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聘》 山河聘 第1节 《山河聘》作者:承流【完结】 简介: 1.沈樱十六岁嫁给太子宋妄,为他打理东宫,呕心沥血。 两年后,宋妄登基,册封清河崔氏女崔明意为后,亲手休弃原配。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 社稷与沈樱。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直到那天,他亲眼瞧着沈樱与谢渡同行,对另一个男人眉眼温柔。 那双从来只有他的眼睛,映出别人的身影。 他的心,骤然空了一块。 孰轻孰重,宋妄,你当真分得清? * 2.谢渡乃陈郡谢氏嫡长子,世家最出挑的公子,玉树兰芝,冠绝当时,身披明月,蕴藉清风,爱慕者不知凡几。 从未有人想过,这人人仰望的世家公子,不问浊世的谢家宝树,会求娶沈樱为妻。 沈樱是什么人,庶族的女儿,皇帝的下堂妇,虽貌若天仙,却身份卑微,声名狼藉,麻烦缠身。 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世家最出挑的郎君? 唯有谢渡一人知。 昔年一见,她便已是他肖想的绮梦。 无数个夜里,他辗转反侧时,都在后悔,当年错过了她,眼睁睁看着她嫁于旁人。 得知她和离的消息时,谢渡再也坐不住了。 若知她所托非人,早该将人夺到自己手中,何必等到今日。 既然怕麻烦,那干脆夺了这万里河山,与她为聘。 3. 沈樱并非善类,更非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之人。 和离前,宋妄攥着她的手臂:“阿樱,三载为期,誓不相负。” 沈樱眼底含泪,缱绻情深,“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不久后,陈郡谢氏上门提亲。 父母踌躇不定,顾忌天子之威,不敢应允。 沈樱着红衣迤逦而来,手抚雪白狸奴,立在廊下,温声道:“谢明玄令才无双,阿耶阿娘可应之。” 宋妄红着眼质问她,为何要悖逆诺言,另嫁他人。 沈樱眸中沁出一滴泪,“士族势大,谢明玄势在必得,沈氏怎堪抵挡。今不过以我一身,换得家族安宁,郎君缘何不解?” 宋妄悲怆后退,仓皇出逃。 沈樱望着他的背影,眼底泛起一丝冷,不见泪意。 阅读指南: 男主谢渡 第1章 楔子废黜 废黜贵妃的旨意到达芙蓉园这日,正值腊八。 隆冬腊月,寒风卷着弥天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朱墙碧瓦上,歌台暖响的芙蓉园,深深覆了一层白。 园中仆侍跪着,以首触地,却面面相觑。 今岁八月,先帝大行,皇太子宋妄践祚登基,改年号靖和,尊先帝皇后谢氏为皇太后。 宫中诸太妃、皇子、公主皆有晋封。 唯独,昔日里的东宫太子妃沈樱,迟迟没有等来封后的旨意。 直至十月中,姗姗来迟的圣旨方送入东宫。 ——册封太子妃沈樱为贵妃,赐号“宸”,赐居福宁殿。 随即,朝堂中便传出消息,新帝遣使者去了清河,拟聘娶清河崔氏嫡女崔明意为后。 东宫众人都觉太子妃娘娘受了委屈,却也都以为事已至此,她只得忍气吞声。 毕竟,那新皇后的人选是世族高高在上的嫡女,身后是五姓七望深不可测、一望无际的无边权势。 而太子妃所出身的沈氏,不过是寒门庶族。若非其父辅国将军沈既宣骁勇善战,凭借沈家的门第,她甚至没有机会与世家贵女同堂出现。 如此情形下,纵有万般委屈千般无奈,除却忍耐,她也无计可施。 可谁也不曾料到,太子妃竟烈性至此。 那卷赐封贵妃的圣旨,被她当众扔进火盆。 随即,便带着随身的侍从离了东宫,搬去宫外的皇家园林芙蓉园,一去不回。 宣召她回宫的圣旨来了一道又一道,皆被她视若无物,置若罔闻。 直至今日。 中官抬头,觑着锦榻上的美人。 这位名动京都的贵妃娘娘有一张如传闻中同样姝丽绝伦的美丽面庞。 娇而不妖,华而不艳。 瑰姿艳逸,神光离合。 倾国倾城,世无其二。 难怪昔年能迷得皇太子弃世家女,非要择这寒门庶族的女儿做太子妃。 圣旨降临,这绝世美人亦未曾跪拜接旨,只慵懒靠着湖蓝色的锦绣软榻,掌中捏着一只白玉盏,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 中官一字一句宣读对她的处置。 “宸贵妃沈氏,数违教令,蔑弃君上,既无《关雎》之德,又无内训之范……废黜其贵妃位,贬为庶人,令归沈氏。” “沈娘子,接旨吧。” 话音落下,芙蓉园里寂静得落针可闻,只余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树上的枝丫。 跪了一地的仆侍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沈樱缓缓从榻上起身,将掌中白玉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出轻响。 抬手示意侍女将那圣旨呈上。 明黄色的精致卷轴上,“令归沈氏”四个字,写的格外遒劲有力。 沈樱合上卷轴,抬眸看向中官,一字一句皆像斟酌,慢慢问:“陛下的意思,是要休妻?” 中官随意拱手:“陛下口谕,还归沈娘子所有嫁妆,另赐玉芍园以供居住,再赐千金,以为衣粮。” 大齐旧有民俗。 男子休妻另娶,应归还妻子全部嫁妆,另需赡养她后半生,供给衣粮,保其住舍,及至再嫁。 今日,嫁妆归还于她,衣食住行皆安排得周到。 也便是说,从今以往,沈樱与皇室、与宋妄,都再无关系。 沈樱站在偌大的厅堂内,环顾四周。 窗户明明封的严实,却觉冬日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明明是早已有预见的事情,事到临头,却也觉得难堪。 宋妄到底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二载夫妻,他仍懦弱如斯,不敢为她争辩分毫。 抵不住旁人言语逼迫,竟真的做出休妻之举。 原来,口口声声称道的“深情”,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不必轻戳,只消一阵风,便分崩离析。 沈樱久居芙蓉园,对朝野内外的事情,却也了若指掌。 几大世族都想要将女儿送入宫闱,好生下皇室继承人,以便家族更进一步。而沈樱,便是他们算计的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是以,几大家族联合起来,以“不修内范”的名义,逼迫宋妄废黜她这位贵妃,另择高门淑女充实后宫。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表面上是冲沈樱而来,实则拿捏的是宋妄。 试问,新帝连自己的原配发妻都留不住,被人逼迫着休妻另娶,那他在朝野之间,又还能剩余几分威望? 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自八月登基,沈樱便告诉过宋妄,纵然是顶着天大的困难,也绝不可对世家低头半分,否则凭借着那些人的狼子野心,宋妄只能一步一步,沦为他们的傀儡。 但宋妄最终还是没能顶住压力。 十月降妻为妾的圣旨一下,一切皆已无力回天。 今日的果,全是前时种下的因。 山河聘 第2节 沈樱双目微合。 中官下颌微抬,轻慢道:“圣旨已送到,那我等便先行离去,还望沈娘子早做打算。” 霜月自小便在沈樱身边,性情虽活泼肆意,却从来都最为护着她。 瞧着中官的态度,当即蹙眉,上前一步,怒道:“放肆……” 沈樱摇了摇头,望向那中官,颔首不语。 中官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转身带着人马匆匆忙离去。 绵延无垠的雪地中,数道马蹄印延伸至天尽头。 霜月咬紧牙关,眼底已含了泪意,嗓音微哑:“如今,竟连一个无根的太监,都能轻慢您了吗?” 踏枝拦住霜月,摇了摇头,示意她住口。 雪越下越大,沈樱缓步行至廊下,仰着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踏枝悄无声息行至近前,轻柔为她披上狐裘。 轻声劝道:“姑娘,外头冷,回屋去吧。” 沈樱遥遥望向远处,声音极淡:“明日一早,我们便搬出芙蓉园。” 踏枝是自幼伴着她长大的侍女,性情沉稳,素来最能体察她的心思,闻言只略一颔首:“我命人去收拾行囊。” 第2章 回府兰陵萧氏 晨起大雪初停,太阳初升,如冰窖里燃着的灯火,白惨惨的,没有一丝暖意。 七八辆马车拉着行李,停在辅国将军沈府门前。 车夫捏着马鞭,踌躇再三,终是轻声回禀:“姑娘,只角门开着。” 沈樱坐在马车当中,挑起车窗上厚重的青绸帘子,抬眼看过去。 威风凛凛的辅国将军府,大门、侧门皆紧闭不开,唯左右两个角门开着,有下人进进出出。 沈樱放下帘子,闭了闭眼。 踏枝心里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嘴里发苦。 今日天色未亮,她便遣人来过沈府,言明诸事。沈府这副闭门谢客的模样,岂不正是在针对她们姑娘? 难道不做皇后、贵妃,姑娘便不是沈家的女儿了吗? 别人家瞧不上姑娘也便罢了,沈府是她的娘家,沈将军是她生父,竟也如此拜高踩低。 委实令人心寒。 沉稳如踏枝,此刻仍是忍不住,气怒地扯了扯沈樱的衣袖:“姑娘,沈家既然容不下我们,我们不如就往玉芍园去。” 沈樱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已非皇室中人,岂能居于皇家园林?” 还有些话,沈樱没说出口。 若不在沈家门前受尽折辱,某些人又岂会知晓,她到底受了何等刀斧加身的委屈。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狐裘,略一整理发髻上的步摇,用极轻的声音道:“下车吧。” 沈家可以把芙蓉园的马车拒之门外,总不能对她这个沈家的女儿也置之不理。 不提“情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讲究“脸面”二字,沈既宣便不会放任她在大门口久站。 踏枝抿紧了唇,心疼地看着她:“姑娘,大庭广众,您……” 沈樱未置一词,踩着软凳下了马车,衣裙拂过素白的雪地,缓缓走向沈府大门。 她明白踏枝的意思,是觉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实在损了她的体面。 但事已至此,她于京都内外,又何曾剩下半分颜面。 停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沈樱示意仆从敲门。 踏枝心底带着怒气,将大门拍的砰砰作响。 停了片刻后,大门“啪嗒”响了声,门闩被几个仆卫合力取下,被人从内被打开。 沈樱抬眼望去。 沈府管家张瑞穿着厚实衣袍,双手揣袖,从里走出来,敷衍行礼:“大姑娘安,进来吧。” 沈樱没理会她,提起裙裾,踏过门槛。 张瑞命人关上大门。 沈樱顿下脚步,侧目问:“父亲呢?” 张瑞这才用正眼看人,皮笑肉不笑:“因着姑娘的事儿,主君与主母都气病了,在屋内养病,今儿特意嘱咐我直接带姑娘回院子,不必前去请安了。” 沈樱静静看他片刻:“是吗?” 张瑞揣着手:“不敢欺瞒姑娘。” 沈樱低头讥讽笑了声,径直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回自己未嫁时的院子绿芙院。 张瑞站在背后,望着她的背影,搓了搓手,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转过头,往正房回话去了。 踏枝紧随着沈樱的脚步,不由抱怨:“主君怎么能不见姑娘。” 沈樱哑然失笑:“他不肯见我,这有什么稀奇的?” 未嫁之时沈既宣便不待见她这个原配长女,何况如今被休弃归家,让沈家的指望全都落了空。 沈既宣怕是已经彻底厌弃了这个无用的女儿。 踏枝担忧地看着她:“可若主君迟迟不肯见您,那姑娘在府中的处境可就……” 沈樱一步一步踏着地上的积雪,在地上留下几个极重极深的脚印:“且等着吧。” 等着。 沈既宣总会见她。 明天,或是后天。 等待的时间,比沈樱想的要短一些。 当晚,沈既宣便遣人来绿芙院传话,言道沈家诸位长辈都在前厅等着,让她速去拜见。 速去。 沈樱咀嚼着这二字,眼底的冷意越发深浓。 如今,当真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如此对待她了。 不紧不慢到前厅时,厅堂里已密密麻麻坐了几十个人,粗粗扫过,父母叔伯、堂亲姊妹皆正襟危坐,只等着她了。 “气病了”的父母二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当真是一个“好病”。 沈樱捏着裙摆,踏过门槛。 弯起唇角,眼底殊无笑意,款步踏入房内,不紧不慢冲上首的沈既宣行礼:“父亲安好。” 沈既宣脸色冷淡:“坐吧。” 沈樱从善如流坐下,托腮看向上首二人。 椅子上铺着的锦绣垫子尚未被暖热,坐在沈既宣身侧的典雅妇人已迫不及待开了口:“阿樱,这会儿唤你过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商议。” 这妇人便是沈既宣的继妻,沈樱的继母,萧夫人。 沈樱敷衍地弯了弯唇:“母亲言重了,凡事您和父亲商定便可,女儿不敢有异议。” 萧夫人仿佛十分满意她的乖觉,端起桌面上的茶喝了口,温声道:“阿樱能这么想,母亲很是欣慰,总归做父母的不会害你。” 沈樱懒得与她寒暄,语气平淡:“母亲但说无妨。” “是大喜事呢。”萧夫人脸上挂着慈蔼的笑意:“你舅舅家的三表哥倾慕你多年,方才巴巴求了你舅母上门提亲,要聘你回去做正头夫人,阿樱以为如何?” 三表哥。 沈樱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脚步虚浮、眼圈青黑、纵欲过度的年轻男子形象来。 萧夫人口中的三表哥,乃她的亲侄儿,兰陵萧氏嫡出的公子萧名扬,出身贵重,家世傲人。可惜为人风流成性,不过二十岁便已在秦楼楚馆混迹数年,惹上了一身的花柳病。 她被废黜太子妃位不过半日,沈家就给她找了这么个“好归宿”。 可见没少为她的事儿费心。 沈樱略一思索,漫不经心地笑了。 既然有人不想要脸面,她自然也不必再顾。 原还想着为了安生日子,与他们虚与委蛇一二。 如今倒也犯不着了。 她抬眼与萧夫人对视,温柔道:“三表哥人品贵重,家风清白,自是极好。只是我记着他早已娶了妻,与表嫂伉俪情深,如何能聘我为妻?” 沈樱说的这位三表哥,是她生母林夫人的娘家侄儿,她血缘上真正的表兄。 总之,不是她萧家的侄儿。 萧夫人的脸色猝然一变。她乃是沈既宣的继室,原配林夫人去世后嫁入的将军府,平常最忌讳旁人提及此事。 她出身世家大族,兰陵萧氏的女郎,身份尊崇,沈家上上下下便都捧着她,顺着她。 平日里,沈氏族人是连一个“林”字都不敢说都。 萧夫人下意识看向沈既宣,脸上露出委屈之色,眼底有一丝泪光。 沈既宣蹙眉,重重拍桌:“胡说八道什么?林家不过乡野耕读之家,怎能匹配我沈家嫡女。” 乡野耕读之家。 却不想想,林夫人嫁给他之前,他们沈家不过是乡野庶族,又有什么高贵的? 山河聘 第3节 如今当真是功名利禄迷人眼,富贵荣华忘旧情。 沈樱笑了,明艳的眉眼间带着几分讥诮:“那父亲的意思是?” 沈既宣声音冷硬:“我和你母亲说的,是兰陵萧氏的二公子,萧氏家大业大,萧名扬贵为嫡支主脉,身份不凡,你能以二嫁之身做他的夫人,原是高攀了他。” 沈樱托腮,字字清晰:“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嫁给那个满身花柳病的纨绔,对吗?” 沈既宣脸色一冷,斥道:“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女郎该说的吗?此事我与你母亲已然商定,由不得你多嘴多舌!” 沈樱望着他时,讥讽之意快要溢出眼底。 原来过了两年时间,他还是只会拿“你一个女郎”五个字来禁锢她的行动和语言。 沈樱望着沈既宣那张俊美的脸,却只从中看到丑恶来。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心知此时此刻,自己同意与否并无任何意义。 自来儿女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做主。 沈樱便不再不自量力,做无谓的挣扎,淡淡道:“但凭父亲做主。” 沈既宣脸色微微缓和。 萧夫人忙道:“阿樱如此懂事,我和你父亲很是欣慰。以后你成了我们萧家儿媳,便无人再敢欺负你,这是好事呢。” 沈樱不搭话,垂首低眉,恭顺道:“父亲若无别的事情,那女儿便先告退了。” 沈既宣冷淡“嗯”一声,摆了摆手。 沈樱起身,长长的裙摆垂落于地,旋身离去时,转出一身绚烂的花纹。 那样温柔的美丽,让人有一瞬间的恍神。 沈既宣遥遥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道:“嘱咐下头人伺候殷勤点。” 萧夫人温柔颔首。低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待出了正厅,回到绿芙院。 踏枝急得团团转:“姑娘,您怎能答应嫁给他?那萧名扬就是个好色登徒子,简直……简直……” 沈樱坐在椅子上,拿起未完的书,一页一页翻看着,声音清清淡淡:“无妨。再想法子就是。” 她抬头望一眼窗台前的梅花。 再有二十日,便是新春佳节。 正月初二,卢家表哥便会随姑母回沈家省亲。 第3章 下聘我成过亲,嫁过人 十五日后,腊月二十三,巳时。 快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将冬日染上一层暖意。崇宁街内外,人声鼎沸,处处皆是看热闹的人群。 沈樱凭栏而立,双臂放在栏杆上,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门外喧嚣锣鼓声,轻声问:“萧氏来下聘的是谁?” 踏枝坐于一侧,手中斟茶的动作不停:“是萧侍郎和夫人。” 沈樱接过茶盏,微微抬眉,略有诧异。 不过是次子下聘求亲,竟劳动萧氏主君与主母亲自登门。 凭他们萧家的门第,何至于此? 何况,今日是小年这样重要的日子。 教萧家放下祭灶这样的大事,若没有特殊的理由,是绝不可能的。 沈樱摩挲着杯盏,弯了弯唇:“踏枝,你猜到底是怎样的缘由,能让萧侍郎夫妇亲自登门求娶?” 踏枝思索片刻,最终迷惑地摇了摇头。 今日,萧家夫妇纡尊降贵上门提亲,的确奇怪。 毕竟按照他们眼高于顶的行事习惯,派个得脸的管事前来,已经算是给沈家颜面。 踏枝困惑地看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直起腰身:“我跟你一样想不通。出去看看,自然也就明白了。” 她举步向外走。 踏枝下意识抬起手臂,拦住她的去路,抿了抿唇:“姑娘,前头闹哄哄的,不如过会儿再去吧。” 沈樱静静看着她的眉眼,心底微微一软,按下她的手臂,眉眼间是温柔的坚毅:“踏枝,我没有那么脆弱。” 踏枝咬了咬唇:“可是……” 沈樱温和摇头。 踏枝红了眼眶,缓缓放下手臂,往侧边让了半步,让她从自己身侧绕过。 沈樱越过她。 三步之远的距离,她道:“踏枝,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不需为我遮风挡雨。” “一切,我心底皆有打算。” 踏枝难过地望着她背影。 明知她看不见,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眼底是坚定的不动摇。 正厅里里外外站了几十人,遥遥望去,红绸绢花铺成绚丽的排场。 一对气度雍容的中年夫妇坐在正厅主位上,沈既宣夫妇敬配下座,四人言笑晏晏,气氛格外融洽。 沈樱隔着数丈距离看了片刻,提步往厅堂内行去。 有侍从瞧见她,忙不迭道:“大姑娘好。” 沈樱冷冷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脸上挂起温柔笑意,神态婉约:“父亲、母亲。” 又看向上首二人:“舅父,舅母。” 沈既宣的脸色有些不悦,却还是竭力做出温和的口吻:“阿樱是来给你舅父舅母请安的吗?” 说罢,朝着沈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沈樱置若罔闻,寻了个位置坐下,脸上仍是完美无瑕的笑容:“给舅父舅母请安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我今日来前院,是听闻舅父舅母前来下聘,特意亲自来看看情况。” 萧家夫妇闻言,带着假笑的脸一阵僵硬,茫然无措地看向沈既宣。 颇有几分无助之感。 似乎是从未见过这般大剌剌过问自己婚事的闺阁女子。 沈既宣恼羞成怒:“回你的院子去,这种事不是女郎该过问的。” 沈樱稳如泰山,坐在那一动不动,巧笑嫣然:“父亲玩笑了,世间对女郎有诸多禁锢,可我成过亲嫁过人,并无任何忌讳。” “女郎的规矩,与我一个弃妇何干?” 她睁大眼睛微微一转,先看看萧氏夫妇,又转向沈既宣:“怎么,舅父舅母不知晓我曾被休弃的事情吗?” 在一片寂静的尴尬气氛中。 沈樱调整坐姿,正襟危坐看向沈既宣,谆谆教诲:“年幼时,父亲教诲我,待人以诚不以能,阿樱时刻谨记在心,不敢欺瞒舅父舅母。” 言外之意,便是沈既宣欺瞒了萧家。 这话无异于无理取闹。 她的事情,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沈既宣的脸色格外难看,又青又紫,却憋不出话来。 萧侍郎定了定神,脸上重又挂起熟悉的假笑,温声道:“阿樱多虑,你的事情我们自然知晓,更知晓你本是无辜受冤,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见。” “今日我们萧家是诚心求娶你,绝无虚假,你不必担忧。” 沈樱几乎要拍手叫好。 这世族精心教养的人物,养气功夫确非沈既宣可比。 沈樱面上感动得几欲落泪,望向萧氏夫妇,摇头道:“可我声名狼藉,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怎么配得上萧氏公子呢?若因我连累了公子,岂非我的过错?” 沈樱这话说的自己犯恶心。 她再怎样声名狼藉,比起萧名扬还是要好得多。 萧侍郎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情绪。 沈樱微微一怔。 若她猜想不错,萧氏夫妇应当是极为认同她那几句自谦的话的。 他们并不想她做儿媳。 可此刻却顶着恶心来向她示好。 这期间,必然是有别的利益牵扯。 萧侍郎捏着茶盏的手稍稍用了力气,方才摆出温和态度:“阿樱的人品,我们信得过。那些流言蜚语绝不会当真。” 沈樱抬头与他对视,柔柔一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舅父舅母,父亲母亲,我先告退。” 沈既宣松一口气,连忙挥手让她离去。 沈樱笑笑,施施然离去。 身后,隐隐传来沈既宣的赔罪声:“舅兄见谅,小女无教……” 沈樱出了正厅,绕过一道长廊,脸色遽然一变。 踏枝轻声询问:“姑娘,怎么了?” 沈樱微微侧身,声音冷肃:“他们是冲着宋妄来的。” 萧家夫妇亲自上门,便是打定主意不容沈家拒绝婚事,定要嫁入世家。 山河聘 第4节 以彰他们的美名,毁宋妄的清誉。 ——皇帝为求娶世家女休弃原配,世家却识得明珠,娶了他不要的弃妇。 尤其是,这弃妇品行高尚,闺质林风,宋妄当真有眼无珠。 毁人名誉,是世家惯用的手段。 俗气,奈何有效。 选在腊月二十三封朝这日下聘,便是不欲将消息传入宫闱,传到宋妄耳中。 沈樱恶心欲呕。 世家,还是一如既往的道貌岸然。 对付男人,便从女人下手。 只不过,她是造了什么孽,要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踏枝恨的牙痒:“姑娘,那怎么办呢?” 沈樱立于庭院中,扬了扬眉,眼底掠过一丝沉冷:“不怎么办。” 踏枝微愣。 沈樱漫不经心道:“既不是冲着我来的,我急什么?” 原就是宋妄负她在先,如今这些麻烦算计,是他应得的报应,更应该他去发愁解决。 若宋妄当真没法子解决世家困局,她便自己寻摸个老实的世家公子嫁了,只消不是那脏东西,嫁给谁与她而言并无区别。 如今的境况,她能做到自保,于风波中全身而退,便已是对得起所有人。 至于宋妄的死活,干她何事? 更何况,于她而言,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 沈樱边往前走,边思索。 ——只是,这阴毒的手段,是什么阴沟里的臭虫想出来的? 当日下午。 萧氏夫妇从沈家离开,锣鼓唢呐又吹吹弹弹,绕过小半个京都,回到萧府。 当晚,京都东西坊市,茶楼酒坊内外,便已传遍了萧沈两家的婚事。 霜月从门外溜回来,提着裙摆小跑到沈樱身侧,“姑娘。” 沈樱斜斜靠在美人榻,手握一册书卷,正翻过一页,抬头:“嗯?” 霜月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姑娘,东市的百姓都在议论白天的事情。他们说世家的门槛那样高,却主动去求娶您,肯定是因为您品行好,才会受到青睐。” 沈樱漫不经心:“没有人说我被休弃之事吗?” 霜月一卡,犹豫片刻:“有……” 她看着沈樱沉静美丽的面庞,理直气壮抬高声音:“有还是有的,但比起前些日子,岂不是好了太多。” 沈樱点了点头,卷起手中的书,往霜月头上敲了一下。 宠溺笑着:“我们霜月说的对。” 霜月笑眯眯地接过她手中书册,“姑娘,我帮您按按肩膀,慢慢跟你说老百姓的话。” 沈樱笑着应了。 手指微微蜷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榻沿的硬木。 霜月所言并没有错,比以前是好了太多。 自打宋妄登基开始,在世家的刻意引导下,她在京都中的风评一落千丈,人人都觉她是痴心妄想的庶族心机女,活该成为弃妇。 今儿倒有人替她说好话了,确是里程碑式的长进。 这转变,仅仅是萧氏上门提亲下聘的缘故。 不过…… 沈樱眸色沉了沉,由此可以窥见,世族对这天下、对百姓、对风闻的掌控程度,是何等的密不透风。 他们可以肆意用口舌刀笔杀死一个人。 也可以肆意捧起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不论身份、地位。 只要他们想。 多可怕。 沈樱双眸中泛起一丝寒意。 就如同那一年冬,她的母亲流干了血,死在冰天雪地的湖心亭里。 次月,萧氏女便嫁给辅国将军,成为三品诰命夫人。 冰冷的雪,满地白。 鲜艳的花,处处红。 而世人都只称赞,世家淑女与英武将军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第4章 谢渡谢氏嫡长子 夕阳已落了山,天色渐晚。 耳边仍是霜月絮絮叨叨的声音,事无巨细讲述着外头发生的事情。 沈樱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霜月忽然道:“今儿在东市听闻,仿佛陈郡谢家的人进京时,排场极大,比起皇帝出行也毫不逊色,而且一来就派人去萧府递了帖子。” “谢家?”沈樱神色一凝,蹙眉,“可知来的是谁?” 霜月道:“说是谢三郎护送父母入京。” 沈樱沉吟不语。 下意识便多了几分谨慎。 谢氏与别家不同。作为本朝第一高门望族,底蕴深厚,当朝又有无数子弟为官。 仅仅中枢之内,便有尚书左仆射谢继宗、礼部尚书谢颂、台院侍御史谢遇等数人,其余掌管地方军政要务者,不可胜数。 谢氏忽然上京,又透露出与萧氏交好的信号,不得不多加考虑。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摇曳的光映上眉眼。 沈樱眉目深浓,左手两指微屈,敲了敲右掌的掌心,换声道:“踏枝,你与晴光还有联络吗?” 晴光,如今的六宫掌事女官。 在东宫时,踏枝与她关系极好。 踏枝颔首:“姑娘要找她?” 沈樱弯唇,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将我那支白玉簪送给她,过完年劳她往宫中递个话,将近日之事,递到宫中即可。” 如今已然封朝,宫内宫外消息不通,必定是联系不上的。 一切,只能等过完年再做打算。 踏枝微微颔首:“奴婢知道了,姑娘放心。” 沈樱不再言语,心底却压了一块大石头。 怕只怕,借她这颗棋子对付宋妄,是谢氏的主意。 若当真如此,恐怕她很难轻易脱身。 如今也只好先做两手准备。 一面借宋妄的手,给萧氏和沈既宣一些压力。 另一面,她的指望还是在姑母与卢家表哥身上。 __ 冬日的天过得格外快些,转眼便是新年。 自兰陵萧氏上门提亲,订立鸳盟,即将嫁入世家为妇,沈樱在家中待遇便直线上升。 沈家的年夜宴向来排场极大,等级分明,规矩森严。今岁却格外不同,沈樱的位置,竟被放置在了仅次于沈既宣夫妇的下手。 年后初二,沈既宣按照往年旧例,陪同萧夫人带着二人所出的子女前往萧家省亲。 出发之前,竟意外遣人到绿芙院,唤沈樱同去。 沈樱颇为诧异。 萧夫人嫁入沈家十年整,生下的长子都已九岁,这还是第一次要带着她去萧家。 踏枝皱着眉头:“姑娘去吗?” 沈樱懒懒道:“为何不去。为我梳洗装扮,今日穿那件绛碧绫裙。” 若不去,怎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更衣间隙,霜月不满地嘟囔:“萧氏回娘家关姑娘何事,往年也没听喊过一次。再说了,咱们夫人是原配,纵要走亲戚,也该先去林家才是。” 沈樱笑道:“所以今儿你帮我去林家一趟,替我给舅舅赔个不是。” 霜月叹口气:“是。” 沈既宣等人于大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方见得沈樱一袭绛碧间色的裙子,华光冶艳,摇曳生姿,徐徐然行来。 精心勾勒的眉眼,挂着并不真心的笑:“劳父亲母亲久等。” 萧夫人一见她这幅妖冶的样子,脸色便难看起来,咬了咬牙方才维持住情绪。 山河聘 第5节 面上脸色温和,笑吟吟招呼:“阿樱,快上车吧。” 沈樱提着裙摆上了马车,与萧夫人对面而坐。 萧夫人笑意温柔,亲自为她倒茶,真正将“慈爱”二字做到了极致。 马车行至萧府,已有人等在门口。 萧家外嫁的女儿们纷纷于此日回门,萧府门外遥遥停了一列马车,奢华壮丽,颇为不凡。 萧夫人瞥沈樱一眼,温柔提醒:“阿樱,萧家与别处不同,规矩森严,你若觉得不适应,便为了你父亲的面子暂且忍一忍。” 忍? 怎么出来做个客,竟用得到这个“忍”字? 萧家是给她设了个龙潭虎穴的鸿门宴吗? 沈樱看向她:“怎么,母亲的娘家竟还有人会为难我吗?” 萧夫人道:“自然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你,只规矩不同,难免需要磨合。” 沈樱颇觉好笑,懒洋洋撩起帘子,专挑疼的地方扎:“我明白了。萧府门第清贵,门扉不俗,自然规矩森严。” “否则,您的嫡长姐也难以嫁入太原王氏。” 萧夫人温和的笑容寸寸龟裂,再也维持不住。 她向来自矜世族的出身,自认尊贵。可偏偏同族的姊妹,要么嫁入别的世族,要么嫁入勋贵宗亲,一个比一个显赫。 唯有她嫁的是寒门庶族,做的还是继室。 这样的落差,仅仅靠沈既宣的美貌与体贴,是难以弥补的。 沈樱扎了她的心,偏过头笑吟吟道:“母亲,我说的对吗?” 萧夫人没有接话,心底掠过一丝阴霾。 下了马车,随着接引的仆从一路分花拂柳而过,沈樱的确见识到这些个世族的财力。 此处不过区区外宅,尚且不是兰陵萧氏的祖宅,便已是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山石嶙峋,争奇斗艳。 沈樱道:“萧府确实累世富贵。” 萧夫人颇为自矜。 沈樱眼底一片冰凉,从这累垂的花木中,她只瞧见世族的傲慢。 萧侍郎夫妇在后院花厅开的家宴,接见自己的姐妹女侄。 宴会行至一半,忽有仆从进前通报:“主君,少君带客回府,在外求见您。” 萧侍郎看了眼天色,略有些诧异,大年初二的上午,带的什么客人? “他带的何人?” “少君说,那人是谢家三郎。” “谢家三郎?”萧侍郎突然起身,对一众亲朋笑道,“诸位慢用,我先失陪片刻。” 他那太原王氏的妹夫却拦道:“舅兄且慢,明玄是我王家的外甥,与在座诸位亦是熟悉,不如直接请进来,一同饮宴。” “反正男女分了席,倒也不怕忌讳。” 萧侍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仆从自去传话。 片刻后,花厅外传来一道清晰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姿映在屏风上,飘逸的袍子掠过一阵清风。 那身姿于厅中站定,并未行礼。 嗓音清越,温润有力:“萧伯父安好。” 萧侍郎含笑:“许久没见,明玄风采更胜。” 沈樱侧头,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一抹白。 如覆盖青松的霜雪,遮山绕峰的云雾。 沈樱知道他的名字。 ——谢家三郎,嫡出长子,谢渡,字明玄。 第5章 琉璃宴饮 谢渡两手合持,行揖礼:“无端叨扰,还请萧伯父见谅。” 萧侍郎大笑:“谢萧两族乃是绵延百年的情分,你与我萧家儿郎一般无二,何谈叨扰。明玄切莫客气,入席吧。” “明玄委实客气。”萧大郎温声替他解释:“父亲,今日我与明玄于东市相遇,谈及近日所得的那副游船图,他甚是好奇,这才随我过来,并非是无端叨扰。” 萧侍郎朗声一笑:“明玄画痴之名,名不虚传。” 谢渡:“萧伯父见笑。” 萧侍郎挥手:“大郎,还不快请明玄入席。” 谢渡微笑,于席间落座,行止皆自在,一派清毓华贵。 厅堂内外便全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再无心关注别的事情。 一时间,觥筹交错,一切风雨都掩藏在言笑晏晏中。 沈樱从屏风后只能瞧见他影影绰绰的背影。 却也能感受到,这属于真正顶级世家的显贵与尊崇。 那是普通人永远无法高攀的地位。 她蓦然想起世人对这位谢家三郎的评价。 身披明月,蕴藉清风。 天上仙,亦不过此般洒脱。 这是无尽富贵中,方能养出的气度。 令人歆羡。 令人厌恶。 宴会又过半个时辰方才散场。 萧侍郎亲自领着谢渡前往书房,言是请他鉴赏新得的书画,却笑出来一脸褶子。 长辈们自有话说,各自挽着手臂回了房间。余下未婚的女郎们自行嬉戏。 萧四姑娘萧兰引招呼众姐妹:“我们家从江南移栽了几株新鲜的花树,引了温泉水养着,姐妹们随我去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温柔笑道:“沈家表姐是第一次来做客,不如您走前面,与我同行,以免迷了路。” 沈樱原本藏在人群里装透明人,无意与她们玩乐,没想到这把火还是烧到了她头上。 她就说,沈既宣夫妇特意带她来萧家,怎么会没有鸿门宴等着。本以为谢渡在此,她今日算白来,没想到萧氏竟还未放弃。 沈樱弯了弯唇,清澈的眸子与萧兰引对视,落落大方,毫不畏惧:“那我便却之不恭。” 她抬脚,稳稳走到萧兰引身侧,笑吟吟道:“四姑娘,请带路。” 其他人都有些诧异。 沈樱即将嫁入萧氏,做萧家儿媳。 按照正常的逻辑,此刻她合该避嫌才对,万万不该在萧家做主人的事儿,教人觉得她恨嫁。 譬如与萧兰引同行为大家引路,便已经是极过分的事情。 没想到她竟一点都不避讳。 竟是,不知害羞吗? 萧兰引贵为萧氏一族唯一的嫡支女郎,没和别人一样诧异,反应颇为拿得出手,温婉一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边请。” 沈樱毫不客气地向前走,不理会旁人探究的视线与窃窃私语。 那位嫁入太原王氏的萧夫人亦生了个女儿,取名唤王熙和,此刻这位王姑娘也在人群中。 见状不禁嗤笑一声:“粗鄙庶族!”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岁。 然而倨傲抬起下颌时,却与她的父母亲眷一般无二,居高临下、目中无人。 沈樱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只问萧兰引:“世家待客之道,便是纵容一位客人,当众辱骂另一位客人吗?” 萧兰引脸色微变,看王熙和一眼,虽未责怪,却仍是对沈樱道歉:“是萧家待客不周,沈表姐见谅。” 沈樱抬手抚摸廊外的冬青树,没有说话,只发出两声又冷又硬的笑。 讥讽与嘲笑的意味明显:“没想到堂堂萧氏,竟能任由别家女郎当家做主。” 萧兰引脸色僵硬,羞耻难当。 沈樱没有给她眼色,漫不经心往前走,挺拔又放松的脊背格外悠闲,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 王熙和冷冷道:“四表姐何至于对一个庶族女这般卑躬屈膝,当真丢了世家颜面!” 萧兰引深吸一口气,硬是忍住脾气,脸上仍旧挂着和煦的笑容,言语却毫不客气:“王家表妹若是看不惯我的待客之道,尽管回王家去邀请你的客人,我自不会置喙表妹为人处世。” “但还请表妹清楚,这里是萧府,不是王府!” 她加重语气,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警告之意十分明显。 萧兰引心底的不快几乎要溢出来,想道: 这天下世家皆以王谢两族为首,王家人高傲些实属正常。但大过年的,撒野撒到萧家未免太过分了。 沈樱纵然出身寒门庶族,与萧名扬定亲,出嫁从夫,日后便是萧氏族人,岂容别家羞辱。 王熙和莫不是觉得,萧氏落寞便可任由欺凌。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山河聘 第6节 他们萧家瞧不上沈樱那是自家的事情。但王家欺辱萧家人,便是不可容忍。 王熙和脸色微微一变,似是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被当众回击。 而且是被阴阳怪气“越俎代庖”。 对循规蹈矩的世家女子而言,这无疑是极大的刺激。 王熙和脸色惨败,却无人理会。 萧兰引看向沈樱。 沈樱弯唇,笑意清浅:“萧家贵为百年世家,果然没叫我失望。” 萧兰引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怎么好端端的说着说着,好似将沈樱放在了高位,可以肆意评价萧氏? 可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只好愣在原地。 沈樱素来最擅长喧宾夺主:“四姑娘,再不往前走,花就要谢了。” 萧兰引倏然回神,连忙招呼其他人:“大家随我来。” 今晨母亲交给她一个任务,她还得领着沈樱前去看花,才能顺理成章完成。 万万不该为这一点口舌之争浪费时间。 一路上萧兰引都未说话,只是任由侍女为众人介绍萧家布局。 行过层层叠叠的长廊,豁然开阔,偌大的空地上建了几座琉璃花房,奢华富丽,令人目眩神迷。 沈樱愕然,侧头看向萧兰引。 萧兰引颇为傲慢:“我家花房所用琉璃,乃是自西域运来的,一块便价值千金。若非父亲素爱花木,万万不敢如此奢靡。” 沈樱没有言语。 琉璃是从西域传来的稀罕物件,昂贵稀少堪比玉石,价值千金。 去岁,先帝赐东宫一块琉璃炕屏,精致华丽,熠熠生辉,据说在西域便有人开到万金之价。 进了东宫后,宋妄十分喜欢,特意摆在了内室,日日观赏摩挲。 但那琉璃炕屏比起眼前的场景,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班门弄斧。 沈樱悠悠道:“世家豪富,今日知矣。” 守着一郡之地,奢华便远超皇族,不知是重利盘剥,还是经营有方。 萧兰引轻笑,伸手,做出邀请的手势:“沈表姐请。” 沈樱抬脚,踏入第一座琉璃花房。 入目繁花似锦,艳丽繁盛,烂红如火,妆光酒色。 一朵一朵花开得绚烂娇美。 萧兰引在背后介绍:“这里种的是南方来的山茶花,性喜暖湿,在我们北方极难种植成功,我们家也是废了好大的工夫,方才种活了这十几株。” 她笑着道:“大家慢慢观赏。” 一旁当即有人接上她的话:“只观赏有什么意思?既见了稀罕物件,便该纪念一二,不拘作诗还是写赋,哪怕是乐府歌行,总不能辜负了这花。” 此女是萧家另一位表亲,清河崔氏女,崔明筱。 她双眸直勾勾盯着沈樱,说话时却偏过头,看向萧兰引:“说到这里我已经手痒了,兰引,还不快让你家下人送纸笔来。” 萧兰引颔首,唤来下人去取纸笔。 随即看向沈樱,满脸的歉意:“沈表姐,我们大家从小就一起玩这种游戏,如今不好损了大家的雅兴。若您不喜欢,我可以让人带你往前参观。” 原来鸿门宴是在这里等着啊。 沈樱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如今世道不宁,书籍与礼乐都被世家掌控。出身世族的男男女女都可读书学礼,庶族之人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是以,如今的世家贵女们宴饮游乐,都常以诗书为主题,以彰显她们与庶族女的区别。 今日这提议,明摆着是羞辱沈樱。 否则,倒也不必特意将她点出来,要送她继续前行。 难道世家女就当真个个才貌双绝?便没有资质愚钝的吗? 真是可笑! 萧兰引被她这一眼看的有些发怵,声音低了些:“沈表姐的意思呢?” 沈樱漫不经心笑了:“崔姑娘的提议甚好,我若临阵脱逃,恐怕会被人耻笑。” 崔明筱冷冷道:“人最好别逞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纵使强求也不会有好结果。” “不管是人、物还是名利。” 沈樱笑了:“至少,我从不强求别人手里的东西。” 崔明筱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脸色大变,双眼淬了冰似地瞪着她。 沈樱收回目光,不紧不慢道:“令族妹即将入宫做皇后,崔姑娘还不满意吗?” 崔明筱有位堂妹,小字明意,崔氏家主的女儿,年方十六,二八年华。 ——是宋妄亲遣使者,以万两黄金下聘的未来皇后。 沈樱问的意思是:你堂妹夺走了我的东西,如斯卑劣,你还要针对我吗? 崔明筱握紧拳头。 第6章 算计婚事尽于此 沈樱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袖,“崔姑娘怎么不说话了?是惭愧吗?” 诸如婚姻、男人的话题,对未婚少女而言,多少有几分羞耻。 崔明筱不知如何搭话,只得咬了咬牙,看向萧兰引:“四表姐,如今我们竟沦落到如此被人羞辱的地步了吗?” 萧兰引颇为无语。 明明是你先找的人家麻烦,怎么又作出这幅冤屈的模样。 不过,崔明筱所作所为,亦是听从了父亲的话。 她不可能放着不管不问。 萧兰引莞尔一笑,看向沈樱:“沈表姐,我们都是未婚的女郎,这些事情还是交给长辈们操心吧,您觉得呢?” 沈樱与她对视片刻。 这位萧四姑娘当真有些本事。不卑不亢的模样,笑着骂人,段位比之在座其他人,要高出不少。 同是世家贵女,嫡支主脉与旁支,亦有不少区别。 沈樱弯了弯唇:“四姑娘言之有理,你们都是未婚的女郎,是我冒犯了。既如此,那我便先行告退。” 萧兰引一愣。 沈樱掸了掸衣袖:“我并非未婚的女郎,与诸位格格不入,便不打扰雅兴。” 她嘴里这么说,脚下走的却很慢。 她敢赌,萧兰引一定会开口留她。 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萧家特意喊她过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 必然是有所求,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知道什么。 今天,他们绝不可能让她轻易离开。 果不其然,萧兰引微微一愣,忙道:“沈表姐留步。” 沈樱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萧兰引,沉默着没有言语。那副模样,像是伤了心后,下定决心要走。 萧兰引微微咬牙,上前一步挽住她的手臂,眉眼温润带笑:“若是表姐走了,父亲一定会责怪我们姐妹,还请表姐怜惜。” 沈樱仍是没说话。 萧兰引抿唇,脸上仍旧带笑,嗓音却冷了几分:“表姐方才说的对,我们萧家绵延数代,绝不允许别人当家做主。” 这话表面是在说刚才王熙和之事,好似在向沈樱道歉。 但谁都不是傻子,听得分明清楚,她是在敲打沈樱。 ——王氏女尚且要低头,何况区区出身庶族的沈樱呢?萧家不许沈樱走,沈樱便不能走。 几朵花的阴影打在沈樱脸上,影影绰绰遮住她漆黑的双瞳。 半晌,沈樱方笑了,“萧四姑娘言之有理。” 她没再说走的话,只是情绪了了,径直坐在了侍女刚搬来的座椅上。对一切都无甚关注的模样。 萧兰引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其他人玩乐,双眼余光却始终盯着沈樱。 这位沈家女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她原以为,作为皇家下堂妇,该是幽怨哀伤,自怜自艾的。 不曾想如斯明媚娇艳,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甚至于提及被休弃之事,亦毫无郁色。 崔明筱见沈樱被敲打,神态轻松了一些,脸上重新挂了笑。 “诸位姐妹都是熟人,规矩就和我们以前一样,大家各自出一个彩头,输给最后的赢家,大家以为如何?” 其他人纷纷应和。 崔明筱看向沈樱。 沈樱轻嗤,不言不语,一副懒得迎合的模样。 崔明筱冷冷收回目光,拉着别人去玩,隐隐约约有排挤之意。 沈樱瞧了萧兰引一眼。 山河聘 第7节 萧兰引颇为无奈。 恰好,侍女们陆陆续续端来茶盏。 萧兰引亲自端了一杯,送到沈樱手边:“沈表姐,这是岭南来的岩茶,别有一番风味,你尝尝。” 她说着,往沈樱唇边递过去。 沈樱低头看一眼,接到手中,掀开杯盖轻嗅,“清新幽远,是好茶。” 说罢,沈樱喝了一口。 萧兰引面色不变:“表姐喜欢就好,您先坐,稍后还有点心。” 沈樱颔首。在她转身的瞬间,将口中的茶水吐到袖口当中,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盯着萧兰引的背影。 这茶水当中掺了脏东西。 若她没有闻错,是宫廷秘药“竹报”。 竹报平安,“竹报”并非毒药,更不伤身。这仅仅是一味安神养心的药,吃下后会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精神百倍。 只是,药效当中,人纵然受了刺激也不会醒。 几乎与蒙汗药无异。 萧家给她喝这东西,是要做什么?有什么打算? 那些个后宅的隐私手段,这堂堂世家大族,莫非竟也要如此丢人现眼,用肮脏的手段对付她? 沈樱扶着额头,闭上双眼,靠在了椅子上,佯装睡过去。 闭上双眼,一切都变得遥远了。 她只能听见萧兰引的声音:“沈表姐困了,素微,你们扶她去客院休息,别叫人惊扰了她。” 崔明筱讥讽:“莫不是怕了,借此逃避。” 萧兰引出言制止:“表妹,慎言。” 沈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两个侍女扶进了一间屋内,放在了床上。 随即,那两个侍女飞快地推门离去。 沈樱睁开眼,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房间,暗暗思索。 观这房屋的装潢,的确是萧家客院,并没有什么奇特或诡异之处。 萧家,到底想做什么? 沈樱微微抿唇,手指揪着身下的床单,若有所思。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樱赶紧闭上双眼,便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人在里面了吗?” “是,主君。” “二郎呢?” “在后院等您召见。” “让他过来。” “是。” 是萧侍郎与他的随从。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 停在了床前。 萧侍郎的目光冷漠至极,待到萧名扬进屋,方道:“脱了你的外衫,躺到她身边去。” 萧名扬先厌恶地蹙眉:“父亲,难道您真的要我娶这个下堂妇?皇室都不肯要她,我们萧家凭什么要?” 萧侍郎声音平静:“待我们达成目的,你可以再休弃她。如这般的美人,纵然嫁过人,你也不算吃亏。” 萧名扬道:“亏倒不亏,只是我觉得没必要……” 萧侍郎道:“想要你妹妹做皇后,你就必须娶沈家女。” 萧名扬傻乎乎道:“为什么妹妹要做皇后?皇家的富贵和权力,如今还比不上我们。” 萧侍郎深吸一口气:“皇家如今被我们掣肘,是因我们掌控了天下赋税,皇家不敢撕破脸。” “但若当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皇室派遣军队,靠我们养的私兵,不可能与北境将士相提并论。” “所以,值钱的不是皇后之位,而是未来的摄政皇太后。谢太后入主建章之后,手握北境七万大军,能够调兵遣将,大权在握,这才是我们世家需要的东西。” “否则,我们何必百般筹谋,与皇室联姻?” 萧侍郎的声音陡然有些厌恶:“先帝时后位博弈,谢氏女逼死先帝原配,艳压群芳夺得后位,这也便罢了,谢氏毕竟乃世族之首。” “可崔氏凭什么压我们一头?”萧侍郎冷哼一声,“区区崔氏女,靠着鼓吹煽动,就想要压我们兰引一头,当真做梦。” 萧名扬疑惑不解:“可是父亲,这跟我娶沈樱有什么关系?” “愚钝!”萧侍郎斥责一声,“沈樱是陛下原配发妻,陛下待她情深义重,宁可休弃也不肯杀她。将她掌握在手中,才能有和皇家谈判的筹码。” 萧名扬讷讷不敢言。 萧侍郎斥责:“还不快躺上去。” “为什么要躺?”萧名扬跟傻子一样,说一句问一句。 萧侍郎闭了闭眼:“我要逼她配合我们,告诉我想要知道的一切,否则便要她身败名裂。” “二郎,先帝极为信任她,谢太后不知道的事情,她却知道,你可知她的价值?” 萧名扬点了点头:“好……” “这就不必了吧。”沈樱骤然睁开眼,双目清醒,冷静如霜雪,“萧侍郎好算计。” 萧侍郎愕然片刻,很快回神:“茶你没喝?” 沈樱掀开被子下床,平静道:“你既知道先帝信我,事事都交付与我,又怎么敢以为区区竹报便能撂倒我?” 萧侍郎冷冷看着她。 沈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明明坐着,却有股睥睨之意:“萧侍郎,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并非你想的娇弱女子,逼急了一把火烧了你萧府也并非难事。” “我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比你想的更多。但我一件都不会告诉你,我的嘴有多严,你可以去问一问。” 萧侍郎没说话。 沈樱托腮,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盯着他:“您若不信,我们可以走着看。”她笑得肆意:“我一人一身,换你萧氏几百人,不亏。” 萧侍郎神态冰冷:“我可以杀了你。” 沈樱毫无惧色:“那你尽可以试一试。若是你不怕宋妄发疯,我的脖颈,如今便在你刀下,只待你挥刀。” 萧侍郎忍了忍,却也知自己只能放大话。 若能轻易杀了她,她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世人都只知晓皇帝休妻,却无人知晓这些时日于朝堂上,宋妄为她一条命,做了多少事。 萧侍郎闭上眼,指了指门口:“走。” 沈樱起身,屈膝:“晚辈告退。还有,舅舅,我和二表哥的婚事,可以尽于此了吧。” 萧侍郎语气倨傲:“我萧家嫡子,若无利可图,决计不会娶一下堂妇人。” 沈樱莞尔:“但愿如此。” 她提步出门,走了约摸百步,绕过一个转角,脚步倏地一顿。 转角处,栏杆前,白衣公子转过身,眉目温润,姿容若仙:“沈姑娘。” 第7章 宋妄我便要了他的命 沈樱脚步只停顿片刻,略一颔首,彬彬有礼:“谢郎君。” 即后,便错身而过。 像是路途间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不用在意,无需停留。 心底却暗自思索。 这谢家郎君在别人家做客,怎的抛下主人家孤身一人在此乱走,太不讲规矩了。 随即,她哂笑一声。是自己卑微了,谢渡贵为谢氏嫡长子,承继宗祧的人物,并非后院那些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女郎。 他的规矩,便是世家的规矩。 又有谁敢挑他的礼节呢? 萧瑟的北风吹进这高门大户的深宅,与外面一样的冷。 沈樱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加快脚步往后院走过去。 未曾见,身后有人遥遥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方转过身离去。 萧家客院与花房离的不远,沈樱行了约摸半刻钟,便瞧见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听到花房中欣喜愉悦的丝竹之声。 她弯唇,脚步未停,推门进步。 听到门响,众人下意识转头离去。 沈樱抬脚进去,望向萧兰引,如愿瞧见她陡然惨白的脸色。 再看其余人,脸上的神情不一而足,大抵皆是惊讶与困惑。 沈樱不由去想,今日之事都有多少人知道,她们各自都知晓多少? 这一路上磕磕绊绊的争吵,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替萧兰引转移视线? 这满院美丽纯真的少女,并无几个真的天真烂漫。 果真是,世家精心教养的女儿。 山河聘 第8节 沈樱如娇花嫩柳的美丽脸庞不带一丝异色,款款走向萧兰引:“四姑娘,方才失礼,还请恕罪。” 萧兰引勉力笑了笑:“无……无碍……” 沈樱弯唇:“天色将晚,我不识得路,可否请四姑娘送我出门,我回家去。” 她不打算去找沈既宣与萧夫人。 这二人,不过是萧氏帮凶,若与他们同行,说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沈樱当面并未撕破脸皮,仍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萧兰引心下有鬼,兀自心虚,下意识道:“好。” 沈樱抬手,“四姑娘先请。” 萧兰引不得不领着她往大门口走去。 沈家的车夫始终守在门前,瞧见沈樱的身影,有片刻诧异,这半路回家,莫不是得罪了主家?但又瞧见她与萧家女同行,不敢小瞧,随即连忙搬下绣凳:“大姑娘。” 沈樱略一颔首,上了车,“我们先回去。” 车夫忙不迭应下。 回到沈家后,沈樱并未回绿芙院,而是端坐正厅之上,等着沈既宣夫妇归来。 及至黄昏,天色欲暗,另一辆马车方才停在门口。 沈既宣夫妇踏着夕阳,进了正厅,一眼瞧见沈樱,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沈既宣深深呼吸两下,声音厌恶至极:“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萧夫人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安抚:“主君切莫生气,为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 说罢,她看向沈樱,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阿樱,你今日怎能如此失礼,竟不告而行,自己从萧家回来?你可知你此行,让你父亲丢了多大的颜面?” “而且,你怎么能得罪了我家兄长?你与名扬的婚事本就是你高攀,如今被退婚,你让我们沈家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 沈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挑了挑眉,讥讽嗤笑:“你在我跟前说这种话,是指望我继续陪你玩母慈女孝的游戏?” 萧夫人一怔,当即红了眼圈,泫然欲泣:“阿樱,你竟然如此说我?” 沈樱起身,缓步行至她跟前,抬手抚上她仍旧细腻美丽的脸庞:“萧家打的什么主意,你比我清楚,如今万不必在我跟前充慈母。” 萧夫人咬了咬下唇,柔柔弱弱看向沈既宣,委屈地偏过头。 沈既宣怒道:“沈樱!” “夫人,您应该还记得绿珠吧。”沈樱不理他,直勾勾盯着萧夫人。 萧夫人脸色微僵:“你……你此言何意?” 沈樱凑近,嗓音微低:“她害我,尚不及你呢。” 萧夫人悚然,寒意从脚底板蹿上天灵盖。 昔年沈既宣有个宠妾,小字绿珠,温柔小意,妩媚动人,十年来盛宠不衰。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绿珠突发恶疾,美丽的脸上爆了满脸的疙瘩,红肿骇人,沈既宣只看了一眼,便再不愿见她。 后来绿珠治好了脸,却彻底失了宠。 再后来,绿珠与家中管事私通,被捉奸在床,拖出去乱棍打死。 尸首便被抛在城外乱葬岗。 那时人人都觉疑惑,不知绿珠为何毁了容颜,但却始终没能找到证据,只得归结于意外。 萧夫人瞠目结舌:“是……你?” 她心底微颤。 三年前,沈樱不过十五岁,将将及笄。若那时她便能不动声色害了绿珠,且做的天衣无缝,不留任何痕迹。 不免,令人胆寒。 沈樱后退一步。 夕阳的光透过菱格窗,斑驳细碎地打在脸上,她巧笑嫣然:“我可没说。” 沈既宣上前一步,攥住沈樱的衣领,将她提起,冷冰冰道:“是你害死了绿珠?” 沈樱被衣领勒着,呼吸不畅,双目却冰冷:“不,不是我。” 沈既宣:“你还狡辩!不是你,又是谁?” 沈樱讥笑:“是你。” 沈既宣手上用力。 沈樱拽住他的手,咬牙:“你要杀了我?” 沈既宣盯着她,松开手,恶狠狠地“哼”一声,“沈樱,我不杀你,是不想做杀女之人。” 沈樱跌倒在地上,大口喘息,却没有服软的意思,双目倔强冰冷地望着他。 萧夫人假惺惺道:“主君息怒,阿樱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纵有千般不好,您做父亲的也该体谅。” “您就看在她昔为皇室人的份上,饶她一次吧。否则外人会说,你我夫妇逼死了被休弃回家的女儿,那你我在这京中,可真真就得声名狼藉了。” 她又看向沈樱,勾唇:“再者说,大姑娘向来心有成算。如今瞧不上我家名扬,想是有了更好的,倒也理所应当。” 沈既宣闻言暴怒,上前一步:“沈樱,你知不知廉耻?”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落到沈樱身上,那力道极为骇人。 沈樱淬冰的双眸倏然一软,眼圈泛起红,望向他身后,咬着牙倒在地上,苍白唇色被咬出绯红牙印。 沈既宣一怔。 尚未来得及回头,便闻冰霜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将军,你在做什么?” 沈既宣回过神,连忙转身。 十步开外的地方,一道遥遥行来。 那人着玄色衣袍,金冠博带,富贵华彩。 ——是宋妄。 沈既宣来不及愕然,连忙俯身下拜:“臣沈既宣拜见陛下,吾皇安康。” 萧夫人亦俯身:“臣妇萧氏拜见陛下,吾皇安康。” 其余人纷纷下拜。 厅堂内外,唯有宋妄一人站着。 他没动,没叫旁人起身,不言不语站在那里,望向俯在地上,狼狈苍白的女子。 嘴唇动了动,又颤抖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嘶哑得难受:“阿樱……” 沈樱望着他,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又仿佛隔着千年万载。 她手臂撑着地,挣扎着起身,挺直脊背跪下去,叩首,一字一顿,“臣女沈氏,叩见陛下,愿吾皇……安康。” 绾发的簪子在挣扎中掉落于地,乌黑长发散落于肩背,衣衫凌乱狼狈。 夕阳下,她叩首,身体笔直,苍白却倔强。 宋妄的心像被用刀划了一下,血流汩汩,又被用力撕扯。 他捂住心口:“阿樱……” 几乎是扑过去,宋妄将沈樱扶起,用力揉进怀中,口中不住喃喃:“阿樱,你……” 沈樱的眼泪,顿时便从眼睛里落下,浸湿他肩上的衣料。感受着肩上的湿热,宋妄身体微微僵硬,心里疼的如千万根针同时扎入。 他说不出话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淬了冰雪,直勾勾望向沈既宣。 那模样,半点不像恩断义绝,夫妇情断。 沈既宣以首伏地,思及自己想要将沈樱嫁入萧氏的作为,顿时冷汗涔涔。 宋妄咬着牙,用了极大的力气压住怒火,问:“沈既宣,你敢打她?” 沈既宣大脑飞速地转,却始终不知如何辩解,只得伏在地上,讷讷不言。 宋妄怒极:“你们竟如此对待她,沈既宣,朕要你的命。” 沈既宣愕然变色。 沈樱却突然推开宋妄,踉跄两步,勉力站直身体,站在两步开外望向他。 宋妄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下意识道:“阿樱……” 沈樱与他对视,嗓音嘶哑,却坚定认真:“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教训子女,乃天理伦常,不该被苛责。” 宋妄怒道:“胡说八道!你的命何曾属于他!今日他敢打你,我必会要了他的命,谁说都无用!” 沈樱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端端正正跪于地,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 她抬起眼睛,自下向上看着宋妄:“陛下乃天下之主,想要家父的性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无人胆敢置喙。” 宋妄随之安抚道:“所以,你不必怕,无人敢说你不好。” 沈樱置若罔闻,继续端端正正道:“但臣女今日,却要求陛下饶恕家父。” 宋妄手指捏的咯吱作响:“阿樱!” 沈樱与他对视,没再称呼他为“陛下”,而是凄然一笑,道:“宋妄,你当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迎着宋妄茫然的眼神。 沈樱一句一句,击溃他所有的傲慢:“没了父亲,你让我去何处?教坊吗?” 第8章 婚姻三载为期,誓不相负 宋妄微怔,满眼不解。 沈樱眉目坚定,便将一切遮羞布扯开:“你当真觉得,我今日之狼狈不堪,是因父亲之过吗?” 宋妄脚下登时无法动弹,宛如被千万条藤蔓绑住,逼得他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血液都随之僵硬到无法流动。 山河聘 第9节 他当真如此觉得吗? 当然不会。他比谁都清楚,沈樱落得今日境况,皆是因他之过,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沈樱看着他,双手用力抓着臂间的披帛,字字泣血:“宋妄,我只是个被休弃归家女子,父母怜悯,方接纳我在家中生活。不论好歹,总归给我片瓦遮身、衣食果腹,不至使我沦落街头,无家可归?” 宋妄只觉这话刺的耳根到心口都生疼。 沈樱兀自望着他,眉眼带着彻骨的难过:“如若我今日没了父母,你让我去何处?” “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个女人,无夫无父,该当如何?” 宋妄立于原地,凄清的夕阳打在肩上,寂寥恍惚。 沈樱从来都是辩才的高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宋妄,去岁秋天,你我一同听的那出《玉簪花》,林玉簪的结局如何,你可还记得?” 宋妄张了张嘴,半晌才艰涩道:“记得。” 《玉簪花》是一出戏文,女主角林玉簪被夫家休弃,被娘家不容,无奈栖身破庙,偏又遇上拐子张三,被骗去花楼,从此沦落风尘。 这时节里,一个女人,无父无夫,结局大抵如是。 或者说,人间诸事,比戏文更残忍。 宋妄偏过头去,眼底已泛了红,双手紧握成拳,脖颈中已爆出了青筋。 却死死咬紧了牙关。 他说不出饶恕沈既宣的话。 更说不出责罚旁人的话。 他怨憎世人。 却也知晓,是他的贪心不足,使得沈樱沦落至此。 沈樱始终跪在地上,许久侧过头,看向沈既宣:“父亲,我想与陛下,单独谈一谈。” 沈既宣求之不得,连忙带着人离开。 偌大厅堂内,只余二人。 夕阳已渐渐落下山,厅堂内墨色渐浓。 沈樱撑着地,缓缓起身,行至宋妄身侧,抬手去抚摸他俊美的脸庞,眼底痴痴情深。 宋妄没动,双眼发红。 沈樱的手触到他眼角,又缓缓缩回去,垂首时嗓音喑哑:“宋妄,你回宫去吧,从今以往,莫要念我。” 宋妄抓住她的手臂,过了半晌,忽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声音里带着找到救命稻草的兴奋。 “阿樱,你可以往玉芍园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没人敢夺走你的东西。” 沈樱看着他,眼底浮现一丝失落,神色凄怆:“非皇家人,岂敢入主玉芍园。何况,我最重要的东西,早已被人夺走了。” 宋妄心如刀割,不由道:“聘崔氏女为后,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世族势力庞大,历代皇族无一不被掣肘,你应当明白。” 沈樱微微颔首:“我懂。” 宋妄继续道:“除却后位,其余我都可给你。若你愿意,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亦可重新册立你为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樱失望地摇摇头,拒绝了他:“宋妄,你知道,不可能的。” 宋妄眼底浮现一丝失望之色。 沈樱敏锐地捕捉到,只觉凄然可笑。笑宋妄天真,竟以为她会同意这样的说法。更笑宋妄愚钝,竟以为她能和崔氏女和平相处。 怎么可能呢?若当真回宫做了贵妃,那她和崔氏女,便只能活一个。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是一山不容二虎。 多说无益,她总也是说服不了对方的,也绝不可能再从宋妄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 沈樱不欲再纠缠不休。 她向后退一步,望向宋妄的眉眼,清晰道:“民间夫妇和离时,常说一别两宽,各不相干。虽然你我之间没有和离之说,唯有您废弃妃妾的道理,但臣女斗胆,请与陛下一刀两断,夫妇义绝,自此,两不相干。” 宋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摆出拒绝的神态。 沈樱无声叹息,声音很轻,有些无奈的怅然:“宋妄,你何必如此。我今既已归家,便早晚要再次嫁人。” “我与萧家的婚约,你应当有所耳闻,今日虽已解除,但没了萧家,还有别人家。” “我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沈家。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妄蓦地抬头,漆黑的瞳仁一转不转地盯着她:“什么婚约?” 沈樱一怔:“你不是听说我与萧家的婚约,才来的吗?” 宋妄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我从未听闻此事,我来沈家是我想见你而已。阿樱,你与我说,什么婚约?与谁的婚约?” 萧家?萧家长子已经成亲,三子定下范阳卢氏女,未婚的适龄男儿唯有次子萧名扬一个。 沈樱没有说话,宋妄却已反应过来,咬着牙,怒意烧红了眼:“他们要把你嫁给萧名扬?” 那个该死的纨绔?他也配觊觎沈樱? 宋妄心底恨意灼烧,几乎要当场提剑杀人,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根一根,格外骇人。 沈樱闭了闭眼:“宋妄,你在生什么气?” 宋妄的怒火戛然而止,茫然看向她,不知她为何问出这种话? 沈樱面色苍白:“我已与你说了,我迟早要嫁人。不是萧名扬,也会有旁人,你为何生气?” 宋妄呼吸一窒,呆立原地。 似乎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樱会另嫁他人。 怎么可以呢?沈樱明明是他的妻。是他亲自迎入东宫,许下白首之约的妻子。 宋妄咬着牙:“我不许,阿樱,你不能嫁给别人!” 沈樱无声笑了,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却没有任何笑声:“宋妄,是你先不要我的。” 凭什么你能无缘无故违背诺言,另娶他人,我却要守着一个过期的诺言,赔上我的一生? 她声音轻缓:“我今非皇家妇,不过是人人都可欺辱的弃妇。仗势欺人上门求亲者众多,总有沈家无法应对的。宋妄,你叫我怎么办?” “再者说,纵然父亲能够应对,他又何必为一个女儿,让自己陷入险境呢?” 种种困境于前,身不由己罢了。 宋妄咬紧了牙关,过了许久,才嘶哑着嗓音道:“阿樱,你恨我吗?” 沈樱垂眸,没有言语。 宋妄又问:“你还爱我吗?” 沈樱偏过头,不去看他。 宋妄问:“若是能选择,你愿意嫁给旁人吗?” 沈樱终于回过头,与他对视,双眼通红,悲痛从眼角眉梢溢出:“宋妄,但凡有一点办法,我怎么会愿意被人摆布?” 宋妄捏着掌心,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阿樱,你等我三载,我绝不负你。” “三年后,我一定重新聘娶你,做我的皇后。” 沈樱愕然看着他:“宋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不必管我。”宋妄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臂:“阿樱,三载为期,誓不相负,你呢?” 沈樱沉默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君若为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以目光逡巡着宋妄的眉眼:“我愿意信你,等你。” 宋妄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沈樱眼睛里有泪光,没有喜悦和希望,仍是漆黑沉闷。 宋妄看她:“阿樱……” 沈樱声音轻柔:“宋妄,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只是……”她闭了闭眼,“婚姻之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容我自己做主。” 宋妄哑声道:“你不必忧心,我会为你解决。” 沈樱慢慢点头,泪光朦胧的眼底,顿时盈满了信任。 宋妄狠狠将她拥入怀中,像是要彻底满足了思念,许久才放开。 他低头,用大拇指擦拭沈樱眼角的泪:“你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他踏步离去,看方向,是去寻沈既宣。 沈樱敛眉,理了理衣袖,转过身,缓步走回绿芙院。 踏枝正在房中整理她的首饰,见她这幅狼狈的模样,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握住她的手:“姑娘,您怎么了?手这样凉?” 沈樱疲惫地摇摇头,脸上却不沉闷,反而有一丝愉悦:“没事。” 她走进屋内,“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踏枝点了点头,给她换衣裳,边换边问:“好好的出去,怎么破破烂烂的回来?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樱掐头去尾:“宋妄今天过来了。” 踏枝手一顿,下意识观察她的神态,生怕戳到她伤心处。 沈樱脸上没有丝毫郁色:“我与他哭了一场,闹了一场。踏枝,从今日起,我与萧氏的婚约解除。而且以后我便不必再忧心,沈既宣随意将我许配给旁人了。” 