥协。 乐扶苏道:“沈师侄可愿在璇玑殿多留几日,让桓少主先自行回圣教去?” 发现一时调节不动,想花工夫调。 我回身牵了下唇角:“殿主开玩笑了,少主不会准许我离他半步。” 乐扶苏也笑道:“果然如此么,那我更要将你想办法强留一段时日。你因他郁结在心,又与他朝夕相对没有丝毫空隙,迟早会被逼疯。这些天你们分开些,逐渐互相思念大于怨念,将来小别正逢新婚,感情才能圆满。” 我竟不知传说中清绝的璇玑殿殿主还能兼职这个,怕是昔日结束化凡后与桓幽私会,聚少离多,亲身的启发。 虽说他还是为着桓九,但我能留在这喘口气独自疗伤,也好。 我答应:“我这里没有问题,可少主……怎么劝呢?不瞒殿主,我都想象不到要怎样才能让他稍稍撒开我,他是到下辈子都要死缠着我的。” 乐扶苏抬手指召来好几片传讯符:“那也有办法,我马上叫你师弟师妹们去找他。” 于是我刚回到厢房外的小院,就见到了奇观。 小院花坛边沿的中间,坐着二郎腿翘老高的桓九,他正一只手指在前面勾着刀柄转刀玩,眉心微凝,额纹忽明忽暗,代表着他在暗中积聚灵力考虑要不要打人。 他左边坐着巴望他的三师弟六师妹,右边,四师弟五师弟滔滔不绝,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呜呜呜,少主大人,大师兄这一嫁过去,我们师兄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像近日这般重逢并相处了。我们一家子十九个,大师兄是第一个嫁人的,若不能在结侣前给他备足嫁妆,我们兄弟姐妹,怎么过意得去……” “呜呜呜,桓少主,您开点小恩,让大师兄出阁前再留几天吧。哪怕在人间,也是夫家八抬大轿到新娘家迎亲呀,没有新娘还未出阁就无名无分住在夫家的道理……” 我的两位亲师弟,这种话,他们是,怎么讲得出口的。这就是乐扶苏的好主意,把我换成桓九,我听着也想转刀砍人。 见我回来,桓九刀收了,二郎腿也不翘了,起身小跑到面前,奕奕红眸凝着我。 我挥袖抖手指,暗示崽们赶紧滚。四崽心领神会得快,立刻滚,包括最不想滚的六师妹也被拖在最后面扯着滚了,小院中我的面前只剩下了桓九一个。 我还未说什么,桓九已紧紧贴了上来,强硬地把住我脖颈向下压,与我唇齿相接。他此吻含着十成十的火气,肆意掠夺不说,还把我嘴唇舌头全咬了个遍,他再和着这些许腥味,卷我气息,索求更深。 第42章 每次将他惹火,与他亲密,都跟打仗一样。 分开脸时,他最后还啃了下我唇角:“是不是乐扶苏的主意,他想把你和本君分开?” 反正也是我答应了的,便干脆全部扛下:“不是,是奴的主意。奴希望少主先行回圣教,自己再在璇玑殿留一段时间。” 桓九气息一滞,红眸莹莹:“你果是不喜欢我了,你都不愿早点跟本君回去把昨晚未竟之事做完。” 我脑仁疼,那种事没做完也挺好的。 然,我很快想出个非常合适和勾人的理由:“少主,你细想,圣教刚与璇玑殿结盟,接下来便是奴与少主结侣。增城派刚并入了璇玑殿、奴又是增城派大弟子,奴同与少主结侣,在天下修真界眼里意味着什么?” 桓九挑眉,低头迷茫了一阵,问我:“意味着什么?” 我将他左手牵过,搭上自己的脸。他熄火之后,少年手掌柔嫩,真是十分好摸。 “意味着奴与少主不仅是结侣,还是和亲。”我缓慢摸着他手骨指节,与他的手一同捧自己的脸,“奴是少主的和亲公主。” 我能讲得出口,多亏两位师弟提供的优良灵感。 这果然是句勾人的话,桓九一眨眼间眸光便软了,连捧着我脸的掌心也飞速热烫起来。 为不让他热过头,我将他手又放下:“修真界礼数虽简,可魔君娶公主,应更加正经隆重些。典仪将近,公主的确是不能无名无分去住进魔君的魔宫的。否则会显得无论圣教还是璇玑殿,都不重视此次和亲。” 桓九听罢,很容易便陷进去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盯向我的眼睛,开心得嘴角止不住上扬:“远之是……公主?是本君的公主?” 我并不喜自己的存在是个“和亲公主”。 为着哄他,我又悄悄在那烂腔里加码。幸好,把他哄走,就可以花几日来歇口气,这是最后的表演了,坚持下来,就能休息。 我也牵起笑容:“所以,请少主先行回去准备典仪,奴会在璇玑殿给自己备好嫁妆和婚服,等着少主的八抬大轿。” 桓九捉住我袖,满足得不得了:“好!本君先回去准备,定将一切布置妥当,本君保证办得和人间迎娶公主一样隆重。远之要本君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将手臂抬到胸前,手指在袖里悄悄对心口比了比,估摸出一个可稍作疗愈的时间:“十日后吧。” 桓九脸色微垮:“这么久,就不能明天么?” 我道:“圣教要迎亲,璇玑殿也要送亲。你看璇玑殿现下什么都没布置呢。” 桓九长长地泄气:“嫁公主好麻烦。但为了远之,本君愿意等。” 他重新牵起我手。此次他掌心终于不烫,看来不会当场热过头而后发生什么了。 桓九往后扯我胳膊,再次覆唇过来。这个吻仅为单纯地相贴,呼出的魔息绕在我唇边,拂去了方才那场打仗一样的乱啃造就的火辣感。我怎么老是同他在弄伤和治伤之间往复循环。 “本君今日也听远之的,回去准备娶公主,”他将手轻放在我心前,“这是第二件讨你喜欢的事,希望能让你好受些。明日本君会发传讯符求第三件。” 他又来了。又来撩弄我。起初本是我想网他一网,而今究竟谁先落入陷阱,我竟分不清了。 第48章 纠缠 桓九恋恋不舍地踏风离去,于空中还在向我回首。直至他身影消失于天际,小院门外并未滚远的四崽才悄悄地推开了些门,一个一个按顺序冒出头来。 三师弟遥望远方:“魔教少主人看上去……怪小的,我之前以为是大师兄辣手造孽呢。六师妹你误导我,你写反了。” 四师弟掩面流泪:“咱们大师兄牺牲好大……” 六师妹眨巴泪光眼睛:“我故意写反的,我要维护增城派的颜面。” 五师弟:“你们三个快闭嘴吧,看大师兄的眼神,要把我们杀了……” 我确在看他们,但并未用什么杀人的眼神。我不过是笑累了,不大想笑而已。 我觉着自己一身气力都随桓九这一走,消散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已站不大住,便撑着一点点精神向四崽道:“劳烦你们,这十日内帮大师兄备点嫁妆,备套嫁衣。不必备头饰,少主那里亲自做了一个,我过去时,他会替我戴上。” 五师弟疑惑:“啊?真要我们帮大师兄准备?大师兄你自己不看吗?” 我实不大想说话,回身摸进屋,跨门槛时有些踉跄,险些跌倒。可要关房门时,还见着那四个崽在齐唰唰惊疑地看着我。 我只能再提气说:“你们随便备点吧,我想睡会。” 又一宿没睡成觉,这是第多少次昼夜颠倒,我自己都数不太清。 昨晚跟桓九忙到一半,我提出的去拜会乐扶苏。现下厢房这张不大也不够软的床上还凌乱着。 我将被扯过,和衣躺下,未过多久便入了无梦的一觉。可不知为何,睡到一半我觉着心口酸痛得慌,竟至被疼醒。醒了之后反而又不痛,却也无法再入眠。我才睡了一个时辰。 可能是生了病,但,若是寻常凡病,璇玑殿的医修看我那么多次,随意多配几粒丹药便能治好。也可能是璇玑殿的床不够软的缘故。 有些想睡魔宫那张软床。没有旁人在侧,让我一个人睡,一觉睡到下一世去,将所有打散重来算了。 这一世上天给了我一身天灵根,却让我活成这样,连报仇雪恨都只能依附他人,真是耍我。 我多番尝试后一直躺到傍晚仍无法入眠,想捏个昏睡诀,天问石又是空的。 无法,只能起来做些未完之事,比如写张传讯符给二师妹,讲清楚东海大阵前因后果,让她缓缓地告诉其他大些的师弟师妹、并安抚好师弟师妹们情绪,让他们明白兹事体大不要妄动。 做好这些,已至深夜,我打算再试着回去躺躺。 可床上好像多了样东西。 枕头上靠着一张黑底红字的魔修传讯符,且这传讯符分明是方形,却扭得像个跷二郎腿的人样。我看过来,它又左右扭动了一下。 “远之,本君已离你半日,身边没你说话,本君难受。” 我有些脑仁疼。乐扶苏非要横插一栏来调节,搞一出小别逢新婚,这哪有小别。 只能尽全力重提力气,来逗哄他:“少主,奴可还未出阁呢,你怎么拿传讯符爬未出阁公主的闺房。” 黑色传讯符抖动一角:“这算甚爬床,都不方便本君对你多做些什么。” 此话说到了点子上,我忽然又觉着殿主大人这出小别,别得非常英明。可我还是提不起多少力气,干脆直说:“少主,奴有些乏累,不想说话。” 传讯符让出了枕头,飘到半空:“你休息,本君不过想与你时刻保持传音。璇玑殿那些小弟子说,你们仙门部分道侣天各一方时,会有入定同时保持传音的习惯。” 我扶额:“这是特别年轻的修士才喜欢干的……很幼稚。” 传讯符那头桓九提了个调:“本君不年轻吗?” 我努力干笑:“年……年轻。” 我回了床上躺下,闭目试着休息。但显然,传讯符已飘在此处,我不可能睡得了觉。 手背微痒。我定神看,是传讯符飘落在了上面,并在手背上一阵摩挲,才折起一角,像小人抬起头一般问:“远之,你准备的嫁妆有哪些东西?” 我吓得缩手,瞟别处:“这,奴估计准备不了什么好的,毕竟奴非修士,灵宝带着用处不大,金银圣教也不缺……” 正想着该如何去编,那微痒感却跟着上移,传讯符竟趁机钻进了我衣袖中,沿着手臂一路往上,再向前。 传讯符所过之处,似有轻微的电流刺麻,我甚至感觉到自己身体随之有了异样,扯开衣襟想抓它,它又溜得快,且越溜越溜到了不太妙的地方。一通翻找,我反将自己搞得衣衫不整。 我自觉脸上滚烫,声音也变了:“少主,你这是做甚?!我……” 桓九甜腻腻道:“本君看得见。” 我简直头大:“所、所以呢?” 桓九道:“本君要你做完未竟之事,给本君看。” 我眼前一阵昏黑:“少主……你有点过分了。且你答应要讨奴喜欢……” 桓九道:“第二日本君已答应过,这还没翻到第三日。且本君这里,没做完的事是定要做完的。便是本君人在天边不方便对你做什么,也要你自己做完。” 那传讯符再度乱游,将我卷入不着天地的折磨。直至我不知多久后气力耗尽,完全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 至少,能睡一觉了。 他前面东拉西扯一串引话,都是为搞如此一通做铺垫。做他这和亲公主,真的很没意思。 我醒转时第一个想法便是,若我没猜错的话,桓九会先跟我道歉,说自己没耐住或过火,两句软话得到我原谅,下次照样没耐住或过火。 第43章 抬开眼皮时,果然见着黑色传讯符就在面前,作鞠躬状:“对不起远之,本君是气你跟我到一半要去寻乐扶苏,想找补回来。等你嫁回圣教,本君会就此事好好补偿你。” 我摊上他了,结侣之后,我还要这样摊上他一辈子,乃至生生世世。我竟要这样跟他过生生世世。 窗外正日出东方,约摸辰时左右。 我只问:“少主,现在是第三日,奴许今日的愿望,可算话么?” 传讯符扭动一下:“远之你讲。” “少主这传讯符品阶颇高,可能渡灵?先借奴一些灵力,奴再讲。” 其实品阶再高的传讯符都不能渡灵。我是故意问问。却还真有一缕不多的灵力飞出符纸,钻入天问石。 我缓慢坐起,用这灵力使清洁咒,才能清理身上痕迹、整理身上衣物,将自己收拾得像个能出门的人。 饶是如此,下榻时还是直不住腰。可我真不想再待在这里,不想跟他阴魂不散的传讯符待在一处。今天必须摸出门去,在璇玑殿其他地方哪里逛都好,只别留在这厢房。 我步至门口,未跨出门槛,传讯符瞬到我面前来:“远之,你还没讲你第三日的要求。” 我心上那烂疮又有些酸痛,便将它直接挡开。 “奴第三日,乃至最后一日的愿望,都是你不要再跟着我。” 第49章 仙途 桓九当然不会听,我出门走到哪,他这传讯符都仍在旁边飘着,寸步不离。依稀他一路都在讲些什么,依稀他有在大声呼喝我的名字,但我不想回他。 璇玑殿的亭台轩榭,已开始布置上刺目的大红。应是那句和亲公主经四个崽之口传了出去,璇玑殿中长老弟子们一合计,似乎果真如此,赶紧布置了起来。偶尔有几名弟子与我路过,也不忘拱手道恭喜。 这些我不在乎,我现下只想去寻到那位可将桓九暂时赶开的人,哪怕那个人也是为着他才进行关怀。 我走上主殿不知多少级台阶,到竹舍前,正要抬手敲乐扶苏的木门,嘎吱一响,木门自开。 竹舍内乐扶苏看着我,再看看旁边黑色传讯符,目光很无奈:“我感知到此事,正要去找你,不想沈师侄自行先过来了。沈师侄进来吧。” 我颔首一揖,踏入竹舍。传讯符想一同飘进来,竹舍门口突起一道无形屏障,将它拦在了外面。 桓九语含微怒:“乐扶苏,你在跟本君找死?” 我回身说:“请少主先回厢房,奴想借殿主的地方休息一会。一切是奴的主意,与殿主无关,若少主听话,晚些时候奴回去,少主想做什么都可以。” 桓九自不会如此轻易哄走,不过乐扶苏直接关了木门,并上了层隔音法障。耳边终于清净。 乐扶苏瞧了眼木门:“你为何跟他讲是你的主意?将你两人分一分,是我提的。” 我苦笑:“若说殿主提的,少主恐一怒之下毁了两派盟约;说我提的,大不了之后他诸多怒火,都泄我一人身上。” 乐扶苏听罢,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叹息。 浑身又麻又冷,我便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胸口取暖。此处可算是再没有谁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了。 我道:“殿主,我……怕是如你所说,真的快疯了。” 乐扶苏道:“你如今也算我璇玑殿弟子,不如我出面与圣教交涉,将你们结侣之期推迟。你这般模样跟桓少主结侣,徒增怨恨罢了。” 我拧住心口,那里又泛上些隐约的酸疼:“不行。圣教与璇玑殿刚刚结盟,我要与少主结侣之事也已远扬四方。这不仅是我与他两人之间的小事,这已是盟约的一部分。我是盟约上他最在乎的筹码,最想要的礼物。” 乐扶苏又一声叹:“你甚至要靠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与他结侣,你真觉得,你如此模样能跟他共度一生吗?” 我不禁又笑起:“我不知道。可……” 我不依附他,凡人之躯,要以怎样的身份在修真界行走?我不依附他,又能靠谁去报仇? 桓九眼中,我对他死心塌地一片真情,为依附他,我要防着任何可能任何途径,把不好听的话传进桓九耳里。终究乐扶苏特意关怀我是因我是“弟妹”,有些话,我亦不能在这出口。 有些话,约摸真要憋在心底,一生都不能说。 乐扶苏没等到我可后面的话,放弃再等,抬手后指:“我的竹榻有幻术安神之效,你是否要去躺躺?许能梦到些好事,养养心神。” 幻术安神,我记得那日他身陷心魔时,就躺在这榻上。 我摇首:“多谢殿主好意,不必了,我现下不困。还是请殿主为我安排些琐事在这做吧,如抄录典籍、整理书册之类,我分些神,或许回去就缓解了。” 乐扶苏皱眉道:“你这是饮鸩止渴。沈师侄,你目下心神已近分崩,为何还不愿告诉我究竟郁结在何处?若你与桓少主非正缘,我会替你推掉结侣之约,绝不强求。” 我道:“殿主也知,我那识海疮口是黑的、烂的,是个无望却放不下的郁结。可能能抚平他的唯有时间,百年之后一了百了。” 乐扶苏又望着我一通叹息,他对我叹得比我对自己叹得都多。 璇玑殿主确有不少手稿需要抄录整理。 他说,这些东西性质特殊,不能沾染灵力,恐为人发觉,正需要手工整理,便让我看看。 我与他对坐在竹案前,将小山高的手稿拆出几页来瞧。这手稿是两人的字迹交杂着写的,其中一人写的内容多为魔修功法,一人写的多为仙修功法,四处划线,结合分析——这是两人在交流法术,试图创新。 我恍然:“殿主,这是您和魔尊大人……?” 乐扶苏一手慢慢抚在某页较狂狷的字迹上:“天下清平,第一步是平息仙魔隔阂,减少修真界内耗。我与他私下相见时,常常交流创新仙魔融合的功法,初步有所得,甚至我自己都修炼了一些。但这些功法还未整理成册。” 我本想随意抄抄字来消磨自己,乐扶苏却交给我如此重要的事务,且是他和魔尊的共同之作。他能看出我爱做有意义之事。 他看得很准,我此身缺少意义,便爱在旁的东西上寻找意义,除邪如此,管理圣教也是如此。我不敢再恍惚,迅速摆好纸墨,开始认真提笔整理。 如此一整日,不觉时间流逝。一日下来,我竟真完成了将部分有关联的手稿整理为一本正经功法。里面写的是如何利用仙魔灵力流动方向相反来设置复合阵法,达成同一阵中有泾渭分明的诸多效果。 我将这本书册奉回乐扶苏手中时,他瞧着我,不由失笑:“师侄墨都弄脸上了。” 我抹了下脸颊,手中果然一团黢黑。可这个理书的过程,心腔中那酸痛也再没犯过。 我已很久没真心想像此时一样上牵嘴角:“手稿还有许多。殿主,您先看看有无问题,若觉得可以,我就明日再来,定帮您理完。” 之后乐扶苏翻看每一页都要称赞两句,略夸张了,大约想借此哄我不那么难过。虽说是哄,但这是有意义之事,我也心中受用得很温暖。 看完此册,乐扶苏再对我连夸许多句,又扶了扶额角有些思绪地说:“只可惜,最关键、最能打破仙魔隔阂的仙魔一体同修,这世上没人能做到。” 我问:“为何?” 乐扶苏想得忧伤,他很可惜自己的某些研究成果:“正如这仙魔一体阵,一个修士想仙魔同修,首先他身体里便要有两个灵根中心分别运转,即必须是双灵根;仙魔一体要稳固,两个灵根又必须是互无反应的同一属性,即属性相同的双灵根。这就已经天下无人了。而且最后一点,因两个灵根中心要运转流动方向相反的灵力,它们距离又不能太近。” 他一通理论讲完,轻笑一声:“沈师侄你瞧,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 后面乐扶苏还在念叨自己这样那样其他的成果,可这些,我都已听不清了。 我一把抓住他衣袖,我听见自己从来平静到没有生气的声音这次仿佛突然活过来,我听见自己嘶吼得无比难听和沙哑:“你说什么??!” 第50章 赌命 推开木门,踏出乐扶苏的竹舍时,我跌了一跌。 从昆仑山巅向下俯瞰,星夜低垂,远处群峰辽阔,近处仙峰错落,云蔼如飞羽。璇玑殿与增城派都在昆仑山,真是很像。 这是我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欣赏璇玑殿的风景。 桓九的传讯符蜷在竹舍外的木栏上,像一个忧愁蹲坐的小人。见我出门,小人立刻跳起来,在木栏上冲刺几步,一跃而起,飘到了我肩边。 传讯符挨着我颈,蹭了一蹭:“你们在聊什么,说了一整天不让本君听?” 我不正面答,只摸摸他边角:“少主,奴明日想回增城派一趟,祭拜师父。” 他却不依,贴得更紧:“回答本君,远之,你们在聊什么?” 第44章 这是他逼我扯谎的。 我笑道:“自然是在准备送亲之事。奴从前竟不知,仙门送亲也没比人间从简多少。且殿主也说为我备一份嫁妆,还很是丰厚,我在这挑选从他们藏宝阁卷些什么东西走,挑了一日。” 桓九的传讯符便不问了,黏在我颈间,符身微暖,能挡些夜风。 我缓缓地沿石阶步下去,尽量将每一步走稳,好掩盖方才曾大悲大喜,有些怄伤了身:“少主在奴出来后,似乎变乖了?奴本以为奴把少主撇在外头,少主会大发一通火气,将殿主的小山峰都夷为秃地。” 桓九道:“本君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将颈上符又摸了摸,权当安抚:“不是。是奴不好,先是不愿搭理少主,又对少主说重话,最后,还把少主撇在外面。奴今晚自罚,少主想做什么都可以。” 桓九却说:“本君又非见到远之,便只想行那事。可本君想问……远之,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对否?” 我再牵起笑容:“怎会。奴马上就要嫁给少主了,奴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桓九闷了好一会,直至我走下最后一阶,他才说:“明日远之回增城派,本君要跟着。这一回,无论你作甚,你都不可将我挡在门外。” 自我出来后,他的话语,总有些莫名。可能是又揣着一腔怒火,等找某个合适机会对我撒一通。他喜欢玩这种无聊把戏,我刚至圣教不久时下山他便玩过,借此试探我的真心。 但还好,我只需再这样应付他一天了。 我带着贴我脖子的传讯符回厢房,很正常地上床睡觉。桓九今夜,竟没乱窜。他安生了,我反而开始睡不着。但这回不是我睡不了,而是不想闭眼,将时间浪费在无知无觉中。 明日要捎着桓九回增城派转一转;至于后日,若能过到头,就说我在璇玑殿捡了神奇的机缘,得了某上古老头秘法传承。若能过到头,我会照旧嫁到圣教去,好好地侍奉他。若能过到头,是我对不住他,一百年不够赔这一遭,就两百年三百年。 若后日我过不到头,那就是我命该如此。奈何桥头,我会在饮汤时不断地记他的名字,来生来寻。 那时,我发疯一样抓住乐扶苏的衣袖,逼着他一遍又一遍跟我讲,逼着他重讲了三次什么是仙魔同修。 这是份纸张上的理论功法,要双灵根,同属性,且灵根之间有距离。要同时反方向运转两份灵气,正转为仙,逆转为魔,稳固住不令其互相冲突,理论上,就能引气入体。 他一遍遍讲,我一遍遍听,听着听着,心腔里那个烂疮的疮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钻肉,那东西一点点钻到骨髓里,痛得我直不起腰来。终于那东西钻出了烂疮,原来这么痛的,只是一些我曾经以为,已成前世经历的记忆。 是十一年前的我拿着半个馒头仰望仙山,闷头前冲,闯关跑在最前面,连得罪了人都不晓得; 是白衣剑仙风华如雪,将我从树梢摘下,带回洞府,此后十余年他都想我再叫他一声娘; 是我跟着天下最强的剑仙踏遍天下秘境,作为一个凡人,却拥有仙器一百零八门; 是增城派的远松和流云,是御剑飞行、剑啸天地,是天意弄人,是独属于我的、渺茫得曾经找不到任何入门方法的仙道。 那个烂疮终于活了,它成了流得出血的鲜红色,它痛得我几不能呼吸,只能抠着地面乱吼乱叫、又哭又笑。 依稀间脑门被贴了静心咒,可静心咒也压不住血疮的剧痛。最终,竟是乐扶苏这修为高达合体中期的修士对我动用本命灵琴,且注满灵力,且使出了最强劲的清心琴谱,才让我从一片扭曲里缓过神来。 可我也只是缓过了神。烂疮中新生的肉芽还在钻肉,我拧着自己的心口,靠在墙边,求他:“殿主,你杀了我吧,我好疼,我疼得想死。” 乐扶苏被我吓得厉害,声音颤了几分:“莫非,你就是……” 我不由笑起来,然后又笑得流泪:“对啊,我就是。殿主,你可知为何我师父是剑修、我却是器修?你知道为何我至今仍是凡人吗?” 我又疯了一样把我所有的秘密一股脑倒给了他。我说得颠三倒四,不着边际,没有重点,简直跟那回传讯到圣教的六师妹一般。我怕他听不懂,还前交后错地说了好几遍。 我就这么盯着乐扶苏的脸一直讲,慢慢地心口不怎么痛了。低头才发觉,他听我一通乱讲时,给我贴了十几张麻痹符咒。 乐扶苏又贴一张,道:“所以,你想试着仙魔同修、引气入体?仙魔同修理论上比单纯修仙和修魔各方面要求皆更苛刻,我需要先探查你身体状况。” 我静静躺好,由着他施法探。 然后他在我面前很久,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我道:“您只说,有多少可能成事?” 乐扶苏瞅着我眼,收回手:“一成半。” 我笑出声:“居然还有这么高。” 乐扶苏道:“若失败,仙魔灵气同时游泄,必当场爆亡。” 我道:“那应该过去得很快,没有痛苦。天下凡人能无痛无疾而终的可没几个。” 乐扶苏继续紧瞅着我:“沈师侄,一成半的成功率,这功法我不会给你。” 我道:“那就请您杀了我。您若下不了手,我也可回去自戕。” 乐扶苏不言,眸中沉痛。 我晓得他在在意什么,我一向擅长拿来就用,字字缓慢地讲:“我会穿着嫁衣,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结侣典仪上。当然,您也可封我全身,但一个人想死,怎么都能死。” 发癫有发癫的疯法,平静有平静的疯法。为达目的,我可以收放自如。 乐扶苏终于不得不妥协了:“……那,你想什么时候?我会为你持阵控制外围灵气,尽量减些危险。” 我想开口就说现在或明天,但外面有一张小小的传讯符等着我。我思虑片刻,说了后天。 乐扶苏又叹了口气:“沈师侄。”他只唤了下我,其余没再多说。 我再次将手伸到自己胸口,将麻痹符咒全部一把抓下,痛觉重归此身骸骨,令我觉得心安。 我笑道:“殿主,它变成了红色,在流血了。此刻我能不能活,已完全指在这一成半上,您明白吗?” 第51章 弦断 就这样,我半威胁半煽情,把乐扶苏哄同意。他将一缕分识注入我脑海,说到时可辅助我观测引气状况,进一步提些成功概率。我记得这种给他人注入分识的术法,略损修为。 就是这般仓促任性,一两个时辰前我还懵然,一两个时辰后,便定下了后日赌生死。我自认是个思虑周全之人,可这一回我思虑的结果,只是稍微想到桓九,把现在或明天改成了后天。 此刻我躺在床上,摸着身边桓九的传讯符,还有些恍惚。 桓九一夜未言,他仿佛睡着了。一般来说,他这种修为的修士睡觉并不必须。 此次我一夜未眠,竟没有影响次日精神。早上我裹好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一方小香炉和几支香。要去拜祭师父,这种东西要亲身背,不可装储物戒。桓九的传讯符依然飘在我身边,不言不语。 他不说,我便先说:“少主还没去过增城派吧?和璇玑殿风景很像,但要小许多,毕竟曾经只住着我们十几个。师父的衣冠冢不大也不显眼,数月前奴和二师妹一同将其埋在松下。若是,少主也认为自己是增城弟子,可以用传讯符拟态,一同拜一拜。” 桓九给我渡了些灵力来御剑,只说:“那走吧。” 不似璇玑殿这样有许多仙山,增城派只有一处峰顶,前面一个几进的院子,后山数棵老松。其余产业分散在山腰各处。 我望见二师妹在院中练剑,她也着一身白衣,一挥一出,柔中带刚,皎洁似雪,颇有师父的风范。假以时日,她定能成为像师父那样优秀的剑修。 可惜师父还没来得及给她留一把好剑。天承剑已封,未传承给我十几个师弟师妹中任何一人。 她练得认真,我便没有打扰,也不愿打扰,直接去了后山,师父衣冠冢的老松下。先抚去碑上落叶飞尘,再摆好香炉、点香插好,无言深叩。 我本以为临到此时,我应对师父有无数话要讲,方才急匆匆回来;然又一想,哪里需要急于这一时一刻。 成事之后,我自有数百年时光重新跪到这来跟师父倾诉,还能轻轻松松回首往昔,把此时此刻当笑话讲。 成事不得,下去扑他怀里倾诉,更方便。 叩完后,我瞥向旁边桓九的传讯符。他飘落地面,前后卷了一点点,像个小纸人非常勉强地稍微拜了那么一小下。 我看他这模样,不禁失笑:“少主已有心了。” 传讯符伸展边角:“本君和你师父乃是平辈,这是出于尊重。” 我起身,望向后方不大的殿堂:“少主,奴还想去对三清画像拜上三拜,你可愿同我一起?” 第45章 桓九的传讯符岿然不动,甚至抱怨起来:“不去。本君乃魔修,拜你们仙修的神尊算什么事。” 我道:“拜一拜又不会少块肉。奴和师父当年路过香火旺盛的佛寺,照例也要拜一拜的。” 桓九道:“本君没这习惯,圣教亦没这例。” 他不动我也不动,我干脆再说明白些,等他动:“桓九,跟我去拜三清。” 传讯符拧成一团,并传来桓九的暴喝:“本君不去!” 我颔首:“好。那奴自行去。” 我径直步至那后殿,走进去。里面灰尘蛛网遍布,还倒了一根横梁下来,供奉的案台空空如也,墙上所挂三清神尊图残破不堪。显然仙盟来增城派时,很翻找了一通,幸而重要的东西都被师弟师妹们带走了。 连地上的蒲团都只剩了一个。倒是刚好,只剩了我一人的位置可以拜。 便敛好衣裳,跪上蒲团,向墙上残破的画像深深叩首一次,两次,再三次,既礼成。 我知道有人站在我身后,他的阴影挡住了入殿天光,手指的影子在不受控制一样疯狂发抖。他终于装不了传讯符,变回原样了。 我也不回头,垂目看着地上他的影子道:“少主,按理说奴还应许个愿望,并引之为毕生所求。” 桓九咬得牙根在响:“我没跟你拜三清,许个鬼愿。你给本君滚起来,我们的结侣典仪不办在这,办在圣教。” 我没理他,合上目,手中做个简单的法印:“奴没有愿望,奴为少主许个愿吧。希望少主病症早日痊愈,平安喜乐。这样奴就没有遗憾了。” 桓九拂袖,魔风骤起,直将墙上的三清画像全部刮成碎纸。 他根本就没走,他一直都是变成个传讯符跟着我。因是本体、乐扶苏后面精力又放在了应对我发疯上,他想悄悄摸破竹舍的隔音,窃听我们在说什么,并不是那么难。 于是他就玩起了他玩过的把戏,看着我,等着我,等我什么时候说。 看他一路反应,我已觉端倪,直至此刻完全明白。可笑我还想瞒他一日,想着不能完全不辞而别,今日先把能做的能说的都做了,哄好他,明日再去赌命。 我就不该喜欢他,不该为他拖甚么后天。说不定现在赌命结果都出来了。 桓九在我身后开口,嗓音是他能维持的最大限度的平静:“本君知道,你来到本君身边源于一场交易,起初是为了庇护增城派,待本君修为有增长后,你也把为师报仇的希冀加给了我。算我求你,真心也好,交易也行,你能不能别冒险,就这么陪我……继续把这场交易做下去?” 这大约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卑微的话。若换在前日、大前日,我兴许能听进去。 我道:“少主,你也明白,从头到尾都是交易。” “交易就交易,能交易一阵子,也能交易一辈子。只要远之在,本君以后不在乎这个。” 我不搭理自欺欺人之言。 他发抖的手搭在我肩膀,继续兀自说:“还有……远之,即便引气入体成功,你也是炼气期,何时才能自己修炼到足以报仇?我,我已经合体期了,我会像我哥一样冲击大乘,我替你报仇比你自己快几千几万倍。求求你,引气入体就两成不到的几率,别去做那种傻事,你说你填不上那个窟窿会死,可本君没了你,也会死的。” 我轻轻抚摸他这只手,用昔日安慰他发病时一样的柔和语气:“少主不会死的。少主还有自己的仇没报,需要活着。奴并非少主生命的全部。” 桓九的手拧住我肩膀:“修炼也不是你生命的全部!” 我回过头望他,那双赤眸中藏着无边的火,但现在一切都撕破了,我没有弥补的可能,也没有那口能继续乖顺哄着他的气了。 “——你怎知不是??” 第52章 永绝 想来今日之后,我注定与他怨生爱死,已不得好过,干脆抓住他手腕起身,盯着他眼,以一凡人之躯往前逼迫一个修士,第一次把什么都说了。 “少主凭什么觉得,修炼不是我毕生所求?” 桓九愣怔了一瞬,退半步。 “少主是修炼天才,十岁筑基,十五岁结丹,二十岁结婴,少主倚靠的是魔尊留的无数天材地宝修炼功法、你的努力和领悟力、你天生的单属性天灵根。可这些难道,我就没有吗?” “我难道就没有我师父寻给我的无数资源?我难道就没有一心求道的恒心和领悟力?我难道就……不是天灵根了吗?!” 我眼睛微热,看桓九的脸有些模糊:“只因我还是个无知胎儿时,在娘胎里吞了我的孪生兄弟,我的天灵根就没有了!我成了修真界一个畸形的存在,我做不了师父那样的剑修,我被迫做了个要靠他人提供灵力的器修!十一年,我的师弟师妹一个个顺利炼气、筑基、甚至结丹,我却还是个凡人,我连门都入不了!这是我的错吗?!你是天才,你无限风光,我却只能靠出卖自己来换取你这种天才的一点点青睐,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过成这样?我乃增城派真传大弟子,我师承天下第一剑修,难道追求修炼和大道,就不能是我生命的全部吗?!!” 这约摸是我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是把那个烂疮剖开后掰出的每一粒淌血的烂肉。 我看见面前桓九退后两步,站定,再上前,反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缓慢伸到他的脸上,如先前我说我是他的和亲公主时一般,他用我的手捧着他自己的面庞。我指尖触到了他眼尾,微润。 “远之,我……呢?”他轻轻问,“若你赌不着这一成,我怎么办?” 不知怎的,我那疮口也随他这轻轻问,轻轻疼了一下。 只是这疼痛和其他十一年长出的烂肉比起来,实在太浅了。跟没有,几无差别。 我说:“少主会……找到下一世的我,与一个新的凡人再续前缘。” 桓九轻轻地笑起来,眼泪流了我满手:“看来远之,果是没那么喜欢我。情既不深,还约生生世世?远之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我说:“正是今生有憾,才定来世重逢。” 他说:“可本君想改主意了。本君只想今生,不要来世。” 他站在汹涌的魔气中心,说:“远之,你一向的乖顺听话,这一次,定也会听本君的,对吗?” 周围魔气旋涡越来越大,我心中陡起一种极不妙的预感,只是未来得及踏出半步,视野便花乱倒转,脊背无比生痛。我勉力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他摁住双手按倒在了这脏乱破殿的地上,地上不仅遍是灰尘,且石子无数,背后先着的地才会这样痛。 他双目流泪、又面带笑容欺着我,一手拿住我手,另一手中腾出一股气息温香的粉色功法:“远之,跟你不熟的时候,这个东西我便学过了。但我怕伤你身体,从未对你用。你别怕,只会疼几个时辰,我有无数延寿丹喂你吃。” 合欢阁的采补功法。 我眼前又一阵乱花,怎么挣扎,身上手上无论如何都翻不动,他对我的桎梏比铁石更坚固。我真的要被他逼疯了:“这是增城派,三清神尊殿!外面是我师父的衣冠冢,隔两道墙是我师妹!!你若敢在这里……” 他将那团粉色温香压进我小腹:“本君在这里,把你做给你们仙修的神尊看,你能怎样?对,门是没关,但今日远之太不听话了,本君看你不爽,就不想关门。” 我是没力气挣开他,但趁他不注意迅速咬舌一了百了的力气还有。然我刚动些唇齿,小腹中注入的那功法效用已晕满全身,顷刻间,头发稍到手指尖的力气都被卸干净,连气都近乎吸不进肺,连再想骂他阻他都仅能发出呜呜杂音。 依稀感觉到腰间衣带被迅速拆松,衣衽大开,心前骤寒。他面庞向前贴上我颈边,呼出腻人气息:“本君就知道,你想咬舌。我们都多少时日了,你能反抗本君的方式还是只有一个咬舌。远之不要怕,今后你就陪着本君,本君不需要你冒险,你就永远做本君的凡人,你永远只配做本君的凡人。” 他如此呢喃着,亲昵地啃噬在我颈间,再是下颚,再是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我没有这样疼过。仙剑伤化脓时没有这样疼,那个烂疮被挖出来时,也没有这么疼。生命力又在跟天雷劫中一样被迅速抽离,这次前所未有地多,我的心我的血我的命都要被他吸干了。 昆仑凛冽的风吹响残破殿堂的门窗,我又疼又冷,撑最后一丝力本能往外面老松下师父的方向爬。我曾做梦被桓九欺负,师父二话不说就拔出天乘剑来要找桓九理论,我想要他来救我,我想要师父活过来救我。 可我根本爬不出两步距离就被抓住脚踝生扯回去,地上好脏,石头硌得膝盖出血,整个人无比抽痛,我只能倒回来,哭着求眼前这个人放过我。 桓九,你听得到吗,桓九。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我疼。 第46章 你别碰我。 你若真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师父,或者二师妹,或者乐扶苏,符有期,是谁都好,快来一个人救我。我爱的人在杀我,他在要我死。 无论怎么张口呼喊,喉咙仍只能发出零碎杂音。 痛到极致,我仅能用简单唇语,望着倾斜的横梁对桓九说几个无声的字。 “今日以后,我们完了,本君知道。”他不断发狠,掰正我的脸面对他,让我只能看他那双我曾为之沉溺的眼睛,“本君早警告过,今日是你咎由自取。我们的过去是完了,但你会以一个更适合的凡人身份留在本君身边,远之,陪着我,我会为你报仇,我永远喜欢你。” 第53章 断生 可能是那功法的缘故、可能桓九给我渡了魔气强提精神,我头一回在和他做这种事时神思如此清醒。我不知自己就这么清醒地浑身抽痛了多少个时辰。 痛稍缓解时,已是黄昏,我被他跪着揽在怀里,能看见的自己身上已满是黑灰、脏不可视,看不见的地方更不必说,颤得厉害,恐不成样。 胸前自己的头发夹杂着几缕白,这是生命力大减的迹象。 桓九拔掉我储物戒,从中导出剩了半匣的延寿丹,拿出一颗递过来:“张嘴。” 我别过脸,不想搭理。 而后并不意外地被他掐住颈下穴位,嘴唇被迫微张,但我还有舌可以挡一挡。他见丹药摁不进去,魔气四处飘荡:“沈远之,你并非只有这可以吞延寿丹,放另一个地方吸收药力,效果一样。你要本君现在放吗?它现在远没你嘴咬得死。” 功法效用消退,我觉到自己能勉强说话,便吐了丹药,极微弱地说:“你最好莫让我找到机会死。我会死得很难看,下去之后,一碗水把你忘干净。” 桓九缓缓拿出第二颗,这回递到了他自己唇边。 “还说你不是凡人,你甚至只敢想自戕,连杀本君都不敢想。远之和过去不大一样了,但你这样劲,本君还是喜欢。” 他咬住这颗丹药,覆上来,在唇舌小小天地里又拟了一遍方才之事。两炷香时间后,他成功将丹药压进我咽喉,吐不出了。再过一炷香,我几缕白发变回了乌色。 桓九喂了我丹药,放松且满足,周遭魔气渐渐浅淡,不再凶桀。随他魔气淡下,一道白光破空而来,剑芒如霜雪立时而至,只是仙剑在接近他颈前时,桓九魔气再度翻涌,铿锵一声将其挡了回去。 门外的二师妹眼中饱裹着泪花,手臂狂抖,金丹期面对合体魔修,仍在坚定地抬剑。师妹果然是看见了。 “你……放开我大师兄!” 她必不是桓九对手,我想喊她快走,却连提一口说话的气都眼前发黑。 桓九捏着我下颚又吻一下,恶毒的话飘在耳畔:“什么你大师兄,他是本君的道,哦,应是本君的婕妤,是本君登位天地圣教教主纳的第一个凡妾。本君的凡妾永无开启修炼的可能,以后你们增城派,就没有这个大师兄了。” 二师妹手中仙剑白光大盛:“你滚!!” 又一道白色剑芒冲来,这剑风若是扫中,以桓九现下的神识状态,一旦报复,二师妹危险至极。我想往前挡挡,反正正巧也是个一了百了的机会。 但桓九先转半边身子,抬手臂将我护住。二师妹的剑芒飞速刺近,重扎入他背,他未动任何灵力去拦,只在我面前闷了一声。 半晌,他又轻笑,吐息呼出腥意:“远之,你该跟本君回圣教了。” 桓九抱着我腾上高天,以极快的速度向东南方向飞掠,莫说二师妹,眨眼工夫昆仑群山都望不见踪影。 我试图从他怀中挣脱些、看能从高天滚下去摔粉碎不能,几番乱拱,他身板硬得连动都没多动。我搂着他脖颈,找不到任何求死办法,一眼看见他背后那道淋漓剑痕,干脆伸手将手指抠了进去。 桓九果然身躯一僵。 我用我的脏手使劲挖他伤口,感觉到有些细肉钻进了指甲缝里。本指着他忍受不住暴露破绽、要么把我扔下去要么对我发怒用点狠的,他却双臂将我锁得更紧,御风飞得更快,但并不拿我双手,由着我抓。 直至两个时辰后他带我落回了天地圣教山峰,我还在抠他的伤口。已经把他背后抓得很烂了,为什么还没发怒,为何还不杀了我,让我死,快点杀了我。 桓九带我进魔宫,直接将我掼在床上,拆了发辫红绸,一转眼红绸已化作四条把我手脚捆在四方床角。我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颈边咬伤在流血,身上更是脏乱,我还被迫四仰八叉地仰面躺着。 最终桓九只做了一件护我颜面、或者说护他颜面的事,他放下了魔宫这大床的所有红纱床帐,层层遮影,我看不清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面了。 他在帐外将魔侍叫来,大声说:“传本君的令,结侣典仪不必再备,拆掉满山红喜。你们以后无须再当沈远之是半个圣教主人那样对他,本君改了主意,只纳他为妾,他以后只配伺候本君,只配锁在本君床上,明白吗?” 有跟我熟悉的魔侍不明所以,想说情:“这,少主,沈公子他……” 桓九:“你听不明白?!” 那魔侍声音缩了下去:“……是。” 我在魔教数月,竟人缘颇好。这个魔侍缩下去了,那头有人脚步急冲冲大咧咧进门槛:“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表哥,咱们不是要按公主礼仪把沈兄从璇玑殿接回来吗?这在闹哪一出?” 桓九笑声如刀一般:“娶公主当然照样娶,按妾礼娶,又不是每个公主和亲都能做正。过几日本君登位,定有无数魔教拜会,本君正好挑个亲近的联姻,三媒六聘娶个正经修士回来,替本君管管这不知好歹的凡妾。” 我听得很烦,闭目休息。我连他正经道侣都不愿做,拿此种方式折辱我,略显多余。 符有期愣怔了片刻,出声:“……别了吧,全天下都晓得沈兄在盟约中代表了璇玑殿,真没小魔教敢触这个霉头。好,好吧,你别瞪我,不说这个,表哥你背上又怎么回事?我去叫医修过来给你……和沈兄看看?” 桓九道:“不需要,滚,本君和他都不用疗伤。” 若放以前,符有期肯定立马滚,这回他竟还坚强地留在此处叨叨:“不能这样啊表哥,你被砍两刀运转灵力明天就痊愈了,你没什么,沈兄受伤得好好安养!他是我兄弟,你快让我瞧瞧他伤成什么样了……” 桓九怒道:“符有期你也犯病了是吗?他是你兄弟,我是什么?你听本君的还是听他的?再不滚别逼本君踹你滚!” 符有期咬定青山,仍然坚强:“我不过来看我爹也会过来看的,至少有什么,我这好说话些,你别挡着……” 之后他车轱辘废话,反复许久,一直试探,欲从桓九回应的字里行间里找端倪。桓九没真踹他出去,也许是因那伤,他自己故意受下还拖着不治,于灵力有些牵扯。 不过现在,桓九注意力在跟符有期说话上,我也能提些许力气了。 这是我咬舌最成功的一次,我刚咬出点血,一缕魔气就冲进来堵了嘴。然后是桓九亲自掀帐进来,眸中怒火滔天。他要惩处我,手径直伸向了我后颈,找那个天生的刑具。 可他没真碰上去。手指只触到边沿,便倏地缩回了,也不知为什么。他的手最终放在我心口:“沈婕妤,你真没新意。” 第54章 真言 之后,桓九还是把符有期踹出去了。连同所有魔宫魔侍,都踹了。他做完这些重新回到我身边,仍不给我治伤和清理,也不给他自己治背伤,由着背上的血洇得衣裳的红越发深沉,再一点点滴落在床褥上。 桓九赤足上床,站着将我上下一顿瞧看,说:“真是很脏。拖着会生病,对吧。” 我嘴被魔气堵着,舌不可动,就看了他一眼,再选择看向帐顶。真是满眼的红。我自有之物,从不用红色。 他将拇指贴在我唇上:“你想说什么,本君现在让你说。但本君在这,同样的招式你用不了第四回,休要白费力气。” 到这时候,他还要辱我一下,拇指摁进我牙关里转一圈,才把魔气引出来,另换了一缕魔气给我提精神,让我有能说话的力。 现在我不能死,不能动,储物戒不知被他丢哪了,身上连衣服都没有,能否干净还要看他心情,我是没有任何反抗他的东西了。但,我知道怎样能报复他,我知道该如何把他强加给我的绝望和痛苦,一丝都不剩地还回去。 他爱我至深,不惜用折辱和生囚来留住我;我记得他也很在意,我到底喜不喜欢他,有多喜欢他。 他自找的。 我要让他永生后悔,此时此刻,放我开口。 “少主,你先前说,你觉得我对你没有那么喜欢。那你还记得我那次下山,跟一假丹期的邪修打起来的事吗?” 桓九面露惑色,似不明白我为何开口是说这个。 第47章 我提笑容看着他眼道:“我仔细想来,少主应从那件事起对我动的真心。彼时少主觉得,‘一个凡人,竟为本君的圣教人心胆敢单挑假丹期,这凡人是在为本君不要命’,于是少主一心软,便被打动了。” “少主可真容易心软、容易被打动啊。难道就没有想过,类似这样的话,都是我故意诱导骗你的?少主就没有想过,我的确根本就没喜欢过你,我对你一切的好真的都是虚情假意呢?” 我看见桓九那么漂亮、宝石一样、曾经我见着第一眼便迷进去的红色眼瞳骤然一缩,面色随之灰白。多骄傲的魔修天才,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我软下声线,让自己的话语温柔又甜腻:“少主白日里为了扯点软话,哄我说,真心也好交易也行,愿意交易一辈子。其实少主心里半点都不信只是交易,少主心里始终觉得,自己修为高、长得好,什么都有什么都会,无比厉害——我区区一凡人,就该是第一眼迷上的少主。” 我缓慢地眨眼,道:“现在,让奴来跟少主从头到尾理一理吧,看奴是否是因迷上少主才对少主好,看奴说了哪些真话、哪些假话。一桩桩一件件来,少主想从哪件事开始理?” 我真的从头开始,跟他理。 我告诉他,我第一次咬舌便是因今日同样的缘由,可那时我需要讨好他,我只能自行调整。 我告诉他,他头一回发病能被我安抚下来,并非我多么对他上心,是因我来魔教做交易,这是我的职责;包括事后为他暖脚,那也是照顾师弟师妹习惯了,我的确这样暖过十几个人的脚,他一点都不特别。 我告诉他,我和邪修打,不过只是我喜欢斩邪除恶而已,战斗的过程会令我心里舒坦。我就是为了讨他喜欢,故意骗他是为了他的魔教。 我告诉他,后面许多应在他眼里看来是我喜欢他的行为,都是他以为。 我就是一直一直在为了利益,讨好他,顺着他。从头到尾,绝没有变过。现在他对我没多少利益价值,所以我就是想抛弃他,去修道了。 我说:“奴细想一番,不大担心少主不会为奴报仇。奴师父的仇是和魔尊大人连一起的,少主不想给我报,也不得不报。” 我说:“曾经为了攥紧少主的真心,奴说了多少肉麻的表剖之言,奴自己都记不清,也不知讲全没有。少主记性好,爱将奴说的话字字都放心里,您要不要再帮奴想想?哦,您还是有一回忘记奴说过的话,仙盟入侵璇玑殿时,您差点把我们早已约好的交易内容给忘了。” 我说:“为了攥紧少主的情意,奴用各种方式承欢,少主玩得高兴吧?但好像已没什么新花样了。少主把奴抓回来锁着,可将那些方式再来一回,不拘前后,日日夜夜地用。反正少主也不在乎,奴每次侍奉少主,都顶着满腔的恶心。” 我平日里在他面前,尚算寡言。是个人都说我板正。今日我倒出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扎他,他想必是少有听我倒苦水,听痛了也听爽了,竟忘了不想听可以再次堵嘴,阻我言语。 我看他定住我眼的红眸涌现泪水,面色青白得跟死人一样,额心红印闪烁,仿佛时刻准备发狂。我看得笑出声:“你这神情,你是真爱上我了?你恨我欺你骗你?恨我区区一介凡人,竟能把你合体期魔君的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桓九一刹呼吸凝滞,无言,动作却像是要准备再对我做些什么。 我等的就是这个:“发怒了?来,干脆现在就把我采干净,反正我早在你渡劫时几乎就被你采废了,反正你延寿丹管够不是吗!” 我早说过,一个人想死,怎么都能死。 延寿丹延的是上限,而非治病治伤。他现在不给我清洗,不给我治伤。而灵根被采是严重内伤。 只要我把他激怒、逼他在短时间多采我几次,加之我目下心力衰竭,到时重伤加心中自断生机,定能过去。 我会留给他一个最惨烈的死法,我要他发疯,后悔,让他在茫茫人海中找我的来世却怎么都找不到,痛苦一生。他爱上了一个欺骗他的凡人、并为之终生不可自拔,这就是我一个凡人能对他最大的报复。 桓九果然开始,他重压在我身上,唇齿间对我发了疯地啃咬。他从我的嘴唇咬到下巴,再往下,每一下都愤恨得用了要给我咬破血管的力气。而后他迅速解去了后面两根红绸,好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他这样子我真是高兴惨了,我向他贴紧,顶着丹田尚未消退的疼痛挺起腰,把自己更积极地送上去配合。 白天的时候,三清殿里、师父墓前,他摁着我我只想逃避和求救,因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有救;而现在我只想他发狠,有什么凌虐的方法都使出来。 我甚至想好,要在最后一刻,快过去时在他耳畔说:“来找我下一世吧,奴还没伺候够少主呢,奴要与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可他却停住了,像是在撕咬、混乱和仇恨中醒悟了什么。 “等等……你说渡劫?我,那时把你采废?……” 他突然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你一直都想修炼,你不是不会引气入体,是找不到办法,所以之前渡劫时,你其实是明知道会毁自己修行路,还是帮本君……” 他这被怒火烧掉了脑子、延迟得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我简直被他气笑:“你才反应过来?你今日能想到毁坏我灵根阻我,你就想不到我为何只有一成半的成功几率?” 我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好像真领悟到了什么,真是觉着无比痛快。 “是因为你啊!” “你今日怪我一意孤行毫不听劝地去赌命,所以你将我在师父墓前按死折辱,作为惩处;将我贬妻为妾,辱我心性。你觉得我辜负了你的喜欢,我就该受你这一通,可你做这些说这些时有没有想过,这一成半,本就是因为你!” 他那双愤怒得眼白都一起通红的眼睛,像是一下便清醒了:“本君以前,不知你想修炼,我以为,喂你延寿丹就没有……关系。” 我道:“今日之前,你无知者无过,我从来没有想过因这件事怪你。可今日你做了什么?” 他开口微微哆嗦:“我今日,我……”他说不出口,他做都做了,居然现在说不出口。 他讲不出,我帮他讲:“我告诉了你,我想修仙,而后你立刻强行采我,有意断我仙途。请问,你是不记得这一成半是因为谁来的吗??” 他的眼睛迅速满布润意:“我只想着要让你听话,用最快的手段阻止你,你不能离开我,就没想起……” 我笑得出声,这区区三个字的笑话简直有趣得可怕:“哈哈,没想起……原来,你把我搞成这般模样,只是因为,没想起……” 他吓得后缩,凶相一点都没有了:“我、我……” 被绑缚不得动弹的分明是我,此刻他却像个被无数绞索绑死的人,委实有趣至极。他竟然有些醒悟了,他撕烂了我一切尊严和指望,又骤然发现这一切都根源于他、发现他现拥有的骄傲都是我给的,他竟然要后悔了。 本来,这早已是一笔弥补不了的烂账。今日之前,我本不是没想和他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我本不愿把旧事翻出来伤他。 可现在,我若不伤他,我要用什么,来填补我的伤。 有些话,我终于说出来:“我是因为你,引气入体才只有一成半的几率成功,我是为了你!你合体期每一分灵力都有碾碎我的灵根换的份,没有我,你早就死在天雷劫里了!你有命活,是拿我的仙途抵的!!你哪来的脸,打着留住我的旗号,用这种方式阻断我的修行路?!” 我想此时此刻,自己定笑得无比狰狞:“好好看看,看看我为你做的事,再看看你对我做的事,你居然说你喜欢我?你爱我?你还想要我对你的真心喜欢?哈哈哈……” 桓九整个人都僵住了,连他眼中将落未落的泪,也僵住了。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好似他那手上全是旁人的血。 “是远之先奉献了仙途救我……” “是远之……先救的我,可我今天,把远之……” 我用最后的力气笑着喊道:“你把我怎样?你做了什么?你想不通透?那就让我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桓九,你堂而皇之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一次两次三次,你将我敲骨吸髓,自己做了合体期绝世天才,却把我贬成永世凡人,你简直受用得很!!” 为了痛快,我吼得嗓子都快烂了。一通折腾,定然折寿。无所谓了,折寿便折寿,早些折没的好。 我只想报复完他,就死。 “一开始就是……因为我,而我现在……我把远之……” 我就这么看着桓九捂住头再度僵了片刻,呼吸剧烈起伏,瞳孔和手指都愈来愈抖。他的眼睛真是透红无比,这样漂亮的眼睛,过去凶光如炬,竟也能流露出今日这种担惊害怕、不敢相信的神情。 第48章 然后,他突然扯住自己的头发发出惨叫,这叫声真是精神,响彻天地,又断断续续刺耳延绵,好像也和我一样,把喉咙都吼撕裂了。 他甚至没法在我身上坐稳,一个翻滚跌下了床,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的赤眸晃晃荡荡看着我,嘴里还在囫囵乱叫着,手抠抓着地面不住爬退。 最后,他退开许多距离,在红帐外再度呆滞得怔住很久,仿佛才真正清醒,停了乱吼乱叫,几步猛地向前冲回来,抱扑在我怀里,脸深埋进我颈窝,呜呜咽咽地开始他一贯的作风,哭。 他疯狂在我耳边说:“远之,远之!你听我说,我,我今天气昏头了,我没想……是我,我对不起你,但我只是太急了一时间想不出别的办法阻止你,我只是生气你不告诉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又在说,对不起。这简直也成了他一贯的操作,先没忍住脾性伤了人,放了狠话,幡然醒悟,再来对不起。 我已没什么力气,虚弱缓缓道:“哦,你是为了跟我在一起而伤害我,你是为了不让我去赌这一成半丢了性命,所以你就很有苦衷?” 桓九哽咽:“你、你听我讲远之,远之你知道,我……我只是表面嘴上厉害,我说的都只是气话,做的也只是气事,我一时生气而已!……我没真想……你等我一下,你别急,我,我正在想办法……” 我道:“你在想办法,那你说,想怎么个原谅法?我的灵根现在这个鬼样子,漏斗一般,什么都留不住,请你讲给我听,你的办法是什么呢?” 桓九在我身上抓来抱去,像是很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什么:“远之,远之,远之,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想留住你,我只是不想失去你,我真的只是不想失去你!……我,你的灵根,你的仙途……” 我又抬起些笑问:“你到底要我怎样原谅?你的办法呢?你是讲不出口,还是想不到?” “我……我我……我怎么办……我……” 他我不出个所以然,到最后,又只能流着泪反复念叨他的车轱辘话。 我又不小心错了,可这次我好像补不回了,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抱歉,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原谅我,你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我道:“你怎么办,你讲啊!你为什么不讲,你难道是不想讲吗?!!” 桓九脸埋在我肩头,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仍只是不断重复无用之言。 我闭目,再看他这个样子一眼,我都泛呕。 后来,桓九在我身上,渐从不怎么出声地哭变为了抱着我怒吼嘶喊,嗓音哑得不成样,念不清楚半句完整的话。他与我相熨贴的胸腔止不住地抖,背后凌乱伤口的血不断往我身上涌,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怎的,我想起刚认识他不久时,他为了寻求修为突破使用邪法,生拆了自己两根手指。那时他情形和此刻真像。 可惜,彼时手指能接回去,而今他这朵水仙亲手揉碎的昙花花瓣和花蕊,却再也接不回去了。 今日以后我们完了,他先前说他知道,可那时他不过是在发泄我脱离控制的愤怒,他根本就没明白。我想他现在这模样,才是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完了。 第55章 自欺 我疯了一整日,终于觉得有些舒畅。唯可惜一点,没死成。 桓九解了我所有束缚,将我理干净,用了极大量魔气给我疗伤,这个大量估计会伤他自己的身,再还我衣服。最后给我下了个刁钻法印,但凡我有任何自伤的行为,法印会卸掉我一身力气,且他都能立刻发觉。 这法印着实刁钻,给他灵力牵扯得厉害,他一边按着我施法,一边嘴角溢血。 完成这些,桓九出了红帐,又走出门去。就魔宫里这么段路,他没留神跌了四五次,走过的地方一路染红。 他走后,我立即觉着浑身无比疲惫,仍仰面平躺着,再没有心力做任何事。魔宫里这张既大且软的床,终于如我昔日所愿,只剩我一人来睡。 是很痛快,可除了痛快,任何别的舒坦都没有。我还是一个永远爬不出泥坑的凡人,被关在这座金丝笼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知桓九出去自我调节,会调节出个什么结果,会打算将我怎样。 无论他欲待我如何,我都不愿再假笑了。 这一觉我睡到日上三竿,稍醒,瞧了眼窗外天光,估摸已有六个时辰。便翻了被继续,又回笼两个时辰,时近黄昏,才起。 起身时床畔没守着桓九,而是守着八个魔侍,一个捧着洗漱用具,七个捧着不同的衣服发冠让我挑。 我先由着一位魔侍伺候了洗漱,再看其他魔侍捧着的衣服。果然,其中一件是大红婚服,婚服上压着桓九曾花三天三夜蹲在魔窟里亲手为我做的婚冠,几十条长长流苏垂到托盘下面。 我缓步走近,扭头目视别处,再一抬手狠力掀了它。婚冠砸到墙上,流苏珠翠破损一地。 多半桓九正在某暗处观察着,想看我态度。他若还不能完全领会什么叫“完了”,我可用行动多教教。 一掀之后,捧这身婚服的魔侍五官失色,扑地跪倒在地,喊着沈公子息怒,浑身抖若筛糠。我才意识到,他有极大可能因我这一掀遭受桓九诘难。 我便说:“我想吃些东西。其他人出去,你伺候我用膳吧。” 吃的,桓九也早有预备,端上来很快。三大炮、土豆、羊肉汤、酸醋鸡这些玩意,甚至还有盘火红的辣菜虾肉。我跟桓九一同尝过的都有,就是他现在还没搞清楚我究竟爱吃什么菜。 在魔教这段时日,我辟谷丹用得不少,并非一定要吃东西。我让这魔侍立侍桌边布菜夹菜,勉强用些,不过是不想他承受无妄之灾。 自然,若桓九看了敢以为可利用我心软拿捏,我亦不会再给这个脸。我自己都想死,没那么大善心救别人。 我用完膳、并换一件与我来时款样相近的湖色道袍后,魔侍问,是否要出门逛逛。 他说:“再过三日,是少主的登位大典,也是少主与您的结侣典仪。少主先前……气昏了头,您依然是他名正言顺的道侣。哪怕您介时不愿出席也没关系。您出去看看,一切红喜都没撤呢。” 魔侍说此话前,我本躺得人快散架,是要出门逛逛。他如此一说,便不想了。 我摸了摸自己左手无名指,那里又没了储物戒,空空如也。 我道:“少主不必如此费心。我觉得‘沈婕妤’这个称呼,挺好的。” 魔侍有些着急:“沈公子!……奴说句实话,您来圣教后,稳住了少主心神,圣教无论内门还是外门魔侍的日子都好过许多。我们,都很希望您能正式带领我们。” 我道:“哦,我竟不知,天地圣教已需要一个凡人来带领了。” 魔侍面色立时无比难看,目光往旁侧瞟。我想若桓九在偷窥,他脸色定比这魔侍更精彩。因这话他对我说过,今日是原样还他。 我近黄昏才醒,晚间自是睡不着,但还是向里躺着,闭目养神。身上云被微微下压,有人调整憋话了一整天,终于提起勇气回到我床畔。 他手指轻触到我脑后头发,我默然向里缩些,躲开。 我第一次听见这位天之骄子、魔修天才,语气字句如此轻柔,如此小心翼翼:“远……远之,本君想了一整日,还是觉得,还是觉得我不能没有你。我跟你道歉,我们尝试重新开始,可好?” 我是想过今后用不着再假笑,我没想到桓九能把我真逗笑。 我转过头,目视着他微颤的唇和既想看又不敢看我的眼:“重新开始?少主凭什么觉得还能重新开始?且少主似乎,没太把奴昨日的话听懂?是要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再说一次,你这些天喜欢的人,一个不需要向仙心道心立誓的凡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吗?” 桓九两手抓着他自己的脸:“我不相信,我猜远之一定是为了气我,远之怎会一点都不喜欢我呢,远之应该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因为……我害了你,你对我发再大的火,都没说要杀我。” 我平静地回答了他这问题:“奴还指着你报仇,怎会杀你。” 他便开始自言自语,自我说服了起来:“所以远之,一定还是有喜欢我,至少有一点点,一丁点。若我……能想办法好好弥补远之,还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我不知他究竟多少年岁,心智被保护得甚至不如我成熟。骤逢变故,他受不了,就宁可不去相信,想将变故掩盖了,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余生恩怨相对,他把我锁着,我反过来把他当笑话看,偶尔丢点饵料逗他,也颇消遣。 我坐起身,有意往前向他的方向亲昵,一手托住他抓自己脸的手:“少主打算如何弥补奴,与奴重新开始呢?” 我这样动作,桓九仿佛觉得有希望,忙里忙慌地反握住我手,生怕抽走:“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可以吗?” 第49章 我道:“我要自尽,让我死。” 他一下将我手捏得极紧,眸中红色晃动得厉害:“不行!除了这个。” 我哦了声,改口:“我要储物戒。” 桓九怒道:“那也不行!你现在拿仙器太危险了,我怕……” 怕仙器是外物,若提前施加了灵力,再主动去接伤害,他的法印阻挡不及。 第56章 相骗 于是我偏头看向桌案,那还摆着几样我没吃也没让收的晚膳,尤其是那盘色泽火红的虾肉。 “那奴改许个不要罢,奴不要在任何膳食见到那盘虾。”我平静道,“少主带奴去对付大长老时,奴与少主说过,奴吃虾会长痱。” 这话果然小小惊到了桓九,他一时间局促不堪:“抱歉远之,这件事我,我当时没注意,没记太清。明日你要用膳,决计没有这菜了。本君以魔心立誓保证。” 如今我不过是重提吃虾长痱而已,竟能让他结巴道歉,还以魔心立誓上了。 先前三清殿内,我一番剖白,我说修炼是我生命的全部,他怎的那时不知听进去?他怎么就能恼羞成怒到立刻拿出采补功法,在诸天神尊、师父墓前、师妹脸上摧毁我刚找到的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他现在知道把我当人了。 可我不想做人了,我只想去做鬼。 眼眶微微温热,我合目:“少主,奴当日这句话也是骗你的。其实奴吃虾不长痱,当日是少主爱用咸辣,邀奴吃,奴不喜此口味,故找这理由来搪塞。” 我没听到他回应,只觉他捏我的手又紧了下。 我等了会,再睁眼,就用目下这个衣衫不整跪坐在床上的姿态,稍稍挺直腰,跪行向前两步,对他温柔地说:“你看,我连这点小事都骗你。奴对少主死心塌地,这种话我能眼都不眨地对你说一千遍、一万遍,可你敢信吗?” 我看见他晶亮的红色瞳眸中,刚因自我说服而燃起的希望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坠入深渊。原来他也知道,摧毁别人的希望让人不好受。 他这样天真,实在好骗。我的确是什么都在骗他,包括现在我说的话,仍有三分假。 我继续说那三分假的伤人话:“你信了,你爱上了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骗子。” 桓九不是温吞忍受的性情,把他逼迫到极致,他又会暴露本性。比如现在,他由爱生恨,魔气四泄,已变了脸色掐住我脖颈,将我钳在云被上。 这姿势好,再逼他多使点力我就能了结,我想顶着被紧拧的喉咙再竭力放两句恶言,嘴却在下一刻被堵死。 他拧着我喉咙狂暴地吻我,撕咬汲取气息,同时虎口越收越紧,他又和三清殿里一样,在一边杀我一边爱我。我觉得就这样过去也不错,便主动松却一切力气,由着他将我肺都吸干。 但很可惜,他还是没真正把我掐死。我眼前黑花不断、气息近无时,他又触了雷一样将我撒开了。我虽不想活,被放开后也违抗不了呼吸本能,歪在床上大口喘息,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桓九又缠人地把我抱住,脸搁在我颈边,一边亲吻我方才被掐的地方、呼出魔息治疗,一边落泪,止不住地哭泣。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远之,我们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只想一切都变回以前的样子,我只想你像以前一样陪伴我,对我好,不要离开我,我怎么就……越搞越砸……” 余生恩怨相对,这不过是我与他恩怨相对的第二日,他在我身上哭成这般,我心中仿佛新生了个鲜红疮口,开始隐约发痛。 此疮一生,我发现自己再说不了什么恶言给他听了。 我本想气他报复他找快感、找消遣,可见着他这样扑在我怀里乱七八糟地哭,我没觉得多么高兴,只觉得心里疼。恶语与谎言这把刀,根本不只是插在他心上。 他哭着,魔息轻呼在我喉结。我提力气抬手臂下意识想抚他的背,手指隔着一层衣摸到了里面绷带的触感。 金丹期的剑伤,他居然需要包扎。昨日魔气光拿来治我了是么。 这里碰不下去,我便换了位置,改为抚摸他后脑的头发。 我实在提不起再跟他歇斯底里一回的力气,不想跟他扯我们之间的烂事,平静道:“少主该把注意力放在登位大典上了。届时无数魔教拜会,璇玑殿也会来人,莫要为奴一人撇了大事。” 桓九在我肩上抹了把眼泪,道:“本君其实,弄不明白这些。” 他倒会得寸进尺,听我话头软,立刻蹬鼻子上脸。 我并非心软,不过是找不到反抗他的方向,寻不到一把能扎伤他却扎伤不了自己的刀。是以之后,他趴我身上絮絮叨叨的一堆杂语,我都没理。 桓九扒着我哭到半夜,睡着了。他睡着后我将人推到大床靠里的地方,随便给他糊一身被,再自己盖一角云被睡了。我虽知高阶修士不用睡觉,他多半在装,借此耍赖留宿,但我全当不晓得,免得跟他多了话他再上脸。 第二日,桓九蹲在桌案边一会看折子一会修婚冠,我懒得下床,就躺着隔着两层薄红帐看外面。 魔侍抬了无数贺礼进门来,说,这是这个宗的贺礼,那是那个教的贺礼,以及这是璇玑殿送来添作嫁妆的,祝愿圣教少主新婚燕尔琴瑟相和,两派盟约坚如金山。 无怪乎我骤被抓走,璇玑殿几无任何动作。早晚都要送我走,乐扶苏论亲跟桓九更近,论理,他有什么义务,撇下盟约不管,来管我到底想成亲还是修道。 桓九起初还看两眼折子,渐就只顾摆弄婚冠。他分明有高深灵力,却在这拿着钳夹,手动鼓捣金线宝石,鼓捣了一整个上半日,他将婚冠骄傲地举起:“远之你看,本君修好了。你下来瞧瞧。” 我翻回身去看墙。 几声脚步,他站在了我身后:“远之不下床,那便本君拿过来给远之看。我可以进来么?” 稀奇了,爬不爬床,要问我意愿。 我道:“你敢把它拿进来,奴就再摔它一回。” 桓九轻轻“哦”了声,又问:“后天典仪,远之可愿……” 我直接打断:“不去。三清奴都能一个人拜,相信少主,也能一个人举办结侣典仪。” 桓九愣了片刻,低声说:“那,本君把婚冠和婚服都放在妆台角落,远之不想看见就不会看见。” 不久,又有魔侍进来报了些魔教事务,需要桓九亲自去瞧。桓九目光黏着我这头红帐,让他离去,有些不愿。魔侍再强调是二长老要请少主去看,桓九才微挪两步,红眸转过来仍旧巴望我。 我道:“少主请去。耽误了圣教发展和报仇,奴会更不想理你。” 桓九声音闷闷地自言自语:“那远之在家等我回来。本君以后听远之的,对远之好,不再伤害远之,也许你就能……少骗我点,慢慢原谅我,喜欢上我了。” 我无言可对。 又过半个时辰,我确认桓九走远,便穿衣下床,在魔宫中来回踱两步,再将那些贺礼一个个箱子打开来瞧,找有无能炼器的灵宝。翻箱倒柜一通,真找出两样,一支妖毫蛟骨笔,一柄雪玉扇。 思虑片刻,我选择将笔扔了回去,留下扇子,并开始犯难。 滴血炼器认主最快,不然便要灌注灵力。可我自伤会触发法印,灵力更半点也无。 但未过多久,能送灵力的人便来了。 符有期鬼鬼祟祟地猫进来,跨入门槛,不忘探头跟外面魔侍提醒:“我爹让我来的,千万别告诉我表哥,听到没?” 第57章 明友 符有期将小门一掩,保证丝毫缝都不漏,舒坦了,朝我一笑,唰啦掏出他的破折扇开始摇:“沈兄,如今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幸好魔宫魔侍也不全听表哥的。我说要见你,他们就给我悄悄放进来了。” 我又私会桓九表弟,若桓九回来发觉,定会不悦。他不悦就对了,我正好给他找点扎不着我自己的不痛快,便将符有期热情邀至案前,沏茶招待,问他何事。 符有期小心翼翼道:“你与表哥这婚事动静颇大,可全圣教上下都晓得你们如今情况不对劲,又没人敢说。因此今日我爹将表哥引出去,派我来找你探听情况。” 我自沏了一盏茶,没精打采地抿半口,放下:“我想走,他不让,把我架回来逼婚。” 符有期目瞪口呆。呆完,他小声问:“要不展开讲讲?” 我没心思满足魔教教众的八卦心,收了他茶盏,说要赶他出去。 符有期抓着案桌不动:“我错了沈兄,我不细问。我知道你们本是约好十日接亲,表哥却提前把你抓回,还这样对待你。沈兄你看么,我早说过他非良配。” 我更没心思想什么良配不良配,也不是真想赶他走,我只想找借口跟他借灵力,且借不少,炼化雪玉扇。 正想着开口理由,符有期向前捉住我袖:“沈兄,我说过,何时你受不了他了便来找我,我安排你走。” 第50章 我双手将雪玉扇开了又合:“我无处可去。” “要么就别在修真界磋磨了,融入人间,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反正你本就不是修士么。” 符有期和桓九不愧是表兄弟,伤人话都一样地自然而然、润物无声。 我怎么都想不着理由,干脆直接开口:“符兄,麻烦借我些灵力,我想炼化这扇子。” 符有期颇好奇地伸头:“你也要玩扇子啦?玩扇子学问可多,你要玩哪种?” 我道:“化扇为刃,飞旋如刀的那种。” 符有期皱眉头,不置可否。 我不得不又开始扯谎:“符兄,劳烦你安排带我出去吧,我想离开圣教,再不回来了。但我此身孱弱,还是想带些仙门本事去人间,打得过凡人就行,权当防身。” 符有期松了口气,我觉着他大概方才是以为我要跟桓九见血:“只打得过凡人就行对吧?这简单,我给你渡灵教你。至于安排你走,还需一段时日,目下表哥盯你盯得紧,要等他放松警惕,只能请沈兄略再忍忍。” 我将雪玉扇搁上桌案,向他一揖:“是我要请符兄教导了。” 半个时辰后,我成功将雪玉扇注灵完成,让它做了我的低阶仙器,并跟着符有期甩几番扇子,尤其学了如何令其悬停几息后再自行进攻。 符有期颇满意,将他自己的折扇摇得欢:“沈兄好强的领悟力,这就会了!就是你这不修炼有点可惜呀。” 我将空中飞来飞去的白扇收回手,直言:“我已被少主采过多次,不能修炼。” 符有期:“哦……哦。但没关系,光靠这扇子本身灵气,砍山贼恶霸绝没问题了。接下来就请沈兄静待时机,先跟我表哥虚与委蛇着,我定想办法安排你走。” 时至此刻,我总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又梗在喉中,说不出口。 比如,我应该问问,为何他二话不说就能答应安排我走。明明魔教教徒,应很希望我留下来安抚住桓九,为他打点上下。 比如,我该说实话,我炼化这扇子,是想赶他出去后,趁着桓九没回来,立刻…… 最终我只说得出一句无力无意义的话:“符兄,少主应该,快回来了吧。” 符有期吟思:“我估计我爹还能拖他半个时辰……算了,万一拖不住呢,我得先溜。我可不想再被表哥踹几脚。” 我垂目道:“符兄打算私自放我走,倘若事成,少主对符兄恐怕不止会踹几脚而已了。” 符有期道:“那我也不能看着你老在他手底下受委屈呀!他是我兄弟,难道你就不是?我一个兄弟总欺负另一个兄弟,我当然得把他们分开。” 我微微攥紧了雪玉扇,我觉得,可能我还是说实话为好。 符有期继续道:“哦对,你也不必担心管圣教的事,表哥弄不懂,这不是还有我爹和我嘛,虽然我们都管得没你好,也摁不住表哥……可十年都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说到底这本就跟你没关系!所以你不用搭理,只管备好行李放心走!” 我上前一步,欲开口,话未出,他已挂在门口向我挥手告辞,转瞬没影了。 然后半个时辰,我都没办法去催动这雪玉扇,用它自尽。我将它放回了贺礼堆中,重新扎好礼带,假装什么都没做过。 可我还是没想出自己能靠什么理由接着活下去,我不知今后该怎样与桓九日日相对。 我见到他,哪怕是他状似无辜、哭泣着的面容,哪怕是他盈满泪水的极美的红色眼瞳,我能想到的也总是三清殿破败的殿顶,强行压进我身的采补功法,爬不到的师父的墓碑,甚至包括他那几句已收回的“凡妾”、“沈婕妤”,无数个日夜里的一句句轻蔑的“凡人”。 未过多久,桓九便回来了。他定是意识到了什么、或用法术观察到了什么,踏入殿中脚步极快。 他回来时,我已蹲回床上并放下红帐。但桓九也非直接找我,而是进门先一道魔气炸了那堆贺礼。 而后他长时间站在原地,红眸紧盯着破碎的贺礼堆,抬着的手不住发抖不敢放下,呼吸粗重无比,迟迟无法调整过来,像是心有余悸。 我道:“少主不要迁怒符兄。有什么火,尽可找奴来撒,奴现下比以前更乐意伺候少主泄火。” 桓九转头过来,喝道:“远之!” 我将身上衣袍解开些,再慢慢拆下发辫红绸:“少主想吗?现在就可以。少主放心,奴绝对不挣扎,你不用拿这玩意绑着我。但奴想请少主替我用它缚住眼睛,奴不想在做这种事时看见你。嗯,其实这也算一种新玩法,相信少主会新奇又喜欢。” 我少有如此邀请,或者说我从未如此邀请过。可他却更僵在原地不敢踏近,声音发颤:“远之,本君……本君以后不经你同意,绝不会再碰你了,你别这样。” 他这话,听得我十分想笑:“哦,是吗。少主真是怜香惜玉。” 桓九目光不敢往红帐这头瞟,他看向桌案边一堆翻都没翻的折子:“本君不动你,也不去找符有期,本君就留在这看折子。你,你也就待在屋里陪我即可,如果愿意,你再跟我说说话。” 第58章 相看 我将被盖上肩头,躺下养神。 身后确是一直传来桓九翻折子的声音、动法术写字批示下令的声音,但这窸窸窣窣时断时续,最后天光暗后,法术烛光下,干脆就是断完,偶尔响一响。我记得他折子颇多,近日魔教事务繁杂无比,这点时间可不够安排妥当的。 但我还是不想回头瞧他一眼。他不能整天指着一个死人给他管教派,不会就学,不想学就丢给别人,丢给别人也就莫指望魔教教众完全听他差遣了。他若是虚心请教找我,为着正事,我可理他两句。 又过片刻,背后脚步接近,红帐掀开一缝,外面的灯光和他的影子一同映了进来。我感觉到他手伸进被中,在轻触我腰间,试图摸索什么,问:“少主又想了?” 桓九手后缩了些,他说:“本君找天问石。” 我将他的手腕握住,拿到自己腰腹前衣带上。我衣带方才已拆过,现只剩个松松垮垮的结。 他的手触之欲收,我将其强行摁住,翻正了身,掀开被,做些姿态仰面对他:“知道少主要来翻,奴放衣衽里面了,少主若想拿走,先解开奴的衣服吧。请少主在奴身上仔细找找天问石到底在哪,你若找不着,奴明日后日,总会想办法借到灵力炼仙器自尽的。” 如今靠仙器是指望不上,还是返璞归真些,引他多行采补,靠身体里那个被他精血晕染过的痕迹来求死。虽他延寿丹多希望不大,可万一我勾引得好,能让他过火呢。 是很没自尊。 可要我与他这么过上百年,我的自尊才真是死了。 他的手按在我腰间停留了会,仿佛很纠结。最后,他还是收回:“不行。本君不能再随便碰远之,不能伤害远之。” 我强调说:“奴从来都在骗你,奴对你说的喜欢都是假的。” 桓九眸光中有什么随我这话闪了一闪,但他仍说:“所以本君……更不能碰你。本君以前碰远之,都是与远之互剖心意之后才做的,本君以为远之也愿意。而今远之说都在骗我,恶心与我行事,那便是没有这心,我还会伤害远之……就不能再碰你。” 最终桓九放弃了翻我的天问石,他回自己位置上继续看那堆折子,然后看得把折子覆在脸上,把脸埋在桌上。 再然后,就成了我出去把他从那位置挤开,借他两笔灵力一份一份重新写批示,按顺序放好,明日下发魔教各处和瞭望台。 我觉得我这行为,很像民间那什么,被丈夫深深伤害的夫人幡然悔悟痛定思痛、决心从此冷脸为丈夫主持家业,帮助丈夫家大业大,但再不付出一点真心。极其之欠,却毫无办法。因这不仅是一家之事,天地圣教的稳定,还涉及修真界格局和给我师父报仇。 且,桓九还坐在旁侧,虽隔了些距离、半分都没挨着,却眼巴巴地眨眼睛凝望我,用他这张背后藏着不知多少岁灵魂的清纯少年面庞,跟我卖乖。 我忍不住侧目瞧了几眼,便不敢再瞧,认真看折。我怕我又溺进这双眼里,被他网住。 我道:“奴写完的,请少主下发前拿去先读一读,学几分进去。将来奴自尽,没人会给少主改这么详细。” 桓九缩成一团,蹲坐着不敢开腔,眼睛还在巴眨我。等会,我为何又在忍不住瞧他。 他纠结道:“后天结侣……” 我道:“不去,没空。奴要想新死法。” 桓九默一会,说:“可本君最近没时间细读远之写的折子。后日典仪结束,我就要回次峰闭关至少十五日。” 我记得他距离下次发病应也还有十五日左右才对,不至于提前这样多时间把自己关起来。 