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安旧梦》 第1章 《顺安旧梦》作者:以墨煮茶【cp完结】 简介: 问道三百年,修为早已圆满,天劫却迟迟不至。 夜泽不以为意,幽居昆仑静候死期。洪荒神嫌其碍眼,遥指东方,要他下山入世。 神谕:寻一人相伴,可渡你成仙。 夜泽问寻谁? 神说随你便。 于是夜泽下山,走进人满为患的象姑馆,看到了正被拍卖的花魁。 花魁年方十七,苍白纤瘦,端坐莲台,于珠帘后焚香抚琴。 ———— 明定十二年,安远侯卫氏谋逆,株连九族,新科状元卫风锒铛入狱,受册奴籍,被官卖至勾栏院,成为广受垂涎的俎上之鱼。 他以为买下自己的会是哪位王侯子弟,没想到是位籍籍无名的剑修。 剑修身上分文没有,却敢出价十万黄金,赊账时态度嚣张、语气阴森。 “剑压在此,回来见不到他,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 —— 两个没什么求生欲的人在天命撮合之下走到一起抱团取暖的故事。 一句话简介:冷血厌世的修仙者x跌落神坛的状元郎 标签:美人攻、勉强算先后爱、神怪、一点点种田、狗血 第1章 下山 昆仑山的蟠桃到了万年一熟的紧要关头。 这一轮结果甚少,只有两颗。为防其他妖兽抢先,三青化了原型守在树上二十年之久,在蟠桃脱枝坠落的瞬间探爪握住,随即发出一声穿天尖啸,震退其他垂涎三尺、跃跃欲试的妖兽。 声波撼彻山野,层林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云霞逸散、鸦雀高飞。 连百里外的玉山也遭到波及,白玉树上结出的珍珠簌簌晃荡,噼里啪啦砸落在地,吵醒了枕树而眠的人。 那人肌肤苍白如雪,气质冷如坚冰。细眉入鬓,微微蹙起;睫羽浓长,在紧闭的眼隙里透下深深阴影,纤薄可见血管的眼皮抖了抖,敛出一道极深刻的褶皱——他睁开眼,点墨寒眸里倒映出漫天珍珠雨。 虽是男子,却着实生了副雌雄莫辨的美貌皮囊——靡颜腻理、瑰姿艳逸,惊鸿一瞥便令人神魂颠倒、忘却呼吸,眯眼的瞬间连天光都略微收束,唯恐光芒过剩惊扰美人。 毕竟美人美则美矣,脸色却阴郁幽寒,看着就不好相与。玉树讨好地开出一簇花递到面前,他却嫌其挡路,起身时不耐烦地伸手折断,丢弃在地。 玉树顿时发出一声泣鸣。 “夜泽!不许欺负它!”赤色飞禽拖曳三根黛青尾翎盘旋落地,化为俏丽少女,她叉着腰,“你知道玉树开一次花多不容易嘛!” 夜泽冷漠转身:“关我屁事。” 三青气得跺脚:“你给我站住!” 夜泽置若罔闻,在一块崖石下席地而躺,闭目凝神。 腿突然被不轻不重地踹了下。 凤眸半眺,夜泽冷冷看向三青:“说。” 三青犹犹豫豫地蹲在他旁边,手里多了个蟠桃:“这个给你吃。” 夜泽:“不要。” “特别甜!还增加修为的!”三青怒其有眼无珠,“这回果子结得少,主上赏了我一个,我大发慈悲才送给你!” 这个家伙,也太不知好歹了! 夜泽眼底满是嘲意,发出一声短促冷笑:“快死的人了,要修为何用。” 三青的表情僵了片刻,她抿抿唇,搓着桃子认真道:“我已经求过主上,白泽也在想法子了,你别着急。” 夜泽语气淡漠:“有什么可急的,我本就不想活。天劫不来就等寿元熬死我,天劫来了就让天雷劈死我,无所谓。” “你!”三青气得把桃子砸向他。 夜泽精准抓住,丢什么废物似的随手往后一抛。 恰逢一道璀璨白影自玉山深处掠射而来,落地陡然化作个白衣白发的俊美男子,正是白泽。 他接住那颗蟠桃,看看夜泽,又看看三青,撩起袖袍擦拭一番,递给后者。 “下轮结果又得等一万年,你吃就是。”白泽捡去三青发丝里掺杂的几根枯叶,目光温和,“等下回成熟,再给他也不迟。” 三青听出言外之意,登时大喜:“你有救夜泽的法子了?” 白泽点点头,又摇头,正要说话,面色忽而生变。 四周的风微滞片刻,巨大的压迫感传来,白泽和三青恭敬垂首,几乎同时跪倒在地。 “主上。”他们齐声低唤道。 夜泽终于从石头上坐了起来。 他倒没像另外两个那样跪着,脸上也全无恭敬之色,只淡漠地看着那团扭曲空间——这位自开天辟地就幽居昆仑的洪荒神,本就极少出窝,更不轻易以面目示人。 “百年内,飞升天劫不至,你必死。” 洪荒神那无法辨认男女的清冷声音响在脑海,夜泽听到后,只是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死就死吧,我还嫌慢了。” 这样的态度实在不敬,白泽隐晦地瞪了夜泽一眼,警告对方收敛些——毕竟就是天界的君主,也不敢对洪荒神如此放肆。 那团扭曲的空间波动更为剧烈,突然,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凝化出来,纤细食指遥遥示向东方。 “原懒得管你,可三青哭得本座心烦,便与你指一条路——你下山往东,沿途寻一人作夫妻,到顺安城外入世长居。若顺,三十年内天劫必至;不顺,十年内你寿元耗尽,魂飞魄散。” 夜泽眉尾一跳,格外动心。 他厌世厌己,多番自杀未遂,早巴不得两腿一蹬原地去世。 只因受三青胁迫留在昆仑,得洪荒神力荫蔽,这条捡来的贱命活不好又死不了,如今既有神谕,三青定然无法阻拦。 他心思百转千回,故意避开三青有些惶恐不安的视线,看向空中幻影,语气里有着明显厌恶:“我不要女人。” 夜泽无法控制地想起幼年时那段饱受欺辱的、被当炉鼎使用的非人日子。 心头怨憎疯狂滋长,他恨不得再杀那女魔头千百遍! 洪荒神不以为意:“那便找个男人——不是人都行。随便谁,先下山去,其余白泽来办。” 白泽恭敬磕头称是。 夜泽哦一声,心里想:那我下山等死就行。 洪荒神来无影去无踪,夜泽随即往山下走。 三青匆匆爬起来,跟上他慌忙道:“你当真要下山?” 夜泽步履未停,并不作答。 白泽拉住她:“你别追,当心惹主上动气——我去送他就是。” 三青咬唇住了脚,看着白泽与夜泽并肩前行,没说几句话就折返回来。 她匆匆迎上去:“如何?” 白泽温柔抚摸她的额发:“该叮嘱的都叮嘱了。别担心,我会关照他。” 三青深深吸了口气,杏眸里满满担忧,看着那道修长背影彻底消失。 他当真离开了。 ………… 一路往东,跨三洲,跋山涉水进入某个凡人国度,至其国都——晖京。 穿过城再往东,便是顺安了。 神谕里那个要找来当夫妻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对,出现。 主动寻人是不可能的,看到个会喘气的都烦。洪荒神若真心成全,就该让那个男人从天而降到他跟前才对,如今大半年过去都没见影儿,估计当初也不过找个借口敷衍三青赶他下山自生自灭罢了。 倒正合他心意。 城里人头攒动,夜泽找了一家客栈歇脚,他带的斗笠有黑纱遮面,独自静坐角落喝茶,并未惹人注目。 “……今儿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城里为何这样热闹?” “嗨呀,你莫非忘了,今日那凤鸣苑卖花魁!” “啊!是不是就那个传闻‘一夜含萧后,千金付水流’的象姑馆,什么男人这样贵!后门金镶玉的不成!” 隔壁桌几个男人放肆下流的谈笑声传来。 “元兄久出方归,还不知这新花魁是何许人也,我说个名字,你可要坐稳了——这花魁,姓卫名风!正是去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半年前安远侯卫行与九皇子串通谋逆,东窗事发,此案牵连六千余人。卫风是卫行外侄,株连九族本该受斩,但下狱期间不知为何被上了奴藉,官卖时让凤鸣苑老鸨买了去。而今男风盛行,卫状元年方十七,翩翩公子、丰神俊朗,当初跨马游街赴琼林宴时,勾得全城姑娘都涌出来瞧,丢向他的手绢香囊可是铺了厚厚一条街呢!” “不是听说,卫风与贤亲王家的曦华郡主定了亲?” “早退啦!我有个兄弟在宫里头当差,跟哥几个说个天大的秘密:都晓得卫风儿时是太子伴读,但你们可知道,太子去年拒婚,也有倾心卫风的缘故!惹得万岁爷龙颜大怒,才把太子爷丢去漠北打仗——可不能往外传呐,掉脑袋的事!” “嚯!红颜祸水!难怪被这样作践,高高在上的状元郎成了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谁都受不了啊,怕不是特意断太子念想!” 第2章 “哟,这可难说。不过凤鸣苑那边讲,花魁还是个雏儿呢,毕竟卫风名声在外,老鸨指着他卖个好价钱,哪里舍得随便让人开了他的苞!” “让你说的,我都心痒了!咱几个也去凑凑热闹,看看状元花魁的风采!” “进不去进不去!今天这拍卖进场都要交五百两茶水银,起拍价三千两黄金!” 虽嘴上说着不去不去,但几人一阵拉扯,还是叫来店小二结账。 夜泽饮尽最后一口茶,将身上仅剩的一粒碎银掷下,起身离开。 街上依旧熙攘,较之前更加拥堵,行人摩肩接踵,隐约朝一个方向涌动。 夜泽身量高,视线轻易越过人潮,看到一座雕梁画栋、幽香郁郁的高楼。 凤鸣苑。 夜泽虽对状元花魁无甚兴趣,但他这一路百无聊赖,难得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值三千两黄金。 自己当初被父母千恩万谢卖进那魔窟时,只值十两银子。 想起前尘往事,他突兀地冷笑,用法术穿过人群和牌匾下十来个守卫,进到门内。 看看热闹,反正没钱没事有时间。 夜泽如是想。 第2章 归家 夜泽还是头一回逛勾栏院所,他不曾见过人间富贵,故而刚进门就被衣香鬓影晃了眼。 轩昂壮丽的高楼以琉璃封顶,天光倾泻,映得潺潺流水波光粼粼——竟能在地下开凿渠道,打造出这样一道曲水游廊。 夜泽环视四周,六层高楼共八道步梯,错落有致,汉白玉栏杆上描金绘彩,每隔丈远便悬挂一道镂空象牙烛台,灯火烨烨,更显辉煌;层层叠叠的青白纱幔随风轻漾,连带珠帘玉坠也发出清灵击响,巧妙融进了靡靡丝竹声中。 这样旷阔的地方居然也人满为患,放眼望去全是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搂作一团的男子,举止放浪形骸,偶尔从夜泽身边穿过,便传来浓郁的脂粉气息。 夜泽又想起那个魔窟。 他面色一黑,转身欲走。 高处突然传来空灵击磬声,余音绕梁,一时间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哗然抬头。 “状元花魁出来了!” ………… 人群突然间沸腾,夜泽顿了顿,也抬起头。 纱幔似碧波晃漾,露出三楼廊上抱琴而立的人。 一身皎如月华的霜白素衣,襟领收得巧妙,隐约露出两截精巧锁骨,襟边以银线纹绣松石鹤影,寸宽的锦绣腰带牢牢修束,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细柳腰。穿堂风经久不息,吹得那人衣袂翩翩、步步生香,飘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态,恍惚下一刻便将羽化而登仙。 堂下有人在调笑,高声叫着“状元郎”“卫修撰”之类的旧名官称,随即又响起呵斥谩骂,紧接着便打起了架。 卫风终于侧头,淡淡投去一眼。 打架的拉架的看热闹的乱成一锅粥,于是当中鹤立鸡群、巍然不动的男人显得格外打眼。 那人像个流浪侠客,斗笠垂纱,挡住了面貌,但卫风望向他的瞬间,恍惚有种对视错觉。 卫风默然收回目光,眼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造化弄人,他无力反抗。如今心似已灰木,身如无系舟。不过俎上鱼肉,静候发落罢了。 他抱着琴进入天香阁,在莲台坐定,枕琴膝上。 竹帘掀开,珠帘轻晃,白衣身影出现的瞬间,三面楼阁的厢房里不约而同发生轻微骚动。 卫风置若罔闻,也不去看那些或怜悯或垂涎的目光,闭眼轻吸一口气,双手抚弄起琴弦。 十指修如玉竹,于弦上轻拢慢捻,一时有朝阳泣露,和风拂面。待琴音由缓变急,忽而惊雷乍破,暴雨突至,天将倾颓。他运指如飞,或劈或挑,以琴音织就无形密网,勾得人心悬悬无定,脑海里浮现灭世景象,仿佛置身茫茫天地,眼看滔天洪流奔涌而来,避无可避地被卷入、被吞没,陷入人间地狱。 窒息感传来的瞬间,一道破音震彻九霄,骤然云销雨霁,行路人惊醒,琴音零零落落——南柯一梦,唯余惘然。 卫风遽然睁眼,双手覆于琴上,余音渐收。 身侧老鸨笑容满面上前几步,他来到卫风身侧,用扇子抬起卫风下巴,如同展示货物一般,向三方展示那张清俊秀润的瘦削面容。 老鸨尖声道:“起拍价,黄金三千两!” 厢房里立刻响起接二连三的叫价声。 “四千两!”“四千五百两!”…… 叫价一直在涨,最后停在一万三千两黄金。 老鸨正要问还有没有更高的,正对面二楼的厢房里沉声叫价:“三万两黄金。” 卫风眼睫微颤,他听出了那出价之人的身份。 这价一出,四下鸦雀无声,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正要叫停时,极突兀地响起另一道年轻冷漠的声线。 “五万两。” 老鸨一愣,没听出是哪间厢房的贵客出的声。 “这儿。”夜泽用剑柄敲了敲栏杆,他现出身形,就站在对面,隔着莲池与莲台遥遥相望。 ……这人怎么凭空出现的! 买卖男妓这种事毕竟有损斯文,何况卫风身份特殊,来竞价的人里不乏皇亲国戚,因此都在厢房互不透面,且每一位都是由凤鸣苑的人亲自带进去的。 老鸨记得很清楚,里头绝对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何况看那穷酸打扮,哪里是出得起五万两黄金的模样! 他朝后方递了个眼色,本是示意动手。可有人上前一步,低语道:“看着像是个修士。” 老鸨心头一震,随即转变脸色,笑道:“还不给仙长上座。” 话音未落,厢房轩窗齐刷刷打开,探出无数脑袋。 怎么,修仙的也嫖娼? 这谁敢加价,都知道修仙的最横了,给你两巴掌然后御剑飞天去,让你想报仇都找不着人影。 但真就有人敢。 “……五万二千两黄金。”是那间出价三万两的厢房,只是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似乎已到极点。 夜泽淡淡道:“十万两。” 满堂惊变! 纵容老鸨见多识广,此刻也僵住了,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仙、仙长冷静……” 夜泽道:“我很冷静。既然没人再出价,他是不是就归我了?” 卫风抬眸,见那方才匆匆一瞥的高个男子正用手指着自己。 果真人不可貌相,哪里看得出来是个修仙雅士。 老鸨不言,他还在揣度衡量,夜泽的身影突然消失,眨眼出现在了莲台上。 台上几人惊得连连后退。 他就这么站在离自己半丈不到的地方,完全遮住了光影,卫风抬头,只能看到对方笠纱下一点点苍白下巴。 “再加上这把琴,要价多少?”夜泽问。 老鸨稳了稳心神:“只要仙长付讫十万两黄金,莫说这把琴,凤鸣苑内但凡仙长入眼的,均可相送。” 夜泽点头,取下挂在腰侧的地漾剑,嘭地放在一旁的紫檀桌上,香炉上袅袅的烟都被震得晃了晃。 “我去取钱。”夜泽道。 临走前他撩开黑纱一角,看向那老鸨,目露狠厉:“剑压在此,回来见不到他,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 老鸨又惊又惧,没料到这修仙的长了这样一张绝色容颜,但对方语气里的阴森寒意冷得他打了个颤。 ……怎的惹来这样一尊煞神! 夜泽视线掠过卫风,目光交汇的瞬间稍稍停顿,随即放下面纱,化作轻烟消失不见。 卫风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莫说亲眼,他连想都不敢想,世上竟有此等摄人心魄的美貌存在。 真真是般般入画,耀世姿容。 ……都长这样了,是看上他哪一点,竟舍得花十万两黄金来买。 卫风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冷风吹面,那人神出鬼没地又现了身。 “飞钱。”夜泽将票子往案几一拍,“十张,每张一万两黄金。拿去会青阁兑现。” 会青阁,一家遍布九洲的钱庄当行,历史悠远神秘莫测,传闻其内宝藏胜国库百倍,往来者更是人鬼妖仙道道俱全。 这种通天奇店的幕后之人自然非比寻常,可夜泽万万没想到会是白泽。 下山时白泽才将此事告知他,并表示:若需钱财秘宝,报你名字随意取用。 好巧不巧,这座城里就有一家。 老鸨胆战心惊地捧过,递给身后人查验后,奉上一个精美木匣:“卖身契在此,请仙长验收。” 夜泽抓过来,随手抛给卫风。 “拿着。把琴带上。”他道。 卫风接过那匣子时脸色微变,沉默起身抱住琴。 他低眉顺目,谨慎地站在离夜泽一步之遥的地方。 夜泽啧一声,伸手将人揽到怀里,一闪身出现在凤鸣苑上方,不顾下头人群惊哗,径直抱着人往东飞去。 顺安城离国都不过二百余里,虽然带着个人,也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第3章 在顺安城的最边沿,夜泽看到了白泽给他准备的院落屋舍。 三间青瓦房,一圈土院墙,院中有井,井边栽着两株半死不活的枯梅。 平平无奇,适合等死。 夜泽还挺满意的,抱着卫风落地, 卫风面色惨白,被方才凌空飞行时的烈风吹得昏沉,腰上的手臂一松他便站立不稳,也抱不住怀里的琴,往旁栽倒。 夜泽眼疾手快,立马接住了琴。 卫风狼狈地摔在了地上,木匣也滚出老远。 ……大老爷们怎么站着都能摔。 夜泽古怪地瞥了眼正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摇摇头。他取下斗笠,抬脚踹开院门,径直提着古琴走进去。 卫风抖去衣上沾染的灰,捡起木匣,若有所思地环视这方寻常百姓家的宅院,看着那道高瘦背影,抿了抿唇,迈步跨进院坝。 第3章 多虑 院里有方小石桌,卫风将木匣挨着琴放下,犹豫开口:“恩公。” 夜泽没反应,他试着转了转井口的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先是凑近嗅了嗅,接着拿着瓜瓢舀起一瓢,咕嘟咕嘟咽下。 “……”卫风张了张嘴,总觉得那张脸不应该作出这样粗鄙狂放的举动。 夜泽喝饱了,重新舀一瓢递给卫风:“喝不喝。” 卫风骤然和他对视,心底猛地一跳,匆忙伸手接过:“……多谢恩公。” 夜泽眉头一皱:“你叫我什么?” 他这态度让卫风知道喊错了,于是谦卑垂首,缄口不言。 “我叫夜泽。”他转过身,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喊名字就行。” 卫风立即低声称是。 夜泽没再管他,挨个推门查看房屋布局。 右边正对着水井的是灶房,中间堂屋,左边是卧房……嗯?怎么只有一间卧房? 夜泽拧着眉进去,里头陈设简单,一床矮榻、一张小桌、两个衣箱。 翻开箱盖,一箱黑一箱白,夜泽各提起一套抖了抖,尺寸有着显著差异。 ……难不成白泽早就知道他会选中卫风?夜泽心里闪过一丝惊异——他攥紧了手中白衣,神识扫过井边小口喝水的男人,犹豫片刻,将衣裳丢回去。 卫风喝着水,目光扫到那两株枯梅,提着桶挪过去,将剩下的水浇灌到两团冒出地面的虬结树根上。 刚把空桶放回,就看到夜泽扛着个箱子从左边卧房出来,放进中间堂屋。 “你住那里边儿。”夜泽随手指向卧房,“衣箱里的都是你的。” 卫风心里苦笑,没料到对方准备得这样齐全,看来是早有预谋。 夜泽没闲心关注他,此前白泽叮嘱过下山后少用法术,要以凡人模样入世生活。虽然这宅院里起居用物一应俱全,但他刚刚欠下十万两黄金的天价,得先寻个路子还债才是——夜泽不愿与人世间有半点牵连,若背着这笔债,纵是死也不心安。 顺安城临近东海,北靠险山,天材地宝应该不在少数,探探地形再说。 他戴上斗笠出了门。 行前未留下只言片语,卫风也不敢过问,默默注视对方离开。 他在院子里孤零零站了会儿,把院门虚虚掩上,这才抱着琴和木匣进屋。 虽是陋室,但物件很新,卫风握了握床帷被褥,动如流波,比皇宫里的云锦都顺滑三分,而且纤尘不染,不像有人使用过。 他心中疑虑,又仔细看了其余两间屋子,连灶台都没有烟熏火烤的痕迹。 抻指划过墙壁,指腹干净如初。糊墙用的糯米灰浆,倒是大手笔。 ……花十万两黄金买下他,还特意建这样一间宅院来安置。 卫风倍感苍凉,没料到自己还有成为“外室”的一天。 倒不如在牢狱之时被判决问斩,也好过君子失节、沦落风尘。 册奴籍的消息传来之时,卫风又惊又怒,没料到皇帝会这般折辱他。文人死风骨,他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正要当场自戕,传旨的太监却告诉他:皇上法外开恩,饶了他父母一命,流放漠北,他若轻生便是抗旨,其父母会被处以凌迟极刑。 状元郎,要替爹娘考虑啊。 太监意味深长地说。 ……果真是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卫风跪在肮脏冰冷的天牢,指尖深深陷入皮肉,他跪地磕头,呼着“谢主隆恩”,用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接过圣旨。 往事怎堪回首。 时也命也,如之奈何。 卫风平静心绪,扯出惨淡的笑。豁达些想,至少眼下处境不算最糟,没落到哪个得罪过的权贵手里。 买他的这位仙君孤僻冷漠,看着……不像耽于男色之人,而且此地清净,远离皇权漩涡,就这样磋磨岁月、等待死期,也无不可。 卫风宽慰自己,不去看那仅有的一张床铺,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最重要的事—— 他是以娼妓之身,被夜泽买下来的。 在此之前,卫风没同修仙高人打过交道,只略听闻过少许事迹。按理说修行之人合该断情绝爱,但夜泽偏偏作出这种不合常规的行径……难道真是为了和他做那种事? 卫风面色微红,余光瞥见木匣,想到在凤鸣苑时那些个龟公教他的如何在床榻上取悦恩客的技巧,一时间更觉难堪,慌乱将东西丢进了衣箱最深处。 ……他是个读书人,从前一心功名,从不贪恋女色,殿试后被赐婚郡主,不到两月便锒铛入狱,婚约自是作废。后来进了凤鸣苑,老鸨不知从哪里晓得了卫风尚未破身,改主意拍卖,才让龟公省去亲身教授的步骤,多数时候只让卫风看别的男妓是如何“服侍”恩客的。虽也吃了些苦,但到底没被哪个人糟蹋过。 但也正因他未经人事,才对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事倍感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会因为夜泽长相貌美而削减半分,男人就是男人,哪怕是个太监,在床笫间都有许多折磨人的手段。 何况就方才夜泽抱他时那强有力的胳膊来看,对方绝不是什么体弱之人。 卫风脸色忽青忽白,越不愿想越控制不住,千头万绪难以开解,埋头脑袋一下一下磕在桌面。 ……主动服侍是万万做不来的,那修仙的不要最好,要的话……该怎么办好。 胡思乱想间头痛欲裂,埋头叹息。 月上枝头,夜泽带着背篓刀具推开院门。 他用借来的钱添置了一些东西——是的又去会青阁借了一百两银子,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无所谓了。 卧房紧闭,夜泽神识隔着门扫一眼,发现另外一个人已经趴桌上睡着了。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有床不睡,什么毛病。 早知道不把卧房让出去了。 夜泽面无表情收拾东西,推开堂屋,从衣箱里拿出套干净衣服。 卫风心里担忧事儿,睡得不沉,模糊听到断断续续的水声,突然就惊醒了。 院里有人。 卫风猜测是夜泽回来了,不曾多想,推开木门往外走了一步。 “夜公子——” 声音戛然而止,卫风看清那场景的瞬间就被定在了原地。 ……夜泽在沐浴。 白日里被发带高高束起的长发如瀑散下,服帖地依偎在轮廓优美的脊背。拿着水瓢的手臂覆着明显肌肉,线条起伏时仿佛蕴藏着惊人力量。水线淋漓,道道滑过那具白皙紧实的身体,像是月下濯玉,十分赏心悦目。 他比穿着衣裳时看起来的更精壮结实,但又不似军营里那些肌肉贲张的粗鄙蛮汉,瘦而有力、壮不失度。 “……你干脆走过来看。” 听到那道冷淡中夹着不耐烦的声音,卫风蓦地回神,视线猛地对上夜泽寒凉目光,顿时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退回屋内,慌乱地合上门。 心如擂鼓,卫风背靠着门慢慢蹲了下来,摸到自己滚烫的脸,更觉难堪。 ……怎么就偏偏在那时发呆! 外面安静片刻,水声继续。 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方才活色生香的画面,卫风遽然站起,手忙脚乱地栓上门,不安地在屋内踱步,脸色一点点变白。 水声停了,卫风乍一激灵,看向门外。 他听到了脚步声。 卫风面色惨白,惊慌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放缓呼吸,拼命营造出已经熟睡的假象。 眼睛却仍紧张地看着外面。 月色明朗,在窗柩缓慢投映出一道人影,披头散发,像头索命的厉鬼。 卫风清楚感觉有人在盯自己,吓得发抖,闭上眼不敢再看。 夜泽手刚放在门上,又收了回来。 怎么又睡床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闪过一丝惋惜——本以为卫风不睡床,就能顺理成章把人赶到隔壁去。 不知过了多久,卫风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接着隔壁房门被打开,很快又合上了。 他睁开眼,万籁俱寂。 夜泽去堂屋睡了。 第4章 意识到这一点,卫风那几乎跳出胸腔的心终于稍稍恢复平静,他长长出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暂时还不敢动,活活捱了大半个时辰,卫风才轻手轻脚推门,在井边打水擦拭身子。 边擦边小心观察堂屋,生怕动静大了吵醒里头的人——这个过程里总像有人在看他,但四周都静悄悄的,卫风只好归根于自己太过风声鹤唳,结束后匆匆回屋。 隔壁卧房门关上了,夜泽收回神识,他合衣躺在硬邦邦的长桌上,翻了个身。 算了,虽然不比在昆仑山睡石头强多少,但至少没三青叽叽喳喳烦人。 改日再去买床被褥。 他打了个哈欠,合上眼。 第4章 安定 卫风睁开眼,天色初晞。 他是饿醒的。 遭此家族剧变,先是饱受牢狱之灾,进了凤鸣苑后也食不果腹,只因大雍朝以瘦为美,老鸨盼着他养成弱柳扶风之姿,卖个好价钱。 算下来,已经两日滴米未进了。 卫风扶着床坐起,虚弱得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穿上衣裳。 时候尚早,堂屋紧闭着,卫风没细看,扶墙进了灶房。 缸里是有米的,屋外堆着柴禾。卫风舀了些放进锅里,掺些水,正要抱些柴进来,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不会做饭。 别说做饭,生火都不会。 卫风闭了闭眼,静立灶前等待。 约摸过了一炷香,捏着米像被泡软了点,卫风舀了些进碗里,握箸送一小口入嘴。 ……还是很硬,要很用力才能咬碎,颗粒粗糙,吞咽时会豁喉咙,像吞沙砾。 他喝了半碗泡米水才压下异物感,正待吃第二口,看到夜泽突然就出现在了灶屋门口。 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刚睡醒,凤眸半敛,目光从他端着的碗游荡到锅里。 “火都没生,米能煮熟?”夜泽语气平淡。 卫风捏紧碗箸,垂眼轻声道:“我、我不太会……有点饿。” 他说这话时正抬着手,袖口稍稍下滑,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 夜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撸起衣袖,用下巴示意卫风出去:“外面等着。” 修仙太久,差点忘了面前的是个凡人,不吃东西会饿死的那种。 卫风识趣地放下碗让路,但他没有真的坐在外面等,而是帮忙抱了些柴禾进来,站在门口准备边看边学。 只见夜泽拿起根柴,朝上头吹了口气,咻地一下火苗窜出,柴就燃了起来。 卫风:“…………”这怎么学。 他看着夜泽在灶房里翻找一通,动作娴熟地淘米下锅,又将房梁上挂着的腊肠取了两节,洗净切片,倒入锅里搅拌。 闻到粥的香气,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唤。 夜泽扫了他一眼,卫风有些羞赧,默默将掩在肚腹的小臂压得更紧。 二人无话,灶房里只有腊肠粥沸腾时的咕咚声和柴火噼啪燃烧声。 火熄灭,粥也好了。 夜泽舀了一碗递给卫风。 卫风手指微动,却还惦记着尊卑,示意对方先用:“夜公子先请。” “……还不如叫恩公。”夜泽听这个称呼听得直皱眉。 卫风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没忘记自己如今身份,只好装傻:“恩公。” 夜泽差点被气笑了。 他不轻不重地将碗搁在灶台上,把昨日用剩的银子拿来,自己留了几粒碎银,其余的递给卫风。 “出门往东二里就是集市,里头有人卖吃的,我不在的时候,自己拿钱去买。” 卫风稍作犹豫,还是接过,壮着胆子轻声问道:“恩公要远行?” 夜泽背起背篓,也不看他,只冷淡道:“去狩猎挣钱。买你的十万两黄金是我借的,得还。”说罢便走了。 卫风攥紧钱袋,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只觉心里疲惫不堪。 他端起那碗被夜泽放下的粥,慢慢地喝干净。 那人一去杳无音信。 粥只够喝一日,家里除了米面油和几块腊肉腊肠外别无吃食,卫风一直小心保留着火种,第二天简单熬调些面糊充饥。 听夜泽语气,家里债台高筑,那么钱财上自是能节省就节省些。他一介书生,除了舞文弄墨别无长处,或许能靠卖些字画贴补家用。 只是这里并无笔墨纸砚,卫风思忖着到集市上看看,若这法子可行便买些回来试试,怕被认出还特意戴上斗笠。 出了门才发现,宅屋虽偏,但四周也并非荒无人烟,沿途还是看到零星几户人家,都在翻地耕种、劈柴喂鸡。卫风想起家里院墙外也是大片荒地,或许能开垦出来,学着养些家禽种些瓜蔬,也能自给自足。 抱着这种想法,他在集市上额外买了些种子回来,束起长袖拿着锄头开始干活。 不到一个时辰,手就磨出了水泡,卫风累得气都喘不匀,靠在院墙边喝水休息。 几个拾柴的妇人路过,看着卫风掩嘴偷笑。 “小郎君!哪儿有穿白衣裳挖地的道理!”胆大的笑着朝他喊。 卫风看了看自己沾染黄泥的衣袍,抿抿唇,有些赧然,但还是好脾气地朝几人笑笑。 那几个妇人一阵交头接耳,竟走了过来与他招呼。 “小弟弟,这房子原来是你们家的哇?哎呦看这手磨的……你才几岁,家里大人呢?” 卫风将手背到身后,谨慎地编了一套说辞:“十七了,我哥在山上打猎,晚点就回来。” 这几位妇人看着三十来岁,应该与他母亲差不了多少,但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实际更年轻些也未可知,卫风便懂事地管她们叫姐姐。 这可把几人哄得合不拢嘴,谁不喜欢画儿一般俊俏的懂事小子呢。 她们热心肠地指点起了开荒的事,抓起种子搓看,说这个时节不适合种萝卜了,容易糠心,可以种点茄子、南瓜,谈及自己地里白菜刚发了秧,让卫风来拿一些栽。 期间几次三番想打听卫风家里情况,都被搪塞开来,走的时候却也不忘招呼他缺什么就来大姐家里拿。 卫风细心记下她们说的,典当了两套白衣,换成几身更适合劳作的粗布短褐。 夜泽回来已经是大半月后,远远地看到院墙外多了一圈歪歪扭扭的篱笆,地里插着些半死不活的菜秧。 有个人正在浇水,裤脚挽到了膝盖,露着的两条小腿很长很白净,细得像竹竿。 夜泽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都走到院门口了,突然又折返回去细看。 ……是他? 卫风抬手擦了擦汗,转过身准备浇下一块,猛地瞧见个戴黑面具的男人抱臂站在院墙边,隔着篱笆看他。 虽瞧不见脸,但卫风还是从身形气场认出对方。他丢下瓜瓢,从桶里擓些水洗手,脸上挂起客气的笑:“恩公,回来了。” 夜泽摘了面具,上下打量他,眉毛逐渐拧起。 “弄这些做什么。”夜泽问。 卫风解释:“我看地荒着也是荒着,自己种些总好过回回去买。” 面对夜泽他难免紧张,毕竟做事前不曾问过对方意愿,恐其不虞,此时偷偷观察脸色。 夜泽脸上无甚表情,收回视线往院子里走:“银子花光了我再给你一些。” 卫风忙跟上:“不用,还剩很多,我平日没多少开销。周大娘牵线,庄上的私塾先生让我为他抄书,刨去墨本赚得钱够生计了。” 闻言,夜泽睨来微妙一眼,没吭声。 他将背篓里的被褥丢进堂屋,出来时看到卫风已经泡好了茶。 ……感觉有点怪,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夜泽不动声色地在院里坐定。 卫风看他端起茶杯,心里稍稍安定,站在一旁温声问道:“恩公饿不饿,我做些东西吃。” 夜泽随口道:“会生火了?” “……”语气平铺直叙,虽知道这人不是有心调侃,但听着难免羞恼。 卫风面颊微热:“买了火折子。” 夜泽点点头。 这个点头不知是对做饭的反应还是对火折子的回应,卫风尚拿不准,听到院外传来洪亮声音:“卫老弟啊,你嫂子擀了面皮儿包馄饨,让我给你端——”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林老三刚进院门就发现里头坐着个天仙似的美人,四目相对时,他差点连碗都晃倒了。 夜泽漠然移开眼。 卫风便道:“三哥,这位就是我之前说的……外出打猎的哥哥。”他有些难以启齿地叫夜泽,“……哥哥,这位是林三哥,就住隔壁不远。” 称呼叫出口时心如擂鼓,他担心被夜泽当众驳斥。 但夜泽并未多言,只朝林老三顿首,算是招呼。 林老三一张黝黑的脸顿时涨红,磕磕绊绊地问了句好,看了看卫风,犹豫片刻,把两碗馄饨都放在了石桌上:“你们吃,你们吃,你嫂子让我端过来的……你们吃就是……” 第5章 也不顾卫风呼喊,忙不迭逃了。 待卫风回过头,见夜泽正盯着那两碗馄饨,便解释道:“我有时教林家小儿子写字,他们夫妻对我很照顾。” 夜泽啜了口茶:“你倒适应得快。” 卫风轻声:“人生知足时常足。” 夜泽意味不明地轻哼。 “恩公先用。”卫风将馄饨推过去一碗。 以夜泽的修为早可辟谷,进食与否全看心情,此刻对那碗东西毫无兴趣,他冷硬道:“不吃。” 卫风犹豫片刻,坐了下来捧起另一碗。 听到细微的吞咽声,夜泽撩开眼皮,悄然看去。 卫风捏箸小口咬下半个馄饨,腮边随即鼓起一个小包,随着咀嚼声蠕动。 那张脸不知从哪儿沾了泥点,夜泽觉得碍眼,屈指在桌面敲了敲,待卫风看过来时,他用中指在自己眼尾点了两下:“这儿,擦擦。” 卫风立刻会意,用手背蹭了一把:“现在呢?” 黄泥水被擦出老长一条,几乎划到鬓边。 夜泽垂眼,将杯里剩的茶水倒出少许,濡湿衣袖一角,朝卫风勾勾手指。 卫风神经绷紧,犹豫着放下碗箸起身,抿唇屏息在夜泽面前蹲跪,仰头的同时垂下眼皮,姿态温驯。 夜泽端坐着,一手捏着卫风下巴,令其偏头,拈着湿润衣袖去擦那道泥渍。 他下手没轻重,粗粝布料蹭过的地方即刻泛红。两人挨得极近,夜泽看到卫风的眉峰隐隐抽了一下,却没听见喊疼。 ……看着娇气,还挺能忍。 这人确实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指腹下的皮肉雪白细腻,令夜泽产生一种怪异的联想,感觉用点力就能掐出水来。 于是他放缓力道,仔细将对方脸上泥迹擦拭干净。 刚收回手,门口传来动静,方才遁走的林老三带着三嫂躲在院门口鬼鬼祟祟地瞄他们。 夜泽最不喜被人窥视,阴沉着脸不说话,站起来几步翻越院墙,修起了地里七歪八倒的篱笆。 “跟你说你还不信,你看看,没骗你吧……就是两口子,还让我给王家姑娘说亲……” “乱说,那明明就是男人,哪儿有女人八尺多高——胸还那么平,比卫老弟都壮一圈!” “哪儿有男人长得跟仙女一样的!再说卫老弟瘦的跟杆一样,你得比他壮两圈勒!” “嗨哟我说你,找打是吧……” 卫风听着他们不算小声的讨论,没忍住,上前几步解释:“三哥三嫂,他真是我哥。” 林老三愣住:“啥?真是男的?” 卫风点头。 三嫂狐疑道:“他叫夜泽,你叫卫风,你们俩不是亲兄弟吧。” 卫风摇头。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段日子她也没少来帮忙,知道这家里就一张床。 两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背井离乡在乡野里同床而居,无血缘关系却以兄弟相称。 三嫂福至心灵:这不就是结契兄弟?! 第5章 寻音 大雍男风盛行,男子结契屡见不鲜,只是在这穷乡僻壤才略显稀奇。 卫风察言观色,已经从林家三嫂表情里知其想法,本欲解释,可转念一想对方既没说破,干脆默认下来,还省得别人探他口风说亲。 ……何况男妓和恩客,原也算不得干净关系。 三嫂拉着林老三走了,卫风以为此事就此告落,吃完馄饨准备回地里继续浇水。 刚出院门就被叫住,是隔壁王婶,说家里鸡下蛋了送两个来。 她把蛋塞给卫风,却伸长了个脖子往菜地张望,目光紧紧跟着夜泽,待看清脸时发出哇——的赞叹:“这就是你那、你那哥啊。” 卫风点头。 王婶啧个不停。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来给卫风“送东西”,什么河里捞的鱼、山上捡的菇、地里种的菜,东西送了也不走,都背着手围在院墙下看夜泽修篱笆,彼此交头接耳。 “像个姑娘”“没见谁家姑娘这么好看的”“仙女儿下凡”“确实貌美”“真是兔儿爷啊”“也难怪”“倒是般配”…… 夜泽面无表情地把篱笆重新编排,根根插入地底。他听到周围叽叽喳喳,烦得想杀人,忍了忍,暗自掐了个决。 刹那间大风刮来,阴云密布,砸落几滴雨,围观的邻里想起家中晾晒的粮食,这才忙不迭四散。 卫风就站他面前浇水,自然看到了对方的小动作——修长手指上微弱虹光闪过,风云顷刻压顶。 他竟有呼风唤雨的本领。 虽然正干着修篱笆这样世俗的差事,但这人确确实实是个修仙的——或许已经得道。 卫风悄悄瞥他,那张艳绝面容实在年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和印象中髯发花白的道人截然不同。 那人的目光突然移了过来。 视线对上,卫风顿觉心跳失常,慌忙别开脸。 虽风急云厚,但直到拾掇完菜园雨也没变大。夜泽动作利索,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忙活完的,刚进院坝,夜泽反手锁死大门,伸手在院墙上划拉几下,那墙平白拔高二尺,与门贴得严丝合缝,几乎隔绝从外面窥视的可能。 看得出来他真是很烦街坊邻居。 那为何要到乡野之中,像凡人一样生活呢。 卫风想不明白。 天色渐晚,卫风烧了热水倒入浴桶,到堂屋外敲了敲,想请夜泽沐浴。 “恩——嗯?”手还没碰到,门就开了。 夜泽正在更衣,卫风瞥见大片肌理流畅的胸腹,立刻垂眼准备离开。 “站住,”夜泽把头发从里衣后颈拨出来,看也不看卫风,“进来,有事跟你说。” 卫风只好跨进堂屋。 进来的瞬间,门就在背后关上了。 他的心里跟着咯噔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夜泽敞着里衣,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钱袋和一个布包,放在长桌上朝卫风招手,示意走近些。 “这趟挣的钱,还了会青阁二千三百两黄金,还剩百来两银子,你拿去用。”他将钱袋推向卫风,然后将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东西。 是十来盏燕窝和几根食指粗细的人参。 夜泽也推向他,平淡道:“这些是卖不上价的,你拿去吃。” 卫风微惊,这燕窝盏型完美无缺,人参色泽莹润、根须完整,均为珍品,怎会卖不出价钱? 他小心将布包叠好,认真道:“我明日到城里问问,这样好的品相应该有人收——” 夜泽立刻皱眉:“我让你拿去吃,没让你拿去卖。” 卫风怔住,犹豫道:“可欠着那么多债——” “再多也是我的债,又没让你还,管那么宽做什么!”夜泽脸色越发难看,冷声道。 卫风被这副疾言厉色吓得一抖,面色发白,不安地攥紧衣摆:“抱歉。” 夜泽烦躁摆手:“出去。” 他用了法术,卫风只感觉面前一晃,自己已经站在了堂屋外,房门是紧闭的。 怀里却多了钱袋和布包。 卫风是知道夜泽脾气不好,但如此阴晴不定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沐浴之事也不敢多问,卫风收好钱财山珍,合上灶房门,宽衣迈入浴桶。 刚坐下,门突然被推开,卫风惊得蜷起脊背,看到夜泽那张依旧阴沉的脸。 “你——”夜泽也没料到卫风在沐浴,表情明显一怔,但转念一想都是男的无所谓,又恢复冷淡,“你的琴呢?” 卫风强作镇定:“在卧房,进门左边的书案上……恩公随意取用。” “我又不会。”夜泽语气淡漠,扫了他一眼,“洗完弹一首给我听。” 卫风点头。 夜泽便关上了门。 不敢让其久等,卫风三两下擦干身子,穿好衣裳就去卧房拿琴。 夜泽站在井边,伸手拨弄那两棵枯梅枝桠,神态倦懒,像是无聊至极。 卫风回到院中,将琴置于桌案之上,坐定后看向夜泽,轻声询问:“恩公想听什么曲目?” 夜泽头也不回:“随便。” “……”卫风沉吟片刻,揉弦弄琴。 泠泠琴音潺潺漾出,携风沐雨淌过千沟万壑,静水流深,恍见芙蓉泣露、幽谷盈香。 夜泽本欲折断那枯死的梅枝,听到声音动作戛然而止。在清冽琴音浸润之下,烦躁阴郁的心绪被慢慢抚平。 如同那日在凤鸣苑,他已经走出大门,隐约闻听音律,于是寻声进到天香阁,找到了莲台上的抚琴之人。 夜泽收回手,转身看向卫风。 卫风垂首只顾弄琴,陷入忘我浑然不觉,直至一曲终了,他轻轻吁了口气,睁开眼,猝不及防看到夜泽侧坐在旁,背靠石桌,似是闭眼假寐。 肤白皎如月,容姿美无度。 ……人间无此殊丽,非妖即狐。 蒲公的话形容眼前这人真是恰如其分。卫风眼睫微颤,目光挪到琴上。 第6章 “你弹的什么曲子?”夜泽睁开眼问道。 卫风低声答:“《夜山听雨》。” 夜泽略一点头,起身往里走。 经过卫风身后时,他抬手在对方湿润头顶虚虚搭了一把,动作迅速,一触即分。 卫风瞬间感到一道热流自头顶灌下,周身水气被抽得一干二净,连被湿发浸润的后背都瞬间干燥。 直到关门声响起,他仍呆呆攥着发尾,久久不能回神。 原以为夜泽此番不会久住,但卫风猜错了,夜泽待了许多天,甚至接管了菜地。卫风猜测对方施了什么仙术,不然怎的自己养时秧苗奄奄一息,到夜泽手里就欣欣向荣了呢? 