踏枝脸上爆出一丝惊喜之色:“真的吗?那太好了。” 沈樱颔首,脱了衣衫,沉入水中。 声音隔着水雾响起,漫不经心的含混:“宋妄到底还是有些用处。” 人不行。 身份倒还可以一用。 为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至于所谓的三载之约,傻子才会当真。 山河聘 第10节 沈樱讥讽一笑,眼底森寒。 俗世之间,存活不易,爱恨纠葛,不值一提。 第9章 祭母范阳卢氏 宋妄与沈既宣说了什么,沈樱不得而知。 大约也就是些威逼利诱的话,好教沈既宣不敢再慢待她。 不新鲜,但有用。 沈家上下的态度,转变的很明显。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 厨房便向绿芙院送来了今日的早食,食物摆在桌子上时,还热腾腾的冒着蒸汽。 今日,足足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霜月拿着筷子给沈樱夹菜:“姑娘,您多吃点。”她笑嘻嘻道:“没想到我们也有狐假虎威的一天。” 踏枝点了点她的脑门:“真真是不学无术!” 霜月“嘿嘿”笑了:“姑娘就喜欢我不学无术。” 沈樱瞧着她活泼可爱的模样,眼底亦不由得漾起笑意。 用过早餐不久,便有前院侍女匆匆而来,说是那位嫁入范阳卢氏的姑太太沈惠带着表少爷回家省亲,如今已至前厅,请大姑娘前去见面。 沈樱换了件见客的衣衫,便领着踏枝、霜月往前厅去。 方至前厅,一道藏蓝色的身影映入眼帘,俊秀开朗的青年回过头,脸上绽开绚烂的笑容:“表妹。” 沈樱双手在胸前交握,微微屈膝行礼:“表哥。” 卢奕麟年方十九,清俊明朗,犹若夏日骄阳,望着沈樱时,眼角眉梢都藏着喜意。 “表妹快进来吧,舅舅和阿娘都在都在屋内等着。” 沈樱柔柔颔首,提步进屋。 厅内坐着的中年妇人衣衫奢华,装饰雍容,神色却柔弱,俨然是许久不见的沈惠。 沈惠瞧见她的身影,连忙起身扑过来,握住她双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的模样。半晌,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瘦得好可怜……” 沈樱心底一酸,眼睛酸涩难忍。若说这世上有谁真心疼爱她,除却姑母,再无旁人。 沈樱眨掉眼底的泪意,弯唇带出柔和的笑意,轻声安抚:“姑母,我很好。” 沈惠摸了摸她的脸颊,泪如雨下,咬着后槽牙:“傻孩子,别骗姑母,你怎么好得了……” 她偏过头,握着帕子抹了把眼泪,不由道:“早知有如此劫难,那年纵使主君再不愿意,我也该把你和奕麟定下……都怨我无用……” 沈樱眉目清澈,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背,轻声道:“姑母不必这样说,您在卢家已颇为不易,我都知道。” 沈惠并非丈夫的原配妻子,而是妾室扶正。 卢奕麟的婚事,全然轮不上她做主。 沈惠泣不成声,纤瘦的肩膀止不住抖动。 沈樱叹息一声,扶着她坐下,亲自捧了茶水过来,轻声道:“姑母,事已至此,您何必自伤?我并不觉有几分苦楚,只盼姑母能放宽胸怀,莫要为我伤心。” 沈惠泪眼朦胧,精致的眉目间藏着无尽的哀愁。 沈樱眼神温和,坚定地看着她。 沈惠渐渐止住眼泪,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那阿樱,你以后该如何是好?” 沈樱弯了弯唇:“走一步,看一步。” 一侧,卢奕麟看着母亲与表妹的眼泪,咬了咬牙,突然道:“阿娘,我愿意求娶表妹为妻,今日回家,我便去求父亲。” 他微扬着头,眼神坚毅:“父亲唯有我一子,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沈惠怅然:“傻孩子,哪有这样容易……” 卢奕麟昂首道:“事在人为。” 沈惠一时有些无措。 沈樱叹口气,拍了拍沈惠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转头看向卢奕麟,正色道:“表哥的好意我心领了,然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你莫要因为同情我,便伤了姑父姑母的心。” 卢奕麟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绯红,他轻声道:“表妹,我并不是同情你。”他鼓起勇气,直视沈樱的眼睛:“我……我心悦表妹,从三年前上京,我就心悦表妹。” 沈樱并无任何诧异之色。 卢奕麟看着她:“表妹……不惊讶吗?” 沈樱点了点头,平静无波,直接道:“表哥的心意我早已知晓,但我并不愿嫁给你。” 卢奕麟一愣,脸上失望与迷茫交织:“为什么?” 沈樱理了理衣袖:“一则,是我对表哥毫无男女之情,只拿你当亲生的兄长。二则,是我心有所属,不愿别嫁。三则,范阳卢氏非我所求。” 言外之意,卢奕麟此人,对她毫无吸引力。 卢奕麟下意识问:“你心里是谁?” 沈樱不答,只拿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卢奕麟便懂了。除却宋妄,再无旁人。 他抿了抿唇,满面失落之色,低着头不再言语,整个人都颓唐下来。 沈樱松了口气。 其余旁人,亦如释重负。 沈惠感念不已,握住沈樱的手,双目含泪:“阿樱,你若有何事用得上姑母,尽可以告诉我。” 沈樱弯了弯唇,脸色没有变化,温声道:“姑母,我正要一事要求你。” 沈惠连忙点头:“你尽管说。” 沈樱道:“正月十二,请姑母带我去大慈恩寺。” 沈惠有些怔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觑了觑沈既宣的脸色。 沈既宣的脸色已黑沉一片。 正月十二,是沈樱之母林夫人的祭日。 可她宁可去求外嫁的姑母,都不肯跟自己的父亲说只言片语。 沈既宣握住手边的杯子,手上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杯子碎成两半。 他黑沉沉的目光盯着沈樱:“阿樱。” 沈樱回眸看他,“父亲有何指教?” 沈既宣道:“祭奠你的母亲是沈家的事情,不必劳烦你姑母。” 沈樱弯唇,讥讽至极:“不劳您操心,我娘并不愿被您祭奠。” 沈既宣道:“这两年都在家中祠堂祭奠,无端换地方成什么样子?” “不算无端,因循旧例罢了。我未做太子妃时,家中从未祭奠过她。” 沈既宣冷冰冰看着她,声音冷硬:“沈樱,你在埋怨我。” 沈樱毫无畏惧之色,回看过去,讥笑道:“父亲想打我?” 沈既宣顿时想起昨夜情形。 想起宋妄立在书房中,声音冷寒彻骨,警告他不可薄待沈樱,不可令沈樱另嫁。 他自然不敢再动她。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指向门外:“滚。” 沈樱全了礼数,转身离去。 路过卢奕麟时,余光瞥见青年眼巴巴望着她。 沈樱未做停留,连眼神都不曾落到他身上半个,毫不犹豫离去。 卢奕麟失落收回目光,颓废地叹息一声,脸上尽是失望与难过。 行过百步,踏枝回头看一眼,轻声道:“其实,姑娘若嫁到卢家,姑太太这般疼你,便少了许多婆媳矛盾。” 沈樱摇头:“若想嫁卢家,两年前便嫁了。” 踏枝劝道:“我知道,姑娘是怕姑太太难做。可您与她感情再深厚,到底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二。” “踏枝。”沈樱看她一眼,“姑母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范阳卢氏今已落寞,非我所求。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考虑。” 刚与萧氏定亲时,她其实想过,若不能顺利解除婚约,便去央求姑母前来提亲,嫁到卢家去。 凭借姑母对她的疼爱、凭借卢奕麟的少年情怀,她总有法子,让他们说服卢家同意娶她。 但如今的境况下,卢家与她而言,犹如鸡肋,她不会考虑。 沈樱嗓音极轻,很快飘散在风中:“我从来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啊。” 为己一身,不择手段。 纵是亲朋,亦可利用。 踏枝望着她的侧脸,心底微痛。 过年期间,几乎每日都有亲朋上门拜访,沈家日日都热闹不已。 转眼,便至正月十二。 这日天气不大好,眼瞅着是要落雪,灰蒙蒙的像是遮了一层阴翳,猖狂的北风卷来了沙尘,飞滚在空气中。 沈惠母子一大早便到了沈家,接沈樱前往大慈恩寺。 今日是办祭典,沈樱穿了件群青色衣衫,同色下裙,遥遥望去,深沉清淡,将她动人的艳色压下几分,略有些端庄之意。 山河聘 第11节 卢奕麟眼睛一亮,又想起什么,即将出口的“表妹”二字,生生咽下。 骑在马上偏过头,不言不语。 沈樱看他一眼,哑然失笑:“表哥是从此再不理我了吗?” 卢奕麟憋红了脸,却不说话。 沈樱叹口气:“我知表哥怨我。只是,表哥在我心底与亲哥哥无异,我不愿因这些事情,伤了你我兄妹情分,还请表哥多考虑考虑。” 卢奕麟闭口不言。 沈樱摇摇头,也不再言语。 沈惠握着沈樱的手,带她上马车。 马车转过几条街,眼前豁然开朗,便已至大慈恩寺。 年节当中,大慈恩寺香客不多,沈樱一行在主殿拜过释迦牟尼佛,被引入后堂。 林夫人的牌位被放在佛堂中,前面点了一盏长明灯。 沈樱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合目默念之后,俯身三跪九叩,又亲手点了香火。 起身后,往一旁的功德箱里放入香火银,对一旁守着的小僧道:“劳烦请大法师前来诵经超度。” 小僧瞥了眼功德簿上的数额,双手合十:“施主稍候。” 祭典结束时,已是中午时分。 沈樱对沈惠道:“姑母,用过斋饭再回去吧。” 沈惠应下。 却不料斋饭用了一半,天上忽而纷纷洋洋落了大雪,很快将地上铺了一层白,再也瞧不见地面的痕迹。 沈惠脸色发白,直念阿弥陀佛:“这若是困在半道上,可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樱抬头望了望天空,转头嘱咐:“踏枝,去问问大师们,可有厢房能供我们居住?” 踏枝颔首,离开又很快回来。 脸上有些为难:“姑娘,刚才大师说,寺中厢房已被人提前占了,如今只余我们吃斋饭的这间。” 沈樱眉头紧皱:“什么人竟占了全部厢房?” 踏枝踌躇片刻,左右张望,随即低声道:“听说,是谢家人。” 第10章 求娶聘卿为妻 谢家? 沈樱微微蹙眉,下意识看向卢奕麟。同是世家子弟,若卢奕麟请他们让出两间房屋,应当不是问题。 卢奕麟自告奋勇:“我去找他们商议。” 沈惠点头:“去吧,我们只要三间,不可过分。” 卢奕麟随着僧人前去交涉。 过了约摸一刻钟,踏枝忽然惊呼一声:“姑娘,那是……” 沈樱抬眸望去。 远处,有七八人遥遥行来。 被簇拥于中央的男子姿态挺拔,鹤立鸡群,身披玄色大氅,手持一把竹骨伞,伞面画着杨柳拂堤,几片雪花簌簌落下。 近了,他举起伞,微微抬头,露出被遮掩的俊美面容。 是谢渡。 沈樱微微晃神。 卢奕麟快步进屋,兴高采烈道:“阿娘,是谢阿兄,他已经答应腾给我们几个房间了。” 沈惠连忙起身,迎到廊下:“明玄,雪天路滑,你怎么过来了?” 谢渡面含歉意,君子之风:“伯母安好。今日原不知伯母与奕麟在此,家人无状,占了厢房,明玄特来致歉。” 沈惠忙道:“本是我们厚颜扰了你的清净,你若再说致歉之语,当真叫我无地自容。” 谢渡收了伞,交于身后仆从,与她同立于廊下:“便是不提致歉之事,伯母盘桓于此,于情于理,明玄都该前来拜见。” 沈惠摇摇头,招呼道:“明玄太客气了,天寒地冷,快别站着了,进屋喝杯热茶暖暖吧。” 谢渡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抬步,随着沈惠进屋。 脚步却倏得一顿,看着屋内端坐圆桌前的女子,有些进退不得的为难。 沈樱起身,双手放在腰间,行了个平礼:“谢郎君。” 谢渡微一点头,踌躇片刻:“沈姑娘安。” 随即,踏进房门,在沈惠对面坐下。 沈惠有些奇怪,看看沈樱,又看向谢渡:“明玄与阿樱相识吗?” 谢渡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然,“久闻大名。” 沈樱亲手持壶,为谢渡添上一盏热茶:“谢郎君才是闻名遐迩,樱不敢班门弄斧。” 谢渡端起茶盏:“姑娘此言,令人受宠若惊。” 沈樱亦端起手边茶盏,不软不硬:“谢郎君才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谢渡莞尔,无奈:“罢了,沈姑娘若再与我客气,恐怕今日就要这样过去了。” 沈樱亦笑了笑。 “此言有理,你们快别客套了。”沈惠极是认同地点头,又有些疑惑:“这大年节里,明玄怎么来了大慈恩寺。” 谢渡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舍妹年前被诊出喜脉,我来求一平安符,护佑母子平安。” 沈惠脸上泛起喜色:“姣珞有喜了?那可真是喜事。” 谢渡眼角眉梢俱带笑意,放轻了声音:“是喜事,但求母子平安。” 沈惠双手合十:“佛陀在上,感念你一片爱妹之心,定会护佑母子安康。” 谢渡道:“借伯母吉言。” 沈惠喝了口茶,将杯盏放在桌面上,像无数长辈一样看着谢渡:“姣珞要当母亲,那明玄你呢?预备何时定下婚姻之事?” 谢渡喝水的手一顿,眼睑微微下垂,声音飘渺:“届时定会请伯母喝喜酒。” 沈惠听出她言外之意,微微挑眉:“明玄是有眉目了?不知哪家姑娘能配你?” 谢渡唇角微微弯起,眼睛漾出笑意:“待我提亲下聘那日,伯母自会知晓。” 沈惠看他模样,笑吟吟道:“好,那我便等你的喜酒。” 卢奕麟愕然,抬高眉头:“什么?谢阿兄也要成婚了吗?” 沈惠拍了他一把,嗔怪道:“明玄已至弱冠,成婚有甚可惊奇的?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样子?” 卢奕麟委屈地瘪嘴,小声嘟囔:“谢阿兄未曾婚配,父亲才能容我至今,只怕以后……” 他看一眼沈樱,声音更低了:“父亲逼我娶妻,我想娶的人,却不愿嫁给我。” 沈樱双手握着茶盏,垂首迟迟不语,眼底清明带着思索。 其他人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谢渡瞥沈樱一眼,饮下盏中茶水,起身道:“伯母,我先告退,不扰您休息了。” 沈惠尴尬一笑。 谢渡的目光落于沈樱身上,斯文有礼又带着歉意:“沈姑娘,谢某可有幸,为先夫人上一炷香。” 沈樱愣了一下,不意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这对已故人是极大的尊重,沈樱从桌前站起身,垂首福身:“是家母的荣幸。” 她从桌后绕出,行至谢渡身前,“谢郎君这边请。” 门外大雪依旧纷扬。 侍女递上伞,沈樱伸手去接。 谢渡已接过随从手中伞,轻声道:“我为姑娘撑伞。” 沈樱回头看他。 谢渡眉眼温润:“雪天风急,姑娘请吧。” 沈樱抿了抿唇,抬脚踏入风雪当中。 谢渡紧随其后,手中拂堤杨柳微微倾斜,挡住漫天风雪。 沈樱抬头,他手指松松握住伞骨。 可任凭风急雪紧,这伞却始终牢牢罩在她头顶,纹丝未动。 谢渡单手持伞,另一只手背于身后,眼神始终盯着前方的路。 沈樱眨了眨眼,拢紧身上锦衣。 满地素白,无尽寂静,唯有脚踏雪地时,发出轻响。 沈惠遥遥望着二人背影,倏然轻喃:“郎才女貌,只可惜……” 她飞快地住了口,敛眉不再提起。 谢渡这样的家世,不是沈家能高攀的。 这种话说出来,都会惹人笑话。 很快到了殿内。 沈樱双膝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一会儿,又上三炷香,方才起身,燃了香递给谢渡,“谢郎君请。” 山河聘 第12节 谢渡接过香火,望着牌位上“亡母林氏思静之灵位”,恍惚片刻,轻声问:“这灵位,是沈姑娘立的吗?”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怅然。 谢渡不再多言,双手持香,举过头顶,低头默念了片刻,躬身行礼三次,亲手将香火埋进香炉。 烟火袅袅中,谢渡转过身,望向沈樱怅然的眉眼。 “沈姑娘。”他似斟酌万千,缓缓开口,“可否一谈。” 沈樱倏然望向他。 烟雾中,谢渡伸出手,邀她往门外去。 风雪依旧,廊下寒意逼人,刺骨的风吹着脸颊,如刀割针刺。 庭院内几株红梅绽放,被大雪压弯了枝丫。 沈樱戴上兜帽,护住通红的双耳:“谢郎君要跟我谈什么?” 群青色的衣裙在雪地中沾染了污痕,了了望去,不再那般正经端正,多了随性与肆意。 谢渡看她这模样,突然笑了。 沈樱茫然与他对视,不知他笑什么? 谢渡半晌方收住笑容:“初二那日,渡于萧府听闻沈姑娘婚约。” 沈樱点头:“确有此事,但已经解除了。” 谢渡点头,“我知道,沈姑娘机变无双,才智与口舌皆是不俗。” 沈樱道:“郎君谬赞,若谢郎君想听此事,我可以细细说来。” “我对此事,并无好奇。”谢渡手指指尖微颤,“我是想问,沈姑娘可有意,再定下一门婚事?” 沈樱心头猛地一跳,愕然抬头,定定看着他。 谢渡偏过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雪中盛放的几株梅花,“渡年方弱冠,未有婚配,愿以白首之盟,结缡之礼,聘卿为妻。” “沈姑娘,可愿应我之求?” 沈樱沉默片刻,从嗓子里发出几声闷闷的笑声。 她亦不看谢渡,只望着空中张牙舞爪的雪花:“谢郎君,我的前夫,是当今圣上宋妄。” “你应知,娶我为妻,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谢渡探身,单手伸出廊外。 寒风吹的肃烈萧瑟,雪花一片片落在掌中,冰凉刺骨。 他未曾缩回手,声音冷静且平淡:“那沈姑娘也应知,娶你为妻,对我而言有哪些好处。” 沈樱道:“我不知道。” 谢渡莞尔:“沈樱,你在撒谎。若无好处,世家何必算计百般?” 沈樱便低低一笑:“谢郎君,旁人娶我或有好处,你跟人家不一样,你的身份,不必去觊觎这些。”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谢渡侧目,直视沈樱:“你以为的麻烦,都不算是麻烦。” “沈樱,你以为我不需要的,或许恰是我需要的。”谢渡语含深意。 沈樱沉默,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渡又问:“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顾忌吗?” 沈樱慢慢道:“或许你不晓得,我与宋妄感情深厚,他答应过我,有朝一日,会重册我为后。” “那你信他吗?”谢渡只问,“或者,纵他说的是实话,你愿意回头吗?” 沈樱无言以对。 谢渡道:“他能给你的,我亦可以。他不能给你的,我同样可以。” “沈樱,再精美的金镶玉,有了裂痕,不值一谈。” 沈樱没有说话。 谢渡温柔地笑了笑:“你不必急着拒绝或是答应。二月初八是家中高堂寿辰,届时请沈姑娘赏脸,上门一见。” 沈樱怔了怔。 谢渡望着她,并不许她拒绝:“沈姑娘,我送你回去,伯母该等急了。” 他拿起墙角的伞,撑开,立在廊前,望向沈樱。 沈樱抿唇,缓步走过去。 一把伞下,呼吸清晰可闻,心跳声如在耳边。 她听到谢渡的声音:“沈樱,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11章 赠礼正月十五晚,秋白楼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诗三百,至情至性。 沈樱双手在袖中握成拳头,微微垂首,似有触动。 可低垂的眼底深处,却一片清明。 嫁入谢家,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理应答应,不应拒绝。 可是,她不信,谢渡会诚心求娶她。 谢渡是什么人?谢家嫡长子,世族嫡女,王族贵女,没有他配不上的。 纵使要为谢家筹谋,又何须他屈就?有的是旁支庶脉求着为他效劳。 至于说,感情。 若他并非名满天下、人人赞誉的谢明玄,或许她会信吧。 沈樱沉默着,谢渡亦未曾出声逼迫,默默将手中伞,朝她肩上越加倾斜,遮住呼啸而来的冷风。 几片雪花落在他肩上,沾染了湿润的冷意。 他只瞥一眼,任由落雪簌簌。 天地之间,一时寂静无声,唯余阵阵风雪卷过。 谢渡送她回到厢房,见到沈惠,方开口道:“伯母,我已命家仆腾出四间厢房,交由伯母安排。” 沈惠极是感激:“真是麻烦你了。” 谢渡温声道:“不麻烦,您千万不要客气。” 又随意说了几句后,谢渡言说与法师越好约好讲经,便告辞离去。 离开前,目光波澜不惊扫过沈樱,未做停留。 沈樱回过头,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一盏热茶,没有喝,握在手中暖手。 沈惠喟叹一声,白卢奕麟一眼:“明玄只比你年长一岁,瞧瞧人家的风度礼仪,再看看你。” 卢奕麟理直气壮:“谢阿兄自幼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再过一百年,我也比不上他。就算是百年之后埋在坟地里,他的坟头草也肯定比我们都旺盛。” 沈惠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卢奕麟笑嘻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阿娘,您先坐下休息休息,我比不上谢阿兄,但也不比其他人差,您就别操心了。” 沈惠摇头,叹息。仔细观察,眉眼间却没失望,反而是宠溺与愉悦。 沈樱看着母子二人互动,忽而问道:“姑母,您觉得……谢郎君人品如何?” 不待沈惠说话,卢奕麟急道:“这世上绝无比谢阿兄更端方正直的君子。” 活像是被羞辱了心底的偶像。 沈樱诧异挑眉。 卢奕麟高声嚷道:“表妹不认得他,我给表妹举个例子,表妹便知道了。” “去岁春猎时,我和谢阿兄一组,恰巧碰见一只怀孕的母鹿,柳家阿兄欲猎取之,是谢阿兄从他箭下救那母鹿一命,将其放归山林。” “表妹你说,一个人对山间野兽尚有如此怜悯之心,何况是对贫弱呢?这样的人,又怎能不算是君子?” 沈樱点了点头:“确是君子之风。” 怜惜飞禽走兽的事情,她同样做过。昔年谢太后为做狐裘,欲活剥数只狐狸的皮毛。 沈樱得知,跪请先帝救了狐狸的命,将它们送回了山间。 怜贫惜弱,算是君子吗? 沈樱念着自己满肚子墨水,万万不敢自恃。 不过是于己利益无损,便不吝于一点善心罢了。 当面,却不曾驳了卢奕麟的面子,任由他兴致高昂,孜孜不倦,从天亮夸到天黑。 是夜,大雪初停,天空乌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 沈樱洗漱过后,唤了踏枝、霜月同宿榻上。 刚上了榻,“砰砰”敲门声响起。 踏枝穿上鞋,打开门,入目是几张被褥,被褥后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是白日里谢渡的随从。 那随从道:“请沈姑娘安。我家少君说,寺院禅房比外头更冷一些,怕姑娘和卢夫人夜里受凉,特意派遣我们送了被褥过来。” 沈樱起身迎出去:“都给我们了,你们用什么?多谢你家少君好意,但我们不能要。” 那随从道:“姑娘莫要担心我们,我家少君从不用外头的被褥,是以家中马车常备着的,够用的。” 沈樱低头看看随从抱着的被子,察觉到不对。同是青灰色料子,这床被子却隐着暗纹,精致柔软,细腻光滑。 沈樱自是没法收的,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 随从道:“姑娘若不收下,们实在无法回去向少君交差,还请姑娘可怜我们,雪天路滑,莫要我们再多跑一趟。” 山河聘 第13节 沈樱无奈,心知谢渡特意嘱咐过,若真叫带回去,恐怕真的连累对方多跑一趟。 她微微抿唇:“那劳烦替我向谢郎君带话,明日一早,我与姑母亲自前去道谢。” 随从道:“姑娘的话,小人一定带到。” 说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只锦囊:“这是伽蓝香,少君说,怕姑娘与夫人初换生地睡不好,特意为二位安神。” 沈樱接过:“多谢。” 随从道:“那小人便先行告辞,姑娘若有所需,尽管嘱咐。” 踏枝抱着被褥进屋,重又铺到榻上,边用手展着褥子的褶皱,边道:“这被褥很是柔软,比寺中确实好得多。” 沈樱不答,只道:“休息吧。” 三人一同进了温暖的床榻。 踏枝躺在沈樱身边,压低声音问:“姑娘,这谢郎君对您和姑太太极为殷勤,是……” 沈樱眼皮一跳,阻了她的揣测:“谢郎君为人谦和,平易近人,是个好人。” 踏枝失落叹息。 沈樱在柔软的被褥中闭上眼,将所有事情抛诸脑后,自去睡了。 万事不萦于心。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沈樱敲响沈惠的房门,迈腿踏入房内,径直道:“姑母,我们先去向谢郎君道谢,随后再吃早饭,您觉得呢?” 沈惠已起身收拾清楚,秀丽的眉目舒展,点了点头:“应该的,走吧。” 两人联袂同行,走到谢渡房门前不远处时,却见谢家的仆从陆陆续续搬着行李,纷纷往外走。 沈樱诧异抬眉,唤住其中一位:“你们是要下山?山路上那样厚的积雪,马车能走吗?” 那仆从笑了:“卢夫人安,沈姑娘安。山路上的雪,已连夜清理干净了,您二位若要下山,亦没有问题。” 沈樱与沈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到惊诧。 那样长的山路,积雪清理干净,是极大的工程。 而今,不过一夜功夫。 沈樱心神恍惚。 第一世家的权势与能量,果真名不虚传。 沈樱面上没露出异色,温和道:“敢问谢郎君何在?可否劳烦通报一二。” “二位稍等。” 那仆从飞快跑向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轻轻敲了三下,候了片刻,轻声回禀:“少君,卢夫人与沈姑娘来找您。” 过了几瞬,房门被打开。 谢渡换了件衣裳,身披一间天青色锦衣,清润色泽不显轻浮,更衬托出他俊逸超群的容颜。 几步跨到二人跟前,谢渡歉疚道:“伯母怎亲自过来,该我前去告辞的,当真是惭愧。” 沈惠道:“我们今日特意前来,谢你昨夜所赠。” 谢渡洒脱一笑,道:“伯母客气,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沈樱立于姑母身后,弯了弯唇角,眉目不动:“谢郎君的举手之劳,于我们是雪中送炭的情谊,铭记于心,万不敢相忘。郎君若有差遣,愿结草衔环。” 谢渡哑然,莞尔:“何须结草衔环如此言重,待下山后伯母与沈姑娘请我喝酒,也便偿还了。” 他看向沈樱的眼睛,似玩笑似认真:“不知沈姑娘可愿意?” 沈樱抿唇,看了眼他带笑的眉眼,一字一字,格外清晰:“正月十五晚,谢郎君若有空闲,西市秋白楼见,我自有好酒,请谢郎君品鉴。” 谢渡垂首,认真应下:“渡闲人一个,自当赴约。” 沈惠看看沈樱,又看向谢渡,不解其意。 戳了戳沈樱,尴尬笑道:“还是十六再约吧,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明玄若有别的安排……” 谢渡断然道:“伯母,我并无安排。” 沈惠茫然:“啊?” 有了要成婚之人,上元节不与对方同度吗?谁家姑娘这般大度,这也能容? 谢渡微微一顿,未做解释,看了眼天色,拱手道:“伯母,我今日与人有约,不便久谈,便先告退。” 沈惠颔首:“那我们不耽搁你的时间,先回去了。” 谢渡放下双手,侧目看向沈樱:“三日之后,秋白楼再见。” 沈樱指尖微动,道:“恭候大驾。” 谢家仆从已收拾好行装,谢渡大步走向马车,上去。 车夫扬起马鞭,催着马儿前行。 谢渡掀起车帘,朝她们二人又看一眼。 沈樱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姑母,我再为母亲上一炷香,我们也下山吧。” 沈惠拢着袖筒,点了点头。 下山后,沈惠母子自回了卢家。 沈樱回到沈府时,已是正午。 甫一进大门,仆从匆匆忙忙迎上来:“大姑娘,主君在书房等您。” 沈樱挑了挑眉,转了脚步,朝沈既宣的书房走去。 沈既宣正在处理公务,见她进门,只微微抬了抬眼皮。 沈樱于他对面坐下,神色平淡:“父亲唤我何事?” 沈既宣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从一旁的一打书信中抽出一封,递给她。 沈樱接过。 书信上,三个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樱亲启。” 是宋妄的笔迹。 沈樱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蹙眉。 ——宋妄邀约,正月十五上元节,前往西郊皇家庄园一见。 第12章 回信上元节我已有约 沈樱捏着信纸,手指微微捻动,垂眸思索片刻。 西郊皇家庄园。 宋妄的意思,是让她前往西郊,与他私会。 为着世家的颜面,竟是连城内都待不得吗? 沈樱眼底掠过一丝讥讽的冷意。 沈既宣瞥了眼:“信上写了什么?” 沈樱将信纸递到他眼底下,“上元节,约我前去西郊,皇家园林。” 沈既宣看着,脸上泛起笑意:“陛下果然惦念你,阿樱,你没叫我失望。” 沈樱没说话,拿回信纸,情绪稳定得波澜不惊。 她袅袅起身,走到一侧火盆旁,将信纸扔进去。不过倏忽间,纸张便被火舌整个吞没,留下一片灰烬。 沈既宣登时急了:“你做什么?” 沈樱的目光移到一侧的书架上,“上元节我已有约,西郊我不会去。” 沈既宣起身,自是不依:“你竟然违背陛下的意思?” 沈樱轻慢道:“我约的,是谢渡。” 沈既宣的动作倏然一顿,整个人维持着滑稽的姿势片刻,“嗯?” 沈樱回身,望着他的眉眼:“孰轻孰重,父亲应知。” 沈既宣缓缓坐下,稳了稳心神,一派道貌岸然:“你与谢郎君有约在先,万万不可爽约。” 沈樱在他对面坐下,伸手为自己倒一盏热茶,不紧不慢地饮着。 沈既宣心思转过千百遍,耐不住性子,问:“你与谢渡为何会有约?” 沈樱言简意赅:“昨日同困大慈恩寺,得了他的帮助,特意设宴做东,以表谢意。” 沈既宣脸上的惊喜之色,遮都遮不住:“阿樱,你当真能干。” 沈樱弯唇一笑。 沈既宣兴奋以极,不由以肘击腿:“你有所不知,谢渡从不轻易答应旁人的宴饮。阿樱,你若能抓住机会嫁入谢家,那就真真是父亲的好女儿!” 沈樱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女儿尽量。” 沈既宣脸上笑意不减,拍了拍她的肩膀,慈爱如她嫁入东宫那年:“阿樱,父亲没看错你。” 沈樱抬手,于身前铺一张白纸,提起沈既宣的笔,蘸着墨汁,行云流水。 ——上元夜,与姑母先定约盟,无法赴约,万望珍重。 她短短写了一行字,丢了笔,将纸张折起,放入信封中。 沈既宣眼睁睁看着她敷衍,心底五味陈杂,忍不住问:“阿樱,如此敷衍虚假,当真无碍吗?” 沈樱漫不经心道:“能有什么妨碍?” 纵使宋妄察觉她话里有假,也只会觉得,她仍是怨恨他,才不肯与他相见。 山河聘 第14节 无甚大碍。 而且,纵未有约,她也绝不会去西郊,做这偷情私会的龌龊事。 为着宋妄丢了尊严,一万个不值。 自轻自贱,旁人又怎么看重? 沈樱的目光,落于一旁满墙的书架上,从中翻出一本《说唐三史》,声音轻缓:“父亲,樊梨花被当年多拿乔三分,便不会落得被休弃三次的结局。” 沈既宣比谁都了解男人,稳住心神,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沈樱缓缓起身,衣袖流水般拂过桌面,行礼下拜:“父亲若无别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沈既宣点头,眉眼间全是赞许。 沈樱提起裙摆,踏过高高的门槛,回头看一眼。 沈既宣端坐书案后,眉目被晨光侵染,瞧不真切。 她却只觉虚伪。 沈樱沿着花园小路,一路走回绿芙院。 转过假山处,却闻得淡漠疏离的男童女童声音:“大姐姐好。” 沈樱侧目望去。 不远处的暖亭中,萧夫人正带着儿子沈棋、女儿沈舒于亭中看书。 沈樱脚步一转,朝亭中走起,礼貌客气地笑了笑:“夫人安。” 萧夫人眉目平淡,不咸不淡:“大姑娘何时回来的?” 沈樱道:“刚刚。” 萧夫人捏着女儿的手,漫不经心道:“那我便不打扰大姑娘休息了。” 她不再看沈樱,低头柔声道:“阿舒,你父亲昨日夸你字写的好,你还需再加努力,你瞧这个三点水,若是往上带一些,是不是更好?” 父亲,夸你。 沈樱轻而易举从她话中提炼出重点,只觉可笑。 向她示威,以为沈舒得了父亲宠爱,便能惹她难过,吃沈舒的醋吗? 原来,萧夫人竟以为她对沈既宣仍有濡慕之思吗? 沈樱微微一笑,不吝啬于膈应萧夫人一把:“夫人言之有理,阿舒,三点水一定要写好,我们家的姓氏便有这个。还有木字旁,也要写好,我们这一辈名字从木,若写不好自己的名字,要闹笑话。” 萧夫人脸色猝然一变,阴森看向她。 沈樱漫不经心笑了:“是我错了,阿舒的名字,并不曾从木。” 满意地看着萧夫人青白不定的目光。 沈樱敷衍行礼:“不扰夫人教导子女,我先告退。” 沈家这一代的孩子的姓名,从“木”,但一般唯有男丁,才会从辈分名。 沈樱出生时,沈既宣与林夫人感情尚好,又因“林为双木”,便替长女择了“樱”字为名,寓其美丽繁盛。 接下来的十八个年头里,他与各房妻妾陆续生下六个女儿,都再无此待遇。 包括萧夫人亲生的沈舒。 数年来,萧夫人不止一次提过,为沈舒改名,并亲择了“棠”字。沈既宣却总是说,沈家已非当年草莽,当有规矩礼教。 萧夫人却知道,当今谢太后便是随了兄长的字辈,名为谢继宁。 萧夫人用力捏着手中毛笔。 沈樱满意地笑笑,旋身离去。 凛冽的冬风吹着暖亭的帐幔,簌簌作响。 萧夫人恶狠狠道:“沈樱,我看你得意到几时。” 沈舒身体微微颤抖。 萧夫人顿时变回脸色,柔声道:“阿舒,你喜欢沈棠这个名字吗?” 沈舒小心翼翼点头:“喜欢。” 萧夫人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别人有的,阿舒也会有。” 上元节。西郊皇家庄园吗? 沈樱,若你们私会被崔家发现,被天下人发现,宋妄会保你,还是弃你? 你还能口齿伶俐,耀武扬威吗? 萧夫人弯唇,想起在书房外偷偷听到的只言片语,眉眼彻如霜雪。 第13章 上元谢家门第,非我可攀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正月十五转瞬便至。 下午,太阳高挂西天,天色尚未落入墨色。 踏枝已从衣柜中择了五条裙子,一字排开悬挂衣架上:“姑娘,您选一件,我照着衣裳给您梳头。” 沈樱沉默片刻,无奈:“踏枝,我不过是出门宴请恩人,这架势,太隆重了。” 若叫谢渡见了,恐是会生出误会。 踏枝正正经经地与她对视,满眼无辜,兼理直气壮:“可是姑娘,这与谢郎君无关。今夜上元节,满京都的姑娘都会出行,您若遇见她们,装饰上总不能被比下去。” 此言,大约只有她自己相信。 沈樱定定与她对视。 踏枝声音不高,有股子撒娇的意味儿,“姑娘,您就挑一件吧” 沈樱向来拿她没法子,无奈指向最边上一件浅蓝色襦裙:“就这个吧。” 踏枝皱了皱眉:“姑娘,这件是否太素淡?” 沈樱弯起唇角,眨了眨眼:“我自认艳冠群芳,衣衫素淡遮不住我的美貌。” 踏枝听了,丝毫不觉她在开玩笑,极认同地点头:“姑娘说得对。” 她开开心心拎着衣裳,让霜月去熨烫平整。自己按着沈樱坐在梳妆镜前,为她装饰容颜。 踏枝双手穿梭间,于她头顶绾成极繁复美丽的发髻,松松插上几根碧玉簪,格外精致美丽。 沈樱望着镜中人,笑了声:“还是你的手巧。” 踏枝拿了胭脂,为她上妆:“姑娘天生丽质,不论如何都好看。今夜,姑娘定是京都第一美人。” 沈樱弯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没有拆穿她的意图。 身边每一人都觉,嫁给谢渡是她最好的归宿,因而有如此举动。 她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这一妆扮,太阳便绕到了最西方,红红圆圆挂在地平线上。 沈樱一袭浅蓝,踏着柔软舒适的鞋子,款款走向门外,马车早已守候多时。 沈樱上车前,恰巧碰见入宫请安归来的沈既宣。 她看沈既宣一眼,问:“可送去了?” 指的,是那封回信。 沈既宣微一颔首:“亲手交去的,你可以安心。” 沈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朝秋白楼行去。 将沈既宣遥遥抛在大门口。 沈既宣高兴搓手,禁不住道:“去告诉夫人,今夜我要小酌两杯。” 萧夫人很快就来到前院书房,亲手温了酒斟给他,柔情似水地贴着:“宣郎,今日怎的这样高兴?” 沈既宣抑制不住翘起嘴角,“哈哈”笑了两声:“我们沈家要一步登天,我怎么能不高兴!” 萧夫人不解,柔声问:“宣郎何出此言?” 沈既宣满饮一杯,隐晦道:“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萧夫人抿唇,没再追问。温柔地又斟一盏酒给他,“是大姑娘的事儿吧。” 沈既宣没答话。 萧夫人觑着他并无不悦之意,继续道:“大姑娘像您,有出息有本事,咱们阿舒一直都很佩服姐姐,喊着要跟姐姐一样替父亲分忧。” 沈既宣只道:“她还年幼,有这个心就好。” 萧夫人又抿了抿唇,声音越加轻柔:“宣郎,大姑娘随了咱家小郎君的字辈,才这般优秀,我想,不如给阿舒改个名字,你若不喜这个棠字,换个别的也是一样。” 沈既宣瞥她一眼,眼底荡起一丝冷淡,不咸不淡:“日后再说吧。” 萧夫人拧眉:“宣郎……” 沈既宣接过她手中酒壶:“我自斟自饮便可,你去照看阿舒阿棋吧。” 萧夫人无法,咬了咬唇,起身离去。 一步登天?这美梦,做过今夜,便够了。 她侧首,声音清幽,对身侧的婆子道:“消息递过去了吗?” “递过去了,崔夫人极是生气呢。” 萧夫人弯了弯唇,眼底一片森寒。 上元佳节,京都处处灯火通明,红黄白青各色的灯笼挂满街头,圆的、长的、方的、奇形怪状的,应有尽有。 街上人头攒动,青年男女成双成对,情意流转,浓郁逼人。 山河聘 第15节 沈家的马车于秋白楼前停下。 沈樱从车上下来,略微理了理裙摆,被侍从簇拥着踏入秋白楼,进了约好的雅间。 推门进去时,她脚步微顿,望向端坐其中的人。 “谢郎君。”沈樱轻声道,“来的这样早?” 谢渡从椅子上起身,拉开身侧另一把椅子,示意沈樱入座:“今日清闲些,无事可做,先到了一会儿。沈姑娘来的也不晚,还没到约好的时间,卢伯母还未到。” 沈樱眉眼一弯:“请人吃饭,当然要早来一些。” 她看向踏枝:“别我带的酒拿来。” 转过头看谢渡:“这酒是我亲手酿的,谢郎君替我品鉴一二?” 谢渡略微诧异:“沈姑娘会酿酒?” 沈樱轻笑:“皮毛而已,酿的不好。不过是想着但凡天下美酒谢郎君应都见过、尝过,无甚稀奇的,为着特殊,才拿了这酒过来,若是不好,谢郎君千万别嫌弃。” 谢渡笑了,“能让姑娘亲手相酬,渡荣幸之至。” 他接过踏枝手中酒坛,拔开酒塞,醉人的酒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谢渡赞道:“好酒!” 沈樱莞尔:“谢郎君不嫌弃就好。” 谢渡重又塞上酒塞,在她身侧坐下,侧目看向一侧仆从:“去门外接一接卢夫人。” 沈樱手指微颤,看向踏枝:“踏枝,你和霜月一起去。” 踏枝点头,扯着一旁的霜月出了门。 室内醉人的酒香中,只余下二人。 谢渡主动开了口,“那日我说的话,沈姑娘考虑的如何?” 他指的,是求娶之事。 沈樱转过头,双目清晰明亮,对上他认真的眼眸,沉默片刻,又将头转回去:“我无意嫁入谢家。” 谢渡问:“为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门前的屏风上:“谢家门第,非我可攀。” 谢渡不以为意,缓缓笑了,漆黑瞳孔却冰冷:“我谢家门第,如何比得上宋妄?太子妃做得,谢家妇便做不得吗?” 沈樱跟着笑了,直视他的眼睛:“正因高攀了他,才有今日下场,我又如何敢再次痴心妄想?” 谢渡垂眸,“是我冒犯了。” 沈樱没说话,双眸看着他,未曾移开分毫。 骤然察觉,眼前的男人,似乎并非传闻中明月清风的温润君子。 咄咄逼人的强势,令人不可招架 谢渡移开了目光。 沉默弥漫于二人之间。 第14章 后位女儿红 尴尬的气氛中,时间又转过一会儿。 “砰砰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谢渡扬眉:“进来。” 他的仆从推门走进来,身后领着个眼生的年轻男子,看穿着打扮,应当是某家仆人。 那仆从作揖下拜:“谢郎君,沈姑娘,小人乃卢家家仆。方才,宫中太后娘懿旨,命夫人携家中女郎入宫赴宴,不得推脱。夫人无法赴约,甚感遗憾,为表歉意,送来一坛女儿红,向二位赔罪。” 沈樱点了点头,又看向谢渡。 谢渡微微点头,极为谅解:“伯母言重了,代我谢过伯母的美酒。” 仆从点头:“多谢郎君、姑娘,小人告退。” 待人走后,谢渡看向沈樱:“只余你我二人,今日这酒还喝吗?” 沈樱起身,让起了菜,“自然要喝,今日请的是谢郎君,并非姑母。” 又偏头对谢渡道:“姑母送的必是好酒,今日先喝这女儿红,我那酒便等来日,若有机会……” 不等她说完,谢渡点头:“好。” 沈樱揭开那坛女儿红的封口,醇厚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散,烈焰灼人。 她忽得一顿。 谢渡不解:“怎么?” 沈樱没有回答,抬手拿过一旁的酒壶。 谢渡起身,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酒坛,“酒坛重,我来吧。” 他稳稳握住酒坛,双手倾斜,透明的酒液顺着坛口倾泻而下,落入壶中。 酒壶很快满了,谢渡将酒坛搁在桌面上,不经意便瞧见,那酒坛上刻着的字。 “贺女樱百日,藏酒于桂花树下,企盼百岁安康。” 还有一行小字:沈既宣、林思静立于建平七年七月初一。 谢渡顿了顿,下意识看向沈樱。 沈樱细白的食指轻轻描摹着酒坛上的字:“我家祖籍会稽有一风俗,若生了女儿,百日时便埋女儿红于桂花树下,待其出嫁,便挖出来,一半宴请宾客,一半送往夫家。” 话音甫落,谢渡手指攥紧了酒壶。 面上仍是清清冷冷的,带着笑:“如此说来,你的酒送往宫中了吗?” 沈樱平静摇头:“没有,皇家有皇家的规矩。” 谢渡倏然一笑,放松了些,提着酒壶回自己的座位:“那我今日托了卢伯母的福,方有幸尝一尝这酒。” 沈樱道:“谢郎君若喜欢,我家地窖中还有数十坛。” 谢渡语含深意:“却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沈樱垂眸不语,充耳不闻。 理了理裙摆,在他一侧坐了。 谢渡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忽道:“你的百日在七月初一,那你是三月的生辰?” 沈樱点头:“三月十五。” 谢渡拿着酒盏,为她斟酒:“三月十五,财神生日,沈姑娘定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沈樱莞尔:“借你吉言。” 店家陆陆续续上了菜。 沈樱举起酒杯:“我先敬谢郎君一杯,以表谢意。” 谢渡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 沈樱看着谢渡,忽然问道:“太后娘娘命姑母携女郎入宫,谢郎君可知缘由?” 谢渡不避讳:“知道。” 沈樱看着他,眼底有探究之意。 谢渡神态平静:“今日出门前得的消息,下午陛下原定前往西郊皇家庄园,因故未能成行。太后派去的人却在庄园外擒获几名探子,经拷问,是崔家人。” “太后以为,崔氏女尚未入宫,便做出窥探帝踪的事情,绝非贤后之选,便着意另择世家女入宫为妃,与崔氏分庭抗礼。” 沈樱悚然一惊:“西郊?” 谢渡点头:“怎么?” 沈樱垂下眼眸,轻声道:“没想到罢了。” 心底却只觉后怕。 但凡她自轻自贱一分,脑袋糊涂半点,答应了宋妄邀约。今日被人当场捉住,便唯有“身败名裂”四字可以形容后半生的凄惨景象。 谢渡摩挲酒盏,眼中意味不明:“崔家如斯愚钝,确实难以预料,只可惜这些姑娘。” 沈樱勉强笑了笑:“那太后看中了哪家姑娘?” 谢渡摇头:“不知,总归不是我谢家女。” 沈樱平静道:“谢家女当然不会入宫为妃。” 她沉默片刻,抬眼与谢渡对视:“令妹与宋妄年龄相当,谢家便不求后位吗?若谢家有意,想必轮不到崔氏。” 谢渡哂笑:“后位?” 他看沈樱一眼,意有所指:“于女子而言,皇族并非良配。家族纵权势赫赫,亦没有理由阻拦帝王三宫六院。” “何况,”宋妄饮下盏中酒,“宋氏的皇位,定没有我妹妹命长。” 沈樱呼吸猛地一滞。 谢渡仿佛不觉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神态平和。 沈樱心跳如雷,沉默半晌方捡起引以为傲的冷静,饮下一盏酒,不敢再谈下去。 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谢渡说了,没有人敢计较。 她说了,会死。 沈樱深吸一口气,笑道:“谢郎君既早知姑母被传召,为何初见时不提?” 谢渡眉眼温润,反问:“沈姑娘不知为何吗?” 沈樱顿了顿,掩饰性地端起空荡荡的酒盏,假装饮了一口。 山河聘 第16节 谢渡见状,哑然失笑。 他拎起酒壶,略微晃动,酒壶已空。 便道:“今日到此为止吧。” 二人皆未醉,清醒至极。 这酒,只喝了个气氛。 沈樱点头。 谢渡起身,透过窗子,望见街巷中五彩斑斓的花灯。 他回过头:“今夜没有宵禁,沈姑娘若没有约会,不如与我下去走走?” 沈樱蹙眉,委婉拒绝:“我的身份,恐怕会给谢郎君带来麻烦。” 谢渡道:“我并不在意。” 沈樱微笑,神态疏离:“可我在意。” 谢渡推开窗子,指向街头几位戴着长帷帽的女子:“南边来的风俗,倒是方便,沈姑娘以为呢?” 沈樱瞥一眼,见那几位姑娘周身皆被遮的严严实实。 “只是到哪里去弄呢?” 话音刚落,谢渡拍了拍手。 仆从推门而入,手中捧着锦盒,放在桌上,悄无声息离去。 谢渡抬手示意:“沈姑娘,请。” 沈樱上前一步,打开锦盒,浅蓝色长帷帽映入眼帘。 沈樱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同色衣衫。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颔首答应。 第15章 旧情宋妄看向谢渡身侧的蓝衣女子 上元夜,灯如昼,花满树。 自秋白楼出来,沈樱走在谢渡身后错半步的位置,一步一步,像是丈量过,分毫不差。 谢渡偏头,脚步倏地顿住。 沈樱不察,一步踏出,猛地撞上他坚实的后背,便茫然仰起头。 谢渡转过身,俯身凑近,隔着帷帘轻笑:“怨我走的太快,让沈姑娘追不上了?” “还是沈姑娘视我如豺狼虎豹,竟不敢上前半步。” 沈樱听出他话中调侃,抿唇不答。 绕过他,向前走了两步,将他甩在身后。 谢渡失笑,提步追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方行至人群热闹处,熙熙攘攘中,路边商贩热情招呼:“郎君,可要给夫人买一盏灯?” 谢渡脚步一顿,看看沈樱,未曾解释,上前问:“你这都有什么灯?” 商贩越加热情:“郎君,小人这有鲤鱼、飞燕、荷花、骏马、兔子,看夫人喜欢什么?若是这摊上没有,我现给夫人扎。” 谢渡环视一圈,望向沈樱,笑吟吟问:“沈姑娘喜欢哪个?” 沈樱微怔,原先见他没有解释,以为他是默认。却不想,他便这样不咸不淡做了澄清。 如此,免得彼此难堪。 世人皆道谢家三郎身披明月,蕴藉清风,好像并非全然恭维。 商贩闻言忙道:“原是位姑娘,小人冒犯了。” 沈樱道:“没事。” 她伸出一根食指,点向悬挂灯架上的白象:“我要这个。” 商贩忙笑着恭维道:“姑娘好眼光,这是今年独一无二的灯,白象宝瓶,寓意太平有象,海晏河清。” 沈樱问:“价格呢?” 商贩双手比出一个“六”的手势,“不贵,六贯钱。” 话音甫落,桌面被人拍下一锭银子,“二十两银子,我们姑娘要了。” 如今百姓间流通的大都为铜钱,唯高门显贵之家方会花用金银。这人能不眨眼拿出二十两银子,家世定不普通。 五六步开外,有一行人簇拥着一位姑娘,想必就是其主人家。 商贩为难地看向沈樱,又看看谢渡,讷讷不敢言。 那人看穿着打扮,应是某家仆从,趾高气昂道:“还不快把灯拿来!” 商贩诚惶诚恐,欲取花灯给他。 谢渡冷冷道:“慢着。” 他看向那仆从:“让你家主人来我跟前说话。” 那仆从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袭白衫,别无装饰,轻蔑扬起鼻孔:“你算什么东西!佩不起金玉珠饰的泥腿子,也配与我家主人说话!” 谢渡向后瞥了一眼。 谢家仆从上前站定:“我家郎君看上的东西,绝不拱手让人。” 说罢,站在原地,寸步不让。 对方恼怒不已,欲上手来抢,被谢家仆从架住手臂,牢牢困在原地。 不远处,那行人终于缓缓移动,朝这边行来。 女子声音温柔清润:“发生了何事?阁下为何要扣押我的仆人?” 谢渡偏头看过去。 那女子看到他,脚步一顿,花容月貌涌上一丝绯红:“谢……谢阿兄。” 谢渡微微颔首,神态平静:“崔姑娘。” 崔?沈樱立于一侧,下意识看过去。 谢渡压低声音:“崔明意。” 烛火下,崔明意双颊绯红,嗓音比更加更柔和甜美:“谢阿兄,发生了何事?” 谢渡不答,瞥了眼仆从。 谢家仆从弯腰行礼:“崔姑娘安,请问这位可是您的随扈?” 崔明意点头:“正是。他怎么得罪谢阿兄了?” 谢家仆从道:“是这样的,少君看上了这盏花灯,不料姑娘的随扈从中作梗,以高价抢夺花灯。” “且,此人口中不干不净,对少君出言不逊,还请崔姑娘约束一二。” 崔明意脸上染出一丝慌张,忙解释道:“谢阿兄,我并无此意,您喜欢的东西,我绝不会争夺。” 谢渡缓缓开口:“那便是仆人肆意妄为。” 崔明意看向那仆人,脸上带了怒容:“好大的胆子,我要你买花灯,你竟仗势欺人!” 那仆从连忙跪地求饶。 崔明意咬了咬下唇:“家人无状,唐突谢阿兄,还望阿兄大人大量,切莫计较。” 谢渡道:“崔家仆人我管不着,只是这花灯……” 崔明意软声道:“自然归谢阿兄。” 谢渡点头,示意仆从给钱,从店家手里接过那盏灯,交给沈樱。 沈樱接到手中,纤细的长指拢着灯柄,姿态平静,沉静默然。 崔明意的目光随着谢渡的动作而转,这才注意到他身侧站着位姑娘,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问:“谢阿兄,这位是?” 谢渡动了动手,将长帷帽拉的更严实:“你不认得。” 崔明意呆了呆,眼圈渐渐泛红,小声问:“是……是以后的阿嫂吗?” 谢渡愣了愣,微微弯唇,似乎被取悦:“日后你自会知晓。” 他朝着崔明意点头告辞:“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崔明意小声唤:“谢阿兄。” 谢渡回过头。 崔明意红着眼圈,难过地抿了抿唇:“祝你和阿嫂,百年好合。” 谢渡微微点头:“多谢。” 崔明意终是不甘,咬了咬下唇:“谢阿兄……不问我为何在此吗?” 谢渡便极有君子风度地问:“为何?” 崔明意仔细观察他的眉眼神态:“是谢姑姑……让我和陛……宋妄一起来的。” 谢渡下意识看向沈樱。 身侧的姑娘毫无反应,长指摆弄着花灯,头不曾抬一下。 并不像受了任何刺激的模样。 崔明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微不可闻:“他很快就过来……” 她看的分明清楚。谢渡听到她与宋妄相约的消息,情绪不见丝毫波澜。甚至于,更为关注他身侧的姑娘,不曾分给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从十三岁开始喜欢的男人,终究不曾分她一丝情爱。 崔明意掐着掌心,勉强笑了笑:“谢阿兄,我便不打扰你们……” 山河聘 第17节 话音未落,便闻得一声轻唤:“崔姑娘。”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来源看去,望向从灯火中走出来的男人。 沈樱呼吸一顿,默默向后半步,藏在谢渡身后,攥紧手中的灯,声音轻而低:“我们走吧。” 谢渡没答,神态冷淡几分。 看向来人,脚下像生了根,任由沈樱推了把,仍一动不动。 沈樱简直无话可说。 宋妄手中提着一盏精致绝伦的蝴蝶灯,黄色烛光下,他神态平和,不疾不徐缓步走过来:“崔姑娘,你在这里。” 谢渡神色不变,主动拱手道:“宋郎君。” 宋妄早已看到他,微微颔首:“表兄不必多礼。” 谢渡笑笑,放下手。 宋妄的目光,落在他身侧蓝衣女子身上,总觉得身形眼熟。 忍不住道:“这位姑娘是谁?怎的不摘了帷帽?上元佳节,何须如此隐蔽?” 谢渡伸手护住她,温和却不容拒绝:“她性情内向腼腆,不爱见人,还请宋郎君莫要见怪。” 宋妄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谢渡的目光落于他手上,弯唇时眼底冰冷如霜:“宋郎君的灯倒是精致。”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盏蝴蝶灯上。 宋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珍视无比,拂了下灰尘:“特意找人做的。” 谢渡弯唇:“与崔姑娘今日妆扮,极为合适,宋郎君有心。” 崔明意目光倏然一亮,灼灼盯着那盏蝴蝶灯,极喜欢的样子。 宋妄手指一僵,握紧灯柄,平静道:“此乃高堂心爱之物。” 气氛尴尬,崔明意勉强笑笑,解围:“郎君拳拳孝心,使人动容。” 宋妄瞥了眼摊贩:“这摊上的,你喜欢哪个,我买给你。” 崔明意摇了摇头:“并无所好。” 宋妄从善如流:“那就走吧。” 谢渡道:“如此,我们便先告辞。” 宋妄微微点头,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被蓝衣女子吸引,越看越觉眼熟。 很熟悉的样子,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微微蹙眉,出声问道:“这位姑娘,我们是否在哪见过。” 沈樱脚步一顿,抿唇不语,拉了拉谢渡的衣袖。 谢渡心情顿时明朗,主动道:“应当是巧合,她从未入过京。” 宋妄狐疑收回目光:“也对,天下身形相像者甚多。” 谢渡笑笑,不作多言,再次告辞。 话音甫落,沈樱已走了三步远。 谢渡阔步追上,与她并肩而行,侧头轻笑着问:“看来,沈姑娘当真不念半分旧情。” 沈樱笑了笑:“崔姑娘一片情深,亦不见谢郎君怜惜。” 谢渡道:“空有情深,奈何对方无意。” 沈樱语调平平:“世间情之珍贵,不该留给不值之人。” 谢渡莞尔:“姑娘言之有理。” 身后,是上元节绚烂无比的花灯。 谢渡接过她手中花灯:“再走一圈,我送姑娘回家。” 很远的地方,宋妄遥遥望着二人的背影,倏然一惊,终于察觉那姑娘的背影像谁。 ——分明,十足十像极了沈樱。 宋妄霎时心乱如麻,是巧合吗? 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吗? 宋妄咬了咬牙,提步欲追上去,却见人群中已没了二人身影。 他呆呆站在原地片刻,忽然看向侍卫:“送崔姑娘回府,现在有事要办。” 转头,对侍卫长道:“去崇宁街,沈府。” 第16章 质问你与谢渡是什么关系 更深夜重,马车甫一进入崇宁街,猝然寂静下来。 沈樱掀开车帘,望向一侧骑马随行的谢渡:“谢郎君,沈府就在近前,夜色已深,我便不邀您入府喝茶,您尽早回府休息吧。” 谢渡勒紧缰绳:“好,沈姑娘当心。” 他笑笑,未曾纠缠留恋,策马转头,“哒哒”马蹄声渐渐远去。 等到身影瞧不见,沈樱放下车帘,对车夫吩咐:“走吧。” 又行过半里,沈府便到了跟前。 进府后,沈樱没有去见沈既宣,径直回了绿芙院。 刚走到门口,却突然察觉到不对。 ——绿芙院今日大门敞着,灯火通明,寂然无声。 以往绿芙院并不常开门,夜间的灯火总也不够亮堂。 沈樱微微抿唇,踏入院门,一眼便瞧见了熟悉的人。 今夜,跟在宋妄身边的侍卫长,在门前廊下站得笔直,遥遥望着院门。 沈樱一进门,他便已出声,冲着屋内禀告:“陛下,沈姑娘回来了。” 沈樱低头,看了眼身上蓝色的衣衫,轻轻理了理衣袖,缓步往屋内走。 路过廊下时,侍卫长弯腰行礼,她视而不见。 推开门,进了屋,沈樱抬眼望去。 宋妄坐于正堂主位,手边茶水已没了热气,整个人眉目冷沉,透着一股暴怒的气息。 一盏蝴蝶花灯,灿烂得格格不入。 沈樱不慌不忙,双手交于胸前,微微屈膝,又很快起身,平平淡淡的:“陛下安,您今日怎么纡尊至此?” 宋妄捏着腰间白玉佩,死死盯着她,目光从她发顶、眉间一路向下,扫过脖颈、衣衫、裙裾、绣鞋。 又触及她掌心紧握的那盏太平有象花灯。 终于,叹出一口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捂住双眼。 沈樱将那花灯放于桌面上,垂眸,看向自己干干净净的掌心,心平气和:“陛下这是何意?” “阿樱。”宋妄嗓音嘶哑,“你今日,去了何处?” 沈樱漫不经心反问:“您不知道吗?” 宋妄移开手,双目通红:“你为何……为何会与谢渡同游上元节?” 上元节,自古便是情人相约、互诉相思的节日。 “你与谢渡,是什么关系?” 沈樱讥讽地勾起唇角,与他对视:“陛下这话,是疑心我与谢郎君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宋妄不语,定定看着他,眉目间带着痛楚与阴冷。 沈樱凉凉笑了声。 缓步走向宋妄,在他跟前站定,附身凑近,又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宋妄闭上眼,痛苦不已:“我不愿相信,但事实在眼前,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沈樱的语气平静依旧,她捏起宋妄手边的青瓷杯,轻轻摩挲一二,倏然冷笑:“好一个铁证如山!” 话音落下,她手臂一动,重重将青瓷杯砸在地上。 清脆刺耳的响声敲打着耳鼓,青瓷杯裂成数块,残渣飞溅。 沈樱冷冰冰看着宋妄:“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宋妄。”沈樱声音冷漠地像一块冰,“我原以为你是爱我的。” 宋妄双手微微颤抖,嗓音也颤抖:“我爱你,可是你……” “你爱我,便是疑心我,羞辱我?”沈樱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里被失望填满。 宋妄心口一颤。 沈樱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扯出讥讽的笑意:“宋妄,旁人的羞辱、诽谤、议论,我皆能视而不见。” “我原以为,纵然世间人人都误解我,但总有你会信任我。没想到,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脸色灰败,心灰意冷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想的。” 宋妄下意识辩解:“我没有。” “你没有?”沈樱嗓音骤然尖锐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那我问你,你为何疑心我与谢渡?” “因为……” “因为我与他同游上元夜吗?”沈樱抬高声音质问,“你以为,我一个寒门庶族的下堂妇,与谢家少君能有什么关系?” 山河聘 第18节 “你以为,他谢明玄会看得上我?” “你以为,我配得上谢家门楣?” “宋妄,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沈樱字字悲凉:“宋妄,你爱我、信我的方式,便是不分青红皂白质问我、羞辱我,是吗?” 宋妄哑口无言,深吸一口气:“阿樱,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樱冷冷道:“不怪陛下如此以为。三年前,便是我先对陛下一见倾心,主动赠了手帕。难怪陛下以为我是随随便便的淫、□□人。” “既可以被随便娶回家、随便戏弄,也可以随意休弃、随意羞辱。” “是我自己的原因,怨不得任何人。” “人不自爱,就怨不得旁人轻看。” 沈樱后退一步,眉眼冷静,寒意森森:“随便陛下怎么想吧,您若觉得我与谢郎君有见不得人关系,那便是有。” “别说是谢郎君,便是街头的乞丐、码头的脚夫、砍柴的樵夫,只要陛下以为我与他们有……有一腿,那就当我真的有,半句也不敢分辩。” 她声音灰败,似乎对人生没了丝毫眷恋。 宋妄张嘴。 沈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声音越来越冷漠,说话越来越快速:“如我这样的肮脏妇人,万万配不上尊贵的陛下,还请陛下移步,千万离我远些,切莫污了您的名声。” 宋妄心口像被撕扯着,生生作疼:“阿樱,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沈樱跟前,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 沈樱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 宋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阿樱,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但我绝没有轻看你的意思。” “我……我只是嫉妒,害怕你会被别人抢走,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别伤心……” 沈樱咬了咬唇,嗓音嘶哑:“前日我与姑母被困大慈恩寺,得了谢郎君援助,便定于今日酬谢他恩情。” “姑母临时被太后宣召,不得前来。我请谢郎君用过晚饭,不过同行一段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绝无任何不规矩的关系。” 她侧目看向宋妄,眼圈通红:“你在质问之前,可曾想过好好问我一句?” “你可曾给与我半分信任?” “宋妄,你娶崔明意,我不怨你。你给我三载之约,我信你。亲眼碰见你与崔明意同游,我依然信你。” “我不曾质疑你,可你呢?” “宋妄,若我今日问你,为何与崔明意同游,你怎么回答?” “我……”宋妄顿住。 崔明意是他未来的,皇后,他理应陪她。 这是最正当不过的理由,宋妄却不敢说出口。 沈樱抬头,望着房梁上的雕花,任由眼泪滑落。 宋妄哑口无言:“我……” 他颓然道:“对不起。” “阿樱,对不起。” 沈樱便只自嘲地笑笑,指向门外:“话已尽,民女恭送陛下。” 宋妄不肯走:“阿樱,是我的错,可我也是太爱你了……” “走。”沈樱冷冷吐出一个字,“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宋妄道:“阿樱,我不走。” 沈樱语气冰冷,回眸与他对视,眼底尚且含着泪水:“你应当知道,我最厌烦死缠烂打之人。” 宋妄话音一顿,咬了咬牙根:“我今日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我再向你解释。” 沈樱没说话。 宋妄转过头,捧起那盏蝴蝶花灯:“这是我特意找人为你做的花灯,我走可以,灯要给你留下。” 沈樱仍是不语。 宋妄道:“阿樱,我知你生气,怨恨我。这是我应得的,但我绝无你想的意思。” 沈樱闭上眼,手指再次指向门外。 这一次,连一个“走”字,都不肯说了。 宋妄无法,叹口气,只得领着人离去。 沈樱道:“关上大门。” 踏枝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响起:“这灯还送人吗?” 沈樱声音冰冷:“不送。” 宋妄脚步一僵,回头看她笔直的背影。 目光落在那盏太平有象花灯上,心神一恍。 几乎要被悔恨淹没。 太平有象,河清海晏,五谷丰登。 除却帝王,还能给谁? 宋妄捏紧拳头,脚下几乎走不动路,心脏生生的疼,呼吸亦变得不顺畅。 他辜负了沈樱。 今天,又狠狠伤了她的心。 宋妄扶住一旁的树,深深呼吸。 踏枝亲自去将大门落了锁。 回到厅内时,沈樱已进了内室 踏枝看了眼桌面上两盏花灯,进屋问:“姑娘,那两盏花灯怎么处置?” 沈樱坐在镜子前预备卸妆,眼底闪过一丝嫌恶:“蝴蝶那个,放到外头去,别叫我瞧见。另一盏放我书房。” 踏枝点头:“好。” 沈樱望着镜中人,一一将发上钗环卸下,弯了弯唇角。 霜月打了水,为她洗去唇上胭脂:“姑娘笑什么?” 沈樱漫不经心道:“若我当真嫁入谢家,宋妄该是何等反应?” 霜月脸上露出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开心道:“姑娘,我想看。” 沈樱拍拍她的脑壳:“随口说说。” 霜月小声嘟囔:“万事皆有可能。” 沈樱莞尔:“好了,打水沐浴。” 霜月点点头,开开心心去了。 第17章 笑话册封萧四姑娘为贵妃 星夜之中,宋妄出了绿芙院,行至前院,脚步倏然一顿。 ——沈既宣夫妇带着沈棋、沈舒从远处行来,一家人穿着同色的衣裳,一人一盏红纱珠珞灯笼。 沈棋叽叽喳喳比划着今日见闻,沈既宣与萧夫人皆含笑看着他。 好一副其乐融融的天伦图。 沈樱孤孤单单踏入绿芙院的身影,一下子跃入脑海。 他们一家开心融洽。 沈樱去大慈恩寺祭奠亡母,唯有姑母同行。 若非沈家忽视,沈樱便不会与谢渡相识,更不会有今日之事。 他不会伤她的心,不会叫她难过落泪。 宋妄顿时咬紧牙关,冷森森唤:“沈卿。” 沈既宣下意识抬头望去,连忙快步走上前,有几分愕然:“臣拜见陛下,陛下安康。” 心底顿时打起了鼓。 宋妄深夜来此,会不会碰见沈樱与谢渡? 沈既宣低着头,一字不敢言。 萧夫人亦带着儿女行礼。 宋妄看着他们,目光于几人身上逡巡数次,冷冷勾唇:“沈卿回来的不早。” 沈既宣拱手道:“臣不知陛下在此,令陛下久候,实乃大罪。” 心底不由责怪起门房,这样的大事,竟也不知禀报。待宋妄走后,他定要了那些个东西的命。 宋妄冷哼一声:“看沈卿一家其乐融融,朕委实羡慕。” 沈既宣额头上沁出冷汗。 宋妄盯着他半晌,直将人盯得两股战战,方冷冷道:“沈卿好歹记得原配妻女。” 说罢,他甩袖离去。 沈既宣倏然松一口气。 他既为沈樱撑腰,便是未曾发现沈樱与谢渡之事。 萧夫人的目光随着宋妄的方向看过去,心底有些微忐忑。 山河聘 第19节 莫非崔家竟没能捉住沈樱? 竟能容她与宋妄大剌剌回了沈府? 她兀自走神,却听得沈既宣一声冷哼:“门房呢?给我叫来,我亲自发落。” 萧夫人心头一跳,忙笑道:“主君,今日太晚了些,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说。” 她将沈棋与沈舒推到前头:“您看,阿棋和阿舒都困了。” 沈既宣冷冷盯着她,唇角弯起冰冷的弧度:“我说,将人叫过来。” 萧夫人身体微微发抖。 翌日晨起,阳光照入房内。 沈樱睁开眼,伸手摇了摇床边铜铃。 踏枝匆匆走进来,端着一盆水放在架子上:“姑娘醒了。” 沈樱下了床,由她服侍着洗脸、挽发。 很快,霜月手中端着餐盘进屋,边走边道:“姑娘,刚才我听了几个笑话。” 沈樱抬了抬眉毛:“怎么?” 霜月笑嘻嘻道:“昨夜太后娘娘召见各世家女郎宴饮时,赏了萧四姑娘一对碧玉镯。今天早上,宫中传了懿旨,册封萧四姑娘为贵妃。待二月十七日,于朝阳殿行封妃礼。” 沈樱诧异挑眉:“二月十七,朝阳殿?宋妄与崔明意的婚期定在何时?” 踏枝利落地为她梳头:“姑娘睡糊涂了,三月十七,是崔氏女入宫为后的日子。” 如此说来,的的确确是笑话了。 大齐旧制,朝阳殿唯有帝后大婚、储君大婚、册封继后时会使用,普通妃妾绝无这个资格。 谢太后却令萧氏女自朝阳殿行册妃礼,且赶在新后崔明意之前,活脱脱是要打清河崔氏的脸面。 沈樱笑了声:“下一个笑话呢?” 霜月继续道:“萧氏不满太后懿旨,入宫抗旨说,萧四姑娘已然定亲,对方是河东柳氏的七公子,四姑娘的亲表哥。” “然而,河东柳氏的大郎君恰巧在通政殿向陛下请安,闻言直接道并无此事,七郎君定下的乃是谢氏嫡女,与萧氏毫无关联。” 这下子,市井笑话又添一则萧氏。 不过,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萧氏应是被河东柳氏摆了一道。 一则,萧氏敢入宫抗旨,定是与柳氏通过气,达成共识,否则怎敢拿嫡女的名声开玩笑。二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个入宫抗旨另一个恰好入宫禀事。 世家之间的明争暗斗摆上台面,闹的如此难堪,还是第一例。 如此看来,谢太后与河东柳氏应是达成了同盟,联起手来,迫使萧兰引入宫为妃。 沈樱莞尔:“你是从哪知道的?” “满大街都传遍了,我刚才起床时,便听到院子里的侍女们都在议论,说的有鼻子有眼。” 沈樱弯了弯唇。 果然不出所料,若无人推波助澜,消息就是自己长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快。 一个早晨便传到内宅,这是何等速度? 霜月继续道:“姑娘,还有我们自家的笑话。” 沈樱:“嗯?” 霜月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昨夜主君发落了四位门房,夫人求情,亦被主君训斥一顿,如今被禁足了。” 沈樱挑了挑眉:“为何?” 霜月道:“昨日陛下来府上,门房并未通禀,主君进府时正好碰上,被陛下狠狠训斥一顿。” 沈樱轻嗤:“偷鸡不成蚀把米。” 霜月不解,迷茫看向她。 沈樱点点她的脑袋:“笨!宋妄前来,门房既敢不通报,定是受人指使,否则绝不敢如此胆大包天。这个府上除却主君,门房还听谁的?” “夫人!”霜月猛地瞪大双眼,“难怪主君如此生气。” 踏枝眉目温柔,轻喃:“可是,夫人封门房的口,是要打什么坏主意呢?” 她担忧地看向沈樱。 霜月不解摇头,亦向沈樱投了担忧的目光。 “随便她。”沈樱眼底掠过一丝讥讽的不屑,“攻讦名誉、贞洁,除此外,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我若在意这些,便活不到今日。” 踏枝轻轻叹息一声,握住她柔软发丝,继续梳发。 霜月也安静下来。 早饭后,沈樱让踏枝取了斗篷披在身上,去前院见沈既宣。 沈既宣正在书房内,手中握着一卷画册,盯着上头人细看。 沈樱瞥了眼,见是位美丽的妙龄少女,出声讥讽:“人家有十五吗?” 沈既宣抬眼与她对视,难得回答:“十三。” 沈樱蹙眉:“你恶不恶心?再过两年便能做人家爷爷了。” 沈既宣不与她争辩,只问:“什么事?” 沈樱冷冷淡淡道:“昨日,我与谢渡在街上碰到了宋妄。” 沈既宣脸色倏然大变。 沈樱继续:“他疑心我与谢渡有染,被我敷衍过去,说见谢渡只为报恩。你若见着他,别给我说漏了。” 沈既宣松一口气。 沈樱又到:“他昨日说,今天还要过来,应当是言而有信。我不会见他,你注意点。” 沈既宣一口气,又提到心口。 沈樱懒得再理会他,草草行礼:“我先回去了。” 她转头离去,裙摆扬起美丽的弧度。 沈既宣恍惚一瞬。 沈樱刚踏出书房门槛,一小厮便匆匆忙忙跑来,脸上出了薄汗:“主君,门外……门外……”2 沈既宣蹙眉,下意识看了眼沈樱。 沈樱诧异,心道宋妄不至于这样早便过来吧? 他应还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小厮道:“门外,清河崔刺史携崔夫人上门,指名道姓要见咱们夫人。” 沈既宣蹙眉,略一思索:“请客人进来。命人传话,让夫人到前厅见客。” 沈樱漫不经心问:“我不记得,沈家何时与崔氏有交情。” 沈既宣亦不记得,揣测到:“许是你们母亲与崔夫人乃旧相识。” 沈樱弯唇笑了笑,不置可否,反而问:“我能一同去会客吗?” 自昨日起,沈既宣的态度便格外和蔼:“可以,走吧。” 到正厅时,崔刺史夫妇均已在主位上坐定。 沈既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只拱手道:“下官见过刺史大人。” 刺史本是三品官,与沈既宣同级,然崔刺史殊加恩遇,享二品衔。 崔刺史脸色冷沉,讥讽道:“我可不敢受沈将军的礼,只怕沈将军袖筒中藏了毒箭,要取我崔某人的性命!” 沈既宣被如此折辱,当即便忍不了,冷冷道:“崔刺史无端上门,便是为着挑衅羞辱沈某吗?” “我沈家虽为寒门庶族,然泥人尚有三分血性,还请崔刺史别太过分!若再说无影无踪的话含沙射影,休怪沈某不客气。” “无影无踪?含沙射影?”崔刺史直接气笑了,恶狠狠瞪着他,质问:“贵夫人何在,可敢叫出来对质?” 