我再细瞧他两眼,发觉他额上红印闪烁,其中灵力正不断涌动,有突破之象。 第51章 “合体中期?似乎有些过快。” 桓九的模样,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红色墨点:“本来吸收大长老的金丹后,涨的修为就有剩,之后本君又……又……”他又了半日,又不出来,却极小心地跟我挪远了几寸,几乎要躲到角落里。 我明白了:“看来,奴真是个大补的炉鼎。” 桓九提了声道:“是本君对不住远之!若能还给远之,本君宁可都还给你。”他说到后面一句,声音再度渐微,双臂将膝盖紧紧抱住,眸色莹亮,“对不起……” 又来道歉。 他踩烂了我的理想,怎么就能以为一句道歉、怎么就能以为自己只是跟从前一样控制不住脾性,便什么都能补救。 我觉着他眼睛再好看,也没甚意思,不再看他,继续看折子:“少主说一万句对不起,也不会改变奴跟你始终是个骗局的事实。” 桓九道:“不管远之是不是骗我,本君都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一成半,难道高吗,你要拿命去赌?” 我合了折子道:“我赌我的命,跟你有什么关系?过得了是我有仙缘,过不了是我合该如此。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替我的命做决定??” 桓九有些被吓住,却又很快提气:“本君是你道侣!” 我忆及来魔教后他对我一举一动,那样的态度,那么多句凡人,不禁失笑:“你也配。” 桓九本要再提口气来跟我吵,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眸色一阵晃荡,缓慢地把双手收回胸前互抓着袖口,有些想笑,又眼中含泪哭笑不得:“……那我该怎么办?好像我什么都不做也不对,却又怎么做都不对……我从认识远之起,这件事上就一直在对不起远之……连我的合体期都、都是……” 我扯出他一只抓袖子的手,帮他按在腰间灵阴刀刀柄上。我这样动作,他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刀的刀柄,竟至狂抖。 我说:“莫再强留我生机。现在杀了我,你就当我引气入体失败,死了;我也当我引气入体失败,死了。这样到地下后,我才不会怪你,我们来生再见。来生我也将弥补我今生过错,再也不骗你。” 他手颤得拿都拿不住灵阴刀,我便很贴心地帮他拿稳刀柄,乃至抽了一小截刀身出来:“桓九,我说真的。” 我很少叫他名字,但我叫他名字时,绝无谎话。 他还是不回应。 我只能更温柔些、迷惑些,有意倾身靠近,依在他战栗不已的肩边,手上捏着他的手不断抽出灵阴刀:“我对你一开始就是骗局,你伤害了我,也不算我完全无辜。所以我求你,你杀了我,我们从此两清。” 只是,他抽刀的动作到一半,便无论如何都拽不动了。我的手稍稍一放,他刀也落回去,手亦瞬间缩回了衣袖。 我改为伸手入他袖口,一点点从他的指节抚摸上手背,逐渐往里:“你也可以给我下个狠劲的采补功法,让奴伺候少主最后一次……” 他猛地将我手拨开,拿袖子胡乱捂住脸:“远之你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我把我的命赔给你行不行……” 我继续向前隔着袖拿住他两只手腕,把他手放上我衣襟和颈间,跟从前一样,主动起始,试图引他入巫山:“推翻仙盟,我还指望着少主的天地圣教,我还指望着少主进阶大乘。所以你不能死,最好还要将我所有生命力榨干,把我的一切都化为你的修为。你不是第一次采补我了,这种事不需要我再教你。” 可他却动也不动,流着泪回答我:“本君已伤害远之了这么多次,不能再这么做了。否则,远之永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喜欢我。” 我道:“我说了,我在骗你,你不需要有负担。” 他弯睫低垂,漂亮的红眸和泪滴一同隐下:“我不信,远之一定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他最后又缩回角落,埋自己袖子里细碎呢喃、自言自语地哭。我只知我什么话都说了、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他还是不放我死。 若找不到破局之法,即使他将我强留在魔宫,我余生每日能跟他聊的,也只有问他何时才能给我个终了。 折子批阅完毕后,我由着他哭,独自回床上,放下所有红帐挡住灯光,睡了,一觉安眠。 次日,我听见魔宫外有许多热闹。在窗边看,正有许多修士向魔教山头飞来,个个衣着红火鲜艳,是来贺喜,仙修魔修都有。 若说在璇玑殿结盟是两个大门派定下了仙魔盟约的基调,这天地圣教登位大典兼结侣典仪,正是各处依附的小仙门和小魔教表剖效忠的机会,也是桓九统领天下魔修、成为魔尊的起始。 今日桓九再次被二长老强行拖走,他要作为主人家接待宾客。虽则他是最强者、别人也不能将他如何,可他人得在,他需要去接受小魔教们的拳拳忠心。明日大典,交杯换盏,觥筹交错,他还得去应付这些。 忆及他昨日看折子把脸看到桌上、璇玑殿宴厅中全程黑脸,我便晓得,此事跟把他架在火棍上烤没区别。 璇玑殿时宴会规模不大,尚是我替他挡,但明日大规模的典仪,他要去自己应对。 趴窗边想到此处,我只觉甚烦,转而想之后该用何办法死一死。想着想着又转回来想到桓九定会被这种场面烤死,我又只能默默给自己强调要多考虑自己死一死的大业,考虑什么旁人的。 再一转,我又下意识觉得桓九不是旁人。 实在烦透。 这时天上飞落地的剑光中,有几抹青衣修士,大约是璇玑殿的人。我看见魔教另有魔侍飞上去迎接,双方在空中一直寒暄,可见重视。 片刻之后,那头天上的人都落地了,我亦觉得没有看头,欲回床上躺躺,脑海中忽来一人声音,竟是乐扶苏:“沈师侄,你在哪里?目下情况怎样?” 第59章 定计 我这才记起,他在我身上留下过一缕分识。一定距离内,他能与我神识直接交流。 璇玑殿这时才借着拜会来管我,我并不能很确定他的态度,谨慎回答:“我在少主的魔宫。他只是性情急躁些,并未把我怎样,请殿主放心。” 乐扶苏道:“你师弟师妹都要急疯了,让我如何放心。你二师妹说,桓少主带你走时魔气癫狂难控,我一向知道他有些病症,你又在他手里,是以不能刺激,才今日顺势过来了再找你。听说你们结侣典仪照办?他究竟待你如何?” 原是如此,之前我对乐扶苏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可是个结侣之誓能许天下清平之人。 我环视四周,看这华丽如笼的魔宫,回答:“他没有待我如何。只是我与殿主约定仙魔同修引气入体之事,恐怕做不成了。我身子已毁尽了。” 分识那头一阵寂然。 我继续道:“那日少主在竹舍外还是偷听到了此事,他不愿我以命作赌,才至今日。所以,请殿主正常参加典仪吧。” 那头又默了阵,乐扶苏道:“我虽也不支持你以命作赌,但赌与不赌,应是你自己抉择。而且你的师弟师妹们已在我舍外长跪三日,求我救你回来,如今看来你被桓少主带走非你本意,我当应下增城派诸弟子的恳求。” 我道:“不需要了。我心念生机已绝,在哪都一样。我唯求一事,如今我身上被少主设了个防自尽的法印,若殿主肯帮我将法印解开,我必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乐扶苏一时无言,叹息。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便道:“那请殿主转告师弟师妹,少主不会苛待于我,让他们无须担忧,然后忘掉我这个大师兄吧。” 乐扶苏似乎又想了一阵,忽然说:“……我与桓幽研究过人造灵根,虽未完成,但目前成果,也可一定程度填补灵根亏空。” 我气息微滞,却有些不敢回应,等他下文。 “当然,成功概率多半会再在原基础上十中存一,这次是真的,与送死无甚区别。”乐扶苏言语迟疑,可能他讲的时候,仍在考虑是否要告诉我,“要试试吗?” 我耳边空然,什么别的都听不见,只听得见这分识在脑海中的回响。片刻后,我才想起回应:“殿主为何如此帮我?” 他说:“于你,这是你生机所系的执念;于我和桓幽,平息仙魔隔阂,需要你的存在。若你愿意,便对分识默念任何一个法咒,我就能定到你的位置,带你回璇玑殿。” 我想起现下魔教宾客如云,璇玑殿及其附属仙门、各路魔教都齐聚此处,参加天地圣教新教主登位大典,和璇玑殿和亲公主与天地圣教教主的结侣典仪。 桓九在抓我回来后没迁怒璇玑殿,正如乐扶苏所说,有他们假装不管稳他心神的缘故。可如果我在这种时候被乐扶苏带走,以桓九的性情,这盟约恐怕危险。 但桓九又说,他之后要去次峰闭关。 他闭关时大典已散,正是我跟乐扶苏离去的好机会。 第52章 可,他此次闭关是晋升合体中期,十分重要,又似乎在闭关到后面时必要撞上发病,若没人在旁侧为他稳住心性…… 我一时思虑不出结果,抽了口气,道:“明日典仪,殿主还在魔教吧?劳烦您容我考虑一日,再答复。” 晚间,桓九忙完,依然雷打不动地回魔宫来同我一起休息。哪怕前几晚他都是缩在角落里蜷着、把这大床的大部分留给我,估摸躺得并不舒坦,他依然要来。 照旧,他在红帐外忙他的,我在帐内躺我的,养我的凡神,睡我的凡觉。近日我睡得比过往数月都好,要珍惜这等机会,多睡一睡。 明日典仪,今晚他在外面忙的事,略有特别。 他在被三个魔侍围着试穿各种衣服,挑选一至为霸气且合适的风格作为登位大典的礼服。魔侍所备,多为滚金的黑衣玄袍,我记得这是魔尊桓幽的风格。我看他们为桓九换了数件,却总有些怪异,没有一件适合。 换到最后,桓九也烦了:“本君不穿这些,本君就是本君,做什么跟我哥穿一样。本君要穿红色。”他抬手指着桌案上某件,“就那个。” 魔侍颤着声道:“少主,那件是婚服,是登位大典结束后才……” 桓九道:“本君就要穿那件,给我换。本君明日一整日都穿它,二长老来说都没用。” 他这不是说给魔侍听,这是在说给我听。 他那边窸窸窣窣地换婚服,我别过头向里,看墙。 须臾之后,我听见几个魔侍脚步渐远,关上了魔宫房门。而另一脚步向我靠近。他掀开一缝红帐,灯光映出的影子极小心地落座下来,半分都没碰着我。 我觉到身上云被的被角被他扯了扯:“远之,你看看我。” 我道:“少主本就整日穿红衣,没什么可看的。” 桓九的声音微微滞涩:“这不一样。且远之明日是……不跟本君出席结侣典仪的,我现在不给远之看,明日你又见不着,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将被卷了些,将他扯的一角拔开。 桓九并不放过我,他又探入被中来寻找。这次他找的是我搁在胸前的手。而后我觉到掌心微凉,他把一样东西放在了我手心里。 摸起来,形状很熟悉,似乎是个宝石戒指。戴上之后,无限灵蕴与此身相连,仙器一百零八门一门也没少,甚至和上次他还我戒指时一样,里面多塞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魔修灵宝。 若我不修魔,这些灵宝用处不大。 但若我修魔,对炼气期、筑基期乃至金丹初期而言,这都是绝好的东西。 桓九在我身后说:“这个,本君还你,你不要再寻死了。本君也不知怎样补偿你你才能原谅我,就……先从这个起,我们慢慢来,重新开始。还有一百年呢,远之以前,哪怕骗我时也肯对我那样好,以后我主动先对远之好,远之也会慢慢地变回去,重新对我好的。” 他现下心境过于脆弱,晋升合体中期和发疯犯病,容易遭重。至少在他此劫过前,我不能再太刺激他。 何况,我已找回了一丝希望。 我回答:“好,我不寻死。” 桓九声音立刻升了个调:“真的?远之这是愿意同我待一起,原谅我了?” 我再往里挪些,拱远:“没有。要看你之后表现。” 桓九声音又升一调:“远之愿意看我表现?行,我想办法表现给远之看。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什么都给你找来!……只要你能慢慢原谅我。” 说到最后,他嗓音变得喑哑:“你昨天那样凶,前天也那么凶,大前天最凶。以前你对我从没那么凶过,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桓九又在背后扯了下我被角,他仍想让我转头看他。 我说:“少主,我困了。” 他慌忙把被角在我身后掖紧:“那远之好睡,明日典仪你不想出门,就不出门。若见着什么有趣贺礼、他方美食,我都带回来给你。” 我便一直这么背身躺着。许久后他也灭了灯上床,照旧和前两日一样,蜷在另一个角落,半点都没碰着我。 之后,我一夜没能合眼。 我就在这一夜里,想出了一个不伤害两派盟约、不影响大事的,解脱我、解脱他办法。却也正因想出了这办法,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我合不了眼,身后的桓九也常有翻身动静。他从不需要跟我一起入睡,他不过是想晚上躺在我身边。我睡不着,以他修为,一眼便能发觉。 我感觉得到,他的手曾有两度轻轻触上我肩膀,仿佛欲言,却也两度转眼便缩回去了。 第二日,大典开启的时间很早。 桓九未让任何魔侍进来侍候他穿衣,到了时间,他径直下床。约莫他是和衣躺了一晚,指望我有那么一刻能回过身去瞧他一眼。直至此刻他还希冀着,将红帐勾开一侧,让外面的光映进来,让我看见他落在墙上的、衣着宽大的影子。 这样片刻之后,他说:“我……我走了,远之要安养心神,放松休息。” 我没有应他。 我要等他离开,去忙于各种礼仪、会面,无暇把任何心神分到我这边的时候,分识联系乐扶苏。这个计划必须瞒他,一丝一毫差错都不可有。 我继续在床上又躺一个时辰,外面传来礼炮声,二长老宣读颂词声。 是时候了,我从分识接通了乐扶苏的心念:“殿主。” 那头乐扶苏道:“沈师侄,你考虑好了?” 我道:“劳烦殿主半月之后,在璇玑殿备好仙魔同修引气入体需要用的阵法。半月之后,我自去璇玑殿。” 乐扶苏有些奇怪:“你可出得了魔教?桓少主肯放你?” 我道:“他要闭关修炼,我担心出问题,须再管一管。我知道少主疯病发作的规律,等他发作时无暇顾及,我便离开魔教。”顿了顿我又道,“殿主为我做的已够多,此事若殿主卷进来,恐影响两派盟约。所以,让我自行了结此间牵挂吧。” 乐扶苏答应了。 我下了床,披上那件湖色道袍,简单束好发髻,准备出门。要从今日起安抚桓九心神,助他度过此劫。我心头匀着怎样安抚才能自然而不做作、毕竟才跟他要死要活闹了好几日,踏出两步,看着自己这一身,停住。 他昨日想给我看他穿婚服,我却不曾回头。 若不知如何从言语上起始安抚,也许从衣着服饰上,更能动人。 魔宫的梳妆台在角落的角落里,我转过两弯才看见。我从不梳妆,台面上便只放着两样东西,一件整整齐齐叠着的大红婚服,一件布满珠翠、几十条流苏长得几乎垂地的凤冠。 凤冠有一种胡乱的别致在里头,正面是凤头与凤羽,左边是金花,右边又是祥云和亭台,可无论哪边,都执拗地上下交错嵌着赤蓝两色的灵石,仿佛要将这两色从头缠结到尾。 这是我第一次细看这凤冠,即便上回都戴头上了,我也没这样仔细瞧过。 另外,婚服似也有许多层,霞帔另叠。看起来我一人鼓捣穿戴,两个时辰都弄不好。何况为搭配这婚服,还要上妆。 我便唤了几名魔侍进来,伺候我穿衣。 魔侍整日在殿外听着,早已知晓我和桓九闹成什么样。我这样要求,他们个个大惊,不知所措;而后我再强调马上给我穿衣加上妆,我要去婚宴,他们个个热泪盈眶,捂脸大笑者有之,热情扑杀过来者有之,一边给我穿衣还一边呢喃圣教有救了,圣教终于有救了。 不到半个时辰,镜中的自己已换了模样。 这次凤冠不是随便戴戴,是将一半发绾了进去,稳稳地戴在头上。凤头所衔的一赤一蓝两粒垂珠刚巧落在眉心处,无数流苏沿发而落,如乌色中的星河。镜中的我描了女子般的蛾眉,眼尾晕了浅浅的红,朱唇若丹,这是我头一回如此打扮,看来足以入眼。 最后覆在头上的是一方颇为宽大的红纱盖头,这盖头一落,我目光所见之景,便尽是从来不用的红色了。 魔侍在周围花式夸赞,多俊,多美,和他们新教主多么般配。 这身衣,这金冠,这妆,这红纱,我看着这个陌生的自己,稍后我便要这样去出现在结侣的婚宴上,让他看见,让他惊喜,让他以为我真的原谅了他,让他以为我们还有以后,于是放心晋升闭关和应对下一次疯症。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第60章 假喜 我与桓九的结侣婚宴,宴请的人之多,魔教的主宴厅根本塞不下。我一路所见,有的拜会修士安排在了副厅,有的较为豪迈的干脆露天。 在我路过前,我依稀听见他们在讨论,为何没有任何典仪,便直接开宴了。难道是两派盟约,出了问题? 我路过之后,周围这样的讨论便没有了,只剩下惊叫。 我来到了桓九所在的正宴厅。 左右上下许多人,许多宴桌,许多热闹,许多翻飞红绸满目喜色,和这条路尽头那方桌案后孤零零坐着的少年相比,都在眨眼间无比之远。 第53章 他在自己那张桌案的左侧跪坐着,将右侧空地留了出来,也不知在留给谁。头深深下埋,只盯着手上不知什么东西在摆弄。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远远的时候,我看得见他一身艳目的红;走近了些,我还能看见他衣上金线绣纹,他被这身金红衬得像嵌在凤冠里的美玉,可又是垂丧得几乎快要破碎了。 我走过的地方,热闹渐渐沉静,许多人在屏息凝气等待。然而桓九仍在缩成一团低头摆弄,周身没有散发任何魔气。他甚至都不晓得,我已几乎步到了他面前。 我能低头看见他手中,有一朵花瓣被揉碎了的白色小野花。他的摆弄,是在不施法地试图将花瓣拼凑回去,却只将这朵花拨弄得越来越碎。最后碎花也被他的泪滴一点点润湿,更不成样了。 这次,我又成了个骗子,因此我唤了他:“教主。” 桓九肩膀微微耸动,过小半刻,他仿若才骤然应过来,猛地抬起头。 他矜贵俊逸的少年面庞,这双透得人心发颤的眼,就是这样一张脸,让我十六岁时便溺进去过,终至今日,不能自拔。 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开启这个新的骗局,便干脆趁他仰起头没能反应,径直跪身上前捧住他的脸,隔着红纱,闭目一吻而下。 这样亲吻,直接所触是红纱比起嘴唇更粗糙些的触感,可很快那样的温度便渡了过来。只是磋磨许久他仍僵着,僵得越来越滚烫。我便将他后颈拿稳些,试图深入,红纱阻了些微行动,我将其一同衔含送进,纠缠更深。 耳边左右爆发了无数惊叫吵嚷,这样的场面这样做,我从前总想避些,今日却不想了。 逐渐主动的不再是我,而是他。我因闭着眼沉浸在这有阻碍的吻里,连自己何时被亲得人都软了也不晓得,更不晓得自己是何时被换了姿势。我听见桓九桌案前本就摆得不多的几样菜摔散了一地,而后背后一凉,换上了我。 他呼吸错乱地抬脸分开,将红纱一把掀起,脑袋与我一同钻进。本时不时落几滴的眼泪开始一串串啪嗒,落在我颈间,往后滑入大红的衣中。 “远之。”他沙哑地唤。 我轻轻“嗯”了声,但周围太吵,他恐听不清。 桓九面露凶光,愤恨地抬手出一圈魔气,将前面起哄的十数人及其桌菜掀了,再动个小空间法术,将我与他与桌案一起传到后厅。耳畔立刻安静许多,只闻彼此吐息交缠。 然后他又立刻收起凶脸,换回泪哒哒的样子,按着我心口:“远之。” “……”我咽了咽,“嗯,我在。” “远之。”他执拗地继续唤。 我回道:“我在。” “远之。” “在呢。” “远之……” 就是这般幼稚,他趴在我胸口叫我名字,我一声声应。 他下巴搁在我胸前,清泪不断:“你,你不是还没原谅我吗,远之,你为何又想过来。” 有了这样一吻,我略微找回了些过去与他虚与委蛇的感觉,手轻柔地勾着他后脑:“我想来嫁你。” 桓九还在前几日的神伤中:“可你还没原谅我,为什么会想要嫁我。” 我说:“我不自尽,身边就只有一个你。我不嫁你,还能做什么。” 桓九越发包泪花:“所以,远之只是没有办法,选择将就,要凑合过。” 我意识到这话不好,想找补,但他已往前把我拥得更紧:“将就也好,凑合也行,至少你还在,你还愿意看看我,你甚至愿意亲我……哪怕是为了将就着过日子、其实还在怨我,我也开心。” 我竟不知他觉醒了这么项技能,替我说服他自己的。 我顺着道:“虽是凑合,但能凑合嫁你,我也很开心。” 可片刻后,桓九又起了些下巴:“……不对。远之你不对劲。” “教主,怎么不对劲了呢?” “你先前分明说,你一直都在欺我利用我,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说暖脚不是我独一无二的特权,杀邪修是为了自己畅快,你只想跟我做交易保护师门,师门不需要保护了,你就可以马上把我丢了。”他把我说的恶言一句句倒回来细数,“你还说和我在一起……很恶心。” 彼时为了逼他杀我,我捡着哪个伤人就吐哪个,而今可好,我为了哄他,还得自己一句句把话咽回去。 我稍撑坐起身,往前面挪些位置:“没有,我在说谎,我不过是为了气你。你看我因你生这么大气,还是在给你批折子。过去我是顺从地给你批折子,这两天我是恼羞成怒地给你批折子,甚至想教你学。” 桓九有些恍过来,眉心松和:“仿佛……的确如此。”而后他的手十分自然而然地探向我腰后,略再往前捞一捞,更加坐稳。 这坐姿,极不对劲。我挪挪,他捞捞,我就成了岔坐。过去桓九心情好时,也多有如此小动作。看来目下已哄成了些。 他继续手上捞着我调挪位置,脸上一抽一噎地道:“远之,以后我保证都不凶你了,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我脾气烂,以后我自己感觉到自己凶了我就努力忍住,若我实在忍不住,你就打我砍我。” 我嗯嗯答应。 他手上越来越往不太是地方的地方摸:“以后你想管教派就管,不想管就教我管,我认真学,绝不累着你。还有,我现在晓得了你想修炼,灵根我补偿不了了,那以后我就给你找仙器、找魔器回来,你师父留给你的有一百零八个,我会给你把这个数量翻三倍翻四倍……” 他不提师父还好,他一提,我便又想起那无论如何都爬不过去的、摸不到的老松下的衣冠冢,破败肮脏的三清殿,逃脱不了的桎梏。 后面他说什么,我未在听了。我有些想推开他。 但现在我不能推开他。他难得恢复了心情,他之后要晋升,对付疯症。我还指望着他,他不能在此事上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过,他竟在与我说,以后这般,以后那般。 想到他这些以后全是空想,他爱上了一个欺骗他的凡人,半月之后他便会为之发疯、后悔,并终生不可自拔;可他又他必须在无尽痛苦的思念中振作起来,一直一直拖着破碎的心前行,无比可怜—— 我又觉得,此时柔顺待他,半点都不难受了。 他想把我悄悄腾挪到他怀里,我干脆身子往前一坐,直接挪进他怀。且这一番按来坐去、亲来亲去,婚服凤冠均已松散,我看见他目光定在我斜吊着几缕流苏的肩颈,就趁此情此景,跟他说最温柔的软语:“好,我们会有无数以后。兴许凑合着凑合着,我会慢慢看你顺眼,原谅你,再重新喜欢你。” 我扑在他炽热的怀抱,他双手在我背后收拢。 “教主,我们来日方长。” 第61章 病疑 桓九本就不想接待宾客,我一出现,他更不想了,拽着我就往魔宫回。这么牵一路回去,所过之处惊叫更甚。我甚至听到符有期的声音夹杂在里面:“和和和好了?和好了马上就这么急吗?!” 桓九略顿脚步,朝那方向一恶狠狠眼刀过去。符有期立刻合扇掩嘴。 桓九再转回来看我,眼睛巴眨:“远之,你别误会,本君不动你的。” 我回笑:“我知道。” 他起初还只是快步走,逐渐急了些,用上灵力瞬闪,有一刹扯痛了我胳膊。这场景和许多时日前他发病要拽着我去水培很像。 略不同的是,我因胳膊疼吭了一小声,他顷刻便注意到,慢下脚步,牵着我手:“远之,我,我们慢慢走回去。” 我依然回笑:“嗯,慢慢走。” 回到魔宫,桓九将我好生按坐在床畔。方才他还敢趁着说话抱搂,现下又局促起来,站在我面前,手抬在胸前抖着,不晓得该碰我哪。 我温声提醒:“教主,你该揭盖头。” 他恍然,飞快地揭下红纱,并立即开始拆我头上发冠:“远之说得对。这婚冠你不喜欢,是要赶紧拆下来……”婚冠在我头上早已松散许多,他两三下取下,就用旁边红纱团了,投送至角落里,“好了,以后不戴它了,远之今日原也可不用戴它的。” 他这模样,是仍在患得患失,通达不足。 现在,我要让他放下最后的芥蒂,便道:“请教主同意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远之你只管说来。” 我抬目道:“明日你带我进入次峰魔窟,一同闭关。” 桓九眼瞳一缩:“不行!” 我道:“你此次闭关晋升会撞上发病期,为免意外,我不能不跟着。” 桓九道:“绝不会撞上!本君就是单纯地闭关,定然顺利得很。若是你跟我一同进魔窟,我怕我……” 我叹了口气:“你看,你自己都说出来了。” 桓九噎住,低头默不作声,五指收紧攥拳。 我继续道:“我有记你发病的规律。之前发病,都是我替你安抚下来。因此你这次晋升撞上发病期,我必须在旁。” 第54章 未料到这话一出,桓九缓缓瞬目,立刻又是泪珠子沿面而下:“远之……你分明没原谅我,还在怨我,无须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我现在不配。” 我努力把好这安抚他的度:“是,你目下的确不配,但你我之间的小事,不能累及大事。我不想你晋升出现什么三长两短,仅此而已。若届时你又想对我做什么,我自会反抗。” 桓九闭目一阵思量,忽然解下腰间灵阴刀,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他一字字认真说:“远之,你拿着。若我控制不住自己冒犯你,你就用它砍我。” 我一时未接,桓九往前径直放在我手中:“本君元婴以后为稳固基底,没有立时继续攀修为,而是花费数十年专心提升本命法宝品阶。它是我本命法宝,对我的伤害能在事后以极快速度疗愈。所以远之只管放心拿它砍我,不必顾忌什么。” 我答应:“好。但,数十年的这个‘数’,是多久?” 桓九面皮隐约抽了一下:“这不重要,你只管拿着。” 一提到这事,他即刻便不笨了,说清楚又怎么。 之后我与桓九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闲话,直到晚间。我与他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他心情渐渐通畅,感觉有了与我来日方长的希望,未再落过眼泪。 亥时,桓九催着我宽衣睡觉时,忽有黑色的魔修传讯符飘立在他身前。桓九一碰,讯息魔气钻入他指尖,而后他面有惊色,又将传讯符拨到我面前:“远之,你也看看。” 我抬手指触之,即刻便明白了。 这是桓九上次听我剖析他疯病疑点后,派了魔侍去人间京城,探听所谓柳家柳邵。今日魔侍回复进展:三月以前,人间京城确有逆王造反,皇帝平息反叛后捉拿逆贼牵涉人等,侍郎柳家满门抄斩,柳家最小的公子正叫柳邵。原本他已被家人安排逃出生天,可七日前仍被捉拿,今已处斩,年仅九岁。 人间皇权更迭,累及无辜,令人遗憾,可修真界不好插手。不过在桓九这边,我可立刻确认一件事实:“教主疯病所现,果然是世间正在发生、正存在的活物。” 桓九捏下巴道:“这也太怪了。疯病竟然能投现出最近的人或事。” 我道:“还有,教主你可有发觉,最近你发病,只有做桃子的那一回动静最大;之后两次都只是拟态,杀意不重,且也没再影响到修为增长。” 桓九垂下头:“是因为……有远之替我纾解。” 我虽如今不想回忆那些事,可这亦成了正事,也不得不回忆:“并非如此。在我纾解之前,你也没有很重的杀意。应是教主这段时日自己身上的改变,缓解了疯症发作效果,推动修为增长。” 桓九苦恼地蹲了片刻,甩甩脑袋:“搞不清楚,不想了。”他又扑来按住我肩膀,将我按倒在枕边,后面的动作却是将云被使劲往我身上垒,“远之也不准想,你要睡好觉。你以后都要好好睡觉。”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凡人不睡好易变老么。” 桓九匆忙摇手:“本君不在乎这些,不对,本君会给你驻颜丹!也不对……” 我自知失言,拦道:“行了教主,我休息了。” 今晚我仍然侧躺向里,不对着他。 说是要最后哄他一回,我还是没耐住口出怨怼。 他开始关心我手有无被拽疼、觉有无睡好,他不再对我说任何肆无忌惮的重话,他还担心犯病伤我,将灵阴刀交到我手里。 他原是能拣起这样真正对人好的意识的。 过去许多时日,他不曾这般对我好过。倘若他那时能令我足够放心地敞露心扉,也许不会走到今日局面。 而今试图修补,终是晚了。 次日,我很早便起身收拾被褥、换洗衣物等凡人的必需品。 我才收拾了两件,桓九在旁边瞧得直皱眉头,把我拦住,再叫魔侍进来吩咐:“一个时辰内,将本君次峰住处照魔宫进行布置,尤其是床要软。但凡到时本君道侣、你们的教主夫人哪里住得不舒坦,本君,”把我背着的灵阴刀拔了,唰啦插地,寒光刺眼,“拿你们是问。” 魔侍们整个害怕,赶紧飞散去了。 我有些头疼:“都是教主的人,不可再这般御下。” 桓九将灵阴刀无比小心地插回我背后刀鞘:“远之以后教我,我肯学的。” 是要教他,只是没有手把手教的可能了。我便多收了些笔墨纸砚,准备好他闭关入定,我在旁侧将想留给他的内容记于纸上。 一个时辰后,我同桓九来到次峰魔窟洞口,符有期同许多魔侍正在此处候着,他对我挤眉弄眼,似有话讲。 桓九看见了,道:“远之,本君知道你与符有期有许多悄悄话,本君先进去。你放心,本君绝不偷听,你们尽管说那些不能让本君听到的话吧。” 我颔首。桓九依恋地凝了我一眼,又凌厉地扫了他亲表弟一刀,再依恋了我一眼,才先行入洞了。 直至他脚步消失,符有期才敢哆嗦着凑近前,开口:“沈兄,你和我表哥又和好了?我可劝过你们分,这会不会弄得我两头不是人。” 我道:“我想护好他最后一程、避免两派盟约出乱子,再走。” 符有期一怔,喟叹:“唉,还是受不了他吧。昨日他大白天的就当那么多人面抓着你回魔宫,今日又这么早起,实在……你还好么沈兄?” 我面无表情:“多谢符兄关怀,我很好,不打紧。等教主闭关有成,我便提前出来,到时候再找符兄借些灵力,前往人间远些的地方。” 符有期便交了一传讯符给我,道:“行,到时你用这传讯符,可直接喊到我。我还是那句话,你只管放心走,去过你该过的生活,圣教这有我和我爹呢。” 第62章 五世 桓九的次峰魔窟,今日熠熠生辉,华美无比,尤其是四面垂绡的红木床,真是好大一张。连地上都铺了厚毯,不见半点灰尘。 远处没铺毯子的小片空地有个草编蒲团,那大约便是他稍后入定的地方。而他人此刻却丝毫不去管那头,而是在这头,把一床又一床软羽被毯从储物戒中导出来,叠好堆在红木大床上。 我走过来,他即刻给我腰间天问石按了些灵力进去,道:“那些魔侍备得不好,远之,你若还冷,就用灵力取暖;你若生病,即刻把我叫醒,还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嘱咐了不知多少条。 最后尤其强调:“洞口的封印你用本君灵力可直接打开。若我发病有失控之势,你直接走,莫要管我。” 我坐在这软得快塌下去的大床床沿,木然点头:“嗯,好。” 桓九道:“说来你刚到圣教,就是被我带来了此处。那时……”他似想抒发回忆,却一下便抒不动了。 我道:“彼时初识,是我主动进献,无须自责。我也没因那些事怪过你。”就是很难分辨,之后种种,有无那些小小失望不断堆积的缘故。 桓九黯然,手指绞着自己衣角:“本君今后断不会那般。我,我希望我改正了以前的坏毛病,远之能逐渐原谅我。至少,在今生这百年时光内,原谅我。” 我想了想,道:“难说。” 他默一阵,又道:“那本君换个至少。至少今生结束时,你要告诉我,你是否有原谅我。” 我道:“可。” 我觉着他该去入定修炼,我们没有话讲了。然桓九仍在面前杵着,目光低垂。 他不说我便等,将灵阴刀从背后取下,拿在手中摸着。 这刀究竟是用多少年修为炼的?他没有我师父年纪大,却比我师父修行快。 若我也如他一般有正常的灵根,是否早已继承师父衣钵?是否也能二十岁结婴?是否也可一剑霜寒天下,去各路仙门收保护费玩? 奈何我此生终究没有。而今登堂炼气,都要飞蛾扑火。 我将刀正面反面摸遍,良久,桓九才再度开口:“远之,如今我回想起来,过去我待你总是、总是太过肆意妄为,你想修道,我却整日喊你……其实无论你想不想修道,我那样对你,都很差。可远之你却温温柔柔的,对我好得像做梦一样,好到我以前从没想过,你会对我发火,会像前段时间那样凶我。” 我继续摸刀转移视线,不想抬目看他:“是个人都有底线,我先前并未跟教主讲过我的底线。” 桓九声音艰难:“远之为何不跟我讲?我若早知道……” “我并非未想跟你讲过。”我有些烦,“出乐扶苏识海时,你逼问我神识上烂疮的缘由,我刚要开口,便被你一句‘凡人’噎回去了。何况最后你已知晓,却还是没放过我。” 桓九的声音微有沙哑:“远之……” 我闭目:“教主本心纯良,晓得后悔并补偿,已很好了。快些去入定修炼罢,我昨晚睡得不够,要补觉。” 他没再出言,脚步远退。这个过程我照旧在那无聊地摸着刀,直至前方不少灵力波动荡出、再逐渐复归平静,方才抬头。 第55章 桓九已盘腿坐上他的草编蒲团,双手合抱丹田,周身灵力流转,他不再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了。 我下床到案几边,摆出笔墨,铺好纸张,开始写我要留给他的东西。如何御下、如何用人、盟友怎样对待、瞭望台怎样管理,事无巨细一一写下。 如此一整日下来,竟不觉辛苦。我果是爱做些有意义之事。 搁笔瞧那头桓九,与先前无甚差别,仍旧盘腿不动,灵力流转。我静观这样的眉眼,他头上如初别着的银簪,少年高束的长发,身上这样艳丽的红,觉着很饱眼福。 他还是不动、不说话时好些。这样我可单纯地欣赏他、喜欢他,不会刻意想起他对我做过的那些此生难忘之事。 十一二日过去,我除却写了好几本厚书出来,还另写了一些说法列于纸上,收入储物戒,准备交与乐扶苏和诸位师弟师妹。 桓九曾说,我像是个能搅弄风云的谋士,他说得很对,我正将为他以死设局。 到时桓九若追来璇玑殿,我将让乐扶苏和我的师弟师妹们照这上面的说法,讲与他听。 无论赌命成与不成,在他桓九这,从此都没有我沈远之这个人了。 我要让乐扶苏亲手把我血肉烧作的灰交到他手上,让我的师弟师妹们告诉他:观我引气入体过程,原本以我单属性灵根、以我求仙意志,哪怕是之前一成半的几率,挺过去了,也很有可能摸到。但,正因他桓九再度伤了我,正因被迫用了人造灵根,我终是在最后功亏一篑。我因他损了仙途,又因他而死。 而我的临终之言,是自觉辜负了他的喜欢,请他桓九将我带走,作为他的道侣安葬。 ——他既损我仙途,我便要他终身悔恨,这样他才能流着泪一字一句研读铭记我留下的书册、将为我师沈昼报仇的事刻印在脑子里,永生不忘。 这是他该的。 第二日,那边桓九周身灵力即将归集成型,凝入丹田。若能成功凝结,便能晋升合体中期。此时关键,我担心意外,放着书的最后几段暂且不写了,整日全心全意盯着他。 又两日,他眉心紧凝,吐息无措,灵力有些紊乱。我早知不会顺利,便排出几样有清心之效的仙器,用他给的灵力注灵布阵。一日下来,他面色缓解,我累得吐血,天问石也花得只剩一缕。 正要回去躺躺,桓九身上的灵力波动,蓦地又混乱起来——这是他发病时才会散发的魔气。 我只能倒回,蹲他旁边,等待看他这次会变成个什么。 桓九很快睁出一双颇灵动的眼,左看右瞧,伸手摸了摸地面,奇了怪:“我的坑呢?” 我问:“什么坑?我帮你找找。” 桓九跟我比划:“我挖的坑,有三尺深,垫了很多软软的草,用来做窝的。不仅可以躺一整条小母蛇进去,还可以堆很多蛋。” 一时,我连自己的呼吸都几乎听不见了。 桓九捂着自己脑袋又一想:“不对……我好像有的不是什么小母蛇,是……是远之呀,是要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的远之。” 我听见自己说:“我在这呢。” 他立时笑起来:“噢噢对!远之在哪,哪就是窝,不需要再挖。” 然后,他就往前一个猛扑,趴在了我怀里。 “这是我们第五世了吧。又见到你啦,远之。” 第63章 压病 桓九两手搂着我腰,趴在我身上不住地蹭:“果然生生世世都有远之陪着,你不知道,每一世都能见到你,我有多开心。” 我亦伸手抚着他的背,有些颤:“谎话。你第一世见到我时,分明是觉得我看了你落魄模样,掉了你面子。你还为此在与我重逢时发了大脾气。” 他慌忙眨着汪汪的赤眸凝着我道:“没有!那一次我也很开心。但那时候,我还不是很能接受远之是一条不能下蛋的小公蛇,因为我哥就处了一条坏公蛇,我觉得公的处公的很异端,就不敢多理你。” 我一巴掌糊他脸:“哦,这样啊。” 桓九在我巴掌后面委屈道:“后来我发现,我喜欢的是远之,虽然我认识远之前没想过找公的,但远之是公的我就找远之……” 我糊在他脸上的手干脆再揪一把:“行了,你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我注定是条公的了,下辈子也是公的,下下辈子还是公的,你的窝注定生生世世只有蛇,没有蛋。” 桓九捧住我手,小小地提出:“可不是有断袖丹修正在研究……” 我道:“闭嘴。” 桓九:“哦。” 被他一顿趴,险些忘了正事,要哄他重新入定聚灵。这是最后两日了,此间事了,我便离去。 看他如此黏黏糊糊捞着我后腰不撒手,我略作思索,开始诱导:“你今生并非一条普通的蛇,你已是蛇妖了。方才你正专心修炼,还差一两步便大成,你先将修炼之事做完,我再陪你闲聊。” 他即刻跳起来,抓了抓周身灵力魔气,点头:“不错,远之说得对。那远之隔远些,我把这事弄完。” 看来动静不会小。我起身后退,坐回魔窟中离他最远的好大一张软床上。桓九此次发病也没多闹,盘回蒲团,闭目运转灵力和先前别无二致。 我默默坐远处看他不断将灵力凝聚,那头时不时来一阵风抚面,再时不时传来魔气啸响,心里有那么一丝纠结。 为哄他去修炼,我说稍后陪他闲聊。 这“闲聊”时光,大概是我与他此生最后一面了。 桓九正常的发病期是一到三天,这期间皆有可能醒转,我该怎么把握好安顿好他又能逃之夭夭的度? 聊久一些,还是快一些?我要……多陪一陪他么? 我被一阵阵灵力浪风刮着,实想不出个解法。正走神,忽然意识到这灵力风似乎刮得有些猛了,不大对劲。抬目一瞧,那头果然正魔气四处乱窜,罡风到处乱刮,赶紧走近些看。 桓九已没办法盘腿坐稳,正一手撑地、一手拧着胸口,面色痛苦扭曲,似乎是晋升到哪里岔了路。 我召出清心的仙器随身,还想走近,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喝止:“远之你别过来!我……我这次修炼可能凝不了了,之前凝聚的灵力会爆开,你快走!” 我惊异:“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前功尽弃?!” 又一圈汹涌魔气荡开,这次险些将我刮翻。桓九大口喘气:“我也……不知道……反正,远之,你别待在这了!我最多再撑一刻钟忍它,一刻钟后……”他完全摔倒趴伏在地,只能竭力呼吸,说不出后面的话。 他如此情况我当然不走,我还对他有许多身后指望。原本天问石中最后一缕灵力是我准备用来脱身用的,现下干脆召出,再度绕着桓九画清心器阵,看能否把他的异常压制下去。 但这次似乎毫无作用,桓九身上涌现的混乱魔气越来越多,我甚至在他脸颊边、手背上看到了新爬的血色裂痕。这绝不仅仅像是他刚凝的灵力要爆开,这竟像是他一身修为要爆开,至少炸一半。 究竟为何? 是因疯病?他的异常的确是发病后再凝聚灵力才出现,但先前即便是他变桃子那回,也没出现如此严重的情况。 这疯病复现真人真物,又每次发作强弱不定地扰他心神,这次竟强烈到要毁掉他合体期修为的程度,到底是什么?? 我心中无限多的疑惑,可此时无暇多想,须立刻在一刻钟内把他疯病压制下去。桓九此前给了我灵阴刀,我下意识想拔,又觉这玩意跟压制疯病有甚关系,恐怕,还是只能…… 罢了。 本就没指着能赌到那百中之一。我不过是觉着,以此为今生终了,再无遗憾。 我拨开魔气冲上前,将他搂抱入怀。桓九的身体烫得灼人,又浑身紧绷青筋四起,不敢想象他正遭受疯病多大折磨,我连抱他都要有意避着碰到他身上裂痕。 他这种脆弱时候很是想寻个依靠,我一过来把他抱着,他立即收拢双臂将我环得死紧。甚至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背后正抓紧我衣服,使劲下扯。 桓九脸上满是汗水,目光迷蒙不清,还有一道裂痕爬了半张脸。我小心翼翼一手手指插在他耳后,捧住他:“乖,我不会让你前功尽弃。我还指望你为我……好好的。” 我来魔教这段时日,从未做过一个合格的娈宠,每回都只有一个花样,那便是先渡他个由浅及深的吻。亲都亲了,啃都啃了,接下来如何如何都十分顺理成章,从来如此。 然这回我刚压着他唇触上,舌尖舔了一小舔,却见桓九血红的眼睛猛然一缩,本抓着我衣服乱扒的双手瞬间改换使力方向,将我狠力推了出去。 “你别碰我,快走!我……我不能再……” 他的内劲都用来自我压制了,这一推虽狠,但没能把我推多远,我即刻回去重新抓住他肩膀,对着他脸认真道:“你听着,你的合体期修为是拿我换的,如果你修为炸没,我的损失才是真的找不回来了!这一次你太危急,我帮你,之后你必须尽快自己搞清楚病症发作规律,下一次下下次,你要靠自己把它压制下去,以后你必须靠自己把它压下去,明白吗!?” 第56章 此言戳他心肺管子,对他足够刺激,桓九眸色晃荡得厉害,一时失语也失了力气。 我重新与他覆上双唇,他手现在僵得很抖得慌,我也不指望他给我拆衣服,便压他躺地,边亲吻他边自己扯起来。 不知何时起,桓九对我身体很是爱看,回回漏些风光都要看呆。我自认自己里面的身材并不伟岸、反而有些纤瘦,但他偏就喜欢,那此刻只需自己扒一半,扭些做作姿态,便能让他迷得神魂颠倒什么理智旁的都不想了。 一切都很顺利,被我说懵了的桓九又遭我美色迷诱,渐渐主动伸手,搂住我背心后颈沉溺进去。衣裳解到后面,呼吸交错,我已跟他滚了几个来回,手腕被按在头顶,浑身麻软撑不太住,马上就要更进一步时,忽然一声咣当,有什么物事随着他扯下的我抛地的上衣一同砸地。 他的灵阴刀。 下一刻桓九吸气猛然停滞。他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刀上,渐有清透之色。 他现下神识不清,我虽不知他具体在想什么,也瞧得出他生了不妙的想法。我见他迅速放了我手转而去抓他的刀,还来不及拦,他另一手已覆住了我眼,不叫我看见,同时裹挟着的灵力将我定住。 我听到一声重重噗声,是长刀入肉。 第64章 从别 他手将我眼睛遮得极严密,我什么都看不着,只感觉得到随那噗声响起,他这只手也重重僵颤了一下,又分毫不动了。 而后不断有温热的血沿着他的身,流到我身上,再被洞窟里的寒意一浸,很快变凉。 桓九的声音似还抽着冷气,又极力安定:“我记得,我记得我答应了不能再碰远之,就无论怎样都不能食言……莫担心,我没关系,我扎的是腹部不是要害,也避开了,器官和丹田……过了这一遭,休息两日就好……” 我被他定着,说不出话,无处可看。五感只余触觉,那么多的血一直一直在往我身上淌。 桓九还在说:“修为损失,我还能再练,我天资那么好,几年十几年就能练回来……但远之的损失,等到一百年后、等到下辈子远之都不一定能原谅……我好怕你生气,再也不要我……我们……就没有第六世了……” 他艰难地收了定身法术,慢慢从我身上挪开:“你快……走吧……” 这时,我才终于能看见。 桓九混乱地半趴在地,深深埋着头,几乎撑不起身。他的右手拿着灵阴刀刀柄,刀身已整个贯穿他腹部,乃至在背后漏出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一截。饶是这样,也没听他吭一下,只顾自己浑身发抖地忍耐。 我轻轻问:“你这样,不疼吗?” 桓九又晃一下,他仍埋着头不给我看脸,手上血色裂痕却开始暗淡:“我说了没关系的,而且我感觉……好像身上灵力没那么混乱了,它似乎能被这样压制……说不定不会炸,但以防万一……” 我说:“我问的是,你这样,不疼吗?” 桓九怔了一怔,缓慢抬起了脸。 他脸上早已满是水泽,汗水泪水,发狂的悔恨的,都糅杂在一起了,一张花脸,真是奇乱无比。 我这么问,他一下便有新的眼泪涌出来:“远之,我……我的确好疼,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法宝扎自己……我以前只知道不会受重伤,但真的,好疼……” 我从储物戒中找出黄纸,向他伸手:“我……你侧躺好,再借我些灵力,我给你画符止痛。” 他方才赶我走,我下意识开口想说,我不走,或者我晚点走,但我说不出口。 虽不知为何,但桓九这给自己穿透一扎,的确在缓缓将混乱游走的魔气压制下去。那么,此刀暂不可立拔。 我披好衣服跪坐着,放他侧躺,将他的脑袋搁在腿上,时不时跟他手指相碰借点灵力,画一张又一张符,贴在他背后和腹部刀口周围。 桓九起初躺得不安定,一身颤得厉害,十几张符下去,逐渐松了眉目、呼吸平和,脸上裂痕也消退。 我刚松半口气,他瞬目间又在莹莹发亮,泪光又来,简直要命:“远之,你刚才为什么……我记得我是条坏公蛇,我以前差点把你缠死,你为何还在对我好。” 毕竟已备下报复你的绝佳手段,现在对你好些,不影响心理平衡。自然这话我不能出口,我转话题说:“你灵力躁动虽压了下来,但这次晋升,应还是废了,合体中期要等下回。” 桓九搁脑袋不够,又可怜兮兮在我腿上放了只手:“已很好啦,我的修为没掉,远之也没受伤,下回就下回么。”他揪住我一片衣角,“不过下回远之决不能再跟着我一起修炼,下回你在外面等我,让我能一出蛇洞便见到你,就足够了。” 不知怎的,临到此时,我这个大骗子,再说不出一句谎。 我回答:“下回,若觉得还会遇上此事,你要自己备好镇痛的符咒。” 他嗯嗯地答应,眼皮很沉,且有些抬不起脸瞧我:“知道,远之在外面,不可能进来给我贴符;远之很脆弱,画符也会耗你的心力,所以要自己画……” 我心头一紧,忙摇了摇他:“小蛇,你怎么?” 桓九扯起半拉笑意,很勉强地朝我摆手:“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困,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都要走了,他怎的在此时想睡觉?我忙使劲拽一把他头发:“你困个甚,你从前根本不睡,以你修为熬三个月夜都没什么!先别睡,快清醒些,我还有话要说。” 桓九努力巴眨了下眼睛,点头往下示意:“讲道理啊远之,流这么多血,换成谁都会困的,我睡着了养伤才快。远之笨笨。” 我恍然,他说得对,我连这都没意识到,真是很笨。但这,真的是最后的时间了。 我缓了声请求:“那你忍耐一会,听我把话讲完再睡,可好?” 桓九在我腿上稍挪动了几寸,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脑袋几乎钻到我怀里,眼皮越来越睁不开:“远之你讲,我在听呢。” 我快声说:“你记着,我给你写了六本治下的书,已分门别类,另有一小册专门作为这六本书的目录,你以后治理圣教乃至治理整个修魔界,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在目录里查页数,在六本书中找答案。” 他在我怀里模糊地呢喃:“嗯……六本书,要学……记住要学……” 我再使劲晃了他一晃,桓九勉强抬开一缝:“喔喔,在听,要先听远之讲完。”只是他不过抬开了这一点点,我便几乎看不着他瞳眸宝石般的红色了。 我整个人都慌了,急忙道:“我晓得你生性不羁,有些学不进去,可这是你在这个位置必须掌握的!你哥哥在时他不曾教过你,将来我也不在了,很难再有人会在此事上全心全意教你!实在不行,让符有期他们一同找一同学也可。还有,我第六册的最后几页并未写完,你且现在记下,讲的是……” 可就这么一会,他的眼已完全合上,呼吸匀净。这是受伤造成的困意,他顶不住多久。 明明他过去,都不睡觉的。 我想嘱咐的话才刚开了个头。我只来得及讲一堆枯燥的事情给他,甚至还未讲完。 或许亦可留信一封,将剩下的话落于纸上。然而我现下已对他说不了任何谎、也写不下任何谎,若是落笔写信,很可能会给最后我将以死编织的计划留下破绽。 早知如此没有时间,我不应先写枯燥无味的书,而该在还能言谎时写信。 就像他对我那次痛彻骨髓的伤,他也想时光重来,在往日时光里重新好生待我,早些走进我心房,得个早知道。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我伸手将那草编蒲团勾过来,叠了几叠,勉强做成个枕,垫在桓九颈下,换走了我的腿。而后前往好大一张软床,给他抱来他本给我准备的羽毯软枕,将草编枕头换了,再为他小心盖好羽毯。 合体期应并不怕冷,但睡地上,总是凉的。我想了想,又去抱来一床给他搭上,还觉不够,再来一床,直到给他团成个大球,才满意。 我蹲下来,最后瞧一眼桓九的脸。 真是十分漂亮的少年,像玉一样,让我十六岁便溺进去。 原来我十六那年花降秘境与他初识,他是喜欢我的。 他只是未接触过某些方面、又受魔尊之事影响才有些排斥,原来彼时他并非讨厌我这个人。 整整六年,他也记着我,没有忘过。他骨子里太过骄傲,所以他喜欢的方式是吓唬我、逗我玩,让我跟他团团转地耍,却又一定要与我心意相通后,才肯真正得到我。哪怕我来到他身边,不过是给他做个微不足道的炉鼎而已。 是我编织了这个骗局,让他沉得太深,深到发狂,最终害了我也害了他。 可惜我没有机会再看一次这双赤红宝石、摄人心魄的眼睛了。 我这辈子以凡身入修真界,执念入骨,心弦已毁。与他生生世世不知是否有望,但此生此世,已成死局,绝无希望了。 第57章 桓九,你以后若要找个新的教主夫人,便好好找个修士,与之齐头并进、共攀大道。我这样的凡人,满嘴谎言,寿数又短,一点都不适合你。 第65章 逐锋 桓九给我的灵力还剩了些,我很轻易便碰开了魔窟洞口封印。出洞之后,我拿出那张符有期的传讯符,只使一星半点灵力,便在极快时间内召来了他。 符有期悄声悄脚,十分小心,上来二话不说就给我天问石注灵:“沈兄你找到机会出来啦!表哥怎样,你现在跑时机合适不?” 我低头看着灵力逐渐满上的天问石:“教主受疯症影响,此次晋升没能成功,也受了些伤,短时间内会虚弱些,但无性命之碍。他现在睡着了。” 符有期一愣,叹息:“也罢也罢,谁晋升不失败几次的,何况是越往上爬越难的合体期。他皮实得很,不管他,这确是你脱身的好机会,快走吧沈兄,这边一切有我照应。” 桓九不知几时会醒,我独自御剑速度较慢,须走得越早越好,没有多少时间寒暄。只是,这也约摸是我与符有期这位兄弟的最后一面了。 我略思量,取下腰间天问石,奉到他面前。 符有期又是一愣,比方才还愣:“沈兄你……?” 我道:“符兄对我真诚以待,此去重逢无期,我没有什么可供报答,左思右想,唯有此物。请符兄收下,赠与花娘吧,她一直想会点法术,好与你共立于圣教。我既要……融入人间,此物也不必在用了。” 符有期迟疑着接下,又问:“你把它留给我,你自己怎么走?” 我从储物戒中导出几张符来:“天问石的作用是长时间稳定储灵,而短时间储存少量灵力,我画的符咒也可以。”我见他仍然迟疑,强调,“我真心以赠,请符兄放心收下。” 之后,我让符有期给我的符咒注灵,可撑五日御剑。刚好便是数月前我从昆仑山来魔教时所用时间。 走前,符有期最后对我抬折扇,招了招:“沈兄,我知你在圣教这段时日过得不愉快,前方道路还长,要好好生活呀。” 我轻声回他:“好。” 前方道路长不长,没有什么所谓。 我只知,那是我自十一岁爬上仙山时就想走的路,我的执念,我的梦想。我愿为之扑火,虽死无悔。 我御剑踏上了归途,倒着看遍了来时沿路风景,体会着高天的寒风与流云。然而这次归途竟不觉寒冷,也许是因着这次,我胸腔里那颗心终于在真正发热跳动,它正激动地等待某一时刻到来,它的炽热填满了烂疮,有了生气。 就是,来时五日,归时却是四日半。 符咒储存的灵力消散极快,我没能撑到完全御剑至璇玑殿山门,只落脚在了昆仑山下二十里。剩下的路,唯有一步步地走上去。 仙山,何其之高。 昆仑悬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古人《天问》一诗,造我一生迷惘。 十一岁时我也是这样一步步爬上仙山,怀着那样的期待。今日我也是这样一步步爬上仙山,同样怀着那样的期待。密林乱石阻路,我踏破了鞋;前方山崖无途只能攀登,我爬烂了手。但我的确是在离终点越来越近了,是我此生作为一个凡人的终点,我一生所向。 不过,这次我只爬到了半山腰便不用再爬。璇玑殿在山腰处有仙亭驻点,亭中常有弟子,且他们也认识我。 后半段路我被御剑载上了璇玑殿山门。想起当年,爬了全程却被人从山顶扔下去,真是恍如隔世。 乐扶苏和我的师弟师妹们都在山门等我。师弟师妹没有全来,仍只来了那几个大的,懂事的。 其实我比较希望能把十八个崽全都再看一遍,然六师妹头一个对我一开口,我便觉得,幸好没有全来。年纪太小的受不住。 “大师兄,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晓得了,你……”六师妹含泪对我,她总是最多愁善感的一个崽,“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呢?” 我缓缓道:“不需要考虑。你们都知道的,这是你们大师兄我的毕生之愿。” “可……万一,哦不是,几乎绝对,大师兄你都会……” 三师弟喊起来:“不行的大师兄!你如果……不在了,我们十八个要依靠谁啊!师父已经不在了,大师兄你也要……我们怎么办……” 而四师弟直接扒上我身:“我不让大师兄去!你若腻了那魔教教主,你回增城派,我们保护你,我们都不怕他,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 几个崽气氛过于悲戚,我忙又笑起抚着怀中崽头安慰:“今日这事,我是必须要做的,你们谁劝都没有用。我修道之心坚定,未必就赌不着。别都哭丧着脸,只管等着看大师兄平安出阵引气成功便是了。” 奈何崽们仍神色黯然,没有一个有被安慰到。 我长叹于言一口气,只能将四师弟推开些,说:“成与不成,我都不会留在璇玑殿。没了我,你们还有二师妹。以后就是二师妹在你们中间最大,你们要好好听二师妹的话,修行不可懈怠,将来继承师父衣钵。” 至此,几个崽无一不是变成了六师妹一样,眼中含泪。 “……是。” “呜呜……知道了,我们都听大师兄的安排……” 我实无话再可宽慰,再多宽慰在这么高的失败几率面前都很无力。便还是照旧,按顺序将崽们个个都抱了一抱,个个都单独嘱咐些碎语,单独擦一擦眼泪。 最后我来到乐扶苏面前,向他抬袖深揖,意思是,现在就可开始。 乐扶苏道:“沈师侄,你徒步上山辛苦,似乎受了些伤,需不需要先休息两日再……” 磨破的手,踩破的鞋罢了,皮外伤我自己都没在意。 我静静回答:“多谢殿主关怀,不需再拖延,否则恐跟上次一样生变。”想了想我又道,“但我身上确有样东西需要请殿主先消解,圣教教主在我身上留了个防自伤法印,我怕会在引气入体时造成影响。” 尤其是,一旦失败无望,我不想再受折磨,消去这法印,才能立刻自我了结。 请璇玑殿主为我消去法印,又在山门口耽误了一个时辰。 上山徒步耽误,消法印耽误,最终果如命中注定一般,他还是追来了。 我虽跟符有期说,我是前往人间,但天问石都交到了符有期手里,我什么情况才会连天问石都不要了?桓九要猜中我人在哪,一点都不难。 寒刃破空利响,人未到刀先至。乐扶苏瞬召本命灵琴一弦按杀出音浪,正与空中灵阴刀魔气相接。 只是灵阴刀所裹挟的魔气远没有平日强劲,甚至,刀刃上还血迹未干。不过相抗半刻,灵阴刀已被向后弹回,落入脚踏半空睨视璇玑殿山门的红衣少年手中。 桓九左手还捂着腹部,瞳眸杀意滔天,红得发亮:“乐、扶、苏!把人还给我!!” 二师妹见着他便气得要立刻拔剑,其他师弟师妹见状也跟着拔,我赶紧将崽们挡住:“你们不可动手,退到旁边去。” 二师妹怒道:“大师兄,他之前……之前……!他还有脸来截人!” 我提了声道:“魔教教主是冲我来的,你们拿什么跟他打,都到旁边去。不准动手,不准出声。” 桓九一出现,我心知现场肯定要乱七八糟,只能这头先拦住师弟师妹们。 但拦了这头就拦不住那头,因桓九已再度提刀聚灵斩出无数魔刃,乐扶苏被迫腾空抚琴应战,其他在场璇玑殿弟子也跟着施法设阵防御。桓九斩魔刃是用了不要命的劲,很快十几个璇玑殿弟子被从天上掀到地上,同时他自己腹下伤口血涌潺潺,也未曾停过。 显然,他灵力比平日虚弱太多,未过几招,乐扶苏已成功布下金色困阵,将他按回地上,套在了里面。 桓九面目中狰狞,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即便被困住了,手上青筋暴起,仍在不断聚灵灵阴刀,竭力挥出魔刃。 只是他实在过于虚弱,魔刃挥在阵上,分毫都不得撼动,反而因过量催使灵力,左手捂着的腹部窟窿愈来愈捂不住,血如泉涌,洇得红衣发黑。 明明说的,他好生休息,这伤两日便能好。 他做什么,非要追来,连自己都不顾了。 乐扶苏厉声道:“桓教主!此处是璇玑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再挣扎,这伤就不好治了!” 我听见桓九的话,一字一字蹦出:“把他还来!!他是我的!!” 乐扶苏眉目微凝,多有不忍:“你先冷静,有话慢慢说,莫再挣扎!你越挣扎这阵只会套得越紧,当心损及根本!” 桓九听了,惨笑几声,一刀又划过自己手臂,血祭法器强加灵力,魔刃再出。他如此情形,乐扶苏只得跟着再在金色困阵上注灵。终究桓九修为低于他、此刻又虚弱,这般僵持下来,金色困阵仍不能破开。 他已不仅是腹部窟窿在流血,连嘴角耳鼻,已全都开始溢出血来,不知有多疼。他分明那么怕疼,一定要蜷到我身上才能睡好。 第58章 我听见桓九声嘶力竭地喊:“乐扶苏,你不要以为两派结盟本君就不敢对璇玑殿出手!你给本君听好了,远之但凡有半分损伤,本君拼着自爆,也要你璇玑殿上下全部陪葬!!” 乐扶苏稍收了下手,又继续注灵金阵:“抱歉,你若不能冷静,我更不可能放你。” “好,好!”我眼见桓九脸上似又要裂出红色纹路,他已怒到神志不清,“那就看你璇玑殿能不能承受住本君自爆!你敢带走我的——” 我道:“桓九。” 我实无法听完他的疯话,更实不能看着他癫狂伤己。而我也晓得用什么办法,可让他瞬间清醒。 我在师弟师妹们的惊呼声中,拔出了三师弟的佩剑,横在自己颈上。 第66章 此情 桓九果然止住了疯言,脸上攀爬的纹路也瞬间停住。他终于抬起宝石般的赤色双眼看向我,那双狂暴混乱的眸,顷刻只剩惊惶。 我将剑锋贴紧颈侧,有些刺痛,应略有出血。那边桓九惊慌得手不住抖,灵阴刀哐当坠地:“远、远之,你,你不要,你千万别……” 我说:“我想死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也清楚,我是真割得下去。所以,请你冷静下来,我再跟你谈。” 桓九一下便听话了,他飞快地几爪子把灵阴刀抓回刀鞘里,收敛魔气和灵力,双手还想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反擦得一手都是血,弄得更加脏乱,简直像只刚从泥坑里滚出的小兽。 他凶狠桀骜无比,合体中期都按不住他;他也就是这样好拿捏,拿捏他,只需要一个凡人在自己的颈上架一柄剑。 乐扶苏仍没收金阵,桓九却已待在阵中坐着,不挣扎了。他不住晃动的瞳孔只盯着我的脸,和我的手,话不成句:“远之,远之,我听你的,我照做,你,你快放下,我好好听你说,我好好听你说……” 这里太远,我仍架着那柄剑,往前步到他面前,与他只隔着金阵的屏障,说:“我回璇玑殿,是因为,殿主和魔尊大人曾在人造灵根上有所研究,或可对我本身灵根稍作补救。补救之后,我仍然有引气入体的可能。” 他也在阵内几个踉跄爬到我面前,连自己的伤还在淌血都不顾了:“人造灵根?远之,我从没听说过,你,你用这个引气入体可靠吗?它会不会对你身体有什么影响?会不会造成什么危险?……你,你能不能把剑放下。” 我没理最后一句,只道:“这的确是一件修真界的新成果,没有人试过,我要第一个试。但这是殿主与魔尊大人所作,难道你还不相信魔尊大人么?” 桓九慌张的样就是全没仔细听我在说什么,他的眼睛他的手都定着我颈上的剑,他大约觉得,把我哄得放下此物就什么都好了。 “我当然信我哥,这世上没人比我哥更厉害,可……远之,你恨我可以,讨厌我可以,求你别激动、别做傻事,你把它拿远一点。你不拿着它,我也会跟你好好说话的……” 左右他暂已冷静,这剑有些转移他注意力了。我要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我讲,我也相信,他爱我,这一次他不会再做错。 我将剑抛到地上,他松了半口气,我继续道:“用人造灵根引气入体,会在之前那个一成半的基础上,更十中存一。” 桓九剩下的半口气呼不出了,我看到他瞳眸紧缩,我听到他说出的每一字都如垂死烛光摇曳晃荡:“所以是,百……百中存一?” 我道:“失败即身陨。” 桓九呼吸完全凝滞,片刻后他扑过来,手指抓在金阵屏障上:“不行,绝对不行!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远之,我现在已知你想修道了,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让我来帮你,我们不用这个人造灵根,以后再想别的办法行不行?!” 我不动颜色地看着他仿佛又要发疯的反应,竟觉心中些微舒坦,甚至有些想带起一丝微笑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回去,再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一直等着你给我找来新的办法?” 他哆哆嗦嗦道:“我虽……不知新的办法在哪里,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找的,我会竭尽全力去帮你找!我有整个圣教,将来还会统领整个修魔界,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你……不要犯傻,求求你,你可以依靠我……求求你……” “但我没有时间了,我不想再等了,桓九。”我慢慢又捡起那把吓人的剑,剑锋何其之利,如若引气入体出岔子,用此剑自尽,一定快得很,“我执念已深,不能再等,近在咫尺的办法不试,我就会选用一个更简便的法子。转世投胎,回到芸芸众生中,去得一副新的灵根。到时候天生废灵根还是可修炼的灵根,尽听天命。若我来世仍有此执念,一次不行,我还可两次三次。哪怕三魂七魄为此消耗殆尽,永成虚无,我也愿意去做。” 我将剑再提些,比回颈间:“你不是要与我生生世世吗?到时去找我的转世吧,如果你找得到的话,你就试试,看能不能劝他跟你走。我今生已经,到这了,来世我们再互相折磨,可好?” 桓九只是乱抓,只是摇头,泪流如线:“不……不可以的,真的不行的,我……我不行的……天底下人那么多……我……找不到的……” 是呀,找不到的。 所谓约定生生世世,根本就是他身为长寿魔修、与我这短命凡人在一起的安慰之言。天下亿万生灵,若转世那么好找,魔教二长老何至抱憾到如今?我们的前车之鉴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日日都能看见,却还在自我欺骗。 魔修是人,仙修是人,凡人也是人,我们皆非超脱三界真正飞升登天的存在。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生死轮回干净重启,又哪里留得下什么再度相逢的印信? 从来都只有今生今世,没有生生世世。 桓九想再度聚灵拍开这金阵屏障,但面对我同样横上颈间的剑,他根本不敢使出任何力气。在璇玑殿,他目下打不过乐扶苏,他想及时阻我抹脖子根本不可能。 所以他掏出并握住灵阴刀,也和我一样比上脖子:“远之,如若你一定要去堵,你……你不在了,我就和你一同去转世。我跟你一起走,你投生去哪,我便跟着去哪,这样,这样来世一定能遇见……” 我早料到他发了昏会如此:“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你身上有血海深仇和我的指望,在完成这些之前,你敢死、让我在下面看见了你,我就当场自碎魂魄,让你生生世世连半点可能都没有。” 桓九道:“那……我也可以。” 这样的车轱辘话,真像昔日我与他日日夜夜常谈的、绕来绕去的、幼稚的玩笑。 我扬首握紧了剑,大声道:“好!魔教教主之言,当一诺千金。你既一定要阻拦,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自尽,你若跟来,我们就依照方才所言,共同灰飞烟灭。” 然后,我提剑做了个起手,刚在颈侧割出一条缓慢渗血的痕,他的灵阴刀便已摔到地上,无论如何都没法再提起。 他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他用尽种种办法留我,他那双眼睛怎么能够看得下去,我在他面前因他而死。 我将他一切爱恨拿捏得清清楚楚,他太天真、太容易被人看清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终于找不到任何法子了,只能混沌地念叨,腿脚疯狂地往前爬,手指疯狂抠抓着金阵,几片指甲都翻了起来,不住出血,毫无形象地乞求,挽留。 “远之,远之……远之,你不要死,也不要去赌命,就当为了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啊!你知道的……我那么喜欢你,我明明那么喜欢你……你别去……别去……别去……” 他又在此时提起他的喜欢,我笑道:“天雷劫中,我奉献了自己的修行路救你,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喜欢,在我心里是排在最前面的。你不要忘了,是你自己撕毁的。” 他实在抓不开乐扶苏的金阵,已经慌不择路,开始向我磕头,把脑门上那合体期的额印磕得鲜血淋漓:“可是,远之,远之,你走了……我真的……真的找不到了……我求求你可不可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这样骄傲的天才,恐怕此生都不曾对旁人跪过,更不要说这样磕头。他这都不能叫磕头,他是拿自己的脑袋使劲撞地面,动作那么生涩,却又生猛得把这璇玑殿山门的地面撞出裂痕大坑。 到最后,他脸上鲜血纵横,都看不清原本模样了。 我垂目往下,瞧着他自己丝毫不管的腹部的伤:“我意已决,你就在这养着伤等着结果,可好?你乖乖的,我会给你奖励。” 桓九约是终于完全明白,他已经想阻又阻不了了,他不能破阵,不能刺激我,无能为力,他捂着自己的头、抓扯自己的头发,几次恨不得拿灵阴刀朝自己比划、却又自知不能地收回,他喉咙滚出和着泪的嘶吼,他趴伏在地上哭叫,发出的声音不成字句,已无法回答我。 第59章 他趴在地上,我亦跪坐下来,再看一眼他的脸。这大约真是最后一眼了,他整张脸都是糊满了血和泪水、无比扭曲的,好生难看。偏生我喜欢,放不下,割舍又生痛。 我用空着的手伸向自己脑后,摸到那条细长小辫,一只手的手指艰难解下了系发红绸。我把红绸捧在手心里,缓慢放到地上,推到他的面前。 “我曾答应到今生结束时,会告诉你是否已原谅了你。那么,桓九,今日以此为信,你乖乖在这等我回来,我就原谅你。” 然后我便没有再看他的脸,没有再去细听他更加凄惨的嘶哑嚎叫。站起转身离去,也没有再回头。 无法回头。 第67章 途启 乐扶苏的阵法在他竹舍外面空地上,面积不算大,只供得了我一人坐进去,然其阵纹交错、颜色斑驳的复杂程度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也是我现下心情不错,这时还有空欣赏阵法。 乐扶苏为我指点介绍:“这是个复合阵,内层稳定灵气,尽量提升你引气成功的概率;外层可将人造灵根的基液融入灵气,渡进你体内,仿造你原本灵根形状重塑;另外,你若心神不稳,我留给你的分识可随时掌握你灵识状态,助你清心。” 最后他递我一本薄书:“这是魔修的逆转灵气引气入体法诀,桓幽所著,里面也有仙魔同修的要点。仙修的你应学过。到时要如何控着两个灵根反向运灵达成平衡,就看你自己了。” 我翻开薄书,阅读并默背。 我这厢看着时,那厢六师妹已跌在地上哇哇大哭,几个师弟也一直在抬袖抹眼泪,唯有二师妹握着自己本命剑坚强地凝视我,眼白泛红也不曾改动神色。若不出意外,以后她就是这些崽的领头人了。 不到两刻钟,我便看完并默背下来,交还乐扶苏手中:“我已明白,这就入阵,请殿主开始吧。” 乐扶苏瞧了眼后面哭的崽们,又道:“沈师侄,你虽道心坚定,但尚有许多难以放下的人或事,须知你这种情况,引气时必要心无旁骛,全心感知天地灵气,一丝杂念都不能有。” 我道:“再与师弟师妹们道别一回,也是给他们徒增伤心,不如快刀斩乱麻。就这样罢。” 乐扶苏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是山门外那位。你若想留给他些话,最好现在讲。稍后可能……” 险些忘了,我的储物戒中还备了两份说法,要交于乐扶苏和师弟师妹,让他们照着去讲给桓九听。这是我拿捏于他,对他报复的最后一环。我忙道:“多谢殿主提醒,确实有。” 只是等我将那两张纸自储物戒导出、拿在手中,不知怎的,我竟想起桓九挡住我眼后、黑暗中长刀入腹的噗声,和他流到我身上的、越浸越凉的血。 罢了。 我还是收起了这两张薄纸,向乐扶苏笑道:“若是……请殿主将我烧为灰烬,交还给他,并告诉他,前路还长,以后不必再记得我。” 乐扶苏闭目叹出一字:“难。” 我满腔爱怨,只有这一句,再没别的可再交待的了。 我步入了阵法,走到中心,盘腿坐下。乐扶苏在外围阵眼处同样坐下,青袖高抬,仙风骤至,起阵,阵纹如昼阳亮起,天地间万千灵气随之向此处凝聚,开始在我身周冲荡。 我从来都清楚,我是个不想活的人。 我的命被师父捡走,他带我入修真界,为我强续了十一年。原本他离去后我便失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心气,可他为我留下太多牵绊,我不得不在人间多绊了数月。 这数月,我过得可称精彩。 我这头替师父顾着增城派,那头又接手天地圣教;我研究透了师父的死因和锁定好真正仇人,以凡身搅弄修真界逐鹿格局,为报仇布好起始;我发现了重启修炼的办法并实践,心甘情愿用自己的命为减少修真界内耗、推动仙魔平等相待出了力。 我还遇着了一份孽缘,他伤我,杀我却爱我,他是傲然天地间最热烈的太阳,耀眼又漂亮,竟在最后几个月里,把我也照亮了。可阴暗注定触碰不了太阳,就像月亮只会悬在晚上。 至少作为一凡人,我此生已什么都经历过,还能以我至为追求的方式结局,真是足够圆满。 灵气沿着指缝四肢,丝丝缕缕进入我身体,卷涌向两处灵根。稍后,它们要么将我撕碎,要么为我所用。 现在起,不能再有杂念。还有什么,要么醒了再想,要么来生再想了。 百中之一,亦当全力以赴。 …… 我呼出最后一缕驳杂之气。 体内两处灵根,主灵根以仙修的修炼方式顺转,而副灵根逆转,双方交界泾渭分明,无任何排斥。仙魔同修引气入体,竟在我全心入定下顺利得可怕,待能抽出空隙思考旁物事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然大成。 因过于顺利、中途未出现任何意外,我犹不信,睁眼都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直至抬手尝试聚灵,居然有一暗一明两股小小灵力在我手中轮转,我才晃过神来,认清楚这是真的。 炼气初期。 我的修为,是炼气初期。 我做到了。我……赌到了?可,过程顺利得犹如饮茶喝水一般,却又不像是赌来的,像是注定能成的。总觉得似乎有些怪异。 我还坐在原处思考疑点,下一刻整个人被杀过来的六师妹扑倒,而后是三师弟四师弟五师弟一同压我身上,最后是二师妹很勉强很好心地没来压我,只在旁边一起抱了抱。 但,整整四个崽在身上,整整四个,我的肺,我的腰。 “呜呜大师兄!你吓死我了……” “我就知道大师兄的运气超棒!大师兄永远能逢凶化吉!” “大师兄哈哈哈哈!!” 我一口气几乎抽不上来,向二师妹伸手:“救……救……” 幸好有最懂事的二师妹在,及时给这四个崽勒了勒马,否则刚完成引气入体即被欣喜若狂的师弟师妹们压死,我绝对会死不瞑目。 我坐在乐扶苏竹舍的石阶上,后面两个崽按肩,前面两个崽揉腿。二师妹递茶,我接过:“谢谢。” 乐扶苏收了阵法,在我面前笑道:“这下好了,先前种种担忧交待都用不上了。我看桓教主还在山门口拿着根绸带哭,你可要自己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我环了圈周围,抬头说:“殿主,您竹舍前空地并不宽阔,没有那么适合设阵。按理说,璇玑殿最适合设阵的地方应是剑舞坪,您却设在这里。设在此处唯有一个优点,成功与否,不会有任何其他弟子瞧见。” 乐扶苏敛了笑意,定着我眼:“不错。你二师妹说桓教主对你做下过不可饶恕之事,因此是否要与桓教主续这段缘,选择权在你。” 我抿了口茶。乐扶苏这的茶染着竹香,很是沁人。或者说是因我心境窟窿已补完好,口舌品尝身外之物,终于有些滋味了。 我未立答此问,转而道:“殿主,你确认我此身引气入体只有百中存一的可能?我运功时体肤所感,似乎不对,分明引来的灵气入体走向起初应是混乱的,我却全程没有任何一缕灵气岔路,就好像……天都在助我。” 乐扶苏隐有皱眉:“天在……助你?” 我问:“不知修真界可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并非一定是引气入体,比如晋升、渡劫,可有类似?” 第68章 天承 桓九先前疯病骤然强烈发作,差点没保住合体期修为。最终莫名其妙按住,也仍造成合体中期晋升失败。似乎,有一种情形相反的类似感。 乐扶苏思虑片刻,答道:“有。传说大乘期修士若顺应天道,有被天界点化登仙的可能。而这种顺应天道的大乘期修士,往往在合体期便已受天界关注,修炼顺遂,不管是渡劫还是晋升都顺利无比,如有天助。” 他如此说,我心中更惑:“这与我对不上,我炼气而已,怎会引天界关注。”且与桓九更对不上,他才失败了一次。 我又问:“殿主,你讲的这只是个传说么?还是确有其事?” 乐扶苏道:“是确有其事。修真界偏门史料记载,七百年前最后一位大乘期修士飞升,其修炼经历便是如此。但如今天地灵气衰微,天下连合体期都没有几个,遑论大乘期。” 我不由感叹:“不错。天底下最后一人飞升,已是七百年前的事了。” 这些信息,与我、与桓九的异常仿佛有些关联,又仿佛毫无关联。要完全弄清楚缘由,恐不容易。 乐扶苏提醒:“沈师侄,对于桓教主,你考虑得如何?” 我望了一眼天上。天界如何,我尚无法探知,但这澄澈的天空与晃眼的阳光,正衬了世间辽阔,无边无际。 我说:“我想像师父那样,去做个无拘无束的散修,在天地间自行寻找提升修为的缘法。以后有了本事,捡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作弟子。” 乐扶苏怔了怔,明白了:“好。我去仿造一份骨灰交给他。” 第60章 他说得轻巧,但我很清楚:“教主修为与殿主相当,仿造之物,恐没有那么好骗。” 所以我还是选择看向了给我按肩的三师弟,以及他的佩剑。他的剑我体会过了,贴肉出血,锋利得很。 三师弟吓退,将佩剑死死捂住:“大大大师兄你又想干什么,我有阴影了都……” 我抬手:“拿来。仿骨灰,得掺点真的。” 与三师弟僵持拉扯许久,他总算哆嗦着把剑交给我。同样所有师弟师妹都盯紧我脖子,一副但凡我再有极端行为、就再五个一起上把我摁倒的架势。他们担心得实在多余,我目下一点都不想死了,还想再活几百年。 我先自行画一张镇痛止血符咒,挽起左手衣袖,贴在臂上;再右手执剑,剑锋贴于小臂上端,向下使力。 炼气初期灵力太过微弱,贴了符仍有不轻的痛觉,幸而尚能忍受。我在自己手臂上削下一块不小的肉,拿最后剩的一点点灵力包裹着,送到乐扶苏面前。 削了这块肉后,我立刻有些眼花耳昏,却也感觉得到几个崽在赶紧给我喂丹药撒丹粉包扎伤口,还有六师妹又呜咽起来。这也没办法,要把事情做真,必须下点血本。 