白日里各自忙碌,每到入夜,卫风就会被夜泽叫来弹琴。三日后卫风摸清规律,后来只要夜泽在院里坐着,他就把琴抱出去。 也不必多弹,一首两首,对于曲目夜泽也从不要求,卫风弹什么他听什么,听完就自己回堂屋歇息。 仿佛豪掷万金买下这么个人,只为听琴。 这倒让卫风心中安定许多,确定夜泽对自己毫无风月绮念后,他在夜泽跟前也不再像最初那般畏惧惊惶。极偶尔的,两人同桌而食时,卫风会壮着胆子和夜泽说些听来的趣闻轶事。 夜泽极少搭话,却也不制止,只是沉默地听。 卫风知其秉性冷淡,并不多心。若能像这般消磨余生,也不失好事。 功名富贵已是过眼云烟,每每想起恍如隔世,或许再过几年,他就完全记不得了。 可偏偏有人找上门来,让他记起。 “……子衿!” 急促悲惶的声音响起,卫风本能一震,辘轳脱了手,刚卷上来的水桶哗哗坠落,扑通砸入井中。 院门口站着位锦袍公子,相貌英武一如记忆,只是肤色略黑了些,大概是在边塞风吹日晒所致。 那人死死盯着他,眼眶泛红,一步步走过来。卫风骤然回神,他退后两步,恰恰避开对方搂过来的臂膀。 “见过太子殿下。”卫风低头行礼,单膝跪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非官身,顿了顿,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 “草民卫风,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道。 太子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眼中满是悔恨疼惜:“不过一年未见,你何必同我这样生分!你、你现如今过得可好?那日你被带离凤鸣苑后,我一直都在找你,得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子衿,跟我走吧!” 卫风被他死死攥着手臂,挣脱几下没挣开,只好道:“殿下慎言,草民已蒙天恩浩荡,得存贱命,不敢贪求其他。顺安偏远,太子殿下身系国本,还请速回国都,以免万一。” 他匆匆往门口看了眼,太子是轻装出行,只带了几个随从,都是相熟面孔,此刻挎刀牵马安静驻守院外。 ……夜泽去山上砍柴,怕是要回来了,得快些将人打发走才是。 太子完全听不进去,铁了心要带他走:“你何苦呆在这穷乡僻壤荒废年华!钧王谋逆案发之时我尚在边塞,给父皇连上十六道密折均未获允返京,直到判决落定我才得到旨意——那天我也在天香阁,难道你不曾听出我的声音?” 卫风垂眼:“草民惶恐,承蒙太子殿下错爱,奈何此身废不堪用。我大雍人才济济,遍地饱学之士,还请另觅高材。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太子怔然,片刻后面露凄色,喃喃道:“子衿,你何苦拿这些话搪塞我,相识十二年,我对你的情意——” “殿下!”卫风猛地高声,打断对方后直挺挺跪在地上,他仰着头,眼里死一般的绝望,声音惊惧颤抖,“别说了……放过我吧。” 若非这不该有的情意,他怎会招得皇帝怨憎?文人不能抱节而死,反而入贱籍作娼妓,被迫沦为天下人笑柄。 要他如何自处! 而今双亲性命皆系他身,卫风只能苟活,如非遇到夜泽宽容待他,日子不知何等煎熬。好不容易看开,太子竟又来相逼,若要金銮殿上知晓,他的父母如何保全! “……回去吧,别再来了。我尽心侍奉您十二年,看在主仆情分上,求您饶过我。”卫风重重磕头,一下接一下,嘭、嘭——磕得额头破皮也不停,直至见血。 残存的自尊被一点点销磨,卫风好像又回到了跪在牢狱接圣旨的那一刻,无边的冰冷恐惧涌上来将他淹没,身体逐渐变沉,磕头的动作也变得迟缓,摇摇欲坠。 即将倒向地面时,卫风被一只有力臂膀接住了。 夜泽面若寒霜,一把将人从地上拉起,看见那张脸时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使了个法术治愈血肉模糊的额心。 卫风跪得太久双脚酸麻,几乎站立不住,踉跄了一下,随即被夜泽搂腰揽入怀。 太子被卫风磕头求饶的举动伤透了心,兀自悲痛,突然看到个人凭空出现,竟和卫风如此亲密。望清那张脸,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这就是当日和他竞价之人,新仇旧恨交加,顾不得伤心了,本能摆出太子威严:“放肆!” 夜泽看都没看他,低头用指腹轻轻擦拭卫风脸上血痕,冷声道:“滚。” 太子瞪圆了眼,勃然大怒:“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可知道我是谁?!” “老子又不是你爹,”夜泽终于抬眼,目光阴沉,“滚回家问你娘去。” 第6章 故人 院子里的动静引起守卫注意,在发觉里头多了个人后,他们登时拔刀冲进,护在太子左右,锋芒直指夜泽。 看到卫风受伤,夜泽心里无名火起,正要成全这几个上来找死的家伙,手臂突然被轻轻握住。 他低头,撞进卫风惊惧恳求的目光。 “他是太子……动不得手。”卫风拼命摁住夜泽,又看向表情阴翳的太子,抿声音近乎哀求,“殿下……走吧。” 太子目光移到他脸上,英武眉宇难掩戚色:“我这些年隐而不发,是知你不好龙阳,不愿让你为难……可为何他就……” 说着声音沙哑,太子闭了闭眼,长叹着道:“罢了。” 他转过身,只留下一道落寞背影。 护卫面面相觑,相继收刀后退。 其中一人在迈出院门时,忽地侧身朝卫风抱拳:“子衿兄,:保重。” 卫风抿抿唇,拱手回敬一礼。 马蹄远去,卫风双脚终于不再麻痹,他站直了身子,看向夜泽:“恩公……多谢。” 夜泽没吭声。 卫风此刻精疲力竭,实在无暇关心其他,转身慢慢走回卧房。 夜泽站在原地没动,目送卫风回屋后,他低头看向地面,抬脚将那几粒沾了血的小石子碾成粉碎。 故人贸然来访,搅得卫风思绪难安,抄书抄到稍稍静心,发觉已过申时。 平日里这个时辰他已用过晚飧,但如今毫无胃口,便不想忙活。 家中另一位神仙食时甚少,也不必考虑。 卫风准备继续磨墨,门却突然被敲了两下。 他听见夜泽的声音响起:“出来吃饭。” 卫风微怔。 他推开门,看到院里小桌上摆了几碟小菜和一副碗箸。 夜泽撇着腿坐在井边,脚下竹条铺了满地,手上动作像是在编栅栏。 “恩公这是……”卫风疑惑不解。 夜泽淡淡瞥他一眼:“你不是打算养鸡?” 那就是在编鸡圈了。 竹条在编制时噼里啪啦抽在地面,恍惚鞭在了心头,不疼,却没由来泛起涟漪。 ……他竟记得我随口说的一句话。 卫风扶桌坐下,看向几道色香俱全的小菜,轻声问:“恩公不用?” 夜泽摇头。 虽然夜泽下厨甚少,但卫风知道对方厨艺绝佳,闻到香气食指大动,不知不觉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妥帖已是明月当空,卫风看到夜泽用栅栏在靠近院门的地方圈出了一块地。 巴掌大的地儿,养不了几只鸡的样子。卫风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弄大一些,结果听到夜泽平淡开口:“少养点,多了很吵。” 卫风随即低头称是,心里想那就养一只母鸡算了,不打架不打鸣,约摸不会闹腾。 夜泽身上沾了不少竹屑灰尘,他边拍边往井边走,打上一桶水,解下衣带丢到地上,却见卫风弯腰捡起。 夜泽动作微滞,脱掉上衣后犹豫一瞬,抓在手里递过去。 卫风双手接过。 他的头颅半垂,露出一截纤细脖颈,温顺立在侧方,像是等待着服侍他。 夜泽本来是要冲澡的,手已经放在了裤腰上,可看到卫风这模样又觉得哪里不妥——具体说不上来,总之是种很陌生的感觉。 最后也没脱。夜泽只裸了上身,坐在井边拿着汗巾边擦边道:“白天那男的,你跟他很熟?从前他沐浴的时候也要你这么伺候?” 问话来得出乎意料,卫风咬了咬唇,低声道:“我三岁被选作太子伴读,至今已有十四年了。太子长我两岁,待下宽厚,哪怕近侍不在身边也不让我侍奉……太傅责我不知礼数,又因时常出入宫闱,被宫里公公教过侍主之道,处事便谨慎些。” 第7章 何况在凤鸣苑时被传授过取悦恩客的技巧——?那些不提也罢。 夜泽哦一声,浇出水搓洗小臂,随口问:“子衿是你从前的名?” 卫风看到对方因用力而绷起的肌肉线条,不动声色将脸别开些:“子衿是我表字。” 夜泽顿了顿,依稀记起一句朗朗上口的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看了卫风一眼,“是这个子衿?” 卫风骤然听到夜泽念出自己表字来由,难免诧异:“……是。” 卫母怀他之时恰逢卫父南下征税,因挂念妻儿日日传信关切,卫母隔三差五才回复一封,还揶揄道“君思甚重,何不早归”,卫父心有委屈,回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因夫妻情意,孩子尚未出世便被唤作“子衿”,定为表字,甚至卫风这个名,也是契合着取的。 夜泽没念过私塾,读的书也少,听到这里便问:“《诗经》里子衿这篇,篇名是《卫风》?” 卫风道:“是《郑风》。” “那你怎么不叫郑风?”夜泽问完,见卫风欲言又止,猛地反应过来,“哦,对了,你姓卫。” 卫风轻轻嗯了一声。 一时无话,晚风携稻香,隐约传来蝉鸣蛙叫。 夜泽擦干上身,看了眼圆月,沉声道:“我要外出一趟。” 卫风愣住,本能问道:“去哪里?” “来圣山。那有狼妖出没,死了百十个过路人,岭南首富的独子也被吃了,悬赏黄金千两要狼妖性命。我揭了榜,快到十五月圆,那畜生一定会出来。”夜泽回答。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遇到夜泽之前,卫风从不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但如今他只是听到就已经开始担忧起夜泽的安危来。 “……太危险了。”卫风羞于启齿,声细如蚊呐,“虽然你买我欠了许多债,但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还……” 夜泽打断他:“我等不及,还债这事越快越好。” 径直回堂屋换了衣裳,夜泽拿着地漾剑出来,见卫风还是呆站在井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小妖而已,何必吓成这样。” 卫风知对方有所曲解,却又难以辩驳,只道:“你现在就要走?” 夜泽点头,戴上黑面具,突然朝卫风道:“不会耽搁太久,七日之内就回。” 说罢身化轻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卫风怔怔看着夜泽离开的方向,毫无意识抱紧了怀里那人换下来的衣物,直到夜风吹来撩起颊边碎发,卫风才闭上眼,幽幽叹息随风而逝。 ………… 同住二十余日,卫风早已习惯夜泽存在,而今对方骤然消失,一时间倒让他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在夜泽临行前说最迟七日便归,卫风是数着日子过的,第七日他起了大早,先将堂屋里的被褥拿出来晾晒,又到集市上买了些鱼肉熟食回来——他的厨艺尚浅,实在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又不愿亏待奔波久归的夜泽,这才忍痛花出二两白银。 从辰时起,卫风便在家中等着了,一听到院外有动静他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出去看看,奈何几次都只是路过的邻居。 等到日暮西山,余晖尚在,卫风早早点亮了灯笼挂在院门前,虽知夜泽不至于忘却家门,但稳妥些总是好的。 他搬来矮凳坐在灯笼下,摇着蒲扇眺望远方,隐约听闻马蹄踏踏,伴着车轮声由远及近。 一个马夫驾着双乘马车缓缓驶来,卫风只当对方是路过,不想那马夫打量他一眼,竟长吁一声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了门口。 卫风停了摇扇的手,见马夫朝里低语几句,而后车帘拉开,从里头钻出个十三四岁、丫鬟打扮的少女。 小丫鬟毫不避讳地瞪着他,把卫风瞪得不安站起,她才跳下马车,转身再度掀帘,接住里头伸出的一只柔夷玉手。 一位身着花萝绿裙、头戴素纱帷帽的姑娘款款下车,身量纤纤,行如扶柳风,翩若出岫云。 帷帽遮面不盖头,对方梳着飞天髻,腰间挂着彰显皇亲国戚身份的描金玉牌,俨然是尚未出阁的高门贵女。她下了马车后便站在那里,视线分明黏在卫风身上。 ……电光火石间,卫风眼皮猛跳,猜出来人身份,立刻转身想要关门。 “卫公子,”对方泫然欲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请留步。” 卫风僵在原地,扶着门的手猛然收紧,几乎捏碎木板。 “……我、我是曦华。”女子颤声道。 曦华郡主,贤王嫡女,也是他许过亲事、下过聘礼的未婚之妻。 约一年多前卫风随太子参加宫宴,席间不胜酒力,独坐楼亭躲清闲时,撞见了姗姗来迟的容贵妃娘娘。彼时诚惶诚恐,事后才知当时随行凤驾的人里,就有名动京城的曦华郡主。 自那日起,贤亲王对他格外关照,待到殿试结束,卫父便说贤亲王有意招他为婿,问卫风的意思。 这显然是一桩高攀的亲事,毕竟卫父庶子出身,六品京官已到了头;卫风虚任太子伴读,仍是白身。而贤亲王乃今上同胞兄弟,从龙有功又落下残疾,于皇位毫无威胁,故而深受器重、权倾朝野,曦华郡主乃是贤亲王掌上明珠,生得如花似玉,又善琴棋书画,奈何眼高于顶,求亲的王公贵族踏破门槛均被回绝。 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却不想绣球砸到了自己头上。 卫父卫母将此视为天大好事,卫风却料到自己应该是金榜题名了,否则断不能入贤亲王慧眼。 婚姻之事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风表示静听安排。放榜后果然高中状元,今上随即赐婚曦华郡主,卫父倾其所有,往贤王府送去聘礼,被悉数收下。 金榜题名,御赐良缘。那两个月里卫风自是风光无限,奈何世间物极必反,他的大伯安远侯谋逆案发,卫氏一族尽皆下狱,他也未能幸免。 一夜之间,状元郎成了阶下囚。 贤王府连夜退回聘礼,卫风在狱中咬破指头写下退婚血书。 木未成舟,他自是不愿连累郡主。 本以为缘尽于心死之日,不想还有再会之时。 第7章 戏弄 卫风没回头,听到曦华郡主再度开口。 “我、我从太子哥哥府里打听到你的下落,借着宝乘寺地藏法会,寻了机会来、来看看你。”曦华说着,几近哽咽,“你如今,过得好不好……” 女儿柔肠,情真意切。 卫风深深闭眼,平复心绪后慢慢转过身。 曦华郡主已掀了帷帽,双目微湿,握巾拭泪。 卫风看到与传闻一般的花容月貌,垂首作了一揖:“世无不可越之山,人无不可涉之苦。有劳郡主挂念,在下一切安好。夜路难行,还请郡主早回。” 曦华郡主轻咬朱唇,朦胧泪眼看向卫风,恍惚对方还是当年垂丝海棠下初见模样,只是饱经磋磨、萎靡瘦弱,亦不复状元游街时的意气风发。 ——那日金明池上路,争看绿衣郎时她也偷出王府,挤进人潮只为悄悄看一眼她亲自挑中的如意郎君。 怎奈世事如棋局,人生如戏梦。 曦华郡主哭湿绢帕,方想起此行目的。她从丫鬟手里接过木匣,打开递到卫风跟前。 那里头是厚厚一叠银票。 “这是我攒的一些体己……”其实她还变卖了许多首饰,只恐增添卫风心中负担,隐瞒不提,柔声道,“有七千四百两银子,你拿着用罢。” 卫风浑身一震,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曦华双眼通红,捧着给他:“拿着罢……人食五谷烟火气,钱财用物皆所需。你如今飘零在外,一介书生,又是——又是这样境遇,若无银钱傍身,你往后怎么讨生计呢?” 字字恳切,像刀子一下接一下捅在卫风心上,把他千疮百孔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在淌出的血泊里,倒映出他早已无望的顺遂人生。 “……谢郡主……垂怜。”卫风声音沙哑,“某虽无能,尚可耕种谋生,请郡主勿虑。” 曦华郡主一怔,慌忙解释:“我并无施舍之意,只是——” “郡主,”卫风喉头滚动,再度作揖,“卫风是福薄之人,命该如此。承蒙郡主……奈何……” 他闭了闭眼:“请回吧。” 曦华郡主面色凄楚,再上前一步,似要强行将那一匣银票塞到卫风手中。 卫风当即退后避开,直直看向她眼底:“郡主,我已身败名裂,但请郡主看在曾经……为我留一丝体面。卫风感激不尽。” 曦华郡主收紧纤纤玉指,抱匣凝望卫风良久,默然淌下清泪。她将钱匣交与丫鬟,而后放下帷纱略一福身,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到马车,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马夫挥策缰绳,驾着马车向落日余晖处驶去。 马蹄声消失不见,卫风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扶着门站立不稳,瘫在矮凳上。 第8章 先是太子,再是郡主。 一个让他回忆起鲜衣怒马的辉煌往昔,一个令他看到不可触及的美满余生。 卫风苦笑,再怎么告诫自己随遇而安,但回忆与假想齐齐袭来,他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暗自感叹造化捉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缓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院里小母鸡仿佛受惊的扑腾声。 卫风回过头,看到多日未见的夜泽站在鸡圈边,手里还握着水瓢。 鸡圈里湿了大片,小母鸡被淋成了落汤鸡,很是燥动地甩头挥翅,意图将羽毛上沾的水珠震落。 夜泽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卫风,随手将水瓢丢回桶里。 陡然看见牵念一整天的人,卫风没能立时反应过来,他愣愣看着夜泽在石桌前坐定,见桌上摆着自己温在锅炉里的汤菜,这才回过神。 “……恩公。”卫风忙起身,收拾情绪后挂上淡淡笑意,“几时回来的,我竟没看见。” 他取下灯笼,掩上门,直到在夜泽身侧坐下,才听到那人淡漠语气:“见你忙着叙旧,翻墙进来的。” 卫风心里一紧,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慌乱来,垂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收拢,生出几分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畏怯不安,抿着唇不做声。 他偷偷瞟了眼夜泽,后者将另一副碗箸摆在他面前,自顾自吃了起来。 卫风尚在担忧,犹犹豫豫端起碗,却没动箸。 夜泽吃得风卷残云,已经丢下碗箸,似乎要走。 “……恩公。”卫风叫住他,等对方看过来时,他又不敢直视地低垂着头,“方才那位姑娘……是曦华郡主,虽然……今日却也是头一次见。” 含糊讲了几句,卫风惴惴不安地抬眼,撞进夜泽幽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你很怕我?”夜泽突然出声。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打得卫风措手不及。 他斟酌开口:“恩公宽厚,子衿理应敬重。” 夜泽重复了遍“宽厚”二字,发出声短促冷笑。 ……不过几日未见,卫风总感觉这人更难以捉摸了。 夜泽想起什么,平淡道:“她倒是比那男的强不少。” 卫风反应过来这个“她”和“那男的”分别指谁后,面露哂色。 前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他不愿劳心伤神多作纠缠,主动带过话头,问起那狼妖的事。 说话间暗自打量对方,没见着什么伤处才稍稍放心。 夜泽不多言,随意抬手一挥,卫风登时嗅到一股浓烈腥风,不由得眯眼侧头避开,随后听见什么敦实物件落地的沉闷响动,院子里随即腾起淡淡烟尘。 待到尘埃落定,卫风定睛一看,地上竟是张雪白绵厚、油光水滑的完整狼皮。 从毛皮看,这头雪狼体型惊人,身长过丈,狼头处的皮舒展着,比井口都粗上一圈。 夜泽也闻到了那股腥味,起身拧眉踹了一脚,露出覆着筋膜油脂的里子,咳了一声:“赶着回来,没来得及处理……明日我带去河边刮洗后就没味儿了。” 卫风实在没见过如此庞大的雪狼,心又悬了起来,不由得看向夜泽,蹙眉问他可曾受伤,直到对方摇头后才舒了口气。 目光丈量着雪狼毛皮尺寸,卫风脑中闪过几位极爱收藏裘貂兽皮的王亲贵族,粗略估了个价。 “应该能卖到二百两银子。”卫风沉吟道。雪狼罕见,何况毛色纯净、宽大完整,但要卖更高就不太容易了——只可惜不是狐皮,否则价值至少翻十倍不止。 夜泽听了这话,难以言喻地瞥来一眼,语气略显无奈:“这是给你带的。” 卫风一怔。 夜泽微不可察地叹道:“我也没短过你衣食银钱,怎么看到什么都想着卖钱。” 一句说完,卫风耳朵已然通红,仿佛自己真成了个掉钱眼里的财迷了。 夜泽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些人参燕窝,卖了么?” 卫风颊边泛红,摇头低声:“没……我收着的。” 夜泽颔首:“拿来炖了,明天起每日一碗,我看着你喝。” 卫风:“…………” 思绪百转千回,卫风看到夜泽挥手,那地上的雪狼皮顿时消失不见,而后见那人以手扶住后颈,活动着脖子,顿时传出令人心惊的骨节喀喀声。 “……恩公,”卫风犹豫着叫住正在收被褥的夜泽,稍显局促道,“我略学过些推拿按扤,恩公若不嫌弃……” 夜泽目露讶色:“你还会这个?” 卫风抿唇。原本是不会的,不过在凤鸣苑时被逼着学了各种取悦恩客的技巧,晓得些皮毛。 “也行。”夜泽没多想,踹开堂屋门,头也不回,“等我会儿。” 半柱香后,夜泽沐浴完赤着上身趴在堂屋的长桌上,长发被束起,尾端几乎扫到地面。 他侧着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闭眼假寐。 卫风看着那片不算陌生的紧实脊背,下了很大决心才将手放上两边肩头。 掌下的皮肤细腻光滑,触感温凉,尽是薄而有力的肌肉。 卫风莫名觉得脸热,唇抿成线,回想着学过的手法,两手略显生疏地在夜泽背上提捏摁压。 夜泽撩开眼皮,入目是一截被绸带约束着的细窄腰身。 他原是嫌力道过轻,跟挠痒似的,可看到卫风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又觉得不用让他用力,瘦成这样了能有什么力气。 “摁不动就算了,我躺着歇会儿。”夜泽懒散开口,作势要起。 卫风忙按住他:“摁得动!我爬上来。” 其实凤鸣苑教的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推拿,多为小倌在床笫间取悦恩客的技巧,姿势自然轻佻孟浪。他不敢像那般骑坐到夜泽腰上,只虚虚跪在桌沿,屈身加了些重量,用手肘揉摁其腰背,小心询问:“这样呢?” 夜泽合上眼,没说什么,只是放松地趴了回去。 卫风摁完一边准备换位,不料膝盖跪得酸麻,挪动后开始打颤,加上桌沿留给他的位置本就不宽裕,一个没稳住就要摔下去。 夜泽遽然睁眼,反手勾了一把。 卫风瞪大双目,感觉后背传来股强大推力——大得有些过头,直接将他上身扶正后拍向了另一边。 这个姿势不可避免地要压在夜泽身上,但卫风万不敢冒犯他,忙用手挡了一下,心想宁可摔到地上也不能压着对方。 然而落势再度止住,卫风感觉手臂被拉住,整个人被往后拽,不受控制地倒在夜泽怀里——不知何时夜泽已经转过了身,一手攥着卫风小臂,一手搭在其后腰,仰躺在桌面上。 卫风则是敞着腿跨在他腰间,上身压着夜泽,四条腿交叠而置,算得紧密相贴。 脸贴着对方逶迤铺散的长发,鼻间嗅到股皂角淡香,卫风登时感觉头晕目眩,他意识到此刻自己行为何其不端,立刻将头从夜泽肩上抬起。 夜泽本要调侃几句对方虚弱不堪的身板,可看到卫风面红耳赤的慌乱样子,他又闭上了嘴。 只是手还虚搭在对方后腰,等卫风直起上身,夜泽那手也跟着滑落,摸到个稍显丰腴的部位。 惊讶于这人身上竟长着块有肉感的地儿,夜泽出于好奇捏了一把。 “——你!!”卫风脸登时涨得血红,几乎要冒出热气来,他眼珠子睁得溜圆,愤怒地瞪着夜泽,嘴唇翕张,似乎要骂人。 平日里伏低做小的受气包突然露出点尖牙,夜泽觉得新鲜,准备逗一逗,看对方能忍到什么程度。 于是他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语气稍显挑衅:“我怎么?” 卫风气得哆嗦,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愠怒打掉夜泽那两只不知礼数的手,翻身下桌。他咬着牙狠狠瞪了眼一脸坦然的夜泽,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隔壁传来很用力的摔门声,夜泽从长桌上屈膝坐起,神识穿过墙,看到卫风气得在卧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仔细一听,无非是“无耻”“混账”之类,读圣贤书的人,骂也骂不出花样。 夜泽又躺了回去,将两只手举到面前看了看,往后交叠着枕在后脑,平静地合上眼。 第8章 踪迹 因着夜泽那冒犯举动,卫风辗转反侧,想了许多荒唐可能——但约摸是这些日子同夜泽熟稔不少,哪怕猜测对方或许存了那种心思,他第一反应竟是赧怯而非恐惧。 这个认知令他又羞又惭,唾弃自己枉读圣贤之书,浑浑噩噩煎熬一夜。翌日推门,见夜泽在院里劈柴,卫风面上登时显出几分不自然,可夜泽只是瞥来一眼便继续抡斧,态度一如既往的淡漠。 ……昨晚对方大概只是无心之举,只有他草木皆兵当了真。 念及此,卫风面色释然,只是心里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他没能抓住、亦不愿深想。 院墙上晾晒着刮洗过的雪狼皮,毛绒洁白蓬松,拂风泛浪,一点儿腥味也闻不见。卫风抓在手里薅了两把,柔软绵密,是罕见的极品皮草——或许能卖到不止二百两银子。 第9章 卫风甩了甩头,把卖钱的念头压下去。 时值盛暑,一过巳时便灼浪烈烈。卫风担心夜泽不耐酷热,听到西瓜贩子路过叫卖便买下两个,泡在井水里。待午后二人同坐屋檐下纳凉时,他才捞出一个切开。 夜泽原本倦郁的眼在看到汁液横流的西瓜时微微一亮,从躺椅上坐直,待卫风端过来后顺手抓了块。 卫风看着那人眉宇间难得一见的餍足之色,心里好笑——他猜得没错,夜泽虽不怎么吃饭,但对新鲜瓜果尤为喜爱。 ……要不把地垦宽些,种点果树——但比起果树,是不是加筑间屋舍供夜泽宿眠更要紧些,毕竟他还睡着堂屋的长桌。此前卫风提过换房或是在堂屋购置床榻都被夜泽回绝,莫非睡桌是修仙人士的癖好? 卫风尚在思量,听到夜泽问他怎么不吃,回过神摇头:“早先用得多了些,现下不饿。” 夜泽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一瞬,想起卫风吃的那点东西,往后靠回躺椅,轻飘飘道:“难怪瘦成这样。” 卫风:“……” 他抿抿唇,见夜泽阖上了眼,于是先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偷偷撩开衣袖看眼小臂——虽不及从前清腴,但养了快两月,已经比出凤鸣苑时已经好了许多,何况他自幼瘦弱,一介书生,原也算不上壮实。 这时夜泽又道:“燕窝,别忘了。” 卫风:“……是。” 无奈之下,他只好取了盏燕窝泡发、择毛,隔水炖煮后端来给夜泽。 夜泽看看汤盅,又看看他,秀美长眉拧起:“什么意思,要我喂你?” 卫风听得脸热,只能当着夜泽的面将那盅燕窝喝了个干净。 夜泽眉毛这才舒展开,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空盅:“把琴拿出来。” 月上枝头,到了听琴的时候。 日子恢复从前模样,夜泽在家时基本包揽劳务,偶尔外出去得也不远,夜里总会回来,身上常常带着血腥气。 不知是去降妖除魔还是——卫风不曾多问,家里时不时遗落夜泽揭下的榜单告示,妖魔鬼怪或是流寇匪徒,赏金均是丰厚。 无非是挣钱还在凤鸣苑欠下的十万两黄金。 每想到此,卫风总是寝食难安,常觉得亏欠夜泽,却又无法下定决心。 时间一长,连夜泽都看出不对,他只当这人是长久闷在家里闷出了毛病,主动问道:“过两日是中秋,顺安城内要办灯会,你去不去?” 卫风略感诧异,想到面前这人一向不喜热闹,谨慎摇头。 夜泽淡淡瞥他一眼,不加置喙。 到了十五这日,林家三嫂午后端来家中刚打好的糍粑送给他俩尝鲜,又说自家就要去顺安城内瞧热闹,问他和夜泽去不去,去的话也就罢了,若是不去能否帮忙照看她家中那窝刚下的猪崽。 卫风刚要答应,夜泽却在屋内遥遥开口:“要去。” 卫风合上嘴,眼里多了几分疑惑。 三嫂往紧闭的房门瞧了眼,讪讪一笑:“那行……你们啥时候走,一起不,你三哥驾车——” 平缓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用。” 这人平素不与邻舍往来,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卫风尴尬一笑,低声致歉,送人出了院门,回来见夜泽从堂屋出来,身上装束都换了。 倒也没如何打扮,只是将做农活时的粗布麻衣换成修身短打,腰间别着逢出必佩的黑面具,只因貌美无度,再朴实的衣裳穿上身都华彩熠熠,令人挪不开眼。 衣袖宽了些,夜泽正单手拽着绑带想要束起,卫风见他动作不便,主动上前接过绑带:“我来。” 他缠着绷带打结,又弄起了另一边。 夜泽抬着手,目光从对方修长白净的灵活手指移到脸上,见卫风垂着眼很是认真,纤薄眼皮下隐约能窥见血管……眼睫不密,但长,倒是很衬那双清疏眉眼。 青松绿竹,俊秀挺拔。 “好了。”卫风松手抬头,却见夜泽盯着自己,顿时有些赧然,“……绑得太紧了么?” 夜泽摇头,他活动着手腕,上下扫了卫风一眼:“你穿青绿色更合适。” 卫风哑然,略有些局促地抻了抻自己浆灰色的短褐衣摆,垂首沉默。 “换身衣服,去顺安城。”夜泽下巴努了努。 卫风踌躇:“……我现下没有青绿之色的衣裳……” 夜泽:“我知道。随便换一身——不换也行。” 话说到这份上,卫风只好进屋换了衣裳,穿上初来之时夜泽为他准备的白衣鹤氅,对镜梳理鬓发,因无发簪,便用纶巾仔细裹束。 再寻常不过的书生打扮,和从前差不离。卫风看着镜面顿了顿,垂眼移开目光。 庄子离顺安城不到四里,越靠近越是人流如织。沅江水面盏盏花灯随波漂流,与漫天孔明灯交相辉映,照得城池亮如白昼。 行人摩肩接踵,谈笑低语混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明明是嘈杂喧闹的地方,但卫风仰头看向远处炸开盛放的明亮焰火,只觉得心底平静祥和——人世烟火,暌违已久。 他伫立得久了,被过路人撞到肩膀,听到那大汉咒骂:“他娘的……没听过好狗不挡道?” 卫风沉默侧身避开,并不争辩。 大汉见这书生软弱可欺,眼珠子一转就想讹诈银钱,刚抬脚就看其旁边那高个面具男伸手,将书生揽到身后,沉默挡在前方。 隔着青面獠牙的黑面具,大汉竟有种与毒蛇猛兽对视错觉,他打了个寒颤,低声骂骂咧咧着快步离开。 卫风见夜泽脚上动作似乎不愿善罢,小心拽了拽其腰带,待对方回头才低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虽看不见夜泽脸色,但卫风隐约感觉这人不虞,正巧瞧见不远处开始打铁花,来不及多想便抓住夜泽手腕,同时指向河岸:“我想看那个。” 他恐夜泽生事,等不及回答便半拉半拽将人牵走。看热闹的人群将河岸围得水泄不通,卫风没打算挤进去,可身后人潮汹涌而至,他松开夜泽不过片刻,就被几个强行穿梭人海的顽童挤散了。 “恩——”卫风刚要叫他,夜泽却接连拨开隔在他们间的几人,上前伸手拉住卫风,稍稍用力,将人拽进怀里。 卫风感觉夜泽将手箍在自己腰间,很用力,他只得紧紧靠着对方,任由夜泽带着离开人满为患的河岸。 ……人太多了,又吵,卫风敏锐觉察到夜泽开始烦躁,他知道这人喜静,遂懂事道:“还是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 夜泽却不说话,只是环视四方,目光落到处高耸楼台,上方屋脊宽阔,视野极佳。 他带着卫风来到高楼下,寻了个稍显僻静的暗巷,犹豫片刻,没用法术,弯腰将卫风打横抱起,在对方的惊呼里飞身蹬墙,三两下跃上屋脊,然后将卫风放下。 卫风心慌未平,此时两股战战,几乎立不稳。夜泽只好伸手捞了一把,让人扶着飞檐慢慢坐定。 等卫风稳下心神,只见皓月当空,星河浩瀚,灯火阑珊。 去年此时,他尚在卫府承欢膝下,伴双亲赏月观花。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 卫风眸色黯淡,忽听夜泽开口:“那是什么?” 卫风定了定神,跟随望去,见城墙外海岸边几座尺高香塔静静燃烧,烟雾袅袅弥漫,遮掩四周磕头跪拜的民众。 “看样子……是在烧斗香。”卫风辨认着。 此刻夜泽已摘了面具,他无声无息瞥来一眼,卫风随即解释,烧斗香是沿海一带中秋习俗,将香垒成宝塔状,加绘月宫楼台,焚烧祭拜,以求赐福庇佑。 他瞧见祭坛贡品,猜是海上讨生活的在拜海神。 夜泽若有所思,他一向嫌顺安繁华聒噪,极少涉足故而不明底细,此刻散开神识,听到那些人念诵着“沅江水患”“恶蛟作乱”“海神保佑”之类的碎语,长眉微挑。 他当即起身:“我过去看看。” 卫风忙跟着站起,夜泽却道:“不用跟着,你待在城里自己逛逛。” 说着,要将身上仅剩的几粒碎银拿给他。 卫风忙推拒,撩开袖袋展示自己带了银子——家中银钱夜泽都是交给他保管,哪里有把对方搜干刮净的道理。 夜泽却一弹指,施法将碎银融进钱袋:“拿着就是。” 卫风:“…………” 他只好点头,踌躇片刻,慢慢伸手搭在夜泽双肩。 夜泽看着突然凑上来的人愣了一下,微微皱眉,目光露出几分疑惑。 卫风耳尖绯红,眼神躲闪:“你不得……先送我下去么……” 这楼台逾四五丈高,他可没那样飞檐走壁的功夫。 夜泽稍顿片刻,伸臂将人搂在怀里跃下屋檐,身轻如燕飞落巷中。 “……一会儿在哪里碰面呢?”卫风看着夜泽戴上那副面具,忙问道。 夜泽垂下手:“无妨,我会来找你。” 第10章 卫风轻轻蹙眉,犹豫着不如就在此地等他。 夜泽却像看穿其心思,道:“不必顾虑,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 说罢身形渐淡,鬼魅般融入砖墙消失不见。 卫风站了会儿,忽而有对男女搂抱着遁入巷中,冷不丁见到人彼此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片刻,那两人慌乱逃离。 这对鸳鸯显然想寻个偏僻地儿幽会,卫风面上一哂,知道自己坏人好事,又恐再遇到这等尴尬场景,遂整衣理袖出了暗巷。 长街人流不休,卫风沿着街边漫步游观,偶尔驻足瞧一瞧摊铺上贩卖的玩意儿。 既是中秋,月饼是少不了的。想到夜泽嗜甜,卫风挑挑拣拣,选了几块糖仁月饼,又称了些桂花糕提在手里。 这些吃食易碎,拿着闲逛多有不便,卫风寻了个茶肆,安坐角落赏看空中焰火。 往来游客络绎不绝,不多时就有人来问能否拼桌,卫风点头,余光扫见这男子小臂上戴了双银护腕,样式精巧。他多看了几眼,主动开口询问是在哪里买的。 得到指路,卫风走了两条街来到那家店铺,进门后小伙计上下扫他一眼,懒懒问客官要买什么。 卫风道想看看束袖护腕。 小伙计从柜下拿出十来副护腕,大多镶嵌着金玉玛瑙,很是花哨。卫风挑得眼花缭乱,终于看到副做旧的老银束袖,雕工朴素,他拿到手上比划两下——护腕上有能调动的细链锁扣,壮些瘦些都能戴进去。 卫风最后掏钱买下这对。 此刻临近亥时,焰火熄尽,人群渐散。卫风出店门,瞅见对年轻夫妻从街上相伴经过,男子肩头骑着个稚幼孩提,吃糖葫芦吃得好不快活,女子一手扶着幼儿后背,笑容宠溺,细细为其擦去嘴角糖渍。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卫风的目光一直跟到几人消失不见,想起自己远在天涯的双亲,受养育之恩却未能尽半分孝道,面露愧色。 等他回过头,看到身旁立着熟悉身形。 “……恩公?”卫风习惯夜泽神出鬼没,并未太过诧异,淡淡一笑。 夜泽状似无意地瞟了眼那三人离去的方向:“熟人?” 卫风摇头:“不认识,我只是想起……我爹娘。” 夜泽默然不语,垂眸静静看他。 卫风收拾思绪,留意到夜泽手里提溜着几匹布料,雅青碧绿色泽,上好锦缎。 他想起出门前夜泽说的话,顿时耳热,也羞于问这人怎么弄来的、弄来做什么,只好另寻个话头:“恩公方才去看烧斗香了?” 夜泽点头,腾出一只手变戏法般掏出几张宽纸。 卫风接过细看,发觉是悬赏告示,传闻恶蛟作祟引得沅江接连水患,搅得往来客商渔民苦不堪言,纷纷发出天价悬赏。 光是夜泽揭这几张,拢共能有万金之多。 卫风看着画像上凶神恶煞的蛟龙,只觉得心惊,不敢想夜泽与其厮杀搏斗场景。 “恩公三思,”卫风眉头紧蹙,语气满是担忧,“各路法师都折了三十余位,这蛟龙本事不容小觑,还是……” 夜泽打断:“我有分寸。”说着将那叠告示收回怀里。 他抬腿往城外走,卫风快步跟在旁边,正要继续规劝,夜泽先开口:“你手里拿的什么?” 卫风习惯了有问必答,抬手将油纸举起:“月饼和桂花糕,还有——” “尝尝。”夜泽放慢脚步。 卫风当他是饿了,小心揭开层层油纸,食指虚虚点过:“这是奶酥油枣馅、香油夹沙馅、冰糖果仁馅……恩公吃哪个?” 夜泽道:“随便。”伸手摘下面具。 卫风本想递去任其自选,可见夜泽抱着布匹,抿抿唇,掰下一块果仁月饼,小心翼翼将手伸到夜泽嘴边。 夜泽蓦地站定,目光从唇边的月饼移到卫风偏向一旁的脸上,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总觉得,近来与卫风相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 卫风久等不见夜泽有所动作,悄悄抬了抬眼皮,瞧见夜泽面色似有不愉,心里一紧后悔做出冒失行径,刚要抽回来,却被夜泽一把攥住手腕。 他错愕抬眼,看到夜泽俯身张口,洁白齿缘衔住他指尖那一小块月饼,含进口中。 夜泽松开卫风,将月饼囫囵咽下,道:“还行。” 说完继续往前,走出几步才发觉卫风还愣在原地,驻足回头。 卫风猛地回神,快步跟上。 夜风温凉,晚桂幽香,却怎么也抚不平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 沅江之上恰有画舫驶过,琵琶女安坐船头拨弦唱曲,声调婉转,如泣如诉。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第9章 挂念 沅江蛟患几乎吸走夜泽所有精力,中秋之后他日日都要去巡视一番,但那恶蛟感知敏锐,夜泽在时它潜底不出,夜泽一走它又兴风作浪。 对方道行不浅,夜泽神识无法探寻其藏身之处。在此情形下,除了据江蹲守别无他法。 只是恶蛟着实沉得住气,人守一日它龟缩一日,守十日它龟缩十日。夜泽大为光火,却毫无办法,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这还是夜泽下山几年来头一回吃瘪。他心有不忿,始终放不下沅江里泡着的一万二千两黄金,白日照常劳作,入夜潜去江岸边窥查,天明才披霜而回。 卫风规劝无果,一到夜里便提心吊胆。待到九月十九观音诞,他将为父母祈福抄写的经文送去寺庙焚祝,途中听人说书,讲的蜀地李太守斗蛟的故事,提及若以白绫绑上牛角掷入江河,必能砸中蛟龙。 他虽不愿让夜泽冒险猎杀那凶名赫赫的孽障,但也不想对方郁郁寡欢,天人交战许久,终是买来白绫牛角,对夜泽道明原委。 夜泽蹲守时也曾试过些手段,均未诱得蛟龙露面。他虽不抱希冀,但为免拂人好意,日落出门时还是将东西揣入怀中。 他走后卫风担忧不下,在院中焦虑踱步等候。子时天色忽变,黑云压顶遮星蔽月,电闪雷鸣不休,转瞬间暴雨如注倾泄袭来。 小母鸡咯咯叫个不停,卫风忙捞着它躲在檐下,看着院坝里飞溅积蓄的雨水,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蛟龙善御水,而今天生异象,恐是夜泽当真与那妖物交上了手。 卫风坐立难安,一直在檐下等到天明,依旧不见夜泽身影。待雨势稍歇,他当即拿伞冒雨涉水奔至沅江河畔,果然水位大涨,江水浑浊汹涌,涛涛汇入东海。 披蓑戴笠的渔民在修缮被风暴损毁的船只,卫风听他们谈起昨夜景象,说是瞧见神仙下凡杀得蛟龙出水,一人一妖在云层里鏖斗不休,恶蛟本事不敌渐落下风,遁入沅江溯流逃离,神仙则化作流星紧追上去,双双消失顺安。 卫风听得肝胆俱裂,恨不得沿江而上去寻夜泽,只是来得匆忙未作准备,又恐贸然离家与他错过,徘徊许久只能无奈回庄。 周大娘在门口瞧见卫风湿漉漉地经过,唬了一跳:“风伢儿,做什么去了?淋成这样。” 卫风面上惨无血色,嘴巴翕张几下,摆了摆手默默离开。 雨还下着,周大娘远远看着人回了自家院子,有些放心不下,熬锅姜汤端过去。 卫风连衣裳也没换,水鬼似的呆坐在屋檐下,双目无神,像被勾了魂。 周大娘哎呀叫着,将卫风推搡起来,逼着他换下湿透了的衣裳,连灌下两碗姜汤。 家中不见另一位,周大娘猜测两人闹了别扭。仗着岁数数落那位面冷话少的后生伢,又在卫风耳边絮叨,说过日子哪有一帆顺风的,都是你让我我让你,互相体谅才能长久。 她自行编补前因后果,卫风听得云里雾里头痛欲裂,敷衍着将人送走。他想去寻夜泽,行囊收拾到一半时越发头重脚轻,连日忧怖让他精疲力尽,本欲倚床稍作歇息,竟不知不觉晕了过去。 ………… 另一头,夜泽寻踪追迹,一路沿江向西北而上,进到荒无人烟的边漠后立即作法冰封江河,逼得蛟龙破冰而出,一人一蛟再度厮杀。 这恶蛟有六千年道行,三渡天劫飞升不成,心生怨怼堕入魔道霍乱人间。虽修为略胜夜泽,奈何对方手里拿着洪荒神器地漾剑,它在交锋中讨不到好,眼见命丧于此,忙化出人形,怨毒瞪向几丈外的面具人:“我与道友无冤无仇,何故苦苦追杀!” 夜泽悬立高空,抬腕抖落剑锋血珠,冷冷道:“谋财害命。” 蛟龙一听心想人类果然贪婪奸诈,亏它以为对方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仙门修士。 它压下邪念,拱手讨饶:“仙君若能高抬贵手,某愿将毕生积蓄悉数奉上。” “哦?”