沈既宣扬眉,正欲答应。 沈樱站在一旁,轻轻笑了声:“怎么?上别人家门大喊大叫,要别人家主母出来对质,便是清河崔氏的家教吗?” 崔刺史正在盛怒当中,并未注意沈樱。 此刻听她说话,下意识讥讽:“区区妇人,安敢插嘴……” 他的眼神触及沈樱的脸,陡然一停,尾音消失不见。 沈樱随意找把椅子坐了,双手规矩乖巧放在双膝上,笑吟吟地讽刺:“到底是我沈家没有规矩。原来我该打上崔家的门,问一问崔姑娘为何抢人丈夫才对。” 她眉眼带笑,说话却带刺。 崔刺史蹙了蹙眉,一摆袖子:“我不与你一区区妇人说话。” 沈樱恍然,“哦”一声,“崔刺史的意思是,我沈家主母萧氏,不是区区妇人?” 崔刺史顿时憋的脸通红。 崔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崔刺史的手臂,看着沈樱,缓缓开口:“沈姑娘一片护母孝心,令人感佩。” “只是,沈姑娘将她当母亲,却不知她在背后害你之事,我实在为沈姑娘不值。” 沈樱讥讽:“猫哭耗子。” 崔夫人呼吸一顿,“沈姑娘,你……” 沈樱抬眉:“别在我跟前装好人,你们要说的话,先说清楚,否则休想见她。”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怒极时,并不瞒着:“昨日贵府夫人着人传信给我,言及沈姑娘欲往西郊皇家庄园,与陛下私会,让我前去捉奸。” “不曾想,未曾见到沈姑娘一根毫毛,反而是我们崔家下人被太后抓走,严刑拷打,以至于我家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倒要问问沈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山河聘 第20节 第18章 维护你们狼狈为奸 沈樱略有些诧异,略一思索,了然失笑。 她原本很是不解,崔家人为何去西郊庄园,做出愚蠢至此的举动。 听了崔夫人的话,一切都已明白。 崔家并非特意窥探帝踪,而是从萧夫人处得了消息,为捉奸而去。 想以此抓住宋妄的把柄,以“陛下与前贵妃藕断丝连”为把柄,大作文章,攫取利益。 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谢太后抓到把柄,里子面子皆失了个彻彻底底。 沈樱低头,再抬头时,双目淬了冰霜,冷冷道:“如此说来,我真是奇怪你们哪来这样厚的脸皮!主母想要害我不假,但对你们崔家仁至义尽,你们自己做的不周全,倒怪在她头上?” “而且,崔刺史,崔夫人。”沈樱唤二人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我倒想问问,你们崔家害我不成,竟还有脸上我家讨说法?” 沈樱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瞪圆一双眼睛,感慨不已:“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崔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无助看向崔刺史。 崔刺史冷哼一声:“你休要狡辩!天底下谁都不是傻子,前些日子萧氏女与我崔氏女夺后位,落败而归。如今萧氏的亲侄女入宫做贵妃,踩着我女儿做名声!焉知不是沈家与萧氏联手作套,引我们往里钻。” “还有呢?”沈樱托腮,讥讽:“你只有揣测,便无证据吗?” 崔刺史怒道:“还要什么证据?她若真心害你,你岂会百般维护!定是你们狼狈为奸!” 沈樱无辜摊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看向沈既宣:“父亲,让夫人出来辩一辩吧,否则屎盆子真要扣沈家头上了。” 她从椅子上起身,袅袅婷婷施礼:“女儿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先告退了。” 沈既宣脸色乌沉沉的,咬着牙:“沈樱。” 沈樱轻笑:“父亲切记,家丑不可外扬。” 她扬长而去。 沈既宣捏着桌角,气得呕血。 沈樱突然维护萧氏,为其争辩,此乃怪异之极。 沈既宣诧异了半晌,还当她转性了,竟成了以德报怨的圣人。 直到此刻崔刺史说了话,才骤然反应过来,她哪里是在维护萧氏,分明是替萧氏将崔刺史夫妇死死得罪。 正如崔刺史所言,若非狼狈勾结,沈樱为何维护萧氏? 沈既宣心口一跳,悚然惊慌。 得罪崔氏,只是其一。 更怕这话传入萧氏耳中,萧家人亦如此以为,将萧兰引入宫为妃的事情怪罪于沈家,恐会影响两家关系。 失了萧氏扶持,他的官位,恐怕便止步于此了。 沈樱! 沈既宣咬牙切齿。 这个女儿,当真是架桥拨火的高手! 为了报复萧氏,竟将全府都拖下水。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勉强温和道:“崔刺史,您听下官解释。贱内与小女素日关系不亲近,小女今日是故意如此,让二位误会……” 话音未落,崔刺史冷哼一声,讥笑:“沈将军真有意思,做父母的犯了错,全推到十几岁的女儿身上?” “沈姑娘今岁十八,她那点心机,应付陛下便罢了,我岂会看不出来?”崔夫人亦冷笑,“她倒是个孝顺的好姑娘,奈何有了后娘便有后爹。” 沈既宣憋屈不已,忍不住发火:“夫人呢?” 仆侍战战兢兢:“小人这便去催。” 萧夫人姗姗来迟,一进屋便道:“崔阿兄,阿嫂,你们二位上门怎的不提前通传一声?” 崔夫人讥讽:“通传什么?通传之后,好让你们萧家人尽早对好证词,一同来糊弄我吗?” 萧夫人愣了愣,不解:“阿嫂这是何意?” “何意?”崔夫人豁然起身,冷冷瞪向她,“萧宜珠,你与萧氏联手坑害我崔家,叫你侄女抢在我家明意之前入宫,当真是好打算!” “阿嫂这话,我听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崔刺史冷冷道,“你只要记住,从即日起,我崔氏与萧氏、与你沈既宣势不两立。” “夫人,我们走。” 崔刺史和崔夫人连一句争辩的话都没听,匆匆忙忙联袂离去。 萧夫人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满目茫然。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阴沉沉问:“萧宜珠,是你将阿樱与陛下私会的消息,告诉崔家的?” 萧夫人心口一颤:“主君明鉴,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害了阿樱,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既知没有好处,为何要害她?”沈既宣双目冷冷淡淡,“阿樱若能重登后位,于我沈家百利无害,你为何不愿?” 萧夫人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稳了稳心神,细细分辩:“主君,我只说一句,兰引是我萧家嫡女,身份尊贵,除非做皇后否则绝不肯入宫的,我岂敢如此坑害她?” “再者说,崔家一面之词,岂能当真呢?” 沈既宣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没有说话。 心底却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当真如崔刺史所言,她是故意给崔家递的消息。 乃一箭双雕之计,意在将崔氏女和沈樱都驱逐出后位之列,好让她的侄女夺了这位置。 若是昨日沈樱当真去见了宋妄,这计策或许当真可行。毕竟,崔家若捉奸成功,能否威胁皇室不好说。 但谢太后定不能容忍未来的皇后握着皇家丑闻,在宫中恣意妄为。 沈既宣收回目光,惦记着她身后的萧氏,只冷冷道:“回去继续禁足吧。” 他拂袖离去。 看方向是后院,大约是去某位妾室的温柔乡中寻求安慰。 萧夫人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挥开来扶她的侍女,满脸阴沉地转身离开。 侍女战战兢兢,小声道:“夫人,您不向主君再解释解释吗?” “他不信,解释无用。”萧夫人冷硬着嗓音,“没事,他关不了我几日,下月便是谢夫人生辰,谢家的帖子送上,我就得去参加。” 侍女松一口气:“幸好。” 萧夫人眉目冷淡,缓步向前走,心底并无忐忑惶恐。 另一边,沈樱已回到绿芙院,在踏枝侍奉下又洗了脸,将前厅之事说了。 踏枝忍不住问:“主君会如何处置夫人?” 沈樱弯唇:“禁足吧。” 踏枝无声叹息:“姑娘受了委屈,却无人给您做主。” 沈樱眉眼柔和,笑了笑:“不重要,我自己可以。” 踏枝笑了笑:“我只盼着姑娘平安喜乐。” 沈樱弯唇,眉毛与眼睛跟着弯下来,轻快道:“我会的。”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外。 上午已经过去了,再过一个下午,宋妄或许就会过来,她虽不见他,却要想一套说辞,叫踏枝去糊弄他。 可是,待到夜深人静时,沈府大门始终安安静静。 宋妄这日没来,往后的许多个日夜,都没来。 整个人像是消失了。 踏枝忍不住抱怨:“男人总是不可靠的。” 沈樱平静如昔,仿佛对此毫无反应。 宋妄未至的日子里。料峭的寒意散去,有一丝柔和的春风拂过,地里的小草绿油油冒出了头。 二月初二。 沈府收到了两封一模一样的请帖,红封,右下角一个小小的“谢”字,左边绘着错落有致的兰花。 一封写着“沈将军启封”。 另一封写着“沈樱启封”。 二月初八,是谢氏主母谢夫人的生辰。 谢氏的请帖,一日见送了满京都。 沈既宣一见便兴奋了,不愿假手于人,亲自拿着请帖去了绿芙院,递给沈樱,“谢家的请帖,单独给你的。” 沈樱不语,拆开。 上头的字清隽有力,筋骨卓然。 “二月初八,家母良辰,望姑娘亲至。谢渡。” 竟是谢渡亲笔。 沈既宣见她一目十行,问:“谢家为何单独邀请你?” 沈樱将纸张折了两下,又塞进红封当中,淡淡道:“因我身份特殊,谢家与别家钻营之辈不同。” 沈既宣便转移话题:“那你去吗?” “当然。”沈樱抬眉:“我已有许久未曾参加过京中大宴会,你让萧氏为我准备衣衫首饰,若我丢了脸面,绝不让她好看。” 沈既宣点了点头,“你只管放心。” 终于又问:“你与谢渡相识,上元节那日,有何进展?” 山河聘 第21节 沈樱心平气和:“并无进展。以谢渡出身品行,想要他的心,不容易。” 沈既宣认同点头:“确实。”他道:“二月初八,你若能与谢郎君独处,定要把握机会,最好再次将他约出来。” “阿樱,男女之情,交流多了,自然会深。” 沈樱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沈既宣不敢逼迫她,只好道:“罢了,你随意吧。” 他相信,沈樱会自动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第19章 庙会有缘遇见 沈樱不置可否,只道:“我心中有数。” 沈既宣便不再提谢渡,转而说起宋妄之事。 “近日怎么不见陛下前来?” 沈樱看他,略有不解之意:“父亲身处庙堂之高,尚不知君王有何要事绊住了脚,竟还要问我?” 沈既宣脸上挂不住:“不知道便说不知道,哪来这么多闲话。” 沈樱淡淡:“那我不知道。” 沈既宣被她气的脸色青黑一片,用力深吸一口气:“我先走了。” 沈樱问:“近日朝中可有异动?” 沈既宣想了想,摇头:“没有。” 沈樱:“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 沈既宣想了想,恍然大悟:“前些日子,羌国使团入京,要与我大齐联姻。” 沈樱:“具体是哪天入的京?” 沈既宣想了想,不确切道:“好像是……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是宋妄失约的日子。 这很难说与羌国使者团无关。 沈樱略一思索,有些奇怪:“羌国为何突然派遣使者团前来联姻?以往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羌国是大齐北部一个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族人皆能征善战,国力强盛,与大齐的战争,往往胜负各半。 两国互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若非昔年沈既宣横空出世,一战成名,百战百胜,将对方打的落花流水,方才安生数年。 否则,连如今这十年和平都不会有。 这样的羌国,没道理主动提出和亲,嫁女入齐。 可若替羌王求娶大齐公主,他们应当没有这个颜面,大齐更绝不会做出这种丧权辱国之事。 沈既宣茫然摇头,一无所知:“我不知道。” 沈樱瞥他:“三品高官,万事不知。” 她对沈既宣的政治敏感度从不抱希望,却也不曾想,竟到了如此地步。 沈既宣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甩袖:“我先走了。” 沈樱点了点头,并不挽留,起身敷衍行礼,算是送他离去。 踏枝站在一侧,终于缓缓开口:“姑娘,谢家这是何意?” 她咬了咬唇:“您要去吗?我怕……” 怕谢家和其他世家一样,千方百计请了姑娘过去,只为羞辱、只为算计。 若是鸿门宴,便万万去不得。 沈樱温声道:“不必担心,并非坏事。” 她捏着那请柬,轻轻缓缓地摩挲着,声音很淡:“谢家若为羞辱我,不必用这种手段。” 踏枝没了声音。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外。 谢家若要羞辱算计她,有千万种办法,实在不必使谢渡折节屈就。 更不必,让谢氏主母过不好寿辰。 区区一个沈樱,绝不配毁了谢夫人寿辰。 沈樱起身,朝里屋走,漫不经心道:“平常心即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不值得费心。” 踏枝点了点头,随着她的脚步进屋,缓声道:“姑娘,今天是二月二,龙王庙有社祭庙会,您要去走走吗?” 沈樱本身对这种热闹并不感兴趣,想要拒绝,只是对上霜月亮晶晶的眼神,无奈笑了笑:“好。” 两个侍女连忙进屋拿了外出的衣饰,为她装扮。 霜月围着她转,像一只勤奋的小蜜蜂,不停地叽叽喳喳:“姑娘,您今天真好看。” “姑娘,我们拿这把青色的伞吧,万一下雨了跟您的衣裳搭……” 沈樱含笑看向她,握住她手中的伞,拿走:“走吧,再磨蹭庙会可就要结束了。” 霜月开开心心跟上,“姑娘真好。” 二月二,龙抬头。 社祭庙会极为热闹,几乎满城百姓都齐聚龙王庙前,载歌载舞,舞龙舞狮,祈祷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一辆马车停在龙王庙外,沈樱下了马车后,领着踏枝霜月朝人群中走去。 一路皆有小摊贩推着独轮车叫卖,卖些诸如一文钱至五文钱不定的茶汤和保健饮子,再诸如粗糙的木制蜻蜓和青蛙,价格不贵,意在拙扑有趣。 沈樱目光掠过四周,忽地停下脚步。 踏枝茫然:“姑娘?” 沈樱转身,走向街边的摊子旁,长指拨弄着摊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摊贩热情招呼:“姑娘买一只吧,便宜不贵又好玩。” 沈樱问:“这小狗多少钱?” 摊贩笑着道:“小狗、小猫、狐狸,八文钱。小鸡、小鸭、小鹅,五文钱。老虎、狮子、大象十五文。” 沈樱看向踏枝霜月:“你们也挑一个。” 踏枝早日看好,闻言拿起摊子上一只活泼伶俐的小猫:“姑娘,我要这个。” 霜月的手在摊子的逡巡许久,拿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姑娘,我能要这个吗?” 沈樱眉眼带笑,温柔道:“你问踏枝,她拿着钱袋子。” 霜月可怜巴巴:“踏枝姐姐~” 踏枝点了点她的脑袋,问:“店家,一共多少钱?” 摊贩道:“三十一文,给您抹个零,姑娘给三十文就行。” 踏枝默默付了钱。 霜月亦步亦趋跟着沈樱,兴奋地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说话。 沈樱眉眼含笑,温柔地看着她。 龙王庙前,鞭炮齐鸣,唱经歌,挑经担换了舞龙舞狮,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霜月指着台上道:“姑娘,今年这条龙格外灵活,真好看……” 尾音未落,便闻得一声怒斥:“老东西,敢给你老子要钱!” 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纷纷蹙眉。 不远处站着三四个人,身着大齐服饰,梳着大齐发式,眼眸却是碧绿色的,须发茂盛,人高马大,与齐人不同。 分明是羌国人。 这几个羌国人此刻盛气凌人,掀翻了一个人摊子,趾高气昂道:“这就是你的下场!” 而这行人对面,分明是位年迈褴褛的老人,畏畏缩缩蹲在角落里,抱着头不敢言语,身体都在颤抖。 沈樱蹙眉,轻声道:“霜月,半里之外有京兆府的人在值守,将人唤来。” 霜月点了点头,从人群中钻出去。 沈樱眉目带着寒意,冷冷看着眼前一幕。 那羌国人仍在作威作福,甚至伸脚踹向那老人。凭他的体格,一脚下去,老人焉有命在。 沈樱眉目一凝,下意识道:“住手!” 她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淹没。沈樱凝眸望去,只见有一人拨开人群,匆匆走到内圈。 那人一身青袍,竹叶暗纹,别无装饰,正是谢渡。 沈樱顿了顿,悄无声息隐匿在人群中,没再吭声。 谢渡走到人群当中,将老人家扶起来,将其护于身后,冷冷与那几个羌国人对峙:“我大齐境内,尚轮不到区区羌族做主。” 那几个羌国人见他衣衫清简,讥讽道:“小子,我劝你滚远点,否则连你一起打。” 谢渡凝神,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乌木沙王子。” 对方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慌张,随即理直气壮道:“放肆!我羌国乌木沙王子大名,岂是你能叫的!来人,给我打!” 话音未落,从四周各处骤然涌上一群衣衫相同的仆从,将谢渡团团护住。 那几个羌国人见状,声势便露了怯。 “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随着话音,几名穿官服的京兆府衙役带着刀进来,“发生了什么事?” 带队的男人穿四品官服,约摸三十岁,很是年轻。 山河聘 第22节 谢渡抬眸望去,目光掠过霜月,朝京兆尹拱手道:“柳京尹。” 柳京尹微微一愣,拱手还礼:“谢郎君。” 谢渡颔首,指了指身后的老人,将情况说了,唯独隐去对方可能是乌木沙王子的信息。 柳京尹眉目顿时紧蹙,指向那几个羌国人:“将这几个人带走,关到牢里去。” 为首那位羌国人当即不干了:“我们是羌国使者,你们好大的胆子!” 柳京尹嗤笑:“羌国使者?便是羌王亲至,我京兆府照抓不误!带走!” 京兆府带着人匆匆离去。 沈樱收回目光,脑子里还在思索谢渡所言“乌木沙王子”几个字。 若那人当真是乌木沙,他藏在使团当中进入大齐,是为了什么?在密谋什么? “沈姑娘。”温润男声在耳边响起。 沈樱骤然回神,抬眸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愣了一下。 谢渡问:“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沈樱道:“在想你的话,方才那人是乌木沙?” 谢渡颔首:“确凿无疑。三年前,我去过羌国,恰逢乌木沙在羌都劫掠美人,见过他一次。” 沈樱抿唇,没有说话。 谢渡没再提那人,低头看着她发顶:“沈姑娘倒是善良,柔弱之身,竟也敢管这闲事。” 沈樱平淡无波道:“京兆府便在跟前,没什么不敢管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老人身上,并没有上前安抚的举动。 谢渡哑然失笑,朝一侧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谢家仆从去善后。 谢渡道:“沈姑娘,有缘遇见,不如一同走走?” 沈樱抬眼望向他,轻笑了声:“有缘?” 谢渡眉目平静,一派无辜。 沈樱道:“谢郎君相邀,安敢不应?” 她转身走向人群深处,群摆扫过谢渡鞋子。 谢渡哑然失笑,追上她的脚步,问:“今晨我送往沈府的请帖,姑娘可曾收到?” 沈樱点头。 谢渡又问:“那沈姑娘可愿纡尊,莅临寒舍?” 他盯着沈樱,等一个回答。 第20章 木雕未来的夫君会吃醋 沈樱回眸,对上他含笑的双眼,轻易分辨出其中的笃定。 捏准了,沈樱不会拒绝。 沈樱面露迟疑。 谢渡:“沈姑娘有问题?” 沈樱弯唇,目光流转:“谢家相邀,是我的荣幸,本不该辞。只是我心里到底有些顾忌,不知谢郎君可否为我解惑?” 谢渡:“沈姑娘不妨直言。” 沈樱:“上次在萧府,其主人之举令我心有余悸,我心中甚是惶恐,忧心谢郎君亦如此待我。” 谢渡道:“这一点沈姑娘尽可放心,绝没有人敢在我谢府放肆。至于我家人,我定会多加约束。凡有人胆敢对姑娘不敬,定不轻饶。” “如此,姑娘可安心?” 沈樱眨眼:“那我的安危,可就托付与谢郎君了。” 谢渡莞尔:“定不辱命。” 沈樱从踏枝手中接过方才买的小狗木雕,双手捧着递给谢渡:“为表谢意,便将我心爱之物赠予郎君,还望郎君勿要嫌弃。” 谢渡接过,放在手中把玩一二,忍俊不禁:“甚是可爱。”他抬眉,眼底含笑:“沈姑娘满心童趣。” 沈樱温柔一笑:“那郎君便替我好好保管,待到七老八十,我还能与人吹嘘,曾与郎君相识一场,这个小狗便是证物。” 谢渡脸上笑意霎时消失不见。 他不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沈樱分明毫无答应他求婚之意,将陌路相逢,分道扬镳的展望,延伸到几十年后。 谢渡不由叹息。 眼前女子看似温柔,说话却残忍。 沈樱温和与他对视,问:“谢郎君,还逛吗?” 谢渡倏然一笑,眼神凝重:“逛!” 沈樱一愣。 谢渡迈开腿,回头看她:“沈姑娘怎么不跟上?” 沈樱跟上,懵了会儿。 她拒绝的不够明显吗?谢渡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传闻中,谢家郎君心高气傲,如天上神仙,不可亵渎、不可高攀,被人拒绝后,应该觉得对方不识好歹才对。 怎么,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沈樱盯着他的后背,看着青衫上隐隐竹纹,蹙了蹙眉。 不懂眼前人到底想做什么? 行至一摊贩跟前,谢渡翻看着摊上的木雕,半晌从中翻出另一只小狗,与沈樱买的不像,但好歹品种一样。 他付了钱,递给沈樱:“礼尚往来,沈姑娘收下?” 沈樱顿了顿,接过来。 谢渡看着她一手握住的木雕,弯了弯唇:“我不求沈姑娘替我保管完好,否则你未来的夫君会吃醋,暂且把玩两天,该扔便扔。” 又笑了声:“至于沈姑娘赠我的这只,我还是那句话,定不辱命。” 沈樱愣了愣,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不必。” 这位谢郎君果真是高手。 你不必保管我的,你未来夫婿会吃醋。 这话,倒像是沈樱始乱终弃,对不住他了。 谢渡眉眼认真:“我说过的话,从不会半途而废。” 沈樱垂眸,状似未闻。 谢渡笑了声:“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他点到为止,并不过分多言,也并不纠缠:“沈姑娘若累了,我送你回去。” 沈樱道:“不劳谢郎君,青天白日,我自己可以。” 沈樱自己握着那小狗,直到回家的路上,才松一口气。 踏枝狐疑地看着她,终于问出口:“姑娘,您与谢郎君……” 今日二人间流转的氛围,瞎子也能看出来。 上元节那日,踏枝便有所怀疑,只怕是自己多心。 但今日的情形对白,踏枝若不怀疑,才真是怪了。 沈樱闭目养神,淡淡道:“别说出去。” 踏枝点头,压低声音:“那姑娘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樱言简意赅:“他想娶我,我不愿嫁。” “为什么?”踏枝不解,“若能嫁给谢家,做谢氏宗妇,比做皇后还强些。” “我不信他。”沈樱睁开眼,眼底清明,“世家子弟,我一概不信。” 踏枝倏然收声,“姑娘歇歇吧。” 沈樱点了点头。 马车辘辘行驶至沈府门外,尚未进门,新来的门房匆匆忙忙迎上来,禀告道:“姑娘,方才一位姓宋的郎君要见您,去了主君的书房。” 姓宋的郎君? 宋妄吗? 这样巧合,又赶在她出门的时候过来? 沈樱提着裙摆,不疾不徐地向沈既宣的书房走去。走到门外,一片悄寂无声,沈樱敲了敲门。 沈既宣的声音响起:“进。” 沈樱推门进去,扫了眼端坐的宋妄,脸色霎时冷淡下来,草草行礼后,在对角处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冷若冰霜。 宋妄满腔热情悉数被浇灭,无数的话都噎在胸腔里。 想起上元节那日的事情,不由开始心虚。 他不仅伤了阿樱的心,还迟迟没有来找她、见她、安慰她。 难怪阿樱如此生气。 山河聘 第23节 沈既宣极有眼色,告退出门。 宋妄以拳抵唇,咳嗽一声:“阿樱。” 沈樱抬起眼皮,冷冷淡淡的:“陛下有何要事?” 宋妄不敢提上次的事情,转而道:“方才京兆尹入宫禀事,提及你的侍女报官,我担心你出事,来看看你。” 沈樱脸色缓和了些许,但也只是很少一点点:“我毫发无损,陛下可以回宫了。” 宋妄道:“那我就放心了。” 人却没动,又问:“上次的事情……阿樱还生气吗?” 沈樱转过头,定定看他一眼,眉目冷静:“你觉得呢?” 宋妄解释:“我十六那天不是故意失约的。那天恰逢羌国使者入京,递交国书,我与母后商议应对之策,迟迟没有结束,这才没有赶来。” “这几天我一直都很忙,忽视了你,是我不对。今天一听说你可能受伤,我就急匆匆赶来了。” “阿樱,你能原谅我吗?” 听他说话,沈樱只觉可笑至极。 他总是有这样多的借口,一次一次,总要她原谅。 立崔明意为后,是太后与朝臣逼迫,他没有办法。废黜贵妃,还是太后与朝臣逼迫,他无法抵抗。如今只一点小事,也能长篇大论找出借口来。 他是以为,只要有原因,旁人便必须体谅他吗? 沈樱自嘲地笑了声:“我有什么资格不原谅?我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宋妄皱了皱眉,忍不住道:“阿樱,我是真心的,你不要这样说话。” 沈樱清凌凌看他一眼:“我也是真心的。” 宋妄忍不了:“阿樱,你若有不满,打我骂我都好。只是别妄自菲薄,你在我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哪怕你打我骂我。” 沈樱闭了闭眼:“宋妄,我没有那么多情绪要发泄。” 宋妄急了:“那你要怎么样才能消气?” “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沈樱睁开眼,定定望向他。 “什么承诺?”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你都要信我。”她双目逐渐染上赤红,“你能做到吗?” 宋妄斩钉截铁:“我能。” 沈樱通红的眼圈带着苦涩:“那就好。” “宋妄,只要你信我,不信旁人的诋毁谩骂,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宋妄上前,握住她的手:“阿樱,我一定能做到。” 沈樱点了点头,抬手抚上他的鬓角:“宋妄,有你这句承诺,我就不生气了。” 宋妄松了口气。 沈樱静静看着他,心底一片冷漠。 宋妄,有朝一日,你想起今天的话,千万不要后悔。 沈樱恢复了以往的态度。 宋妄心里极是松弛,坐在她身边,忍不住向她倾诉烦恼。 “阿樱你不知道,羌国当真过分,竟敢为他们的乌木沙王子求娶大齐贵女。”他咬了咬牙,“华阳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绝不会让她去和亲。” 沈樱敏锐地察觉到“贵女”二字。 羌国之意,似乎并非大齐公主。 沈樱思忖偏科:“太后的意思呢?” 宋妄道:“母后和我想法一样,不许华阳和亲。她想要从宗室或重臣当中择一淑女,册封公主,嫁往羌国。” “依我的看法,择什么淑女,封什么公主,不如让沈将军再次披挂上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看他们还敢觊觎我大齐公主!” 沈樱没说话,心里亦如此想。 近十年的休养生息,似乎让羌国有了别的心思,此番乌木沙乔装入京,定有深意。 若是国库允许,让沈既宣再与羌国打一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打仗劳民伤财,损害某些人的利益。 恐怕朝中不会同意。 宋妄的声音又响起:“而且……若沈将军再立战功,说不定不用三年,我就可以再次迎娶你。” 沈樱无声叹息:“宋妄,我有话跟你说。” 宋妄疑惑看向她。 沈樱道:“今日在龙王庙前,寻衅滋事那人很有可能是羌国乌木沙王子,你回宫后,可以将这个消息告诉太后娘娘。” 宋妄一愣:“你怎么知道?” “这你别管,你只需要信我就好。” 宋妄点了点头:“好,我回宫后就告诉母后。” 沈樱点了点头。 宋妄继续坐在她身边,说别的烦心事。 沈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忽然听到一句:“过几天就是谢家舅母的生辰,今年好像是四十整生,母后准备亲自过去,我不想去。” 沈樱身体一僵。 第21章 珍珠长宁街,谢府 宋妄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僵硬,转身捏住她的手臂:“你怎么了?” 沈樱慢慢放松,轻声道:“太后果真眷顾谢氏。” 宋妄不由抱怨:“在母后心底,我与华阳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娘家。舅母生辰,我们何必亲自出席?翻遍史书,断没有皇帝为臣子贺寿的道理。” 沈樱叹口气:“到底要孝顺太后。” 宋妄“哼”一声,眼睛倏然亮了亮,又问:“沈家收到请帖了吗?阿樱会去吗?” 沈樱点头:“会。” 宋妄笑道:“那这一趟跑的还不算冤枉。” 沈樱笑了声,只道:“届时,应当见不到面。” 天底下,断没有在别人家私会的道理。 宋妄无奈叹了口气。 沈樱看着他,忽然问道:“太后为什么突然下诏,命萧氏女入宫?是你的意思吗?” 沈樱心里很平静。 那天的事情,崔氏不会张扬出去,任人攻讦。 按照常理,她本不该知道内情。 而若不问上两句,日后宋妄想起此事,难免是个疙瘩。 宋妄分外紧张,举手发誓:“不是我的意思,是母后一意孤行。” 他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上元节那天,母后逼我陪崔明意。待我回宫,才知她竟又为我定下一位贵妃。” 沈樱蹙眉:“为何这样突然?” 宋妄仓皇低头,似乎不想说。 沈樱眼神冷了冷,瞧着他逃避的样子,淡淡道:“有什么隐情,不能让我知道?” 宋妄抬头道:“没有。” 他沉默片刻,才道:“上元节那日,母后在西郊庄园外抓到崔氏之人,认为他们窥探帝踪,故意给崔氏难堪。” “至于……崔氏之人为何会在,我不知道。” 沈樱深吸一口气,颇有些劫后重生之感:“那天,你约我去西郊,若我当真去了……” 宋妄亦觉后怕:“幸而那日你另外有约。” 沈樱道:“日后,还是更谨慎些吧。” 宋妄看着她,后知后觉地问:“萧氏女入宫,阿樱便不生气,也不伤心吗?” 沈樱转头,平静地看着他,问:“你喜欢她吗?” 宋妄摇头。 沈樱反问:“那我为何要生气?此事本就非你所愿,我不会责怪你。而且我方才说过,只要你愿意信任我,我便不会生气。” “宋妄,”她声音轻柔,却格外郑重,“你信我,我便信你。” 宋妄看着她,蓦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阿樱……” 嗓音沙哑,情绪翻涌。 滚烫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滴落到沈樱脖颈中。 沈樱双目清澈见底,冷静犹如冬日寒冰,毫无波动的迹象。 宋妄走时,天色尚未漆黑。 沈樱没有送他出门,坐在书房里,等沈既宣送人回来。 沈既宣推门进屋,纳闷道:“我怎么看陛下像是哭过?” 山河聘 第24节 沈樱端着茶盏,冷冷淡淡:“他为我哭,有什么奇怪?” 沈既宣老实闭上了嘴。 沈樱搁下茶盏,款款起身:“父亲,近日朝中若有异动,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她瞥沈既宣一眼:“否则凭你的脑子,我怕沈家过不了几日便被抄家灭族。” 沈既宣点了点头:“知道了。” 沈既宣本就是靠的军功起家,论起脑子,万万比不得这个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的女儿。 沈樱转身离去。 沈既宣看着她的背影,起身往后院去找萧夫人,提点对方好好安排,别让沈樱跌了颜面。 二月初七下午,萧夫人带人捧着新制的衣衫,到了绿芙院。 自上元节,她禁足至今,终于学乖觉了,冷淡却端庄:“这是新制的衣衫,连夜让人赶出来的,大姑娘瞧瞧吧,若有何处不合心意,还有时间可以改。” 沈樱抬了抬下颌,示意踏枝霜月。 踏枝与霜月齐步上前,一人拎着一边,将那件衣衫从上到下滑落,完完整整呈现在沈樱跟前。 萧夫人道:“因是参加寿宴,所以选喜庆的杏色宫缎,绣之夏荷,缀以明珠,端庄不失活泼,华贵不减清雅,大姑娘可有不满意的?” 沈樱觉得还行,点了点头,又看向一侧首饰头面。 踏枝接过锦盒,打开来,脸色顿时变了。 恶狠狠瞪萧夫人一眼,小心翼翼递到沈樱跟前。 沈樱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看向萧夫人:“这是什么?” 萧夫人理直气壮:“这套珍珠首饰是我的嫁妆,有何不妥?大姑娘难道还不满意?” 沈樱嗤笑:“那就请夫人戴这套首饰出席,夫人的年岁,与这黄珠正好相配。” 萧夫人脸色倏然一变,脱口怒道:“你敢讥讽我人老珠黄?” 沈樱抬眸,冷冷道:“讥讽便如何?你再敢寻衅滋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冷冷道:“踏枝,送客。” 萧夫人甩袖离去。 沈樱的声音仍旧冷淡,带着恶意:“别忘了父亲的嘱咐,我的首饰,最好如期送来。” 萧夫人脚步一顿,背影越发怒气冲冲。 踏枝心内恼怒:“果然,萧氏没有一天能老老实实不作妖。” 霜月蹙眉:“她若是使坏,不给姑娘送来怎么办?这老妖婆,特意赶在今天下午过来,就没使好心眼。” 沈樱本就不指望萧氏,懒散道:“去我箱子里找一套珍珠首饰。” 踏枝点了点头:“那衣裳?” “也穿我自己的。”沈樱淡淡道,“前几日你给我做了件杏色衣裳,就穿那个。” 霜月不解:“姑娘既然有了安排,又跟萧氏纠缠什么?” 沈樱笑了声:“不给她找些事情做,该想别的歪主意了。” 霜月点点头:“我懂了!姑娘放心,今天我一定让她分身乏术,” 沈樱点点头:“孺子可教。” 翌日清晨,萧夫人的侍女敲响绿芙院的大门,捧着锦盒进屋,阴阳怪气:“夫人忙碌一夜,终于找了套好的给姑娘,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我们沈家家小庙小,好东西少,姑娘若还是不满,夫人也没有办法。” 霜月接到手中,打开锦盒,看了眼。 这次的珍珠不黄了,品相却不好,小的小,丑的丑,像是生凑的。 戴这种首饰出去,定会被京都贵女笑掉大牙。 霜月嗤笑一声,直接连首饰带盒子丢出门,顺带把人也推了出去:“拿着你们的东西滚出去!” “啪”一声关上门。 霜月“呸”一声,“恶毒!” 若姑娘没有早准备,现在穿什么戴什么? 这个萧氏真不是东西。 沈樱宠溺笑了笑:“我们霜月如今越发威风,来日也能做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踏枝为她梳着头发,弯了弯唇:“姑娘说的是。” 霜月“嘿嘿”一笑,拿过一旁的胭脂为沈樱上妆。 两人手巧,很快为沈樱收拾整齐,换上新衣,簇拥着她往大门口去。 沈既宣、萧夫人已领着沈棋、沈舒等在门口。 沈樱踏出大门,脚还没站稳,萧夫人阴阳怪气的声音已经响起来:“难怪大姑娘将我的东西丢了,原来是有好的。” “既如此,又何必为难我一夜没合眼?” 沈樱充耳不闻,走向自己的马车,将沈家一行甩在身后。 萧夫人脸色顿时沉下来,格外难看。 沈既宣冷哼一声,不悦斥责:“行了,你招惹她干什么!还不快上车!” 萧夫人脸上的不悦之色,压都压不下去。 沈既宣只作没看见。 彼时不过辰时初,京都的街巷当中便已被车轿填满。 车轿辘辘而行,皆奔向同一个方向,长宁街谢府。 沈家的马车到长宁街时,谢府中门未开,前头已然排了数十辆车轿,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都候着主家开门。 饶是如此,仍无一人抱怨。 沈樱掀开帘子,朝前后看了看。 前头是陇西李家的轿子,户部李尚书携妻儿赴宴。后头是英王宋铭的轿子,英王妃的声音隔着老远便传出来。 为谢氏主母贺寿的排场,竟超过了皇后。 勋贵、世族均在谢府跟前吃闭门羹,而不敢有所抱怨。 谢氏之盛,可见一番。 辰时中,谢府大门响了三声。 八位门房齐力将大门打开,方才开始迎客入府。 谢府占地百亩,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当中最负盛名的,属鹿野华苑。 春日,鹿野华苑穿池叠石,竹里泉声,正适行宴。 宾客们被迎入鹿野华苑,纷纷被惊了一下。 英王率先道:“难怪人人都道人间仙境。依本王看,仙境尚不及此。” 谢家陪客的是谢四郎,谢四郎道:“英王殿下谬赞,鹿野华苑胜在野趣,能使诸位展颜,便不辱使命。” 英王哈哈一笑。 行到一处岔路口,谢四郎示意男客与女客分开,去了不同的小院。 沈樱乖巧跟着萧夫人,行至目的地,寻了个安静的秋千坐下,百无聊赖看着萧夫人社交。 正出神时,秋千架蓦地一沉,有人在身边坐下。 沈樱抬眸,愣了一下。 竟是崔明意。 沈樱稳住心神,平静颔首:“姑娘。” 崔明意晃了晃手中秋千:“沈姑娘安好。” 沈樱:“你认得我?” 崔明意:“沈姑娘,我是崔明意。” 她双目平静,看着沈樱:“有些话,我想与沈姑娘谈一谈。” 第22章 寒意希望沈姑娘自重 沈樱双手微微用力,秋千便晃晃悠悠荡起来:“我没有什么话要和崔姑娘沟通。” “可我想与沈姑娘交流。”崔明意目光灼灼:“沈姑娘,可以吗?” 沈樱脚尖点地,停下来,眼底含着讥讽:“皇后娘娘这样说话,委实折煞民女。” 崔明意道:“我只耽搁沈姑娘一会儿。” 沈樱看向她:“崔姑娘既不给我拒绝的余地,又何必征询我的意见?有什么话,您直言便是,我万万不敢不听。” 她扬眉,眼底讽刺的意味儿分外浓厚:“毕竟崔家的本事,我早已领教过。” 崔明意被她讽的脸色发白。 沈樱瞥一眼:“崔姑娘若不想说,劳烦走远点,别挡着晒太阳。” “我说。”崔明意急道,轻轻咬唇:“沈姑娘,我的话可能对您有些冒犯,还望您谅解。” 沈樱哑然失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说什么?”脸色倏然冷沉,寒意森凉:“崔姑娘好生有意思,明知会冒犯,却非要冒犯不可。既冒犯了,还要别人谅解你的冒犯。” “崔姑娘自己听听,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一句一个“冒犯”,讽刺意味儿十足。 崔明意眼圈顿时便红了。 山河聘 第25节 沈樱没理会她,摇着秋千,目光转向一旁,赏着鹿野华苑百看不厌的风光。 崔明意犹豫半晌,终于道:“沈姑娘,上元节的晚上,陛下是否去了沈府见你?” 沈樱神态平静,冷冷淡淡:“崔姑娘,肆意诽谤,非君子所为。” 崔明意道:“是否诽谤,沈姑娘心知肚明。那日我亲耳听闻,陛下将我抛诸街头,去了沈府。” 沈樱不喜她这九曲十八拐的说法方式:“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有一丝不耐烦:“你我之间毫无情分可言,不必客套。” 崔明意顿了顿,字字清晰:“我希望沈姑娘能自重,从今往后,莫与陛下见面。” 她盯着沈樱,眼神并无善意:“当初沈姑娘不肯接受贵妃位分,才会闹到废黜的地步,若失了彼时的傲气,才真真是笑话。” “有些话纵然我不说,沈姑娘也该想到才对。” 沈樱听明白了。 这崔明意,竟是到她跟前来充正房的款,警告外头的狐媚子。 她觉着可笑,歪了歪头,笑容纯善无辜:“宋妄喜欢找我,我赶他,他不肯走,不如崔姑娘给我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崔明意脸色难看,咬了咬牙:“沈樱,你如今巧舌如簧,自恃美貌,日后必定悔恨终身。” 沈樱继续道:“这样吧,不如崔姑娘将刚才的话告诉宋妄,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见我,否则你们崔家便杀了我。” “以后,宋妄定不敢再与我见面,这样一劳永逸的好主意,崔姑娘今日就去做吧。” 崔明意羞恼不已:“你……” 沈樱从秋千架上起身,独留她一人。 走出三步,忽然回头,漫不经心道:“崔姑娘,您当真觉得,后位十拿九稳吗?” “你什么意思?”崔明意下意识问。 沈樱恍若未闻,走向另一处人声鼎沸的亭子,找个位置坐下,赏栏杆外提前盛放的芍药花。 崔明意匆匆追上,见了这许多人,不由放慢脚步,端庄沉稳与众人打招呼。 将未来皇后的派头摆的足足的。 只一双眼睛,总克制不住落在沈樱身上,想出言喊人,又顾忌颜面。 沈樱不肯理会她,捡了根枝条,拨弄着芍药花叶,百无聊赖。 身侧,却忽地又坐下一人。 沈樱转头看去。 身侧女子眉眼笑容灿烂:“沈姑娘,您不太高兴吗?” 沈樱摇头:“没有,我只是不爱笑。” 女子笑了声,嗓音亦带笑意:“那沈姑娘怎的不问我是谁?” 沈樱礼貌垂询:“敢问芳名?” “谢姣珞。”谢姣珞弯唇笑笑,眉眼间尽是俏皮,看四下无人听见,压低嗓音,“是谢明玄的亲妹妹。” 沈樱愣了愣。 谢家二姑娘,谢姣珞,谢渡胞妹。 上次在大慈恩寺,谢渡便是为她求平安符。 而她说这话,又是何意? 竟知谢渡的意思吗? “谢姑娘……”沈樱犹豫不定。 “叫我姣珞吧。”谢姣珞托腮,“我不喜欢别人唤我谢姑娘,太生疏了些。” 拍了下掌,她又笑:“你唤我姣珞,我唤你阿樱,从今以后,我们便是朋友。” 她性情极为开朗,说着拉起沈樱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好不好,阿樱?” 沈樱看着她灿若骄阳的笑容,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谢姣珞开心的眼睛弯成月牙。 沈樱见她有些兴奋,不由劝说:“你已有身孕,宜静养才对。” 谢姣珞摸了摸肚子,脸上泛起幸福笑意:“阿樱说的对。” 又问:“阿樱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沈樱尴尬片刻,实话实说:“上次在大慈恩寺偶遇令兄,听他所言,是为你求平安符。” 谢姣珞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沈樱笑了笑。 谢姣珞安静一小会儿, “阿樱,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沈樱婉拒:“这不合规矩。” 谢姣珞摆了摆手:“在谢家,我就是规矩。” 她牵过沈樱的手,找了条小路,走向另一方天地。 沈樱望着四周遮天蔽日的竹木,脚下踩着一块块鹅卵石,像是去到遥远森林。 清寂,幽远。 行了片刻,有另一道脚步声响起。 谢姣珞脚步倏然一顿,将沈樱护在身后,喝道:“什么人,竟敢乱闯?” 谢渡从另一条路上走出来,贵气的紫衣飘飘欲仙,饰以白玉冠,两条紫色飘带从发冠处垂落,宛如神仙中人。 他没瞧见谢姣珞背后的沈樱,淡淡道:“谢姣珞,让你待客,你又跑了?” 谢姣珞松口气,跺了跺脚:“哥哥,你吓到我了。” 谢渡无情讽刺:“世上还有人能吓到你?再有两刻钟姑母与陛下便至谢府,你别胡闹,快回去带着人接驾。” 谢姣珞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影。 谢渡脚步猛然停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一瞬诧异:“沈姑娘?” 沈樱道了个万福:“谢郎君。” 谢姣珞眨了眨眼:“哥哥,我本想带阿樱去见阿娘的,既然你催我,那我就带着她先回去了。” 她去牵沈樱的手。 谢渡的眼神,落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谢姣珞挑衅地看他一眼。 谢渡几步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敷衍道:“姣珞,我的玉佩掉在竹林里,你给我找找。” 谢姣珞翻个白眼:“不找。” 谢渡道:“白玉灯,给你。” 谢姣珞眼睛突然亮了亮,又暗下去。 还是义正辞严,忍痛道:“你做梦!阿樱是我的好朋友,我绝不会为一己之私,单独将她丢给你。” 她冷哼一声,直接挽住沈樱的手臂,“哥哥,我们走了。” 谢渡在背后,孤零零看着二人的身影。 几片竹叶落在肩上,更添凄凉清冷。 谢渡无奈,走向另一个方向,至鹿野华苑正厅,请母亲出门,迎接贵客。 巳时将末,谢府中门大开,无数宾客随从皆候在门外,等候拜见太后、陛下。 午时刚至,皇家仪驾进了长宁街,一派肃穆中,在谢府门前稍作停歇,受了众人之礼,又进谢府中门,到鹿野华苑正厅。 谢太后与宋妄,方从轿辇中下来,被宫娥太监簇拥着,进正厅入座。 谢夫人紧随其后,行万福礼:“太后娘娘万福万寿,陛下万岁安康。” 其余人随之行万福礼。 谢太后抬手,命众人起身,笑道:“今日是你的寿辰,实不必多礼。” 谢夫人唯唯诺诺,行礼:“礼不可废。” 谢太后便笑吟吟道:“本宫这个嫂子,真真是生怕惹了麻烦,向来最是谨慎守礼。昔日本宫便说,她这个脾气若能做个教书先生,当是最好的。” 旁人唯有恭维。 谢夫人战战兢兢:“臣妇万不敢当。” 谢太后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罢了,本宫不闹你,姣珞呢,让她来陪本宫说说话。” 谢姣珞背对着她,在人群中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兴高采烈挤出人群:“姑母,姣珞在这里。” 她从人群深处,挤到谢太后身侧,笑嘻嘻道:“果然,姑母没有一次不想我。” 话音落,谢姣珞忽然察觉不对,仰头瞧见谢太后脸色倏然冷下来,黑沉沉的眼珠一转不转,盯着一个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去,沈樱站在人群中,一身杏色,清雅,却夺目。 谢姣珞的心,倏地一沉,弥漫上一层说不清楚的寒意。 第23章 阿樱我能这样唤你吗 谢姣珞心底有不祥的预感,眼珠微微转动,脸上绽出灿烂明媚的笑容,晃晃谢太后的手臂,娇滴滴道:“姑母,您怎么不搭理我了?” 谢太后骤然回神,面色温和,波澜不惊:“胡说,姑母才不舍得不理我们家姣珞。” 谢姣珞眉眼弯弯:“姑母疼我,我要给姑母报喜。” 山河聘 第26节 “哦?”谢太后挑眉。 谢姣珞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脸上泛起娇羞的红晕:“您要做姑祖母了。” 谢太后脸上果真泛起一道喜意:“你有了?” 谢姣珞小幅度点了点头。 谢太后喜不自胜:“好!好!好!” 谢姣珞笑吟吟靠在她身侧,眉眼间是温柔的依恋。 谢太后略一思索:“传哀家懿旨,七品詹事司直秦清宿,晋为门下省给事中。” 在场之人纷纷愕然。 秦清宿出身寒门庶族,有幸入得谢氏嫡女谢姣珞的眼,做了谢氏乘龙快婿,方能入仕为官。 如今,竟因谢姣珞有孕,便一举封了五品实权给事中。 谢太后对娘家的重视,果然非同一般。 谢姣珞脸上的笑容险些绷不住,好不容易稳住,连忙笑嘻嘻谢恩:“那我就替他谢过姑母恩典。” 说罢,起身行礼。 谢太后牵过她的手,嗔道:“你这孩子,有了身孕就该好好歇息,别讲这些虚礼。” 谢姣珞眉眼带笑:“这是我腹中孩儿在替父亲谢恩,姑母可不能怪我。” 谢太后笑:“就属你伶牙俐齿。” 谢姣珞甜甜一笑,眼神却冷。 沈樱早已察觉到谢太后冰冷的目光,以及敌意。 悄无声息藏到人群之后,冷眼看这位高傲严肃的太后娘娘,是如何在谢家虚与委蛇。 看见谢姣珞为转移太后的注意力,使出百般解数,沈樱微微垂首,嘴角微微抿起。 经了谢姣珞的笑闹,谢太后已将沈樱抛诸脑后,笑吟吟与众人叙起家常。 英王妃笑吟吟问:“太后与陛下都来了,怎的不见华阳?” 谢太后面色平静:“华阳近日染病,身子骨弱,怎么也瞧不好。” 英王妃脸上连忙挂起关切之色:“华阳病了?要紧吗?我们竟不知道。” 谢太后道:“不算大毛病,修养一年半载,也便无碍了。只是有高人看了,说她因富贵无比,命格不够厚重,需得出家,清净修行,百厄方消。” “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英王妃双手合十,“等明天我就去大慈恩寺,为华阳祈福。” 谢太后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英王妃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太后又到:“不过,大慈恩寺不必去了。高人说,华阳需出家为道,我已遣人护送她至西山玉清观出家,取道号静真。日后你们再见她,便要称呼为静真居士。” 英王妃愕然:“她一个小姑娘家家……”话音一转,“当真是可怜,令人心疼。” 谢太后亦叹了口气,满脸遗憾。 人群中,议论声虽小,却不绝于耳:“羌国乌木沙王子求亲,华阳公主便染病出家……” 羌国求亲之事,人尽皆知。 谢太后所作所为,人人都看得明白。 却不敢往深了议论。 语焉不详,心照不宣。 又聊了一阵,谢太后笑吟吟起身:“今日来为弟妹贺寿,现心意已到,本宫便先回宫去,日后弟妹带着姣珞多多进宫,都是一家子骨肉,切莫生分了。” 谢夫人恭敬却沉闷:“民妇遵旨。” 谢太后收回目光,脸上笑意淡了淡。 谢夫人垂首,似是一无所觉,整个人仍是低沉无趣的模样。 谢太后吩咐小太监道:“去前院通知陛下,回宫。” 不一会儿,小太监跑回来复命:“太后,陛下已出发了。” 谢太后款款离去。 众人将谢太后送至长宁街,遥遥望着太后仪驾行远。 谢姣珞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压低声音,对侍奉茶水的侍女道:“去前院一趟,让三郎君至杏落水榭见我,别叫旁人知道。” 侍女领命而去。 谢姣珞又附耳对谢夫人说了几句话。 谢夫人点头。 谢姣珞从人群中寻到沈樱,开门见山道:“阿樱,可否陪我去个地方?” 她神态格外认真,沈樱点了点头。 谢姣珞握住沈樱的手,牵着她去了杏落水榭,遣散四下仆人,狠狠一拳砸在石桌上。 沈樱忙去握她的手:“你做什么?” 谢姣珞恼怒不已,咬牙切齿:“真是个好姑母,竟是冲着要我们夫妻死的。” 沈樱顿了顿,叹息,轻声道:“不过是捧杀的手段,我们这位太后娘娘惯会如此,何必因她生气呢?” 谢姣珞气恼磨牙:“秦清宿一无出身,二无功德,只因做了我谢家婿,便从一介白身跃升五品给事中,外人会如何看待谢家?如何看待谢家婿?软饭二字,定是逃不掉的。” 秦清宿一人便罢,他性情坚毅,无畏人言,纵外界流言纷飞,亦不萦于心。 可谢家其他的女婿,可能受得了流言蜚语的羞辱? 她深吸一口气,恨恨道:“只怕谢家的女郎们日后不得安宁。底下的小妹妹们尚且不及,二叔家的阿瑶刚与河东柳氏七郎君定的亲,我真怕连累了她的婚姻。” 沈樱看着她,轻轻道:“因流言蜚语便反悔的,弃之不可惜。这样的人,实非良人。” 谢姣珞抬眸看向她,极是认同,用力点了点头:“阿樱言之有理,若柳氏因此退婚,并不可惜。” 沈樱莞尔。 谢姣珞又咬了咬牙:“但我还是生气,我非得出了这口气不可。” “你要如何出气?”谢渡的嗓音传来,“说来听听。” 沈樱与谢姣珞同时偏头望去。 谢渡一身紫袍,换了同色玉冠,手握一把折扇,徐徐行来。 身后,跟着位青衫男子,容貌冷峻,眉眼坚毅刚硬,眉头微微蹙着,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青天大老爷。 谢姣珞撇嘴:“你们一起过来了。” 又指着青衫男子,对沈樱道:“阿樱,他就是秦清宿。” 沈樱起身,福身道:“谢郎君,秦大人。” 二人回礼,谢渡道:“沈姑娘请坐,并无外人,不必多礼。” 沈樱一时沉默。 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内人”。 谢渡神态正直,一派清风,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谢姣珞问:“刚才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 谢渡颔首,转头正正经经问谢姣珞:“你预备如何?” 谢姣珞抬眉,理直气壮:“我没有法子出气,所以才找你来帮我。” 谢渡:“你倒是会做甩手掌柜。” 谢姣珞:“不然我为什么要有哥哥?” 谢渡宠溺地看着妹妹:“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 他以折扇敲击掌心,漫不经心道:“她不愿见我出仕,明日预备请旨,到中书省任职,如何?” 谢姣珞眼睛一亮:“甚好!凭哥哥的本领,直接做中书令吧。” 谢渡莞尔:“胡说。” 虽为胡说,但凭谢渡的家世与声望,一个三品中书侍郎,却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沈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我原以为,太后与谢家甚为亲厚。昔日,我常从她口中听闻,陈郡谢氏何等煊赫富贵,谢家子弟何等出众。” 她抬眸,定定望向谢渡:“尤其是你,她嫡亲的侄儿。” 谢渡轻嗤,勾唇一笑:“沈姑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太后的性情,你应当很是清楚,因着姣珞身孕便提拔她的夫婿,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沈樱哑然。 几分真情?半分也无。 谢渡继续道:“太后与谢家最为亲厚之时,便是用得着谢家之时。先帝驾崩,宋妄登基前,太后便跪在你脚下这片地上,哭的凄惨寥落,求父亲帮他们孤儿寡母。” “如今不过半载,又是何等光景?” 宋妄登基,谢家功不可没。 沈樱却不知,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谢渡轻描淡写:“逼迫宋妄立崔氏女为后,并非单单是对你不满,而是不愿看谢氏一家独大,想扶持崔家。” 谢姣珞亦冷笑:“我们这个姑母,向来是过河拆桥的好手。” 沈樱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我便明白了。” 谢渡笑了笑,提起茶壶,为她续杯:“阿樱,你如今当无疑虑了吧。” 沈樱豁然抬眉望向他。 谢姣珞一拍桌子,嚷道:“你胡乱叫什么?阿樱也是你能喊的?别想蹭我的光,你给我老老实实叫沈姑娘。” 山河聘 第27节 谢渡不理会她,眉眼温柔地盯着沈樱:“阿樱,我能这样唤你吗?” 又温声道:“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随着姣珞喊,我们从来喊人都是一样的,这还是第一次不同,我不习惯。” 沈樱下意识反问:“那你喊秦大人,也是夫君吗?” 谢渡:“……” 他呆愣住了。 谢姣珞骤然大笑。 秦清宿在侧,冷峻的眉眼亦含了笑意,去扶谢姣珞,抚着后背为她顺气:“你别急,慢慢笑。” 谢姣珞靠在他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行,我忍不住。” 沈樱顿了顿:“对不起,是我失言。” 谢渡回神,揉了揉额角:“是我口误,不怨阿樱。” 又是一声“阿樱”,旁人没同意,他却已喊了个顺口。 喊便喊了,又道貌岸然笑笑:“我能这样喊吗,阿樱?” 第24章 寿宴道阻且长,又何妨 沈樱笑笑,并不在意:“一个称呼,并无忌讳,随谢郎君喜好。” 谢渡端起手边茶盏,遮住唇边笑意,从善如流道:“既如此,阿樱也不要客气,一口一个谢郎君的,以后若无旁人,便唤我明玄吧。” 沈樱顿了顿,点头:“明玄。” 男子的表字本就是给人叫的,没有太大忌讳,算不得什么。 谢渡眉眼间带出清浅笑意,瞥谢姣珞一眼。 谢姣珞顿时不笑了,挽着沈樱的手臂,抱怨:“阿樱你也太好说话,就这么答应他了。” 沈樱愕然,继而莞尔一笑。 “好说话”的评价,此生还是头一次。 她弯唇:“你若不满,我就不许他叫。” 谢渡手指微微一僵。 谢姣珞叹口气,无奈扶额:“罢了,我怕得罪了他,他给我下毒。” 沈樱笑出声。 谢渡轻轻摇头:“别听她胡说。” 谢姣珞冷哼一声,拉着沈樱起身:“不听我胡说,那我们就走。阿樱,我带你去找我阿娘,她早就想见你了。” 早就? 沈樱一愣,下意识看向谢渡。 谢渡也愣了:“谢姣珞?你这是什么话?” 秦清宿笑了声:“阿娘性情很是温和,是再好不过的长辈,沈姑娘不必忧心。” 沈樱顿了顿,轻声道:“姣珞,这不合适。” 谢姣珞一愣:“为什么?” 沈樱眉眼坚定:“今日乃夫人寿辰,本就忙碌辛苦,我怎可无端再去打扰。若日后有机会,我再去拜见。” 言语之间,泾渭分明。 礼貌,却疏离。 谢姣珞抿唇,侧目瞪谢渡一眼:“你真没用。” 谢渡没吭声。 谢姣珞又抓紧沈樱的手:“不见就不见吧,那我带你去我院子里,看我收藏的宝贝。” 沈樱点头,与她同行。 水榭当中,秦清宿轻轻笑了声:“兄长,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谢渡面无表情:“我不敢打谢姣珞,打你还是可以的。” 秦清宿老老实实闭了嘴。 谢渡嗓音清淡,低声自语:“道阻且长,又何妨?” 沈樱随谢姣珞回到她的庭院当中,看她处处雅致的闺房,看她精美的摆设。 看这世家贵女充满童趣的玩具与书架。 二人待了许久。 直到午宴时分,方携手到鹿野华苑,入了席。 今日宴席的位次,乃按照门庭家世划分,沈家在中间靠后的位置。 谢姣珞只瞥一眼,便牵着沈樱的手,一路行至前排,按着她,与自己同座。 崔明意的座位正在二人对面,脸色当时就变了,忍不住刺道:“二姑娘这是何意?竟让一个庶族女居我们之上?” 其他世家女子虽未明言,但眼神里的意思,概皆如此。 沈樱本觉不合适,但闻得此言,便八风不动坐着,为自己倒一盏茶,轻笑:“姣珞,今日宴上所用,是什么茶,好香。” 谢姣珞道:“家母素喜紫阳毛尖,名气不大,却鲜香甘醇,特意用来待客,共赏佳茗。” 沈樱饮一口,细细品味:“确是佳茗。” 谢姣珞莞尔。 崔明意的脸色已青一块红一块,抬高声音道:“谢二姑娘!你不解释一下吗?” 谢姣珞不咸不淡偏过头,与她对视:“崔姑娘,我谢家的宴席,暂且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不再理会崔明意,环视一周,嗓音清脆果断:“何况今日宴席,并不是为了给宾客们分个高低贵贱,随心而排罢了,崔姑娘实在不必过于敏感。” 崔明意冷笑一声。 谢姣珞蹙眉,站起身:“崔姑娘是不服?” 崔明意:“岂敢?” 谢姣珞不惯着她,冷冷问:“所以崔姑娘今日座次居首,是以为自己的身份高于在座所有人吗?” 崔明意脸色遽然一变。 谢姣珞点了点:“太原王氏,河东柳氏,博陵崔氏,论声望地位,哪个不及你清河崔氏?” “论亲缘,太原王氏乃高堂母族,河东柳氏与舍妹定亲,博陵崔氏女乃我二嫂,你清河崔氏算什么?” 她眼底掠过一丝不屑,弯了弯唇:“你能坐这个位置,阿樱便可坐我身侧。你若不满,可以回你崔家开宴,纵将我排到末席,亦不敢对主人家有怨言。” 崔明意眼圈发红,勉强道:“我并无此意。” 谢姣珞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冷冷淡淡:“但愿吧。” 沈樱弯唇笑了笑,“但愿崔姑娘口中庶族之女,指的不是我。” 崔明意眼泪顿时停下来,冷冰冰看着她,倔强仰着头。 沈樱笑了声,不以为意。 一场午宴,宾主尽欢。 当着谢氏主母的面,人人都是拔了牙的老虎,战战兢兢,不敢肆意妄为。 有人想等谢夫人来后,再斥责谢姣珞肆意妄为。 谢夫人却只扫了一眼,心平气和接受了谢姣珞的安排,连问都没问上一句,任凭沈樱大剌剌坐在那里,刺所有人的眼。 然而,没有人敢提意见。 整个鹿野华苑,只有贺寿道喜声,不见丝毫质疑。 沈樱勾唇,讥讽一笑。 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夫人和贵女,不过如此。 面对地位更高的人,同样卑躬屈膝,战战兢兢。 直至宴席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返程。 沈樱寻到萧夫人,与她一同往府外走。 上了马车,萧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阴阳怪气道:“大姑娘当真有本事,第一次见面就能讲谢姣珞拿下,成为她的好姐妹。” “这样的福气,竟不知道分给弟弟妹妹一些?” “若阿棋也能有谢家做靠山,何必苦读,定能像秦清宿一般,官运亨通。” 沈樱瞥向她,懒懒散散问:“你知道为何谢姑娘喜欢我?” 萧夫人眼神一亮:“为何?” 沈樱:“因我话少,且不会没事找事。” 萧夫人脸色猝然一变:“沈樱,你骂谁?” 沈樱漫不经心笑:“夫人心知肚明。” “你!”萧夫人涂着蔻丹的长指指着她,眼底满是戾气:“沈樱,你敢忤逆长辈?” 沈樱抬手,将她的手拨开,压下去:“你若不肯消停,不如我让你尝尝,什么是真的忤逆?” “夫人不会以为,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敢做的吧?” 萧夫人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沈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手指摩挲着腕上玉镯,神色平淡漠然。 这份平淡,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山河聘 第28节 天色未亮时,有人拍响沈府大门,直接抛进来一块腰牌,张口便道:“谢氏长随,求见沈将军,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第25章 和亲你去沈家提亲吧 沈家门房拿着腰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此人虽自称长随,却乃谢家亲卫。 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跑到二门传消息。 一刻钟后,管家张瑞小跑着过来,谄媚鞠躬:“大人,我家主君有请。” 那人阔步往里走。 沈既宣方穿戴完整,候在书房。 见到沈既宣后,长随拱手,奉上一封书信:“沈将军,我家少君的信。” 沈既宣连忙接过。 信封上只得寥寥一句:沈樱亲启。 落款是谢渡的名字。 沈既宣愕然抬头:“这……” 长随道:“沈将军,我家少君乃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与沈姑娘商议,还请您尽快转交。我家少君还等沈姑娘回话。” 沈既宣猛地回神,连连点头:“我这便去,阁下稍候片刻。” 绿芙院内尚且一片安静,不论主仆皆未起身,分外安静。 沈既宣叫醒守夜的婆子,冷冷道:“叫姑娘起身,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说罢,大步走向前厅。 沈樱被叫醒时,下意识望了眼天色,茫然看向踏枝:“怎么了?” 踏枝衣衫仅是虚虚披在身上,尚未给自己整理好,便跑到沈樱卧室,一边给沈樱穿衣裳,一边道:“主君过来找您,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沈樱蹙眉,忍下火气。 沈既宣这个时辰起床至绿芙院,定有其原因,不可能无事生非,他没这么闲。 他们父女,更无凌晨交流感情的必要。 她伸手去系扣子,声音平稳:“好了,头发不用梳,回来再说。” 沈樱没有多少礼仪,快步走向正厅,道:“父亲。” 沈既宣道:“刚才谢渡的长随上门,送来一封书信,你看看。” 他递给沈樱, 沈樱眉头紧皱,拆开信封,看上头的字,脸色逐渐发白。 沈既宣问:“怎么了?” 沈樱没说话,继续往下看,直至看完,面色仍是难看得紧。 沈既宣有些不解:“为何不说话。” 沈樱直接将信封塞到他怀里,抿紧了唇,嗓音艰涩:“信上说,今日早朝,谢太后要封我为安宁公主,和亲羌国。” 沈既宣急忙拿着那张纸匆匆浏览,脸色同样越来越难看。沉默片刻后,单手握拳,狠狠砸了下桌面:“欺人太甚!” “皇家自有公主、郡主,再不济,县主、宗女总是数不胜数,凭什么要你去羌国和亲?” 纵然,他一向拿沈樱当做筹谋权位的工具。却也一清二楚,他如今的富贵名利,是拿羌国一颗一颗又一颗人头堆起来的。 如今皇家想要他的女儿和亲羌国,与要沈樱的命有何区别? 何曾将他沈既宣的赫赫功劳放在眼底半分? 沈既宣咬紧了牙,面色青黑:“若谢太后当真敢如此,我定于神通殿长跪不起,好叫天天人看看,这便是皇家对待功臣的态度!” 沈樱沉默着,在一侧坐下,未绾的长发散在肩头,烛火下,目光雾沉沉的。 她声音极轻:“父亲,您该去早朝了。” 沈既宣看向她:“你预备怎么办?” 沈樱的目光落在摇曳的蜡烛上:“父亲,蜡烛能燃烧,取决于灯芯,若灯芯成了我的,只余灯油,又有何用?” 沈既宣愕然,下意识看向掌中书信。 上面“谢渡”二字,分外清晰地映入眼帘。 谢渡,谢家。 谢太后如今稳若泰山,恣意妄为。 但,若失了谢家扶持,便犹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沈既宣沉吟片刻,问:“若朝堂上有旨,我当如何?” 沈樱面色平和:“父亲,今日朝堂上,不会宣布此事。” 沈既宣蹙眉:“可这信上……” 沈樱道:“宋妄还在。” 宋妄懦弱,却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和亲羌国。 沈既宣骤然失声。 沈樱起身:“父亲稍等片刻,我回个信。” 她转头去了隔壁书房,回了信,塞在信封里,递给沈既宣。 沈既宣拿回前院,给了那位长随。 那长随略一颔首,告辞,匆匆离去。 绿芙院内,沈樱坐在梳妆镜前,嗓音平静冷漠,如观他人之事:“踏枝,为我梳妆。” “姑娘……”踏枝双目赤红,“太后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凭什么,姑娘的命要这样苦。 沈樱拿起梳子,轻轻梳着一头秀发:“不必伤心,上坡的路总是难走,人要过得比以前好,总要承受寻常不能承受之压。” “踏枝,只要是能解决的困境,便不算困境。” 踏枝哽咽着,点了点头:“我为姑娘妆扮。” 又问:“姑娘要去何处?” 沈樱弯了弯唇,目光落于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轻轻幽幽道:“秋白楼。” 方才,她给谢渡的回信当中,亦只一言。 ——辰时,秋白楼一叙。 沈家的马车,停在秋白楼门前时,尚不到辰时。 沈樱下车,上楼,推开雅间的门。 果不其然,谢渡早已候在房间内,手边只一盏清茶,抬眼望向她,起身:“阿樱。” 沈樱站在门边,定定看着他,没进门。 谢渡看她:“沈姑娘?” 沈樱蓦然回神,咬了咬下唇,轻声问:“谢渡,你当真要娶我?” 谢渡愣了一下,毫不犹豫点头:“是。” 沈樱又问:“若我不嫁你,是否逃不过这次劫难?” 谢渡抿了抿唇:“宫中传来的消息,太后极为坚决。因怕陛下阻拦,今晨会让他前去太庙祭祖,三日方归。” 他顿了顿:“陛下走后,明日她便会降下懿旨,册封你为安宁公主。” “若你不定亲,或与旁人定亲,太后都不会收手。你只有做我的妻子,才能不被旁人算计。” 沈樱抬眸,道:“你的信上说,是今晨。” 谢渡平静道:“内侍中已拟好懿旨,我不敢赌,只想尽快盘算解决。” 沈樱道:“我父亲说,他会去神通殿跪求,太后收回懿旨。” 谢渡道:“你若信他,便不会在这里。” 沈樱沉默许久,双脚踏入房门,关上门,在谢渡对面坐下。 谢渡看着她,等她开口。 沈樱整理思绪,缓缓开口:“谢渡,你可知道,我是天子弃妇,二嫁之身,与另外一个男人做过两年夫妻。而且,宋妄他是你血亲的表弟。” 谢渡闻言,点了点头:“我知。” “我出身寒门庶族,上数三代,无五品之官。” 谢渡道:“我知。” 沈樱继续道:“我一非良善,二非贤惠,三非淑婉,心机深重,心狠手辣。” 谢渡道:“我知。” 沈樱看着他,盯着他平静的、柔和的眼睛,毫不避让,字字清晰:“还有一点,谢渡,我不喜欢你。” 谢渡仍是只有二字:“我知。” 沈樱定定打断他,无悲无喜地叙述,“终其一生,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不会为任何人付出,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不会被任何人困住,若有一日,你成我的拖累,我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谢渡,你若娶别的女子,会夫妇和乐,儿女绕膝,安康喜乐,娶我,却只有麻烦。” “谢渡,你确定,要娶这样的我吗?” 谢渡毫无犹豫:“我确定。” 他为沈樱倒一盏茶:“沈樱,世无完人,谁无缺陷?” 沈樱没说话,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我与你所想,也并不一样。世人皆道我谢明玄是明月清风的君子,沈姑娘以为,我当真如此吗?” 山河聘 第29节 沈樱看着他:“我以为,你当真如此。” 谢渡不由失笑:“沈樱,不论如何,今日我极清醒理智,可以做自己的主。” 沈樱看着他,忽然屏住呼吸。 谢渡定神,语气格外认真:“渡年方弱冠,尚未婚配,愿以白首之盟,结缡之礼,求娶姑娘为妻。” “沈樱,你要再拒绝我一次吗?” 大慈恩寺的风雪簌簌落在耳边,盛放的红梅鲜艳,馨香似乎仍萦于鼻尖。 同样的话,他在大慈恩寺说过一次,这已是第二次。 沈樱忽然失了继续质问的力气。 她声音不大,却有力:“谢渡,你去沈家提亲吧。” 谢渡骤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臂:“待你回到家中,谢府的聘礼,也便到你家门前。” 他起身,神态温和平静:“阿樱,回家去吧。” 他拿起旁边的空盏,喝一口水,到唇边举起,方察觉不对。 沈樱闭了闭眼。 谢渡面无异色,放下茶盏,轻轻笑了声:“回去吧。” 沈樱起身,出门,上马车回到沈府。 门外,果然已是锣鼓喧天。 第26章 提亲如何向陛下交代? 马车被挤入看热闹的人群中,沈樱掀开马车一角 沈府大门外,着红衣的仆人抬着系红绸的箱笼排成一条长龙,望去宛如朝霞云锦。 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响,喜气洋洋。 四周聚着看热闹的百姓,熙熙攘攘,议论纷纷。 近处,还能听到议论声。 譬如此刻,一个细布衣裳的白胖商贩和一个粗布衣裳的健壮匠人,亦在议论。 “这是哪家提亲?”匠人问。 “箱子上写的都有,谢家。”白胖商贩提着算盘,怒了努嘴” “哪个谢家?”匠人不解。 “这排场,还能是哪个谢家?陈郡谢家。”商贩道。 匠人又问:“这是向沈家提亲?” 商贩点头:“是啊。刚才领头的那位听说是谢府二郎君,已被迎进了沈府的门。” 匠人不由语气艳羡:“沈家姑娘真有福分,居然能嫁到谢家去,若我家姑娘有这种福气,我真是死而无憾。” 商贩却卡了卡,茫然不解问:“沈家哪位姑娘,到了适婚的年龄?” 匠人也懵了,半晌忐忑道:“沈二姑娘尚未满十岁吧……” 商贩顿了顿:“沈家唯一适龄的,是沈……沈大姑娘……” 匠人与他茫然对视。 此刻,一旁的蓝衫书生先怒了:“休要胡言乱语!那可是谢家!世家之首!怎会娶二嫁之女为妻!” “何况沈氏女奔淫无耻,心若天高,攀龙附凤,此等女子,入得谢府大门,都是对谢氏的羞辱!” 另二人讪笑,不敢言语。 