乐扶苏声音有些远:“……我这就拿它去做。你留在这稍事休息,几时要走了,让你师弟师妹带你走后山小径,先徒步下山,走远了再御剑。后山灵草众多,可隐藏气息。” 而后我感觉到右手小指被套了个储物戒,乐扶苏道:“这是一些仙修灵宝和仙魔同修理论上的修炼法门,你拿着,以后慢慢使用和研究。” 我五指收紧,勉力回答:“……多谢。” 乐扶苏又嘱咐:“仙盟那边,几位合体期大能和盟主可能快出关了,战事在即,你修为尚浅,记着万万不要卷入其中。沈昼与魔尊之仇,自有我们去报。” 我答应:“我明白。” 乐扶苏离去了,去仿造一份我的骨灰交给桓九。 又过约半个时辰,我眼前才逐渐缓过劲来,能看清周围东西。天光金黄,时已傍晚,稍后便会入夜,正是离去的好时候。我便不再休息,收下师弟师妹们硬给的疗伤丹药、各类仙宝,让他们领路,即刻出发。 然而三师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说有要事,让其他师弟师妹带路,自己先冲下璇玑殿主峰,不知前去了哪里。 我在后山走到半山腰,听得身后远处一声轰响。 黑夜中有一道灼眼红光冲上我刚刚栖身的璇玑殿主峰。主峰上红光忽明忽暗,狂暴魔气飞舞,寒夜的风拂过面颊,将魔气啸响吹到此处,我仿佛都能隔着这么远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或许还有喃喃自语的道歉,对不起,你原谅我,怎么办。 但这些以后都与我无关了。 又往山下走了段路后,其他师弟师妹都被我赶回去了,然身后传来三师弟的呼喊:“大师兄!大师兄,你等等!大师兄!” 他也十分小心,没有御剑,也是走后山小道一路从山上跑下来的。我比他出发早这么久,他追过来,跑得气喘吁吁额发翻乱,一身都是灰尘。 可能还想交给我些什么东西,丹药灵宝之类。我正要替他掸掸衣,说可以了,你们给我塞的东西已够多,大师兄修炼到金丹期都够用了,三师弟却二话不说,直接扯过我手,将一枚只装了一样东西的储物戒珍重地放进我手心。 这枚储物戒中,只装着师父的佩剑,八阶仙剑天承剑。 里面的天承剑,依稀竟在发光。它已未再自封,活了过来。 三师弟紧握着我右手,眸色激动:“大、大师兄,天承剑……天承剑!我帮你拿着剑鞘,你,你试一试。” 说着,他已迫不及待又拿回储物戒,将天承剑从中导出,两手紧紧捧握着,奉在我面前,两手不住地抖。 我看着自己向师父的剑伸出手去,握住剑柄,用极轻的力向外一拔。 仙剑出鞘,光芒如昼。 天承认主。 我的声音好像有些颤,还有些哽得说不清话:“所以,天承剑根本没有封剑,是师父兵解前只将这把剑……传给了我。” 眼前三师弟的模样看不大清,已朦胧了。他哭腔沙哑:“对啊大师兄!师父,师父,师父他一直相信你的,他相信你可以!他一直都相信你可以踏上仙途!!这把剑,是师父传给你的啊大师兄!!” 原来,即便我是个与他道路不同的器修,即便他后来又收了那么多弟子来继承剑修衣钵,师父从没有放弃过我。 我是他天下第一剑修沈昼的真传大弟子。 三师弟帮我把剑鞘套好,剑收回储物戒,再次把储物戒往我手里塞:“好了大师兄,你拿着赶紧走,桓教主现在在主峰发癫,虽未伤人,但鬼知道他会不会掘地三尺要搜山。感伤师父等跑出去了再抱着剑慢慢想,这已经是你的剑了!” 我仍有些楞,被他狠力往外推了一把:“加油修炼,大师兄拿着师父的剑一定能成为天下最强的散修,将来和师父一样强!我马上回去再应付下桓教主,保证他什么都不会发现的!” 而后三师弟飞速御剑回山了,我得了天承剑,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再见。 我回身看向前方。 昆仑山下,绿洲点缀在漫漫黄沙中,旷海无垠,天地广阔。 第69章 仙陵 衡岳山下有处不成文约定的散修据点。 此地隐于密林洞穴中,杂草遍布,蚊虫众多,十几个铺张布的摊位摆东西着卖,无比磕碜,甚至不如人间村镇。但修真界正经门派这两年打得你死我活,为图安稳,散修不得不低调行事。 我正在一摊位挑拣些强提修为和灵力的丹药,心魔便出来了。 它约摸是世上最嚣张的心魔,出现从不挑时间,几缕红气掠过,便显现出人的模样出现在我身侧,找我要东西。 它不会说话,只睁着那双赤红璀璨的眼睛巴望我。它早发现我爱这双眼睛,现形时刻意把眼睛打造得极其好看,比红宝石还通透。 但此处散修来往,我还在挑丹药,便推了它一下:“莫闹,我待会到没人的地方给你,当心吓到人。” 心魔摇了摇头,一直扒楞我左手手指,表示现在就要,否则它就要给我好看。 我不得不挽起左手衣袖,露出整个小臂,递给他:“只准啃一点点,我还有事。” 它一下便笑了,毫不客气地咬上我左臂缺了块肉的疤口,牙齿恶劣研磨,使劲吸吮。心魔气息绞着疼痛浸进去,换走了我几缕丹田灵气。 我手臂上以这伤口为中心、向周围爬出的黑色裂痕又长了几条,这是心魔的侵蚀。 对面摊主盯着我瞪圆了眼。 旁人不能看见我心魔,但一般都认得出这是什么情况。摊主紧张道:“这位道友,我看你估计有……假丹期了吧?你结丹在即,怎会任由心魔侵蚀发展到如此地步?” 心魔还没啃够,我只得将手一直抬着,忍痛回摊主道:“嗯,我去年就假丹期了,至今无法再进益,的确是因为它。我不大舍得驱散它。” 摊主痛心疾首:“道友你可真是……心魔是假的,是有意化为你最牵挂事物的模样在迷惑你。继续任由他啃噬你修为,你不光结不了丹,终有一日还会神智尽失,被活活啃成怪物!你须得下决心驱散它!” 心魔本啃得入神,一听这话,拔出脸来不再啃了,摸一摸我手臂,对疤口吹气,再用那种无辜的眼神凝望我。仿佛,还要落泪。 我转头不敢再看,对摊主道:“都最牵挂事物了,自是不容易放下,套进去便套进去吧。”我指点摊位上几匣丹药,赶紧转话题,“你这强提修为的破厄丹能提多少?持续多长时间?” 摊主道:“道友是假丹期,你用它约摸能在半日内使得出金丹初期的修为。之后须十日不得运用灵力。” 我摇头道:“不够,有没有药效更猛的?我想至少金丹中期。” 摊主吓了一吓,摆手回答:“这可用不得!虽然我的确是有一颗鸿通丹有此效用,但,事后定会大损身体和修为,这丹我炼后连卖都不敢卖,道友你用了只怕筑基都会保不住。” 我颔首:“就这个,什么价格?我虽无多少灵石,但灵宝颇多,用哪个换都可。” 一番软磨硬泡后,我拿一份灵宝换来了鸿通丹。 两年修炼,我需要用魔宝便用桓九当年留我储物戒里的,需要用仙宝便用乐扶苏和师弟师妹给的,再自己找些。 桓九留的魔宝是白用,左右他欠我,我使得很放心;乐扶苏的不完全白用,我定时将我这仙魔同修的修炼进展、心得寄去璇玑殿,供他研究。乐扶苏还几度希望我回璇玑殿一趟,仔细探查修炼情况,但我怕被桓九发觉,尽数推辞。 唯有师弟师妹给的,我本一样样记着用,想以后修为高了,还给他们。只是已不太能了。 我将各个摊位搜刮一番后,照旧走到洞穴最里面,听些消息。 第61章 洞穴最深处是个散修们自主形成的茶肆,正为安全交流讯息之用。大家各自带蒲团案几,仙茶薄酒,乃至蜜饯点心,拿传讯符咒以消息换消息。 原本散修这群体并不至如此默契,奈何若现在不这么做、在修真界搞不清战场在哪和最新动向,半步踏错,就会没活路,只能抱团取暖。 今日我换得的,是远东花降秘境再度现世后相关仙门的动向。数月前花降秘境即将现世时,仙盟便已将其入口霸占,而今真正出现,仙盟将由重光派元婴长老领头探索秘境,获取仙物灵宝。这人便是祝源。 给我消息的散修名叫尚轩明,他强调:“道友,我奉劝一句,莫去打花降秘境的主意。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咱们这些散修还能在外围探索,现下只会被那些仙门抓去探路打头阵,说白了就是带头送死。提修为是重要,命更重要。” 我给他斟一盏远松茶,笑道:“我就随意了解,自不敢去跟大门派抢仙宝的。仙途不易,我这人一向惜命。” 尚轩明用完一盏茶,离去,我继续兀自思量计划。 如我所料,此次花降秘境果真由重光派带领探索,且元婴仅有祝源一人。碍事的,少了很多。 自修真界战事起,重光派屡屡展露头角便遭重创,已在桓九和乐扶苏手底下折了两位元婴后期掌门。第一仙门永盛门也发现了天地圣教和璇玑殿对重光派极大的恶意,便将重光派赶作后勤。令其躲在幕后,不好下手。 一月前,仙盟与天地圣教再度正面决战,两边都损伤极大:新魔尊桓九拼着筋骨尽断,以合体中期实力,重伤合体巅峰的仙盟盟主彭山远,以及好几个永盛门长老。 而今据说,前者仍躺在仙宫陵不省人事,后者闭关养伤无力再起战争,只能双方都休养生息,将重点放在发展上。 主力养伤,这才轮得到重光派来领头,探索秘境。这才轮得到我找到个避开仙盟主力,独面祝源、手刃仇敌的机会。 何况,想想要准备假丹期越级打元婴,还是挺热血的。 一月前此战着实惨烈,话题甚多。譬如现下,周围正有许多散修反复推演分析,讨论战局。 一八字撇胡子道:“我觉得新魔尊定是伤情严重、凶多吉少,才一月都不曾露面。他可和彭盟主差整整两阶的修为啊。” 另一手托少毛拂尘的修士道:“差整整两阶修为,都能将仙盟盟主重伤,这新魔尊才不可小觑呢。你们莫忘了,新魔尊两年前还耽在元婴巅峰,而今已合体中期;仙盟盟主却在合体巅峰逡巡数十年无法进阶大乘。论起天资,谁能比得过桓九?” 八撇胡子深深摇首:“天资是一回事,打成什么样是另一回事。人都躺仙宫陵出不了门……哦不,出不了墓了,天地圣教都暂交给了他们二长老主持,那指定伤得比彭盟主重。彭盟主好歹还能偶尔发号施令,有个人影。” 少毛拂尘又将拂尘掸掸,使之毛越发少:“万一人家只是不想露面?毕竟比起外面这明争暗斗,仙宫陵是多么安宁美好之地。换做我,我也想待在陵里不出门,哦,出墓。” 八撇胡子拍了下桌:“你是仙修,你当然想扑仙宫陵里;那桓九是魔修,长时间待陵里只会有损修为吧?” 少毛拂尘耸肩:“千金难买人家乐意么。若新魔尊真重伤不治,他哪还有力气自己躺进会损他修为的仙宫陵,还日日都待着。” 此人这话说得很对。这也是为何此战后我不大担心桓九安危的原因。 而且,这招迷魂阵还是我教的。 当年圣教大长老死后,我让桓九藏过合体期修为,反得到许多动向和情报。隐藏自身状况,让人来猜,许多牛鬼蛇神自己便冒出来了。估摸过不了多久,圣教那头能揪出不少内应。 那头八撇胡子叹息:“唉,魔修建仙宫陵,真是痴妄,所以为什么普遍都劝修士不要找凡人道侣。” 第70章 故事 我听那两人话题至此处,以及再往下拐的话头,顿觉不妙。 但凡说桓九的同时扯到仙宫陵,再正经的话题,都会变得爱怨交织。往往最终会聚集一大群人共同品味这段昔年凡魔殊途的八卦,此起彼伏唉声叹气,拭泪感慨,却又满足无比。 且聊到这话题,心魔又冒出来了,蹲在我身边扯我衣袖,巴眨眼睛,要我把左手手臂给它再啃啃。它方才没啃够。 我道:“不行。今日你侵蚀过多,我晚些时候还要炼化一下,养好些,明天才能继续。” 它听罢,怒指那俩,啊不,已是那群散修聚集的小桌,表示强烈谴责我,是不是忘了它是为何而生的。若我还记得,我应该满足它。 它是我的心魔,它所想我一眼就能感知。它为惑我,连性子都仿得如此像,只差不能说话。 而我筑基这一年多来,早已失却任何反抗心魔的力气了。 兴许起初还下得了决心斩灭它,可它拿这脸惑我,一次恻隐次次恻隐,拖着拖着,不知不觉便已被它荼毒过深,控了心神。 我见过乐扶苏的心魔,相较起来,恐怕我这心魔侵蚀程度比他当时更严重数倍,已至无法直接驱散的程度。约是因着他的心魔起于死者,无论如何都再无可能,我的心魔却起于一个活人。 它依附于我修为而存在,若强行灭它,必遭溺水之气短、蚀骨之剧痛,要将整个身心剖烂,陷入无尽绝境。最后会变成疯物还是醒转正常,尚且未知。 此时我只能继续拖着,还是伸出左手,由着它去,并听那头桓九的仙宫陵传闻,看有翻个新花样出来没有。 那头七八个散修围着小桌,将各自茶点互相分享。 少毛拂尘喟然一叹,开讲了:“想必有些道友醉心修炼,没注意了解过新魔尊‘仙宫遗爱’的典故吧?” 一围观人士道:“仙宫陵内蕴仙宝无数,有所耳闻,不过我确不知魔尊建造这陵的缘由,说来听听。” 少毛拂尘道:“唉,众所周知,这天地圣教中有名有姓的魔修都有个毛病,道侣皆为凡人。譬如二长老符霄,便有个放不下的已故凡人夫人;再譬如二长老之子符有期,也找了个凡女非卿不娶,给二长老气得够呛,一年多都不认这个儿媳妇。六月前实在拗不过,才给他们办了正式结侣典仪。” 也算苦尽甘来,可惜我给不了贺礼,赠物唯有天问石。 一人道:“天地圣教这毛病,这么说,难道魔尊所爱,也是凡人?” 围观人士连连点头:“我想起了,两年前璇玑殿与天地圣教结盟时,还联姻办了场盛大婚事。新魔尊迎娶璇玑殿的……谁来着?” 另一人敲桌:“沈昼的徒弟,沈远之。虽是仙门弟子,可据传的确是个凡人。” “?男的?” “男的怎么了,很正常吧。这不是重点。” 嗯,这确不是重点。重点是,来了,说到我了。 上回是魔尊落魄、凡人相救并以身相许,但魔尊得到后便失了兴趣移爱他人,将凡人弃如敝履,凡人心灰意冷拔剑自尽,魔尊幡然悔悟追思莫及。 上上回是魔尊曾与吾师沈昼有怨,便蓄意报复,故意向璇玑殿要来附属仙门增城派的大弟子,日夜折辱摧残。不想这摧着摧着,魔尊生了真情,可本大弟子却已心灰意冷不堪受辱,逃回璇玑殿求救,又因两派盟约被拒之门外。眼见魔尊赶来,本大弟子刚烈不从,拔剑自尽,血溅山门。魔尊幡然悔悟追思莫及。 让我听听,这回我又要在哪割喉,桓九又要怎样幡然。 少毛拂尘一振,又掉下几根毛来:“你们不知,近日还有一种说法——沈远之并非普通凡人。传闻他本是天界真仙,因宴上不慎打碎了天帝喜爱的琉璃盏,被夺去一切修为,受贬下凡,仙身虽存,却不得修炼。” “咱们人界灵气衰微,他想以最快速度获取灵力找机会爬回天界,因此,他先是拜入增城派,欲师徒相恋采补沈昼,奈何沈昼何其正道,他始终未能得手。沈昼兵解后,沈远之立刻移情,将目标转向当时的天地圣教少主桓九……” 我:“……” 我:“别啃了,放嘴,我想去杀个人。” 心魔压根不理,将我手臂咬得更紧。我被绊住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继续旁听。 少毛拂尘一敲桌:“这孽缘,就是这么开始的。沈远之委身魔教少主,极尽谄媚姿态,将桓九哄得服服帖帖,令其沉溺骗局不可自拔。桓九沉溺此人,已到哪怕明知沈远之对他是欺骗与利用、明知会被采去大量修为,亦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程度。” 旁听者啧啧道:“此处该有个转折了,对否?” 另一人磕着瓜子:“我猜接下来应是沈远之假戏真做,被桓九爱意所染,动了真情罢?” 少毛拂尘痛心疾首地摇头,也抓了那人一手瓜子嗑了两口,继续讲:“诸位莫忘了,这沈远之不择手段获取灵力,是为重回天界,又哪里会对人界事物动真情?因此他蛰伏多时隐藏本心,终于某日,在昆仑山最高峰觅得飞升天光,运转起从桓九处获取的大量灵力,欲抛却凡爱,归天而去。” 第62章 铛然一声,他又重重敲桌:“然,那魔教少主是何等骄傲?他能容忍沈远之假意侍奉,已是卑微至极!而今沈远之要走,他如何忍得了自己被当做炉鼎用完即弃?因而在沈远之运功飞升之时,他怒而将其一把拉下,就在昆仑天光处,幕天席地,当场!当场,将自己被沈远之采走的灵力修为全数采了回来!……” 说到此处,众人立时惊呼赞叹,此起彼伏。 “什么叫幕天席地当场采了回来?细说一下。” “十个无情道八个修劈叉的,又劈叉一个,精彩、精彩啊!” 我把包成粽子的天承剑搁在桌上,思考要不待会心魔啃够,我就用这个砍人,这个得劲。 少毛拂尘身边已围了两圈自带坐蒲零嘴的散修,还在继续:“在此之前,桓九还对那薄情寡义沈远之多有迁就;在此之后,他立刻转态,以强取豪夺之势将沈远之抓回天地圣教,深锁魔宫,还要马上办结侣典仪。这一锁数日,到结侣典仪前都不见沈远之人影。” “典仪当日,沈远之亦只现身片刻,便又被桓九白日逮回魔宫;甚至之后桓九闭关晋升,也不忘将其一同压入闭关魔窟。如此这般,这般又如此,日日复夜夜……” 我听着那头一圈围观跟着感慨,“无情道修成合欢道了是吧”、“这夹杂着恨的爱真是病态激烈且扭曲”,心境淡然如水,手上优雅地解着天承剑剑柄处绑带。 就是心魔还在啃,快啃到骨头了还不松口,导致我仅有一只手可解带子,动作十分缓慢。 一干人等将此段品完后,有人疑道:“可照这种说法,后来沈远之殒命昆仑,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如何能逃得出去?” 这里围的人太多,我快看不清少毛拂尘人影了,仅闻其声:“桓九百般监视,总有一疏。那回他晋升合同中期并未成功,反受重挫,沈远之便趁这机会逃出。然他本就非普通凡人,自觉无处可去,最终仍是选择拼着最后一丝力回到昆仑天光下,仰看天界。” “他没有灵力,于是干脆横剑引颈以魂血祭,以命作赌,赌要么成功归天,要么失败归西。桓九赶到时已来迟,天光下只剩一摊红血、一条桓九用来为他系发的红绸带,世间再也不见沈远之身影——如此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哪。” 第71章 遗爱 这结局,还留了个悬念。因而不久,对于到底本人是成功飞升还是失败殒命、究竟对桓九有没有几分真心,一干人等交换着瓜子蜜饯,论得热火朝天。 我收回了剑。这故事虽开篇离谱,却也大差不差,结局不算过分。 且大家都晓得是个故事,飞升哪有这么容易,至今七百年都没出一个能飞升的大乘期修士。不过是聊个新奇热闹罢了。 我不想计较,主要还是心魔咬死不放,眼前已有些昏黑,心中乱念丛生,只能坐着不动,默默压制。耳边也嗡响得很,依稀中,听那些人聊回了故事主题,仙宫陵。 仙宫陵啊。 那是他为我建的陵墓,也是我心魔显形的成因。 我离开昆仑、去做个逍遥天地的散修后,依然常有听闻桓九之事。毕竟他是目前天下最强的魔修,我走到哪都不缺他的消息。 起初两个月,是听说他在天地圣教所辖城镇到处翻找刚出生的婴孩,甚至还带了十几个孩子回山,亲自安排教导。那些孩子中有修炼之才,也有废灵根,他每一个都盯着魔侍悉心养育、认真对待。 又过两个月,是听说他陆陆续续将一些孩子送回了父母身边,并大量赔偿。然后他再犯着癫又找了一些婴孩,还是照样对待。 再过两个月,是听说他已将所有强行带回圣教的婴孩送归了他们本该待的地方。之后便再没听说过魔教教主到处抓小孩子了。 之后,他在传闻中又消失了两个月,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但两月后他再出现时,天地圣教的教主已再不耽于故情,一心只扑在爬修为和管教派上。他在很短时间内学会许多手段,将无数小魔教收入麾下,所辖之地妖邪不现。哪怕期间圣教、璇玑殿与仙盟战事从未断过,也不曾影响到人间安居。 几个月过去,他成功晋级合体中期,在众魔教请愿下登位魔尊,正式剑指仙盟。 仙盟整体实力更强,却门派各自为政相对松散,不如圣教、璇玑殿联盟铁板一块。至今双方僵持,仙盟根本没从桓九这讨到过半分便宜,还折了不少高阶修士。 桓九几乎眨眼就变为了个一心唯有大业的纯粹的魔修共主。 只除一事为私。 便是这仙宫陵。 听闻他登位魔尊那日,开放圣教,请了许多有意向的凡人来观礼。因圣教除邪保卫一方,口碑极佳,当时有一妇人激动之下,将自己的小女儿抱到桓九手中。 那小女孩将圣教当做了仙境,在桓九怀里天真地说:这里是仙宫吧?像哥哥这样住在仙宫里的,一定都是神仙吧? 这对魔教而言,本是冒犯之语。 可就因这一句话入耳,新魔尊下令,要仿造传说中天界的玲珑楼阁,为自己早逝的凡人道侣,建造一座堆满了仙器仙宝的仙宫来作为陵墓。 刚登魔尊之位,如此大动干戈,要做一件无益魔教之事。彼时桓九立刻遭到各路小魔教质疑,他却很快用事实扇烂了这种质疑。 桓九在登位魔尊后与仙盟的头一次交战中,即斩下了合体中期千秋宫宫主的头颅,并将对方的储物戒拔下。他将储物戒扔在天地圣教的议事大殿上,说:这是本君要放进远之仙宫陵的第一批仙宝,谁有异议? 仙宫陵在圣教次峰三月起建,八月落成,不似陵寝,楼台彩光玲珑,祥云飞羽飘浮,更似九重天阙的落凡仙境。魔尊所获秘境仙宝或仙器战利品,尽数堆放此陵之中,久而久之,丢得满地都是,令仙宫陵越发仙光皑皑。 陵中有一张极软和极大的圆床,红练四垂,在圆床中心正供着魔尊那早逝的凡人道侣,沈远之的骨灰。 只要得空,魔尊必入陵床怀抱道侣骨灰,与之共眠。即便仙宫陵中仙器过多,顺转的灵气会对他逆转的灵气有些损伤,这习惯亦从未改变。 对于魔尊建仙宫陵的缘由,我一路行来,听过无数版本猜测。 有人说,他就是想故意大兴土木,彰显深情。仙宫陵中的仙宝仙器如今已比部分秘境的东西都堆得厚了,竟全扔在那祭奠逝者,简直浪费。 有人说,据传魔尊的凡人道侣、增城派大弟子是被他打压折辱,生生逼死的,且正巧是个器修。他此举是为道歉,要将天下的仙器奉给沈远之。 有人质疑,他现下已是魔尊,若真思念道侣,就不能满天下翻一翻沈远之的转世在何处么?虽不好找,也有万一找到的可能。 所有人都十分好奇建这么个东西究竟是为作甚。 两月前,终于有勇敢的八卦修士得了魔尊对仙宫陵解释,并留了影。 “人间传闻,仙宫里住着的都是神仙。远之对本君……讨厌至极,本君怎敢找他再续前缘,本君建仙宫陵,是祝愿他来世能得道飞升,修炼成仙。” 留影中,八卦修士听愣了,勇敢地又问:“魔尊大人,若对方成仙飞升天界,岂不是与您两界相隔,再无续缘可能了么?” 红衣魔尊垂下一滴泪,笑着答:“没关系。我不求生生世世再续前缘,我惟愿他来世成仙。” 新魔尊“仙宫遗爱”的典故,由此传世。 我筑基之后便有了心魔。起初我的心魔只是个雏,一团无形雾影,一直在寻找我至为牵挂的东西好迷惑我。 原本我只需在心魔显形后,下决心将其早早驱散,即能脱出此劫,而后结丹,畅通无阻的。 可两月前,在我听闻了桓九对仙宫陵的解释后,心魔便立即以他的模样显形。此后我便晓得,我大概……再也下不了手驱散它,这次也很难再结丹了。 既不能结丹,唯有在心魔完全将我吞噬为怪物前,把这身假丹期修为最大程度利用起来,规划好最后一战。 重光派出战几次,被圣教璇玑殿针对,折损两位掌门,便改为躲在永盛门背后当后勤,让圣教和璇玑殿在正面没有下手机会。但祝源还活着,这条当年站在东海大阵破损阵眼上的、师父喂了八十年的狗还活着。他甚至爬上了重光派长老之位,修为元婴中期。 我有仙器一百零八门,有天承剑,有用不完的仙宝魔宝加持灵力,再嗑丹药强提一波修为,元婴中期,照样能打。 正面战场,重光派露头者死;现在不露头了,我就是杀到花降秘境去,也要他死。 第72章 寻仇 花降秘境入口位于东海之上,距海最近的人间大城是为明州。明州城建于海峤,楼台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拾级向下,直至海岸码头,船来船往。 目前虽得知了祝源要带人探索花降秘境的动向,却还需更细致了解,我要怎样才能一同混进花降秘境。正巧从其他散修处听闻,明州城中也有个建在酒楼下十五丈深的散修地下交易场所,我便去了那里进一步打探消息。 第63章 此处照旧十几个摊位,几十个本地散修,可问起花降秘境之事,人人避之不及。 我只得在这地下市场再买两枚提修为的破厄丹备用,打算另想办法。 却不想正挑拣丹药时,头顶一声轰裂震响。上方被强力仙技生生开了个口子,楼屋断梁碎屑掉落满地,十几个身着重光派袍服的黄衣修士御剑凌空,轻蔑下视。 里面衣着稍繁复的为首弟子对我这下方道:“诸位道友,藏得够深哪。本派花降秘境探秘,正需诸位鼎力相助。” 所以,根本不需主动去引人注意,重光派自己就在到处抓散修。而且,已经狂妄到不顾人间城镇生息,在明州城内大肆动手的地步了。 我和一众愁眉苦脸的散修随那群重光派弟子御剑离去时,回望明州,正见房屋垮塌数十座,家家闭户,街市人心惶惶。 我出门在外,一直都催动仙器隐了真正面容,还用天承剑为这隐面加持,恐怕合体期都未必能看得出我这张脸是谁;遇到熟人,再调整声音即可。一路往海上飞,我故作乖顺低调。 但散修中有人不忿,路上与重光派弟子起了冲突,反被毒打遭重。这散修头顶冒血,放出狠话:“呵呵,你等如此嚣张,可别忘了,魔尊最喜往他道侣的仙宫陵里塞宝物!魔尊现下没了消息,未必不是悄悄来了花降秘境,你们跟他抢仙宝,当心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放出此话,眼见又要遭顿毒打,我看不下去,忙上前拦:“诸位仙长,此人口不择言,却莫要因这话动怒,魔尊是不会来这的。” 重光派弟子笑道:“就是,指不定是被盟主打成残废了才不敢露面,吓唬谁。” 我心道,万不可能残废。以桓九的骄傲性子,若清楚自己已残缺不可再进益,他在一月前那一战就绝不会归息修养。他必会在战场上拼死换命,将仙盟盟主彭山远一道拉下马。 我嘴上笑着打圆场:“何况此处是东海,距魔教极远,纵然魔尊修为高深能悄然至此又如何,他敢在这露面,回去可未必能逃得出仙盟的包围圈了。” 重光派弟子对我颇认同地颔首:“你这小道十分识相么。你们这些散修中识相的,花降秘境中所获宝物,也未必不能分些。” 我要来取你们长老性命,当然识相。我继续笑着作揖:“多谢仙长,我必当倾尽全力,协助贵派。” 向花降秘境飞的后一段路,未再有散修与重光派发生直接冲突。但,问题还是出现了。 他们之前吵归吵,冲突归冲突,做什么,要提桓九。 原本今日清晨我才喂了心魔,令其餍足,照理说至少它一整日都不该出来烦我。偏他们吵架带上了桓九。 红雾掠过,红衣少年将手伸到我肩头,重重捏我左肩,表示它又想了。 我一时未睬,它即刻绕到我眼前正面,两手搭在我颈边,嘴唇轻启,向我吹气,逼我看它特意为我打造的、通透的红眸。 我没忍住瞧了一眼,它又面孔放大飘得更近,嘴唇与我咫尺相隔,还在我面上呼出一缕凉凉的浊息,假意要与我亲吻。 此处修士众多,我不好与它多话,更不可能跟个心魔亲嘴。只得悄悄挽起左袖,继续目视前方御剑。 心魔见再次得逞,露出笑容,这才飘到我左边身侧去,没再挡我视野。 我早上检查过左臂那缺了块肉的疤口,已黑烂至骨,心魔侵蚀沿经脉更不知深入到何种境地。此刻它又来一口,反而不再疼痛,只余浸骨入肉的冰寒,和隔着很远的麻麻的痒。 我深知这绝非好事,若不能解决,陷入疯魔恐怕就在这几日里头。 又御剑一个时辰,才到了无边东海渺渺海浪上空高悬的花降秘境入口。 入口处百花环绕镜水,仿闻春意,这便是为何它叫花降秘境。这秘境表面平和,实则内里陷阱无数,因此重光派才要抓一堆炮灰来走前面。 我对花降秘境情况清楚,是因八年前,师父曾带我来此寻觅仙器,还探索至了秘境最深处的洞穴。 ……还在那洞里,给桓九递了一把掘玄铲,帮他挖了个三尺深的坑,造成蛇窝,用来找小母蛇产蛋。 入口两侧已悬立重光派黄衣弟子数十人,站最前面黄衣最豪华的,便是我那师父八十年友谊喂的狗,祝源。带我等散修来的那位为首重光派弟子上前,行礼向祝源汇报情况。祝源听着,时而扫视我等,颇满意点头。 我觉得这是个冒头的好时机,主动上前,带起笑意:“方才贵派弟子说,若我能为贵派寻得仙宝,是否也能分得一二?” 祝源皱眉瞧我:“你是何人?” 我道:“在下桓夜,假丹期。八年前花降秘境现世,在下曾悄然跟随合体期大能行至秘境深处,因此花降秘境中许多陷阱,在下十分清楚。” 祝源果然看我眼色都亮了:“哦?果真?” 我道:“祝长老若不信,尽可放在下打头阵,一试便知。” 之后一切顺利,进入秘境后由我带路,后为众散修,再后为重光派弟子和祝源,一行人穿林过水,在路上便捡着了许多零散仙草仙宝。 起初祝源对我尚有两分警惕,如此一路过来,他渐渐也走到了前面,很放心地跟在我身后两丈之远。一行人一路所得仙宝,自是大多都奉给了他,由他收着之后带回重光派,乃至进献永盛门。 走到后面,距那秘境深处山洞仅有五里远时,祝源竟还关怀起我来。他见我是器修,便把路上所得的几枚四阶仙器赠与我,说这是重光派的报酬,要我只管放心带路到更深处,之后若还有,定也会给我一份。 他这行为,让我想起两年前,他曾为打探增城派消息,给我那十八个崽一人带了一份修炼器材。他用这点小恩小惠从十五师弟那得到了我在魔教的讯息,回去之后,就是仙盟四大仙门讨伐璇玑殿。 我猜他现下正如此作想:先稳住我,等秘境探完,我失去利用价值,再将仙器夺回,乃至夺走我储物戒中所有。他应该还是想,自己私拿些东西,自己揣着。 因此,待走到最深处洞穴外围、一众人等稍事休息时,我将祝源单独引至旁边树林,隔了音道:“祝长老带这许多人一同探宝,一路所得均登记在册,回去之后,恐怕自己拿不着多少吧?” 此话果然戳中祝源痛点,他甚遗憾:“唉,如今重光派没落了,几乎成了永盛门附属,弟子中有不少永盛门之人。我这里拿的好东西,都得进献。” 我微笑拱手:“前方洞穴深处有灵宝无数,却是死路,唯有这一条入口。因此我可与祝长老共同做戏,言这洞穴往里走有禁制,只有元婴中期以上才能跨过,且仅能再顺带一人进去。如此洞穴中灵宝哪些长老您自行收下、哪些进献仙盟,还不是您一人说了算?” 祝源又是眼睛一亮,却有疑问:“你如此做,是想得什么好处么?” 我真诚道:“自是内部灵宝也分我一二即可,或保我平安出秘境。我这微末修为,全仰赖祝长老做主。” 祝源大约以为我在讨好他,颇为受用地颔首:“可以,那就看这洞穴深处灵宝有多少了。若是足够,我会分你一些。” 假丹期诱骗元婴中期入死路单挑,我恐怕是世上第一人。 计划定下,我又道要自行先进洞穴待着,“探路”两个时辰,从而引出禁制之事。祝源虽觉有些怪异,仍答应了,毕竟在他眼里我这修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更不可能送死。 我也当然不是为了探路,只是想先进去看看。 花降洞穴中拐的前面几个弯,都没什么东西,算是外围。满地荒草,乱石遍布,一点都不特别。 在这里待着,除却能挖个坑来玩,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我找着了那个本该有三尺深的坑。 时过境迁,洞穴中土质变化、荒草疯长,这坑已只有二尺来深,且底下铺满了柔软的、翠绿的草叶青苔。已不需再特意找干草按进去,才能铺成个软和的蛇窝了。 第73章 魔染 我也不知我为何要先单独进来,就为蹲在旁边看两个时辰这坑。 正如两年前刚离开昆仑时,天地浩大,修炼间隙,我同样也是莫名其妙地逛到了京城,去找那满门抄斩的柳家仆从旧人,了解情况,还了解得极其深入。 深入到那位拐十几个弯偷天换日、才从满门抄斩中活下来的小公子柳邵,硬是被我找着了。 我在破旧小巷里牵着那孩子手说,我是仙人,要赐他一场缘法,带他回洞府修炼。 那孩子果然问我,修仙之后斩断尘缘,他家的冤屈如何是好? 我说,斩断尘缘要等百年之后,唯有你活出个人样来,才有洗涮冤屈的机会。 可查灵根时,却查出那孩子是个废灵根,根本无法引气入体。连我这种仙魔同修的可能,也没有。而我更无第二颗天问石能给他用了。 第64章 我真的很想收养他。但柳邵不愿为难我,他请求我将他放回人间,他说他已经在书塾念学,将来科考入仕,用正当手段为家中翻案。我只能留给他一储物戒书籍,放了他回去。 后来,我又干了别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在自己洞府外的小池子里,用许多仙宝水培一颗桃子。最终桃子泡秃噜皮,没种出桃树来。 或是在海边城镇尝食海产时,拿几倍的银两硬逼着口味清淡的老板放辣。最后辣是放了,却毁了一道美菜,我还是吃不下去。 甚至,我还试着在洞府内养狸猫,并拿许多仙食仙草喂养,看能不能养成个妖。可仙食苦涩,狸猫不愿多吃,长得很瘦。有一日出洞府我未关好法障,它便跑了出去,没再在我跟前露面。我怕它饿着,每日在洞府外放上小鱼小肉,那碗确也每日都清干净,也不知是不是它吃的。 简直跟昏了神一样。 我一向对自己看得很清醒,我明白自己是在放不下什么。何况两年来桓九声名鹊起,登位魔尊,只要在修真界,决避不开他的动向。我便是不想听也会走到哪都能听到。有些散修吵架都要带上他的名号。 他的确在照着我预设的路线走,他真正成了我报仇的延续。 两月前,仙宫遗爱传世,心魔现形。我发觉自己除不掉它,我发觉可能唯有造就这心魔的起始者进入我识海才能救我。 其实真有那么两日,我曾想过,要不就……算了,他已经很后悔了,他已经什么都在照着我想要的做了,他失去过了便会明白怎样重新珍惜。且我真的需要他帮我除掉心魔,我还要结丹元婴合体一步步往上爬呢,我好不容易得来了修炼的机会、正如故事里的堕仙好不容易找到了天光。却因一些旧事,大道攀登止步于此,值得么? 我以前都可为师门的利益委身于他。 怎么现在,为我自己切身最重要的利益,却做不到了?我到底还在怨恨什么,不平衡什么,赌什么气,难道利益不是最重要的吗?? 思绪翻涌,识海中一线剧痛,我忽然气紧,似被无形之物扼住咽喉,一丝气也吸不进去,眼前花乱且红。这才反应过来看自己左臂,原是不知何时,已全数染上不详且暗沉的黑。 心魔。 方才思绪,竟是心魔在引导走向!它侵蚀蛰伏多日,要现在发作了。大事不妙。 我赶紧停住乱想,咬指立画血符,并摆开清心器阵,盘坐入定。这动静有可能引来洞外祝源注意,但顾不上了。静谧和缓的灵气渐涌入两处灵根,仿佛正将心魔侵蚀压下,我以为维持片刻此劫就能再拖,不料,被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面庞。 一个恍惚,我睁开眼,却在看清后心神骤沉。 是桓九,但更是心魔。它周围仍萦绕着红雾乱息,可于我而言,它已变得有温度且有形,几乎与真人毫无不同。 我只看了它这一眼,耳畔即刻几声裂响,清心阵破,前功尽弃。 它嬉笑着拿住我肩膀后推,再与我一同跌进后面的坑里。没有摔疼,因确实垫得很软,可这坑尺寸比过去还要逼仄,等我回过神来,心魔已跨在我身上,与我吐息相闻,胸膛贴着胸膛。 我脑中还在嗡响,看不清周围也听不清周围,唯有这心魔在我眼前一举一动和形貌都无比清楚。它双臂揽着我颈扑在我怀里,用着桓九的声线,又无比甜腻:“远之,远之,你想我了。怎么我那么伤你你还要想我呀,你好奇怪。” 它虽是心魔,在旁人眼中不可见,可在我这里已成了有温度的实体。我想推开它,却一动这念头便连手都抬不起来。我只能道:“滚开。” 它不听,揽着我,一只手沿背脊向下触摸:“不要,你明明就很想我,偏闹别扭。远之,来,今天我们就在这善始善终,你乖乖地不反抗,我马上让你得偿所愿,享巫山极乐。” 这话终于半点都不像桓九。它觉得它侵蚀得很到位,便不再装,暴露了掠夺本性。 现下心魔对我侵蚀已至深并爆发,我无法动用任何意念与它做对,但在它完全成事前,我尚能清醒。报仇是来不及了,因此我能做的唯有一件事。 立刻封天承剑。不能让它落到旁人手里。 我早预备有此意外,天承剑的绑带内侧贴满了封符,需要封剑只需催动即可。心魔后续怎么扒衣服啃肩膀都不再管,我直接找出剑来,艰难念诀催动,封阵在剑上立时叠加起一层又一层。 心魔在我身上啃出好几处黑疤,手越发摸得不对劲,我封阵诀几次闪烁,才能勉强念完。已经快半口气都提不起了,但,以我这微末修为封的剑,难道元婴期乃至合体期会打不开吗? 可能得如故事中所说一样,以血以魂祭剑,竭力将自己魂魄的一部分分入剑中化灵,才能让它不被任何人占有。 临到头来,我还真成了故事里那孤注一掷的堕仙;故事听多了,我的结局,还真成了横剑自刎。 我拔出天承剑,手十分抖,幸而还是稳稳搁上了颈。 眼前心魔已明白我想作甚,它与我一体,我死即是它亡,便一下子慌乱起来,伸出它满是浊气的手想抓我剑柄。只是我此举并非故意针对它,心魔对我神识的阻碍没有效用,它抓不住也阻不了。 它这模样,又开始像当年金阵中那只无能为力哭嚎的小兽了。我突然确有些想在此刻把它当成桓九,不由牵动嘴角:“我这次真的要死了。我成不了仙,且到地府后魂魄不全,来世也没有了。你以后不要老在活着的时候约这约那、祝福这祝福那,指不定,我就是被你这些约定和祝福咒死的。” 我将天承剑压紧,这玩意可比三师弟佩剑利索,稍后一定不痛。 “即便今后我失却五感魂归天地,你欠我的,照样要还清。桓九,你得给我记着。” 第74章 伪装 之后我手上使力,眼前一道红光过,耳畔还听到了心魔一声凄厉惨叫,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灵台重新清明时,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过去了多久,只觉头痛,又浑身松快了些。 我仍坐在坑里,心魔仍在面前,只是跪在了坑外。天承剑被扔在一旁。我能醒着,脖子当然好好的没划下去,抬手臂看,左臂入骨的黑疤仍在,却颜色浅淡了很多。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看面前这心魔没再动手动脚,又满脸愁容,只盯着我目光不动嘴上也不言,大概是它主动放弃了继续侵蚀。 我尚不确定,问:“怎么,你不想继续了?” 它僵硬地摇了摇头,似乎还有些发抖,心有余悸的模样。一个心魔还会发抖。我原以为心魔神智低下,不会搞懂我与它生死一体,非要将我逼入绝境。 我道:“好,你既然转了念头选择与我共存,那就约法三章。不得再像今日这般强夺我灵识;每日只准吸我灵气一次;以及若可以的话,变回你本来模样,休要用他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整日纠缠不放,令人作呕。” 心魔听着,眼似乎瞬了一瞬,润了一些。它点了两下头,最后一下迟疑地摇头。 我又不太确定了,略觉奇怪:“你能变过来,却变不回去?” 心魔非常肯定,连连点头。 我叹气:“那也罢,你记着莫借他的面容做出格的事就行。你刚才那种行为,让我想起……再来一次,我自尽绝不会再废话犹豫。”不过为何我对心魔也用这招威胁,好生奇怪,果然还是想死想习惯了,一回生二回熟,离了某人这么久也没改过来。 我不再理会它,趴着坑口去摸回天承剑。我只是想归剑入鞘,却总觉得背后发凉,抬目看,这心魔一直注视着我拿剑的右手,面色晦暗,眉心紧凝,仿佛有很深的思绪。 直至我将剑归鞘绑好,它眉目才松和。 既没被心魔吞死,我自要继续杀祝源的正事,赶紧从坑中爬出。如此闹一通,身体微微乏力,踩出坑缓慢了些,竟被心魔托住左臂扶了一把。 他托住我左臂还托得很轻,丝毫没碰到疤口。出坑后立刻放开,更是碰都不敢碰。 不对。心魔之前咬都是连骨带血地重咬。且我在洞里弄这么大动静,按理说早该有人进来查探情况才是。 我这一通已经闹完,他却未消失,只是退远看着我。我想了想道:“我腿在坑里坐麻了,你现已对我而言是实体了是吧?再搀我一把,扶我出去。左右别人也看不见你。” 他赤红的眸一阵晃动,立刻听话走过来,隔近之后脸别向了旁侧,不敢再瞧。我径直向他伸出左手,他接过时,一手扶住臂弯、另一手托着手掌,其小心谨慎的程度,像是生怕将我碰碎。 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便就这样由他扶着,向外慢慢地走,用余光观察。正巧,瞟见了他也在用余光悄悄扫我,与我对上后又立刻挪开,继续若无其事地看旁边。 也可以说,这些都只是毫无证据的蛛丝马迹、是我多想而已。可一阵风过,掀动袖袍,有那么一眼我瞧见了他手臂上心魔绝不可能有的东西。 第65章 紧缠的、疗伤用的绷带。 “……” 若我未记错,有些人在一月前对战合体巅峰,受了“筋骨寸断”的伤。 他与我余光对视后,便只管直视前方或斜视边边角角,不言不语,好似真成了个心魔。他还觉得他装得很像。 向外步至某个位置,有异样之感,像是跨过了什么边界。他之前在这设了无形屏障。 “……” 出了洞后,到外面休息的各散修以及重光派弟子附近,我动作和缓地收回了手。而后不再管他,如他所愿当他是个不存在的心魔,直接去找祝源说事,讲里面没有异常,现在便可开始我们的计划。 祝源摩拳擦掌,对独吞整洞灵宝期待多时,立刻开始配合。最后果是我与他单独进入花降洞窟深处,外围那“只有元婴中期以上才能过的禁制”,都是他自己设的。 至于我的“心魔”,毫不打扰,远远跟随身后,过禁制后他还有意抬手加了一层,保证里面任何动静外面都不晓得。 我悄悄回看过几眼,他面上始终维持着没有任何表情,心绪都在眼底。我读得懂他那双漂亮眼睛,欣喜,紧张,惶恐。手也一直紧缩在衣袖内,像生怕我看见他手在抖。 他这个只对我现形而对旁人隐身的把戏,倒玩得沉浸。 我引着祝源不断往洞窟深处走,过了许多关卡,也让他拿了些许外面没有的灵宝。遇到几次妖兽,我识相退后作弱小状,祝源替我开路,打得很是积极。 到最里头某窟,已满地仙草灵宝。祝源看得眼直,动灵力大批大批地往自己储物戒里装,早将我抛之脑后。这些东西几乎都是不可立用、需要炼化的,加之之前砍妖兽开路,我估算下来,目前而言他应耗了不少灵力,是机会了。 我在他身后,边走近边道:“祝长老,我记得这里面还有个隐洞,上次我跟那合体期大能进来时,见他从隐洞中取走了上古仙剑的剑胚。里头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宝物。” 祝源转来笑道:“小友,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快些带我前去,里面的东西,有你一份。” 他毕竟元婴,过于近身仍可能被发现杀气,于是我保持一定距离跟他车轱辘,并动微毫灵力慢慢解开背后天承剑的绑带:“我记得那位大能念叨,剑胚是天生地造、自然而成。祝长老可知,上一次上古仙剑的剑胚所造——” 我将字句捏得缓慢,讲故事一般,而后骤然抬手,天承随之出鞘,破空而去。 祝源反应也快,我这头剑一出他也护罩立起,仍被逼退两步。他又猛加了份灵力,才挡下此击,天承剑回我手中。 祝源震惊:“你??你敢跟我动手??” 修为差距太大,偷袭求个先机行不通,还是要正面打。我便决定先动摇他心神,拂下假面:“二师父,你且好生看看我是谁,看看我拿的什么剑。” 祝源这头惊了惊那头,惊得都有些茫然了:“你!你不是已经,还有天承剑,怎会——” 他发懵,我逮住机会携剑快速近身,向他脖颈挥斩。祝源再度迅速反应,也祭出他的佩剑生接天承。天承剑品阶虽高,与我修为太不搭了些,这一回合我又没能伤到他,甚至险些被他另一手抓了腰腹,只得再度退开。 祝源这下已彻底明白,我不会再有偷袭机会了。他一振袖,放出了元婴中期威压。 我正要以混沌源珠抵挡,那威压落身,却立刻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力度。 下意识回头瞧,桓九背手默立在远处,位置偏僻,十分隐藏自己的存在,盯着祝源,额心火印发着红光。 ……神经。 第75章 拉扯 祝源见威压失效,怒吼一阵,大叫此处有古怪,以为是洞窟环境遏制了他的威压。而后无需多言,便是正式的血战。 我规划此战时本给自己强调了许多谨慎的注意点、还事先将祝源的招法研究过,打算慢招耗,可现下桓九往那一杵,我就有些不想慢了。 想到等这边打完,那头还要处理更麻烦的事更麻烦的人,心中烦透,手中剑不由耍得大胆且勇猛些,十几个回合下来戳伤了祝源两处非要害的地方,而自己左上臂也被其划了一下。那边桓九见状要过来,我直接横目瞪他,用尽自己能表现的所有凶狠。 桓九眸色一恍,脚步定住,再维持不了伪装的面无表情,神情无措。 我这边还在打,没空再看。也该让他自己待那多想想,装心魔是不是很好玩,受着伤一个人跑来仙盟势力深处的花降秘境看坑怀旧是不是很好玩,我那六本书到底有没有读进去,他这个魔尊是怎么当的。 在天承剑加持下,我与祝源剑招难分胜负,最后一次分远时他突然改招,化出仙技巨剑瞬时斩来,我被迫硬接,连退数十丈,咯了口血才抵住。 祝源提剑笑道:“小远之,你可真有本事,还没结丹就能跟你二师父我战至如此地步,不过你剑法可比你师父差远了。他若还活着,看见天承剑落你手里如此蒙尘糟蹋,得多伤心呀。” 我拄着剑,拭了嘴:“我本就不是剑修。” 祝源道:“是嘛,所以这天承剑不如……” 我向他一笑:“我是器修和阵修。瞧瞧你脚下是什么。” 我本就不想与他硬拼剑法,我近身是在以天承剑风画阵。他低头看时,我将咯出的血抹了一把到地上最近的阵纹处,眨眼之间,红光泛滥,魔光大盛。 祝源脚被阵法绊住,不得动弹。他又在吃惊:“你修魔?!” 我缓慢站起,抬手,戒中仙器迅速散出,一百零八枚瞬归入红血杀阵一百零八的阵眼,整个阵法颜色变幻,内泛白光,中转金芒,最外层又是鲜艳的红光。 其实没必要非得变幻颜色,但,师父喜欢。 “恭喜你二师父,临死之前,能见一次我独创的仙器铸魔阵。” 说来,我从没像桓九那样用修为和实力装过。炼气筑基,这两年我谨小慎微地过来,第一次甘冒大险,就是今日在这干一个元婴中期。 不得不说,装得确实爽。莫名有些理解桓九的某种心态了。 一百零八仙器经我灵力加持,嵌套魔阵中,还真能绊住元婴中期,冻结他经脉,令其灵气阻塞七八成。就是这么搞耗灵力太快,我还没把最重要的天承剑架到天上作为斩击,眼前已是阵一阵地泛黑。 需要用各种灵宝来加持灵力。 我已没法快速调出灵宝来,那边祝源又一声大吼,挥砍各种还能用的仙技试图破坏阵法。由于灵力一时接不上,有几角真出了裂纹。 直至桓九的手默默搭上了器阵、他的灵力如泉涌灌进阵法,祝源才终于一丝缝都砍不出了。 我与他再一对视,一时哑然,不知该说甚。 里面困兽见状,嘶吼:“还有人?是谁,我明明设了阻隔,谁钻了进来!” 桓九深凝了我一眼,再度别开目光,依然站在器阵边缘,继续注灵不停。就这么会,他给器阵加的码够我再施展三个一样的。 默默付出?耍得好。 我弹出天承剑去,高悬上空,快速聚灵,预作斩击。但怎么聚剑身都不是很明亮,剑气不强。 里面那困兽本焦得很,见状,不太焦了,笑出声:“小远之,你想靠这杀我?以你修为,天承剑又如何,灵力用不完又如何,你能重伤我已是极限。你好像没后招了吧?等下一式,我要你碎尸万段!” 我翻出最后能用的东西,一个丹匣,里面两颗破厄丹,一颗鸿通丹。 抬目瞧,那位自以为还有救的八十年老狗看着我这行为,脸色煞白,浑身震悚。 我将三颗丹药拈起,夹在指中,再度对他笑:“这确是我专用来对付你的最后的最强组合招式,没有任何后招,所以,你此招后必死。祝源,你该去地府给我师父当牛做马赎罪了。” 我不想废话拖沓,正欲一口咽了,这只手的手腕却突遭重重拧疼,不得动弹。 桓九不知几时瞬到了我旁侧,将我拿丹药的手腕捏得死紧。他眉目凝重,不让我嗑。 我道:“装心魔装够了?” 他的手指微微松了两分,再度捏紧:“这丹药伤身伤修为,你别吃,我出手帮你杀。” 我冷声:“这是我师父的仇,我要亲自手刃。你杀他算怎么回事,魔尊大人,你是我什么人吗?放手。” 那边仙器铸魔阵还在耗灵力,祝源也在可劲垂死扑腾,我急得很,桓九却不急,还不肯放。我转念再想,现在阵法耗的是他的灵力又非是我的,那我也不需要急。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猜测:“魔尊大人,你莫非以为奴吃这丹药是为杀他,不惜自伤自尽?” 此言我有意夹枪带棒,桓九险些没抓紧我手。他面对着我,目光低垂,弯长的黑睫如沾水珠的扇,几缕沙哑哭腔:“远之,不要。你再……我真的受不住了。” 他一这般,我满腔的气没忍住散了些。也不知为什么。 第66章 我别过头说:“我并非自伤,而是为驱散以我仙魔基为载体的心魔、真正结丹,需要散功重修。这丹药服下,一段时间暴涨修为方便战斗,半日后将修为大降,正巧比较方便散功罢了。” 桓九稍稍将他那种涩哑的腔调收起:“哦,原是这样。”但爪子依旧没撒。 半晌,他又道:“我应该可以除掉你的心魔。方才我稍微施法入你灵识便能压制住它,远、远之,你给我半个时辰,我帮你清理干净,就不必再散功。” 那边阵法内乱叫乱骂的狗还没弄死,剑还悬天上,他倒会挑时机跟我唠嗑。左右不是我的灵力烧得慌。 要唠,就从头开问:“我来此是为报仇雪恨,魔尊不好好待在教中养伤,跑这来作甚?看坑?” 桓九局促回答:“我也是为了帮你报仇。没想到远之先到了。” 这答案,我略觉意外,再一细想,却没什么问题。谁能料到,找机会杀祝源竟成了我跟他撞上的契机。 我气又散些:“你还伤着,到仙盟地境如此深的地方来,就为杀个祝源,不怕回不去么?” 我语气和缓,桓九便翘尾:“我强得很呢远之,我都合体中期了,你不晓得,一个月前彭山远那厮被我打成什么落花流水的模样,他现在还闭关养伤。” 一个月了,你衣下还缠满绷带,又是个什么事。我懒得评价此战,重回目下的主题:“放手。” 桓九不动。 祝源在滋儿哇叫撞法阵,不过没人在意他叫什么。我拖着字眼道:“魔尊大人,即便你想跟奴重温初见旧情,也要注意影响。这还有第三个人,奴如何跟你重温?” 此招好用,桓九抓我的手即刻被针扎了一样,他一缩我立刻扯开,丹药都递到唇边,手仍再度被他反应过来拿住。 我实无法再忍,合上眼:“滚。” 桓九还是不放,继续他的自语:“远之,让我帮你吧,我能帮你杀了他,我能帮你除掉心魔,如此你便无须……” 我一手捏诀,调动空中天承剑剑锋的朝向,指向自己。 这下他闭嘴得很快了,松手得也很快了。 还是返璞归真的老办法,威胁他最好用。 第76章 绝袖 天承剑落下后,我不忘多来回扎七八下,溅起一地血淋淋,保证死透;再摸走祝源身上所有储物戒,把周围散落的灵宝装一装,准备出洞。至于祝源尸体就丢这长草,元婴级别的血肉一定很有利于新的仙草。 天承剑不必急着绑。外面还有重光派弟子。 我原本计划是,原地等待药性发作,直接在这散功和恢复灵力,并尽力维持住筑基初期修为,再杀出去,想办法以最快速度离开仙盟范围回到璇玑殿地境。最终我能否真正活着出去看命。 可现在,在这多留哪怕片刻,我都想死。 我欲当桓九不存在抬腿就走,他却从背后又抓住我手:“远之,我……”我个半日,我不出话来。 最终他努力扣紧我五指:“你明明说,你原谅我了的。” 我抽不出,便用另一手去掰他手指,仍不能掰动。他表现得如此卑微,行动却在逼我给他个说法。 我抬目看向他的眼,这双惊惶的红眸:“原谅只是原谅而已。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你看不出吗?” 桓九喃喃:“可远之的心魔,是我。心魔不会骗人,远之心里有我。” 我不想反驳这个,直接道:“今日我还能有命在这跟你拉扯,是上天怜我道心,让我赌着。当年你有意毁我仙途起,你我便已无缘,我说的原谅你,不过是算了。” 他仍未松指,嘴角却噙起一抹难看的笑:“算了?什么叫算了?你的心魔都是我,怎么就算了呢?怎么就算了呢?怎么就……算了呢?” 我不再看他,看向前面。身后桓九颠三倒四地诉到最后,竟说:“远之,你不该跟我算了,你应该恨我,让我付出代价。我、我那么伤害你,我有今天都是因为害了你的仙途,你不能跟我算了,不能的。” 他实在抓得紧,有些扯着。这是我左手,上臂有新伤,下臂有旧伤。 我隔着袖捂了下手臂伤疤处,桓九总算不敢再癫,慌忙撒开,立刻绕两缕魔气上来。上臂的伤很快不再冒血,但下臂那疤口本就缺块肉,还被心魔侵蚀,很难修复。 他还是这么容易为情绪所染,做出出格之事。 我回头道:“魔尊大人,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个问题我稍后回答你,现在你先借我灵力,我要处理外面的重光派弟子。” 桓九颤声道:“你待着,我去。” 他往前才走两步,我逮住他袖角。桓九惊疑回眸,目光柔软得仿佛又浮上希望。 我没那兴趣给他希望。我是觉着,他出现在这太由着性子胡闹。因而我要用行动告诉他,为何我方才盯死不要他出手,为何我的爱怨至今只能选择跟他算了。 我向他伸手:“给我灵力。你负责继续隐身,看着,以及在我处理完外面之前,闭嘴。” 桓九眸光瞬了瞬,默然照做,闭嘴从现在开始。就是我分明伸了手让他借灵力,他却突然贴近,一只手搁放在我腰间,摩挲两下,而后愣住。 “……”我有些无言,“天问石在花娘那,我已不需要天问石。” 桓九又没忍住几乎微不可觉地轻握了一下,才收回,转而与我掌心相对,渡来灵力。 我目前是暂时的金丹中期修为,他渡的灵力十分多,片刻后我都满得有些晕乎,捏开他的手:“够了。你伤没好,留点力飞回圣教。” 桓九缓缓点头,无比珍重地捂住被我捏的地方,嘴唇抿死。 我回召天承剑,提在手中,出洞。剑刃上满是血迹,一点点滴入草泥中,而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外面那些黄衣弟子已在屏障处拍打攻击,试图进来。我这么个模样现身,已是吓愣了几个;再注灵天承剑,八阶仙剑放出耀眼光华,更是全愣。 为首的上下看我衣着,怒而问我:“你?你是那个桓夜?” 旁边桓九眸色一动,没耐住唔了两声。一个假名有甚惊喜,顺便想的拿来就用罢了,大惊小怪,谁真心想跟你姓么。 这头面对重光派众弟子,我继续装:“是。你们祝源祝长老欲夺我仙剑,我已杀了。若还有谁想试试这柄剑的威力,我随时奉陪。”唰啦,再放一阵剑光。 金丹以下的几个弟子见状瑟缩,缓步退后;为首弟子怒放威压,金丹后期:“你一假丹期,能杀得了我们长老?!你到底在里面干了什么,说!” 我令天承脱手,自悬空中,准备作飞剑用。到底我不是剑修,把它当仙器隔空驱使更擅长些。 “识相退开者可活,挡路者死,我不说第二次。” 桓九放下了屏障,此战便起。 十几个回合后,此战结束。重光派弟子大部分放跑;两个金丹期一剑戳穿经脉捆在旁边;为首的那个最不识相,我不得不割了他的喉,天承剑上又添一笔人命。 此战打完,浑身浸血,却都不是我的。桓九就爱搞这种小动作,有几次我几乎被仙技命中,可毫无伤痕,他现在学会从细节入微来感动我了。 我将身上剑上用清洁咒术濯洗干净,收剑绑好,再去找旁边躲树后、草丛里、树冠上的各路散修。稍有些麻烦的是我近一步他们退许多步,中间总隔着好几棵他们刚刚才爬过的树,躲我比躲鬼更勤。 我将戒中花降秘境的所有仙器灵宝拨出,撒在他们树下地上,堆作小山。 有散修不敢置信地冒头:“这位……很恐怖的道友,你这是要,把这些都给我们?” 我带起温柔笑容:“诸位被抓来此处,是遭的一场无妄之灾,秘境中所得理应有好大家分。重光派跑了几个人,他们应很快会通报仙盟,请诸位拿了东西便快速离去。” 树冠草丛里的散修们既惊且喜,已有人闻言开始四处捡东西入自己储物戒。 我继续保持微笑抱剑站着等,等了片刻,果有人激动地问出了我想听的问题:“这位很恐怖的道友,桓夜应不是你真名吧?请教道友名讳,我等来日也好报答!” 我半仰看秘境中湛蓝的天,高深且平和道:“我乃增城派大弟子,沈远之。” 眨眼间,仿若有无数道雷劈上了这些散修们的身。我的目的已完成,便不再多言,御剑离去,力图给他们留下一个潇洒背影。 桓九始终跟在我身后,不远也不近。 出了花降秘境,我再往东御剑数十里,方才悬停半空,转身对桓九道:“魔尊大人不必再跟着,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 第77章 乱息 桓九急道:“你为何要跟我……算了,还没告诉我。” 我道:“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不让你对祝源出手?为何要把秘境所得都给散修,且报真名?” 桓九漫不经心道:“你不让我出手,是因我若留下法术痕迹,将容易被发现行踪,回去路上会被围追堵截嘛,我明白。但我想问的是……” 第67章 我负起臂看他:“受伤的魔尊出现在仙盟地境深处,无论你回不回得去,天地圣教乃至整个修魔界都将一片大乱。甚至可能出现圣教弟子为救你出包围反而自己掉入陷阱的情况,你想过没有?是以你绝不能留下法术痕迹。” 桓九噎了,很弱小,要开始啪嗒啪嗒:“……哦。”我记得留影中,天地圣教大殿上,他摔合体期修士的储物戒不是挺霸道的,怎的在我面前成了这副模样。 他一这样,我又忍不住心软,缓了声继续解释:“但我不存在这问题,我本就是个无影无踪四海为家的散修,实在不行,化凡待入人间几年,仙盟很难翻到我。众所周知,你仙宫遗爱的道侣是沈远之,我说真名,散修乃至仙盟中必会传开,很快所有人都能晓得是你魔尊的道侣在维护散修这个群体的利益。之后你以正当途径招揽散修入麾下,会容易很多。” 桓九真的开始垂泪:“远之什么歪理,仙宫陵不是这么用的,我是真心……祝福远之成仙。” 我不理会,最后道:“桓九,你身上背负太多人的希冀,连我的都在里面。我是该恨你,我是很想让你付出代价补偿我,但我更清楚你不能出事。因此,我只能算了,明白吗?” 他低头不言,一手绞着衣袖。有润亮的珠子从他看不见的脸上滴落下来,飘进脚下茫茫沧海。 我重新目视前方,不再瞧他,我怕越瞧心越软:“言尽于此,分道扬镳吧。你回圣教,我找个海岛散功。你当我两年前就在昆仑山死了,今后不必相见。” 他却突然在身后闷闷开口:“远之,我觉得你说得不对。这些道理是很正确,可你说得不对。你忘了你曾教过我的第一件事。” 我道:“你说。”我自问讲道理,他这装满爱恨情仇的脑袋,决计讲不过我。 桓九一字一字、无比坚定:“心念通达。” 简短四字,我听着,恍若隔世。 他在我身后继续说:“远之,你永远在遵循着最正确的道理而行、为正确的道理牺牲自己的意愿,连……离开我时,都要注意着不能影响大事,小心翼翼照顾我至最后一刻。可你当真想这么做吗?你就不想砍我几刀,或亲自把灵阴扎进我胸腹再旋一圈?你为大局隐忍,连离开时都要跟我虚与委蛇,你的心真的通达了吗?” 我听着,呼吸微有滞涩,竟想不出半句辩回去的话。我将时局分析了那样多给他听,此时此刻,撞上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我的话竟全成了粉碎。 桓九越发提声:“若远之自认心念通达,又怎会生出心魔,怎会被心魔侵蚀到这种地步,心魔怎会是我的模样?你当真认为一个人悄悄散功重修就能驱散心魔?这次驱散了,下次呢?下下次呢?若心魔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远之岂非永远无法结丹,那不是永远在和你一心求仙、攀登大道的理想背道而驰吗?!” 我不知该如何辩,无法再辩,只道:“魔尊大人,你在外面晃荡太久,遇见了不该遇到的人。你该回圣教了。” 身后桓九再度笑起,他的笑声苦涩沙哑:“远之说不过我?真少见,远之这样聪明绝顶、智可搅弄天下的谋士,居然说不过我了。” 脚下大浪涛涛,天上大道渺渺。心念通达,我教给他的东西,我自己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哪怕在他伤我至深之时,我都没办法狠得下心去讨要报复。可能真要一次又一次筑基,结丹前散功,再筑基,再散功,直至寿元尽头了。 我这种烂得千疮百孔的心境,心魔劫都过不了,注定做不得他那样的天才。 我轻轻道:“魔尊大人,辩对辩错,毫无意义。你若对我还有两分喜欢,就请……” 我想请他放手,自此天各一方就好;我想说死局不可破,孽缘不可追。可之后的话骤然堵在喉中,一个字都说不出。 丹田和后颈两处灵根,灵气开始疯狂外泄,这痛楚不比被采补轻多少,我几乎持不住御剑。丹药药效消退,散功已开始了。 不是半日?这有一个时辰?? ……我并非只服下一颗,我吃了三颗。手指夹着三颗丹药装的时候,再被桓九一气,把脑子也装没了。 我实不想在他面前露怯,竭力生忍,可再怎么忍,如此痛楚下也在半空站不住,毫不意外地倒入身后人的怀抱。 就算淹死海里,我也不想被他揽着,却手脚全然无力,丝毫都推不开,一通扑腾,反被桓九牢牢锁住了腰。他的声音略有些远:“远之?” 事已至此,无法,唯有立刻开始手中捏诀,暂将自己交托于他:“我须入定数日,现在就开始,你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放着。” 桓九声音越发朦胧:“好。待远之此劫过,我们再聊。你放心入定,我绝不对你做别的什么,只带你去个最适合的修炼之地,之后要走要留也随你。” 我虽烦他,然他的保证,应是可信。我点了头,由他抱着随便去往任何地方,手中认真结印念诀,退去五感,进入识海,全心平复两个灵根的灵气,至少令其外泄时莫要失却平衡。 须知我这仙魔同修,入定时最要注重灵气顺逆平衡,否则两处灵根平衡被破,恐会难受至极,严重还可能爆体。 辩来辩去吵来吵去,最终又吵到他怀里了。真是吵了一通废话,果然摊上就逃不掉。 然而事实证明,我觉得他悔悟了,这是个什么错觉。 他的保证,可信个鬼。 起初约略一日半,我都成功维持着淡然的入定状态,让此次散功过程尽量平静,不至伤身。我能如此淡然,可见桓九在外头确没对我做什么。 我本以为他是就地找个海岛,藏了。 可一日半后,我这入定入得越发焦躁难耐,两处灵根平衡拼了命都持不住。主灵根顺转的灵气外泄缓慢、甚至反过来在随运转周天不断增加;而后颈修魔的副灵根,散功导致的灵气散漏简直一泻千里,无论如何维持都补不回。 又勉力运转一个时辰,毫无好转迹象,我便明白,定是桓九把我带到了某个灵气环境特殊之地,我须出去看看情况。 五感回时,后颈和腹下两处灵根激荡造成的焦躁感越发难耐,有如万虫噬身。 我一时间眼前昏黑无比,看不清是哪。黑暗中试着支起身,发觉身下极软,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落入这片宽大的柔软里出不来。 坐起来这么个简单动作,我耗了极大力气,而灵根处的啃噬感,也随我动作,更加奇痒,挠得心尖都在发慌。 说句难听的,我现下跟中了某种药无异。 眼前渐渐明晰,风动垂绡,一派大红,红得我又是眼花。且这片大红的外面似有无数闪闪发光之物,散得满地都是,如层叠的星子一般。那些物事在不断散发大量顺转的灵气,似乎全是仙器仙宝,难怪我副灵根无论如何都平衡不了。 我最后才摸到了桓九人在哪。 他坐在我身后,将我搀着。我们坐的地方是一张颇大颇软的圆床,依稀比魔宫那张还宏伟些。 我委实耐不住在抓扯,刚坐起来又跌回去,这次跌在桓九膝前,怎样都爬不起来。 我倒看他惊异紧张的面庞,心头的火比身上痛痒更甚:“你带我到仙宫陵,是想干什么?!” 第78章 魂与 桓九只把膝盖给我枕着,他那双爪子吓缩到胸前,动也不敢动:“远之,我是想此处仙气浓厚,会更适合你修炼。我没想做什么。” 最适合的修炼之地,他是会想的。 我血都要从喉咙里炸出:“我是仙魔同修,非是只修仙,要维持灵气平衡!桓九,你这自作聪明可能害死我,你晓不晓得!?” 桓九急道:“那,我马上挪你出去……” 他要挪我,自会靠近,两手抓着我腰上想抱起来。可我浑身毫无力气,他如此一抱,我反是往他怀中胸前更近地一跌,咫尺之间,鼻尖掠过他衣襟,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这仙宫陵中匮乏的、我急需的东西。 逆转的灵气,魔气,浓郁的魔气,合体期魔修的魔气。 若能吐血,我必须呕他脸上。 但我目下仅能枕膝躺着,向他丹田处靠近些,抓着他衣,无能狂怒:“别挪了,过量仙气已入体,现在挪也无用!……我真想杀了你。” 桓九竟听得兴奋:“远之,你想怎么杀我?你只要别算了,杀我也行,我很耐杀的!” 他一兴奋便乱挪,丹田忽近忽远,我竭力将人扯紧:“别动!让我……让我……” 让我靠在你怀里吸一会魔气,就一会。等我吸够,我就杀了你。 这话太像索求什么,我说不出口,干脆不多言,直接脸向他埋紧些,尽量靠得最近来吸纳他周身散发的丝缕魔修气息。 可是,这样不够。杯水车薪的这么一点点魔气,只足以当个引子,引得仙力全数席卷上来分食,却根本不够分食,反令丹田仙力越发狂躁,由内向外地烧肺烧心。 第68章 若不能及时获取足量魔气,这么烧下去,恐将爆体而亡。 我不怕死,可我怕死得难看无比、毫无价值。如是一想,我勉力提些劲去扒扯桓九衣物,手抖得慌,还有些扯不开衣带,只能上嘴咬。定是这衣服阻了魔气散发,才致我吸不够,给他扒下来就好了。他那么喜欢我,我主动拆他,他决计不会拒绝。就是今日他怎的穿这么厚。 不料,桓九面对我这动作,摁住身前大退:“远之!……莫扒我衣服,至少这些天不能。” 他都不吝我杀他了,却怕我扒衣服。 我脑袋被灵气失衡折磨得胶一样,实想不通,也不愿想,我只要魔气,更多的魔气。他却突然退这样远。 这床空间也太大,竟有空隙容他退的;这床质地也太软,跌进去,如何都爬不动。 他不给我扒,我只能歪在原处,忍受折磨,向他乞求:“渡我一些魔息……快点。” 桓九害怕:“我、我不敢。” 我道:“你若不给我……为免爆体死太难看,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果还是这招最好用,桓九扑来,将我肩膀搂起,却搂得十分拘谨,弄得我一身着力点唯有他手臂,靠不着人,很不舒服。他从前对我作甚都自然而然,各种花样都用过,现在装什么纯情。 桓九深纳一口气,酝酿他的魔息:“那好……远之,我得罪了。” 他吻下,我立刻在他唇齿间感受到极为汹涌的魔息,魔气混杂着合体期的强大灵力,就在咫尺,只要尽数汲取过来,定能中和掉失衡的仙力。 我连忙圈住他脖颈,力图将那魔息向下勾,可桓九竟不肯将牙关全开,仅给我留一条细缝。我用力吸气汲取、伸舌尖去不断舔舐,他却将那团魔息死死控在牙后,只一丁一点地渡给我。 汪洋大海就在面前,他只给我涓涓细流,短时间体内仙力叫嚣更甚,灼得全身上下都热,我根本就摁不住。 这种关头,他还玩弄上了? 我略退些,假装这些便够。桓九是被我逼来亲的,没有那么积极,他一下便放松警惕,我再将他狠力一咬,照着出血去咬,这下他可算惊哼之下牙关大开,让我能将那汹涌魔息完全勾住,卷死,飞快纳往自己喉中。 这东西定是大补,他就算掐死我,我也绝不还给他。 我目的已达到,便将他一把推开,自顾自蜷在云床上,开始试着重新入定,进入识海中去消耗刚抢的东西。 但是,不行。 这魔息虽多,然我现在是不断散功的状态,一身都是个巨大漏斗,非得等散功结束才能停。饶是这么多魔息,一次性倒进漏斗里只余十一不到,仍是压不下疯狂的仙力。且此处仙器众多,仙气堵死了仙力流失的通道,还随我这阵耽误愈积愈厚,二者天平愈来愈倾斜。光靠一次性的魔息,不行。 我不得不再度脱出入定状态,压上去再找他要。似乎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力气,遵循着平衡灵根、勾取魔气的本能,力气便回来了。而且,我也明白我非得做什么不可了。 我极力按捺,稳住嗓音,跟他说清楚:“我要你给我的魔气……源源不断,才能堵住我散功的这一侧漏斗。” 桓九整个人都懵了,看我脸又看我身上,有些委屈:“我方才是想源源不断慢慢渡你的……” 他目光放低,我就知道他在看哪。我也不晓得自己上身衣服怎么挣没的,但我现在只准他看我脸,掐住他下巴:“桓九,你听着,我并未驱散灵根中你精血的印记……所以,你给我挡好了。若今日之后我再有缺损,我必……亲手用天承剑将你心脏挖出,拿去放我师父墓前,插香摆盘祭奠。” 没有修为,被采补才会伤灵根;有修为的,会先损修为。但都一样,是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今日,我是没办法。如果他再敢…… 我就杀了他,然后自尽。 他听罢,赤红的眼眸微缩,润了一圈:“你还没驱散?为什么?” 我人都快被自己丹田中乱窜的仙力吃了,不想听他废话,五指将他脸重重抠紧:“你管我为什么。听清楚,记清楚,就……”抽了口气才能继续出言,“就马上开始。” 桓九眸色再度微动,不知他这当口冒出什么想法,虽点着头并一手揽紧我身后,却说:“好。但远之先闭眼,等我一小会,我们再继续。” 若我还能说出完整的话,我必骂他,这有什么好等,这不就是你把我抓回来一心想要的吗?可我已难以吐出字眼,只能依言照做,合目等待。 目下是我在向他求取临幸,等此事毕,我再将他暴砍一顿,掀床走人。我记仇一向不在乎隔夜。 片刻之后,我觉到面前似过了一阵灵力波动,桓九唤我:“好啦远之,可以睁眼了。” 而后无须再拖,径直撕扯纠缠。就稍有些讨厌的是,他仍不给我撕扯,只一个劲撕扯我。我记起当年三清殿中也是这般,他干干净净,我乱如弃履,他定是又在有心辱我,他又想对我如此那般用计,潜移默化磨我心性。 如是一想,即便我还是作他下位,我也要发点狠。我啃烂他的唇和脸,咬断他手指,在他虎口生拔下一小块肉。我当年脏乱成什么样,今日他就得是什么样,休要以为衣服整洁,便能继续在我面前高高在上。 其实这根本不解气。真要解气,我须完全将他反过来按死,让他把自己灵根晕染上我精血,在我身下曲意承欢。但,目下实力不足,待我金丹、元婴、合体一步步攀上去,总能有这么一天。 我记仇,一向不在乎隔夜,隔五年,隔十年。 第79章 结丹 我以如此方法获取延续性的魔气,是想这般行事主动权在他,且确会持续一段时间,且据我当年经验,时间不短。不至再昏了脑子一次性把他聚的魔息吸干,白白浪费。 但同时据当年经验,我恐会受些苦楚。桓九一向没轻没重,此事上我极少身心愉悦过,强颜欢笑,假作神往,不愿承受又必须承受。更不说采补那种割肉剧痛,至今难忘。 行至云深,果不其然还是那样。我不想再跟他强作笑容,不舒服就抓过他手,咬他第三根指骨。将其骨节嘎吱断掉后,扔开:“真没意思。” 桓九如遭雷轰,深受打击,眨眼间红眸开始不清明:“是、是吗,那我努力一点。” 体内乱息已在这通折腾下逐渐平复,应马上便可回归平衡。估算当前修为,筑基中期,情况不算太差。我道:“滚开,我吸够了,我要走了,分道扬镳。” 桓九懵然:“啊?” 我懒得多言,现下真正有了力气,向后撑坐起来终于能做到。不料桓九不肯放我,我向后他也向前:“远之,你不能这样就走。你且忍一忍。” 我抬手直接召:“天承,剑来。” 八阶仙剑,比他灵阴刀品阶还高,他若非要继续如何如何,我就强行落剑,让他此生都不能继续如何如何。 天承剑唰地飞至,可剑柄没落入我掌中。是桓九用他那只折了三根手指的手,生生地、鲜血淋漓地将飞来的天承剑剑锋捏住了。仙剑铮鸣震动,他却越捏越紧,另外两根手指几乎要被割断。 我并不想让他五指全断,难养,易影响他替我去锤烂仙盟为师报仇。一时恻隐,天承剑便散了光华,落到被面上。 之后我还未反应过来,桓九已重重前压。他竟乘人不备! 我立时想挣扎,整个人已被他用大力气摁下,再度被他强行翻覆进去。这回我真是肺都要炸,伸手去勾天承剑又勾不到,很快这手五指也被他死死交错捏住,不得动弹。 我唯有嘴上暴喝:“桓九!你找死!” 他毫不理会,只管继续,最终连我嘴唇一齐堵住,话也不准我说。我恻隐个鬼,就该直接从上方精准落剑,让他抓都没法抓。 奇异的是,他分明没甚进步,可此次那种昔日常有的不适苦楚似乎和缓许多,随他翻覆,渐有涟漪般的充足感在丹田处漫开,浸透全身,源源不绝。 这不像是普通魔气或夹杂了灵力的魔息,然我也是头一次体会,更辨不出成因缘由,也无法开口问。这种充足感莫名地漫开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加,无休无止,很快舒适得我连最后反抗他的劲都提不起。 头脑越来越昏沉,灵识几乎要被这奇异感引入无边沉睡。似是有什么太过满溢,须得入眠方能消化。 不行,我还要走。 不能在他仙宫陵的床上睡着,还在这种时候。这么沉下去,醒转时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想都不敢想。 可……委实半点都睁不开眼了。 我不知在此种充足的迷蒙中沉浮了多久,恍惚听见外面有炸雷轰声,心中陡起一种直觉,听见这雷,我必须醒。 拨开重重雾霭,我终于再度睁开眼,虽眼前十分模糊,也看得出面前挡住我所有视野的,还是桓九。无法,他一身颜色也太艳丽。 第69章 就是总觉着,好像他脸上颜色比先前苍白许多,额头上那抹总耀眼发光的红印,仿佛也暗淡不少。奈何实无法细致分辨,只能看个轮廓。 我使劲揉了揉额角,轻问:“外面……打雷了吗?” 我躺着,桓九在我身上支起一片小小空间,丝毫没再压着我。他也轻声答:“嗯,打雷下雨了。远之困便继续睡,睡醒了再走。” 我虽乏得很,到底没忘他又在对我作甚,虽则这回好像没采补我,可照旧是一样性质,便沉下声道:“你等着,我睡醒先杀你。” 真不真杀再说,气势不能落。 桓九道:“先睡吧。” 我安心合目,由着那雷声在耳畔远去。 此觉睡得既香且沉。其实,作为散修在外,看似逍遥天地,实则如履薄冰,洞府我两年都换了三处地方。筑基修为每过几日仍要睡一睡,我却因担惊、准备随时应对大门派修士抓人或抢掠,从来眠得很浅。 桓九这里,十分避风,没人会再对我打家劫舍,床榻又软,我可安心沉得深些,把两年缺失的觉补一补。 又不晓得过去多久。 我再醒时,只觉一身轻盈又通透,毫无不适。身上整洁干净,衣物也已穿戴整齐,唯有头发散乱,需要梳顺再束。 外面是白日,天光正好,无雨无雷。先前散落满地的仙器仙宝,此刻已被全数堆在一个角落,用了法障封印,未再对我产生影响。 我坐在仙宫陵的大床上,身畔没有了桓九。 我捡回天承剑,准备提剑去找人。他休想以为将我打理回人样,便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今日我须得砍上他几剑再走。 如是想着,我径直开始在剑上注灵,做好预备。但用同样力度运转灵力,天承剑光竟刺目得晃眼,比先前强烈数倍不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什么最不对劲。 是丹田。 我,结丹了。 迷蒙中的雷声,那应该是,天雷劫。我记得那时桓九罩在我身上,说外面打雷下雨而已,哄我入睡。彼时他的脸色,额心暗淡的纹印…… 事前他让我闭眼,等一小会,起了阵莫名灵力波动…… 我分明是在散功,修为一度落到筑基中期,最终却不降反升,还是大涨。在这期间,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或者说桓九对我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 我御剑冲出了仙宫陵,杀向圣教主峰魔宫。 魔宫宫门紧闭,二长老正在门口急得团转,符有期来回踱步,花娘好声轻哄。我一路冲至此处,吓呆了沿途魔侍,落脚在这也连带把他们三人吓呆。 我没空解释自己为什么活了,直接问:“桓九怎样?!” 二长老唉声不言,符有期连忙把自己下巴捡起,回我:“表哥他,掉到合体初期了。嘿不是,沈兄,你这,你们这??” 我道:“以后跟你解释,先说桓九。门怎么关着?我要进去看看。” 符有期道:“表哥只让医修进去过几趟,医修暂且治完后,他便不让任何人进了。”他又气得拿扇子拍窗框,“和彭山远打一架,断了二十多根骨头,早就叫他受伤别乱跑,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没影了七八天,刚刚医修检查才发现,他为跑出去能顺利活动,居然在绷带里贴满了镇痛麻痹的符咒!还不知怎的大伤了元气,被妖兽咬断了指骨,搞成现在这样!” “……”我虽很不想说,但,我不可再对他言谎,“他的指骨是我咬断的。元气大伤,也是我干的。” 第80章 无奈 符有期瞠目结舌,后仰,肃然起敬。 二长老迟疑道:“沈公子,你已是金丹修为,前五日仙宫陵上空,也蒙过一层金丹期的渡劫云。呃,莫非……” 好罢,一点都不难猜。 五日的渡劫云。金丹期,本应一日便结束,是另一人替我挡,才延长至此。 我缓缓点头:“此事在我,若我先前……也不会闹出如此变故。” 桓九降修为,传出去,这好不容易稳住的格局会产生多少惊变?若我早些时候直接接受他探我识海驱散心魔,恐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为赌口气,还是影响到正事了。 二长老叹息:“沈公子不必过于自责,也未必是坏事。修行者若心有阻塞,攀登大道难上加难。魔尊大人经今日一劫,也许他心中阻塞减少,反有利于将来进一步修行。” 殿门上有禁制,展现了桓九绝不让人进去的决心。只是这禁制软绵薄弱,一点都不像个合体期修士设的。 我提声对里面道:“桓九,你不让旁人进来,那我进来可否?” 他声音飘出,当真微弱:“远之请进,但要坐远一点,不可以靠近看到我。” 魔宫仍是过往陈设,分毫未变。连搁放在角落里和红纱裹在一起的凤冠,也未变。唯有床榻前的红帐比以往厚实,桓九躺在帐里,我连个轮廓都看不清。 我没坐下,依他所言站远处,只说:“你非水灵根,用采补功法转化效率极低,何必如此。你莫非想借此绑架我、留住我么?” “不是!”帐内桓九急起来,声音听着还是没几两气,“我是想,远之一人在外,散功后心魔必周而复始地冒出来,若结了丹,心魔影响即可大幅衰减。远之要走,与我分道扬镳,我……我自然不会强留。” 我道:“你可有想过,圣教怎么办?仙盟与圣教还在交战。” 桓九道:“我早说过,我这么好的天资,修为没了能再练,又不曾跌回元婴……我没有对不起远之留给我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努力隐下了什么腔调,努力维持着平静语气:“当然,若远之能看在我这样还债的面子上,能不跟我算了,就更好了。” 修为没了还能再练,那得是情形不紧急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桓九,你先做后说,未问我意愿,想用对等的赔偿还债,令我反过来生欠了你一笔,好让我心软留下。