夜泽收起地漾剑,慢吞吞将被蛟爪撕裂的银护腕取下,放进怀里,语调难辨喜怒,“在何处?有多少?” 蛟龙见其无剑傍身,竖瞳内凶光闪过,身形如电疾掠而来,抬掌化作蛟爪,直掏夜泽胸口! 第11章 万钧之力却扑了个空——在穿过幻影的一瞬,蛟龙只觉脖颈一凉,那柄黝黑长剑从后颈刺入,将它喉咙捅了对穿。 夜泽抬手盖在它头顶,趁着蛟龙尚未断气,释出神识搜魂,啧声道:“果然富庶……早该来杀你的。” 蛟龙神魂震颤,扛不住强悍霸道的灵流,轰然碎裂。 夜泽收回手,皱眉在腰侧点了两下,旁观蛟龙恢复原型轰然坠落,地面扬起漫天沙尘。 尸身足有百丈,夜泽将其扒皮抽筋,剖走内丹蛟胆,犹豫要不要将尸首带去换赏金。 他尚欠会青阁九万两黄金,用这头妖孽囤积的奇珍异宝足够偿还。 时日无几,要多余钱财也无用。 理虽如此,夜泽摸摸胸口,想到家里尚有一人,还是剁下了蛟龙脑袋。 ……罢了,多给他留一点。 夜泽正要施法毁去蛟尸,神识觉察到熟悉血脉,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这么巧? 他想起那人月下抄经时的场景,犹豫片刻,施法瞬移到大漠另一端。 卫父卫母正躬身劳作,突然嗅到股浓郁的血腥味,抬头瞧见个戴面具的黑衣男人。 这人凭空出现,夫妻俩吓了一跳,相互搀扶着后退,却见对方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雌雄莫辨的瑰丽面容。 夫妻俩先是一怔,听到来人开口:“我是卫风朋友,途径此地,来看看二位。” 卫父卫母脸色剧变,难以置信。 此番会面实属意外,夜泽身上并无信物,只有卫风给他记账时誊写的账本,遂拿出来递给二老。 夫妻俩自是认识爱子字迹,登时捧着账本落下泪来,不疑有他,请夜泽进茅屋小坐,细问卫风近况。 夜泽一一道来:“他现居顺安城林家庄,种着半亩田地,养了一只母鸡,白日闲时去私塾教学童念书,夜里弹琴……不过这半月里他忙着给二老抄经祈福,没怎么弹。嗯,没了。” 卫母拭着眼角:“我儿受苦……” 卫父却安慰道:“男儿当自强。风儿大难不死已是老天庇佑,莫再伤心。” 他暗自瞥一眼夜泽,话到嘴边却难以吐露,斟酌道:“卫某听到一些传闻,风儿落入……奴藉,被人买了去,不知那人——待他如何?” 夜泽扪心自问不曾苛待卫风,便道:“还行。” 见二老欲言又止,夜泽继续道:“卫风并未缺衣少食,还长胖了些……若是不信,我带你们回去看他。” 卫父卫母苦涩一笑:“我们夫妻蒙太子钧谕照顾,免去奴役之苦,被分了田地自给自足已是万幸,不作他想。只要知道风儿安好,我二人也就放心了……尊驾若是方便,能否捎带一封家书?” 夜泽自然点头——讨封信回去给卫风本就是他见二人的初衷。 陋舍无纸墨,卫父捡来木碳将就在账本末页写信,期间几度拭泪。卫母则匆匆和面,将家中仅剩的小半碗肉剁成臊子,烙了十来块肉饼,尽数包好递给夜泽,供其途中充饥,期期艾艾道若是烙饼有剩,便请他连同家书一并带给卫风。 夜泽说好,收回账本背上饼囊,步入漫天风沙。 夫妻俩目送他消失,卫母双眼通红,哽咽道:“风儿明明不是……偏偏……” 卫风低声劝慰:“此人面冷心细,能替风儿记挂着咱们,看着亦不似强硬浪荡之徒……风儿跟着他,总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言辞之间,俨然明白夜泽便是买下他们爱子之人。 纵然失了锦衣玉食,只要有人真心相待,清贫度日也甘之如饴。 卫父卫母并肩回了茅屋,进门后惊诧瞧见方才夜泽坐过的矮凳上,端放着四粒银锭和两串铜钱。 ………… 夜泽带着蛟首,按照悬赏告示挨个寻上门领赏金,又潜入沅江汇海口,将蛟龙宝藏搜刮一空,带去会青阁清点算账,抵完债还剩三万两白银,全换成厚厚一摞银票,这才返家。 院子里的母鸡蜷在角落,食槽里干干净净,它见到夜泽,发出声气短的咯。 夜泽脸色骤变,身化残影出现在卧房内,看着躺在床榻上虚弱昏迷的卫风,眉毛紧紧拧起。 才出门三天,怎么病成这样? 他摸上卫风滚烫额头,渡去少许稀薄灵气,缓慢驱散其体内淤积寒潮。 高热退去,卫风呼吸逐渐平稳,仍在昏睡。夜泽为他掖好被角,起身欲走。 “爹爹!娘亲!” 惊惶至极的叫声响起,夜泽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卫风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慌乱神色,眸色沉郁。 ……他与自己不同,出身显贵,父母慈爱,备受疼惜,自然会思念旧家。 夜泽拿定主意,又听到声极细的呢喃。 “夜泽……” 被叫到名字的人眉心微动,看向仍在梦里呓语的病秧子,薄唇抿成线。 或许是不得回应,卫风竟颤巍巍伸出手,极委屈地唤道:“……夜泽……” 夜泽幽幽叹气,握住那只乱抓的手,顺势坐回床榻。 “我在,”他轻声应道,抬手拨去对方濡湿鬓发,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哄意,“睡吧。” 第10章 纵容 寒凉刺骨,恍惚又回到冰冷幽闭的牢狱。 卫风本能蜷紧身子,龟缩墙角瑟瑟发抖,正当濒死之际,面前凭空冒出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 阴湿寒气被尽数驱散,卫风本能靠近,在发觉烈焰不会灼烫自己时,他当即伸手,将碳炉紧紧拥入怀中。 碳炉顿时挣扎起来,力大无穷。卫风被甩开,委屈无措地喊出声。 ——他并不知自己叫的什么,但见碳炉颇为暴躁地转圈,竟长出双臂,蹦跶回来搂住他。 卫风嗅到陌生而熟悉的冷冽清香,像服下一粒定心丸,沉沉睡去。 夜泽试着抽回手,奈何卫风枕得太实,抽不动;欲将身子往外挪,环在腰上的手臂箍得更紧。怀里那颗脑袋蹭来蹭去,似寻到个舒适位置才稳住不动,毫无要放开他的迹象。 夜泽生无可恋地看了雾纱床帏,过了半晌,认命地闭上眼。 ………… 意识缓慢回笼,卫风模糊听见屋外传来说话声。 是……周大娘? 对方话语间隐隐带着数落之意,待卫风起身推门,看清景象后心猛地抬起——好端端的,周大娘怎么骂起夜泽了?! 他唯恐夜泽忿然发火。 但出乎意料,夜泽站一旁安静聆听,眉毛微微拧起,看不出是烦躁还是什么,时而点头算是应承。 他正对卧房门口,一眼瞧见发呆的卫风,微微挑眉。 周大娘正絮叨念着“以后可懂事些,多让着风伢子,看让你折腾的……”她不曾留意其余动静,将草药递给夜泽,嘱咐他熬给卫风喝,便佝偻着离去。 夜泽一抬手,院门吱呀合拢,门栓啪嗒扣上。 卫风见对方紧盯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恩公,怎么了?” 夜泽听到这个称呼,眉头微蹙,随手将草药抛去石桌,大马金刀坐在一旁。 卫风见其抬掌拂过桌面,顿时凭空出现一箩烙饼,夜泽看着他,拍拍身侧石凳。 卫风不明所以,还是过去坐下,温声细语:“恩公几时回来的?那沅江蛟龙……” 夜泽言简意赅:“今早。杀了。” 卫风隐约嗅到血腥气,目露担忧:“可曾受伤?” 闻言,夜泽眯了眯眼,不答反问:“你是怎么得的病?周大娘说我与你吵架要弃你而去,你冒雨来寻才染上风寒……我怎么不记得?”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兴师问罪,卫风两眼一黑,又羞又急:“我从没这样讲过——周大娘胡思乱想,我、我马上去解释……” 夜泽抬手示意他别动,追问:“那你怎么病的?” 卫风吞吞吐吐:“……那日天明不见你回,风急雨骤,我怕有万一,便去沅江寻你……期间淋了点雨,染上风寒。” 夜泽听他越说越小声,莫名感觉心口被什么揪了一下。 见夜泽沉默,卫风又补充道:“无大碍的,睡了一觉,现下已好全了。” 夜泽深深看他一眼,屈指敲敲桌面:“尝尝。” 大病初愈,卫风此刻毫无胃口,但他向来听话,便拿起一块递到嘴边。 咬下一口细细咀嚼,卫风神色渐异,又塞了大半进嘴里,仔细回味。 这回没错了。他的眼皮抖个不停,慌忙看向夜泽,嘴唇都在哆嗦:“这饼、这饼是……谁做的?” 夜泽摸出账簿,翻到家书那页递给卫风,慢吞吞道:“我追杀蛟龙到了西北,偶然遇见你父母,谈了几句——”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夜泽瞳目微缩,懒散坐姿一下子绷得笔直。 他看到卫风捧着账簿,已是泪如雨下。 这是他第一次见卫风流泪。 “……哭什么。”夜泽顿时有些不自然,慌得坐不住,僵硬地站起来。 第12章 他原以为见了家人书信,卫风会高兴的……怎会如此? 卫风哭得伤心欲绝,红着眼翻完那几页家书,眼泪仍止不住,青衫袖口都浸湿了大片。 夜泽见状,抿着唇靠近些,迟疑片刻,伸手将卫风脑袋摁到怀里。 “别哭了。”他从没哄过人,语气生硬别扭。 压抑的哭声停了一瞬,夜泽刚要松口气,却感觉卫风双臂环了上来,抱着他的腰哭得更厉害了。 夜泽:“……” 他神色变幻莫测,将手搁在卫风后背,轻轻拍了拍:“别哭啊你……” 卫风哭红了眼,满腔辛酸牵念才得以宣泄。 他尚抱着夜泽,回过神后为自己的失态而羞赧,忙松开对方,刚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又发觉手上黏腻异常,定睛望去,掌心满是鲜血。 卫风面色顿时惨白,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即将夜泽转了半圈,看到对方后腰那片深色时心都漏跳一下:“你受伤了?!” 夜泽头一回知道卫风还有这种力气,反应过来时腰带已被扯下,卫风开始扒他的短打上衣。 生平最恨受制于人,夜泽本能皱眉,刚要挣开,小臂竟被拍了一把,卫风惊怒变调的声音振聋发聩:“你别动!” 夜泽被吼得愣了一下,忍了忍,真就缩回了手。 卫风揭开他的里衣,看到夜泽后腰处横亘的三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深且宽,显然是被什么利爪生生撕裂,皮肉翻开,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脊骨。 卫风目眦尽裂,身体同一位置立刻泛起尖锐痛感。 “伤这么重,怎么连药也不用?!”卫风又心疼又生气,拉着夜泽就要去看郎中。 奈何铆足了劲夜泽依旧纹丝不动,对方语气平淡:“小伤,不用管,过几天就愈合了。” 就知道卫风会纠缠这种小事,夜泽早先躺床上时,伤口已被卫风弄裂过一回,起来后他还施法处理了血渍污痕——哪曾想梅开二度。 卫风抓住夜泽的衣裳不让他穿回去,神色极为严肃:“这并非小伤,怎能不管?” 夜泽看着他:“我这具肉身是昆仑精玉炼的,寻常药石治不了,不必白费功夫。” 卫风直直回望:“寻常药石无用,会青阁里的可以么?” 夜泽只犹豫片刻,卫风立刻回屋去翻白银钱票,架势活像要掏空家底去换能疗伤的药。 他登时火大,又对卫风无计可施,只好摸出蛟龙内胆——这玩意儿色泽艳丽且能吃,夜泽本想留给三青,算答谢对方当年多管闲事救他几命的恩情——放在掌心拍碎,当着卫风的面啪地糊在伤处,怒道:“行了吧!” 第11章 苦海 血肉模糊的伤口开始愈合,转瞬恢复如初,卫风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光滑细腻,手感与往昔无异。 夜泽冷着张脸,不想搭理卫风,他将里衣穿回去,来到屋檐坐上躺椅。 关心则乱,卫风长长吐了口气,掬水洗手净脸,平复自己接连迭起的汹涌情绪。 待心跳平稳,卫风慢步来到夜泽身边,扶着躺椅半蹲下来,仰头看他。 夜泽别开脸。 “你既有能疗伤的法子,回家一天了,难道就腾不出手治一治?”卫风言辞关切。 夜泽面无表情,睨他一眼:“伤在我身,治不治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说完,夜泽余看着那张骤然苍白的脸,生出些许报复的快意——他仍对自己方才轻易被卫风拿捏一事颇为不爽。 卫风沉默许久,轻声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父母?”夜泽蓦地冷笑,他被勾起儿时记忆,语气蕴着冰寒怨毒,“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投生在富贵家、有一对好爹娘?” 卫风愣住,对上夜泽阴郁至极的眼,莫名心惊。 他感觉对方身上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坚冰裂开一道口子,从里头灌出破败腐朽的风。 “我小时候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好衣,八个兄姊在我出世后相继夭折,隔壁村算命的瞎子说我男生女相,命犯天煞孤星,早晚克死全家。我爹趁我睡着时,在我身上绑石头要把我沉塘,绳子断了我才捡回条命。隔天有几个御剑飞行的修士来到村子,说要选弟子,他们挑中了我,我爹收了十两银子就把我卖了,那时候我刚满九岁。” 买他的人是魔修,他们把他带到万里之外的阴巫山,将他作为炉鼎献给了宗主。 宗主是修魔罗刹,幻化女身,炼的是采阴固元的功法,豢养男女炉鼎不计其数。他听到对方赞叹自己是万年难遇的天阴之躯,下令不许旁人染指,她要独享。 彼时年幼,不懂其中深意。糊里糊涂被养了几年,某夜罗刹召他入宗主殿,逼幸了他。 那一晚的经历是他有生以来最耻辱痛苦的——当时年岁尚浅不能人道,惊惧之下只想逃。罗刹震怒,以为他故作清高,活生生折断他手脚,卸了他下巴强行灌下秘药。 他一无修为二不谄媚,很快成为阴巫山上谁都能践踏的废物,被折磨整整八年。待到罗刹修为再无进益,她亦厌倦这个不识好歹的、每次都要灌药才能用的炉鼎,把他祭献给了昆仑神。 他被丢进荒漠,鹏鸟将他衔入口中,化鲲遁入弱水游至昆仑,将奄奄一息的他吐了出来。 昆仑山巅,三青正与开明兽打架,被鲲鹏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上顿时松了劲。 开明兽趁机挣脱逃之夭夭,三青却没追,她选择先来瞧瞧趴在碣石上那东西——是个濒死的凡人。 三青瘪嘴,她最讨厌凡人来昆仑,张口闭口皆是求仙问道,烦死个鸟,于是恢复原型准备一口吞了。 巨浪袭来,凡人被掀翻了身,露出苍白昳丽的脸。 三青张开的喙立马收了回去。 她化回人身,蹲下来拨开凡人糊在脸上的发丝,盯了好一会儿,在凡人断气的刹那渡过去一道灵流,救活了他。 三青提着他,蹦蹦跳跳回了玉山。她找到白泽,眉飞色舞向对方展示自己新得的玩物:瞧!我捡到一个很好看的东西。 他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捡回一条命。 三青不仅救了他,还助他筑基结丹。待修为足以横扫阴巫山时,他星夜兼程赶回去寻仇,誓要杀死所有欺凌过他的人。 于是他花了一天一夜,血洗阴巫山,一个活口都没留。 杀到最后已然疯魔,他在尸山血海中伫立良久,不知该何去何从,浑浑噩噩来到儿时故里。 山中不知岁月,人间已百年。 破旧茅屋换成深宅大院,他在香火鼎盛的家族祠堂里,看到爹娘还有早夭兄弟姊妹们的牌位。 唯独没有他的。 ——他爹用卖他的十两银子做买卖发家,却恨他入骨,莫说牌位,连族谱都抹去他的名。 他笑得癫狂,一把火烧了祠堂,用血迹斑斑的剑指向自己瑟瑟发抖的子孙后代。 真想杀光所有人啊…… 看着被烈焰焚烧的牌位,仿佛旁观了自己荒诞悲哀的一生。 他笑到泪流满面,反手将剑架在颈间,于火海中自刎。 原以为必死无疑,但三青再一次救下了他。 她将他带回昆仑,求洪荒神相助。因他杀孽太重,怨恨攻心,随时可能爆体而亡——这是天不容他。 洪荒神约摸是被三青假哭吵得烦了,当真从洞里现了身。 三青当主上开恩,愿意渡口灵气续他一命——哪曾想主上盯了血肉模糊的凡人片刻,竟从玉山深处抽了条灵脉,亲自炼作人躯,将对方即将消弭的魂魄装进去。 得此助益,一步登天。 他睁开眼,看见道虚幻人影,是洪荒神。 对方问他姓甚名谁。 他张了张嘴,嘶哑着吐出两个字:陈九。 俗世姓陈,排行老九。 虚影发出嗤声,赐他名讳:夜泽。 承神灵庇佑,享永夜恩泽。 他成为继白泽三青之后,昆仑山上第三个被洪荒神赐名的生灵。无需清修苦炼,但凡夜幕降临,他的修为便会上涨。 更名改姓,夜泽毫不在意,他连活都不想活。 三青不放他走,他只得幽居昆仑,一呆便是三百余年。 眼见夜泽修为到顶,而飞升天劫迟迟不至,三青开始担忧。 ——到底是凡人命数,需渡劫飞升方能脱离生老病死,不然岁月磋磨,迟早耗尽寿元。 此乃天道秩序自然之理,纵使待在昆仑,也至多拖延死亡,终究无法避开。 可夜泽除死以外无欲无求,他厌世恨己,背负滔天杀孽,毫无证道之心,天道不会应允他这样的成仙。 三青改变不了他,白泽对此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三青又去求洪荒神。 夜泽从未想过成仙,活那么久做什么?他这几百年间不曾感受到任何温情乐趣——就算是三青,也不过稀罕是他这皮囊罢了。 第13章 人间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 他只想死,越快越好。 因此,在洪荒神提出那个不成仙便就死的法子时,夜泽看到解脱苦海的希望。 他不觉得世上有人能渡他,只想着按照洪荒神的神谕,独自去往东海之滨等死便可。 只是天底下的事都是瞬息万变的,夜泽原不想与人世间再有丝毫牵连,偏偏遇上卫风。 初衷只为琴音,奈何琴不会自己弹,左右这人无处可去,养在身边听个响也无不可。 卫风比夜泽预料的更好养,也更听话——至少最开始是听话的。 夜泽并无与人正常相处的经历,人间二十年只有苦难。纵使到了昆仑,三青待他也与其余灵宠无异,偶尔拿些吃的来喂,说些有的没的,除此之外并不如何管他。 夜泽有样学样,用三青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卫风——放养,银钱吃食管够,饿不死就行。 可惜夜泽虽愿学三青,但卫风却成不了他。 这个人看着唯唯诺诺弱不禁风,骨子里却极有主意,是根折不断的青竹。而且为人处世周到细致,时日一久,夜泽竟觉得自己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有时甚至不必卫风开口,夜泽就会做出违背自身意愿的事,他有种手脚被缠着丝线、成为对方提线木偶的错觉。 夜泽很厌恶这不受控的状态,他隐约觉得卫风会破坏掉自己的求死之路,急于做些事来改变。 于是藉此机会,夜泽顺理成章地在卫风面前撕开自己血淋淋的过往,坦露他荒诞腐烂的一生。 他想让卫风明白面对的是个什么魔头,让对方知难而退。 怀着这等隐晦心思,夜泽说完,看向卫风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 只要卫风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他就能找到借口,把卫风送回父母身边去。 卫风听完陷入沉默。 夜泽死死盯着他的脸,企图发现自己想要的情绪——可卫风眼中只有心疼怜惜,并无半点恐惧厌弃。 “所以……你找我是想我渡你成仙?”卫风并不懂夜泽心中算计,他只听懂对方下山入世的原因,轻声道,“我应该……怎么做?” 夜泽莫名烦躁,别开脸不去看卫风,恶声恶气:“别白费功夫了,你渡不了我。” 卫风抿了抿唇,仍好脾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夜泽冷笑:“白泽说了,神谕是要我找个人结为夫妻——你跟我都是男的,两个男的怎么做夫妻?” 第12章 初试 卫风满腔怜惜被“夫妻”二字搅得七零八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夜泽,恍如被架上火焰山,滔天热浪席卷而来。 心快跳出胸腔,卫风面颊滚烫,眼神慌乱移开。 正思忖如何应对,却见夜泽起身,语气沉稳:“收拾收拾,明日送你去漠北。” 话头变得卫风猝不及防:“……去漠北做什么?” “自然是送你找爹娘。”夜泽冷淡道。 惊诧之余,卫风意识到不对,迟疑着问:“是去探望还是……” 夜泽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望他。 觉察到真相,卫风顿时眼冒金星,陷入莫大恐慌:“……你要赶我走?” 夜泽听得莫名其妙:“难道你不想回父母身边去?” 卫风哑然,发觉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他虽想尽孝,却也不愿就这么弃夜泽而去。 于是他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问:“那……你也留在漠北吗?” 夜泽皱眉:“当然不。把你送到我就回来。” 他要留在这里等死。 卫风微微咬唇,迟疑片刻,语气带了几分落寞:“你是想送走我再另换一人……作伴么?” 夜泽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脑子又没被三青啃过,怎会再找人来烦自己? 见卫风还要说话,夜泽不耐烦道:“够了,我意已定,明日天明就走。” 不愿再与卫风掰扯,夜泽摔门回屋。 他面无表情躺着,神识笼罩小院,见卫风在门外沉默伫立,要叩门又踌躇停下,最后神色黯然地坐回石桌。 那本写着家书的账本被卫风再度翻开,夜泽心亦高高提起——好在这回没看见卫风流泪。那人反复读了几遍,直至余晖尽收才合上,拿起个烙饼轻嗅,开始望着远方发呆。 过了许久,卫风发出一声长叹,自言自语“爹娘,孩儿不孝……” 夜泽听了,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令他格外焦燥。 虽是他口口声声说送卫风离开,但发觉卫风真有弃他而去的心思时,夜泽却又急得抓心挠肝。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没那么愿意送走卫风。 ……但留下卫风又有何意义? 夜泽手指勾过发束,用指腹捻开,挑挑拣拣拔下一根。 皓如霜雪,比白泽的毛还白。 他面无表情盯了会儿,燃起掌心焰,将白发烧得干干净净。 看样子用不着十年,三年内就得死,若是不加节制地使用法术,或许挺不过明年今日。 ……何必让他亲眼目睹自己苍老死亡的丑态。 夜泽眸色微暗,将手臂横在眼上,长长吁一口气。 长夜煎熬,翌日天大雨。 夜泽立在檐下望着潇潇雨幕,烦躁之色溢于言表。 顺安离漠北数千里之遥,就算用法术,带人飞越如此远途亦要大半日。 只是卫风体弱,经不起烈风摧折。夜泽原本打算骑马而去,奈何天公实在不作美。 正犹豫着是否要冒雨把马匹先买来,瞧见卫风自灶房出来,端给他一碗面食。 夜泽接过,默默瞥视。卫风面色温和恬淡,与平日无异,端坐旁侧细嚼慢咽手中烙饼。 看到那饼,夜泽抿起唇,又散开神识,去探察卧房情形。之见衣衫书册、银钱细软均在原来位置,并不见行囊包袱。 ——卫风根本没拿他昨晚的安排当回事,连行装都不曾收拾。 夜泽拧成一团的眉峰顿时舒展开,施施然坐下,连看卫风手里啃到一半的烙饼都顺眼许多。 他翻搅着碗里面食,觉得要讲些什么来彰显自己的决心。 “雨太大,明日再送你走。”夜泽淡淡道。 卫风手上动作一顿,看向夜泽:“明日是十月初一。” 夜泽:“那又如何?”这种事还要挑日子不成。 卫风垂眸:“是我十八岁生辰,按照习俗,不能出远门的。” 夜泽微怔,半晌才干巴巴哦一声,道那再等一日。 卫风闭了闭眼,语气平淡:“再说吧。” 夜泽这回倒没在意卫风不知轻重的话语,他在想是不是该送卫风点什么。 钱财自不必说,此番杀死沅江蛟龙本就多亏卫风,所剩的那几万两,等到漠北,夜泽会悉数给他。 只是漠北荒凉,得为卫风备些傍身之物。 见夜泽似要出门,卫风忙问道:“恩公要去何处?” 夜泽佩上面具,沉声道:“找点东西。” “几时回来?”卫风眼神略微躲闪,“我在抚仙楼交代了酒菜,明晚送来家中……” 夜泽懂他言外之意,点头:“我会赶回来。” 相逢一场,临别前是该吃顿散伙饭。 卫风并不知夜泽心中所想,他现下无暇顾及其他,毕竟自己盘算之事实在离经叛道,能否做成他亦无把握。 那人彻夜未归。雨势已停,白露初晞。卫风早早起来收拾准备,换了被褥,将收在柜中另一只绣枕取出,摆在床榻上。 看着紧挨着的两只绣枕,卫风耳尖绯红,将目光游移开。 夜泽归来已是日暮西山。 推开院门就见卫风站在院中等候,夜泽目光落到他身上,微微一滞。 对方穿着碧绿色的广袖华锦,衣衫上的祥云修竹纹样均是金蚕线织就,买布匹时那店家把料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现下看卫风将其穿上身,夜泽才觉得自己当时赊账买得值。 往日规矩束起的长发也半披散着,大概是刚沐浴过,带着些许湿气,夜泽还嗅到股沁鼻幽香。 卫风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夜泽多看了两眼,问:“又淋雨了?” 卫风攥紧手指,轻轻摇头,低声道备好了水,请夜泽沐浴。 时候已经不早了,夜泽见卧房门开着,里头小桌摆满佳肴,担心饿着卫风,摇头:“先吃了再说。” 他也没问怎么今晚要在房里吃,抬脚往前走。 卫风侧身阻拦:“还是先沐浴吧。” 夜泽:“…………” 他深吸了口气,将提着的匣子重重磕上石桌,转身去了灶房。 卫风连干净衣裳都给他备好了,只有里衣和外袍。夜泽三两下洗过,拿着匣子来到卧房,进门就闻到股甜腻香气。 他的眉毛拧起,抬手震开紧锁的窗柩。卫风感觉一股狂风刮进来,熄灭了他点的帐中香,把萦绕香气全数吹散。 第14章 “什么怪味。”夜泽嫌弃道。 他瞥了眼凳子,见卫风坐的那个竟铺着软垫,越发觉得怪异,撩袍在另一张凳上坐定。 卫风默默起身,将窗合拢。 转过身见夜泽正拎着酒壶晃荡,四目相接,夜泽视线落到斟满的酒杯上。 卫风小心落座,腰背绷得很直。 夜泽将膝上的匣子掀开,向卫风一一展示:“这是迷穀枝,随身携带不至于迷路;冉遗鱼干,吃了不做噩梦;泑泽精石,放在缸中自成泉眼,水取之不竭;还有这三株六千年的血灵芝,活死人肉白骨,遇到万一可以救命。”他顿了顿,将盖子合上递给卫风,“都是在漠北能用上的东西。你收好,记得明日一同带走。” 卫风接过,看也不看便随手放置一旁。 他举杯朝向夜泽:“承蒙恩公慈悲相救,使我苦海脱身,子衿敬您一杯。” 夜泽略感诧异,不过今晚怪事太多,他也未深想,端杯饮尽。 卫风拎着酒壶斟满,复端起杯:“第二杯,敬恩公高风峻节,宽厚相待。” 夜泽只好跟着一饮而尽。 卫风酒量不佳,两杯陈酿下肚有些难受,定了定神才去拿酒壶。 另一人抢了先。夜泽将酒壶提来给自己倒满,放在手边,平静道:“酒我来喝,先吃点东西。” 瞄去一眼,见卫风眼睫低垂,正揉着眉尾,心事重重的模样。 夜泽夹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中,自顾自饮酒,随口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卫风却不作答,望着屋外似是出神。 侧脸温润秀致,脖颈细白,喉结也小巧…… 夜泽莫名口干,接连灌下两杯酒。 卫风侧头看他,目光平和:“恩公有烦心事?” 夜泽被他反客为主也不动气,摇头握住酒壶。 卫风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恩公舍不得我走。” 手一抖,酒洒了大片。 夜泽不自然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从来说一不二。” 卫风目光灼灼盯着夜泽,低声道:“可我不想走。” 夜泽擦桌擦到一半,惊得连酒壶都碰倒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卫风。 视线对上,卫风热意上脸,声音强作镇定:“我愿尽力一试……我想成为那个渡你的人。” 夜泽神色复杂,只当卫风是在说疯话:“你醉了,早点歇着吧。” 他扶正酒壶,起身欲走。 “恩公!”卫风却一把拉住他,待夜泽回头,握在小臂的手慢慢下滑,盖在他的手背上。 肌肤相贴的瞬间,夜泽破天荒感觉心跳加速。 他见卫风咬着下唇,牵引着他的手贴上面颊,讨好般歪头蹭了蹭。 ……太奇怪了。夜泽紧盯着那人绯红的脸,出于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想要逃,可脚像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着卫风站起,贴近,将双手轻轻搭在自己肩上。 “你今晚……”卫风声音细若蚊呐,不敢直视夜泽,“宿在我这里,好不好?” 夜泽微愣,反应片刻才惊疑不定地开口:“你想去睡隔壁?” 卫风被他呛了一下,抿抿唇,将所剩无几的礼义廉耻抛之脑后,手勾住夜泽脖子,踮起脚尖,在那呆若木鸡的人唇边轻轻烙下一吻。 温软触感传来,夜泽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孔。 ……他亲我做什么?! 卫风生平头一次做这种事,心亦狂跳不止,根本不敢细看夜泽,慌忙松手,被风吹到才后知后觉去关门,吹灭烛火。 屋内只剩朦胧月色。 看不清夜泽神态,心中羞耻胆怯稍稍得以控制,卫风压抑呼吸,牵着夜泽的手将人带到床榻边。 夜泽此时已然无法思考,看着卫风红脸为他脱下外袍,解开里衣。 在亵裤腰带被拉开时,夜泽猛地缓过劲,一把攥住卫风手腕。 “……我平日睡也不脱的,你不用——”他的喉咙发干,声音也低哑。 卫风本就羞怯万分,慌乱之下抬手捂住夜泽的嘴:“你别再说话了……” 第13章 清风 月落星沉,几句细碎低语响过,床帏之内伸出条劲瘦有力的手臂。 夜泽掀开帷幔下床,仍觉喉间燥得厉害。 ………… 榻上之人早已沉眠,夜泽唤了几声均无回应,不得不惋惜罢休。 他捡起散落地面的衣衫穿上,惦记着卫风嗓子,取一杯水端回床榻。 掀开锦被一角,夜泽扶起蜷作一团的人,低声道:“喝点水。” ………… 夜泽无奈,嘴对嘴将水渡过去,意犹未尽摸几下,这才将人放回榻上。 卫风紧蹙眉头舒展开,自顾沉睡。 夜泽坐在床沿,垂眸凝望他。 昨夜事发突然,来不及捋清原委便沉沦其中,此刻沉下心回头,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离别在即,卫风何必委身于他? 阴巫山鲜见龙阳断袖,夜泽虽晓得有世上这种事,却也理解不能,无法想象两个男子要怎么在一起——当然,经历昨晚他已经懂了。 只是懂归懂,卫风的行事动机他依旧猜不透。 夜泽记得那个叫太子的男的说过,卫风不好龙阳。 莫非真是为了报恩? 对于“寻个人做夫妻就能渡劫飞升”这种鬼话,夜泽一贯嗤之以鼻。毕竟昆仑山上会说人话的很多,但除他以外尽非人,且俱为孤寡,可见信度不高。 再说卫风是文人,读过书的,不可能不知道那番话里只有他的经历是真,渡不渡的,不过搪塞之语,肯定另有原因。 夜泽百思不得其解,陡然想起昨夜那句“可我不想走”,以及卫风说话时明亮真切的眼眸。 脑内天翻地覆,夜泽得出一个惊天推论。 卫风爱惨了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才用肌肤之亲表明留在他身边的意志决心。 夜泽大彻大悟,一时间感觉昨夜饮下的酒在此刻醉倒了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陷入云团里。 虽不懂世间情爱,但被卫风放在心尖对待,这让夜泽陡然有生出种隐秘而新奇的餍足。 ——四百年岁月煎熬,多少次命悬一线,他被看作灾星、被当成玩物,没想到自己这只蝼蚁,竟也有被人珍视的一天。 回过神后再看向卫风,夜泽眼里一片柔和。 他小心翼翼握住卫风的手,轻轻捏了几下,千言万语无法诉诸于口,于是俯身在对方眉心轻轻一吻。 卫风仍是昏睡,并不知夜泽心中臆断,更不知自己报恩行径被误解为似海深情。 他实在精疲力竭,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娶亲,洞房花烛时掀开新娘盖头,看到一张神仙般的艳绝玉面。 卫风登时乱了呼吸,呆坐着不敢轻薄佳人。可新娘却很是大胆,凤眸定定望着他,眼中笑意清浅,竟凑上来亲吻他的唇。 “卫风。” 美人如花似玉,一开口却是沉稳的男子嗓音。 卫风吓得一哆嗦,鸳鸯红帐顷刻湮于黑暗,他苏醒过来,睁眼看到的还是梦里的脸。 夜泽没料想把人叫醒会有这种反应,立刻挺直上身,神色略不自然:“你睡了一天一夜,饿不饿?起来用点东西。” 卫风呆愣许久。 二人面面相觑,卫风想起昨夜自己的惊天行径,手指不自觉攥紧被沿往上拉,连下巴都盖严实了。 夜泽却以为他还要睡,眉宇间带了几分担忧:“起不来么,是不是哪里难受?” 卫风默默摇头,清亮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夜泽稍松一口气,又叫他起来。 卫风强行稳着心神:“好……恩公——” 称呼刚叫出口就见夜泽眯起眼,卫风立刻改口:“——你能不能先出去?我好穿衣……” 夜泽不明白穿个衣裳有什么好避讳的,第一晚就看过了,何况昨夜更是……哪哪都摸了遍。 他不动如山,卫风依旧静躺,僵持几息后夜泽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起身出了卧房。 合上门的瞬间,夜泽放出神识遁入房内,里头的一举一动被他尽收眼底。 卫风双眉紧蹙,掀被下榻,顿时两股战战,扶墙方能站稳。 肚腹隐隐作痛,坠涨感未消,卫风手掌摁了摁,脸色骤红。 ………… 卫风手忙脚乱地擦拭痕迹,夜泽猛地收回神识。 不能再看了。 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场景仍在脑海挥之不去,不得不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 卫风听到外头响起哐哐砍柴声,缓慢穿起衣裳,扶门走出时见柴禾竟已垒及院墙。 夜泽正拎着斧头朝两株枯梅比划,卫风慌忙开口阻拦:“别砍!” 夜泽顿了顿,将斧头丢到一旁,手伸进桶里搓洗沙灰柴屑,示意卫风去吃饭。 卫风瞧一眼自己的手掌,也要来净手。夜泽知道这人爱干净,立刻道:“你别动。” 第15章 他将脏水倒掉,从井里另打一桶,用木盆盛着端到卫风跟前,举在对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卫风有些惶恐,他对夜泽和自己的身份悬殊有着清晰认知,向来是将自个儿放在侍从位置的——即便夜泽待他宽厚,卫风虽偶尔逾矩也不敢放肆,像这般让主子端水服侍自己简直是他罪过。 “快放下,我自己来——”卫风刚要去夺,夜泽却淡声道:“洗你的,再耽搁饭菜都凉了。” 卫风拗不过,惶恐地将手伸进去。 夜泽看着水波晃荡,头一次觉得卫风的手还挺耐看,骨肉匀停,纤长白净。 他撩起眼皮,视线移到卫风脸上。 几月躬耕劳作并未让这人晒黑半分,一如初见时白皙俊秀、斯文儒雅,身上那股少年书卷气息也不曾被消磨,比庄子里教书的老秀才看着更有学问。 夜泽想起许多人,一一拿来跟卫风相比,发觉总是卫风更胜一筹。 ……说来也怪,似乎前夜之后,自己心中压抑百年的那股郁结开始有了疏散迹象,竟然也能看到旁人的长处了。 从前是见花开思花败,看到个活物就会幻视其死亡腐烂的景象,嫌白日太亮堂夜晚太昏暗,厌世到极点,恨不得世间所有会喘气的都死绝才好。 唯一能让他不那么烦躁的,只有日头将起未起的时候。 天地仍是灰蒙蒙的,一线霞光从海面辉映四方,弱水之上波光潋滟,粼粼点点投向昆仑山岳,偶尔清风吹皱水面,光斑便落到他手心,带来一点虚幻暖意,转瞬即逝。 此刻看着眼前人,夜泽像是看到那股在晨曦微露时拂过弱水的清风。 第14章 宿处 “……怎么了?”卫风被夜泽盯得窘迫。 夜泽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你长得不错。” 语气十分平静,像阐述什么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卫风霎时呛住,露出几分赧意。 “别乱说了……”他低声难堪道。 若是旁人夸他貌若潘安颜比宋玉,卫风尚能一笑置之,可夜泽容色艳绝、风华耀世,讲这话难免多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袒暧昧。 夜泽随手搁了水盆,坦然道:“没乱说。” 他一生毁于皮相,从不觉得自己周正。好看的男子绝不是他这种模样,要么像白泽英武沉稳,要么似卫风俊秀内敛——不过还是卫风好看些。 夜泽私心评价。 卫风晓得夜泽秉性,从不虚与委蛇,大概是前夜二人刚做过那种事,此刻博得对方另眼相看也是情理之中。 唯恐再掰扯下去夜泽还要语出惊人,卫风缄口不言,扶着石桌小心落座。 夜泽见卫风不接话,踌躇着坐到他旁边,轻咳一声:“那在你眼中,什么模样称得上好看?” 他虽嫌自己样貌怪异,可卫风是否也这样看待? 卫风沉吟片刻,温声道:“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夜泽虽没念过多少书,却也大抵猜到语义,宛如拨云见月,他顿时明悟。 ——凡事并无绝对,是非但凭人心。 恍惚什么虚无缥缈的灵光一闪而过,待夜泽去寻却杳无踪迹。 卫风看着满桌荤食胃口缺缺,只舀碗鸡汤啜饮,拿起块烙饼,咬下一口神色微变。 这饼酥脆新鲜,味道虽好,却不是母亲做的。 他随即看向夜泽,不料夜泽也正看着他。 对方眉宇间似有忐忑,断断续续地问:“你、你还想去漠北么?” 卫风一时错愕,心想不是你一直要送我离开? 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张口,又听夜泽道:“其实……你也不是非走不可。” 卫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瞧着夜泽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懂事地递去台阶:“嗯,我不走。” 夜泽如释重负,攥紧的指节慢慢松开。 “我知道你思念父母,”斟酌片刻,夜泽还是道出打算,“只是漠北偏远,如今已是十月,若此刻动身,到了也是天寒地冻,你必定禁不住风雪……不如等明年,开春以后我带你去探望他们。” 说完又补充:“还是要回来的。” 此处庭院蕴含昆仑本源气息,与夜泽同出一脉,可镇怨憎,他离不开。 既然他走不了,那卫风自然也得回到这里。 卫风闻言眼中蓦地有了光彩,有些失态地抓住夜泽的手:“当真?” 夜泽状似无意瞟一眼,回握点头:“当真。” 得此承诺,卫风登时笑弯了眼。 “你可不能诓我。”他强调着。 夜泽直直望向他眼底,目光坚韧柔和:“我必不负你。” 闻听此话,卫风蓦地难为情起来,慌乱地别开视线:“……快吃吧。” 攥着自己的手掌温厚有力,卫风心如擂鼓,突兀想起一件事来。 上月观音诞他去寺院烧抄祝经文时,曾顺带为自己和夜泽分别求过签。 他的签纸有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而夜泽的签解则短短七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个下下签,一个上上签。 卫风看完默然不语,随手就着香烛焰火点燃两张签纸。 他在飘散的灰烬里跪拜满殿神佛,神色虔诚萧肃。 ……纵使异道殊途,仍求苍天赐一场殊途同归。 “怎么了?”夜泽觉察到卫风出神,捏捏他的掌心。 卫风轻轻抿唇,浅笑摇头。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何况天下事非桩桩件件人力可及,但求无愧于心、无愧当下。 过午,林老爷差小厮来请卫风上门为小公子授课,他忍着身体不适在林宅呆了两个时辰,结束时正逢日落西山。 卫风留了功课,谢绝林府牛车,准备步行回家。 刚出府门,便看见石狮旁立着个熟悉的人。 卫风脸上不自觉挂上笑意,脚上步履加快,走近时才道:“等久了么?何苦来,也不是找不到家……” 夜泽道:“见你房里墨锭快用尽了,去买了几锭——瞧瞧。” 他拉开油纸包,递到卫风跟前。 卫风眼前一亮,小心捏起一块墨锭,对光细细察看,凑在鼻间轻嗅,清幽药香沁入肺腑。 “李氏松烟墨。”卫风赞叹道。 民间素有“千金易得,李墨难求”的俗语,正因此墨制作工艺繁复,既可作画也可作药,有疏经止血的功效,能保字画千年不腐。卫风曾被太子赏过两块,却也不及这样乌黑细腻的极品。 他翻来覆去地看,有些爱不释手,迟疑道:“很贵吧?” 夜泽只是看他,摇摇头:“你喜欢就好。” 卫风想到家中债务,将墨放回去,忧心忡忡道:“别再买如此金贵的东西,我不过抄些书本,犯不着的。” 夜泽不置评价,将墨收好后,低头对卫风耳语几句。 卫风听完满眼惊诧:“那条蛟龙竟这样值钱?” 他想到夜泽所说的宝库,难免唏嘘,不知恶蛟是作了多少孽、劫掠多少往来船艞才积攒下来的……可怜那些葬身江海的苦命人。 细细算来,夜泽这几月来杀了不少恶妖,虽是为讨赏金还债,到底解决地方隐患,免了不少百姓后顾之忧。 佛说功德圆满,夜泽除暴安良的行径约摸能算作积攒功德,若真是圆满了,是否就能白日飞升? 可惜不知夜泽修的什么道,奥义相通与否。 卫风扼腕可惜,心叹自己读的书还是少了。改日寻些仙道志怪的古籍,看能不能找到助益夜泽修行的法子。 落日熔金,斜阳遍洒,他们在余晖里并肩而行,漫步归家。 待到夜色降临,卫风沐浴后回了卧房,夜泽在屋外磨蹭许久,待到再无杂事可做后便只能看向紧闭的卧房门,心里逐渐焦躁。 他不想再睡堂屋了。 但卫风关门是什么意思?不愿他进去吗? 夜泽刚要用神识一探究竟,门忽地开了。 卫风早看到对方在门前徘徊不定的身影,并不惊讶。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移开目光。 夜泽这会子有些尴尬,手乱指一通,磕巴道:“那个,你睡,我,我回去隔壁——” 他刚转身,垂落的腰带被人拽住。 夜泽呼吸微滞,回头,只看见卫风微红的耳尖。 “……给你腾了地方,把堂屋里的东西都收拾搬过来吧。”卫风低头道。 对方说话声音那样轻,夜泽感觉心里像被猫挠过一样痒。 他往前两步踏进门槛,随手合上了门。 卫风被逼迫得连连后退,不慎撞上小桌,茶具顿时哗响。 他忙回头扶住瓷杯,转过来发觉夜泽已经欺身上前,近在咫尺。 卫风本能抬手挡了一下,夜泽立时捉住他的两截手腕,反铰在背后用一只手攥着,腾出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低头吻住他的唇。 第16章 “唔——”卫风受制于人,挣脱不开,只能仰着头被迫承受对方毫无章法的急吻。 