马车内,踏枝气的脸都红了,死死捏着车帘上的绳子,才忍住下车与人理论的冲动。 沈樱放下帘子,淡淡道:“走角门,直接回绿芙院。” 踏枝红着眼眶问:“姑娘不生气吗?” 沈樱摇头:“不生气。” 她并非顽石,并非不会生气。 只是如今这种场景,实在是存于预料之中许久。 眼前几人的反应,与她的揣测猜想相比,已算是体面了许多,激不起她的情绪。 马车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悄无声息从沈府角门进去,直奔绿芙院。 绿芙院内人声喧嚣,整个沈家的主子下人齐聚一堂,都目光灼灼等着沈樱回府。 显然,谢氏上门提亲的消息,已传遍府内每一个角落。 沈樱的脚才踏上地面,便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大姑娘可算回来了。” 萧夫人端庄站在廊下,嘴里却不干不净:“天没亮就出门,不知是跟外头谁鬼混去了。自己不自爱,千万别连累我可怜的阿舒。” 沈樱的目光,落在萧夫人身上,随即移开,当她不存在,径直往屋内走。 萧夫人面带怒容:“沈樱,站住,你懂不懂规矩!” 沈樱脚步倏地一顿,回眸看她,微微弯唇:“规矩?” 萧夫人恶狠狠瞪着她。 沈樱不以为意地笑笑,漫不经心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夫人与我论规矩?” 不等萧夫人说话,她轻蔑笑了声:“待我做了谢氏宗妇,我说的话,便是天下的规矩。” 萧夫人气得咬紧牙关:“小人得志。” “小人得志便猖狂,夫人极是了解我。”沈樱声音清清淡淡的,说话却狠毒:“如今终于到我猖狂之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夫人,您说是不是?” 萧夫人咬牙,恶声恶气:“沈樱,你以为自己真能嫁进谢家?你做梦!我一定劝说主君推拒这门亲事,看你还做什么美梦!” 沈樱讥笑:“夫人别太高看自己,天下间,岂会有人不肯做谢渡的岳父?莫不是你以为,你萧家能与谢氏相提并论吧?” 说着,她又笑了一声,两步走到萧夫人跟前,抬手拍一拍她仍光滑美丽的脸蛋,嗓音阴冷:“是我忘了,夫人是出身,尚且不配代表萧氏。” 萧夫人被她讥讽得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恨恨道:“那就拭目以待。” 沈樱冷哼:“送客。” 萧夫人满心怒火烧着胸膛,呼吸间气息极重:“我看谁敢?” 沈樱笑了笑,淡声道:“谢二郎在正厅候着,夫人还是尽快去接待吧,怠慢了他,父亲定会生气。” 萧夫人早已忘掉外客,满脑子只剩下“谢渡向沈樱提亲”这七个字。 整个人嫉妒、愤恨交杂。 此刻,听到“谢二郎”三字,骤然回神。 狠狠瞪沈樱一眼,甩袖离去,回前厅陪客。 沈樱漫不经心收回目光,眼睛看向四周围着的仆从,并不在意:“踏枝,更衣梳妆。” 话音甫落,便有一婢女从旁迎上来,谄媚笑道:“大姑娘,奴婢天生一双巧手,会梳各种各样的发髻,不如让踏枝姐姐休息一会儿,我来侍奉姑娘。” 沈樱瞥她一眼。 那婢女笑容更谄媚了些。 沈樱笑了声,打量着她,拂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 没有半句交代,将她抛在身后。 那婢女咬唇,用力跺了跺脚。 进得屋内,踏枝为沈樱脱去外衫,搭在衣服架子上:“姑娘,您准备换哪件?” 沈樱于梳妆镜前坐下,盯着镜中欺霜赛雪的美丽容颜:“我有件银红罗衫,找出来,配那套红宝石的首饰。” 踏枝颔首,唤了霜月帮忙。 绿芙院中,主仆忙忙碌碌。 前厅当中亦不遑多让。 萧夫人到了前厅,脸上已挂上笑容:“二郎,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谢二郎单名“渝”,是谢渡二叔家的嫡子,谢渡堂兄,今日他来提亲,已是给了沈家极大的体面。 谢渝起身,不卑不亢拱手:“夫人安好。” 萧夫人脸色温柔婉转:“二郎亲自上门,本该我家主君亲自来见你,只是不巧,他去上朝了。” 谢渝忙道:“日后便是一家亲戚,夫人与沈将军更是长辈,万不可说这种话,折煞小辈了。” 萧夫人脸色僵了僵,脸上浮现一丝尴尬,踌躇不定:“二郎……” 谢渝善解人意:“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萧夫人叹口气:“罢了,没什么。” 谢渝微微蹙起眉头,温声随和地问:“夫人,谢萧两家世代往来,连您也要瞒着我吗?” 萧夫人低头,声音低沉:“这话原是想等到主君回来,让他告诉你们的。阿樱不是我亲生的,我说,不合适。” 谢渝眼神微闪,脸上带笑:“夫人,您是沈姑娘的母亲,世间无人不承认。沈姑娘的婚事,您理所应当说得上话。” 萧夫人似乎被劝动,无奈叹口气:“二郎有所不知,阿樱与陛下情深义重,夫妇从未义绝,今日如果答应婚事,大概是因谢氏的门第,而非真心。” “我养了她一场,实不愿见她左右为难,只能自己做这个恶人了。” 谢渝沉吟:“竟有此事?” 萧夫人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喜意:“我不敢欺瞒二郎。” 谢渝沉思,没有说话。 萧夫人趁热打铁,叹息道:“二郎,为着阿樱着想,我求你还是回府去吧,别为难她了。” 山河聘 第30节 谢渝笑了声,淡淡道:“夫人所言,我都明白了。不过今日上门提亲,乃受三郎所托,非己之事,万万不敢自作主张。” “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当真使人动容。不过,我觉得,如夫人所言,还是稍候片刻,待沈将军回府,再行决定吧。” 萧夫人脸色微变:“可是……” 谢渝笑问:“怎么?夫人很不愿沈姑娘嫁入谢家吗?” 他有些不解,却还是含着礼貌的笑意:“我谢家虽贫寒,却到底薄有资产,家中子弟还算上进,不知夫人何处不满,尽可以直言,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萧夫人脸色发白:“我并无此意。” 堂堂谢家,用“贫寒”“薄有资产”,名满天下的谢家子弟是“还算上进”。 那举世之间,还有什么家族算是富贵名门?还有哪家子弟敢成年少有为。 谢渝笑了笑,端坐着,衣摆纹丝不乱。 日头向西又走过一格,茶水再续上一盏。 门外忽然响起齐齐的请安声:“主君。” 谢渝抬眼望去,看见一人,昂首阔步,疾速走向这个方向,忙起身迎出去。 近了,率先拱手:“沈将军。” 沈既宣抬手还礼:“谢大人。” 谢渝,现任五品翰林学士。 二人进屋后,分宾主坐下。 谢渝面带微笑,如沐春风:“沈将军,我今日前来,是替舍弟谢渡,向令爱提亲。” 他看了眼身侧的仆从,仆从自衣袖当中掏出一封礼单,双手奉上。 谢渝递给沈既宣:“皆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勉强算是心意,还望沈将军切莫嫌弃,若有不满,待我回府再行补救。” 沈既宣没看礼单,脸上已然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谢三郎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乃是一等一的磊落君子。谢家门庭光大正派,家风和睦,能看上我家阿樱,是我沈家的荣幸,更是阿樱的福分。这门亲事,我……” “主君!”萧夫人骤然出声打断他。 沈既宣蹙眉,看她一眼,含着警告。 萧夫人却管不得那么多,径直道:“二郎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要与主君说,很快就回来。” 谢渝点头:“二位请自便。” 她仰头,哀求地看向沈既宣:“主君,我们去书房说罢。” 沈既宣蹙眉,却还是跟着走了。 书房内,沈既宣不怎么耐烦:“你要说什么?” 萧夫人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主君是要答应谢氏求亲吗?” 沈既宣颔首:“自然。如谢家这样的婚事,可遇不可求,为何不答应?” 萧夫人定神,咬了咬牙:“主君好歹为阿樱考虑考虑,谢三郎至今未婚,却要择一二婚之女,会不会是身上有什么隐疾,要骗阿樱?” 沈既宣随意摆手:“你们女人家想的就是多,只要能得谢家富贵,便是受些委屈又如何?若我是个女人,有幸能进谢家大门,纵然有再多龌龊不堪,也都能接受。” “阿樱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的想法,应当与我一样。” 萧夫人抿唇。 沈既宣问:“你若没有别的事情,我便去回复了。” 萧夫人咬了咬牙:“自然还有别的顾虑。” 她抬眸,与沈既宣对视,泪眼莹莹:“这话我本不想说,生怕大姑娘伤心。事到如今,却不得不问,主君若应了谢家求亲,陛下那边,我们该如何交代呢?” 她垂眸,声音清哑:“陛下仍有与阿樱复合的心,若我们将她另嫁旁人,恐怕皇家会问罪,到时你我如何应对?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阿樱与陛下感情深厚,她自己愿意嫁往谢家吗?阿樱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强逼她嫁,若她选择玉石俱焚,我们该如何与谢家交代?” 她掐准了沈既宣的性情,极了解自己的丈夫。沈既宣最怕得罪了上级,只要拿宋妄说事,拿谢家说事,不怕他不犹豫忐忑,不怕他不动摇。 只要今日说服沈既宣拒绝谢家。 从今以往,便再无后顾之忧。 萧夫人小心翼翼抬眼看向沈既宣的眼睛,呼吸蓦地一窒:“宣郎?” 沈既宣冷冰冰盯着她,眼底带着无休止的厌倦:“萧氏,你当我是傻子吗?” 萧夫人一愣。 沈既宣冷哼一声:“陛下!皇家!”他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厌恶与不满,“我的女儿,我想将她嫁给谁,就将她嫁给谁。” “可是陛下那里,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我凭什么给皇家交代?满天下去打听,也绝没有男人能管休离之妻再嫁之事!”沈既宣眉目森冷,“谢家,阿樱是嫁定了。” 他盯着萧夫人,冷冷道:“忠君是我应当做的本分。但我嫁女给谁,与陛下无关,与太后无关,与皇室更无关,你不要想太多。” “还有,你最好别使手段,若叫我知道你背地里使绊子,我绝不会手软。”他抬手,捏着萧夫人的下颌,“阿樱嫁给谢渡,于我有天大的好处,若因你而坏了事,你就回萧家去。” 萧夫人咬紧牙关,半晌,倏然道:“主君,依照大姑娘的脾性,她若嫁入谢家,有了谢渡做靠山,还会搭理您吗?” 沈既宣极为傲慢:“她对我纵有不满,却还是要依靠我,怎么敢不理会我?” 萧氏咬牙:“我以为,不见得如此。” “萧氏,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怕阿樱抢了阿舒的风头。”沈既宣冷冷道,“但阿舒资质本就不及阿樱,你拼了命拖阿樱下来,也没什么用处。” 萧夫人道:“主君,我有私心,半点不敢否认。但我所言亦是实情,阿樱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绝不会因着无依无靠,便对沈家有半分拉拔。” “您好歹想想,她做太子妃时,对你我是何等态度?难道当时,她就有别的依靠了吗?”萧夫人眼睛里含了泪,“主君误会我,我无怨无悔。我只怕日后做了沈樱刀下亡魂,还请主君三思。” 沈既宣顿了顿,脸上浮现沉思之色。 萧夫人此言,正中他的心事。 萧夫人觑着他的神色,低头不语。 只怕一言不对,又惹了他的心事。 沈既宣轻声道:“可若不答应,却错失了良机。” 他好不容易,才等来这样的机会。 萧夫人婉转柔媚:“主君,风险太大,回报太小啊。” 沈既宣长舒一口气,张口欲言。 书房门外,却传来“喵喵”几声,是狸奴叫声。 沈既宣蹙眉,打开门,“是谁?” 沈樱从廊下拐角转出来,手中抱着一只陌生的雪白狸奴,一身红衣,行步款款,抬眼望来。 “父亲。”她抬眸,眉目娇艳。 沈既宣蓦地一怔。 第27章 应婚入宫,请太后赐婚 明亮的阳光,洒在她的眉眼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一袭红衣,绚烂的像七月盛放的映山红。 沈既宣怔忡望着她。 沈樱脚步停下,遥遥与他对视,弯了弯唇,唤他:“父亲。” 沈既宣骤然回神:“阿樱,是你啊。” 沈樱笑了笑,缓步走过去,漫不经心问:“父亲将我认成了谁?” 沈既宣避开目光:“没有谁,你来做什么?” 沈樱笑了声,低头抚摸着怀中的狸奴,声音平静无波:“我的婚事,自然要我自己来做主。” 沈既宣身体微颤,没说话。 沈樱轻描淡写:“这话,父亲听着耳熟吗?” 沈既宣仍是没说话。 沈樱点了点狸奴的脑袋:“我出生那年,阿娘养了只白色的狸奴,这一只,便是当年那只的后代,我瞧着,倒是与原来那只一模一样。” 沈既宣闭了闭眼,哑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樱的目光望向廊外,一枝杏花绽放,幽雅清丽。她声音温和,坚定:“谢明玄令才无双,父亲可应之。” 沈既宣点头:“好。” 话音甫落,萧夫人恰好寻出来,闻言抬高了声音:“主君!” 她略有几分着急:“主君,我们说好了的,实在是不行啊……” 沈既宣不理会她,沉默片刻,问沈樱:“你喜欢谢明玄?” 沈樱猝然发出讥讽的笑声,眉梢微提,轻蔑嘲讽。 沈既宣不再言语,点了点头:“我去回话。” 萧夫人喊:“主君!” 沈既宣猝然暴怒,道:“住口!我的女儿,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萧夫人愣在原地。 沈樱抱着狸奴,凑近了她,笑容灿烂,眼神却冰凉:“夫人,十年了。” 沈既宣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入朝堂,毫无根基的人了。 十年前,他被世家拿捏,毫无还手之力,区区世家旁支女,便可让他左右掣肘。 时至今日,有了自己的地位与根基,萧夫人再想令他言听计从,无异于痴人说梦。 萧夫人浑身一颤,顿觉从头顶冷到脚底,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山河聘 第31节 她不敢去想,佯装镇定:“你休要挑唆我们夫妻关系。” 沈樱笑了声,将怀中乖巧的狸奴递给一侧侍女:“这只狸奴,便算是我送给父亲的谢礼。” 她弹了下狸奴的脑壳,听“喵喵”叫声,转身,走了。 平稳的脚步,看不出丝毫留恋。 萧夫人转头看了眼,厌恶道:“什么畜生,拿出去扔了!” 侍女低头,战战兢兢抱紧了,不敢回话。 萧夫人双手颤抖:“好!好!如今竟连你们也敢作践我!” 侍女颤抖着开口:“夫人……这是大姑娘送给主君的,奴婢不敢随意处置。” 萧夫人听她抬出沈既宣,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前厅。 谢渝不紧不慢地等着,喝茶的动作斯文有礼,不急不躁。待沈既宣出现,便起身相迎:“沈将军考虑的如何?” 沈既宣与他行过礼,坐下,犹豫片刻:“谢家门第高贵,三郎君身份更是尊贵,非我沈家可匹配,实不相瞒,我既觉荣幸,又甚为忐忑惶恐。” 谢渝颔首:“沈将军嫁女难免有顾忌,我实能理解。不过,我谢家结亲从不看门第,只论人品。” “只说我们这一代,除拙荆与舍妹定亲世家,妹夫秦清宿出身寒门,家世不及沈将军多矣。家中长嫂亦出身平平,重在贤德有礼。四郎定下的,亦并非世家女子。” “令爱的身份,在我谢家媳中并不算低微。何况,令爱德行出众,才华卓绝,德容言功样样俱佳,与吾家三郎乃天作之合,甚是匹配。” “所以,沈将军肯应下吗?” 沈既宣颔首:“劳烦谢大人回话,这亲事,我沈家应下。” 谢渝笑开来:“如此甚好,我这便回府禀明伯父伯母,来沈家商议诸礼。” 谢渝告辞离去。 沈既宣将他送至大门外,回头道:“请大姑娘到我书房,另外,却卢府请姑太太回府一叙,有急事相商。” 沈樱很快到了书房内。 沈既宣道:“等你姑母过来,商议你的婚事。我们不通世家规矩,三书六礼怎么走,便请她帮你操持。” 沈樱点了点头,在一侧坐下,问:“谢二郎怎么说?” 沈既宣道:“他回去禀告谢相和夫人。” 沈樱点了点头。 沈既宣还是有些忐忑:“谢渡当真会娶你?他不会是骗你的吧?” 沈樱翻书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即波澜不惊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是赌一把,最差的结果,便是被谢太后送去和亲,与现在有什么区别?” 沈既宣沉默,点了点头。 父女二人别无二话。 又等了半个时辰,沈惠匆匆赶来:“哥,发生了什么事儿?” 半个时辰,谢沈两家婚事,尚且来不及传遍京都。 沈樱起身,给他倒一杯茶:“姑母先做先坐,我们慢慢说。” 沈惠坐下,没有喝茶,看看二人:“你们快说,别急我了。” 沈樱言简意赅,直截了当:“方才谢家上门提亲,我答应嫁给谢渡,想请姑母替我操持。” 沈惠闻言双眼迷茫,似乎没理解她话中意思。随即,瞪圆一双眼睛:“谢家?谢渡?明玄?” 沈樱微微颔首:“没错。” 沈惠手足无措:“这……这怎么可能呢?” 沈樱安抚道:“姑母,您先冷静。” 沈惠深吸一口气,喝掉手边温热的茶水,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松缓了些:“阿樱,这是什么回事儿?” 沈樱眉眼平静:“上次在大慈恩寺遇见他,后来又巧遇几次,有些接触。今日他上门提亲,我便答应了。” 沈樱说的格外平静,沈惠的心骤然一跳,拉住她的手:“阿樱,你喜欢他吗?” 沈樱看向她的眼底,其中盈满担心。沈樱缓了缓,弯唇:“喜欢。姑母,如谢渡这样的人,世上怎么会有女子不喜欢他呢?” 沈惠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沈樱笑得温柔。 沈惠的目光转向沈既宣:“哥哥,世家成婚,规矩繁琐,这段日子,我和阿樱一同住进绿芙院,为她操持。” 沈既宣点头:“麻烦你了。” 沈惠生受了他的客气,又道:“只是我在家住着,生怕有人为难。” 沈既宣道:“你只管放心,她绝不敢使绊子,否则我绝不轻饶。” 沈惠点了点头,“最好如此。” 三人也只商量了约摸半个时辰。 门房处,送来一封信,看信上落款,又是谢渡。 沈樱拆开信封,低头看了看,递给沈既宣:“谢渡说,今日下午,让你带着我,谢相夫妇带着谢渡,入宫向谢太后请安,请太后赐婚。” 沈既宣愣住:“这……合适吗?” 他看向沈樱,犹豫不定。 沈樱曾是谢太后的儿媳,如今要嫁给她的侄子,还让她赐婚。 此举,当真不会惹怒太后吗? 沈樱沉吟片刻,只瞬间便理解此举的含义。 一来,是怕消息不够灵通,谢太后不知此事,明日照常册封公主,送人和亲。 二来,则是消解人言。刀刃与刀背,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她做过皇家妇后被休弃,所以被人攻讦。可若是皇家再为她赐婚谢渡,那些流言蜚语,恶意传言,便无立足之根,不攻自破。 沈樱微微颔首,果决道:“去。” 沈既宣便没说什么,答应下来。 午后,沈惠回卢府安排诸项事宜。 沈既宣携沈樱出门,在宫门口与谢家人碰面。 沈樱从马车上下来,谢渡迎来,先向沈既宣拱手行礼:“沈将军。” 又看向沈樱,微一点头:“阿樱。” 沈樱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一旁的十六抬大轿。 轿子里,先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中年男子,面容俊美,仪态挺拔,气度非凡。 这是沈樱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谢相,尚书左仆射谢继宗。 本朝惯例不设尚书令,尚书左仆射虽列二品,却为尚书省最高长官,位高权重,掌六部事宜,地位尊崇,人称“宰相”。 紧跟其后的,便是谢夫人。 谢渡示意沈樱随自己上前:“父亲,母亲,这是阿樱。” 沈樱福身行礼:“谢相安,夫人安。” 谢继宗点了点头,态度温和:“好。” 谢夫人点了点头,眉眼柔和,夸赞道:“果真是位姝丽绝伦的美人,姣珞说话,总算是有些眉目。” 沈樱弯唇,矜持地笑笑,却没有客套。 沈既宣看了她一眼,亦上前,拱手行礼:“谢相,夫人。” 谢继宗拱手还礼:“沈将军。” 他们二人在朝堂上没有往来,此刻极为生疏。 互相沉默了许久,谢继宗才客套了一句:“沈将军保家卫国,我等文人,甚为钦佩。” 沈既宣笨嘴拙舌:“这,谢相谬赞。” 谢渡看不过去,道:“父亲,母亲,沈将军,我已派人通报过,我们先进宫吧。” 谢继宗点头,率先走过去。 宫廷当中自有规矩,势盛如谢继宗,仍只能步行去觐见皇太后。 沈樱与谢渡跟着长辈,走在最后。 谢渡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今日早朝过后,宋妄已去太庙,三日之内,你我需定下聘书,以免他惹是生非。” 沈樱点点头:“明日问名、纳吉,后日便可下聘。” 谢渡弯唇:“下聘纳征之时,需得你回我一身亲手做的衣衫,你会吗?” 沈樱侧头看向他,轻描淡写道:“不会。” 谢渡道:“那怎么办?” 他眼底含着笑意。 沈樱毫不客气,看他一眼:“我记得京都纳征之礼,只说是新人亲手做的,没说是新娘。谢郎君如此聪慧过人,一定会做衣裳吧?不如你做了,送到沈府,我再回给你?” 谢渡丝毫不接话,随和道:“罢了,让你的侍女做就行。” 沈樱收回目光,不由弯了弯唇。 谢渡笑了声。 齐宫极大,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刻钟,方至谢太后所居的长乐宫门前。 长乐宫掌事姑姑秋萍出门迎接:“谢相、夫人,太后有请。” 话音甫落,一眼瞧见站在最后的沈樱,脸上得体端庄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震惊到颤抖:“太……” 忽觉失言,咬了下舌尖,止住话音,将“太子妃”三字,咽了回去。 转头问谢继宗:“谢相,怎么会有不相干的人在此?” 山河聘 第32节 谢继宗道:“并非不相干之人。阿樱乃我相中的儿媳,与我们是一家人,所以特意先带她来见太后娘娘。” 秋萍震惊得失言。 谢继宗问:“不行吗?” 秋萍不敢与他争辩,只道:“谢相,还请您稍候片刻,我要去请示太后娘娘。” 谢继宗点头:“无妨。” 秋萍顾不得任何仪态礼节,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宫内。 第28章 问名朝雾之中,竟是宋妄 片刻后,秋萍去而复返,恭敬道:“相爷,夫人,太后娘娘宣诸位觐见。” 谢继宗略一颔首,提步进去。 谢渡看向沈既宣,温声道:“沈将军,走吧。” 一行五人往里走。 秋萍忍不住警告道:“谢相爷,太后很是生气。” 谢继宗面色无异。 谢夫人笑了笑:“太后身份尊贵无极,谁敢惹她生气?” 摆明了装傻。 秋萍咬了咬后槽牙。 长乐宫正殿内,谢太后高居主座,富丽妆饰下,脸色冷沉漆黑,双目中的怒火,几乎要迸发出来。 谢继宗拱手:“臣谢继宗拜见太后,太后安康。” 其余人皆随之行礼。 谢太后咬紧牙关,森森道:“兄长,我如何能安康,只怕以后连觉都睡不着。” 谢继宗抬眸,语气平静:“若有人胆敢令太后忧虑难眠,便是死罪,臣愿为刀俎,替太后解决不忠不义之人。” 谢太后气恼不已,拍了下椅子扶手,厉声道:“兄长不必与我装傻!我只问你,你带沈樱前来,到底为何?” 谢继宗拱手:“回太后,臣与拙荆商议,以为沈氏有停机之德,咏柳之才,与三郎甚为匹配,便上门提亲,聘沈氏为谢家妇。今日前来,是记得太后昔日所言,待三郎有了意中人,要亲自为他赐婚。” 说罢,向后看一眼。谢渡亦拱手行礼:“明玄斗胆,请太后娘娘为我赐婚。” 谢太后冷冰冰看着自己的兄长与侄儿,心底怒火翻涌,恶狠狠道:“不可能!” 谢继宗微微蹙眉,不悦至极:“贵为太后,岂可出尔反尔!” 谢太后当即发火,豁然站起身,道:“本宫出尔反尔?兄长,你看看你要明玄娶的是什么人?” 谢继宗道:“辅国将军沈既宣长女,沈樱。” 谢太后抬高声音:“哥哥不会不知道,沈樱是宋妄昔日的妻子,是本宫昔日的儿媳!宋妄是明玄的亲表弟,兄弟同娶一人,说出去天下人该如何议论?本宫丢不起这样的颜面!” 谢继宗蹙眉不语。 谢夫人上前半步,嗓音温和平淡:“太后娘娘,我们并不认为丢颜面。阿樱德容言功俱佳,是我谢家佳媳。何况,陛下乃天下之主,无上尊贵,明玄岂敢高攀,自认为兄弟。” “不管你们怎么说,总而言之,这门婚事我绝不同意。”谢太后偏过头,绝无答应的意思。 谢继宗眉头皱了皱,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太后身份尊贵,不愿轻易下旨、劳民伤财,是百姓的福气。” “既如此,明玄的婚事,便由我们夫妇二人做主,不再打扰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谢继宗偏头看向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谢夫人姿态温婉:“我都听主君的。” 谢继宗点点头:“既然太后娘娘不愿赐婚,臣便不扰娘娘清净,先带家人告辞。” 谢太后转过头,怒目而视:“哥哥!” 谢继宗与她对视。 谢太后眼眶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咬着牙质问:“你们就非要娶这个女人吗?哥哥,你就不能顾忌丝毫我们的兄妹之情吗?” 谢继宗神态平静:“明玄的婚事,当由他自行做主,为人父母,不该也不会强逼于他,所以,谢家非娶她不可。” “至于兄妹之情……”谢继宗叹口气,温温和和地反问,“太后,我顾念的还不够吗?” 谢太后哑然无声。 随即横眉,冷眼望向沈樱,高声质问:“你是怎么勾引了明玄?” 她眼底的厌恶要化为实质:“狐媚子!出身低微,先勾引宋妄为你要生要死,又勾搭上明玄,简直恬不知耻。” 沈樱无辜抬头,眼圈也跟着泛了红,可怜巴巴看向谢渡:“太后娘娘为何这样骂我?” 谢太后一看,更加来气,拿起桌案上的杯盏,随手一掷,冲沈樱面门而来。 谢渡眉头紧皱,将沈樱拉到身后,用手挡掉杯盏,对上谢太后的视线:“太后,阿樱乃我未婚之妻,辱她犹如辱我。” 谢太后怒:“明玄!” 谢渡分寸不让。 谢太后怒目而视。 谢继宗皱眉道:“明玄,不可放肆。太后若当真不愿赐婚,不肯同意这门亲事,臣告退,届时婚礼诸事,便不再入宫禀告,以免扰太后不喜。” 谢太后转过目光,恨道:“哥哥,你在逼我。” 谢继宗道:“臣并无此意。” 谢太后胡搅蛮缠:“你就是在逼我。” 谢继宗懒得再争辩,只道:“臣告退。” 谢太后道:“哥哥,我劝你死心。纵然你用够了欲拒还迎的手段,我也绝不会妥协!” 谢继宗瞥夫人一眼:“走吧。” 谢夫人微一施礼,随着他的脚步,走出宫殿。 其余几人,亦跟着走出去。 沈既宣一个字都没有说,此刻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出了门。 谢太后狠狠一拳砸在座椅软垫上,维持不住端庄姿态:“狐媚祸水!” 秋萍心疼地拿起她的手:“太后息怒。” 谢太后咬牙:“是本宫小瞧了她,没想到这女人,一边勾着陛下不放,一边竟又勾搭上了明玄,果真心机深沉。” 秋萍叹口气:“太后息怒。” 谢太后眉目森冷:“本宫要她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去太庙,说本宫病了,让陛下即刻回宫。” 秋萍颔首:“奴婢这就去传话。” 出了长乐宫,走在宽阔的宫道上,谢渡拉住沈樱的手臂,低声道:“太后不肯赐婚。” 沈樱弯了弯唇:“不奇怪,更不重要。” 她并不在意谢太后的想法。 昔日她为太子妃时,因着出身低微,又得先帝看重,谢太后便厌恶她至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今日若痛痛快快为她和谢渡赐婚,沈樱才要怀疑,背地里是不是憋了什么坏水。 谢渡看着她,道:“她的想法,自然不重要。只是这样一来,你嫁给我,朝野议论未必会好听。” 沈樱仰头,对上他的眼睛,问:“你怕吗?” 谢渡摇头。 沈樱笑笑:“我亦不在乎。” 谢渡定定看她片刻,道:“可我在乎。” 沈樱看向他,不懂他话中意?是顾忌她声名狼藉,要反悔吗? 谢渡抬手,理了下她额前的发丝,笑了笑:“沈樱,你放心。” 不过是世间物议。 旁人泼在她身上的脏水,便不能洗去吗? 沈樱微微一怔,隐约有了猜测:“你……” 谢渡笑了笑,没说,轻松转了话题:“方才在长乐宫,你真是装的好一幅柔弱无辜。” 沈樱顿了顿,平静道:“见笑了。” 谢渡低头,含笑盯着她:“你在宋妄跟前,也是这幅样子吗?” 沈樱愣了愣,有一瞬茫然,随即反应归来,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她从不会指着宋妄为她出头。 宋妄的性情,若有谢渡一半强硬,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谢渡心情似是极为愉悦,轻笑一声:“那恐怕,太后要气坏了。” 沈樱想了想,忍不住弯了弯唇。 走在前头的谢夫人回头,瞧见二人咬耳朵,不由莞尔,抬高了声音:“明玄,再不走,天可就黑了。” 嗓音里带着笑意,调侃之意,胜过催促。 谢渡抬头,拽着沈樱的手臂,加快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上了各家的车马,便分了两条路。 沈既宣没坐来时的轿子,而是上了马车,擦了擦额上的汗液,忍不住道:“如此忤逆太后,惹她发火,当真不碍事吗?” “不要紧。”沈樱心平气和,“太后本就对沈家不满,不在乎多得罪三分。至于谢家,就更不怕了。” “何况。”她提起茶壶,倒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沈既宣,“父亲是功勋赫赫的三品武将,于北境声望极高,实不必如此卑微。” 沈既宣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山河聘 第33节 沈樱道:“是很有道理。” 若无沈既宣,大齐与羌国之战,恐怕至今也不会结束。 朝中朱紫瞧不上沈家底蕴浅薄,却用得上沈家。是以,沈既宣纵张狂些,也是无碍的。 沈既宣垂眸,沉思。 回到沈家后,便钻进了书房。 沈樱没理会他,径直回了绿芙院。 绿芙院内,沈惠已带着行李搬了进来,见到她,问:“情形如何?” “太后不肯赐婚。”沈樱将具体情况与她叙述过,“不肯就不肯吧,本也不重要。” 沈惠点头:“是这个理,婚姻之事,两家商量好,彼此乐意就好。皇家赐婚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沈樱点了点头:“姑母说的是。” 沈惠看看她疲惫的神情:“阿樱去休息吧,累了一天,得养精蓄锐,等着明日到来。” 沈樱点头,回了卧房。 翌日清晨,沈樱刚吃完早饭。 谢家请的媒人便上了门,与沈既宣、萧夫人商议“问名”“纳吉”之礼。 媒人说的极好听:“谢家看重你们姑娘,急着要娶回家,今日托我来问名时,将小郎君的姓名八字一同带来,两边一同供奉纳吉,若无妨碍,明日便准备下聘。” 萧夫人冷脸坐着,不言不语。 沈既宣瞪她一眼,回头对媒人点头:“可以。” 媒人道:“那还请二位将姑娘的姓名生辰八字交于我,我带回给谢家。” 沈既宣拿出早已备好的红纸,折了三折,递过去。 媒人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不耽误你们两家的婚事。” 沈既宣起身相送:“劳烦您了。” 他将媒人送到大门口,正欲进门,脚步却忽然一顿,盯着远处策马奔来的男人。 朝雾之中,来人一身玄色朝服,金冠玉带,身形挺拔。 竟是宋妄。 第29章 质问宋妄,你缘何不懂? 沈既宣愣住。 昨日早朝后,宋妄出发前往太庙之事,人尽皆知。 按照惯例,天子祭祖,需得三日。 可如今不过第二日,宋妄怎会在此? 甚至于连朝服都未曾换下来。 像是直接从太庙赶了回来。 来不及思考太多,沈既宣朝着门房使了个眼色,声音很低:“快去绿芙院禀告姑娘,陛下来了。” 说话间,骏马嘶鸣一声,在沈府门前停下。 沈既宣连忙跨出门槛,迎出去:“臣沈既宣恭迎陛下。” 寂静中,宋妄扫都没扫他一眼,估量一下沈府的台阶高度,扬起马鞭,狠狠打了一下马屁股。 骏马几步奔上台阶,跨过门槛,溅起一片灰尘,径直往沈府内宅去了。 沈既宣看着他疾驰的背影,脸色发白。 照他这个速度,报信的人,势必赶不到绿芙院。 绿芙院内,沈樱一身红衣,坐在书房当中,听沈惠讲定亲下聘之事。 “世家的规矩,男女定亲当日,男方携聘雁、聘书、聘金、喜果、各色礼物上门,女方的回礼则要有新娘亲手做的衣衫鞋袜、生果、礼金等物。”沈惠手中拿着笔,一一写下来,写到衣衫鞋袜时,抬眸问:“阿樱,你会做吗?” 沈樱坐在圆凳上,美丽的脸庞上一派无辜,摇了摇头:“不会。” 沈惠叹口气:“那只好让府中绣娘做好,你象征性缝上两针便罢了。” 沈樱点头:“可以。” 话音甫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行礼声,踏枝的声音格外响亮:“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沈惠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沈樱。 沈樱面色丝毫未变,一脸平静地起身,温和道:“姑母回屋休息一会儿吧,这些规矩礼节,我们待会儿再说。” 沈惠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沈樱眉目微垂,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手指摩挲着掌心捏着的玉盏。 片刻后,沈惠静悄悄离去。 这间书房有前后两个门。 沈惠刚从后门出去,宋妄便掀了前门的帘子,阔步走进来,在沈樱跟前站定,阴沉着脸色,直直盯着她。 “阿樱。”他唤,语气冰冷,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她的身影。 沈樱缓缓抬起头,红衣映衬下,一张脸煞白:“宋妄。” 宋妄没注意,咬紧牙关,冷肃着声音问:“我听说,你要和谢渡定亲,是真,是假?” 沈樱眉目未动,声音很轻:“是真的。” 宋妄嗓音艰涩:“为什么?” 沈樱道:“谢家上门提亲,我便答应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宋妄骤然抬高声音怒道:“沈樱!我从太庙星夜赶来,连衣裳都不及换,你就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沈樱垂眸不语。 “你怎么能转头另嫁他人?难道我们的诺言,你全都忘了吗?”宋妄质问。 他双眼泛了红,强撑着一口气,冷冷得,等着沈樱的解释。 “诺言?”沈樱喃喃。 “你说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宋妄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没有爱上别人,阿樱,你怎能悖逆诺言,嫁给别人。” 沈樱抬眼,与他对视。 他眼底的悲痛欲绝不似作假,愤怒与伤怀交织,像是在承受无尽的痛楚。 可是分明从来受苦的都不是他。 沈樱拂开他的手,向后退一步,平视着他的眼眸:“宋妄。” 这样平静的语气,让宋妄心头一颤,整个人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彻底冷静下来。 沈樱的眼圈,渐渐泛了红。 宋妄伸手,下意识想要去抚摸她的脸庞。 沈樱垂下眼眸,避开他的手,盯着自己的鞋尖,几滴水珠,轻轻砸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宋妄顿时心乱如麻:“阿樱,你……” 沈樱抬手,擦了下眼角:“宋妄,士族势大,你贵为天子,尚且要为其掣肘,何况旁人?” “如今,谢明玄上门求亲,势在必得,凭我沈家区区寒门,怎堪抵挡?” 宋妄忽觉这话有些熟悉。 沈樱继续道:“我是无奈、无法,不舍我一身,怎能换家族安宁?若惹怒谢氏,我沈家上下,谁能安康?” 宋妄忽然就想起了,为何这话听来如此耳熟。 他登基后,受太后与朝臣逼迫,接受了降妻为妾的建议,决意另择世家贵女为后。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册封沈樱为贵妃的圣旨送至东宫。 沈樱问他为何这样做。 他答:“阿樱,士族势大,如今他们对后位势在必得,我刚刚登基,不得不被其掣肘,我是无奈、无法,只能委屈你,换的朝野安宁。” “阿樱,你会理解我的吧?” 此刻,沈樱弯了弯唇,双眼通红一片,却残忍地吐出几个字:“宋妄,你缘何不解?” 这一声,宛若锤子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振聋发聩,肝胆皆震。 宋妄顿时呆若木鸡。 沈樱自嘲一笑,定定看着他:“宋妄,是你先不要我的。” 宋妄下意识道:“我没有不要你。” 沈樱没有说话,只讥讽一笑。 宋妄踉跄着后退一步,低头不语。 不管他要不要她。 可现实却是,沈樱已经是被休弃回娘家的弃妇。 所以,才会有人迫她嫁人。 世间物议纷纷,都觉她是被抛弃的女人。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一盆文竹上,声音很轻:“宋妄,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宋妄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山河聘 第34节 “你敢,去问一问谢渡,为何要娶我吗?”她没有回头,“问一问你的舅父舅母,为何要我做谢家的儿媳。” “宋妄,你敢去吗?” 她一声一声,越来越冷冽。 宋妄心碎欲裂,颤声:“阿樱……” 沈樱回眸,看他:“你只敢来问我、逼我,宋妄,你当真爱我吗?” 宋妄颓然,怔在原地,仓皇无措。 沈樱慢慢道:“听到婚讯,你是否打心眼里,便觉得是我变心移志,主动许嫁谢渡?” “所以,进了门之后,除却质问,别无二话。”沈樱摸摸自己的脸,“你知道吗,姑母见了我,第一句话尚且是问,阿樱,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了?” “宋妄,你呢?” 宋妄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心痛如绞,却无话可说。 心痛、自责、悔恨交织,令他一时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沈樱目光平静淡漠:“你走吧,从此以后,男婚女嫁,你我勿再相见。” 宋妄拒绝:“不,我不要。” 沈樱弯了弯唇,残忍道:“你要和你的表嫂私会吗?” 宋妄如遭雷击,倏然瞪大了双目。 沈樱看着他,嗓音低哑:“谢渡他是你的亲表哥,我嫁给他,自然是你的表嫂。” 宋妄无法接受,咬了咬牙:“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我绝不会让你嫁给他。” 他生怕沈樱再说出什么。 转身离去,脚下生风,速度快的几乎要飘起来。 沈樱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唇,眼神冰冷。 踏枝在门外守着,将二人对话说的一清二楚,进屋后,忍不住问:“姑娘,您怎么不把太后要您和亲羌国的事情说出来?若陛下知晓,一定会与太后反目。” 沈樱漫不经心道:“你不了解他。若从我嘴里知晓,当然会生太后的气,会很久不理会她。但绝不会反目成仇,更不会出手对付太后。” “所以,我让他去找谢渡,谢渡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告诉他,太后对我做了什么,谢渡为我做了什么,宋妄又是何等无用。” 唯有如此,宋妄才能意识到,他与谢渡之间的差距,意识到他根本配不上她。 他会自卑,会愧疚,会自责,会放手。 并且,会怨恨谢太后。 从此以后,这件事会成为他们母子之间彻底解不开的心魔。 每每想起,宋妄便会加深一层仇恨。 踏枝怔忡片刻,忽道:“姑娘极信任谢郎君。” 沈樱垂眸,神态平静,轻声道:“至少,他是个聪明人。” 踏枝道:“聪明人才和姑娘相配。” 沈樱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落在桌面上。 那里,放着沈惠写的字。 宋妄骑马离了沈府,一路直奔谢府。 谢府张灯结彩,廊下的灯笼崭新通红,一路皆是喜庆之意。 宋妄只觉刺目,脚步极快。 谢府门房忍不住劝道:“陛下慢走。小心脚下。” 宋妄置若罔闻,及至谢渡书房门口,忽得缓下脚步。 门前的书童远远瞧见他,跪地行礼:“小人给陛下请安。” 话音甫落,书房门从里被打开,谢渡一身白衣,别无装饰,踏了出来,与宋妄遥遥相望,弯腰拱手:“陛下。” 宋妄一步一步,用了极大的力气,走到谢渡面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 谢渡面无异色,抬手:“陛下请进。” 宋妄咬牙:“就在这里说。” 谢渡脸色淡泊:“事涉阿樱名声,若陛下执意,恕我无法奉陪。” 宋妄顿了顿,脸色难看,抬脚往书房里走去。 谢渡抬脚跟上。 进屋,关门。 宋妄转过身,冷冰冰道:“谢渡,你为什么要娶阿樱。” 谢渡道:“我心悦她,想娶她。” 宋妄恼怒不已:“她是我的妻子,你怎敢觊觎?” 谢渡哑然失笑:“早已不是了,陛下忘了,去岁腊月初八,您亲手写的圣旨,废黜了她的贵妃之位,令她归家。” “阿樱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日后会是我的妻子。” 他笑吟吟道:“今日媒人已去了谢家问名,阿樱的生辰八字供奉在我谢家祠堂上,待明日下聘之后,她便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宋妄深吸一口气,做出妥协的姿态:“谢渡,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说出来,我都可以为你办到。只要你放弃阿樱。” 谢渡哂笑一声,只觉他天真至极:“陛下,我没什么想要的。纵然有,我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当做交换的筹码。” “罢了。”谢渡怕他再说出可笑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我为何选在昨日上门提亲?” 宋妄道:“为什么?” 谢渡亲手倒了一盏温水,递给他:“喝口水吧,你的嘴唇都裂了。” 宋妄捏紧茶杯,没喝,直勾勾盯着他。 谢渡笑了笑:“因为昨日,太后娘娘命人拟了一道圣旨,预备今日清晨趁你不在时,在早朝上宣布。你知道,那圣旨上写了什么吗?” 宋妄蹙眉:“是什么?与阿樱有关?” 谢渡字字清晰:“册封辅国将军长女沈樱为安宁公主,赐婚羌国乌木沙王子,赐珍宝无数,令择日启程,前往羌国。” 宋妄悚然一惊,下意识道:“不可能!” 谢渡似笑非笑:“有没有可能,你心知肚明。” 宋妄咬紧牙关,双手颤抖。 谢渡继续道:“我怕晚了一日,便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昨日上午让人去沈府提亲,下午就带着阿樱进宫,请太后赐婚。如此大张旗鼓、十万火急,方拦住太后娘娘的算计。” “宋妄,你要我不娶她,你又不能娶她,你让她怎么办?去羌国和亲吗?”谢渡看着她,“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妥协。” 宋妄道:“我可以拦住母后,不需要让她嫁人自保。” “你可以拦住。”谢渡讥讽一笑,“那昨日阿樱需要时,你是去了哪里?” 宋妄豁然抬头。 谢渡在一侧坐下,拿了一卷书册,慢慢翻看:“陛下,有些事情你做不到,我可以。” 宋妄咬紧牙关:“所以,你是绝不肯让步,不论什么条件。” 谢渡蹙眉,突然扬手,将手中书卷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宋妄!”谢渡厉声喝道,“你可曾当她是个人?” 第30章 下聘纳征礼成,缔结婚约 宋妄愕然,有一瞬惶恐,不意他的反应竟如此强烈。 分明,身为世家嫡长子,谢渡向来温润如玉、从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们二人同龄,但从来他在谢渡跟前,都像个孩子。 生平第一次,他见到这位表兄发怒。 谢渡起身,逼近他,眼底带着寒意:“陛下,您一口一个条件,一口一个交易,在你心底,沈樱是可以用利益衡量的东西吗?你可曾将她当成一个人,从她的心考虑过事情?” 宋妄张了张嘴,却觉理屈词穷。 他想说,不是的,他爱沈樱,从未这样想过她。 可是却说不出口。 像是被人戳中内心最隐秘的地方,顿时方寸大乱。 谢渡讥讽一笑:“便是如今,事情已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你却从未想过为她遮风挡雨。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 宋妄被逼得后退一步。 谢渡收回目光,又是一派清风朗月之态,淡淡道:“陛下,你若当真想与我争论阿樱的事,便先回宫去,说服太后娘娘接受她,才有资格。” “否则,你便是争得过我,又有何用?要她无名无分,等你一生吗?” 宋妄理了理思绪,终于从无尽的繁杂中抓住一线生机,咬着牙道:“可她不愿嫁给你,她不爱你,不喜欢你,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谢渡笑了声:“那又如何?” 宋妄色厉内荏道:“她永远也不会爱你。” 谢渡眉目平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呢?” 不等宋妄开口,谢渡又道:“难道她便甘愿被人送去羌国和亲吗?她会爱上乌木沙吗?” 这话,便是诛心之语。 沈樱不嫁给谢渡,便要嫁给乌木沙。 山河聘 第35节 而这,皆因他宋妄而起。 宋妄咬紧牙关:“你不用说这些话。谢渡,你不能娶她,我不允许。” 谢渡只觉他幼稚,淡笑:“那还请陛下降下圣旨,命我不许娶沈樱为妻,赫赫皇权在上,草民不敢违逆。” 宋妄脸色倏然一变:“你!” 谢渡道:“若无圣旨,恕难从命。” 可谁都知道,宋妄绝不可能降下这样的圣旨。 皇权势微,与世家共治天下,依赖着世家才能收得上税,拿得出钱,养得起兵,断然不敢轻易得罪了声势无双的谢家。 何况,他没有理由写这样的圣旨。被休弃之女再嫁,实乃天经地义之事,他凭什么管?谢家为儿子聘谁为妻,又与皇室何干? 宋妄咬紧牙关:“谢渡!你威胁朕!” 谢渡面无畏色:“陛下言重了,只是,自古面刺便是极好的美德,谢渡愿为之。陛下,你与其恨我,不如去恨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是谁? 宋妄悚然回神,是他的母亲,当朝至高无上的皇太后。 若非谢太后“和亲”的馊主意,阿樱一定不会答应嫁给谢渡。 阿樱那样爱他,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嫁给别的男人。 不,若非谢太后相逼,他和阿樱根本就不会分开。 始作俑者,是他敬爱的母亲。 宋妄的心顿时疼的受不住,脸色惨白。 谢渡看了眼钟漏,轻笑一声:“陛下,今日我遣人在妆月楼为我的未婚妻打了一幅首饰,现要取来给她送去,无法相陪,还望恕罪。” 宋妄脸色难看几分:“你在挑衅谁?” 谢渡并不理会他,冲着门外喊了声:“邱靖。” 一名身形高大,气度沉稳的男子推门进来:“少君。” 谢渡道:“去前院请父亲前来相陪,贵客在此,不可怠慢。” 邱靖点头:“是。” 宋妄冷冷道:“不必了。” 谢渡转过头:“陛下要回去?” 宋妄冷哼一声,虚张声势盯着谢渡:“我绝不会放手,总有一日,她会回到我身边。” 语毕,甩袖离去。 谢渡立于原地,望着他张皇失措的背影,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更不值得被沈樱放在心上。 幸而,她从未爱过。 谢渡收回目光,转头去寻谢夫人。 明日,便是下聘的日子,他得去看看,父母准备的如何了。 刚进谢夫人的院子,便见摆的满满当当的聘礼,谢夫人和谢姣珞穿梭其中,清点着物品。 谢姣珞抬眸看见他,笑着托腮:“哥哥。” 谢渡瞥她一眼:“你怎么也在?” 谢姣珞眉眼俏皮可爱:“我来给阿娘帮忙呀,明日她要去聘儿媳,忙的很。” 谢渡道:“用不着你。” 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礼单。 谢姣珞抬手压住,“慢着。” 谢渡蹙眉。 谢姣珞眉眼带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哥哥,像聘礼单子这种东西,下聘之前,新人是不能看的,否则不吉利。” 谢渡收回手,“不看便不看了,母亲,还有什么缺的少的?” 谢夫人正在一一清点,闻言道:“应该都齐了,聘金备了一万一千两,聘雁就用你养的那两只,聘书是你写的,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已备好。” 谢渡道:“辛苦母亲了。” 谢夫人道:“一生一次的事儿,辛苦些也是应当。” 谢渡又道:“我命人做了一套首饰,珍珠装饰,母亲装进聘礼中吧。” 谢夫人这才抬头看他:“这才是你过来的目的吧?” 谢渡摸了摸鼻子。 谢夫人摇摇头,对侍女道:“把箱笼中那套珍珠首饰拿出来,将少君的取来,放进去。” 侍女点头:“是。” 谢渡道:“那母亲先忙,我先走了。” 谢夫人看他一眼,忽然想起来问:“你有红色的衣裳吗?” 谢渡茫然了片刻,回忆片刻,摇了摇头:“应是没有。” 谢夫人嫌弃地看他一眼:“姣珞,吩咐绣房,给他赶一套出来,明儿去下聘,别给我穿着白白青青的,难看。” 谢姣珞笑嘻嘻道:“好。” 谢渡无奈笑笑。 没想到,他这被举世赞誉的翩翩公子,也有被自己亲娘嫌弃的一天。 谢夫人道:“你走吧,衣裳给你送到南轩堂。” 谢渡点头,离开。 南轩堂是谢渡所居,其名取自“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寓其孤傲高洁,冲天凌云之意。 衣裳送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晨光微熹。 谢渡没穿过这样喜庆的颜色。 一身红衣金冠走到人前时,丰神俊朗,容颜如玉。 饶是谢姣珞都看直了眼,抱着谢夫人的手臂啧啧赞叹:“阿娘,你可真会生啊。” 谢夫人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极为满意地点点头:“我儿的确俊俏。” 谢渡莞尔一笑。 及至到了沈府,谢家一行人带着聘礼,进了门,在前厅坐下。 沈樱瞧见谢渡的模样,亦怔忡了片刻,没有说话。 谢渡与她对视,眉眼温和平静。 长辈们走起了流程。 两位新人便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充当吉祥物。 谢姣珞凑到沈樱身侧,握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阿樱,我哥哥是不是还算有三分颜色?” 沈樱认为,她着实谦虚。 本朝男子皆重容貌,常有男子美色引起的佳话。 那些佳话,本觉夸张,但若是谢渡这幅模样顿时便合理了起来。 谢姣珞看看谢渡,又看看沈樱,声音又低又小:“我以后的小侄,肯定是盖世无双的大美人。” 沈樱没听见,“嗯,什么?” 这话孟浪,谢姣珞没再重复,笑笑:“我说阿樱的容貌,也是举世无双。” 下聘礼极为简单。 谢继宗夫妇将两份聘书交给沈既宣。 沈既宣提笔,于聘书上写下沈樱的姓名八字,又签上自己的名字,交还一份。 谢家奉上礼物。 沈家回礼。 至此,纳征礼成。 沈谢姻亲,已成定局。 谢继宗松了口气,笑道:“姻兄,以后你我便是亲家了。” 虽为女方,沈既宣在他跟前却不敢自称“兄”,道:“小弟年幼,便恬不知耻,唤谢相一声谢兄。” 谢继宗从善如流:“沈兄弟。” 谢夫人笑吟吟看着萧夫人,眉眼温和:“纳征礼成,下一步便是请期。我明日约了大慈恩寺的大法师慧诚,占卜吉日,亲家母可愿同去?” 萧夫人勉强笑了笑,敷衍道:“夫人办事,我们放心,便不去叨扰了。” 谢夫人看向沈樱:“明日姣珞与我一同前去,阿樱呢?想去吗?” 沈樱颔首:“我愿随夫人同往,除我之外,我家姑母亦会同往。” 谢夫人点了点头:“卢夫人疼爱你,你的大事,理应让她参与。明日清早,我派车来接你,我们一起过去。” 沈樱屈膝行礼:“劳烦夫人。” 谢夫人轻笑,眉眼温柔如水:“阿樱别太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 沈樱抿唇,幅度极小地笑了笑。 山河聘 第36节 第31章 名声安全无虞,嫁入谢家 萧夫人双手捏着椅子的扶手,皮笑肉不笑:“谢夫人,阿樱,京都的规矩,女子定亲后便不可再与未婚夫婿再见面,你若随谢夫人前往,恐怕不合规矩。” 众人都看向她。 但她说的亦是事实。 沈既宣一听,便踌躇不定,望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眉眼温和平静:“你们京都的规矩,与我会稽人何干?” 谢夫人亦笑:“是这个理,我们陈郡也并无这样的规矩,反而觉着男女婚前,该多见一见才好。否则待成了婚,夫妻依旧生疏,算什么样子?” 萧夫人忍住怒火,维持住脸上完美的笑容:“规矩只是其一,并不要紧。我是担心你的名誉。若是叫外人知晓,你急着与夫家一同去请期,恐怕会传出不好听的流言。” 她笑笑,十拿九稳地暗示:“若是将来,人人说你恨嫁,你当如何与京都贵胄来往?” 沈樱弯唇,眉眼平静,“流言何惧?我的名声上,还差这一盆脏水吗?” 萧夫人一噎。 沈既宣蹙眉:“阿樱,不可胡言。” 他不自然地看向谢夫人,生怕沈樱口误遮拦,惹的谢夫人不喜,毁了这桩婚事。 谢夫人却不以为意,仅仅看萧夫人一眼,神态雍容,眼神不容置疑:“将军夫人说这话何意?” 萧夫人道:“我所言,字字句句,皆是为阿樱考虑。” 谢渡低低笑了声:“母亲,这话你信吗?” 谢夫人笑了笑,一贯温柔淑婉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倨傲之色,转头对沈樱道:“你不必担心,我王希慧看上的儿媳,想来没人敢肆意议论。” 她瞥萧夫人一眼,脸上又带着笑意:“想来将军夫人不懂,我谢家家事,从来都是不许任何人置喙的。京都贵胄若看不惯,尽可相见不相识,我谢家并不在意。” 萧夫人抿唇,脸色难堪,勉强道:“我只是为阿樱好……” 沈樱低头笑了笑,语气平淡,并不给她面子:“是不是为我好,夫人心知肚明。纵然谢夫人明日不往大慈恩寺,我也必是要去的。” 她盯着萧夫人的眼睛,漆黑的眼眸带着深邃的冷意:“我母亲的牌位立在那里,纵刀斧加身,我非去不可。既知如此,夫人为何当众以名声为迫,逼我不去?” 萧夫人抿了抿唇,不肯承认:“我是为你好。” 沈樱走近一步,轻声道:“夫人不敢说,我替你说。因为夫人想着,若谢家看我如此不知进退,不顾名声、不重规矩、不守体统,对我生出不满。” “或者,夫人想看我妥协,好给我盖上一个不孝生母的名声?进退皆可,夫人当真好算计。” 萧夫人后退一步,脆弱无依地望向沈既宣,口中对沈樱道:“你……你多虑了。” 沈既宣早已蹙紧了眉头,对家丑外扬的行径十分不满,斥责道:“阿樱,你胡说什么。” 但沈樱没理会他,仍是盯着萧夫人。 “我是否多虑,夫人自知。不过,若今日出了大门,门外凡有一人议论今日之事,我定会算在夫人头上,只当是夫人在算计我。” 萧夫人怒道:“你蛮不讲理。” 说着,眼角余光瞥向谢夫人,想从这位温婉贤淑的妇人脸上看到不满之色。 可,谢夫人却只是赞许地望着沈樱:“阿樱果真心智坚定,忠孝仁义,天资聪颖。为人者正该如此,方能护己护人。” 为沈樱撑腰的态度,摆的足足的。 沈既宣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萧夫人咬牙,只得对身侧侍从道:“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全都拔了舌头发卖出去。” 谢渡点了点头,望向萧夫人:“夫人如此雷霆手段,晚辈佩服。”他盯着萧夫人的眼睛,似笑非笑:“我一直怕这桩婚事致使阿樱有所损伤,却无甚办法。今日夫人给了我启发,我也该使雷霆手段震慑旁人才对。” “雷霆手段”指什么,他说的不详细。 萧夫人浑身却倏然一凉。 谢渡不至于拔了她的舌头。 但谢家能做的,却不止拔了舌头这样简单。 谢渡笑了笑。 谢夫人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嗔怪道:“还在你未来岳父家,别口无遮拦,没有教养。” 谢渡颔首:“是。” 她只责怪谢渡口无遮拦。 对他话中的意思,既未反驳,又未质疑。 萧夫人咬紧牙关,不得不表态:“我们沈家,定会让阿樱安全无虞,嫁入谢家。” 谢夫人笑了笑,温温柔柔道:“萧夫人亦是世家贵女,定不会做出自堕门楣的事情。” 萧夫人抿唇,忍了忍:“是。” 谢夫人望了眼天色:“今日礼成,我们便先行回府,阿樱,明日再来接你。” 将谢家一行人送出大门后,沈既宣回到正厅。 沈樱尚未离开,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茶。 沈既宣的眉头,当即便皱紧了,忍不住埋怨:“家中之事,何必当众说……” 沈樱置若罔闻,淡淡提出自己的要求:“将我娘的嫁妆和遗物给我。” 沈既宣愣了愣。 萧夫人讥讽一笑:“你娘出身寒门,嫁妆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现在早已不知扔到何处去了,上哪给你找去。” 沈既宣点了点头,道:“你若想要,那给你折现便是,再往你的嫁妆里,添上一千两银子,只多不少。” 沈樱淡淡道:“别的东西我没指望要,只是我娘有一件亲手绘制的北地山水图,你给我就行。” 沈既宣愣了愣。 沈樱平平淡淡道:“我娘并非绘画大家,画的图不值钱,更不值得鉴赏。只是,她临终前,心心念念着要去北地再看一眼,这图是她唯一的慰藉。” “别的我都不要,这个图,你给我。” 萧夫人松了一口气,对侍从道:“开了库房的门,让大姑娘自己带人去找吧。” 沈樱没动,看着沈既宣。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 萧夫人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忽得明白了什么,怔怔看向沈既宣。 沈既宣只望着沈樱,半晌,闭了闭眼:“好,我给你。” 他转身,嘱咐人去自己的书房,取来了一卷画轴。 那画卷打开来,诚如沈樱所言,画技平平无奇,线条色泽美感不足,更不灵动飘逸。 比起沈家库房收藏的那些,简直是废纸一张。 可萧氏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那画卷轴体崭新,纸张卷了毛边,却未有发黄之意。 分明是主人时常打开,却又分外爱惜。 这样一幅平平无奇的,凭什么得沈既宣多年爱惜,除却惦念作画之人,没有第二个理由。 萧夫人楞楞看向沈既宣:“主君……” 沈樱拿到了画,小心翼翼抚摸着上头的毛边,认认真真地卷了卷,抱在怀中,离开。 丝毫不理会这对夫妇之间的暗流涌动。 沈既宣看着沈樱的背影,一回眸,就对上萧夫人受伤的眼神。 他顿了顿,没解释,只冷淡道:“阿樱的婚事,你不必插手,反正嫁妆什么都是齐全的,让阿惠操心就好。” 说罢,踏步离去。 萧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忽觉着厅堂空旷阔大,她一人站在其中,倏然间有孤寂之感。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脑海中升起。 ——她的夫君,还惦记着那年死去的女人。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股子冷意升上头顶。 她以为自己赢的彻底。 可,当真如此吗? 她不敢细想,起身跨步出门,看向往来的仆从,下意识道:“传话给小郎君和二姑娘,让他们去我院中。” 想起一双儿女,萧夫人方放松几分。 沈樱回了绿芙院,将画卷放在桌子上,展开,看了半晌。 沈惠不解:“这幅画在你母亲的画中,并不算珍贵,也不算最重要,怎么要了这个。” 沈樱低头,看着峰峦起伏的线条:“这是阿娘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她没做解释,又卷起来,让踏枝放进了装书画的箱子中。 沈惠怅然道:“阿嫂温柔善良,可惜天不假年,早早病逝,否则……” 沈樱没说什么,望向窗外。 沈惠叹口气。 半晌,沈樱对她道:“姑母,明日陪我去大慈恩寺吧。” 沈惠点头:“应该的。” 女儿的婚事,无论如何,都该告知母亲一声。 沈樱看向她:“姑母,明日谢府夫人前往大慈恩寺,请慧诚法师占卜,请问婚期,与我们同行。” 沈惠愣了一下:“啊?” 沈樱道:“若姑母觉得不自在,我也可以自己去。” 沈惠忙道:“没有,还是我陪你去吧。” 山河聘 第37节 她顿了顿,叹息:“阿嫂在世时,对我也是极好的,如今你的喜事,我本就该去告知她一声,祈祷她在天有灵,保佑你幸福安乐。” 沈樱笑了笑。 沈惠道:“不过,明日从大慈恩寺回来,我要回家一趟。” “嗯?”沈樱不解,“家中有何事?” 沈惠略有几分迟疑,最终还是直言道:“奕麟在京营当差,明日休沐,我要回家看看他去。” 沈樱顿了顿,沉默不语。 沈惠叹口气:“本来也可以不回的,只是我怕他冲动。你也知道,他对你……本就倾心,对明玄却是极为钦佩,如今你们成就鸳鸯盟,我怕他承受不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毁了你的婚事。 沈樱点了点头:“多谢姑母为我考虑。” 沈惠揉了揉她的头。 到底尴尬,沈樱不再说此事,又转头道:“踏枝,取一千贯钱,明日带去添香火。” 踏枝点头:“是,姑娘。” 沈惠松了口气,“明日,我们也取一千贯。” 侍女应声答应。 第32章 婚期三月十七,是崔氏女入宫的日子…… 二月初十,是个极好的晴天,太阳升至东方,绚烂的光染满无云的天空。 几缕清风吹拂着刚刚露出嫩芽的树木,远远望去,烟柳碧茵,美不胜收。 沈樱、沈惠同谢夫人、谢渡、谢姣珞、秦清宿同至大慈恩寺。 下了车,进了禅院内。 大慈恩寺今日特意为谢夫人闭寺,方丈候在禅院内,瞧见谢夫人下车,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谢夫人上前,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随即转过头,谢夫人含笑道:“卢夫人,劳烦您同我一起前去见慧诚法师,至于这几个年轻人,便自己去玩吧。” 沈惠看沈樱一眼。 沈樱微微颔首。 沈惠行至谢夫人身侧,轻声:“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长辈走后,谢姣珞眼珠转了转,抓住沈樱的手臂晃了晃,夹着嗓子,甜腻腻撒娇:“阿樱,我记得那边有棵梨树,我们去摘梨吃吧。” “嗯?”沈樱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一旁刚发芽的树木。 谢渡挑眉:“谢姣珞,你傻了不成?现在是春天,梨花才开,哪儿来的梨?” 谢姣珞转过身,看向秦清宿,撇了撇嘴:“我哥骂我。” 秦清宿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也骂我。” 谢姣珞转过身,挽住沈樱的手臂,继续朝沈樱撒娇:“阿樱,我哥骂我,你要替我做主。” 沈樱顿了顿,看了眼谢渡,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 谢渡上前两步,抓住谢姣珞的手臂,硬生生从沈樱臂弯里拽出来,将人交给秦清宿。 他指了指后园:“后头有个菜园子,你带她去浇水,我们有事儿。” 秦清宿抓住谢姣珞的手臂。 谢姣珞挣扎不开,怒目而视:“秦清宿,你听谁的。” 秦清宿面不改色:“平常听你的,今天你哥说,要是管住你,回家就亲笔给我写小园赋。 谢姣珞气炸了,瞪向谢渡:“卑鄙。” 谢渡瞥她一眼,不以为意:“你若有我这笔字,能叫秦清宿望穿秋水,今天照样可以卑鄙。” 谢姣珞恼羞成怒,偏过头不搭理他。 谢渡求之不得,看向沈樱:“你要哪儿?” 沈樱担忧地看向谢姣珞:“她是个孕妇,身子骨弱,你们别欺负她。” 谢姣珞眼泪汪汪地看向沈樱,“还是阿樱对我好。” 谢渡道:“昨儿刚请过平安脉,太医说能跑能跳,健壮得很。” 秦清宿摇了摇头,单手揽住谢姣珞的肩膀,低声道:“好了,我知道旁边有个门,门外是小条小溪,我给你抓鱼。” 谢姣珞眼睛亮了亮,不挣扎了。 秦清宿这才将人拉走。 禅院内,只余下二人。 谢渡又问:“你准备去哪儿?后堂祭祀岳母吗?” 岳……母。 因这二字,沈樱恍惚了片刻。 半晌,点了点头:“是。” 谢渡道:“那就走吧。” 二人并肩而行,走在寂静无声的禅院中。 谢渡忽然问道:“嫁给宋妄那年,你也来过吗?” 沈樱并不避讳,点了点头:“先帝下旨册封我为太子妃那年,我才十五岁,拿了圣旨跑来大慈恩寺,在阿娘牌位前哭了半个时辰。” 提起当时的事情,她笑了笑:“我以为,做了太子妃,再做皇后,终有一天,我能成为大齐最尊贵的女儿,能够让她的名字,和我一起流传百世。” “那时,到底还是年轻。”沈樱怅然,“没有料想到后日种种。” 她从来都是聪明的。 但十五岁时,却没有多少见识,不懂朝局政事,不懂天下局势。 直到嫁给宋妄后,先帝看重她,认为她贤德能为,便让她陪宋妄处理政务,时时提醒,日日警示。 从那时起,她才明白,当今的大齐,莫说区区皇后,便是皇帝同样没法子任性妄为,说一不二。 这世间,没有真正的至高无上。 沈樱自嘲地笑了笑:“痴心妄想。” 谢渡没看她,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漫不经心道:“你怎知,是痴心妄想?” 沈樱心头一震,下意识望向他:“你……” 谢渡没有直言,轻轻笑了声:“还是那句话,世间诸事,从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沈樱,你所想的,未必不可能。” 沈樱顿了顿,没有再问,埋头道:“快走吧。” 这话若叫旁人听了去,轻而易举,便能盖一天意图谋逆的罪名。 谢渡勾唇,跟着加快脚步。 很快便到了后堂。 后堂的场景,一年一年,从不更换。 一块牌位,一盏长明灯。 沈樱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察觉到有人跪在了自己身侧。 侧目,瞧见谢渡跪着,与她一模一样的姿势。 沈樱微微一怔。 谢渡温声道:“别发愣了。” 沈樱转过身,双手合十,闭目默念。 许久后,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块牌位,慢慢起身,点燃九炷香,插入香炉中。 谢渡随着她的模样,上香九炷。 起身后,才慢慢问:“为何烧九炷香?向来祭祀先人,不都是三炷吗?” 沈樱目光平静,轻声道:“是我阿娘老家的风俗,每逢大事需祷告先人,便烧香九炷,寓其祷祝上三十三天。” 谢渡微微一怔,放轻了声音:“挺好的。” 有个不同的寄托,挺好的。 沈樱的目光,透过十八炷香火的袅袅烟雾中,望着母亲的牌位,轻轻道:“我母亲应该会很喜欢你。” 谢渡看向她:“为什么?” 沈樱弯了弯唇,眉眼如星星,染上罕见的温柔:“因为她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 谢渡莞尔:“那我却之不恭。” 沈樱忍不住笑了。 谢渡问:“你还有悄悄话要与岳母说吗?若是有,我先出去。” 沈樱摇了摇头:“没有了。” 想说的话,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早已说了个尽。 沈樱最后望了眼那块牌位,轻声道:“走吧,夫人和姑母该问清楚了。” 谢渡点了点头,却道:“阿樱,你是我的未婚妻,唤我母亲,不必如此生疏。” 沈樱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伯母?” 谢渡笑了一声:“太生疏了,听着像是毫无关系,其实,你可以唤她慧姨。” 沈樱踌躇:“这……可以吗?” 山河聘 第38节 谢渡道:“你待会儿可以喊一下试试,我总不会害你。” 二人沿着原路,返回禅院当中。 恰巧,谢夫人与卢夫人携手从厢房中走出来,满面春光。 瞧见二人,谢夫人便笑道:“大师算了两个日子,都是吉日。近的是三月十七,大吉大利,诸事皆宜。远的是八月二十六,宜婚嫁,合你们两个的八字,你们选哪个?” 谢渡直接道:“三月十七。” 谢夫人无奈:“我也觉得三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只是你别忘了,那天是崔氏女入宫,行皇后册封礼的日子。” 谢渡顿了顿,沉默片刻。 显然,是真忘了。 “就知道你不中用,还是阿樱选吧。”谢夫人看向沈樱。 沈樱沉吟片刻,最终还是道:“夫人,就选三月十七吧。” 谢夫人有些犹豫:“可是……” 沈樱道:“旁人的事情,本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必顾忌,反倒毁了自己的计划。而且,皇后册封礼在晚上,我们在白天,相爷和我父亲并无耽误。” 谢夫人被她说服,点了点头:“好,那就选三月十七。” 沈惠道:“若是三月十七,那这就要忙起来,置办各种东西了。” 谢夫人道:“辛苦卢夫人了,这等恩情,当真令我动容。” 沈惠道:“这都是应该做的。” 谢夫人看了谢渡一眼。 谢渡姿态挺拔:“母亲。” 谢夫人道:“喜帖之事,就交给你了。” 谢渡点头:“是。” 第33章 请期二月十七,萧氏嫁女 谢夫人又道:“宾客酒席,也交给你了。” 谢渡道:“可以。” 安排了各项事宜,谢夫人才想起来,今日随之而来的女儿:“姣珞和清宿呢?” 谢渡眉眼平静,不紧不慢道:“哦,去抓鱼了。” 谢夫人蹙眉,长叹一声,脸上泛起无奈之色,却无不满之意。 只是转过头,歉疚地看向沈惠和沈樱:“卢夫人,阿樱,小女顽劣,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寺中斋饭尚可,我们用了午餐,再去寻他们吧。” 沈惠点头。 沈樱亦没有异议:“夫人不必客气。” 谢渡瞟她一眼,眼神中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怎么还喊夫人? 沈樱只当做没看见,抬脚,跟着谢夫人往厢房去吃斋饭。 谢渡摇了摇头,与她并肩,低头附耳:“怎么不按我说的叫?她会高兴的。” 沈樱弯了弯唇,眼睛里带着笑意,道:“那是以后的事情。” 谢渡一愣。 婚期已定,午餐用过,便无继续停留的必要。 谢夫人命侍女将谢姣珞夫妇找回来,匆匆忙忙回了城。 两家的马车在崇宁街门口分别。 谢夫人掀开车帘,对沈樱道:“阿樱,你回家后告诉你父亲,后天我上门请期。” 沈樱颔首:“好。” 马车一路行向沈府门口。 尚未至时,车夫倏然长“吁”一声,勒紧缰绳,强行停了马车。 踏枝伸出头去,问:“怎么了?” “姑娘,是表公子。”车夫答道。 不远处,一年轻男子身披甲胄,眉目俊朗,等在前头。 踏枝眯了眯眼,放下帘子,回到车内,对沈惠道:“姑太太,是卢郎君。” 沈惠眼睛一亮,向前掀开帘子:“奕麟。” 卢奕麟驱马过来,道:“阿娘。” 沈樱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泛起一丝无奈,探出头去,点头温声道:“表哥。” 又看向沈惠:“姑母,先回家吧。” 沈惠猝然回神:“哦,对对对,先回家。” 卢奕麟深深看沈樱一眼。 