这不是在逼我?” 桓九又是一顿,这次他再忍不住涩哑的腔音:“远之说得对,我好像变得……更讨人厌了……但是我真的……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补偿你……” 一听就知,他正在帐内啪啪嗒嗒,然话语骤停,换上一声抽气。 我有些无语:“身上不得动弹,就莫要哭。” 那头帐内桓九一阵窸窣,大约调整好了,恢复正常:“嗯,我不哭。魔尊整天抱着一个假骨灰坛子哭,挺傻的。” 我想说,你就算不抱着假骨灰坛子哭,大部分时候,也挺傻的。我狠心说两句话,就能把你欺负得上气不接下气。 比如现在,我就决心要狠狠欺负他一通。 我道:“你难道觉得你做下那种事后,表现得思念成疾,过两年对等补偿一下,跟我哭两声,我就会心软?我这个人,记账一笔笔无比清楚,在那事之前,你平日如何折辱我、如何对我言辞威逼口不择言,过去七百多个日夜,我从未忘怀。那时,我每日都在拿着自己的生机供养你的骄傲自豪,跟你摇尾乞怜,令你餍足快活,这些怎么算?你采补我更并非那事一次,之前两回,又怎么算?你想过没有,桓九?” 这次我欺负得狠,因这次我连哭都不许他哭。桓九在帐那头支支吾吾,只说出:“对……对呢,我这个人这么讨厌,远之选择再也不理一个讨厌之人……也没错。而且我还,那么没意思,和远之待一起,哪里都讨不得远之喜欢。” 我深深地点头,为他加重此种自我认知:“是。彼时你只顾自己心念通达,从不曾顾我的。所以为何你说我心念不通达?我顾前顾后,早成了习惯,我与你对每一句话都要当心惹你不快,如何通达?我仙途险些毁于你手,心境也险些毁于你手,你却想这点小恩小惠偿还,你觉得,搭配?” 半晌,桓九闷闷地说:“……我又讨厌,又还不清债,远之这话是再也喜欢不起我了,还是要走,对吗?” 我高深莫测,没有回答。 桓九嗓音便又开始哑,听得出他忍耐眼泪花子辛苦:“你,你走吧。至少你还活着,以后不会这么容易被心魔折磨,我已放心许多。我以后会,会天天晚上望着月亮想你的。” 明知道他对旁人照旧凶恶霸道,一派哭相是专供给我看。 明知道此次在花降秘境与他撞上起,他就在小心翼翼、想方设法地留我。 明知道自己就有这么容易被再次套住,还往套里钻。 爱不清楚,恨不明白。 我将前言对他酝酿完毕,缓了声说:“我洞府都在仙盟地境山上,我又将将杀了祝源,已在花降秘境留下与洞府灵气相近的法力痕迹,回不去了。” 桓九还在伤感,没应过来:“那,远之就在圣教璇玑殿地境找个山头开新洞府吧。你放心,我绝不找你,也绝不过问。” 我道:“我意思是说,我改主意了。我决定,收回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第70章 桓九问:“什么?” 我一字字说:“‘你乖乖在这等我回来,我就原谅你’。我根本就没原谅你,清楚了吗?” 桓九静默了片刻,似努力动他脑筋将我话一阵思索,惊醒:“远之!你意思是,你,你,你不再只是跟我算了?!” 我颔首:“是。我考虑过,我离开你容易滋生心魔,所以为了修炼,我最好的选择是留在你身边。因此我已改主意,要讨债。” 我听得帐里人激动蛄蛹,而后又是一阵可怜的哀嚎。原来镇痛符咒扒了,他也晓得痛。 桓九扯开红帐,咬着牙努力冒出半个身子,红眸明如耀阳:“远之,远之想怎么讨?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眼都不眨,列出规划:“采女,美人,婕妤,昭仪,由低到高。现在你是桓采女,我多原谅你一分,看你顺眼一分,便给你升一阶。” 桓九拧起眉头:“远之,我立你都从沈婕……” 我道:“你敢再提试试。” 桓九:“……且我是男的。” 我道:“小母蛇也是男的,不影响。” 桓九弱小地低下头:“嗯,桓采女也挺好的,至少不是远之的废妃了。” 我道:“你莫过于自作多情、自作聪明。我再说一遍,留下主要是因为心魔,讨债只是顺带。” 他的头越发埋得低,不叫我能看清面容。我听见他身上断骨随胸腔起伏,嘎吱地响:“那也挺好的,真的……真的,太好了。” 第81章 留下 我在次峰旁侧的一座削过平顶的山上建了新洞府,与皑皑发光的仙宫陵相望。此山气息自然,总算不会至于入个定跟中了药一样。 此山本无洞,洞府是符有期亲自来帮忙施法开的。正好,我将仙魔同修、赌命成功的来龙去脉跟他清楚地讲一遍。 他听着,一边挥扇子一边说,我这兄弟真不够意思,当时竟哄他是去人间。 两年前桓九从次峰洞窟出来,找不见我人,急得灵阴刀架在他颈上,为情灭亲逼问行踪。而后看见天问石,桓九方恍然,一路肚子洒血往璇玑殿方向冲去了。之后符有期才晓得我非是去人间,而是去赌命修道,还赌成了一罐子骨灰。 对符有期言谎,我十分歉疚,只好道:“符兄,彼时情况实在特殊,是我之过。我给你赔不是。” 符有期道:“我早打算送你走,被表哥吼几下威胁两刀,意料之内罢了。就是那段时日,表哥失魂落魄的模样,真是……” 他一面替我开着洞府,一面缓缓地讲。 桓九从璇玑殿抱个坛子回来时,在半空便维持不住飞行,他是生摔到地上的。他本就有伤,又自爆到一半憋回去,这么一摔,人都险些真碎了。唯有那坛子被他揉在怀里,完好无损。 他先是在魔宫中养伤,对着骨灰坛子自言自语了七日。自语时,仿佛真在跟个活人聊天,一滴泪都无,不时调笑,求那坛子回应他。 求到第七日,他才终于流下第一行泪,喃喃:“远之,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对吗?” 之后,桓九便下了个疯令:要求魔侍在整个圣教城镇范围内,寻找我赌命那日出生的婴孩。 圣教中都晓得他情况不对,不敢触霉头,依言照做,还真找出了许多。于是桓九抱着坛子一家一家地去亲自和婴孩父母商量,将孩子带回圣教教养。他整整半年都耽在到处寻认我的转世中。半年后终于消停,将这些孩子送了回去。因自知惊扰了对方家里,他还让人每家都送去许多补偿。 再后来,桓九消失的两个月,是进入了次峰魔窟,开始抱着那坛子看书,抄书。不用灵力,六本全部手抄,抄完一遍又抄一遍。两个月后,抄过八十八遍后,他大约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坛子与书册放在一处,好生搁在次峰魔窟。从此到仙宫陵建成前,魔窟封锁,未再开启。 桓九重新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圣教魔众面前。 他好似做回了恣意强悍的小魔君,且这回出现,还兼备了对圣教事务的重视,推行命令与我在时一脉相承。稳固璇玑殿联盟、设好防线、对内管束布施,如此种种,虽起初涉猎时还青涩,却也很快上手。 很快,他以合体初期修为得到几乎所有魔修教派支持,晋升合体中期后,在天下魔修拥护下,荣登魔尊大宝。 原本,那新魔尊萍水一现的凡人道侣,几乎要被人们忘却了。 直至仙宫遗爱,这件新魔尊做下的、最为自私之事,这段凡魔苦恋,方才真正传世。 符有期百转千回地讲完,喟叹:“表哥后来看似振作,可我感受得到,他心中极不好受。说句实话,对于帮你逃走,我后来十分后悔。若早晓得你是去赌命、回来只会变成个坛子,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想必沈兄也明白这点,彼时才不愿跟我吐露真言罢?” 他话中有怨,欺骗何其伤人。 我垂下眼道:“是我……利用了符兄,符兄要如何赔偿,请尽管提来。” 洞府已挖出像样形状,符有期翻转折扇,开始细细打磨,并不看我:“我这里算什么,你把天问石留给了花娘,当然早就抵完了。但以后沈兄你千万不能再跟我说谎,否则我不认你这兄弟。” 我牵嘴角道:“自然。待洞府完全安顿好,我请符兄喝茶。” 此次符有期说话正经不少,不似昔日活泼言笑。几个时辰后洞府形状造好,他没什么可说的,抬腿要走。 我猜他定是心中对我瞒着什么不好开口,便主动拦住了问:“符兄,你对我有怨,是否还有个原因,是桓九的修为?” 符有期定住脚步,半晌,才道:“这事目前还在圣教内部几个人嘴里瞒着,可不知能瞒多久。之后人心会不会散,仙盟彭山远养好伤会不会大肆发难,很难说。但你放宽心就好,此事不必你管。” 我道:“此事由我而起,我也会想办法。” 符有期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回身向我一揖,御扇走了。 我看得出,二长老和符有期皆为此事焦烂了头,却也不好怪我。且此事因果,很不好算。 最终受益是我,这么算是我欠了;但这又是桓九强加的;可再往前算,若非我一定跟他赌一口气,原本只需驱散心魔即可,这些都不会发生;如此再再往前算为何我要跟他赌一口气,又是他的错;再再再往前,终究又是我为哄他做交易,让他爱得太真,以致为我疯魔……根本就算不清楚。 为今之计,只有脚踏实地,先想办法将这修为提回来。 圣教拨了许多魔侍来帮忙,为我布置洞府。我修炼需要灵气平衡的环境,不得不将他们狠一顿折腾,搬这挪那,要这要那。魔侍均无怨言,还有两个记得我的,喜不自胜到抱着我腿哭。 过两日布置差不多后,我请这两人最后帮我找来一些东西。 找圣教典藏中的丹方,最好能恢复修为的。 他两人并不知桓九降修为,我便说,是我结丹太快,接下来须暂停攀升修身养性,打算钻研一番丹道。 一人道:“沈公子,最近二长老也在翻找恢复修为的丹方,已整理出一册。我去拓一份给你。” 两魔侍离去后,我即刻觉着,自己还是有那么些昏头。二长老已在找了,我这边能如何翻出个花样? 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不过这还不是最昏头。 最昏头的是,我怎么就自然而然留下来了? 说要杀也没杀,说要砍也没砍。搬到其他山头分开住是我最后的倔强。他跟我掉两滴眼泪,有那么迷人? 第82章 弃天 如是反复想着,等那两位魔侍拿来了拓印的丹册,我坐自己洞府的案几前,颇有些翻一页就想撕一页。 幸而渐渐还是看进去了。 这丹册用灵力写字,本可直接将内容引入灵识;但我凡人做得太久,许多习惯都没改过来,仍喜欢手动翻。结果看了大半都找不出有用的东西,还费神费力。 最终我又走神想到桓九在三清殿干的好事,没忍住撕了一页,回神后瞧着烂书,还是老实了,引入灵识看。 修为层级越高,提升需要的底蕴越多。桓九补修为给我,他补十分,我得一分,他掉一级,我提三层。那起码要有能支撑筑基中期到结丹十倍的修为给他补回去,才行。显然这种效用的丹不是好炼的。 有三种丹药对合体期有温养丹田、补损修为之效,其中两种丹品过高,几不存世。唯剩一种万象归一丹,有炼制的可能。 ……我又不是丹修,我为何在这帮他看丹药,圣教丹修难道缺我一个么。 回神。 万象归一丹丹材极其刁钻,九十四种,主要不在于稀缺难寻,而在于分布天南海北。譬如冰雪莲,在天山便每年有几棵;彩鲛珠,仔细去南海寻上一两月,也能找来一枚。如此一样两样还能去找,可九十四样,满天下分布,还有一半都在仙盟地境,找来就很困难了。 第71章 此丹被二长老标了划线,表明,圣教暂没有这些,也不能明目张胆去找这些,他也认为做不成。 ……难找就算了罢,他早该把修为吐些出来,受骄傲跌落谷底的苦楚。否则他拿我的仙途顺利登顶,到时我瞧着他更难受。 回神。还要靠他打仗。 我买过一份全天下散修汇集点的消息,虽不可能全,但每个方位都标了一两处。圣教山脚城镇,有家成衣铺子往里走,便是一处。 也许四海为家的散修手中,能有几味丹材。 定好行动计划,我合书,入定休养一夜,次日清晨御剑而去。 途经圣教主峰,望了眼桓九的魔宫。 三日前,他闻我愿向他讨债,哭得一身咯吱作响。 我叫了医修进来检查,医修说:“魔尊大人要骨骼愈合,必须完全静养至少七日,不可再大悲大喜,四处挪动。” 于是我当医修面给他强行按床上,拆了他腰带变作四根绫,将他四肢绑死在床角,总算让他无力折腾了。并威胁,若我来检查发现你自行解开乱跑,就立马将你打成废妃,才走。 至于他被拆了腰带,衣衫不整,肌肤绷带大片敞风,那不在我考虑范围,他又吹不着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合该还的,这七日他就得这么给我躺着。 所以,这趟回来就检查。 圣教脚下藏着的散修聚集地,成衣铺子往里一间小门,再跨过一道隔音法障,庭院里直接便是露天的散修交易场所,众修士叫卖谈笑,热闹无比。这地方,毫不隐藏。 甚至可说,若无圣教默许,这地方都不会存在。 桓九对散修这群体,竟有所关注? 我揣着疑,找卖丹材的地摊看。一个时辰下来,在不同地摊上找着了七种丹材,其余实在没有了。此处散修两百余人,便能找着七种,若是…… 正思量对策,不知不觉,步到个可怕的角落。 这角落围了三四圈自带蒲团、茶饮、蜜饯、瓜子的人,哄闹着要中间讲甚么“魔尊东访天尽头奉心迎仙”的故事。 只听中间那女子清咳两声,道:“首先,我必须强调,本人是《堕仙长恨》原笔手,所著绝无堕仙师徒相恋的情节,正文也无过艳的特殊章节,若有,皆是旁人胡添。诸位若无异议,我再为诸位将最新后续一讲。” 而后旁边另有几位年轻男声一同大声强调:“对!咱们师妹写的,情戏唯在魔尊与堕仙身上。”“师妹今日只讲个梗概,要详看全文及后续番外,请订购《堕仙长恨》第三册,谢谢!”“再次声明,绝不接受胡乱搭配,但可以接受堕仙和魔尊调位。” 这声音,我仔细从人缝里一瞧,六师妹,三师弟,四师弟,五师弟。 可以。 我来此用了假面,正好加入围观人群,借旁人瓜子一嗑,蹲下,开听。 六师妹有模有样:“第二册结局说到,堕仙沈远之在昆仑仙光下祭魂作赌,魔尊桓九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得他踪影。实则,天帝将沈远之贬下凡,正是为用情劫磨炼于他,沈远之归天后,仙骨得到淬炼,升任东海水君,仙府位于东海天界边缘的虚无山。” 开局这一句,周围便有仙友拭泪,念叨着原是如此,苦尽甘来。这仙友声音也耳熟,距离不远,我一瞧,原是卖了我花降秘境消息那位道友,尚轩明。萍水相逢,我未想打招呼,便继续听。 “虽是一场情劫,水君梦回,却尽是人间那魔尊音容。沈远之辗转思念多年,终是忍不住放一缕神识去人界查探桓九近况。不想却在魔窟山头发现桓九建了一座仙宫陵,玲珑楼阁,尽仿天界。桓九思念成疾,日日揣着那根红绸带在仙宫中入眠。沈远之又听了些人界修士言论才知,原来魔尊建这仙宫陵,是祝愿自己祭魂成功,回归天界。” 四下听着,一顿呜咽,连两个师弟都闻之落泪。本大师兄活得好好的,俩崽子一哭,我突然觉着自己好像有点归西了。 六师妹亦很有气氛,提袖揩眼:“沈远之想向天帝请命,赐桓九仙缘飞升,好永世相守。天帝却说,一来桓九所修乃魔道,二来他作为情劫一环,是必与天界无缘的。几番拉扯无果,沈远之放弃此法,选择赐了桓九一场梦境,告知他东海虚无山位置和闯山关卡,并说,十日后自己将用全部仙力在天界和人界交界撕开一缝,到时仙力散尽形同凡人,请桓九届时带他离开。” “十日之间,为积蓄仙力,沈远之未再放灵识入人界查看,他根本不知桓九会否来接他,到时他一旦撕开两界缝隙,恐仙身都保不住,若桓九不来,他会立刻堕入海中淹死。” “然十日后,沈远之依旧选择全力分开两界缝隙,赌这一段情劫之爱。缝隙之外,他见到浑身伤痕的魔尊已爬过所有关卡,正在等他。桓九见他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受伤的手挖出自己跳动的心脏,双手捧与沈远之面前,只要沈远之肯随自己离去,以后任其拿捏,求取原谅。” “最后,堕仙接受了魔尊的心脏,弃天永去,从此两人逍遥人界,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听得眼前模糊,好感动,六师妹真会写。 第83章 暗中2 周围哭成一团,而后抢购起书册来。六师妹在每本书册上现场签名,几个师弟维持秩序收灵石派书。我趁机多摸几颗瓜子,嗑够,悄然钻过人堆飘到他们身后,轻拍六师妹肩膀:“写得不错。” 六师妹浑身悚然,傻了。 待书册抢购一空,众人散去,我让四崽按顺序站成一排,审讯:“说吧,不走正路与圣教交流,却混在散修里鬼鬼祟祟来此,是要作甚?” 六师妹很不情愿道:“是二师姐。大师兄你直接暴出真名出现在东海,二师姐觉得定有了意外,便有意关注天地圣教这边动向,发觉仙宫陵上有渡劫云。二师姐一合计,认为定是你被魔尊发觉行踪、强抓回来,锁入仙宫陵,因此叫上我们几个一同来救你。” 我问:“二师妹人呢?” 三师弟道:“她探查圣教情况去了,要我们等着,随时应战,营救大师兄不成功便成仁。” 我虚了眼后仰。这四崽方才那通热闹,没看出哪里想来救我。 果然,六师妹咬衣袖:“但,我觉得还好么。这两年我们看得出,魔尊是个可靠之人。大师兄走后,他发疯也只疯了那么一阵,很快就开始好好和璇玑殿合作交流了,这个魔尊做得很称职呢。还为道歉,给我们师兄妹送过无数仙宝,帮着把增城派修缮一新。他脾性改了许多,且他也是真的很想大师兄……” 一看就是,不完全了解内情。 我扶额:“所以你们就被他收买了,觉得我和他一起也挺好的?你们可知为何二师妹一定要来救我么?” 五师弟道:“不清楚。二师姐不肯说原因,她也不接受魔尊任何好处。” 我指挥道:“传讯将二师妹叫回,我跟她说。” 两刻钟后,一身白衣的二师妹从外面冲了来。 她见我,一愣,还是眨眼便认出,拽上我衣袖就要走:“好!大师兄,你能自己逃出来就好,我们回昆仑。” 我坚定不动:“二师妹,你看我像是被锁受制了?” 二师妹大惊,不能理解:“那大师兄你为何留在这?难道你这就原谅了桓九?我可没忘记他在增城派——” 我赶紧捂她嘴,此处人很多,她声音又大,我还要脸。 “二师妹,听我讲。此次我跟桓九回来,虽为意外,但有些事,非是这么容易清算清楚的。他毕竟已发现了我,为大局计,为报仇计,至少在修真界此战结束前,我忍他一忍,又有何妨?” 多么地有道理。然二师妹一听,泪盈满目:“那这和当年你为了我们献身魔教有何区别?!” 我纠结道:“区别么,颇大。比如现下,桓九已会主动关心我种种需求,也助我结丹,更无强求行为。忍他一段时日,并不算难过。” 二师妹整个人嫌恶得倒退两步,又对我深切同情:“大师兄,我明白,你为我们深陷魔教那些时日,神识已受他摧残,才会这样。可即便他是合体期魔尊,你也千万不要因此内耗自卑,觉得他对你这点好就能满足,觉得自己的作用只能去做这种事。” 我觉得她仿佛理解错了什么:“不,自卑我可从未有过,我是认为……” 二师妹捉紧我衣袖,声如洪钟,像是要努力将我喊清醒:“这种事,你为我们做一次还要做两次,受那种委屈,你能忍,我们增城派师弟师妹都不能忍!大师兄你醒醒,我们羽翼都丰满了,现在三师弟也已结丹,我们,不怕他魔尊桓九!” 她横向四崽。四崽个个震悚,保证:“啊对,我们不怕!”“是的我们都真心想营救大师兄回去!”“得走得走,马上就走!” 我放弃解释了,彻底放弃了。余光瞥向周围,只觉脑仁阵阵抽疼:“道理我都懂,但,走就走,你们喊那么大声作甚?” 第72章 方才购书的散修们还在附近闲逛,并未全散,此时“增城派”、“大师兄”、“桓九”、“魔尊”,关键词字全部齐活,众目凝聚于我,令我顷刻成为全场焦点。 之后的事,很难形容。 我被一众热烈的散修堵在中间,依靠五位师弟师妹将我圈起来,才勉强维持秩序。而后为消解众人热情,我不得不换回真容,并接受一项倒霉任务:给购了六师妹书册的散修,每一人在书封上签下姓名,并回答一项问题。我错了,此处我一开始就不该来。 有人问:“沈仙长,这本子是据真事改编的罢?请问事实是跟艳一些的版本接近,还是与这本子原版接近?” 我以指作笔,用灵力潇洒写字,并深感自己的内心,风轻云淡:“这本子,艳一些的都是盗版仿品。少看,谢谢。” 又有人问:“沈仙长死而复生,出现在东海,请问当真是登天又归凡么?” 我答:“没有,我本就未曾登天,隐姓埋名而已。” 这人问得更进一步:“那为何仙长又再度出现,还回了圣教地境?” 我随口答个他们一定期待的原因:“可能我还是有些喜欢他吧,想回来陪陪他。” 此答一落,我总觉得不远处像是有什么暗色的东西,闪了一闪。 而旁侧一圈人都十分振奋,连六师妹都激动泪垂。唯有二师妹面如青铁,浑身冷意横生,又不好说我。 下一人嘿嘿地捧书上来,我写着名,抬眼一瞧,熟人,那位到处倒卖消息的散修尚轩明。 尚轩明满眼崇拜:“真想不到,道友竟……竟是沈远之沈仙长,去花降秘境是为刺杀重光派长老!道友,你可还记得我?” 我不由将字签仔细,写得清清楚楚,再双手奉回:“记得。重光派的这长老与我有血仇,若无尚道长,我恐是遍寻都找不着杀他的机会。” 尚轩明一激动,接书就连带着把我手一起接了:“沈仙长,东边的散修把你的事都传遍了!你还把秘境藏宝都发给大家,现又回到圣教地境,莫非魔尊大人便是你此行的靠山?” 我看着他这手,再瞧瞧后头越飘越近的某暗色红纹符咒,很真诚:“魔尊大人是不是我杀祝源的靠山,不好说,但我建议你先平复一下心境。” 尚轩明愈加兴奋,看着我眼睛都在冒光:“此事很重要!我们这些散修,在东边快没活路了,若是能在圣教这边……” 暗色符咒轻飘飘地落在中间书面上,虽未散发任何灵力波动,但桓九的声音,却极阴沉骇人。 “这位公子,你再掰扯本君道侣不放,你马上在这,也没活路,懂?” 第84章 酸酸 言而总之,桓九的传讯符这么一出现,现场更乱了。 尚轩明骇得瞬间撒手,和其他等着我签书的散修一样全部跳远;三个师弟震惊瞠目;二师妹当场唰啦拔剑,剑身满灵,锃亮无比,又被六师妹抓着手臂死死拦住。 暗色传讯符跳上我手,再攀到我肩上,像个小人一般霸气坐下:“诸位紧张什么,这不过是本君的传讯符咒,不附带任何灵力。还有要找本君道侣签书的仙友么?请继续,本君就在这看着,很和善的。” 散修们筛糠摇头,迅速飞散,没一人敢再继续凑我面前来。 我拨弄肩上小符:“此次,当真只是符咒?” 传讯符往我颈边靠了靠,小心翼翼贴住,很可怜,很小声:“真的。我本体在魔宫躺着,听远之话,动也没动。” 我再问:“施这法术可伤身么?” 他便更弱小了:“用一点点灵力,不伤。” 那边二师妹盯着这头,整个人都要暴起:“大师兄,你看看,你走到哪他都跟着!撕了这符,我们回昆仑山行不行?!” 这里如此多修士,唯有她半点未被桓九出现吓住,可以想见有些事情落在她眼里,刺激性有多强。 我才是那件事最受伤害的承受者,但,债怨爱交叠,我与桓九缠结在一起,恐怕是纠不清了。既无法将事放下,也无法将人撒手。 传讯符脱开我颈,认真坐在我肩上,语气凶恶:“真好笑。本君早到了,并非跟随远之而来。这是本君圣教山脚下的散修聚集点,本君在这露面,应比你们几个在这鬼鬼祟祟有所图谋更正常吧?” 我拍它:“不许凶我师弟师妹。” 它又柔弱地贴到我颈侧:“好的,我听远之的。” 二师妹一脸青色变红温,好似脏了眼睛看到什么极度厌恶的东西,气得扔剑,甩袖便走了。六师妹帮她捡了剑,追着跑去还,呼喊安慰。 桓九的传讯符出现后,这散修聚集点始终弥漫着一股莫名心惊胆战之气氛。我不便在此久留,将剩下三崽叫到跟前,说:“你们三个注意安抚二师妹,以后有机会,我好好跟她解释。我圣教中有要事与桓九商议,先回去了。” 三崽称是,一定办到,我记得方才还“真心想营救大师兄回去”来着。桓九对增城派的贿赂,着实可怕。 御剑回山路上,传讯符贴我越发紧密:“远之,我有好好跟你二师妹道过歉,送上许多从仙盟缴获的仙宝。只是她并不接受。” 此事我想想都头疼:“她会接受才奇了怪。”我实不愿回想,转个话题,“你说你早到了那散修聚集点,并非刻意跟我,是何意?” 桓九道:“远之不在时,我常在那里听故事,那里经常有我与远之各种版本的故事。”他顿了片刻再解释一遍,“所以这回我真没刻意跟着你。今后有远之允许,我才会跟着。” 我径直到了魔宫,推门而入,大步走到床前,掀开红帐。 唔,桓九竟真还是那样,任由自己四肢被绑着、衣裳敞着。不过几日下来,他身上绷带少了许多,同样也相应敞得更多了。 不由惹人多看两下,再看两下。分明是丁点大个崽子,身材却也不错。说来我过去倒没怎么注意他身材过。倘若他结丹能晚些…… 桓九对我眨了眨眼,我将脑中奇特的想法抹去,呵声:“你倒听话。” 桓九道:“我听话,现在可以升美人了吗?远之可有看我顺眼一些?” 我赤了足踩上榻,俯视他道:“没有。你这些好处,还不够涨一分顺眼。” 桓九凝眉:“觉得我不顺眼,那你方才在我身上看什么?” 我咳两声,立刻想到自己来找他除却检查养伤情况,还要说正事。怎么两年过去,说正事还是一样在床上。 虽晓得他不怕凉,但我还是蹲下身,给他把衣服多盖一盖:“二长老那边在替你整理寻找能恢复修为的丹药,我也借了一份来看,发现有种‘万象归一丹’对合体期后恢复修为有用。” 桓九道:“我知道。这丹方前两天舅舅就拿来给我瞧过,但圣教中没有那么多丹材,也很难找来那些丹材,太杂太多了。所以舅舅在想别的办法。”他略停顿,又道,“远之,你不必管此事,我修为自己会想办法恢复的,这件事上……你不需要帮我。” 我抓来云被,团自己腿上,好坐得舒服,连带将他脚丫子遮一遮,再讲正事:“这丹药可炼。我去山下散修那逛了圈,采买丹材,光这两百多人的散修聚集地就找着了七样。” 桓九不解:“可总共要九十四种。” 我道:“所以我根据此次采买经历,外加遇着的类似尚道长的散修的需求,想出了个既能得到所有丹材炼丹、又能动摇仙盟内部的办法。” 我是在仔细讲正事,可不知怎的,我此话一出,桓九脸色即刻变得难看。他眉头拧得更紧,红眸一瞬,有些许润意却未满,仿佛带了些倔强的悲怆在里头。 然他开口却淡然:“远之做了两年散修,是对散修需求比我清楚。远之你有什么主意,你讲,我听。” 我继续正经道:“散修这群体,看似修为不高、散兵游勇,实则是一股未聚集的庞大的力。我师父建增城派,便是想用他的方式聚一聚这力,打破仙门世族垄断。另外落到你这丹材上,若能在圣教聚集大批来自天南海北的散修,向其采购,未必就不能找全九十四种。而我这两年亲身体会,身为散修,最缺乏的都不是修炼灵宝,而是安全感,一个能安生交易、修炼、互通有无的地方。因此,我的主意是:圣教势力足够大,可以专门建立这么一处地方。” 我讲一句,桓九的眼眸荡漾一下,最后他模样看着十分凄凉:“嗯……嗯好,都听你的。” 我怀疑他根本在走神,未仔细听,便道:“我方才都讲了什么要点,请魔尊复述一下。” 这时他竟又恢复正常,认真回答:“远之讲,若能由圣教出面专门建立散修的集散点,善加管理,不仅能收集丹材,还能聚集天下散修之力,动摇仙盟后勤。其实我观察这些散修也很久了,也考虑过能否借力整合,壮大圣教,可我不如远之亲身体验这么能发觉他们痛点所在,才一直只默许发展,没想到过可以圣教自己来建。” 第73章 我震惊,一时张口,合不太上。 我印象中两年前的桓九,说到这些事他便吵嚷推诿,只恨不得把折子全让我批,他落个清净;先前对他登位魔尊后的进步有所耳闻,却没亲见。 如今他已真能自己头头是道地讲出来。 我心中微微发暖,不由牵了牵嘴角:“复述得很好。你已没那么需要我专门来教。” 桓九垂了眼眸:“远之留给我的书,我通篇都背了。那是……你亲手所写、留给我的东西,我不敢不学。” 我问:“你既有听进去,刚刚那是什么表情?” 他眸色越发低垂,几乎垂到尘埃里:“远之这两年,认识了很多潇洒恣意、称兄道弟的特别好的朋友,希望他们都能来这,是吗?” 第85章 轮转 我算搞懂他这神情怎么回事了,一时无言。 桓九闭目一阵默然,再睁眼望向我,隐去了泪光,道:“我清楚,两年时间,也挺长的。我与远之先前统共不过几月,你弃了我这么长时日,身边寂寞,本就该认识些旁的人,比如今日就有个尚道长。远之要聚集天下散修到圣教,也许还有很多个尚道长。” 我感觉自己脑仁边的青筋在阵阵抽,不知为甚,有点想天承剑来。 桓九深陷悲伤,不可自拔:“我曾深深伤害了远之,现下勉强废妃复位,也只是你的桓采女。远之人这样好,大家都喜欢,因此为报复我,可能已在外面已经有了很多婕妤、昭容、修仪……我是里头位分最低、最不讨喜的那个。远之还念着旧情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抬手天承剑来,俯身一剑扎在他颈边两寸:“桓九。” 这姿势,我在上他在下,他还被绑着,颈边立着把剑,颇为奇妙。但就是要用这种姿势说事,才能给他把脑子里的水控干净。 他被我这动作撼到,好看的眼睛懵然一眨。 我凝着他眼道:“我不曾做过这些事,那位尚道长不过有些交易往来罢了。我虽怨你,却不会用这种方式报复你,一报还一报,我要的是对等,若爱也只爱你,若恨也只恨你,若杀也只杀你。实在放不下,我会牵着你手跟你一起死,明白吗?” 桓九又一缓慢眨眼,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偶尔聪明,偶尔又挺笨的。 叫我总恨不起来,还放不下。 我比了比自己心口:“无论怎样,我这里,只有你一个。所以,今后不许这么胡乱编我,否则滚回废妃去。” 我已不可能对他再像从前那般有任何温软好言,有怨说怨,有恨说恨。他却听得很兴奋,念叨远之居然愿意和他有今后了,开心地一阵扑腾想抱我,嘎吱两声,人又得在床上多绑两天。 还是照样,叫来医修,重新给他裹一身绷带。我顺便上手,将人绑得更死。我只是想要他好生将养,这里头绝没带任何泄愤的意思。 最后我绑出了花,泄够了愤,大发慈悲,在四仰八叉的桓九身边躺下,摸着他手感舒服的胸腹,感觉心念此时此刻十分通达。可惜至多再绑三四日。我到底几时才能有足够修为,把他整日绑床上被迫向我承欢一次? 桓九见我同他一起躺,目光扑闪,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因着受缚,正努力用眼神跟我拉丝。一看就没想象到我心里在盘算他什么。 我没忍住,抚了抚他眼睛。眼睫在手心颤动,微痒,挠在心尖上。 我想起一事,问:“听说我刚走时的半年,你曾在山下寻找刚出生的婴孩,想找回我的转世。为何后面又不找了?”我听他两年间的行为里,唯有这转变最为突然。 我还抚着他眼睫,此话一问,我便感觉指尖有些湿润。 桓九声音很轻:“我那时……接受不了远之的离开,有些太疯了,想立刻把你重新找回来。可是我,我抱着坛子里的你去看那些孩子时,怎么都认不出哪个是你。每一个孩子都可能是你,每一个都可能不是。我找了好多个,可我一个都认不出来,我真的……乱七八糟不知该怎么办时,才忽然想到,我太傻了,远之那么讨厌我,怎会立刻去转世呢?” 说到后头,他嗓音已喑哑不清:“远之那么聪明,有的是办法让我生生世世都找不着你。所以我压根就,不可能找得到。远之的东西,我除了一个坛子,一截红绸,几本书,什么都没剩下……” “但还好!还好远之你还要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叹气,没再回应,听着他哭,仰面看帷帐帐顶,一直看着。 如今他有所改变和成长,我能找他弥补其余他对我做的孽事,借着他的存在压制心魔,他心甘情愿被我利用,仿佛,这么平衡些心境,也能过得下去。 可那三清殿中的死结,该如何弥补? 那件事永远都摆在那里,是一次痛彻骨髓击透灵魂的伤害,磨灭不掉。如他所说,我理应生生世世都和他错开来。 我却这样……忍不住地继续陪伴他,对他第不知多少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我离开他,心中郁结得疯狂滋长心魔,可回来了,就真能通达吗? 我虽心中对桓九仍有许多编排,然私事归私事,正事归正事,当日,正事还是非常勉强地在床上同他聊完了。只要是我俩一同说的圣教正事,几乎都出自床上,委实有趣。 一番规划,决定好,将主峰上昔日大长老府邸改建为大型拍卖会场,并在山腰处设置多个露天的散修交易点位,再另设茶肆仙食魔食小店在旁侧,圣教部分外部闲置宫室改为修士客栈……如此等等。 因多为改建,不到七日,便能弄成。再尽快以圣教名义将消息散出去、消息中捎上我这个在秘境中布施散修的沈远之名号,差不多就起好头了。 这一掰扯,便是一整夜。掰扯到后头,桓九愈来愈紧张担忧,天快亮时,他完全躺不住,扑腾两下:“远之,好了可以了,咱们已规划得十分完全,我都记住了,马上就传令下去做。你,你快些睡会吧,你又一晚上没睡觉。” 我怔愣,没忍住虚着眼瞧他。 桓九非常努力地扭动,将他自己往边上挪些:“你睡里面,我不会挤着你。” 我静静道:“我金丹期,甚至已驻颜。” 桓九恍了恍,很纠结:“那也要多睡。远之即便没那么容易累、也不会再因劳累变老变丑,可以前定还是折了不少心力,要缓缓地补回来。” 我坐起身,拍一拍他腰腹:“你想留我陪你睡觉的理由很拙劣。” 桓九目光往外瞟:“好嘛。这魔宫床上躺了个大字的我,怎么都挤,远之还是莫睡这了,仙宫陵和洞府都可以。仙宫陵床大。” 好问题,为甚一个给我建的陵宫,床有那么大、那么软,我上回扑腾都险些扑不起来。那骨灰坛子倒比我自己更会享受。 但他如此一提,我又想一要点:“桓九,仙宫陵中仙宝不少,不如将一些效用不过分、品阶不至太高的在拍卖场上拍出去。” 桓九疑惑:“那些都是我送给你的呀,为何要拍出去?” 我道:“一则我如今仙魔同修,承受不了如此多仙宝的仙气,本就用不上;二则,圣教拍卖会的第一日,总要一开始便有东西卖吧?” 桓九依然纠结,拧着眉,却缓缓点头:“……好,本就是远之的东西,由远之自己决定。” 想想那堆东西实则都是祭品,我觉着换成灵石、再买回桓九炼丹所需丹材比较好。我是不敢再被他约定或祝福了,乌鸦嘴得令人害怕。 七日后,一切改建完成,圣教专供的散修集散地正式开张。 因我早打听了六师妹又拉了一堆册子来、便颇英明地选择不再露面,采买丹材分别交给数十个魔侍去做,自己只坐洞府门口喝茶,向主峰遥望。 案几那头,一同品茶的是二师妹,她浑身还在散发黑气,藏都藏不住。 她拍桌:“大师兄,你是为情糊了脑子吧,桓九他那次——我根本不敢告诉师弟师妹。所以你躲这两年,意义在哪里?” 主峰散修御剑的剑光来来去去,仙修魔修都有,可以想见那头一派火热。 前几日躺在桓九床上,我也曾想,我会否又这样轻轻放下,太纵容了他;我也曾想,我离开他会心魔横生,可死结仍在,难道留在他身边没了心魔就能通达? 可这几日看着这圣教的散修集散地一步步建好,越来越多来自天南海北的修士向此聚集,他们在这里不再惊惶,也不必害怕又突然有大门派弟子冲入抓人夺宝。看他们只平等地做着各自生意,我大约有两分悟了。 我摇着盏中茶沫:“二师妹,那日我离开璇玑殿,以炼气初期修为踏入修真界,本怀揣许多希冀;但等我真正开始白手起家,我才晓得,只身一人在修真界行走,不是件容易事。” “两年时间,我换了三个洞府,每次洞府都要设无数层隐藏法阵,白白耗费许多灵力;要时刻注意战场动向,避免卷入,保全自身。而且,我下山时已带满了其他散修求都求不来的各种灵宝、仙器、仙剑,尚且步履维艰,换做一般的散修,为求一点点进益,得面临多大风险、付出多大代价?”我缓慢合上茶盏,搁上案几,“你还记得吗?师父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建立增城派的初衷,也是为了修真界中这些被忽视和埋没的人。而如今,桓九也在为他们遮伞了。” 第74章 二师妹一同望向主峰,神色仍不悦:“好罢,我承认桓九这两年做了不少人事,还配合璇玑殿推动仙修魔修合流平等,让我们西边修真界几无仙魔之别。可大师兄你那件事,怎能混为一谈?” 我道:“对,无法混为一谈,无法放下,这是我和他之间一根磨不平的刺。可一路所见一路所感,还有桓九的改变、他登位魔尊后称职的行动,我近几日开始觉着,我与他之间的这根刺,或许目前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句实话,本子里常有某某永失所爱后陷入疯魔癫狂的情节,以彰显其深情后悔。可放到桓九身上,他要是也如此,我是决计不会回来的。他身上带着我‘临死’前的希冀,若只会哭闹哀求、要死要活,他才真正丝毫不配做我沈远之的道侣。比发疯更难的是站起来,他做到了。” 二师妹一时默然,也放下茶盏,半晌才道:“大师兄……你活得也太清醒了。所以,那件事就可以这么被原谅么?” 我呵呵回答:“当然,不会。” 天承剑来,竖插入地,就当插某人心脏。 咔嚓,由于天承剑品阶过高,这一扎,片刻后裂开延绵三十丈的缝。 “公事公办,私仇私结。现下我也踏上了修真路,金丹期寿元三百年,再往上,四百年、五百年,我有的是时间待一切事了后向他讨回。到时是一剑捅他个对穿、还是修习采补功法将他采废、还是勉勉强强留他像个人,给他一段时日的机会,看他表现再说。你大师兄我报仇,从来不怕晚。” 这是如今不影响大事的情况下,最通达的办法。 个人比较倾向第二种,改日去合欢阁翻一翻。 二师妹:“……嗯嗯好的,但注意轻重,这是你自己的洞府,大师兄。” 第86章 年龄 二师妹饮够我这茶,呸够了真苦,也要去主峰了。她也想去凑个热闹,看有无什么可采买的。 二师妹走后,我收回天承剑,召出仙器掘玄铲,开始挖土填地缝。然铲上施加了灵力后,又挖得过于得劲,地缝是填了,反冒出一地坑来;可若不加灵力,又填得太慢。做什么拿剑扎地耍这个帅。 前日桓九渡我魔息蕴含的灵力还有些满溢,为正常挖土,我抛了铲子暂且回去入定片刻,欲将多余灵力运转为修为,但总觉得哪里滞涩,不得要领。可能这本就是他人灵力才造成;可能金丹期后提升修为,不太容易。 正思索原因,六师妹哭唧唧的传讯符飘了来:“大师兄,你快来管管……我的书要卖不出去了。” 我本想说卖不出去就拖回去烧掉,但我很有涵养地噎回去,问:“怎么?有人找你茬?” 六师妹道:“大师兄,你来山腰这边露天摊子看看就晓得了,一定要你来才行……” 我记得山腰那不缺维持秩序的魔侍。 我御剑出洞府,关上洞府法障,赶到主峰山腰,在半空往下一瞧,好罢。 六师妹摆满书册的摊位,已整个被桓九霸占。 桓九坐在书堆中,背靠一叠,脚搁另一叠上,仿佛正坐着舒适无比的躺椅。他抬胳膊往后一仰,更舒适了,向周围退开一大圈的散修们微笑:“为什么不买?买一本,本君亲自签一本。躲那么远,难道你们只喜欢本君道侣签的,不喜欢我签的?” 他这一席话毕,四周本有意购书的散修,又退开一丈。 六师妹瑟瑟发抖杵在旁边,三个师弟瑟瑟发抖杵在六师妹后面,冒三个脑袋。 桓九哀叹一声,摸过一本书来,翻到最后:“《堕仙长恨》第三册,分明有后续番外,本君却不曾听人讲过,让本君念念这番外讲的什么。” 我亦在半空好奇,番外讲的什么?六师妹编的故事动人,应有个更动人后续。 沙沙几声,桓九翻到了最后数页,盯了片刻,眉头一挑,转头对六师妹道:“你为何要把权臣和小皇帝那篇换了身份直接抄来?本君想看个新的。” “……”我忽地不那么好奇了,御剑下地,径直到他面前。 桓九即刻缩腿,端正坐姿,双手搁于膝上,眨巴望我,十分乖巧。 我扫了眼周围,道:“你干扰此处正常交易了。” 桓九道:“远之误会,我不曾。我来帮小师姐卖书,我还想拉进与诸位远道而来道友们的距离,证明我这双手既能提刀斩断合体期修士的脑袋,也能在市井坊间友好地招呼大家。” 看模样他心情不错。我不喜欢他跟我太长脸,肃了颜色:“不许贫嘴。” 桓九低头:“哦。” 我道:“你结丹早,经验多。我修行遇到了些问题,同我回去,帮我看看。” 旁边六师妹猛一抬头,一看便知在想些乌七八糟。我分明已非常努力措辞不含歧义了。 桓九亦眸光刹那明亮,将自己扒出书堆,几步过来珍爱地牵住我手:“好。我这就同远之回去看看修行问题,这确是个大问题。” 我无言。 一路回我洞府,桓九满眼是我,一脸翘首以盼。 这模样,我没看出跟以前急着把我抓到床上有何差别,心中顿厌,手捏剑诀。 上回没舍得砍他,反又被用强。虽则是助我结丹为我好,但我喊停他不听还堵嘴,难道他就没乐在其中?可见本性难改。 一回两回,我当然得防他如防贼,正好也瞧瞧,金丹期的八阶仙剑打不打得过合体期的七阶宝刀。 桓九约是察觉不对,忙松了我手:“远之你误会了。我没想。你那印记……还在,我怎么敢。” 我在空中退开两丈,冷声:“你也知道。” 他绞着手指说:“我是听你说修炼遇到问题,真心想帮你看看。且在修炼上,我还想送你一些东西。” 我洞府上空,照旧跟在外漂泊时一样,叠了七八层法障。略有不同的是从前这法障一半用于隐形,现下全部用于防人进入。我开一层层法障开了一刻钟,洞府真正显现,我道:“走吧。” 桓九确是在专心帮我探查灵力运转。 我坐于洞府内用于修行的蒲团上,他的手捻诀点在我胸前,小心翼翼动一缕魔气在我体内游走,寻找是否有灵脉阻塞点。这感觉又酸又痒,若非他神色紧凝、专心致志,我都想怀疑这是不是合欢阁出新法术了。 半个时辰后,他这缕魔气转回初始处,竟还要再转一次。我忍不了:“你够了没有。” 桓九缩手,我浑身总算舒坦。 他说:“远之,你身上灵脉很通畅,修炼天赋是跟我一样的,并无任何阻塞。” 方才他瞎转,我不时动,身上衣襟微斜乱了一些。我将衣襟拽好,按紧:“这不需你提醒,我早就知在修炼天赋上我跟你一样。你只说,我该怎么突破金丹中期?” 桓九认真回答:“远之两年时间自行修炼到假丹期、再由我喂到金丹期,已是连我自己都望尘莫及的速度了。但提升修为过快,更需基础牢固,我想你这段时间可以学着跟我元婴后一样多炼法器、多修心法,待丹基稳固后再突破。” 如此一讲,仿佛是有几分道理。正所谓欲速则不达。 尤其是,说我提升修为速度比他自己都快这种话,我很喜欢。我定要好好巩固基础,也在五年内结婴,让他再说一次。 我道:“好,这事我信你。我这就去仙宫陵拣几个仙器来炼。”用他给我的祭品,虽则阴间,易遭乌鸦嘴,却也理所当然。 桓九却抓住我袖,神秘兮兮道:“远之,我看得出你不想用那些,且我觉得你现下也不适合用那些。所以我准备了别的法器给你炼。” 我便坐住,看他能拿出什么。我印象中,他送我的东西从没送到点子上过。 桓九双手将一枚暗红色的储物戒放在地上,我面前,手指尖往前抖,往我这稍推一些。然后他将赤眸睁得骨碌碌圆溜溜,对我深深凝望。 我单手捡起,套上左手无名指,师父储物戒的上面。 一时间,便顿感自己这只常年充满仙气的手指仿佛变得魔光大盛,两戒气息几乎要在小小一根手指上掐起来。幸而我仙魔同修,能将其摁住,并查看桓九这戒中放了什么。 六阶魔器,十个;七阶魔刀,横刀一柄。 难怪我这根手指蓦地沉重了。 我凝神平衡自己手指上的气息,一时未作反应,面前桓九看着看着,忽一眨眼,莹亮盈满眼眶:“是……是不怎么样,整个圣教好的魔器,我翻遍了也只有这十一个,不如远之师父给的多。这把魔刀叫太阴,是我哥的副刀,我哥去后,主刀灰飞烟灭,副刀成了无主之物。我想远之是器修,什么器都能用,刀应该也可以。” 我柔了声问:“你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些?” 桓九啪嗒着,坐姿就慢慢变成了可怜抱膝:“远之仙魔同修,却只有仙器可供驱使,上次入定时环境不对就难受成那样,我猜你若仅驱使仙器,会对修行有影响。所以我把圣教最好的魔器都给你,应对你修炼有好处。” 第75章 他想了想,使劲拍了下腰间灵阴:“可惜它不行,它已认主。不然灵阴,我也给你的。” 片刻后,我稳住储物戒气息,收回手,轻轻说:“谢谢。” 桓九抱着腿对我一愣,仿佛整个人都被这两字给凝住了。 半晌,他试探性开口:“所以……这次的礼物,远之很喜欢?” 我将储物戒再套紧些,直视着他回答:“对。” 桓九哗地往前坐了几寸,伸展双臂,看样子很想一个扑抱将我压倒,手又顿在半空,颇辛苦地忍住。 最终不过是大鹏展翅地跟我坐近了些,放下了,转而激动地揪我一片袖角:“六阶以下的配不上远之,六阶以上的,我虽现下只拿得出这么点,但我还能去找!远之,你师父给你留了一百零八个,我定也慢慢给你凑到一百零八个,且比你师父留给你的品质还好。” 我由他扯着,心生一计:“这十一个品阶不低,我目下修为全部炼了都勉强,一百零八个还炼不下来,不急。我倒想要一样别的东西。” 桓九又不动声色坐近些,一只手轻托住我胳膊:“你说。” 我再确认一下:“什么都可以么?” 他正在兴头上,另一手悄然探我后腰,轻轻搂住,点头极其肯定:“什么都可以。” 我附到他耳畔,问了句我始终没得到过答案的话。 桓九托我搂我的动作即刻僵了。 我指指自己,指指他:“我二十四结丹,你十五,今后数百年都这模样,可你我目下这个……时时令我感觉自己非常背德。因此,我觉着有些事,还是坦诚以告为佳。近日你表现不错,说了,我就升你为桓美人。” 桓九收手,缩到一旁,扶额盘算,十分纠结。 我加码:“桓婕妤。” 他当即吐话:“一百零六。” 第87章 回来 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急火攻心,额角突突地跳。这下他不扶额了,换我扶额。 我回想昔日里对他诸多当师弟一样忍不住的照拂,给他暖的脚、哄的话、圆的场,他瞬目就来的眼泪,各种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寒,斩钉截铁道:“要不还是把你废了吧。” 之后,我洞府险些就被他淹了。他抱着我腿,从白日哭到黑夜,不断颠三倒四地解释,他认识我前,一百年间大部分时间都被他哥按着在潜心修炼避免出去惹事,哪怕他哥化凡四十年他也在听话修炼,几乎每天都过得一样,许多外部之事,是认识我后才试着去接触的,所以性情不大像一百岁的老头。且修真界一百岁不老,真的不老,就算他大了我四轮还多,远之也千万别嫌弃他。 我被他拖得在洞府中挪都挪不动,见下裳被他揩得浇湿,便又问:“那你整日对着我哭哭啼啼,是什么毛病?你还真当你是个十几岁的?”到底谁更背德,我为甚要跟他处道侣。 桓九抓着我腿,仰头,眼中波光粼粼:“我过去除却发病,从不对旁人哭的,不知为何,见到你,就想哭了。” 我努力拔腿,拔不动,喝道:“撒手,你的桓婕妤没有了,你还是桓采女。没废你已是皇恩浩荡,我用不着你如此谢恩。” 桓九:“远之,你再听我狡辩一下。” 我继续拉扯:“没兴趣,谁要听你……” 然桓九不讲武德,好好地在腿脚拉扯,他偏要突然往上,起来一把搂过我腰,要我与他胸膛熨帖,呼吸相闻。他纠缠一整个白天终于动手了,今日可把他忍得辛苦。 我也不说甚,直接召天承剑,指他颈边。 但,他却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过分动作了。他只是用极小心的力气拥着我,让我慢慢同他靠得更紧。 “远之,我知道,增城派的那件事你仍在怪我,且绝不会轻易原谅。” 我不由将天承的剑光捏得更亮:“闭嘴。莫在我稍稍看你顺眼两分的时候提这件事。” 他不理,搁下巴在我肩膀:“远之回来后,都没怎么提过。所以我也晓得,远之是又和从前一样,将疮口压在心底不愿翻出,想看能否随时间、或随我的表现,慢慢将疮口填上。” 我没再说什么,放了天承剑。 桓九慢慢地说:“要填了远之的这个疮口,很难……非常难。我曾无数次做梦,梦见回到那天远之告诉我,你想修仙,你说修炼是你生命的全部;然后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放手了你去做。许多次的结局里,我只得到了你一份骨灰;可……还是有那么一两次,我真的见到你活着回来,你凤冠霞帔地嫁我,我们走完结侣典仪全程。” 他嗓音微哑:“再后来,我就从仙宫陵里醒了。” 我不想动,由他抱着。对于这些倾诉,我实在没有任何话可说。这次未觉着肩膀被润湿,他把泪忍了没完全落。 桓九继续道:“对,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这个疮口,我永远没法填补如初。可既然上天又给我一次机会,让远之回来了,我至少,至少要将欠你的东西一一对等还你。除却这事我曾对你还有诸多其他的不好,你想怎么跟我讨债都行,你想把我怎样都行。而这件事,我是欠了远之一条仙途,所以我会用自己的修行路来偿。” 我轻声问:“怎么偿呢?” 桓九道:“等我把仙盟干趴下、为远之师父报了仇,我就做你的炉鼎,你每天想怎么采我就怎么采我,想什么时候采我就什么时候采我。我不修炼了,我把一切都给远之,修行路给你,圣教也给你。” 虽然,我本就是这么想,可我这么想和他自己主动这么想,也不一样的。 他抱着我,我亦缓慢地抬起手臂,轻放在他后心:“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不会推拒。桓九,到时我采你夹带着恨意,会采补得特别吓人,你要做好准备。” 他越发将我揉得紧,下巴在我肩上点了点:“远之别嫌我没意思就行。” 其实我说的“特别吓人”、“做好准备”,是修为此消彼长后,我可能,稍微会有那么点别的想法。但此时如此抒情,说这个不搭,我便道:“放心,你也不是那么没意思。” 桓九:“……谢谢远之,你人真好。” 我这洞府,起初是设了七八层法障防他,可今日受他这番表剖,我又像当年在天雷劫中一般昏了脑袋,对桓九说,今夜他可以留下陪我。 桓九却推拒,赶在子时前匆匆离开了。 仙门中本子多,我拣师妹床头的来看时,见过一本辗转反侧的。里面写,一位普通散修女子得了些仙缘,变作仙女参与仙盟盛宴,与永盛门少门主一见倾心。子时过后女子会变回本来模样,便急匆匆离宴,只留下一只履鞋给少门主。 桓九这,委实和那位落荒而逃的仙女,很像。 本子中后头写,少门主拿着这履鞋,一家仙门一家仙门地找女修试,后面也找散修试,最终终于找着了那位仙女,因只有那位仙女穿得进这鞋。 是以我得去瞧瞧他什么情况,看他是否要变成个仙女了。若真变了,我接受可能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白日繁华落下,圣教主峰静静悄悄。但我越往魔宫处走,越觉得守候的魔侍多。最后魔宫门口,竟有十多名魔侍,三名医修,各自在轻车熟路地准备着自己的东西。见到我来,纷纷行礼,有的喊沈仙长,有的喊沈公子,还有喊教主夫人的,各式各样什么都有。 我心中担忧,懒得纠正,问他们:“桓九在里面出事了?你们都这样围着。” 医修道:“沈公子,不是大事,但很重要。魔尊大人每月发病,我们都要在这里守着,好第一时间为他疗伤,让他几个时辰内恢复如初。” 我听罢,魂都险些吓散。过去时日太久,每月日期又有差别,久而久之,我已将他发病的日子算忘了。我忙拂袖道:“他发病还不是大事?我进去看看,你们尽快远离此处,五十丈内不许靠近!” 另一眼熟魔侍出来对我道:“沈仙长莫慌。是这样的,如今魔尊大人发病已和缓许多,不会陷入癫狂,一夜就能结束。但魔尊大人不喜人在他发病时留在旁侧,我们才都在外面等。” 我皱眉问:“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一医修道:“教主夫人,魔尊大人自行压制病症……方法较为激烈,会受些伤。但于他这等修为而言,影响不大。” 我颔首:“好。我进去看看。” 至于他那什么“不喜人在旁侧”这种话,我从一开始就没理会过。 桓九魔宫中四下环视,均无人,那么人便只可能在一个地方了。他那垂帐的床总是个好遮挡,也总是我同他说话的地,简直成了管理整个圣教的枢纽。 他在里面没有声响,我便向床帐缓缓地走。也不晓得这回发病,他又变成了个甚。 我抬开一侧,果然,他正蜷在里面边角处。帐内用法术点着微弱的光,我能看他看得很清晰,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灵阴刀正深扎在他腹里,血洇身下被面,鲜红一大片。 第76章 他面色寂然,没什么表情,左手把住灵阴刀柄,小心控着;右手正用灵力在空中漂浮的书册上写着什么。连见到我进了帐,他都是懵懵的状态。 大约是他之后发病太多次我都不曾出现过,是以在他发病期间,不太认识我了。 我坐上了床榻,不知如何开口。 桓九恍惚了好一阵,看着我,眸色蓦地清明:“远之?” 我不敢近前动他,只好原处坐着,勉强牵唇角笑:“你还记得呢。我们一起度过了五世。这一世你轮成了个什么?跟我说说。” 他看着空中书册,道:“……我是魔教教主划掉魔尊桓九。现在我在发病,需要自行压制好病症,不要伤害到别人,乖乖等待发病期过去。如果我不能靠自己压制住病症,远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下一世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在读……还有划线。 桓九瞧了书,又瞧回我,红眸中微携亮色,但倔强地不落下:“所以远之是……在第三十四世的时候,回来了,对吗?” 我有些想抚一抚他,可他这个模样,我怎么都不大敢碰,仍只好僵着:“对。因你把自己的病控得极好,再没伤过人,我感知到了,便回来了。” 按理说,一般而言,此时他应已泪如雨下,哭得涕泗横流。却不想他许多情绪在眼中过了过,泪花只打转,动作上甚为平静,照旧把自己钉在后面墙上,动也不动。 桓九很小声说,这样小声最能隐藏哭腔:“远之回来就好。不过,不过我现在在发病,并非和远之相处最好的时候,脑子不太聪明,也有可能控不住自己。若要聊天的话,请远之等我发病时间过了,我再来找你,可以吗?” 我尽量不碰着他,往他身边挪,一同靠坐着墙:“无妨,我不介意你发不发病。我陪你到清醒的时候吧。” 桓九道:“那远之少搭理我。我这个……还是有点痛。” 第88章 阻滞 我分明记得他第一回这么扎自己时,痛得坐都坐不住,定要枕着我膝、靠符咒麻痹了才能睡着。这情形怎么看,都不只像是“有点痛”。 我问:“怎么不自己贴符?我教过你。” 桓九平静道:“一开始贴过,但一挣就会把刀拔掉,还是要伤人,后来便不贴了,晓得痛就不会乱折腾。但这么多回下来我已经很熟练,也不会觉得特别痛了。还有你少搭理我……说话也会抽着疼。” 那就在这陪他坐一晚上罢。 我将空中那书册摘下,翻看。 第一页所记,就是方才桓九照着念的内容。我继续向后翻。 第八世:我没忍住打伤了几个魔侍,所以这一世远之没出现。是我的问题,下一次改正。 第十世:一开始扎肚子真挺疼的,不过现在我发现从丹田左下侧一寸半扎入、再从丹田后面左上侧半寸穿出,碰到的脏腑最少,能稍微舒服些。记下,下次备用。 第十三世:远之没有回来。 第十五世:才一日,好像感觉自己快变清醒了。我的病在好转,就算远之暂时没回来,也要继续乖乖听话。 第二十世:远之没有回来。 以上字迹都较为潦草,突然第二十一世字迹工整许多:今天远之回来啦,虽然只回来了一会,但他说,我若一直好好控制住病情,他还会经常来看我! 我决计没在一年前回来过。这字迹,显然他是为了哄自己发病时有些念想,方便控制病情,发病结束后才写的。 他在自己写自己发病的记录,每次发病时便拿出来看。先在第一页写明自己身份,如此不会总把自己当做旁人或旁物;再在后面一世一世地写心得,不断鼓励自己,哪怕是用假话也在鼓励自己。 一侧肩膀被碰了碰,是桓九将脑袋靠了过来,贴得很轻,不舍得在我身上压半点重量。 我小心伸手抚弄他一缕发:“若不舒服,可以哭出来,不必憋着。” 桓九闷声道:“不能哭。我总觉得不久前,远之嫌弃过我哭哭啼啼。” 我狠心道:“你整日装成个……模样待我,骗取我同情心,要我把你当师弟一样更照顾你,结果你却有一百多岁了,对我而言,你年龄完全就是个老头子,任谁想想,都会嫌弃。” 桓九浑身震悚,充满不可置信的赤眸瞬间汪汪发亮,清泪哗啦而下。 我满意道:“看么,这不就哭出来了。” 桓九默然流泪抽噎,双手扶着刀,不敢说话。 我忽地有了个想法。趁他笨,可对他一番深刻教导,要他对我更加予取予求、死心塌地。他以前常跟我凡来凡去,今日就当讨回这个。 于是我先礼貌一些,抽出符咒,给他腹部镇一镇痛。 然后我道:“桓九你看,你年龄这么大,我却才二十四,你我这差异,放人间去都隔几辈了。一般来说,人间二十多岁的姑娘不可能看得上一百岁的老头子,我却能勉强看得上你。可见除却我,不会再有二十多岁的修士愿意跟你处道侣。” 桓九却脑子过于不灵光:“……我也不找其他人呀,我只找远之。” 我继续情真意切道:“你不仅年纪大,还缺乏本应在这个年纪拥有的体贴和沉稳,我跟你处,十分吃亏。你的缺点真是太多了,我数都数不过来。” 桓九领会到了,眨了眨眼,垂泪更甚:“对哦,我……又老,又矮,又笨,脾气烂,遇到事只会哭,有时候不会打理自己,还又难看。我其实,一点都配不上远之。” 我叹息:“唉,没关系,你虽确有些不配,可我暂时也不嫌弃你。能遇到我是你前几世修来的福分,以后你多改正些,我们还将就能相处。” 桓九泪如江涛,已感动万分,若非被自己钉着,下一刻他要扑我怀里了:“远之,我好差,我简直一点都配不上你的喜欢,可你还愿意理我,你,你真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你愿意为这么差的我留下,我以后定然,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指哪我打哪,我都只听你的!” 他这反应,我舒坦了。姑且算他又抹了一笔我心中不平。 我摸一摸他发顶,而后礼貌完毕,扯下符咒,好叫他失却扑腾力气:“真乖。继续钉着吧。” 桓九即刻便有些龇牙咧嘴,又恢复了默然靠坐,不敢说话的状态。一双泪迹未干的眼使劲盯我,中有无尽缱绻。 后半夜我不打算再理他,由着他盯,挪到另一床角盘坐下来,运功调息。 虽说欲速则不达,但修炼是我至为享受之事,哪怕只将金丹修稳固些、镶层花边,也算进益。然可能是自知被桓九盯着,浑身不自觉发毛,灵气入体,还是不顺畅,最终到了清晨,这层花边我也没镶上。 睁眼时,桓九正咬牙切齿,一点点将刀从身上拔出。见我在看他,他笑起来:“远之,多谢你昨晚陪我。” 瞧着怪聪明的,不那么笨了。如今这疯病恢复还真是快。 我别过头道:“我只恨不能给你多扎两下。” 桓九立刻比起身上:“这,还有这,都可以扎,我试过,伤不到性命。” 他身上那刀还未完全拔出,我立刻过去,照他比的地方凝些灵力狠力一推。桓九略动了动,伤口扯得呲牙照旧挺住,一副请我继续不要怜惜他的模样。 我道:“这不对等,你不曾拿刀扎过我,我讨债也不应拿刀扎你。但若只是拍你打你、或像之前一样咬断你几根手指,又不太够。” 桓九迷茫:“那要……如何才能对等?” 我逗他道:“你怕是忘了,你将我拍魔窟墙上过,还扯断或撞断过我胳膊。” 桓九眸色更迷茫了。我忽然记起,彼时初识不熟,他并不关心我,动手没轻没重的,才造成那些伤害。我不曾跟他说,他当然不会意识得到。这并不能完全怪他。 我正要转回来说,也罢,仔细想想断手指还是挺对等的,桓九却速度比我说得快,嘎吱一声裂响,他自己拍断了自己左手胳膊。 于是外面医修进来,将桓九身上胳膊再度当酱肘子一样,撒药裹皮,抹来抹去。 我回来后这都第几回了,拿自己受伤来跟我扮可怜,真是低级得不能更低级的讨巧方式。我在旁边看着医修们裹酱肘子,整个人,都很无语。 等医修们裹完,我将人全部赶走,而后一剑扎到他颈边,另一手按着他腹部伤口绷带处,面带微笑:“桓九,你若再搞这些鬼名堂来讨好我,影响了恢复修为、推翻仙盟的大事,我先杀你泄愤,你不要以为我不想或者不敢。” 他左边胳膊还在隔着绷带滋血,嘴上却很欢快:“远之放心,我真心只想对等还你这一遭!这不是仙伤,两天就好了,且是左手,影响不到,绝对影响不到。远之还有什么要我对等还的,都请尽管说来。” 我看他那胳膊:“疼么?” 桓九:“……一点点。” 我道:“我看是不够。” 第77章 我抄出剑鞘,贴上有助疗愈的符咒,照他胳膊,狠劲拍了下去。边打边疗愈,这样既泄愤,又治伤。 片刻后,我将他胳膊一顿打够,躺在了他身侧。桓九顶着痛,偏头有些颤地开口问:“远之,我们的生生世世,以后又可以续上了,对么?” 我望向帐顶。 我曾经就是被生绑在这张床,看着满眼的、刺目的红,心弦尽毁,向他控诉自己满腔烂疮的血。 而今他问我,是否当真能看着他如此立正挨打、多番改变自己只求我一个回心转意的分上,抛却嫌隙,再续前缘。 回答这问题,若不言谎的话。 我只能说:“应该吧。” 看够了他这酱肘子,我回了洞府,封上法障,继续我的修炼大业。 结丹不久便继续凝气,的确太急,镶不了边也正常。于是我将那几样魔器拿出来摆弄。却因没炼过魔器,而这些玩意品阶又极高,我有些不得要领,又空耗了两日,什么都没做成。 好像我近日修炼,总是什么都做不成。 晚间,我又将左袖捋起来检查手臂,那心魔寄生的疮口虽未愈合,却已颜色浅淡近无。我之前无法进益是因心魔,这回…… 约莫,的确是太急了。 很快,我又开始了这“被丈夫深深伤害的夫人冷脸为丈夫主持家业”的一摊烂事。 虽说,如今不再是桓九蹲旁边玩我辫子自己躲清净、而是他写好后由我评价修改再下发,但,说到底,我这还是在给他批折子。且也还是在批折子的过程中与他越挨越近,腰这边被揩一下,手那边被摸一下。 他如是在我洞府缠我七八日后,我警告:“桓采女,自己的事自己做,这是我帮你看的最后一日,其中哪有问题你早该领悟了。明日再拿这些事扰我修行,我先废了你。” 桓九在案几那头乖巧坐直:“推行散修拍卖、交易场所是远之的设想,我是不太确定我做的决定符不符合远之初衷,才问得多。远之放心,我以后只有大问题才找你。”然后把折子交给我时,又托着我手多揩了两揩。 他惯会蹬鼻子上脸,从前是不管情况直接蹬,而今是看我脸色蹬,专找准一个我有些恼火又不至完全发火的状态,摸足油水。 约是看我面色不佳,桓九缩了手,道:“那我给远之讲个笑话,远之听了若高兴,便饶我这一回,可好?” 第89章 望绝 我皱眉:“什么笑话?” 桓九开心道来:“昨日有位散修拍下仙宫陵中的一枚高阶仙器,回东边洞府途中,遭到地雍堡弟子打劫。不想那仙器本就是地雍堡长老的,对弟子法门有些克制,那散修便用这仙器将他们地雍堡自己的弟子打得屁滚尿流,灭了仙盟门派好大的威风。” 我闻言,未忍住动了动嘴角。但我想到桓九此时正在上脸,便收了,肃然道:“散修交易场所设立、外加后续将在璇玑殿和各路小门派推广,东边的散修定然与仙盟起冲突,身为魔尊,你要注意招揽安抚,可不能光当笑话讲。” 桓九垂头听训:“哦。” 我看着这堆折子,心气烦躁,道:“你先回魔宫自己管去吧,我想一人在洞府内待会。你有点烦。” 桓九噎然,抬手收了桌上一堆东西,起身:“……远之,我是太久没见你,方才忍不大住。你若嫌我烦,我以后隔几日再找你。” 我道:“我要炼化你前日给我的魔器,这几天莫再扰我。自己盯着你那丹药丹材的采购情况。” 我早已不再跟他装腔,赶客的语气便是真在赶客。桓九欲言又止,最后只落下一句小小的:“知道了。” 这段时日他都是仔细待我,万般地补偿万般地好,我并不曾哄过他半句。可他一走,我又有一种昔日里作笑哄他离开后,浑身松却气力、再提不起什么心劲的感觉。 我抬手搁在案上,随意旋出一明一暗的仙气和魔气,在掌中绕玩。 因为近几日,我发现,我根本无法进一步炼化他给我的这些高阶魔器。 入定运转灵力,攀升修为,已试了几次,也完全阻塞。 若只有后者,可说是欲速则不达。但怎会影响炼器?即便魔器等阶越高,炼为己用对修为和……要求也越高、且我从前的仙器有师父呕心沥血帮忙才炼得,但我现在,不是金丹期了吗? 这不正常。 仿佛是……有一把锁,突然生扣在了我顺利了两年的修行路上,我却找不到钥匙。 桓九检查过我周身灵脉绝无问题,其实答案,根本就呼之欲出。倘若……是那样,他一切为挽回我做出的努力和改变,我刚刚才重新拾起的愿与他交托的真心,我们将将才开始的新的生生世世,恐怕全都完了。 ……我们将将才重新开始,他都只敢趁我不注意,悄然摸两下我的手呢。 我还等着给他封桓婕妤,桓昭仪,等着他越发上脸,从手摸到别的地方。最后气氛到了,他用泫然欲泣的眼神乞求我,我再半推半就,他再强行逼近一番……顺顺利利地,就回来了。 修行如此受阻,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刻到璇玑殿找乐扶苏,请他帮我看看。只有他能给我仙途的未来定下结论。 可是,我不敢去。 我不敢去找他要一个结论,仿佛我只要不晓得,就还可以再试试。我自认是个清醒之人,结论早已放在那了,我去找他看也不过是揭开这块幕布而已,可我还是,不敢去。 所以,还是先不去吧。这几日,再自己试一试。 又过两日,仍无进展,白白耗费许多灵力。入定分明是养神的行为,我脱出时,只觉头脑发昏,眼前阵一阵地黑。幸而并不伤身,不至于再接个吐血。 我在洞府内待得烦,便出门看看。 却不想洞府大门连同法障刚开,便在门外地上发现了好几个食盒。一盒酸醋鸡,几盒酸味的小点心,瞧得我还没吃牙已几乎酸麻了。旁边另有一张小黑符,用红字写着“远之请用,若不喜欢,就将你想吃的记在符中,我明日来取,给你去找”。 我将食盒都收下,符中写“我想要帮助金丹期增进修为的丹药”,放在原处。 当晚,我暂且停止运功,靠在洞府这张不怎么大的软床上看书。当年乐扶苏留给我的功法,可能还需加以领悟,多读一读才行。边看边秉持着不浪费原则,把那些什么酸梅干之类的东西吃了。 多谢桓九这一番雪中送酸,从此我可能得换口味。 次日清晨,开门看,外面放着两个丹匣,以及一张小黑符。 小黑符中说:“远之,这两个丹匣中分别放了仙修和魔修增补修为的丹药。仙修的这种是璇玑殿长老来此拍卖我买下的,魔修的这种是我用过的,俱是好物,请放心用。我虽不是很支持你急于求成,但你若遇难疑,摧毁此符,我即刻便至,必全力相助。” 我本想炼化魔器在先,本也没有那么急于求成。我只是……急于证明。 证明,也要准备完全。 乐扶苏给我的功法中,有一种帮助凝气的阵法,需用十几种特殊灵草制成的涂料来画。一下子集齐这些,会较为麻烦,但以桓九的号召力,外加拍卖会,他不是不能做到。 于是我这次在符中写下这些灵草的名字,让他去找。我在里面说,一日之内,我要见到东西;一日之后,我就不要了。 我将符放回原处。 我也不知为何我要这样立一个赌,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但还是就这样写、并这样要求了。仿佛如此套一层,之后无论做甚决定都能好受些。 当夜我什么都没做,我像个凡人一般,静静睡了一觉,从天黑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我打开洞府大门和法障。 面前是个精巧的箱匣,打开看,里面各类灵草分装束着,并标好了名字,以免我认错。那画阵所需十几味灵草,皆是齐的。 照旧有一张暗色红纹传讯符贴在箱上,里面写:“远之尽管去做,如有需要,损毁此符,我即刻到。” 他还是为我一日之内全部找全了。即便他说,他并不支持我这样急于求成。 放从前,他定要冲来我洞府阻止,说这不行、那不可,会有什么后果、会如何有损身体,若我不听,他还会强拦。可现在他只是听我的话备好所有,然后告诉我,远之尽管去做。 我只能再试一试,我必须再试一试。 这一日,我将所有灵草炼化碾碎,依照阵法要求配比凝为灵液,照着阵图,在整个洞府范围内仔细画阵。每一条阵纹、阵纹粗细均认真把控,保证与书中所写一模一样,凝气效用最佳。 第二日清晨,我服下丹药,揣着桓九的符,走入阵眼坐下,开始运转周天,凝气丹田,力求突破。 这阵法的凝气效果当真极好。 好到我甫一运转大量天地灵气入两处灵根,便立刻气息激荡,胸腔剧痛,闷在地上一大口血。 第78章 我想,也许只是意外,便又来了一回。 于是地上血迹又多一滩,且我连坐都坐不大住,只能缓慢将自己放倒在地,顶着撕裂肺腑的剧痛,大口呼吸。即便及时停下、尽全力平复,眼前仍在不可遏制地昏暗下去,一切逐渐模糊不清。 此次感受无比真切,再自欺欺人,也没法欺了。 我捏碎了袖中桓九的符,而后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黑暗中有温暖柔和的灵力在周身流淌,渐将那些多余灵气冲散,回归天地。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引气入体出事故时,师父便是这样救回了我。此次待我有些许知觉,无须睁眼,我也知我在谁的怀里。 桓九托着我肩膀的动作极小心,我这么被他搂着,灵力再一冲刷,好像真置身软榻上一般。他嗓音焦急,有些远:“远之?能听到了,对吗??” 我嗯了声,作为回应。 我其实已能睁眼,但我现在,不想看他。 桓九动作一时乱了方寸,把我一阵晃荡,才重新搂稳。我听见他不成调道:“远之,你应该是凝气太急,反被灵气所伤。我已替你稳住,我马上叫正经医修来治,保证不给你留下任何后遗,以后还能再……” 我道:“桓九,带我去一趟璇玑殿找殿主吧。现在。” 他声音停住,片刻再续:“……去什么璇玑殿,我圣教不缺医修。” 我提力继续说话,用几乎最后的心气:“算我求你。可能只有他能看了。” 再之后,我晓得他会哆嗦废话许多,便干脆凝心入定,退走五感,封闭了神识不再搭理了。 入定再醒转时,是合体期仙力入体,引我醒来的。 在乐扶苏的竹舍,我正躺在他的竹榻上,幸而这竹榻并未动什么幻象扰我。桓九跪在我身侧,两手将我一只手牢牢握着,捏得那么紧,像是不愿刚刚好不容易被找回的东西再度流逝。 乐扶苏站在竹榻另一侧,神情复杂地瞅着我,无奈:“沈师侄,你下山后两年,我经常喊你回来瞧瞧修炼情况,你没应过。” 他这起头,我便晓得,八成是最坏的情况了。我低头道:“那时我是怕在璇玑殿撞上太多熟人,传到桓九那,这才不得不辜负殿主好意。” 桓九闻言,手松了松:“你们……要说你们的事么?若不想我听,我就出去。” 乐扶苏继续瞅着我,目光暗沉。 我对桓九道:“你留在这一起听吧。”再向乐扶苏颔首,“殿主,请直言。” 然后,我自己主动将桓九的手抓紧了些,我有些怕他真的松开。我们手心里好多的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听见乐扶苏道:“沈师侄,严格而言,你是双天灵根,只要能踏上修行路,提升修为速度可达一般天灵根的两倍。加上你的领悟力和天分,两年内已结丹,并不奇怪。你……的确本该是修真界最耀眼的新星。” 既说了“本该”,那定有“然而”。 乐扶苏声音柔缓起来:“但你双天灵根的残缺……过于严重,即使有初步研究出的人造灵根仿形重塑,仍然十分脆弱,因此你的灵根并不能凝纳过多灵气,目前已达上限。若还要凝气,须缓缓将灵气压缩、浸润,运用灵气提升修为亦要万分小心,绝不能超出灵根能承载的上限太多。这个问题,我去年进一步研究人造灵根缺陷时有所发觉,便已想叫你回来看看。” 他将一件事说得如斯抽象小心,似怕重一个字都刺到我。我道:“殿主,请您直言,我还能不能提升修为?金丹中期,元婴,有望吗?” 乐扶苏被我直问得蓦地停顿了许久。 我也不催,静待。桓九的手现在很温暖,我做凡人时怕冷,不想放开。 又片刻沉寂后,他声如叹息:“至少休养一百五十年后,才能考虑晋升至金丹中期。寿元存续期间,提升至金丹后期已是极限。” 第90章 伪心 我忽然感觉心弦都松了,没有必要再绷紧什么了。这也没什么难理解的,烂掉的东西,修好一时,还是烂掉的东西。本该如此,似之前那般提升修为的速度,才不正常。 我道:“原是这样。多谢殿主定论。” 桓九的手有些过于灼烫,烫得我心脏肺腑难受。 我此时想放,他再度死死握紧,那双好看的红色眼睛又氤氲出润色,这次却对着我分毫不敢垂落。他唤我:“远之,远之……” 他既不肯放,我也不愿挣,将脑袋再往他那挪靠一些:“我在呢。你放心,我这次不寻死自戕。我知道不至于。” 他骇得赶紧伸手将我整个肩膀都搂住:“你……别说这个,不要提这个。你,你,我……”他又什么都我不出了。 乐扶苏道:“沈师侄,你身体尚亏,须暂在璇玑殿住三日,由医修照看,三日后才能重新使用灵力御剑。”他又是一阵停顿,目光瞟了眼桓九,问我,“然后,你有何打算?人造灵根未研究完全我便在你身上用,造成如此后遗,是我之过。你任何打算,我都可帮你安排,不怕得罪谁。” 我道:“有殿主相助,我能得个金丹修为,已比做个凡人好许多,殿主切勿自责。我没有什么打算,三日后会和魔尊一同回圣教,继续助他共抗仙盟。” 璇玑殿的拍卖场也在建。 在这里休息的第一日,我便选择去看看。 这里的拍卖场建得比圣教慢些,璇玑殿不像圣教,有那么多现成的空屋。因此他们是新选了一处山峰,新建屋舍。 有趣的是璇玑殿是雇佣散修自己来建,报酬十分丰厚,大有借此在昆仑山附近为这新拍卖场打出名气、将来和圣教拍卖场分庭抗礼之嫌。 我在另一座山头遥望那建拍卖场的山头,桓九始终跟在我身后一丈,不碰我也不敢远了。天上无尽碧空,不着丝毫云彩。 我晓得他欲言许多话,又一字都不敢言,局促瑟缩,担惊受怕。便干脆我先开口:“璇玑殿的拍卖场建好后,可会跟圣教抢生意。以后各处小教派也要建小型交易场所和拍卖场,圣教怕是不会再像这段时日一样聚集那么多散修。你的丹材收集够了么?” 桓九见我有所问,慌忙回答:“马上就集齐了,远之你别担心!你……什么都别担心,也不必管,先养好身子,办法我会帮你找,乐扶苏那边说不定也会有新的研究。你先不要瞎想,也别做任何傻事好吗?” 他慌得劝人都乱七八糟,找不到任何有用支点。 他虽说得乱,却也勉强给了我一个脆弱的理由,可以继续自欺。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办法。三百年寿元不短了,万一能等到呢。 便是等不到,从一百二十年延长到三百年,也不短了。且我还有个金丹修为。怎么算我都比最初赚了。原本,我起初只求个能引气入体而已,如今两年时间结丹,容颜不老,不该好高骛远、毫不知足。 我默默将各种理由说法匀了个遍,心境渐归平静,自觉如堪空门,已跟这湛蓝的天一样纯然,不起波澜。 只是以后的路、为以后走的路做的准备,可能都要改一改了。 我终于能稳稳开口,继续跟他说着话:“桓九,拍卖会这主意毕竟是我出的,理应我管,回去之后,你还是把所有折子都给我批罢。圣教诸事交给我,你专心修行,早日恢复修为。” 他应未想到我会平静地说这个,有些怔愣。 我将暗红色的储物戒轻轻拔下,捧还给他:“这些东西,我暂已用不上,还请你收回,另换些我用得上的礼物给我。” 桓九不接,我手臂便一直跟他抬着。终究他不如我波澜不兴的心境能扛,还是伸手接了。莹光仍在他眼底打转,还是未落。 “远之,我好不容易……送到了你真心喜欢的礼物。我……” 我垂目道:“只需你换个别的,是你心意,我都接受。” 桓九把那储物戒拿着,不愿收起:“远之,你越这样,我越害怕。我两年来经常都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死,我真的……我明明、明明……” 他泪水再忍不住,扑簌滴落:“我明明马上就要把远之完全找回来了……” 宽慰他此话,我只需说一句“我不走”。可我没法说出口,而今我自己都不敢对这三个字作出保证。 幸而我还有另一套发自内心的说辞可宽慰他,也可宽慰我自己。我真是有很多说辞。 我道:“桓九,我们其实,不必把这份债看得太过重要。如今你是魔尊,而我是你道侣,你可还记得乐扶苏回忆中,你兄长前任魔尊大人答应过什么吗?” 时日太久,桓九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我哥答应过乐扶苏……让天下清平、安居乐业,让世间无作恶之人、作乱之妖魔。” 我将目光移向天际:“天地灵气衰微,我们这些修士每多引走一分,旁人可用便少一分。取之于天地就该还之于天地,何况你我是最高上位者之二。所以我……我早就想过了,若哪日仙途再度受阻,便用自身所有为后浪修士铺路和造福苍生,这样一来,便是窥不见大道所在,此身意义,也不小了,不是么?” 第79章 桓九睁圆了眼,凝着我犹不敢信。半晌,他嗓音颤着,不大确定:“远之,你当真这样想的?你心里肯定难受,你肯定恨不得一刀杀了我的,莫要、莫要用这种大道理来安慰自己。” 我和缓了声问:“那你觉得我为何愿意回来?是因为你把自己给我采补,表现了还债的诚意?” 桓九哑然:“……不是这样吗?” 现下虽又是我这个有创伤的在安慰他,但和他说清楚这个,我并不难受。 我指了指东方,指从这里遥望不到的东海:“我去过明州的散修聚集地买东西,在明州城地下,闹市之中。重光派为了抓散修做探索秘境的苦力,竟直接破开了这片地方,把躲在地下的散修抓出来。附近百姓生死不知,屋舍损毁不计其数。请问,你的圣教做过这样的事吗?” 桓九赶忙道:“当然没有!我很早就听远之话,让圣教护佑一方,散修也随他们爱怎么聚怎么聚。我虽然是魔修,名号没有仙修那么好听,脾气烂,可我也是人……我知道远之行事正道,绝不会容许我那样做。” 我努力牵起唇角,给他一个勉强笑容:“他们拥有力量,却把仙剑对向弱者和凡人。所以我回来,最主要的还是相信,你可以改变修真界这烂得不能更烂的格局。若是为此,我辅佐于你、做你的附属和臂膀,我并不介意。” 我把格局拉如此之高,好将这摊烂债掩盖了,桓九却是个死脑筋,偏饶回来:“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两回事,我……想不出该如何补偿远之,远之才能满意。” 我道:“那就先想着吧,跟我们目下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并不冲突……先想着吧。” 先想着,先搁下吧。 