待到分开,卫风脚下都站不稳了。 夜泽看着对方被亲得水光潋滟的眼,呼吸重了几分。 “明天再搬。”夜泽哑声道,伸手扯下卫风发带。 今晚做点别的。 第15章 学习 月白帐纱层层垂下,将方寸之地遮得密不透风。 卫风鬓发四散,在亲吻的间隙里寻到机会开口:“今晚……不行……” 夜泽刚解开里衣带子,闻言微微歪头,面带疑惑。 卫风强撑着坐起,吞吞吐吐道:“…………” 从只言片语中,夜泽大概猜到卫风说的什么。 他手上动作稍停,片刻后去拉卫风:“我看看。” 卫风力气抵不过,被翻了个身。 夜泽瞧了一眼,秀美长眉随即拧起,指尖汇聚灵气。 卫风感觉到凉意丝丝缕缕沁入,异样感顿时消解。 夜泽给他疗着伤,想起今日卫风忍着不适到处奔波,一时间有些心疼。 “怎么不说一声。”夜泽低声道。 卫风闷不吭声,脑中却忍不住想:若你当时肯听我的,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仙术疗伤,效果斐然。带对方撤了手,卫风立刻翻过身,揪着锦被往墙边贴。 夜泽目光追着他,又落到那截露出的纤白脚踝,眸色晦暗。 烛火摇曳,衣衫单薄,卫风轻易看见对方身体变化,遮遮掩掩地从枕下摸出方小巧瓷盒。 他拧开后递给夜泽,后者捏在手里疑惑道:“给我做什么?” 夜泽看着里头香气馥郁的雪白脂膏,不明白用途。 卫风会错意,咬牙将瓷盒顺回来,掀开锦被。 夜泽看到卫风手上动作,身体顿时热了起来,呼吸大乱,忍得经脉灵流几乎逆行。 卫风被他盯着,越发觉得羞耻,仓促弄几下便移开手:“可、可以了……” 夜泽解衣,俯身压上来。 今夜不曾饮酒,夜泽神智不似上回昏聩,还有余力注意卫风。 他看到对方发抖的眼睫和惨白的脸,顿时停了动作。 “痛?”夜泽轻声问。 卫风抽着气,摇摇头。 夜泽盯他片刻,直起了腰。 卫风顿时从濒死的痛苦中脱身,整个人卸了力。 夜泽用锦被将卫风严实裹住,搂在怀里平复呼吸。 “……上回,也这么疼?”夜泽沉声问。 卫风终是回神,看着夜泽有些赧然,不吭声。 隔着锦被都有些硌,卫风天人交战许久,小声道:“要不……我用嘴……” 夜泽抿唇,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不用。”他道。 也不是什么贪欲之人,活到现在,除了对卫风他从未对谁起过同床共枕的念头。 先前不愿克制,可卫风如此痛苦,夜泽也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做不到自顾自己、不顾卫风死活。 卫风知道枕边人怜惜自己,一时百感交集,手从锦被里伸出来勾住夜泽脖颈,凑过去讨好般亲他下巴。 夜泽微微低头,寻到对方唇瓣印上去,作了个绵长的吻。 待到唇分,卫风脸色酡红,闷闷地将头抵在夜泽肩上。 “我也不知为何会痛……”在罗帐之内说起床第秘语,卫风仍害羞极了,声音细若蚊呐,“我看他们都挺快活的……” 夜泽敏锐道:“他们?” 卫风心中忐忑:“就是……凤鸣苑里那些啊……” 他悄悄瞥一眼夜泽,见对方似懂非懂,便凑到其耳边低语几句。 夜泽挑眉,诧异道:“还有这种事?” 卫风嗯一声,手指扣着枕巾,语气黯然:“我不曾学到什么……” 他当时万念俱灰,哪里肯真心学那些风流手段来伺候别人。 夜泽却道:“不干你的事。别想了,睡觉。” 卫风被他搂着,虽不习惯,却也舍不得挣开,寻了个安逸位置沉沉睡去。 夜泽睡不着,他勾起对方一缕青丝,绕指搅弄,想起初见卫风的场景。 ……凤鸣苑。 翌日天不亮,夜泽便佩着面具出了门。 卫风尚在安睡,他临行前留了张纸条,以木碳写下歪歪扭扭几字【有事出门,日落归家】,这才离开顺安,西行至繁华国都——晖京。 此行目的明确,夜泽散开神识,来到凤鸣苑。 这回倒是冷清,只有些夜宿恩客脚步虚浮地出门,走得多来得少,于是夜泽被一眼注意到。 有小倌儿媚眼如丝,柔若无骨地要贴上来:“这位相公——” 夜泽拇指一拨,地漾剑霎时出鞘,寒光晃得那人心头哆嗦,骇得连连后退。 “谁是你相公?滚一边去。”夜泽看着就烦,冷声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过了片刻,老鸨系着腰带从楼上下来了。 他看见厅堂内那道修长身影,觉得有些眼熟,虽瞧不见脸,但目光落到那柄黝黑长剑时,一些被生死恐吓的记忆登时涌上心头。 老鸨脚下一顿,暗想这煞星不会是来讨那十万两黄金的吧,堆着谄媚笑容来到那人跟前,福了一礼:“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夜泽倒没料到对方如此眼尖,顿了顿,抽出一张银票递去:“有件事,你帮忙安排安排。” 老鸨接过一看数额,不动神色揣入怀中:“仙长尽管吩咐。” 夜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老鸨正疑虑,脑海中突然响起几句生硬话语。 夜泽传音后,才开口道:“就这意思,你看着弄。” 老鸨真是……无话可说,他做了这样久的生意,还头一次遇到有人花钱上门“学艺”的。 不过既然开门做生意,钱到位了自然什么生意都能做。 老鸨亲自引着夜泽上楼,进了间厢房,对身边人耳语几句,不多时,便有位清瘦白皙的少年低眉顺目地进了门,他身边站着个四五十岁黑壮龟公,两人一起向夜泽行礼。 夜泽坐在桌边沉默不言,老鸨为他倒上茶水,尖声尖气道:“你俩可要好好弄。” 说话时朝床榻努了努嘴,二人便开始宽衣解带,旁若无人地搂在一处。 夜泽的眉毛立刻拧紧,只觉得眼睛疼,手指隔空点向那相貌粗鄙的龟公,道:“换个年轻端正的。” 老鸨不敢多言,招呼小厮:“请雁云公子过来。” 小半柱香后,一个身材颀长、容颜英俊的男子进了门,不情不愿地朝老鸨作揖。 老鸨遣退左右,满面笑容地贴在雁云身边开导了几句,对方脸色稍霁,在榻边除了衣物,抱住那纤细少年。 夜泽还是看得反胃,几欲作呕。 他听到少年婉转承欢的呻吟,忍着厌恶起身来了榻边,拿起边上团扇戳了戳少年额头,干巴巴问:“你怎么不痛?” 恩客问话,雁云遂停了动作,少年犹自喘气,被老鸨不轻不重扇了一掌才回神,娇滴滴说了些不堪入耳的应承话。(具体是些什么话反正写出来也不可能过审所以算了) 夜泽听得脸黑,那股子不耐烦的暴虐劲儿几乎化为实质,少年被吓得惨白着脸,房内几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还是老鸨出来圆场,试探道若是仙长房里人不会伺候,尽管送来凤鸣苑调教——或者直接在凤鸣苑挑个懂事儿的带回去。 夜泽知道对方在影射卫风,声音顿时冷若寒冰:“我的人好得很,轮得到你多嘴?” 老鸨谄笑:“仙长说的是……那接下来您看是……” 夜泽沉默片刻,指着少年对雁云道:“你只管把他当客人伺候,怎么能把人弄舒服,边作边说。” 顿了顿补充:“若能讲清楚,给你一千两银子。” 雁云眼前一亮,恭敬道是。 ………… 又是因为无法过审而略过的情节。 ………… 夜泽在凤鸣苑呆了个把时辰,走前问老鸨,那些个方才用到的玉势/缅铃/羊眼圈之类的巧具,可有不曾用过的,他要带一份走。 老鸨不敢怠慢,亲自从库房里挑了批新送来的器具,封好呈上。 夜泽付讫银钱,随即带着东西离开。 老鸨握着手里几张银票唏嘘,虽然这修仙的出手阔绰,但伺候着实在胆战心惊,只愿他莫再来了。 一直到夜幕降临,饭菜凉透了,卫风才等到夜泽回来。 他本来想问对方做什么去了,可看到那纹理熟悉的木匣时脸色忽变,猛地明白过来。 ……定是昨夜不顺,惹得夜泽不虞,才去凤鸣苑寻花问柳。 心头蓦地多了块巨石,压得他生疼,喉间也酸涩起来。 ……果然人就是会贪心的,夜泽待他好,好得他忘了自己原本就是对方从勾栏院里买来的男妓,一介玩物,有什么资格难过。 第17章 可再怎么宽慰自己仍旧觉得委屈。卫父卫母琴瑟和鸣,家中并无妾室姨娘,卫风自幼耳濡目染,也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是真心把夜泽当做唯一的伴侣来看待的,所以在被“背叛”时精神格外痛苦。 夜泽将东西收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情绪低落,关切问道是不是还难受。 卫风不敢让对方觉得自己娇气,强撑着微笑摇头,但实在做不到同桌而食,便借口用过先回了房。 夜泽心思本也不在饭食上,随便刨了几口,飞快地收拾完冲了澡,也进了卧房。 床帷是垂下来的,夜泽掀开一看,卫风靠墙侧躺着背对自己,呼吸平稳像是入睡。 夜泽微微蹙眉,吹灭残灯,只除了外袍便轻手轻脚上床。 感觉背后有人贴上来,有手搭在自己腰间,卫风身体一僵,唯恐被发现装睡,刻意控制着呼吸。 “你再这样,我只有去修炼读心术了。” 夜泽贴着卫风后颈,语气无奈。 他能看出卫风不高兴,却不知对方为何不高兴。 他把卫风转过来面对自己,看到对方眼眶微红,更是吃惊:“到底怎么了?” 卫风本不愿像个善妒之人,他想装无事发生,却禁不住夜泽明知故问,瓮声瓮气道:“你今天……都去哪儿了?” 夜泽眼神闪烁,默了片刻道:“凤鸣苑。” 卫风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夜泽还等个机会验一验这趟所学,见卫风不搭腔,手指轻轻捏了对方脸一下:“你怎么不问我去那儿干什么?” 这话实在有些折辱人了,卫风心中疼胸中气,愠怒道:“你去那种地方,还能干什么?!” 说完气呼呼地转过身面壁。 夜泽被他长发扫了一脸,电光火石间明白卫风在气什么了。 他手肘支在床上,半抬着上身,悠悠道:“你以为我去找人寻欢了?” 卫风忿然冷哼。 夜泽逗他:“怎么办呢?我不仅找了,还找了俩呢。” 卫风听得两眼发黑,起身就要下床。 刚有动作就被夜泽牢牢箍在怀里,他来不及挣扎,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夜泽一边亲他一边低笑:“吃什么醋呢?我方才是说笑的,这世间除了你,我谁也看不上。” 卫风仍是瞪他。夜泽看着对方,莫名想起昆仑弱水里一碰就鼓成球的吹肚鱼。 玩笑不能过头,夜泽便凑到卫风耳边低语,说了原委。 吹肚鱼顿时泄了气。 卫风面色绯红,轻声数落道:“你简直……没个正经,这有什么好学的……” 夜泽被他骂得眯起眼,将人压住,喉结来回滚动:“学得值不值,你验过再说……” 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夜泽衣衫不整蹿出帷帐,急匆匆地把木匣里的mian铃拿上床。 半个时辰后。 夜泽赤身下地,将整个匣子都抱上了榻。 第16章 仙凡 露往霜来,腊尽春回。 细雨绵绵三日,檐下院边的缝隙里冒出新绿。云雾弥散,远空露晴,卫风紧了紧大氅,在井边拨弄那两株枯梅。 夜泽坐在一旁择菜,瞥了眼,懒洋洋道:“死都死了,管它们作甚。你要是喜欢,我去给你寻几株开了的来。” 卫风仔细端详半晌,指着右边的枯梅道:“这棵瞧着快抽青了,明年或许能开……左边这株倒是……” 夜泽:“砍了当柴烧。” 卫风哭笑不得:“老惦记着砍它,你又不缺那几根柴。” 夜泽含糊地哼了声。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卫风挨着他坐下,边洗菜叶边道,“枯木逢春犹再发,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夜泽择菜的手指微顿,又感觉什么灵光忽闪而过。 他皱眉:“你读书多,道理也多,我不跟你计较。” 卫风笑得眉眼弯弯:“你也可以读——届时我给你讲学,必定倾囊相授。” 夜泽抬起眼皮,意味深长道:“不都是我对你倾囊相授么?” 卫风微愣,看到夜泽眼底促狭笑意,蓦地明白过来其中深意,面上带了几分薄怒:“胡说什么呢!大白天的……” 大半年过去,夜泽虽不似从前阴郁深沉,却愈发恶劣了。 尤其在戏弄自己这事儿上,卫风感觉对方简直乐在其中。 “晚上可以说么?”夜泽揶揄道。 卫风恨不得将菜叶塞他嘴里:“什么时候都不可以说!” 可真到了晚上,卫风哪里管得了夜泽那张嘴,他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浑身无力趴在夜泽身上歇息。 后背那只手仍在不规矩地乱摸,卫风却无精力制止,闭着眼用喑哑的嗓子道:“清明过后,我们动身去漠北好不好?” 夜泽把玩对方绸缎似的乌发,懒懒地嗯一声,又问:“为何要等清明?” 卫风睁了眼,轻声道:“给先祖上香……卫氏一族,如今大概就剩我还能走动了。” 夜泽默了片刻,悄然搂紧怀里人:“我陪你。” 卫氏宗祠早在抄家时悉数被毁,只有埋得偏远的祖坟幸免于难。夜泽用法术带卫风飞到晖京郊外,又跋涉近一个时辰,才找到被杂草覆盖的几处坟堆。 卫风拨开藤蔓仔细辨认,一一上香祭拜,夜泽跟在他后面挥着镰除草,不经意瞥见斑驳碑文,随口道:“你家祖上这么多从军的。” 物是人非,卫风心绪不宁,闻言才道:“先祖率六子跟随武帝平定北羌有功,封过车骑将军。后代持家不善,到祖父一代便没落了。我大伯自今上潜邸时便追随左右,有从龙之功,被封作安远侯,卫氏这才重返风光。只可惜……” 可惜什么,夜泽自然晓得,边割荆棘边问:“那他为何造反?” 卫风摇头,遇到什么难题般蹙起眉:“说来也蹊跷,大伯为人谨小慎微,向来深受皇上器重,三年前得过一场疯病,醒来后性情大变,不再与眷属亲近。直到东窗事发,才知他私下与九王密谋篡逆,坊间传闻他是被鬼怪迷了心窍……若是当时你在,或许还能辨个真假。” 说着,卫风看向夜泽,极勉强地笑了下。 三年前——夜泽仔细回想,好像那时刚下昆仑山。 见卫风开始堆叠元宝纸钱,夜泽蹲下帮忙,瞧到那位谋逆的大伯名讳。 “你给他写什么。”夜泽不理解。 照夜泽的观念,若是谁犯了错牵连自己受累,纵然死了他也要鞭尸泄愤,遑论为其烧纸。 “人死万事休,何况他们一家生前待我不薄。”卫风点燃纸钱,将元宝堆砌上去,神色在熊熊烈火中格外平静,“我在天牢时听狱卒谈起大伯被腰斩的场景,曝尸街头无人殓葬……生前赫赫,身后潦潦,想来人生大抵如此——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夜泽皱了皱眉。 卫风见他听得出神,笑道:“你是物外烟霞客,并非尘中磨镜人。我讲这些,你便当耳旁风罢了。” 夜泽睨来一眼:“你才几岁?居然说教起我来了。” 卫风反问:“那你几岁?” 年逾四百的夜泽看着不满十九的卫风陷入沉默,片刻后,将金元宝一股脑倒入火堆。 “净问些没用的。”夜泽干巴巴道,站起身拍手,“走了。” 虽是荒郊野外,但卫风恐被好事之人发现,待到火熄后用泥土覆盖余烬,隐匿所有祭拜痕迹,这才跟夜泽离开。 又歇了两日,夜泽买来马车,安顿好家中事务,二人便动身前往漠北。 此行并非赶路,途经风光秀丽之地便游赏一番,走走停停,待到漠北已是六月下旬。 骨肉至亲分离一年有余,卫风没敢立时去认自己如同垂垂暮已的双亲,还是卫母颤巍巍一句“风儿”,听得卫风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哽咽着唤“爹娘”。 夜泽刚要去拉,已被冲上前的卫父卫母挤出丈外。 三人抱在一处痛哭不止,夜泽像个局外人立在一旁,他看着快哭断气的卫风很是担忧,生硬地安抚二老,将他们搀起后才去扶卫风。 卫风双手捉住爹娘皲裂掌心,仍是流泪:“儿子不孝,让爹娘受苦……” 又哭成一团。 夜泽亲缘淡薄,无法理解,但能察觉到卫风来这里是高兴的——于是他也跟着高兴,识趣地给几人腾出叙旧空间。闲在一旁无事可干,他便犁起了没犁完的地。 待到诉尽衷肠,卫父惊觉夜泽把隔壁的二亩地都犁了。 “这位——”卫父不知其称呼,只得过来制止。 卫母给卫风擦泪,卫风道:“他叫夜泽,是……” 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定义二人关系。 卫母低声道:“不必说了,我跟你爹都知道。” 卫风抿了抿唇,不再多话。 夜泽被夺了犁把,尚有些意犹未尽,卫父请他移步。夜泽先看了眼卫风,后者点了点头,他才牵着马车跟着走。 第18章 几人来到茅屋,卫母正要去做饭,卫风忙上前接过,道“我来”,让母亲歇息。 卫父正要添柴,夜泽又道“我来”,直接把二老驱离灶台。 卫父卫母在一旁看着默契配合的两人,面面相觑,闷不作声地坐到一旁,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儿子千娇百宠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熬起了羹汤;主家冷若冰霜貌若天仙,更不像个会做家务的,没想到切起菜来如此熟练。 看着就像一对相濡以沫的俗世夫妻。 夜泽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他对周遭洞若观火,看出自己呆在这儿二老也不自在,没吃两口就撤离茅屋。 “别走太远。”卫风叮嘱道。 此地毗邻国境,常有匪寇出没,民风亦是剽悍,他怕夜泽沾染是非。 夜泽点头。 待对方出了门,卫风才发觉卫父卫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儿啊,”卫母搁了碗箸,捉住卫风手掌,红着眼眶道,“你怎么、怎么……” 卫风知道母亲担忧,低声道:“母亲,儿子幼年读书,只知天生我材必有用。后来才晓得人命不经天戏弄……说到底浮生事,苦海舟。” 卫父抹一把眼皮:“还是我这当爹的无能……” “爹娘切勿自责,”卫风宽慰他们,“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反倒是儿子不孝——” 卫母拍拍他:“好了,一家子好容易聚在一起说会儿话,偏提些伤心事,都不许再说了。” 她摸到卫风手上薄茧,仔细翻看,虽不如在卫府养尊处优时光滑细腻,却也算不得粗糙,应该不曾做太多粗使活计。 “主家待你……如何?”卫母轻声问道。 卫风垂下眼帘:“他待我极好。” 卫母轻轻皱眉,扫了眼卫父,后者懂事地端着碗出门。 这时卫母才不放心道:“他家中妻妾可曾难为你?” 闻听此言,卫风显露出几分怯赧:“他并无妻妾,只有、只有……我一个。” 卫母还想细问,卫风却实在羞于应答,慌乱道:“母亲尽管放心,儿子不曾受苦……何况,我、我跟他……” 卫风难以启齿,声音微不可闻:“我是心甘情愿的。” 望着儿子绯红耳尖,卫母胸中满是苦涩,知子莫若母,她何尝看不出来卫风对那人动了真心。 “我听传言,主家是修行之士。”卫母眼中无不担忧,“你可记得先朝国师?三百六十岁方才羽化登仙……你现下年轻,但人寿不过百年,你、你若陷得太深,他日主家弃你而去,你要如何自处?” 卫风低垂头颅,并不作答。 卫母悲道:“你虽落难,可竹可焚不可毁其节,怎能自甘轻贱?常言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难道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如今都忘了吗?对一个浪荡邪修付诸真心——” “母亲,”卫风蓦地抬眼,眉宇间隐隐压着不虞,“儿子当日是何处境,您不是没有耳闻,若非夜泽救我于水火,我哪里能熬到今日,又哪能一家重逢的机会?何况夜泽为人率真坦荡,从未强迫过我,母亲怎能这样羞辱他?!” 卫母还是头一回被儿子忤逆,一时怔忡。 “您细细想看,儿子戴罪之身、待死之人,能得天意怜幽草,有一知心人平顺余生有何不可?”卫风语气坚定,“长久也好,不长久也罢。我活一日,便真心爱他一日。天地可鉴,至死不渝。” 卫母幽声长叹。 什么“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她这个傻儿子怕是再无脱身之日了。 “你用情至深,那他呢?”卫母追问。 卫风深吸一口气:“他自然也是真心待我。” “真心……”卫母苦笑,“等闲变却故人心……” 卫风实在不解,爹娘伉俪情深、患难与共,为何母亲在他与夜泽之事上如此悲观? “你二人俱是男子,本就不合伦常。何况你为尘世牵累,他却来去自由……我是你母亲,我怎么忍心看你十年二十年后落得个被人戳脊梁骨、凄凉独身的下场。”卫母说着开始哽咽。 卫风想起夜泽那句“我必不负你”,默然片刻,轻声道:“我不在乎。” 君恩似海,以命相报犹不及,纵然来日夜泽弃他而去,他也全无怨怼之心。 何况仙果难成,名花易陨。夜泽从万里之遥的昆仑来到东海之滨,不就是为成仙么? 夜泽需要一个人做夫妻,他便和他做夫妻。无论是一时的夫妻,还是一世的夫妻。 我若真能渡他成仙,便不枉相逢一场。 其他都不重要。 ………… 茅屋狭窄,日暮之后夜泽卫风只有到二十里外的客栈落脚歇息。 入了厢房,夜泽见卫风情绪低落,便问怎么了。 卫风原以为二人已经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可现如今才发现,他们之间多得是不能够轻易诉诸于口的话。 “我只是想,”卫风顿了顿,“神仙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何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满打满算,夜泽也没见过几个神仙。他对神的认知也就停留在昆仑山上那位地位超然的洪荒神身上,不然就是白泽——反正三青没个神样。 想了片刻,夜泽道:“就那样吧,可以用法术,可以不吃饭,可以一觉睡千八百年——神仙寿命都挺长的,无聊的时候能找有九条尾巴的老虎打架……其他没什么稀奇的。” 卫风听到那个字眼时,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人寿不满百,神梦掠千年。 见卫风神色有异,夜泽又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卫风勉强一笑:“白日里听母亲提起前朝国师飞升之事,便问两句。” 夜泽以为卫风感兴趣,绞尽脑汁从白泽谈起过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大概:“听说天有九十九重,上三十三重天是佛界,平三十三重天和下三十三重天是神界。天上还有根天柱,叫什么封神榜的,渡劫飞升后封神榜上就会出现其名字,到这一步就算证道成神了。上天后到凌霄殿听宣,位列仙班。” 卫风手不自觉攥紧衣裳:“所以成仙之后……都要去天上吗?” 夜泽终于咂出点蹊跷,仔细看向卫风,发觉对方掩在深处的惶恐不安。 眼神不自觉柔软,夜泽起身将卫风搂在怀里,叹道:“怕什么,我又成不了仙,不会离开你的。” 第17章 天眼 闻听此话,卫风微不可察地叹息。 他虽不通仙道,却也晓得夜泽修为深厚,胜过古籍上记载的人仙,或许白日飞升只待契机。 ……又怎会成不了仙。 卫风环紧对方劲腰,闭眼偎在其怀间,只轻轻嗯一声,不再多言。 夜泽抚摸着卫风发丝,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轩窗外高挂于空的下弦月,心头莫名浮起一丝惶恐。 他能感觉到,自己停滞多年的修为隐隐有涨动迹象。 ……若非卫风提起,夜泽都快忘记自己此行下山是寻机缘飞升的。 他们各怀心事,相拥而眠。 待到怀中人呼吸平稳,夜泽腾出一只手将自己长发捋到面前,仔细搓看。 乌黑柔亮,寻不见半点泛白发丝。 他那濒临终结的寿元不减反增,连死期都测算不到了。 夜泽眼底晦暗不明,偏头看向枕边人沉静安谧的睡颜,敛起的眉心忽而舒展。 他随手拨开长发,再度搂住卫风。 想那么多做什么,卫风未及弱冠,余寿绵长,自己若能涨点寿命,像这样相伴个六七十年,最后葬在一起,没什么不好。 至于成仙?夜泽从来不想成仙,只因当初三青救他命时喂了几株仙草,阴差阳错有此机缘。 何况今时今日,他只羡鸳鸯不羡仙。 ………… 在漠北呆了整整两月,都护府例巡时发现了卫风,翌日副都护林桧上门拜访。 此人虚长卫风几岁,当年同为太子伴读。儿时旧友异地重逢,林桧竭力邀卫风到都护府小住,但卫风顾忌着太子这层关系,婉言谢绝。 卫父卫母恐日久生变,催促卫风动身回顺安城。 “你长大了,为娘做不了你的主。既拿定了主意,你便同他好好过日子。”卫母将纳好的新鞋塞入卫风行囊,语气仍是忧虑,“山高路远,不必年年过来探望,我与你父亲尚在而立之年,身强体健,又有你和……夜公子留下的宝物护身,不会有碍。都护府上下俱是太子的人,既有传言,你避一避也是好的,免得同夜公子有龃龉。” 卫风心知其中利害,只得点头。 返回顺安只用了一月不到,家中一切如旧。听林三嫂讲他们一走小母鸡就光吃粮食不下蛋,撺掇卫风把它炖了。小母鸡颇通人性,当场卧窝下了个蛋,趾高气扬地咯咯叫。 林三嫂大为称奇,夜泽却在一旁道:“它知道我们没在家,下蛋我们也吃不着,就没下。” 第19章 邻里来往久了,夜泽也不再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棺材脸,林三嫂便笑:“哟,夜老弟还懂鸡在叫什么?莫非真是个半仙儿?” 卫风来历还是在庄子里传开了,大家对这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只有钦佩同情,倒是对传说中能御空飞行的“修仙人士”夜泽颇感兴趣。 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林三嫂半开玩笑:“你三哥进山打猎去了,你算算他几时回来?” 夜泽淡淡道:“现在。” 林三嫂一愣,果不其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孩儿他娘——”。 “哎呦!”林三嫂一拍大腿,忙不迭跑回家去。 卫风目露惊诧:“你还会卜卦?” 夜泽摇头。 卫风不解:“那你刚刚……” 夜泽高深莫测道:“我看到林三从院墙外头路过。” 卫风顿时哭笑不得。 从漠北回来这一路,卫风情绪都颇为低落,夜泽难得逗他高兴,眼底也多了几分笑意。 “这个时节山里野物多,想打猎么?”夜泽目光温和,“带你去转转。” 卫风自是点头。 夜泽花了一天时间做了把轻弓,将削磨好的箭矢装满箭袋,便带着卫风出了门。 顺安城北靠险山,山中峰崖耸峻,溪涧静流,飞禽走兽在此得天独厚,夜泽与卫风尚未行至深山腹地,已经瞧见鹰击长空、鹿影忽现。 卫风登时停了脚步,屏住呼吸挽弓搭箭,在白尾鹿从树后闪过时果断松弦! 可惜鹿的身法过快,箭头堪堪擦过,嗡一声钉在了树干上,震落零星几片枯叶。 卫风略感可惜,转头找起其他猎物踪迹。 但极诡异的事发生了,那头白尾鹿去而复返,就立在三五丈外的地方,双目无神地望着他。 从没见过受惊逃跑的猎物还能回来的。卫风一时瞠目结舌,觉察到鹿的姿态僵硬,福至心灵,目光移到夜泽身上,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比着剑指,指尖紫光闪动。 “……你这样哄人,还有什么打猎的意趣。”卫风无奈道。 夜泽道:“我用心良苦,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卫风哑然失笑,余光瞥见矮丛哗动,登时敛息凝神,抽箭上弦疾射而出! 射中一只雉鸡。 卫风神采奕奕,微抬着下巴看向夜泽,矜持道:“如何?” 夜泽笑了,他解开法术,那只白尾鹿顿时逃之夭夭。 “厉害。”夜泽拱手恭维,“卫相公多射几次,家里过冬的腊味就有着落了。” 卫风被他一夸,责任感油然而生,恨不得马上把整座筠岚山的活物都给猎到手。 但是这种雄心壮志只持续了一个白日,晚上宿在山洞时,卫风被夜泽翻来覆去弄了个把时辰,累得睡昏过去,再醒来已回了家中。 夜泽早将猎来的野物洗刮干净,架火烟熏。 此行收获颇丰,直到年关过尽,房梁仍挂着两只腊兔。 开春以后,院里那株去年抽芽的梅树长出了新枝。卫风细心修剪照料,待到腊月,终于开出了满树红梅。 絮雪纷纷,细碎堆积在枝头,白雪覆红梅,煞是好看。 卫风立在檐下赏了会儿,实在欢喜,将笔墨纸砚移来堂屋,即兴画了一幅雪景红梅图。 房门大敞,不断有风雪灌进来。夜泽怕他冻着,将碳炉子拎进屋,抱臂旁观,看看院子里一开一枯的两株梅树,又看看画上两棵花团锦簇,欲言又止。 “花有重开日。”卫风猜到夜泽想问什么,淡笑道,“提前画出来,待到并开枝头时再看有几分像。” 夜泽盯了片刻,微微俯身,朝画吹了口气。 朦胧灵气沁入画中,漫天雪花登时化静为动,堆积在红梅上,压得枝头轻轻摇晃。 画竟活了过来。卫风惊得失语,难以置信地望向夜泽。 “开了就是你画的这样。”夜泽摸着下巴,“还不错。” 其实夜泽早先试过将左边那株枯梅救活,但灌灵力毫无作用,他也不晓得白泽摆这么两棵半死不活的梅树在院子里意欲何为。浇了几年的水,也就活了一棵。 卫风仍举着画叹为观止,喃喃道太神奇了。 ……不过是个障眼法,也不知道神奇在哪儿。 夜泽百无聊赖,坐在椅上打了个呵切。 卫风瞄他一眼,忽然道:“我给你也画一幅,如何?” 夜泽微愣,无可无不可道:“随你。” 卫风便回卧房,取来封藏的松烟李墨开始研磨。 夜泽打趣道:“不是舍不得用?” 卫风有些赧然,却藏不住笑意:“给你用就舍得。” 夜泽坐在对面,见卫风开始执笔,便摆正了些坐姿,可对方盯着白纸沉吟片刻,竟直接动笔,看都不曾看来一眼。 “……你不看我,怎么画?”夜泽颇为煎熬地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幽幽开口。 卫风神色专注,仍不抬头,只道:“我自然记得你的样貌。” 夜泽撇嘴,起身将手背到身后,走过来看,装模作样准备挑些毛病。 ……左瞧右看,着实挑不出毛病,他对着这幅画,就像在照镜子。 卫风画得极其认真,眉心微敛,因为太过紧张,待到最后一笔落成时额间都沁出了薄汗。 他注视画上长身玉立、美若谪仙的夜泽,目光缱绻柔软,连笔都忘了搁。 一只手突然不轻不重捏住他的下巴,卫风被迫偏头,对上双有些阴郁的眼。 “活的就在你旁边,你盯着个画看什么。”夜泽不虞道,泄愤般低头在卫风唇上咬了一口。 卫风愕然,反应过来后无奈:“你这人,好不讲理,画上的不也是你么?” 夜泽蛮横道:“你看画里的我我不知道,但你看我我会知道。” ……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夜泽越看这画越不顺眼,终于挑出毛病,指了指:“再在这儿画个你。” 卫风:“没位置了。” “那就再画一张。”夜泽随意将自己的画像拂开,又抽出张宣纸来铺上,开始磨墨,“画张咱俩一起的。” 卫风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问:“你想我画成什么样?” 夜泽道:“无所谓,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行。” 卫风深深看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思忖片刻提笔落墨。 他画了三年前的中秋夜。 平阔屋脊上两人并肩而坐,上方是浩瀚夜空,背后是人间烟火,天灯错落有致,恍惚一道上通天堂下达人世的阶梯。 夜泽看着这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画里的卫风在看他,而他在看天。 夜泽手发痒,想动手把画里自己的脑袋拧过来。 可是卫风貌似挺满意的,举着问他觉得怎么样,夜泽闷闷嗯了一声,只能悻悻作罢。 这两幅画都被悬在卧房,与这座院落一起见证日月更替,光阴反复。 岁月悄然流逝,直到第九个年头到来,院子里左边那株红梅终于抽了新芽。 这一日春雨如酥,阴云霭霭,夜泽在檐下看见雷电划破长空,末端掠过庭院,一块青瓦自檐上坠落。 夜泽伸出手,竟没能接住,眼睁睁看着瓦片砸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又是惊雷破空,夜泽抬头,看到厚重云层翻涌,翕开一道裂隙,霞光冲破雨幕,准确无误地落到他的跟前。 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 夜泽神色阴翳,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第18章 变数 又到清明时节,院里两株腊梅都抽了新枝。卫风隔三差五就要掐芽修剪,翘首以盼花开之日。 只是今年的雨水实在太多了些,卫风初时唯恐梅树被淹死,随着雨势日益严峻,他更操心另一件事。 “再这样下午,沅江怕是要发水患。”卫风看了看天,眉心深深蹙起。 夜泽坐在躺椅上,看着潇潇雨幕出神。 这个人近来愈发容易发呆了。卫风有些担忧:“你有心事,尽管说给我听,不要闷着自己难受。” 夜泽眼里慢慢恢复神采,伸手将卫风拉到自己腿上坐,搂着人摇了摇头。 卫风虽焦虑,却也知道逼不了夜泽开口,叹着气抚摸埋在自己怀里的脑袋。 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连日风雨让沅江水位暴涨,果然冲溃堤坝,洪水漫到顺安城。顺安知府焦头烂额,令辖下各县主官一同治水,又广募青壮修堤疏浚。 庄子暂且未受波及,但唇亡齿寒,左邻右舍纷纷出动到河岸边修筑堤坝。 夜泽本不愿管闲事,但卫风也要去,他实在舍不得对方受搬石运木的劳累,悄悄潜下沅江,将九年前杀的那条恶蛟的筋埋入江底。 翌日,雨势不减,沅江水位却平白无故退下去了。 夜泽听到人们欢呼议论,恍惚感觉天上的雷下一刻就会劈到自己头上。 第20章 卫风当然看出其中蹊跷,他年少读书时也发过誓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虽落难蒙尘仍不忘当初。想必夜泽看出他的忧心,做了什么止住洪水。 “即便旁人不知,但天亦明白,这是你的功德。”卫风对他道。 夜泽闭了闭眼,心里叹气。 他如今真是半点功德也不愿沾染,甚至想杀些人来压一压。 可看着卫风忙碌熬粥布施难民的身影,夜泽又狠不下心。 待到长空放晴,治水终于结束。卫风与夜泽回到庄上的当晚,丰阳县的知县林承轩孤身乘夜来访。 林承轩是从前庄上林老爷家的小公子,比卫风小三岁有余,被带着读过两年书,此前秋闱中举受任地方知县,搬迁后也有好几年不曾见了。 他见到卫风,恭敬行礼,唤一声老师。 卫风自是不敢受礼,请林承轩上座,奉了茶在院中对月闲谈。 夜泽不喜听官场那些勾心斗角,远远地坐在檐下打瞌睡。 林承轩原是受知府之命前来治水,如今水患已平,临走之际想起自己那位曾经三元及第、如今隐居村野的授业之师,绕道前来稍作拜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明宇无能,倘若先生有意,还是能为先生谋一份清闲差事,聊以报答当年教学之恩。”林承轩拱手,又盯了会卫风的脸,叹道,“先生当初与我授课时未及弱冠,这些年躬身耕作,到底染了岁月风霜,要多保重啊。” 卫风本要客气,可听到后面那句关切话语,心上仿佛落了记重锤。 ……也对,他初来此地未满十八,再过几月就二十有七了。 林承轩浑然不觉卫风面色有异,余光扫到檐下安睡的人,轻声笑道:“那位倒是容颜不改,难怪世人都道神仙好……先生来瞧瞧,是不是看着比学生都要年轻几分?” 卫风敷衍一笑,强撑着周全礼数将人送走。 扣上门栓,卫风久久未动,感觉双腿似有千斤,步履艰难回到卧房,拿起铜镜审视自己。 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容貌谈不上剧变,但岁月到底留了些许痕迹。 卫风将铜镜贴近眼尾,看见两道极细微的纹路。 ……自己真的开始老了。 禄禄人间多过客,生老病死不饶过。 卫风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更深露重时,总忍不住抚摸枕边人平滑细腻的肌理,他看着那张多年未变的绝色姿容,会想起当年母亲的告诫。 倒也没有悔不当初,只是莫名多了分感慨和对将来的畏惧。 自己会越来越老,生老病死,一一经历。而夜泽不受岁月侵袭,寿命绵长,永驻芳华。 卫风不敢深想,闭眼靠在枕边人怀间,默默祈求年岁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夜泽对此毫无察觉,直到一日他与卫风到城中购置家需,卫风将布庄里最贵的墨紫布匹买下,打算给夜泽做身衣裳。 在卫风拿着布匹朝夜泽身上比划时,年仅十四的伙计笑着恭维:“这位大哥对您弟弟可真是好啊。” 夜泽明显感觉卫风动作顿了顿。 双眸微眯,他先是冷冷剜了那不懂装懂的伙计一眼,随即皱起眉,伸手捏住卫风下巴,迫使对方抬头。 一个人的容貌若是因年岁改变,和他朝夕相处的人往往是最后发现的。 夜泽静默半晌,指腹落到卫风眼尾。 卫风偏过头,将夜泽的手挡开,面不改色将定钱递给噤若寒蝉的伙计:“有劳。” 直到回家,他们之间都没有谈过这件事。 可静水流深,都明白有些忽视多年的暗涌开始浮出水面。 入夜,夜泽去解卫风里衣,卫风配合地趴在床榻。 弄完一遭,夜泽欲将他翻过身继续,卫风却始终不肯,低声道就这样吧。 夜泽不作声,他强硬地将卫风转过来面对自己,将对方挡在脸上的双手拉开,牢牢压在头顶。 卫风拼了命将头别过去,夜泽却卡着他的脸逼着对方直视自己,俯身用力吻他。 直至尝到苦涩。 夜泽睁开眼,看到一双哭得通红的水眸。 他顿了顿,松开身下人。 卫风哽咽道:“你何必、何必逼我……” 夜泽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攥紧了卫风手腕,直到对方的哭声平息,他才低声道:“你才二十七,年轻得很,怕什么。” 卫风深深闭眼,喉间满是酸楚:“再过十年,我与你走在路上,连错认兄弟的都不会有了。” 听了这话,夜泽心底蓦地一沉。 ……十年。 他等不了十年了。 夜泽眸色晦暗不明,突然撑起上身,掰过卫风的脸问:“你愿不愿成仙?” 卫风一怔:“……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 “可能与否,试过才知道。”夜泽低头吻在卫风眉心,“放心,我绝不弃你。若你愿意,我与你长生;若你不愿,百年之后我自毁道行,同你共死。” 生同衾死同穴,我不负你。 得此承诺,卫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望着夜泽又流下泪来,他死死抱住对方,恨不得融入骨血、绝不分离。 对如何引人修行,夜泽一无所知,他不得不去会青阁讨教,将求仙问道的典籍一车一车往家里运。 先学看命测骨,再看修丹炼器,推演长生之术。 这些书册涉及天机,凡人读了折寿。卫风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夜泽埋在书山里一宿接一宿地熬。 偶尔夜泽会给他把脉摸骨,会喂他吃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灵株仙果,非但无用,反教人大病一场。 卫风缠绵病榻月余,待到终于能下地,推门看到漫天风雪。 细雪落到脸上,凉意幽寒。 卫风摸摸脸颊,目光落到院边,看到两树并肩怒放的红梅。 十年过去,花终于开了。 他不如自己预料中那么高兴,或许人心与时变,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夜泽不再死磕那些古籍,他全心全意照顾卫风,一勺一勺喂对方温养身子的汤药,递一粒蜜饯过去缓解苦意。 “下月,家里会来个客人。”夜泽道。 卫风愕然,二人相伴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夜泽的相熟上门拜访。 细想又觉得不对,夜泽家世凄凉,不可能是亲眷,应该只是朋友。 可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门拜访的朋友,卫风大致猜到来意。 “……这是何必。”卫风无奈,“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既已试过我并无缘,谁来都一样,你不必再废心思。” 夜泽为他掖好被角:“你先安心养病,等他看过再说。” 卫风说不动他,只在心中叹息。 在夜泽悉心照料下,到了正月卫风的身体已然好全。闲来无事,趁着夜泽外出,他拿了扫帚清扫院中积雪。 从檐下开始,一块一块仔细扫过院坝每处,堆到路边。 待卫风跨进院门,赫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白衣白发,模样俊美出尘,气质犹如巍峨沉静的山岳,兀自立在井边,盯着左边那边犹在盛放的红梅下,伸手掸落一枝碎雪。 卫风不知道这人几时出现的,但他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应该就是夜泽请来的那位“客人”。 白发青年突然偏过头,目光在卫风身上略过一瞬,落于其后。 卫风肩上一沉,转头看到夜泽将自己的大氅脱了给他披上,温声道:“坐吧。” 卫风没动,目光又转到白发青年身上。 夜泽便道:“他叫白泽,是我昆仑的相识,请来为你看看。” ……白泽。卫风咀嚼这个名讳,忍不住想,这个男人和传说里那位无所不知的神兽白泽有无联系。 他与白泽在石桌旁坐定,夜泽立在他身后,待白泽为他把过脉后,夜泽立刻问:“如何?” 白泽神色淡然:“你早有定论。” 夜泽心中一沉,仍道:“我技不如你,或许漏错……你再仔细算算。” 白泽已经抽回手,语气并无起伏:“禄文拱命,官印相生。弱逢强起,强遇刚折。只有俗世富贵,并无仙道机缘。你若再喂他仙丹灵药,还会折损他的寿命。” 夜泽周身气压瞬间阴沉至极:“你万里迢迢从昆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不可能?” 气氛陡然变化,卫风忙抓过他的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白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淡声道:“当然不是,我此番下山,是带你回昆仑的。” 话音刚落,卫风呼吸一滞,无意识抓紧了夜泽的手。 白泽看向夜泽:“你的心魔已除,天劫将至,该回昆仑准备渡劫飞升了。” 第19章 别离 明明午时未过,可天色已然昏黑一片,风雨欲来,遍野萧瑟。 夜泽几乎脱口而出:“我不去。” 白泽施施然起身,语调仍是不疾不徐:“你虽为人魂,身躯却是洪荒玉髓所化。如此非人非妖、非精非怪之属,天劫必定难于常人。若在昆仑渡劫,得主上神力庇佑,你尚有一线生机。若执意留在此,洪荒气息外溢,天道便会先降天灾,或是洪涝山火、或是地震海啸,直到抹灭所有沾染你气息的生灵事物,天劫才会杀你。” 