沈樱放下帘子,遮住自己的身形,眉眼平静,毫无波动。 沈惠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沈樱声音很轻,略压低了些:“姑母,今日切不可优柔寡断,该说的,该断的,切不可手软。” 沈惠叹口气,点了点头。 虽心疼儿子,却也知道,感情的事情,一点余地也不能留。如今阿樱能嫁给明玄,是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因奕麟而耽搁了。 卢奕麟跟着马车进了沈府后,憋不住问:“表妹,你与谢阿兄的婚约,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沈樱心平气和,“婚姻大事,哪儿有假的?” 卢奕麟抿唇,眼神委屈,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你们才认识几天?” 沈樱笑了笑:“表哥,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头如新。”沈樱平静道,“人生的抉择,往往是一夕之间。” 说话间,已至沈既宣书房门外。 沈樱截了话头:“表哥,我有事要向父亲禀告。” 卢奕麟闭上了嘴,一双眼睛里却仍是盛满了不甘。 沈樱并不在意。 沈既宣今日下值早,正在书房中坐着。 进了书房,沈樱敷衍行礼,直接了当道:“父亲,今日谢夫人轻慧诚法师占卜的吉日,是三月十七。夫人说,后日上门请期,让我先与您通个气。” 沈既宣尚且不糊涂:“三月十七,是陛下立后的吉日,怎的选了这日?” 沈樱道:“慧诚法师择了两个日子,三月十七是当中最好的,大吉大利,幸福美满。我与谢渡都挑中了这个日子。” 沈既宣眉头紧皱:“可……” “父亲的顾忌我都知道。”沈樱淡淡道,“不过,皇后主月,册封礼在晚上,我的婚礼在白日,并不冲突。” 话虽如此,但选在立后当天成婚,委实大胆。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问:“谢夫人与谢相同意?” “谢夫人并无异议,至于谢相的意思,后日便知道了。” 沈既宣咬牙,点头:“若谢相没有异议,那我也没有异议。” “话已带到,我先回去休息。”沈樱淡淡颔首,不等沈既宣说话,转身便走。 卢奕麟匆匆朝沈既宣行礼,急急追了上去,“表妹。” 沈樱闭了闭眼,转过身看向他,仍是那幅冷淡平静的模样:“表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卢奕麟神态局促,咬了咬牙:“你为什么会答应谢阿兄?你喜欢他吗?” “喜欢。”沈樱毫不犹豫。 迎着卢奕麟暗淡的目光,沈樱没有给他留余地。 “你自己说过的,谢渡是世间最为端方正直的君子,品行高洁,我喜欢他,应当不算奇怪。” 卢奕麟抿了抿唇,心有不甘,说不出诋毁谢渡的话:“谢阿兄的确很好很好,可是我也不差,为何你从不肯看我一眼?” 沈樱定定看着他泛红的眼圈,无声叹息:“表哥。” 她声音温柔几分,说出的话却残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与你在一起。” 卢奕麟呆呆楞在原地,伤心至极。 沈樱道:“表哥,我的话已说的清清楚楚,你不要跟着我了。” 她笑了笑,眉梢眼角都透露出幸福愉悦:“让我的未婚夫知道,会误会的。” 看着这幅陷入爱河的模样。 卢奕麟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沈樱是真的爱上了谢渡。 他又伤心,又觉得合理。如谢阿兄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怎么会有女子不喜欢他呢? 表妹虽非普通女子,但谢阿兄亦非寻常男子啊。 沈樱道:“我言尽于此,便先告退。” 卢奕麟黯然低头,脚步很慢地走回书房内,红着眼睛道:“舅舅,阿娘,我先回家了。” 沈惠没说什么,道:“我和你一起,明日再过来。” 母子二人乘车离开,车上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 山河聘 第39节 望着儿子通红的眼睛,沈惠却松了口气。好在,快刀终于斩断了这一团乱麻。 一时伤心,总好过一世纠缠。 后日,天色微阴,几朵乌云将太阳藏了起来。 谢继宗亲自带着谢夫人上门,与沈既宣谈论婚期之事。 请期之礼,不宜新人在场。 正厅内,唯有沈既宣与沈惠候着,不见萧夫人身影,也没人问她半句。 经过一轮寒暄,最终还是定下了三月十七。 谢夫人临走前道:“既是三月十七的婚事,我们商议,谢家这边从二月十八开始送喜帖,沈家这边的亲朋,还请沈将军操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沈既宣颔首,“夫人放心,定会办的圆满。” 商议完婚期之事,谢夫人突然弯唇一笑,又道:“二月十七,兰陵萧氏嫁女,邀我前去送嫁,想必也邀了尊夫人。不知尊夫人可要带着阿樱前去?” 沈既宣道:“萧四姑娘是拙荆的侄女儿,届时我们全家都会前去贺喜。” “是我忘了。”谢夫人莞尔,“如此,十七那日我等着在萧家与阿樱见面。” 世族的婚礼,新人向来没什么可忙的,除却学一学大婚时候的规矩,便数着日子等。 数着数着就到了二月十七。 这日清晨,萧夫人心急如焚,催着沈既宣等人尽快赶往萧家。 以至于到萧家时,时间还早,府内不过寥寥几人。 看上去,世家之间的差距,亦犹如天堑。 谢夫人寿辰当日,这个时辰,已将长宁街堵的满满当当。 萧家嫁女入宫为贵妃,客人却只这么些。 孰轻孰重,一眼即知。 贵妃的册封礼,是在白日择吉时。 大慈恩寺给萧兰引占卜的吉时,是巳时出发,绕城一圈,午时入宫,进朝阳殿行册封礼。 直到巳时将至,宾客们才陆陆续续进了萧家大门。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宛如真心实意一般,向萧兰引贺喜。 整个萧家,唯一笑不出来的人,便是萧兰引本人。 她装饰着贵妃服制,华丽尊贵,珠光宝气,却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生机与活力。 旁人只笑道:“贵妃娘娘得太后娘娘与陛下看重,必然前途无量。” 萧兰引不理人。 旁人也不生气,自笑着去寻乐子。 自提亲那日起,沈家与谢家的婚约,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都。 谢夫人还未至,沈樱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数位世家贵妇们围着她,脸上的笑容真诚得不能更真诚。 “沈姑娘今日打扮的果真光彩夺目,像九天神女,真是令人羡慕。” “沈姑娘,您可得给我们说一说,您的肌肤是用什么法子保养,才能养得这般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我昨儿得了一首诗,是沈姑娘十四岁时所作,才华横溢,令人钦佩。” 沈樱被这些吹捧包围,十分无奈,她们快要将她夸成了完人。 哪怕是以前做太子妃时,她也从未如此炙手可热过。 她终于明白,为何谢夫人敢倨傲地说:“我王希慧看中的儿媳,没有人敢议论。” 今日这些贵妇人们,没有一个字提起她与谢家的婚约。 可字字句句,都藏着她与谢家的婚约。 沈樱面对微笑,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及至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冷冷淡淡的嗤笑:“真是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樱偏头看去,见是个熟人,以前见过的王家女儿,王熙和。 目光又移过来,似乎是没有在意,又似乎是,不知对方在说谁。 王熙和有些生气,恼道:“这般没有教养的女子,纵然嫁到谢家,也只会辱没门楣罢了,真不知道姑母和表哥是怎么想的。” 谢夫人亦出身太原王氏。 王熙和的生父,是谢夫人的亲堂弟。 所以,她称一声姑母,称谢渡一声表哥。 沈樱这才转过头,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冷冰冰的:“王姑娘,你是在说我吗?” 王熙和毫无畏惧之色:“这满屋女眷,除却你,再无一个寒门庶族出身,我在说谁,你不清楚吗?” 沈樱并未生气,心平气和道:“那刚才王姑娘说的话,可以再说一遍吗?” “当然可以。”王熙和倨傲地抬起下颌骨,“你出身微贱,地位卑微,配不上谢家门楣,更配不上谢表兄冠世人品。” “如谢表兄这样的人品、家世、才华,该找一个如萧四姐姐、崔姐姐这般出身尊贵,才华卓绝的姑娘为妻。” 她说完,抬起下班,傲慢地看向沈樱。 沈樱没说话。 身后,却传来一声冰冷的,淡漠的声音:“我竟不知,我谢家择媳,竟被交给了王家做主。” 话音甫落,人群散开,留出一条道路出来,露出谢夫人的身影。 她踏进来,缓缓走向沈樱,声音平静却威严:“我谢家的事情,不劳旁人操心。” 第34章 册封陛下不见了 四周倏然一静。 王熙和脸色微微发白,咬着下唇:“姑母,我只是为表哥不平……” 谢夫人置若罔闻,走到沈樱身侧,拉着她的手,眉眼弯了弯:“阿樱,昨儿给你送的鱼,吃着如何?” 沈樱带着笑:“那鱼我吃着极好,鲜嫩,是哪儿的鱼?” 谢夫人脸上带着宠溺笑意:“是从陈郡送来的,听他们说,特意从沙河捞的,一年中唯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这样的风味。” “那么,若是去陈郡当地吃呢?” 谢夫人想了想:“不好形容,到时你亲自去尝尝,便知道了。” 她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聊天,将王熙和忽视了个彻底。 王熙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了咬牙,却不敢发火,只得用愤恨的目光盯着沈樱。 但四面八方,却找不到同盟。 其他人看着谢夫人亲昵的态度,心中自有一杆秤,纷纷笑着凑上前,恭维这对未来的婆媳。 一片嘈杂中,转眼便到了巳时。 宫中礼官从人群中走上前,高声提示道:“请贵妃娘娘上轿辇。” 萧家长辈扶着萧兰引,小声提示:“走吧。” 萧兰引的眼圈,霎时便红了。 萧家长辈心底同样不是滋味儿,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视而不见,轻声道:“别不舍得家里。” 萧兰引抿了抿唇,一步三回头,上了轿辇。 路过沈樱身侧时,她忽然驻足,侧目看了眼。 贵妃銮驾富丽繁华,胜过京都的所有婚礼。 可四周却倏然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在沈樱和萧兰引身上打转。 豪门世家的女儿做皇室的贵妃,其实不算辱没,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情。 可这次却不一样。宋妄的贵妃之位,曾经属于一个寒门女子。 而且,是被这寒门女子摒弃不要的东西。 便显得格外廉价。 昔日的宸贵妃与今日的萧贵妃对视,气氛尤为尴尬。 沈樱弯唇,精致眉眼间挂着温柔如水的笑意,退开一步,低手垂目:“贵妃娘娘请。” 如斯体面,萧兰引狼狈收回目光,匆匆上了轿辇。 轿辇在城中打转,慢慢抬入皇城。 金银线织就的翟纹礼服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不见一丝暖意。 当日午时,宫中朝阳殿行贵妃册封礼。宫外萧府于家中宴客,庆贺大喜。 沈樱与谢夫人坐在一桌。 忽而有人叹息:“其实,凭四姑娘的品格样貌,做皇后也使得。” 所有人筷子倏然一顿,眼观鼻鼻观心,等她继续说话。 沈樱余光瞥了眼。 说话这人她认得,是清河崔氏的一位旁支夫人。 崔明意和其母都未曾参加今日的宴席,清河崔氏只来了两位旁支夫人。 看来,谢太后这招祸水东引,当真叫崔氏恨上了萧氏。 山河聘 第40节 这位崔夫人又道:“四姑娘样样都好,只可惜命不好,不及我家明意。” 萧少夫人当即起身,气势凌厉,怒道:“你这是何意?到我萧家撒野吗?” 崔夫人起身,不紧不慢地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们萧四姑娘的命格,的确不如我家明意尊贵。” 萧少夫人咬了咬牙,隐忍半晌,讥讽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崔夫人说这话委实早了些,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夫人笑了笑,阴阳怪气:“少夫人的心态,的确是极好,如果是我,断然没有这样的胸怀。” “莫非少夫人以为,我们靖和年间每位贵妃,都有时来运转的机会吗?” 言语间,瞥向沈樱。明摆着是说,萧兰引必没有沈樱这般福气,二嫁谢渡。 萧少夫人到底年轻,气的脸色发白。 萧氏夫人闻声赶来,恰好听得最后几句,神态平静,看向崔家人:“古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萧家人人都胸怀宽广,必有后福。” 她又瞥向沈樱,记恨方才种种,阴阳怪气道:“时来运转是天大好事,却只怕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这福气,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 “有的人,曾也高攀过人人艳羡的高位,可惜德不配位,一朝便被打入尘埃。” 她说的毫不客气,指桑骂槐之意格外明显。 众人皆大气都不敢出,盯着风暴中心几人。 谢夫人提起茶盏,为沈樱添一盏茶,什么话也没说。 沈樱无辜被牵扯,当即蹙眉,也不客气,淡淡问:“萧夫人这话何意?” 萧氏夫人淡淡道:“没意思。” 沈樱笑了笑,神态间毫无恼怒之意:“但愿吧。今日大喜,遥祝萧四姑娘与陛下举案齐眉,恩爱一生,切莫像我这般有时来运转的机会。” 她眉眼温柔,没有丝毫讥讽之色,说出的话却狠辣:“按照你们萧家的家规,若她与我一般有了这等机会,恐怕也会困死家庙,握不住,得不到。” 萧氏夫人脸色大变,恼怒道:“你敢诅咒吾女。” 沈樱笑着饮下盏中茶水:“是否诅咒,夫人会知道的。” 话音甫落,却见送亲的侍女跌跌撞撞跑进宴会厅,“扑通”一声跪在萧氏夫人跟前,眼泪糊了一脸,悲痛欲绝:“夫人,出大事了。” 萧夫人心脏猛然一缩。 萧少夫人扶住她,厉声责问:“何事?” 侍女抽抽噎噎道:“方才四姑娘的鸾轿到了朝阳殿,由册封使等人扶着进去,预备行礼,接受教导,却发现陛下并不在朝阳殿中。” “太后娘娘的宫人找了好大一圈,却一无所获,如今四姑娘被留在朝阳殿中苦等,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您要给姑娘想想办法啊。” 萧夫人的脑袋轰隆隆响起来。 册封礼。 陛下不在。 留在朝阳殿中苦等。 这几个词,不停地在她脑海中转,转得她头昏脑涨,几欲呕吐。 她的女儿被抬入宫中,却在册封礼当日被抛弃,该为她行册封礼,与她行敦伦之礼的皇帝,不见踪迹。 萧夫人长长的护甲掐着掌心,生生将怒火忍了下来,维护着仅剩的体面:“皇家之事,不容我们插手,太后娘娘坐镇宫中,自然万事顺遂。” “切莫如此不稳重,惹得外人笑话。”她轻轻斥了一句,“行了,退下吧。” 沈樱讥讽一笑。 萧夫人的目光顿时转向沈樱,咬着牙质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樱眨了眨眼,向后躲在谢夫人身后,抿紧唇,可怜巴巴,一言不发。 谢夫人冷笑一声,冷冷淡淡斥责一句:“萧夫人,您糊涂了。” 萧夫人脚步一收,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只一双淬了冰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樱。 第35章 诰命豫州刺史,谢渡 崔夫人幸灾乐祸地讽刺:“萧夫人平白无故找沈姑娘的麻烦,是因自家姑娘没福分,嫉恨人家吗?” 萧夫人脸上泛起怒气:“你!” 崔夫人笑吟吟道:“好了,我知道你们萧家与沈姑娘是新仇旧怨。你针对她,想来是为了她瞧不上儿子的缘故,并不是为了女儿。 萧夫人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谢夫人,笨口拙言解释:“夫人,我并无此意……” 她心慌不已,语无伦次:“我家的确向沈姑娘提过亲,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啊。” 甚至慌不择路看向沈樱:“沈姑娘知道,我们两家的婚约,短短几日便商议解除,萧家对沈姑娘绝无觊觎之心。” 沈樱弯唇,与她对视,眉眼间蕴着笑意,却不言语。 落在对方眼中,宛如报复。 谢夫人轻轻搁下茶盏:“萧家的事,不必向我解释。”她目光沉稳平静:“萧夫人,过去的事情,我们谢家从不在意。” 言外之意,纵然她生气,也只为今日之事。 萧夫人不敢放肆,咬紧牙关,向谢夫人道歉:“夫人恕罪,是我一时情急。” 谢夫人姿态端庄,瞥她一眼,淡淡道:“你冒犯的,并非是我。” 萧夫人一怔,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怎么也张不开嘴,向这位被她数次羞辱的寒门庶族之女道歉。 沈樱莞尔,在谢夫人身侧坐下,端起茶盏,并不主动说话。 萧夫人心底甚为后悔,却不得不低头,忍着羞耻:“阿樱,舅母一时情急,冒犯了你,望你原谅我无心之失。” 沈樱极是体面,将她扶起来,温声:“萧夫人客气,您也是爱女心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若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又为何要等到她这道歉的礼行完,才弯腰扶人呢? 而且,萧夫人自称舅母,沈樱却只呼其“萧夫人”。 生疏冷淡,可见一般。 四周妇人们相视一笑,心底各有打算。 有人笑了笑,打圆场道:“大喜的日子,别为了一点小事争执。” 沈樱道:“正是这个理。” “大喜的日子”这五个字,却格外刺耳。 找不到陛下的踪迹,今日是喜是忧,尤未可知。 再找不着人,便要错过吉时。 不知宫中会如何处理。 好在,赶在吉时结束前,宫中终于传来消息。 小黄门弯腰回话:“萧夫人,贵妃的册封礼已行过,金册金宝亦赐到贵妃娘娘手中,太后娘娘对贵妃娘娘极是满意,又特赐了封号,怀瑾握瑜的瑜字。” 萧夫人狠狠松了一口气,再不敢不满,亦或有任何讲究。 压根不敢问宋妄的踪迹,只俯首跪拜天恩:“多谢陛下、太后恩赏。” 小黄门又道:“太后口谕,赐贵妃生母一品诰命夫人,圣旨明日便至。” 萧夫人方觉脸上有光,眼含热泪:“谢太后娘娘恩典。” 萧家有了台阶下,趾高气昂了几分,气氛方缓和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宴席散去,宾客们各自回家。 沈樱扶着谢夫人的手,送她上马车。 谢夫人牵着她,对候在一旁的沈既宣夫妇道:“沈将军,沈夫人,我想请阿樱陪我去妆月楼一趟,不知二位可愿割爱。” 沈既宣自然点头答应。 谢夫人握着沈樱的手,将她带入自己的马车当中。 待马车头一次驶出萧府,奔向东市后,谢夫人轻轻开口:“阿樱,今日之事,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沈樱弯了弯唇,眼底掠过一丝极其清淡的嘲意:“太后娘娘好手段,特意遣小黄门前来当众报信,便是要萧氏对她心悦诚服。” “那便不能是心善,怕萧家颜面尽失吗?”谢夫人缓声问。 沈樱又弯了弯唇:“若只是如此,自然不会叫人疑虑。只是本朝旧例,皇后之母才会册封一品诰命夫人。她要封萧夫人便罢了,偏偏要在圣旨未下之时,当众宣布,为的是什么,谁人看不出来?” 为的是让萧氏觉得,谢太后看重萧兰引,看着萧家。在她心底,萧兰引及其娘家,不输于皇后。 沈樱抿了抿唇,缓声道:“不过,崔家恐怕更要憎恨萧家了。” 千辛万苦算计来的后位,如今名位、利益、声望、礼节样样被旁人抢了先,谁能不恨。 不愧是世家贵女,浸淫宫闱数年,收拢人心、挑拨离间的手段,当真高明。 谢夫人微微颔首:“阿樱聪慧。” 她目光清幽,落于茶水盘上,轻声道:“谢继宁向来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今日宋妄失踪这样的大事,她都能做到反忧为喜。” 沈樱点了点头:“太后最厉害的,向来是顺势而为。” 就如同逼迫宋妄废弃发妻。 明明是她多年夙愿,却偏要等到世家在朝堂上发了力,做出无力承受的模样,让宋妄不得不屈服。 但谁都不是傻子。 谢夫人看向沈樱,温声道:“阿樱,我说这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樱抿唇,点了点头 谢夫人握住她的手:“我与明玄说过同样的话,阿樱,若要与她为敌,还需细细筹谋,不可莽撞。” 沈樱道:“夫人,我知道的。” 山河聘 第41节 谢夫人弯唇笑了笑。 转眼间,马车已至妆月楼。 随从掀开帘子,沈樱垂首看着地面,提裙欲下马车。 面前却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抬头,对上谢渡含笑的眸子:“阿樱。” 沈樱顿了顿,将手放在他掌心当中,由他扶着,在地上站定。 谢渡松开她,又去接谢夫人。 沈樱这才问:“夫人在这里定了什么首饰吗?” 谢夫人弯唇一笑,没说话,用带着笑意的目光瞟着谢渡。 谢渡道:“不是母亲定的,是我定的。” 说话间,他打开一间房门。进去后,妆月楼的老板早已候在其中,赏鉴首饰的桌面上,摆了八个锦盒。 沈樱微愣。 谢渡道:“都打开吧。” 话音一落,八位侍女纷纷动手,将锦盒打开,露出里头光彩夺目的首饰来。 谢渡侧首,温声道:“阿樱,这是我们成婚时用的首饰,你看看喜欢吗?” 沈樱并不扭捏腼腆,上前一步,挨个看了一遍,八盒加起来是一整套黄金红宝,缀以明珠,光彩夺目,辉煌灿烂。 沈樱不由道:“夸张了些。” 谢渡莞尔一笑:“不夸张,三品诰命夫人用这些,并不算逾越。” 沈樱下意识看向他:“什么诰命夫人?” 谢渡道:“半个时辰前,中书省下发圣旨,封我为豫州刺史,正三品衔,你嫁给我,自然是三品夫人。” 沈樱顿了顿,干巴巴道:“哦。” 同为三品,这个州刺史,掌管一州军政大权,堪称封疆大吏,比沈既宣的辅国将军权势大的多。 虽然意外,却并不惊讶。谢渡身为谢家嫡长子,身份尊贵,甫一入仕,便是正三品州刺史,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夫人倒有些诧异,抬了抬眉:“不是说中书侍郎吗?” 谢渡道:“原是这样想的。今天早上父亲对我说,谢氏在中枢当中已经权势过盛,反倒在地方经营不够,与其进中书省,不如去州部。” 谢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谢渡又看向沈樱,道:“不过,等你我婚后便要前往豫州,不能继续留在京城,你可愿意?没有提前与你商议,是我的不对。你若是不愿意,还可以改。” 沈樱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不,我没有不愿意,豫州是极好的地方。” 她对这个京都,并无留恋之意。 不至于为了留下来,毁了谢渡的打算。 本来,这桩婚约,便是谢渡帮了她。 第36章 生气我一定会嫁给谢渡 谢渡盯着她:“你不必顾忌我,若不喜欢,可以直说。” 沈樱摇了摇头:“我是真的无所谓生活在何处,莫说是豫州这样气候温和的好地方,便是幽州苦寒之地,我也是愿意的。” 谢渡道:“那我便放心了。” 看过首饰,天色已经不早。 谢夫人望了眼窗外,道:“家里有事等着我处理,我先回去。明玄,你送阿樱回家。” 谢渡颔首:“好。” 谢夫人在侍从的簇拥下,出门离去。 谢渡的目光转向沈樱:“累了吗?” 沈樱摇头:“没有。” 谢渡温声道:“离宵禁还有一阵儿,再走走看?” 沈樱点头:“好。” 黄昏的东市,已经远不如白日喧嚣,只余寥寥几家门店开着,最热闹的便是街头巷尾几家酒肆。 谢渡捡了一家干净的,领着沈樱进去,偏头问:“在外头吃过饭吗?” 沈樱摇头:“不曾。” 谢渡扬眸:“小时候也不曾吗?” 沈樱道:“从来没有过。” 极小的时候,沈既宣尚未发迹,她与母亲守着祖宅的薄产度日,没有多余的钱财到酒肆吃饭。 后来有了钱,却没了母亲,闺阁少女,断没有孤身出门的道理。 再后来嫁入东宫,这样卑微的市井酒肆,再也不符合她的身份。 谢渡顿了顿,只说:“以后便没有这些束缚了。” 沈樱脚步停了一下,随即很快跟上,神色却无波动。 谢渡就在大堂找了张桌子,店小二连忙提了一壶热水上前。 对店小二说:“两碗水引饼,牛炙、鲤鱼臛、莼羹、苋菜,再上一壶清酒。” 谢渡提起水壶,将杯盏涮了涮,方递给沈樱。 沈樱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你经常出来?与谁?” 谢渡笑道:“二三好友,日后介绍给你认识。” 沈樱突然想起大年初二那天的事情,问:“萧家大郎君算是你的好友吗?”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不算,点头之交罢了。” 沈樱挑眉:“区区点头之交,便能大过年的不请自到,上别人家去?” 谢渡手指一顿,蓦地抬眼与她对视,骤然笑开来:“沈樱,你如今还不知道,我为何不请自去吗?” 沈樱微微抿唇,心脏突然猛地一跳。 谢渡收回目光,见好就收,漫不经心道:“真正算得上朋友的其实寥寥无几。之前在书院读书时的同窗,李遂,秦清宿,张敬屏,没别的了。” 这几个名字,除却秦清宿以外,都极陌生,不像是世家子弟。 她狐疑看向谢渡。 谢渡心领神会,解释道:“李遂勉强算是世家子弟,陇西李氏的旁支,与嫡支早已出了五服。秦清宿与张敬屏出身寒门。” 沈樱颇为不解:“可是,如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怎么会与他们同窗?” 京都长大的世家子弟,一律从太学启蒙堂开始上学,直至读完太学,出山入仕。 谢渡虽没在京都长大,但凭借他的身份,该由家中聘请名师教导,拜大家为师,精雕细琢着长大。 怎么也不该和一群寒门子弟相交。 谢渡道:“我幼年时,与京都子弟并无不同,拜得名师,习得诗文曲赋、清谈玄学、君子六艺俱佳,满京子弟,无可比拟者。” 他这话,半点不曾夸张。他的才名,是天下皆知的。 十二岁时便可舌战群儒,十三岁时曲水流觞,诗文便夺了魁首。 沈樱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十四岁那年,随同叔父前去山东,亲眼目睹黄河决堤,民不聊生,而叔父和他的数位幕僚,都束手无策。”谢渡深吸一口气,“我叔父是名动天下的大儒,他的幕僚,个个都是旁人口中的才子。” 沈樱沉默片刻:“所以……” 谢渡笑了笑:“从山东回家后,我托人打听到,凉州城一位大儒,有经世致用之才,便轻装简行,从南向北,往凉州拜师。” “这一路,我走了足足两个月,见识了无数的人间疾苦。” 他叹口气,轻声道,“沈樱,世家子弟学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风花雪月,于这世间毫无益处。若叫我重活一世,必不会为那些东西浪费光阴。” 沈樱望着他怅然的眉眼,沉默不语。 只是慢慢地想,若是那一年冬天,萧家能有谢渡半分慈悲胸怀,她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小二端上两碗水引饼。 氤氲的热气铺面而来,沈樱低头,默然不语。 谢渡看着她,抬手将筷子递过去:“吃饭吧。” 沈樱低低“嗯”了一声。 天色渐渐黑了,窗外没有星也没有月。 酒肆中点了灯,暖黄色的烛光轻轻摇曳在漆黑的夜里。 回到家时,已是宵禁时分。 沈樱踩着斑驳的烛光,一步一步走回绿芙院。 打开房门,踏枝点上灯。 沈樱脚步却倏然一顿,凌厉抬眸望向屋内坐着的人。 竟是旁人找了一整日的宋妄。 沈樱愣了一下:“宋妄?” 她只惊讶了一瞬,便回过神,侧目让踏枝退下,去门口等着。 宋妄坐在美人榻上,身上还穿着玄色的朝服,丰神俊朗,双目却带着萧瑟寒意。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冷厉:“阿樱,你去哪儿了?” 山河聘 第42节 沈樱在身侧椅子上坐下,不咸不淡道:“今天萧家嫁女,我随父母前去贺喜。” 宋妄呼吸一滞,死死盯着她道:“你父母下午便回来了。” “嗯,下午便结束了。”沈樱毫无避讳,“我随后去妆月楼见了谢渡,同他一起用了晚饭,所以这时辰才回来。” 宋妄突然起身,神色凌厉,大步朝她走来,一张俊美的脸上全是怒色。 沈樱不避不让,仰头与他对视,清清淡淡地问:“你为何生气?” 宋妄咬紧牙关,冷声质问:“我为何生气?你居然问我为何生气?” “我确实无法理解你的怒火。” “沈樱!”他厉声喝道,“我为了你,违逆我的母亲,从朝阳殿逃了出来,一直在这里等你。我从上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一口饭没有吃,一口水没有喝,我只想告诉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到,甚至连我的母亲都可以不要。” “可是你去干什么了?你背着我,去和别的男人……” 宋妄说着,已是呼吸不畅,双目泛红,控诉地瞪着沈樱。 “阿樱,你做这样的事情,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沈樱听着他的质问与控诉,骤然笑出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再也忍不住一般。 宋妄呆了呆:“你笑什么?” 沈樱坐着,一派安然:“宋妄,你是为了我,才逃了今日的封妃典礼吗?” 宋妄咬牙,怒容依旧:“不然呢?” 沈樱笑着,明媚灿烂的脸上全是讥讽:“你觉得这样幼稚天真的行为,有意思吗?你一走了之,耽误萧兰引册封贵妃了吗?” 宋妄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明日你回到宫中,谢太后逼你下旨,册封萧兰引为贵妃,册封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你敢不从吗?”沈樱漫不经心问,“你舍得让太后把说出去的口谕,再咽回去吗?你舍得让她当众颜面尽失吗?” 宋妄捏紧拳头。 沈樱淡淡道:“想必,你一定是不舍得的,对吗?” 她直视着宋妄的眼眸。 宋妄狼狈转头:“我……母后养育我,扶持我登基,殊为不易,我不能……” 沈樱讥讽冷笑:“她不易,我便容易了。” “你对她是处处不舍得,对我却处处苛求,这就是你的爱吗?” 她稳稳坐着,神态冰冷:“你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做不到,只能像小孩一样撒泼,然后便找我邀功,你自己便不觉得可笑吗?” “封皇后,封贵妃,休妻,谢太后要你做的事情,你一样都不敢反抗,半句都不敢质问,只敢到我跟前屡次发疯,宋妄,你当我是任你揉捏的面团吗?” 宋妄无力挣扎:“我没有这么想。” “可你是这样做的。”沈樱冷冰冰道,“这一次又一次,只敢到我跟前找事,你何曾拿我当个人?” 宋妄咬牙,呼吸粗重,却无话可说。 烛火映照在眼底,沈樱凄然一笑:“罢了,我不过是卑贱之躯,不该去肖想你的尊重。” 宋妄无力解释:“我没有这样想。” 沈樱摇了摇头:“不重要了。”她失了争辩的力气,只轻声道,“宋妄,我已定了亲,下月十七便要嫁人,你日后不必来找我了,若是叫我的夫家知道,我没法做人。” 宋妄原本茫然无措的神色顿时冷厉起来:“你不能嫁给谢渡!” 沈樱低头,望着地板,轻声道:“我一定会嫁给谢渡。” 宋妄道:“我不允许,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一切。” 沈樱抬眸,眼底藏着宋妄看不懂的情绪。 宋妄心口一跳:“阿樱……” 沈樱语气淡淡的,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宋妄,但凡你心底对我有半分歉疚,就不要堵死我唯一的生路。” 她声音凄楚:“若我与谢渡的婚事出了变故,谢家不肯再要我……”她顿了顿,望着宋妄,残忍而冷酷,“先帝曾赐给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想来割颈,亦是轻而易举。” 宋妄愕然后退一步。 沈樱定定看着他:“我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但若我被谢家退婚,除了死,我后半生不会有第二条路。” “为什么?”宋妄摇头,“你喜欢他吗?离开他,宁可去死。” 沈樱疲惫地闭上眼:“宋妄,人世间并不只有情爱。” “可你从不在乎外头的言论。”宋妄看着她,喃喃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沈樱无声叹息:“是啊,我不在乎。” 她的目光落在宋妄脸上:“可是,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被休弃,再被退婚两次,尚且安然存活的。” “我不想死,但有的是人想叫我死。” 宋妄茫然无措。 沈樱懒得再说,只问一句:“你的母后、皇后、贵妃,人人都要我死,若无谢家庇护,靠你的本事,我能活几天?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再长想必你是做不到的。” 宋妄张了张嘴。 沈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宋妄,你将我送进这泥潭里,如今还想把我按死在里头吗?为了你无用的占有欲,或者说,爱情?” 宋妄惶惶无措。 沈樱问他:“你想让我死吗?” 宋妄下意识摇头。 沈樱对他说:“那你便回宫去吧,今日之事,别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还想让我活着,如果你不想亲手害死我。” “阿樱……”宋妄喃喃,无措地望向她,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37章 三思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樱定定望着他软弱的神情,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宋妄,何必自欺欺人。” “这一切,是注定好的。”她望着宋妄,“你不敢反抗太后,纵容她的野心,放纵她肆意妄为,我们就一定会走到这样的结果。” 宋妄霎时红了眼眶:“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总有一天,母后会想通,我们还能在一起。” 沈樱眼神讥诮。 “阿樱,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宋妄不敢看她,低声问,“没有办法吗?你那么聪明,便想不出好的法子吗?” “有法子。”沈樱平静地看着他,“你现在就去当众宣布,绝不立崔氏女为后,即刻下旨立我为后。若是如此,我所有困境迎刃而解。” “纵使有婚约在先,但皇权在上,谢家亦说不得什么,我们自然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宋妄,你能做到吗?你敢去做吗?” 宋妄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又动,却始终说不出话。 沈樱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样子:“你做不到的。所以宋妄,你与我再纠缠下去,也并无用处。我一定会嫁给谢渡,也注定不会再和你有结果。” “你若清醒些,便回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别再纠缠不休。” 宋妄不肯,走上前,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沈樱偏头避开。 宋妄怔怔看着自己落空的手。 沈樱道:“我要嫁给别人,这样的举动,不合适。” 宋妄怔然半晌。 沈樱看着他:“宋妄,我最后教你一次。” “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凡事三思而行,该担当的责任,切莫推诿。” 她起身,越过宋妄,往内室去。 声音清冷淡漠,“不送。” 宋妄呆呆站着,烛火打在他脸上,将那张脸分割成明暗两块。 他惶惶然抬手,觉掌心空荡荡的,却不知自己想要握住什么。 他突然开始后悔。 方才阿樱进屋,不该兴师问罪质问她的。 若轻声软语,诉说想念,是否阿樱不会这般决绝? 她曾经那样爱他,是他一次一次让她失望,她才会如此狠心决裂。 可心里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声音告诉他。 没用了。 无论如何挽回,都没用了。 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错的无可挽救。 宋妄跌跌撞撞离去,背影仓皇失措。 整个人都藏着股挫败之感。 沈樱遥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踏枝走进来,轻声道:“姑娘,问清楚了,是主君的人,把他放进来的。” 沈樱挑眉,略一思索,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件事,出了绿芙院,不许任何人知晓。” 踏枝点头:“姑娘放心,我已让人跟上去清道不会有人看见。” 沈樱点了点头。 踏枝却不解:“主君好端端的,为何悄无声息将陛下带进来,如今倒不怕惹上麻烦了?” 山河聘 第43节 沈樱道:“不管他惹不惹,最后这麻烦都会扣在我头上,倒不如趁机给宋妄卖个好。而且,将宋妄藏起来,让萧家跌面,才好叫他一雪被岳家压制数年的耻辱,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踏枝摇了摇头,叹道:“真复杂。” 沈樱笑了笑,“这满天下间,徒有宋妄一个命好的傻瓜。” 她散了满头珠翠,洗了脸睡下,静待朝阳升起。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宋妄已回到宫中,按照谢太后的意思,册封萧兰引为瑜贵妃,其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 同日,中书令当庭禀告:“前豫州刺史告老荣休,中书省奉诏,拟定陈郡谢渡为新任豫州刺史,谢使君在宫外候旨,请陛下召见。” 刺史乃州部长官,身居要职,地位特殊。其任命、上任,按旧制,需帝王亲自指派。 如今皇室衰微,该走的程序,却不可减少。 闻得谢渡之名,宋妄恍惚片刻,缓声道:“宣。” 辉煌灿烂的殿门大开。 谢渡一袭紫袍,佩金玉带,手持笏板,长身玉立,风姿卓然。 遥遥望去,如山间青松落雪,令人心驰神往。 宋妄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嫉妒之意。 这般容光焕发,想必是因着要娶走阿樱的缘故。阿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这个男人,凭什么能得到她? 宋妄心情极差,冷冷淡淡道:“中书省既已奉太后诏,为你安排要职,朕亦无甚可说,只盼你上任后爱民如子,勤勉清廉,治下安居乐业。” 说话的口气,不像教诲,倒像是训诫。 殿内却无人敢说话。 人尽皆知,这对表兄弟以往关系不差。可如今,谢渡却要娶前太子妃沈樱为妻。 有了红颜在其中,到底有了影响。 谢渡极体面地弯腰行礼:“臣谨遵陛下教诲。” 宋妄道:“归位吧。” 谢渡道:“是。” 宋妄又道:“若无别的事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陛下,臣有本奏。”鸿胪寺卿手持笏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昨日,羌国使臣又到鸿胪寺闹事,要求释放半个月前抓住的那个羌人,还请陛下示下,此事该当如何?” 宋妄蹙眉,环顾四周:“诸位爱卿以为该当如何?” “事关两国邦交,臣以为,若仅仅是闹事,打一顿板子,放了也就罢了。”一位文官道,“我大齐子民的刑罚如何,对他们也如何,方才显得一视同仁。” 其他人也认同这种说法:“只是当众闹事,并非罪大恶极,关了这半个月,再打一顿板子,也不算轻罚。” 谢渡蹙眉,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纵虎归山。” 宋妄看着他,没说话。 谢渡不以为意,不紧不慢道:“据臣所知,京兆府关押的那位囚犯,身份并不一般,具体情况待下朝后,臣细细向陛下禀告,还望陛下切勿轻下判断。” 宋妄咬了咬牙,眼神冰冷:“你是在教朕?” 谢渡无奈与他对视:“臣并无此意。” “够了,朕以为,羌国与大齐交好,理应对两国子民一视同仁,闹市行凶,罪加一等,每人三十大板,罚银百两,哪儿来的扔回哪去。” 谢渡蹙眉:“陛下三思!” 宋妄大为恼火,盯着谢渡:“世间唯有你谢明玄一个聪明人吗?” 谢继宗侧目,冷冷道:“明玄,住口。” 谢渡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宋妄心底却委屈至极,难受的想要骂人。 他忽然想起那次与沈樱见面,沈樱说过,其中一人是羌国乌木沙王子。 今日,谢渡也知道那人的身份。 除却他们二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阿樱不曾出过京城,定是谢渡告诉她的。 所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私下往来就已经那般亲密了吗? 唯有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宋妄起身,甩袖:“退朝。” 谢渡紧紧皱着眉头,看向谢继宗:“父亲,那日是羌国乌木沙王子,若当真纵虎归山,恐怕后患无穷。” 谢继宗道:“你放心吧,此事我已禀告给太后太后不会让他乱来。”他叹口气,“陛下到底还是年轻。” 怎可因儿女私情,竟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如此天真幼稚,怎能担得起一国之责。 谢继宗望着高台上的龙椅,又看一眼谢渡。 谢渡没说话。 父子二人并肩离去,谢继宗道:“日后有什么话,你与我说,我去讲。如今,恐怕陛下只要看见你,就再也听不得任何人说话了。” 谢渡摇了摇头,只觉无奈,低声评价:“幼稚!” 谢继宗叹息道:“到底是你表弟。” 谢渡道:“父亲放心吧,如今我不会与他争执。” 谢继宗点了点头:“我知你心中有数。” 第38章 阳谋谢渡,这是极好的机会 今日之事,经由谢继宗的口,告知了谢太后。 谢太后比起儿子聪慧百倍,敏锐地察觉出当中利害,连忙下旨拦住京兆府放人的举动。 宋妄极是不满:“母后,我连做这一点主的权力都没有吗?” 谢太后神色冷厉:“你贵为帝王,天下的权力都属于你,只是,有权却不可任性妄为。” 宋妄抱怨道:“我何曾任性妄为,是母后不肯信任我罢了。” 谢太后蹙眉。 宋妄鼓起勇气与她争辩:“满朝文武都说这不过是一桩当众闹事的案件,母后不信。他谢渡说那人是乌木沙,母后当即便信了,难道在母后眼里,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人吗?” “本宫并非信他。”谢太后揉了揉眉心,“俗话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可懂什么意思?” 宋妄拧眉,道:“若是无罪,岂可错杀?” 谢太后无声叹息,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傻东西。 “妄儿。”她语重心长,“为人君者不需考虑是非对错,只要考虑利益得失。若当真是乌木沙王子在我大齐犯了罪,我们至少能换来千匹宝马。所以,不管他是不是,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 宋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谢太后看着他不服气的神情,无声叹息,揉了揉额角:“你不信?” 宋妄道:“谢渡一人之言,并不可信。” 谢太后沉思片刻:“既如此,本宫就教教你,什么叫顺水推舟。” 她看向一侧的宫女:“传旨,命豫州刺史、鸿胪寺卿、京兆府尹入宫觐见。” 宋妄茫然不解地看向谢太后,谢太后端起茶盏,只道:“你看着就是。” 此刻,谢渡刚从宫中出去,到沈府去见沈樱,与她商议大婚的流程。 刚见上面,话未曾说两句,便接到了旨意。 谢渡问传旨的小黄门:“我与鸿胪寺卿、京兆尹?” 小黄门答:“正是。” 谢渡略一沉吟。 沈樱面露疑惑。 豫州刺史部、京兆府、鸿胪寺这是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怎么竟也要一同办事吗? 何况,谢渡并未正式上任,便当真有豫州刺史部之事,也不该由他处理。 谢渡笑了声,向她讲了讲早朝之事。 沈樱蹙眉,忍不住道:“太冲动了。” 谢渡莞尔:“太后召见我们三人,大约是因乌木沙之事,我先入宫,回来我们再继续谈。” 沈樱点头,没有多说。 谢渡骑马离去,至宫门口时,恰好碰上一同入宫的京兆尹和鸿胪寺卿。 三人一共进了宫内,共同拜见太后、陛下。 宋妄看着三人的身影,冷冷挑剔一圈,发难:“谢卿,长宁街谢府这样近,为何到此时方至?鸿胪寺和京兆府远了一倍不止,竟与你同时,你这般推诿,是不拿朕和太后放在眼里吗?” 谢渡垂眸,温声道:“陛下容禀,臣并非故意来迟,臣今日下朝后,去了崇宁街沈府。绝无不敬之心。” 宋妄脸色倏然一变,手上用力,捏紧座椅扶手,死死瞪着谢渡。 谢渡不紧不慢与他对视。 谢太后瞥向宋妄,眼神带着警告。 宋妄深吸一口气,缓缓平静下来。 谢太后方温和道:“明玄,陛下也是好意提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渡拱手:“太后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太后笑了笑:“你能这样想,便再好不过。”她盯着谢渡,缓声道,“不枉费本宫和陛下对你的信任。” 山河聘 第44节 谢太后笑意盈盈:“方才,你父亲入宫禀事,告诉本宫,你认为京兆府关押那人,乃羌国乌木沙王子,是吗?” 谢渡抬眸与她对视,道:“是。” 看来,太后此般,来者不善。 谢太后道:“本宫信你的话。” 谢渡道:“臣谢过太后。” “不过,”谢太后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怅然,“如今满朝文武都不相信你的话,且你拿不出证据,本宫没法处理。” 谢渡皱了皱眉:“那太后的意思是?” 谢太后起身,走到他跟前,温声道:“本宫想着,乌木沙是你认出来的,这功劳谁都不能占去。索性,就由你去和羌国谈判,用乌木沙为我大齐换些好处,明玄可愿意?” “当然,本宫和陛下绝不会亏待功臣,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谢渡神态平静:“臣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谢太后笑笑:“有功当赏,有错当罚。” 谢渡便道:“臣定不辱使命。” 谢太后拍拍他的肩膀:“明玄,甚佳矣。” 她的目光落在柳京尹与鸿胪寺卿身上,不紧不慢道:“这件事,本是你们两家的职责,今日交给了明玄,你们也要给他做好配合,切莫出了差错。” 柳京尹与鸿胪寺卿拱手行礼,异口同声应下。 谢太后让他们退下。 随后,转头看向宋妄,问:“看明白了吗?” 宋妄摇头。 谢太后无声叹息,细细与他解释:“我将与羌国谈判的职责交给谢渡,是稳赢不输的手段。若京兆府内那人当真是乌木沙,凭谢渡的本事,定能为你我母子得到最大的好处。” 宋妄道:“可若那人不是乌木沙呢?” 谢太后平静道:“若不是乌木沙,谈判自然不成。他辜负了本宫与陛下的信任,这豫州刺史的位置,坐得牢吗?他有脸面当着着封疆大吏吗?豫州官员会臣服于他吗?” “所以,此事若成,对你我有好处,对谢渡无益处。他的声望已是天下皆知,再进一步也无所谓。” “若不成,你我没有损失,谢渡的声望却会有所损失。” “这样的生意,为何不做?” 宋妄恍然大悟。 谢太后平静道:“你且学着吧。” 宋妄却有些茫然:“可是母后,他是你的亲侄子。”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为人君者,父子相弑,手足相残,区区侄子,不值一提。” 宋妄悚然一惊。 下意识望向方才三人离开的方向,心头升起一股子寒意。 谢渡出了宫门,脸色便沉下来,一路驱马回到沈府。 沈樱在前厅等他,看他脸色不好,问:“太后宣你何事?” 谢渡言简意赅道:“她命我以乌木沙为筹码,与羌国谈判。” 只一瞬间,沈樱便反应过来谢太后的想法,沉默片刻,道:“她这般阳谋,断无你拒绝的机会。” 谢渡深吸一口气。 沈樱道:“不过,我不认为你该拒绝。” 谢渡与她对视。 沈樱面色平和,轻声道:“谢渡,这是极好的机会。从才子变得青天,在此一举。” 第39章 谈判沈樱,明珠不暗投 她的声音极轻,眼神却坚定有力,像是蕴着万千山岳之力。 谢渡看着她,半晌后,缓缓道:“世间当真有人不识泰山,有眼无珠。” 沈樱聪慧至极,堪抵千军万马 谢太后竟因出身之故瞧不上她,当真愚蠢至极。 谢渡又笑了笑:“慧眼识英雄者,向来罕见。” 沈樱弯唇:“你是自夸?” 谢渡莞尔:“莫非我不算慧眼识珠?” 沈樱眉目间含了笑意:“你本身便是明珠,倒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我。” 谢渡向前一步,低垂眉目,眼底荡起一抹温柔之色:“明珠不暗投,方能光辉夺目。” 沈樱对上他眼底的光,微微愣住。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谢渡声音坚定:“阿樱,你才是世上最绚烂的明珠,待到日后,必定光华不可遮掩。” 沈樱恍然。 谢渡未曾多言,笑了笑:“我预备去京兆府提审乌木沙,你想去吗?” 沈樱犹豫不决:“想是想,只是合适吗?” 谢渡道:“合适不合适,我说了算,一件小事罢了。” 沈樱用力点头:“那我也去,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换件衣服。” 谢渡道:“不急。” 他转过头,朝侍从借了笔墨纸砚,写了几句话。 沈樱匆匆回了绿芙院,换了件外出的衣裳,又回到前厅。 谢渡看了眼她身上的衣裳,又低头看看自己,哑然失笑:“谁给你挑的衣裳。” 沈樱一进门便反应过来,踏枝给她拿了件与谢渡同色的衣裳,极浅的蓝,描着银色的边,织进青松暗纹,清雅精致,阳光下却流光溢彩。 方才急着出门,竟没意识到。 谢渡莞尔笑道:“这批衣料是去岁蜀中进献的,不过十匹之数,好巧,竟有一样的。” 沈樱无奈地笑笑。 二人一同出了沈家大门,一人骑马,一人乘车,直奔京兆府而去。 柳京尹早已将乌木沙等人从牢狱中提出,单独安置在后院软禁,谢渡一来,便亲自带着去见。 乌木沙被铁链锁在房间里。 数日不见,牢狱生活使得他憔悴了虚弱,原本孔武有力的身躯,眼瞅着瘦弱下来。 隔着窗户看了会儿,谢渡对沈樱道:“进去跟他谈谈。” 沈樱点头,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谢渡进屋,寻了把椅子坐下,沈樱也跟着坐下。 乌木沙看看他们,认出谢渡便是那日多管闲事,害得他身陷囹圄的人,当即怒目而视,恶狠狠瞪着谢渡,嘴里叽里呱啦不停。 沈樱蹙眉。 谢渡解释道:“他在用羌国话骂我。” 乌木沙声音一停,愕然看向谢渡,用羌国话问:“你懂羌国话?你是什么人?” 京兆府衙役送上茶水。 谢渡姿态优雅,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待一盏茶过后,才抬起眼,与乌木沙对视。 乌木沙早已急的乱叫。 谢渡用羌国话回道:“羌国话简单易学,三五天也就学会了,并不奇怪。至于我的身份,豫州刺史谢渡。” 乌木沙显然知晓“刺史”的官职。 见谢渡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顿时不敢再放肆,换了汉话,皱眉问:“你们大齐什么时候能放我离开?砸个摊子,关了我们半个多月,太过了吧。” 谢渡冷笑:“砸个摊子?” 他双目冰冷,乌沉沉看向乌木沙:“被你们欺凌的那位老者,回到家便生了病重,已经去世了。这可是一条人命!” “在尊贵的乌木沙王子眼里,我大齐子民的性命,便如此低贱吗?” 乌木沙怒道:“他自己吓死的!又不是我杀了他!凭什么算在我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渡冷冰冰道,“按我大齐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去岁,英王世子闹事纵马,踩死了一位老人,便被当街腰斩。” 乌木沙大骇:“你们还敢杀了我?” 谢渡道:“为何不敢?这次的使者团名单当中,并没有您的大名。羌国莫非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者,与大齐开战吗?” 乌木沙高声道:“但你分明知道我的身份!” 谢渡道:“整个大齐,唯我一人知晓你的身份。你的使者团不敢说出你的身份,太后与陛下便不信堂堂乌木沙王子,竟混迹使者当中。既无人知晓你的身份,那错杀,也怨不得大齐。” 乌木沙心慌意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在原地打转。 欣赏够了他焦急的神态,谢渡才缓声道:“不过,你是真的乌木沙,事情并非全无转圜,只要有人肯帮你,你不是不能安全无忧,名誉无损回到羌国。” 乌木沙下意识看向他,眼底带着探究之意。 谢渡却端着茶杯,不再言语。 摆明了,在故意吊胃口。 乌木沙无法,只得道:“你肯出大力气帮我,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谢渡笑了笑:“王子果然是聪明人。” 谢渡的目光落于窗外,缓缓道:“人活一世,不过是金钱,权力,美人,爱好。” 山河聘 第45节 乌木沙瞥了眼沈樱,又看他穿着打扮:“金钱与美人你都有,权力似乎也不缺,你有什么爱好。” 谢渡笑了笑:“王子聪慧。我平时爱好唯二,一为宝剑,二为宝马。” 乌木沙脸色倏然一变:“你想要我们草原上的马?” 谢渡施施然道:“王子不愿意?” 乌木沙咬牙:“你要多少?” 谢渡反问:“王子能给我多少?” 乌木沙算了算自己的资产,忍痛道:“我最多给你五百匹。” 谢渡笑了,脸上不乏讥讽之色。 乌木沙道:“你笑什么?” “笑王子分不出轻重缓急。”谢渡慢慢道,“若没了性命,一万匹马又有何用?” 乌木沙失声:“你要一万匹?” 谢渡道:“我不会这样狮子大张口,王子尽管放心,我的马场也养不下这样多。” 他朝乌木沙伸出三根手指。 乌木沙道:“三千匹太多了,我最多给你一千。” 谢渡掸了掸衣角:“三千一。” 乌木沙脸色大变:“你!” “三千二。”谢渡抬头,“乌木沙王子,我想您是误会了现在的境况,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为何以为竟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乌木沙不得不咬牙:“成交。” 谢渡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契书:“那劳烦王子签字画押。” 那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三千二百匹”几个大字。 乌木沙签字的手一顿,愕然看向谢渡:“你早就算好了我的反应。 谢渡道:“这并不难。” 乌木沙深吸一口气,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丢下笔。 谢渡却道:“劳烦王子用羌国文字再签一遍。” 乌木沙问:“凭什么?” 谢渡并不解释,淡淡道:“你也可以不签。” 乌木沙憋屈不已,又捡起那支笔,用羌国文字写上自己的名字,没好气道:“行了吧。” 谢渡收起契书:“劳烦王子写信给可信之人,待马匹送到我手中,我确保王子安全无虞返回羌国。” 乌木沙却不肯全数交付:“我先给你一千匹,否则你若失约,我当如何。” 谢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 乌木沙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失信?” 谢渡捏着那张契书,漫不经心道:“凭这张契约,我想王子应当不敢失信,否则日后羌国王位,只能由旁人笑纳。” 乌木沙脸色难看。 谢渡笑了笑,“我静待王子的千匹良驹。” 又看向沈樱:“我们走吧。” 沈樱颔首,起身随着他离去。 走到京兆府外头。 沈樱有些疑惑:“那老人当日瞧着健健康康的,当真去世了吗?” 谢渡摇头:“当然没有,我派人给了他钱财,给他销了户籍,让他举家搬迁到陈郡去了。他很是乐意,保证再不回京城。” 谢渡眉目平和:“乌木沙永远不会找到他,那他就是死了。” 沈樱望向他:“你何时安排的?” 谢渡道:“你去换衣服时,让人去办的。” 乌木沙所作所为虽然恶劣,但毕竟只是当众闹事,翻遍历朝历代的律法,也断然没有因着闹事就肆意斩杀使者,亦或是长期圈禁的。乌木沙能关半个多月,是因皇帝立贵妃之礼,各官署都不再刑判。 要想震慑他,必须要有更严重的罪名。 这位老人的死亡,就是谈判的前提。 沈樱看向他,半晌叹口气,“果真厉害。” 谢渡却笑了,问她:“若是交给你,难道你想不出这种法子吗?” 沈樱微微扬头,与他对视,慢慢道:“法子有一千一万种,我却没有你这雷厉风行的决断。” 谢渡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望着沈樱,声音郑重:“你从未真正当过家作过主,才会如此,并非是你不如我。若你生在谢家,长在谢家,或许会比我做的更好。” 沈樱点了点头。 看看他,突然笑了:“为何这样严肃?” 谢渡没说话。 沈樱向前走,神色柔和了一些,温声道:“谢渡,你不用太顾忌我的心情,我并非自怨自艾之人,也并不娇弱。我从未觉得我不好,只是有时会觉得佩服你。”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人都非尽善尽美,有敬佩之心,很是正常。” “我明白了。”谢渡道:“好在一切顺利,三千二百匹草原良驹,交给沈将军去打仗,至少能把羌国往草原深处再赶一百里。” 沈樱点了点头,微微弯唇:“他见了,应当也是高兴的。” 每每提起打仗之事,沈既宣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满眼都是将士与仇敌。 不再考虑那些阳奉阴违。 第40章 登堂谢渡道:“不劳陛下操心”…… 谢渡眼底染上一丝笑意,轻声道:“不过,这三千二百匹马,我并不预备全部上交,给他们一千二足矣。剩下的两千,阿樱给我想个法子安置?” 沈樱顿了顿,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你方才说,自己有马场。” 谢渡笑了笑:“确实有。” 他看看天色,温声道:“想跟我去看看吗?” 沈樱这下子不由诧异了:“在京都?” 谢渡颔首。 沈樱愕然不解:“这可是天子脚下。” 马匹乃是战略物资,上阵打仗才用得上的东西,按照律法规定,普通人家养个几十匹便是顶天。 超过百匹,便有谋逆犯上之嫌。 凭谢家的地位,若在陈郡养有马场,半点都不奇怪。 可,这是京城。 如此行径,与在院子卧榻之侧持刀而立,有甚区别。 谢渡神态平静:“京都这个不大,最多养三千匹,以备不时之需,我带你去瞧瞧?” 沈樱踌躇不决:“我去的话,合适吗?” 谢渡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走吧。” 谢家的马场,在距离京郊大约三十里的一处庄园当中。庄园依山傍水,风景优美,从外看去,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间别业。 进去后,才会发觉别有洞天。 当中房舍不过寥寥数间,剩下的皆是马厩与跑马场,宽敞阔大。 一眼望去,上千匹骏马疾驰其中,万马奔腾,气势雄伟。 沈樱脚步停下,张着嘴愣在原地,被震惊地失了言语。 谢渡轻唤:“阿樱?” 沈樱蓦然回神,声音不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果真金戈铁马,气势如虎。” 谢渡看着她,没有发表意见,只笑着问:“你会骑马吗?” 沈樱点了点头:“会。” 谢渡随口问:“谁教你的?” 沈樱看他一眼,莫名其妙:“自然是我父亲。” 谢渡愣了一下,讶异道:“沈将军看上去,并不像是慈父。” 沈樱摇了摇头:“这就是你不懂了,我年幼之时,他的确是个慈父。” 沈樱看着眼前奔腾的骏马,轻声道:“他还未做这个将军时,是个极好的丈夫、父亲。” 她没看谢渡,像是被眼前的场景勾起了愁肠。 “夏日为我和母亲彻夜摇扇,秋天给我买糖葫芦,冬日从街上买的桂花糕,放在怀里捂的热腾腾的带回去,到了下一年春天,会用院子里种的花,给我编花环。” “八岁那年,邻居家的男孩子去城里骑了一次马,回家给我炫耀,我也闹着要学。祖父说我是女孩子,不让他教我,他却不听……” 说到此处,沈樱停住,没再说下去。 谢渡也没有任由她去回忆,扬眉道:“我有两匹养在这里的神驹,你要不要试试看?” 沈樱的思绪被打断,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谢渡说的,是两匹几乎一模一样的骏马,棕红色马毛,唯四蹄洁白如雪,额间缀一缕雪白。 山河聘 第46节 除却一个眼睛圆,一个眼睛长,其余毫无区别。 谢渡拍了拍那匹眼睛圆的:“它叫归鸿,凶得很,你试试看。” 说着,后退两步,示意仆从把缰绳交给沈樱。 沈樱接过缰绳,上前摸了摸,眼睛微微一亮,赞道:“好马!” 归鸿扬起前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扬起阵阵灰尘,嘶鸣一声,冲沈樱撞来。 谢渡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归鸿!” 沈樱面色丝毫不变,眼睛越发明亮专注,捏紧缰绳,找准时机,踩住马镫,翻身利落地上了马,骑在马背上,用力捏紧缰绳。 归鸿不服气,拼命挣扎着,左摇右晃,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沈樱一只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拿过放在马鞍侧的马鞭,用力狠狠一甩。 归鸿吃痛,撒蹄狂奔起来。 沈樱紧紧俯在马上,一边抓紧缰绳,一边用马鞭抽打。 剧烈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散乱鬓发下,明亮如灼的双目,含着兴奋的喜意。 她坐在马背上,太阳的光照在了身上。 谢渡在侧看着。 侍从将另一匹马牵给他:“郎君,您去制止一下归鸿吧,别叫姑娘受了伤。” 谢渡顿了顿,挥手道:“不用,她不会受伤。” 她是天际间的鹰。 不该被人困于羽翼之下。 她喜欢做的事情,纵然遍体鳞伤,也不该旁人去干涉。 谢渡向后退了步,眼底担忧未减半分,却双手合成喇叭状,高声喊道:“沈樱,再跑快些。” 沈樱听得清楚,回头看了眼,脸上绽开笑意,扬起手中的马鞭。 马鞭尚未落下,归鸿突然四蹄扬天,嘶鸣一声,站住不动了。 似乎是服气了,溜溜达达温顺地走到马槽前,低头吃起了草料。 沈樱愣了片刻,拍了拍它的侧脸。 归鸿拿侧脸亲昵地蹭了蹭她,又低头吃草。 沈樱脸上一层笑意,勒起缰绳:“走,归鸿。” 归鸿鸣了一声,顺着她的指使,慢腾腾走到谢渡跟前。 谢渡眼底带着笑,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接下来,笑道:“当真女侠风范。” 沈樱精神极为亢奋:“果然是好马,被驯服了仍是野性十足。” 谢渡道:“俗话说,好马不侍二主,你不是他的主人,自然要重新降服他。” 沈樱点头:“言之有理,可现在它还是服我了。” 谢渡笑了笑,顺水推舟:“所以,现在它属于你了。” 沈樱愕然望向他。 谢渡轻笑着走向那匹长眼睛的马,笑吟吟道:“这匹叫烛龙,与归鸿并非一母同胞,却十分巧合长的无比相似。” “阿樱,从今天起,你我一人一匹。” 沈樱张口欲言。 谢渡先发制人,笑道:“你我以后是夫妻,别与我生分。” 沈樱瞳孔微缩,抿了抿唇,最终只是郑重道谢:“多谢你的厚礼。” 很多时候,拥有一匹神驹,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如乌骓、的卢、赤兔,无一不助主人逢凶化吉,大杀四方。 爱马之人,愿以宝马相赠,此间情谊,言不可表。 谢渡伸手递至她跟前,轻笑道:“一起跑一圈?” 沈樱盯着那双手,眼睫微微颤动,踌躇片刻,将手放入他掌中。 谢渡眼底顿时染上层层叠叠的笑意,握着她的手指,将人拉到身侧,单手掐住沈樱的腰,将她送到烛龙背上。 沈樱下意识看向他。 谢渡眉目疏朗,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沈樱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远离背后的热源。 谢渡左手从侧越过,握住缰绳,并未碰到她,笑了声:“坐稳了。” 话音甫落,烛龙便撒开蹄子狂奔。 和归鸿方才的恣意妄为不同,烛龙速度虽快,却极有规律,不会使人觉得不适。 春日的风吹着,仍是寒意凛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谢渡在背后说话,声音被风吹散。 沈樱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一回头,对上他带笑的眉眼,便愣了下。 谢渡低下头,嘴唇极轻地碰了下她冰凉的脸颊,声音大了些:“我说,你能回头吗?” 虽未听清,她还是回了头。 叫他达成了目的。 沈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却无被唐突的感觉,心脏微微跳动,默默转回了头。 谢渡在背后发出一声轻笑。 春日寒风飒飒作响,树枝微微晃动,冒出一片又一片新抽的树叶。 从马场回到城内,便到了晚上,谢渡将沈樱送回沈府,在门口告辞。 沈樱出声挽留:“喝杯茶再走吧。” 谢渡矜持道:“这不好吧……” 沈樱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渡话锋一转,为自己找起借口:“不过,你今日出门未曾带侍女仆从,委实不安全。既是我将你带出来,自然有我将你完好无损带回去。” 沈樱笑了笑:“那就劳烦谢郎君亲自送我。” 谢渡笑:“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同行,前往绿芙院,已到了休息的时候,绿芙院却灯火通明,悄寂无声。 沈樱蹙了蹙眉,已察觉到事情不对。 谢渡也不傻,看了她一眼。 沈樱抓住他的手臂:“走,进去。” 她拉着他的手,谢渡毫不反抗被拉着进了绿芙院。 沈家所有人都候在其中,战战兢兢望着主座的男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凝眸望去,那人仍是一幅衣冠楚楚的模样,俨然是宋妄。 沈樱蹙眉,握着谢渡的手臂踏进房内,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宋妄蓦然抬起头,看见她,脸上先是一喜:“阿樱……” “樱”字尚未说完,目光扫过谢渡,全都塞在了嗓子眼里,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谢渡笑吟吟拱手弯腰:“臣谢渡,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安康。” 宋妄死死盯着他,连礼节都忘了,咬牙道:“阿樱,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樱拉着谢渡,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才回过头来,笑吟吟对宋妄道:“谢渡是我的未婚夫,自然会出现在我家,这很正常。” 谢渡亦道:“我们下月便要成婚,私下有些来往,实在正常,不劳陛下操心。” “正常?”宋妄直接屏蔽了谢渡的话,冷声质问,“你们才认识几日,便让他登堂入室?” 沈樱笑了笑:“认识几日,是否登堂入室,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外人无关,不劳陛下操心。” 宋妄脸色顿时像是打翻了的颜色盘,张口嗫嚅不定,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阿樱,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沈樱只觉可笑之至:“是妾身之过,冒犯天颜,还望陛下恕罪。” 谢渡道:“请陛下恕罪。” 他们二人一一唱一和,宛如一对恩爱夫妻。 宋妄如遭雷击,受了极大的刺激,惨白着一张脸,向后退了一步,撞上桌案。 第41章 决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看着他这幅模样,沈樱毫无心软之态,冷冷淡淡地看向一旁桌案上摆着的花瓶。 宋妄抬高声音,厉声喊道:“沈樱!” 沈樱转头看向他:“陛下有何指示?” 宋妄握住桌椅扶手,极痛不欲生的模样:“你一定要用这么客气的语气跟我说话吗?” “对陛下恭敬,是天下臣民的本分。”沈樱看着他,恭敬有余,“妾身断不敢再行不敬之举。” 宋妄摇头,痛苦道:“但我们是夫妻啊……” 沈樱猝然变色,冷冷淡淡道:“陛下错了,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毫无关系了。下月十七,陛下将娶新妇,我亦将嫁新人,还望陛下别再说这种话,平白无故惹人误会。” 她目光冷静,不含一丝感情,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山河聘 第47节 宋妄不敢对上她的眼眸,心痛如绞,一转眼,正瞧见谢渡面色平和带笑,目光温柔,悠悠然站在沈樱身侧。 一时间,宋妄怒火攻心,两步逼到谢渡跟前,攥住他的衣领,怒声质问:“谢渡,你凭什么能娶阿樱?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谢渡直直望向他眼底,突然笑了:“我不算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资格。只不过,算不算东西,有没有资格,如今我都已与阿樱定了亲,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三月十七,是我们二人的婚期。”谢渡眼眸冰冷,带着挑衅意味儿,“本该忝颜邀请陛下观礼,奈何当日陛下亦有大礼,臣不敢逾越,还望陛下恕罪。” 