我喜欢你,不愿离开你,先搁下,藏起来吧。 三日后回圣教,我跟桓九要折子,他没有给我。他说好的今后事事顺着我,这才几天,又开始不大听话了。 不光如此,他还当未发生什么变化般,照旧在我洞府门口放些小玩意,比如圣教的阵符书,比如两盒酸梅。也是怪我,并未将自己已被酸烦了的事告诉他,他八成当我一日内扫得干干净净是特别爱吃。这两样东西我都留在外面,这次未收下。 于是第二日,外面多了更多各式各样的玩意。蓝田玉簪,街边小鼓,山水画作,修养身体的丹药,盆景矮松……什么都有。我看得出桓九心乱了,他试图再找些我可能喜欢的东西、他把能想到的事物一股脑塞到我面前让我挑。 他还留了张符,里面说,除却乐扶苏那条线,他这边也马上准备以圣教名义招揽能在这方面创新法术、研究根本的修士,他自己亦在找功法研读,兴许能有办法,求我耐心等一等,他什么都会为我找到。 现在箭在弦上的关头,他身为魔尊,我身为他道侣,我们哪能分心去忙活这些。 当晚,我收拾好了洞府内一切我的东西。 其实没有几样。这洞府里大部分用于调节灵气的灵宝,都是圣教的,我以后又不需晋升修行,这些理当由圣教收回,拿去使在更有效的地方。 可惜了这符有期助我专门开的洞府,我还没来得及请他一盏茶,便用不上了。 第二日,我将外面桓九又塞来的小山一样的物事全装入储物戒,永离此处,御剑去往主峰魔宫。 桓九果正坐在魔宫内,案几前。案上堆满了书籍、册子、折子、卷轴,他埋首其中,以最快速度用灵力疯狂地翻。周围各处还席地坐着十几个魔侍,被他强按在此,一起在翻。 我进殿后,四下一齐抬头看我,纷纷行礼,照旧沈仙长沈公子教主夫人地各自乱招呼。 最里头桓九抬目一惊,似不曾想到我还会主动来魔宫,爪子胡乱扒抓周围书册:“远之,你别慌,我已在找了,圣教数百年典籍不少,兴许会有!我正在努力弥补,我会想到办法的!” 第91章 难受 我没慌,我都如堪空门了。慌的是分明他。 我见案上书册杂乱,唯有折子整齐,便道:“各处小的拍卖交易场所正建着,事情恐会很多,魔尊为我忙这些,是否都没空处理圣教事务?你的丹材呢,可有集齐?你要恢复修为,是否现在就该为闭关晋升做好准备,避免心神扰乱,多多调息整理?” 连着三问,桓九当头遭棒,直被打懵。我趁他没回神,招手示意魔侍们都出去。他们最爱听我话,在他们那有时候我话比正经魔尊都管用,点个头便快速起身,全数出了魔宫,最后一个带上了门。 直至我走到他案几边,坐下,拆下第一封东边小魔教上报魔尊的折子开始翻看,桓九才说:“……丹材集齐了,圣教丹房正给我炼。”另两问不答。 我道:“那就去调理心绪,并多用增进修为的魔食和其他丹药,好到时一并起效、恢复合体中期。你是魔尊,这些不缺底下进贡。” 折子里说,对面仙盟门派亦在效仿设立散修交易场所,且声势规模盛大,担心这边竞争不过,请魔尊大人想些办法。 我下意识想引灵力回:无须担忧,仙盟对散修多有劣迹,他们不可能效仿得起来。抬手指描了两字,想了想,还是拿过案上细毫,蘸些朱砂,手写。 乐扶苏说这灵根能承载灵气已至极限,以后在不必要的地方,能少用灵力,还是少用。左右我凡人都当得习惯。 我写了一半,笔被身边人捏住,不让再动。他捏的是后面,半点不曾碰到我手。 “远之,我晓得你并不想看。你放下,我来写。” 我用另一手碰他这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之前不是不想看,是没空看。现在有空。我管教派你攀修为,各司其职,没有什么安排比这更好。” 说完我便知,我又没忍住在说重话。桓九本就泪花打转,此刻更垂下一行,多晶亮透红的漂亮眼睛,我这辈子已是完全溺死在这里面,由着他的泪水灌满肺腑,堵塞呼吸,分不开爬不出了。 我拆下一份折子批阅,尽量平静道:“你要以大局为重。你的修为能否恢复,关系到整个西方修真界能否继续与仙盟分庭抗礼的格局。仙盟那边,大门派与散修矛盾频出,大量散修将涌入西方,仙盟缺苦力驱使,会自下而上出现内部矛盾。到时仙盟为平压力,必然对外图谋,战局再起已然不远。” 桓九半晌才闷声回答:“……我知道了,听远之的。” 我蘸朱砂:“你的礼物,我均已收下,我前日才说过,是你心意,我都接受。以后我也搬回魔宫来和你同住,正好在万象归一丹炼好前,监督你平日修行。” 桓九手还抬着,一副不知该放哪的样子:“那,远之想睡觉就睡床,不想睡觉就随便怎样。我打坐入定就行,不挤着你。” 我是真想来监督于他,是觉着与其留他一人在主峰患得患失猜我心思,不如就待他面前的好。这也是稳固他神识、方便他之后闭关恢复修为的办法,我不是第一次用了。 我将正事揣满心头,肃然问:“所以你最近修行得到底怎样?上次你喂我的灵力也有不少,可有完全恢复?” 桓九忙道:“那么多天,当然是恢复了。远之你无须担忧这个,正因我如今恢复灵力比过去快数倍,那次才一番思虑后把自己给你采补,本以为影响不到正事的,没料到会掉修为境界而已。” 我问:“快数倍,怎么说?听你语气,仿佛知道缘由。” 桓九微雀跃起来道:“我早发现了。若我的疯病发作严重,修行便会受阻,灵力也多有滞涩;但近几月来疯病发作越来越轻微,尤其是前些天你在我身边时的那次,半个晚上便已恢复。与之相伴的即是凝气提升修为加速,灵力恢复变快。我虽还想不出这两者之间联系的具体原因,但我的确在听远之的话,已自己把这疯病控得——” 他想告诉我,他这些年听我话,把疯病控得很不错,哄我开心。但他应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到半截就断了,僵了脸,住了嘴。 我静静看着他,轻声:“哦,是吗。” 桓九手拧着衣裳,垂下头:“……都是远之的功劳。” 扯到这个,我实没有话可再说,越跟他聊心里洞越大。我只把目光凝回折子:“晚上我要睡觉,你别上床。” 晚间,桓九在床下蒲团坐着运转气息,我躺床上,把自己盖厚实了,努力试着睡个凡觉。试了半夜,眼看着墙,无法合上。 双天灵根,比普通天灵根凝气快两倍。所以,我才能两年结丹。如果……之后结婴、合体乃至大乘,都本该有前人未有的极快速度。 我心纠自己已无这理论上的未来,怨上桓九,可转念再想,我或许本就无这未来。 若倒回最初,我想要这未来,须先能引气入体,才行。 但仙魔同修乃是乐扶苏和桓幽所著密辛功法,我师父与乐扶苏点头之交,自不可能帮我要得到,也不可能对乐扶苏说出我身上双水灵根的存在。事实上他们也确未曾因此搭上过话、将我的事互相联系。 第80章 若要和乐扶苏搭上此事,唯有走桓九这条线。 走桓九这条线,我便只能先侍奉他,讨他喜欢。我侍奉了他,自也不会再有完整的灵根和仙途。 所以世间万事阴差阳错,我注定没有这样的未来。我要么像今日这样,万幸还得个金丹修为,要么就做个永世凡人。 不当不平,不该不满。 如是想着,再捏个昏睡诀,我后半夜才睡着了。我真是有很多说辞。 一觉醒来,浑身紧绷。真是久违的感觉,被从身后手脚并用地缠住了。 我回来后除却那次仙宫陵中,少有与他肢体接触,陡被如斯一缠,倒让人想起刚来圣教时给他当娈宠的日子,怀旧感很是阴间。 我挣了两下,挣不开,只好嘴上道:“不是让你别上来吗?” 桓九胳膊箍我越发紧:“我,我这次就不听你的,我要惹你生气。远之,我求求你对我发脾气,骂我打我,拿剑砍我,我求求你。” 我道:“这件事早在两年前就注定并改变不了了,我会慢慢接受的。” 桓九的爪子在我身上乱扒:“别这样,别这样……远之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对我生气?你对我发火好不好?我不要你原谅我,我只要你对我发火……” 我都空门了,见着他扯这事已只觉乏力,提不起发火的劲来。约摸是两年前因这事对他发的火,早已耗光了我的心劲。 桓九见扒不动我,忽然使起久违的力气,跨上我身,将我肩膀按正,迫去直直对他。 我已许久未曾这样姿势端详过他这张少年样的脸,还是一点未变,皎如美玉,只是玉的眼睛泣着血样的颜色,仿佛快碎了。我都没碎,也不知他有什么好碎的。 我就躺着,他向前覆唇上来,用久违的力气渡给我久违的温软。实是很长时间未曾尝过,一咬一合,我都闭了眼应着,由着他刺探掠扫,身体一点一点被他带得柔软难抗。 他手掌扶住我后腰腰心时,我没忍住主动提了提,向他送了两寸,桓九却被这动作蓦地惊醒了般,抬起脸缩回手,分毫不敢再动。 “为什么……这都……” 我缓慢眨眼道:“你比当年温柔太多。你这不是惹我,是在勾我,想用这种方式惹燃我,你要发点狠劲,不能让我快活才行。”我顿着想了想又道,“也不一定,或许我骨子里,就喜欢你玩点狠的。” 桓九两手拧着我胸前衣襟,越拧越紧,泪水扑簌而下:“可只有你发了脾气,对我说的话才是你的真心话。我只有……晓得了远之的真心话,才会真正明白,远之希望我怎样补偿。” 我越过他的脸,看向帐顶:“那就等我想对你发脾气时再说。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把我惹燃,却一大早的把我惹热了,还停在一半。” 桓九连滚带爬下了床:“对不起……远之厌我,我今日太唐突,再也不敢这样了。” 他听不懂人话,是吗。 他虽没听懂人话,我却懂了些想法。我既有心要把这事盖过去、只为求个继续与桓九相守,那便得让我与他的发展继续照我原本预想的路线走。 我们不能只停在悄悄摸手、为逼我发火才亲一亲上。 这一日晚间,我批完折子,去魔宫角落里找他。 桓九今日很听我话,早上闹那么一通后,一整日都在打坐假寐、稳固心境。就是他打坐的位置恨不得缩进墙里,下头也只垫了个硬蒲团,丝毫不软。在这里恐会硌得慌,只能看能否推进着推进着哄去床上不能。 我在他面前敛裳,就着梆硬的地面,跪坐下来。 不能太直接,直接的方法我两年前便试过了,他心悬着,太直接会吓到他。 所以我跪坐着等。 桓九很快意识到面前坐了人,睁开赤红漂亮的眼:“远之?”他目光下移,而后将自己的蒲团挪出来给我,“别坐地上,这儿又硬又凉。你要问我今日修炼情况吗?我心境很平和稳固,只等万象归一丹炼好,就去晋升,你莫担忧。” 我把蒲团拨开,往前跪行两步,说:“我难受。” 他吓得更厉害,两只爪子乱舞:“哪里难受?是前几日那……还未治好?我给你叫医修来。” 我将他一爪捉住,拿到自己腰间按下:“早上,难受,到现在。” 第92章 思念 果然,他一惊,欲缩爪。我摁死了,不给缩。 桓九话都颤了:“远之,我不可这样做。我……很对不起你,很不配,你身上还有印记。” 他以前抓着我就来,床上桌前地上哪没试过,如今却这样,弄得十分麻烦。我想起他对我有补偿之心,那便干脆让他来做我对他做过的事,来推进这进度。 于是我将他这手死死捏着,从腰往前拿,最后放在那个地方。他的手指碰到那处,触了雷一般又想缩,我也照样摁死。 我说:“你也感觉到了,这是什么情况,你得帮我。我都这样伺候过你,算你赔的。你自己早上乱惹,要负责。” 桓九略惊:“早上都……那么久了。怎么还……” 我道:“就有这么久,快些伺候我。” 桓九被我强迫得很纠结,真是勉强坏他:“那到床上去,我好好帮你。” 至于之后帮我帮到什么程度,那不是他帮完就撒手这么算了的,我当然要继续更进一步,好一步到位,将进度拉满,从此有了一回便能有第二回,生生世世都能放心大胆地这般。至于那印记,早已不在我考虑范围,大不了痛一痛,随它去。 我躺着,他将我帮好时,我在一片满足中刻意勾了勾衣襟,再努力把自己往前嵌到他身上。桓九看着这样的我,眼底都浸得发红,一呼一吸俱是灼烫无比。我以为终于可以到位,他却扯过旁边云被,将我整个人一罩,眼前漆黑,缝都不漏。 我听见他在被外重重呼着粗气道:“好了远之……我帮完了。你好生休息,我……我再去那个角落里调息。” 他这愧疚感,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三日后,万象归一丹炼好了四颗,桓九要带着丹药进次峰仙宫陵下的魔窟封闭修炼,之后在里面定时按量服用,恢复修为。 我将各种能帮助稳固魔气的魔食装满储物戒,备给了他;他那魔窟,我也让人整理过,和上次他带我来晋升时一样,蒲团软床他爱在哪入定都可;另我找他要了个代表魔尊的信物,一块写他名字注了灵的玉牌,因他这进去至少一月才可能晋升出关,圣教事务俱交于我,我需要代他出席各种盟宴或类似场合。 魔窟门口,桓九好好一魔尊,却娇里娇气,眼底含泪凝我,不愿这么快进去。我逼着他往前走两步,他两步回三次头,最终小跑倒回来,扯我袖角:“远之,我会以最快速度恢复修为,晋升出来。期间若发生任何战事或危险,你只管躲着。圣教还有我舅舅能打呢。” 我道:“我假丹期就能杀元婴了。” 桓九越发上手,捏我肩膀:“我就是担心这个!你打架每回都不要命,尤其是你……心情这样的时候,最容易不要命。” 他倒把我与人交战的习惯看得通透。 我许诺不了这话。战事变幻无常,我暂替他做圣教乃至整个修魔界的领头者,这期间若遇到了,必须去上。是以我只是缓慢眨了眼,没有应他。 桓九接着哆嗦道:“还有,你,你这次也不要在我看不见的时候,突然便消失。我知道我没有脸提你必须留在圣教不许走这种话,可……可你若怨恨我,还是要走,至少最后当面跟我说一声。” 这我可应:“先以大事为重。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说的。” 我明明是顺着他的话在讲,桓九却听得呼吸一滞,手指顷刻松了,不敢再碰我肩膀。 他拧眉想了一阵,道:“远之,就算……我还不了你,到时候我也会自爆修为。你放心,自爆控好度并不会死,我会跟你压成一样的层级,我会和你一起只活三百年。” 他又来。他简直是个巨大的乌鸦嘴,说什么都反着应验。我阻拦:“你自爆,圣教这么大个摊子不管了?修真界以后必须有更好的领头者,你还不了我,你就得做。” “可是,可是……” 我低头道:“快进去吧。我还要回去批折子。批完折子,我还要睡觉。” 桓九开始重新缓缓地走两步回三次头。纠结慢前很久之后,他才站进了洞里阴影下。 此刻阴影下的是他,我却觉得自己身上比他暗沉太多了。 我抬手施法,主动将魔窟洞口蒙一层法障,让内外不可相视,懒得管他是否还站在法障那头临界处,转身走了。 有消息从东方传来。 仙盟也办了拍卖场所,欲留住不断西涌的散修继续给他们做苦力。却因管理不善,好几个在拍卖场买了东西的散修一出门便被他们自家弟子堵截,出了几场杀人夺宝的血案。于是散修们照往西方涌来不误,仙盟的拍卖场所全部白办。 第81章 而后,有西进的散修被阻拦,与大门派发生直接冲突,又出现折损;另永盛门吞并重光派,拿重光派弟子来填补最末端的苦力需求。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切如我所想。过去世家仙门都当散修为草芥,而今招揽不了、发现竟只能让自己血缘相关的亲信去干那些危险不讨好之事,知道急了,开始乱了。 仙盟内部,正在裂出种种矛盾。是个人都能看出,解决内部矛盾最好的办法是激起外部矛盾。 因此,就商讨这些消息、制定下步计划,西修真界今日在璇玑殿办下盟宴。我代桓九参加,坐于宴厅右首。 我金丹期,气势不大足,因此宴上直接将天承剑摆上案几,再加上桓九给的那玉牌,如是一镇,气势方才足了。各路仙首魔主向我敬酒,无不谨慎小心。借着师父的力、桓九的威,我才有了稳坐在这右首的资格。 许多人敬我,打头一句:“恭祝沈仙长与魔尊大人重结道侣之喜,愿二位千年好合,共攀大道。” 我也对许多人提笑回敬:“借君吉言。在下必当全力辅佐魔尊,为修真界图谋将来。” 一日下来,不知饮盏多少。饶是用灵力化去许多酒劲,也很昏了。 幸而饮酒并未误事,还是定好了后续计划。一方面各门各派加大对散修的安抚和接收,做好通信和对仙盟行动的防范;另一方面,探知得北海秘境将一月后现世,此处必争,做好一切出击准备。 傍晚,众皆散去,我还在原处坐着,缓不过来。我虽厌恶依靠旁人,此刻却很想有个依靠在身旁,搀着我问我:“怎么?你又是在为思念本君,醉成这样?” 可惜身旁并没有。我只能自行调整片刻,拿剑支着案几起身,去前头向晃成两个影的乐扶苏行礼:“殿主,既已谈妥,在下告辞。圣教中事还很多。” 乐扶苏却问:“沈师侄,方才听你一直在念叨桓九。他未出席,可出了什么事?你们圣教,仿佛最近将他的行踪压得极紧。” 我竟如斯肉麻,喝醉了念他名字?竟自己都没意识到。 我道:“他近日得了道缘,正在魔窟闭关,晋升修为。” 乐扶苏一惊:“我记得他合体中期并未超过一年罢?难道这就要再度晋升?” 当然不是,桓九能恢复中期修为已算万幸。但给乐扶苏说的这理由最好,大不了之后就说此次晋升失败,不会漏出任何破绽,引起不必要麻烦。 我道:“尝试一番而已,成与不成看天意。殿主,我先回了。” 步出璇玑殿宴厅时,我在台阶上跌了两下,又不由回望一眼。我记得上次我同桓九在这厅里与其他小仙门推杯置盏时,他爪子和嘴都极不安分,将我摸了又抱,贴了又亲,就差当众人面将我按在几上,上演一番活色。 后来结侣宴上他倒确把我当众按了,只差上演一番活色。 不晓得女修写的本子里面,最后上演没有。 回圣教御剑,我仍用的是五日慢慢飞的速度。这条路来回多少趟,一路风景都看熟了。第一趟去找他做交易,第二趟仙盟围攻璇玑殿救场,第三趟……第四趟我到璇玑殿赌那百中之一的仙途。每一次,都与桓九有关。唯有这次我一人来一人走,与他的干系只剩个代他出席。 他闭关两个月了。 我有些想他。 一月之期到时,前后那几日,我每天都在魔窟外等,实在有事务需要离开处理,也让魔侍时刻帮我看着。但凡桓九出关,立刻传讯告我。我看折子想他几时出关,睡凡觉想他几时出关,拈个酸梅吃时也想他几时出关。 他闭关前,我满脑在想我那断到半截的仙途,瞧着他,便觉三清殿中无望的场景犹在眼前;他闭关一月后,我却开始想他仙宫陵中替我挡劫哄我入睡、抱着我说愿意把自己的修行路赔给我、放在洞府外日日不同的小礼物。 真是奇了怪。分明送他进去时,我心中对他有气,都懒得正经道别;可见不着了,反而思念起来。 只是又一月过去,魔窟洞口仍纹丝未动。我无从得知他在里面晋升得怎样,仅能每日上午下午从二长老那放着的魂灯判断,人还活着。 活得怎样,在做什么,是否出现意外,不晓得。魔窟我设的那层法障早撤了,里面却有许多层他自己设的屏障,以我甚至二长老修为,都探知不了里面。且晋升恢复修为一类不能从外界强破,万一灵气激荡,后果不堪设想。 御剑五日后回到圣教,我还是先去了次峰瞧,还是那样,什么变化都没有。留守的魔侍不断劝我:“夫人你放宽心,魔尊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他绝不会有事的。” 我跪在地上抚摸他设的那些灵力屏障,舒缓的灵力流淌在指尖,只觉比针刺还疼。 我也不知在这说他能不能听见,我只能说:“桓九,你的命是我护的,只能留着我来杀。你若因修行出了意外……我不能亲手杀你,我也活不了了。” 第93章 此消 我实有太多事情要代他做,不能总来这守着,之后一月,我向二长老讨来了桓九的魂灯,放在案头,每日看着。 我暂将它当桓九使,烦了骂两句桓采女,心情好便施法护一护灯芯。可魂灯不会回我话。我如是七八日后,蓦地想起好像桓九也曾失魂落魄对着我那骨灰坛子这么做过。无意中我把我欠他的这笔都还了。 我又对着那灯道:“你欠我的,却没还清,因此你绝不能有事。就算你再也还不清了,你今生也必须从生到死受我的折磨,不能转世得这样容易,知道吗?” 灯火静然不动,好像活着,又好像没活。 他闭关三个月了。 说好的一个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久。他说了会以最快速度恢复修为,以他天资,不应如此。 若是出了岔子,一次没成又来几次,应是可以暂停的,至少也该传个信出来让我放心。实在不行,修为恢复不上去,合体初期便合体初期,加上我这个很能越级挑战的金丹,圣教战力未必就弱了。 桓九还说,要把一切都用来还我,他早已不像之前那样执着于自己身为合体天才的骄傲。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何进魔窟三个月,都没信。 我这里还可以等下去,但有些事,等不了他了。 北海秘境现世当日,璇玑殿和永盛门在入口撞上,发生冲突。璇玑殿这边派出两名元婴后期长老领头,却不想仙盟争夺这处秘境的决心,比我们更加坚决——永盛门那边,带头的直接就是仙盟盟主,合体巅峰修为的彭山远。 乐扶苏赶到时,两名长老已身陨。此刻乐扶苏正与彭山远交战,北海秘境入口上空也已成东西修真界战场,天地圣教须立刻带教众及号召各路魔修门派出发,前往支援。 我让二长老留守圣教,保护桓九闭关;我领头,符有期跟我同去。让二长老留下是因为对圣教而言,没有什么比桓九的安危更重要。 出发前,我披上圣教最好的一套魔甲,带着出鞘的天承剑,最后去次峰看了看,摸一摸那灵力温和却隔绝内外一切的屏障。 他闭关前说,希望我遇到危险,只管躲着就好,但…… 我对屏障道:“我是你的道侣,我必须去。你要在里面好好的。” 这屏障也和他那魂灯一样,无波无澜,未有回应。 我又道:“你千万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快些出关,再到我面前来保护我,我或许……也就没有那么恨你了。” 还是丝毫不动。我也是傻了,跟一个法力屏障聊什么,他怎么可能听得见。早知如此,送他闭关时,该多与他聊两句的。 又过四日,我领着符有期、一定要跟着符有期的花娘,以及三千魔众,到了北海秘境战场,加入战局。 北海位于冰雪深山中,非是大海,而是无底渊湖。湖面静水之上悬浮的光圈正是秘境入口。双方弟子正在湖面上空展开激烈战斗,争夺秘境入口,剑光带血,四处喧嚣。 符有期领着魔众去帮璇玑殿弟子的忙,而我直接找到最上空一白一青两道云中交战的明光,开出一百零八器阵在身侧,提天承剑冲了上去,以一己之身加入这合体期修士的战局。符有期在后面喊我不要过去,我未理。 此战,我及时加入帮助乐扶苏,二敌一在云端空中和一身金纹白衣、手提仙剑的彭山远战了三天三夜。乐扶苏主杀,我主控,他又护在我前面,我二人组合还真能跟这合体巅峰的仙盟盟主难分胜负。 当然,这不对劲。打三天我没受伤,乐扶苏就断了根琴弦。上次桓九跟彭山远打的才叫你死我活,今日彭山远显然有些收着,不愿竟全功。 我低头一瞧,明白了。秘境入口处有强烈屏障阻挡我们这边的修士,所以北海秘境入口始终在永盛门弟子掌控之内,打下来了也会被抢回去。彭山远分心设这屏障了,北海秘境里的东西正在被仙盟疯狂搜刮。 第82章 我想下去,却被挡下。彭山远对我笑道:“增城派大弟子,沈远之,沈师侄,对吧?本座今日很温和,只要秘境里的东西,没兴趣杀人。不过你这炉鼎倒会自己送上门来。” 仙盟围攻璇玑殿时,我就记得他下令要元婴修士把我抓活的回去。两年多了,他怎么还念着这事。 我提剑问道:“盟主将我和殿主绊在高空,好让弟子独吞秘境宝物,又实在太节省灵力,三天都打不出条伤来。盟主积攒修为,收集仙物,是为抢完就撤、回去谋求突破?” 彭山远脸色立时难看了些。我又不是故意要踩他几十年晋升不了大乘的辫子,是他自己意图太明显。 彭山远仙剑发光,要斩我,乐扶苏提琴挡到我身前:“盟主要打,先跟我打。跟我打你不耗些真灵是不行的,打完回去也就谋求不了这次突破了。请盟主自行选择。” 同时他传音给我,说他会在这激怒彭山远并拖住他,让我去用天承剑破开秘境屏障。 打了三天,我其实灵力已快耗尽,没有向乐扶苏表现而已。破这屏障,恐伤根本。但乐扶苏要越两级在这一人把彭山远拖住,他比我更危险,所以我这点问题也没什么,战争哪有全身而退的。 点头之后,乐扶苏主动抚琴全力向彭山远杀弦而去;我注灵天承剑下冲。 灵力耗尽,金丹有些撕裂,顾不上了。我听得见上方合体期修士真正交战发出的种种可怕轰响,自己这边令天承剑光如白昼,满灵一斩。 这一剑斩下时,我只觉眼前景色发红、丹田剧痛,却的确破开了什么坚硬之物,仿佛有仙盟弟子高喊不好。回过神时,自己正跪坐在一块秘境入口旁边的冰面上,天承剑上满是屏障残灵,以及我自己喷的淋漓的血。 我完成了。 之后便是意识一阵一阵模糊,好像看见很快璇玑殿和圣教弟子便完全占住了秘境入口,自己也被一群魔侍医修不至挪到了哪里,围着疗伤喂药。 我竭力维持清醒,半空中,可见那一青一白的身影还在血战,青色身影颓势越来越甚。彭山远发觉计划被破,已有些发狂,此时乐扶苏想再抽身,恐怕难了。 需要有人能让出几乎全力的彭山远知难而退。 而总有那么一个人,老在这种需要他的关键时刻,才出现。 我听不清周围嘈杂,本在认真睁目看天上战局,自己却突然被一顿腾挪进了个熟悉的怀抱。桓九不太明晰的脸就这么挡了我看战局的视野,蓦地倒着映进我眼里。 我啊呀了声:“你出关了?好关键,快去……”我想让他快飞上去帮忙,说着话反呕出一口甜腥。 桓九的手在我嘴边胡乱地揩,乱了半晌,他才想起用灵力疗愈我周身经脉。其实他来之前我已在被医修扒着一顿治了,和他治没什么区别,他到战场第一时间跑来看我,比较多余。 待闷的血吐干净,我才能重新清楚说话:“去帮殿主,他在只身对战彭山远。合体期修士的战斗其他修士不敢随意介入,唯有你去。医修知道治我。” 桓九的手仍颤着,听了我这话,似乎抖得越发厉害。这又不是头一回此种情况,他惶恐得有些过头。 我安抚道:“我这边真的没事。你只管去帮忙。” 医修已接了他的灵力继续替我治伤,桓九声音却越来越惊惶:“远之,远之,我知道你无性命之忧,可我……” 他十分怪,怎变得和以前不大负责时一样麻烦了。我着重道:“快去,殿主要撑不住了。你是魔尊,身负这么多天地灵气,承天下魔修之养,这是你的责任,难道你指望金丹期元婴期去拿命填吗?!” 我看他的脸越来越模糊,也不知他是个什么神情,到底在怕什么。 桓九身上终于不再抖,他说:“好。但请远之答应我一件事……不要睁眼,不要看我。你不能看我,绝对不能看我。” 我依言照做,闭目专心配合医修运转注入的灵力,修复伤情,填补金丹上的裂缝。 我感觉到他将我小心放下,化一阵风,冲上天际。 即便闭着,我也能感受到天上陡然放出照耀天地的剧烈红光,烈到隔着眼皮,我都觉着眼睛被刺痛、身上被照热。难道他是怕晃瞎我眼睛?那为何只让我闭上? 但我很快便知道了为何。 彭山远震撼的怒嚎扎入耳中,充斥着恐怖的愤恨与嫉妒:“一年不到,你竟已合体后期?!” 我陡觉肺在顷刻间被一汪北海寒水灌满,变得一丝气都进不去了。 睁开眼看,天上红白两道光芒已开始交战,涛涛杀意交织,竟然,几乎势均力敌。在那两道光的映射下,连乐扶苏身上的青色光华,也黯然得如同星点。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整整三个月不出关还没有音信,并非是因恢复修为不顺利,而是因为太顺利了,顺利到居然能在合体期这种大能级别的修为层级上面,连升两级。 前无古人。 原来是这样。 可笑我怕他出问题,怕他修行攀升不成丢了性命,把个什么事都没有的魂灯当宝贝每日地看,三个月失魂落魄,酸言酸语,自我感动。 什么双天灵根、凝气速度是普通天灵根的两倍,无望的理论而已,阴差阳错注定得不到的东西而已,我有的都是狗屁。两年多,元婴巅峰到合体后期,他才是上天的宠儿,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连每次出场,都是在最关键时刻杀至,再放出令人震惊的修为。 只有我是最蠢最傻的人,我拿我的仙途给他铺路,我拿我的心血帮他治愈疯病,我恻隐他的喜欢和悔悟、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附庸,我把我的一切掏给他,我就得到了颗几近破碎的金丹;而他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将我敲骨吸髓,他终于合体后期了,他距离大乘期登顶一步之遥了。 那边空中还在打,我被魔侍医修们携着远离,符有期代替了我指挥秘境入口处残余的战局。那里真是满天无比耀眼的红光,连本应更强的白光也在红光蚕食下逐渐消退。 将事按下,只求相守。 我真可笑。 怎么可能按得下,怎么可能守得了。 我为什么不干脆在赌命时死了,我为什么不在仙宫陵里杀了他。 我为什么不早点自尽,为什么不杀了他。 第94章 死局 几日后,我躺回了魔宫床上,盖着温暖云被,用着最好的丹药疗伤。体内不可能再进益金丹的缝正一丝丝被补好,此刻我倒宁可它碎掉。只有它碎了,我变回个凡人,才能彻底地恨他。 现在这样,和当年被他绑缚着锁在床上那回,没有分毫区别。只那回锁的是我的人,这回他的红绸是把我的魂给绞烂了。 养伤的每一日晚上,我都睡个凡觉,每一日,我都在做梦。 梦境混乱。 第一日,我梦见自己又和桓九一起站在昆仑山璇玑殿的那座山头,我对他说,我们的债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修真界和天下。所以为了大义,我愿陪伴他。 大义重要,我不重要。 可在这个梦里,我说着说着便止不住流泪,我突然对他说,其实你魔尊已做得很好了,你不那么需要我辅佐陪伴,是我自己恨你,又不想离开你,才找这个说辞来劝自己。正好这里是璇玑殿,我理应在两年前就死在这了,不如我们重归应有正轨,我自戕,你把我的骨灰像当时一样带回去吧,这样我再也不会恨你,也不会离开你了。 然后我便抹了脖子,在梦里,他没有拦住。 但梦终究是梦,梦里最后我眼前一片血红,睁眼看时也是一片鲜红,而这鲜红,不过是魔宫飘荡的床帐。 白天的时候,北海秘境战报传来。 彭山远与桓九激战数日后,主动带仙盟弟子离去,留下尸首数百,此战暂且结束。北海秘境虽已夺回,但其中大量至宝已被仙盟搬空,剩余很少,说到底,仙盟虽丢了面子,里子还是赚的。 桓九暂留秘境附近,他要亲自看着收敛尸身、治疗伤员,鼓励圣教弟子将来继续战斗。 战报不止这一封,很多。我靠在床头,一封一封地用眼睛看。我再也不想用灵识快速阅读东西。他给我的金丹,我一分一毫灵力都不想再用到自己身上。 然后这一天晚上,我继续做梦。 我梦见回到了桓九合体期的天雷劫里,他刚刚说了他喜欢我,愿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但他晓得这天雷劫是针对他而非是我,因此他打算送我走,自己死在这里,让我去找他的来世厮守。 决定这段孽缘走向的最初的选择权,又到了我手中。 走,奉献,或留。 这次我选择了留。我抱住他,我们相拥五日之后,桓九灵力衰减,周围器阵终于支撑不住被劈开,我们一起灰飞烟灭在了天雷劫中。我们从生到死都爱着对方,不掺半点恨意,我觉得十分圆满。 第83章 只是等我醒来,便一切圆满都没了。 第三日的梦,在三清殿。 这一次,梦就是现实,没有分毫差别。桓九欺着我泪流满面,让我痛不欲生,他为了留住我,正在疯狂撕烂我的生机。我转头望见师父的墓碑在外面,想爬过去,又被他一把抓回,这时我再转头,发现那里不仅仅是墓碑了。 是师父眸光泣血,提出天承剑要冲过来杀了桓九,却被无形屏障挡在殿外,无论怎样疯狂拍打、使劲挥砍都进不来。他整个人都是充满死气、灰白无光的,比起说是人更像是鬼,只有眼底流出的血是红色。 这红色映在我眼里,渐渐弥散到整个视野,再一睁眼,便是满目红帐。 师父从来都相信我可以踏上仙途不断攀登,他相信我总有一天配得上他的剑。他直到兵解,都在相信。 可我被桓九毁了仙途,当着他的面。 我被桓九毁了仙途,竟然还倒回来,做他的附庸,乃至自欺欺人都只为和他继续相守下去。 我拿着师父的剑、承载着师父的期望,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 又过几日,桓九回来了。 他回到圣教,伴着整个圣教几乎所有弟子的喝彩和喜气,他只是走到魔宫门外,外面魔侍们祝贺魔尊的马屁已不绝于耳。我手上正拿着的这封折子,甚至都是小魔教的一份贺表。 桓九在外面一声怒斥,将恭贺声喊停,让所有魔侍都滚。最后外面没有旁的声了,他才专门对我收敛脾性,极小心地推开门,小步小步地挪到垂帐外面,我的面前。 我道:“在外面站着做什么,你进来。战事刚歇,事情很多。” 桓九道:“远之在床上养伤,我不上去挤你。” 以前也是在这张床上,他想怎么折辱怎么玩,都不需要多考虑一下。而今万般仔细万般呵护,软话和着眼泪说,我竟然,真有段时日被他这么蒙了头,开始自欺欺人,只求不去恨他、不离开他。 可烂掉的东西怎么修,还是烂掉的东西。 我翻起单独拣在旁边、留着给他念的折子和战报:“魔尊大人,想站就站着吧。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里,奴已给你理了,奴金丹损伤还未养好,照旧在床上说,不够正式,望魔尊大人莫要介意。” 桓九的身形,随我这话出口,在帐外有些晃,险些没有站稳。 我展开一封,讲道:“首先,这次仙盟虽败退,但损失更大的是我们。一方面秘境中宝物大部分已被永盛门卷走;另一方面,为争夺秘境入口,璇玑殿折损两名元婴长老,我们两派死伤弟子共计四百二十三名。这次战役对战线没有任何推进,除了死人。” 桓九哆嗦道:“远之,你是怪我没早些出关帮忙吗?是……是这样的,我本一个月时已恢复到合体中期,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周身灵气还在暴走,我必须继续全心将其持续运转入体,无法停下,所以等我将它们摁住后,就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晋升想停都停不下来,他是真前无古人。我的仙途,我永远失去的东西,都把我衬得像个丑角。 我停了片刻,尽力平复心境,不在此刻表现恨意,继续讲正事:“彭山远亲往秘境,又不出全力,且嫉妒你晋升速度,显而易见,他是想尽快搜刮宝物助自己晋升。东西方修真界短时间又会有所休战,但长远看来,战争恐会无休无止。接下来我们需关注永盛门动向,看他为求晋升会做什么出格之事、能否从中找到动摇仙盟的机会。” 桓九道:“好,我明白了,我会听你的,我听你的去做任何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去做。远之你……我……我……” 他也晓得,我们中间亘着什么,所以他总是什么都我不出来。早就完了,早从增城派三清殿里那日起就什么都完了。 重续这数月,一场虚空大梦而已。 我扫开了床畔所有折子,慢慢靠下软枕,望着帐顶,说:“抱歉,桓九,我刚才又说谎了。” 他没明白:“远之……说了什么谎?” 我道:“我方才说,让你进来。其实我并不想让你进来,我不愿再看你。” 我无法顾左右而言他,我感觉得到自己已快平静不住,呼吸越来越重:“桓九,我晓得,我回来之后你是在用尽心力地待我好,你在全心全意补偿我、挽回我;我也晓得,你已是个极其称职的魔尊,德配尊位,众皆爱戴,你成了我期望的模样;我也晓得,你采我的那些早已耗光,你能有今日是你自己拥有这道缘和天分,你没有借我什么力,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我说:“我什么都晓得的。而且,因为你提修为快而不满,这是嫉妒,恨人有笑人无,嘴脸丑恶无比,这与彭山远的心态没有任何区别,我都懂,我很清楚。” 我说着,眼前开始不清晰了:“可是……桓九,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可以在合体期一跃两级,我却只能等待一个无望的研究成果、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脆弱的灵根,想要一点点进益,都得等到一百五十年后?” 我还是起来掀开帐帘,提起笑容看他:“桓九,凭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大道所向?这就是世间应有的公平吗??” 我有些看不清他,却望得见他眼中总是存在着的莹亮。他大抵也有些看不清我的。他为了留住我,满眼的泪都在这些天赔给了我,但赔这些给我,有什么用。 桓九伫在那纹丝不动,我便下床,向他的方向徒劳地走,到他面前,抓他的手,再往上抚他面颊:“我不要你哭,我也不嫉妒你有这道缘了,我只要我的灵根,我的仙途。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好不好?你还给我,我们就重新在一起,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让他别哭,手指上能摸到的润泽却越来越多,且是温热的。 他的回应极轻,就三个字:“……对不起。” 我笑着问:“然后呢?你能还给我了吗?” 然后,他就再不回答,仍是这么伫着,还是在流泪,只是落泪得很默然,哭不出声。 我用沾满他眼泪的手捏住他的脸:“你还不了我了,甚至,你碾碎了我的指望,你自己倒要登顶了。桓九,你欠我的再也还不了,你还受大道眷顾,马上就要踩着我上位了。你作为一个人,为什么能脸皮这么厚,敢再度找到我、挽留我的?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我说:“你看,烂掉的东西回不来,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所以,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们在一起,去死呢?”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死?算我求你,你干脆死掉好不好??当年我的仙途换的是你的命,你死了,给我抵命,从此不欠我什么,我看着你的尸身痛快足够,我再跟你一起死,这样我们两个死在一起不也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吗?这是我们唯一能在一起的办法了,我求求你死掉好不好??我下不了手杀你,你自己死掉好不好??!” 第95章 诀别 左臂上多日未有感知的疮口开始疼痛,黑色密纹飞速爬上手背,我知道,有些东西又回来了。哪怕这次真正的桓九就在面前,它还是回来了。这次我没有办法反抗它,也没有必要再反抗它了。 我自己身后也出现了一个桓九,它从后面极尽温柔地环抱着我,将下巴搁在我肩上,泪水不断浸润我衣襟。它在我身上到处抚摸翻找,最后拨开我后颈的发,重重一口咬上那个天生的刑具。 这种疼痛我无法忍受,痛得五感都散了大半,眼前忽而是红影忽而是黑影。我好像是跪在了地上,手还抓着他衣服袖角。无论是真的桓九还是心魔,他们任何一个在我身边都是套住我脖子的绞索,一日比一日勒得紧,我一日比一日喘不过气。 就这样吧,就到这吧。 我想召天承剑,我辜负了师父,该这样了结。只是胸前蓦地有大量灵力灌入,凝结为印。而后我即便召出了天承剑,都无法拿稳。 这个防自伤的法印,比当年还要全面强悍,彻底杜绝了我召仙器自尽的可能。不知道在背后,桓九把这个刁钻法印研究了多久。 兜兜转转一圈,又变回这样。可这次已没有任何渺茫希望可让我去扑火了。 桓九施完这法印,一同将我跪抱着。我想推开他,但没有力气。 “远之,”他在我耳畔的声音少见地没有哭腔,平静得有些寂静,“我想确认一下,是否你生气时一直说的想杀了我,从来都是真话,只是你也喜欢我,才下不了手,对吗?我在认真确认,我会听你的每一句话,从前说过的,现在要说的,我都会听。所以请你……认真回答。” 我恍然才觉得,方才说的话,非常过分。他刚刚说他什么都听我的、只要是我说的他都去做,我却一怒之下,受心魔影响,要他去死。 我赶紧抓住他胳膊,找补:“没有,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不要你死。” 第84章 可要我不恨他,我又说不出口。 于是我便盯着他眼道:“你怎能轻易死?你是魔尊,你合体后期,整个西方修真界都指着你带领他们推翻仙盟,建立新秩序。还有……还有圣教,圣教才折损这么多弟子,你轻易死了,他们的血岂不白流?以及,以及我师父的仇也要你去报,所以你不能死。我说错了……我不要你死,你身上还有这么多指望,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桓九含泪的赤色眼睛弯起,他露出笑容,轻轻用手掌托住我后脑,将一个亲吻落在我额心。 他的贴近,顷刻驱散再度浮现的心魔,但这次只能暂时驱散了。因这次的心魔,不是为与他两地相思而生,反是为他在我身边而生。我只有离开他,才能真正驱散心魔。 他说:“好,我知道远之的意思了。我什么都听远之的。远之,你这些日子太忙太累,先睡一觉吧,睡得够了再决定要不要走。” 我已无力再闹什么或者说什么,点了点头,便真的慢慢在他昏睡诀的轻哄下,跪着靠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我不大明白他知道了些什么意思,只是他哄我睡时,已一滴泪都不曾再落。他的眼泪专供我,为骗我心软、挽留我而生,他说过他从不对旁人这么哭。而今他泪尽,不再对我哭泣,可能是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挽留不住了。 我睡过一场后,又恢复原样。七八日里照旧住在他魔宫里,给他批折子、管教派、下指示。 而桓九很少回来。北海秘境一战后,西修真界需要他出席的地方太多。抚恤亡者需要他,振臂鼓励诸派弟子继续战斗需要他,璇玑殿盟宴也需要他。 我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我只晓得他背着我做了一些决策,他削减圣教外门弟子数量,放了些人离开;许多原属圣教的防线,也移交给了璇玑殿。他似乎有意缩减圣教规模,在这战事未歇的当口这么做,十分奇怪。 八日之后,他终于有了点空,能长留圣教。我听说他正在主峰山腰的圣教墓地处,便主动去找他。 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已沟壑如山,再无可能,但闹这一通,终究是我太口不择言了。我想就此事给他道个歉,以及给我们,结个尾。 说到底他现在什么都没做错。为当年一时冲动造成的不可挽回的伤害,他对我弥补已尽全功。只是,我仙途无法攀登,在那次伤害后早已注定;他能合体后期,更未借我之力。是我们早已注定没有可能,却又在这空耗彼此数月;是我受不了此消彼长,以为大道不公,又把旧事翻出来伤他。 还说了那样的话。他似乎还……听进去了。 今日天色暗沉,轻雨丝丝,墓地中排列数百碑石,北海秘境一战中战死的教众弟子,都埋在这里。 桓九很难得并未穿红衣。他一身素白,配以银簪,雨中持伞,竟像位仙家小公子,低头看着这数百碑石,似有思绪。 我到他身边,还未开口,他直接问:“远之,你上次说,北海秘境一战我们虽赢了,却没打出任何价值。以后这样的战役可能还有很多,对吗?” 我道:“人间列国相互攻伐,为一城一池的争夺流血漂橹。这是一样的道理。” 原来他缩减圣教规模,是恻隐教众安危,不愿那么多人枉送性命。可战争本就是如此。所以为不辜负这些性命,我才一再强调,要他称职。 桓九道:“但我们和人间并不相同。人间都是凡人,才要人命去填个输赢;修真界却有大能坐镇,可以一己存在决定战局,比如我,比如乐扶苏,以及彭山远。” 我道:“正因大能重要,你们才须更加惜命。这也是为何彭山远北海一战见讨不到更多好处便跑得很快,他只想要晋升的仙宝,回去再度尝试突破大乘。不想跟你再次打成两败俱伤、你死我活,让别的合体期修士白白捡便宜。” “所以最后还是打成了人间战争那样,迁延数年,尸横遍野?” 他过去从未跟我聊过这些,这话题很是怪异。我想细问,桓九却摇了头:“不聊这个了。远之来找我,有何事要讲?” 道歉要拿出诚恳的样,我向他深深一颔首:“前日我受心魔所扰,对你说了重话,抱歉。那些言语,你只当我没说过。” 桓九转过头来向我一笑:“远之今日,如此客气,是要走了吧?” 我再点头:“是,但暂时不会走太远,你我还能见上几次。” 桓九问:“怎么个走法,还能见上几次?真有趣。” 我道:“有消息称,人间出现诡异疫病,本无药可治,京城却突然凭空出现一群仙师为皇帝重用,研制了仙丹,用其入药疫病即可痊愈如初。京城在仙盟势力地境,我觉得此事很怪,想去人间调查,看是否与仙盟有关。” 顺便,调查着调查着,就离开了,让他再也找不到了。 桓九神色微凝:“去仙盟地境调查会很危险。为避大门派滋扰,现在八成的散修都已搬来西边。” 我柔和道:“疫病哪都有,所以我会在圣教城镇调查。我先在山下不远的城镇租一处宅子住,这期间你几时想来找我都可以,可以叙旧,可以给你看折子,或想做别的什么,我都应着你。” 桓九怔愣了一瞬,笑意更深:“远之告别的方式……真奇特,还给个时间限度,起初离远一点点,后来再慢慢离得更远,好让我适应。就不怕我舍不得你想得发狂,把你绑回来锁着吗?” 我垂目回答:“这也不失为你我此局的一种解法。只需你发得了狠,多用厉害法子摧折我,我也可以几百年绑你床上,给你做娈宠。就是这般的话,我平日言辞恐不好听,你到时别太入心了。” 桓九隐约在雨中叹了口气,背过身,只给我一个素色的少年背影。 “远之去吧。过两天,我会带着合欢阁的东西来找你的。” 我在奉仙镇上租了处小院,并将小院位置传讯回了圣教。 瞧上这处偏僻小院,不为别的,就为它屋子满墙爬着绿藤,颇有生机,看着舒心。我是个没有生机之人,便爱看这些。 小院摆设混乱,虽则用灵力整理快,但左邻右舍的婆婆大爷,对我这刚来的住户多有围观。我便只能一整日都在院里,手动搬物打扫、布置桌凳,忙得一身薄汗。 他们看很久后,最后有两位大爷主动来帮我搬搬重物,老婆婆笑眯眯问:“公子生得好,又斯文,是读书人?” 邻居帮忙,我自要布好茶水,便也给老婆婆了一盏:“在下桓夜,是位道士,也是游医,并不是读书人,路过此处小住数日。” 老婆婆忽然有些失望:“道士?” 我一眼便看出她打什么主意,再强调:“在下已有妻室,也是道士,他年纪小,善妒,因而无意再娶。” 老婆婆越发失望:“唉,好吧。真是太可惜了。” 我道:“婆婆身上若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可帮忙看看,刚开张,不收钱。” 我招揽散修就用过此招。老婆婆姓陈,身上有些上了年纪的痼疾毛病,膝痛腿冷之类。我做样子把脉,引灵力写了张符,让她回去泡水两个时辰再饮下符水,即可痊愈。 之后顺理成章,小镇上许多人家都晓得来了我这位符到病除的道士,我便也成功得到邀请,去诊治一位隔离在茅草屋里、身携怪异疫病浑身生疮的患者。 我将脉一把,灵力一探,立刻认出,这不是疫,这是一味低阶仙毒,且既成了疫症,那定还有传染性。以我修为此毒可解,但要费功夫也费灵力。 有人给凡人下仙毒、还成了疫症,若说没有修士在里头搅弄,鬼都不信。听说为解此疫,仙师在对下散发解药,怕是某种仙盟中为获取什么的计策。修真界的战争,终究波及到凡人生息了。 第96章 狂徒 三日里,我画了七张符,治了七人疫病。如此一来,我那小院外立刻热闹无比,许多镇民排队等着看各种各样的病。 但我看这七人已耗了大量灵力,需要调息。幸而我还有个身份是道士,道士便要修行,有一点点法术也很正常。于是小院外设下只能防凡人的薄弱法障,阻了声音,闭门不出即可。不久人们便散了。 将养两日后,我恢复了些灵力,再度出门去找疫症患者。这回很不得了,当地官府专派了个马车来接我去看,前前后后八个小厮伺候。 我觉得很稀奇,我做凡人时穷得很,在修真界又总接触些超凡脱俗的东西,这凡间富贵之物从未享受过。便却之不恭,上了马车。 看过两位病患后,我对屋外县令道:“大人,若是京城送来仙师的解药,烦请还是照旧让我先看看,再用。” 县令点头称是,又将我亲自送上马车,一路摇回小院去了。 小院外,极有意思。 我下马车时,陈家婆婆在我院门口,牵着某位红衣银簪小公子的手,啧啧感慨,真是很标致的少年郎,小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来此为何? 第85章 桓九望见我,转头对她笑道:“不好意思婆婆,我是个断袖,有丈夫了。” 陈家婆婆大惊:“什么?你,年纪这样小,看着及冠都没有的,怎么就……还……” 桓九目光再度移向我来,道:“我丈夫出远门,我来找他相会。” 陈家婆婆顺着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他,整个人僵住,不能言语。恐怕我这刚打出的悬壶济世的名声,会被传得添一笔特别的。 我同桓九进了小院,带上了门。 天旋地转一阵,我已被他锁了双手手腕,按躺在院中石桌上动弹不得。桓九面上仍带着浅浅的笑,也不多言,另一手径直摸向我心口,扒起衣襟。 我回来后,他从未如此干脆直接。这种挣不脱的感觉,竟觉十分心动。我果然是喜欢他这样,这才是本性,不扭捏不做作。 我很快被他剥开花瓣,只剩花蕊。他向我索完个绵长的吻,抬起脸来:“远之仿佛灵力衰微不少,这几日都在外面做什么?” 我拱了拱他,要他别废话太多,答:“治了几个疫病患者,耗了些灵力而已。” 他倒不急,一手按住我丹田处,偏要废话:“金丹期治凡病,一身灵力能治几十个才对,可几个患者就把远之灵力耗尽了。你走时便十分怀疑这疫病,是否已有所发现?” 我几番拱不成,只得再主动些,往他那厢架过去:“是有发现。这是仙毒,而非疫病,解毒才消耗极大……但正事能不能稍后再聊?” 桓九怔了怔:“早知远之其实如此心急,在圣教时,我该放肆些的。” 害怕失去,因而小心,因而克制。而今失去已成定局,最后的一点时光,发狠肆意求个痛快,无可厚非。说来初见我便要跟他在桌上,现在快走了,我们总算能在桌上幕天席地地正式来一回。 快沉下去时,他竟然又住,问:“那印记……?” 他废话实多,换我来便绝不会如此磨蹭。可我暂且换不了,只能解释:“我昨日抹了,以后不需要了……快些。” 桓九一愣,静静道了声“好”,往前将我紧拥入怀,之后再无克制。村镇小院,温凉的风,青翠藤蔓,湛蓝天际,还有眼前心爱的人。我们交错纵横、吐纳撕咬,从白日缠到黑夜,不断在院里换位置,三四回都意犹未尽。若我真甘心入凡不求大道,没有什么生活比这更完满。 深更半夜,第六回后,我觉得委实有些完满过头,在屋顶上踹了他软绵绵一脚:“我快死了。还有这地方,屋顶晃坏你帮我修吗?” 桓九不依,将我人一翻:“若不尽兴,岂不是许多年后远之想起我,只会想到没意思?” 就三个字,有必要记恨这么久。 我租这屋子花了真金白银,不想赔屋顶,这头喊不停桓九、甚至到后头都喊不出声,唯有自己分神拿些灵力将屋顶草瓦稳着。当然,稳这屋顶桓九也非是没出力,他每回都渡我许多灵力,叠起来满溢得很,足够我再去救十几个人。 最后东迹泛白,我自觉自己已是一滩烂肉,除却靠在桓九怀里,什么都做不了了。身上种种,我不敢看,只能将脸往他胸口埋些,由他施法濯我身体、缓我精神。 完满不会消失,只会从我这转移到他那。他细细亲吻我耳后颈侧,唇坏心地在副灵根边缘打转,呼出气息,道:“怎样?本君有意思吧?要不要考虑多留几日?” 我有气无力道:“虽勉强有意思,可若你结丹再晚些就好了。” 闹半个白日加一晚上,还想讨巧,这根刺扎不了,我换根刺,且是根他定改不了的刺。 桓九一时没应过来:“你这是何……”还未何完,面色骤冷,凶意再现,立刻不再温柔抱我,把我掐着往屋瓦上一钳,“沈远之,看来本君忙了八个时辰都没喂饱你。” 兜兜转转,他对我泪尽、好言软话说尽,见还是留不住我,便又变回最初那凶恶模样。彼此酣畅淋漓重新认识一番,在分别前有一种新的相处体验,也挺不错。 我寒声笑道:“我才想问,你合欢阁的东西呢?那些玩意不拿出来使,你还想把我喂饱??” 桓九将我整个人再度猛地扯近,我一时没有准备,痛得冷汗直冒。 原来他有这么恨,恨自己已对我如此掏心掏肺、我还是要得而复失。互相恨着,都别再装,亦算公平了,比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恨他要舒坦。 我眼前花乱,桓九声音在耳侧:“本君没带,本君没料到第一回来找远之就能用上。但没关系,便是不用那些,本君也能让远之离开本君一百两百年后想起我,照样刻骨铭心。” 又一通忙到巳时,我实无任何心力去稳住屋顶,最终屋顶毫不意外地塌掉。桓九重摔在屋里,我轻轻摔在他身上,周围是稻草碎瓦和东倒西歪的陈设,混乱无比。 这下总算止住,彼此冷静,搞清楚天地为何物了。 桓九用很轻的力气将我拥着,如此轻柔,仿佛先前这近一整日的乱来都是假的:“……远之,我们来说正事吧。昨日正事说到哪了?” 我现下已真烂得起不了身,继续趴着:“说到疫病不是病,是低阶仙毒。” 他吻了吻我面颊:“远之记性真好。意思是,很可能是修士所为,有所图谋,对吧?” 我道:“我觉得关键不在仙毒,在解药上。所以我与本地官府沟通,待仙师解药送来,先给我瞧瞧。” 桓九缓缓拍着我背心处,终于开始真正给我施法疗愈:“我这里也得知,仙盟中出了件大事。彭山远将合体初期的地雍堡堡主引进永盛门后,堡主便音讯全无。而今天下合体期大能三人,我合体后期,乐扶苏合体中期,彭山远合体巅峰。彭山远在力图突破大乘。” 我明白了:“那么,地雍堡堡主凶多吉少。他怕是做了彭山远突破大乘期的养料了。一旦彭山远踏入大乘,修真界此战,恐再延续数十年都不止。” 桓九道:“嗯,很艰难。但我会努力的。”他顿了顿,“远之之后……还是要拿自己的灵力去解毒救人吗?你要自己留着些,若总处于灵力耗竭状态,对修士身体有害。” 好好聊着正事,他偏要关心起我来。我没忍住又刺他:“我留着灵力作甚?晋升金丹中期么?” 桓九将我抱紧:“那我只能常来,给你灌灵力。你耗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保证你随时都是满的,伤不着身体。” 我抬手掌拍了他一下:“你这话,听着不大对劲。你就白费力气吧,你给我多少,我也会花出去多少。” 桓九跟我车轱辘起来:“那我就再给远之灌。我们看谁花得快。” 我道:“行。反正你那疯病已成了正收益,有助你恢复灵力提升修为,好用得很。我花你的,绝不手软。” 一日之后,我便把桓九给我的灵力全花出去了,治好了十三个患者身上的仙毒。我坐着马车晃回去路上,神思有些倦怠,迷迷糊糊想,前日和桓九如此这般弄出那样大动静,不晓得左邻右舍会怎么编我,但已没什么所谓。 回那小院后,我又瞧了眼桓九走前给我修的屋顶。辅以灵力,结实不少。 而后再瞧瞧其他地方,院内石桌,一角落被扯散的青藤,窗框窗沿,等等,看一眼脑海便浮现前日在此处颠倒天地的种种场景。 分明他记恨我要离去、对我半点怜惜也无,有时整出伤来也等结束了才管,我却瞧着这样的他,比前些日子瞧谨小慎微掉眼泪的他,要舒坦不少。可能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待。 也不知他下回几时再来。 第97章 渡灵 两日后,县令亲自登门拜访,将京城送来的“解药”交给我先看。解药是一罐红色的水,县令说,只需滴一滴入药,疫病即可病除。可我总觉得这玩意十分眼熟,仔细回想,是了,当年圣教大长老不就用过这种吸取凡人精气的血引子么?且这品质还要高不少,显然出自仙盟高阶修士了。 先下仙毒,再用血引做解药,无声无息收缴了一波凡人精气,还让凡人感恩戴德。 考虑到人间规则,我对县令道:“这解药可用,但药效凶险,大人,这几日由我缓解其药效后再用吧。”我总不能教唆一个县令反抗京城指示,唯有自己来炼大量解仙毒的符咒了。 县令喜不自胜答应,说我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道长。 神仙?我倒想做神登仙,若能,我也不会在这整日破罐子破摔。 奈何自己这身子已被榨干得不能再榨,整整三日才只凝出六张解仙毒的符咒。晚间凝第六张时,两眼昏黑,再这么下去恐怕金丹又要长缝。不过,一定要如此的话,长缝也不错。 我想向后找躺椅靠一靠,却靠入了一个怀抱。 他来得正好,我还没救几个人,还不想着这么快就废了修为。我转身去扒他衣带衣襟:“快些,我要灵力。” 桓九约是被我这主动惊到,一手托在我后腰,并无动作:“远之,你若马上就要灵力的话,其实可以直接……” 第86章 我不想听他废话,便搂了他脖颈,堵住他的嘴。霎时桓九搂我的动作也不再轻柔,一声裂响,撕烂我衣。 待滚到榻上时,他结束了这吻,一手轻点我各种地方,笑道:“远之还虚弱着、这些痕迹也没退,本君本想着要怜香惜玉些呢。” 我道:“不需要。只需你将我灵力补满,怎么玩都可以。” 桓九捧住我脸,透红的眸潋滟着无尽思绪:“远之要走了,就开始这样补偿我。叫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我道:“那就把我带回去锁着。” 他摇了摇头:“本君还是先把远之补满吧。既然远之喜欢这样补,本君便这样‘好好’地补。” 他将“好好”二字说得着重而缓慢,我本不太明白是何意,可翻覆四回后,我有些明白了。 他每次都只渡给我一点点灵力,四回下来都没补到我这金丹期灵力上限的一半。我委实忍无可忍,捏着他肩膀将他摁下:“桓九,好玩吗?!” 桓九抬手勾我一缕发,笑道:“本君只保证给远之补满,没保证要补多少次。且是远之自己说想怎么玩便怎么玩的。” 他前日里跟我扮可怜掉眼泪,果然都是专供我的装腔。这才是真正的他。我气得拧住他脖颈,又下不了死手,只好道:“那你要怎样才肯给我一次性补满?我还要用灵力去画符救人,不能跟你在这耽搁太久。” 桓九拿出一根红绸带:“你将眼睛蒙住,再手臂吊起来一回,我就一次性给你补满。两年前远之也是差不多如此侍奉本君的,本君怀旧。” 我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总觉得他这前后转变,略显怪异,却又不知怪异在哪里。 他,真的只是单纯恨我要离开他吗? 我自诩从来都将他的心思瞧得清清楚楚,可这些时日,却觉有些瞧不清了。 桓九再递了递:“要么我们就再来四五回,我不介意。” 算了,由着他吧。 我将红绸带接下,绕系在自己脑后,蒙住了双眼。 之后的事,我就不想提了。言而总之,他趁我看不见拿出了合欢阁的东西、且我自始至终都不知是哪一个,他尽兴无比,我恨不得给他颈侧咬个血窟窿。 一个时辰后我忍无可忍:“桓九,你能不能别用这些玩意了?快点自己来,我要灵力,我还有正事要做!” 桓九还在那乐呵呵:“远之答应过想怎么玩都可以,伺候本君也是正事呀。以后本君都碰不到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本君这几日玩个痛快又如何?” 我真想一脚给他从榻上踹下去,然而合欢阁的玩意一发力,我便什么力气都提不起了。 后来,他是将满溢的灵力渐渐渡给了我,我却无法再动弹,死肉般由着他。中途眼上红绸带晃了下来,我一眼便见着自己身上旧痕未褪,又添无数新痕,像给无数人糟践了一般。我再也不敢说他没意思了,他抛却对我的温柔慢哄、狠下心,实在是非常恐怖。我甚至怀疑我若此时还是个凡人体质,是否真会这么给他玩废。 行到深处,我意识已有些迷糊,看桓九的脸仿佛有两张,又仿佛有四张。他眸色那么深情,行动上却在疯狂折磨于我,恨不得将我这样活活拆掉。 逐渐我连他四张脸都瞧不明晰,视野由外向内暗下来,在最后灵力渡入的时候,耐不住偏头睡过去了。 再醒转时,我身上已被扮回人样,且灵力充足、浑身是劲,红绸带散在旁边。我立即下榻去想继续画符,不料放符咒的案几后坐着桓九。 而那符也不止六张,而是两大摞,虽然大部分都是魔修所用黑符。桓九提笔符纸上,还在依我符咒的样画一张新的。 我瞧着那两摞,估摸这个耗费灵力不小。但想起他昨日所作所为,我心头又一股闷气,便道:“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对么?” 桓九叹息,转了圈笔:“远之太不注重自己身体,趁你不备来帮你把这些事做完,短时间远之便没有伤己身的理由了。” 我听得想笑:“魔尊大人乘人不备的方式真别致。” 我坐到他身侧去,将手捏住:“别写了,你的灵力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你在这里写再多也是治标不治本。” 我这起头,是想正经开始谈正事。桓九却将我腰一搂,贴着我脸侧道:“看来远之对这疫病有了新收获,说来听听。” 我将先前关于血引的分析讲来,最后道:“这件事,我们很不好直接插手。如若以圣教名义插手人间事,那修真界战争必将蔓延人间、累及凡人百姓。用手无寸铁者累累尸骸为自己铺路,圣教就和仙盟没有区别了。” 桓九微微颔首:“嗯,不能开辟这个战场。”他想了想又道,“远之聪明,我有一想法,想请教远之,不知是否可行?” 我道:“你讲。”正经真好,希望多多正经。 桓九字字认真道:“如今,合体期大能唯有三人,西方两人,我和乐扶苏,我们是西修真界的两个支点;东方一人,彭山远,也是仙盟目前唯一一个支点。倘若我们能想办法将彭山远斩首,釜底抽薪,仙盟必然溃散,战争也就打不起来了,一切将会结束。” 我记得这想法他先前模糊提过。我道:“异想天开。彭山远修为甚高、现在还在疯狂搜刮各种东西突破大乘,他若肯出全力,你和乐扶苏未必是他对手;另外,此人非冲动之辈,想饶过仙盟重重防线斩首他,如何容易。” 桓九轻轻搁下了笔:“远之没有否认,只要他死,就能结束战争。” 我点头:“是。但这两个问题解决不了,斩首就是空谈。所以这个想法不可能做到,你回去好好经营圣教,做好战争延续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准备。” 起初分明是他在霸气搂我,此时却变成了他往我胸前靠过来,像个撒娇的孩子:“嗯,我都听远之的。” 我抬手搭着他肩膀,瞧着案几上这堆符,道:“这些足够治好这镇上所有疫病患者了。治好他们之后,我就搬个地方,搬去个远的。” 本来就是打算,一步步离他更远的。 桓九在我怀里僵了僵身子,语气却平静:“远之……会给我这次新住处的位置么?” 我一丝丝捋他的发,极尽温柔:“这一次会。下一次就不知道了。” 他仰起脸来,往前轻啄我唇角,眉眼间氤氲着笑意,像是半点都不难过:“好,远之完全抛弃我之前,我会经常来找远之私会,经常来检查远之有没有自伤身体、身上是不是满满当当的。” 不久,桓九便离去了,背影潇洒得如同个刚从勾栏走出的少年郎。 红绸带还散在床头,他没有拿走。 桓九以为给我备好两大摞救人的符,我便不会自耗灵力,他以为得也太天真。我的最终目的,本就是将他给我的金丹完全奉还与苍生。 听说播阳镇疫病泛滥,连仙师给的解药都不够用,我第二站直接去了播阳镇隔绝出的疫区。但我并未在给桓九发回我在这里的位置,因为播阳镇是仙盟范围内的城镇。我打算在这里将符咒耗光、灵力用尽,再回圣教下城镇,叫桓九来给我补。 他什么时候嫌烦不想补了、或我什么时候烦了他,便说明我与他已彻底缘尽。我就自碎金丹,用最后的灵力画符,从此销声匿迹,做个永世凡人,躲在暗处,专心恨他。 第98章 放心 在播阳镇疫区,符咒消耗果然巨大,那两大摞四日便已花完,之后又是我亲手来画。但画了两日符后,我灵力即将耗尽之时,突闻天上剑啸,有仙门弟子御剑而至。 我在里头静听,那两名仙盟弟子与本地看守打招呼,果然是为着疫区最近疫病患者突然大规模好转而来,打算调查。毕竟仙毒被我治好了,他们仙盟盟主还怎么吸食凡人精气。 因此我二话不说,直接破窗而逃。 我向西御剑,他们两个自然尽力在追。我其实也不想光逃,若我有足够灵力将这二人砍死,我也愿意砍的。而今只有尽全力御剑逃走的力气。 我到了处立有圣教瞭望台的山头,终于几乎耗尽,摔了下去。那两人见到瞭望台,也不得不转身离开。 我只是以个人的、隐匿的身份在仙盟范围内救治仙毒,即引来如此围追,可见以我个人力量想解决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倘若战争延绵数年甚至数十年,人间不知变成何种模样。 桓九说得对,是该想办法釜底抽薪,尽快结束这修真界的争端。可是,谈何容易。 我躺在草垛枝丫里,浑身是划伤,狼狈不堪,却有些想他了。幸而还有最后一点点灵力,可扔出一张传讯符。 之后我放心闭目,就着这草垛睡过去。我想,睡一觉一睁眼,又可以看见他一回了。即便已和他没有可能,但想和他彻底缘尽,也不容易。 我是完全没料到我会以这种方式醒转。 神思清醒时,浑身钝痛,那痛还一层又一层地不断叠加,灵力随之而入。眼前红衣的魔尊将我重重欺着,见我睁眼,还笑出了声:“总算醒了?” 第87章 厢房,床头,我看清当下情况,气血顿时翻涌:“桓九,你有病是吗?!你这几天到底在对着我发什么癫!” 他恶狠狠捏住我下颚,捏得我骨头生疼:“我发癫?是谁在整日发癫犯病,半点都不爱惜自己?说到了新住处就给我位置,位置呢?本君等你好几日,你的位置就在荒山上的草垛里,找到人时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我是对他先前完全小心谨慎的模样不怎么喜欢,可近日这样子的,又过了头。我声音有些碎:“你先前不是这样……你很久都没这么对我了……” 桓九倾身下来,贴着我颈侧轻咬:“先前是怕远之走,而今反正也留不住,本君放肆又如何?你以为本君很喜欢扮那种可怜柔弱讨巧的样子?睡着睡着这样清醒的感觉,远之第一次体会吧?这是远之肆意妄为的惩罚。” 我才醒,眼前却又一阵阵看不清,他这几日的反常我是真有些忍不了了,骂道:“禽兽!王八蛋!你要给我渡灵力,明明可以直接……” 之后的话,我实说不出了,这次是真的要碎了。 桓九恶劣地在我耳畔道:“我上次也说过,有更直接的办法,是远之自己非要选这不怎么直接的法子。远之既然选过,可就不能换啦。” 一次云散后,我找回些力气,将他踹开,且接着狠踹了好几脚。他这回竟知道一次性把我灵力补满了,但此种行为简直恶劣得罄竹难书。 我环视四周,问:“这是哪?” 桓九一抹嘴唇:“随便找的一家最近的客栈,隔不隔音不清楚。” 好得很。 我冷下脸去找衣物披上,淡淡道:“魔尊大人既已帮忙补满灵力,那你可以走了。下次有需要,我再叫你。” 桓九并未被我这话刺得流露半分难受,眼底反起笑意:“原来远之特意给我留了个告别的时间,是想榨干我最后的价值。” 我平静地系着衣带:“是。等什么时候魔尊大人不愿应我,嫌我烦了,我就会真正离开。” 这样消磨了你的爱意,我才能安心。我不希望自己恨不明白你时,你还爱着我,让我总忍不住有那种回头的冲动,让我们继续互相折磨。 桓九看着我笑,笑意愈来愈深:“可我给了远之那么多符去救人、还给远之完全补满灵力,你还是不爱惜自己,把自己作弄成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得下你离开。” 我慢条斯理地打理自己,抚平衣襟:“那就请你把我抓回去囚着。你以前不是没做过,再做一次应该很熟练。” 桓九甜甜地说:“你为了自己痛快,真是恨不得我死。” 他这话我不大明白了。我好好睡着觉,一醒来却见到此种场景,到底是他痛快还是我痛快? 我道:“桓九,我不晓得你最近在对我发什么神经,你若恨我弃你而去,你把我抓回去锁着就是了,这选择我说过无数回;你若愿意放我走,有必要这般死缠烂打,弄得如此过分?” 话毕,我再度被他按倒。他已对我笑得嘴角抽搐,透红的眼眸涌现泪光:“就当你……可怜可怜我,不好么?你都要走了,我以后再也找不着也见不到了,就最后这一点点时日,你可怜可怜我……由着我随便怎么来,不行吗?” 要走的是我,他却像那个濒死的人,在贪图最后一点温存。我忽然有了不妙想法,问:“你最近是打算做什么吗?” 桓九的泪一滴滴润在我颈间,他哭得那么伤心,笑容还是牵着:“有消息称彭山远已闭关再度冲击大乘期,且这次他准备完全,到不了大乘也能到个半步大乘。所以我也要集圣教乃至整个修魔界之力,试着冲击一下大乘期。” 他都要冲击大乘期了。 我晓得我心头又忍不住在酸他,可这是正事,只能耐住语气答他:“……太冒险了,你合体后期才多久?这样去突破大乘,只怕难上加难,不留神还会损伤修为。” 桓九道:“但若等他攀了上去我却还差一截,战局恐怕顷刻将败如山倒。何况我那疯病如今助我增长修为恢复灵力都快得很,简直是个平地而起的机缘。远之当年……百中存一的可能也愿扑火,我也学远之扑火一回,又怎样呢?” 他只是因为……要准备去突破大乘,有些危险,才对我如此肆意么? 虽则确有危险,但这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应该做的。我没有阻止的道理。 我松却反抗他的力气,静静道:“那你闭关前,要布置好圣教与璇玑殿防线。如若彭山远比你先出关、知道了你也在突破大乘,他定会抓住这个你不在的、西修真界防线最薄弱的机会,大举进攻。而第一个目标也定是正在闭关的你。” 桓九将泪敛了,只给我单纯的笑容:“我明白,我会布置好一切。” 我别过头道:“当然,这不能改变你今日非常过分的事实。我方才是真的很生气。” 他慢慢后挪:“我看到了,远之方才并未尽兴。我帮一帮远之,远之就不要再生我这件事的气。反正远之也帮过我,当我赔的。” 我看着他渐渐将脸埋下,脑中仿佛有根弦断了。 弦断之前的最后一个反应,我赶紧给这间厢房加了个隔音。 我这些天和他真是……荒唐极了。 之后桓九讨巧地靠在我胸前,像我欺负了他一样,可怜兮兮地对我眨巴眼睛。他这时又知道拿出那种乖巧可爱的小狗般的形容来,无缝切换不带喘气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摊上了,只能摸一摸他脑袋。 他突然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我。 这石头手感熟悉,形状却不大熟。我仔细一看,略感震惊:“天问石?” 桓九道:“远之不是缺灵力救人吗?总让我给远之补,也不是办法。上回北海秘境中,虽然秘境至宝大部分已被仙盟卷走,却同样也造成了秘境气息单纯、不再驳杂。因此花娘通过天问石的感应,发现了万年玄晶的晶基。现在圣教开采了许多万年玄晶出来,正炼许多天问石来使呢,多余的灵力储存进去,可保持久作战。这天问石储量大,且我已塞满,远之拿着,也能更好地去救人。” 当年我将唯一一枚天问石交给花娘,竟能在两年后如此结果。有这么多天问石,想必无论战时对战局、还是战后日常使用,都能提供许多方便。 桓九伸手勾我颈侧,用他泪迹未干的瞳眸对着我:“但收下此石后远之要答应,不可再故意去做损伤己身之事。否则我绝不放心你走。下次再让我捡到你那般样子,我真要把你抓回去锁着了。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绝对不要,你让我冒这个险时能对你放心,行不行?” 我将这枚天问石收入储物戒中,轻声回应:“好,我晓得善待自己的。我明日就新找个落脚处,给你发位置。我保证。” 桓九弯起眉眼,向前对我一吻。他这次吻得轻,没有侵入和攫取,只浅浅尝过我味道便已退开,他这样就满意了。 我也是,总是这样,就满意了。我这个人,真是很容易心软。一点点好,都忍不住。 第99章 异常 我在八重镇的散修交易所,用一枚灵宝换了些金银,而后在本地购了处宅子。 宅子是两进的,绿檐白墙,十分干净,里头陈设一应俱全,因我出资足够,连匾都给我打好了,鎏金大字龙飞凤舞“桓府”。 我站在门楣下仰头瞧着,额角一阵胜一阵跳得厉害。我为甚么想不开还在用这个假名。 但这宅子,有个好处。我仔细看过它架构底图,梁柱结实,屋瓦严密,绝对不容易塌。 入住第一日,要备的东西多,挪栽竹木花草、池塘种荷放鲤,但屋子只需打理一间出来,换张硕大的床即可。虽然我并不觉得最后只会用上那张床。 宅子买了,照自己心意布置了,就不容易搬了。 我没有什么回头心思,我不过只是想着桓九又要晋升、且此次凶险远大于先前,我怎么都得护他安然度过了再走。反正从前也是这样的,再来一回又没什么。至于用买不用租,单纯是为自己住得舒坦。 每次我要走他都要晋升、陷入可怜需要帮助的境地,他惯会拿这招留我的。能有什么办法。 当夜,我一人独享大床,睡了个舒服的凡觉。第二日一早扔了传讯符回圣教,再出门去,寻找本地仙毒患者医治。 此次写符,我用的天问石的灵力。几十张下来,还剩大半,是比当年我自己那个容量大许多。可如此多灵力储在里头,又掏了他几成?他即将强行晋升,在我这耗费这么大,难道没有影响? 我作此思量,后半日仍选择自己画符。我觉得这枚天问石还是还给他较好。 亥时归家,我刚将大门合上,腰便猛地被从后面圈住了。他还颇有力量,抱着我转了两圈方才放下,而后一手掐我腰侧、一手捏着我手掌将我抵到墙上,一套好生行云流水。 三回下来更过分的都有过,我对此已无波澜了:“桓九,我虽应了你这段时日你想对我怎样都行,但我们并不至于每回都只有这一件事可做。这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显得十分肤浅。” 第88章 他今日又变了,变回那个泪哒哒的模样:“可是,远之不是要走了吗?要走了,还愿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眼泪花子一来,我就晓得我不能看了,我偏过脸道:“这宅子租金贵得很,短时间内我不打算搬第三次。” 桓九越发往前贴着我胸口,一定要把他透红的眸子及可怜兮兮的泪光送到面前,逼着我看:“哦,远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租的宅子要挂那么闪耀的自家匾额。” 我道:“没办法,因租金实在太贵,东家附赠了这么个玩意。我用了假名,他们照假名给我打的。” 桓九已挨近得一丝缝都没有了:“远之好有钱啊。看来远之完全离开我之前,我能经常来此白吃白喝了。” 我面无表情道:“即便你现在把我这新宅哭成海,也不会改变我总有一天会离去、以及这些时日你我之间做的事真的非常肤浅的事实。” 桓九往前啄了一啄我唇角,可怜样半点未收:“那今晚,远之还要与我肤浅么?” 我继续面无表情,且果断:“要。” 今晚桓九还不算过分,只是很普通地把我压在院里,一池金红锦鲤边的圆形大理石桌上而已。 我一面和他互相扯着衣服一面想,前段时日,我分明恨他恨得牙都要碎了,气得甩身就走,但也是自知恨他恨得不是特别理直气壮,才选择了缓缓离去这法子。可最后走的结果,竟成了我们都开始毫无心理芥蒂地在各个地方,整日做这种肤浅之事。如今想来,我总觉得此种演变,哪里有些不对劲呢。 我这头想着这些,目光不太敢往桓九身上落,便去看那一池子鱼。不看不晓得,一看原来一池子都在对我殷殷期望。我这才想起,出去了一日、回来还没撒鱼食就和桓九撕扯上了,赶紧捏住他肩膀往外推两寸:“等会……我鱼还没喂,它们都饿着了。” 桓九听罢,与我一同瞧去,认同:“看样子是饿着了,远之,鱼食在哪里?” 我耐住了道:“桌下……有个暗格,里面放了一盒鱼食。你拿出来,我先喂它们。不然它们总看着……” 桓九施法,一晃眼间,那盒鱼食已到了我手中。这是很好的,不太好的是他仍将我摁着,手还在拆我衣带,似乎并不打算放我好好地去喂鱼。 我心念一动,瞧出他打什么主意了,赶紧挣扎起来:“等等桓九,你一定要让这么多条鱼看着……吗?我这样……怎么把鱼食撒进去??” “它们又没成精,兴许眼神还不好,看都看不清呢,远之。”桓九刚出现时还跟我挤眼泪,现下又流露不容反抗的凶性,他两个状态切来切去,气都不须多换一口的,“本君知道远之躺着喂鱼不方便,那你莫躺着,不就方便把鱼食抛进去了吗?” 他说着这话,已将我一身碍事的东西扯了干净。而后我觉到自己被他翻了一面,胸腹紧贴着触感的冰凉石桌,面前就是池塘。 犹记得我刚到圣教时认识的桓九,还是个需要看书才能明白何为双修的。 他如今已发展到,能因地制宜变新花样了。 桓九没有拿住我的手,他特意把我这双手留出来抓饵喂食。可我几次三番都拿不稳,也总瞧不清距离,便是撒了出去,也有大半抛到地上。池中锦鲤雀跃扑腾争夺不多的鱼食,一只都没饱腹,却又因晓得了我是喂食者,一双双眼睛巴得我越发勤了。 桓九交颈在我耳侧,幸灾乐祸道:“远之,你扔不准吗?它们都没吃饱,还想要呢。快继续扔给它们。” 我懒得理他,努力再抓一把,正要使全力抛出去,却因眼前发了阵花,再次手抖。稍醒神些看,得,又几乎都扔地上。 我听见自己逸的声都变了味:“你……让我好好喂完鱼,行不行?……你看,浪费好多,都是粮食,粒粒皆辛苦。” 他立刻道歉:“我错啦远之。你实在喂不了就别喂,先让它们看着吧。” 我简直肺火中烧,也懒得再喂,直接把鱼食盒子扔了,两指捏诀想召天承剑来给他见血清醒些。桓九却这时又握住了我手背,用十指交缠的方式,让我捏不出任何法诀来,让我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因一睁眼就是一群翘首以盼的鲤鱼,我不得不紧闭双目,掩耳盗铃一番。闭上眼反而什么都更加明晰,我好像也变成池子里的其中一条鲤,明明有人在投喂鱼食,却总不够,不断上游都吃不够。 