第21章 轰隆—— 一道惊雷划破,像一声愠怒低哮,堪堪照亮白泽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泄露天机果然遭到天道警告,白泽那双青绿眼眸里染了几分无奈:“三青要我必须带你回去,我不忍令她失望……夜泽,我至多留给你四个月时间,届时无论你愿意与否,我都要带你走。” 待天劫过后,你是去是留与我再无干系。凡人渡你一场,于你有再造之恩,这段时间好生安顿他。 白泽最后与夜泽传音两句,便化作轻烟弥散原地。 剩下石桌旁一坐一立的两人,两相沉默。 卫风深吸了口气,撑着桌沿起身,看着夜泽挤出一道笑来:“这是好事……你终于要成仙了。” 夜泽盯着他:“你想我成仙么?” 卫风压着喉间酸涩,违心点头:“你当初下山寻到我,初衷便是让我渡你成仙……我虽不曾做什么,但你还是……” 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卫风缓了缓,言不由衷道:“无论如何……恭喜。” 夜泽忽然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我不知道。”夜泽声音有些抖,“我一点也不高兴,我不想离开你。” 卫风眼圈蓦地红了,用力回搂住夜泽:“可是你听到了,你只有回昆仑才能渡过天劫……至于你我……罢了。” 他原想说等你飞升过后再来寻我,可又不知到那时会有什么变故,千言万语埋在心头,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罢了。 夜泽却像受到刺激,厉声道:“罢了?什么罢了?!你休想跟我罢了!我死在天劫里才罢了,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爬我也要爬回来找你——” 卫风突然捂住那张不知分寸的嘴,又惊又惧:“别说胡话!什么死不死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心如擂鼓,抓着夜泽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不想你为难……你既开口,我也愿起誓——你走一日我等你一日,哪怕等到我死,只要你归来,我都会在这里。” 夜泽胸中一震,死死将人勒在怀中,呢喃道:“还有四个月……” 卫风酸楚万分,他虽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曾想来得这样快。 只有四个月了。 卫风担忧夜泽,怕对方飞升遇阻,每十日就要去云观里为他上香请愿,道听些成仙逸闻,沿途挨家挨户讨要碎布,凑足后开始在家里缝百家衣。 夜泽担忧卫风,唯恐自己离去日久他在家中受苦,满米缸填地窖,备齐各类创伤膏药,藏了两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血灵芝用以救命,将银钱存大半在会青阁,嘱咐每年送一百两银子到卫风手上,万一逢难也有余地。他又握着锥刀,亲手在屋舍里的每一块院砖、每一片青瓦刻上符文灌注灵力,如此一来,纵遭千万年雨打风吹亦不至于垮塌破败。 可纵然做到这种程度,夜泽仍不满足。 他对于渡劫能否成功并无把握,成功也就罢了,若是不成,留卫风一人孤苦伶仃,要夜泽如何放心。 又无法带卫风同去昆仑,有洪荒禁制在,凡人踏进半步就会灰飞烟灭。何况就算求得神灵网开一面放卫风进去,倘若自己死在天劫里,面对一众妖兽精魅,卫风如何自保? 于是临行前几日,夜泽踌躇着敲响了林三家的门。 林三嫂忙迎稀客进来,问他可是有事? 夜泽哑声道:“是有一事相求。” 双手悄然攥拳,他只犹豫片刻,便毅然将双膝一屈,扑通跪倒在地。 “——天爷!”林三嫂骇得白了脸,忙去拉他,“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快起来——你这、你这不是折我的寿!” 夜泽仍跪在地上,他这一辈子第一次跪下来求人,只为心上人讨一条退路。 “我要出趟远门,”夜泽哑声道,反抓住林三嫂双臂,“短则一两年,长则……归期不定。卫风不能与我同行,他一人在家里我不放心。三嫂,你们一家都是好心的人,我不在的时候,烦请你们多照顾照顾卫风。” 三嫂抹着眼泪:“我以为多大的事——邻里邻居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你和卫风若是不嫌弃,我让我小儿子认他作干爹,以后便是一家人。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今后有家里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卫风。” 待卫风将百家衣开光归来,膝下莫名多了个干儿子。 他听了来龙去脉,茫然看向夜泽,只觉心疼又悲哀。 ……何至于此。 临别在即,卫风为夜泽换上那身墨紫衣衫,宽袍窄袖金丝带,银护腕牢牢约在袖口,青丝半挽,斜插翡翠玉簪。 装束一换,乡野民夫便成了尊贵无匹的仙家贵子。 卫风惘然若失,将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百家衣抖开。 “我听人说,穿百家衣得百家庇。”卫风强忍悲戚,轻声道,“不知有没有用……我别无长物,就做了这一件衣裳,你带上吧,等天劫来时再穿。” 夜泽颤着手接过来。 百家衣颜色杂乱花哨,一块块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布料,被艰难缝合到一处。卫风不善女红,衣裳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褐红血迹,不知被扎伤过多少次。 他拉过卫风的手,天眼翕开,望见指尖密密麻麻的针眼。 “有用。”夜泽垂眸,细细吻过每根指节,“我穿上你做的衣裳,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卫风,你要等我回来。” 卫风用力握住他的手:“我等……你安心渡劫,多久我都等……”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外头隐隐传来唢呐鞭炮的喧嚣,像是谁家迎亲。 夜泽往外扫了一眼,卫风遂道:“听人说,庄上周四叔家姑娘许了隔壁村张秀才,秀才要赶考,周家怕久等不归,便在动身前先办亲事……这样就算等,也才算名正言顺。” 夜泽眸光一闪,定定看向卫风。 卫风瞬间明白对方用意,错愕道:“……可是你明日就要走了。” “无妨。”夜泽从衣箱内翻出一黑一白两套衣裳,施法悉数变成鲜艳的红。 他看向卫风,柔声道:“事急从权,就拜个天地,很快的。” 顿了顿,夜泽低声喃喃:“……夫妻多年,早该成亲了。” 卫风被夜泽这惊世骇俗的行径震慑,僵硬地任由对方为自己换了红衣,被牵到院中。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高朋满座,在这场桩仓促荒唐的简陋亲事里,唯余一双有情人拜天地。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亲。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夜泽看着卫风,字字有力,“卫风,你不能辜负我。” 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狭隘的人,明明知道此去生死未卜、前途难测,明明可以直接放卫风自由,明明可以定下限期,但他偏不,他偏要用尽一切手段将对方这辈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他看着卫风热泪盈眶地跳进自己的牢笼里,听到对方发下誓愿说此生不负。 还是不够。夜泽抱紧卫风,一遍又一遍索取,情到浓时恨不得咬断那截纤细脖颈,寄希望于对方的血肉来填补自己内心空虚。 ……为何要让我成仙?像我这样的人成什么仙?我明明只想要卫风。 夜泽眼中一片悲凉,却无人能答。 云雨过后,谁也没有睡意,两人拥在一处感受彼此心跳呼吸。 “十年前的今天,你把我从凤鸣苑带回这里……还好是你,多亏是你。”卫风贴着夜泽侧脸呢喃,“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夜泽吻怀中人鬓发:“是你救了我。” 消我业障,赐我新生,是你让我有了活在这人世间的野心和欲望。 他们交颈而卧,彻夜未眠,直到一缕晨曦斜斜映进门扉。 强大威压笼罩四方,气息熟稔,夜泽知道白泽来了。 “我……”夜泽看着卫风,攥紧了对方的手,“我要走了。” 卫风低低应了声,为他整理衣襟、挂上行囊。 “紫气东来,瑶池西望,翩翩青鸟庭前降。”卫风为他封正,眸中满是眷恋,“不必牵挂我,你安心渡劫,我会一直在这里静候佳音。” 夜泽点头,余光扫过那两幅画卷,忽地一抬手,将那幅中秋夜游的双人卷轴收到手中。 “我把这幅画带上,”夜泽轻声道,“想你时也好看一看。” 卫风抿了抿唇,垫脚去吻夜泽。 “早些回来。”他细语道。 夜泽神色柔和至极,低头攫住那双唇,轻轻碾磨吮吸。 “我爱你。”夜泽忽而道,“卫风,我是为了你活在这个世上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卫风心神俱震,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夜泽看,满心里只住了眼前这一个人。 “……道阻且长,莫失莫忘。”卫风悲道。 推开门,白泽就站在院外,长身玉立遥眺西方,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迈开步:“走吧。” 第22章 卫风送夜泽出门,一路送到庄外。 夜泽说:“我虽不在,你也不可敷衍度日。每天叁茶两饭,一顿也不许落。” 卫风点头。 夜泽又说:“会青阁那边每年能取一百两银子,若是不够,我还埋得有两罐金子在地窖里,你当心着用,莫要被人惦记了。” 卫风又一点头。 “菜园莫再种了,一个人哪里照顾得过来,左右吃不了多少,去买就是。” “嗯。” “你一向体弱,天冷天热的小心添减衣物,莫要贪凉不盖被;若是难受了该看郎中就看,该吃药得吃,别怕苦,灶房里头还有两罐蜂糖。” “……好。” 夜泽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意识到卫风已经跟着走出好几里地了,才道:“别送了,回去吧。” 卫风执拗地抓着他的手:“无妨,再陪你走一段。” 夜泽喉咙酸楚得要命,强压着不舍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过会儿日头大了,当心晒到你。” 卫风站在原地不说话。 不远处白泽也停了下来,沉默地瞥一眼夜泽。 夜泽捧起卫风的脸,低声道:“答应我,自己在家要好好的。” 卫风看着他,倏而掉下泪来,颤声道:“好。” 夜泽吻住他,渡去一口灵气安神。 卫风只觉得意识开始浮沉,摇摇晃晃栽在夜泽怀中,陷入一片昏黑。 再醒来时躺在家中卧房,床榻温热。 卫风怔愣片刻,半恐惧半希冀地开口,轻声唤道:“……夜泽?” 素纱床帏安静悬落,满室凄清,毫无回应。 夜泽走了。 第20章 情丝 昆仑山。 三青给夜泽挑一块渡劫的地儿绞尽了脑汁,既要让夜泽得到洪荒神力庇佑,又不至于让天雷忌惮到劈不下来,试来试去均不满意,最后忍痛将最靠近玉山的一处奇峰削平,作了个临崖台,堪堪擦过缭绕玉山的洪荒灵雾。 她在弱水岸边等啊等,终于等到一头通体雪白的庞然神兽跃空而来,轻巧踏上碣石。 神兽甫一甩尾,待夜泽从背上下来,它便化作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原是白泽。 三青见了夜泽,面上先是一喜,细看之下微微愣住。 对她而言夜泽下山这十来年不过是她打个盹的功夫,但夜泽身上发生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脸还是那张脸,可那股阴郁厌世的气质彻底消失了,看着平和不少,原本濒临破碎的魂魄也恢复正常。 如同这片弱水,淡漠沉静、波澜不惊。 见三青一副不认识人的模样,夜泽走过来,忽地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睡傻了?” 三青捂着额头接连后退,惊疑不定地看向另一人:“白泽,你确定他是夜泽吗?不会被夺舍了吧。” 白泽认真回道:“是。应该没有。” 夜泽短促地笑了下。 “啊你看你看,这个人会笑,肯定不是夜泽!”三青咋咋呼呼地,围着夜泽转了一圈,拈起片墨紫衣摆,“嗯……你穿这个比以前黑不溜秋的好看。” 夜泽矜持地扬起下巴:“卫风给我买的。” 三青先是哇——了一声,又问:“谁是卫风?” 夜泽立刻献宝般摸出那幅画卷,徐徐展开:“喏,就是他,我在人间找的道侣……好看吧?” 三青摸着下巴:“……唔,还行吧——” 夜泽脸立刻垮下来,将画卷收起:“什么叫还行?他多俊啊!罢了我看你确实没睡醒。” 三青懒得跟他计较,杏眸忍不住再度打量夜泽:“……你真是变了很多。” 夜泽动作稍顿,握紧手中画卷莞尔:“卫风救了我。” 三青不明所以:“我也救了你啊,我还救了你好几次呢,你还是那副死样子。” 夜泽想了想,诚恳道:“不一样,卫风让我觉得,活在人间是有盼头的……三青,你对我好我知道,我很感激你,但是我爱卫风,我非他不可,我只会为他而活……你能理解吗?” 没等三青回答,白泽先道:“不必与她说这些,太复杂了,她听不懂。” 没有情窍的上古灵兽,怎会明白人世间风月情爱。 三青确实不懂,但她听到“非他不可”时,莫名觉得这真是一句好重好重的话。 “可是你要成仙啊,他只是个凡人……他能修仙吗?”三青不解道。 人寿苦短,仙寿恒昌。仙凡之间天堑无涯,哪里有什么“非他不可”呢? 夜泽骤然陷入沉默,片刻才道:“白泽看过,卫风只有俗世富贵骨……我若渡过天劫,必然回去寻他,届时再觅长生之法,若觅不到,待他百年之后,要么我自毁神魂与他共死,要么我守着他投胎转世。无论如何,总会在一起的。” 三青听到“自毁神魂”登时一慌,恍惚又看到那个在火海里拔剑自刎的疯子。 “……凡人投胎转世,涉过忘川海就不会记得生前事了。”三青提醒道。 夜泽道:“没关系,我记得。” 三青一时间无话可说。想了想,神识轰然荡开,圈住整座昆仑虚,她将所有延年益寿的灵植仙株下了禁制,准备等夜泽渡完劫后让他挑几样带给那个凡人吃。 渡人成仙有些困难,但增加个几百年寿元还是很容易的,届时再慢慢想法子。 如洗碧空泛起几缕墨色,赫赫天威弥漫开,劫云逐渐凝型。 白泽沉声道:“来了。” 为让夜泽以全盛力量迎接天劫,白泽又化出原型将人驮到那片新开辟的崖台上,祭出灵器布下阵法。 “寻常飞升天劫为二九之数,共一十八道天雷,由弱及强,阵法和灵器会先卸七成,余下三成由你亲抗……虽只有三成,仍需你全力应对。夜泽,切记不可分神。”白泽叮嘱道。 夜泽在阵心盘膝坐定,遥望东方,长长吁一口气。 三青突然蹲到他面前,塞给他一个寒凉坚硬、宛如严冰的蟠桃。 “上次给你你没吃,我就埋在了西岭雪原底下。”她笑得眉眼弯弯,摸摸夜泽的头,“尝一尝,很甜的,三千年修为呢。” 蟠桃表层凝出莹润水珠,滑到掌心便化作灵气渗入肌理。 夜泽目光从蟠桃移开,看着近在咫尺的三青,展开双臂轻轻搂住她,一触即分。 “三青,谢谢你。” 三青尚在怔愣,见夜泽摸出一件花里胡哨的补丁衣裳,连同刚刚看过的那幅画卷一并递给她。 “这两样是我至宝,怕被天雷损毁,请你替我保存。”夜泽认真道,等三青点头接过,他眸色闪过一丝黯然,“此番渡劫,成功也就罢了,若是不成,劳烦你将这两样东西带去东洲,交给卫风……别说我死了,就说我成仙去了,让他不必再等。” 三青抱着画卷衣衫,语气笃定:“放心,有我为你护法,不可能失败。” 闻听此话,一旁的白泽心中幽叹,他本想作壁上观夜泽渡劫,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手掌翻覆,一缕天光盈指缝,白泽祭出本命法器折光剑,对三青道:“你不要去扛天雷。”又对夜泽道:“我为你护法。” 夜泽目光在两只神兽身上扫了个来回,垂眸吸食蟠桃灵气,摒除杂念淡然阖眼。 天色骤然昏黑,似有倾颓之势,一时间浓墨劫云翻腾,铮铮电闪轰鸣,厚重威压涤荡八百里昆仑虚,却在触及玉山灵雾之时瞬间消弭,惊得灵雀四飞。 昆仑许多灵兽渡过天劫,三青和白泽亦不例外,他俩俱是仙尊修为,须知飞升仙尊境时的雷劫共七七四十九道,还不是过了。所以在三青看来,夜泽此番渡劫有自己和白泽护法,简直易如反掌。 她随意蹲坐在地,同夜泽捏了个隔音结界,与白泽闲聊:“你看过那个凡人吗?” 白泽身姿如鹤,立在一旁颔首。 三青百无聊赖地拔着石缝里的草:“当真没有仙缘?你通晓六界事,想个法子救一救吧,夜泽看着离不开那个凡人了,总不能看着夜泽和他一起去死。” 白泽面沉如水,并不答话。 三青瘪嘴,抬手戳戳他的小腿。 “……闲事莫管。”白泽无奈道,“卫风是主上选来渡化夜泽的人,他的命数非我能改。” 三青秀美细细蹙起,刚要说话,第一道天雷轰然而至! 护身阵法发出阵阵嗡鸣,顿时浮现星罗万象,雷霆化作蛛网银蛇游走在阵,只有极微弱的一丝迸入夜泽眉心。 三青见夜泽脊背顿折,平直唇角溢出血珠。 “……这点都扛不住?”三青诧异道,抓起白泽的手自地上爬起,“他这么弱吗?” 话音未落,第二道天雷接连而至,护身阵法随即震颤,转瞬间月碎星湮,阵法轰然碎裂! 夜泽长眉紧拧,倏喷出一口血来,手上抱持印诀隐隐动荡。 “非他太弱,”白泽腕间一抖,折光剑横陈在侧,“天道要杀他。” 第23章 自己用五千年修为凝铸的阵法,竟连第二道天雷都抗不过,可见天道杀心之盛。 第三道天雷落下,势如破竹连环击碎夜泽身侧的七柄灵器,雷霆余存半数流向夜泽,劈得人皮开肉绽。 白泽面色一凛,祭出万丈法相擎立山巅,剑插劫云漩涡,以身渡天雷,硬抗滔天杀机。 天雷接踵而至,一道更比一道迅猛。三青神色骤然紧张,额心开始浮现妖神印记,准备随时化形为白泽分担。 白泽确未料到此番天劫凶险至此,他是自天地初开就存活于世的上古生灵,炼了十余万载的修为肉体皆傲世强悍,居然会被区区飞升天雷劈得皮开肉绽。 ……隐约窥见天谴之意,白泽权衡再三,于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前抽身退出角力。 三青连忙飞身接住白泽,抬掌注入浩瀚灵力,治愈对方被天雷撕裂的伤口。 白泽虽扛下多数劫雷,但余威也够夜泽喝一壶的。那玉山髓所铸的肉身被劈得裂如蛛网,连指甲盖都是碎的,沐浴在血泊中摇摇欲坠。 “不行,再来一下他会死。”三青扶正白泽,粉颊鬓边开始浮现绒羽。 “别去!”白泽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生生止住三青化形之势,强硬道 ,“你替他抗你就得死。” 三青睁圆了眼:“我可是仙尊!” 白泽道:“我也是。夜泽命数混沌,我看不清,来日他修为必定远在我之上,问鼎神尊亦未可知……或许天道有意劳其体肤,这非是我们能插手的。” 三青焦急道:“难道看着他死吗!” 谈话时诡谲劫云翻涌不休,遮天蔽日,浩荡雷霆撼颤山岳,恍如灭世之灾降临昆仑。 墨紫雷电如鬼魅游走云层,发出低低嘶吼,居于高位虎视眈眈,似对囊中之物酝酿致命一击。 恰逢天雷劈落之际,玉山深处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横空出世,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整座昆仑虚,澎湃灵流直上云霄,强悍而霸道地轰破骇世雷霆! 云层之中惊雷乍起,似天道震怒,然未等天罚降下,八百里昆仑遽然陷入死寂,时间流速无限变缓,飞沙走石悬停半空,唯独一片霜白衣袂自虚空现身,缓缓凝成一道修长雾影。 “聒噪。”不辨雌雄的清冷声线响起,雾影只一挥袖,顿时风卷残云,方才还一副不死不休架势的天雷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云尽散,日华耀昆仑,将满身血污、形如雕像的夜泽拉出斜影。 三青低声唤了声“主上”,仓促行礼后便飞奔到夜泽身旁,刚摸到对方就被天雷余韵电得一颤。 画卷脱了手,在血泊中缓缓铺开。 三青刚要去收,画卷却无端颤巍巍悬起,飘到洪荒神跟前。 三青壮着胆子小声开口:“主上……那是夜泽的东西。” 未得回应。 洪荒神凝望画卷中并肩而坐的两人,猝然发出声似嘲似恨的轻笑。 画卷上突兀冒出一簇火苗,蚕食蔓延,刹那间将人与景焚烧得干干净净。 三青感觉手心一烫,怀中那件花里胡哨的衣裳竟也无端燃起,眨眼的功夫就只剩飞灰。 她呆住了。 ……夜泽让保管的两样东西都给主上烧了,怎么交代? 三青慌了神,又见洪荒神抬手,夜泽低垂的头颅被无形力量托起,他的额心出现一道灵流漩涡,从内探出一根血红丝线。 就在红丝离体时,无数斑驳破碎的画面绕丝现形,三青看到夜泽的那位凡人道侣。 只有他,全是他。 三青愣愣摸向额头,发觉自己没有这东西,于是她明白了,这是夜泽的情丝。 ……主上抽夜泽情丝做什么? 若是没了这东西,他会彻底忘记那个凡人的。 三青内心涌出一缕惶恐,不敢想夜泽没了那个凡人会变成什么样,膝行几步,想求主上开恩放过。 可白泽竟不知何时来的身边,从旁死死摁住了她。 ——别管。 三青听到白泽传音,对方语气格外凝重。 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缕情丝被连根拔出。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突然抬起,准确无误攥住情丝末端。 洪荒神动作微顿。 这蝼蚁连神识都被天雷击溃,离魂飞魄散也只差半口气,原该没有任何知觉的。 ……是本能吗? 洪荒神不作深究,一弹指,情丝开始节节碎裂,化作袅袅轻烟,遁入东风杳无踪迹。 夜泽仍盘膝而坐,头颅低垂,还维持着抓握姿势。 直到最后一缕云烟自他掌中逸散。 ……完了。 三青悬着的心一下死了。 第21章 梦碎 三青忐忑不安地守在夜泽身边,一守就是八年。 期间云深宫阙开天门,九重碧霄降天梯。行路神官下凡接引,不敢贸然涉足昆仑,遥遥悬于弱水之上等候。 白泽看出三青不想夜泽上天受职,亲去交涉,自作主张让夜泽入散仙籍。 ——羽化登仙却不入天界,即为散仙。 白泽与三青便是如此。夜泽同为昆仑出身,行路神官不疑有他,当即回天复命。 夜泽的身躯神魂碎得彻底,吸干整座山头灵脉才修复如初。 三青觉察到对方神识动荡,弯下腰去看,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黯淡的点墨凤眸。 她吓了一跳,心虚地挠挠后颈:“醒了啊。” 夜泽坐太久,仅仅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便牵连得浑身骨节喀喀作响。 三青好心扶他起身,刚要收手就被反拽住小臂。 “我是不是……”夜泽拧紧了眉,不太确定地问,“放了什么东西在你这儿。” 三青顿时白了脸,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白泽突然抬手搭在三青肩头,轻轻推开她,顺势将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交到夜泽手中。 “地漾剑在此。你已成仙,可融灵入体,不必再随身佩戴了。” 夜泽哦一声。 他收了剑,又看向三青。 白泽不动声色地侧过身,隔绝视线。 三青躲在白泽身后,小心翼翼观察夜泽。 对方表情不太对,眉头一直拧着,像是遇到什么棘手难题。 “我……”夜泽茫然地摸向胸口,修长五指攥紧衣襟,脸上满是脆弱无措,“我好疼啊,为什么……你们成仙之后也这么疼吗……” 三青想怎么会呢,她渡劫的时候又没被抽情丝。 但三青无法开口,在她的认知中,主上做的事就是对的事。 只剩白泽温润平缓的声音:“天劫凶险,伤到根本也是常有的事,你在山上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夜泽呆立不动,恍惚想起什么,喃喃道:“对……下山,我要下山……” 他转圈般在原地徘徊一阵,开始朝东边走。 三青见夜泽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忙跟上去,试探道:“你——下山做什么呢?” 夜泽步履未停:“我要去找——” 他猛地住了脚。 ……找什么呢? 夜泽越是想越是心如刀绞,他有种自己被谁剜走了一块血肉的错觉,明明痛得要死,却怎么也看不见伤口。 “我不知道……”夜泽睁着空洞无神的眼,滔天绝望压在心口,沉得他喘不过气。 我好像忘了什么。 意识到这点,夜泽气血骤然逆行,眼前天旋地转昏黑一片,轰然跪倒在地。 三青慌忙去扶,看清那人惨白的脸时,陡然心神剧震。 ……夜泽在哭。 几百年了,这还是三青第二次见到他流泪。 上一回她能感受到夜泽浓烈的愤恨与不甘,这一次只剩绝望。 “我忘记了……”夜泽声音嘶哑,泪水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掉,他看向自己哆嗦的双手,哭得肝肠寸断,“可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忘了什么……” 三青觉得他有点可怜,吞吞吐吐道:“其实——” 话音未落,白泽忽然现身,他在夜泽身前屈膝蹲跪,抬手钳住其下巴平视对方布满血丝的眼,低声道:“张嘴。” 青绿深眸内寒光一闪,夜泽被法术封摄神智,明明还挂着泪痕,却如牵线木偶般僵硬地张开嘴。 白泽毫不客气将手中握着的一把薲草塞进对方口中:“吃。” 三青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薲草虽有忘忧神效,但吃一株也足够了,白泽这喂法过于粗暴,夜泽怕是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多时,浓郁的草腥气蔓延开。 夜泽此刻宛如行尸走肉,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猩红眼,僵硬咀嚼薲草,青绿汁液自他嘴角溢出,淌满整个下巴,与眼泪一同滴落,绵延细细水线。 “……怎么还在哭?”三青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白泽也觉得棘手,按理说抽了情思,无论记忆或是爱欲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可如今夜泽的模样实在不像。 第24章 犹豫片刻,白泽抬掌盖在夜泽颅顶,送入一抹本源灵力,抚平对方体内躁动灵流后随即封印其神识。 夜泽眼睫轻颤,阖眸栽向一旁。 三青接住了他,胡乱擦去那张脸上的泪痕草渍,皱眉:“能睡多久?” 白泽道:“一两百年总是要的。” “唉,”三青叹气,将夜泽扛在肩上,“凡人成仙非得渡情劫吗?好麻烦啊……他不会醒来还要闹着下山找那个谁吧?” 白泽默了片刻,起身道:“我去善后。” ………… 又是一年中秋夜。 顺安城内热闹非凡,摊贩正卖力吆喝,往来匆匆,有一过路人驻足。 对方看着已过而立,穿一袭青绿长衫,模样生得极俊,通身气派温润谦和,像个读书人。 “先生想买点什么口味的月饼?”摊贩笑道。 卫风垂眸扫过:“可有冰糖果仁馅的?” 摊贩道有,问先生要几个? “两个便够了。” 摊贩一边包一边唠家常:“先生是给屋里孩子买的吧?” 卫风温和一笑,摇头:“家妻在外,随时归来,给他预备的。” 付讫铜板,卫风提着月饼回到庄子,庭院里两株梅树依旧并肩,一株叶茂,一株花繁。 ……从十年前起,左边这株红梅一直花堆锦簇,从未凋落。 花开了多久,夜泽就离开了多久。 卫风闭了闭眼,进到灶房简单做了些吃食果腹,将琴抱至庭院中,望梅弄弦。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曲终了,卫风看着簌簌飘零的梅花有些出神。 他在满月之下独坐许久,直到院外再也没有过路人,卫风终于抱着琴,一步一步回了卧房。 掩上门,烛火摇曳片刻,悄然熄了。 买来的两块月饼搁了几天,终是无法再放,卫风只好将它们吃掉。 去年也是如此,还有前年,大前年……这样的情景在夜泽离开的每一年都会上演。 独居的日子久了,有些不明就里的媒人来给他说亲,被他悉数推脱;七年前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后曾差人来传密旨,许诺只要卫风愿意入宫侍驾,他许他太子太傅之职。 卫风也拒了,不仅拒了,还手书一封举荐信,一一列举朝堂诸位德才兼备的饱学之士,请吾皇另觅帝师。 如今父母亡故,卫风孑然一身,功名利禄已成浮云,再无封侯拜相之心,亦不惮开罪新君。 他太了解新君气性,果不其然再未受扰。 斗转星移,竟就过了十年。 还能等几个十年呢?卫风心想。 他现下已经三十有七了。 上一次梦见夜泽还是前年,他看到夜泽在哭。梦境太过真切,卫风只觉得痛彻心扉,醒来发觉是自己哭湿枕帕。 从那次以后,夜泽再未入梦。 卧房中挂着的画像鲜艳如初,卫风看着画里的夜泽陷入恍惚,有种十年情缘不过一场大梦的荒唐错觉。 或许是老了。 卫风自嘲一笑,将凋落满地的梅花拾到一起,准备堆在菜园里沤肥。 紧闭的院门忽地开了,卫风转头,看见一道银白身影。 他怔了几息,眼前画面飞速倒流,回到十年前夜泽被带走的那一天,沉寂苍老的心开始狂跳,胸腔震得发疼。 “……夜泽呢?”卫风颤声问道。 十年过去,对方的容颜未见沧桑,眼神平和淡漠,语调亦不带丝毫波动。 “夜泽不会回来了。”白泽道,“你不必再等。” 第22章 香消 手一抖,花瓣如雨倾泻满地。 卫风张了张嘴,发觉脑中空无一物,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不回来了? 碧天骤然昏暗,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卫风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揉眼,斑驳光影这才缓缓浮现。 “他是……”卫风脸上血色尽失,哆嗦着唇想问,又不敢细问。 白泽淡声道:“夜泽成仙去了。” 卫风痴痴地啊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又喃喃道:“那他怎么不回来?” 白泽不答,只抬起手,掌心凝化一枚薄雾缭绕的霜色令牌。 “你渡夜泽一场,十年前就已缘尽。他于你有亏,作为补偿,昆仑虚赠你三千年功德,册入命簿,可保你往后九世轮回顺遂无恙。”白泽捏碎令牌,直到薄雾丝丝缕缕渗入卫风胸中,“从此以后,你们两不相欠。” 卫风迟缓摸向心口,有种被破开胸膛的错觉。 “你骗我……”卫风本能排斥对方的言下之意,不愿相信夜泽会在成仙后抛弃自己,声音嘶哑地说着话,“他说过会回来的,他让我等——” “你等不到的。” 白泽淡漠地打断他,神色毫无动容。 “仙凡有别,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心口痛得愈发厉害,卫风身子抖如筛糠,本能去扶梅树,却抓了空,踉跄着跪倒在地。 喉头一阵腥甜,抽搐着张嘴,竟呕出一滩血来。 白泽看到这人陡然虚弱的命灯,微微一愣,拧眉冷声道:“人生百年,过客万千,你何必为夜泽枉死?看开些罢,若你此世活不足八十九,必定错过一千三百年后文曲易主——” 话音未落,晴空骤起惊雷,天道发出警慑。 白泽抿唇,转身叹道:“罢了,随你去吧。” 卫风倒地的刹那便开始耳鸣不已,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昏黑一片,只模糊感觉白芒掠过,他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有。 “夜泽……”卫风张口时呕血不止,眼中满是痛楚绝望,“你说过要回来的、你说过的……为什么……” 多年信仰一朝崩塌,相伴山盟海誓与别后凄风苦雨交替涌上心头,卫风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抽搐,晕过去前只听到一声青稚惊呼。 “——干爹!” ………… 八月未过,处处桂香,唯独庭院被愁苦药气笼罩。 林三嫂抚了抚斑白杂乱的鬓角,滤了药渣将药汁倒入碗中,颤巍巍端进卧房,年仅十五的林小虎立刻起身接过:“娘,我来。” 他扶起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男人,轻声道:“干爹?干爹?快醒醒,药熬好了。” 林三嫂看着那个短短几日就瘦脱了相的人,急得直抹眼泪:“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小虎,你那日看清那人是谁没有?” 林小虎摇头。 “大前年瘟疫,若不是你干爹拿来两株灵芝,咱娘儿俩哪能熬到现在——”林三嫂想着越发心痛,捶胸顿足,“卫风老弟啊,你怎么这么傻,救命的东西就这么给出来了……老天爷,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啊!” 许是听到自己名讳,床榻上面色灰白的人幽幽转醒,往日清亮和煦的眼眸如今一派浑浊,嘴唇干瘪皲裂,连吐息都透着股浓郁死气。 卫风艰难抬着眼皮,朝林三嫂一笑:“三嫂莫哭,我不要紧的……” 闻言林三嫂老泪纵横,哭得更厉害了。 卫风没力气再宽慰她,双目怔怔,昏花视线落到院外那株灼灼盛放的红梅。 ……原以为天意怜幽草,不曾想天意戏幽草。 看着那两株一开一枯的梅树,卫风终于明白何为“天意弄人”,可怜他在红尘庸碌多年,想不通、看不破。 ……当真是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卫风痴痴笑出声,咳着咳着,深深凹陷的面颊竟染上几分诡异的红。 林小虎年纪小,不知回光返照一说,看到干爹陡然精神许多只当是要转好了,忙小心舀起一勺药汁,吹凉递过去。 卫风却轻轻推开药勺,柔声道:“小虎听话,帮干爹将那副画拿过来——当心些。” 林小虎放下药碗,转身摘下那幅在墙上挂了十年的画卷。 画卷上是个天仙,干爹曾说是他娘子。 林小虎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位天仙的,就是记不清了。 他把画卷递给干爹,干爹伸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细细触碰画卷上的人。 “小虎乖,干爹有几句话要同你娘讲,你先到外面去。”卫风温柔碰了碰林小虎的头,笑中带了几分眷恋,“要好好念书,孝顺你娘。” 林小虎莫名有些难过,但他向来听话,便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坐在檐下等。 “三嫂,别哭。”卫风宽慰着,极艰难地将画卷卷成卷轴,仿佛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已经抽空他所有力气。 缓了半晌,卫风才气若游丝地继续道:“家里地窖埋了两罐金子,你拿来用,给小虎念书娶妻。” 林三嫂泪如雨下:“你说什么糊涂话!你说过要看着小虎考状元,你还要等夜——” “我撑不下去了……这二十年来你待我如亲弟,我唯有将后事托付与你。”卫风艰难咳嗽,咽下喉头腥甜,“家中物件,你看着处置。只有一样——我死之后,将我埋在右边那株梅树下……留着这间院子,莫拆莫卖,算给我一处栖身之所,万一、万一他回来……” 第25章 卫风心中刺痛,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苦涩叹道:“……罢了。” 握紧怀中卷轴,视野逐渐涣散,意识也开始变轻,像是被云托着,荡过时空瀚海,回到人声鼎沸的楼阁。 他抱琴踏出厢房,听到楼台下有谁在唤自己,于是低头看去。 一眼望见人群中那道颀长身影。 对方风尘仆仆,斗笠垂纱,仰头也在看他。 双脚瞬间沉逾千斤,再也迈不动半步。 卫风怔怔凝望那人,直到对方摘下斗笠,仰头朝自己粲然一笑,目光柔若春水。 我回来了。 卫风听到那人的声音,恍如隔世,他像被勾了魂,竟就这么跳了下去。 周遭光景飞速倒退,他不顾一切扑向那对他张开双臂的人,却穿过幻影,栽入万丈深渊。 ……怎会是假的呢? 卫风心如死灰,颤声长叹着,缓缓合上眼,枯瘦的手一点一点从卷轴上滑落。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头顶忽地炸开一道闪电,林小虎吓了一跳,他仰头看着突然变脸的老天爷,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惊雷响起,几乎同一时刻,他听见背后屋里传出娘亲悲痛欲绝的哀嚎。 “——卫风!!” 第23章 循迹 夜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囊括他这四百年来所有过往。 奈何人生荒唐又屈辱,重温的过程就像被撕开溃烂的伤口,露出腐朽的血肉。他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躲在暗处,像只受伤的兽默默舔舐伤口。 血一直在流,他明白自己治不好了,于是蜷缩在角落等死。 可等死的过程出了意外。 他被谁捡到,那人将他揣在心口,用自己的体温回暖这具冰冷僵硬的身躯。 腐烂的伤口开始愈合,他用从对方身上汲取的暖意长出新的血肉。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处供他栖息疗伤的港湾。 他眷恋地依偎在对方怀里,渡过严寒酷暑,旁观花开叶落,经年日久,一刻也不想离开。 直到有一天,那人对他说,自己要走了。 他一下子就慌了,拼了命地挽留,却发现自己竟然从未看清过对方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只是摇头。 我要去哪里找你呢? 那人像是笑了笑,将他从怀里放下,温声细语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没听清,拼了命攥住那人衣摆,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消散。 还没来得及去追,后颈就被捉住,他被丢进一个精美结实的牢笼,怎么撞也撞不开,直到头破血流,他绝望地躺在笼子里等死。 可等着等着,他又想起那人来,忍不住回想那人说的话。 是什么呢? 他凝望笼子外广袤无垠的天地,突然听见一道轻柔声线萦绕耳畔。 ……道阻且长,莫失莫忘。 夜泽猛然惊醒。 天光刺目,他本能抬手挡了挡,慢慢从地上坐起。 玉树见他苏醒,又递来一枝繁花。 夜泽习惯性欲折,手搭上去又顿住,皱着眉推开:“说了不要,你是傻的吗?” 山石间盘踞着一只凤凰,正委委屈屈地朝远处的梧桐树叫唤,夜泽目光落去,果然看到化了原型瘫在凤凰窝里酣眠的三青。 夜泽踹了玉树一脚,问:“我睡了多久?” 玉树霜枝颤动,舒展着比出一个数来。 “……一百七十年?”夜泽诧异之余,心里猛地一缩,有种缓不过劲的钝痛。 他有种直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依稀记得,自己成仙前被撵下了昆仑山,渡劫飞升前才被白泽带回来。 可他下山入世的那段记忆不见了。 夜泽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 神识散开,白泽不在昆仑,没法求证自己是不是被天雷劈坏了脑子,至于三青……她只晓得吃和睡,不问也罢。 余光瞥见自己身上穿的衣裳,夜泽微愣,将手举到眼前,盯了那双银护腕半晌,死活想不起这东西怎么来的了。 ……我离开昆仑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泽皱眉看了会儿日落,忽地转身朝东面走去。 他离开昆仑仙山,进入俗世凡尘。 夜泽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两条腿跋涉过万水千山,偶尔看到风景秀丽之地就停下来赏玩,累了就地昏睡,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倘若遇到不长眼主动找茬,他也愿意大发慈悲送对方一程。 人也好妖也罢,杀了挺多。夜泽不在乎什么天谴,他既不修炼进取,也无神仙的怜悯之心,唯一支撑他活着的,就是那句“道阻且长,莫失莫忘”。 他想找到说这句话的人。 游历时,偶尔吃到什么好吃的、看到什么好玩儿的稀罕玩意儿,夜泽便拿回昆仑送给三青,接着又下山漂泊。 就这么在人烟罕至的地方飘荡上百年,他终于进到了人间国度。 夜泽素来厌人,本想绕过城池,可在城门口望见道穿绿衣裳的瘦削背影,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跟着对方进了城。 那绿衣裳是位男子,轻车熟路来到一间勾栏院。 夜泽一路跟进门,直到对方搂着个风尘姑娘上楼,转弯时夜泽看清其体虚气弱、淫笑不止的脸,心里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突然消失殆尽,甚至有些反胃。 他转身欲走,可审视这片衣香鬓影的风流地,又觉得眼熟。 踌躇片刻,夜泽撤了仙术显出身形,拉住那老鸨,问:“你们这儿,可有……穿绿衣服的男子?” 老鸨见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时瞬间怔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猜测面前是个女扮男装出来寻欢作乐的娘子,于是掩唇笑道:“我们这儿都是姑娘,‘公子’来错地儿了……若是要找相公小倌儿,可得去斜对面儿的‘香袖阁’呢!” 夜泽瞥见那块“香袖阁”的牌匾,将神识散开,果然望见里头尽是擦脂抹粉的白面小生。 厢房之中更是混乱不堪,榻上窗边,处处都是三三两两纠缠在一起的男人,欢吟浪语道道入耳。 夜泽微微皱眉,他看着这些秽乱场景,竟然不觉得震惊恶心。 ……莫非我是断袖? 夜泽正苦思,忽然听见阵悠远琴音。 动作快过意识,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出现在香袖阁的某间厢房里,正和一位抚琴的白衣男子面面相觑。 对方面容秀丽,身量纤细瘦弱,像是被这位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吓到了,竟弹断了一根琴弦。 夜泽看着这个场景,心头莫名动了一下。 “别怕。”他温声道,抬手将那根断弦捋直,用法术修复成原样。 “我从楼下路过,听到琴声,想上来看看弹琴的人。” 白衣男子听完,面颊忽地一红,连喊人也忘了,匆匆起身福了一礼。 夜泽没有银钱,身上只有玉树结的珍珠,遂掏出一把递给对方。 “能否劳驾继续?”他问。 白衣男子轻轻颔首,偷偷看一眼夜泽,耳朵更是红艳欲滴。 心慌意乱,弹琴也弹得错漏百出。 夜泽听着听着开始皱眉,觉得不对,怎么弹得这么差,比他差远了—— 一瞬间眉头拧成团,“他”是谁? 夜泽还是想不起。 待到曲终,白衣男子抬头,陡然撞进一双冷郁眉眼。 他骇得一震,忙起身赔罪,只道自己曲艺拙劣,请公子见谅。 夜泽面沉如水,半晌才道:“那便换一个会弹的来。” 白衣男子躬身退下,片刻后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鸨带了几个拿着棍棒的伙计闯了进来。 夜泽仍坐在贵妃榻上不动如山,只撩起眼皮扫了眼,那些伙计就觉得掌心一松,手头的家伙瞬间化作飞灰湮散。 众人俱是一惊,知道来者绝非常人,出于畏惧本能后退。 夜泽勾勾食指,老鸨双脚旋即离地两寸,身体不受控制地飘了过来,他落地后两股战战,竟瘫跪在贵妃榻前。 夜泽居高临下睥睨他,淡声道:“把你们这儿所有会弹琴的,都叫过来。” 说完停顿片刻,夜泽抬手召出地漾剑,眉间多了几分阴狠暴戾:“若是漏掉一个……我削你一块骨。” 老鸨知道来者不善,他并无选择余地,只能匆匆召来所有精通曲艺的郎倌儿,十好几位,乌泱泱挤满大半间厢房。 其中有的还是从其他恩客的床榻上拉来的,衣衫不整。众人均听说这里来了尊煞神,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夜泽看到这些人畏惧自己的模样,心里头没来由焦躁,阴翳目光一一扫过,落在最末一位穿着青绿衣裳的男子身上。 对方脸上毫无惧色,只低眉顺目立在一旁,看着倒是文弱俊秀。 夜泽盯了稍许,隔空点向那人。 第26章 “他留下。其余的,滚。” 第24章 转机 此话一出,其余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逃出厢房。 老鸨咬牙道:“承蒙仙君赏识,只是云影他从来卖艺不卖身,如有伺候不周——” 没等说完,夜泽不耐烦地招手,老鸨眼前一花,便发现自己被瞬移到厢房外,面前只剩紧闭房门。 屋内的云影仍低着头,似在引颈就戮。 夜泽看着这副谦驯模样,愈发觉得眼熟,于是起身走到那人跟前,用手抬起对方下巴。 云影喉结微动,不敢直视,眼帘垂得更低。 夜泽端详这人片刻,有些失望地松开手:“去弹琴吧。” 云影低声称是,双掌覆上琴弦,轻声问夜泽:“官人要听什么曲目?” 夜泽撩袍在他对面坐下:“随便。” 说完又一怔。 云影便自顾自拨弦,奏了一曲“高山流水”。 他的琴技倒是比上一个高出不少,琴音响起夜泽便回过神,目光落到云影脸上,开始想对方有没有可能同自己有前缘。 ——事到如今,夜泽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成仙前在昆仑山下遇到过什么人,只是不知怎么忘记了。 待到云影奏毕,他起身将手搭在对方颅顶,开始追溯这个人的前几世。 夜泽如今不满千岁,可直到看完云影千年来所有轮回转世,都不曾见到自己的身影。 不是他。 夜泽垂眸,静静收回手。 云影一介凡人,经不住灵流冲刮魂魄,软绵绵昏倒在桌上。 醒来时厢房内只有他自己,脸被琴弦压得生疼,桌上还放着一把色泽莹润的极品珍珠。 ………… 夜泽继续游荡。 只是从前避着人走,如今却是往人堆里钻,每看到个穿青绿衣裳的都要窥探一番这人的前世今生;逢象姑馆必进,找到其中弹琴弹得最好的,搜视完过往,便让对方弹给自己听。 就这么一次次地找,一次次地失望,浑浑噩噩漂泊几千年。 在这几千年里,除了人界,也去鬼界、妖界、魔界寻过——天界是去不得的,去了就得听封受职,被长久地拘在九重天上——可就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六千岁时飞升神君境,夜泽没回昆仑,靠自己硬抗也扛过来了,只是受伤颇重,不得不就近寻了座人间城池静养。 在那几年里,他结识了一个凡人。 这个凡人大概是从天上下来渡劫的神仙,夜泽看不到对方的前世,唯一能确认的,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这位少年将军文韬武略,温润翩翩。年纪虽浅,悟性却极高,夜泽与其结友作伴时得了许多点化,甚至补全了在感悟天道上的灵根缺陷,让他得以在后来飞升仙尊。 相伴几年后,夜泽隐约觉察到凡人对自己有意,但对方一直没说破,夜泽也就装作不知道。 ——他毕竟还没有寻到那个人,那个对他说“道阻且长,莫失莫忘”的人。 至于这个凡人,夜泽对其并非毫无感情,可这份感情只比对白泽的强一点,却又比对三青的弱一点,远没有到能让夜泽为对方改头换面的地步。 后来凡人国度发生战争,他要去打仗了,临行前嘱咐夜泽成仙去。 他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 夜泽知道对方看出自己心有执念才苦心劝慰,便答应对方,若到自己下一次飞升还寻不见那人,就不寻了。 后来凡人征伐沙场,战死他乡。 夜泽不曾干预凡人生死命数,待到对方尸身运回京下葬,他去对方坟前祭了一壶酒,便离开了。 他继续寻。因为答应过,寻人的间隙也会稍稍修炼,于是在一万三千岁的时候,他迎来了飞升仙尊的天劫。 这一次夜泽依旧没回昆仑,但他高估了自己,四十九道天雷还剩四道,他已经只剩半口气了。 夜泽想着死了也好,就解脱了。 他再也不用心心念念去寻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 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神明救了他。 ——上古战神东宸,自开天辟地就存在的神尊大能,地位仅在天帝之下。 夜泽不明白这位素未谋面的真神为何出手相助,只听到对方讲已经在封神榜注意自己很久了,说夜泽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快突破仙尊境的凡人,东宸司掌神官禄位和兵战杀伐,很赏识他,想招他来平三十二天效力。 夜泽尚在犹豫,可东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夜泽便明白,对方也看穿了自己的执念。 所有人都在让他放下,夜泽也觉得扛不动了,便答应了东宸,左右这条命是对方救下的。 他做好了与东宸一同上天的准备,东宸却让他不急,要夜泽先问问昆仑——也就是洪荒神的意思,若是昆仑放他走,此事才算定。 夜泽问了,洪荒神没听完就说随便你,接着把他撵走了。 可东宸还是没带他上天界。 东宸说自己膝下有个亲儿子般的徒弟,姓顾名渊,已滞留仙尊境三万年了,他欲让顾渊下凡入世寻求突破机缘。因夜泽久历人间,故而想让他先带自己徒弟在人界转转,转个千八百年,要是顾渊还没突破迹象,再一起回平三十二天。 东宸说你即便到我这也是跟着渊儿,提前熟悉熟悉亦无不可,你们年纪相仿,不必太在意主从桎梏,合得来便行。 言下之意,东宸要他像保护主子一样保护顾渊。 夜泽应下,只是想不通“年纪相仿”这种话东宸怎么讲的出口,他和顾渊分明差了两万多岁。 ——似乎在神仙眼里,万八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这位神秘的平三十二天少主下凡时遇到了一点意外,差点命丧黄泉。夜泽赶去相救,却被人抢先一步。 捡到顾渊的是个女子,叫木菩心,也是天上下来的——平三十一天的神君,跟顾渊是一上一下的邻居,居然没见过面。 夜泽遇到木菩心后,还是靠着顾渊身上那把洪荒神器落天剑的气息,才认出那条黑不溜秋的小蛟龙就是他要找的“神尊境下第一人”。 于是夜泽帮了他一把,助顾渊恢复人形后,便想带着他离开。 可顾渊在听说木菩心此番下凡是奉了司命神尊之令寻几件上古密宝后,当即表示要助一臂之力,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 木菩心的本体是一棵长在佛界的菩提树,秉性纯净。她很不喜欢顾渊和夜泽身上的杀伐孽气,百般婉拒,但顾渊太执拗,最后木菩心还是默认了两人的跟随。 为什么是两人呢?因为夜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必须跟着顾渊走。 三人一路同行,期间趣事不断。顾渊寡言内敛,为人持重可靠;木菩心外柔内刚,做事通透妥帖。一条蛟一棵树,都意外地好相处。 抛开真实年纪不谈,至少他们三个长得是很像同龄人的。几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凑到一起,磕磕碰碰地磨合相处,吵吵闹闹地并肩前行,顺理成章地成了至交密友——夜泽和顾渊还有木菩心是朋友,至于顾渊和木菩心之间,那就不好说了。 夜泽看出他们两人之间有些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愫,偶尔从旁煽风点火,顾渊和木菩心都是一心修炼的老古板,戏弄起来格外有趣,倒是给他增添不少乐子。 旅途还遇到一人,是佛界某位尊者的大弟子,叫檀罗。 这位檀罗和夜泽是旧识——那位战死沙场的凡人将军。 只因夜泽前世对檀罗有恩,尊者见夜泽修行不畅,便让檀罗轮回入世渡他一遭,也算了却上一世尘缘。 这倒让夜泽诧异之余又有些释然,他原先还记着对方点化自己的恩情,不知何时得到机会偿还,如此看来,两人之间便互不相欠了。 日子照旧,木菩心推衍出最后一件密宝所在之处,于是他们来到东洲之东,东海之滨。 顾渊的修为最高,一眼看到了百里之外有处地方被下了禁制。 那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庭院,被施了障眼法,掩在一片荒芜林地下,静谧无声。 庭院里有棵盛放的梅树,散发着与夜泽如出一辙的灵源气息。 顾渊沉默片刻,修长食指遥遥点向庭院,问夜泽:“你看那边有什么?” 夜泽随意瞥一眼,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山,树,草。怎么?” 顾渊剑眉微挑,感知到那庭院的坟茔下方有一抹微弱游魂气息。 ……他猜,那道游魂便是夜泽寻了一万三千年的人。 第25章 不识 兹事体大,境况不明,顾渊决定先将夜泽支开,与菩心商议再定。 第27章 “东宸有一紫玉珊瑚屏风,两千年前裂开道口子,送到东海修养。你替我跑趟龙宫,看长好没有,若是长好了,请东海之主送回天宸宫。” 顾渊将平三十二天的天主令牌递给夜泽。 夜泽没接,拧眉道:“传个音的事,何必要我跑一趟?” “让你去你就去。”顾渊也觉得用这个理由支开夜泽有些牵强,补充道,“四海亦归天庭调遣,你日后上天受职少不了与其交道,就当提前熟悉。” 话说到这份上,夜泽啧一声,拿着令牌遁入东海。 他离开后,顾渊立刻对木菩心道:“你随我来。” 木菩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飞到百里之外。见顾渊站在一片荒凉林地里凝眉审视,她好奇道:“来这儿做什么?” 顾渊反问:“你也看不见?” 木菩心讶然:“什么?” 但她心思细腻,从“也”字联想到顾渊方才支开夜泽一事,秀眉微蹙。 “跟夜泽有关?”她又问。 顾渊点头又摇头:“我不通命理衍算,待你看过便知。” 木菩心刚要问看什么,顾渊忽而抬手,修长手掌于虚空一按。 嗡—— 一道沉闷绵长的低鸣响起,脚下大地开始微微震颤,顾渊掌下那片空间扭曲变幻,凝化出一点斑斓光幕,蛛网般逐渐扩散蔓延,罩住方圆百丈。 光圈所罩之内,一座荒凉庭院逐渐现形。 木菩心一时失语,直到顾渊注入灵流,破开禁制。 光幕轰然碎裂,纷飞散落,浓郁至极的洪荒气息泄洪般逸散开来。 木菩心瞬间意识到,这小小庭院大有玄机,竟是出自昆仑手笔。 昆仑人丁稀零,除了洪荒神,也就白泽三青两位仙尊有能力布下一道连夜泽也看不穿的禁制。 木菩心捏住一块天幕碎片,轻轻捻开,从逸散灵气里明了身份:“是白泽。” 顾渊顿首。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庭院,感受到另一丝熟悉气息。 木菩心沉默许久,轻声道:“夜泽说过,他在找一个人……应该就是那位了。” 顾渊的视线落到那两株一开一枯的梅树下,瞥见藏在坟茔里的游魂,摇头道:“……我不善言辞,还是你去问吧。” 木菩心轻轻颔首。 顾渊目送她走进院落,看到木菩心在坟茔前慢慢蹲下,小心翼翼抚摸已经被岁月腐蚀的墓碑。 “……卫风?”木菩心低声唤道。 顾渊听到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他皱眉回想,陡然记起万余年前勾陈大帝来天宸宫述职时谈起的一件事。 说上一任文曲星君归墟,亟待新主,文曲星宿于人界自择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只等其十世状元功德圆满,便可入主文曲,继任星君。 可半途出了意外,凡人命数在第一世十六岁中状元后突生变故,变得扑朔迷离。 此人原该官拜宰相儿孙满堂,八十九岁寿终正寝,被改后竟在三十七岁猝然离世,且魂魄下落不明,未曾踏入轮回。 无奈之下,文曲只得另觅新主,今已入驻星宿,不日便来拜见东宸。 顾渊当时座下旁听,见东宸掐指一算,道出一个名讳:“卫风?” 勾陈顿首:“正是。” 东宸神色变幻莫测,须臾含笑道:“星君向来由星宿自行抉择,顺天意而为便是。” ……卫风,一万三千年前。 顾渊忆起时间,眸中顿时晦暗:那不正是夜泽证道成仙之时? 莫非夜泽下山入世寻飞升机缘,阴差阳错被卫风所渡,坏了对方命数? 可更改星官命数谈何容易,就算以顾渊现下修为,也无法撼动星宿之力,遑论夜泽。 既非机缘巧合,必属蓄意而为。 放眼六界,本事在自己之上的只有四位,其中三位是天界的神尊,还有一位…… 幽居昆仑的洪荒神,虚暮。 而夜泽亦是昆仑出身。 无需推衍,顾渊稍加联系,便猜了个大概: 夜泽飞升遇阻,洪荒神为助其证道,于凡间挑中未来的文曲星君,强牵红线,拿走卫风的机缘,用来成全夜泽。 ……难怪夜泽说他飞升时天劫凶险异常,干出这种损人利己的缺德事,天雷没劈死他已是法外开恩。 顾渊回想起这一路来夜泽每逢风月地必定进去寻花问柳的浪荡模样,拳头悄然捏紧。 ……真是交友不慎,怎会同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结为兄弟。 顾渊拧着眉,往院里扫去一眼,木菩心正好起身走过来。 “就是他了。”木菩心到底是女子,心思更细腻敏感,了解前因后果顿时替卫风感到不值,忿忿道,“夜泽实在自私可恨,若非他三令五申要卫风相等,又怎会耽误其轮回转世?你或许不知,卫风原本是能接替文曲星君的——都被夜泽毁了!” 木菩心侍奉掌管六界命格的司命神尊,在推衍命理上造诣颇深,算出卫风原本命数倒也是意料之中。顾渊听完,便知道自己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只是此事虽祸起夜泽,但若全盘归咎于他也有失偏颇,顾渊委婉提醒道:“夜泽并无篡改星官命数的本事——” “你自己看。”木菩心略带愠怒地弹指,一抹灵光融进顾渊额心。 ……十年相守,十年苦等,悉数过眼。 连卫风的身后事也再度重演。 抱憾而终,心有执念,魂魄难入轮回,便滞留在了庭院。 直到幽冥地府发觉生死簿有异,派鬼差前来拘魂。 可夜泽离开前在这宅院的一砖一瓦都镌刻符文,鬼魅妖邪不能入侵,两名鬼差只能站在门口呼唤:“卫家郎,卫家郎……时辰到了,快随我等上路罢!” 卫风三魂去了七魄,神智已然不清,唯余幽魂站在梅树下,痴痴伸手,看着梅花瓣纷纷凋零,穿过他半透明的手掌,飘落到坟堆上。 鬼差仍在唤他,卫风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呆愣道:“……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还没回来,他要我等他。” 见这幽魂执迷不悟,鬼差急得在外头直打转,怒其不争:“你等不到的,那位成仙去了!仙凡有别,何况你现下只是头鬼,更加殊途——快快出来,带你投胎去了。” 卫风置若罔闻,他的双眼空洞茫然,嘴里念念有词:“他说过会回来的,他要我等,我要等他,我要等他……” 无论鬼差怎么威逼利诱,这道幽魂始终不肯就范,他们试着将勾魂索丢进去用强,也屡屡被禁制弹开。 万般无奈下,鬼差只好道:“卫家郎,鬼君有令,你今日跟我们走,只需再投九次胎便能上天做神仙了,到时想见谁就见谁——你已死了六十年,再不投胎可就真的赶不上了。” 卫风根本不听,仍是痴傻地重复那几句话。 直到天明,鬼差也没能说动他,只好悻悻离去。 卫风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周遭一切都被海啸湮没,唯独这间院落有神力庇罩,始终长存。 某日白虹贯日,一道霜发白衣身影忽然现身,正是白泽。他伫立院外注视幽魂片刻,手掌结印布下禁制,斑斓光幕降临,院落彻底泯然荒野。 几息过后,一道墨紫身影自远方掠射而来,停在白泽跟前。 “你怎么在这?”夜泽问。 白泽淡声道:“路过。” 夜泽哦一声,目光随意扫视四周。 白泽忽道:“你多久没回昆仑了?” 夜泽看向他,神色恍惚:“三百……五百年?不记得了。” “三青很想你,你若无要事,同我回去一趟,住段时日再走。”白泽道。 夜泽想了想,点头道:“行吧。” 新布下的禁制对顾渊而言形同虚设,在他看来,夜泽就站在庭院门口,院门敞开着,对面便是那所孤零零的坟茔。 可夜泽看不见。 禁制将院落与世隔绝,里头的游魂亦未察觉自己等的人来了,仍坐在梅树上痴望着西方。 相隔不过几丈,却是天堑之遥。 顾渊喉结微动,看到几千年前的夜泽跟着白泽离开,幽幽叹息。 “好好的叹什么气。”夜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渊偏头,见墨紫身影凝化成形。 “怎么来这儿了?”夜泽刚落地,迎面袭来一阵拳风,他连忙侧身躲过,茫然疑惑地看向木菩心。 “你这是发什么癫——打我做甚?” 木菩心恨得牙痒:“打的就是你这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见色忘恩的狗东西!” 她抬掌劈去,却被夜泽一把攥住手腕。 对方神色骤然凝重,长眉拧起,目光已经落到她后方,显然是看到了里头的坟茔。 不知为何,夜泽胸腔里那颗万年来四平八稳的心突然开始剧烈跳动。 他莫名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畏惧。 第28章 “进去看看吧!”木菩心挣开他,拂袖让出路。 夜泽抿了抿唇,长腿一伸迈入院落。 就在他踏入的瞬间,墙砖黛瓦间发出细微灵脉呼应,那座小小坟堆忽然颤了颤,抖落簌簌渣土。 片刻后,里头缓缓飘出来一道白茫茫鬼影。 夜泽猛地住了脚。 那是一道须发花白、容貌沧桑的游魂,不知在此盘踞多少年月,大概又死过两次,三魂不见天魂地魂,连仅剩的人魂也到了弥留之际。 游魂看到他,虚幻的身躯顿时抖若筛糠,佝偻着脊背,曳着一线青衣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夜泽没躲,在游魂撞入怀中时抬手扶了一把。 对方颤巍巍抓着他,似乎承受着极致的痛苦,血泪长淌,干瘪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像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能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嗬嗬喘息。 夜泽愣住,看着这张沟壑纵横的陌生面孔,眼中满是迷茫错愕。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老人家,你认识我?” 游魂通身剧颤,顿时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哭嚎。 第26章 暗涌 在人世漂泊万载,旁观多少离合悲欢,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夜泽动容了。 但此时此刻,当这缕苍老虚弱的游魂倒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时,夜泽心头竟生出一种同悲共戚的剧痛。 剜心断骨一般,好像很久以前也这么痛过。 夜泽手在抖,他将游魂搂紧,看到那树盛放的梅花,墨瞳紧缩,眼底慢慢爬上血丝。 ——这里有他残留的气息。 他来过这里。 他不记得。 怀中的游魂伤心欲绝,灵体有溃散征兆,夜泽脏腑顿时揪成一团,不假思索割出一滴本源精血渡过去。 可鬼魅残魂受不住仙息,无法吸食,夜泽便将那滴血中的天阴源炁一丝一缕剥出来喂给对方。 摇摇欲坠的灵躯逐渐凝实,沟壑纵横的干枯面孔舒展开,现出副苍白俊致、秀润清雅的年轻容颜。 这抹游魂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量极其纤瘦,一截嶙峋小臂自青绿衣袖伸出,指节死死攥在夜泽的银护腕上。 夜泽低头看着这张鬼气森森、血泪纵横的年轻面孔,张了张嘴,抬起手极轻地为他拭泪。 “……你叫什么名字?”夜泽语气轻缓,生怕吓到对方。 腕上的力道骤然变大,夜泽竟有种小臂要被生生捏碎的错觉。 游魂的脸上出现一种极致的绝望痛楚,刹那间血泪如雨。 “……你怎能、”游魂哽咽道,“怎能忘了我。” 夜泽慌得手忙脚乱,用法术小心维持着游魂濒临破碎的灵体,冷不防听到对方再度开口。 “道阻且长,莫失莫忘……” 夜泽心神俱震,下手失去分寸,游魂被迫摄入仙息,顿时昏厥过去。 “再不放开他就魂飞魄散了!”木菩心冲上前来狠狠拍开夜泽,将卫风托扶到一旁。 夜泽呆呆看着自己双手,像被抽了神智,抬头望向游魂喃喃:“他到底是谁啊……” 顾渊立在他身后,语气淡漠:“他叫卫风,是你找了一万三千年的人。” 话音未落,夜泽周身明显一僵,清灵仙炁顿时荡出浊气,顷刻沉渣泛起。 顾渊长眉瞬间拧作一团,当即抬掌摁在夜泽肩头,靠强悍至极的修为镇压住了对方陡然滋长的魔性。 “你——”顾渊心中惊异,不料夜泽飞升三次,竟还会有心魔。 他对夜泽的过往所知甚少,犹豫片刻,趁此刻对方神魂动荡,自作主张窥视夜泽飞升前后的那段缺失卫风记忆的人生。 ……看完唯有无言。 顾渊总算懂了夜泽那股荒诞不经的癫劲儿从何而来。他看到对方儿时被女魔头当炉鼎折辱,又遭父母厌弃宗族除名,少年业障就此成为夜泽飞升阻碍。 既不爱世又不爱己,毫无求生意志,如何成仙? 于是洪荒神选中卫风。 此人聪颖机慧,俊逸温润,又有星宿机缘傍身,最适合开解渡化夜泽。 至于卫风的死活,洪荒神大概是不在意的。 那是唯一一位长存于世的洪荒神祇,地位超然物外,只是秉性孤僻冷漠,幽居昆仑不问世事。创世十六万年,六界屡次经受覆灭之灾,他一向是冷眼旁观,任凭苍生垂死挣扎,从不相救。 唯青鸟侍奉洪荒神十数万载,才能求得对方出手。 真神要夜泽成仙,弹指间天命翻覆更迭,未来的文曲星君就此陨落,以血肉尸骸铸成夜泽的通天之路。 前因后果被细细串起,顾渊抽回手,表情格外凝重。 ……夜泽对卫风情根深种,没了情丝还能凭一抹执念生出心魔,实在有悖常理。 若是让夜泽知道卫风今生种种惨状皆因他而起,知道自己夺了卫风星宿机缘,知道对方因他一念之私煎熬等候一万三千载……他必定发疯。 稍有差池,就此堕魔也未可知。 顾渊司掌罪仙刑罚,见过太多一着不慎误入歧途的仙神。此刻心绪百转千回,余光瞥到前方,卫风近乎虚幻的魂躯躺浮半空,木菩心正施法为其固魂。 夜泽手足无措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卫风,动作似乎是想触碰那张青白虚弱的脸,几度试探,手抬起又放下,最后也只是攥成拳无力垂落。 “我不记得他。”夜泽低声嗫嚅。 木菩心指尖青光微闪,至纯木灵之息源源不断送入卫风体内。 她自然听到了夜泽的话,清丽姝绝的容颜上渐渐浮现厌恶:“装模作样。不记得又如何?你这万余年来分明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仍去那些烟花巷柳寻欢作乐——如今又来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夜泽立刻慌乱道:“之前不过是玩笑话,我去那些地方只为寻人,并不曾做过什么……你别误会。” 说到最后那句时,心有余悸看了那仍旧昏迷的游魂一眼。 木菩心当他嘴硬,正要斥责,冷不防想起夜泽卫风初遇时的场景,表情倏地一愣,默默抿住唇。 夜泽低三下四地恳求:“菩心,看在上一世我送你佛界机缘的份上,帮帮忙吧。” 木菩心静默几息,问:“如何帮?” “重塑情丝,让我记起一切。” 木菩心秀眉轻蹙。 这不是夜泽第一次和她提这个要求了。 自从知道木菩心有溯人天命、再造脉魂之能后,夜泽明里暗里试探过,想让木菩心看看他在飞升天劫里究竟忘了什么。 然下界前木菩心被司命神尊耳提面命过,万不可干预天道秩序,而夜泽命数诡谲难测,隐约干系六界。 牵一发动全身,木菩心不敢妄动,屡屡回绝。 只是……她的目光落到卫风身上,实在怜悯。 踌躇片刻,木菩心道:“我至多让你看卫风记忆。” “不够。”夜泽斩钉截铁道,“我要亲自想起来。” 木菩心陷入天纲秩序与悲私悯怀的两难境地。 夜泽语气染上几分哀求:“菩心……” “你何必为难她。”顾渊沉声道,他看向夜泽,“……罢了,你先到旁边歇一歇,我同菩心讲。” 夜泽垂眸,目光落到卫风脸上,不愿挪动。 顾渊道:“四下看看,或许能想起什么——毕竟是你来过的地方。” 夜泽脸上恍惚与痛苦交织,闭眼别开脸,走到檐下,迟疑着推开卧房门。 他进屋后,顾渊立即丢了道隔音结界。 卫风的魂魄实在脆弱至极,到底滞留人间万年,木菩心绞尽脑汁也不过是让他魂躯玉岩屋稍稍凝实几分,无法召回已散的二魂七魄。 “……再熬下去,连人魂也保不住了。”木菩心收诀叹气,“得尽快送他去投胎。” 顾渊不置可否,只道:“你可有打算帮夜泽重铸情丝?” 木菩心摇头:“……我尚未想好。” 顾渊并不懂她的诸多踌躇,先谈起自己考虑:“依我之见,让他看与卫风相伴十年的记忆便可,其他一概莫提。” 木菩心抬眼,神色复杂:“何为其他?” “卫风星君命数被毁,这是其一;卫风苦等夜泽一万三千年,这是其二。”顾渊谨慎补充,“若你方便,再将他二人临别时夜泽叮嘱卫风等待那段一并抹去……这几桩事,暂且瞒着夜泽为好。” 木菩心哦一声,又问:“缘何故?” 顾渊低声道:“我旁观夜泽过往,此人并非道心坚韧之辈,成仙全凭机缘。他寻卫风这一万三千年早已暗生心魔,若一时刺激过大,恐会堕入魔道。” 顿了顿,顾渊叹息:“这段孽缘已让天界失了一位星君,决不能再失一位仙尊。” 木菩心神情几番变化,直至听见顾渊最后那句话,她忽地笑了:“难怪穆珩仙尊和夜泽能成为结拜兄弟。” 第29章 听闻自己法号,顾渊目露疑惑。 木菩心嘴角微微上扬,略带嘲讽:“果真都不是东西。” “……”顾渊位高权重地活了四万年,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言不讳地骂。 一时哑口无言,缓了片刻顾渊才道:“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待卫风涉过忘川海,亦不会再记得夜泽。可若夜泽记起所有因此堕魔,势必苦苦纠缠,届时又生波折……不如对夜泽保留一二,也算放过卫风。” 木菩心瞥一眼屋舍,看见夜泽立在卧房,正盯着把积满尘埃的古琴发呆。 “你如何断定夜泽会因此堕魔?”她问。 顾渊直直望向木菩心,往事令他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阴郁:“我不敢断定。但我亲手处决过十九位因一念之差堕魔的仙君,我不希望夜泽成为第二十个。” 第27章 归人 夜泽抬手抚过琴弦,杂乱无序的音律同烟尘一起荡开,震得他心口生疼。 ……原来我那么喜欢听琴,是这里的琴音。 卧房内陈设简素,经年日久,桌椅柜榻都蒙上厚灰,唯有墙上挂着的一幅雪梅图纤尘不染,因灵力维持,画幅中细雪纷飞,花瓣片片零落,恍如真实。 夜泽凝望许久,手微微颤抖地触碰,立刻感受到几缕残留灵气——并非仙炁,是他未成仙时的灵息。 ……为何还想不起来。 夜泽胸中沉闷,灵脉燥浮,抚摸画卷时不经意碰到墙壁,“嗡”声低鸣,一点逸散灵息如冷水入油锅,顿时激出千层浪。 灵息波纹荡开,墙砖之上慢慢浮现符文,一道、两道……极速蔓延到每个角落,数不尽的符文密密麻麻镌刻在一砖一瓦上,整座院舍迸发出微弱金光。 夜泽愣住。 他自幼艰难,没正经去学堂念过书,写的字歪歪扭扭,万年来也没有什么长进。 所以一眼认出来,这是他的笔迹。 墙砖上的符文均是些镇家宅防妖邪保康泰的,由锥刀一笔一划雕刻而成。夜泽抬手摸过,凹凸不平的刻痕刮过指腹,刺得心口一阵坠痛。 他呆呆看着这成千上万道由自己亲手纂刻出的符文,着魔般一块块摸过去,从屋内到院外,循着镌刻痕迹摸到院墙角落,终于看到被自己封存其中的一滴精血。 这道血符同井边那株盛放梅树一样,与他命脉紧密相连,只要夜泽不死,此间灵佑不灭、与世长存。 夜泽双目赤红,将精血取出,以此为引施法追溯彼时彼刻。 淡紫灵流呈雾霭逸散,汇聚出一道镜花水月。 夜泽看到了穿着粗缯大布的自己,正握着锥刀认真在院墙上镌刻镇宅符文,脸还是那种脸,神色却认真到令万年后的他陌生。 镜花水月里,“夜泽”落下最后一笔,咬破舌尖取出一滴精血,封进砖中。 “何苦弄这些,”画面之中忽地走进一人,二十来岁,姿容俊秀温润,眉宇间有淡淡愁色。他取下“夜泽”手中锥刀,看着对方掌心血痕,心疼之色溢于言表,一边呵气一边道,“就算遇到什么缺砖少瓦,我亦能应对。” “夜泽”反握住对方,目光柔和至极:“虽是小事,总要弄了才放心。你一向体弱,少累些总是好的。” 听闻此话,男子目露黯然,勉强一笑,缓缓环住“夜泽”腰身,靠在他肩头道:“……你要早些回来。” “放心。”镜花水月里的夜泽语气笃定,低头去吻男子鬓发,搂紧对方呢喃,“你在哪里,我的心就在哪里。只要我在昆仑渡过天劫,必定马不停蹄回来见你。” ………… 镜花水月逐渐弥散,夜泽看着那双缱绻温柔的眼眸,想要摸一摸对方靠在“自己”肩侧的清瘦面庞,却只摸了个空。 他还维持着那个抬手的姿势,许久才颤巍巍收回。挺拔脊背微微佝偻,肩头抖得厉害。 木菩心沉默旁观,冷不防听到一道沙哑声线。 “……菩心,倘若我跪下来求你,你也不肯帮忙么?” 木菩心仍在犹豫,左右衣袖却同时被拽了一下。 右边顾渊神色凝重,极小幅度地朝她摇头。 木菩心将头偏向左边,垂眸看到几根青白虚幻的指节。 卫风不知几时苏醒,此刻坐在石桌旁仰头血泪盈眶地看她,目光盛满哀求,拽着她的衣角亦在摇头。 “我——”木菩心刚要开口,下一刻细风拂面,夜泽突兀出现视野,屈膝半跪在卫风跟前。 “你不要多想。”夜泽扯开木菩心衣袂,轻轻覆住卫风的手,无比珍重道,“给我一点时间,很快我就记起来了。” 卫风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看见对方墨眸中自己虚幻倒影,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将脸别过去。 清瘦面孔上血泪静静流淌,夜泽看得心揪作一团,抬起手小心翼翼拭去泪珠,低声道:“别哭……我、我不知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我——” 卫风闭了闭眼,扯出一抹凄惨的笑:“莫非我等得还不够久吗?” 夜泽眼神一颤,攥紧掌心那只欲抽出去的手,转而看向木菩心。 木菩心见他那架势像真的要跪,犹豫再三,咬牙传音。 我可以为你开天眼翻命簿,让你通过溯魂重新经历被你遗忘的过去,至于情丝能否重塑,全凭机缘。 她的修为低出顾渊一个大境界,传音内容被一字不落听见,顾渊心里幽幽叹息。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夜泽瞧见曙光,眼里顿时迸发异彩。 你先别急着高兴,做这件事前,我有几个条件,你若能答应—— 我答应。 夜泽传音太快,木菩心愣了一下,继续道。 第一,你有心魔,为防其在溯魂期间占你心智,我要给你提前下道禁制,让阿渊为你护法,若过程中出现意外,他修为高过你,也可随时强行终止。 传音期间,木菩心飞快瞥了顾渊一眼。 顾渊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 夜泽不假思索回好。 木菩心继续传音:第二,卫风如今已到极限,溯魂之后,我要立即将他送冥界入轮回,你不能阻拦。 讲完这个条件,夜泽呼吸明显一滞,先是垂下眼,片刻后缓缓点头。 顾渊一看对方这样子,就知道夜泽是在敷衍木菩心,若真想起来,他必定不会放卫风入轮回。 毕竟投胎转世后,卫风便不再是卫风,亦不会再记得夜泽。 ……不过这件事倒由不得夜泽,卫风一缕游魂,若再无忘川水加持必定魂飞魄散彻底湮于六界,届时不放手也得放手。 就算夜泽不放手,打晕了也就老实了,顾渊神色淡然。 只要不堕魔,一切好说。 木菩心祭出衍命星盘,开始布阵。 夜泽仍半跪在卫风旁边,紧紧攥着对方虚幻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 “不要生气……”“一会儿我就都记起来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或许是在渡劫时遇到什么,所以不记得……” 卫风毫无回应,只是沉默望着院墙,看也不看夜泽。 这种态度倒也无可厚非。 顾渊瞥了一眼,漠然心 想。等个人等了一万三千年,由生到死,终于等到对方来了,结果对方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开口还管自己叫“老人家”。 ……只能说像卫风这般不吵不闹不杀这负心人泄愤,已经很难得了。 顾渊为人刚直,看不得分桃断袖这种有悖天罡伦常的事,只扫了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尴尬移开视线。 目光不经意落到那一开一败的两株梅树上,蓦地顿住,眸中金光闪过,看出了牵连阵法。 这两株梅树,是夜泽卫风二人的仙运化身,被下了阵,他俩的仙运便成为此消彼长的关系。 顾渊面沉如水,拢在袖袍中的手暗自掐指,悄然射去一道灵诀。 灵流入阵,宛如泥牛入海,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布阵人修为远在他之上,只能是洪荒神虚暮。 顾渊闭了闭眼,心知此境无解。 正当时,木菩心已布好阵,一连唤了两遍,夜泽才依依不舍松开卫风,低声道:“你能不能……看着我。” 卫风眼神闪烁,依旧不回头。 木菩心又催促一遍,夜泽仍不起身,顾渊终于看不下去,抓着夜泽肩把人拎到阵中。 夜泽看着卫风那小半秀润侧脸,叹息苦笑,只能按捺复杂情绪,盘膝而坐。 木菩心掐诀,燃起一根线香,祭出神器还素笔,在夜泽额心点了两下,从中牵出一黑一白两根丝线。 她将黑线递给顾渊,布下阵后嘱咐几句,让他见势不对即刻唤醒夜泽。自己则握着白丝缠在中指,红唇轻启,念咒同时翻掌结印。 一缕清绿仙炁自她心口滑至纤细手掌,顺着银白丝线攀附延伸,直至渗入夜泽眉心。 夜泽闷哼一声,像是卸了力,紧绷脊背瞬间松懈,仍闭着眼,神情开始陷入恍惚。 第30章 细微声响打动卫风,他毫无意识攥紧了拳,终是忍不住转过头。 繁复卦象铺满院落,道道光晕流转不休,夜泽盘膝悬于阵心,衣袍无风自动,面色安谧,宛如沉睡。 卫风咬着唇,凝望那张脸,眼眶又开始泛红。 “没事的。” 温柔女声响起,卫风看向那位堪称绝色的高挑女子,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和。 “他会想起你的。”木菩心顿了顿,又补充,“夜泽许是渡劫时被天雷劈坏了脑子,虽不记得与你过往,但仍记得有这么个人,他在人间辗转找了你一万三千年。” 卫风听得心口一痛,目露凄楚。 “我叫木菩心,他是顾渊,我二人皆为夜泽挚友。”木菩心信誓旦旦道,“不过你放心,到底是夜泽亏欠你许多,我们会帮你的。” 顾渊对上那人目光,矜持颔首。 卫风黯然道:“有劳二位……亏欠谈不上,是我自己要等他的。” 木菩心张了张嘴,差点忍不住将卫风星君命数被毁一事道出口,抿唇移开视线。 此时线香燃尽,木菩心掌心丝线悄然变红,自发脱离她的指根,飞速没入夜泽眉心。 情丝已成,夜泽气息虽有波动,但靠顾渊几番施法镇压,不曾生变。 木菩心松一口气,解断顾渊与夜泽的禁制,施法将黑线从顾渊手中接过,准备收阵。 交接的片刻,变故突生。 黑线末端陡然扎入木菩心掌中血肉,墨紫灵流自夜泽额间窜出,迅如雷电疾射而来。 木菩心脑中掀起惊涛骇浪,眼前一片花白,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所有关于卫风的记忆,悉数被禁制传达给夜泽。 一切种种不过须臾间,顾渊闪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木菩心,剑眉拧紧,抬掌就要劈断已被夜泽反控的禁制。 “——没用的!”木菩心此刻汗如雨下,死死抓住顾渊,识海受制的痛苦让她面色惨白,“他什么都知道了……要堕魔了,用落天剑!” 顾渊面色凝重,反手祭出洪荒神器,又见怀中人印堂发黑,细察之下方知此刻控了木菩心的是夜泽心魔,他若就一剑断开禁制,虽能阻止夜泽心魔归位成形,可木菩心神魂必定受损——她只是神君,就此陨落也未可知。 ……夜泽做得太过了,为一己私欲,竟至置菩心的安危于不顾。 “快啊!”木菩心痛不欲生,唯恐夜泽当真堕魔,催顾渊动手。 此时夜泽面色沉郁至极,身上黑气缭绕,显然魔息正在吞没仙炁。 顾渊不再迟疑,抬起落天剑,霜白剑尖直指夜泽胸口。 ——此时此刻,唯有先攻其摘星骨强行唤醒夜泽,哪怕对方因此修为跌境。 杀意凌冽,惊动神兵护主,地漾剑现形,于夜泽身侧缓缓抬起剑尖,锋芒对准顾渊。 顾渊剑眉紧拧,正要刺去,一道虚幻青影闪来落在剑下。 “——不要!”残魂猛扑过来,卫风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的夜泽,神色惊惧至极。 落天剑的剑气震得他魂躯不稳,但卫风毫无退却之意,仍拦在剑前,双目紧闭,誓死保护夜泽。 顾渊只犹豫一瞬,禁制忽解,黑线脱离木菩心手掌,没入夜泽眉心。 天顿生异象,骤然间风起云涌。 顾渊薄唇微张,长叹一声,垂手收起落天剑。 卫风已经准备就死,可激荡剑气突然消弭,刚睁开眼便被人从身后搂住,他落入一个熟悉而冰冷的怀抱。 腰间双臂环绕的力度太熟悉,连肩上那人习惯埋头的位置都与从前分毫不差。 卫风瞬间像是回到活着时候,又梦起了分别后梦过千万次的场景。 他不敢动,只感觉腰间双臂逐渐收紧,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他融入骨血。 “……子衿。”压抑哽咽的颤抖声音响起,“我回来了。” 第28章 白骨 ……子衿。 太久不曾听人这么唤过他了。 卫风身躯颤抖,摸到腰间那双冰凉护腕,慢慢转过头,看到一双通红的眼。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夜泽流泪。 像被绝望痛苦压垮,辛酸只能化作泪水夺眶而出,静默而汹涌,淌过苍白昳丽的面颊,令卫风心惊胆颤。 他喉间顿时酸楚,眼眶泛起湿意,所有的埋怨与苦涩在这一刻化为心疼,转过身慌忙为夜泽拭泪,哽咽轻哄:“不要哭……我不生气了……” 夜泽仍死死搂住他,将脸抵在卫风脖颈间,哭到不能自已。 ……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自私自利要他等我,却丢下他整整一万三千年。 我一笔一划刻下的平安咒,竟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那个对他一心一意的曦华郡主才是他命定之人,他和她原可以恩爱偕老,他本该位极人臣一世无忧,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轮回后再做状元,最后入主星宿。 全被我毁了。 若当年我不下山,虚暮便不会干预卫风命数,安远侯不会“失心疯”造反,卫氏一族依旧昌盛,新科状元不会沦为阶下囚,更不会落入勾栏院。 他这一生,所有苦难都是我赋予的。 我夺了他的机缘,毁了他的一切。 夜泽对自己的憎恶达到巅峰,魔性疯狂滋长,摧枯拉朽般渗入灵脉,识海暴动不休,清灵海域掀起滔天血浪。 木菩心看到夜泽那双腥红眼眸,无意识抓住顾渊手掌,颤声道:“我的错……是我高估自己了。” 顾渊扶她坐下,屈膝蹲在一旁安慰:“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不帮,夜泽也会另辟蹊径知晓一切,他心性不稳,堕魔怨不得别人。” 木菩心心乱如麻,刹那间闪电划破天际,鸿沟横亘,一束金光倾落。 抬头只见天际云雾逸散,逐渐显现百余位持枪披挂的神兵,气势汹汹铺展开,为首两位神将气息深厚,赫然是勾陈大帝与朱厌将军。 ……平三十二天来拿夜泽了。 木菩心从未这样慌过,抓住顾渊像抓救命稻草:“夜泽不能死!” 顾渊沉声道:“别怕,有我在。你陪着他们,我去去就回。” 木菩心眼睁睁看着顾渊疾驰入云端,她攥紧手中罗盘,思量着是否该回平三十二天求助姐姐,若因夜泽命数变化而动摇六界将来,她万死不能辞其咎。 云层之上,顾渊甫一显身,众天兵纷纷跪礼,齐声道:“参见少天主!” 勾陈与朱厌拱手揖拜:“见过小殿下。” “不必多礼。”顾渊扶起他们,不疾不徐道,“何事惊动两位仙尊下界?” 