宋妄看着他的神色,听见他的话语,怒意翻涌,下意识挥拳,要往他脸上砸去。 谢渡蹙眉,眼疾手快接住他的拳头,脸色跟着阴沉下来,冷冷道:“陛下是要打我吗?” 宋妄的手动弹不得分毫,咬牙怒视谢渡。 谢渡眼底亦生出一丝怒意,手上用力,发出一阵响声。 沈樱皱眉:“谢渡,松手。” 谢渡看她一眼,甩下宋妄的手臂。 宋妄眼底生出喜悦,睁大眼看向沈樱,期冀道:“阿樱,你为什么护着我,你还在乎我,对不对。” 沈樱不理他,只对谢渡道:“他是天子,你是臣子,伤了他,是你的罪过。” 宋妄脸上神情一僵,停留在一个滑稽的弧度。 谢渡嗤笑一声:“陛下,臣的未婚妻,只会维护臣。” 不等宋妄回神,他又不咸不淡补了句:“还请陛下放开臣的衣领,这件衣裳和阿樱的一样,弄坏了便不好找了。” 此乃会心一击。 宋妄低头看去,发觉二人衣衫上的玄机。 眼眶顿时便红了:“阿樱……” 他突然哽咽道:“你怎么能与他穿一样的衣裳,你说过,只会和我一样……” 沈樱冷冰冰道:“那是以前。” “宋妄。”沈樱喊他的名字,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宋妄恍然松开手,愣愣看着他,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喃喃道:“以前……” 至此刻,宋妄方认识到,沈樱已不属于他了。 他休弃了她。 她便有了新的人生。 不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他。 他早该知道。 阿樱性格坚毅决绝,不可能回头。 宋妄愣在原地,低头不语,颓然不已。 沈樱沉默了片刻,语气柔和了些,轻声道:“宋妄,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沈家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宋妄凄然问道:“那我该去哪里。” 沈樱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为天子者,宫廷禁苑,宣室神殿,才是你的归宿。” 谢渡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沉思。 宋妄却道:“阿樱,没有你,深宫寂寞,不是我的家。” 沈樱叹了口气,只劝道:“回去吧。” 谢渡无声摇了摇头,只觉可笑。 平心而论,沈樱说的已经是明白至极。 做天子做帝王的,归宿就该是在宣室殿内处理朝政,亦或是往神殿中祭祀求神。 于一国而言,唯此二样,乃重大之事。 可宋妄眼里,却只听得“深宫”二字,脑海中唯有“情爱”一事。 难怪,自幼时起,太后便常说宋妄愚钝。 更难怪,他三岁取学名时,先帝赐了表示平庸的“妄”字。 原来这桩桩件件都是有缘由的。 谢渡无声叹口气,失了与他计较的心情,让开路,让他走。 宋妄恍然许久,哑着嗓子问:“阿樱,你就半点不在意我吗?” 沈樱的心犹如古井无波:“你觉得呢?” 宋妄恍惚不已,惶惶离开。 众人均松了口气。 谢渡转过身,看向沈既宣:“沈将军,今日前来叨扰,还有一事要商议。” 沈既宣连忙道:“你说。” 谢渡道:“今日我被封刺史,算是出山入仕,不再是一介白身,也算是配得上阿樱,婚姻之事,便可正常走流程了。” 沈既宣问:“不知陈郡规矩几何?” 谢渡道:“我父母会与沈将军沟通。” 沈既宣道:“但凭吩咐。” 谢渡道:“那么明日,还请沈将军带阿樱往谢府一观,看一看寒舍,若有不满,也好及时更改。” 沈既宣道:“谢家所备,定是好的。” 谢渡道:“到底要阿樱满意。” 沈既宣颔首:“明日上午,我带阿樱前去叨扰。” 谢渡莞尔一笑,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晚,我既已将阿樱安全送到家中,便不再久留,先回去了。” 沈既宣与他客套推拉几句。 谢渡看看沈樱,转身离开。 沈樱将他送至绿芙院外。 谢渡转过身,柔声道:“我走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樱点头,止住脚步。 待他走远,方转身回去。 沈既宣对她极为满意,含笑道:“阿樱,好好休息。” 沈樱点了点头:“父亲也回去吧。” 她态度冷淡,沈既宣却毫不计较,带着人离开。 一时间,绿芙院恢复了安然寂静。 沈樱面色不改,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中人。 踏枝在侧,丝毫没受方才之事影响,笑吟吟道:“姑娘,今儿出门玩的怎么样?” 沈樱点了点头:“挺有意思的。” 踏枝笑着,为她散了一头长发:“谢郎君对姑娘足够用心,日后成了婚,应当也是极好的。” 沈樱垂眸,稍微理了下手里的首饰盒子,“谢渡与宋妄不一样。” 霜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月了,日子紧的很。” 她笑嘻嘻道:“我看着谢郎君很喜欢姑娘,日后才是姑娘的好日子呢。” 沈樱莞尔一笑,拍拍她的手臂:“别胡言乱语、胡思乱想了,去让人打水,我要沐浴。” 霜月用力点头:“奴婢这就去。” 她“哒哒”跑出去。 沈樱无奈地点头。 踏枝眼底含了笑意。 不过,霜月说的有道理,日子确实是很紧。 翌日,沈既宣、沈惠带着沈樱去谢家看完新婚的房舍。 谢家为谢渡准备的房舍极为气派,一整座院子,宽敞的五间正房,另有厢房数间。 庭院内花木林立,茂林修竹,风景秀美。 最难得是引了活水,修建了一处小池塘,种了一池莲花,此时荷叶郁郁葱葱,风光极美。 沈家很是满意。 量了房子尺寸,挑拣了家具的样式,婚期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准备各种婚礼所需的东西,忙忙碌碌间,一转眼,便进了三月。 民间婚俗,进了大婚当月,两位新人便不可再见,各项仪程,皆由双方父母商议协定,再转告新人。 直至三月十七,婚期当日。 卯时,沈樱被沈惠从床上拉了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巳时,谢家迎亲的仪仗,便到了沈家跟前。 第42章 婚礼今晚你要和郎君…… 今日阳光极好,沈府张灯结彩,热闹无比。 门外响起阵阵鞭炮声,热闹喧嚣声嘈杂着,处处皆是恭喜声。 山河聘 第48节 沈樱身着大红色中衣,坐在镜子前,一头长发披散于腰间。 沈惠亲手执着玉梳,一下一下为她梳发,每一下,都从头顶梳到尾,不敢中断,期盼着她余生圆满。 每梳一下,便要说一句吉祥话。 “一梳到尾,白发齐眉,二梳到尾,无病无灾……十梳到尾,十全十美。” 端详着镜中美丽的容颜,沈惠的眼泪倏然落下,哽咽道:“阿樱……你要幸福。” 这已是她第二次为侄女梳头。 上一次,结局惨淡,几乎毁了一生。 唯愿今朝心愿成真,白发齐眉,十全十美。 切莫如前,一切成空。 沈樱隔着镜子与她对视,缓缓道:“姑母,我好看吗?” “好看。”沈惠感慨万千,“阿樱极美。” 沈樱抚上自己的脸颊,盯着精致妩媚的眉眼,声音清淡冷静:“所以,姑母不必忧心,我一定会幸福。” 沈惠抹了抹眼泪,露出个笑来:“是,阿樱余生一定幸福美满。” 她转过头,招呼侍女前来上妆更衣。 繁复华丽的花钗大袖红色连裳上了身,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门前。 谢渡的声音自门前传来,赠了大雁,念了催妆诗。 沈既宣含着笑意命人进屋,请新娘外出。 沈樱从镜子前转过身,手握织金团扇,对沈惠道:“姑母,我去了。” “诶,去吧,”沈惠应了声,又道,“阿樱姑母等你回门。” 沈樱点了点头。 以扇遮面,被踏枝霜月扶着,越过嘈杂欢呼的人群,上了花轿。 轿辇外,谢渡弯腰拱手,向岳父行礼。 沈既宣弯腰扶他,口中谦虚道:“小女未得教养,不敢担此大礼,唯愿郎家多多担待包涵。” 谢渡道:“令嫒端庄淑慧,乃我谢家之幸。” 沈既宣嘱咐:“尔同心同德,举案齐眉。” 谢渡道:“诺。” 自此,新娘家的礼节,全部结束。 谢渡上了马,领着迎亲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崇宁街,一路向谢府行去。 长宁街谢府同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谢府内更是人声鼎沸。城勋贵官员齐聚一堂,恭贺大喜。 沈樱手中被塞了一团红绸,那头连着谢渡,被引着入了正堂。 谢继宗夫妇端坐正堂之上,笑吟吟看着二人远远行来。 礼生高声唱道:“新郎新娘先拜天地。” “再拜高堂。” “夫妇对拜。” 三拜将过,人群中踏出一位小黄门,高声道:“豫州刺史谢渡、妻沈氏,跪听圣旨。” 沈樱微微蹙眉,随着谢渡,于蒲团之上下跪。她摸不准这圣旨何意,但想来谢家的婚礼,宋妄不至于轻举妄动,叫谢家没脸。 小黄门展开一册卷轴:“豫州刺史谢渡之妻沈氏,端慧淑嘉,毓秀敏知,仰奉皇太后慈谕,赐为三品诰命夫人。” 沈樱脸上团扇始终未拿下,低头俯首谢恩:“臣妇叩谢天恩,吾皇千秋万岁。” 虽说谢渡乃三品官,沈樱这个三品夫人是早晚的事儿,但到底是件好事。 值得对谢太后道一声感激。 小黄门连上带笑:“使君,夫人,恭喜二位新婚大喜。” 谢渡行礼致意。 拜过天地高堂,谢渡被留下,落后几步。 沈樱手持团扇,被引入青庐,行过沃盥礼。 随即,喜娘笑了声:“新郎官来了。” 一阵轻缓规律的脚步声响起,身着红衣的男子于沈樱跟前站定,嗓音带笑:“阿樱。” 喜娘提示:“哎哟,新郎君快念却扇诗,叫大家瞧瞧新娘子的美貌。” 周边有男男女女一同挤进来,笑嘻嘻喊:“阿兄,快给我们看看阿嫂。” 谢姣珞一马当先:“哥哥,你快点。” 谢渡低头看向垂首的新娘,嗓音低沉,有股说不出的意味儿:“玉京仙人贵,出嫁五姓家。持扇入宫禁,花下动香风。” 话音甫落,谢姣珞高声起哄:“嫂嫂,快却扇。” 其他人随之起哄,气氛热烈宣天。 新娘素手微动,移开扇面,露出一张芙蓉面。 谢姣珞声音一顿,下意识望向兄长。 谢渡定定看着床上的女子,眼底不乏惊艳之色。沈樱今日难得上了浓妆,长眉入鬓,红衣花钗,妩媚动人,华光艳逸,宛若神女临世。 沈樱微微抬头,与他对视。 谢渡轻轻舒了一口气,弯唇,接过她手中团扇,置于一旁。 一侧,谢家某位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三哥真有福气。” 谢渡不咸不淡瞥他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小郎君连忙闭嘴。 喜娘笑吟吟道:“郎君,该行合卺礼了。” 合卺、同牢之后,便是结发。 谢渡接过剪刀。抬手撩起她的长发,低头认真剪下一缕,又抬手剪自己一缕,亲手以红线扎结,置于锦囊中,郑重其事交于沈樱。 大婚之礼,便全部结束。 谢渡意味深长看一眼谢姣珞。 谢姣珞会意,极给面子地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只留下喜娘和夫妇二人。 沈樱长舒一口气。 谢渡当即笑了。 喜娘上前一步,提醒道:“郎君,您还得出去招待客人,待晚间方能入青庐。” 谢渡便低头,对沈樱道:“等我回来。” 沈樱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举动极为规矩,喜娘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谢渡转身出门,朝待客的前厅走去。 前厅当中高朋满座,全京都勋贵官员都在其中推杯换盏。 谢渡提了一壶酒,走进人群中。 尚未走两步,秦清宿拎着个更大的壶走过来,换了他手中的,笑吟吟道:“今儿可别想跑,不把这一大壶喝完,我可不会放过你。” 谢渡无奈:“秦清宿!” 其他人同样笑了:“做新郎官的,万万不可小气。” 谢渡像是没了法子:“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秦清宿给他倒了一杯,谢渡端着走向座上几位长辈敬酒。 只喝了一口,便察觉到不对,面不改色喝完,才看了眼秦清宿。 秦清宿早已从人群中离开,深藏身与名。 谢渡拎着酒壶,莞尔一笑。 这酒,喝一壶下去,恐怕也是头不晕,脑不转,腿不晃。 青庐当中,气氛尚好。 喜娘看向沈樱:“夫人,您累了一日,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外头的事儿就不必管了,您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去做?” 沈樱有些诧异:“新娘子可以吃饭吗?” 她参加过数次婚礼,却从未见过,有新娘在新婚当日要吃要喝的。 这等举动,倒像是极为失礼。 喜娘笑了:“旁人家没有,那是条件不够,新娘子初来乍到,总不好去总厨要吃要喝。但谢家重视夫人,特特在郎君院中设了小厨房,早已安排的清清楚楚,若夫人今日饿了,不拘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给您端到跟前来。” 她笑得合不拢嘴:“我参加过许多婚事,像谢家这般看重新妇的还是头一次,夫人日后有福气了。” 沈樱道:“那劳烦喜娘去厨下说一声,要些简单易消化的,再叫我的侍女进来,我习惯了她们侍奉。” 喜娘自然无所不可,出了青庐,去安排诸事。 踏枝与霜月进来:“姑娘?” 沈樱揉揉被花钗压疼的脖子:“来了?” 踏枝连忙过来,扶着她坐在梳妆镜前,翻出玉梳,为她卸下钗环首饰。 霜月看向她敷了粉的脸颊,突然小声问:“姑娘是不是要沐浴一下呀,否则晚上……” 沈樱双手一颤。 山河聘 第49节 踏枝抿了抿唇,对霜月道:“让人打水来吧。” 青庐内,只余主仆二人。 踏枝动着沈樱的头发,低声道:“姑娘,今晚您可要与郎君……” 第43章 夫君新婚之夜 踏枝的话并未说完,但彼此都清楚她的意思。 沈樱望着镜子,无声笑了笑:“这种事情,没什么值得特意说的。旁人新婚如何,我便如何。难道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踏枝恍然,眼底顿时含了愧疚:“姑娘说的是,怪我想的不对。” 她到底还是想着,沈樱乃二嫁之身,与旁人不同。 但实际上,哪有不同呢? 凭姑娘的性情,绝不会与以前的人再有任何牵扯。 以前种种,都是隔世的事儿了。 沈樱垂眸,摆弄着桌案上的首饰,神态平静。 踏枝抿唇,看了眼门外:“也不知道郎君几时能回来?” “今日宾客众多,一时半会必定结束不了,我先小憩一会儿,你也回去休息吧。”沈樱起身,往床榻间走去。 踏枝点了点头:“好。” 她走出去,合上了门。 沈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却迟迟没有睡意,只好睁开双眸,盯着床顶的雕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倏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喜娘的笑声:“郎君。” 沈樱从榻上直起腰,定定看向门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渡举步踏入室内,遥遥与她对视。 夕阳未落,照入屋内。 沈樱跪坐床间。 红衣雪肤,乌发秀眉,妩媚得动人心魄。 谢渡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她,久久未动。 沈樱下床,穿鞋,朝他走去。 谢渡扶着太阳穴,坐在了椅子上,想来是喝了不少,一张俊美的脸,此刻泛着红,醉态熏然。 沈樱问:“这是喝了多少?” 谢渡揉了揉额角:“大喜之日,旁人敬的酒,不可拒绝。” 沈樱拎起茶壶,为他倒水。 谢渡蓦地握住她细白的手腕,掌心滚烫。 沈樱转头看向他。 谢渡嗓音沙哑:“阿樱,今日,是你我新婚之夜。” 沈樱抬眸,对上他眼底炙热的神色。 手上一松,茶壶跌落于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谢渡抓住她的手腕,用了力,一把将她拉到身侧。 沈樱下意识:“壶……” 声音戛然而止。 谢渡扣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按在腿上,闭目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沈樱美眸圆睁。 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睫,有一瞬恍惚。 她不曾去想过,谢渡之间的亲密。 却下意识以为,如他这般的人物,做这世间俗事时,也该是不染纤尘,清净自持的。 至多便是如书中所写的那样,风花雪月,柔情似水。 可如今,他的唇用力碾着她的,舌尖勾缠着她,引起阵阵颤栗的热度。 呼吸交错间,一切都乱了方寸。 炙热温度,灼人至极。 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 沈樱抬手,放在他腰间,抓紧他的衣衫,缓缓闭上双眸,靠在他肩臂之间。 身体微微颤动,软了腰腿。 谢渡睁开眼,一片清明,不见醉意。 炙热的掌心自腰间滑动,落入山水间。 跌落于床榻上时,衣衫落了地。 闪开的乌发垂落,影影绰绰间,沈樱趴在榻上,闷声喊:“慢些……” 谢渡嗓音低哑:“阿樱,唤我。” 沈樱轻喘,咬着下唇,呼吸错乱,慢慢克制着喘息,认真道:“谢渡……” 男人身上用了力气,低笑:“不对,再唤。” 沈樱呼吸一重,咬咬下唇,豁出去一般,侧过头:“你过来些?” 谢渡俯身。 握住他的耳,沈樱声音又低又轻,带着热热的温度:“夫君……” 她在他耳边唤,热意钻入耳鼓。 谢渡双眸颜色深了深,用力握住了她的腰,指节陷入柔软肌肤间。 沈樱受不住,狠狠用力咬住了他的手背。 男人像是不知痛楚,轻笑一声:“咬紧了。” 却不知说的是何处。 沈樱闭上眼,趴在榻上,自暴自弃,不再看他。 身后的男人低低笑了声,俯身,轻吻落在肩胛上。 龙凤红烛高照,青庐春意喧嚣。 青庐之外的气氛,却急切而匆忙。 今日谢渡娶妻,满城权贵道贺。然,今晚戌时,乃皇帝立后大典。 满朝之内,凡三品以上官员,均需入宫拜见皇帝,贺新婚之喜。凡三品以上命妇,均入入宫拜见皇后。 今日,除却新婚大喜的谢渡、沈樱二人可以免去此礼外,其余人必须入宫道贺。 到了酉时,谢府所有宾客一同告退,匆匆换了朝服,一同出发,前往宫廷。 就连谢继宗夫妇,同样要按品大妆,入宫道贺。 入宫的路上,谢夫人揉了揉眉心,略有几分疲惫:“可惜前些日子未能顺利向太后请辞,今日还要跑这一趟。” 谢继宗叹:“毕竟宫规森严,皇家礼仪不可废。” 谢夫人颔首:“我平白唠叨两句罢了,都知道的。” 只不过,现在宫中的情景,却不似他们所料的那般庄严肃穆,井然有序。 谢太后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揉着眉心:“宋妄,你到底要干什么?今日是你立后典礼,你在胡作非为什么?” 宋妄梗着脖子,冷冷道:“今日不是我的立后典礼,是母后的立后典礼。崔氏女是你喜欢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太后蹙眉大怒:“你这是什么话?” 宋妄双目泛红,大声与她争吵:“我是实话!母后不敢听吗?我从不想娶崔氏女,我只想娶阿樱,立阿樱为后,是母后看上了崔氏女!” 谢太后怒极:“沈樱今日嫁给谢渡,已是他人妇,她背叛了你们的感情,你竟还惦记着她?” 提及此事,宋妄心底的怒意与痛苦一起翻涌上来,刺激他高声道:“是吗?是她主动背叛我吗?” 谢太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宋妄冷冷看着她,说出自己的揣测:“难道不是母后为促使我死心,特意设局,逼迫她嫁给谢渡的吗?” 谢太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睁大了双眼,像是听到了胡言乱语。 宋妄冷笑一声:“谢渡是您的亲侄儿,自然听您的,和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以愿意为你驱使,娶阿樱为妻。” “而你,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以和亲做诱饵,让阿樱不得不做出选择,母后当真是好计策。” “一层一层,将阿樱推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能嫁给你的侄儿,只能嫁给谢渡,只能任由你往她头上泼脏水。” 谢太后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宋妄。 头一次觉着,自己这个儿子。好像当真养废了。 先帝评他“平庸”,似乎并非偏见。 一个人,做了半年的帝王,竟连朝局、敌我、利弊都分不清。 满脑子情情爱爱。 只会想当然。 先帝的评价,已给他留了情面。 谢太后闭了闭眼,忍着失望之意,强权铁腕:“这件事,哀家日后再与你解释,你现在给我去行册封礼。” 山河聘 第50节 宋妄不肯:“母后自己去就行了。”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解释,捏着他的死穴,冷冷道:“你若不配合我,我便命谢渡去磋磨你的阿樱,我让她在谢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母后!”宋妄愕然,对上母亲的冰冷的眼神,咬了咬牙,不得已妥协:“我去。”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对身侧小黄门道:“看着陛下,若有任何异动,直接传话去谢府。” 宋妄忍辱负重,被迫前往朝阳殿。 谢太后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内,揉了揉额角,倏然生了疲态,不由道:“本宫汲汲营营,是否做错了?” 所以,上天让宋妄做她儿子,来折磨她。 四周随从,没有人胆敢回答。 谢太后无声叹口气。 立后典礼上,所有臣子都发觉皇帝脸色难看的厉害,带着情绪,在一步一步走礼节。 新皇后时不时看向他,他却连眼神都欠奉一个。 叫新皇后独自一人尴尬。 众人不由得想起,方才谢府的那场婚礼,新娘和新郎,感情不错的样子。 虽无一人敢在此等场合胡言乱语,但人人心底都有计较。 谢府那位新娘,沈氏女,曾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妃,感情甚笃,夫妇恩爱,先帝亲赞“佳儿佳妇”。 后来,皇帝的婚姻生了变故。 沈氏女先是被册贵妃,又被休弃回府。 人人都以为,过的不好的,痛苦难过的,以泪洗面的,该是她才对。 但如今看来,竟是调了个个。 沈氏女春风得意,二嫁谢渡。 皇帝黑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娶了新妇。 甚至,这黑沉的脸色,不知与沈氏女的新婚,有几分相关。 少说,也得有三分吧。 啧。风水轮流转啊。 立后的典礼格外繁琐,一遍又一遍的册文、赞颂文、礼乐文。 又要祭拜天地,告祭列祖列宗,再拜高堂。 宋妄越听,脸色越难看。 那年,他娶阿樱做太子妃,有着相似的流程,他耐心极了,牵着沈樱的手,到父皇母后跟前行礼。 父皇很是高兴,让他们好好过日子,早日诞下麟儿。 可如今呢? 父皇没了。 他身侧的女人换了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 麟儿尚无。 所谓的“好日子”,又在何方? 没了沈樱,他一天都不会开心。 宋妄朝着祖宗牌位三拜过后,盯着最新那块牌位,眼眶渐渐湿润。 若父皇还在,他与阿樱,定不会走到分道扬镳的结局。 礼官看着他黑沉难看的脸色,始终悬着一颗心,生怕某句话说错,再惹得宋妄离家出走。 这等丑闻,他可担待不起。 好在,陛下虽然看上去很是不满,但好歹册封礼按部就班结束了。 礼官松了口气,高声唱:“请陛下、皇后离席。” 宋妄松了口气,没等崔明意,一甩袖子,匆匆离去。 第44章 立后若今日册封的是沈氏 看着宋妄离去的背影,崔明意霎时变了脸色,在身后喊了声:“陛下……” 她的语气带着哀求,“陛下……” 宋妄却恍如未闻,健步如飞。 崔明意孤身留在原地,手持金册金宝,恍然无措。 底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 帝后不合,阴阳失序,乃大不吉。 若说平日宫中如何,轮不到外人置喙。但如此正式场合,陛下便不给新后半分脸面温情,可见其厌恶之心。 朝阳殿内,寂静无声。 崔明意怔然望着宋妄离去的方向。 按照以往的旧俗,帝后离席,往往是一起的,从未有过这般不给脸面的情形。 一侧侍从惊了片刻。 回神后,小声提醒:“皇后娘娘,咱们也走吧,命妇们在安乐宫,等着向您行礼。” 崔明意抿了抿唇,用前排臣子能听到的声音,怅然哀伤:“若今日册封的是沈氏,陛下会这样吗?” 说罢,垂首离去。 不巧的是,谢继宗正立于第一排中央,距离帝后最近的位置,抬起眼眸,望向崔明意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崔氏女今日丢了脸,想借口舌之力,将焦点引到沈樱身上去,此举阴毒,却有用。 然而,她莫非是忘了,沈樱如今已是谢家妇,此举,是全然没将谢渡与谢家看在眼里。 帝后既走,百官尽散。 谢继宗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同行,面带笑意:“今日明玄大婚,寒舍招待不周,二位兄长可别计较。” 中书令道:“我们本就是世代通家之好,明玄如我的亲生子侄一般无二,适宏客气了。” 谢继宗笑吟吟道:“能做兄长的子侄,是明玄夫妇的荣幸,改日我让明玄携新妇上兄长家请安,兄长切莫觉得冒昧。” 中书令岂会不懂他的意思,笑道:“你的儿子儿媳,便是我的侄儿侄媳,我只有欢迎的。” 门下侍中亦点了点头:“我亦扫榻以待。” 彼此都不是傻子,谢继宗的意思,已表达的非常清晰。 方才,新后崔氏无缘无故提及沈氏,欲将今日册封礼的难堪,算在沈氏头上,平白无故给人家安上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若是以前,借着崔家的势,这脏水,沈氏是洗不干净的。 可如今不同,沈氏已是谢家儿媳,谢继宗此言,便是表明态度,沈樱身后站着谢家,不容人肆意污蔑。 纵然是皇后,也没有胡作非为的道理。 谢继宗扶了扶官帽,回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朝阳殿,神色冷淡肃穆。 沈樱的事情,还是该交给明玄处置,最为妥当。 谢继宗夫妇从宫中回到谢家,便已经是深夜。 更衣休息后,再睁眼,天就亮了。 新房内,龙凤红烛燃到了底,一缕晨光划破漆黑的夜色。 沈樱缓缓睁开眼,茫茫然揉了把眼睛,不知今夕何夕。 身侧响起一声男子的轻笑。 沈樱侧目望去,谢渡俊美的脸庞,从模糊变得清晰。 愣了愣,倏然反应过来—— 昨日,他们成婚了。 谢渡笑吟吟看着她:“醒了?” 沈樱用手撑着床榻,坐起来,动作微微僵硬,顾不得被子滑落到腰间,哑着嗓子问:“要起了吗?” 谢渡的目光落在她腰上,缓缓道:“让人问过了,父亲母亲昨晚星夜方归,此刻还未起床,你不用急。” 他拎起床头多宝阁上的茶壶,倒一杯水给她,“喝点水,润润嗓子。” 沈樱接过水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被子,遮住不该露的地方,扶着枕头半靠下:“让踏枝霜月过来。” 谢渡笑笑,拉了拉床边的铃铛。 随着铃声,进来了两位姿容不凡的侍女,皆是俊眉修目,极为利落的模样。 沈樱看着,没说话。 谢渡主动介绍:“青柠,绿箬,我的侍女。” 沈樱揉了揉眉心:“看上去不错。” 谢渡又对两位侍女道:“日后你们与踏枝霜月一同服侍夫人。” 青柠、绿箬一同屈膝行礼:“拜见夫人。” 沈樱微微颔首:“起来吧,暂且做你们的事儿,先让踏枝跟霜月进来。” 二位侍女并无失落之意,行礼后出去。 谢渡这才转过头,看向沈樱。 沈樱双目平静如水,与他对视。 山河聘 第51节 谢渡不解询问:“沈樱,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话吗?” “说什么?” “关于青柠、绿箬,你有什么想法?” 沈樱顿了顿,飞快理解了他想要什么样的反应,但实在做不出来。 只得问:“这两位姑娘是何来历,如此国色天香,英姿飒爽,怎的给你做了侍女……” 谢渡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细细向她解释这两位侍女的来历:“青柠绿箬是母亲给我的侍女,会一些拳脚功夫,尤其是绿箬,以一敌三毫无问题。” 沈樱有些诧异,微微抬眉。 谢渡道:“今日给了你,你日后出门,就带着她们,安全些。” 沈樱点了点头,毫无芥蒂:“行。” 谢渡又凑近了,嗓音低哑暧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樱毫不扭捏,扶着腰:“酸疼。” “我给你按按。”谢渡伸出手。 沈樱抬手拦住:“多谢,不用,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谢渡笑了,低头看她:“你防备我?” 沈樱面不改色,直视他的眼睛:“防备你,难道不该吗?” 谢渡想起昨夜,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梳洗罢,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引她前去正厅,向谢继宗、谢夫人敬茶行礼。 走到半途中,谢渡忽然道:“我家族亲众多,今日恐怕也是一屋子人,你若不认识也不必紧张,我会告诉你。” 沈樱点头,问:“谢氏在京都有多少人?” 谢渡略一思索,准确报出数字:“七房合计一百一十八人。” 沈樱咋舌:“今天都在?” 谢渡不由失笑:“自然不会,我家厅堂坐不下这么多人,今日来的,除却极亲的族人外,大约还有族中几位辈分高的长辈,总归不会超过二十人。” 言谈之间,正厅近在眼前。 谢渡收了话头,牵着沈樱的手,迁就着她的脚步,踏过门槛。 谢继宗与谢夫人坐在主位,皆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四周座位上满满当当,数一数,约摸十五之数。 谢渡上前,拱手道:“父亲,母亲。” 沈樱面色柔和,屈膝行礼:“父亲,母亲。” 谢继宗与谢夫人俱是一笑。 侍女送来茶盘。 沈樱端起一盏清茶,不热不冷,递到谢继宗跟前:“父亲,请喝茶。” 谢继宗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沈樱又端起另一盏,用同样的姿势,递给谢夫人。 谢夫人饮一口,笑吟吟道:“夫妇和顺,吉祥如意。” 沈樱:“诺。” 行完敬茶里,谢渡引着沈樱去见四周诸位族亲长辈。 谢渡道:“三爷爷。” 沈樱跟着唤:“三爷爷安。” 谢渡又唤:“大伯。” 沈樱再跟着唤:“大伯。” 十几位族亲招呼一遍,与他们寒暄一遍,时间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又被那位三爷爷拉住,说了一通闲话。 谢夫人含笑道:“三叔,您放了这两个小的吧,昨儿阿樱得了册封诰命的圣旨,今儿还要入宫谢恩,别耽搁了。” 沈樱这才想起此事,看向谢渡。 谢渡看向谢夫人:“母亲,阿樱没有三品夫人的服制,怎么入宫谢恩?” 谢夫人揉了揉额角:“你们先回去准备,衣服马上送到南轩堂。” 谢渡颔首:“那我们先过去了。” 他拉住沈樱的手,踏出门槛,往外走去。 谢继宗不言不语,突然起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去书房,接下来的事儿,就劳烦夫人了。” 谢夫人点头:“应该的。” 谢渡脚步一顿,拉着沈樱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走这边。” 沈樱一愣。 谢渡没解释,走了几百步,眼前出现一座精巧的小院子,他拉着沈樱进去,才道:“这是父亲的书房,父亲应是找我们有事。” 话音甫落,谢继宗推门进来,平静道:“是有事。” 谢渡与沈樱两张不解的脸看向他。 谢渡直接问:“何事如此着急?” 谢继宗道:“与你们两个有关,昨日册封典礼,发生了一些小事。” 他将崔明意所作所为对二人讲清楚。 谢渡脸色难看,冷冷道:“崔家此举,可曾将我放在眼里?” 谢继宗点头:“旁人不给谢家脸面,谢家也不必给脸面。” 谢渡道:“孩儿明白。” 谢继宗颔首:“此事你们心中有数即可,万事小心谨慎,别着了旁人的道,我还有公务要忙,你们先去吧。” 谢继宗略一颔首。 第45章 谢恩谢渡,你要对她好 回到南轩堂,谢夫人果然送来了崭新的诰命服饰。 沈樱换了衣裳,谢渡亦换上官服,二人相携出门,马车等在门外,拉着两位主人奔向宫城。 今日入宫,是拜谢天家赠封诰命的恩德。按大齐祖制,册封诰命是太后、皇后的职责。 经通报后,二人便径直被引向谢太后所居的长乐宫。 长乐宫掌事姑姑秋萍早已候在宫门前,脸上带着标准的笑意:“使君,夫人,太后请二位进去。” 谢渡神色温润,略一颔首:“劳烦秋萍姑姑。” 秋萍道:“使君言重了。” 谢渡面无异色,似乎无话想说,更没有想打探的消息,云淡风轻,与以往战战兢兢觐见太后的臣子,格外不同。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便是陈郡谢氏的尊贵。 秋萍抿了抿唇,低声提醒:“谢使君,崔皇后正在殿内侍奉。” 说罢,侧目看向谢渡,欲从他眼底瞧见感激。 谢渡弯唇笑了笑,眉目不动:“我们是该向皇后娘娘行礼,拜谢天恩,如此便不必再往安乐宫求见。” 秋萍脸色一僵。 她意在提醒谢渡,崔皇后在太后身侧侍奉,或许会对他们不利。 可不是让他想着如何请安的。 秋萍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 长乐宫正殿内,谢太后身着明黄色华服,威严雍容。身侧站立奉茶的女子一身红衣,格外年轻美貌。 两人一同转过头,望过来。 谢太后眉目森然,带着冷意。 崔明意双目含情,目光径直缠在了谢渡身上。 谢渡目不别视,与沈樱一同行礼:“臣谢渡、臣妇沈氏拜见太后,皇后娘娘。” 谢太后目光如炬,打探般在沈樱身上扫来扫去,眸底含着凛然寒意。 迟迟没有听到免礼的声音,谢渡抬眼:“姑母,怎么了?” 这个称呼让谢太后骤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没事,你们免礼吧。” 谢渡沈樱齐齐道:“多谢太后。” 二人起了身,站在台阶下,垂首不语,极恭敬的模样。 谢太后揉了揉眉心,声音冷冷淡淡的:“你们的婚事,本宫原是不同意的。” 谢渡与沈樱都没说话。 他们的婚事,原也不需要谢太后同意。 谢太后也并不在意,继续道:“不过如今婚事既成,有些事情,本宫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了。” 沈樱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异色,只觉可笑。 山河聘 第52节 谢太后再如何不满,这个三品诰命夫人,还是不得不封。 她自己的儿子立不住,想要坐稳太后之位,安安心心掌权,就得依靠谢家,不敢真的跟谢家撕破脸。 所以,纵有千般不满,也得忍着。 谢太后的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挑剔又冷淡:“沈樱,你的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如你这样不安分的狐媚女子,有幸嫁给谢家,是你的福分,日后当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别丢了谢家的脸面。” 这话说的委实难听。 沈樱早已习惯与她针锋相对,并不觉难堪,抬起眼眸,想说上几句。 身旁的男人却突然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挡在身后,脸色冰冷,语气更是生硬:“太后娘娘,臣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安分的狐媚女子?” 谢太后没好气道:“本宫说的不对吗?她十五岁就会勾引男人娶她,如今二嫁之身,竟还勾得你言听计从。” 她用鄙夷的眼光看向沈樱:“这么一个女人,也值得你们男人为她欲生欲死。” 谢渡当下怒极,冷冷质问道:“太后娘娘,您这话何意?我早已说过,阿樱是我的妻子,辱她犹如辱我!您今日所言,是在羞辱我吗?” “既然太后娘娘如此看不上谢渡夫妇,不若下旨,收回官衔与诰命,谢渡万万不敢污了太后娘娘贵目。” 谢太后脸色一冷,斥责道:“明玄!” 谢渡深吸一口气,脸色同样冰冷难看,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谢太后忍了忍,“本宫不过平白无故说几句,你不要这样大的气性。” 谢渡不想再跟谢太后纠缠。 想起今日的目的,并不去说清来龙去脉,径直行礼道:“臣谢渡携妻沈氏,叩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赐封诰命之恩,二位娘娘万寿安康。” 他看了眼沈樱。 沈樱心领神会,与他一同行礼。 礼毕,谢渡一点都没耽搁,似乎是不想与谢太后同居一室,冷冷道:“恩典已谢,臣告退。” “这诰命与官衔,太后娘娘若要收回,臣绝无二话。” 说罢,牵着沈樱,转头就走。 谢太后气的脸色都变了:“你……谢明玄!” 谢渡置若罔闻。 然而,尚未走出殿门,门外已传来小太监气韵悠长的嗓音:“陛下驾到。” 谢渡脚步一顿,看了眼沈樱。 沈樱面色不变,反握住他的手,朝旁边退了半步,给宋妄留出前行的路。 殿门外,宋妄步子迈的极大,匆匆忙忙跨过门槛进屋,急声喊道:“母后!” 谢太后遥遥看着他:“陛下怎么过来了?” 宋妄不答,大步走到沈樱跟前,脚步一顿,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毫发无损,狠狠松了口气。 而后,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脸色有些难看,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谢渡蹙眉。 沈樱拽了他一下,示意他行礼。 谢渡拱手:“臣拜见陛下。” 沈樱在侧,福身行礼:“臣妇沈氏,拜见陛下。” 行过礼,她又往谢渡身侧躲了躲。 “臣妇”二字,深深刺痛了宋妄的心。 可此刻,却顾不上这些。 他目光转过来,紧紧追随着她,来不及离开半分,哑声道:“阿樱,你没事吧,母后没有为难你吧?” 谢太后的脸色,顿时漆黑一片。 沈樱蹙眉。 谢渡冷冷淡淡地挡在二人之间,望向宋妄,毫无畏惧之意:“陛下,请您自重,不要随意关怀旁人的妻子。” 宋妄丝毫不给他眼神,只盯着沈樱,轻声道:“阿樱,你别怕,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谢太后先怒了,冷冰冰喊:“陛下。” 宋妄回过神,敷衍行礼:“母后安康。” 目光却仍是未从沈樱身上移开半分,一幅好没出息的痴迷之色。 谢太后看的心梗,恼怒道:“行了,明玄,你们退下吧。” 谢渡道:“臣告退。” 宋妄道:“慢着。” 谢渡回头,与他对视。 宋妄咬了咬牙,对谢渡道:“谢渡……以后,你要对她好。” 谢渡脸色已是很难看:“不牢陛下指点……” 沈樱站在谢渡身后,握住他的手,平平静静与宋妄对视:“多谢陛下关怀,臣妇不胜感激。不过,如今罗敷有夫,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还望陛下恪守规矩,切莫再说些令人误会的话。” 宋妄呆了呆:“阿樱,我只是关心你。” 沈樱不咸不淡道:“我自有我的夫君关心,不需要别的男人。陛下,您是君,我们是臣,有些话本不该我说,然今日便逾越一回,陛下的关怀,该留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才对。”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上首的崔明意,声音冷淡:“陛下,皇后娘娘才是您的妻子,去年十月您往崔氏下聘,难道不曾许下夫妇之诺吗?如今之举,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宋妄脸色惨淡:“阿樱……” 去年十月的事情,于他而言,是剜心之痛。 正是从那时起,他才一步一步,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再也无法回头。 可现在,他最爱的人,拿当时的事情,来诛他的心。 恍惚间,宋妄看向崔明意,眼底只有哀痛,没有情意。 谢太后似乎这才意识到,大殿内还有另一个人,偏了偏头,看向崔明意。 崔明意立于谢太后身侧,毫无掩饰之意,仍是含情脉脉望着谢渡。 谢太后与宋妄都只认为,她看的是宋妄。 宋妄顿了顿,偏过头,没有与她对视。 崔明意面色不变。 谢太后满意地笑了。 她本以为,被沈樱当枪使,当中揭破不得宠爱、不被重视事实,崔明意会尴尬不满。 没想到,此女竟如此沉得住气,毫无异色。 她的情深,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只要有这幅心平气和的气度,就足以母仪天下。 崔氏嫡女,名副其实。 崔明意看到谢太后赞许的神情,才出声,“沈姑娘,您不必为我鸣不平。为人妇者,以夫为天,陛下便是拿我当一根草一捧灰,我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卑微到了极点。 宋妄不由心生愧疚,低头没有说话。 沈樱冷冷一笑。 若非上元节那日,曾见过她对谢渡是何等反应,或许她真会信了这等腐言朽语。 以夫为天,便是当众含情脉脉看着另一个男人,还李代桃僵到丈夫身上吗? 沈樱忍了忍,没有揭穿她,只对宋妄道:“陛下,皇后娘娘一片深情,您要辜负她吗?” 宋妄惶然无措,看看沈樱,又看看崔明意。 他当然不喜欢崔明意。 可是一个女人,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他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崔明意笑了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贵为天子,做什么都有应该的,哪有辜负一说。” 宋妄下意识转头制止:“你住口!” 他不是真傻子。 不可能听不出来,崔明意这话,是在阴阳怪气沈樱。 谢太后却笑了声:“本宫觉得皇后所言没错。” 宋妄急了,“母后!” 又看向沈樱,只差赌咒发誓:“阿樱,你信我,我绝无这样的想法。” 沈樱讥讽勾唇,略一行礼:“陛下家事,臣妇僭越,还望恕罪,若无其他安排,臣妇告退。” 谢渡亦道:“臣告退。” 二人相携离去。 宋妄立于原地,不敢阻拦。 第46章 崔氏我会为你吃醋,沈樱 待沈樱走远,瞧不见身影。 宋妄蓦地转身,瞪向崔明意:“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明意柔弱无辜地眨眨眼,与他对视:“妾不懂陛下的意思,妾刚才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绝对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山河聘 第53节 宋妄咬牙:“你当朕是傻子吗?” 崔明意对这个说法很是认同。 若不是个傻子,也不会明明占据正统,还落得这样被动的下场。 面上却仍维持着端庄贤淑的神态:“陛下若执意误解妾,妾亦无话可说,求陛下给一纸废后诏书,妾绝不敢耽搁一刻。” 说话间,她已然红了眼圈,悲悲戚戚道:“只是,我崔家家教森严,刚嫁便被休弃归家,定是活不成了,还请陛下遣人为我收敛尸骨。” 宋妄冲动的话,顿时噎在嗓子里。 谢太后连忙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好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只要本宫还活着,你就安安心心留在宫里头,我看谁敢让你走。” 又侧目看向宋妄,满脸不悦:“陛下,将人逼到这个地步,你满意了吗?” 宋妄沉着脸,一言不发。 谢太后别有所指:“明意性格柔弱,温柔贤淑,是天生的贤惠,你别把人往坏处想。难道沈樱做不到这般贤淑体贴,恪守女德,你便不许旁人做到?沈樱是个不讲规矩、不懂礼仪的泥腿子,明意却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自然与她不同。” 宋妄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这与阿樱有什么关系?” 谢太后冷淡道:“若是与她无关,你也不会这样大反应。” 宋妄无话可说。 谢太后看看他,又看看崔明意,叹了口气:“罢了,本宫说话你向来不爱听,也就不提这事儿了。” “妄儿啊,”她难得唤起这个幼时的称呼,“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如今有了皇后,也该将以前的旧人放下,去看看新人了。” 她上前一步,抓住宋妄的手,又招手让崔明意过来,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你们是大齐的皇帝和皇后,当务之急,便是给本宫生个孙子,给大齐生下太子来,其他的事情,都是小节。” 崔明意柔声道:“妾谨遵母后教诲。” 宋妄没说话,抿了抿唇。 谢太后看向他:“妄儿?” 宋妄闭了闭眼,低声道:“是。” 谢太后满意笑了。 三人手叠在一起,好像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图。 秋萍就在此时进来:“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瑜贵妃娘娘在长乐宫外求见。” 崔明意脸色微变,很快遮掩住,笑吟吟看向谢太后。 谢太后脸上顿时带了笑:“快让兰引进来,别在外头站着了。” 她对萧兰引的态度,比起崔明意,要亲热许多。 听到萧兰引来了,宋妄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崔明意双手握拳,指甲嵌进肉里,若有所思。 看来,早入宫的这一个月,萧氏女所作所为,不容忽视。 二月十七,还萧兰引还因宋妄逃婚之事大跌颜面,如今竟能哄得太后与宋妄皆喜笑颜开,世家嫡女,本事果真不容小觑。 崔明意想着,心下有了决断。 弯了弯唇,脸上带着温柔和蔼的笑容,亲自到门口,去迎萧兰引。 萧兰引是来向谢太后请安的。 进殿后,行礼道:“妾给太后、陛下、皇后请安。” 谢太后笑了,冲她招手,亲亲热热道:“兰引过来。” 萧兰引走到她身边。 谢太后握住她的手,对崔明意道:“你是皇后,兰引是贵妃,日后你们便亲如姐妹,要互相照拂,互相尊敬,知道吗?” 萧兰引率先道:“妾定会做到。” 崔明意勉强笑笑:“是。” 心下却膈应的很。她是皇后,萧氏不过区区贵妃,本为君臣之别,如今却要互相尊敬,足够恶心人了。 不过,当着谢太后的面,她只有顺从的。 萧兰引来请安,此刻目的达成,便看向宋妄,笑道:“陛下,我昨天晚上刚画了一幅牡丹图,您要不要来长春宫指点一二?” 宋妄脸色缓了缓,点头:“好。” 萧兰引挽上宋妄的手臂,瞥了崔明意一眼:“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这里就交给您了。” 长乐宫内,刀光剑影。 另一边,沈樱与谢渡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谢渡提壶,倒了杯水递给沈樱:“喝点水。” 沈樱接到手中,一口饮尽,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揉了揉额角。 谢渡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头疼?” 沈樱叹息,道:“崔明意明摆着要跟我过不去,日后指不定怎么恶心人,恐怕要跟她有些龃龉。” 谢渡笑了,眼底却尽是凉意:“不用把她当回事,她很快就会后悔今日的举动。” 沈樱疑惑看向他。 谢渡解释道:“崔明意之兄崔嘉禾乃颍川郡守。” 沈樱一点即通:“颍川隶属豫州,州刺史掌握下辖郡县长官考绩、任用、调动,日后崔嘉禾归你管?” 谢渡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据我所知,崔嘉禾正在运作,预备在下半年履职中枢,任兵部侍郎。届时,若我不同意,崔家诸多筹谋,都只能化作东流水。”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沈樱问:“那其二呢?” 谢渡轻轻一笑:“其二便是,崔氏嫡支目前有三子二女未婚,准备在谢氏、王氏、柳氏、李氏等世家中择亲,如今她得罪了你我,至少谢、王、柳、裴、俞几家,不会再与崔氏联姻,卢奕麟也不会。” “除此之外,萧、祁、薛等几家,都无适龄儿女,崔家能选择的范围,寥寥无几。崔明意这五个弟弟妹妹,难免要与寒门联姻。这对崔家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沈樱不大明白:“纵与其他的世家联姻,又有什么不好的?” 谢渡道:“世家之所以为世家,除却底蕴深厚,权势、财产、家族之外,还有姻亲之故。像我家,我祖母出身河东裴氏,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姑祖母嫁入河内俞氏,姑母嫁入皇族,皆是为姻亲盘根错节,互相扶持。” “崔家目前并无高才,若只与没落世族联姻,缺了姻亲扶持,无异于自掘坟墓。” 沈樱若有所思,想了想,却有些不解:“那崔明意为何针对我?” 沈樱是真不明白:“她的兄长要在你手底下做事,崔家想和你家联姻,她却连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都不愿维持。如今她做了皇后,我再也抢不了她的东西,她何至于此?” 谢渡笑了笑,颇有些无奈:“情之一字,使愚者明、智者迷,向来无解。” 沈樱恍然大悟:“她心悦你,嫉妒我能嫁给你。” 谢渡看她,脸上带着笑,意有所指:“若你说这话时,能有半分醋意,我就高兴了。” 沈樱歪头:“醋意?可以。” 她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却唯独心悦你,夫君当真是魅力无边呢……” 谢渡淡淡道:“演的不算。” 沈樱绷不住笑了:“若真的为崔明意吃醋,就不是我了。” 谢渡不语。 沈樱继续道:“我不会为她吃醋,就像你不会因为旁人喜欢我吃醋,是一样的。” 谢渡转过头,双眸望着她的眼睛,倏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樱怔住,迷惑地看着他。 谢渡抬手,握住她后颈,语带笑意,眼神里却压迫感十足:“沈樱,我当然会吃醋,还会付诸行动。” “卢奕麟喜欢你,我就让卢伯父给他找了个官当,去京郊大营,一旬才能回家一日,再也不能去见你。” “萧名扬要娶你,我那天去萧家,是想要成全他和百花楼的欢意姑娘。” “至于宋妄……”谢渡轻哼一声,“你以为上元节那日,太后怎么神机妙算,竟能捉到崔家的人?是我派了人跟踪宋妄,恰巧撞见了崔家的人罢了。” 沈樱瞪圆双眼,愣愣看着他,一时间有些颠覆看法。 谢渡问:“怕了吗?” 沈樱未反应过来,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她缓了缓,道:“只是没有料到。” 谢渡是谢家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绝不会如表面上这般光风霁月,清白正直,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她完全想的到,谢渡会对宋妄下手。 却没料到,他竟连卢奕麟都容不下。 沈樱深吸一口气:“卢奕麟是我表兄,我对他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谢渡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你是考虑过嫁给他的,对吗?” 沈樱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嫁给他,总比嫁给萧名扬强。” 谢渡便道:“正因如此,京郊大营四品佐领才轮得到他,否则没落如卢氏,卢奕麟入仕,只能从五品坐起。” 沈樱想了想,便没说什么。 谢渡不再提起旁人,看向她:“所以,沈樱,我会为你吃醋,你呢,你以后会吗?” 沈樱想了想,微微摇头:“我想不到。” 想不到她因为一个男人而丧失理智。 和宋妄在一起两年,投怀送抱的女人有很多,却从未激起过她半分情绪。 幸而她有一手以假乱真的好演技。 对她来说,吃醋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样的反应。 山河聘 第54节 沈樱蹙眉,有些茫然。 谢渡松开握着她后颈的手。 移到前面,抚着她蹙起的眉心,轻笑一声:“别皱眉,放松。” 沈樱下意识舒展了眉心。 谢渡神色很是平静:“这件事你不需要费心。感情的事情,向来都是顺其自然,越强求,便越发求不得。” “沈樱,我并不着急。时间长了,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沈樱没说话,却打心底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第47章 回门谢渡很好 沈樱不吭声。 谢渡一笑,撩开帘子,转了话题:“快到家了,待会儿带你走走,认认门。” 沈樱顿了顿,看着他。 谢渡骤然意识到她该累了,面不改色道:“还是改天吧,今儿累了。” 沈樱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好。” 新婚头三日,一向是新人最忙的时候。 第一日婚礼, 第二日拜见翁姑, 第三日回门,没有半点轻松。 像新妇认门认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在礼制内,只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若不特意认一认,平常见了恐生出笑话来。 这项礼节,一向放在第二日拜见翁姑后。但今日额外入宫谢恩,沈樱的体力自然比不上他,这件事延后也无妨。 谢渡又想了想,道:“算了,不去也行。” 沈樱疑惑看他。 谢渡解释道:“你乃谢家宗妇,如今更贵为三品诰命夫人,该他们来拜见你。当年母亲嫁入谢家,便是如此。” 沈樱迟疑不决:“那长辈们不会挑你的理吗?” 谢渡温声道:“在京的长辈,除却你今天早上见过的,其余都几乎出了五服,断不敢在你跟前托大。你不用操心了,我去找母亲说。” 沈樱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不知谢渡是怎么说服的谢夫人。 谢夫人特意遣了身边的侍女传话,让沈樱不必前去认门,在家等人拜谒即可。 不过,这项礼可废。 回门之礼却免不了。 三月十九,是回门的日子。 用过早饭,待到日头斜挂时,沈樱拉着谢渡,不疾不徐从南轩堂出门,登上马车,往崇宁街沈府去。 到了沈府,沈既宣携萧夫人、沈舒、沈棋一家四口候在门前。 谢渡先从车上下来,将手递过去,沈樱紧随其后,握住他的手。 二人一同走到沈既宣夫妇跟前。 沈樱行礼:“父亲,夫人。” 谢渡拱手,随着沈樱的称呼:“岳父,夫人。” 沈既宣面带笑意,亲手扶起谢渡:“贤婿毋需多礼,快快请进。” 萧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姑娘请进吧。” 一侧,沈舒沈棋乖巧唤道:“姐姐,姐夫。” 沈樱瞥他们一眼,颔首示意,却又看向萧夫人,淡淡道:“怎的只有阿舒和阿棋,其他弟弟妹妹呢?都是夫人的孩子,您要一视同仁才好。” 萧夫人脸色微变,语气冷淡:“他们年幼,吹不得冷风,待大一些,我自然会带着出门见客。” 沈樱笑了笑:“那就好,夫人是长辈,您先请进。” 萧夫人抬脚进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谢渡,脸上挂起笑意:“明玄,谢夫人对待嫡子和庶子,也是一视同仁的吗?” 谢渡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眸光微沉,脸色淡了淡,平铺直叙道:“家父家母此生唯我与胞妹两个孩子,既无姬妾,更无庶子。” 萧夫人呆滞一瞬,顿了顿,看向沈既宣。 沈既宣尴尬地笑了笑:“谢相对夫人果然情深。” 萧夫人阴阳怪气:“是啊,世间男儿如谢相者,凤毛麟角。” 谢渡淡笑一声:“我不过随口一说,岳父与夫人切莫因此生气。” 沈既宣忙道:“这是哪里话,我不仅不会生气,还要以谢相为师,端贵品行,和睦家宅。” 谢渡莞尔:“那再好不过。” 一行人缓步走到正厅外。 厅内快步走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沈惠坐在厅堂内,一看见他们的沈樱,就匆匆忙忙迎了上来,她握住沈樱的手,上下打量着,顿时红了眼圈,脸上却又挂着笑,极为奇异。 沈樱轻轻唤:“姑母。” 大喜的日子,沈樱着银红曳地长裙,珠环翠绕,脸颊白里透红,眉眼间透露出轻松的气息。 看上去,嫁人后的日子,并无太大压力。 沈惠仍是不放心,趁着谢渡与沈既宣说话的功夫,将沈樱拉到后堂,问道:“明玄待你如何?谢家人好相处吗?这种大家族,应付得过来吗?” 沈樱耐心地一一回答:“谢渡很好,对我很好。谢家人都好相处,翁姑都是和善之人,并不会为难我,小姑子活泼善良,并非磋磨人之辈,一切都好。谢家虽是大族,婆母却让我随心行事,不必顾忌。” 她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盖因知晓,沈惠会问出这样的话,全因这皆是当年她自己受过的苦。 沈惠刚嫁入卢家时,做的并非正妻,而是妾。 那时沈家仍是县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庶族,与世家有天壤之别。 却不想,恰逢卢家公子路过会稽,偶遇沈惠,倾慕其美貌,不顾沈家意愿,强纳为妾。 过了几年后,沈既宣立下军功,沈家于京都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卢家原配夫人去世,沈惠又生了卢家唯一的子嗣,便被扶正,做了卢家的嫡妻。 想必,那个时候她在卢家,没少被人为难。 姑父并非体贴之人,加之大族主母何其难当,再有人使绊子,姑母的日子,定是难过的。 沈惠听了,握住她的手:“阿樱,你要说实话,这种事情,万万不可报喜不报忧。” 沈樱不由一笑,坚定道:“姑母,阿樱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不敢有假话。” 沈惠欣慰不已:“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阿樱是个有福气的。” 沈樱笑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姑母不用为我操心,谢家很好,我也很好。” 沈惠感慨万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阿樱,我们出去吧。” 外头,已经开始摆午饭了。 用过午饭,沈樱拒绝了沈既宣的挽留,拽着谢渡回了谢府。 坐在车上,沈樱问谢渡:“我父亲与你说什么了?” 谢渡长指抵着额角:“问我何时去豫州上任。中书省下的诏令,命我四月初二出发。” 沈樱觉得不止于此,若仅仅是闲话,何至于她与沈惠一出门,就看见他脸色不好。 谢渡无奈笑了笑:“你父亲没说什么,只是你那后母说了些话。” 沈樱蹙眉:“什么?” 谢渡道:“她今日特意带着沈棋来见你我,是为了求我给她写一封举荐信,让沈棋拜大儒江叙为师。” 沈樱已然皱眉:“你没答应吧?” 谢渡失笑:“当然没有。我与江叙乃忘年之交,深知他性情淡泊,不慕名利,收徒授课只讲缘分,只看天资。旁人就算了,我怎么可能以交情为筹码,逼他收徒。” 沈樱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渡摇了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萧夫人为他百般筹谋,可惜你那弟弟却是个愚钝的,聪慧不及你半分。” 第48章 攀比你为何不信任他? 沈樱摇了摇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冷意:“不论他愚钝还是聪慧,拜师一事,都不可答应。” 她一幅冷漠决绝的态度,且是对着血亲的弟弟。 谢渡凝目看她,眼眸中带着疑惑不解,没得到她的回答。他没有强求答案,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与沈家来往,会告诉你。” 沈樱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白皙的掌心,声音很轻:“或者,你可以完全不与沈家来往。” 她抬起头,意态疏冷,“我不想看见沈家人得到任何好处。” 谢渡静静看她片刻,轻轻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沈樱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漆黑深邃,有一抹光亮蕴于其中,如缀满星子的天空,此刻,这双眼睛坚定地望着她,眸中含着温和与期待,无端让人生出信赖感。 而她与萧氏、与沈家的恩怨,也并无隐瞒的必要。 马车行入无人的巷道,车内外皆寂静无声,唯余车轮辘辘,与风声呼啸。 “明日,陪我去大慈恩寺一趟吧。”沈樱端坐着,双目平静,古井无波,“明天,我慢慢跟你说。” 谢渡了然:“与你母亲有关?” 沉吟片刻,他撩起帘子,对外头随从道:“你回府禀告相爷与夫人,我与少夫人今日不回家了。”又对车夫道:“改道,去大慈恩寺。” 山河聘 第55节 沈樱懵懵地看着他,不解道:“你就这么好奇?” 甚至,等不到明日,非要今天知道? 谢渡放下帘子,转过身,状似不在意:“你是婚后第几日,对宋妄说的此事?” 沈樱愣了,有一丝茫然。 谢渡眸色微沉,垂首漫不经心道:“不记得了?” 沈樱摇头:“不是。” 谢渡与她对视:“你还记得?” 沈樱按了按眉心,言简意赅:“我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这下子,轮到谢渡愣住了:“什么?” 沈樱视线落在他身上,像审视一般:“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无缘无故提起她与宋妄的旧事。 还是用这种奇奇怪怪的口吻。 谢渡面色无异,手指却不由自主拨弄着桌案上的茶盏,稀松平常道:“随便问问。” 沈樱轻轻“哦”了一声,随即笑了,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在与他攀比?” 谢渡手指一顿,不再动,抬起眼眸,坦坦荡荡道:“你以为的没错,我是在与他攀比。” 沈樱不解,问:“攀比什么?” 比谁知道的早? 有意思吗? 宋妄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不奇怪,但谢渡性情平和温定,不该如何啊。 谢渡敛眸,笑了:“攀比谁在你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迎着她不解的眼神,谢渡语气越发认真:“这是你的秘密,轻易不会告诉别人,除却亲近之人。所以,若我比他知道的早,说明在你心里,我比他更亲近,或者说,我比他值得信任。” “若是晚了……”他言未尽,意已达,眉目平静如水,“你知道的,我这一生,从未输给过他,这件事更不想。” 沈樱瞠目结舌,楞楞看着他,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想法:“这是什么说法?无稽之谈。” 谢渡并不解释,也不争辩,笑问:“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沈樱又愣住了,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因为我不信任他。” 以前,宋妄是她的夫君,是她帮扶、维护的人,是她最重要的存在。 十五岁相识,十六岁成婚,十八岁分离。 他也曾真真正正庇护过她三年。 若无宋妄,三年前,沈樱便已被随意嫁了人,成为一个默默无闻死在后宅的女人,在偌大京都中,激不起半点水花。 但从始至终,宋妄都不曾成为她信任的、依赖的人。 她从来没有认为,宋妄能够庇护她一生。 谢渡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问:“他绝不会害你,你很清楚,那你为什么不信任他?” 沈樱的手颤了颤,半晌,叹了口气:“他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信任呢?” 诚如所言,宋妄绝不会害她。在别人害她时,甚至会挺身而出护着她。 他非常非常爱她。 可但那又如何? 宋妄的情爱从来都不值钱,轻而易举,就被他懦弱的性情击碎。 风雨和顺时,一叶扁舟足以栖身。 风雨飘零时,脆弱的扁舟抵不过惊涛骇浪。 沈樱悠悠然道:“实不相瞒,从嫁给宋妄的那天起,我就从未想过与他共度一生。只是没想到,先帝走的这样早,若再给我三年时间,纵然和离,我也绝不会落得这种境地。” 谢渡平心静气:“实际上,你的处境并不算差。若非太后厌恶你至极,你可以过的很好。” 废黜贵妃的旨意,人尽皆知。 彼时,宋妄赐她玉芍园居住,又还归嫁妆,又赐千金。若无谢太后搅局,她其实可以舒舒服服度过一生。 沈樱道:“没有解决掉她,就是不足。” 谢渡顿了顿,突然问她:“若无太后,你与宋妄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沈樱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樱不假思索:“不会。” “为什么?” “没有太后,也有别的麻烦,宋妄不可能全都解决,他早晚会妥协。” 谢渡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收回目光,假惺惺道:“若叫宋妄听见你的话,恐怕会伤心欲绝吧。” 沈樱道:“若他是个聪明人,不必我说,也该想到。” 可惜,宋妄不是。 谢渡莞尔,轻松愉悦写在了脸上。 沈樱揉了揉额角,没再说话。 到了大慈恩寺,二人又一同去祭拜林夫人 在林夫人的牌位前,谢渡头一次认认真真行了女婿的礼节,随着沈樱称呼“阿娘”。 沈樱诧异看他一眼。 谢渡平平淡淡道:“不对吗?” 沈樱顿了顿:“对。”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声音轻轻的:“阿娘,他是谢渡,您的女婿。”她顿了顿,看一眼谢渡,没有介绍他的家世、官位、身份等等,只是道,“他是个好人。” 谢渡蓦地转头看她,心下忽然一动。 天下父母,为女儿择婿时,大约都希望能嫁给“一个好人”。 女子存活,本就不易,嫁得一个品行好的郎君,比什么都重要。 沈樱这样讲,若林夫人当真在天有灵,大约可以含笑了。 他望着沈樱的侧脸。 忽觉,还是不够了解她。 以往只觉她美丽,有着旺盛、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如不凋不落的万年枝。 如今才觉,她亦细腻柔软,如初春柳叶。 第49章 谈心坦诚相待 沈樱说完,放下双手,侧目:“看我做什么?” 谢渡道:“觉得你与我想的不一样。” 沈樱微怔,茫然看向他:“有何不一样?” 谢渡笑笑,抬头望着跳跃的火光:“我原以为,你心若磐石,没想到在你母亲跟前却很孝顺。” 沈樱垂下眼眸,怅然若失,轻轻道:“我母亲和萧氏的恩怨……仇怨……”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心软:“你若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沈樱摇了摇头:“没什么,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望着母亲的牌位,神色却平静。 “我父母都出身会稽庶族,家中有几亩薄田,生活只能算是足衣足食,虽不富裕,却夫妇恩爱,生活平稳。直到数年前,大齐与羌国之战,军书征召我父亲入伍,他随着大军上了前线。” 沈樱声音很慢,回忆着以前的生活,声音平淡无波:“一年后他从前线传来消息,立了战功,被拜为五品鹰扬将军,我和母亲被人从会稽接到京都将军府,却没见父亲。” “又过了一年,前线再次传信,羌族大败而归,父亲再立战功,被封四品将军,即日回京。” 说到此处,沈樱闭了闭眼,嗓音里带了几分惨淡,“可是父亲回京那天,将军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位高权重的萧侍郎亲自带着妹妹萧宜珠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说我父亲今非昔比,母亲已配不上他,若是贤惠女子,便该主动退位让贤。” “我父母都不同意,于是……”沈樱双手揪着身下的蒲团,慢慢道,“萧侍郎动了手,他的随从,一把匕首,割开了她的脖颈。” 她重重吐字:“谢渡,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林思静是被杀死的。 那天下了雪,沈樱被沈既宣带去别人家做客,回家时很开心,兴高采烈要去找母亲分享所见所闻。 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 有下人告诉她,母亲去了湖心亭。 她噔噔噔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着母亲。 长长的走廊跑到头,只看见了满地鲜红的血。 雪化了,血液不曾凝固,像春日盛开的映山红。 林思静平躺在地面上,睁着双目,与她对视。 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比雪还要惨白。 沈樱慢慢道:“后来的事情,我已不记得了。只知我大病一场,还没好的时候,父亲就迎娶了萧宜珠为妻,且被擢拔为三品辅国将军。他拿我母亲的命,换了高官厚禄。” “而家中祠堂,萧宜珠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立在右侧,父亲默许了。” 向来天下夫妇,男左女右,死人反过来,女左男右。 若夫妇二人,男居右,女居左。 继室、姬妾能入祠堂者,位于男主人右侧。 山河聘 第56节 谢渡呼吸一窒,不敢议论,只轻声问:“所以,你将她带来这里。” 沈樱道:“她不会再喜欢沈既宣了。” 谢渡所有的巧思善辩,此刻都毫无用武之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脏钝痛,有些不可想象。 那么小的孩子,亲眼目睹母亲的死,怎么顶得住?