可水面又被其他夺食鲤鱼堵了个严实,我总潜不到水面去吃一口饱的、呼吸一口新鲜气息,只能被迫随着池塘暗流沉浮,且根本不知这沉浮的尽头在何处。 我要饿死了,我要闷死了。 到后头,我好不容易抽出半分神思,说得了话:“桓九,我……我真应该早些……” 他一手伸到我颈前,拿起我下颚:“早些杀了我?” 我咬牙道:“……剁了你,让你六根清净。” 他一听,笑了:“这辈子恐怕不行了,下辈子吧。下辈子远之来,想把我怎样都依着你。” 丑时他将我濯干净,换了新的中衣,拥到卧房床上,开始轻呼昏睡诀,想哄我睡觉。 我将他嘴掩住,找出天问石来,即便说一句都感觉自己快断气了,我也得说:“这个,你收回去吧。你比我更需要积攒灵力。” 桓九目光微微瞬了一下,他瞥向别处:“不用。我跟远之说过,我有机缘,灵力多得用不完。” 我正色问:“你有机缘,所以你就可以合体后期没几天便去进阶大乘?我问你,是否这个决定,危险性极大?” 桓九霎时哑了火,说不出话。 我揪住他衣襟:“此前我就有感觉,你这决定,异常奇怪。一个修士修行速度再如何突飞猛进,也不曾听说过有合体后期一两月便能进阶大乘的。我再问你,成功几率有多高?若是不成,会造成什么后果?” 桓九模糊答道:“失败至多不进不退而已,和之前一样。” 我并不撒开他:“你这话可信度和你放我喂鱼的可信度差不了多少。” 我在与他说正事,想让他好生再考虑一番这个决定。虽则彭山远大乘或半步大乘后、战局必然劣势,却也不至于完全垮了。坚持数年十数年,等到正常该他进阶大乘时再去进,那才风险最小。 可桓九偏要歪话题,将我往上一捞,牙齿将我唇尖一口叼住,再顺势攻占进去。我还没应过来,腔中已被他尽数刮了一遍。一时间还有好多正经的话,我都忘记该怎么说了。 此次桓九攫取得凶猛,我几乎快续不上呼吸,胸口剧烈起伏也纳不进多少气来,不由得眼前又有几分昏几分花乱,整个身体都软绵绵提不起力。只是这时,似乎他冰凉的手指,又轻撩起我里衣…… 不能继续下去了,他在用这种方法,掩饰问题。 我竭力推开他些,大声道:“你这些天太反常了!你进阶大乘危险性极大,是不是?失败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是也不是??” 第100章 责任 他大约总算想起,我不是个好糊弄之人了。 桓九手臂松了开,我得了空,立刻将他手腕捏住反按下,直视他瞳眸:“你有问题。不要当我是傻子,看不出来。” 桓九缓慢合眼,片刻后重新睁目,才应我话:“是有很大危险性,可那又怎样呢,远之?难道因为危险、因为和远之百中存一扑火很像,我就能不去做吗?” 我拧住他道:“我说了,便是战线退些、战局差几分,只要能稳得住以图将来,等你能真正大乘期,都会好起来的。” 他弯起眉眼,轻轻掰开我的手,反将我后腰一把揽下。我才以绝对攻势的姿态摁了他两句话时间不到,便趴卧在他身上、被他收到怀里了。 他交颈在我耳畔说:“可远之,你今天跟我说的话,与你以前教我的有矛盾。你先前怎么教我的,我每个字都记得。” 我略想起了些,心尖上麻了一瞬,但我还是要再确认:“我……都教过你什么呢?” 他拥着我,像热爱乐律的女子拥着自己最心爱的琵琶,他拨弄起琵琶弦,一曲弦歌,音落玉盘。 “远之教我,不能冒不必要风险深入仙盟地境,因为我一旦暴露,圣教弟子为了救我,很可能被包入埋伏。” “远之教我,圣教身为有权威的大派,可为天下最广大的散修开方便之门、为他们提供庇护和可供交易的地方,这样他们也会反过来拥护圣教,拥护我。” “远之还教我,我是修真界的上位者,集大量天地灵气于一身,既拥有了天地青睐、拥有了力量,便要把这力量用在实处,努力改变修真界格局。刀不能指向弱者,而要指向烂疮。” “……” 我想说什么,却哽住很久,才能开口:“我那些话,有一些,都是很傻的大道理,我是用来……用来……” 用来哄我自己,不要再计较个人得失,留在你身边的。 第89章 好多道理,为了说服自己留在你身边,我嘴上过去就过去了,自己都未必做得到。 桓九抱着我侧了身,腿脚毫无形象地乱缠着我,亲昵道:“可我觉得那时候,远之说得很认真、很正确呀。既是远之认认真真对我说的话,我当然要好生记住,每一个字都学进去。而且,我还没说完呢,远之最近还教了我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是该恨他的,可他此时这样缠着我,我却没有办法去推开他,也没有办法反抗他。 我轻声问:“我还教了你……什么呢?” 他又将我拥紧了些,手臂在抖,耳畔的话也在抖:“我身为魔尊,有些事情,必须自己站在最前面,不能等着修为比我低的人拿命去填。” 他说:“远之,当年你离开后,我自己管圣教,才逐渐明白,我是修炼天才,可并非理所应当的修炼天才。” “我生来便是天地圣教少主,有修炼器材无数,有我哥哥亲手教导术法,因此我才能二十岁结婴。若是没有这些,即便我是天灵根,也可能至今都无此进益——以前的我,能顺利骄傲地走到元婴巅峰,是整个圣教供奉、所有资源倾斜而成的。” “后来,我做上教主、当上魔尊,可掌控的资源就更多了。我想为远之建仙宫陵,一声令下,便能平地起楼;我需要多种丹材,只需开设拍卖交易场所,便能轻轻松松得到;我需要闭关晋升,方圆近百里的天地灵气都要紧着我用,旁的修士都不能与我争抢。” “天下魔修、散修、西修真界的仙修们都拥护和信任我,圣教辖下的百姓们爱戴我。”桓九在我面前笑着、笑着,有泪从他红色的眼眸横着流下,润进枕里,“我承天下之养,方有今日的修为和地位。现在战局需要我尽快在修为上更进一步,是有危险,可我难道能不上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讲得我有两分恍惚。我竭力去回想,才依稀想得起才到圣教不久时,他那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理所当然使唤魔侍、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地优越,那时他发个病,要整个圣教开护山阵防着、要所有魔侍小心翼翼哄着。 且他这样的话说出来,又凭空让我想起一人。那位与乐扶苏共约天下清平的魔尊,他的哥哥桓幽。 我还恨着他,亦不由伸手爱怜地捧着他脸,用起那时的称呼:“少主长大了,和你哥哥也变像了。” 我动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着,指腹触着柔软绒毛,不时蹭过他眼睫。桓九很受用,将脸往我掌心再歪进去些,由着我抚摸揉弄:“我本就比远之大很多。” 只是他享受到一半,又害怕地抬开:“当然……远之,我不是说因我是为了大事冒险晋升,就要求你原谅我的意思。我是觉得……远之对我有希冀,我更不能在这上面让远之失望。” 我叹气道:“你打算何时晋升?我回去陪你这段时日吧。” 桓九却摇首:“再过五日。但远之没必要勉强回来。我会自己安排好一切。” 我便从他怀抱里扑腾出来,翻过身去:“客气客气,你还当真。我肺火现在还烧着。睡了。” 不跟他推攘,到时等他入定,自回去偷偷守着护他周全就是。否则他很容易又上脸……虽说他这些天已是不知天地为何物非常上脸了。 我仍是没想通,我是生了大气、气得要走,却怎么跟他发展成这样的。平白让人想起句不太恰当的人间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若是……可以,一直这么偷下去,似乎也挺有意思。 清晨起身,我打理好自己,推门。 正见着一只小小的红蹲在池塘边,往里面撒东西。 桓九竟没走,还帮我喂鱼。我望见,那些昨日还只对我翘首以盼的鱼脑袋们,今已毫无原则地围着桓九争先恐后冒头。 之前总是一夜过去,桓九就没影了。他圣教中当有无数事情要处理,忙得很,虽造成他次次都只来得及与我做最肤浅之事,我也没计较过。 他喂得沉浸,我便没扰他,而是踱一圈,看我这宅子有无其他变化。 花草树木,泥土尚润,叶上有露;院中横栏桌凳,净得没有一丝灰;廊里还多悬了几张红纱,他又来给我强加他的审美,什么毛病。 我唤那池塘边蹲成一小团的人:“你怎么还不回圣教去?你事情应当不少。” 桓九听闻我声,把一盒子鱼食潇洒尽倾水中,转身站起:“最近圣教没什么大事,最大的事就是筹备我闭关。这些舅舅会安排妥当,乐扶苏过两日也会来给我画个大型凝气阵。至于我,只需等到了时间去闭关待着即可,此次闭关三月起步,所以这几天,我想陪着远之。” 不妙。 他若速来速去,我瞧他可能两分顺眼尚存;今天他却磨蹭起来,将他人看久,又叫我忆起某些极不愉快之事,比如三清殿,比如我的仙途。 我从储物戒中提出一叠未写的黄纸:“我有事要忙,没空闲多搭理你,你爱跟着,便记得去一边凉快。” 八重镇的官府将仙毒疫病的患者都放在城南一破庙内,京城仙师的解药尚未传至此处。我来之前,患者放在这,几乎就是为了避免传染和让他们等死。我来之后,先施法阻断仙毒传染,再一个个人地救,官府才渐渐配合,把病患当人。 这一日忙活,我画符数十张,力有不逮。倒不是灵力不足。便是没用天问石,有桓九本人在旁边杵着,不时按住我胳膊渡我一些,灵力能续上。主要是画这许多时日的符,画得有些眼酸手抖、心气不继了。 一日忙活结束时,又治好了四十余人,收了无数感谢。破庙中还躺着二十余病患,我已提前施法压制病情,只等抽空画出解毒符来,他们也将得救。 画符,我此次未让桓九动手,理由很简单,是他必须为晋升进行积攒。我能接受他一些灵力来使,已很勉强。 回府路上,我顺道拐进散修集散的小店里买一叠新黄纸,让桓九在外头等着。出来时,他确在等着,目光回望从破庙过来的路,抄着手臂,若有所思。 我过来后,他径直偏头问我:“远之,你还说要缓慢晋升徐徐图之,可你看这人间百姓被仙毒戕害的样子,再过几个月几年,不知会恶化到什么程度,怎能徐徐。” 我道:“圣教最近有收到百姓上报此事吗?” “有,但明面上这是瘟疫,圣教无法插手管太多。” 我道:“是。天地圣教若直接下手去管,仙盟那边,要么变本加厉,要么将脏水直接扣到这来。最终凡人百姓的性命也会成为互相攻讦的兵器,修真界与人间一同割裂对抗,那才真会天下大乱。” 桓九扶额头道:“这里……这个镇子,是我第一次跟远之表剖的地方。银杏树下,人来人往,应有许多人见证过我将情话说给远之听……但我表剖得很烂就是了。” “你先回去吧。”我说,“我这里,不需要你一直陪着。” 第101章 困阵 我当然说的不是回府,我说的是他该回圣教。他今日多待了个白天,我瞧着他都有些烦。可能唯有思念能消磨恨意,何况他确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桓九低头不动,脚步不挪。 我老实交待:“那宅子不是租的,是我买的。买了,住处便不容易搬了。几年十几年,一百年两百年,那都会是我住的地方。你有需求,可随时再来。” 桓九怔了片刻,了然,对我笑起:“远之这是……不愿与我相守,只想与我偷情?” 我看向别处,目光尽量躲着些:“休要得寸进尺,本来偷情的机会都没有。我不会再跑,现在你可放心回去了。” 我余光瞟着,观察情况。桓九听罢像是没了阴霾,脚步雀跃地向我靠近。我照旧把脸外拐,不愿让他觉得有希望可拿捏,然而他靠近后也只做了一件事,上来亲吻了一下我唇边面颊就缩回去,触碰转瞬即散。 当着面,却又偷感很足。我稍稍回味了片刻这浅薄的、比羽毛更轻的吻,竟觉那一瞬的撩痒把心尖草叶抚弄得厉害。伸手托住胸口,里面怦然动着。 “好红。”桓九微狭赤眸,饶有兴趣地凝着我耳后颈边,“那我听远之的话先回去。下次有机会,桓采女再偷偷回来,和沈郎君偷个痛快。” “……”我忙将耳后捂住,不让他看,“别乱喊。”这一捂,仿佛更烫了。都怪他胡乱称呼。 桓九带着笑意,缓缓后退,一步步离得越来越远,身影渐渐要开始融进月色的夜风里:“远之,我先走啦。远之要照顾好自己,不可再透支灵力。” 我点了点头:“晓得,会听的。” 很快,他身影真的融进风中,飞远了。 可他到最后都没跟我说清楚,他去晋升,到底会有怎样的风险。 这风险有多大?以至于他近日对我行为热烈古怪,且总说一些……很类似遗言的话。 第90章 他当我是傻的,好糊弄么。 两日后,我救完八重镇上所有仙毒病患,打算晚间回府去吃两颗丹药、调息一个时辰,就径直赶往天地圣教一趟。 桓九说过,这一日乐扶苏会到圣教给他画阵。桓九自己既不肯将事说清,我可去问乐扶苏。实在不行,还有二长老、符有期这些圣教其他人。为桓九布置大乘期晋升是大事,总有人清楚情形。 但始料未及的是,今夜乐扶苏竟就在府中等我。 他一身寻常青衫,坐看满池彩鲤,眉间愁色浓重。见我回来,才勉强提些笑意:“沈师侄。” 我赶紧召来茶盏,为他斟一杯,递上之后,再另行坐下:“殿主,你怎么来了?你如何能找到此处?” 乐扶苏道:“自然是魔尊告知的。” 桓九将我的位置告诉乐扶苏?有些怪异。 乐扶苏用了口茶,顿疑片刻,道:“先不说我,先说你吧。你应该,也对我有话要问。” 我忙道:“当然!这些天,桓九对我行为古怪、言辞遮掩,他说他要去突破大乘期有些危险,可具体有多危险、能危险到什么程度,他全都含糊其辞。我想殿主您既来为他布置法阵,或许能知晓内情。” 乐扶苏低头吟思,却又问我:“若的确是因以他现下修为、提升至大乘期过于勉强,所以风险才极高,你要如何?” 我不言二话,挺直了腰杆,振裳向他大跪下来。 “若是如此,就请殿主在法阵上设置空间术法,让我能在桓九入定后,在不影响他修行环境的情况下传送进闭关之地。”我抬一手,凝灵比在丹田处,“届时,我会提前自废金丹,将自己回退为未经修炼的状态,作为最纯粹的水灵根炉鼎,奉与他采。” 乐扶苏目光定在我脸上,一瞬也不瞬,也不知是惊了,还是怎么。 自废修为后本就虚弱,再遭采补之难,的确可能一两回下来,命就保不住了。可若能大大提高桓九晋升的成功几率,便不亏。 我怕他不信,再强调:“我所言句句为真,我是真心愿意这样做,请殿主成全。” 乐扶苏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来这里?” 我道:“不知。” 乐扶苏目光移向旁侧,看着池塘:“他要我将你困入迷阵。半年之后,再放你出来。” 我无话可答,继续刚正跪着。看来桓九和我都非常认同乐扶苏是个可靠的正直之人,说托孤话做托孤事都爱找他。 乐扶苏耷下眼,被我们左右一托,变得有气无力:“所以你们两个的要求,我都不会接。”而后他又抬起眼来盯向我,“但我既不强行带你走,有一事我提醒你:魔尊此次晋升,他对我说了,迫在眉睫,势在必行,可以说西修真界成败、未来整个修真界的走向都在此一举,他意已决,希望你……莫要阻止。” 我望向逐水的小鱼:“我自然不会阻止。可我想……尽我所能,帮一帮他。” 乐扶苏起身:“你方才说的那个帮法,我想他也绝不会接受。你就当我没有来过。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去商量为好。” 乐扶苏走后,我独自在院里,对着满塘乱跳的鱼,坐了一晚。 桓九说,他已无法在别的方面弥补我的损失,所以这次不愿让我失望。我总觉着,他还是将我心魔发作时说的那些浑话听得太进去了。 他还不了我修为,又晓得我行事正道,便要身体力行地去践行正道之事给我看,望着我能看在这样多少原谅他几分。他把我说的那些自己都未必能做到的大道理,记成真的,记在心里。 早知如此,我不该给他讲那么多道理、加那么大压力。仙盟那个鬼样子,天地圣教能做得比仙盟好,就足够,他没有必要让自己背负到极致。而今让他把这些压力卸掉已晚了,他已真正地相信进去,还附加着一份对我的歉疚,自己促使自己必须去扛在最前面。 每日都这样暗示自己为此而活,会多累。 从不可一世的少主,到尽职尽责的魔尊,因果是我亲自种的,他……是我亲手教的。 我未回圣教去逼问、也不想再深究桓九晋升危险性有多大了。我就等在这宅院小家。他开启晋升之前,晓得我未被乐扶苏带走,定然还会来。 偷情的桓采女如他当日所言,突然出现在两日后晚上。 我正在卧房内拭剑,让天承锋芒锃亮,一手从身后环到眼前,捂住了我双眼。之后下颚被人朝上轻轻捏住,唇瓣迅速相贴,一触便不可遏止。 桓九攻得凶猛,我有些受不大住,渐渐迷乱得连坐都坐不稳。他未再挡着我眼睛,一双温热滚烫的手逐渐下移,紧托着我两侧脖颈,好扶住了我一同继续沉浸在这疯狂的亲吻里。 也不知他是否故意,有那么一刻,他一手指尖剐蹭过了我后颈灵根。此处已许久未遭人动过,骤然被碰,我只觉脑中花色乱跳,一时间什么都空了,赶紧伸手抓住他衣袖,才没软得歪到地上去。至于那一刹我喉间逸出了什么声响,不太晓得,我自己从没听清过一次,反正桓九一下将我整个腰腹都发了狠劲地揉在怀里,动弹不得。 乱七八糟滚到榻上时,我躺住了,身子有了支点,方抽得出两分神思来,说一说话:“桓九……桓九,让我回去寸步不离地陪着你吧,我想通了,我不愿再与你分开。” 桓九顿了顿,却不回话,挥手熄了不远处灯盏,在一片无月的暗色中将我拥住。 他这次,让我躺在云被里,还用软枕为我垫着后腰,一身到手指尖尖脚趾尖尖都是舒服的。但他在我眼前伏着,始终不说一句话。 平常这时,我也总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可今日我觉得,再不说便很难有机会讲给他听了。 我将他肩膀死死捏着,竭力道:“你晋升,一定要把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你无须不忍,我愿意的,你不想动手,合欢阁的功法,我可自己学来使。” 我还想讲下去,唇齿却被封住,之后真的,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后半夜霾了一整日的天落起雨来,很快雨脚骤急,声音噼里啪啦似战鼓般,重锤进人的胸腔里。狂风刮破窗棂,院内湿润的气息卷着泥土清香,涌到床上,渐渐封堵着我的呼吸。 这雨势如此凶猛,已不晓得下了多久,院内的池水怕是早已被灌溢,我都听得见彩鲤四处乱跳的扑腾声。到了凌晨天快亮时,雨还有越来越磅礴的意思,打得窗沿屋顶轰隆隆响,震得我脑子里也只剩轰隆隆响。 夜雨太大,我那些花草树木恐是被打得满地委落,受不住了。我自己,也快受不住了。 我不大清楚雨是几时停的。我濒死般靠睡在桓九膝上,自己就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用温暖的灵力疗愈我、将我包裹,仿佛跟过去这段莫名荒唐的时日没甚区别。 我缓缓地问:“你是不是明日就要去闭关?让你带上我,这么为难吗?” 桓九将手掌覆在我心口处,灵力涌动,却不是在疗愈,而是结印。是个阵印。 我惊起:“桓九??” 我扯开了一段距离,他手中灵力仍与我心口连着,那双红眸中带着笑意和泪水:“远之特别聪明,我想做什么都瞒不过远之。” 合体近大乘的法术太过霸道,我丝毫挣不动,只能看这阵印以我自己为眼,阵纹在四周不断花瓣一般散开,迅速布满整个卧房,还在向外乃至向上蔓延。 这是要将我整个宅子设成一个巨型困阵,把我锁在里面。乐扶苏不愿照做,所以他自己来做了。 我道:“大乘期晋升有这么大危险,为战局计,你更应保守行事!倘若晋升出现变故,西修真界少了个合体期大能,处境不是更差吗??” 桓九施法不停:“远之不必担心,这一次定能成功,修真界的战争,一定会在我手中很快结束。这迷阵以我意念化成,迷阵中时间会过得很快,等到外界过了半年,或者我……阵法将会消失。到时,你就可以出来了。” 给我设迷阵,竟用上了近大乘期才能涉猎少许的时间法术。这一个阵的灵力消耗,恐怕难以估量。 我还是想试着反抗一下,可阵眼在我身上,令我逐渐觉着身体沉重,仅能在榻上躺着,抽不出力。 桓九完成设阵,收了施法的手,过来重新将我揽起,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欠下的,就要还,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要还。现在我尚未还上,远之却说愿意与我一同闭关,我到头来能得你这样一句话,已很满足,生生世世永无遗憾。” 我被阵压得说不出话,竭力摇了摇头,试着最后用眼神阻他。 他一手指尖抚在我眼上、眉梢上,缓缓描摹。声音微颤,却又坚定:“远之,休息几日吧,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对待自己。即便,即便你还是恨透了我、不想要我给你的这颗金丹,想退回去做个凡人来报复我,你也要多吃多睡、多养精神,做个健健康康的凡人。” 第91章 他又落我眉心一吻,依恋而绵长,有那么深的舍不得。 可是一眨眼间,他搂着我的温暖和近在咫尺的面庞已如风散去,空空的,什么也没剩。他完成最后的眷恋,转眼便走了。 第102章 而归 我能感受到自己身处一片迷阵,处于与外界不同的奇异中。桓九走后,卧房陈设开始混乱,地上的东西飘到天上,屋顶倒到了地上。 窗外小院的景色更是陷入无序,时光流逝仅能从天光明暗交替判断。我没有躺太久,这交替已有五六回了,即五六天。 若这阵是乐扶苏下的,我或许只能坐以待毙。可在阵法一道上,桓九没有我专精。我很快摸清自己身上阵眼的漏洞,施法解除这一处活扣,变得能够动弹,滚下了床。 接下来,便是解开这一整个阵法,尽快出去。 ……哪怕因时间法术,出去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再尽快,也快不了多少。甚至,或许都晚了。 可我不能在此久留。无论桓九是打算做什么冒什么险,我都不能放他一人直面。即便……我因某些事没法全心地喜欢他,但我早就和他是一体的,血肉都黏在一起。我们生死都不能分开。 他如若出了事,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了呢。 解阵是个复杂细致的活,我深作几次呼吸,才让自己纷乱的脑子略微冷静下来,去屋内院内每一个异常点看,寻找阵纹破绽。 倒着飞飘的红纱,出水动作凝在半空的鲤鱼,零落湿润在屋瓦上的落花……迷阵中世间规则混乱,异常点很多,却很是坚固。终究他修为高我一长截,阵法强度摆在这。 我召出一半仙器,配合天承剑结器阵施法,仙器仙力加注剑上,凝聚半个时辰,再化为一斩,挥砍出去。 剑光深斩入红纱,终于劈开一处虚无的缝来。我赶紧抬手施法稳住那缝隙,想看能否借此破阵,缝隙中却有无数星点缓缓飘荡而出,在天上凝为一些画面。 这迷阵以桓九意念为载体。迷阵被划开,那画面中所现,正是天地圣教中一角。想必,这是他的一段记忆。 是在符家的庭院,紫竹下符有期正耍着扇子,比起现在,画面中的他耍扇子动作生涩不少,像是在学。不知是多久前了。 一身红衣的少年冲进,直接找他,把人抓起一顿甩:“符有期,我拿符咒跟着我哥,我看见他了,那个仙门的,勾引我哥的人!”说到这,激动无比,不管符有期死活,甩得更欢。 符有期凄厉惨叫,连连喊停。桓九勉强将他放下,捞在面前抓着衣领:“他,他,他,他是公的!” 符有期整个人都很凌乱:“等等……公的?什么公?公什么?” 桓九道:“勾引我哥的仙子,让我哥无情道化凡失败的那人,是男的!!是乐扶苏,璇玑殿的殿主!” 符有期听罢,反过来揪着桓九衣襟:“你,你未看错?璇玑殿殿主?” 桓九拂袖,叠声道:“我全程神识凝于符上,偷窥得仔仔细细,绝没有错!” 符有期啧啧震惊:“我们先前只晓得魔尊大人喜欢仙门中人,可从未看出他还有此种癖好。魔尊大人,竟是断袖吗?” 桓九又把符有期抓着一顿晃,提到一重点:“我哥喜欢乐扶苏,他又不能生,那我将来养侄儿玩的事,岂不没了指望?我哥不就绝后了吗??我哥他真的有整个天地圣教需要继承,如何是好?” 符有期被他如此一说,也陡然觉得事态严重起来:“对,这更是个大问题。魔尊大人喜欢男子,其他影响可忽略,唯有在后人上面,影响非常严重。恐怕只能……” 他捏着下颚一阵深思,目光沉重而坚定地定在桓九脸上,缓缓颔首。 桓九不明所以:“看我作甚?” 符有期沉重道:“表哥,若魔尊大人非要跟那乐扶苏结侣不可,天地圣教传宗接代的指望,恐怕要靠你了。” 桓九恍然,作大悟状,却不敢信:“未必,或许我哥对那乐扶苏一时兴起而已,不一定就非他不可。实在不行,我哥能纳妾的。” 符有期道:“你不晓得情这一字的厉害,你先准备着,绝无坏处。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修?我记一记,回头让我爹尽快在各个魔教替你物色。” 桓九认真思索起来,红色的眸闪烁思考的光:“修为不必太高,性情要温柔贴心,相貌好。可以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依靠我,还可以收很高的娉礼,但得能生养,生男生女都可。一定要愿意生得多,起码十个八个,替圣教开枝散叶。就这些。” 符有期写着符记了,收其入袖:“虽有点偏激,但不作其他要求的话,应该能找着。我晚些时候就给我爹讲,一定会早日为你寻到合适的道侣。” 桓九背后荣光无限:“你说得不错,乐扶苏不能为哥哥生儿育女,如果哥哥也不愿纳妾,以后振兴圣教血脉之重任落在我身上,的确要早作准备。我等你和舅舅的好消息。” 一段记忆到此结束,空中所现,散为齑粉。 桓九认识我前,还有这样的使命在身呢。难怪变成个蛇时,天天满脑子都是找小母蛇铸窝下蛋。 我忙回神,调了个仙器上去,将这裂隙撑住。若迷阵中多有此种裂隙,到时全部连成一线,或可破阵。 天承剑聚灵再斩,很快,又是一段。 桓九曾一度特别爱找符有期玩。那时的他还未得疯病,兄长尚在,面上总在恣意地笑,练功时使起灵阴刀活蹦乱跳的,活脱脱就是个神采奕奕、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样。 直至有一日,他照旧与符有期切磋法器时,像是忽觉头疼,一手抓住脑袋,险些没能站稳。 符有期扔了折扇,扑过来:“怎么了表哥?我们切磋都不附灵,我应该没伤到你吧?” 桓九缓缓蹲下:“扯,你怎可能伤得了我。是有……有什么东西,方才突然钻进我灵识……好疼。” 在这段记忆中,桓九的头疼似乎越来越受不住,符有期帮忙施法压制,可怎样都毫无作用。最终桓九疼到在地上嘶吼乱滚、疯狂哭叫。 符有期人几乎吓傻,要冲出去喊人时,二长老跌跌撞撞进了院来,面色惨白如纸,说了一件事。 魔尊大人,被仙盟七位合体期大能截杀。 当此事说出,那边乱滚嘶吼的桓九,一身混乱魔气顷刻荡开,以他为中心,黑气肆虐,红雾弥漫。 他发病了。 魔尊桓幽身陨,少主桓九陷入疯病,自此十年,修为始终无法进益。十年来修真界均是这般传言。桓九记忆所现,也是如此。 但我今日将这段记忆仔细看来,总觉得,有两分不对。 桓九不是因受兄长骤亡打击,犯的疯病。他头疼发病,是在他知晓桓幽身陨前便已开始了。 我未想到解迷阵还能发现这样的线索。出去之后,有机会,我要跟桓九好生将他疯病发作的前因后果理一理。 ……我还找他有话要说,所以,他绝不能抛下我,绝不能有事。 他若有什么,我也就活不了了……真的。 之后如法炮制,我见到很多桓九的记忆片段。 比如,他下山抓邪修,救了一群商人。听说有个商人把自己天南海北得到的各种小宝石串成珠串、打算送给自己的妻子,他也如法炮制,这才捡了无数扫荡得来的战利品,带回来给我一样样展示。 比如,桓九那日把符有期从软榻上抓起来问,要学怎样表白时,符有期旧事重提:“等等,表哥,你喜欢了沈兄,圣教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怎么办?” 桓九把他拎到旁边,自己上软榻去,躺了个舒服的姿势:“修道之人思想还如此封闭,就不能收徒弟吗?退一万步说,就不能你来传宗接代本君过继一个吗?” 符有期皱起眉头,不太认同:“这怎么又成我的事了……” 桓九敲扶手:“扯远了,你有空自去考虑怎么生。现在先快讲,如何才能让沈远之对本君真正喜欢、死心塌地?” 他并不擅长阵法,迷阵里我这样翻出的漏洞,还有许多许多。 在璇玑殿,我被他逼问到最后,不自知地流泪,让他先出去一日,想自己待一会。桓九便一直在屋外角落里抱着膝盖坐着,仰头看着我窗户亮起的光,念叨,为什么远之不高兴,为什么远之要伤害自己。他怎么都想不通,落寞又苦恼。 在仙宫陵,不知是何时的一天晚上,桓九抱着个罐子躺着,泪流满面地哭了一整晚。他翻来覆去地对那罐子说,远之,我快撑不下去了,我真的要撑不住了,我想来找你,我什么时候才能来找你?可等到第二日清晨,他将眼泪一抹,把罐子在床上搁好,收敛哭容,很快变回不怒自威的魔尊,走出了仙宫陵。 在次峰闭关,桓九完成了合体中期晋升,迫不及待想出洞,可未走出几步,萦绕在他身周的魔气便纷乱发狂,将他生生绊了回去。他不得不继续运转灵气入体,几次施法查探外界情况,见到我在洞口默默地等他,他都想提前结束,却也几次险遭反噬。 第92章 我静静看着这些散出的记忆,它们有长有短,有与我有关的、有与我无关的。一日两日,迷阵中的三日下来,终于,裂缝联结成片。 天承剑对着裂缝最后一击,白光大盛,周身混乱的奇异感退去,天空飞速交错的明暗停止,我踩到了实地。 这天上的明暗交错,我数了。从进入迷阵起,到现在破开迷阵,一共是一百四十七次。 是一百四十七天。 第103章 身前 我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天光昏暗,人间屋舍家户紧闭。无数剑芒正从东方而来,那是仙盟飞来的修士。而转头望圣教方向,景色更加惊世骇俗。 圣教上空,涛涛雷云滚涌聚集,电闪劈裂天际,一派肃杀。这雷云规模比当年桓九晋级合体期时宏大十数倍,这八成真的是,大乘期的渡劫云。 有渡劫云,至少说明桓九此时还在正常晋升。可天上如此多剑芒,也说明仙盟趁着这个桓九暂且不在的机会,打过来了。 还好。桓九无事,便怎样都好。抵挡仙盟有乐扶苏,还有二长老,生拖硬拖,总能拖到他出来。 我迅速御剑而起,向天地圣教冲回去。路上召出传讯符,联系符有期:“符兄,你在吗?” 传讯符那头一阵嘈杂,符有期半晌才回话:“沈兄?你又回来了?表哥之前说你生他的气,已永远走掉了呢。” 我急道:“我被桓九困入迷阵一百多日,刚刚才脱身,不提这个。圣教如何?我好像见到仙盟在打过来,你们那边是否顶得住?” 符有期默然片刻,半晌未回话,很久才一声叹息:“这次,圣教怕是守不住了。” 我问:“怎么回事?” 符有期道:“彭山远……六日前成功晋升半步大乘,他一出关,仙盟立刻发动全面进攻;表哥这边却连天雷都没开始下劈,出关遥遥无期。而今圣教防线只剩两层,我们不可能拖得到表哥正常出关了。” 圣教几座山头已能望见,护山法罩全数开启,魔光流转,是完全的备战之态。我继续问:“乐扶苏呢?他不能支援吗?” 符有期道:“这回仙盟兵分两路,一路十几个元婴修士往璇玑殿去,专门缠住殿主;一路彭山远亲自带领仙盟弟子攻打圣教防线。他先半步大乘了,正在晋升的表哥便是他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要来亲自拔下这颗钉子。我们……不可能有人打得过他!” 半步大乘。当年桓幽在这个修为层级上,生换掉了七个合体期。而目下圣教中,连元婴都只剩二长老一人。这怕不仅仅是打不过的问题了,这是连半点反抗之力都不可能有。 我揪住心口,揪得自己血肉发疼。 “试试吧。相信他。”我对传讯符轻声道,“我马上回来帮忙。我们多撑一小会,也许桓九因多了这一小会,就晋升成功出关了。他救人总在最后一刻,他的修为提升总伴随着奇迹,一定,要相信他。” 传讯符那头,符有期虽没什么气力,却“嗯”了声,应下。 我赶回圣教,立即在主峰上找到二长老和符有期,把具体情况了解清楚。 现下圣教为了不分散力量,将大部分弟子都从战线上收束回来,准备由二长老持阵,共同撑起护山大阵,作为最后的、最稳固的防线。各个小魔教也有不少魔修前来帮忙,护山大阵的确可达到一个过去不曾有过的坚固程度。 我抬手展示储物戒中一百多门仙器,另一手横出天承剑:“二长老,我有这些东西,也能出一份力。请你安排,把我放在哪里稳固大阵为好?” 二长老道:“既如此,次峰仙宫陵上空的大阵部分,便请沈公子去守。” 桓九在次峰魔窟闭关,把我安排在此处,正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我正要答应,符有期跳出来:“等会,那是表哥雷劫的正中心,万一天雷劈下,沈兄不是凶多吉少吗?!爹,沈兄才金丹期,你不要胡乱安排。” 二长老凝我一眼,道:“我并非胡乱安排。沈公子自己,应本就希望在那守着的。” 我拱手:“正是。离桓九最近的地方,由我来守,我就是他面前最后一人。谁要伤他,除非杀了我。” 二长老微微点头:“各自归位吧,尽人事,听天命。” 事态紧急,没有时间再寒暄。 我赶到次峰上空护山大阵阵眼,仙器排开,施法嵌入,开始在此处持阵。 天上是酝酿天雷的滚滚劫云,脚下是仙宫陵。当年桓九建此陵,将无数仙宝存放其中,只为祝我来世成仙。 再往下,次峰山体中,便是他闭关晋升之处。 也许是他早料到会有此危险、亦早想到我必会拼死挡在他前面,才将我用迷阵锁起,希望我能安全。 在迷阵回忆中,我有见到,他闭关时能听见我在洞外说的每一句话。那现在我在这里说,他也许能听见。 我对下方的山体笑着道:“桓九,你在阵法上的造诣,比乐扶苏差远了。就算你用那么多灵力专门设个迷阵困我,我还是解得开,我还是能在你需要保护时先一步回来。下一次,不要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 一百零八门仙器嵌入护山阵,很有几分消耗。我将身形稳住了,再对下方继续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晋升,不管在里面见着什么,都莫乱了修炼节奏。我把命交给你,只有你成功晋升出来,才救得了我。你千万要好好的。” 究竟能听到不能听到,无所谓了,我只管一股脑告诉他。就跟他一样,奔赴危险前,总要留那么几句很像遗言的话。 未过太久,仙盟弟子攻势便至。我开着传讯符,能快速从二长老和符有期那知道他们更前方的战况。 主峰那边,仙盟上千名弟子正合力凝万剑阵,攻击天地圣教的护山大阵,两方相接,仙光魔芒直破云霄,荡出的余浪在我这里都能感受得到。 如果仅是这样,双方相抗,圣教是能撑上好几日的。 但骤然间,有无比强大的仙力在那边凝结,化为一张巨手,重重拍上护山大阵的阵壳。只这一下,我已看见大阵裂纹飞速蔓延,一直裂到了我这次峰附近。 半步大乘,法相天地。只此一招,这无数魔修撑起的护山大阵,已经挡不住了。 彭山远的大笑也随之荡开:“你们魔尊呢?不是两年前还元婴巅峰、如今已合体后期的魔修天才吗,怎么不见人影?哦,本座忘了,他也在进阶大乘,可惜,终究比本座慢了一步。” 主峰那边,大阵碎裂,无数仙盟弟子已冲入圣教,二长老与符有期正带人短兵激战。一股仙力袭来,探查周围百里。很快,彭山远就会发现桓九晋升的地方。 我这边再持阵也无用,干脆将仙器拔出,重新在次峰周围另设器阵,罩护住这座山头。已有数十名仙盟弟子直取此处冲了过来,被器阵挡在外面,几番进攻无法突破,一筹莫展。 只是,那只法相天地的大手很快也在我这边出现。 大手一把捏碎我的器阵,跟捏死蚂蚁一般简单。 我在半空飘着持阵,立刻遭受重重反噬,整个胸前都仿佛被撕裂,眼前尽是腥红之色。我一路从天上摔到地上,似乎还砸出了个大坑,竭力辨识周围,次峰魔窟的入口就在我身后。 我用最后的力气,将天承剑朝那抛出去,做成个剑障。我不觉得挡得住什么,但这是我最后能做的。 下一刻,脸被人踩住,彭山远声音就在头顶:“沈师侄,好久不见。你和魔尊那些事,本座听说过不少,今日一看,实乃情真意切,传言都不如你们本人爱得夸张啊。” 他觉得自己快赢了,要炫耀。正好借此拖时间,万一就差这么点时间,桓九那边便能好。 我把一嘴的血吞下,咬牙蹦字眼:“早有听闻,彭盟主想要我这个水灵根当炉鼎想得很,可别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才对魔尊如此看不过眼,那也太丢人。” 彭山远果然被我激到,弯下腰来捏住我下颚脖颈,将我提起:“不错不错,你提醒了本座,可不能把你弄死了。水灵根炉鼎气息最为纯净,要比那些杂灵根凡人的精气好用不少。本座如今才半步大乘,且还不太稳定,有了你,将来真正大乘,定能事半功倍。” 我被捏得气紧,抓住他手臂,尽量再扯两句话:“我这炉鼎……可早被人采过,没那么完全。彭盟主还真不介意……用别人玩剩下的?” 彭山远笑道:“修道之人,不拘这个。有时候像你这种比较劲的,才好玩。” 我再抽一口气:“盟主,你要玩我,千万小心。万一不留神死在我床上,可要贻笑大方。” 彭山远听罢,捏我脖颈的手越发紧,只容我有半丝气吊着命,开不了口了。 我瞧着天上雷云,和之前相比,仍是毫无变化,劈不下半道真正的天雷来。没有天雷劫,便成不了大乘期。 全力拖延,还是这样。恐怕是等不到桓九晋升完毕,出来救我了。 第93章 我运转起腹内金丹,让灵力冲荡全身经脉。彭山远见状,笑道:“你想自爆?就你这点修为,以为能自爆伤我?” 我晓得我的自爆伤不了他,唯有用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给他添些麻烦。他想要个活的炉鼎,必须分神阻我。 果然,彭山远即刻往我身上注入仙力,欲将我的自爆强压。他不能注入太多,太多会损伤我这炉鼎,太少又按不住自爆。我跟他如此不上不下僵持,成功又拖了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后,周围狂暴魔风骤起,其气势竟生将彭山远法相天地未收的仙力都盖了下去。无数仙盟弟子惊呼,我忽觉脖颈一松,整个人被朝另一方向抢开,而后无力地落入了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 好像,靠进了谁的臂弯里。 我已什么都看不清,满眼所见尽是红的,只觉抱着自己这人,散发的灵力那么熟悉,又前所未有地强劲。我怔怔地伸手去摸这人的脸,手指摩挲过脸廓,便认出了,艰难地唤他:“桓……九。” 第104章 兵解 桓九,他怎么,会出来。 渡劫云还悬在天上,天雷劫一道未落,他目下不可能是已晋升到大乘了。他怎么会出来,一身气息,还这么强。 周身有灵力源源不断渡入,迅速温养着我身体,我很快能看清他。如玉的脸庞上,眉心法印耀目无比,散发的显然远不只是合体期的光。内蕴之深厚,此生仅见。 桓九抱着我向四周散发威压,眨眼之间,除却一脸不可思议的彭山远,其他仙盟弟子全数被按得跪伏下去。我见着,仍不太确定:“你,这是大乘期了吗?怎么……” 他并不搭我,抬头对彭山远冷笑:“彭盟主,为引你深入圣教、亲自把自己人头送到本君面前来,本君可绕了好大个圈子。”而后周身魔气再放,红雾肃杀,魔气过处,数十里外一座山头生垮塌了下来。 彭山远瞳孔骤缩,喃喃:“为引我深入圣教?你……难道你这整个大乘期晋升,都是——” 他像是猛然领悟到什么,步步后移,向周围仙盟弟子怒呼撤退。很快,连他自己都飞速逃窜向半空,似要迅速远离此处。 我被桓九搂在怀里,看着这变故,仍没有完全明白。怎么桓九便突然大乘期了?怎么彭山远突然怕成这样?什么叫整个大乘期晋升都是为引他深入圣教? 我脑中浆糊着,一时想不太通。桓九将我万分小心地放到地上,他想放下我,可我不想撒开他,两手将他衣襟死死攥着。我觉得这整件事都有问题极了,我要立刻找他弄个明白。 桓九放不下我,也推不开我,他有些无奈:“远之,彭山远要跑了,我得马上去追。快放开吧。” 我再仔细将天上看一看,确认:“雷劫未落,桓九,你绝没有大乘期。你这一身力量怎么来的?” 他向前用脸侧轻蹭我的脸颊,语气寻常得几乎像是在床榻上哄我:“乖,远之放开。倘若今日彭山远跑了,就再不会有第二次将他引出仙盟斩杀他、擒贼先擒王的机会。我先去杀了他,回来再跟你讲。” 我道:“以你目下修为,便是彭山远跑出五百里,也能追上。你跟我讲清楚,讲完再去。” 桓九轻轻掀动唇角,十分无奈:“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晋升大乘。造此声势,就是为引彭山远主动入局。” 我忽然想起,他曾问过我,若能将彭山远斩首,是否便可结束战争。当时我肯定了这个想法,但我也告诉他,这件事做不到。因做成此事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拥有能战胜他的修为,二是绕过仙盟重重保护。 他现在说,造此声势,不为晋升,是为引彭山远前来。既完成了第二个条件。 而第一个条件…… 我将他衣襟揪得更紧,直视着他眼问:“你这一身力量,怎么来的?” 我仿佛听见他喉中滚出一声叹息。 桓九一个字都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忽然将我拥住,用揉入他骨血一般重的力气。以前那些荒唐时日,他总这样抱我,我们沉浸欢愉、不着天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紧密无间,骨头和肉黏在一起。今日他又这样抱我了。 我垂下手,环过他腰侧,想主动让这拥抱熨帖更近,左手却在他腰侧,碰到一样极度灼烫、烫得仿佛有生命了的东西。 灵阴刀。 我下移目光,连忙去看。这把刀平日里散发光芒,总是暗沉颜色,魔气是暗沉的,因此不论怎样它都只会发出暗光。但是今天,它整个刀身都散发着太阳般夺辉刺眼的亮红色明光,像是将什么祭在里头、燃烧起来,才在此刻令其爆发出这样的光彩。 眨眼间,我连自己的呼吸,都觉不到了。 本命法器这样情形,我见过——我在东海那一战师父的留影中见过,当时万年妖兽发狂,为灭妖兽,师父手中的天承剑,便在最后一刻如此发光。 “兵……解?” 我近乎用尽全身气力,才问得出这两个字。我努力瞧着他的双眼,想求他一声否认,可他什么都没答。 我终于想明白这一路的怪异,抓着他问:“所以,你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假装晋升,引诱彭山远深入到圣教来,然后……自己兵解,用命换得短时间大乘期修为杀了他??” 桓九还是在面前无声跪着,什么都没答。 他腰间灵阴刺得我眼睛剧痛,我看见自己抓他的手那么抖:“你,你快说,告诉我,不是这样,你只是……晋升失败而已,所以你就出来了,对不对?你是有别的办法提升修为杀彭山远,对不对?” 桓九握住我捏他衣襟的手,用了一点点灵力,很轻易地,将我的手取下来。然后他用一个护罩笼住了我,把我保护在里面。我试着施法,却破不开,护罩坚硬如磐,连一丝缝都劈不出。 他在护罩外对我轻飘飘地扬起一抹笑:“远之,记住我的样子,记着我。下辈子等你不恨我了,要来找我。” 而后他的身影化作耀目红光,冲入天际,追逐彭山远去了。 那道红光真是很亮,连太阳相较都失了颜色。所过之处烈焰滔天,满天仙盟修士,没有一人阻拦得住,越逐越接近彭山远的白光,几乎眨眼之间,就能追上。 很快,天上红光缠住了白光,两方相接,气浪滚涌,威震天地。背景里的太阳是彻底瞧不见了,白光式微,天地间唯有红光夺目,一阵阵地照耀在眼里。 这光太亮,闪得眼睛太疼,我不敢再看。我低下头,只看面前,一次次捏诀,一次次施法。我只想试着破开这护罩。 如果,是兵解的话。 我实际上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可我至少要到他身边去。生死我都要在他身边。 他不能把我丢在这。不能的。 但是,这是他全盛状态下设的护罩,其坚固程度,几乎无任何东西能出其右。我区区金丹期修为,又刚受一身伤,施法击打于它,连蚍蜉撼树都算不上。我几番没有办法,忽然旁边来了个人,符有期到了我身边。 我忙喊道:“符兄!你快看看,这护罩你能解开不能,你能不能解开?!” 符有期趴在外面,拿他那破扇子施法锤了几次,毫无动静。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护罩上的灵力流动……这是表哥设的?天上那个,真是他?” 我惊问:“你们也不知道,他根本不是要晋升,是要兵解爆发修为去杀彭山远吗??” 符有期听得脸都白了,扇子一拐,没有拿住:“什么?这、这,表哥一直跟我们说他要晋升啊!天上这么强的,原来是因为他,兵解了?!” 符有期事先不晓得,意味着整个圣教,事先都不晓得。桓九,他为了这个计划的周密性,为了将晋升做真、引诱彭山远前来,瞒了所有人。正因所有人都被骗过了、没有任何一人怀疑他要晋升大乘期,他这个以命入局的计划才能做成。 我总说他笨,可等他想做成什么事时,才晓得,他一点都不笨。 忽然,护罩灵力有了丝波动,似开始变得脆弱。我仰头望天上,正见着红光将白光生生吞噬,天地间回荡着彭山远凄惨的嚎叫。也许,是桓九与彭山远的缠斗终于有个结果,是灵阴刀一刀刺进了对方的胸口。不过天上太远,我根本就看不清什么战局,我只晓得护罩变弱,有破开它的可能了。 为何护罩会变弱,我半点不敢细想。 我只求赶紧出去。 我和符有期内外合力,终于将这护罩破开一缝。而后上面灵力再度波动,仿佛又弱了两分。符有期手开始抖:“这是表哥设下的,表哥兵解,它开始变弱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慌忙截断他话:“不要说,你不要乱说……只管帮我打开,放我出去。我去找他,我会救他。” 符有期连连点头,继续帮我破这护罩。起初,我们让它裂一丝缝都很困难,慢慢地,开始变得很容易破开第二道、第三道缝隙。护罩上的灵力流动愈来愈虚弱缓慢,直到最后,我们还未将其完全破开,上面的灵力流动,已彻底消失。 第94章 天上没了异样光芒,只悬着太阳。什么红光白光,统统不见了。 我只看见有一个暗淡的红点飘落下来,像一片枯萎的叶。他飘落过程中,还延着一条破碎的、长长的红色的线。 我全力御剑过去,在半空中接住了这片叶。他一身衣衫破碎得不成样,满脸的血,满身摸着都是黏腻。就这样,手里还紧紧握着,断得只剩半截的灵阴刀。 桓九轻若无物地躺在我怀里,犹记得将断刀举在胸前,对我邀功:“远之,我,杀掉他了……我……让他灰飞烟灭得干干净净了……” 我带着他落地,将他拥近,抵着额头说话,可无论怎样都没办法让自己声音不颤:“好了,好了,你非常厉害,特别厉害。你看你,不爱惜自己,流这样的多血,省点力气,我带你去找圣教医修疗伤。” 桓九却怔愣一瞬,扯出个艰难的笑:“远之忘了,我已经……兵解。二魂六魄祭于灵阴刀上时,便活不了了。” 我不敢听这两个字,忙掩了他的嘴,只当不晓得:“谁说的,只需足够及时,你就还有救。你等着,我马上叫人救你,把眼睛睁开别闭上,千万别闭眼明白吗!” 他身形比我小些,我搂着他,总觉得还像搂着个孩子。 他都没有来得及长大。 天上,二长老振袖一呼,含泪指挥魔修们反攻,继续余战。这边,符有期很快抓来七八个医修,周围一圈人围着,医修们一个个将桓九看过,却无一人施展治疗。 我其实,什么都很清楚,但我还是催促医修们施法,试试吧,万一可以呢,万一还有希望呢。 医修们仍是摇头,不敢多作回应。 桓九眼皮开始撑不住,越来越沉:“远之,我好困,想休息……” 我几乎看不清那双眼,将他晃一晃,道:“你莫睡,你这一闭眼,怕是会醒不过来!你撑住,有我在,我在,我会救好你。” 医修不愿施法,我自主给他注起灵力。虽说我的灵力比起他身体的底蕴,太过杯水车薪了些,但总能给他提些精神。 他果然有了精神,又有了能说话的力,在我怀里呢喃着:“远之,彭山远死了,你师父的仇,首恶已除,战争,就要结束,修真界的散修和人间的凡人,都不必再受苦……我欠你的,你要我拿命偿,我是不是算还清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 我道:“你傻不傻,我早就原谅你了,我早就没在跟你生那口闲气。你,你先别说这些,我在治你,你别费劲说话……” 他的眸子似蒙了灰雾,暗沉沉的:“可远之生气的时候,要我去死,又不要我轻易死。我认认真真地想过好多天,才想明白,是要我必须把责任尽完,才能死……远之,我现在做到了,我把命偿给你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你可以原谅我了对吗?” 我的灵力,只给他提了这一点点精神。他不过说了两句话,气息又开始难以遏制地微弱下去。之后我注入再多的灵力给他,都没有用。 我提声在他耳边道:“桓九,我从没想过要你偿什么,你忘了,那间宅子是我买的,买下来就是为了和你长住,我已打算好跟你共度一生。你该赔给我的不是命,你该赔给我一辈子,你该拿一辈子来偿我知道吗!我们的一辈子,才刚开始,你不能有什么,你……你……” 我还有许多话,我在找各种理由各种方法将他喊醒。他听着,那双摄入心魄的红竟真在最后一刹竭尽全力明亮起来,定在我脸上:“没关系的,远之,谢谢你能够原谅我,我很开心。让我好好记住你的样子,别让我忘了你,你也别忘了我……那房子就留着我们,下辈子一起住吧。” 然后他的眼睛便这样看着我,一直看着,眸中光华渐熄,成为一潭死水,还是在对着我。我让他莫睡,不要闭眼,所以他的眼睛,再也没有闭上。 他还看着我,可他已经不动了。 我轻声唤:“桓九?” 他没有回答我。 我刚刚一直晃他、不让他睡,这时却突然分毫不敢再晃他。我伸手到他额头眉梢上,把血抹干净:“桓九,桓九,我让你别睡,我意思是,你睁着眼睛也不能睡的。你怎么总是这样,上回也是,话都没听我说完就睡着了。” 他还是没再回答我。 他身上还是热的,血还在淌,抱着一点重量都没有,那么轻。我把他死死拥在怀里,就像他抱我时用的那种方式,要把我们的骨头和血都黏在一起:“这几句根本不够把我们下辈子交待清楚,你不能……这么快,你醒一醒,至少听我说完,至少我们这次要把话说完……” 到这时,我眼前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变得不清晰:“桓九,你这样,我怎么办……” 第105章 大乘 我抱他坐着,天上的明暗好像交替三四次。桓九身上已不剩一点暖和,凉浸浸的,冻得我抱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疼。他过去身上总是烫得不得了,从没有这样凉过。 彭山远灰飞烟灭,那些仙盟弟子没了主心骨,早在天上第一次明暗交替时便被打跑。二长老带着所有魔修大举反攻,乘胜追击去了。 因此我四周再没什么纷乱的光,一切都是静谧的,平平淡淡的。再无医修和魔侍靠近我,符有期把他们全部都赶远了。我这里只剩下了我自己,还有怀里这个不会再长大的少年。 天上黑云未散,把天底下的一切都压得无比阴沉。纵在远处有太阳,似也照不过来一丝光。这样挺好,我可以一直将他抱着坐在阴影里,阴影没有光的地方本就该是冷的,所以在这里,他身上寒冷些也应该。 可我还是想要他身上暖和起来,我解了外袍,把他和我自己包在一处,把我身上的温暖渡给他。我想要他身上也暖和起来。 身边始终没有旁的人接近,直至天上明暗又交替了两回后,我视野里才终于晃出一角青色袍子。 我缓慢僵硬地抬头看上去,乐扶苏也正低头看着我。他眼底有些莹亮,面上满是悲戚。不过他好像没有要帮忙施法让桓九苏醒的意思,我很清楚,兵解后闭上眼的人,不可能醒得了。 所以我便也不再看他,把桓九往怀里再裹些,只给露出个脑袋,搁在我颈边。 我仿佛听到乐扶苏在旁边说:“沈师侄,你现在该明白了。这个计划他除了我,未告诉任何人。他告诉我是因他彼时希望我将你锁进迷阵中,他不想你亲眼见着。但我觉着这种时候你应该在,你自己也应当希望自己在,便未照做。” 乐扶苏道:“他能想出这样的计划,我听入耳时,就觉惊世骇俗,而他竟真能步步为营,瞒过所有人,将这件事彻底做下去。你还记得桓九最初的性情吗?我还说他被娇惯坏了,和他兄长一点都不像,但不晓得何时起,他们行事已几乎变得一模一样了。他们做起了相同的事,走上了相同的路,到最后,他甚至做得比他兄长还好。” 我将桓九脑袋紧紧按着,贴在我颈间,贴进我怀里:“因为,我曾对他讲,他身怀这样的修为,理应身先士卒,不能让元婴和金丹期挡在他前面……他听进去了,才有今天。” 我有些话,很不敢说,可我必须讲出来:“他什么都听我的话,他成了个称职的魔尊。他身上所有变化,都是我教的。我把他教得很好,我把他教得无比负责、悲悯苍生,所以,我亲手害了他。” 乐扶苏缄默片刻,道:“原是这样。这一点,也和他兄长像极了。” 我不想再说,只想这样继续坐着,温暖怀中的躯体。 我自觉亲眼见着他眸色变得黯淡无光后,整个人都不想再动,连头脑都完全凝滞,无法再作思考。他掉下来时像片枯叶,我接住了他,我亦变成了片和他一样的枯叶。只是他枯得比我快很多而已。 没什么,我会坐在这慢慢地和他一起枯萎,之后我们埋成同一抔尘土,便什么都好了,我们将生生世世都黏合在一起,风一吹,天地之大,我们可以一起飞去任何地方。 太阳落下又升起两回,头顶的黑云仍然未散,我和他虽未挪动过,始终还是待在阴影里。约是因着时间过去太久,身边开始围着人了,乐扶苏在,符有期也在,二长老也已回来,还有几个我熟识的魔侍。 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唯有把桓九在怀里抢得更紧。他们不能把我们分开。 一群人围我很久,符有期半蹲下来,拍了拍我肩膀:“沈……沈兄,你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表哥他若有灵,定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吻了吻桓九的额心,覆住那无光的纹印,良久,下了个决定:“你们如果要葬他,就把我一起埋了吧。” 无怪乎他们都来劝,我的确是在这里干枯太久了。仔细想想,不如早些埋在一处,也能快点和他融成同一抔土。 符有期说不出话,我直接选位置:“仙宫陵里就很好,我本就该埋在这,挖开一块地方填上即可,不必再劳师动众地建。” 第95章 乐扶苏沉痛道:“沈师侄,你……” 我说:“现在就可以去。” 他们围在此处,正是为了这个,我答应得快,他们却全部再度默然,没人再说什么,也没人抢走我的桓九。于是我便继续等着,等他们答应我的要求,把我跟桓九埋成同一堆土。我也无所谓再当枯叶抱他会的。 不过,我没等到他们答应,却等到一声几乎把我震聋的轰鸣。 上方的天空黑云涌动,一道苍雷骤然贯下,正正落在我身侧几丈之远。这雷劈得十分厉害,未劈中的余力竟将我们这群围在此处的人全部掀开。我抱着桓九滚了几滚,才重新把身形稳住。定神才看清,方才那处地都被这道雷生生劈裂了个大口。 我凝滞了不知多少日的神思,蓦地活络起来。 这黑云,是桓九强行召来的大乘期渡劫云。直到现在,它都还没散,它甚至已开始真正落下天雷。 我四顾周围,目光定在乐扶苏脸上,他亦在仰望天际,有些懵然。我听到自己声音慌乱地问:“殿主,这是桓九的渡劫云,他的渡劫云还在!他是不是还有救,是否天道认为他还能救?!” 乐扶苏望着天上道:“这云……我记得,是他爆发修为强行召来的,按理,不应落雷才是。” 我喊道:“可现在渡劫云开始落天雷了,是天道,天道想让他渡大乘期雷劫!”我飞快地联想着种种迹象,险些抱不稳怀中的人,我把他搂得乱七八糟,又重新紧紧抓在怀里,“殿主,你说过,若合体期修士顺应天道,受天界关注,他的修炼会顺利无比;若大乘期修士顺应天道……桓九,他,他是不是可以……是不是能够……” 乐扶苏收回目光扫过来,盯着我怀里桓九,眸底撼动。半晌,他一字字说:“这是,大乘期的天雷劫。” 我亦一字字回:“我要救他。有一点点机会,我都要救活他!” 桓九的身躯还冰着,可我总觉得此刻起,他好像要重新呼吸了,他好像马上又要开始有生气了。他的天雷劫还在,意味着他定不会如此轻易死,他总能创造难以想象的奇迹,以前如此,现在也定然可以如此。 天上雷云滚涌,已在酝酿下一道天雷。桓九在我这,天雷劈的目标必然是我。没有时间迟疑,我即刻运起全部仙器作器阵,天承召回,插立地面,压为阵眼。 现在要施法,抱着桓九会有些碍事。我将他好生在面前平放下来,把我的那件外袍也搭在他身上,免得他冷。他在面前,这样施法的时候,我也能看着他。 当年合体期雷劫,我替他撑住那片刻,是靠的他的灵力、和所有仙器全开的器阵强度。我不晓得大乘期天雷会再在这个基础上猛烈多少,我未见过,天底下目前所有修士都无一人见过。但现在,我必须挡在他前面了。 只是我的器阵刚成,另一规模宏伟、金光大盛的阵法已覆在了我器阵上方。金阵上八方卦象飞速轮转,形成横跨数十里的强劲屏障。乐扶苏来到我身侧,他两手指天,撑起这恐怖的金色阵法。 “用这个吧。”他牵了牵嘴角,面色有些苍白,“上清玄坤阵,既是杀阵,也是护阵。我该用这个阵法,保护桓幽的弟弟。” 然后是符有期也扑过来,找了个阵角注灵:“还有我呢!沈兄,你可不能不把我当兄弟!” 再然后,是二长老遍布整个圣教传讯号召。魔尊桓九为杀彭山远陨落,如今天道所向,要他渡大乘期雷劫。魔尊一念奉献,结束天下修真界争端,而今他之生死也在我等一念。圣教弟子,诸魔同道,诸仙同道,若感念魔尊牺牲,请与璇玑殿殿主共撑金阵;若感念魔尊牺牲,请献一己灵力,为他重得生机。 随他号召,顷刻之间,四面八方有无数光亮凝聚过来,不知是多少人的灵力,飞入金阵,气息随阵纹流转,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愈来愈多,愈涌愈多。 原来他不仅仅是有我。想要他活的,还有这么多人。 我看着头顶上清玄坤阵变得厚实、完善,我的这点灵力加注进去,都似乎没有变化。我伸手再摸了摸桓九的眉眼,到鼻尖,到嘴唇,真是玉一样美的少年。 最后我站起身来,退后到乐扶苏身边,对他道:“殿主,请将主阵眼压在我身上吧。” 乐扶苏瞳孔一缩,摇头:“主阵眼直接承受天雷激荡,你受不住。” 我微垂目光,作了一揖,答:“我灵力微弱,没法给上清玄坤阵太多助力,但主阵眼直接承伤,正适合我。这样,殿主你们才能全心全意支起大阵,稳固住整个大阵的灵力流动,不受天雷攻击所扰。如果……最终还是做不成,我正好,和他一起。” 雷云中已再现几道电闪,下一天雷将至。我立在原处不动,等待片刻后,乐扶苏叹口气,答应了:“好。你且坐下,全心运转灵力,凝神静气。” 第106章 飞升 坐在上清玄坤阵主阵阵眼,我能照旧像方才一般,离桓九最近。我还是能看着他。 电闪轰鸣落下,整个金阵随之震荡。这震荡直接重重剜进我经脉里,才第一下,眼前便什么都看不清,嘴里还立时喷出一口腥甜。我一手死死抠住地面,抓得筋骨生疼才没倒。 乐扶苏好像在后头喊我,声音十分地远。我重重作几番调息,重新直起身:“没……关系,我可以。殿主,符兄,还有二长老,其他人,你们只管把阵法支好,只要阵法不塌,我绝对可以。” 阵法不塌,替桓九渡劫便还有望。我要为他活着,支撑到最后一刻。 若连上清玄坤阵都顶不住大乘期雷劫,阵法被破,那我正好立刻就能同他在一处了,不会再让圣教的人对此为难。 结局怎样都是极好的。 自然,我也不笨,不会傻傻地生抗。上清玄坤阵用不着我灵力,我捏诀将一切灵力融入所有仙器和天承剑,再收束内敛,从而大大加强此身躯体。而后第三第四道天雷下来时,效力便均匀分摊到仙器和天承剑上。我自己只是险些被劈到地上罢了,连吐的血都比第一回少了许多。 就是这样下来,仙器立刻便碎了两枚。 两枚,也还好。我有一百多枚,够碎好多次。 但每回都碎两个的话,身躯本体承受的冲击,必会不断加强,到后头,会很难受。还是要以一高品阶仙器为我这主阵眼的阵眼,便照旧还是以天承剑为最中心。 此剑强度在这,必不容易被劈坏。剑身插在地里,我抓着剑柄,会很方便撑住身子。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 耳畔雷鸣一声接一声,天雷贯彻身体的痛,慢慢地麻木。吐血,也实在吐无可吐了。中途乐扶苏想将我占的主阵眼抢过去,可我不让,他抢不了。 天上明暗又轮换三四回后,我开始连明暗都辨不清。纵有天承压阵,那些仙器还是在一枚又一枚碎掉,连里面品阶最高的混沌源珠,也碎成了片。我身上没修为时,那曾是我最爱用的仙器。 我早已无法坐着,不过还好,躺着也能占住阵眼。我便两手捏紧天承剑,躺在桓九身侧。 他面庞就在眼前,像我们过的那些荒唐日子里一样,我一睁眼,他总在眼前,有时候很可恶,有时候又让人恨不得永远溺进他身子去。 他好近,好像我一伸手,他就会醒过来,把脸靠进我手掌。他会开心地重新闭上眼,小猫一般,脸颊在我掌心轻蹭。 奈何这时又下一道天雷,劈得我似把脏腑又吐了一块,劈得我手中的东西发出一声裂响,变得轻了。我缓过许久,手指沿着天承剑向下摸索,摸到剑身下半截,再往下,才发觉已没有剑锋。 八阶仙剑,都撑不住了。 我弄坏了师父给我的剑,等到了下面,希望师父能轻轻地怪我,莫要太凶。虽然它碎了,但我会跟师父好好解释,我未曾乱用这把剑,我把他用在了实处,它碎得其所。 我往前挪动身子,挤在桓九旁边,抵住他额头,亲吻他嘴角,把我最后的呼吸传给他。我已没了仙器、没了天承剑,遭不住几下天雷,但金阵未破,大家都希望他活着,相信会有其他人来站住主阵眼。 我没能支撑到为他完成渡劫的最后一刻,我只撑到了我自己能顶住的最后一刻。 所以桓九,你一定要醒过来,不能让我死前这些罪白受。 我靠着他,闭上眼,默默等待下一道天雷,把我劈得灰飞烟灭。 我这般静待了很久,身上始终未再遭受任何痛楚。难道是灰飞得太快,来不及有什么感受?那也不错。 正继续等着,忽然听见符有期在喊:“殿主大人,您看这天雷,好像是变弱了?云也在散……” 他一说,我忽然感觉到,原来与我相连的金阵承受的雷劈在快速减弱,立时便吓得不轻,睁开眼往天上望,眼前总是混沌,什么都瞧不见。 我记得桓九合体期雷劫持续了半个月,这才几日,符有期却在那里说天雷劫正在变弱。 第96章 是雷劫散了?终究……只能失败?所有人都,白忙活一场吗? 我听见乐扶苏的声音微颤:“不是削弱,是到这就快结束了。如果桓九晋升大乘期真是天道所向,那么过程缩短、渡劫顺利,也极有可能。” 符有期还在问:“这意思是表哥有救了吗?但他好像还是未醒……哎呀先不管表哥了,医修呢?都过来,先救沈兄!” 似经他这么一喊,有几个人来到我身边,将我捞起,各种施法疗愈,极其之烦。然而也幸好有他们,我眼前渐能看清事物,稍看得清有了点力气后,我即刻将他们挡开,扑到桓九面前,检查他情况。 似乎还是没什么变化,手指触碰上他的脸,仍然冰凉。我不敢确定他是否快醒了,我不敢确定他能不能醒。 但怪异的是,他身上不断有萤火样的光华在散出,一直在往天上飞,向黑压压的不再落雷的渡劫云去。这模样总有些像是要消散了,但我有一种莫名直觉,这不是消散,这是他醒过来的希望。 我目视着光华牵连成线,不断飘上高天,最后钻入云层。 陡然之间,黑云撕开,白光大盛。这破云现出的光刺目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我只在它放出刹那不慎瞧了眼,视野所见已被炫成一片乱花,不得不抬袖去挡。 几乎周围所有人都被天上这白光炫了眼睛,挡得及时的如我这般;不及时的,譬如符有期,当即惨叫连连,也不晓得是否给他晃坏。 我忽然想起桓九眼睛并未完全阖上,慌忙扑回去帮他也挡一挡,就在这一刻,我见着他眼睫微微一抖。我本还以为是错觉,可很快他的眼睫又颤了两下,而后真正睁了开来。 那双透亮像宝石般的红眸,我从见第一面便把一生搭进去爱的双眼,又可以看见了。 我还是,不太敢信,选择先用手指摸了一摸,竟真摸到他眼睛边皮肤是热的,简直,跟做梦一样。 我这才试着轻唤,他的名字:“桓……九,桓九。” 他的眉眼弯起来,像月亮:“远之。” 我一下便只看得见他、只拥得住他了。 我很想再次从他的额心亲吻到嘴角、尝一尝他每一寸重新温热起来的肌肤,不过渡劫云撕开的白光太晃,让人没办法忽视太久。 我把桓九死死抱着,在他耳边问:“桓九,你晓不晓得这道光是什么,是它救的你吗?” 他目光瑟缩,有些害怕:“我,我也不知道,我感觉自己突然就被……” 天上的白光又是一阵强烈耀目,我不得不再挡一挡。这阵光后,它终于变得和煦温柔下来,不会再刺人眼,让人能看清东西了。 天光中出现了个瑞气千条、仙芒灼灼的人影,她身周彩绫祥云翻飞,没有任何词可形容这出现者的尊贵和庄重。 那人在天光中道:“吾乃天帝季女瑶姬。今有人界大乘期修士飞升,天界有封,吾代传令。” 我整个惊愣住。 四周他人,均是既惊且愣,一时间呼喊讨论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飞升?这是飞升天光?!” “大乘期修士飞升?飞升不是个传说吗?原来大道尽头真能飞升??” 没有人不震惊,连乐扶苏仰望着天际都退后两步。然后他也好像即刻意识到什么,目光迅速定到这边。 大乘期修士飞升。 大乘期修士飞升。 七百年来,在这里,唯一一个可算大乘期的修士便是—— 我抱不住怀里的桓九了。 他身躯变得轻盈,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抓不着。他好像变成了一团云,又似乎变成了一团雾,飘了起来,浑身上下散出斑斓五彩的光亮。我碰不到他,他也吓得不轻,神情恐惧极了,也努力扑腾着想伸手来抓我,可现在我们怎么都抓不着对方的手。 天光中瑶姬声音对着他空灵传下:“桓九,汝本非飞升之材,汝身飞升缘法,亦本非归属于汝。汝此身与天界所系、受天庭注目之缘法,原属汝兄桓幽。” 飞升缘法,桓幽。 ——是十几年以来,他身上的疯病。 我听见瑶姬继续道:“当年汝兄桓幽身负高阶修为,兼济苍生,承此等修为应负之责,天界关注,本与他缘法飞升。然其为完成人界诸多安排,修为有意止于半步大乘,不应天界之邀,至死终未归天。” “十二年前,桓幽受仙盟暗算身陨,天界却不可介入人界因果,由此痛失良才,损失惨重。因此,吾在其魂魄散前,问其心愿,欲尽力偿之。” “桓幽临终所求,唯有一愿,便是将他之飞升缘法,转系于你。”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桓九距天光越飘越近,距我越来越远,他渐渐变得和瑶姬很像,一身瑞气耀光,高居九天,不可轻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无论如何都碰不着对方了。 桓九方才一直没怎么听她讲,急疯地只顾朝我乱抓,这时似乎才听进去几个字,呆呆地望过去:“所以,我……是靠我哥留给了缘法才活下来的?” 第107章 天尽头奉心迎仙 瑶姬道:“飞升缘法,既是缘法,也是历练。修士飞升天界,将掌世间规则,因而飞升者须有兼济天下之心、行福泽苍生之事。汝身负缘法时,顺应大道,可得修为大量进益;逆大道而行,必将修行止步乃至消退,并受缘法困心所扰。” 桓九问:“‘缘法困心’,你是说,我疯病发作的时候?” 瑶姬颔首:“然也。缘法困心所现,乃世间万物,是为提醒汝何为应做之事、何为大道所向。能否领悟后改正,在汝自身。汝得飞升缘法后,心境多历波折,曾遭困心,却也成功走出,常行善举。因此汝得今日,也同样主要在汝自身。” 她的话通传千里,每个人都能听见。符有期拿折扇往手心里一拍,大悟:“噢噢我明白了!是表哥当魔尊后尽职尽责,做了无数好事,所以才能强渡大乘期,飞升活过来!” 桓九左右看一番,捂着心口,仿佛自己都不敢信:“我有这么好吗?我没想过要……我只不过是,什么都听远之的话而已。” 瑶姬道:“数百年来,人界修真为世家把控,世家修士一心为己,夺天下资材,奉一家鼎盛,乃至为倾轧异己故放万年妖兽,修真界日渐式微。天界看在眼中,甚为痛心,却不可介入因果,七百余年,唯有不与任何一人缘法、拒世家修士飞升,静待来日。桓九,汝破灭仙盟垄断,造后世福泽,只此项功德,已足以列归天界,遑论其余诸事。汝当受之,无须妄自菲薄。” 原是这样,原来如此。 许多谜团,许多误会,终于在今日有答案。 原来桓九的疯病是他哥哥留给他的飞升缘法。他曾因此修行严重受阻,后来也因此攀升极为顺利,连跨两阶、强破大乘都不在话下。他的进益本就是他所应得,我没有必要为此嫉妒他。 原来天界飞升不仅是个传说。是畸形的修真界格局让天界失望,这才数百年都无一人成功。现在,重启飞升后第一个受此封赏的修士,正该是改变这一切的人。 原来我教给他的就是大道所向,他因我而死又因我而生,他什么都听我的,他平息仙魔隔阂、给散修提供便利、为人间安宁牺牲自己结束战争、终结世家垄断,他学得特别好、做得特别好。 原来……他活过来,却让我摸不着碰不着,飞得距我越来越远,是要到天上去做神仙了。 我本以为我能和他一同长眠、或者他能活便是最佳结局,原来还有更好的、他应得的去处。真是……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 桓九在空中,被照下的天光吸纳得愈来愈近,他却再度开始扑腾,不断想从那种无形桎梏中脱出:“不对!我没有做这么多,我是听远之的话才去做的,若无远之,我根本不会去想做你说的这些值得我飞升的事!我到天上去了,远之呢?远之怎么办?!你能帮我把远之也带到天上去吗??” 这个时候扯我做什么,我生怕扯多了出现什么变故,忙喊道:“桓九!我没事,以后你在天上继续尽好职责,偶尔看我一眼便足够,我……我会一直在的。” 桓九急得眸色晃荡,手在天光里到处乱抓,眼泪跟不要钱一般往下坠:“我不要,我不要!把我拿到天上去干什么,远之才是那个想踏上仙途的人,远之才想修仙飞升。瑶姬,我把这个位置给他,你让他到天上去不行吗!” 我道:“休要胡说,这种位置怎能相让!而且,我,没有办法修炼到大乘期有这种资格……桓九,听话。” 但桓九仍在折腾,凶得很,似真要把这不易得的天光给撕破。 瑶姬叹了口气,空灵的声音下放到我周围,对我道:“沈远之,汝昔日虽凡躯,然汝以身教导背负飞升缘法之人时,吾并非未关注于汝。感汝求道之心,吾曾助汝顺利踏上修炼之途。” 我蓦地记起,两年前那回在璇玑殿赌命,原本百中存一的几率,引气入体却莫名很容易便成。原来那时候,因我在桓九身边,天界已经注意到我。 第97章 我忙拱手,作揖:“多谢上神怜悯。只是我……还是有负上神助力,无法再行进益了。” 瑶姬道:“正如桓九所言,他得今日,乃汝一心教导、一手促成,论情论理,汝亦当有飞升之格。” 她缓缓抬手,手心现出彩光:“沈远之,你可愿如桓九昔日般得缘法加身,修心修道?” 我一刹那心头恍惚,有些不敢信:“您的意思是说……我只要接受,便还可以提升修为??” 瑶姬道:“若此物加身,你须心怀苍生、兼济天下,才可得修为进益,大乘期后,天界必将如今日般渡你归天;但若有负缘法,亦必受天道惩处,修为尽废,回归凡躯。沈远之,你可愿接受?” 这不需要犹豫,我以最快速度振衣裳向天长跪:“我愿意接受!请上神赐缘,我愿为此奉献终生,必不负此重托!!” 瑶姬点头,手中彩光落下,向我飘来。我跪得极正,闭目受之,眨眼间,周身多了一缕轻盈通透之感,一身灵力运转也愈发顺畅,连刚刚受的那些伤也全好。 这缘法入体,意味着我又可以修炼了。这一次,面前仙途将无限宽广。 我可以,真正去实现十一岁时便生出的那个梦想了。 我三拜向天叩首谢过,方才站起。 可能是天界之人难得有机会在人界正式现身、此处又围着许多修士,瑶姬又对众人教导了许多句,修仙修心,行善积德,各门各派当多纳散修,淡化血统等等。这都是些普遍的大道理,然这次无人敢随意听之,均称是记下。 原就当如此。所谓大道,本就该是那些最普遍、却又最难真心实意去实践的大道理,本就没有什么复杂的。是种种贪念欲望,污了修真这条纯净的登天之路,才让世人觉着飞升成了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想必今日之后,天下修真会逐渐掰回正途,回归修真本意了。 我受了天界缘法后,桓九便冷静许多,乖乖待在天光里,未再挣扎。只是他仍没有什么笑容,死死皱着眉头,一双红透到眼底的眼瞳一直定着我,半寸都不曾挪开过,还是那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眼泪哗啦啦流的样。 他跟我荒唐滚来滚去时都能重提凶劲,此刻明明大家都得了好,又这般。真不知哪个样的才是真正的他。 也不知下回再见,将是什么时候。 见瑶姬好似要把话说完,桓九又变得慌乱,不住地问:“有缘法加身,金丹期到大乘期最快要多久?你可以告诉我吗?” 对于天界新得的飞升者,瑶姬很有耐心:“吾知汝望重聚,无须担忧。如若顺利,十年便够。” 桓九有些呆怔,看着自己的手:“十年,十年……” 我唯恐他又出什么岔,他六神无主的时候,总像个孩子需要人哄,喊道:“桓九,你等着我,十年很快的!你听了我那么多话了,这十年你也要乖,听话!” 我朝他喊,要他听话,但可能是因实在太远,他没有应我。 天光开始由下往上消退,瑶姬要带着他们天界新得的飞升者归天了。 地上的修士们都在恭送,符有期在努力最后朝桓九招扇子,“表哥你的在天之灵要记得保佑我们啊”。花娘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一同往天上招手帕。二长老在抹眼角。乐扶苏笑意轻松欣慰,默默注视。 我当然,也在凝望着那个不断缩小、不断远去的红色身影。我用浅浅的笑容对着他,目送他,希望他瞧着我的最后一眼,我在他眼里是好看的,让人放心的。 天光即将收入云中,已经远得看不清他神情,只晓得他始终都在下望,他应是始终都在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桓九曾跟我荒唐之后,在我床榻上留下过一条红绸带。为他最后这几眼更放心些,我将那条红绸带找了出来,快速抓过一缕耳后头发,系上了结。我把这缕头发拨到前面最明显的地方,稍稍举起,让他最后这几眼一下便能看见。 “十年,很快的,要乖乖等我。”我轻声说。愿风能将我的话送上天去,抚他耳畔。 云层逐渐收拢,天光越来越暗。那个红色的人影很快匿入其中,看不清了。 看不到了。 连云都在开始散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缕头发、那截红绸带我还是举着,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我未再望天上,我在随便看着前面什么东西,天上我已不敢再看。 但,猛然之间,四周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有人高喊:“天裂开了?天界的人不是回去了吗?天光不是才收吗?!” 然后是符有期在惊叫:“——欸欸欸?!天真的在裂开,那个是……那个人影是——” 听见这动静,我重新仰头再看,而后我周围大呼小叫的嘈杂全数都远了。 云,被生生撕开;天,像镜面摔碎了般,也生裂出了耀眼的缝隙。原本已消失的红色影子从缝里挤出来再滚出来,小小的一个点,在空中不断下坠,上方还牵连着一条弥散的、不知是血还是碎裂衣物的线。 恍惚间我还以为时光倒流,因他兵解时,也是这样像片枯叶一样从天上飘下。但很快我便回过神,认出并非时间倒流。 是他拼尽全力从天上掉下来了。 我不再作任何犹豫,立刻随便召了把剑御于脚下,拿出此身可用的最快速度,冲了上去。 我又在半空中稳稳接下了他。他甚至和先前被我接住时都很像,一身红衣碎得不成模样,身上摸着全都是血,嘴里吐的也都是血,轻若无物,抱着没有一点重量。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桓九已在一个劲地往我胸前钻,把一身血都往我身上蹭,嘴里也还在溢血,却笑得那么开心。 “我就晓得,只要我掉下来,远之一定会接住我的!” 我这才发觉,他身上好像什么灵力、什么天光、什么让人摸不到的玄妙力量都没有了,额头上的纹印也没了影。我把人抓紧些,也贴紧些,问:“你不是……飞升了吗,你怎么,怎么……” 桓九眼睛骨碌碌地转,对着我,睁得又圆又大:“那个瑶姬想抓飞升者想疯了,一定要把我拿上天,所以刚才在天光里时,她把我看得特别紧,我找不到一点脱身机会。我就跟她虚与委蛇,假装乖巧听话,等呀等,待到天光快收时,她精神一放松,我立马自爆,把所有灵力都炸掉。飞升后的灵力真多,竟一下子把天炸出了裂痕!所以,远之,我赶紧就从裂缝滚下来啦!”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干了件特别宏伟的大好事,兴奋地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完后立刻没耐住,又往我胸前呕了口红的。 我听得心头一阵麻凉:“你炸了所有灵力?那你岂不是……你回来作甚啊?飞升这种机会,得来有多不易你知不知道?!你拿命换来的东西,怎能如此不爱惜?!” “因为等远之要等十年!”