勾陈无奈:“小殿下莫玩笑,散仙夜泽堕魔,神尊恐您有失,派我等前来一探究竟。” 顾渊道:“我无碍,夜泽堕魔与那位错失文曲星君之位的凡人有关,非为其他,不会作乱,不必收押审讯。” 此话一出,勾陈朱厌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夜泽是昆仑虚的人,天庭贸然干预,恐惹得洪荒神不虞,这是其一。”顾渊平声道,“他虽堕魔,修为仍在我之下,此番游历将尽,届时我会将夜泽带回平三十二天,在此期间他由我看管,大可放心。” 勾陈露出几分为难:“可神尊有令——” 顾渊坦然道:“你只管回去复命,将我的话讲与东宸听。夜泽若作孽,我会即刻诛杀;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 ………… 送走天官神兵,顾渊回到院落,已然不见卫风身影。 魂躯实在太过虚弱,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大起大落,比风中残烛更易熄灭,木菩心只能先将他收进魂幡。 不能再耽搁了,要立即送卫风入冥界。 可夜泽抓着魂幡不还给木菩心,警惕道:“卫风是我的,你休想带走他。” 堕魔之后神智尚不清明,木菩心焦头烂额同他讲不通,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顾渊归来。 “放开。”顾渊一把抓住夜泽手腕,靠修为压制迫使其松手,魂幡落入木菩心掌中。 夜泽怨恨难平地瞪着木菩心,掌心魔气涌动,似乎还想同她动手,顾渊见状毫不客气地挥拳砸下:“你发什么疯!” 夜泽被揍翻,倒地时砸出一个深坑,又往后滑出几丈,竟把卫风坟茔撞塌大半。 顾渊一愣,转头看向木菩心,木菩心默默抬手,将魂幡团在掌间遮蔽其视线。 “……事先菩心已经讲明,你答应过,再说卫风也撑不住了,你何必继续耽误他?”顾渊冷声道,“别以为堕魔便无人管束,这一路我忍你很久了,别再逼我动手。” 说话时顾渊用了真灵,确保夜泽声声入耳,后者不知是被揍傻了还是怎样,痴坐在坟堆上不说话,一双血眸仍盯向木菩心掌中,暴虐杀意倒没了。 “我已经是仙尊了,”夜泽喃喃,“怎么还是救不了他呢……” 他呆望着掌心碎土,猛然跪起,十指插入泥中,竟是掘起了坟。 第31章 “他的尸骨在这里,只要长出血肉,把魂魄放回去,子衿就能活了。” 夜泽眼底迸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疯癫狂热,就这么用两只手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开坟墓,露出一方被虫蛀泥销的斑驳棺木。 他又不动了。 许久之后,夜泽才伸出手,哆嗦着去推棺盖。 真沉啊,夜泽心想,他这双手是能搬山填海的,怎么推一块腐朽的棺材板会推得这样吃力。 手酸,鼻子也酸,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砸在棺材上。 等他终于用肩头抵开棺盖,刚往棺中看了一眼,十指顿时抠紧棺木,发出一道痛苦至极的悲呜。 顾渊散着神识,轻易看清棺椁内的情形—— 一具白森森的骸骨安躺其中,指骨搭在胸前,牢牢攥着一根泛黄卷轴。 除此以外再无陪葬之物。 夜泽几乎是发着抖将卷轴抽出,一点点展开,露出里面长身玉立的鲜活人影。 不是他又是谁? 画工着实精妙。 顾渊摇头,叹惋卫风这等才情却没能为天庭效力,实在可惜。 夜泽攥着卷轴哭得肝肠寸断,额头磕在棺沿哽咽道:“是我负你……” 顾渊迟疑着伸手,并不熟练地拍拍夜泽肩头,聊当宽慰:“多说无益,该送卫风去冥界了。” “……不行!”夜泽陡然回过神,表情由悲转毅,跪着将棺中白骨匆匆摆正,“会长好的,我把我的血给他……” 说着灵气化刃,在掌心割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蕴着金丝黑气的血汩汩流出,尽数淋上棺椁内的骸骨。 夜泽屏息等待,可预料中肉白骨的场面不曾出现,他的血浇在骨上迅速滑落,只在棺椁底部蔓延妖异血花。 白骨没能生出血肉。 “怎么会……”夜泽眼底拉满血丝,疯狂地撕开腕间皮肉,顿时鲜血如注,很快铺满棺底。 顾渊无奈道:“没用的。” 夜泽像感觉不到痛,盯了血泊中的尸骸片刻,穷途末路的目光陡然转向顾渊。 “必定是我堕魔了,所以没有用。”他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割断顾渊脖子将血灌进棺材,“……可你还是仙尊。” 顾渊哑然,深吸一口气,抬手以拇指划破中指腹,往棺椁内的骸骨上滴了一滴金光灿灿的仙尊精血。 骨血相接瞬间,风波荡开,顾渊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血从卫风的骨头上滑落。 “说了没用。”顾渊重复道。 夜泽仍不死心:“定是你给得不够多——” 顾渊拳头捏紧,一忍再忍,到底没再度落到夜泽脸上。 见说不动他,夜泽随即转头,疯狂地看向木菩心。 不必他开口,木菩心上前划破手掌,一串血珠滴落骨头,亦是缓缓滑开,融入血泊。 仍旧无事发生。 “怎么会这样……”夜泽脑子乱成一团,连木菩心给他疗伤都不曾注意到,“以前都是可以的啊……” 顾渊沉吟片刻,徐徐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目光平静,望向西方,指出唯一一条生路。 “昆仑。” 第29章 亲离 昆仑,玉山。 三青倒挂玉枝头,眼珠紧盯不远处黑黢黢的洞府,算计着白泽已经进去多久,急得浑身羽毛炸蓬起来。 直至一抹白影自阴暗处忽现,三青登时化作人形飞去。 “你和主上讲什么?怎么进去这么久?”她急切地问。 白泽远眺东方,霜色睫羽微颤几下,这才垂眸看向三青,浅笑抚摸她的头顶。 “一桩陈年旧事。”他温声道,“不要紧的。” 三青觉得白泽的模样看看起来不像没什么。 “白泽,不许骗我。”她叉腰认真道。 白泽笑意更甚,将三青略微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轻声问道。 “三青,你为何喜欢夜泽?” 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三青亦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好看啊。” 这回答并不意外,白泽那双幽绿眼眸依旧平和:“若他与我决裂,你会站在哪一边?” 三青微怔:“……他怎会同你决裂?” 往昔浮起,白泽神色闪过一丝恍惚。 “我做过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白泽轻轻叹道,“现如今他发现了。” 三青顿时陷入沉默。 几息之后,她开口问:“那年你说去善后,是把那个凡人杀了?” 不必指名道姓,却都知是谁。 白泽苦笑:“若真杀了,倒没如今这事了。” ……当初留卫风一命,一是见其可怜心生恻隐,二是明白倘若卫风死于他手,来年夜泽知晓,便真无转圜余地了。 ——他和夜泽之间,虽谈不上情谊深厚,但毕竟相识多年,何况若真反目成仇,三青夹在中间会很为难。 当时主上抽毁夜泽情丝,那便是不允许二人之间再有牵连。身为侍仆,他只能一如既往将神明意志执行到底。 ……左支右绌,隐瞒多年,还是到了东窗事发之时。 三青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东方,只见一道带着浓郁杀气的光影远射而来,魔息掠过弱水掀起滔天巨浪。 ……夜泽? 三青缓缓睁大了眼,看到那双陌生的赤红魔瞳,不敢相认。 ……堕魔了? 夜泽落在玉山脚下,一眼就看到虚暮的洞府。他视线右移,望见目瞪口呆的三青,还有白泽——对方神色淡然,显然对夜泽为何而来心知肚明。 胸中恨意疯狂滋长,夜泽死死瞪着他,拳头攥得咔咔响,指甲刺破皮肉,鲜血从指缝里淌出,一滴一滴落在玉阶上。 杀意过盛,地漾剑自后背浮现,夜泽反手握住,手背青筋暴凸。 【卫风命数由虚暮真神所改,若要强留他于人世,也只有求那位了。】 顾渊和木菩心的话历历在耳,夜泽眼底爬满血丝,强忍无边恨意,猛地将剑插入地面,屈膝轰然跪在阶上。 “……求真神开恩,放卫风一马。”夜泽悲愤垂首,额头重重磕在阶梯之上,“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三青刚迈出一步,听见夜泽开口,又生生停在原地,杏眸半敛,远远看着膝行上阶、一步一叩头的夜泽。 她明白,夜泽什么都知道了。 瞒了一万三千年,还是被发现了。 夜泽收起所有修为,额头很快磕破,身后开始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悲哀大过一切,夜泽并不能感觉到疼痛,他跪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玉阶梯上,手脚并用往上爬,一阶一阶叩拜,血与泪一同流淌,脸上是死一般的绝望。 ……若他有一点点用,应靠自己救回卫风;若他尚存一丝骨气,应同害卫风落到如此下场的虚暮拼个你死我活。 可他偏偏是个没用的废物,莫说骨气,连质问的底气都没有,轻贱如蝼蚁,只能跪在这里摇尾乞怜,寄希望于罪魁祸首回心转意,救救自己垂死的心上人。 不知爬了多少阶梯、磕了多少头,夜泽终于顶着破碎见骨的额头跪在了洞府前。 “求真神开恩,放卫风一马。” 他嘶哑重复着,一下接一下地叩头。 三青默然旁观,看着夜泽身前那滩蔓延得越来越广的血污,破天荒生出股窒息感。 胸中难受得喘不过气,她不得不闭上眼将头别到一边,伸出手。 白泽立即接住,张臂让三青靠在怀中,一双绿眸无悲无喜,默然盯着几丈外磕头的人。 洞府之内毫无动静,夜泽已经磕头磕到麻木,眼里进了血和汗,视野一片模糊,全凭一股劲儿才没晕过去。 他死板地重复着,恍惚过去一天、一月、抑或是一年,终于在从地面抬头时看到一团白雾。 夜泽又磕了几个头才反应过来,死寂眼底一点点迸发希冀,宛如抓救命稻草般疯狂去抓那团雾。 拼尽全力却只捞了个空。 雾气一动不动,缓缓凝结,化成一片青灰衣摆,就这么穿过夜泽颤巍巍的手,不受影响地曳在地面。 “抬头。” 浩渺声音回荡在昆仑山岳,夜泽照做,视线自下而上,略过被青灰衣衫包裹的瘦削身形,落到一张雪白清艳的美人面上。 虚暮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但他着实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雌雄莫辨的绝美面孔。 洪荒气息威压过剩,夜泽被震得直不起腰,却仍强撑着仰头,接受对方那看蝼蚁一般居高临下的审视。 “……求您救他,”夜泽哽咽道,“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虚暮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孤傲,如同万年不化的辽阔雪原,语调毫无波动:“六界之中,多有你所不能,却无我所不能。” 夜泽一震,凄惨求道:“肉身神魂,只要您开口,凡我所有悉数奉上,若我没有,纵使翻天覆地也为您寻来。只要能救卫风……只要您救救他。” 第32章 虚暮薄唇微勾,发出道短促冷笑。 “莫忘了,你浑身上下,血也好骨也罢,皆是我所赐。” 话音未落,似有千钧压下,夜泽被禁锢原地动弹不得,两条手臂顷刻化作玉石原型,灼烫烧心,手臂宛如被烈焰融化的冰,淅淅沥沥滴落在地,汇入血滩。 不过眨眼,双臂衣袖空空如也。 “至于你的魂魄,更是毫无用处。”虚暮说话间手掌翻覆,血滩中浮起粒粒玉珠,溶进夜泽衣袖之中,断臂转瞬之间恢复如初。 这便是傲视六界的洪荒神,湮灭夜泽这样的仙尊,易如反掌。 “你一介凡夫俗子,能有今日修为,无非生了副好皮囊。”虚暮抬手掐起夜泽下巴,冷漠扫视那张血泪模糊的脸,“三青怜惜你,屡屡哀求,我为你两次改命已是莫大恩德,至于其他,别再痴心妄想。” 夜泽猛地抓住对方垂落衣袖,不死心地哀求:“我不修仙了……只要你把卫风的命还给他,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虚暮面如寒霜:“你这条贱命,我拿来何用?” 他甩开手,夜泽正要扑上去,却被袖风抽飞数丈,后背砸在玉树上,粗壮树干咔嚓撞出一道裂痕。 夜泽后背皮开肉绽,但他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回到虚暮跟前,拦住对方回洞府的路。 “……你要怎么才肯救他?”夜泽万念俱灰,跪在地上绝望开口。 虚暮冷漠至极:“我怎么都不救他,你能奈我何?” “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夜泽崩溃地怒吼,已然疯魔,“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你凭什么不救他——” 啪! 夜泽猝不及防挨了一记耳光,顿时神魂震荡,身体歪向一旁。 一股无形力量将他扯正,再度落下一掌。 这回神魂被扇得脱离肉身,刚浮到半空便被掐住脖颈。 虚暮单手攥紧他神魂,裸足踩在他肉身,夜泽两处咽喉均被人拿捏在掌心脚下。 “朝烨尚且不敢这般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虚暮语气森然,“若非我兄姊以身殉世祭献洪荒,何来六界?!这一草一木、一灵一躯,谁不是仰仗洪荒界碎得以存在!你以为我会在意你们这群蝼蚁?莫说一个残魂,就是六界覆灭,我也绝不相救!” 他动了怒,及膝乌发无风自动,五指悍然收紧,脚下开始碾动。 喉骨断裂和神魂碎裂的剧痛齐齐传来,夜泽毫无反抗之力,转瞬间命已去了大半。 “主上!!” 一旁传出凄厉哭喊,三青飞扑来跪倒,抱住虚暮那踩在夜泽肉身咽喉处的脚仰头哀求,杏眸之中泪光点点。 虚暮动作稍顿,低头看她一眼,终是缓慢地挪开腿。 他将夜泽那濒临破碎的神魂丢回躯体,看也不看,迈步入洞府。 “滚出我的昆仑,若敢再来,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此话一出,禁制突生,昆仑天地法则不再对夜泽网开一面,雷云逐渐成形,要斩杀这头目无尊上的魔。 三青手忙脚乱为夜泽固魂疗伤,为躲天雷赶紧带其离开玉山,落到弱水岸边。 白泽踟蹰几息,悄然跟上。 “夜泽?夜泽!”三青毫不吝啬地为受损躯体注入灵流,擦去其脸上血迹,目中满是担忧。 怀中人气若游丝,缓缓睁眼。 三青面色一喜,刚张开嘴,夜泽却强撑着起身,一把推开她。 三青怔住,看清夜泽脸上的嫌恶,顿时手足无措。 “你——”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夜泽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凄惨道,“天底下我最信任你,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找一万三千年!” “我……” “我恨你!”夜泽目眦尽裂,周身魔息翻涌,“为什么你要一次次多管闲事,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求你救我了吗?!你凭什么!!” 一万三千年前,我为什么没能死在这块碣石上! 若死在最初,何至于几百年后连累卫风受难!! 三青被指责得乱了神,仍呆坐在岸边,眼泪突兀掉落。 “夜泽,慎言。”白泽冷声开口,“这等忘恩负义的话都能讲出,你枉费三青一片苦心!” 夜泽猛地转向他,恨意达到巅峰,抬手召来地漾剑,带着滔天杀意斩去! “闭嘴!你最该死!” 白泽本能要召折光,猛地想起已经被他留在了第十九层无边炼狱,不得已抬手格挡。 夜泽堕魔后修为暴涨,几乎与他持平,何况有地漾剑这等洪荒神器在手,白泽节节败退,险些被刺穿心脏。 ……他竟是真的想杀他。 白泽面色冰寒,抬掌释出灵流,凝化一柄冰蓝利剑。 “若再动手,我不会对你留情。”白泽持剑在手,“夜泽,卫风一事我已是仁至义尽,今日种种怨不得我。若非你当初几次三番叮嘱他等,又怎会成其执念?若非你在院中刻下禁制,又怎会阻碍其轮回转世? “他本世功德被你所夺,我已为他补全,若能顺利轮回,一样能赶上星宿易主。是你贪多求全,才致今日恶果。” “住口!我叫你住口!”夜泽怒不可遏,出招毫无章法,被白泽悉数格挡,正待砍向其脖颈,杀招落到一半却生生止住。 “……滚开!”夜泽暴怒,瞪向拦在白泽身前的三青。 那张姣好面容残留泪痕,如同爆发山洪后的废墟,只余凄清死寂。 “不是恨我么?”三青对架在耳廓的剑锋熟视无睹,直视那双血红的眼,“动手啊。” 夜泽胸膛剧烈起伏,握住地漾剑的手却在发抖。 “……你说得对,我当初不该救你。”三青惨声道,“一万三千多年,夜泽,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夜泽抿唇,缓缓垂下手。 “……你原本也没将我当人看。”他喃喃道。 唯独卫风,世上唯独卫风,只有他全心全意、毫无所图地爱着自己。 可夜泽留不住。 他这一生都在被人推着走,所得非所愿,所愿不可得。 三青释然一笑。 “你走吧。”她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第30章 忘川 顾渊端坐石桌旁,忽闻咔嚓声,瞥见桌面突兀裂开一条细缝,自上而下撕裂地面,火速蔓延至院墙。 檐上瓦片簌簌掉落,掀起一片尘灰。 “这里要塌了。”顾渊起身,下一刻石凳化为齑粉。 木菩心仍握着魂幡,遥望西方,美眸难掩惋惜。 “看来……夜泽同昆仑谈崩了。” 顾渊点头,问:“那还等不等?” 木菩心看魂幡一眼,无奈道:“卫风撑不住了,先去冥界——你与夜泽传音,我们在忘川河畔等他。” 顾渊随即翻掌掐诀,一道灵流疾向昆仑。 “司命神尊处,你可曾问到救卫风的法子?”他问。 木菩心摇头:“姐姐让我顺天之命……你那边呢?” “一样。东宸叫我莫要生事。” 木菩心幽幽叹息,踌躇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抬手布阵,打开人鬼两界通道。 ………… 鬼门关外,冥界边缘。 此地天色凝阴,昏风飒飒,血雾弥漫,不见日月。 顾渊首次涉足冥界,为免引起动荡,特意敛了修为气息,隐在雕刻有“鬼门关”三字的巍峨拱门下,他靠着擎天巨柱,身侧鬼影如潮,无数幽魂被鬼差羁押着飘过宽阔桥面,融入森森对岸。 那边便是阴曹地府。 顾渊抬头,看清两根石柱上鬼气缭绕的两句诗。 一去一万里,十来九不还。 家乡在何处,生渡鬼门关。 他默诵一遍,环视完四周,目光又落到在忘川岸边并肩而立的木菩心和卫风身上。 忘川河上茫茫水雾一丝一缕涌向卫风,堪堪减缓其身躯消散的速度,并不能凝实魂躯。 他死后逗留凡间委实太久,若非那方院落有昆仑神力维系,恐怕早已消弭世间,如今只有亲身涉过忘川水,方能凝聚鬼身。 然忘川忘情,倘若如此,卫风定然不会再记得夜泽。 顾渊听到木菩心轻声给卫风道明如今态势,后者默然点头,神色不见异样。 他不说话,木菩心便也跟着沉默。 卫风盯着望乡台出神,刀山剑峰里折出他虚幻面貌,动荡片刻,开始浮现他跌宕起伏的生平往事。 从呱呱坠地、少年意气,到沦落天牢、黄土坟茔。 他直直凝望那两株一开一败的梅树,心中无限寥落。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还等什么呢?”卫风喃喃道。 木菩心全当对方是在问自己,斟酌开口:“夜泽从昆仑赶来,需要一点时间……你要继续等他吗?” 第33章 卫风眼底露出一抹茫然:“可我已等了他一万三千年了。” 闻听此话,木菩心浮现三分不忍,低声道:“那你……下水淌过对岸吧。忘川水灭肉躯生魂,请恕我不能相送。” 卫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长长吁一口气,抬手朝木菩心作了一揖。 “有劳。” 木菩心抱拳:“……保重。” 忘川河面宽阔而平静,河水是泛着腥黑的稠腻,卫风甫一踏进去,登时漾起细微波澜,水面翻滚上涌,淹至腰际。 河水冰凉,寒意牟足了劲往魂魄深处钻,卫风打了个寒颤,生平记忆光怪陆离地闪过,最后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在凤鸣苑初遇夜泽的场景。 便是在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身侧水流暗涌,随即卷出一道漩涡,冷漠残忍地将他大脑中关于夜泽的记忆一丝丝抽离。 那道身影开始模糊,卫风拼了命想要看清,仍是徒劳无用。 越是往前走,点点滴滴越是浮现眼前,一幕幕闪过,又如云烟弥散。 卫风脚步微顿,眼里淌下泪来。 ……舍不得又如何,留下来只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与其徒增彼此痛苦,不如就此了断。 他抹去眼泪,强按捺折返念头,迈向鬼魅飘荡的对岸。 木菩心伫立岸边凝望,见一抹青衣在河面停留片刻,再度往前。 她方松一口气,身侧空间突兀波动,骤然听见道凄楚嘶吼——“卫风!!” 远处作壁上观的顾渊神色蓦然紧绷,闪身岸边伸手去抓,可那抹墨紫衣角滑过指腹,义无反顾坠入忘川。 “夜泽!”木菩心骇得脸色刷白,当即飞身阻拦,却终究迟了一步。 原算平静的河面轰然掀起巨浪,卫风被那熟稔声线震得停在原地,被浪一扑,几乎站立不稳。 未来得及转身,一双血肉模糊的手臂从背后拥住他。 “别走……卫风,”夜泽颤抖着哀求,“别走,我求求你,子衿,别离开我……” 怀中人凝实冰冷的身躯微微一晃,夜泽用力搂紧,却听见一声缥缈的“别走”。 如泣如诉,颤动心肠。 他先是一愣,看向忘川水翻涌出的浪花,从中觑见自己和卫风的身影。 那是顺安城外飞升前二人分别的场景,是卫风的记忆。 夜泽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虽不在,你也不可敷衍度日。每天叁茶两饭,一顿也不许落。” 旧忆里的卫风点头。 他不曾张口,可夜泽分明闻听对方近乎崩溃的哀求。 ——夜泽,别走。 ……夜泽眼底霎时血丝遍布,意识到这是隔了一万三千年才听见的心声。 “会青阁那边每年可以取一百两银子,若是不够,我还埋得有两罐金子在地窖里,你当心着用,莫要被人惦记了。” 卫风点头,嘴唇翕张,没有出声。 ——夜泽,别走。 “家里的地不要再种了,一个人哪里照顾得过来,左右吃不了多少,去买就是。” “嗯。” ——别走,求你别走。 “你一向体弱,天冷天热的小心添减衣物,莫要贪凉不盖被;若是难受了该看郎中就看,该吃药得吃,别怕苦,灶房里头还有两罐蜂糖。” “……好。” ——不要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心脏生出被千刀万剐的痛楚,疼得夜泽站不住。 送别的那大半个时辰里,他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话,卫风总在点头,抑或是说好,内心深处却一直在祈祷哀求。 ——别走,别走。 “我在这里,子衿。”夜泽将卫风转过来,忘川水正在蚕食他的血肉,已成白骨的枯爪颤巍巍抚摸卫风那茫然的脸,他哽咽道,“我就在这里,我不走了……你看看我,求你抬头看看我……” 卫风神色恍惚,疏淡瞳中逐渐出现夜泽狼狈身影,他终于看到了对方泡在忘川河里体无完肤的模样,瞬间脏腑揪成一团,心疼到极点。 “你下来做什么?!”卫风惊畏交加,拼命将夜泽往回推,“回去——快回去!” 夜泽巍然不动,反握住卫风青白指节:“我不走,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子衿,你别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啊!” “……别犯傻了,你我殊途不能同归,是我从前看不开,你也莫再执迷不悟,成仙去罢。”卫风血泪长流,仍试图将他往岸边送,“你再留在这里会死的……回岸上去,夜泽,你回去啊!” 此刻岸边的顾渊脸色阴沉至极,看着正被忘川河腐蚀身躯的夜泽,怒从心头起,一时竟萌生不再管这个不要命的疯子的冲动。 ——男子汉大丈夫,为点儿女私情要死要活的,像什么话! 顾渊冷眼旁观,余光却见木菩心焦虑万分似要下水,他只得拦住对方,按捺先让夜泽吃吃苦的念头,道:“你莫以身试险,我来。” 说罢陡然化出原型,十数丈长的庞然黑蛟盘踞河岸,清灵仙炁刹那间席卷八方,惊得鬼门关处的鬼魅纷纷逃逸。 蛟龙长身一曲,树粗的蛟尾甩过忘川河面,准确缠上夜泽,从腰到肩裹了两圈,蓄力往回拽。 “放开老子!顾渊!”夜泽怒骂,他被拖得后退几步,强行稳住身形,手臂挣脱束缚,仍死死拉着卫风不放。 那双血红双眸里满是执着眷恋,夜泽泣不成声:“我一定能找到法子救你的,子衿,先跟我回去……难道你舍得忘记我吗?我们分开了一万三千年才重逢,你怎舍得丢下我……” 卫风从未见过夜泽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张了张嘴,眼里的不忍和挣扎逐渐化为决绝。 “……罢了。”卫风颤声道,用尽全力一根一根掰开夜泽攥在自己腕间的手指。 “夜泽,我太累了,你也很累了。”卫风泪眼朦胧,“放手罢。” 夜泽如遭雷劈,嘴唇哆嗦几下,反倒更用力地抓住卫风。 “我不放。”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绝不会!” 生灵强留死魂,实在悖逆天纲。忘川河面掀起惊涛骇浪,水花落到绷紧的蛟身上,霎时滋出大片白烟,刀枪剑戟砍不破的鳞甲竟出现道道裂缝。 顾渊咬牙忍痛,发觉自己竟与夜泽陷入僵持,遂发出一道怒吼长啸。 “鬼君何在!” 声浪席卷八方,天主令牌浮现半空。不过瞬息,黑袍墨冠的冥界之主便现了形。 “下官见过上神。”鬼君恭敬揖拜,“伏听东宸神尊调遣。” 顾渊尚不识此任鬼君,匆匆表明身份来意:“在下平三十二天顾渊,如今夜仙尊身陷忘川,还请鬼君相助,让他回来。” 见天主令如见天主,鬼君立即遵令施法,忘川河内顿时怨气冲天,道道冤魂怨鬼浮出水面,一只只黝黑枯爪攥住夜泽四肢躯体,推着他往回游 “卫风!”夜泽慌到极点,竭尽全力想拉住卫风,“跟我一起回去……别犯傻,先跟我回去啊!!” 卫风泪眼看他,抿唇低头,再度将夜泽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不要放——子衿!!” 脱手的那刻,夜泽崩溃到眼前黑了一瞬,回过神视野里只剩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卫风!卫风!!” 可那个人置若罔闻,背对着他一步一步涉到对岸,隐入迷雾。 像是天塌来砸在身上,夜泽顿时被压垮,没了丝毫力气。 顾渊终于将夜泽拽到岸上,此刻对方已有大半具身躯成了白骨,形容万分凄惨。 木菩心眼疾手快,立马蹲跪在夜泽身边喂丹药渡灵力,待伤处复原如初,喊了两声见对方不应,伸手试探着在夜泽面前晃了晃。 “我看他是疯了。”顾渊化回人形,走过来冷冷道。 夜泽视线呆滞,失魂落魄地坐在岸边,就那么傻傻地望着另一头。 顾渊小腿尚有火辣辣的灼痛感,本想揍夜泽解气,但转念一想夜泽被忘川河泡过,这会儿体肤只会比他痛苦千万倍,何况失去挚爱。 于是又忍住了。 他转过头,见鬼君仍立在一旁,对方望向自己的眼神带有隐晦的惊疑。 顾渊微微皱眉,拱手道:“方才多谢鬼君。” 鬼君恍然回神,回礼道:“少——穆珩仙尊客气,此为下官分内之事。” 他飞快瞥一眼顾渊,含笑道:“闻名已久,缘锵一面。穆珩仙尊果然丰神俊朗,气度非凡。几位上神远道而来,下官已备薄酒接风,还请穆珩仙尊莫要推辞。” 顾渊刚让人帮过忙,此刻不好回绝,便叫木菩心来,直到对方也应下,这才准备带夜泽一同赴宴。 可回头才发现,夜泽不知何时竟消失了。 木菩心懊道:“定是去寻卫风了,我去找——” “罢了。”顾渊拦住她,“随他去吧。” 再是孽缘,卫风也已忘了。 第34章 第31章 执迷 幽冥地府。 夜泽刚过桥,立刻开始搜寻卫风下落,奈何神识受限铺展不开,找起来颇为不便,思虑良久,他循着从前来此寻人的记忆,轻车熟路来到第十殿——冥界中专司鬼魂稽查投胎的地方。 越过沃焦石便是殿府,门外候着几列待审鬼魂,夜泽在被鬼差拘着的一串魂魄里看到了要找的人。 因涉过忘川河,卫风的身躯几乎完全凝实,看着仍旧单薄孱弱,偏偏腕踝间缠绕着沉重锁链,被牵扯着行动时显得格外艰难。 夜泽看到卫风的刹那便乱了方寸,急步上前伸手来抓。 还未近身,卫风似有所感般偏头瞥来,那双沉静双眸微微紧缩,立即伸手谨慎地拽住锁链后撤几步,拉开距离。 夜泽当场愣住,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带路的几位鬼差随即反应过来,上前刀拔出一半又生生止下,他们觉察到面前这位魔修身上浮躁的澎湃魔息,不敢轻举妄动。 隔着道道鬼影,夜泽看到卫风以一种防备姿态站在后方,用好奇且提防的目光打量他。 ……他不记得我了。 那陌生的视线刀子一般凌迟着夜泽血肉,涩意涌上眼眶,他强忍着痛攥紧双拳,别开脸。 待到这位不速之客消失,卫风暗自松一口气,刚要回到队列,手脚上束缚着的锁链竟哗啦啦碎裂,化为轻烟散去。 在场所有鬼都愣了愣。 还是领头的鬼差最先反应过来,联想到刚刚那位高级魔修直奔卫风而来的架势,拦住手下再套锁链的动作,让卫风站到队伍最末去。 ……若那魔修要将这鬼魂掳走,他也算为其行了个方便,讨份顺水人情。 鬼差如此盘算,仔细留意着动静,可直到所有鬼魂都进过了大殿,卫风仍好端端站着,令官开始传唤,无奈之下鬼差也只能放卫风进入。 殿内宽阔庄肃,骷髅鬼火参差浮燃,无不透着股森寒阴郁。 御台之上端坐一玄裳华服男子,正是第十殿鬼王。卫风来时被教过规矩,恭敬跪地稽首,听到鬼王威严开口:“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卫风一五一十道来。 他说话时垂着头,隐约感受到某处一道极强烈的视线落在身上,卫风小心翼翼用余光追溯,果见御台右侧藏一人影,其身大半敛在森森烛火的阴影处,只能窥见一小片墨紫衣摆。 ……是方才外面闹事那位。 卫风微不可察地蹙眉,想不通自己初来乍到,怎地会惹上这么一位魔修。 台上鬼王忽地开口,问他为何死后逗留人间一万三千年。 卫风摇头:“草民不知。” “汝生前之事,可记否?” 卫风便将自己的生平一一道来。 前面也都罢了,在说到自己家中生变、横死牢狱时,明显感觉隐匿在暗处的魔息有一瞬失控——眨眼的功夫又恢复平静。 “……草民死后,再睁眼已到此地。至于一万三千年间发生何事、所为何故,并无记忆。”卫风一五一十道。 话毕,殿内鸦雀无声。 卫风小心观察,发觉鬼王直直望着那片暗处,像在一片死寂中得到指示,迟疑道:“汝先退下,待本王查明原委后再行决断。” 卫风不明所以,见鬼王朝判官耳语几句,判官便走来带着自己退出大殿。 出了第十殿,路过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桥、奈何桥,判官并未牵引他踏上其中某座,而是带他到了某处庭院。 判官道,十殿鬼王大人有令,游魂卫风隐匿人间万载,去向成谜,查明原因前先收押在此,等候发落。 然后判官一拱手,卫郎君请自便,兀自离去。 卫风一头雾水,环顾四周不曾发现守卫。而此处毗邻鬼市,不断有往来鬼魂,他被那一道道愈发探究的目光盯得无所适从,只好推门入院,转过身掩上门扉。 第十殿内沉默压抑。 御台之上尊位空悬,鬼王早已起身下阶相迎,那位却熟视无睹,仍望着茫茫殿外出神。 十殿鬼王虽为鬼仙,修为不过神君,无法比肩这样一位堕魔的仙尊——何况对方还是平三十二天少天主的结拜兄弟、如今冥界鬼君的座上客,他实在不敢怠慢。 “忘川忘情,他忘了我,为何还连那二十年的记忆也都忘了?”夜泽望着卫风远去方向喃喃开口。 鬼王解释情忆相生,卫风遇到夜泽后的那二十年间两人纠缠实在过深,不可割裂,忘川许是一并斩断了。 夜泽垂眼,默然无言。 鬼王踌躇片刻,待判官归来后,他即示意对方捧来生死簿上前,匆匆翻到记载着卫风的那一页,递到夜泽跟前:“尊驾请看,卫风生前积德行善,来世亦投人胎。只是滞留人界日久,状元命格……已尽磋磨。且魂躯受损,现下仓促安排,恐来世出生心智负伤——” 夜泽突兀打断:“安排?安排什么?” 鬼王一怔,道:“自然是卫风入轮回投胎转世一事……” 说话时见夜泽面色阴寒,鬼王声音也愈来愈小,说到最后微不可闻。 第十殿内寂静无声,唯余阴风阵阵,墨红帷幔荡似烟波,时而掩过一双晦暗不定的血色凤眸。 半晌,夜泽不疾不徐道:“大人准备如何安排?” 鬼王踟蹰着,谨慎翻到生死簿某页:“若依天命,此刻卫风早不该在轮回。但既是尊驾故人,小王自会妥当安排,尊驾请看——东洲新樾国国母求子心切,已拜求鬼君,此事由小王安排,虚位待定;” 说着又翻数页:“另有晏国宰相嫡子之位、云城城主嫡子之位、晖地领主嫡子之位——” 鬼王正要继续翻页,面前忽多出一只苍白劲瘦的手,不由分说盖过来,啪嗒合上生死簿。 “不急。”他沉声道。 鬼王微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夜泽。 不急? 不急还闯这专管投胎的第十殿? 鬼王眉心微动:“小王方才所示,均是一生顺遂的富贵命格,若是尊驾以为有何不妥,大可直言,待我上报鬼君大人,商议栽办。” 他知道卫风与这魔修关系匪浅、纠葛颇深,实为隐患,并不愿久留其于鬼界,所以哪怕夜泽要提些过分要求,能办都给办了,先送卫风投胎,以免夜长梦多。 夜泽一手仍盖在生死簿上,神色平静,血眸内有着近乎偏执的决毅。 “将卫风留在冥界,别让他投胎。” 顿了顿,夜泽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 “让他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鬼王心中叫苦眉头紧锁:“等什么?” 夜泽不答,只重复道:“让他等。” 等我找到让他恢复记忆的法子,等我找到能让他脱离鬼身桎梏的诀窍。 ……我不会放他离开。 ……绝不会! 第32章 愿景 卫风在这方小小庭院逗留三日,终于再度见到判官,可对方带来的并非自己投胎消息,而是一纸任书。 ——东洲襄国城隍下辖二十四司,其中感应司的令官任限将至,正觅继任,在逗留冥界的具备官禄命格的鬼魅之中,城隍择中卫风。 虽带来的是任令,但判官态度却并不强硬,直言此事全凭卫风意愿,他若肯,便去襄国城隍庙任职,若不肯,当下便能投胎转世。 其实若按夜泽要求,此事不由得卫风选。鬼王不敢私办,暗自通报鬼君,彼时正当宴席,顾渊与木菩心闻听此事,意识到夜泽实在魔障入心,不敢放任其胡作非为,赶来劝阻。 可夜泽如今哪里听得进去,争执间差点动手,眼看这第十殿有被掀覆之险,鬼君只得从中转圜,说起城隍府司空缺恰有缺位,不如双方各退一步,请卫风自行定夺去留。 木菩心虽仍觉不妥,但夜泽已然默认,她也只得应允,只要求若卫风选了投胎,应立即送入轮回,不可耽误。毕竟此刻有顾渊在,尚能抑制夜泽,待他离去便无人能约束夜泽了。 于是判官出面,几人留在第十殿内静观后事,在镜花水月里,卫风沉吟片刻,跪地接过任令。 木菩心和顾渊均有些意外,倒是夜泽波澜不惊,早有预料。 天下谁能比自己更了解卫风?他少负盛名、胸怀家国,读书并不为追名逐利,只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奈何一身抱负未得施展便逢牢狱之灾,空读万卷书不能造万民福,一直是卫风的遗憾。 现下来了冥界,得此机遇能施展才华一二,也算不枉十六年寒窗,何况这襄国国土还覆盖着当年的大雍,卫风必不会错过。 城隍府衙役来请卫风,拜过城隍受了职,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他所在的感应司专管阴阳人鬼祈祷之事,繁杂琐碎,且需拿捏有度。夜泽原本担心卫风难以适应,很快发现自己的操心完全是多余的,卫风在阴间的官场也如鱼得水,做事妥帖利落,堪称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城隍极其赏识他,未与夜泽商量便将卫风调到二十四司之首的阴阳司,协理府衙事务。 第35章 阴阳司比感应司更为忙碌,卫风时常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少有闲暇,但休沐期间也会游历冥界,许多地方倒与人界相似,也有市集都府,那些魂躯有异无法投胎或不愿投胎的,多留于此。 天长日久,便成了地狱人间。 卫风在此间无有旧识,与城隍府同僚也不过泛泛之交,多数时候独来独往。他的魂躯尚不凝实,最初只能在冥界活动,后来升任阴阳司令官,继承襄国城隍的人间庙宇香火,偶尔也能在更深露重时借公务之便上来看看人间烟火。 他习惯在奔波劳碌的日子里忙里偷闲,也习惯了那个自己走到哪跟到哪的魔修。 第十殿外匆匆一眼,卫风就记住了对方模样,一来那个魔修确实生了副雌雄莫辨的仙姿佚貌,二来对方的魔息在阴森鬼蜮里格外突出。卫风成了鬼修后也无师自通了用气息辨人,自然也能嗅到那股如影随形的冷郁气息。 只是对方虽一直跟着,却从不曾与他发生交际,或近或远,不打扰,更不攀谈。 卫风自是觉得奇怪,也生出过要找对方一问究竟的念头,奈何对方回避态度明显,总无机会。 时日一长,卫风逐渐听到了身边一些风言风语,从那些语焉不详的片段里,他大概知道这位魔修和自己那遗失的一万三千年有关。 彼时卫风已在阴阳司见过太多六界中的痴情怨侣,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人生苦不外乎诸如是,他并不执着与求得解惑——既然当初选择忘记,必有其理。 人间事,所失定非所有,所求必受所困。前缘已断,何须再续。 卫风心无波澜,却又拿这位魔修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早日看开。 与此同时,隔壁魔界发生轰动六界的巨变。 天界那位颇负盛名的平三十二天少天主——顾渊,毫无预兆地堕魔了。 且在堕魔后,飞升了。 顾渊跃升封神榜上第四位神尊,打破了“神尊天定”一律,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靠修炼飞升的神尊。 这位从前的神灵秩序捍卫者,堕魔后态度急转直下,开始对抗天界。 妖、魔、鬼三界归于一统,甚至下三十三天飞升的诸位鬼仙妖仙魔仙纷纷反下界来,拥顾渊为妖魔鬼三界道主,发出“灭天弑神”的呼声。 鬼界的轮回道被关,大批的滞留鬼魅成了阴兵,为即将到来的神魔大战充实兵力。 于是改籍造册成了最要紧的事,卫风愈发忙碌,一连月余不得眠闲,反复奔波往来于人间冥界,某日伏案疾书时,终于亏虚过度累晕过去。 待到昏沉睁眼,却发觉自己未在府衙,而是躺在久未回归的宅院中。 手腕处被谁握着,有一股极淡的阴寒灵流自腕间蔓延,流到四肢百骸,滋养他亏空过度的魂躯。 榻边坐着那位一直凝眸看他,卫风微惊,清醒过后忙抽回手,往里榻微微挪动。 ……这魔修跟在他身边数月,两人还是头一遭靠得这样近。 夜泽的手还虚虚搭在榻边,卫风防备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对方不动如山,最后还是卫风扛不住那样深沉痛苦的目光,率先移开视线,做出要下榻的动作,轻声道:“……劳烦让一让。” 夜泽这才抽回手,慢慢站起退后。 因知道对方与自己有些情缘纠葛,卫风起身后悄悄摸了把完好如初的腰带,松一口气,默默披上外袍。 他对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熟视无睹,也不过问,整正衣衣襟便往外走。 刚迈出两步,大门却悄然合拢。 卫风愣住,伸手拉了两下,纹丝不动。 他拧起眉,转过头看对方。 夜泽仍伫立床榻边,平静回望:“阴阳司新擢升两位副令官,城隍府公务有人代劳,你不用急于回去。” 卫风仍盯着他。 夜泽微不可察抿一下唇,语气竟是带了两分恳求:“……你毕竟魂躯虚弱,不比寻常鬼修,何必过分操劳……你若见不得如今疾苦景象,我、我寻个法子,送你、送你投胎去,天上人间、世外桃源,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闻听此话,卫风顿时觉得那些围绕在二人身边的传言或许都是真的。 一时间头痛欲裂,卫风只好扶桌坐下,叹道:“你这是何必。” 又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用再跟着我。” 夜泽张了张嘴,嘴角带着苦涩:“……我记得,我会一直记得。” 卫风神色无甚波动,道:“道主大业未成,轮回道不会启封,滞留此间的魂魄只会越来越多,我亦无法投胎。” 他看了眼夜泽,迟疑道:“听闻你与道主系结拜之交,为何不去相助?” 夜泽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卫风听得一愣,没由来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他抚住胸口压下莫名钝痛,正色道:“为人臣则忠君事,此乃本分。何况鬼界动荡,漂泊无依者千千万计,我心有挂牵,无法置身事外。” 如今天界虽已将顾渊视为逆贼,但妖魔鬼三界自开天辟地就归于一道,朝烨帝君再是六界之主,可论起亲疏远近,还是承袭空虚四万年之久的三界道主顾渊更能担当众鬼修的“君主”。 夜泽垂眸聆听,半晌后略一点头,道:“我明白了。” 紧闭大门哗地打开,卫风倒是没料到对方这么听劝,见夜泽走来,他本能侧身让路,刚有动作却被拥入怀里。 卫风骇然失色,立刻就要挣脱,可对方的臂膀实在太过坚定,他那点力气宛如蚍蜉撼树,根本动摇不了分毫。 “别动——让我抱一下……就一下。”他听到对方颤抖着开口,感觉到自己耳尖传来突兀湿意,像水珠滴到上面,卫风就僵住了。 “顾渊要和天作对,他是在造反,天庭有朝烨、东宸和司命三位神尊坐镇,顾渊独木难支,胜算不足三成。鬼界如今归他统辖,若是来年落败,天界必然一一清算。六界主从与人间朝堂并不相通,你只做分内之事,务必明哲保身,莫要再提‘为人臣忠君事’一类的话,以免受累。” 卫风心里一沉,不料对方敢把话说得如此透彻,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眷恋的眼眸。 