怎么能长成如今坚韧不拔的模样? 他迟迟不语。 沈樱倏然问道:“谢渡,你后悔娶我吗?” 谢渡一愣:“什么?” 沈樱定定看着他,眉眼坚定不移:“我与萧宜珠、萧侍郎乃至于整个萧家之间,并非恩怨,而是仇怨,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而你谢家与萧家,世代相交,盘根错节,既有姻亲之好,更有故旧之交。” “何况,”她顿了顿,却没有退缩,“我所厌恨的,并非仅仅是萧氏一族。” 谢渡蓦然一惊:“你……” 沈樱眉眼间带着透彻凉意:“萧氏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又能毫发无损,靠的岂是他一家一族?彼时,京兆府尹姓王,大理寺卿姓裴,而刑部尚书,乃你谢氏子弟。” “正因各大世家互相勾结,官官相护,残害黎庶,才有此等残祸。” “若世家仍存,纵然我报了仇,灭了萧氏,这世间仍会有一个又一个林思静。” “谢渡,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看着谢渡,扬起下颌,毫无畏惧之色,慢慢道,“我要所有的世家都烟消云散,纵无功而返,亦九死未悔。” “你若后悔娶我,现在还来得及和离。”她看着谢渡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大慈恩寺与你说这话的原因。” 她所谋求的,太过胆大,太过异想天开。 且,凭她一己之力,断不可能做到。 谢渡恍然不语,怔然看着她的面容。 沈樱收回目光,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弯下腰,将蒲团摆放整齐,轻声道:“明日,去和离吧。” 脸上并无失望之意。 作为世家子弟,谢渡断然无法接受她的想法。就算真的喜欢她,应当也不会再勉强。 她转身欲走。 谢渡忽地抓住她手腕,炙热掌心烫着她,轻声问:“为何全都告诉我?” 沈樱语调平平:“因为信任你的人品。” 谢渡倏然叹息,轻声道:“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和离?” 沈樱微微诧异。 谢渡没有看她,双目直直看着林思静的牌位,沉声道:“昌平十二年,时任刑部尚书的谢继诵是父亲幼弟,昌平十八年,贪腐救灾款,被父亲亲自监斩于午门。” “时任大理寺卿的裴文远,昌平二十年,春狩时逼迫宫妃行/乱,赐死。时任京兆尹的王知庆,昌平二十一年,与鲁王漫谈,见罪于先帝,白绫赐死。” 他声音忽然低下来,慢慢问:“裴文远、王知庆的死,都在你嫁给宋妄之后,与你有关吗?” 沈樱毫无避讳之意:“王知庆与鲁王的谈话,是我编造的,找了几个乞丐去路上传,先帝看重我信任我,且本就想要鲁王的命,便没问是非,直接赐死。” “裴文远之事有些意外。”她平静至极,言语间带着刀剑的戾气,“我原本想要设计他逼迫的人,是我自己。” 春狩之时,逼迫皇太子妃行淫。 这样的大罪,足以株连三族。 谢渡闭了闭眼。 有些无力:“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沈樱道:“这点事情,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当时那位宠妃也没有死,只是被冷落。” 她弯唇,漆黑瞳仁却寒意冷彻:“我没有这样的苦恼,宋妄只会心疼我,不会冷落我。” 谢渡皱眉:“但以命相搏,终非上策。” 沈樱无意与他争论这个,看向他:“所以谢渡,你想要如何?” “你并非鱼肉之人,我并不厌恨你,也不想连累你,若你想要和离,我绝无二话。日后若有需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报你救我和亲之危。” 谢渡闭了闭眼:“和离这两个字,不必再提,我不想听见,今天不想,以后也不想。” 说完了底线,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沈樱的侧脸:“沈樱,你对我坦诚,我亦不会叫你失望,你所厌恨的,便是我所厌恨。” 沈樱道:“你本就出身世家,不必勉强自己,勉强的话,不会有好结果。” 谢渡骤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勉强?” 沈樱道:“没有人会背叛自己。” 因世家的存在,他得了无数的好处,一切都唾手可得。 他凭什么厌恨世家? 谢渡攥着她的手,牢牢不放:“这不是背叛,而是破茧新生。” 他叹口气,慢慢道:“这样的话,除却父母,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世家绵延百年,犹如大树,枝繁叶茂,乱枝杂干同样茂盛,若不及时清理修剪,早晚会吸干主干的养分,大树必会轰然倒塌。譬如谢继诵之事,对主干嫡支,便是重创。” “谢家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从中抽身。断绝与世家联姻为其一,姣珞嫁入寒门,我不娶世家女子。断绝官官相护为二,我入仕,唯有父亲、姑母知晓,没有亲朋故旧奔走。大义灭亲为三,数年来,以谢继诵为首的谢氏子弟,被父亲所杀、所贬、所罚者,不下三十。” “只不过,谢氏乃世家中心,需得缓缓图之,不可急,更急不得。” 沈樱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抛下他们?” 抛弃那些同行了百年的世家故旧,独留他谢家的破茧新生。 谢渡颔首,神色沉静:“所以沈樱,你我殊途同归。” 他将重音放在“同归”二字之上。 他松开沈樱的手,起身,缓声道:“至少,你和我之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接着道:“所以,和离二字,不许再提。” 沈樱微微颔首:“我并无和离的意愿。” 可她还是不理解:“谢家显赫至此,你破茧新生,要生到何处去?” 谢渡疏然一笑,朗朗如玉。 “天下之间,皆道我谢氏乃大齐第一高门显贵。然,大齐真正的第一高门,最大的世族地主,姓宋。” “可我谢氏既担了虚名,为何不能成真?” 沈樱愕然,此刻才当真信了他的话。 谢氏志在江山。 那谢氏的利益诉求与其他世家便是相背离的,矛盾不可缓解,不可调和。 如今谢太后、宋妄以及整个皇室宗族,有多想让世家全部倒台。 谢渡就会有同样的想法,甚至更严重。 毕竟,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夺取江山。 别的世家焉能不动心? 谢渡垂首,轻声道:“这是我谢氏最大的秘密,沈樱,你知道了,就得一辈子做我谢家妇。” 沈樱恍惚不解:“我没让你说,你自己说的。” 谢渡笑:“强买强卖,你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沈樱一时语塞。 第50章 夫妻只要她愿意坦诚 谢渡握住她的手腕,轻笑一声:“不逗你了。”不等沈樱生气,他飞快道:“我跟家里说明天再回去,今晚你是想在寺里住下,还是想出去转转?” 沈樱顿时忘了刚才的不满,仰头道:“去哪里?” 她双眸带着疑惑不解:“这个时辰,城内的邸店都要打烊了。” 谢渡心下一酸,声音轻了些:“去我在城外的庄园。” 他看着沈樱,慢慢问:“沈家亦有几个庄园,你不曾去住过吗?” 因为不曾住过,所以没有这样的概念。 沈既宣夫妇,亏待她甚多。 沈樱却不以为意,对此没什么反应,只问谢渡:“离这儿有多远?” 谢渡思索片刻:“约六里地。” 沈樱道:“那就去吧。” 自大慈恩寺出来,二人乘车去了城外庄园。 到门前时,马车停下,等候大门打开。 沈樱撩开帘子,向外望去,一座风景秀丽、山清水秀的园林映入眼帘。 谢渡本在车上闭目养神,这才睁开眼,缓声道:“阿樱,有件事要与你坦白。” 沈樱握着帘子的手指微微一颤,顿了顿,面色无异:“何事?” 她已有了揣测。 世家子弟素爱风流,金屋藏娇之举比比皆是。谢渡平日洁身自好,从未有风月艳事传出,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娇娇”,藏得旁人猜不到。 谢渡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应,突然弯唇,卖起了关子:“你以为是何事?” 沈樱抿唇,淡淡道:“金屋藏娇,古来有之。” 谢渡脸上的笑僵在唇角,双目微沉:“所以,你以为我在园子里藏了人?” 山河聘 第57节 沈樱反问:“不是吗?” 谢渡眉眼深邃:“那你不生气?不吃醋?” 沈樱困惑地看他一眼,像是不理解他为何说这种话。 谢渡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罢了。沈樱,没有你想的那种事情,蓄养外室的事情,我不会做。” 他神色极其郑重认真。 沈樱移开目光,轻声道歉:“对不起。” 谢渡问:“为何道歉?” 沈樱解释:“无端疑心你的品行,是我之过,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谢渡脸色淡淡,不见高兴愉悦。 半晌后,才淡淡道:“沈樱,你我夫妻,不需如此生疏。做妻子的疑心丈夫,不必道歉,我不是宋妄,不需要你费心哄着我。” “何况,你就算真的道歉,也不该是为疑心我的品行,而该是因为疑心我的感情。” 沈樱微怔。 谢渡又道:“我娶你,并非玩笑,而是真心实意要做夫妻。” 沈樱定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谢渡淡淡问:“那你呢?你是真心实意要与我做夫妻,还是要做个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沈樱抬眸与他对视,眼底毫无退缩之色,分外坦诚:“谢渡,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你想要的事情。若我表现的如你所愿,那只能是装的。” 这点倒不奇怪,谢渡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他目光深邃,对她道:“这样也好。” 沈樱半生跌宕,有过惨烈的经历,痛苦的回忆。 她对家庭、夫妻、情爱,不会有信心,更不会有信任。 她做不到,不想做,很正常。 但只要她愿意坦诚相待,以后种种,就全看他的本事了。 谢渡眼底带着轻微的笑意。 沈樱手指微微蜷缩。 马车又动了起来,越过高高的大门,进了园林内。 沈樱忽地想起:“你刚才要与我坦白的事情,是什么?” 谢渡转过头,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只是这庄园里,住了我的两个朋友。” 沈樱不解:“这有什么?何以用得上坦白二字?难道我不能见他们?” 谢渡直截了当道:“并非如此,阿樱,你还记得李明晖吗?” 沈樱一怔,“翰林院学士李明辉?”她有些茫然不理解:“可是我记得,去年春,他口出狂言,辱及高宗皇帝,已被鸩杀。” 谢渡点头:“对。当时这杯鸩酒,先帝派我父亲送去,被我调了包。我先与李明辉商议好,让他装死,之后偷龙转凤,拿一具尸体换了他,将他安置于此。” 沈樱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没能理解这个操作。 谢渡解释:“李明辉此人出身庶族,却有大才,是以常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但其人于治国理政处常能一针见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樱道:“所以,你是惜才。” 谢渡点头:“可以这样说。” 沈樱又问:“那另外一人?” 谢渡语调平平:“御史台,杜知维。” 沈樱恍然大悟:“前年秋,杜知维直言进谏,上书谢太后不顾民生福祉,圈地无数,逼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饿殍遍野。得罪了谢太后,被秘密处死,结果又被你救了下来?” 谢渡点头:“杜知维此人极有名,你应当熟悉。” 沈樱点头:“自然,他于杭州城一日斩六贪的故事,举世皆知。” 杜知维是个清介耿直之人,眼底揉不得沙子,更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 曾任杭州府监察御史时,查明杭州太守为首的几位主官竟贪腐受贿,与豪强勾结,掠夺百姓土地,抢夺百姓家产,逼得原先安居乐业的杭州城人丁凋零。 一怒之下,先斩后奏,杀了杭州城六位长官。 此事,令其上司、先帝等都极为愤怒,却拿他没有办法。 因其杭州一举成名,无数百姓拥戴。 被传唤上京时,杭州城百姓送至城外三十里,哀声、感激声、祈祷声绵延不绝。 因而,杜知维回京后,没被问罪,反而升了官。 直到后来,他秉公直言,得罪了谢太后。 纵有千万百姓拥戴,也再无活路。 沈樱疑惑不解:“见他们,为何要先斩后奏?” 谢渡摸了摸鼻子:“主要是,我忘了。” 今日本来他没有来这里的打算。 只是方才在大慈恩寺,听了沈樱跌宕不堪的经历,实在不忍看她在那里,回忆过去的旧事。所以才想着带她出来。 恰好,这座庄园距离大慈恩寺最近。 他名下庄园无数,只记得将这二人安置于京郊庄园中,但具体是哪座,不到跟前,是真想不起来。 若非瞧见了这座大门,恐怕至今也想不起来,这里头还放着两位惊世骇俗的朋友。 谢渡无奈:“既来了,到了门口再转头离开到底不好,不如见一见?” 沈樱想了想,道:“好。” 这两人,她都曾见过,如今却想看一看,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们会变成何种模样? 第51章 用人夜莺唱了整夜的歌 马车驶入庄园内,在一排房舍前停下。 下了车,不远处便有二人相携而来。 其中一人不过三十许,容貌俊秀,眉宇间带着疏狂之意,面上带着笑,朗声道:“明玄。” 另一人年岁略大,容色冷峻,紧抿着唇,甚为严肃的模样,冲谢渡点了点头:“明玄,许久没见。” 二人都是恪守规矩的君子,不经主人家的允许,一眼也不曾往女眷身上落。 谢渡颔首:“李兄,杜兄。” 他转过头,对二人介绍:“这是内人,沈樱。阿樱,这两位便是我向你说的李兄、杜兄。” 李明辉与杜知维双双点头,“夫人……” 沈……沈什么来着? 沈樱? 话音未落,又同时顿住,双双看向沈樱的脸,同时浮现震惊之色。 李明辉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是我看错了,还是记错了?” 杜知维亦是一脸迷茫。 他们二人出事时,沈樱已嫁给宋妄,做了皇太子妃,且多次出席宫廷祭祀等场合,朝中高官大多都识得她。 此刻,见着同名同姓,长相又一样的人,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谢渡之妻的身份。 沈樱莞尔一笑,温声道:“杜公、李公。”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 沈樱温声道:“二位,不若先进屋,慢慢说?” 二人骤然回神,连连应是。 几人进了屋内,围着方桌坐了。 李明辉忍不住道:“夫人,您这是……” 沈樱懂他未尽之意,温声解释道:“我长话短说,去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后,立崔氏女为后,册封我为贵妃,我不肯接旨,便被休弃下堂。三日前,我另嫁谢渡。” 话音甫落,李明辉已怒火中烧,猛然拍了下桌子,怒不可遏:“荒唐!” 他起身,怒意难消:“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当今却因身登高位便抛弃发妻,另择高门令族,简直岂有此理!” 杜知维亦紧蹙双眉,双手握拳,砸了砸桌面:“若我尚在庙堂,绝不许如此之事发生,无过错而休弃发妻,当真荒唐!” 杜知维在朝时间略长些,对沈樱有所了解:“您嫁入东宫之后,勤俭恪朴,秀慧谦谨,容德懿范,先帝亲赞佳媳,举世无人能够置喙半句。如今皇室却做如此行径……” 他摇了摇头,眉头垂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沈樱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皇室荒唐事,又何止一二,我的事在其中,不过是件小事。” 二人同时叹息。 谢渡坐在一侧,神色温和,亲手给三人倒茶,慢慢道:“看你们如此生气,倒显得我格格不入。” 他脸上带着笑意,温和道:“若宋妄如你们所期盼的一样,做个贤君圣主,我又去哪里娶妻?” 李明辉放声大笑:“有理!” 又看向沈樱:“因祸得福便是如此,要我说,弟妹你嫁给明玄,比做那劳什子皇后强得多。” 杜知维亦点头道:“明玄品行高洁,如秋蝉孤松,能相伴左右,确是极好。” 沈樱莞尔。 闲聊间,侍女从门外进来禀告:“郎君、夫人,晚饭摆好了。” 山河聘 第58节 谢渡点头,道:“杜兄、李兄,先用饭吧。” 李明辉笑着起身:“刚才我特意让人挖了珍藏的老酒,明玄与弟妹都尝尝。” 谢渡道:“却之不恭。” 李明辉的酒极好,珍藏数年之后,醇厚幽香,后劲绵长。 酒过三巡,谢渡望向二人,语含歉意,道:“其实明玄来见两位兄长,是有事相求。” 杜知维正色,诚恳道:“我二人的命是你所救,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不用客气。” 谢渡道:“数日前,我被册为豫州刺史,四月初二便要上任。” 杜知维道:“这是好事,凭明玄的才华本领,定能造福一方百姓,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谢渡道:“不必兄长肝脑涂地,只是想求二位兄长,与我一同前往豫州上任。” 二人皆是一愣。 沈樱亦诧异地望向他。 谢渡苦笑一声,解释:“我初登仕途,便为一州长官,心底委实没有底气。而二位兄长皆为官多年,经验丰富,明玄诚心,请二位兄长襄助。” 李明辉听了,毫不犹豫道:“好,我随你去。” 杜知维犹豫片刻,随即坚定了神色:“我亦随你去。” 谢渡举杯:“多谢二位兄长大德。” 沈樱坐在一侧,瞥了他一眼。 及至晚间,他多喝了几杯酒,被扶进房间,收拾干净,躺在榻上。 沈樱才幽幽问道:“你不是说,原本没打算过来吗?怎么又说,今天来是为求他们两个?” 谢渡头微微发晕,却并没有大醉,闭上眼慢慢道:“临时起意。” 沈樱坐在一侧,漫不经心问:“是吗?” 谢渡睁开眼,看向她:“你不信?” 沈樱靠在枕头上,与他对视:“你觉得呢?” 真真假假,都是他说了算。 他一息之间变了说法,她也只能听着。 谢渡无奈,撑着起身,道:“我对旁人自然真真假假,但我对你,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沈樱抿唇。 谢渡还是头晕,揉着额角:“我骗你做什么?难道我跟你说是特意来找人的,你会生气吗?” 沈樱摇了摇头:“不会。” 谢渡握住她的手,放在颈间,倒在她肩上,亲密相拥的姿态,“阿樱……” 呼吸之间,炽热的气流扑在颈中。 沈樱垂下眼眸,对上他的眼眸。 眼底炙热的光亮,让她呼吸一顿。 谢渡靠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听,外面有夜莺的歌声。” 沈樱却无心分辨,所有感官,都被他炙热的唇舌、用力的双手占据。 桌上的红烛燃着柔软的光。 窗外,夜莺唱了整夜的歌。 待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隐蔽在层层叠叠的林木间。 翌日下午,二人才得以启程,从庄园回了谢家。 又过一日,清晨起床时,沈樱对谢渡道:“今日,可否陪我去舅舅家一趟?” 谢渡先是点头,“可以。”又问:“你舅舅是?在京城吗?” 不仅是他,满朝文武,也没几个知道,沈既宣原配夫人的娘家是何方神色。 沈樱点头:“我舅舅是户部员外郎,姓林,讳上汝下靖。” 谢渡不认得,也没听说过,点了点头:“我让人备一份礼,初次上门,不可失礼。” 沈樱道:“不必太贵重,舅父家境贫寒,若太富贵,会让他无所适从。” 谢渡点头,道:“待会儿你看看。” 备好礼物,二人出发。 马车一路从富丽堂皇的长宁街出发,路过安宁街、崇宁街等达官贵人聚集之所,一路奔向南城。 南城,是京都平民聚集之地。 谢渡一路看着越来越低矮的房舍:“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都出身庶族,怎么你舅舅做了官?” 沈樱道:“舅舅能做官,是因我父亲的缘故。母亲去世后,为给林家一个交代,他便与萧氏商议,给舅舅一个官衔。舅舅原不同意,是我劝他接受,才有如今。” 说着,她叹了口气:“外祖家本也是县乡富户,奈何舅舅昔年生了一场大病,将家产花了十有七八,若不做这个官,恐怕妻儿老小都熬不过去。” 所以,与其守着所谓的清高骨气,不如先活下来。 活下来,才有以后。 谢渡点了点头。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青砖瓦房前。 沈樱亲自上前敲了门。 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很快有人打开了门。 沈樱笑着迎向开门的妇人:“舅母。” 那妇人穿着简朴,头上仅仅戴了一根银簪,不施粉黛,见着沈樱脸上便带了笑:“阿樱!” 说着,朝门内喊:“阿远,阿意,叫你们爹爹出来,樱姐姐来了。” 很快,一位中年文士走了出来,远远道:“阿樱来了,快进来。” 沈樱甜甜喊:“舅舅。” 嗓音清甜,轻松欢快。 竟真的像个天真烂漫、年少无知的小女孩。 谢渡愕然看向她,沉稳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这竟是沈樱? 便是谢姣珞这个撒娇鬼,也捏不出这种嗓子来…… 谢渡有些恍惚。 林汝靖一眼便瞧见了谢渡,微微一顿,客气拱手:“谢使君。” 谢渡侧身避开,又回礼:“舅舅,您切莫折煞小辈。” 林汝靖有些迟疑,看向沈樱。 沈樱弯唇,挽住谢渡的手,笑吟吟道:“舅舅,明玄是您的外甥女婿,你万万不能给他行礼,否则他不敢进门了。” 林舅母拍了下丈夫的手背:“阿樱说的对,孩子第一次上门,别把人吓跑了。” 孩子?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自从十岁后,谢渡就没被人这么称呼过。 但此刻,他挂着真诚得体的笑容,亲热道:“舅舅,舅母和阿樱说的对,这是家中,并非朝堂,您若这样,我今儿就得在大门口吃饭了。” 林汝靖无奈一笑:“罢了,说不过你们,快进来吧。” 谢渡回过头,示意仆从将礼物搬进来。 林舅母看了眼,忙道:“怎的这样客气,来家里还带东西……” 谢渡道:“舅母,您别跟我客气才是,初次上门,别让我失了礼数。” 他这样说,林舅母无奈一笑:“罢了,听你们的就是。” 进了屋,坐下。 谢渡与林汝靖漫谈:“舅舅在户部几年了?” 林汝靖道:“十年多一些。” 谢渡问:“便不曾调动分毫吗?” 林汝靖:“若有机会,自有世家子弟迎在前头,我能安安稳稳终老余生,已是满足。” 谢渡点头,叹道:“安贫乐道,舅舅的品行,使人敬佩。” 林汝靖只是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谢渡微微一笑,转念想了想,问道:“舅舅在户部干了十年,可还记得三年前,豫州颍川郡颍阴县洪灾,朝廷拨款几何?” 林汝靖摇头:“不是三年前,是四年前。颍河决堤,整个颍阴县变成了汪洋大海,损失惨重,当时,户部拨款三万七千八百两赈灾,又责令豫州府安置灾民。” 谢渡道:“这样小的一个县,舅舅也还记得?” 林汝靖道:“户部工作,作的便是细致,若连这都记不住,当真艰难。” 谢渡莞尔,又说起别的款项。 林汝靖皆对答如流,记得非常清楚牢固,分毫不差。 待到晚间,回到谢家,洗漱后躺在榻上。 谢渡拿着书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沈樱道:“你舅舅是个人才,做账上的事儿,一点都不会忘。” 沈樱懒懒应道:“他就是账房出身,做的一直都很好。” 谢渡若有所思。 山河聘 第59节 沈樱忽然抬眉:“你想做什么?” 第52章 盛名(捉虫)天人感应 谢渡道:“天下官职,能为者居之。户部侍郎前些时日告老还乡,这个空缺被萧家那位盯着,我觉得,与其给他,不如给你舅舅。” 沈樱一口否决:“我舅舅人微言轻,势力单薄,担不起这种重任。何况,从世家手中夺食,得罪了萧家,他日后绝不会有安生日子过,所以,谢过你的好意,但不用。” 谢渡温声道:“你尽管放心,我举荐的人,萧家不敢得罪。” 沈樱却坚定摇头,语气淡淡:“我说了,不用。” 谢渡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听你的就是。” 沈樱神色缓和了些,轻声解释:“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要帮扶他们。只是你出身世家,恐怕不懂我们寒门子弟的苦处。” “你举荐我舅舅做了高官,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没有人敢明面上对他不满,可背地里的阴私,是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住。” “当年我做太子妃时,旁人畏惧我的身份,明面上无人胆敢不敬,可背地里那些人怎么说的,你应当也知道。而且那时我甚得先帝的喜欢,可宫中那些个世家出身的妃子,却仍会暗暗讽刺我不懂礼仪。” 谢渡便叹了口气:“是我自负。” 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多谢阿樱提点。” 沈樱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愣了一下。 谢渡脸上带了笑意,笑吟吟问:“怎么这个反应?不愿意吗?” 沈樱摇头:“只是没反应过来。” 她侧目看着谢渡俊秀的眉眼,无奈道:“你不必与我客气。” 谢渡随即道:“是我的错,你我夫妻,的确不该如此生疏,容易伤了情分。” 沈樱虽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却还是敏锐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话间,谢渡离她越来越近,一双手,已抚上腰间。 沈樱咬了咬下唇,垂下了乌黑浓密的眼睫毛。 当晚,窗外落了雨。 这雨一下便是好几日的阴暗潮湿,待放晴那天,已是三月二十八。 沈樱坐在书房中看书,门响了声,抬眼就看见谢渡推门进来,身上紫袍格外英俊。 她抬眸望着他。 谢渡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弯腰俯在她颈间,笑吟吟道:“在看什么?” 沈樱将书皮翻转过来,露出封皮上“春秋繁露”四字。 谢渡轻“啧”一声:“我小时候,最讨厌这本书。”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笑了笑:“不知道,大约是不喜欢天人感应那一套学说,总觉得虚无的厉害。” 沈樱点了点头,道:“你不喜欢,有你的理由的,我就很喜欢。” 谢渡看她:“那你为什么喜欢?” 沈樱点了点书皮,“你不喜天人感应之说,觉得虚无,不寄托希望于神灵鬼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想要的皆唾手可得,不想要的便可弃如敝履,因而不需要上天为你实现什么。而我和天下间无数的百姓一样,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以己之身无法解决,总会生出求助苍天的想法。” “有理。”谢渡点了点头。 沈樱又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谢渡:“还有其二?” “自然。”沈樱笑了笑,“凡你想要做的事,都能做到,不需借助外力,自然人人敬服。可我做事,有天意相帮才能让人信服,这公羊学,恰好助我一臂之力。”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看了眼天色,问:“怎的这个点回来了?” 这几日,谢渡已开始履职,日日被传唤至紫薇台听政,不到下午回不来。 此刻,还不到午时。 谢渡回神,对她道:“你还记着前段日子咱们和乌木沙谈判的事情吗?” 沈樱:“那三千二百匹马?” 谢渡笑着摇头:“不,是一千二百匹。” 沈樱心领神会:“那一千二百匹马送到京城了?” 谢渡点头:“没错,如今正在城外十里处,兵部的人已去接收,宫中传旨,让京兆府悄无声息释放乌木沙。” 沈樱有些不解:“听起来与你无关。” 谢渡莞尔:“这些事情的确与我无关,不过,阿樱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且不会忘。 从风华卓然的有才君子,到人人敬服的青天老爷,在此一举。 谢渡垂眸看她:“阿樱预备,怎么做到呢?” 沈樱轻轻一笑:“明日一早,京都内外,便会传遍你与乌木沙谈判的消息。” 谢渡提醒她:“但我们答应了乌木沙,要让他毫发无损、名誉无忧地回到羌国。” 沈樱扬起手中的书册,面上带着温婉坚定的笑意:“我自有我的法子,你明日去大街上看看就好。” 谢渡凑近了,调笑:“不能提前告诉我?” 沈樱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推开他:“这是惊喜。” 谢渡笑纳了她的惊喜。 沈樱握着书,回到卧室,见了踏枝。 随后,踏枝拿着一百两银子出了门。 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翌日清晨,谢渡睁开眼,便迫不及待将沈樱从被褥中挖了出来。 沈樱处在茫然困惑中,双手握成拳头,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道:“干什么?” 谢渡:“起床,出门。” 沈樱闭着眼,蹭了蹭枕头,没搭理他。 谢渡道:“我在秋白楼定了最好的位置,想去听一听,你做了什么事,你不跟我一起?” 沈樱懒懒道:“你可以自己去,或者找朋友陪你,我并不好奇。” 谢渡很坚持:“你若不在跟前,我可能会听不懂。” 沈樱一时无言。 她睁开眼,盯着谢渡的眼睛,颇有些困惑。 听不懂?有些不要脸了吧?谢渡向来被称赞聪慧无双,悟性极高,若连个故事都听不明白,那真是名不副实。 沈樱无声叹了口气,坐起来,起了床。 随后,两人乘车前往秋白楼。 秋白楼今日很热闹,大堂立了个说书台,说书先生穿一身旧衫,手握折扇,立在桌后,绘声绘色讲着今日流行的故事。 “话说那羌国乌木沙王子,端得是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传说中能沟通神灵,羌国的老百姓纷纷称呼他是长生天的第一子,威望重、地位高。” “今年年初,乌木沙王子随着这个使者团,进了咱们大齐,参拜吾皇圣躬。却不料,当天喝多了酒,在奉天殿昏睡过去。” “这一睡不打紧,却做了个飘飘欲仙的梦。乌木沙王子自述,他在梦里见着了神仙娘娘,喝了神仙酒,吃了神仙果,乘了神仙车,那简直是人间未有之享受。” “一个破梦,还编成故事来说?快滚下去,不如唱一出樊梨花!” “各位看官,你们可别不信。”说书先生神秘一笑,“听我细细道来。” “乌木沙王子自述奇梦,旁人也跟你们一样的反应,没人觉得是真。可当天,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王子的书桌上,竟多了一盘水果,与他在神仙娘娘那儿吃的一模一样,这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且说这乌木沙鬼迷心窍,又吃了那果子,当晚又做梦,再次梦见了神仙娘娘,娘娘问他,怎么还不找人买棉花去羌国,乌木沙这才知道,原是神仙娘娘怜悯羌国每年冻死的百姓,特意托梦给他。” “于是,乌木沙甚为感激,十分重视,连忙找上了吾皇圣躬,祈求圣上赐下棉花,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圣上交给了豫州刺史,谢家明玄来办。” 说书先生猛然一拍惊堂木。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说书先生道:“谢明玄此人,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人出身尊贵,容貌俊美,才华横溢,悲天悯人,先帝称赞其为谢家宝树,真真是神仙一样光风霁月的人物。” “此事方交给他,满朝文武皆有异议,纷纷进言,说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公子,可别拿着我大齐的棉花,去救羌国的百姓啊!” 有百姓在底下道:“是这个理,那棉花是咱们一朵一朵种的,可不能给他们。” 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方继续道:“可这就是杞人忧天了。谢家明玄何等人也?谢相之子,谢相这等青天,岂会当真养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 “且说谢明玄接手此事后,去见了乌木沙,乌木沙要求大齐赠棉于羌国,或低价出售,救羌国百姓于水火,以扬国威。谢明玄却道,羌国百姓冻饿而死,着实可怜。但他是大齐的官儿,羌国的百姓在他眼里,比不上咱们大齐的百姓,他不能为了羌国百姓,伤了大齐百姓的利益。” 围观者纷纷叫好。 说书先生继续道:“乌木沙惦记着神仙娘娘的指引,提出市价购买。谢明玄却道,大齐不缺钱,不要钱,他若诚心想买,就拿羌国的良驹宝马来换。” “乌木沙便提出,一匹马换一百斤棉花。” 有老百姓点头:“差不多是这个价钱。” 一匹马约摸十两银子。 棉花价贵,百文一斤,百斤也约摸十两银子。不过,羌国的良驹能卖到十五两,算起来是大齐赚了。 没想到,说书先生继续道:“饶是如此,谢明玄仍旧不愿意,最终提出,给他三万斤棉花,但要拿一千五百匹马来换,乌木沙自然不乐意,经过讨价还价,最终确定,一千二百匹马,换三万斤棉花。” 大家都懵了,一时间换算不过来。 说书先生却已经算好了:“一匹马算十两银,一千二百匹,便是一万二千两。一斤棉花百文钱,一万斤便是一千两,三万斤不过三千两。谢明玄足足为我们大齐,多赚了万两银啊!” “这是真的假的?”有人质疑。 山河聘 第60节 不等说书先生开口,已经有人主动道:“当然是真的,昨天我从城外路过,就见有官兵在清点马匹,一千多匹,肯定就是今儿故事里说的事儿。” 当即,底下议论纷纷,都很激动。 有人问:“这位谢明玄如今是个什么官,事情办的这么漂亮,朝廷没给他升官吗?” “从羌国给咱们大齐赚钱,他是头一份,不愧是谢相的儿子。” 任底下问题无数,说书先生都只微笑不语,丝毫没有解惑的意思。 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下一场开讲。 神神秘秘的姿态,引得百姓更加好奇。 谢渡在包厢里听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你的手笔?” 沈樱手中握着一盏热茶,轻笑一声:“不好吗?” 谢渡道:“极好。” 当然是极好,深入浅出,人尽皆知。 最重要的是,捏准了他和乌木沙所需所求。 乌木沙求羌国民心,求名誉不损,沈樱便为他塑造一个爱民如子,受上苍眷顾的形象。 谢渡声名显赫,却无人信任,她便为他打造一个爱民如子、精明能干的形象。 这一局,不会有人不满意。 第53章 心思夫人色若春花,着实令人倾心…… 这一局,不会有人不满意。 但,到底显得粗浅。 谢渡两指微屈,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只是你这故事,大家也只听个热闹,恐怕没几个人当真。” 沈樱心平气和,道:“他们信不信的不重要,等乌木沙拉着三万斤棉花从京城出发回羌国,大家自然会信。” 战马放在城外,有无数百姓做人证。 棉花被乌木沙拉回羌国,亦有无数百姓作证。 两两为证,凭什么不信? 何况,大齐的百姓信不信前半段的神话传说,并不要紧。 他们只需要相信,谢渡拿价值三千两的棉花,从羌国换来了价值四倍的战马,就足够了。 这已经足以令百姓们对他改观,不再将他视为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鱼肉百姓的官宦子弟,而是为国为民的经济之才。 谢渡所求,不过“名声”二字。 这一个故事,足以达到目的。 谢渡蓦然抬头。 沈樱道:“陈郡盛产各类农作物,从你手中拿出三万斤棉花,应当不是难事,可以借此机会,将积压的陈年棉花,高价卖给乌木沙。我想,就算是每斤二百文,乌木沙也会咬牙收下。” 谢渡不由愕然。 没想到,她编造的这故事,竟还有后手。 回过神来,便觉得她言之有理。 羌国上下,不论王族还是百姓,皆信奉苍天神灵,以沟通神灵为贵。 如今,他们既说乌木沙受神仙指引,大肆购买大齐棉花,帮助羌国老弱度过下一个寒冬。便是给他脸上贴金,将他“长生天第一子”的美名树的格外牢固。 只要他拉回了棉花,那往大齐运送战马的事情,就不会成为他的把柄,而会变成他的助力。 如今,羌国正处在夺储的关键时期,乌木沙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谢渡颔首:“三万斤棉花,不值一提,随时都能拿出来。” 沈樱淡淡提醒他:“若乌木沙自己运输,你只收他一百二十文每斤,若是需要商队护送,便收他五百文每斤。” 谢渡愕然看向她。 沈樱眉目平静无波:“商队护送至齐羌之交,会有极大的损耗,一路奔波,价格翻个三五倍,很正常。” “你可以问问乌木沙,羌国的棉花市价几何?” 可这是不一样的。 商队运送物资到羌国,一路上风餐露宿,危机重重,损耗十之五六是常事,连商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所以东西到了羌国,往往翻个五倍以上。 但乌木沙的棉花,大齐的人不会拦,羌国的人也不会拦,这一趟商队前往,做的实则只是搬运罢了。 一辆马车,能拉货五百斤。 三万斤,只需要六十辆车。 但却能要乌木沙一万五千两银子,合计一辆车便能赚二百五十两。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沈樱理所当然:“所以才只收他们五百文。你得知道,每至冬季,羌国的棉花,价高时能达八百多文一斤,五百文已经是非常优惠的价格了。” 沈樱所言,亦是事实。 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乌木沙应该都会出这一万五千两银。 从秋白楼出来,二人一同去了驿馆,乌木沙已经从京兆府被放出来,现正住在驿馆中疗养。 瞧见二人携手而来,他脸色难看,冷冷道:“二位前来,是看我笑话?还是有什么指教?” 牢狱里走一趟,吃了亏,认了栽。 饶是乌木沙这等莽汉,也变得文雅了。 谢渡拉着沈樱,宾至如归地坐下,笑了声:“都不是,是我想和王子做笔生意。” 乌木沙戒备地看着他,压根不接话,明摆着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谢渡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想来今日王子没有出门,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他记性极佳,很快将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 果不其然,乌木沙的脸色,当即变了。 谢渡含笑:“双赢的生意,王子不做吗?” 乌木沙却不信,狐疑道:“你做这许多,难道所求的唯有钱财?” “王子何以如此发问?”谢渡失笑,摇了摇头,“钱财诸事,不过小节,不过我也不嫌多。现如今,我与王子一样,最要紧的是名声。” 乌木沙却道:“就算要买棉花,我也可以找别人买,为什么要找你?” 谢渡笑了笑:“只为人多口杂四字。天下间没有拿着钱买不到的东西,但多一人知晓,王子便多一分危险,与其找别人,不如找我。”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眉眼间俱是优雅的风度。 乌木沙冷冷瞪着他。心底却很清楚,这人风度翩翩的外表下,一颗心却没这般洁白如玉。 不过,他说的的确有理。 乌木沙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你卖多少钱?” 谢渡道:“一百二十文每斤。” 乌木沙倒也知道大齐的物价,一百二十文每斤,三万斤也才三千六百两,这个价格并不算很高:“成交。” 谢渡道:“三万斤棉花,明日送来驿馆,交给王子。” 乌木沙蹙眉:“我们使者团不过百人,你得找人给我送到羌国边境。” 谢渡哑然失笑:“王子,棉花在京都卖是一百二十文,但若运到羌国,就是其他的价格了。” 乌木沙道:“少废话,多少钱?” 谢渡道:“五百文。” 乌木沙脸色大变,怒道:“你狮子大开口。” 谢渡毫无心虚之色:“是不是狮子大开口,王子心知肚明。你们羌国的棉花价值几何,更不用我提醒。若王子不满意,可以去找别人,看看人家给你的价格,是高还是低?” 乌木沙瞪着他,半晌后闷闷不乐道:“成交。” 五百文一斤,在羌国不算贵。 若找旁人,只会比他更狮子大开口。 乌木沙心里有谱,还是只能妥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求于人,便丧失了主动权。 乌木沙越发后悔,当日一时冲动,做了那等挑衅之举。 他本只是想给大齐的官府一点难堪,以扬羌国国威,却不曾想,竟碰见了谢渡。 赔了马,又要赔钱。 真是憋屈。 思及此,乌木沙猝然抬头,看向谢渡:“不对,我给你的分明是三千二百匹马,你交上去的,只有一千二百匹?剩下两千匹……你中饱私囊?” 谢渡微笑:“这与王子无关。” 乌木沙自觉捏住了他的把柄:“你不怕我告诉齐皇吗?” 谢渡便问:“王子,告发人要有人证物证,否则便是污蔑,您有吗?” 当初那纸协议,唯有一份,由谢渡拿着。 乌木沙被动至极。 乌木沙道:“虽无证据,但我让人往大齐送了三千二百匹马,一问便知。” 谢渡轻笑:“那我就要禀告吾皇,去查一查,羌国狼子野心,运送战马进我大齐境内,是要做什么恶?” 乌木沙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山河聘 第61节 谢渡道:“王子对我有所误解,我并不在意皇室对我的看法,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旁人的污蔑伤不了我一分一毫。但王子您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奉劝一句,若无必要,你拿了棉花我拿了钱,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就当从未有过此事。” “否则。”谢渡扬唇,“我不介意与王子两败俱伤。” 乌木沙心下一惊,察觉出他的威胁之意。 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答应你就是。” 谢渡微微一笑,起身:“那我便先告辞,明日,会有商队前来和王子交接。” 言毕,谢渡牵起沈樱的手,转身离去。 乌木沙看着二人的背影,忽而冷冷道:“阁下与夫人倒是恩爱,夫人色若春花,着实令人倾心。” 谢渡脚步一顿,回头,语气蓦地森冷:“王子,奉劝您一句,不该动的心思千万别动,否则,会死。” 乌木沙不敢硬碰硬,盯着沈樱,眼底掠过一丝戾气:“谢郎君,来日方长。” 谢渡神色亦冷,上前半步挡住沈樱,“但愿王子能来日方长。” 乌木沙当即一怒:“慢走不送。” 谢渡抓紧沈樱的手,眼底带着寒意。 沈樱神色平常:“你被他吓着了?” 谢渡转头看她:“阿樱,我担心,他对你出手。” 沈樱不以为意:“他能对我做什么?我已嫁你为妻,和亲之事断不可行。他若要对我出手,便只能强劫,你以为如今他敢吗?” 谢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多心。” 乌木沙自己都说,来日方长。 如今的境况下,他必是不敢的。 待到日后…… 谢渡垂眸,日后,他也绝不会让乌木沙有机会对沈樱下手。 既然乌木沙敢动不光彩的心思,那他便不能放过他了。 这样想着,谢渡却越发抓紧了沈樱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沈樱低头看了眼二人交握的手,无奈,笑问:“你被吓着了?” 谢渡道:“事关于你,自然多一重担心。” 沈樱反握住他,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你不必忧心我的安危,我会保护好自己。这数年来,也没人能真的伤了我,区区一个外族王子,又算得了什么。” 谢渡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 脸色缓和了些,轻笑一声:“阿樱着实厉害。” 说话间,二人走到马车前。 沈樱早就困了,见四周无人,才放松打了个呵欠,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泪光,扶着谢渡的手臂:“扶我上车。” 谢渡便笑了,将她送上车,自己跟着上去。 车内,沈樱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我先睡会儿,到家叫我。” 谢渡点了点头。 车夫扬鞭,马车平稳快速地向长宁街奔去。 第54章 出发你爱过宋妄吗? 三日后,乌木沙王子带着使者团,拉着三万斤棉花,六七十辆车浩浩荡荡从京都上路出发,彻底坐实了近日京都的传言。 从京都到羌国,凡所经之地,传言如沸。 “谢明玄”三字,以不同以往的方式,进入了朝野内外。 而传言中心的谢渡,此刻正立于长乐宫内,向谢太后行礼。 谢太后双目探视着他,慢慢问:“明玄,你是否明日便要出发去豫州了?” 谢渡道:“回太后,正是明日。” 谢太后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忽然感慨了起来:“一转眼,阿渡也到了弱冠之年。姑姑还记得你年幼时,依在我腿边,奶声奶气地说,以后要当个好官,为姑姑姑父分忧。” 谢渡垂首,轻声道:“明玄之心,从未变过。” 谢太后温声道:“姑姑信你,今儿叫你来,不过是想嘱咐几句,去豫州上任之后,要以百姓为要,忠君爱民,恪尽职守,不要辜负姑姑和你父亲的信任。” 谢渡道:“是,臣遵旨,必定鞠躬尽瘁,不辜负太后与陛下厚爱。” 谢太后看着他,弯唇笑,蓦地话锋一转:“其实,就算姑姑不嘱咐,阿渡也一定能做好的。这几天连宫里都在传,阿渡是个爱民如子、忠君爱国的好官,姑姑听了很是欣慰。” 谢渡垂首。 绕来绕去,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想来,是听得外头流言甚广,见他声名鹊起,便坐不住了。 今日之举,是试探,更是警告。 谢渡苦笑,拱手道:“太后所说的传言,臣亦有所耳闻,却始终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因何而起。” 谢太后盯着他,慢慢道:“哦?明玄不知道吗?” 知道与否,都不能承认。 谢渡一口咬定:“若太后娘娘知道,还请明示,臣好去问问那人,为何将我与乌木沙编排在一起。” 谢太后道:“本宫不知道从何而起,只是觉得,这桩桩件件都与事实相符,想来是局中人所传,所以问一问,没想到明玄也不知道。” 谢渡略一思索,抬眸:“太后的意思是说,这流言可能是乌木沙所传?” 谢太后一愣。 谢渡言之凿凿:“定是乌木沙无疑了。外头这桩流言,从乌木沙梦神说起,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乌木沙造势,定是他借力打力,故意为之。” 谢太后顿了顿,似笑非笑看着谢渡:“明玄当真如此以为?” “若非如此,”谢渡顿了顿,与她对视,神色间毫无异常,“太后以为,是谁所为?” 谢太后骤然大笑:“本宫没有以为,也不在意。”她望着谢渡,语气越发温柔和善,“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何必追根究底,总归对我大齐而言,并非坏事,不是吗?” 谢渡道:“太后高瞻远瞩。” 谢太后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抬手拍了拍谢渡的肩膀:“对明玄而言,更是好事,姑姑很高兴。这下子,你去豫州做官,定能更加如鱼得水。” 谢渡弯唇:“姑姑一腔慈爱之心,明玄甚为感念。” 一缕阳光,从菱格窗透进来,照在大理石的地砖上,灿烂辉煌。 谢太后盯着谢渡的眼睛,笑得真诚:“做姑姑的,哪有不疼爱侄儿的。你明日便要出发,姑姑为你准备临别之礼。” 她拍了拍手。 侍女碰着托盘进屋,在二人跟前站定,莺声软语:“太后娘娘。” 谢太后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拿起上头的东西,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递给谢渡。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明玄乃人人赞颂的世家君子,有孤松玉露之风,这块玉正合明玄气度。” 谢渡面色不变,双手接过,“臣谢过太后娘娘。” “好了,天色不早,你先回家吧。”谢太后笑了笑,“好好陪陪你父母,本宫就不霸着你了。” “臣告退。”谢渡恭恭敬敬。 他退出宫门。 谢太后脸色遽然一变,森冷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侄儿,年岁越大,越发滴水不漏。 她以玉比喻他,让他谨记“孤松玉露”的君子之风。 是为提醒他,她已知流言乃他所为。更是警告他,做好君子,切莫妄想其他。 谢渡听得明白清楚,却能不露任何异色。 养起功夫,不像二十岁,倒不输他的父亲。 果真不容小觑。 一侧屏风后,走出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萧兰引紧紧蹙着眉头,扶谢太后坐下,“太后娘娘,您信他的话吗?” “不信。”谢太后淡淡道,“他嘴里吐出来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您为何轻易放走他?” “凭什么不放他?”谢太后眉目冷淡,瞥她一眼,“纵然人人都知道这流言是谢家和谢渡所传,但谁能拿出证据?没有证据,谁敢和他们撕破脸?” 萧兰引不服:“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谢太后端起手边茶盏,不紧不慢道:“别说没有证据,就算真的能够拿出证据,又能如何?” “臣妾不懂。” “与乌木沙谈判,是本宫和陛下交给他的任务,他做的这样好,超额完成了任务,本宫能问罪于他吗?只怕还要嘉奖他。” 萧兰引抿唇:“可是,他与乌木沙勾结,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谢太后叹了口气,摇头道:“天真!不过区区三万斤棉花,又不是军火武器,如何称得上通敌叛国?按照你这个说法,那在边境做生意的商队、百姓,个个都是通敌叛国不成?朝廷从未禁止过与羌国互市,他此举合情合理。” 萧兰引道:“那便放任不管吗?” 谢太后摇了摇头:“日后再说吧。” 却也心知肚明,除非她与宋妄的权力成长到彻底不需要忌惮谢家、忌惮世家的时候,否则纵然再过十年二十年,她的不满,也只能全都咽进肚子里。 又一轮日升月落,便是四月初二。 晴光灿烂的早晨,谢渡沈樱二人辞别父母亲朋,登上了远行的马车。 一行六辆马车行至城外十里亭时,被人拦下。 山河聘 第62节 望着远处熟悉的背影,沈樱揉了揉额角,拍拍谢渡,二人一起下了马车。 宋妄等在那里,遥遥望来,眼里只有沈樱一人,将谢渡忽视了个彻底。 近了,他眼圈顿时泛起了红,嗓音喑哑:“阿樱。” 沈樱在他三步外停下,行礼:“陛下安康。” 谢渡亦拱手:“陛下安康。” 他抬眸,看了眼宋妄通红的眼圈,抢在宋妄之前开了口,假惺惺问:“可要我退后几步,让你们单独谈谈。” 宋妄正要答应。 沈樱伸手,扯住谢渡的衣袖,声音冷淡:“站在这儿别动。” 谢渡弯了弯唇,老老实实站着,对宋妄露出个笑容,像是无奈,更像是炫耀。 宋妄只觉扎眼得很,避开他的脸,看向沈樱,哑声道:“阿樱,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沈樱语气冷漠到近乎冷酷:“我已嫁了人,背着夫君与前夫单独相处,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陛下有话,还是当众说吧。” 宋妄几乎是哀求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瓜田李下?” 沈樱淡淡道:“既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便事无不可对人言。” 宋妄垂眸,有些难过:“你非要如此吗?” 沈樱点头:“是。” 宋妄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里建设,抬眸勇敢与沈樱对视:“阿樱,我想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昔日的三年之约,我仍会当真,绝不敢忘。三年之后,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三年之约? 这话奇异,沈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没能体会他的思路,有些无言以对。 宋妄却将此当成了什么信号,精神振奋了些,“阿樱,我先走了,来日再见。三年后,等着我。” 他看了谢渡一眼,眼底全是警戒的冷意,还有一丝得意,随即,上马离开。 待他走远了,沈樱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眼谢渡。 谢渡仍是那幅无波无澜的表情,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我们也走吧。” 沈樱拽住他,轻声问:“你不生气吗?” 谢渡情绪稳定极了:“为什么生气?” “他当着你的面,对你的妻子说这种话?” “是他对我的妻子示好。”谢渡心平气和,“阿樱光艳动人,倾心于你者不止一二,若我因旁人示好就生气,这辈子就只剩下生气了。” “若你对旁人示好,我才该生气吧?”谢渡笑问。 此言甚为有理。 沈樱松开他的衣袖,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 谢渡甚至笑了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亲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沈樱便以为,他真的没有生气,对此没什么反应。 也对,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是不该为这种事情生气。 扪心自问,换位思考,若有某个女子对谢渡示好,她也肯定不会生气。 直到晚间,一行人下榻驿馆。 谢渡握着她垂落的长发,俯身在她耳边,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问:“你爱过宋妄吗?” 沈樱猛地一激灵,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谢渡仍是笑着的,嗓音暗哑:“爱过吗?” 沈樱手指掐住他背部的肌肉,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很清晰地察觉到,身上人愉悦的情绪。 谢渡亲了亲她的侧脸,温声道:“那就好。” 沈樱闭上眼,一时无言。 满心却都在吐槽:原来,成熟稳重都是假的。 四月,小雨淅淅沥沥,随风潜入了春夜。 谢渡温柔的声音,也随着风雨声,悄悄钻入了耳鼓。 第55章 豫州哥哥 豫州治所设在河南郡洛阳府,距离京都不过八百多里,路程五日。 按照原定计划,四月初八,一行人便可到达刺史府,正式上任。 进入洛阳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在驿馆吃晚饭。 吃到一半,杜知维清了清嗓子,问:“明玄,你打算直接入主刺史府吗?” 谢渡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杜兄有何指教?” 杜知维看着他,认真问:“你对豫州的官员设置、风土人情、地貌水文等等,了解几何?” “上任之前,我去吏部查阅过档案,豫州诸郡正副官员,都十分了解。我出身陈郡,对豫州的地貌水文曾于书中读过,大约知晓一二。”谢渡答,随即有些迟疑,“但如民间百姓的风土人情,的确一无所知。” 谢渡不由惭愧:“看来,我要学的,还有许多。” 杜知维却已经是极为满意了:“明玄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非常令我惊喜。你有所不知,凡世家子弟初任地方官,往往一问三不知,全听从幕僚做主。但为一地长官者,若是一无所知,便会被人蒙蔽,导致大灾祸。” 谢渡点头:“言之有理。杜兄久历地方,政绩斐然,百姓爱戴,我多有不及,还请杜兄教我。” 杜知维道:“我与明辉商议了几日,认为还是暂且不要入洛阳,先在豫州各处走一圈,看看各地风土人情,农商之业。” “唯有做到心中有数,日后处理政务,方能游刃有余。” 谢渡果断点头:“就照杜兄所言。” 说完,他看了眼沈樱:“阿樱?” 沈樱点了点头,也没意见,只是问道:“豫州下辖六郡,河南郡、陈留郡、颍川郡、汝南郡、陈郡、襄城郡,从哪儿开始看?” 谢渡问:“你觉得呢?” 沈樱道:“向东前往颍川郡,行至陈留郡,再往陈郡、汝南郡,经由襄城郡回洛阳。” 这是一条,完全不重复的路线。 其他人都无异议。 杜知维却有些诧异,愕然看向沈樱:“夫人竟对豫州建制如此熟悉吗?” 于是,第二天一早,车队从洛阳城前绕过,一路向东,奔向颍川郡。 颍川乃大郡,人口众多,物阜民丰,城内热闹,不输京都内外。 端得繁华安逸。 从热闹的城内,走到田间地头。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在地头的小径上走着。 四月,正是小麦灌浆结束,进入黄熟期的时候。 一眼望去,滚滚麦浪,黄绿交织,宛如织锦。 谢渡地头,拨弄着一株麦穗,细细看着麦粒和穗子,奈何半分不懂,只好问:“这麦子算长的好吗?” 沈樱低头看了眼,点了点头:“还算饱满。” 谢渡诧异:“阿樱还懂这个?” 沈樱淡淡道:“我年幼时家里也种过地。” “但你祖籍会稽,应当不种麦子,而是水稻。” “都是一样的。” 她接过那根麦穗,向谢渡解释:“这根麦穗里头,几乎没有空壳,露出来的两颗麦仁形状也圆润饱满,已经算是很好了。” 谢渡仔细看着,神态认真,半晌笑了:“如此看来,今年百姓们能过一个丰收年。” 沈樱却摇了摇头:“未必。” 谢渡不解,疑惑看向她。 分明是她自己说,这麦子长的不错。 怎么又成了未必? 沈樱道:“有句俗语,叫不怕三月雨,就怕四月风,说的就是小麦。这些年来,每当哪年小麦长的好,到临近收割时,便常常连日阴雨,导致百姓损失惨重。” 杜知维脸上泛起一丝不忍,却还是认同道:“自我为官以来,这几乎是金科玉律。若有哪年能够真的风调雨顺,顺顺利利,便是苍天护佑了。” 谢渡慨然叹息:“原来如此,天下百姓,殊为不易。” 沈樱抬眸远眺,目之所及,皆是滚滚麦浪,她声音清淡柔软:“谢渡,我们找个农家用饭吧。”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谢渡自然不会拒绝。 谢渡、沈樱、杜知维、李明辉一行四人往村庄内走去,走了约摸半里地,便瞧见一座低矮的茅草屋。 一位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大娘站在矮矮的草泥墙内,墙内一座草棚,棚下用泥土垒着灶台,放着一只铁锅。 大娘拿着葫芦瓢,正往锅里添水。 沈樱脚步一顿,征询其余三人意见:“就这家吧。” 谢渡点头:“我去……” 沈樱拽住他的衣袖:“还是我去吧,你站这儿等着。” 她上前,敲了敲门。 大娘头都没抬,高声喊:“来了,吃了没?” 山河聘 第63节 沈樱脸上带了笑,声音柔甜:“大娘。” 突然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大娘抬头看向她,有些惊讶:“小娘子,你是……” 沈樱弯唇露出温柔的笑容,乖乖巧巧道:“大娘,我和三个哥哥是陈郡人士,准备回乡探亲,路过贵宝地,想讨碗水喝。” 大娘当即热情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喝水是吧,我这就给你们烧,天气凉,喝点热的舒服。” 沈樱转头,招手让另外三人过来。 谢渡走过时,她笑了笑,“三哥,大娘答应让你和大哥二哥一起喝水。” 谢渡低头,哑然失笑:“三哥?” 沈樱点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歪头看着他。 谢渡笑了笑,“妹妹替我谢过大娘。” 大娘拿瓦罐添了水,放在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坐在树墩子上,笑呵呵跟沈樱聊天:“谢就不用了,一碗水客气什么。我想问问,小娘子今年几岁了?” 沈樱弯唇:“十八了。” “婚配了吗?” 沈樱眨眨眼:“大娘觉得呢?” 大娘就笑:“我看你年轻美貌,温柔可爱,不像嫁了人的样子。” 沈樱从善如流:“我确实还没嫁呢。” 谢渡握着折扇的手一顿,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沈樱不理会他。 一侧,杜知维与李明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看谢渡。 谢渡无奈至极。 大娘一拍大腿:“你们是陈郡的?” 沈樱点头:“是。” “陈郡是好地方。”大娘笑吟吟看着沈樱,“凭小娘子的样貌,嫁给陈郡谢家的郎君也没问题,到时候就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沈樱眨了眨眼:“我们如今定居洛阳,我倒想着嫁在洛阳。” 大娘道:“洛阳不行,洛阳都是当官的,经商的,不保把,还是找谢家郎君好。” 谢渡闻言,脸上露出笑意,笑吟吟道:“大娘觉得,我这妹妹配谢家哪位郎君?” 大娘笑着摇了摇手:“我哪里认得谢家的郎君,只是听人说了两句,那个很厉害的谢大人,要做咱们的刺史,听说很是年轻有为,叫……” 她实在记不得名字,摇了摇头:“小娘子这么美丽,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配得上,就不用管是哪位郎君了。” 谢渡含笑,认同点头:“大娘说得是,我家妹妹本就是天仙。” 大娘顿时哈哈大笑,对沈樱道:“你这个哥哥真疼你。” 沈樱弯唇,笑吟吟道:“哥哥确实疼我。” 大娘边笑边感慨:“不过,你们兄妹都是神仙样貌,一个比一个好看。” 沈樱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哥哥比我好看些,以前就有人说,哥哥若是生计无着,可以找个富贵人家入赘,多的是豪门望族愿意招他做女婿。” 大娘忍不住感慨:“我要是有钱,有个闺女,我也乐意。” 谢渡一时无语,只好假装摇头笑了笑。 沈樱在旁弯着眼睛笑。 言谈之间,热水沸腾了起来。 大娘起身,拿出几个陶碗刷了刷,给他们倒水。 喝了两口水,沈樱笑吟吟问:“大娘在做饭吗?” 大娘道:“是啊,做晌午饭。” 沈樱:“那您家其他人呢?” 大娘:“我儿子跟着村里的木匠当学徒,今儿做工去了,儿媳妇回娘家了。” 沈樱有些诧异,直言问道:“那您夫君呢” 大娘一摆手,“死了百八十年了,搁地头上埋着,不提他了,小娘子吃饭了吗?” 沈樱略有些歉意,果真不再提,弯唇笑了笑:“赶路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吃。” 大娘道:“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随意吃两口,东西不好,吃口热气。” 沈樱有些羞涩:“那也太打扰您了。” 大娘道:“这有什么打扰的,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三个人也一样,几碗水的事儿。” 她起身,往锅里添水。 又从筐里拿出几个看不出材料的饼子,放到锅上蒸。 沈樱想了想,拍了拍谢渡:“三哥,把我们车上放着的干粮拿过来,麻烦大娘给我们热一热。” 大娘连忙道:“这是干什么,一口饭我还管的起……” 沈樱拦住她,笑道:“大娘,知道您热情,但我们真是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就这已经占了您的柴火,您千万别让我我们害臊了。” “你这小娘子,忒客气了……” 沈樱只是笑。 谢渡起身,往外走去。 大娘摇头,没再阻拦。 说话间,大娘锅里的饭食也好了。 其实也不过是稀稀的面汤,几个黑乎乎的饼子,一碗炒的青菜,一碗咸菜。 谢渡提着个包袱回来,在大娘跟前打开,从中拿出干粮,看了沈樱一眼。 沈樱接过去,数了四个饼,没有交给大娘,而是直接放在了大娘的筐里。 大娘不肯:“你这是干什么……” 沈樱只笑道:“大娘若是不肯收,这饭我们可不敢吃。” 大娘只得道:“你们这是白面饼子,我这是杂粮饼,怎么能一样。” 沈樱道:“都是填饱肚子的家伙,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有大娘的汤和菜,算起来是我们占了便宜。” 大娘拗不过她,叹了口气,只得道:“罢了,你们快吃饭吧,马上凉了。” 沈樱率先拿起那个黑乎乎的饼:“大娘,这是什么粮食做的?” 大娘道:“这是高粱面饼子。” 沈樱微微一怔,“高粱?” 谢渡亦有些诧异。 高粱,不是用来酿酒的吗? 杜知维已解释道:“你们年轻没见过,小麦一年只有一季,不够吃的,很多人家多是吃高粱大豆小米等杂粮度日。像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能有干饼子吃,已经是家境很好的了。” 说起这个,大娘忍不住接口:“是啊,搁在别人家,这个时候早没了吃的,全靠吃点野菜。” 杜知维叹息着摇头。 谢渡听了,没有说话,重重一口咬上那个高粱面饼子。 粗粝的口感,拉着嗓子眼,难以下咽。 跟吃石子的感觉相差不大。 沈樱偏过头,看他这幅样子,有些不忍心:“给我吧。” 谢渡垂着眼眸,一口一口,硬是咽了下去。 第56章 旧事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大娘家出来,谢渡一直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樱看看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无奈道:“既然不习惯,何必强逼自己。” 谢渡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旁人能吃,为何我不能吃。” 沈樱没说话,见他端起茶杯喝完,又倒了一杯:“多喝点水。” 她有些无奈,担心他不舒服。 他这辈子养尊处优,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甫一吃这种东西,身体未必受得了。 谢渡低低“嗯”了一声。 马场一路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杜知维:“天下百姓,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吗?” 杜知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未等谢渡松一口气,他叹息道:“天下百姓,日子不及此者,多如牛毛。” “太太平平,尚且只能过这样的日子,何况不太平的时候。” “昔年我在杭州一日杀六贪官,天下人都说我清介耿直,虽是好官,却性情暴戾,举止冲动,却全然不知其间内情。” 谢渡亦不知,道:“愿闻其详。” 杜知维叹了口气:“那年我刚到杭州上任,恰逢天灾,杭州城足足三个月没有下一滴雨,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彼时,杭州城外有一家农户,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艰难求生。那家女儿生的姿容秀丽,被当时的郡守府的郎君看上,一两银子强买了进府做妾。” “没过几日,那姑娘就无缘无故死了,连尸骨都没留下完整的。可恨那郡守郎君,折磨死了人家的姑娘,犹不满足,还诬陷那姑娘与人私奔逃跑,让农户一家赔偿他的损失,不仅要那一两银子,竟还要夺走人家仅有三亩薄田。” 说到此处,他不禁眼圈有些湿润:“没了田,一家人就只能活活饿死,那家男人不肯,被活活打死在了地头上。” “结果郡守郎君瞧那寡妻容貌同样娇美,竟迫使她代替女儿侍奉他……”杜知维咬着牙,“结果又过了几天,那寡妻也死了。” “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幼子,没吃没喝,两三天也饿死了。好好的一家四口,被祸害了干干净净。” 山河聘 第64节 话音刚落,沈樱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畜生!” 一车三个男人都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一路同行的这些时日,他们对沈樱的脾气秉性亦有所了解。 这位夫人的情绪脾气,比谢使君还要稳定内敛几分,凡事不萦于心,无所动容。 杜知维与李明辉私底下曾议论说:“夫人有颜回之风。” 没想到,此刻她竟会情绪外露,恼怒至此。 谢渡侧目,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沈樱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温声道:“杜兄,还请继续。” 杜知维愣了愣,不由得佩服她这情绪转换,连忙继续道:“这件事,本是令人发指的人间惨剧。但若叫我处理,也不过是杀了那郡守郎君,再治郡守一个教导不严的罪过也就是了,不至于一日杀六官。” “可我到杭州城时,恰好碰上这件事,那家小娘子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实在不愤于情人家遭此大货,便将诉状递到我这里。” “我便亲自带着人去查案,却没想到,自郡守起,知府、县令等一众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推诿隐瞒,百般遮掩,以旧时卷宗糊弄我。而当地豪强,似乎与他们亦有所勾连,竟刺杀于我。” “我恼怒之下,亲自下乡调查,这一查不要紧,竟发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被那郡守郎君祸害的人家,多达八十余,富贵者如乡绅,贫苦者如农户,一概不放过。” 