桓九伸出两爪,将我两只胳膊捏住,通红的眼奕奕发亮,直直透进我心里,“十年……不行的,我等不了十年,我不能等那么久!等那么久我会疯的,别说十年,就是十个月、十天、十个时辰都不行!!我一时一刻都不能等,我要和远之在一起,我一定要马上就回来和远之在一起!!!” “……” 我一下不知该想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且已经这样,也已什么都劝不了。 我只能一手托住他后脑,托到肩上,好叫他整个无力脆弱的身躯更好地依着我。 “说到底,不过十年而已……搞得飞升前功尽弃,和我在一起,有这么重要?” “很重要的,无比重要的!我只要远之,我只要和远之在一起!” “可你……把所有灵力炸掉,没剩半点修为,以后,不就变成个凡人了吗?”我紧搂着他,交颈在他耳边,很轻地说,“桓九,你怎么这么傻,你会变得特别弱,比我当年还弱了。我当年做凡人的时候,都能使几个仙器呢。” 桓九顺着我这一搂,在我身上扒得更死,手脚并用地把我缠得乱七八糟。他缠我用了一个凡人能用的所有力气,紧得撕都撕不下来。 而他的笑容漾得更开:“那正好。远之,以后我就可以长高啦。” 我看他这么笑,自己只能哭笑不得:“是是是。你要长高了,你要长大了……你这个小傻子。” 再看天上时,已无裂痕,也无任何黑压压的渡劫云。 澄空如洗,旷海无垠,天地广阔。不过这次,我不仅有广阔的世间,怀里还多了一个,再也不会分离的人。 “……小傻子。” 第108章 后遗 魔宫,红帐,大床。 还有蹲在云被里,巴眨巴眨地瞬着眼睛,不断表示随时可以哭给我看的桓九。 对的,没错,是这样,他又要开始了。 对于这种情况,我刚正不阿推拒:“不行,你现在是凡人,并没有那样好的体力,不可能顶着一身自爆的伤干这种事。” 第98章 桓九一眨眼,泪水顷刻哗啦而下,沿着脸颊不断滴落:“但,已经快三个月了。养到一个月时,我已觉得身上没什么,伤都好了。” 我坐在床头,认真道:“但你自爆没控好度,炸伤了灵根。为重启修炼,你需要养得更完全,最好一点精气都别外泄。所以,不行。” 桓九越发可怜,咬着嘴唇,眼神汪汪:“远之,远之,退一万步,我不动,我躺着,都不行吗?我真的好想啊,而且你以前也主动过,那时候你都帮我……以及帮我……却没说过不行。如果你实在怕我精气外泄,我们还可以用合欢阁……” 我听得脑仁一阵阵狠跳,干脆抓过旁边几上一盒大补的丹药,七八枚一股脑往他嘴里灌:“桓九,把你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洗洗,先补好身子。” 今日桓九又未能得逞,他只能继续泪眼婆娑地凝望我,嘴里嘎叽嘎叽地嚼丹药。以前他这般是装脆弱,而今是真脆弱。 等他嚼完,我伸手去把他脸揉了揉:“还要吃一个月补丹。这都是圣教为你专门炼的,大家都望你能恢复。所以不要胡闹。” 他颇惆怅:“喔。”顿了一顿,还在跟我巴眨,“用合欢阁的东西也不行吗?” 我照他脸上狠拧一把:“上头了容易过火,口子不能开。” 现在桓九才完全无望,委屈地蜷了起来,被子鼓成一团。本就该如此,他怎能满脑子就只想跟我做肤浅之事,如今不得行,正好避免肤浅,发展深层次。 就是我总觉得,这些时日他脸的手感,捏上去有了一丝变化。仿佛肉捏着紧实了些,形状也不如以前圆。 我收了手,凑近将桓九一阵端详,还是不大确定。但我很快想出最方便能确定的办法:“你下床站一站,让我瞧瞧。” 桓九沮丧地掀被,沮丧地下床,沮丧地默立,无言垂泪。 他站直时,我一眼已瞧见他裤脚多漏了一截脚踝;手再摸向他头顶,左比右比,终于发现了天大的不对劲。 他怎么,就跟我一样高了? 我这般动作,桓九自己当然也察觉:“远之!我长高了,我长高了是吗?” 我道:“嗯嗯,不仅高了,脸型也有些变化。但……是否太快了点?你这样起码是正常速度的几倍。” 桓九一蹦跳在我身上,扒住:“很正常吧,我年龄有一百多岁,没有金丹驻颜,是会快速长到合适的年龄外貌。” 我心头骤寒,抱他的手忽然有些抖:“你……等会,这,会很迅速吗?可你……你还没有……” 桓九仿佛一点都未意识到我在担心什么,靠着这样高度,他已很轻易便能啄住我嘴唇,虽然是以整个人扒我身上的这种不雅观姿势。我还有话未说,已被他侵进来,每一个想说的字都成了囫囵,变得迷乱。 幸而我还有两分清醒,即便桓九有点想往旁边倒,我最终仍站住了,没有如他意顺势倒到床榻上,只与他吐息纠缠,交换了个绵长的吻。 他对没倒下去有点遗憾,但对我担忧之事却满不在乎,道:“长得快还不好么?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窜特别高。以前我压着远之时,总觉有几分不方便,将来一定没有这问题了。” 我道:“长得快是好,可……” 桓九又贪我一吻,把我的“可”生塞回去:“那便没有问题,我会每日乖乖用丹药养身,远之不需要担心什么。” 他这把我话堵得,已是相当刻意。他不想继续细究这件事。 我无法再言,仅能叹息,把他赶回床上:“刚用了丹药,调息一下吧,尽量把药力化进去些。” 桓九变成了个凡人,他的调息已不再是入定运转功力,而是睡觉。他开始很需要很需要睡觉了。 刚把他接回来时,他一身自爆的伤,本就每日七八个时辰只能睡着;待伤势恢复,他立刻照以前一样不怎么睡,熬了两个大夜缠我,两个晚上都眼皮疯狂打架,最终枕着我胳膊呼噜到日上三竿。之后他才乖了,晓得自己需要到点休息。 我在旁侧,他两手扒着我胳膊,睡容极稳。这么不动时细看,他变化比方才瞧着更明显。他脸型确变得比过去瘦削成熟了。 ……他会长大得极快。长大长高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是…… 灵根的伤,没有人比乐扶苏更懂。 乐扶苏是现存天下唯一的合体期,桓九这么一炸,整个修真界重新修整的种种重担,均落到了他肩上,即便璇玑殿有不少弟子长老可帮忙,要他决策的事也很多。修真界新气象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看不完的折子,批不完的公文。他如此百忙,我这里还对他有一份希冀,望着他的人造灵根能有些新成果。 彼时桓九身子稍好,我即刻邀了乐扶苏来,请他帮瞧,看要如何恢复。当着桓九的面,乐扶苏没说什么,找机会带我拐出去到个边角,他才讲出实话。 桓九从天上掉下来那个自爆,炸得太过彻底,灵根尽损,连目前人造灵根仿型重塑,都没有凭依。 我有想过如此可能,但亲耳听见,我还是觉着,自己的心都被挖成了空的。 乐扶苏最后的话,我不晓得算不算安慰:“但我估摸他身上缘法应当还在,所以问题只在于塑一灵根、引气入体,能完成这些,之后修行定可顺利。我回去将尽全力加大对人造灵根的研究,争取早有突破,能够帮他。” 他回去之后,我这头悉心照料桓九、处理圣教善后事宜,那头常常传讯询问最新状况。但直至大半月前最后一次传讯,都未收到有进展。 我想,约摸是乐扶苏实在太忙,这事顾不太上。 这些时日,我已按着桓九的意思,将聚在圣教大旗下的小魔教们一一遣回。毕竟大家都受了天界教导,便是圣教无法再行带领,也该明白当如何做。 就是干这事颇花了些时间。 桓九虽不再有魔尊修为,他也被所有人看着飞升过了,我身上亦被所有人看着渡了天界缘法,小魔教们仍想拱卫圣教,他们还给桓九塞来无数宝物,欲助他重启修炼。我要一个个哄走这些小魔教,这才耽搁至今日。 过两日善后处理完毕、圣教交由符有期与二长老带领,我便带桓九搬璇玑殿去。一来近水楼台好第一时间得进展;二来我管教派批折子都成专精了,我去替乐扶苏分忧,他也能有更多空闲研究人造灵根。 我手指沿着桓九的脸廓抚下来,再探上他额心。这里干干净净的,没剩半点法印纹路。 他怎么能……呢? 他应该生来便充满骄傲,不应为寿数这等小事所扰。 他要同我永远在一起。 我这么一直瞧到寅时,确认桓九睡得熟得不能更熟,方才小心翼翼近前,触吻他早已干净的、什么都没有的眉间。 本只想浅尝,稍稍满足一下自己私心便罢,可大约真是太久没有过了,舔舐上他眉眼,我便不想再挪开。 所以我大半夜忍不住往他身上腾挪,两手扶住他头,方便触吻,也很正常。 吻过额心,再亲一亲眼睫,尝一尝眼边泪迹,吻到鼻尖,挪到嘴唇,最后撬进去攫取,也挺顺理成章。 到后头,他还没做什么,我自己倒先气紧,身上发烫。唇舌对面有了回应,桓九眼倏地睁开,他捏住我肩膀,好好一凡人,突然爆发出别样力气,将我倒过一压。 我明明记得,曾想过要在实力胜过他时将他先这样再那样,现在时机如此成熟,我却只觉浑身都是酥的。别说把他怎样,估计他随便把我怎样,我都反抗不了。 桓九从我颈侧狂乱地吻上,移到耳边:“远之……你不是不让我过火么?” 他如是说着,手已开始不往正经地方去。我赶紧道:“我想了半夜,觉得你建议极好,用合欢阁的东西也不错。乖乖,快去拿吧。” 桓九爪子几下勾开我衣,熟练无比:“但我觉着这不是个好建议。远之分明也想,才搞这些。难道我还不如合欢阁那些死物?” 我无奈。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能单纯地亲额头,真是太肤浅了。自己没耐住惹的,只能拿灵力护着他些,自己来熄。 三日后,出发去璇玑殿。 魔宫门外,桓九对我殷殷期待,巴望搓手。 我很淡定地扔给他个天问石:“自己御剑。” 他一下子十分失望,接石头很勉强:“远之,为何不让我站你身后搂住你腰?” 我道:“因为我不想在天上出问题,我只想单纯地御剑。” 桓九捧着天问石,叹三回气,无比可惜。 第109章 手足 璇玑殿对我和桓九的到来早有安排,还是那间小院小厢房,一丝陈设都未换过。住下后我立刻去找长老问殿主情况,得知乐扶苏果正在自己那竹舍里忙得不可开交。但,并非忙仙门事务,而是全心全意正扑在人造灵根研究上。 我瞧着这长老,似乎挺闲的,心中疑惑:“我记得璇玑殿已领仙盟之责,那是谁在领头处理公务?” 第99章 长老捻着胡须,悠悠感叹:“殿主,这个月收了个好徒弟。”之后不愿多说,仿佛是件极其难以启齿之事。 然而,八卦么,哪里都不缺人谈,何况我还有那么一群亲师弟师妹。晚些时候,我和桓九召了几个崽来小院聊聊,立刻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一月以前,璇玑殿开山收徒。因要做好浅淡血缘、整顿修真界乱象表率,乐扶苏便在开山大会上公布,这一届新弟子中第一名将成为自己真传弟子,他将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却没想到,把其他求仙者远远甩在后面、爬上山的第一名,一位十二岁的少年,竟是个废灵根。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乐扶苏接见此人,只看了一眼外加询问姓名后,便立刻真的将他收为真传弟子。而且,还特准特许他唤自己“师尊”。 前面这几段我都听得心无波澜,说收第一名便收第一名,未因其为废灵根而嫌弃,以殿主性情,这都在我意料之中;唯有最后一句,我听四师弟讲后,险些被自己呛到。说到这,一起讨论的其他师弟妹神情,亦十分欲言又止。 桓九左看右看,没有领会:“这有何问题么,你们都什么表情?” 我呛完回来跟他解释:“仙门之中有个不成文风俗。若正常收徒,便会让徒弟唤自己师父;可若……让收的徒弟称自己为师尊,便是……”解释到一半,我却还没想好要怎样形容,比较合适。 桓九成功被我吊起好奇:“便是什么?” 我扶额措辞一阵,想出来了:“便是,有意将来以此徒弟为道侣,目前,暂将其作为自己的……童养夫或童养媳。” 桓九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瞳,肉眼可见地缩小。 “童,养,夫?”他不大确认地重复了一遍。 四师弟道:“嗯,那个小真传弟子长得挺俊的,看脸是个好胚子。但没想到殿主这等德高望重之人也会如此把持不住……” 桓九瞳眸地震:“挺俊的?所以你们意思是,因这小崽子长得俊,所以乐扶苏他……移情别恋了??” 大事不妙,我赶紧道:“你先别急,也不一定叫师尊便是那意思。毕竟只是不成文的风俗。” 桓幽之事,乃是秘辛,一干崽子都不晓得。所以六师妹还在拱火:“可唯有这人能自由出入殿主竹舍,近身侍奉。且他虽是废灵根,却在管理教派上极有天赋,殿主二话不说给了他手令,他的批示便是殿主批示,让整个璇玑殿乃至修真界都听他的话呢。” 桓九唰地站起,眸中熊熊烈火:“什么??一个十二岁的毛头小子,竟给乐扶苏迷魂汤喂成这样?!” 六师妹心向往之:“桓教主,你莫这样说,人家虽才十二,已极有风范啦,事情都管得很好。他掀出不少仙盟旧案重新审理,尤其是人间疫病血引、前魔尊和东海妖兽我们师父的案子,该抓的抓该惩的惩该杀的杀,按律处置,铁面无私。我看他行事雷厉风行,根本不像十二……” 桓九脸色黢黑,整个人仿佛火光冲天:“这人,现在何处??” 六师妹道:“白天应是在书阁处理事务,晚上他才去殿主竹舍侍奉……” 等等,十二岁。 我心中默默算来,忽然福至心灵,有了猜测。但还未来得及猜测完全,桓九已像阵风一样冲出院门,要去杀人了。 于是我问了下六师妹:“此人姓甚名谁?” 六师妹怔望着桓九风风火火的背影,答:“叫游焕。” 我心情释然,顿觉无比轻松。 作为一位光荣的金丹期,我要拦住一个凡人,应很容易。但不知为何,这回我突然不太想拦,便只远远跟着,保证桓九若真要杀人我能及时阻止即可。 璇玑殿书阁,在主峰之下。 偌大一楼,上回来时路过瞧着还是个单纯的静谧的书阁,弟子不时进出借阅;而今却成整个修真界公务枢纽,剑光传讯符乱飞,在外面已闻折子哗啦啦响,人来人往,忙成一团。 前面桓九一路问,进楼绕上三四圈,很快找到最里头一书房小间。然后撞门进去,看也不看,一脚踩上案几,睥睨众生:“就你,勾引乐扶苏?” 案几后的玄衣小少年,本一手执笔,埋头苦写,案上被这么一踩,很是一愣。不过他回过神并未即刻抬头,而是拿笔尾扶了扶额角,然后伸手去扒被桓九踩着的折子。 桓九眼疾脚快,将折子踩着往自己这边挪:“不是说你很俊?童养夫?小小年纪就敢以色事人上位,脸却不敢给本君看一眼?” 游焕仍抓折子,不抬头,并很贴心道:“现在,不太好。” 桓九听得发笑,抬手一扬:“有何不好的?你可知本君是谁?本君乃天地圣教教主,按辈分你都得喊本君一声小师叔。快尊称小师叔。” 我默默在后头看戏,掩面,提袖挡脸。我一般是不易发笑的,可今日真忍不住。 游焕道:“嗯,小师叔安。你踩我折子了,劳烦高抬贵脚。” 桓九当即红温,上手去捏对方下颚:“你这是何种语气,哄小孩吗?一个撬人墙角的废灵根童养夫也敢——” 然后,什么都顿住了,什么都死寂了。 桓幽毕竟十几年前的人,且转世年龄尚小、也未必和前世相貌完全相同,比如我,不过心魔中见过两面,从我的角度以及其他仙门中人的角度看,这张脸,是不大辨得出的。但桓九,绝不可能认不出。 所以目下,这间小书房内真的很安静。 我从后面瞧见桓九爪子很快捏不住游焕下颚、渐入狂抖之态,终于放弃看戏,上前去帮他把爪子收回,衣袖捋顺,安放好。桓九见我过来,湿漉漉的眼睛即刻莹光乱转,告状一样:“远……远之,你看。” 我向游焕稍稍顿首,这头顺桓九的背:“我看着呢。你想说什么?” 游焕也和蔼地挑起眉:“小师叔想说什么?请展开讲。” 桓九往我身后缩:“……远之,这是替身吧,应该?我,不是很确定,像乐扶苏这种找替身、还对这么小的下手的行为,究竟算不算移情别恋?” 我深深凝思,正色回答:“你这问题,细究起来会比较深奥。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是找的纯粹替身,将遗爱寄托替身之上,此种行为既不尊重这份情谊,也不尊重替身本人,我不大提倡;其二,是否有一种可能,这位游小公子并非替身,他就是你兄长的转世?” 我在掰碎了给桓九解释,他现下神识正深受震撼,需要如此掰碎。 那厢游焕也扶颚思索,接话:“这位公子,你这其二,也未必如此简单。你凭什么定义转世与前世是同一人?比如我,虽自小遭父母苛待、入门后断了凡缘,然而血缘联系转世轮回后终已不同,如何还能以圣教教主兄长自居?” 桓九一听,浑身震悚,双手紧张揪我胳膊,下巴搁我肩头盯着游焕,不敢置信。 我将游焕之言翻个说法:“他承认了,他是你哥,而且他在阴阳你。” 游焕低头看折子上的鞋印:“不敢不敢,我是童养夫小师侄,我写的东西能被小师叔踩,乃是荣幸。” 桓九吓得眼泪花即刻飞流垂落,全沾我衣上。 之后,他泪闸子全然崩盘,靠着我肩膀啪嗒够,又冲上去抱着游焕哇哇大哭;把游焕抱够了再倒回来扯我袖子擦拭眼睛,顺带再在我身上泣得稀里糊涂;紧接着又回去把年龄身量还小的游焕抓起来抱着哭。一整个时辰,他堵在这左一下右一下,如是反复,仿佛把几辈子的委屈都交待了,一整个时辰没人再敢送公务折子进来。 期间,他一抽一抽、颠三倒四地说:“呜呜哥哥,真是哥哥吗?我会不会还没醒,远之,远之,我是不是这段时间天天睡觉睡傻了……哥哥会转世,所以哥哥又回来了,虽然是为了勾引乐扶苏才回来,可哥哥没有不要我,远之也没有不要我……哥哥我给你讲,这是远之,远之远之,你看,这是我哥哥……” 他左抱右抱,我和游焕亦只得慈爱地左顺毛右顺毛。一个时辰后,桓九方才稍微平复,我们三个一排坐案几上,桓九坐中间,左右两边都死死牵着手。 桓九说话还颤着:“哥哥,你……变得好小。你不是转世了吗,你怎么又能回来,还什么都想起了?” 游焕道:“这我也不知为何。三个月前,我忽然于梦中洞悉前世,而我此世牵挂又少,便借着璇玑殿收徒上山了。” 桓九开始思索:“三个月前……” 三月前,正是天界降神,要引渡桓九飞升,然而他又把自己炸了回来。 这两件事显然有关联。 我猜测:“应该是天界。帮人恢复前世记忆,只有天界能做到。” 桓九瑟缩,变得弱小:“哥哥,你留给我的缘法,我好不容易成事,却没去。你是不是怪我?” 游焕摸了摸他发顶:“我听说了。这是你的选择,我自然不会怪你。你能靠它救自己一命,便不算我白留。而且……正如沈公子所言,天界突然帮我恢复记忆,行事十分蹊跷,我早对飞升有疑,因此我当年也没去。” 第100章 桓九左右一看,后怕:“有蹊跷?难道是骗局?” 我吟思道:“天界降神,教人行善,飞升亦要考察道心,估计骗局还算不上。但……天界已因仙门世家垄断关闭飞升通道七百余年,待仙盟被破时,他们立刻十万火急将你从生死线上抓回,引渡飞升。我想应该是……” 我说到此处略顿,面前两位差点上天的少年目光均聚集过来,神色凝重,等我下文。 我指了指案几上的笔,折子:“他们很缺人司天职和干活,非常缺。已缺苦力到不择手段了。” 游焕扶额,深深摇首。桓九倒抽一口凉气,往我这挪了一屁股,将我抓紧。 他坚定道:“远之,我晓得你很想追寻大道,但千万别操之过急。修炼可以慢些,咱们一定要打好基础,打很多基础。” 我很是认同:“正有此意。不过,桓九,你清楚,我这里并不是最要紧的。” 即便他总是回避、每日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便他还是将自己性情维持成原有小魔君的模样,但已到了璇玑殿,我希望他能对自己,重视起来。 我一揖后问游焕:“魔尊大人,请问殿主近日对人造灵根研究可有进展?我带桓九来璇玑殿长住,便是希望如若殿主有需要用得到我的地方,可随时差遣。” 游焕道:“师尊已在峰上避客研究十数日,这在师尊眼中,已成头等大事,相信很快会有成果。他不需要你做什么,我这里也不需要。你只管在昆仑游玩即可。” 他已恢复记忆,这“师尊”二字却念得甚高兴。我不是很理解这两位今后的相处模式,但尊重。 我再道:“但这里事务繁多,你……此世年纪尚小,总是埋首不好。” 桓九跳起来,叉腰表现自己:“哥,远之说得有理,我做教主后也会管圣教了,让我帮忙吧。” 游焕果然对桓九这般更起兴趣:“是吗?那这几日你多多过来,给我瞧瞧小师叔管教派的本事。” 第110章 赔罪 所以,最初是我想着自己能帮璇玑殿做些事情、好让乐扶苏专心研究;最终却变成了我坐旁边用着零嘴茶水、拿着六师妹写的本子消磨时间,而桓九在他兄长转世身边鞍前马后,一点事都不让我碰。 一日下来,游焕共叫了桓九五十七次小师叔,桓九也吓得寒毛倒立险些摔倒五十七次。桓幽真是位很慈祥的哥哥。 且六师妹写的本子,剧情也越发跌宕辗转了,像什么魔君落凡后被已修得仙身的凡人反过来生囚,攻守异位,日日复夜夜这种,可以多写、详写。 晚间,今日事毕,书阁门口,游焕向桓九饱含温柔地告别:“小师叔果然很会管教派。小师叔辛苦,小师叔早些回去休息。我晚上要去侍奉师尊了。”一席话骇得桓九跌四次。 桓九急问:“等等,哥哥,你才……你这要怎么侍奉??” 我震惊。我都没联想到如此狂放的地步,赶紧打住:“桓九,殿主人品纯良,不会干这种事,莫要瞎想。” 游焕微笑点头:“对呀,师尊就是师尊,侍奉师尊只是照顾师尊起居而已,师尊怎么可能变成道侣呢?把师尊变成道侣,岂不以下犯上?如果师尊变成道侣,那我以后岂不是要与师尊奔赴巫山行周公之礼?所以师尊只能是道侣。哦,我是说,道侣只能是师尊。” 我:“……” 游焕道:“嗯,放心,我心里有数。” 桓九皱眉凝视他十二岁的哥哥,目光真挚:“那就好,哥哥,你一人背井离乡委身仙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都跟我说,乐扶苏决计抢不过我。” 怎么从他口中讲出来,游焕过得好惨。且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舒服呢。 回到小厢房,我看着桓九用过养身丹药,把他赶上床,一道躺下,哄他睡觉。 桓九今日骤遭大喜大恸,头搁上枕便开始跟我絮絮叨叨一天心得,显然不可能容易哄睡着。东拉西扯一通后,他关心起我来:“远之,今日我见着哥哥,有些激动,是不是有点忽视你?你一人在旁边看书,可还无聊?” 我道:“没有,我看得心情很跌宕。” 桓九拧眉:“?” 我赶紧托住他耳后吻一吻他唇角:“莫要胡思乱想,我早已未生你气,也原谅了你,今后不会再离开你了。现在已近子时,快些休息吧。” 他乖巧点头,闭眼。我熄了灯。 但半个时辰过去,他都没睡着。他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殊不知他睡姿是在入眠后会大开大合、整个不知不觉间将我缠住的,至少也会死抱一只胳膊不放。因此他如斯蜷着乖巧睡觉,就是在跟我比谁先忍不住动。 终于他蜷不住,睁眼,上手上脚,将我一卷:“远之。” 我轻贴住他面颊问:“怎么?” 桓九红色眼瞳在暗夜中微微发光,约是泪花又来:“即便乐扶苏那边研究不出结果,我吃延寿丹和驻颜丹,十几年内,也不会变成老爷爷的。你……你不要太担心,也别嫌弃我。” 他平日装作满不在乎,我怕;可他现下没耐住说出口,我反而更怕,捞住他后脑往我肩上按紧:“休得胡说,哪怕殿主现在没弄出完整的人造灵根,难道十几年还弄不出么?你当务之急是每日都好好睡觉,将养身子,保持状态,随时做好准备。” 桓九不理,继续沙哑地念叨他的话:“远之,远之,我的意思是,就算我真只有这十几年里甚至十年不到,我也从没后悔从天界下来。我每时每刻都必须见着你,见不到你我马上就会死。” 我轻声道:“我亦是一样。若到最后还是……我此生也就在你这十几年里了。” 桓九似想逗我笑,想到个奇怪角度:“唔,那天界的缘法又得白费,他们又要继续缺人了。” 我同样逗他:“不一定。你哥哥都能被天界强塞前世记忆、望他继承前世使命,你我八成应也可以。到时转世轮回,我们很快便能重逢。” 桓九立刻破涕为笑,兴奋地搓揉我脸,还在我脸上到处亲了十几下:“没错,我们生生世世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绝不会出意外。那人造灵根没所谓了,有没有都行,完全不需要担心么!” 我由着他这通揉弄:“所以子时已过,你究竟几时才肯睡觉?” 然桓九再度充耳不闻,将我脸囫囵亲够,便要深入,探索唇齿;一只爪子,也同时拨开我衣襟,摸至心口,再逐渐往下…… 我脊背发麻,赶紧抽离,勒马:“今日太晚,不行。” 桓九放在我腰上的手,掌心烫得吓人,黑暗中熠熠的眼仿佛更亮两分:“远之,是因你刚才说跟我一样见不到我就会死……你一向都很负责,怎能今天突然不负责。” 而后他也不等我再说什么,已解起我衣带。我看着,将手抬到头顶,道:“我也说过,你要尽量避免精气外泄,这话你怎么不听。快下去。” 桓九三两下剥干净,伸爪到我后腰心,向上一搂:“远之是被歪理吓到啦。其实不运转功法,根本就不会外泄太多。远之道听途说,我亲身体会,远之当然没我清楚。”说完便贴到我颈侧耳边,触吻起来。 我略别开些头,好让肩颈整个露出,给他方便,道:“但你……若现在闹这些,明日没法早起帮你哥干活,他会很忙。” 桓九尝得疯狂,又不再搭理我话。我跟他翻覆来去,很快自己也有些忘了我方才在问什么,黑夜中只听得见衣被窸窣摩擦的声音、他的喑哑,以及我自己那种无意逸出的颤抖,很像荒漠中快渴死的人对着海市蜃楼混乱乞求。 我成一片浆糊时,他将我架起,才向前对我低沉耳语,将灼烫呼在我耳垂边:“今日我已帮他处理不少,明日怎么都不会太忙。为不苦着我心口不一的远之,只能苦一苦哥哥了。” 我正奇怪自己怎么心口不一就被他轻易看出来,有这么明显?但很快荒漠中沙尘骤起,遮天蔽日,渴水的人被完全搅乱进沙海里,在天地间揉成一团,什么都不晓得了。 第二日清晨,法术洗净后,桓九终于睡着,他睡得四仰八叉、既死又香,谢天谢地,只是一晚上,不是白天到晚上再到第二日下午碎了屋顶。 但我看着绞在手腕上的红绸带陷入沉思。 什么时候拆了辫子弄的,不清楚了。上面还有灵力痕迹,像是我自己绑的。 “……” 桓九在书阁帮了游焕干几日活,折子大减。这几日我也将留在璇玑殿的师弟师妹们一一见过,把身上多余的灵宝送给了年纪尚小的崽。但二师妹,我并未见到。 书阁中,那边桓九忙活,这边我同三师弟聊天。问过才晓得,二师妹正在增城派中准备,下月也要办一场收徒登仙会。邀请我的传讯符前几日递到了圣教,但我一心扑在桓九的事上,没有注意。 三师弟说起此事,很雀跃:“这次名义上还是给师父收徒,我们收师弟师妹。二师姐打算收五个,就从第二十位往后算。” 第101章 聊到此处,我还没说甚,那头忙活的桓九突然将折子一扔,冲过来,厉声道:“不行!” 三师弟奇怪:“为什么?……等等教主大人,这事和你有关吗?” 桓九大步挤到我身边坐下,两手将我一环,以一种全身心扒住并依靠我的姿态恶狠狠回他:“大师兄两年前就把我收进增城派做第二十个弟子了,二十位是本君的,别人都不能抢!” 三师弟肃然大惊,不敢置信地将目光移向我。 我抚着桓九的背给他顺一顺气,向三师弟沉重地点头:“的确如此,那时他也说过,你们怕是忘了。”桓九于是越发缠我,脸搁在我肩头,赤眸亮晶晶地凝视三师弟,神情十分可怜,充满了委屈。 三师弟看看他再看我:“……好吧。但这事我做不了主,大师兄,还有,呃,二十师弟,你们得去增城派跟二师姐说。她同意从二十一位往后排才行。” 之后未聊几句,三师弟便飞也似的窜走了。不知何时起,二师妹威严已远高于我,在众崽心目中成为了一个很恐怖的存在。大约因我整日都待在圣教,管不着他们,二师妹顺势接替了我先前位置。 这通热闹,游焕自也凑过来,听进两句,饶有兴趣:“小师叔两年前就已是增城派二十弟子?入赘得很早么。” 桓九已习惯他兄长阴阳,一点没怕:“哥,你恢复记忆没回圣教,先爬的昆仑山,有什么脸说我。” 游焕默默看向别处,不再发表意见。难得他被桓九堵了话头。 我叹息,摸一摸桓九发顶:“你既如此在乎这名位,明日我单独回增城派一趟,跟二师妹说。” 桓九却紧张地抓住我袖,字字着重:“不行,要带我一起。” 我想起二师妹见着他那样子,还是道:“放心,二师妹会听我话,我一人说得下来。你只管在璇玑殿陪魔尊大人便是了。” 那头游焕发觉不对:“沈公子,方才你师弟也说,让你们一同回增城派,为何你不愿带上小师叔?我看他挺积极的。” 我干笑:“这……桓九跟二师妹有些矛盾,我怕他不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 脸忽然被桓九双手托住,被掰得一定要对向他,对着他眼底的坚定:“远之错了,不是我跟二师姐有矛盾,是我做了错事,对不住二师姐,对不起沈昼师父。哪怕我弥补了远之、远之已原谅了我,但他们那边,我还是必须得去给个交代。” 他对着我说完,不等我回复,立刻转向游焕:“可以么?哥哥,我就离开一天。” 游焕亦立刻回答:“去。忙完你的,再来帮忙。” 桓九点头,立刻转回来,拍拍我肩:“远之,我们明日出发吧,就这样决定了,没有问题。” 他们都如此立刻,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答应:“好。不过听上去明日要早起,不能睡至午时二刻。所以记得今晚正常一点,早早睡觉。” 桓九:“……喔。” 第111章 祝福 第二日,我同桓九御剑到增城派。往下一望,险些没认出来。 山门屋舍,殿宇庙阁,全数焕然一新,碧瓦白墙,仙雾飘飘。 我近三年未曾回来过,只听崽们说桓九曾大力出资修整增城派,如今亲见,这修整力度可称叹为观止。 因比较夸张,我瞧得入迷了些,桓九旋即凑到身侧,紧张攥住我袖,声音发涩:“远之,你怎么不说话,是修得不够好吗?你放心,圣教还可出钱再修一次,我灵石很多……” 我熟练地捧住他脸揩他眼角,吻一吻,最后好言相哄,完成一套流程:“已很漂亮,不必再修。乖乖。” 御剑落地时,桓九仍在反复念叨他灵石真的很多,把增城派满山都修上房子也不在话下,还含着泪花扯来一句“十几年阳寿本君每天花十万都花不完”。我赶紧手动把他嘴捏了。他几时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乌鸦嘴,灵石可以乱花,话不能乱说。 我们来到后山那颗针叶如云的老松下。 此时,一袭白衣的二师妹正在师父墓前。 碑前点着香炉,二师妹正俯身,往香炉中插第三支香。而后她将手搭在碑上,默然不语。我与桓九落地掀起一阵风,她亦不回头,久久未动。 我这么看着,忽然记起那年师父刚刚兵解,其余崽们伤心哭成一团,只有二师妹面上无悲无喜,那时她跪在衣冠冢和天承剑前,也是这样,手里还抱着一套,给师父做的新衣。 她有些心思,从没出口过,我亦不敢揣测。但我想,若师父已转世轮回忘却前缘,这世上能有资格替师父原谅桓九的人,也只有二师妹了。 但,要如何替桓九讲情,我却一时想不大出。 我正苦恼,身边桓九竟已先行几步上前去,直接道:“师姐,我来给沈昼师父上一炷香,可以吗?” 二师妹瞧过来,目光淡漠:“给师父上香不是一炷就能完的。师父用香火,要用一整日,不能断。” 桓九点头:“好。请师姐去休息,我会跪在这,给师父续一整日的香。” 二师妹让开位置,走到我身边。桓九径直到墓前跪下,深深三拜叩首完毕,就立即开始整理旁边散放的香线。全程不需要我说什么,更无须我协调什么。 不过二师妹主动走到这边,定是有话与我单独说。我便静待她先开口。 于是二师妹开口:“大师兄,你这盆水泼出去,当真一点影都没了。” 我跌了一下,扯面皮笑:“二师妹,这段时间桓九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实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 二师妹道:“当年我看着,简直气得想杀了他,我也确实动手了,只是我打不过。可大师兄你后面才是让我最生气的,我真是半点都不能理解你居然还愿意待在他身边。我一度以为是桓九对你又做过什么,损你心智,才会如此。” 我忙解释道:“那时候,我已被他发觉行踪,只有留在他身边才对两派盟约最好。且他确实已有很大改变。这两个缘由我与你说过,你多想了,桓九后来并未对我做什么。” 二师妹凝眉盯向我:“正因这个,我当时才更生气。为了大局、外加因着他的改变,他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被放下将来再议。他凭什么有这样的容错和机会?”她重新扫向那边专心续香的红色背影,“凭他的地位、他的修为,因此只要他能改正,他做过什么都能被原谅。我早看出大师兄你对他交付真心,所以我真是……特别为大师兄不值。甚至,哪怕我听说他已靠自己被天界点化飞升,我都在为大师兄不值。” 我抚了抚鬓后的红绸带,捞到肩前。这个颜色搭着玉冠和湖色道袍,原本不配,而今我瞧着,却变得很喜欢。 二师妹叹气:“但是转眼,他这些都不要了,只求不离开大师兄你,以至于变成现在这般。我才终于理解,为何大师兄你总愿给他机会,为何你嫁出去就没影了。” 我:“……二师妹能理解就好,不用反复强调我是泼出去的水的。请放心,下月增城派登仙大会我一定会来。” 始终言辞压迫感十足的二师妹这才满意,微笑颔首:“大师兄你想说何事,三师弟已传讯给我讲过。大师兄也放心,只要登仙大会时你在,新师弟师妹排位自然会从第二十一位算起。” 我松下一口凉气。我大概也明白为何崽们如今怕二师妹怕成这样了。以后他们别指望躲我背后以避二师妹怒火,我可不会在前面挡。 那边,香炉中有一支即将燃尽。桓九盯得无比之死,火光熄的一刹,立刻换上炷新的,交替无缝,供火不绝。然后他对自己的眼疾手快非常满意,直起身叉了会腰,过片刻又继续躬着身子对师父墓碑乖巧跪着,继续盯香炉。 二师妹道:“今日给师父供香,就劳烦大师兄和‘二十师弟’了。我去为登仙大会做些其他准备。” 我颔首:“二师妹去忙吧。我自己也有些事情,需在师父墓前好生赎罪,求取原谅。” 二师妹蹙眉不解:“大师兄你……?” 我调出储物戒展现内物的幻影。一百零八门仙器仙宝,大半成了碎片;天承剑更是惨不忍睹,断成七八截,甚至有两片剑身完全粉碎,极难修复。 二师妹见状,无法言语。 我苦笑:“替桓九渡大乘期雷劫时弄的。我不在师父墓前跪一跪,怕是不行。” 二师妹:“……大师兄请便。” 二师妹离开了。我向前步到桓九身边,将衣袍稍微理抻,端正跪下,对师父重重叩首了三回,每一次都将头搁在地面上许久再起。 我正一心回味着师父昔年种种教导和白衣胜雪的风姿,最后一回叩下时,余光却瞟见桓九也悄咪咪跟着磕了一下,眼神也别着我。发觉被我瞧见,他立即咚的一声砸了声响的,坐直身子,顶着脑门上的红,假装无事发生。 我道:“想学人间拜高堂,等你重启修炼了,我们在增城派重办一场,再回圣教重办一场。” 第102章 桓九整个害怕:“不了吧,远之,我不喜欢人多。远之也不爱穿戴繁重衣饰,想想就好累。” 险些忘了,上回桓九面对满堂宾客是何种模样。我改口:“那就我们两个,只简单布置,喜欢怎样穿都可。但前提是你要努力,先重启修炼。” 桓九开心了:“更重要的前提是,今日我要看着沈昼师父的香炉,保证到子时不熄。” 其实祭拜师父并无这样的规矩,这更像是二师妹故意给他的任务,算递台阶下。 我亦跪直:“你看着香炉,我看着你。” 而后两个时辰,我和他一同跪在枝叶茂盛的老松下,师父衣冠冢前,寸步未挪,也少有说话。桓九完全将续香作为此时此刻头等大事,紧盯香炉到了屏息凝气的地步,三支香均准时轮换。终于轮到了个三支香都刚刚燃上的空隙,他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去摸剩下的香线,忽然道:“远之,这前提,还是定个时间吧。若五年内我都未能重启修炼,就不等了,直接办两场好不好?我怕拖太久,到后面我会身体很差,走不动路。” 我脑仁疼,这回我不忍了:“桓九,你怕是不晓得你这嘴有个神奇功能,言出法随。之前就是你建个仙宫陵祝我成仙,结果我反而差点被心魔啃死。有时候真不要对未定之事做太多预备,好吗?”我很委婉,还是没有直说他乌鸦嘴。 桓九听得缩起头:“喔。” 我继续道:“要相信殿主,相信你哥留的缘法,相信自己。这种话真的不要再说,你……更不要再这样想,会有希望的。” 他往我这一扑,抓住我腰,将脸靠在我怀里,提了声道:“好,我听远之的。我连让远之原谅我这么难的事都做到了,小小引气入体,一定不在话下。” 我不禁笑出一声,抚摸他脑袋:“让我原谅……这有什么难的。” 抚摸脑袋,自不会只摸发顶。手他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便抚到他眉眼嘴唇脸颊,下颚,喉结……再向下在这就不合适了,便只将手搁在他颊边,由他像小猫一样捧着来回地蹭,越蹭他眉目越舒展、心情越舒爽。 桓九闭着眼开口:“好难呀,远之。” 我圈住他,在风过松叶的沙沙声中轻声慢哄:“不难了,乖,已经不难了。” 晚间,子时。 桓九给香炉小心地插上最后一炷香,又对师父墓碑拜了三拜,方才如释重负:“完成啦。沈昼师父,我做了您的二十弟子,没有征得您同意,望您不要怪罪,最好能放心把大师兄交给我。”瞬了瞬眼又很小心道:“嗯……当然,也许我并没有得到您的原谅,您不愿意。若是这样,您今晚托梦说一声,我也会……只像对大师兄一样对大师兄尊敬有加,此生只向他赎罪,绝不再逾矩。” 我叹了口气。 桓九道:“我听大师兄话,每日要早睡多睡,沈昼师父,我现在就回去睡觉,如若您还是不接受我,请您一定要托梦。”语毕又是一叩。他今日磕得脑门都乌青了。 我亦最后向师父拜了拜:“师父,我弄坏了您留给我的仙器和天承剑,但我是为救心上之人,望您海涵。我会走遍天下,寻找材料,将其全数修复。您若答应,不生我气,就请今晚托梦于我,让我再看看您。” 桓九眨眨眼睛瞧着我,似是想了一想,大悟:“远之……” 我伸手揉他脑门,推入灵力,化掉乌青:“有问题吗?没有问题。好了,起来,回去睡觉。” 桓九闻言使劲点头,同我一齐起身整理衣物,拍干净身上灰尘后,他又向师父墓碑作了一揖。 这时,忽来一阵夜晚大风,将头顶松叶吹得哗啦啦作响。虽则桓九身躯并不单薄,但昆仑山上本就清寒,他毕竟现是凡身,会惧冷,我便往他身前挡挡,等风过去再走。 可不想,天上掉下了个东西,刚巧落入我手中。 一颗被风带落的、小小的棕色松果。 我还没应过来,身边桓九也突然啊呀一声,捂了下头顶。原是有另一颗松果正正砸在他头上,又正正弹到了他手里。 他捧着懵了一小刻,瞅见我的,扬起灿烂的笑:“远之你瞧,我们一人一个。” 我仰头看。风已静,头顶松树如云的冠不再有声响。仿佛刚才那阵风,只为给我们送来两颗小松果,见送到我们手中后,风便已心满意足地离开,又到远方去了。 …… 我牵住桓九的手,将我们的松果放在一处:“走,我们回去睡觉。” 他立即将我五指紧扣住,两颗松果捂在我们共同的掌心里:“嗯!回去睡觉。” 第112章 欢喜 五日后,书阁中。 我这些天已把六师妹写的所有完结本子看完,正追读一风格迥异的连载新本。里头本大师兄是究极犯上大奸臣,桓九是凶恶阴险少年皇子。两个坏种搁一处图谋帝位,每日在床头榻畔一边亲昵忙碌、一边商讨如何打压乃至谋害其他皇子。正写到二人趁皇帝病重矫诏夺太子位,山雨欲来风满楼,下面就没有了。 这本读得我直皱眉头,我怎么都不觉得桓九能阴险起来。但六师妹照旧将我写作上位,令我阅来十分满足,我便也不计较这小小的人设不符问题。 但桓九,就没有我这般快活了。 三日前,游焕深深肯定了如今桓九处理事务的能力,而后将殿主手令往他手中一扔,让桓九代管公务,自己上殿主竹舍去,整整三日没了人影,不曾下来。 因此,现今整个书阁,尤其这处书房,都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桓九往他哥原位置上一座,笔一拿,而后每一位送折子进来、或来商讨事务的璇玑殿弟子,都能感受到他散发的浓重怨气,个个抖若筛糠。 追读完六师妹的本子后,我觉着该安抚一下他,便过去主动搂一搂,摸一摸脸,啄一啄唇角:“殿主与魔尊大人定有要务,多半不会是你想的那样,莫过于担忧。” 桓九从来都赤得发亮的眸,这回鲜有地无比深沉,幽怨得完全失去高光:“乐、扶、苏,我想的那样,我想的哪样?多半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远之你也觉得有一定可能是那样??” 我忍不住看别处道:“多半就是,就普遍理性而言,一般来说,以殿主性情,应该可能,大概率……还是不会……且魔尊大人此世这个年纪,大约还支持不了三日……”我在讲什么。 我这通劝,桓九脸色丝毫未好,是以我迅速改口:“放宽心,万一不是魔尊大人费这劲呢?” 桓九手中的笔,立刻崩断掉。 我也感觉有些不太确定了:“……此处忙完,我们去竹舍问问吧。来,我帮着一起批,能快点。” 下午,桓九抓着我火急冲到主峰数百级石阶下。 不过此处竟已来了好几个同样焦急之人:璇玑殿长老、几个高阶弟子,以及非常紧张又激动抱着个本子的六师妹。他们均仰望上方,却无人敢踏上去,正围作一圈互相交流,推测情况。 高阶弟子问:“此话当真?” 六师妹连连摇手:“这也只是很小一部分弟子的猜测……” 长老道:“此事恐怕涉及殿主声誉,我们在此妄加揣摩,已是不该。你是内门弟子,殿主曾指导过你数次修行,不如你上去问问吧。” 高阶弟子指自己:“啊?我?” 桓九听着,大步向前:“本君上去。” 六师妹看过来,看看我,看看他,紧张且不太理解:“怎么你们圣教也要管这事吗?会不会不太好……” 我无奈。六师妹,你这话直接把你大师兄我算在圣教,是否更不太好。 所以我问:“六师妹,你为何在此?你也很关心殿主声誉吗?” 六师妹结巴:“对对……对呀大师兄。我,我代表友谊门派弟子在非常努力关心殿主。”然后手里本子搂紧。 我扶了扶额角:“时间线不要写现在,写十年后。” 六师妹耸肩:“啊好的,嗯好的。” 我这边把六师妹的莫名热情按住,那边桓九身周恐怖气息四散:“你们几个不敢就在这等着,本君上去瞧瞧乐扶苏作为师尊在对自己的真传弟子做什么。本君要踹的门,他不敢不开。” 奇也怪哉,现今桓九分明只是凡躯,仙门修士对他的畏惧半点没少。他如此一说,众人均退开两步,作揖称是,劳烦圣教教主了,另外若真看见什么还请教主顾及殿主声誉,暂莫外传。 他们不说还好,一说桓九面如黑炭,手指捏拳,指节作响。还顾及声誉,我估计他若真看见了什么,圣教怕要跟璇玑殿开战了。 载着桓九飞上去路上,我便在一直盘算此事。圣教和璇玑殿开战,我这个和亲公主,该如何站队。最终没有盘算出来,我已载着桓九在竹舍前落地,桓九跳下剑,上去就是一脚踹门。 他没踹开,小小木门,画有法印,纹丝不动。倒是他自己似乎脚踢疼了,收回后在微微挪动调整,一眨眼眸中也现了亮色。 第103章 我给他顺一顺背,再很有涵养地近前轻敲:“殿主?” 桓九负手狠声道:“乐扶苏,你放我哥出来!我哥这一世才十二岁,你好歹也是一方仙修大能,不能对他做那种……事情,你们怎么做都不行!你再不放人,本君就一直赖在这哭,本君不走了!” 真是好可怕的威胁,他约是头一回威胁人这么憋屈。说罢,我就见他再度泪花盈眶,马上要开始。 幸而竹舍内回得快,先传来一声感叹,接着是乐扶苏无奈的声音:“桓小教主,你……我都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是游焕爽朗的笑:“哈哈,我的小师叔又要哭了,有趣。快哭快哭,哭给我瞧瞧……咳咳。”他声音中气不足,笑到最后竟没耐住剧烈咳嗽,仿佛有些不对。 竹舍上法印开了,我站得最近,推开了门,先朝里面作揖再进。而桓九如一道红影唰地突进来,四下一看,直直扑向竹榻:“哥!” 我瞧过去,不得了。 游焕面容苍白,气若游丝,即便身上正用着温养法阵也提不起神。他腰腹间绑了厚实绷带,像是这里受了什么伤。 桓九一见,当即火气爆炸:“哥,你这是怎么回事?乐扶苏对你做了什么??难道他真的……” 游焕牵起丝笑:“别怪他,他无错。是我自己愿意,才搞成这样。” 自己愿意,也不该伤在腰腹。我看出有内情,桓九又急得快不会说话了,我便替他向乐扶苏问:“殿主,您多日未下山,弟子们很关心您与魔尊大人状况,我这才和桓九上来看看。魔尊大人这是?” 乐扶苏瞧着那边,眉心紧凝,十分不忍:“我三日前完全性的人造灵根研究初成,理论上可助废灵根的人在丹田处形成可修炼灵根。但,这只是理论,需要人实践。桓幽他,要求成为我实践的第一个人。” 他说话鲜有这般局促,手指都在发抖:“沈师侄,桓小教主,因是第一次实践,我为他注入人造灵根基液的过程中,施法多有错漏,出了许多意外才搞成这般。最后虽成功了,但造成许多内伤,需要留在文身边将养许多时日。” 桓九回头瞠目:“所以这三日,你在我哥身上做实验?” 乐扶苏头几乎垂到尘埃里:“桓小教主,是我法术不精,我的错。我一定会负责将他伤养好。” 游焕抬手,抓住桓九胳膊,将他拽向自己,轻声道:“别怪他。是我主动要求的,还让扶苏先瞒着。最后我不过受了些伤而已,但你看人造灵根成功了么。扶苏再完善一下此次发现的缺陷,便可给你用了,小九。” 说到这,他向乐扶苏望了一眼,二人对视,相视颔首。 原这三日,是在忙这个,想着不让桓九担心,他们才没漏出半点消息。 我想若我跟桓九不闯上来,游焕定会稍稍养好后才下山找我们说此事,这样,桓九就完全不会晓得,他哥先做了人造灵根的实验者,为他试了错。 桓九呆怔片刻,也恍然道:“等等,哥,你……你意思是,你是为了先完善人造灵根的研究,为了我才先做这实验的?” 游焕抚了抚桓九鬓边碎发,微微一笑:“小九长大了,已能站在圣教所有人前方、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保护他们。小九这么懂事,身为兄长,我该站在你的更前面。” 桓九方才便盈着满眼泪水,才将将暂且忍下,此时又全数夺眶而出,溢得红色眼瞳形状都不清了:“哥,我、我……” “不哭不哭,你再哭,我可又要笑你了。”游焕揩了两下他眼睛,转头示意向我,“我又不是要死。你若真要哭,就去对着沈公子哭,别对着我。你这招对他才有效。” 我在旁侧看着,正深感兄弟情深何其动人肺腑、并一同沉浸入此种美好与温馨中,骤然如斯被提及,趔趄一下,拱手,觉着脸烫得慌:“……魔尊大人。” 游焕推了把桓九:“快去。”仿佛生怕把我晾旁边太久,自家弟弟损失了什么。 于是桓九就把泪水涔涔的眼睛照样顶到我面前来:“远之……啊对,远之,哥哥说我马上就可以重启修炼,我、我、我好像不会十几年就死掉了。” 他像是直至此刻才意识到这件事,两边水珠子哗啦啦地落:“远之,前段时间我没敢说,我怕你伤心,其实我,我特别害怕自己只剩十几年阳寿,每过一天,睁眼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今生能陪伴远之的日子又少一天。但我也说了,即便如此,我都绝不后悔掉下来,我只是害怕,怕远之到时随我一起转世,下一世没能得到天灵根,我就又害了远之的仙途,远之会非常、非常难过……还有……” 我不想听他说了。我们之间,早已没有必要讲这些。 因此我向前托住他后脑,再覆住了他嘴唇。 第113章 相守 他长高了就是好,往前就可以亲,我都不需要低头的。 方才桓九眼泪崩满脸,甫啄上去,先尝到的就是他泪水的咸。我缓慢这样舔干净他嘴唇上的泪水,替他吃掉他的种种委屈、心惊胆战。 起初桓九被亲傻,一动不动地呆着,直至我吃他泪痕吃到脸颊,他才突然应过来,双手将我搂住,之后立刻反咬住我嘴唇。 这次换我傻了。 游焕和乐扶苏,左一个右一个,都还在那看着。 我不过想用一种温柔缱绻的方式,堵他胡言乱语。我的预想是堵完后好言相哄数句,替他抹干净眼泪,鼓励他加油引气入体,便结束。一贯流程了属于是。 天地良心,我真没想在他哥和乐扶苏面前上演什么。 是以发觉这走向不太对劲后,被他一路压到墙边,我都在竭力挣扎,又是往外抓他头发,又是往外扯他衣服。 可这通乱来,不要说扯开他,我还一时头晕眼花,腿脚使不上劲,站稳都很困难,全靠他不安分的手将我捞着,人才没有滑到地上。 桓九稍缓,我好不容易找回两分清明,赶紧瞧了眼左右。乐扶苏干咳两声别过脸,而游焕双目炯炯,看得极有兴致,好像若非他现下只能躺着、马上就能跳起来再给我俩按头。 我别开些脸,说话吐息都是湿热的:“桓九……他们在看,你快放开我,这是殿主住……” 字眼未说完,嘴唇又被堵住,这回吻得更烫。我感觉到他手指已在去勾衣带上的活结。 我真的快站不住也看不清了,赶紧用最后一丝力捏住他手不让他这么快解衣带、只在唇舌间与他来往僵持。 如斯僵着未太久,我听见那边游焕道:“师尊,我躺三天了,突然特别想出去晒晒太阳,师尊可以带弟子去外面晒太阳吗?” 乐扶苏也快速接话:“嗯……你此世尚未开启修炼,养伤是该多晒太阳,可以,我们这就出去。” 而后一阵光过,两人连同游焕身下竹榻都没了影。用空间法术传走,简直不能更干脆。 之后,果不其然,衣带被抽走。 竟突然要在这个地方做那种事,还是我自己起的头,我能怎么办,只能无奈。可临到这时,桓九忽然只是将我抵在墙边轻轻搂住了。一只手,还拿着我的衣带。 他面色薄红,吐字微微喑哑,却在说:“远之,对不起远之,你又勾我了,我没忍住。我是想着我哥和乐扶苏也不算外人,而且你也没认真挣开我……但你要是不愿,我们就先回去。” 前者,勉强可理解;可说我没认真挣开他,我方才使那么大劲都扯不开,难道是假的?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当口,接下来该怎么做。 ……好罢。 我抬手将他后颈圈住,别着脸道:“今日由你放肆,回去你须好好准备,用人造灵根后马上开启修炼。还有,这毕竟是殿主的地方,别弄地上。” 桓九小心翼翼提起我衣带,红眸闪闪,殷殷期望:“不弄地上,那可能需要远之施法配合一下,把这个吊上房梁……” 这种地方,用这种整法,我很绝望。 三日后,又在这处竹舍。 经过乐扶苏一整日开阵施法,桓九成功用上人造灵根,并丝毫未受伤,以至于可以当场引气入体,气聚丹田。论修炼没有谁比他更熟,早上来时他还是凡人,晚上施阵结束,他已炼气二阶。 完成时,他先趴我身上一通胡抱,再扑向游焕一通胡抱,最后对着乐扶苏,有一些不服地拧着眉头拱手:“多谢。我勉强认同你可以顾好我哥,对于我哥入赘璇玑殿之事,我代表圣教不会再有异议。” 乐扶苏无所谓他态度,点头微笑回应。游焕在旁侧阴黢黢凑上来道:“师尊,我更对入赘没异议。以后我可是璇玑殿的人,是你脆弱的小弟子,小师叔都这么说了,你千万要好好照顾我呀。” 乐扶苏一下耳后通红:“好……好的,你先长身体,莫要着急。” 道别二人后,我和桓九打算明日回圣教。论修炼,对桓九而言,还是圣教更合适。他需要尽快筑基结丹,延长寿命。 第104章 而我想做什么,总要等他完全好起来、至少结丹完成百年间再无寿数之忧,再牵着手一起去做的。 自然,对着他水润巴巴的大眼睛,为奖励和庆祝他重启修炼,这晚上我自也逃不过些许睡前活动。 不得不说,桓九曾在此事上总不得要领,应是实践太少的缘故。这些天他早已摸得门清,无怪乎在乐扶苏竹舍中我被他随意亲来抓之,没有几下,便完全持不住。有时我被搞得迷糊了,甚至会想他随便怎么对待我都行,我都喜欢,比如云到浓时咬一口我副灵根、更凶狠些等等,这些可以都来一遍。 只是无论我怎样引导,他就是不肯碰我后颈,恐怕满足我这需求,还道阻且长。 至于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只有天晓得。 活动完毕,正欲相拥而眠,一张黑色传讯符忙里忙慌从窗外冲进,着急无比:“表哥?沈兄?你们在吗?出大事了!” 桓九正给我枕着手搭着腿,彼此刚找好舒适睡姿,灯都没熄,骤然被扰,他盯着传讯符冷若冰霜:“符有期,你自己看看什么时辰?想死吗?” 传讯符疯狂伸展边角:“可的确出大事了啊表哥!我我我,我有了!” 我大为震惊,坐起身:“等等,符兄,你说什么?” 符有期道:“我有了,我真的有了!!” 我更加不敢相信:“你和花娘不是都用合欢阁的……且你是男子,就算……但你怎会……” 桓九对传讯符道:“是花娘有了,对吗?” 那边符有期这才应过来,赶紧道:“对对对!是花娘,花娘腹中有了我的孩子,都两个月了!花娘她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也没说不舒服,今日才突然难受,我我我,我们都今天医修给她看身体时才晓得。啊啊啊啊啊,我居然两个月才发现,我作为丈夫简直糟透,一点都不关心她!……” 我大松口气,险些真以为是什么生子丹被丹修们研制出来,那我可危险了。以符有期之深情,若真有,他自己上半点都不奇怪。 松完气后我道:“恭喜符兄!我和桓九明日就回来看看,我会仔细安排花娘补品,用全圣教最好的东西,绝不缺她们母子;昆仑山这边的养胎好物,我也会让师弟师妹们留意,带回圣教。” 桓九故作深沉地点头:“圣教有后,这确是天大的好事。我现在就宣布,花娘腹中孩子无论男女,今后就是圣教少主。” 符有期略有微词:“啊?所以最后圣教传宗接代……真靠我?表哥你别过分啊,十个八个休想,花娘现在吐得厉害,胃口又差,我都心疼死了,反正我家就这一个。” 桓九拍了下传讯符:“依天界教导,要坐稳这少主位,这孩子将来得扛得住事,有能者方居之。这孩子若不能全方位压住圣教其他弟子,那少主将会从其他弟子中遴选。没让你生十个八个,别自作多情。” 其实从血缘上算,符有期是桓九母系旁支,他的孩子做少主,仿佛有些怪异。我本有些疑问,但桓九此话后,觉得又没必要问。能者居之,本该如此。 然我另有一疑:“符兄,我小问一下,为何之前,你与花娘近三年都未……?我曾以为,是你一直把主动权交与花娘那样,以至于根本没机会。” 桓九蹭了蹭我颈窝,也好奇:“我倒不曾像远之这样觉得。我是以为,符有期有什么隐疾不可言说,所以我虽担心圣教后继无人的问题,却从未提过,免得打击他。” 符有期:“……讲道理,就不能是我和花娘为免战时节外生枝,有意避着这个吗?” 我顿时大悟:“原来如此。符兄有格局。” 桓九连连点头:“好表弟,太有格局了。” 然符有期的传讯符已被我们这两句真言完全浇熄了分享的热情,瘪成一团:“……不想理你们,一丘之貉。我要去照顾花娘了。”而后气鼓鼓从窗户飞出,没了踪影。 回圣教后,五个月间,桓九修炼得很快,却又不太快。 很快是指,没有人比他更懂修炼。三个月时,他便已飞速爬到筑基后期,随时准备结丹。 不太快是指,他到假丹期后便修行阻滞,每日修炼照旧、各种灵宝丹药也用着,却怎么都不见金丹期的渡劫云来。 起初我急得热锅乱转,生怕他是人造灵根又限了个顶,抓着他去璇玑殿找乐扶苏看了三四次。但乐扶苏说没有问题,他若好好修炼是该结丹了。而桓九也一副无所谓模样,每次都让我莫担心,他心里有数,放心他很懂修炼,该结丹时是会结丹的。 第四次找乐扶苏,大家依然是一副过得去就行的样,可我完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要走时,游焕把我拉到旁侧,问:“你真看不出来原因?” 我忙道:“魔尊大人对修炼定也深有心得,请魔尊大人提点。” 游焕悠悠叹息:“可能是你与小九朝夕相处,没有注意吧。每一次你把小九拽来找师尊,我瞧着他都窜了一截个子。你就没发现,小九已高你大半个头了吗?” 我目瞪口呆,转头瞧着那头踢小石子玩的、腿长身长的红衣银簪的背影,这才如梦初醒。 那,他想长高,这确实不需要着急。 但又过一月,我与桓九去我买的宅子过夜的这天晚上,我觉得,他结丹须得提上日程了。 倒不是因他身量太高、已到了我踮脚都吻不着地方的程度。 而是因这一夜,他想得急,又潜移默化被我在此事上引导得过于凶狠,我又没用灵力护体,然后,出现了一点点小意外。 出现这种血淋淋的意外后,我才意识到,他长高不只是会长身高而已。以前,怎样都还挺合适的,现在,甫一凶狠起来,开始变得不太合适了。 幸好我如今身体皮实,桓九替我注入灵力、贴张符便已治好,用不着半个时辰。然做完这些之后,桓九却缩在床角里抱着膝盖,脚丫互相叠着,浑身发抖,不敢出来。 他如今已是个成年男子模样,整个人都大了我一圈,面上稚气已褪,俊美异常,红眸垂泪,像艳丽的红色花瓣上垂着星点。但他所有习惯动作,还和过去一般半点未变,总让我很无可奈何。 我爬近前去,努力伸手挠了挠他发顶,道:“已长得很高,不用再高了。明日就召渡劫云来结丹吧。” 桓九捣蒜般狠狠点头,不住抽噎:“我听远之的……我都听远之的。我一定马上结丹、绝不再拖,远之你别生气,你别又不要我……” 我再往前些,想照以前一样圈着他安慰,却只圈得到一半多。他当真在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很高大的一只,也难怪今天…… 因圈不稳,我只能再往他膝上攀,将自己挂在他身上,才总算与他贴紧。肌肤相熨,胸腔里的热烈跳动,就这么荡到我心里。 我将手指摸到他唇边,从下往上,一寸寸揩去泪痕,最后才抹到眼角。 他真好看,就是动不动就哭,老想博我同情,都不知是几时变成这样的。但没什么,我还是喜欢。 并且,长高对我而言又不是坏事。以后避免此种意外只须做好灵力护体即可,包括今天这样,我也喜欢。 我说:“我不会不要你。你很好,桓九,我不会再不要你了。” 他的心一下怦得越发快速,仿佛要立刻跳出来。他双臂用尽力气将我圈住,抓得死紧,揉进骨血,然后,他又在我怀中肩头只顾一个劲哇啦啦地哭了。 第二日回到圣教,桓九在仙宫陵的一处露台上运转灵力,立刻召来了渡劫云。又一日半后,他成功结丹。 而我半年多以来,对他日日担忧心惊、以至于将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连自己想做什么都只能搁置,这种情形,也终于可以改变了。 现在,增城派重启收徒,二师妹在延续师父的理想,我的师弟师妹们也过得很好。 圣教这边,因圣教规模已大幅缩减、又威望犹在,许多事情已成建制,能自行运转,无须圣教高层亲自管理。二长老一人管着,也不费太大力气。 所以,我已无牵挂绊住脚步。我打算去做我想做的事。 面前桓九收息纳气,手托丹田自观金丹,确认没有问题,便雀跃地跳起来,然后高大的一只,还当他自己是少年身形一样往我身上扑:“远之,我结丹啦!这次重新驻颜,我很满意!” 我接他这扑,趔趄了两步,很无奈:“是,你现在身长八尺,高得吓人呢。” 他扭来扭去地搂我,跟我眼巴巴:“那远之喜欢吗?” 我笑答:“你什么样,我都很喜欢的。”就是如今这模样还总是掉眼泪撒娇可怜兮兮,已不像猫,反像只毛绒绒的大狗,有些怪异就是。 桓九爱听我说喜欢,十分开心地主动弯腰,低下头来。我晓得他是何意,伸手在他发顶上一顿轻搓,再贴近些,吻一吻脸颊。他即刻更加开心,笑容满面,背后仿佛有根毛绒绒蒲公英一样的尾巴在摇。 第105章 我说:“桓九,我打算走了。” 桓九笑容顿住,尾巴仿佛瞬间立住,不摇:“走是……什么意思?” 我有意逗他,慢慢地说:“这半年我只顾着你的事,搁置了我自己的,现在你已结丹,我很放心,所以我要离开圣教去做自己的事。”我将储物戒中幻影现出,“你看,师父留给我的仙器仙剑碎成这样,我有责任修复。我想去踏遍天下、寻找各种材料,将它们全部修复如初,尤其是天承剑。” 桓九听着听着,开始不知所措,双手缩到胸前,如宝石星子般的红眸扑簌忍都忍不住的亮光:“所以远之……不再留在圣教陪我?” 我正色:“桓九,你当你还完了债,可我多照顾你围着你转这半年多,难道不算你又欠了我一笔?” 他嘴唇委屈地咬起来,眼泪花却包着不敢落,尾巴也瘪下去,可怜极了:“哦……哦,好像是的,我好像又在消耗远之的心力生机供养自己,还故意拖着不结丹让远之着急,特别坏……” 逗到这里,可以了,再逗就不礼貌了。 我将他缩成两团的爪子牵过,交叠握在自己手心里,凝住他瞳眸,道:“欠的债要偿,所以,你可以陪我一起去踏遍天下吗?” 桓九一怔,眨巴眼睛。 我道:“而且别忘了,我们还身负天界缘法,承着天界的期待。如今圣教、璇玑殿周围已十分安宁,但天下之大,总有不太平之地、总有身具修为却作恶之人。因此除却寻找修复仙器、天承剑的材料,我还想四处多看苍生疾苦,能帮则帮,惩恶扬善,还天下清平。” 桓九思考起来:“哦对,圣教附近的坏蛋已砍无可砍,去别的地方砍,这样比较有助于修炼。” 我摩挲他手掌,让他渐渐放松,道:“不是为有助修炼。我们承担了这样的期待,在这样的位置,就要肩负相应责任。将来飞升,成为神仙,享苍生香火供奉,法力无边寿数绵长,也意味着责任永无休止。所以现在虽不急着攀修为,却也要对世间多看、多学、多做,以后登临大道顶峰到天上去,才能做个更好的神仙。” 我将他的手牵到腰上,我将自己的手搭在他颈间:“桓九,跟我一起去行侠仗义、剑啸江湖吧。明天就走。” 他不愣怔,也不哭了。他将我一把搂紧,笑得像太阳一样耀眼。 我的太阳,曾经灼伤我,曾经陨落过,可现在他光芒和煦温暖,他已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他真是一颗很美的太阳。 “嗯!明天就走!我听远之的!” 第114章 (桓九视角)重生 民间的一些话本。偶尔本中有写一种设定,叫重生。 我想,现在应该就是这样的。 远之躺在我怀里,身上一点儿衣服都没有,整个人无比虚弱苍白,可就算这样,他还在对着我努力地笑。他笑真的很好看,他来自昆仑山,笑起来就像传说中昆仑山山崖上绽放的雪莲,又像是十五的朗月,还像……我也不知怎么形容最好,反正就是很好看。所以平常他一笑,我就会看傻,一瞬间把所有烦恼都忘了。 可是现在,他躺在我臂弯,一副随时要碎掉的样子。他这样子对我笑,我只觉得心里被挖了块肉出来,特别疼。 我们的头顶盘着他的那些仙器,它们形成了个强大器阵。但器阵已然摇摇欲坠,外面电闪雷鸣,合体期天雷劫随时可能将这里劈成碎片。 我竟然像话本里一样得以重生,回到了合体期天雷劫的时候。远之好像,刚刚才被犯病的我采补,他让我清醒,还提了我一波修为。可是他自己却失了顺利的仙途。 我真的……已很久没见过远之,一时看呆。他打了个寒噤,我才反应过来,变出个毛绒斗篷罩在他身上,将他裹紧。 远之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他提好几口气才能对我说:“少主……劳烦帮奴将仙器收起,然后好好渡劫吧,奴相信这一次,您的合体期雷劫定能顺利渡过。” 他这样说,我的手除了哆嗦还是哆嗦,我又没忍住跟他掉眼泪。我晓得掉眼泪没用的,明明这还是经历过一次的事,可是我看见远之受委屈,我眼睛自己就已模糊,怎么都忍不住。 他在我怀里,用最后一丝力气说:“今日之后,奴是无法再耀眼了,但奴一定会看见……更耀眼的你。” 然后,远之就睡过去了。 我搂着他想,偏让我重生在这个时候,偏就不能再早点。我对远之最初的错已铸下,从此刻起,我能做的所有弥补,都不可能真正填满他的窟窿了。 我照旧和上一世一样,背着他渡了雷劫,把他带回圣教,放在魔宫床上,好生将养。 不过在远之醒之前,我就先和乐扶苏联系,说了仙盟可能在什么时候进攻璇玑殿,我会来帮忙,另外,到时让乐扶苏看看远之的灵根。 我主动给远之想做的事牵线搭桥,哪怕……仍然只有一成半几率。 这些我没直接告诉他,我怕远之被我一通预知未来的话给说懵了。到璇玑殿他自然会知道。现在起,我要帮他温养身体,尽可能给他提高引气入体的成功率。 他醒后,第一日,我便着人在次峰灵池倒好温养灵根之药,然后把还走不大动路的远之抱着过去,让他泡泡。路上远之搂着我脖颈,不看路就看我,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我一般好奇,觉得我在做一件很奇怪的事。 快走到时,他说:“少主,我这身子,温养灵根也修补不回来的。左右有延寿丹,不影响奴什么,没必要为奴忙这个。” 我把眼中温热忍住,抱紧他道:“可本君觉得很重要。我的远之身体太差,能多养一分是一分。” 远之低垂着眸说:“这是无用功,即便修补了几分,也没什么用的。” 到了地方,我替他解了保暖的斗篷和衣服,试过灵泉水温,再抱着他下水去。 这温补的汤浴起初会有点疼,远之没有耐住,手一直在我肩膀上抓,却又没使力气,挠得小猫一样。我尽快给他灵力护体抵御疼痛,又单独帮他把后颈捂着,他才缓过劲。之后汤浴药效发挥,远之舒服得一直靠着我挨蹭,吐纳气息,脸色开始在氤氲的薄雾中红润起来,叫人放心很多。 然后我才回应他,我对他说:“不是无用功……尽量重新养好你的灵根,是很重要的事情。远之,我会每天都带你来泡泡。” 他倚着我,瞧了我很久,突然伸出手,擦了擦我眼角,问:“少主怎么在天雷劫后,总是在哭呢?你已合体期,奴又没出什么大事,该高兴才对。” 对,以前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忍不住眼泪,我总是对远之颐气指使,凶巴巴。估计远之看来,我转变特别突然。但我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远之了,我看到他就想哭,这怎么忍得住呢。 我将脸蹭进他手心里:“嗯……嗯,我不哭,远之没事,我不哭了……”只是我连说一句话都是哽咽的,根本就说不全。 我听见远之好像叹了口气,他扶住我肩膀,向前轻吻一下我眼睫。 他又双手捧住我脸,笑着哄我:“乖,以后都不哭了。” 然后我就又没忍住,死死抱着他在灵泉里嚎了两个时辰。 我这么过分,远之一点儿都没生气,他不断地轻声拍哄我,到后面还给我哼眠曲,说是他师父在他小时候哄他睡觉唱的。于是我一下子嚎得更厉害。泡够出水时,我总觉得这灵泉水位都上涨了两分。 远之真是很不好养。 回魔宫后,可能因为出水时吹了两缕风,他就咳个不停。幸而凡病一会就已治好,远之又累又困,枕着我胳膊跟我说着话便慢慢闭眼,呼吸变得均匀,睡得很香。 我不敢动,让他枕我胳膊睡了一夜。清晨时我忽然意识到,在不用昏睡诀的情况下,似乎远之在我身边从没睡得这样好过。 虽如他所说,灵根并不可能这样泡泡就完全修复,但八成还是会影响身体状况。我这样照顾了他近一月,他气色果然越来越像样了。 这一个月,我这头顾着远之身体,那头自己批折子,还帮远之发现东海大阵的漏洞。渐渐地,远之不仅气色恢复,脸上也有了许多笑容,会主动牵一牵我手,挨着我,关心我修炼和圣教事务。我记得上一世这段时日我放肆得很,还什么事情都给远之干,他那时没有这样开心。 这天,我又把远之拉到灵泉里泡,顺便给他搓一搓手、洗一洗脸。 正想着要不要帮远之搓搓别的地方,他却忽然主动向前吻上了我,按着我肩膀,将我推到边沿,摸开我衣服。 这就是为何我下水还要穿着衣服。远之不穿衣服好吸收灵泉药力,可我只想单纯地照顾他。因此这时候我能及时握住他的手,制止:“远之,你突然……做什么?” 他低下头,手指还扭着我衣带:“一个月,少主差不多又要发病了吧?我帮少主缓解病症。” 第106章 远之竟然记得这样清楚,是今天晚上。不过我是重生的,早就会用灵阴刀缓解病症了。这个秘密我可不能讲,我说:“本君发病本君会自己解决,而且很快就能解决,不需要远之消耗自己。以后,远之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我说得特别可靠且伟大,远之果然有所动容:“少主如今这样待我,和天雷劫前全然不同,我总觉得做梦一般。”他耳后微红,肩膀稍稍耸动,“且少主这些天的悉心照顾,令我不由有些……心猿意马。我想再侍奉少主一回,便是被少主采补,能再一尝恩泽,得少主临幸,也值得。” 我整个惊呆,半晌不能回神。 远之,他居然,居然…… 我印象中,好像远之从来都没有仅是为着贪欢,而主动向我…… 这些天我对远之,一心都只在照顾上,根本没想过也不敢想那些事情。此时骤然一想,我感觉自己身上瞬间变得不大妙了。 远之,主动向我求欢,他他他,他主动的。 但但但,醒一醒,不能冒火,不能上头。有一点伤害他的可能,都不可以。 我深作几次呼吸,拍拍脸平复一下心境,说:“远之身体刚养好些,我不能这样。可如果、如果远之实在是想的话,我还有很多合欢阁的东西能帮忙……” 他很小很小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不再执着于抓开我衣带,整个人往前一贴,靠在我身上,由我将他圈着搂着,随意怎样动手。 他这样,我怀疑远之仍然是不放心我的疯病,在用这种方式引我忍耐不住。我记得这时他还不知道人造灵根能有一定可能帮他重启修炼,他应该没怀着那种希冀,所以,所以远之是在跟天雷劫里一样,什么都不说,心事憋在心底,因为喜欢我,而甘愿奉献自己。 我最终还是只用了合欢阁的东西,帮他纾解。 我想着远之还在养身体,便比较温柔,谁料却被他一把搂住脖颈,喊我重些。我不得不照做。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喜欢我在这种事上凶一些。虽然我不介意我也喜欢……但远之的想法真是很奇怪。 到后头他兴致上头,竟然趁我不备伸手去……还好我及时把他推开,最终没有伤他。但远之趴在灵泉边沿,侧着头望我,脸和颈和耳朵都还红着,头发卷卷曲曲贴在额角和颈侧,眉头却拧得成一团,像月亮栽进水里刚被湿淋淋地捡起来,委屈极了。 我看着这样的他,眼睛有点花,嘴有点打结:“远远远之,你别勾我,不要太担心,我我今晚真能自己度过发病期。然后我们就去璇玑殿。” 远之不太明白:“去璇玑殿,做什么?” 去璇玑殿,找乐扶苏,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我说:“到了你就能知道……反正远之,你现在别这么作践自己的灵根。璇玑殿,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115章 不同 因这次早有准备,圣教的支援布置得比上一世完善,即便我为解疯病朝自己扎了一刀、行动不太方便,到璇玑殿,我们依然成功把仙盟那些讨厌的牛鼻子全都打了回去,受伤的人也少了许多。这次我伤了胳膊,远之一点没受伤。 这一刀,我是把远之小心放回魔宫床上、盖好被子后,自己回次峰扎的。带着上一世娴熟的扎自己记忆,简直轻车熟路,三个时辰后就脱出了疯病。 到璇玑殿落脚后,还要等乐扶苏犯心魔毛病、给他解心魔,才能说人造灵根的事情。我怕太积极推动进度会影响后续发展、弄出什么意外的事,还是等着几日后璇玑殿长老主动来找我,再过去。 远之主动拉着我,在璇玑殿里闲逛,去一个个认他的二师妹、三师弟、四师弟……六师妹……十二师弟……十九师妹。 有他引见,这次他的师弟师妹们都不那么讨厌我,尤其是十二师弟,看着我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爪子乱舞,恨不得扒我身上。然后这小崽子就被远之拎着后领,扔回璇玑殿教导他的长老那了。 只可惜,这次我没有由头说自己是二十师弟,抱着远之喊大师兄。 晚上,小厢房里,我给远之读完一本他最喜欢的权臣和小皇帝,可能由于最后番外比较……我又得了远之坐上我身,覆唇欺上,送来一个亲吻。 最可怕的是,他他,他还伸舌头。 上一世都是我书上看了个新招就立刻找他实践,是我来拨弄他,远之那时反而未曾对我如此渴求过。原来远之非常喜欢我的样子是这样的。 原来那时我只需稍微照顾一下远之的感受,一切都会不同。 啊但,现在问题是,远之在努力伸舌头,我在努力闭嘴。他这一世对我是很美好,可也快折磨死我了。 他嘴唇很软很温暖,腰也比较细,身上摸着又滑又舒服,还坐在我身上……他看上去特别好吃,我真是好想抓住他肩膀把他一把压下,我想拆掉他衣服、把他绑起来,想咬他,再把他一口一口、一下一下地…… 但我现在还不能这样做,要等远之有了自生修为,祛除那印记,才行。 远之真是坏死了。 我将他推开些,说:“远之想的话,还是用合欢阁的吧。你,你躺下,我会伺候好远之的。” 远之呼吸微重,眼睛在昏暗的烛光里亮得很。他竟往前又膝行几寸,两手插在我耳后发中,将我脸认真捧着,认真地说:“我……很喜欢少主,天雷劫中得了少主的表剖起,我就喜欢了。我明明只是个炉鼎,可少主真心待我,我除却这身残躯,委实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报答。是我希望少主对我这样,我高兴,也乐意,心甘情愿把我最后的价值变成你的修为。若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就请你在这件事上,爱我,让我快活,可以吗?” 我想,这次,远之应该没有说假话。 能得他一句真言、得他亲口说出一句喜欢,就算反过来让我永世做个短命又脆弱的凡人,那也值了。 我想抱他,可不敢碰他,我怕碰出问题。所以我也只是托住他的脸,对他说:“不需要。本君乃绝世修炼天才,修为我自己会爬;而且现在我也能自己压制疯病,用不着通过伤害你来补自己。远之,远之,我也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能每日见着你开开心心地待在我身边,我已很满足。” 就是不知为何,我说到最后一句,忽然又有些眼眶温热。明明远之就在我面前,还表剖自己喜欢我,我怎么就想哭呢? 远之拧眉,继续认真发起愁来:“少主怕伤我,那岂非我与少主终生都不能够……” 我挺起胸膛道:“那不会。远之你等几日,马上会有好消息传给你。你很快就可以……” 事情都在按我的安排走,因此我才自信满满。只是我蓦地记起,那个几率只有一成半。倘若失败……现在的一切,都没有了。 原来,也许,想必,我是因这个想哭的。 最后我说:“很快,就会有转变的希望。远之只管等着,只管去做。你身后有我。” 我没跟远之提过,他果然没有听明白,于是只专注于目下的要紧事:“嗯,但现在,你这样,我这样,怎么办呢?” 我说:“我帮远之用合欢阁……” 他却浅浅笑着摇了摇头:“少主,你把那些东西给我吧。” 我大为震惊,傻了,一时没想起拿。 远之攀到我面前,附我耳侧:“少主身上有伤未愈,不宜胡来。你躺着,我用给你看,然后我再帮你。” 我更傻了,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手已经完全不经脑子,直接去听远之的话,从储物戒中把那些东西拿出,在床榻上一样一样从左到右从小到大码开。等我脑子转回来想收,远之已一样样挑过,拿起其中后面一个了。 之后,很顺理成章地到了那一天。 我帮乐扶苏驱除心魔完毕,并未急着走。待乐扶苏醒来,我直接把远之推出去,提人造灵根的事情。 我只知人造灵根有用,之前对于人造灵根具体生效原理,我不太清楚。远之与乐扶苏见礼后一通交流,他们仿佛顷刻对上了暗号一样,十分相见恨晚。 最后,乐扶苏让远之盘坐下,他要施法为远之检查身体。换言之,确认原本灵根完整程度。 我突然有些害怕,不敢继续听,找了个理由,躲到外面去了。 我蹲在山崖露台边,看脚底流云千变万化,尽量离乐扶苏的竹舍天远八远。 远之听到只有一成半的几率,不知会有多难过。他兴许又会不敢告诉我,自己和乐扶苏约好了偷偷去做。没关系的,他不愿说就不说,他偷偷去引气入体就去,我全当不晓得。 做错的事情我不能再错一次。我……能重生,能再见到他、还得到他的喜欢,已经很好了,剩下的只能成事在天。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帮远之报完仇,就去下面找他。 远之在乐扶苏的竹舍里一直待到傍晚,才出来。我听见他的脚步缓缓踏到我身边,而后他在我身侧坐下。 第107章 “少主先前突然离开,是圣教有急事处理么?” 我也坐下,随便扯了个理由:“没有,是我想吹吹风,看看风景。”然后我就抱着膝盖,等远之先开口。我已下定决心,不管他说什么、他打算怎么做,我都支持。 远之牵过我一只手,问我:“少主是否早就知道,璇玑殿殿主这边,有仙魔同修之法和人造灵根?” 他眼神不凶,却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把我看得透透的。我没料到他会先问这个,有些无措:“嗯嗯……对呀,本君早就知道。你也不看乐扶苏和本君哥哥什么关系。所以本君才说要带你来璇玑殿,寻思着给你个惊喜。” 远之摇了摇头:“不对。第一,我从未与少主提过我心向大道、欲登仙途;第二,乐扶苏此两法乃密辛,璇玑殿隶属仙盟时,此两法绝不能外传,连他们璇玑殿自己的长老都未必了解。圣教与璇玑殿千里之遥,少主如何能知晓得这般清楚,甚至知道这二者结合能助我引气入体?” 远之聪明得太过分了,我一下便被问住,没有办法回答。 他牵着我的手,向我坐近:“第三,少主前段时间,莫名为我用灵药锻体,温养灵根。所以今日之事,少主是早有预谋。只是许多事少主按理不应晓得,少主是怎样预谋的呢?” 远之分析起事情条理清晰,十分吓人。可我不敢告诉他我是重生的,我刚刚才得了他喜欢,若是远之知道了我上一世对他所作所为,很可能就又不要我了。我不能让他不要我。 而且目前最重要的,也不是我重生不重生、他要不要我的问题。 我机智地反过来问他,顺便转移话题:“这个嘛,本君自有秘法,以后再跟你讲。你先说乐扶苏帮你看得怎样?” 问完后我心里又有点空。我方才躲出来,不就是为了躲这个问题吗? 但很多事是躲不掉的。就像现在,我几乎可以猜到远之接下来的回答,很可能是扯谎,准备自己去偷偷干。我紧紧闭上眼,等他说话。 远之道:“殿主的人造灵根研究尚不完全,需要依附原有灵根进行重塑。