夜泽松开手,为他正发簪。 “照顾好自己。”夜泽咬破舌尖,取出一滴精血,摁在卫风眉心化为小小红痣,“遇事唤我,我即刻来。” 卫风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面前人顿时作薄雾逸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呆呆摸向眉心,像被针扎似地收回手,环顾四周,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出门去城隍府。 对方彻底消失了,没过几日,卫风便听说道主麾下新投了一位仙尊境的魔修,还是道主结拜兄弟,十分得力。 卫风断断续续听到关于对方的传闻,偶尔会响起对方离开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顾渊势弱,颠覆天界几乎无有胜算,夜泽如今声势浩大地为他效力,将来若是……怕难有善终。 卫风心想,你叫我明哲保身,你自己为何不避? ……难道自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吗? 卫风扶额,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被丢弃的又缠上身,压得他心力交瘁。 ……这场浩劫快些结束吧。 第33章 卫道 妖魔道与天界的对抗愈演愈烈,战神东宸受顾渊飞升反噬,修为跌落仙尊境,而天帝朝烨利用木菩心牵制顾渊不成,竟对其暗下杀手。 旧恨添新仇,顾渊暴怒,遂以举界之力杀上天庭,连鬼界兵卒亦尽被调遣,幽冥道从未如此寥落茫茫。 卫风伫立在人间城隍庙前,天昏不见日月,血雨腥风一刻未歇。他仰头凝望,仿佛听见翻滚云层里铁马兵戈厮杀的声音。 顾渊此行孤注一掷,势如破竹,灭神大军一路攻克至平三十三天。此时东宸修为已落,司命文神力薄,斗到最后朝烨亲自执剑上阵,六界之中武力最强的两位神尊开始毁天灭地的殊死鏖斗。 这便是卫风当前所知的所有消息了。 可惜这些消息里,没有他最想知道的那个人。 ——据传顾渊挥师上天后,夜泽只短暂在战场出现过几日,随即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夜泽虽堕魔,到底有仙尊境修为,他若陨落魂魄不会残留,但卫风还是习惯每日绕路到鬼门关,看那些往来渡河的鬼魂,确认没有那个人后再离开。 就在卫风将要放弃这徒劳行径之际,他却真的在忘川河边看到了夜泽。 那一瞬间卫风竟有窒息之感——可他明明是鬼,怎会有体肤之痛? 卫风呆立原地,直到从纷杂气息中嗅出熟稔魔息,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并非幽魂。 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落地。 那人一直不曾回头,卫风徘徊不前,犹豫着靠近,直至来到那人侧方,见对方怔怔抱着一把黝黑长剑,剑锋裹着带金丝的血。 唯有神血方染金。 第36章 ……他杀了哪位神祇? 卫风目光从剑刃移到夜泽面孔,看到一双通红的眼。 四目交错,对方随即垂眸,两颗豆大泪珠突兀砸到剑上。 卫风愕然,手足无措地掏出手帕,尴尬递去。 那人没接,只将头颅垂得更低,虽一动不动,滴在剑锋上的泪珠却越来越密。 他哭得这样痛苦悲恸,好似个被绝望压垮的苦命人,只能静默而汹涌地宣泄悲戚。 卫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半晌,慢慢挨到他身边坐下,犹豫着伸手,拍了拍那人微微颤抖的肩背。 “……别哭了。” 那人转过身,一把将他搂住,头也埋在了他肩上。 ……这个拥抱和上一次如出一辙地让卫风猝不及防,他本能想要推开,可听到对方哽咽出声,卫风又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只有在自己怀里才敢这样哭出声、才敢显露脆弱。 于是莫名心软。卫风尽量忽视来往鬼魅投来的一道道探究目光,安抚地摸着他的脊背,不知因果也无从宽慰,沉默地任其恸哭。 过了片刻,他才听对方呜咽道:“我没想过杀三青……我知道我下不去手……可是她为什么也下不了手……她明明那么恨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卫风听得云里雾里,从这些年的见闻里拼凑,猜到夜泽口中的三青估计便是传闻中幽居昆仑虚的那位神使,死在了他的剑下。 莫非夜泽消失这许久,就是去昆仑杀三青? 可昆仑一向置身事外,难道也干预了此番神魔大战? 卫风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听闻战事进度了,此刻想到的,便是夜泽出身昆仑,定然于三青渊源匪浅,他杀了三青,岂非形同叛逆师门? ……如此行事,全然不给自己留退路? ……他难不成想寻死? 卫风心头一乱,全无意识地揪紧掌下衣物,这时伏在自己肩头的人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卫风听到对方戚声:“三青是妖身,我、我愿想着她的魂魄或许会来冥界……” 卫风低声提醒:“神魂,身死魂灭,不入轮回的。” 夜泽苦涩道:“我知道,我只是……试一试。” 卫风哑然,瞥一眼对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突然道:“常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你何必总是执迷过去?” 话音未落,夜泽遽而抬头,卫风顿时望进那双深沉墨眸,随即移开目光。 “……你想起来了吗?”夜泽问。 卫风摇头,他看着夜泽脸上那顿时熄灭的希冀,忍不住道:“天下事应尽便需尽,桩桩件件你放不下,到头来也只是徒增折磨,何苦来哉。” 忘川河静静流淌,来往鬼魅摩肩接踵,阴风夹杂鬼泣萦绕不绝,在这样纷繁喧声里,卫风听到夜泽发出道自嘲叹息。 他暗自觑一眼,可夜泽低着头,卫风并不能看清对方神色。 卫风自认与夜泽再无话可说,起身告辞,刚转过身,又听夜泽声音:“……若有朝一日你入轮回,来世想做什么?” 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卫风想了想,仍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若由得我选,必是文臣武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小做一番事业,福泽天下百姓。” 夜泽握紧剑,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苦笑。 “也好。”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后颤声道,“若有来世,我去寻你——” “你不要来。”卫风脱口而出。 说完亦是一愣,小心打量对方神色。 夜泽问话时只侧过半张脸,像是不敢相看,得到卫风回答后随即闭上眼,将头转了回去。 “我知道了……顾渊大事已成,轮回道开启在即,你、你多保重。” 说罢,他身化轻烟,消失在茫茫忘川之中。 卫风只来得及看到他一抹虚幻背影,高大也寂寥,觉得有些可怜,但随即涌起更深的疲倦。 他望着夜泽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地府深处,长长叹一口气。 ………… 这场神魔大战终究还是顾渊赢了。 开天辟地以来稳坐尊位十六万载的朝烨天帝陨落,连东宸一道,封神榜神尊境中只剩司命和顾渊。 六界无主,眼看又将归于混沌,祖神盘古现世,祓除顾渊魔骨,亲令其任新天帝,统帅六界。 第四次裔神浩劫至此尘埃落定。 这一仗打得天崩地溃,六界失序,魑魅横行,众神纷纷下界匡乱反正。司命神尊更是以身殉道,补全在裔神浩劫中破损的天幕,这才免去六界炙烤之苦。 轮回道再度开启,可积压幽魂早达万万之数,如此多魂魄无法悉数投胎人界,鬼君只得在阴阳交界处新辟数座鬼城,交由几位鬼王和城隍共同管辖。 鬼城之内容纳大量暂不能入轮回的幽魂,新建秩序迫在眉睫,城隍将此重担交给卫风。 卫风不敢怠慢,夙兴夜寐建制兴市,眼看大功告成,这一日城隍忽召他相见,问卫风愿不愿投胎。 卫风自然不愿,他呕心沥血建的鬼城,还未昌盛,怎舍得离开。 “何况鬼城之内亡魂尚有冗余,我岂能弃他们于不顾,一走了之?” 他态度如此坚决,被城隍多劝了几句,最后气得拂袖离场。 大门缓缓合拢,待卫风身形彻底融入诡谲阴雾,大殿之上隐匿许久的两道身影逐渐成型。 城隍恭敬拜上:“见过鬼君。” 拜罢又朝另一墨紫身形作了一揖。 鬼君摆手示意城隍退下,对夜泽道:“尊驾也听到了,卫公子悲天悯人,恐怕……” 夜泽静默良久,平声道:“鬼蜮内的亡魂,还需多久才能清入轮回?” 鬼君:“尚需三万年——” 话音未落,冷不防对上那双冷郁的眼,鬼君悄然后退半步,无奈苦笑:“尊驾息怒,浩劫之中人界损毁近半,妖魔魑魅横行,胎灵无有庇佑。实不相瞒,许多亡魂投胎不过月余又入地府,如此算来,确要三万年之久方能恢复从前。” 夜泽拧眉:“九重天众神都已下凡诛杀邪魔。” 鬼君一副你有所不知地摇头:“渊天帝初登大宝,天界亦是百废待兴,各路神君来去匆匆,哪里杀得尽人间邪祟。” 夜泽望向卫风离去方向,黯然闭目,指尖微动,地漾剑缓缓凝化于掌间。 洪荒神器威亚非比寻常,鬼君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颓靡,掐诀护体的同时又后退几步。 “你只管让亡魂投胎,我会去杀尽人间邪祟。”夜泽沉声道,“所有功德尽记卫风一身,保他轮回万世无虞。” 鬼君眼底微微一亮,拱手笑道:“尊驾果真大义,若能如此,小王先替人鬼两界多谢尊驾恩德。” 夜泽不答,面容古井无波。 什么大义,他只为卫风。 第34章 取舍 大战已去,轮回复开,鬼城里的亡灵却日益增多,只因卫风殚精竭虑,换得所治城池一派清平,竟成了鬼界中难得的桃花源,吸引无数滞留鬼魅前来投奔。 经年日久,城内亡魂逾百万,直到周边鬼城尽数成空,他所辖城池依旧“鬼满为患”。数不尽亡魂甘愿永留城中不入轮回,鬼君深感难向那位在人界奔波除祟的魔修交代,于是第十殿阎罗不得已动用鬼差押解在册亡魂投胎转世。 即便如此,城中鬼魅之数依旧高居不下。 冥界难辨岁月,不知不觉,卫风竟在此间逗留了万年。 他被封城隍,管了地下管地上,辖区所在人烟稀少,妖魔奇多——他是降不了妖魔的,只能在有可怜人遁入道场时附身泥像,用自己微薄灵力驱散邪魔庇佑子民。 就在第三次附身时,卫风竟发现自己破旧不堪的道场换了模样——朱门玉砌,经幡翩扬,连泥塑的神像都摇身一变成了金身。 此间道场是卫风承袭上任城隍所得,因地处偏僻荒芜多年,他亦不常来,以至怀疑自己是否误入同僚道场。 ——自然是不可能的。 卫风实在奇怪,按理说信徒修缮金身庙宇必然会有所求,可他从未听到祈拜,天底下竟有如此无私之辈? 供桌之上香烛已尽,供果尚鲜。鬼魅不能正常享用人间珍馐的,卫风凑近一嗅,香气入鼻,鲜果衰败。 他脸色微变,捻起炉中积攒香灰,感受到更为明显的魔气。 卫风心下了然,无奈扶额,喃喃自语道:“你这是何必……” 他在此候了三日,不见那位,鬼城公务繁忙,只好先回冥界。 卫风一走,隐匿三日的夜泽随即现身。 他来到香案前,拿出香炉底下压着的信纸。 ——人生各有际遇,殊途不可同归。望君早脱苦海,勿以残身为念。 ——卫风敬上。 夜泽盯了许久,将书信贴在脸上深深吸了一口,无比眷恋贪婪地感受对方的气息,这才小心翼翼地折起来用发带包好,贴身放进胸膛。 第37章 他拿出香烛点燃,换上鲜果,用笤帚将道场清扫得一尘不染,方才离开。 鬼君治理鬼蜮有方,将入天界听封,临行前他来找到卫风,谈到白烛燃尽三轮,才将一方通体莹白的翡翠盒交到卫风手中。 “话已带到,此举于六界有益,望君三思。” 他朝卫风作揖,后者尚陷因果思绪,回过神早已不见鬼君。 卫风目光落在手中那个小小的翡翠盒上,这东西精巧清灵不染浊气,当是天界之物。 盒子严丝合缝,鬼君说被帝君施了咒,只有夜泽的血方能打开。 里头装的是夜泽这一万年来的功德。 他掂了掂,沉甸甸的。 卫风攥紧翡翠盒,眼前忽然模糊。 第四盏烛台燃尽,时间室内一片昏黑,唯独翡翠盒仍散发莹润光泽。 啪嗒,一滴血泪滴在盒面,悄无声息滑落在地。 ………… 天穹渊内风波渐息,夜泽将地漾剑从幽猿眉心拔出,一把火将凶兽尸身烧得干干净净。 他正甩去剑上血珠,不远处空间突兀发出细微波动。 夜泽瞥了一眼:“有事?” 顾渊自虚空浮现,他穿着玄色常服,手中提拎着两坛酒,淡淡嗯了声。 夜泽:“讲。” 态度委实算不上恭敬,但顾渊不以为意,撩袍在被掀倒的巨木坐下,抬手将酒抛向夜泽,后者接住,默了片刻,紧绷的脊背终于松懈。 夜泽靠在峰石之上,揭开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坛。 深渊之上天色凝阴,隐隐雷电游动。 顾渊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望向夜泽:“你要飞升了。” 这万年来夜泽在人界降妖除魔,修为飞涨,又于天下有再造之功,而今神尊位尚有虚席,天运自会眷顾他。 夜泽并不吭声。 “你执念不除,到底还是魔修,若以魔骨渡天劫,凶多吉少。”顾渊状似无意道,“人界的邪祟已被你除去十之八九,善恶阴阳皆需制衡,你不必再插手……还是去冥界,同卫风讲个明白——” 夜泽警觉抬头盯向他。 顾渊稍顿,还是不疾不徐道:“他也该投胎了。你斩断尘缘,随我上天去,平三十二天尚无主位,你飞升神尊以后,战神一职由你来任。” 夜泽喝尽最后一口酒,将坛子随意丢弃:“不去。” 说得不清不楚,也不知是不去找卫风还是不随顾渊上天。 顾渊饮一口酒,稳声道:“我算了日子,已安排卫风七日后投胎,他入轮回我即刻来接你。” 夜泽冷着脸不吭声。 顾渊看了他一会儿,道:“夜泽,你总要放下。” 夜泽:“木菩心守昆仑的时候你放下了吗?” 顾渊眉头微皱:“这是两回事。” 夜泽对顾渊的区别对待报以冷笑:“滚。” 顾渊置若罔闻,手掌翻覆间一粒菩提子悬于半空。 “吃了它,可消你魔骨。” 夜泽一动不动,显然不接受木菩心的好意。 顾渊收回手,菩提子瞬间消失,似是耐心耗尽,顾渊的身影逐渐变淡,在走之前凝化出一方空间通道,说:“他在等你。” 夜泽微愣,待到顾渊消失,空间通道随即成型,他看见了另一头的卫风。 卫风静静坐在鬼门关前,场景一如当年被木菩心送入冥界时。 他显然也看到了夜泽,似乎早有所料,波澜不惊,莞尔说了句话。 你可以过来吗? 夜泽猛地起身,大步穿过空间通道,即刻出现在卫风跟前。 卫风仰头看他,拍了拍自己身边。 夜泽僵硬坐下。 “我已卸去城隍一职,风鬼城也交付新主。”卫风看着鬼影幢幢的鬼门关,清俊面容极其轻松,“我在这里逗留了万余年,少有这样闲暇的时候。” 夜泽连呼吸都放轻了,这万年来他第一次靠卫风这么近,以至于有种罕见的晕眩感。 “我昨夜做梦,梦到了生前的事。” 夜泽瞳孔一紧,屏息看着卫风。 卫风温和地谈起了从前,却全是他中状元之后的事。 夜泽心间那根绷着的弦慢慢垮塌,眸中难掩黯淡。 他还是不记得我。 “……金榜题名之时,圣上曾将曦华郡主指与我为妻,奈何有缘无分,家中生变后我便与她解除了婚约。”卫风温和地说着,目光里流露一丝追忆,“我生前不曾见过她,但我在浮生镜上看到了,若非家中变故,我应当与她育有一双儿女,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他说话时那么温柔和缓,夜泽听着,心口上仿佛有把钝刀在磋磨他的血肉。 鲜血淋漓,痛得夜泽眼前模糊,待他回过神来,却是卫风在为他拭泪。 “我从未怪你。”卫风道,“荣华富贵过眼云烟,得失我命,怨不得谁。 “我与你之间,不论发生过什么,你都不必介怀。我卫风一向敢作敢当,除非皇权父母,旁人难以胁迫,若我为你做过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纵使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觉处境难堪,得即高歌失即休。你切莫自责,去过你自己的人生罢。” 夜泽默然不语,血泪长流。 卫风耐心地为他擦拭,眼前这张脸着实令人神魂颠倒,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手顿了顿,突然道:“其实我也梦到过你。” 夜泽看着他。 我梦见自己成亲,洞房花烛夜,掀新娘子盖头,看到的却是你。 我看着你实在心生欢喜,忍不住去亲近你,可刚一靠近你就回到了画卷里,怎么唤也不回来。 ……梦里万般好,醒后皆成空。 卫风深吸了口气,将紧握的拳头摊开,露出一粒菩提子。 “吃了它,成仙去吧。” 成仙。 又是成仙。 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夜泽死死忍着泪,红着眼缓缓摇头。 ——他决心已定,待卫风投入轮回,他即自戕忘川。 卫风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夜泽。”他突然道。 这声呼唤恍如隔世,夜泽眼瞳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望着卫风,模糊看到对方眼底自己慌乱狼狈的倒影。 “去成你的道罢。” 夜泽愣住。 下一刻,卫风将菩提子放入口中,至纯至净的佛灵气息让他的灵体瞬间出现溃散之兆。 没有丝毫犹豫,卫风倾身吻住夜泽,将菩提子渡过去。 夜泽脑子一片空白,仿佛被施了咒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那股清灵之气扫荡他的神魂和躯体,蚀骨之痛传来,他的魔骨在被祓除,深植万年的魔性让他本能地要吐出这粒菩提子。 可卫风仿佛有所预料,伸出手捧住他的脸,唇瓣仍紧贴着他,青涩而又一意孤行,不留丝毫缝隙。 ——若吐出菩提子,卫风势必承受,他那鬼躯定会被佛灵气息摧磨得干干净净。 夜泽眼睫微颤,强行压制暴虐魔息,他的情感战胜本能,伸手扣住卫风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卫风眼睛猛地睁大,转瞬间由主动到被动,他克制住挣脱的冲动,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绝望的脸,直到看见对方颤抖眼隙里淌下的不再是血泪,狠下心猛地一咬—— 血腥味瞬间蔓延开,夜泽吃痛却仍想继续,被强行推开。 卫风不敢看他,吐出嘴里那粒裹着金丝的血珠,摁在了翡翠盒上。 那盒子出现的瞬间,夜泽就看到了上面被顾渊层层设下的禁制,他目眦尽裂:“卫风!别!” 太迟了,翡翠盒咔哒裂出一道小缝,万年来的救世功德化成千丝万缕,跟随禁制牵引汇入夜泽体内。 “……这是我给你的!”夜泽猛地攥住卫风,几近崩溃,“让我为你做一点事,卫风,别什么都不要,别不要我……” 卫风抿了抿唇,温柔而坚决地拉开夜泽的手。 “不必说这样的话,你从未亏欠我,自然不用为我做什么。” 他笑意温柔,将手覆在掩面恸哭的夜泽头顶。 “红尘三千里,爱憎一梦游,请君扶摇去,俗世不堪留。 第35章 天劫 九重天上,月照宫中。 平三十二天连绵阴霾,自夜泽闭关伊始,万年不曾现世的神尊劫云经过数月的酝酿盘旋,终于隐隐有了落下的征兆。 木菩心在仙娥的搀扶下迈入宫门,经九曲回廊来到奉灵池苑,隔着千丝万缕的朦胧灵雾,她看到盘膝端坐在莲池中央的夜泽。 对方身披法衣,头顶处的劫云浓密如实物,在这九重天界喧嚣翻滚,发出的隐隐啸声似要撕碎万物。 越是靠近,天道威压越是让木菩心行动艰难,莲池中电蛇游走,自夜泽座下的陨天石四散,连玉砌雕栏都时不时炸出火星,又在向更远处蔓延时被一道密不可破的灵流阻拦。 木菩心十分心疼地看向灵流来源,那是顾渊,他亦端坐阵眼,与夜泽形成阴阳平衡之势。 第38章 ……顾渊飞升神尊之时,木菩心未能亲眼见证,如今才窥得其中可怖,且当初顾渊是魔修飞升,难度更胜此时。 他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没事的。”顾渊忽道,他睁开眼,目光柔和看向木菩心,“你护好自己和孩儿,离远些。” 木菩心轻轻点头,将顾渊给她护体的龙鳞甲衣掖紧了些,护着肚腹退到了禁制外。 “神尊天劫共九九八十一道,”顾渊传音夜泽,“肉身毁而再塑,神识灭而复生,从第五十道天雷起,天劫会淬炼你的神魂,务必守住心神,神魂若碎则调动全部灵气修补,决不可有丝毫懈怠。我会为你护法补足灵垒,不必担心魂魄有缺,但雷劫还需你自己来扛。” 他看着披发闭目的夜泽,沉默片刻,继续传音:“夜泽,修行不易,万望珍重。神尊劫非生即死,菩心有孕以来一直念着将来要你做孩儿师尊,即使不念万物苍生,也望你顾及挚友亲朋,切勿轻言放弃。” 莲池中的人睫羽微动,终于翕开一道缝隙,遥遥望向木菩心。 后者匆忙收起担忧之色,无不鼓励地扬起嘴角回望,手先指顾渊,又指自己,最后摸向肚腹,一条未成型的小龙沉眠其中。 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木菩心眼里泪光闪烁,无声道。 夜泽嘴唇颤动,重重闭眼,压下隐秘心思,猛地合掌掐诀,汹涌灵流霎时激荡四方,长发漫飞间,他仰头发出愤恨怒吼! “来!” 轰隆!天雷应声而落,白紫纠缠的电流犹如天柱,瞬间笼罩夜泽,莲池激起千层浪,玉砌雕栏被掀得四分五裂,逾千斤的护殿玄武像似落叶般轻飘飘飞向天际,又在触碰到结界时重重弹落在地,更掀风波。 禁制犹如无形墙壁,隔绝一切波澜,木菩心攥紧了拳,于风平浪静中焦急看着对面宛如末世的惨相。 夜泽的身形已无法分辨,天雷接连劈落,时不时蓬起一团血雾,那是夜泽的肉身在破碎又重组,他的神识饱受摧磨,时强时弱,第四十九道天雷结束时,木菩心已经辨不到夜泽的气息了。 她慌得原地踱步,顾渊眉头紧皱,在木菩心看不到的地方颤着手掐诀排出残留劫电,咽下喉头腥甜,这才睁眼传音。 他没事的。 木菩心听出其语气不对,急得想冲出禁制:“那你呢!你怎么样了?” 顾渊笑道:“放心,我毫发无损。” 木菩心抿紧了唇,愤愤地砸了禁制一拳。 水雾烟尘稍散,木菩心终于看见了夜泽,对方身下是一大滩焦黑干涸的血迹,形容惨白,脸上似有千百道蛛网裂缝,那是肉身被天雷劈碎无数次后尚未完全愈合的痕迹。 他的气息微弱,极不稳定。顾渊抖袖,抛去一玉瓶,待夜泽将仅剩的七枚枚万年筑灵丹服下,灵力堪堪回复至巅峰。 “炼神魂的天劫比此前十倍不止,”顾渊凝重道,“途生心魔幻象,你切莫受其蛊惑。菩提珠串是菩心折了修为用本体炼化而来,经无量佛加持可正心神,你要佩好。” 夜泽微不可察地点头。 第五十道天雷随即落下。 这一道天雷直奔神魂,夜泽只感觉嗡地一声闷响,接着便是漫长的耳鸣,电流化作无数獠牙在撕裂他的魂魄,裂缝出现的瞬间夜泽便会有一种濒死的错觉,疼痛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恍惚听见了顾渊的声音,但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只是感觉有熟悉的灵气冲破天雷桎梏来稳固他的神魂,腕间珠串似有感应,清灵佛息涌入脑海,夜泽如梦初醒,哆嗦着牙关牵引灵流在体内运转,疯狂修补自己濒临崩溃的神魂。 顾渊给他输送来的灵流澎湃如山海,消磨了部分雷劫,落到夜泽身上时威力大大削减,神魂竟也扛过了一道又一道,并未真的碎裂。 夜泽拧眉,饶是顾渊修为绝顶,但如此强度的灵力输送必定损耗本源,甚至折寿也未必。他不愿受此滔天恩惠,试图分出心神告诉顾渊收着些,可刚有所动作,周身骤然一松,被天劫施加的压力荡然无存,夜泽愣住,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奢靡无度的华丽宫殿中。 殿内跪着个瘦骨嶙峋的男娃,大殿尊位上翩翩坐着美艳至极的女人,对方的表情有着如获至宝的狂热,她飞下来用尖削十指攥住那哆嗦的肩头,在其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露出极度迷醉的神情。 夜泽毫无波澜,抬手灵气化刃,斩断幻象。 ——修炼万年,若是还囿于少时地狱,那他真是枉费岁月。 世界陷入黑暗,前方隐有亮光闪烁,夜泽顿了顿,迈步向前。 周边渐渐明晰,他原处在山洞之中,临近洞口时忽然一股大力将他扯出,强光让夜泽本能闭眼,然后耳边响起一阵极为放肆的清脆笑声。 “你们凡人怎么成了仙也这么弱,居然站都站不住哈哈,笑死我了——” 夜泽心头一震,趴在地上攥紧了拳,昆仑万年积雪都被他抠出几道裂缝。 好冷。 他睁开眼,看到一只色彩艳丽的飞禽在山野间肆意盘旋,施施然落到他跟前,化作一神采飞扬的清丽少女。 三青叉着腰居高临下,抬脚踹他:“喂,夜泽?不会摔傻了吧?”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慌乱,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夜泽的脸,嘀咕道“难道真傻了”,随即,咕叽咕叽掏出一堆珍果仙草,要喂给他。 夜泽抓住她的手腕,那里滚烫而鲜活,和她澎湃无羁的生命力一样,一如往昔。 “对不起。”夜泽一字一句道。 三青歪着头,笑嘻嘻的:“我打你你道歉,为什么呀?” 夜泽鼻子蓦然发酸。 “对不起,三青。你救了我很多次,我一直很感激你。普天之下你对我最好,我一向视你如至亲,只是我、我不知怎么说……卫风对我很重要,我不可能放弃他,就像你不可能至白泽虚暮而不顾——” 三青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只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变了脸色,感觉捂住夜泽的嘴,低声警告:“说过了,不准直呼主上名讳,生气了怎么办……” 夜泽颤抖闭眼,泪水落到三青手掌。 三青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他拭泪:“好好的哭什么呀,我不骂你了行不行?真是的……” 夜泽猛地将她抱入怀中,泪水决堤。 “好了好了,你不要急着走啦,就和我们待在昆仑,白泽说他过几年就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睡一觉很快就过去了哦——” 三青的话语仿佛有着魔力,夜泽果真觉得昏沉,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渗出血珠。 “对不起,三青。如果死后能见到你,你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毫无怨言。”夜泽抱紧她,“但我不能留下,我还有亲人在等我。” 话音刚落,昆仑霎时地动山摇,世界在崩塌陷落,一股强到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三青自他怀中剥离,夜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黑暗,对方的脸上先是迷惑不解,最后化作释然。 一如当初被他一剑毙命。 夜泽如坠冰窖,打了个寒颤,猛然惊醒。 入目帷幔,他躺在温暖柔软的床铺里,耳边传来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响。 夜泽的瞳孔紧缩,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房屋,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夜泽?” 门扉处吱呀轻响,有人推门而入,蹿进一丝风雪之意,直入夜泽骨髓,他像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朝自己靠近。 “做噩梦了吗?”卫风温和而关切地问,他抬起,温柔擦去夜泽额头细汗。 对方手上残留水珠,夜泽被激得一激灵,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小心翼翼碰了碰卫风的脸。 温热柔软,不是梦。 卫风抿了抿唇,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而羞赧,他先看了眼被关上的门,这才用脸主动在夜泽掌心蹭了蹭,用手反覆在对方手背上。 “怎么这么凉。”卫风说着,将他两只手都捞到跟前,轻轻呵气揉搓。 夜泽终于感受到血液开始流动,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将头靠在卫风肩上,依偎在其怀中。 他清醒着沉沦,决意死在桃源。 第36章 终章 “我很想你。”夜泽颤声道,泪水汹涌而下,“我真的、特别想你。” 卫风似有不解,仍包容地任其依偎在自己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背:“没事的,都过去了,你如今成仙归来,我的寿命也延了千年。若你不弃,我们自然不会再分离。” 夜泽听着,脑子里莫名多了一段记忆——自己离家十年去昆仑渡天劫,功成圆满带着仙丹回来,逆天改变卫风命数,与其共享寿命。 他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院里的两株红梅开得艳丽,在漫天风雪里格外惹眼,林小虎蹦蹦跳跳地过来,稚声稚气喊着“干爹、夜叔,我娘叫你们去吃饭啦”。 第39章 他目光火热地看着那红梅,夜泽抱起他折下一枝,他便兴奋地拿回去插在陶瓶里,又摘下一朵别在林三嫂鬓间,搞怪逗得一片笑骂。 夜泽坐在席间,看着众人推杯换盏闲话家常,一壶温酒下肚,他意识愈发飘飘然,傻笑着望卫风和林小虎放烟花,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雪下大了,卫风牵着他,在漫天飘雪里往家回。 夜泽问他,自己在昆仑那十年他在家时怎么过来的。 卫风件件道来,言辞间多有感谢林三嫂一家,这些年亏得有他们照拂,虽孤身过日却也不至于凄苦孤独。 “我很感激他们。”夜泽抚摸着卫风的鬓发,垂眼道。 在卫风进入鬼界后,他专程寻到林三嫂一家的转世,抽出一道神力庇佑他们百世富顺无虑。 “现今你回来了,她家若有事,我们也应多帮衬着些。”卫风合上院门,掸去夜泽肩头碎雪,“我去烧水沐浴,你先进屋去。” 夜泽点头。 他或许是喝醉了,走不动道,目送卫风进柴房后,自己扶着石桌就在院里坐下,仰头任由风雪刮在脸上。 天色幽深,夜泽有种被冥冥窥视的感觉,他却露出释然的笑。 你赢了,我不亏。 他醉眼迷蒙,低头看向正散发荧光的手腕,抿了抿唇,将菩提珠串摘下。 “夜泽!” 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顾渊焦急的怒吼。 “回来!” 夜泽一顿,抬头看见顾渊的幻影。 对方形容略显狼狈,唇角血迹蜿蜒向下,夜泽全然陷入幻境致使天雷之力全由阵法移到顾渊身上,他不仅要扛雷劫,还要分神护住夜泽已然开始碎裂的神魂,护体神功早已被破。 “镜花水月皆是空,你回头!” 夜泽略带歉意地看着他,将珠串放在石桌上。 “替我向菩心说声抱歉。”他笑了笑,“谢了,兄弟。” 夜泽挥手,驱散顾渊幻影。 刚起身,顾渊却又出现了。 这回对方的脸上有着怒其不争的愤意,咬牙切齿。 “卫风在天界,我已为他改命、渡他成仙了。” 惊雷贯耳,夜泽当即愣住。 “难道你不想见他吗!”顾渊吼道。 柴房门忽地打开,卫风擦着手,好奇而担忧地看着夜泽:“怎么还在外面?” “你明知这都是假的。”顾渊道,“回头,夜泽。” 卫风走过来,握住夜泽的手,温热触感驱散所有寒意。 “快进屋。”他道。 “回头!”顾渊暴怒。 夜泽张了张嘴,茫然道:“我不想走。” 卫风眉眼带笑,促狭道:“莫不是冻傻了?让你进屋,谁让你走了?” 夜泽浑身发抖,泪如雨下:“我对不起你们,放过我,让我留在这里,我死也甘愿。” 卫风猛地捂住他的嘴,不安道:“大过年的胡说些什么,你、你在跟谁说话呢……” 幻象里顾渊发出一声长叹。 “就此了断一生,你甘心吗?深恩尽负,离亲叛友。早知你如此懦夫,卫风来找我时我就该回绝他。” 夜泽喃喃道:“你不必编造谎言来骗我,他怎么会去找你……他根本不记得我了……” 顾渊冷笑:“随你去死。我好人做到底,你死后我即刻给卫风赐婚,让他生一百个孩子都住你的月照宫。” 夜泽脸色微变:“他真在天界?” 不曾得到应答,幻象消失,顾渊耐心显然耗尽。 “顾渊?”夜泽慌了。 卫风抓住他小臂:“顾渊是谁?你在和他说话吗?” 夜泽的心慢慢沉寂,他低头看着卫风,愧疚和眷恋几乎将他千刀万剐。 “我不想让你再等,”他语无伦次,“可也不愿和你分离。卫风,我爱你,我真的、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我没有宏图伟志,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我想和你在一起。” 卫风静静看着他,小声问:“你又要走了吗?” “我、我不知道……”夜泽茫然道。 他将手放在卫风胸膛,感受到对方平缓有力的心跳。 ……再也没有这样真实的梦境了。 可是我的卫风怎么办? 他已经等了我一万年,我留在这里,他要怎么办? 夜泽感觉自己要被撕裂了。 眼前景象开始重叠,他又置身于奉灵池苑,天雷劫云奔流不休,恍如灭世之灾。 卫风垂下眼,为他正衣襟。 “我不愿让你为难。”他笑道,“只当南柯一梦,但别后终有重逢。不论是你和他,还是我和他。” 夜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试图抓紧卫风的手,对方却反将手抽开,轻轻推了他一把。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轰隆!! 夜泽意识回笼的瞬间,天劫迎头落下,他本能调动灵气抵御,将破碎的神魂再度聚拢。 这是最后一道天雷了,木菩心不顾安危去撞禁制,不曾想两下就撞开了。 ——不,不是她撞开的,是禁制被吸干了。 天地灵气开始自发聚成道道江河,疯狂涌入奉灵池苑,一抹日曦穿破劫云,天音响彻云霄,封神榜上的神尊境内,出现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名字。 夜泽。 成功了。 顾渊精疲力竭,几乎立刻昏死过去,一道本源灵流及时雨般注入眉心,顾渊疲惫睁眼,看着一脸焦虑的夜泽,某种类似“没白养这个畜生”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夜泽死死抓住他肩膀:“好兄弟,撑住!晕过去之前告诉我卫风在哪里!” 顾渊嘴唇翕动,夜泽侧耳靠近,听到对方气若游丝:“你……给……老子……滚……” 夜泽重新猛晃他肩膀:“好兄弟,你放心,你说清楚卫风在哪儿我马上滚!” 木菩心一巴掌扇过去:“再晃我相公我送你上西天!” 夜泽半信半疑:“卫风在佛界?” 顾渊终于挣脱他的魔爪,立刻换上一副隐忍的可怜表情靠近木菩心:“夫人,他刚刚躲在幻境里,让我一个人替他扛天雷,劈得我好难受……” 木菩心简直心疼到无以复加,释放木灵滋养顾渊,搀着他起身,两个人依偎着回平三十三天。 夜泽跟在木菩心身侧:“好姐妹,我知道你菩萨心肠,你告诉我——” “我还有蛇蝎心肠,你要不要见识一下。”木菩心恶狠狠剜他一眼。 夜泽:“……你们两口子怎么这样呢?刚刚哄我过天劫的时候怎么说的,我们不是亲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相公若醒不过来,我跟你就是仇人,血海深仇。”木菩心将昏迷过去的顾渊搂得更紧,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夜泽,无奈道,“阿渊没骗你,会让你见到卫风的。你先回去收拾你的月照宫,被劈成废墟了。” 夜泽呆住,眨眼的功夫那两口子已经消失在了平三十二天。 ……都这么说了,应该不是骗我。 夜泽开始兴奋,神识席卷整个天界翻找,找得越久脸上越是疑惑,怎么可能没有? ……一定是让顾渊藏在平三十三天了。 他的修为不及顾渊,就算不顾尊卑礼法用神识去搜人,也探不进凌霄殿。 夜泽焦虑又无奈,他知道顾渊和木菩心是在收拾自己方才在天劫中退却一事,此事着实不占理,他挠了挠头,返回月照宫。 时隔万年,六界终于出了第二位神尊,往来庆贺之辈踏破门槛。顾渊闭关休养生息,天庭事务全扔给夜泽。后者一边要应付往来仙友,一边要处理并不拿手的政务,忙得晕头转向,何况心里还牵挂着卫风,一忍再忍,终于在三个月后抱着堆积成山的奏折杀进平三十三天。 蔓桢行宫,帝后居所。 “顾渊,不是我说你,多大点儿伤,你至于——” 亭台里,顾渊披着外袍坐于主位,在夜泽说话时猛地咳嗽两声,苍白病容涌上一点不正常的红。 夜泽当即哑火,摸摸鼻子:“就算你伤得重,可菩心身强体健呐,她毕竟是天后,那些又臭又长的奏折她比我熟多了,你就应该让她——” “娘娘,安胎补药炼好了。”小仙娥端上来一双玉碗,“帝君也该服伤药了。” 木菩心放下还在给顾渊胸口顺气的手,两口子一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动作十分同步地边喝边看夜泽。 夜泽:“你们有点不仗义了,诓骗我给你俩当劳役。” 顾渊剥开蜜橘,放进被药苦到吐舌的木菩心手里,擦着手慢条斯理道:“我这些日子也在想,让你处理政务实在为难,天枢神君游历归来,也该让他代劳……你这些奏折正好让沛聿仙君带过去。” 夜泽诶了一声:“是嘛,早该这样了……另外卫风——” “沛聿仙君何在?”顾渊唤道。 拱门外应了一声,夜泽脸色剧变,猛地站起。 第40章 一道瘦削青影由远及近,从容信步来到亭台外,朝着顾渊端正行礼:“微臣拜见帝君、天后。” “免礼。”顾渊抬手。 那人起身,朝夜泽拱手:“见过夜神尊。” 夜泽呆呆地看着他。 木菩心看他那傻样乐不可支,假意提醒:“夜神尊?” 夜泽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跨过去抓住对方:“不必如此——” 卫风脸色微变,古怪地看着夜泽那毫无分寸的手。 夜泽连忙松开,心头却是一凛。 还是不记得我。 ……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 人在就好。 卫风礼貌颔首,和他稍拉开些距离。 “夜神尊连日操劳政务,实在辛苦,沛聿,把夜神尊带来的奏折都——”顾渊皱眉,看向瞬间空空如也的案几,“你那些奏折呢?” 夜泽头也不回:“什么奏折?” “你刚刚抱怨的时候还堆在那里的——” “帝君明鉴,”夜泽慷慨激昂,“论公君令臣收,论私至亲弟兄,我为帝君排忧解难是天经地义,又怎么会抱怨呢?” 顾渊被夜泽的厚颜无耻气笑了,指着他看向木菩心。 木菩心捏住他的手放在身前,微笑道:“那你现在去取过来,也免得沛聿白来一趟。” 夜泽不答,反问卫风:“你在天枢神君处任职?” 卫风点头。 夜泽对顾渊道:“帝君曾说要指给我一位文书令——” 顾渊:“我没说过。” “现在安排也不迟。”夜泽自说自话,“微臣与沛聿仙君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顾渊:“你想都别想。” 夜泽:“其实可以——” 顾渊:“不行。” 夜泽张口。 顾渊:“说了不行。” 夜泽:“我还没说是什么。” 顾渊:“是什么都不行。沛聿有治世之才,给你属实浪费。” 夜泽瞪着顾渊,顾渊一脸你能把我怎么样。 木菩心拍了拍顾渊的手,递去台阶:“好了,帝君要歇息了,你们先退下。子衿随夜神尊去平三十二天,助其处理奏折,七日之后,司政一职正式交还天枢。” 夜泽还要再争取一下,卫风已经接旨。 顾渊没好气地挥手:“送客。” 虽为一天之主,但夜泽出行从不讲排场,喜好神出鬼没,于是当来往众仙看到他和一位面生的鬼仙同行时,难免好奇打量,甚至凑上前来招呼。 卫风仙阶太低,随便来个谁他都得行礼,夜泽有些心疼,忍痛舍弃和他步游天界的机会,带着卫风瞬移到月照宫。 “请。”夜泽抬手示意。 卫风面色古怪,低着头:“不敢当,请神尊先行。” 夜泽只觉心口堵塞:“你不必这样……不必同我这样客气。” 卫风:“是你先客气的。” 夜泽失魂落魄:“我客气是因为——” 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愣愣望着卫风。 还是那张清俊舒朗的脸,温润眉眼隐隐带笑,卫风抿着唇,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泽的心高高提起,他隐约有个猜想,又不太敢认:“你是不是……记得我?” 卫风笑道:“你指哪一段?” 夜泽急得用手比划上了:“就是我啊,就是——” 卫风掩唇,笑意更甚。 他握住夜泽的手,吻上对方指节。 “我说过的,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 ……………… 夜沉如水,顾渊还在凌霄殿理政,夜泽衣衫不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质问座上君。 “你抽了半条忘川,找回了卫风记忆,给他塑了鬼身,渡他修成鬼仙。” 顾渊随意点头。 “你还抽了龙髓补全忘川缺失的灵脉,所以修为大不如前,助我渡天劫才会伤及根本。” “嗯。” “……为什么?” “如你所言,诓骗劳役。”顾渊语气轻松。 夜泽方才得知真相,百感交集:“……大恩不言谢,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顾渊搁下笔,望着自己的手。 “我今后难以上阵杀敌……” “我为你征战四海八荒。” “。” “我认真的,从今往后我做你的刀和盾,为你守江山。”夜泽道。 顾渊目光灼灼,神色肃穆到极致:“我要你守人间六界。” 夜泽:“好。” “到我死以后,到你死为止。” 夜泽眯起眼,沉默片刻,笑了:“在这儿等着我呢。” “答不答应?” “……我答应你。” “夜泽,一言为定。” “绝不反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