我用人造灵根后引气入体的成功率,有五成。” 我惊到了,重新睁开眼看他。 远之还牵着我的手,他用两只手包裹住我这一只手的手掌。被拿住的只是手,我却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温暖和笑容紧紧攥在怀里:“殿主说,原本只有三成。但我的灵根近日竟得到了如此精心的呵护,虽没能修复,但很利于人造灵根重塑生长。” 远之说:“桓九,谢谢你。能遇见你,是师父走后,我无望残生里……最大的幸福。” 第116章 可靠 远之说,这次有五成。 我做的不是无用功。重来一世,我改正了错误,真的……真的有可能最后改变结局。 远之皱起眉头,未再拿着我手,而是伸手指过来擦拭我眼角,语气温和又无奈:“少主,怎么又哭了,我还没说完。” 我赶紧自己双手把眼睛擦了,说:“我知道远之后面要说什么。” 他伸来的手顿了顿,我将他手一把抓住,像他刚才一样握紧:“远之是想告诉我,仙魔同修很惊险,这五成几率如果赌不到,远之就会死。” 我话音刚落,他的手掌就变烫了不少。远之收回目光,有些回避:“你果然什么都知道。怎么回事呢?” 所以远之还是要追根究底。唉,一旦让远之思考起来,他就变得好可怕。 他说:“天雷劫后,我始终觉着你不对劲,你对我的珍爱前后转变太大,我起初无所适从,渐觉疑点众多。直至今日,我才明白,桓九,你这模样……就像失去过我一次一般。”他紧紧闭眼,像下了某种决心道,“是否上一个我,正因仙魔同修引气入体而死?” 我听见自己颤声回答:“是。”停顿片刻,我神思恍过来,“但你放心,我这次会完全遵循远之的意愿,无论是想怎样做,我都在你身后。这次我绝不会再为阻止你强行采补你,也不会把你绑在床上免得你乱跑的!” “……”远之眉毛拧成一团,脸颊仿佛有些抽搐。 我这才恍醒第二次,吓得都不敢握远之的手,快速收至自己胸前,丝毫不敢乱动。我也太慌乱,远之随意一骗,怎么说出来了。这不就马上要被讨厌了吗。 我也不敢坐着,想不被远之讨厌,态度得好,我直接原地改成跪着:“远之,对不起,上一世,我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你被我关在圣教没多久,便找到机会跑了,跑掉之后你立刻去璇玑殿引气入体,然后、然后你就……是因我多次采补你,才把你引气入体的成功几率弄得特别低,所以这一世我才不碰你,努力帮你养灵根。我想如若远之注定要去赌这条修行路,我一定要尽量帮远之把路铺好。” 我一紧张,说话就颠颠倒倒的,讲完后我都不晓得我在说些什么,远之怕是也听不明白。因此我最后定音:“远之想赌,尽管去赌吧!你若还是,还是……那麻烦你在桥边等等我,等我掀了仙盟为你师父报完仇,我就立马下来找你。我们一同转世,去同一个地方,出生就定娃娃亲。” 说着说着,我眼睛又忍不住。远之只看着我讲,脸上神色静静的,不说话不回应。想必我刚刚把上一世对远之做的事吐了个遍,定是被讨厌了。 我使劲抹了好几下眼睛,怎么都抹不干净:“求求你,你别不要我,一定等我。” 我低着头兀自哭,用余光悄悄瞟远之。不能怪我总哭,一方面我见着远之就容易犯委屈,另一方面这招对他真是很有效。 远之扶着额角摇了摇头,又叹气。这是什么意思,还是不要我的意思吗? 眼泪快没有了,我急忙挤一挤眼睛,酝酿和想象一下远之要离我而去,眼泪便又有了,哗啦啦地涌,根本止不住。 半晌,我没等到远之先回应,却等到他手指弹了两下我额头,像是要把我脑瓜里什么东西弹出来。 远之竟然说:“五成,太低了。我要留在你身边,我不去赌。” 我有被吓到:“啊?可……远之你想修仙的呀。”我想了想,使劲摇头,“远之欲求大道,放弃修炼之途,强留在我身边,迟早也会怪我的。” 于是远之又叹口气,并又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子。 弹完这个脑瓜崩子后,他的手移到我脸颊边轻抚:“殿主的人造灵根未研究完全,自然是还能继续研究。我不冒风险,等待数年数十年,等完整的人造灵根研究成果出来,再引气入体,不行吗?” 我之前满脑子都只有两条路。他如此一说我才意识到,原是有第三条路的。 上一世,并没有这第三条路。因我将远之步步紧逼,逼到他发疯,逼到他不愿再去等这渺茫希望,只想立刻解脱。 所以……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这次我不是硬挤眼泪、也不再是装可怜。我一下扑到远之怀里,贴着他胸前稀里糊涂地放声大嚎。我知道我嚎得无比难听,哇啦哇啦的,还把远之衣服弄得一塌糊涂,可,可我是真想不停地哭,根本就停不下来。 我不知我哭了多久,天都黑了。远之一直没有嫌弃我,一直在抚着我的头发和背。最后他说:“哭吧哭吧,会哭,也挺好的。” 璇玑殿这边事了,我和远之回到圣教。这一次我未急于迎娶远之,我们几乎没做任何懈怠,立即投入反抗仙盟等正事中。 特别聪明的远之还想到了办法吸引散修,推动建设不少拍卖和交易场所。我虽学过远之的书后也会不少,却远不如他更能上手。渐渐圣教所有公务都被他主动包揽去了,我的首要任务成了修炼和根据远之的调动出征打仙盟。再渐渐,远之把璇玑殿好多事都包揽了,二者一起管,让乐扶苏首要任务成了研究人造灵根和根据他的调动出征打仙盟。 他管理得好,再有我们二人背书,即便他是个凡人,所有人也都服他。我听说人间千年前列国互相征伐时,曾有顶尖谋士得到好几个国家的国君认同,身配多国相印,无比威风。远之现在就很像这种顶尖谋士。 远之在折子堆里笔下生风,待人接物永远温润如玉,却又不卑不亢,立场坚定。有时我看着这样的他,会觉得我简直笨极了,学过书也没他会管,长不高,年龄大,脾气还差。 这样聪明又好看的远之,我会否有点配不上?且远之总需要为公务四处奔波协调,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如若他发现更优秀的待他更好的修士,再回来瞧我,会否又不想要我了呢? 一天两天,这件事我愈来愈忧心。直至有一天,圣教拍卖会里,有位总给远之提供各种小道消息的散修找上门说事,激动时还捏了一把远之的手。我终于忍耐不住冲出去,发了大脾气,恶狠狠地展露凶相放狠话,将那散修吓跑。 喔,顺便也把周围一圈打算做生意的其他散修都吓跑了。 第108章 我破坏了一点儿远之招揽散修的计划,当晚远之不让我上床。我没有办法,只能在床边跪着哭,问他是不是看上外面别的修士了。 虽则那尚轩明有些不配,但正好能试试远之有没有在外面插彩旗。 这招果然很有效,远之不仅很快就把我扶起来哄,说:“罢了,我不怪你了,你也莫要胡思乱想,我心里唯有一个你,绝无旁人。”还主动在床上让出位置,供我拱进被里,与他翻来覆去。 当然我最终未伤害远之,我们已能很熟练地运用各种其他方式满足对方。远之还说,很期待自己能引气入体后,与我正经共赴巫山。 这一天并没有来得太晚。 在远之的精心布置下,西修真界逐渐压倒东边。一年多后,乐扶苏闭关了两个月,出来第一件事,便是一纸传讯符送到圣教来。 他的完整的人造灵根研究出来了。远之这边,随时可以去用。 那天远之本在认真处理事务,接到这传讯符后,他就呆呆地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神思不知游到了哪里,不说话。 我看过传讯符的内容,一下眼睛又有点热。可我晓得这不是我该犯委屈哭的时候,我忍了回去,坐到远之身边和他挨着,也和他一样不说话,默默等他回神。 一个时辰后,远之虽依然无言,但恍过来了。 因为我看见,很少见地,他流泪了。 他居然跟我一样,眼泪止不住地沿着面颊往下滑。我吓得慌,连忙去帮他擦了又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想起远之平日里怎么哄我的,也向前去吻他脸上的泪痕,再往上亲到他眼睫,可我这样做,远之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两串珠子一般使劲落。 我于是更慌乱,开口哄:“远之,人造灵根研究出来是大好事,你为何还这么难过,你莫哭了,你再哭我……” 然后,我就被他一把抱住。 他像我自己以前一样,开始伏在我胸前肩头,不管不顾地嚎啕。他这样我才弄明白,他不是难过,他只是太高兴、太高兴了。 所以,我也像他以前一样,摸着他的发顶,轻拍他的背心和肩膀,把他给我哄过的曲调反过来哼给他听。 这次,很可靠的人该是我了。 第117章 原应 乐扶苏说,这是完整的人造灵根第一次在人身上用,虽理论上成功率极高,但难保使用途中出现意外。因此,远之上璇玑殿主峰后,主峰闭锁七日,不见外人,以平衡灵气,减少不确定性。 远之要一个人去乐扶苏的竹舍待七日。 来璇玑殿的路上,远之高兴,我替远之高兴,本没什么;可到了那几百级石阶下,我蓦然记起上一世也是这个场景。 远之不要我了,他一心只想去乐扶苏那,赌百中存一的几率引气入体。我在山门口发疯哭闹,拖着伤跟他磕头,浑身是血,可这些都打动不了远之,最终他只留给我了一条红绸带。或者说,他要干干净净地去,身上不带跟我有关的任何东西。 想到这,我一把将要踏上石阶的远之抓住,手臂扭着他,双腿缠住他,不让他走。但我说不出任何强留他的话,我只是又忍不住想哭。 远之脾气真好,他身上挂着这么个我,竟一点没生气,还爱怜地摸摸我的头:“殿主说了,此次危险极低,成功率很高,最多会因第一次实用出现小意外而已。桓九,相信殿主,无须担心我。” 我听远之的,擦了眼睛刚要下来,一抬头瞧见远之耳后红绸带绑成的漂亮小辫,便又没耐住在远之身上哇啦了许多声。这一世他不嫌弃我给他的东西了,远之不嫌弃我了。 他语气柔软而无奈:“这叫我怎么办好。” 我因身体长不大,本不太重,可远之身材更是纤瘦,我自不敢在他身上挂太久,放腿下来,脸上还稀里糊涂着。我抽噎一会儿,才对远之道:“远之,你去吧。七日后我来接你回圣教,我还会备好许多礼物来接你。” 远之好奇:“什么礼物呢?” 我心里可盘算着无比之多的礼物。圣教最顶尖的魔器、从炼气到结丹所用的全套优质丹药和法门、吃不完的酸甜口干果零嘴……等等。 还要备哪些我也不太清楚,上一世圣教迎娶璇玑殿和亲公主,毕竟不是我在安排,中途我直接就把远之……这一世不可这般草率,这七日我要回去多问舅舅,把该带的东西全部抬来。 等远之下山,我就向他求亲。 我说:“远之回来,就知道了。我定不让你失望。” 远之却说:“我在魔宫枕下留着几个锦囊,离开这几日,如若发生战事,你就拆来看。里面有我几种推演布置。” 哦对,正事亦是让远之瞧我顺眼关键的一环。我拍胸脯保证:“好,这上面我更不会让远之失望。” 远之于是向前,捧着我脸,覆我唇上。 啊,远之又主动了。虽这回他没把舌头伸进来、只是嘬了我几下,可他有把我好好放在心里,我这一世的改变和努力都没有白费。想必,如今我开口求亲,远之一定会答应。 所以,我更要准备到最好。 我赶回圣教,第一件事,先看有无公务折子需要处理。 战事在前,他闲暇时愿与我互相纾解,可他从未提过要什么名分。可见他喜欢我把正事放在第一位,此时不想办什么婚宴,节外生枝。 确认目下战线僵持、并无急事后,在完成正事的前提下,我再开始布置。 第一步,我召来十几个魔侍,让他们将魔宫内饰按大婚悉心布置。外面就不弄了,否则反易挨骂。并准备两套大红婚服。婚服衣料材质要佳,但纹饰不能太多,远之不爱花里胡哨。 到时我向远之求亲,就把婚服带着,开口前立马变出来穿在自己身上;若远之同意,就把另一套也变在他身上,我们双双穿着婚服回来。 若远之不同意……现在,大约,应该不会。 第二步,准备各种各样的聘礼。除却必备的、远之最喜欢的魔器和修炼资材,我找到舅舅和符有期,深入了解,明白了要“好事成双”,礼品须多有伉俪情深的美意;远之不喜奢华,我华贵之物放多了,他会骂我,因此还要注意多准备有象征寓意但不贵的东西,比如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这四种干果凑一块放着,就很好。 如此,我跟着符有期的指导搜罗了两日,并亲自精心摆放装箱,打上红结。本以为这便完美了,符有期却晃着他那破扇子,突然提道:“表哥,你这聘礼,还差一丝心意呀。” 我问:“差什么心意?” 符有期将破扇一合,敲在手心:“你就不亲手做一样贴身之物,送给沈兄吗?” 提起这事我就害怕:“我曾想过做婚冠,但……远之说不喜欢。他可能嫌弃我的手艺。” 符有期道:“哎呀,表哥你动动脑子,婚冠又金又银又缀满宝石的,沈兄那种标准的清修做派,当然不喜欢了。那你做个玉冠呀!你没看见沈兄平日束发都用白玉玉冠吗?” 我竟是傻了,没想到这一点。 符有期还凑过来小声蛐蛐:“而且书中说,赠玉有定情之意,这沈兄肯定是晓得的。” 定情之意。 我整颗心都一下子火热起来,说行动就行动,要亲手给远之雕个新玉冠。距离七日之期还有三日,需要加紧了。 首先,找一块品质最佳的璞玉。 圣教藏宝翻遍,我都觉得不够好。但我翻到一条记录,说一百年前哥哥曾在秘境中偶获一灵梭冷玉的玉璞,为月白色,玉质温润没有一丝驳杂,打成小仙器注灵后可炼化至七阶,只是后来赐给了舅舅。我便去找舅舅问。 这东西定然奇贵无比,我是想好了,拿自己有的好东西跟舅舅换。但舅舅问过我用意,便将灵梭冷玉拿来,送给我。 舅舅说:“这玉本是魔尊赠与我与你舅母的新婚贺礼,你舅母觉着这玉太好,不忍打磨,便一直放着,维持原有形态。你舅母去前曾说,不要没了这好玉,将来有机会,便用在该用的地方。如今我把它给你,你拿去雕琢做成发冠,送给沈公子吧。” 之后,舅舅说什么都不肯接受我任何交换。我认真谢过他,把玉带回了魔宫,开始对着相关书籍仔细研究,如何打磨雕琢。 为不耽搁,我日以继夜地不休息,三日后清晨,终于雕出来了。 我雕了两件东西、玉冠和簪子。 玉冠上纹了流云和松树,增城派是这种风格,松树下有两个小圆点,这便是我和远之。我技艺不好,实没法在这么小的冠上把人雕清楚,小圆点边沿连着,表示我们手牵着手。 玉簪通体无纹,簪头我只琢了个弯弯的月亮。既简洁,符合远之审美,又表示远之像月亮一样皎洁好看。 时间不多了,我赶紧找来最漂亮的礼盒,把玉冠和玉簪妥善放进去,再手忙脚乱地开始往储物戒里揣所有娉礼。最后带上婚服,在上面提前设好法印,到时捏个诀,便能直接套身上。 第109章 最后我灵力全开,一个时辰,冲到了璇玑殿。为如此加速,还生烧干了我一半灵力。 但幸好,及时赶到了。 ……可能也不算及时。远之正沿着石阶一级级往下慢慢走,面上没什么表情,时而瞧瞧前路,时而回望身后,再又继续慢慢地挪几步,一直如此重复。 远之有东西丢路上了吗? 我不敢在空中多看耽搁,一路掀狂风,唰地冲下去,直直落到远之面前。因冲得太快,我险些没站住,还往前趔趄倒了一点,幸而最终稳住,没在远之面前脸着地摔个狗啃。 远之吃软不吃硬,我早已悟到,因此我道歉得很快:“对不起远之!我在圣教给你准备礼物,因此才有些耽搁。我是把灵力烧出火星子赶过来的,我说会接你便一定会接你!你方才在找什么,是不是丢了东西,我帮你……” 然后,我就被远之抱住了。 他刚刚还无波无澜的面色一下变得活络,眉眼唇角皆是压不下地笑意,眼中还有一点泪光。 啊,远之这是……开心而由衷地在笑,真是好美。我感觉自己的心都不由多怦了两下。 他抱了我很久,抱得足够,才亲一下我鼻尖:“我在找你,现在找到了。” 他抵着我额头,笑着说:“桓九,我引气入体成功了,以后我也可以修炼,将来跟你一样活上好几百年。寿数这问题不再横亘在我们中间,现在我敢说了,桓九,这七日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第118章 大梦 我,愣了一小瞬。 一小瞬之后,我的脸不可遏制地烫起来,火烧一样,都快把我视野中远之好看的脸烧花了。 等等,这好像不对,明明是我带着聘礼和亲手做的贴身礼物来找远之求亲,怎么变成远之先对我表剖了? 我整个人还乱着,远之亲了下我脸颊:“怎么这就能脸红?你不是上一世就在求我这份心意么?” 他刚才抱我,此时尚且跟我贴得紧,我脑子乱七八糟的不能反应,远之便又往前蹭一蹭,还要抱我一回。但这一蹭,他忽地定住,目光,缓慢地向下。 我一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退开:“远远远之喜欢我,我很高兴,这就是太高兴了而已!……反正,恭喜远之开启修炼,恭喜远之喜欢我,哦不是……” 远之道:“那,晚上。” 我一惊:“晚上什么?” 远之别开目光,一手手指轻掩嘴唇:“合欢阁的东西,可以一起用。” 我更懵,不可思议。这不是我没听懂,正是我听懂了。 我打结的嘴开始问出一句勉强完整的话:“晚上之前……远之打算做什么呢?” 远之召出一把用来踩的剑:“御剑飞行。” 这天,我跟在他身后,他用自己的灵力,绕着延绵千里的昆仑山来来回回飞了七八圈。远之时而张开双臂,时而坐在剑上,潇洒恣意,目视前方。 他炼气修为,更经常的时而是灵力上限不足,需不断从我这补充灵力才能继续。于是他过一会儿就回来向我索个吻,总吻得很深,好像个吸人精气的妖精一样,叫我咬不住,每每都不小心就把灵力补给他。远之吸够,又颇开心地去飞了。 我今日来璇玑殿赶路才烧掉一半,现又被妖精远之反复索要,他的嘴唇亲起来好舒服…… 但,等等。我是要作甚来着? 我是要给远之送聘礼、送礼物,跟他求亲。 妖精远之真可怕,弄得我差点就把目的忘光了。我拍拍自己的脸,远之都这样了,还说晚上愿意……是以没必要再怕什么,我更需主动。 绕完昆仑七八圈后,已至傍晚。我瞧得出远之剑啸天下还意犹未尽,但可能远之也瞧出我快被他吸干,最后一回他到我身边,我想再凑嘴上去、把自己压榨一下,他没接,而是牵住我手,说:“在增城派落脚吧。明日再回圣教。” 我的心越发怦动,我模糊地觉得远之应也预料到些许,他已表现得足够,先向我走了一步,后面九十九步、乃至九百九十九步,应在等着我来走。 落脚增城派,远之径直带了我去那棵树冠像云一样的大松树下,他师父沈昼的衣冠冢前。远之对着墓碑跪了下来,三叩之后,开始絮絮叨叨地与他师父说话。 见到这墓碑,我觉得心慌又眼睛疼。我万不敢在这里求娶远之……即便那是上一世做错的事情。我只敢在远之身后跪下,也学他一般重重叩头三次,每一次都在地上砸出咚响。叩完后我的脑袋都晕晕的。 可能是这咚响提醒了远之,他回过头来,皱着眉抚了抚我额心,把他微末的灵力渡入一些,再将我往前一拉:“师父您看,这是徒儿心悦之人,桓九。是他助我牵线搭桥,让我有了引气入体的机会。徒儿今后愿与他长相厮守,共度一生。” 远之又替我多走了一步,可我却愈发不敢抬眼看墓碑,再次把脑袋砸到地上,伏着才说:“师父,请您见证,我这一世一定全心全意待大师兄好,我什么都听大师兄的,我绝不会伤害大师兄。如有违背,就在下次晋升时,让天雷劫劈死我。” 我是想真心话直接吐,吐完后我忽然意识到两个不对。 第一,这一世我没做二十师弟,却一个没忍住就跟着叫大师兄了;第二,远之说,晚上可以把合欢阁的东西一起用……这算不算伤害远之呢? 我对着第二点是否为悖论苦思冥想,远之倒只注意第一点,对墓碑说:“想来师父是没有意见了。那今日起,我便替师父将桓九收作增城派二十师弟,算他入赘。” 我于是也不再想悖论:“对对!师父在上,请再受徒儿三拜!徒儿既无缘侍奉师父膝下,定会侍奉好大师兄,敬爱大师兄!” 几咚下去,脑门越发疼了。 拜完沈昼师父后,远之把我拉到旁边大石上坐下,替我画符疗伤。 我身上灵力不剩多少,本懒得管,可远之一定要管,他念叨怎么会有人自己磕头给自己脑门砸出血的,还乌青一大片。 他的手指,夹着符咒,轻轻地按揉在我额心。他十分仔细,一点都没把我碰得更疼。 好温暖,好舒服。 我认真瞧着他,注视他。 远之的美貌不是普通的美貌,是那种他一皱眉我心就荡漾、他一眨眼就有一条细线剐蹭我心口的美。 从前我见着的总是他寂静如水的模样,人就在眼前,却仿佛实际在雾那头,隔得很远。我因怎么都追不过去,便老是犯浑,强行将他从雾里抓过来,要他被我欺负、身上留满我的记号,才稍稍满意。 可这样是错的,远之他,便是身上留满了我的记号,还是只愿意待在雾那头。他越来越远,最后,我连在雾那头也找不着他了。 现在不一样了。 他就在我眼前,嘴边带着浅浅笑意。 我一眼就能看清漂亮的远之……要是换远之来形容,定有无数优美词句讲如何如何漂亮,但我只会说美、好看、漂亮。 远之笑起来漂亮,远之背后簌簌响的松叶漂亮,远之背后金黄的夕阳也漂亮。 我终于感受到了那股勇气,我向前捧住他脸,盯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这个自己看着又呆又矮,还不一定有远之漂亮。但有了勇气,就要勇往直前。 我认认真真地说:“远之,我,我喜欢你。” “……”远之挑了下眉头,仿佛觉得很匪夷所思,“你早说过了,我知道。” 好奇怪,怎么一开口就讲不到对的事情上。我连忙补充:“嗯是,这句话我说过了,今日远之开启修行路,是大好事,我今日该说些新的。” 勇气再度提上喉头,一滚,我说出了:“远之,你……你好好看。” 我看见远之约莫是怔了一怔,片刻后他再度莞尔:“嗯……这你也说过,且我知道。” 而后他继续带着淡淡笑容看我,像在饶有兴趣地等我下文。 不能再紧张,远之已朝我走了两步,这剩余的九百九十八,我定要自己走。 我握紧双拳,闭目,作深呼吸,重新睁眼道:“那,我讲了。远之,我为此做了好多准备,这将是我对你说过最真诚、最认真的话。” 他微微歪头,一手支着下巴,夕阳下还有一缕泛着金光的头发从肩上滑下来。远之慵懒地瞧着我也好漂亮。 他道:“你说。我在这,也会真诚地、认真地听。” 我站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到远之面前,手中拿出装满五个储物戒的聘礼,将其全部导出,在旁边堆成一座打满红结小山。为免混乱,我还细心施法将小山进行些微调整,保证它是座非常规整的小山。 我说:“远之,这是我这些天准备的聘礼,我今天,想向你求亲。” 远之也在大石上坐正,问:“这些东西,可有过于耗费圣教财力?” 我挺直腰杆:“没有,我只挑寓意好的,没多选贵的。我晓得远之不喜欢。”再施个小法,将各种箱子中物品展示出来。 第110章 远之果然满意,缓缓点头:“不错。但,是否还缺一样首礼呢?” 我腰杆越发直,抬手便拿:“也有。我找舅舅要到了灵梭冷玉的玉璞,这玉无论用作装饰、养生还是修行都是极佳的东西!所以、所以我就打磨了一下,把它做成了一根玉簪和一方玉冠……哎不好!” 我腰杆直过头,怎么把计划混都忘了,要先换衣服! 手都开始打开匣子,这么反应过来,我忙先暂且收回,低头往自己身上施法:“远之你稍等,这不够真诚,我换套衣服跟你讲!” 幸而施法只是一眨眼的事,我一下子便把自己那套大红婚服换上了。 我拍拍衣袖,确保整洁耀眼又好看,而后赶紧重新推出匣盒,飞快打开:“远之你看,这是我为你亲手雕的发冠,上面有两个圆点,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以此玉作首礼,今日我真诚求亲,我想娶……” 我兴奋地连珠炮一样说着,抬起头想看他。 可是,远之不见了。 “……远之?” 第119章 下坠 远之明明,刚刚还坐在大石上,披一身树影与霞光,但现在,他完全地不见了。 我冲上前,在大石头周围四处摸找,可真的一点儿他的影子都没有,一片衣角都没有。怎么会呢,我修为这么高,一个好好的人怎会突然在眼前不见踪影、还根本就感知不到,怎么会呢? 我四处呼唤,在整个增城派中寻觅,找了三个时辰,没有,到处都没有。 我转回原点,才发觉,傍晚的太阳已很久未下山,风过松叶的沙沙声,也很久没响过了。 真正的世界是不会时间静止的。 我望着那永悬西天的太阳,看着周围场景一点一点地变换,慢慢地,全明白了。 原来我根本就不在昆仑山,也不在增城派,更没有在和远之求亲。 原来我是躺在清寒的仙宫陵里。 周围仙光晃眼,满地仙器。这里穿堂来的风是冷的、未曾认主的仙器是冷的、漫天飘飞的红帐是冷的、身下柔软得近乎让人陷进去的大床是冷的,怀里的小小的远之,更是最冰冷的。 原来并非重生,我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真正的远之,早就…… “我……我……” 我想哭,又想笑。我又突然想说什么,可是开了个头,却不知该说给谁听。 怀里的远之听不见的,他更不会理我,他或许连魂灵都早已弃我而去,投身入天下茫茫人海,让我再也找寻不到。 我从没拥有过跟远之求亲的机会。 最后我除了抱着自己和怀里小小的远之嚎啕大哭,哭到喉咙沙哑、筋骨抽痛,什么都做不了。 …… 只是我不能在这里难过太久。 每一天,我都将情绪带到仙宫陵里消化;偶尔回梦,会见到远之;醒了,更加崩溃。但这早已不是第一次,我早已梦到过无数次远之了。我一向每次都只给自己一晚上的时间,第二日清晨走出仙宫陵,便要将这件事在心里封住,身为魔尊,在天下魔修和仙修同盟面前,不能将自己的脆弱泄出半点。 哪怕这段时日,我才跟彭山远打了一架狠的、受了一身乱七八糟的伤,按理说脆弱一些,也没什么。然我觉着,还是不行。 远之不喜欢我脆弱。他要我站起来,做他为师复仇的利器。我是他的刀,就该在人前永远站着,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不再需要我站着继续做这把刀了,我才有资格去见他。 而今日,我正是要前往东海花降秘境,为他完成复仇中的一环。 下床后,我画好许多张镇痛符咒,拆开身上绷带,符咒贴在里面,再将绷带重新缠上。这次行动深入敌后,而且是为着帮远之报仇的私心,还会有风险,所以既不能告诉圣教其他人、也不可让任何人帮忙。 我在仙宫陵里留下大量魔息,短时间假装我还留在这,而后匿了身形,向东海飞去。 此次报仇,十分顺利。 彭山远不在,仙盟中没一个发现得了我的,唯一要注意的是要避免做完后泄露行踪。因此,我静待到了个祝源脱离重光派弟子队伍、一人独自前行的机会,隔绝周围所有气息,从背后揪住他头发,一刀砍下了他头颅。 我当然更想让他受尽折磨而死,只是条件不允许,谁知道仙盟有没有偷偷传递消息的法术。只有干脆利落地将其解决掉,这样才能既帮远之报仇,又不影响大事。 我把祝源的脑袋随意抛掉,准备往回赶。 途中,不由多看了眼旁边一座小土坡。 我记得,小土坡后面是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远之时,他哄着发病的我、帮着我挖来生崽的坑。 我说是要找小母蛇下崽,却觉得远之十分亲切好看,即便那时候我并不晓得自己是个断袖,我还是忍不住把他诱进坑里去坐着,暗戳戳让他做我的这条小母蛇。 于是我没忍住,稍稍走近些去瞧。 这坑已经变浅,还布满了绿油油的草叶。 明明坑里比当年生机盎然,却仿佛在嘲讽我,让我看着,让我回想,让我心脏不住抽痛。我实在不敢多看,我需要赶紧回圣教去,继续做远之的这把刀。思念远之只能在仙宫陵,出了那里,我这把刀不能有任何软处。 我转身要离开,可不知怎的,脑中蓦地冒出个场景。 远之似乎,本应此时正坐在这个蛇坑里。 有了这想法,那场景一下子发展极快。远之被我模样的心魔侵蚀,他自知无法抵御了,便准备拔剑自尽。而我,原本没有完全认出他,直至他自尽前说出我的名字,我才敢确认,并最终在他抹脖子的刹那阻止了下来,还在他神志不清时,暂时驱散了他的心魔。 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我本以为自己又魔怔了,远之走后,我偶尔是会犯魔怔。我稍作调息,抬头正要继续前行,望着这洞口方向,忽然觉得,这里也该有一副场景。 远之不想搭理我,要走,我不得不拽住他,却不小心拽着了他受伤的胳膊。而后远之越发生气更不想搭理我了,出秘境后,他就要跟我分道扬镳,我只能急得哭哒哒。再然后…… 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细节,为什么还有然后。 是不是远之的确本应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我这时应已遇到了他,才对。 没有遇见他,那便说明—— 我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了,径直开出所有灵力,冲出秘境,冲上天际,寻找这世界的边际。空中只见蔚蓝和云彩,一时没有收获,我便一直往东。直觉告诉我,往东有天尽头,在天尽头的虚无山,我就能找到远之。 越是向东,云雾越多。我逐渐被困在云雾里,下不见海面,上不见天空。但我想这一定是走对了。我要找到虚无的那一头,我一定要找到虚无的那一头。 又是飞行了不知多久,久到灵力几乎耗尽。四周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也不晓得我是否在原地打转。灵力只剩一点点了,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就会栽进海里。 没有灵力,我就会栽进海里。 我猛地有些明白过来,远之在哪了。 于是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转了许多圈,将剩余这些许灵力燃烧殆尽。最后我放松了自己,闭上双眼,向后倒下。 身上不再有灵力护体,耳畔风声呼呼,湿润的云汽打在脸上,冷得人浑身发抖。 不过,我会掉到哪里呢? 掉到寒冷的海水里淹死? 还是掉进远之的怀中? 又或者……? …… 我睁开眼,眼睛被洞窟天窗透进的晨光晃了个正着。 身下是软软的床榻,身边云被里,没穿衣服与我紧紧贴着的、被我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抱着的,正是远之。 床尾处,还卷吧卷吧卧着一只大脸灰毛狸猫,正在打鼾。 我一下便觉得脑子不再迷糊,全想起来了。 这两日,我与远之行侠仗义到他以前的一处洞府附近,除掉本地妖邪后,我们便找到这处洞府落脚。 这样一举多得,既可以节省住客栈的开支,还不用担心万一把隔音弄破扰民,且在洞府中,灵气荟萃平和,无论做什么都会更有利于修炼。但不得不说这已是我们路过的他的第三个洞府了,远之真是像只兔子一样满地打窝。 所以整理好洞府后,我们正要做什么。不料一只灰毛狸猫杀出,飞扑进远之怀里。 远之瞧着它,立刻把我撒开,说这正是他当年没养成猫妖的那只小猫,居然还在这守着,可怎么如此瘦、皮毛也乱。想必这小猫在野外受苦不少。然后远之就去找好吃的仙食喂猫了,彼时我还圈着手臂准备继续抱他。 小猫用过仙食后,两天就长出了一张大脸,皮毛呈蒜瓣状,手感油光水滑。 远之白日里说,想给它正式取名。 我说,就叫它大脸吧,贱名好养。 第111章 远之没同意。最后远之不仅给它取名“小千”,意为千载难逢,喂做好了的仙食还不够,还要亲手再做猫饭…… 我实在忍不了,把盘在远之怀里的大脸抓出来一扔,走你,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远之打横抱起,大步往床边走,扔上榻,两下抓起他双手摁到头顶,用红绸带捆了,再继续这样那样。 长得又高又壮就是好,远之这下在我眼里变成小小的一只了,怎样都很方便。而且扔上榻捆住这个动作,可不是我想如此粗鲁的,是远之自己经常红着脸说喜欢我对他凶一点,我是为了满足他。 当然,我和以前,略有变化,顾着远之的身体,我现在储物戒中常备各种风味的香膏,都是合欢阁的好物,风味是远之挑的,他甚至很恐怖地挑了一样薄荷。并且我多多做好前餐,从此再没出现过那种意外情况。 总而言之,我们当着大脸的面滚来滚去,从上午到半夜,才足够,互相涮洗干净,抱着睡觉了。 然后,我就像过去找不到远之的无数个日夜里一般,又做了个梦,再做了个梦中之梦。 以前,我从梦中醒来,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就像这次的第二层梦境,醒了才发现是一场空。 可这回梦醒,远之就真真切切地在我身旁。 这才是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第120章 懒起 这么想着,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把以前的我想成另一个喜欢远之的人。他为了自己那点优越感,把自己端着,既不给远之好脸色,又没想过远之真正想要什么。所以他失败了,最终只能在仙宫陵里做梦和哭。 我可不一样,我会体贴远之。我连飞升都不要,只求陪着他,一定让远之感动得不得了,什么都没说一下子就原谅了我。之后我经常亲亲他,经常蹭蹭他,经常满足他,再偶尔哭两声,这给远之绑得死死的,从此再也不想离开我了。 多跟远之待在一起,当然能变聪明,学会无数招数。几年前那个笨少主,活该没有少主夫人。 我一边美滋滋想着,一边撑起身,支着一只手臂看远之。 远之如今比以前更漂亮。以前他只是天上的月亮,现在,他颈侧红红的、肩膀也红红的,左一块右一块,而且被子里也到处都是,他变成了一弯颜色缤纷、五彩斑斓的花月亮。 连后颈上,也是。 这样的远之,我瞧着瞧着就忍不住抿嘴笑。 远之早已不介意我碰他后颈,一开始是准我摸摸,后来是他与我背着时让我舔一舔,舔得多了,我自然很快发现怎样碰这里能不伤害他、又让他舒服。 我碰这,远之的声音会霎时变得无比动人,脸色特别红,腰更是趴得没有骨头,要我捞着才能继续。碰久了,他还会红了眼睛流眼泪,跟我求饶,说够了够了。不过么,远之曾在事前仔仔细细教导我,他说够了未必是够了,这种事上的话我常反着听。 至于远之什么时候有的这种类似奇怪喜好,我也搞不明白。且远之和我一起后,似乎还是别别扭扭的,敞不开心扉。 但昨日我收到了圣教合欢阁的隐秘传讯符,说又研制出了新用品,马上我又有新的方法能满足远之,他一定会更爱我、更离不开我。 想着想着,我有点不满足于只这么瞧他。我俯身在他脖颈肩头红红的地方一一再吻一遍,没忍住又往他颈侧留一个。远之大约也快醒了,眼还闭着,已经发出闷声:“莫闹……身上不舒服,没睡够。” 他声音黏黏糊糊的,我在他耳畔说:“那远之腰起来一点,然后你睡你的,我帮远之用灵力治治。” 他虚推了我一把:“大清早少来这些……后日是符有期女儿满月,今日不能放纵,保存体力,才好赶路回圣教。” 我的小心思这就被看出来了。虽然偶尔,远之会有想要睡着睡着跟我翻云覆雨的心思,可我认得出,今天显然不是,便乖乖地纯粹地在他腰间按揉和渡灵力,帮他缓解。 我很纯粹,只是稍微多捏了两把而已,远之的腰却又抖又躲,最后他终于睁眼,把我手抓开,盯着我凶道:“贴符就行了,按什么按。咱们两个金丹中期,这么远飞回去颇费气力,不当耍的。” 我眨了眨眼,立刻很熟练地来了感觉,泪花盈满眼眶:“可是、可是我做噩梦了,醒过来,才想马上就亲近远之。” 远之盯我的目光一下子柔软了些,他替我擦了擦眼角,问:“什么噩梦?” 我趁热打铁,往他身上一扑,哇地宣泄:“我、我梦见我回到了刚合体期那会,我以为我重生了,可以把做错的事都改正。我改正得特别好,远之很快就修好灵根引气入体,可是最后……我想跟远之求亲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场梦,我其实躺在仙宫陵里,远之在坛子里。” 远之皱皱眉头,摸着我背:“但你现下正躺在我床上呀。” 我借着他肩膀哭,顺便在他肩上多亲几下,眼睛凝望他:“因为那是一场梦中梦。我从仙宫陵醒来后,去找祝源帮远之报仇,可没在花降秘境遇到远之,我觉得不对,就一直往东海深处的雾霭飞,飞到灵力耗尽,往海里坠落,一闭眼一睁眼,我才掉回远之的床上。” 远之看着我眼神越发柔软了。我一手摸着他脸一手揽腰,把眼泪往他颈上红红的地方滴:“远之,你凶我没关系的,随便凶。可你一定不能不要我,呜呜呜呜呜,你不可以不要我……” 远之耳朵尖也变红了,他果然没再推我:“你休要言辞绑架,我哪有不要你。” 很好,非常顺利,我就知道远之爱吃这套。我越发往前挤:“那远之就得要我。” 气氛这么好,眼看就要成事,旁边偏传来几声猫叫。那只大脸攀在床边,看看我又看看远之,再发出了两声很凄厉的喵喵。 远之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略坐起身:“早上小千饿了。要给它碗里加……” 一旦开始喂猫,他必被这只大脸缠住,然后气氛再也回不来了。我深吸一口气,把远之按下:“你躺着,我去。” 将猫和猫碗拎出洞府,随便扔点仙食,关洞府门,回远之床上,继续刚才的气氛。 可就这么会,远之有点醒过神来,气氛还是有些散:“乖,不闹了。晚些时候还要赶路。” 我稍稍变招,将他手牵过,从手心吻到手腕,不说什么,目光对着他的眼,不时眨巴,亲吻再慢慢往下。 远之象征性地抽了下手,我不放,他也就不再挣扎:“……好吧,好吧。你此次得轻些,昨晚我都要死了。” 假的,远之经常先这么说,其中七八成,我真轻了他又不高兴。但没关系,他答应了、愿意落到我手里,实际上他要缓还是要重,我可以慢慢试。 …… 看嘛,轻了果然不高兴了,说“桓九,你这样,我以为,你还合体期十五岁呢”,之后身上不舒服又要怪我,我就知道。 没办法,只能出发后抱着他飞回圣教,边飞边由着他骂。他骂我我也喜欢。 …… 但我不喜欢我抱着远之、他抱着猫这种场景。 我跟远之怀里的这只灰毛挤眉弄眼,用气场警告它敢乱勾引远之我必扔你。大脸被我一瞪,更钻远之胳肢窝了。 远之摸摸它毛:“怎么突然吓到了,刚才还好好的。” 我把远之往自己怀里颠了颠,道:“一只捡来的猫有那么重要吗?远之,你这几天都好冷落我。” 远之抬眸瞧我,好像很无语的样子。 我补充:“除了在床上。” 而且我越想越委屈:“要不是你冷落我,我怎会突然又做那种噩梦。” 远之这才恍然一样,看看我,又看看猫,牵了牵嘴角:“哦,我没跟你说过。当年我住在那处洞府时,就捡了这只猫来养。因为我那时,有些想你,又不愿回来找你,便把思念寄托在它身上,你发病时变过猫妖,我就尝试着把它养成猫妖。最后还没成,我已不得不离开。” 远之这么一说,我心里酸酸的:“远之,你,居然把一只猫当成我的替身!” 远之静静地看着我,很久很久,才继续道:“我还水培过一颗桃子,只是失败了;我去海边吃海产,偏要老板照你的口味放辣;我还去找过那位小公子柳邵,留给他许多诗书。” 我的委屈一下子全缩回去,脖子也忍不住缩了缩:“……哦。跟替身没关系,远之是,真想我。” 我感觉远之在我怀里也缩了缩,在团吧团吧自己,不给我多碰。他也不说话了,只继续摸摸猫。 我摇了摇他:“远之,我错了,你骂我吧,你罚我吧。” 远之把大脸抄在手臂里:“你竟如此揣测我,实在过分。就罚你今晚继续做噩梦,而且早上醒来不准碰我不准抱我。” 我大惊失色,这简直是无比恐怖的惩罚,做噩梦不算,醒过来还不能碰远之,这比把我凌迟了还难受。我连忙又摇了摇他:“远之,远之,我真的错了,呜呜呜,对不起,你打我嘴,是我嘴坏,在那乱说。你怎么罚我都好,别不准我碰你。” 第112章 远之听了反而别开脸:“……我可不敢扇你耳光,这是在天上。” 之后我只能边飞边一直左右摇摇远之哄他,也不敢给大脸眼色看,仅流露十分的乖巧真诚。慢慢地远之抱着没那么僵了,唇也不撅了,又变回温温软软的形态。他虽嘴上没说,可我晓得他已原谅了我。毕竟远之浑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 再慢慢地,飞过许多个时辰到夜晚后,我抱着远之,又有点心热,回头匀远之那句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什么叫在天上…… 这时,一张着急忙慌的仙门传讯符飞了过来,挡在前面。 这传讯符皱皱巴巴,饱经沧桑,像是已经到处找过我们很多圈。看上面符文,非实时传音,是记录内容后传讯的。 远之将其接过,阅毕,面色顿时无比凝重。我问:“发生什么了?” 远之道:“这是二师妹的传讯。她说七日前,十二师弟丢了。” 第121章 转学 我接过传讯符,也将内容读过。 二师姐说,七日前璇玑殿和天地圣教办了场弟子交流会,位置在圣教,璇玑殿长老带着一百名小弟子、以及远之的几个年纪较小的师弟师妹来了圣教进行法术交流。却没想到,来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少了一个。一行人把圣教翻了个遍,愣是十二师兄的影都没见着。 最后只能其他弟子先回去,长老留在这继续找。二师姐到六师姐一行人也全聚了过来,正在圣教翻人翻得热火朝天。 远之叹气又叹气:“十二师弟在璇玑殿修行就不太顺,考核排名总是吊最后。我本想着多加引导、多多管教能好起来,看来终究不能强求。” 这传讯符里讲得好像我圣教都要被掀一面了,远之竟然并不紧张。我想了想,问:“远之,你是不是知道十二师兄在哪里?” 远之皱一边眉头看我,微微后仰:“桓九,要不你还是正常一点,别这么叫。十二师弟今年才十三岁。” 我可怜起来:“我也不想,我作为二十师弟只想叫大师兄一人。但,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远之其他师弟师妹的名字。” 远之在我怀里一手抱猫,一手拍了下脑壳,忙道:“好,我给你讲一讲。” 然后就开始了,按顺序,远之的二师妹叫子湄,三师弟叫李仲孟,四师弟五师弟六师妹都跟沈昼师父姓,分别叫沈益、沈图、沈溯芷……跑丢的十二师弟叫周傲雄……远之一路介绍下来,我突然觉得,作为二十师弟,好像直接叫他们师兄师姐也挺好的。 等远之这席话讲完,我赶紧道:“好的,我记住了。远之,咱们还是想想十二师兄人在哪吧。远之是否有了主意?” 远之唉声:“我想,十二师弟这次到圣教附近走丢,其实并非走丢,而是藏匿起来;且他是做了充足准备的,因此才不容易找到。我不知他藏在何处,但我知道怎样让他自己出现。” 我召出一张直达圣教的传讯符,随时下令:“远之你说,怎么找,我让圣教照做。” 远之又深呼了口气,很无奈:“无须找,直接张榜。他只要肯自己出现在圣教山门、免了璇玑殿和我其他师弟师妹们的担忧,就让他留在圣教,以后做天地圣教的长期交换弟子。” 我想了想梦里梦到的这位小十二师兄对我一脸热情,死扒着不放,大概,懂了。 我和远之赶回圣教要一天一夜时间,我这边给圣教的传讯符传出时,已过了一天半夜。结果再过半夜后我们落脚圣教山门口,小十二师兄的人居然这就已经找到。 就是现场比较混乱。 小十二师兄跪着,腰杆却笔直,面色坚定,一副宁折不屈的模样。 他面前,二师姐正扯着一根超级长碗底粗的竹竿,气得头发都要飞起来了,要打人。 而其他人无论是璇玑殿长老、还是其他师兄师姐、还是圣教弟子、还是符有期,都在或拽或挡着二师姐,“有话好好说这不是找到了吗”、“至少人完整地回来,没有被拐”、“师姐师姐,大家都忙活几天了休息休息再打吧,换根细的,你先放下”。 我抱着远之落地,见着我们,现场就不怎么乱了。师兄师姐们看到远之好像一下就有了主心骨,小些的几个全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目下情况,喵喵喵喵,就跟一群小猫终于找到了照顾他们的大猫一样,全都在疯狂地对我的远之舞尾巴。 尤其是远之手里还搂着只真猫,更像了。 那边二师姐也终于暂且把竹竿放下,但依然警告小十二师兄:“别动,没让你起。怎么处置你,让大师兄定夺。” 远之对周围道:“我明白了。你们几个先让让,我有几句话亲口问十二师弟。”于是小猫们纷纷让开,还噤声,静等远之对小十二师兄的训话。远之还把大脸交给了他的六师妹抱着。 我正要抬步走,他扯了扯我胳膊袖:“桓九,把我放下来吧,这像什么样。” 我盯着远之有各种红红东西的颈下,小声:“我想继续抱着远之。而且远之不用担心这个,你本也看着不怎么像样的。” 所以远之先前想扇的巴掌并不会落空,只会晚点打。扇完我他就扑腾几下自己跳下去了,甚至很过分地不让我舔舔手。 但他估计还不舒服着,落地有些晃,锤了锤腰。我赶紧上前搀住他一侧手臂。这样不仅将他扶稳,还让他特别有大师兄威震所有师弟师妹的风范,还能摸一摸他的手。 远之到小十二师兄面前,换了严肃神色,道:“小十二,你可知错?” 十二师兄腰杆一点不弯:“我让大家担心了,我认错。但大师兄,你们可以打我,却打不断我坚定的信念。我在璇玑殿真学不进去,我想修魔,以后像桓教主一样成为强大的魔修。我一定要修魔。” 远之道:“先说说你藏哪了,怎么藏的。” 十二师兄道:“二师姐每个月都会给我们拨灵石作生活费用,我,我省吃俭用,攒了好几年,终于攒够去散修交易所买高阶的藏匿符、散功丹药、修魔心法等等东西。我觉得准备充足了,就借这次机会想留在圣教附近,过段时日风声过去,拜入圣教外门。” 远之揉了揉额角:“规划得倒是严密。但你让诸位师姐师兄和璇玑殿平白担心,整个圣教都被你这一顿消失闹得鸡犬不宁。你可知,明日是圣教二长老孙女的满月,我们所有人本不该忙着到处找你。” 远之一副要生气的样子。我见过远之生最大的气,十分恐怖,不晓得这个屁大点的周什么熊师兄承不承受得住。总算不止我一个人让远之冒火了。 这么想着,我美滋滋挠了挠他手掌。远之应是被挠痒,反握住我。这样我们的手便抓得更紧了。 十二师兄攥紧袖子:“这事是我不对,大师兄怎么罚我都行。可我想修魔是真心的,我都把买来的魔修心法背熟了,只差找个合适环境散功重修!大师兄,我知道你张榜是为了引我回来,求你不要食言,成全我吧!”然后砰砰砰,三下重响。 远之摇头:“你这件事太过恶劣,我必须重罚。从今以后,你在增城派就只算做记名弟子,不能再喊师父,只可称师父为掌门。” 小十二师兄听罢,傻住,旁边围观的其他增城小猫全都傻住。我也觉得意外,摇摇远之,提示有点过了。 却没想到远之下一句话是对着我:“另外,就请爱才又聪明的圣教教主安排,找个位置,让小十二做圣教的外门弟子,今后在圣教修炼。以后小十二若想重得增城派正式弟子的身份,便与我用同等修为层级斗法,打赢了我,就还给他。” 大家都还在呆、在匀远之这番安排的用意,小十二师兄反应倒快:“大师兄是说……要我留在圣教好好修魔,以后有了本事,再堂堂正正地做回师父的徒弟?” 远之道:“是。我需要惩处你,又不能食言,这样最好。” 小十二立刻又开始砰砰砰:“多谢大师兄!我,我今日犯了错,一定会弥补回来,以后挑战大师兄时绝不会让你失望!我会在圣教好好学的!” 之后四周又乱了一阵,远之的师弟师妹们对此还是有些质疑。 我放手远之去那边安抚那群小猫,这头往前两步,走到已经站起来的小十二师兄……哦不,本君的新外门弟子周傲雄面前,睥睨道:“圣教弟子可没仙门里那么好当,本君这里讲究胜者为王、强者才能拥有资源。你筑基以前,圣教会提供基础的修魔资源给你,看你靠这些能提到什么修为。之后要等你筑基中期、结丹、结丹中期,才有第二、第三、第四波大量资源。这些东西你若是利用不好,爬不到下一阶、或排不到弟子前列,那就自己喝西北风想办法去。” 以前圣教管理乱得很,这是远之接管后缓缓设的制度。我觉得很好,可提高弟子内部竞争,大家都会想变强。 周傲雄拱手,向我深躬:“请教主大人放心,我既然许诺不让大师兄失望,当然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113章 我瞥了眼远之,嗯,在和他六师妹聊大脸应该怎么护毛。好久没装过了,我还可以装一会,于是背手而立,继续睥睨:“另外,本君的圣教上升渠道可是很畅通的。你现在是外门弟子,若潜心修炼、多多帮教内做事,将来在弟子中排到前列,就能提升至内门,得到更丰厚的修炼资源。这提升的程度上不封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要真有本事,最高可做到圣教少主,拥有统领整个修魔界的机会。” 周傲雄听得两眼放光:“真真真的吗?我也能做少主??” 我瞧了眼一起在围着摸猫的符有期,发现璇玑殿长老也围一处摸猫了,一只猫而已不知有什么好摸的。我咳一声:“自然。浅淡血缘是现在修真界的共识。当然这条路不会容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更要付出十二万分的辛勤才行。” 周傲雄对我钦佩得几乎又要投地,一直翻来覆去地感谢。我重拾了一把傲视天下的体验,也很开心,也算傲世足够,很有范地摆摆手:“去吧。去找二长老,他会给你安排。” 不装了不装了,一天一夜没睡,该去拉着远之回魔宫睡觉了。 第122章 压抑 我当凡人的时候,分明是远之教我,多睡觉多休息,睡好了才有精力修炼。 可我现在要拉他去睡觉,他却跟我不乐意。 因为他懂礼数,回来既是为了满月宴,就要先去看看符有期家的姑娘。 刚出生的娃娃,我想远之想得疯狂时,见过太多。都皱得像老头子,长开后才变可爱。所以我没那么有兴趣。但远之很有兴趣。 被拽去的路上我反过来扯扯他:“远之既这么有兴趣,干脆我将圣教灵石大力投入仙门生子丹的研究,我们也好早日生一个。”然后毫不意外另一边脸也挨了一下。左边一巴掌右边一巴掌,齐了。 到符有期家院里,花娘正被一侍女扶着,来回地走。符有期看见天塌了一样,着急忙慌冲过去:“夫人,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这外面风大。” 开始了,那股久违的感觉。只见他们两个瞬间自成一片空间,仿佛两人周围立刻罩了个无比牢固的酸臭味屏障。花娘满眼爱意,转而托住符有期胳膊:“医修说过,我恢复身体本就要多走走的,符郎不必担心。” 符有期眼睛竟然红了:“那你也等我回来,我搀着你走我才放心。” 花娘抚着他脸,道:“谁搀着这不都一样么。哎呀,你怎么又在哭,这么多人呢。” 对呀,他怎么又在哭,跟谁学的。 一个月前,花娘生产,我和远之赶了回来守着,乐扶苏也把我哥和璇玑殿最好的医修带来一起守。本不可能出任何问题,甚至还用上了很厚实的镇痛符,花娘只会在最后会稍微痛些。 结果符有期看见自己夫人疼得喊了两声,立马急得涕泗横流,哭着跑来跑去到处问医修,“会不会出问题啊”、“再多上些镇痛符行不行”、“能不能不生了”、“现在把胎儿拿掉还来得及吗我保大”…… 医修只能跟他解释,没有问题,很正常,现在很顺利。镇痛符不能多上,多了贵夫人会使不上力,这样是最好的。最后符有期又进了屋,我只听见他还在屋里继续呜呜地哭,最后儿啼声响,他们父女齐鸣,鬼哭狼嚎。 唉,我还是不念着生子丹的事了。远之不能受那种苦,要孩子可以将就养养大脸么。 这么一想,我瞧着远之怀里盘趴的大脸……小千,也没那么碍眼了。 于是大家都用术法清洁了自身,进了屋,一起围观逗弄摇篮里符有期的姑娘。只有我,一直在摸摸远之怀中小千的背毛。我想,从此小千就是我和远之亲生的孩子,我要给它吃最好的仙食、找来妖修最好的心法,一定把它养成个妖。 远之抱着猫,没上手去摸符有期女儿,但看得很开心,也捋了捋小千背毛,跟我手指偶尔一碰,我便也开心了。 一阵闹后,远之问:“符兄,你可有给她取名?” 符有期挠了挠头,牵住花娘的手:“我想过了,就叫……相逢。好不好花娘?” 花娘笑道:“很好的名字。” 我们不能打扰他们和刚出生的小相逢太久。大家看过之后,各自送了小相逢礼物、连远之都替我一起送出一个金锁、一对银镯,大家散了,在圣教各处住下,等明日正式开宴。 远之也终于提出,一天一夜没睡,该回魔宫休息了。 他很惆怅:“我腰还是酸。桓九,真的,今日你缓着点来吧。” 又来了,远之惯会心口不一。表面上让我缓着点,实际上说“今日”也可以,他还要,腰酸也要。不能累着他又要满足他,真是考验我。 我照旧很轻松地将他横抱起来,多往怀里颠两颠:“远之该让我一直抱着。”远之抓着的小千也跟着摇了好几下,喵喵数声。 等把远之送回魔宫躺着,他睡着什么都不晓得的时候,我就悄悄去合欢阁,检阅新品。 未料远之却道:“不过,我在圣教还有些事情。放我下来。你先回魔宫休息,我晚些时候就回。” 我奇了怪:“你有事情?圣教又有棘手的公务被符有期送到你这了吗?” 远之一手捂嘴,别开眼色:“那倒没有……总而言之,就是有事。撒手,你赶紧先自己回去。” 远之竟背着我在圣教有别的事做。 这种时候,要悄悄地探查。我答应了远之自己回去,便接过小千,抱着走了。 回了魔宫,我随便给小千扔几样吃的,将它一关,出门找远之去。我倒要看看远之干什么得背着我。若理由不充足,我可又要哭给他看了,且是哭得很惨很惨的那种。 问过几个魔侍,让他们指路,我很快找着了远之的行踪。 看着合欢阁的匾,我陷入深思。 现在进去还是不进去,是个大问题。若说最近合欢阁有什么特别的,那就只有出新品了。 我苦想了近半个时辰,福至心灵。远之眼光绝佳,由他检阅新品,带回来,定是好物。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魔宫中等他就行。 于是我又回到魔宫,把小千抱到床上,火热的心,边摸边等。 在外时,我与远之偶尔路过古迹或奇景,远之会教我一些诗句。有次路过荒芜的几个小山丘,远之指出此处应是古代帝王奢靡宫殿的地基,而后教了我一首赋。里面有句“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正对应此情此景。 何况我真的是桓采女。 等到下午,我都快把小千的毛给搓出火星子,远之还没回来。终于小千惨叫一声,四爪腾空,一溜烟跑了出去。 我突然意识到,作为桓采女,等皇帝临幸哪能光坐着,要打扮。 我赶紧跳下床窜到后面妆台,对镜略作欣赏、再作思索,觉得脸不是很需要上妆。那可以加点别的装饰。但这妆台空空的。 但,环视一圈,我突然又发现,当年和盖头红纱一同裹着扔角落的凤冠,还在那。 这凤冠被远之嫌弃过,我当然不会直接戴。最终我拆了一点金饰贴头发上,两根流苏和马尾卷在一起,再一蓝一赤两颗珠子作耳坠。我又对镜子欣赏了会儿,觉得这才像桓采女了。 远之直到晚上才回来。 我在门边久等,他一推,我立刻饿虎扑食将人嗷呜一扑,压到墙上,并顺上门。而后并不做什么,只挤眼泪眨眼睛,问他:“远之,你瞧我多好看。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个人出去逛大半日。”边问,边把耳坠、金饰往他面前凑。 远之果然瞪得眼睛都大了,僵住不能反应:“你……” 我捏住他一只手往墙上按,交在他颈侧问:“好不好看?” 远之微微哆嗦:“好看。” 我将耳朵凑近:“那你咬一口。” 这招奇佳,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远之已呼吸变重,委屈:“说了今日要缓着些……” “所以今日桓采女伺候皇帝,”我轻轻啄一下他唇角,“我伺候远之,只让远之舒服满意,不让远之累。” 伺候远之皇帝,可真是耗尽桓采女十八般手艺了。又一顿忙到半夜,红帐里床榻上,我终于让远之舒服又满意,替他和我的手清洁干净,再侧躺到他身边,摸摸他红得飞烫的脸:“快跟我说说,合欢阁的新品是什么?远之都没拿出来。” 这下远之更羞,瞧都不敢瞧我。我不着急,静静等着。 片刻之后,他才张开手,掌中化出一样东西。 一朵红色的、莲花状的花烛,看着像河灯,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我接过,瞧了瞧又摇了摇,不太明白:“怎么用的?” 远之介绍此物,眼神恨不得飘到外面:“第一个用法,将灯芯点燃,会有特殊气引散出,稍稍闻之,便能帮助……咳咳。” 我有些嫌弃:“就这?合欢阁真是越来越没新意了。我要削减他们灵石。” 第114章 远之手掌蒙眼:“第二个用法,这花烛燃下的蜡水……并不烫,若直接触之,气引之效,更胜百倍。” 我大惊,忍不住学了下符有期常用动作,肃然后仰。 远之被我的激动吓得有些怕:“桓九,今日就别了,下次吧,下次……”他闭上眼,“用在我副灵根上。” 我爪子一顿打滑,差点把这玩意掀掉。这下我稍稍冷静,也有些害怕了,把花烛放到旁边,贴紧他,抱着他:“远之,我突然觉得,我们,我们两个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我本就是魔修,什么样都很正常,你,嗯,你那么正道,好像和我在一起后,我就把你带坏了,越来越不成体统……” 明明刚才,远之还脸红得不得了。 我这样一问,他转过身来朝着我,眉眼却十分松和,那么温柔:“行事正道,在兼济天下,本不在这些事情上。” 他越这样,我越是怕:“可我总觉得,我这样是玷污了远之。而且好像我们一开始,也没有这么……” 我话未说完,远之忽然往前一靠,他如今在我看来小小的一只,整个掉进了我胸口:“这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桓九。因为太喜欢,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难以自抑。” 我有些无措:“是,因为喜欢我?但但但,也好奇怪……” 远之微微垂下头:“我猜,可能还因为我想让你占有我、留恋我,让你感受到拥有我的快乐,这样,你就不会再舍得……死在我怀里,一个人走了。” 他的声音开始涩哑:“桓九,我那次不该说让你去死,我也会犯错,你不要总听我的话。” 第123章 准备 这一次,又是远之在我的怀里,快哭了。他落泪没有声音,反而更可怜。 我没有想过那次兵解,远之心里,竟是觉着是他口不择言逼死了我,觉得对我有亏欠。他,他怎么能觉得欠了我呢? 我赶紧摸摸远之头发:“远之你别哭,哪怕没有这些,我以后也不会离开你的。你别哭,哎你别哭……” 可远之的眼泪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样子,我怎么都擦不干净,急得自己眼睛都热了:“你干嘛学我……怎么都学我,我喜欢哭是想要远之哄我,但远之也在哭……这样子还有谁哄我们呀……” 于是,得到合欢阁新品当夜的结果便是,我和远之抱着一起哭,直至哭累,又一起抱着睡着。 我生了心事,没睡太久,便已醒转。这次我没吵醒远之,只静静瞧着他泪痕未干的面庞。 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后,一切都好了,可这次我才发现,原来他心里还是在偷偷藏着许多苦,压抑着很多情感。 其实现在,我们之间好多事早已不需要这么压抑着,但估计……远之压抑自我迁就他人,十几年,已成习惯,就算风浪都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改过来。 就像我们某些事上,他也总别别扭扭的。 他不知该怎么爱自己,不知怎样才能心念通达。他从来,就没有通达过。 我必须为远之做一件,能让他敞放心胸、特别开心的事,让他学会自己喜欢自己。 我能想到的便是和梦里一样,郑重求亲,再办结侣典仪。 但……我虽并未做那首礼,可求亲,我几个月前已拽着和梦里差不多的一堆聘礼求过,远之一下就答应了。求得不完美,专门再求一次,又很奇怪。何况我什么都是远之的了,再拿任何聘礼,不都左手倒右手吗? 结侣典仪,更是满地开花。不说以前就办过一场大的,后来我们又在增城派、圣教、远之的山下宅子、远之的第一第二个洞府补过五场只有我们二人的,拜了五次三清和天地高堂。我们拜完就急着去床上了,对心念通达好像没什么用。 要办到远之心坎上,真的很难。 我有点想不出该怎么做。目前能想到也许有点用处的,就一件:先抽空要到璞玉,亲手做个玉冠。 第二日,小相逢的满月宴,在圣教厅堂里办了十几桌。除却昨日的一群人,符有期还宴请了部分有空的圣教弟子,且今日我哥和乐扶苏也来了,各自为小相逢送了礼。 然后这宴席就开始了,很随便,连小千都到处弯竖着尾巴走来走去。符有期和花娘讲过几句话后,就让大家在各种宴桌愉快用餐。毕竟圣教本来弄这些就不爱复杂,且只是满月又不是婚…… 我和远之一条桌,我正想着,一转眼,就见远之碗里已堆了不少东西。 煮羊肉片,螃蟹腿,锅包肉。 宴桌上有增补灵气的仙食、魔食,他全没动,就那几样当添头的凡食,都在他碗里了。 远之正在认真地拆螃蟹,紧皱眉头,好像不大能分得清螃蟹身上哪里能吃。我盯他久了,远之也抬目光与我对上,局促起来:“这不好拆,吃了不对的地方会胃寒,我也不太会拆,你别吃。”他竟以为我不会拆,想跟他抢。 我说:“远之,我们是修士,就是把它连壳啃了都不会胃寒的。” 远之对着被他拆成乱麻的螃蟹,很犯愁:“但一般也莫要连壳啃吧。”然后继续研究。 我知道这几样肉在人间都算大菜,但这是修真界,它们就只能做添头。我看远之拆个添头螃蟹这么起劲,一拍脑门,想到问题了。 好像我就没带远之正经吃过一顿他喜欢的人间大餐? 仔细回想,以前我们只吃过小食,客栈用我喜欢的口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直接辟谷。和远之行走天下后,我们精力更倾向于除邪和修行,五谷之物不自觉便远离了。几次婚宴,远之一口热菜都没吃上。 可谁不喜欢吃美味的东西呀,我吃山下辣菜,都觉得很放松很开心。远之还做过那么久凡人,肯定更垂涎。 远之努力将螃蟹拆得只剩里面的黄,拈筷子一口一口抿,点点头,提着蟹壳往我碗里赶了一些,让我尝尝。 我将蟹黄尝了,确实很好吃,心中暗将此事记下。吃东西,这是一个能让远之心念通达的方向。 且,我现在就要让远之稍微先通达一点。 于是我衣袖一振,换个大马金刀的坐姿,拿来一只螃蟹。我要拆给远之吃。 “……” 我知道远之全程在盯着我。最后他应是忍无可忍,说:“在人间,螃蟹不便宜。停手吧,太浪费了。” 螃蟹黄我弄不会,蟹腿还是会的。我把所有螃蟹的蟹腿肉剔出来,都堆到远之碗里。远之享用着,眉目舒展很多。 于是我将目光投向对面长桌,我舅舅。这边远之在乖乖地吃,我正好借口说事,到对面去找舅舅,悄悄问灵梭冷玉的事情。 舅舅懵然:“什么玉?” 我更惊奇:“难道不是我哥当年送了一块灵梭冷玉的璞玉,给您和舅母当结侣贺礼吗?舅舅,我可否要来,给远之做个发冠?我会用别的东西换,看舅舅想要什么。” 舅舅很无奈地解释,贺礼是有,但那不是灵梭冷玉,是九霄轮玉,通体火红,确是绝世好玉,做的法器用心淬炼最高可达七阶半,但…… 舅舅两根手指比了个圈:“就这么大,做不了发冠。” 可恶的梦境,居然误导我。这么点大,只能做扳指。远之法器也纯粹凌空驱使,做什么扳指。 舅舅直接就把九霄轮玉拿出来,给我了,也和梦境里一样,没要我东西。 藏好九霄轮玉,回去又安抚一会远之后,我出了厅去吹吹风,对着小玉块想办法。这么小的玉能做成个什么呢,烂脑子快想。 身后哥哥坏兮兮的声音飘来:“小九怎么回事?满眼爱恨情仇。有什么感情矛盾,跟哥哥讲,让哥哥高兴一下。” 我:“……” 我坐在台阶上,跟我哥说了。 然后我脑门就被哥哥拍了一下:“办那么多次结侣典仪,一次都没办到正途上。难怪没法完全叩开人家的心。早知不该把你关圣教里几十年,脑子都关坏了。” 我低头说:“可就是很难办呀,远之不喜奢华,我办典仪办大了花多了会被他骂。典仪之后本就该是洞房……好吧,如果再办一次我一定不着急,但我觉得这还不够,而且这块玉太小了没法做头冠……” 哥哥开始一样样跟我掰:“第一,当年大办的那场典仪,我有听说过,你们搞出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沈公子心中定藏着几分不悦;第二,沈公子师弟妹众多,关系形同至亲,他心底里应更希望结侣典仪能办热闹,得到师弟师妹的祝福。” 我一想,点头认同:“哦,所以我之后只跟他办小的是错的。而且……” 我忽然记起,当日增城派,沈昼师父衣冠冢前,是我说怕人情世故,远之才改口,说就办我们二人的典仪,不叫别人。 远之不是不想热闹,他是在迁就我。 哥哥继续讲:“第三,不办奢靡,并不意味着就会办得不好看。另外,你们每次都拜拜拜的,这也须改,你要重办,就须体现出你献上真心的真诚。” 第115章 我一听就晓得好哥哥有主意,赶忙扯扯他,要他展开讲。但哥哥却摇手:“我提点就到这,该怎么做,你须自己想。我至多只再提一小点,在极西之地,夫妻以戒指定情。”他最后莫了把我头发,“好好去干,别让哥哥失望。” 哥哥起身,念着“师尊师尊呀我的好师尊”,回去雀跃地找乐扶苏了。 我对着这小块璞玉,继续思考。 要大办。不贵。好吃的。献真心。戒指。 不一会,我就福至心灵,想出来该怎么做了。烂脑袋也没那么笨嘛。 晚上魔宫中,我想拉着远之说话,远之想拉着我去床上,我们反复拉扯,最终我们决定去床上再说话。要以妖精远之的需求为先。 远之再没说我没意思过。他薄红的脸、涔涔的汗,他的泪水,都是那么漂亮;他喘不过气的轻吟,又那么让人心疼。他急了,还会牙齿打着颤来咬我耳坠,他越把我耳垂扯疼,我便越努力。我今晚没有用什么花样,我只让他得到最单纯的满足。 最后他一手胳膊吊着我、另一手手指拨弄我蓝色那条耳坠子,脸贴着我心口,有气无力地问:“桓九,你今日在忙什么呢?我好像听见你背着我,在说与我有关的事。” 我紧张起来,我好像没有设隔音:“你听到了?” 他轻轻摇头:“没有。你既背着我,话题又与我有关,定不想让我现在知晓。我未多听。” 我怕他听去,可远之这样说,我更怕更心疼了。我只能把他抱得紧紧的,道:“是与你有关,所以……你只管等着,我会给你一样惊喜。” 远之问:“什么惊喜呢?” 我低头捧住他的脸,亲吻了一下他鼻尖:“远之,我们再在增城派办一场结侣典仪吧。我们这次办场大的。” 我对远之说,就办在五日后。因五天时间必不可能弄得多么复杂,远之便答应了。 他根本就没问我打算怎么办,我估计,他又是在想着哄我,一个仪式而已,他愿意配合,怎样都行。 于是我在远之面前消失了四日,去布置,却也每日保持传讯,不让他担忧。第五日清晨,我披上一身纯色婚服,回到魔宫接他。 首先,给远之也套上一件纯色暗纹的大红婚服;然后,我把远之按到妆台边,一缕缕给他顺着头发,拿出亲手雕的白玉玉冠,为他束上。 远之发觉:“这玉冠有灵气?” 我说:“这是圣教能翻出的最好的五品白玉做的,我亲手雕琢,远之觉得好看吗?” 远之向镜子凑近,仔细观摩:“上面的花纹是……长丝的蘑菇和两个球?” 我:“……远之,这是松树、流云,树下是你和我牵着手。” 远之道:“哦,原是这样,挺像的。” ……远之真是有无与伦比的情商。我觉得五天还是太短,补充:“回头,我再细化一下。听说有的手艺人能在核桃上雕一座船,我认真学,定能雕得像样。” 我替远之戴好后,他又对镜好一阵看,皱眉不语。蘑菇和球,恐怕远之还是嫌弃了,我只能在旁边缩着手不动,准备听他训话。 不想远之看很久后,竟然说:“结侣戴这个……不会太素吗?桓九,我记得你喜欢花哨一些,你可以往我头上堆,我不介意。” 我抬手化出一堆花哨,笑起来:“我确实喜欢,但谁喜欢就该谁戴。都是从那婚冠上拆下来的,远之你看着啊~” 上次,我是桓采女临时侍奉皇帝,打扮得较为仓促;今又当着远之面打扮,自然要认真。我在两边耳朵各挂了两条双色长耳坠,马尾上系了七八条叮铃铃响的流苏,再把两片金饰别在耳旁。 我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在额心点朵红花印,被远之拦下:“行了……你这,都快打扮得像个姑娘了。”他嘴上这么说,脸却赤着,可见其实很喜欢。 最后远之替我解了多余装饰,让我仍是跟先前临时侍奉的桓采女一样:“不必贪多贪足,就这样罢。终究你又不是嫁的。” “怎么不是?”我辩解,“远之,我就是嫁给你的。今晚我要故意喊你夫君。” 远之别过脸,红到耳后:“你哪学的,这样贫嘴。” 当然是跟我哥学的。这五日中有半日,我在缠着我哥问怎样说情话,哥哥强调这些只能作为添头,才教了我一点。看远之这反应,说明哥哥能把乐扶苏迷得神魂颠倒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将远之的手牵起,贴到唇下,轻嗅一阵,再握紧:“远之,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我抱你去增城派。” 他惊讶了:“大家?这次不是我们两个?” 我想到自己的安排,开心昂头:“我昨天就把你认识的我熟悉的都叫上了,你没发现今天早上,圣教没有符有期舅舅他们的影吗?连小千都被他们先抱走了。” 远之却纠结起来:“直接都去增城派?似乎于礼不合……” 看嘛,连这都要瞻前顾后别别扭扭,我的远之心思七拐十八弯。 我不管他合不合,先手一步,自己身躯高大,便能轻轻松松把人抄起,而后贴着他耳畔道:“今天和以前都不一样,没有别的礼,我就是礼。远之你只管放轻松不带脑子,乖乖听我安排。” 远之半懵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我看他眼神略带怀疑,却还是将头倚在了我胸前:“好。” 第124章 婚 飞去昆仑山路上,远之一直在拿手指扒拉我两边耳坠,他居然喜欢我戴这个。我下定决心,以后我要打无数条坠子,每日换着戴,给他扒拉给他咬。这是桓采女应做的。 落脚增城派,远之环视周围,看得更懵了。 整个增城派的殿宇四周,屋上瓦下,全都被我布满了各种盛开着的鲜花,蝴蝶乱飞,生机盎然。旁的装饰都没有,这就是这场婚宴唯一的装饰,但只这一种装饰,立刻就带出了热闹氛围。 露天的场地上中间一条红毯,两边有坐的长桌,但没有固定菜品,长桌两侧及周围全是现做的各种吃的。我从山下邀请了许多凡人大厨,于是这边在烤全羊,这边在烤包子,这边在烤羊肉串,那边在做奶茶奶酪、拌面抓饭。还有专人蒸煮并剔好螃蟹,做鱼生的,炒圣教那边菜系的,烤饼馕的,做点心的,摆盘水果的……想吃什么拿什么。 远之偏小的师弟师妹几乎全围在烤全羊那,十几个脑袋垂涎欲滴,敲碗等待,给掌握烤架的大叔加油鼓劲。 哥哥和乐扶苏在研究怎么拆螃蟹,研究着研究着哥哥忽然叼着一条剔出的蟹腿踮脚去……呵呵乐扶苏选择制止,用手捏了一半下来自己吃。 远之的二师妹端着一盘好吃的,去了后山又回来,应是拿去祭奠沈昼师父了。 符有期在忙着给自己亲亲夫人来回跑,添各种美味;小相逢被扔在舅舅怀里抱着。 小千在到处摇尾巴蹭蹭,肚子都圆了。 另外其他比较熟悉的璇玑殿弟子、长老,和远之经常搭话的魔侍,也有受本桓采女邀请,前来赴宴。 我大手一邀:“远之你看,这次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远之人还在发呆,眼睛不时眨一眨,表示他没有呆成雕像。他嘴没回答我,肚子的叫声回答了我。 然后他嘴才打着结回答我:“是……很不一样。但今天结侣典仪,是个什么流程?哦,我红纱都没戴,这里似也没有布置大红之物,我该找个什么东西罩头上……” 我从背后捂住他头,慢悠悠晃一晃:“远之不动脑子,远之不动脑子,放空,放轻松。” 远之往后靠着我,还是在问:“那,典仪是什么流程呢?” 这里到处是美味飘香,他肚子都叫了,却还在问我典仪。 那我可要搞快些了。 我散发出非常强大的金丹中期威压,并提醒大家我们两个正主已至,典仪马上就要开始。于是又一阵混乱,主要是远之那一群师弟师妹在大呼小叫。好一会后,才略略安静下来,各自归位,放下碗筷,静静等待。 我将远之拉上红毯,一路走过。毯上有许多花瓣飘落,远之踏上去,风一过,又有花瓣飘过他眼睫,他美得就好像花朵成了精。我早说远之是妖精,现在解惑了,远之是花妖,专迷我的。 但走到红毯尽头,几级台阶上,远之还是没明白:“这什么都没有,怎么拜?这次也是对拜吗?” 我推一推他:“远之,你上去。” 他奇怪:“你不跟我一起?” 我说:“你先到台阶上,你上去就知道了。” 远之的目光依然在表示怀疑,然他也依然不提意见,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磨上那几级台阶去了。 等他转回身来,我向他笑了一笑,而后一振衣袍,向他单膝跪下。 众目睽睽之下,双膝下跪,应跪父母长辈天地,远之绝不会接受;我想,单膝下跪对着爱人,刚刚好。 远之眼睛都瞪圆了,反应过来后他也要向我跪,他大概以为这是新的对拜礼。我道:“远之,你站着,你听我说。” 第116章 他顿了动作,站回:“好,我听。”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需要对远之说一席动人心魄的话。不过在这跪之前,我从未提早考虑过对远之单膝跪下后要说什么。因为只有想到什么说什么,哪怕话讲得有些颠倒,才是真正动人的真心之言。 我仰着头,看着身上披一层阳光的漂亮的他,说:“远之,我希望你能从今天起,大胆地开心起来,不要再难过了。” 远之退了半步。 我说:“那日兵解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远之的错。不管怎样,以后这种事情都不会再有。远之以后也无须再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我现在很高大,远之可以尽情依靠我;我被远之教了这么久,脑子也没那么笨了,远之不愿想的事情也可以让我来想。” 我想了想,再说:“如果远之不喜欢依靠我,那等我再修为高些,就把自己给远之采补。我讲过的,我愿意给远之当炉鼎,这话依然算数。我会让你变得特别强大,然后我依靠你。” 然后,我没有预备稿的话果然开始乱了:“远之教我的心念通达,我始终牢记着,以后我要把这四个字全教回给远之。若你特别想难过特别想哭,也请像我一样尽情地、大声地哭,让我慌乱,让我心疼,我会尽全力重新逗你笑。远之,我想要你再也不难过、永远地开心起来。” 我捧出精致的小匣子,对他打开,露出里面色泽纯然火红的玉戒。 我说:“我听说,中原这边,赠玉是定情;极西之地,赠戒指是定情。远之,这是特别好的九霄轮玉,是我这几天亲手为你磨成的戒指。我,我雕功很一般,小块的玉又易碎,所以这戒指只是个纯粹的圈,但我在内层努力刻上了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你拿它做装饰也好,炼法器也罢,都可以。” 远之低头瞧着我,定定地不动,也不知是又看呆了、还是又嫌弃我雕的东西了。 我本来很自信的,突然有些害怕,也不单膝了,跪着往前行两步,上一级台阶,说话越来越乱:“本来,本来我做梦时也送了你玉,梦里面是灵梭冷玉,但我现在想,我觉着这个红的玉更好。火红火红的,看着就阳光又热闹,说不定更能叫远之开心些。” 我怕他退后躲我,赶紧又膝行上去两级:“让我为远之套上戒指,这就是今天结侣典仪唯一的礼。远之接受,就当听进去我前面说的话了,就当答应了我,以后不再压抑自己,有难过就哭,开心就笑。” 最后我一直膝行到他下一级,把红玉戒指摘出,仰面望着他道:“求你把手伸给我。我爱你,远之,让我为你戴上吧。” 我以为我要等一会的,等远之深思熟虑后的决断。以前,一向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这话刚讲完,他的左手已伸到了我面前停着,直接就是在等着我套。 因为太快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远之抖了抖手指,笑起来:“不戴了吗?我的手已经给你了。我已开始听你的了,一刻都没迟疑。” 我一恍,慌乱地赶紧托住远之的手,赶紧认一下哪根手指是无名指……虽然我也不知为何单要套无名指上,但就有一种直觉,套在这上面最好。 乱好一阵后,我才找准,将红玉戒一点点从他无名指推上去。 刚推到他手指尽头,远之忽然弯下腰,一把大力扯住我衣襟,微微歪着脑袋,闭眼,对准位置吻上。 远之这次亲得非常霸气,一下就堵完了我的唇、搅起了我舌尖,在里面又啃又咬,好半晌我听到背后各种各样的欢呼喊叫,才想起回应。我一开始回应远之就不霸气了,他蓦地睁开了眼,被我亲得一直往后面退。我先前是跪着,这下都快变成了趴着,而远之就在我身下。我抬起脸时他微微喘着热气,脸色快比戒指都红了。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搀起来。不过远之搀着也还是软的。我晃了晃他,让他回神:“远之,典仪结束了,这次很有意思吧!” 他看着宴席上活蹦乱跳大呼小叫的他的师弟妹们,微微掩唇:“这就相当于拜堂和拜三清?嗯……结束了,要做什么?是不是现在该去洞……” 我拽起他套上戒指的左手,带着他大步往前走:“当然是——吃东西!” 我边走边回头望着远之,望着他清澈迷人的眼,还有眼底的、居然自己都觉着变得讨人喜欢了的自己。 “远之,今天这些好吃的,我们全都要吃完!!” …… “嗝……桓九,我其实,今天就有个比较能心念通达的请求。” “远之你讲,我什么都为你做!是不是还有喜欢的美食没吃到?随便讲!” “那个,晚上……莲花烛……我其实是,真的很想试试……”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