杜知维似是觉得惨不忍睹,咬牙道:“害人家破人亡,郡守府却借机敛了上千亩田产。害死的人命,能填满半个西湖。” “于是,我一怒之下,将牵扯其中的郡守、知府、县令等人,全都斩立决。实际上,不止六人,而是二十一人,只是有名有姓的长官六人罢了。” 谢渡怔然半晌,点了点头:“他们的确该死,残害百姓至此,纵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杜兄此举,乃国士之风。” 李明辉亦道:“若早知世间有这等事,谁还在中枢跟那些个东西扯皮,我也早到地方去办事了。” 沈樱坐在一侧,慢慢道:“杜兄不畏□□,不避强御,令人敬佩。” 杜知维摇头,苦笑道:“只可惜,此生唯此一事,能够当做谈资。” 话到此处,几人均是一凝。 也是,在大齐的户籍中,杜知维是“死”了的。他这一生,最光彩夺目的事迹,便是如此。 李明辉道:“有此一事,此生便不算白活,哪像我,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想一想真是憋屈。” 沈樱坐在一侧,倏然正色道:“杜兄、李兄,切莫为此妄自菲薄。你们的姓名死了,可你们人还活着,人既活着,又怎知没有来日?” 二人看向她。 沈樱定定望着他们,道:“这世间,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在人为罢了。” 谢渡应声道:“阿樱所言甚是。” 他认认真真望着二人:“不走这一趟,我从不知人间百姓竟艰苦至此,这与在庙堂之上看些文字,听些吹颂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而这,全仰赖于杜兄的建议。” “谢渡暂时无能,无法为二位兄长扬名,然而待到来日,一切犹未可知。纵我再无能,至少能给二位兄长为民造福的机会。” 一席肺腑之言,说的二人热泪盈眶。 杜知维道:“得使君与夫人此言,我定不负所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明辉道:“这豫州,便是我们几人一展宏图之地。” 马车辘辘行过。 一路掠过山川、大地、长河。 落日在背后渲染出灿烂,初夏的风,已带了热意。 自颍川郡前行,走过陈留郡,便至陈郡。 陈郡,是谢家祖籍,谢渡老家。 当晚,下榻于客栈当中。 沈樱沐浴过后,用巾帕擦着湿漉漉的长发,问:“再往前走就是阳夏,你要回家看看吗?” 谢渡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低头道:“不回。”他语气淡淡:“若要相见,日后有的是机会,既是出来看看,那陈郡与别无,就没有任何不同。” 沈樱弯唇一笑。 谢渡盯着她带笑的眉眼,为她擦拭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低低问:“试探我?” 沈樱笑了:“也不算吧。” 谢渡没说话,继续为她擦拭着头发。 沈樱心底倒有些不上不下了,顿了顿,问:“你怎么不说话?” 谢渡摸了摸她已经半干的长发,吊了半晌,无奈道:“跟我出去一趟。” 第57章 夜市兵器 沈樱问:“去哪儿?” 谢渡没回答,只是翻了帷貌出来给她戴上。 沈樱颇为不解。 自打离了京城,她便没戴过这种东西。天下各处礼教都不及京城森严,到了外地,对女子并无那样多的束缚。 如豫州之地,甚至街巷当中,会有女子出门摆摊做生意。 为何突然间,要戴上这种东西? 谢渡笑了声:“伪装。” 说着,他又拿出个面具,给自己戴上。 沈樱越发好奇。 这是要去哪里,竟还要伪装? 谢渡但笑不语。 及至出了门,沈樱还在问:“去哪里?” 可到底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实话,谢渡笑盈盈道:“把你拉去卖掉。” 沈樱无语:“我才三岁吗?” 谢渡偏头看她,轻笑一声:“你本也不大。” 沈樱嗤他:“快走!胡言乱语!” 深夜间,二人朝着一个方向走了约摸半里地,便瞧见了烟火人家。 一个小村落,静悄悄地立在原野之间,村头种着两棵大槐树,树下围着一圈人,手摇蒲扇在纳凉。 沈樱脚步一顿:“你别告诉我,要带我去听他们的家长里短。” 谢渡无奈:“瞎想什么,当然不是。” 他圈住沈樱手腕,拉着她绕过人群,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过了几百米,绕过一条小径,视线豁然开朗。 ——竟是个人声鼎沸的夜市。 夜市很长,人也不少。 大多数人都铺着一张布在地上,放着贩卖的物品。 一路望去,灯火昏暗,光暗沉沉,一切都笼罩于朦胧间。 谢渡终于开了尊口:“这里离阳夏谢府只二十里,我以前和族中兄弟曾游玩至此,误入此间。” 沈樱道:“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也有这样热闹的场所。” 京都城内城外也有这样的夜市,她曾去过,不外乎是卖些衣食用品,老百姓赚个吃饭的钱。 但此处不过是个村庄,竟也能发展出这样的规模,确实使人惊讶。 谢渡握着她的手,眼睛里带着笑意:“这个夜市,和你在京城中见过的那些不一样。” 沈樱好奇:“哪里不一样?” 谢渡不答,只道:“跟我来。” 举步踏入后,沈樱才知道他的意思。 这个夜市当中,卖的竟是兵器。 刀枪剑戟,都随意散落在地上,等着人问。 谢渡轻声道:“附近有个村庄产铁矿石,当地的百姓都会打铁铸造,做出来的兵器极为锋利,堪称削铁如泥,便是京城当中,也很少遇见这样的品质。周边几个郡的人,都会偷偷来此购买,只我们谢家,此前就买过几百件。” 沈樱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私下买卖铁器,公然对抗朝廷,是要坐牢的。” 谢渡不以为意:“朝廷的手哪里伸得了这么长。” 他握着沈樱的手,声音很轻:“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要给你挑一把趁手的兵器。” “天下各州郡都不如京城安稳,既出来了,就得有保护好自己的本事。”谢渡眼神一凝,举步走到一个摊前,摸上一把匕首。 从刀鞘中拔出,凛冽的寒光照亮他的眼睛。 摊主笑了声,道:“郎君好眼光,这把匕首是这一批里头最好的。” 谢渡看了眼沈樱:“你看看?” 沈樱接到手中。她出身将门,对兵器等亦有所涉猎,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只觉刀把虽然粗糙,刀刃却纤薄锋利,很是不错。 遂点了点头。 谢渡问:“多少钱?” 摊主道:“五两银。” 谢渡从荷包里翻出五两银子,递给他。 摊主颔首:“这匕首,归于郎君了。” 谢渡接过,交到沈樱手中。 买了兵器,闲闲往前走着,沈樱问:“你刚才说,州郡不如京都安稳,这若放在别的地方自然如此,但豫州之地,古为东都,向来是最安生的。” 山河聘 第65节 谢渡摇了摇头:“豫州的安稳,不过是相较别处,而非京都。远的不说,便是陈郡,已有谢氏在其中,但城内城外,仍常有恶事发生。” “三年前,恰逢我和母亲回乡祭祖,母亲病了一场,休养数月。彼时,陈郡城外三十里来了一伙强盗,是我和叔父一同生擒了他们,交给郡守。” “可是,陈郡有谢氏在,洛阳城却唯有刺史府的兵力,未必当真能护佑安稳,凡事还得依靠自己。” 他握着沈樱的手,边走边说:“便是我自己,也不敢说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沈樱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轻声道:“言之有理,我会护好自己,不会让你分心。” 谢渡却又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害怕,若没有太大的意外,你应当是安全的。” “而且……”他嗓音带笑,“你是我的妻子,若是分毫不让我分心,我这个丈夫做的也太不称职了。”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 沈樱懒得理会他,疾走几步,将他甩在身后。 谢渡只是笑,追上她,笑吟吟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阿樱不好意思,害羞了?” 沈樱无语,拿匕首拍了拍他的胸膛:“你我之间,害羞的只会是你,不会是我。” 谢渡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沈樱便觉得他没安好心。 谢渡只笑不语。 当夜,从夜市回到驿馆,沈樱便知道了他那意味深长是“何意”。 等到被他逼问着,“阿樱不会害羞吧?”的时候,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从驿馆出发。 杜知维疑惑地看着谢渡,见他肩膀处有些不自然,便问:“睡落枕了?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谢渡面上没有任何不对劲,平静地笑了笑:“没事,不用找大夫。” 李明辉用手肘捣了捣杜知维,示意他闭嘴。 杜知维茫然不解。 李明辉无法,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今儿天气不错。” 杜知维道:“是不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说到了别处。 谢渡揉了揉额角,无奈看了沈樱一眼。 沈樱目光移到别处,不与他对视。 谢渡曾在陈郡住过两年多,对此极为熟悉。 因此他们在陈郡只待了一天,看了当地的百姓后,便出发前往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便是汝南郡。 汝南郡又名汝南国,有位非常尊贵的大人物住在其中。 ——汝南王宋庆。 宋庆是先皇幼弟,宋妄小叔,年岁不大,二十八岁。 提起他,李明辉便嫌恶地蹙起眉头,嘴里吐出四个字:“纨绔子弟。” 沈樱与谢渡一同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不理解他为何这样说。 李明辉理直气壮:“汝南王宋庆,向来纨绔,招猫逗狗,好色成性,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正事却一件不干,只知道奢靡享受,对朝廷、对百姓毫无贡献,枉受天下百姓供养,令人厌恶。” 沈樱沉吟片刻,直言道:“我眼中的汝南王,和你眼中的,不一样。” 李明辉不解:“哪里不一样?” 沈樱道:“前几年的宫宴上,我亲自见过他,只觉此人虽表面上纨绔浪荡,风流不羁,然而,实则心思深沉,暗有城府,所为风流纨绔,不过是伪装出来的。” 谢渡颔首:“阿樱所言甚是,他给我的感觉,亦是如此。” 李明辉愕然不解:“这,那他为何要这样伪装?有什么好处?” 沈樱道:“他是深受宠爱的幼子,想来是为了让先帝放松警惕。” 李明辉不解道:“先帝皇位稳固,何至于此?” 沈樱道:“那我便不知道了。” 谢渡想了想:“无妨,是不是真纨绔,倒也不要紧,来日方长,他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第58章 汝南悬瓠城 杜知维点头:“知人知面不知心,诚如明玄所言,若要知道一个人的品行,还需来日。” 李明辉轻哼一声,显然不认同,但也没说什么,只道:“先进城吧。” 汝南郡位于颍、淮之间,滨临汝河,治所悬瓠城。 郡辖区内最大的特点,便是盛产传说、神话、故事,董永卖身葬父、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都兴发于此。 汝南郡内,至今流传着这样的习俗,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都要编几个故事出来。 一行人方进入汝南郡治悬瓠城,便被传说故事糊了一脸。 而这故事,便关于汝南王宋庆。 三月,汝南王宋庆入京,参加皇帝与新后大婚典礼。 月末自京都归汝南时,在悬瓠城外,明明未曾落雨,天上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而他入城后,那道彩虹便消失不见了。 汝南人皆以为异,就编了个故事,解释这种现象。 说,汝南王宋庆孝心可嘉,感动了天上织彩虹的仙女,于是仙女违反天规,降下神迹,晴空朗日下,为他撒下一座彩虹桥。 编故事的人为仙女取了个名字,唤做绛云。绛云仙子心慕宋庆,正在天上与玉皇大帝抗争,不日便会下凡,与宋庆生出一段情缘。 与他成婚,生儿育女,诞下神胎。 这故事刚听完,李明辉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啐道:“真叫人恶心,他那种东西,别玷污人家仙女了。” 杜知维道:“他的荒唐行径,的确配不上仙女,这种故事,当真是玷污。” 又道:“不过,汝南王荒唐不羁之外,的确有个极好的名声,便是侍母至孝。” 他想起自己听过的传言。 “先孝宁皇后在世时,他对嫡母言听计从,侍奉汤药亲力亲为,七日不睡,祈福于大慈恩寺,人尽皆知。孝宁皇后薨逝后,侍奉其生母皇考贵妃更为尽心尽力,亲为盥洗,冬日热汤,夏日奉冰,更是人所共知。” “而这次回汝南,回传出这样的故事,可能是因为汝南王为了给皇考淑妃求药,亲自在神医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话音甫落,李明辉讥讽一笑,格外不屑:“孝宁皇后身边侍从近百人,个个都比他侍奉都熟练,何况先帝尚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装孝子,还有什么寺庙祈福,这种手段,骗一骗别人就算了,骗我?” “至于皇考淑妃,那是他亲生母亲,他孝顺是应该的。而且,他所为的那些个举动,我也做得到,世上做不到才是少数吧。” “至于什么跪三天三夜,真是胡言乱语。且不提医者仁心,大都不会放着病人不管。只讲他的身份,堂堂汝南王,天子亲叔,皇家贵胄,尊贵无上,权势无匹,哪个大夫敢让他跪三天三夜?” 他又是一声嗤笑:“拿人当傻子糊弄!” 沈樱笑了笑:“你对他成见似乎很大?” 李明辉嗤笑一声:“见过他的行径,很难将任何高尚的品格与他联系起来。” 几人便不约而同看向他,想知道,他到底见了什么,竟不给汝南王一点好感。 李明辉看了她一眼,却抿了抿唇,最终却道:“罢了,没什么。” 随后,任凭杜知维怎么问,他都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谢渡也没说话,敏锐地察觉到李明辉不同寻常的态度,沉吟片刻,握住了沈樱的手。 沈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蹙紧眉头。 谢渡淡淡转移了话题:“汝南这里,街巷看上去倒是整洁繁华。” 这话倒是无法反驳。 比起豫州其他的郡县,悬瓠城的确干净整洁,来往的百姓打扮也体面。 别的郡县,都有周边村落的百姓,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或推着独轮车,或背着扛着蔬菜、粮食、手艺品在城内摆摊。 而悬瓠城这条街道从头走到尾,一个摊子都不见,只有整整齐齐的商铺房舍。 整洁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般想着,谢渡微微蹙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杜知维是唯一在地方做过官的,此刻也皱紧了眉头,分析道:“就算是京都,也做不到如此。汝南并不算很富裕,至少不及陈郡、陈留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确不一般。”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富甲天下的扬州、益州,也有很多穷人。 小小汝南,何能如此? 谢渡眉目冷沉,淡淡道:“既来了,就查一查吧。”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无人知晓他们到了汝南郡,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防备。 杜知维颔首:“好。” 谢渡的目光落在四周的房舍间,打量了一圈:“就从这儿出发,往背街的巷子、城外的村落,都看一看。” 为了提高效率,杜知维主动提出:“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明玄和夫人一起往西走,我往北,明辉往南,如何?我们自东边过来,看上去那条官道清理的也不错,倒没什么看的价值。” “而且,若带的随从太多,身份上难免引人怀疑,有的东西就看不到了,我建议除却夫人带两个侍女外,我们其他人就不要带随从了。” 这一行人里头,唯有他有经验,其余几人都认同这个分配。 杜知维道:“那就三日后在此汇合。”他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酒肆:“田家酒肆。” 山河聘 第66节 谢渡点头:“好。” 从悬瓠城分开,杜知维、李明辉孤身上路。 谢渡看了眼身后十几个随从,低头问:“你带谁?” 沈樱摇了摇头,平静道:“谁都不带,我们自己去。” 谢渡微怔:“倒也不必……” 沈樱打断他,道:“带的人越多越麻烦,而且这一路上,他们跟着我们,也够累了,让他们在城内修整吧,顺便补充些粮食用具,我们接下来还要去襄城郡,再回洛阳。” 她补充了句:“何况,我并非娇气之人,并不需要侍女。” 谢渡看她并非玩笑,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行。” 想了想后,只牵了一匹马,挂了包袱,没骑,和沈樱慢慢往前走着。 从城中心的官道出发,走过的三条小巷都干净整洁。 然而,违和感却很重。 这几条小巷子里,有些很破旧的房舍,泥土为墙,茅草为顶,没有窗户,望去便觉阴森。 有有些很气派的房子,青砖为墙,红瓦为顶,看上去干净整洁,颇有意趣。 但不管是哪里,都安安静静的,既无人声,更无炊烟。 沈樱蹙紧了眉头,只觉一股寒意蹿上了天灵盖,不由得向谢渡的方向靠了靠:“现在是午时吧?” 午时,该是家家户户做午饭的时候。 谢渡一手牵马,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拧紧眉头:“太安静了。” 他脚步停下,沈樱跟着停下。 四周的安静顿时被放大。 狭窄的街巷中,只有马儿摇头晃脑的声音。 寻常人家该有的鸡鸣狗叫,一概不闻。 恍然间,好像这世上只余下他们二人一马。 沈樱声音很轻:“像一座空城。” 谢渡与她对视一眼,抿了抿唇,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们二人尚可作伴,在这当中不会觉得孤立无援。可杜知维与李明辉,却实打实是孤身一人,碰见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对。 谢渡不由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分开。” 沈樱闭了闭眼:“事已至此,继续往前走吧。” 分开之后,不知道对方走的是哪条路,再去找人,难如大海捞针。 与其后悔,不如早点查明真相,早日汇合。 谢渡点头,神色冷厉:“我一定要知道,这悬瓠城,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为何,官道两侧不见寻常百姓。 又为何,临近街巷的官道旁,竟空无一人。 他抬头望了望距离,估算了一下,对沈樱道:“这段路估计不会有人,先骑马离开吧,速度快一些。” 沈樱却摇了摇头:“不,不用。” 谢渡疑惑看着她。 沈樱的手指着右侧的房屋,声音很轻:“骑马,会错过一些细节。” 谢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变:“那是……刀砍的痕迹?” 这座房子,是三间的青砖和泥房,木门,门口还立着两个小小的石墩子,像是寻常纳凉或晒太阳的好地方。 可现在,那门上被人拿刀狠狠砍了一刀,痕迹很深,可见下手的人用了极大的力气。 而且,观这刀痕的长度,绝非菜刀,而是长刀。 大齐管制兵器不算严格,但兵器价格非常昂贵。 小小一把匕首便要五两银子,一把长刀,少则十两,贵则不计。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住青砖泥房的人家,都没有筹码去买一把昂贵的长刀。 谢渡略一沉吟,“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不要紧,仔细观察过去,这一条街上,十有七八的人家,门户上都有刀痕。 只是,大都不算深,所以轻易不会被注意到。 谢渡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一向理智客观的大脑,此刻也忍不住主观臆测了起来:“若是歹徒所为,这么大的规模,郡府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很有可能这就是朝廷的人所为。” 他看向沈樱:“或许,是郡守府或者汝南王逼迫这里的百姓迁走。” 沈樱的情绪还算稳定,虽然心底的想法和他类似,却还是轻声道:“没有证据时,就不要妄下论断。” 谢渡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对。” 但是,没有证据,可以去找。 谢渡眸色微深,又转过一个拐角,忽地松了口气。 抬眸望去,在这第六个拐角处,他们终于见着了人烟。 第59章 好人沈樱花与王大郎 一个拐角之隔,却是天壤之别。 一边安静的不闻鸡鸣,一边喧嚣到刺人耳鼓。 街巷当中仿佛蒙着灰色,墙角乱糟糟堆着柴火,地上灰尘泛起,几个老人坐在大门前,拄着拐,看着门前的小孩。 每个人身上都穿的破旧,粗布素衣,瘦弱苍白。 谢渡看沈樱一眼。 沈樱会意,与他一同上前,走向那几个老人。 向来没有外人的街道中,突然来了两个丰容靓饰的年轻男女,几位老人都有些戒备。 谢渡上前一步,沈樱拽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让他停步,自己往前去了。 沈樱脸上露出个笑容,她长得好看,笑容温柔无害,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她脑子里很快组织好了语言,笑着问:“大爷,能问您个事儿吗?” 那大爷问:“啥事儿?” 沈樱指了指谢渡:“这是我夫君,我们夫妻两个到陈郡寻亲,进城之后碰上郡守大人的仪仗,就绕了路,没想到走着走着迷路了,想请大爷您给指个路,怎么走才能回官道上去?” 大爷松了口气,说:“你照着刚才来的那个方向,走到头左转,往前再走两个巷子,继续左转,然后往前走到头右转,再左转,就能看见官道了。” 沈樱复述了一遍:“先左转,走两个巷子,继续左转,然后右转,再左转,是吗?” 大爷点头:“对。” 沈樱点了点头,温柔笑道:“谢谢大爷,那大爷,我还想问问,如果我们想出城,除了走官道,还有别的路吗?” 大爷犹豫了一下。 沈樱趁热打铁,“大爷,怎么了?不能说吗?” 大爷叹了口气,直言道:“你们从这直走,见到路就左转,一直转,就能到城外了。” 谢渡诧异,下意识道:“没有城墙吗?” 大爷瞥他一眼,无意解答,甚至有些不耐烦了:“有没有,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渡不知自己为何讨了嫌,明智地闭上嘴。 沈樱无奈瞥他一眼,眼神里大有调侃之意,转过头温声道:“谢谢大爷热心肠,我夫君不是故意怀疑您的,只是这会儿急了。” 说着,她叹口气,似乎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刚才从那边过来,一路上没见半个人影,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您见谅。” 大爷脸色微微一变,神色冷淡:“问完你们就走吧。” 沈樱从善如流站起身,“那就谢谢大爷了。” 说着,看了眼谢渡:“咱们走吧。”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问了句:“大爷,为什么前面几条街都没有人啊?他们去哪了?城里有什么集会吗?” 大爷毫无回答的迹象,冷冷淡淡回答:“不知道。” 沈樱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大爷不要怪我,多谢大爷指路,我和夫君就走了。” 二人一马继续前行。 一路上,又碰见了不少人。 但不管是热情还是冷淡,一听她提起那几条无人的街巷,都会变了脸色,不肯吐露分毫。 直到最后,一位年轻的姑娘小心翼翼对二人道:“我看你们是外乡人,提醒你们一句,千万别问了,事关一位大人物,不是你们该知道的。” 谢渡挑眉:“什么大人物?” 那姑娘看看四周,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嘴里却道:“我不能再说了,否则可能会引起杀身之祸。” 说罢,她低着头匆匆离开,一幅担惊受怕的模样。 谢渡手上用力,捏紧了缰绳,神态冷厉:“大人物?天上?” 虽未言明,但整个汝南郡能与此联系起来的人,唯有一人。 沈樱却非常不理解:“可若是汝南王所为,他有什么目的?做这样的事情,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无法想象,官道周边没有百姓,似乎对宋庆没有一点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宋庆为何要冒险费力? 山河聘 第67节 这也正是谢渡想不通的地方。 谢渡想了想:“先出城吧,他的目的,我们回头再考虑。” 言外之意,他应当是信了,此事与汝南王脱不开干系。 不过想来也是,作为整个汝南郡最有权势、地位最高之人,城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纵非宋庆主谋,但他也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沈樱点了点头。 二人按照那位大爷所指的路,果不其然顺利到了城外。 但这顺利,也并不使人高兴。 谢渡深吸一口气,眼神带着寒意,看着眼前这一大段坍塌的城墙。 夕阳西下,笼罩着荒凉的断壁残垣。 一眼望去,粗粗估算,这城墙足足踏了有几十丈的距离。 难怪那位大爷的反应如此剧烈。 原来,生气的不是谢渡的言语,而是这城墙本身。 一座坍塌的、破旧的城墙,还有什么用处?如何能够保护城内的百姓? 谢渡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动。 若是此刻,汝南郡守和宋庆在他跟前,他定会拽着二人的衣领,质问他们许多问题。 为什么城墙会坍塌? 城墙坍塌后,为何不上报?为何不修缮?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多久? 可此刻,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冷静的情绪,与沈樱一同往城外去。 沈樱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日后再算账。” 谢渡抿唇,点头。 踏过碎石瓦砾,便是城外。 二人沿着小径前行,不久后,便瞧见了一座村落。 这村落,与豫州其他地方的村庄并无不同,同样的房舍,同样的田地,同样的吵闹。 看上去,倒不像城内那般压抑晦暗。 谢渡紧绷了半天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进得村内,转了一圈。 挑了户有菜园子的人家,沈樱敲响了门。 一位年轻姑娘从门内出来,隔着矮墙问:“谁啊?” 沈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姑娘,我想讨口水喝。” 那姑娘见她二人衣饰富贵,不像恶人,便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我给你们倒水。” 院中放着一张四方小桌,四个小板凳。 二人坐了,接过姑娘倒的茶,喝了几口。 沈樱放下茶碗,笑吟吟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 那年轻姑娘盯着她漂亮的脸颊,微微红了脸,小声道:“没事,就一碗水。” 沈樱从包袱里拿出一粒碎银子,递给那姑娘:“姑娘心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答应。” 那姑娘小声问:“什么?” 沈樱指了指谢渡:“姑娘,我姓沈,名叫樱花,这是我家夫君,姓王,人称大郎。我们夫妻两个到陈郡投亲,路过贵宝地,眼看天色将晚,无处栖身,想借姑娘家一住,不知是否打扰?” 又道:“姑娘,我们可以按照城里的客栈价格给钱,绝不让你们吃亏。” 那姑娘犹豫片刻,“我不要你们的钱,只是你们是否能住下,还得看我爹娘的意思,我去问问。 沈樱连忙点头:“劳烦姑娘了。” 那姑娘抿唇,笑了笑,“左边邻居家明儿嫁闺女,我爹娘都去帮忙了,你们等一小会儿,我马上回来。” 那姑娘去了片刻,很快回来,点了点头:“我爹娘同意了,你们住西屋吧,我给你铺床。” 沈樱十分感激:“真是谢谢你了,这是五两银子,姑娘你收下吧。” 姑娘道:“别这样叫我了,我叫李月儿,你们叫我月儿吧。至于这钱,我肯定不能收,否则我们就成了开店做生意的,这不成。” 沈樱从善如流:“月儿。” 想了想,还是把钱收了回去,却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精致的银簪,递给月儿,“我看你的年岁,也快到了成婚的时候,这根簪子,就当以后给你的添妆吧。” 李月儿自然是推拒不收:“樱花姐姐,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沈樱道:“你一定得收下。” 谢渡站在沈樱身后,笑了声,帮腔道:“李姑娘,我家娘子向来不肯占人便宜,你若不肯收,她今天晚上要睡不着的。” 李月儿下意识看向沈樱的脸。 沈樱坚定的点了点头。 最终,李月儿迟疑着,收下了簪子。 沈樱松了口气。 当晚,李月儿的父母从邻居家回来,和沈樱谢渡一同吃完饭。 李月儿的父亲是个憨厚老实的汉子,话不多。 母亲确是个爽利的性子,热情好客,见着二人,就笑着问:“住的习惯不习惯?想吃什么?” 沈樱温温柔柔地回答:“很习惯,大娘家很干净整洁,想尝尝大娘的手艺。” 几句话哄的大娘眉开眼笑,洗了手,就去做饭。 天色擦黑时,大家都已围着方桌坐下。 大娘先给沈樱夹了菜,笑吟吟问:“小娘子,你们去陈郡怎么会走这条路,走官道近的多啊。” 沈樱早已想好了措辞:“本来我们走的是官道,只是进悬瓠城的时候,恰好碰见了郡守大人的仪仗,被挤入街巷当中迷了路,绕来绕去,就走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她有些疑惑地托着下颌,“不过那悬瓠城当真奇怪,我们夫妻两个进了街巷里头,一个人也不见,想找个人问路都不见,给我们吓的半死,还以为是被精怪迷了神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摇了摇头,“不能想了,再想夜里要做噩梦了。” 谢渡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却不想,李大娘哼了一声,“你别怕,哪有什么精怪,都是人干的。” 沈樱瞪圆了双眼:“什么意思?” 村内和城内截然不同,李大娘什么话都敢说。当即一脸恼怒道:“府城原先也很热闹,官道四周住人的,做生意的到处都是,大家也都过的很好。但自从这任郡守上任以来,便强行逼迫官道五里内的百姓,全部搬走。” “而且还不让我们村里的百姓再进城摆摊卖菜,统一开了店铺,全让他的亲信把持,卖他自己庄子里的产出。” 说到此处,李大娘横眉冷竖,怒火中烧:“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官。” 郡守? 谢渡略一沉吟,“可汝南郡内还有汝南王在,郡守如此恣意妄为,汝南王也不管吗?” 比起郡守,汝南王宋庆的名声显然好得多。 提起他,李大娘叹了口气,“大郎有所不知,汝南王也是有心无力,大家都说他被皇帝忌惮,不敢插手政务,还得装出荒唐无羁的样子,降低皇帝的警惕。而且身子骨也不好,很多事儿都有心无力。” “不过他是个好人,亲自出钱给被搬迁的百姓置办了屋宅,比起那郡守强了百倍。” 谢渡与沈樱对视一眼。 沈樱双眼亮晶晶,“汝南王真是个好人。” 李大娘点头:“是啊。” 沈樱好奇:“那汝南王为大家置办的房屋在哪里?也在城内吗?郡守总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惹是生非了吧?那些老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吗?” 她一连几个问题,并不突兀。 李大娘也一一回答:“汝南王置办的房屋在城东郊外,每家一间,不大,够容身的。他虽然没多大权力,但毕竟是个王,郡守的确没再找事,我听说那些人的日子还算安稳。” 沈樱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与谢渡对视一眼,都想起从陈郡来时,在路途中看到的房舍。 从城中心,被搬迁到城东郊。 这些百姓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可是,从始至终被辱骂的人,都是汝南郡守。 而汝南王宋庆,却在其中得了民心与美名,还洗掉了荒唐无羁的恶名。 也难怪,汝南的百姓会给他编故事,将他与仙女传颂在一处。 原来,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第60章 屯民定是汝南王无疑 是夜,二人并肩躺在农舍简陋坚硬的床板上。 已是深夜亥时。 谢渡睁着眼,看着房顶上爬来爬去的几只蜘蛛。 终于,他忍不住将担心说了出来:“这些蜘蛛不会掉到被窝里吧?” 沈樱也没睡着,随口敷衍道:“不会,快睡吧。” 谢渡翻了个身,侧躺着,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沈樱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问:“谢渡,你被娇惯的过分了。” 山河聘 第68节 不过是环境简陋了些,竟到了亥时也没睡着,这与他平日的作息截然不同。 而且,区区几只蜘蛛罢了,至于纠结半夜吗? 谢渡很无辜:“我只是不习惯。” 沈樱拿他没办法,揉了揉额角,不再提蜘蛛的事情,转而道:“既然你睡不着,就想一想,如果悬瓠城的事乃汝南王所为,他所谋图的是什么?总不能是城内那一小片地。” 汝南王再落魄,也不至于将那一片民宅看在眼里。 既大费周章做这种事情,必有所图。 谢渡轻声道:“这种事情,哪能靠想的,明天我们去东郊一趟,了解的内情多了,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沈樱点了点头,对他道:“那你就赶紧睡吧,不然明天要闭着眼上路吗?” 谢渡沉默片刻,没再说话。 沈樱已经开始有了睡意,躺下后不久,便睡了过去。 谢渡睡不着,盯着窗外的月色,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辞别李大娘一家,二人骑着马,奔向东郊。 东郊外,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房舍,一模一样的三间茅草屋,篱笆围墙,有人用毛笔写了“屯民村”三个大字,装裱了挂在村口。 谢渡脸色微变,眼神冷了下来。 所为“屯民”,有固定的含义。 简单来说,类似于官府的佃户。 不像普通的百姓,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屋。 屯民,是朝廷选择无地无舍的流民,分给他们土地房屋,雇佣他们劳作。 他们所耕的土地、所住的房舍、所穿所食,都不属自己,而属于官府。 这种情况下,官府会给他们定下每年的收成指标,而这指标,一般都是收成的大部分,远超普通百姓的赋税。 而汝南王不过一介诸侯王,有什么资格代替朝廷,做“屯民”之举。 沈樱亦蹙紧了眉头。 村口站着五六个大娘,坐在石墩子上聊天说话。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个红色的果子,一口一口咬着吃。 沈樱走过去,笑着问:“大娘,你们吃的这是什么?看上去好好吃啊。” 大娘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山上摘的野果,来尝尝。” 沈樱接到手中,眉眼弯弯:“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咬了一口,对大娘们盛赞其美味,将大娘们哄的全都眉开眼笑。 大娘们见她长的漂亮,温柔可亲,也都愿意跟她说话。 纷纷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沈樱温温柔柔地答了,短短一小会儿功夫,几乎和村头几位大娘处成了忘年交。 谢渡站在一侧看着,不由佩服至极。她单单凭着一张嘴,好像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聊了半晌,沈樱也在石墩子上坐下,指着村口的匾额问:“大娘,这儿为什么叫屯民村啊?这是何意?” 她一脸好奇,满脸疑惑。 大娘们没那么多心眼,热情解释道:“因为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是汝南王盖了房子分了地,给我们容身之地。” “我们这儿的秀才说,我们很多人聚集在汝南王的地盘上,在书上叫屯,就给这个村子取了个名字,叫屯民村。” 沈樱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托腮:“大娘,你们种的是汝南王的地?那要交租子吗?” 大娘们都笑了,似乎是觉得她天真的可爱:“当然要交,哪有种人家地不交租子的?汝南王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沈樱腼腆地笑笑:“我这不是觉得,汝南王是个大善人……” 大娘们都道:“就算是皇帝老子,天天喊着百姓是他的子民,也不可能让人白种地,何况汝南王呢?” 沈樱点了点头,“有道理。” 谢渡站在一旁,这才开了口:“汝南王心善,想必要的租子,应该比别人家少,也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大娘笑了:“是啊,我们这儿地主一般收六分租,汝南王只要四分,那些个佃户,个个都想投奔汝南王呢。” 谢渡却有些诧异:“四分租子?这么高?” 那几个大娘均是一愣。 谢渡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天真无邪的困惑不解:“可是我家的地租,只要三分。” 那几位大娘面面相觑,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郎君贵姓?” 谢渡并不隐瞒,大大方方道:“免贵姓谢,陈郡谢氏。” 几个大娘都愣住了。 谢渡抬头,看了眼天色,对沈樱道:“我们该上路了,少吃两口吧。” 沈樱把手中的野果吃掉,甜甜一笑:“大娘们,我们先走了。” 并不等对方回话,她已和谢渡骑马离开。 等到走远了之后,谢渡沉着脸,冷冷道:“好一个屯民村!” 沈樱情绪还算稳定,慢慢道:“原本的普通百姓,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佃户。假以时日认同了屯民的身份,说不定就成了他汝南王的农奴。” 她声音平淡,细细分辨,却带着彻骨的冷意:“说到底,不过是欺负百姓们不懂,想要将佃租制度与朝廷的屯民制度混淆,好建立起他自己的小朝廷。” 如今这上百户百姓,尚且不值一提。 但他只收四分租子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会有别的佃户主动上门。 一传十,十传百,日后便是千户、万户、十万户。 一个诸侯王,手下能掌控着万户家奴,造反谋逆,易如反掌。 所以,谢渡才会主动当众说,陈郡谢氏的佃租,只要三分。 为的,便是先阻止汝南王的谋划,以免好好的百姓,听信他的谗言。 谢渡深吸一口气:“若不亲自走一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沈樱轻声道:“再走走,明日再回城。” 谢渡点头。 二人又在城外转了一日。 翌日中午,回到城中。 杜知维、李明辉已经回城,等在田家酒肆中。 几人见面后,将查探的消息交流了一下。 一切便很清楚了。 幕后黑手,定是汝南王无疑。 他先假借郡守之名,逼得城中百姓无家可归,无处落脚。 再以大善人的身份出面,为百姓们提供落脚点,提供土地房舍,谋取好名声。 但实际上,却是别有所图,是为了将百姓们变成他的私产。 杜知维很是生气:“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汝南王,想要家奴不能去买吗?竟要算计普通百姓?行径如此恶劣,百死不足偿。” 谢渡冷冷道:“几百户人家,买的成本太高,而且买来的未必忠心。” 屯民村的百姓,对汝南王感恩戴德,为他传颂了无数佳话,让他美名远播。 买来的仆人,却不会如此。 当真是聪明人,竟能想出这等无本万利的生意。 李明辉看向谢渡:“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约如此,你有什么想法?” 谢渡面无表情:“汝南王乃诸侯王,我无权处置他。我所能做的,唯有揭穿他的真面目,以免汝南百姓为他所欺。” 李明辉道:“愿闻其详。” 谢渡没说话,看向沈樱。 沈樱垂眸,声音很轻:“大善人吗?” 伪善之人,最易对付。 兵不血刃,便能叫他溃败。 沈樱淡淡道:“这一路行来,每个郡都有许多流民,粗略加起来,不下十万之数,想个法子将他们引来悬瓠城,全都跪在城外,求汝南王大发慈悲,收容他们。” 杜知维恍然大悟:“流民和城中百姓不同,要先拿粮食养着,才能去干活。” 城内的百姓被夺走了房舍,但家产和粮食都还在手里,吃饭总归还是可以的。 所以汝南王无本万利的生意,才能进展的顺利。 但流民不一样。 他们身无分文,莫说粮食家当,便是一根草一片布都没有。 汝南王若要行善,收容他们,衣食住行,样样都少不得。如此一来,便是金山银山也不够用的。 但若是不收容,那他“大善人”的名号,自然就保不住了。 没得道理,行善还分人的。 杜知维击掌:“妙哉,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定不辱使命。” 沈樱含笑:“有劳杜兄。” 杜知维昔年在地方为官,常与流民打交道,深谙他们的习性。他乔装打扮一番,穿的破破烂烂的,和流民没有区别,混入了城外的流民圈中。 他自称从扬州而来,听汝南郡的亲戚说,悬瓠城的汝南王是个心底善良之人,收容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给他们盖房子分地,所以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山河聘 第69节 又说汝南王心善,从不嫌弃他们,那家亲戚是个跛脚,汝南王也没有异样对待,而是分给他和别人一样的地。 希望这次汝南王能够大发慈悲,能够收容他,救他一命。 这个消息,很快就从流民中传了出去。 附近周边郡县的流民得了消息,不由自主地向汝南郡靠近。 不过三日功夫,悬瓠城外的流民,比之前已多了两倍。 杜知维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煽动大家一起哀求汝南王,好达成目的。 流民中的火焰,越发炽盛,一触即燃。 而城内,谢渡带着沈樱,敲响了汝南王府的大门。 他站在大门口,衣带当风,风度翩翩,含笑道:“豫州刺史谢渡,求见汝南王。” 汝南王府的门房,骤然瞪大了双眼。 第61章 上任谢刺史 门房瞪大了眼睛。 谢渡,新任豫州刺史,尚书左仆射之子,皇太后之侄。 家世显赫,身份尊贵。 汝南王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门房上下打量着他,狐疑不决:“你自称谢刺史,有凭证吗?无凭无据的,可见不着我们殿下。” 谢渡摊手,掌心里躺着一枚符牌,玉质金边,刻着“豫州刺史令”五字。 门房当即恭敬拱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使君见谅,请使君入府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 二人等候片刻,便见得一行人从内院行来,为首那人金冠华服,容颜秀丽,气度不俗。 俨然是汝南王宋庆。 还未走近,宋庆脸上已带了热情的笑,“不知谢使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谢渡面上亦含着笑意,拱手下拜:“汝南王殿下安,臣谢渡赴豫州上任,特来拜会殿下,恭请殿下安康。” 宋庆走近前,目光落在沈樱身上,倏地一凝,失神了片刻。 沈樱神态平静,温和屈膝行礼:“汝南王殿下安。” 宋庆的失态只在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温声道:“谢夫人安。” 可这失态,却瞒不过人。 谢渡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沈樱。 突然明白,李明辉提起宋庆时,语焉不详的厌恶是怎么回事。 作为天子叔父,暗地里觊觎太子妃,觊觎侄媳,既非君子之行,更非臣子之德。 但如今,宋庆觊觎的,是他的妻子。 谢渡心下不悦,却未曾表露出来,只是握住了沈樱的手。 宋庆的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面色无波无澜,仍是温煦热情的模样:“谢使君,先请进吧。” 汝南王府待客,选在了正院。 厅堂内,几人分宾主坐下。 宋庆与谢渡素无交情,与沈樱更是不方便说话。 二人只是寒暄客套了几句,宋庆便不再客气,笑吟吟问道:“豫州刺史府在洛阳城,不知谢使君怎的到了汝南来?是有公务需要配合吗?那谢使君算是找错了地方,我汝南王府从来不涉政务,帮不到您了。” 谢渡闻言,轻笑一声,抬眸与他对视:“我从陈郡而来,路过汝南郡,原本没打算叨扰殿下,只是方到悬瓠城外,便见无数流民百姓聚集。” 宋庆诧异抬眉,恍然道:“哦?竟有此事?我太久没出门,和爱妾们玩的久了,倒不知外头的事情了。” 他的混账话,谢渡只作不闻。 “我作为豫州长官,辖区出现流民聚集之事,便不可不管,便上前去询问缘故。结果他们说……”谢渡顿了顿,看向宋庆,轻叹一声,“人人都道,汝南王殿下宅心仁厚,为流民置宅办地,堪为托付,因而他们千里而来,只为投奔殿下。” 宋庆面上毫无异色,只有讶然:“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何以如此啊?” 谢渡道:“悬瓠城东,有一屯民村,是否为殿下所置?” “屯民村”三字一出,宋庆便意识到,谢渡今日的确来者不善,而且是做足了准备,将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万万抵赖不得。 但凡否认,谢渡定能拿出证据,给他安上罪名。 不过,他也不怕。 宋庆叹了口气:“确是我所置。” 谢渡:“哦?不知为何?” 在做此事时,宋庆便已想好了后路,此刻便平静道:“此事事出有因。现任汝南郡守并非善类,为求政绩,迫使城中百姓搬迁出城,却不补偿房屋田地,任由百姓流落。” “我为汝南王,却只食汤沐邑,不可插手地方军政大事。然而,我母妃吃斋念佛,又实在不忍心看百姓流落无依,便自行出钱,于城外购买田地,修建房舍,赠与百姓。”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眼底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难道城外流民,就是因此而来吗?” 谢渡颔首:“正是。” 宋庆歉疚道:“那该如何是好?” 谢渡道:“我前来,正是要与殿下商议此事。” 宋庆道:“愿闻其详。” 谢渡看着他:“如今殿下美名远播,豫州人人皆知殿下慈善爱民,因而千里投奔,这些人,殿下不能不管,否则,于殿下的名声,于皇室的名声都会有损。” 宋庆脸色一僵。 谢渡恍若未见,继续道:“我希望,殿下能够收容这些流民。” 宋庆当即道:“汝南王府并没有这样大的力量,城外的流民至少上万,我没有这样的本事,谢使君找错人了。” 谢渡诧异挑眉,“殿下怎知,城外的流民有上万之数?” 他刚才一番唱做念打,顿时成了泡影,被人揭穿了伪装。 宋庆咬了下舌尖。 谢渡却没纠结于此,看着他,温和道:“殿下若是不肯收容那些流民,若闹出了事,我是不敢为殿下担责的。” 宋庆没说话,不肯松口。 说来说去,都只有四个字,“找错人了”。 谢渡又笑了声,缓声道:“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想要询问殿下。” 宋庆抬眼,不语。 谢渡也不在意,淡淡问:“我想与殿下探讨一下,屯民二字,所谓何意?” 宋庆脑瓜子嗡嗡作响。 闭了闭眼,终于道:“谢使君,城外的流民,我会负责。” 谢渡起身:“如此,臣便能安心上任了,多谢殿□□恤。” 他看向沈樱,“我们走吧。” 沈樱跟着起身,二人相携离去。 身后,宋庆阴恻恻道:“恕不远送。” 方走出三五十步,谢渡拉着沈樱,倏然停住,望路边避了避。 道路对面,一年轻美貌的女子拎着裙子奔跑过来,衣衫不甚整齐端庄。 谢渡垂眸,盯着地上的一棵草,等那女子过去。 那女子看都未看二人一眼,奔到宋庆跟前,径直坐到他腿上,娇滴滴问:“殿下,客人呢?” 宋庆冷冷道:“没有客人,回你院子里去。” 谢渡与沈樱对视一眼。 原来,汝南王这纨绔荒唐的名声,是这样来的。 一是,凡涉及军政,便一推干净。 二是,会客时仍搂着娇妾。 而做的好事,得的美名,全都推到了皇考淑妃头上,好像是若非其母妃逼迫,他是不肯做的。 不了解他的人,见此定会以为,他就是那样无用的纨绔子弟。 从汝南郡离开时,汝南王府的人已经开了城门,准备安置流民。 杜知维功成身退,从流民中离开。 启程前往襄城郡的马车上,李明辉忧心忡忡:“这一遭,我们解了流民之困,却让汝南王得了美名,会否让他这样的人得了民心……” 谢渡闻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自然没那样简单。” 他道:“我已将汝南郡见闻写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大约明日便会呈上御案,被陛下和太后所见。我无权处置汝南王,唯有陛下和太后可以。” 他的奏折,写的客观。 只细细叙述了所见所闻,未做任何评价,甚至对汝南王还有些赞扬的倾向。 宋妄是个傻子,大约会觉得这个皇叔善良可靠。 谢太后却疑心深重,定会以为汝南王故意邀买人心,有不臣之心,说不定还会以为,连谢渡都有与他勾结都嫌疑。 她现在奈何不了谢渡,然而凭她的地位和本事,对付一个汝南王,轻而易举。 沈樱打了个呵欠:“就算陛下和太后没有动作,也没关系。经此一事,汝南王已经全然废了。” 汝南王府称不上富贵滔天。 山河聘 第70节 供养一万流民,不出一个月,便会山穷水尽。 届时,房屋田舍都用来安置流民,商铺税银不够流民吃的。 汝南王府一无所有,还能成什么气候? 只怕想要维持如今的富贵生活,都是件难事。 李明辉击掌赞叹:“果真还是二位思虑周全。” 不论如何,宋庆都为他欺压愚弄百姓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一行人又走过襄城郡,便到了河南郡。 豫州刺史府,便位于河南郡洛阳城。 再一次到洛阳城前时,恰是六月初一。 这一次,一行人径直穿过城门,进了洛阳城,直奔刺史府而去。 豫州刺史府位于洛阳城东,前为刺史衙门,后为刺史居所。 衙门当中的诸多官员,早已等候多日。 按照圣旨所言,四月中旬,新任刺史便该走马上任。 但今日已是六月初一,仍不见新刺史的身影。 众人却都不敢说什么,只能暗自嘀咕。 新刺史到底出身尊贵,谢家嫡长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 哪怕是上任这样的大事,也敢推托延后,丝毫不怕天家怪罪。 豫州别驾从事姓刘,单名巡,在这个位置上已逾十年,如今暂且掌事。 午时,刘巡便对当值的官吏们道:“今日刺史大人应当也不会来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等大人上任,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道:“刘大人,门外……门外……” 刘巡温和道:“慢些说,发生了何事?” 小吏道:“门外有一人,自称谢刺史,让刘大人、江大人、郑大人一同去见他。” 刘巡脸色微微一变:“谢刺史?” 小吏点头。 刘巡道:“江大人和郑大人何在?” “他们二位……今日没来当值。”小吏有些害怕,“这……怎么办?刺史大人不会生气吧?” 刘巡心下打鼓,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没事,我们先去迎接刺史大人。” 他带着人到了衙门外,只见门外停着几辆马车,不算铺张奢华,与想象中金玉锦绣的模样不太相同。 刘巡上前,拱手道:“豫州别驾从事刘巡,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撩开车帘,从车上下来,亲手扶起他,温和道:“刘大人不必多礼。” 他环顾四周,轻笑一声,问道:“怎么只有刘大人带人前来,江司马和郑长史呢?” 刘巡替二人遮掩:“不知刺史大人今日前来,他们二人出城去田间了,刺史大人先进府安顿,下官这就派人前去寻他们。” 谢渡笑了笑:“原来如此,不过,江司马和郑长史不在,本官的身份暂且无法验明,这刺史府,还是先不进了。” 话音甫落,身后的随从已拿着圣旨、官印等物,又送入了马车当中。 刘巡一愣,额上顿时冒出冷汗。 新刺史上任,副手们都不在,逼得刺史大人不能进衙。 这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罪名。 谢渡不慌不忙道:“待二人何时回来,劳烦刘大人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再过来,我在洛阳城的宅院,离这儿唯有一里多地,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写着谢府的就是。” 第62章 求见四天 洛阳乃豫州首府,谢家在此自有别苑。 因而纵然不进这刺史衙门,他也不必担心露宿街头。 不等刘巡挽留,谢渡已然重又回到马车前,登车离开。 刘巡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开。 抹了抹额头的汗,急匆匆道:“快遣人去找江司马和郑长史,让他们和我一起上谢府,恭请刺史大人上任。” 只不过,心下却很是忐忑不安。 谢刺史性情仿佛很是温和,言谈间笑意盈盈。 可他一见两位副职不在,转头就走,干脆利落,不给人挽留补救的机会。 恐怕这次,谢刺史的气不会轻易消下去。没有三四次上门催请,定是见不到这位刺史大人的。 见着了,想让人到衙门上任,也绝非易事。 恐怕从今以后,这刺史衙门,不敢有人再得罪他了。 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刘巡无声叹息。 也不怪刺史大人给这么个下马威,怪只怪,那两人平素懒散惯了,今儿不上值,恰巧被刺史大人抓个正着。 谢府。 李明辉蹙紧了眉头,非常不悦:“青天白日的,司马与长史竟能不上值,跑的见不着人?” 杜知维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并不奇怪。当今天下,各州各郡,官僚尸位素餐的事情,很常见。” 李明辉怒了:“便没有人管管吗?” 谢渡道:“有恃无恐罢了。豫州这几位副职,都出身世家,江司马与刘别驾不过普通门阀,那位郑长史,却实打实乃荥阳郑氏之人,自然无人敢管,无人敢问。” 杜知维叹了口气。 谢渡轻笑一声:“杜兄不必叹气,如今我既来了,这豫州官衙如何,自然我说了算。任他什么世家背景,也不敢在我跟前放肆。” 杜知维颔首:“幸而有你。” 唯有谢渡的身份,方能够让那些个世家子弟甘心俯首,若换了旁人,恐怕难以成事。 谢渡笑了笑:“二位兄长不必忧心,一路奔波劳累,先去休息吧,我已命人打点好了庭院房舍。” 杜知维李明辉谢过,随仆从去休息。 沈樱早已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见人走了,托腮抬头:“我也累了。” 谢渡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去休息。” 边走,他边向沈樱介绍:“这儿是咱们家的别苑,修建时便以风光景致为主,待你休息好了,我带你转转。至于住所,除却进门处的待客院外,拢共只有八个院落,我给李兄、杜兄安排了琅回馆,我们住清夏苑,如果你住不惯,明儿我带你看看其他地方,我们再换。” 沈樱打了个呵欠:“我没你那么娇气,对住所没那么多要求。” 谢渡闻言,不由与她争辩:“我并没有娇气,只是不习惯而已。” 沈樱敷衍:“对对对。” 谢渡无奈,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 沈樱躲开他的手,格外认真道:“别气急败坏了就动手动脚。” 谢渡笑了,问:“我就要动手动脚,你待如何?” 沈樱顿了顿,没说话。好像也不能如何,毕竟他们是夫妻。 说话间,清夏苑已在近前。 望着墙壁四周累垂的花木香草,庭院内郁郁葱葱的芭蕉梧桐,将整个庭院遮蔽于林荫当中。夏日居住其中,想必很是凉爽。 早有侍女将房舍清扫干净,床上铺的新被褥晒过,屋内燃着沁人心脾的香。 沈樱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倒头就睡。 谢渡在侧看着,忍不住笑了。 也在她身侧躺下。 沈樱拽着被子,分给他一半。 歇了半个时辰后,二人刚起身。 门房匆匆禀报:“郎君,大门外有三人,自称豫州别驾、司马、长史,求见郎君。” 谢渡看了眼沈樱,问:“阿樱觉得,我该见他们吗?” 沈樱懒得搭理他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谢渡无奈,转过头:“告诉他们,我舟车劳顿,午休未起,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门房自去答复。 而后听闻,三人在门前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来求见。 门房答复:“郎君去夫人去拜访长辈了,今日不归,三位请回吧。” 第三天。 门房答复:“郎君与夫人去拜访旧友了。” 第四天。 门房答复:“郎君陪夫人上街去了。” 刘巡三人越等越胆战心惊,对视一眼,一同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清风楼。 刘巡率先道:“这已经是第四日了,刺史大人还是不见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谢渡吊着他们三天,这口气也该出了。 山河聘 第71节 到时候他们服软低头,以后还是好上司与下属。 可至今已足足四日,谢渡都不肯见他们,甚至还有继续不见的征兆。 由不得他们不心慌。 江司马,单名郴。 江郴转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光等不行,要想个主意。这月底便是太后千秋,若他迟迟不上任,误了太后千秋,他是太后亲侄,自然无碍,但我们定会吃挂落。” “何况,他既未上任,豫州出的纰漏,本也怪不到他头上,最终还是我们三人的责任。” 可如今谢渡正在洛阳城中,去过刺史衙门一趟。若不经他同意,像这等大事,谁都不敢轻易做主。 郑长史,单名聆。郑聆道:“江兄有主意吗?” 江郴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郑聆:“郑兄,明日你我背负荆条,前往谢府,向刺史大人负荆请罪。” 刘巡与郑聆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这……” 郑聆犹豫不决:“可……这岂不是……这你我以后还怎么在豫州做人?” 纵然他们有错在先,但向刺史负荆请罪,未免太严重了些。 这样一来,他们日后还怎么在谢刺史跟前直起腰? 江郴道:“那郑兄有什么法子?” 郑聆沉默了片刻。 刘巡叹了口气,脸上浮现颓败之色。 说来说去,若要谢渡消气,唯有下这一剂猛药。 几人互相看着对方,心中皆是戚戚然。 刘巡不由道:“刺史大人如此沉得住气,你我三人,日后断不可在他跟前放肆。” 否则,便是熬,谢渡也能将他们熬死。 另外两人齐齐点头。 心下后悔不已。 他们在这里心焦口燥,也不知刺史大人何等悠闲自在。 此刻,谢渡正和沈樱在府中划船。 谢家别苑引伊河水,修建了一片湖泊,种了满湖荷花。 夏天可以划船于其中,观荷戏水。 秋天可以划船于其中,剥莲捡藕。 甚为有趣。 此刻,二人便乘着一艘无篷小船,谢渡在船头亲自划船,沈樱坐在船尾,伸手去摸水中的荷叶。 谢渡笑着问她:“好玩吗?” 沈樱没答,握住荷叶的茎,咔咔拽了几片下来,摇摇晃晃挪到船头,递给谢渡。 谢渡接到手中,受宠若惊:“给我?” 沈樱平静打破了他的幻想,道:“替我拿着,我回去要用这个插花。” 谢渡默了默,将那几片荷叶放好,捡了一片遮住炙热的太阳。 沈樱摘荷花的手顿了顿,侧目看他:“晒吗?” 谢渡道:“六月的太阳,怎么会不晒?” 沈樱看看他俊美无瑕的脸,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晒黑了着实可惜。 谢渡也不瞎,抬眸问:“你想说什么?” 沈樱顿了顿,随口道:“想说你那片叶子小,等我给你摘片大的,把脖子也遮住。” 谢渡知道她在胡言乱语,忍不住笑了,将荷叶与船桨一同放下,凑到她身边,虽然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说实话。” 沈樱瞥他:“真要我说?” 谢渡点头。 沈樱道:“我想说,难怪你们世家子弟个个都面白如敷粉,原来一点太阳都晒不得。” 谢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却笑了,低头问:“那你怎么又没说出来?” 沈樱顿住,沉默。 谢渡笑,声音低哑:“因为阿樱喜欢,对不对?” 水面倒映出他俊美的脸庞,谢渡笑吟吟道:“食色,性也,阿樱喜欢我这张脸,所以不想看我看晒黑,对不对?” 沈樱无可辩驳。 谢渡抬手,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清清淡淡的:“阿樱,我很高兴。但若是何时,你喜欢的不止这张脸,那我便会更高兴。” 沈樱僵硬了一下,没说话。 谢渡也没逼她,只温声道:“阿樱,来日方长。” 沈樱沉默不语,半晌后,轻轻转移了话题:“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岸上去吧。” 谢渡失笑,没有强求,握住船桨,划向岸边。 沈樱扶着额头,无声吐了口气。 抬手,按住不听话乱跳的心口。 从船上下来,早已有仆从候着。 谢渡垂眸,问:“何事?” 仆从道:“方才,有探子来报,刘大人一行去了清风楼,商议……” 他将刘江郑三人的谈话,细细与谢渡说了。 “负荆请罪?”谢渡蹙眉。 这可不是小事,若真叫他们负荆请罪,那他这个长官做的,未免有些太过咄咄逼人。 江、郑二人纵然丢脸,但对她而言也并无多少好处。 何况,他任豫州刺史,到底还是需要副手配合。如今之举,只是要弹压他们,并非毁掉他们。 谢渡沉吟片刻,思索该如何做。 此刻三人已经走了,若再将人叫回来,未免难看。 但等到明日就晚了。 而他,断不可能上其他人的门。 但又要在明日前见到他们,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沈樱在旁,平静道:“左右才中午,不如你现在去衙门吧。” 谢渡恍然,点头道:“阿樱言之有理。” 的确,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上衙门去。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 一来,可以解决那三人的奇思妙想,见了面,以免他们明日当真到谢府跟前负荆请罪。 二来,也能显示出,他不见他们并非记恨,而是当真有事。这刚闲下来,便带着夫人一同到衙门来。 如此一来,任是谁,都挑不出不是。 他想了想,道:“阿樱与我同去吧。” 沈樱不解:“我去做什么?” 谢渡道:“门房告诉他们,你我一同上街去了,那我们一同去衙门,也很正常。” 沈樱点了点头:“可以。” 二人换了衣裳,一同乘车往刺史衙门去。 谢府的马车刚驶出府门,郑江刘三人就得了消息,顾不得更衣换靴,匆匆忙忙从清风楼赶到衙门。 时隔四日,三人终于见到了这位刺史大人。 江郴和郑聆狠狠松了口气,上前道:“豫州司马江郴,见过大人。” “豫州长史郑聆,见过大人。” 二人一同抬眼,只见谢渡伸手,从马车中扶出一名女子。 第63章 乔迁真的很好 二人不敢有丝毫怨言。 谢渡接了沈樱,方转过头,上前亲手扶起二人,“二位兄长太客气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带着歉意:“这两日刚至洛阳城,家中亲朋来往众多,便没来得及上衙,反而劳累三位兄长上门,真是惭愧。” 二人讷讷垂首,皆道乃自己之过,怨不得谢渡。 谢渡闻言,笑了声,抬手又指向沈樱,“这是我夫人,辅国将军沈既宣之女。” 刘江郑三人远离京都,并不知沈樱的底细,一同拱手问安:“夫人。” 沈樱微微颔首,嗓音柔和:“三位大人切勿多礼。” 几人寒暄过后,谢家随从捧着官印与圣旨上前,由三位副职查验,确定谢渡的身份。 随后,三人一同签了字,按了手印,恭恭敬敬请谢渡入府衙。 刘巡上前一步,走在谢渡身侧,缓声向他介绍衙门前后构成。 及至最后,才状似无意道:“大人,咱们刺史衙署乃前衙后寝的格局,如今您的府邸已经收拾整齐,不知您预备何日乔迁,下官们等着庆贺您乔迁之喜。” 山河聘 第72节 谢渡笑了声,却转头看向沈樱:“何日搬家,还要看夫人的,阿樱?” 沈樱弯唇,温柔道:“我找人看过黄历,本月十六,是适合搬迁的好日子。” 谢渡道:“那就十六吧。” 一时间,刘郑江三人都十分感恩,对这位温柔美丽的夫人,生出无限好感。 只觉得,若没有沈樱直接说出日子,谢渡还能涮他们半个月。 刘巡松了口气,笑吟吟道:“十六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下官可以前去帮忙,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下官必定义不容辞。” 谢渡轻笑一声:“多谢刘大人盛情。” 沈樱笑了笑,声音仍旧格外温柔,转过头对谢渡道:“离搬家还有十余日的功夫,正好我们看看,若有什么需要添置更改的,也好趁这个时间弄了,毕竟,旁人收拾的再好,到底是前任主人用过的旧物,未必合心意。不合心意的,还是早些丢掉,省得碍眼。” 谢渡点头:“好,都听你的。” 他看向三人:“今日劳累诸位了,我和夫人进府看看,便不劳烦几位陪同了。” 三人便乖觉告辞离去。 临走前,忍不住擦了擦汗,心下越发忐忑不安。 原以为,刺史夫人温柔贤惠好相处,但三言两语之间,却发觉并非如此。 何谓,前任主人的旧物? 碍眼的是物,还是人? 夫妇一体。刺史夫人的敲打,自然也是刺史大人的意思。 刘巡无声叹口气,只觉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身后,谢渡笑了声,“他们怕是要被你吓死了。” 沈樱眨了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就算真的吓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谢渡失笑,“阿樱所言甚是,自然不怨你。” 他牵住沈樱的手,笑道:“那夫人,我们进以后的住所看看吧。” 沈樱莞尔。 话是沈樱说的,她却对宅院的布置意见不大,只换掉了卧房里旧的家具摆设,让拉新的过来。 然而,谢渡却从未长居过这样简陋的房屋,很是沉默了片刻,转头对随从道:“别的就罢了,书房的桌椅书架都得换掉,从别苑里搬吧,再铺上花梨木的地板,廊下栽几棵竹子,卧室也铺上地板,再将西耳房重新修整一下,仿着别苑的样子,修一个浴池。” 他想了想,深觉这凌乱的庭院已经无药可救,非一日之功,便道:“暂时先这样吧。” 沈樱听得愕然半晌。 谢渡转过头,问她:“阿樱觉得还有何处要改?” 沈樱委婉道:“这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如此大动干戈,合适吗? 谢渡笑了笑:“这地方,我们至少也得住三年,绝不能将就,而且算起来,本是官府占了我的便宜。” 沈樱无奈:“已经很好了,我没什么想法。” 又问:“你这样大动干戈,十日足够吗?” 谢渡轻笑一声:“有钱有人,莫说十日,便是三五日,也足够了,十天后阿樱再来,这儿一定会大变样。” 沈樱不由一笑,拭目以待。 看完房舍,二人便回了谢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刘巡三人却又到了谢府门前求见。 谢渡不好再晾着人,将人请到正堂。 刘巡见了他,开门见山禀告道:“谢大人,下官等前来求见,是有一件要事,需要请您示下。” 谢渡顿了顿,反应过来了,直接问:“是太后千秋的事情?” 目前来看,各州各府,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谢太后的寿辰。 刘巡连连点头:“正是,本月二十九,便是太后娘娘千秋寿诞,然我豫州的寿礼尚未定下,下官担忧耽搁大事,只得忝颜求教大人。” 谢渡略一沉吟,问:“以往先帝万寿、太后千秋,豫州上贡的礼单,可拿来了?” 刘巡从袖中掏出几本奏折:“这是五年来,豫州上报的寿礼。” 谢渡翻开看了半晌,时不时皱眉,看得旁人胆战心惊。 半晌后,他抬头道:“我已心中有数,今日便会拟好礼单,送往衙门,你们不必忧心。” 刘巡松了一口气:“是,有劳大人。” 他们三人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诚了。 连江郴和郑聆都说,等谢渡乔迁之日,定要前去帮忙。 如此一个烫手山芋摆了出去,他们几人定是高兴的。 当日晚间,谢渡将写好的礼单,派人送往衙署,命三位副手尽快安排。 确保在太后寿辰前,寿礼务必送至京都。 他自己,则在处理搬家的事情,并无立即到衙门处理公务的意思。 毕竟,搬家一天近过一天。 十月十六转眼即至。 谢渡与沈樱一同,搬进了官邸当中。 除三位副职外,州衙属官们亦纷纷前来道贺。 及至午后,前来庆贺的人,才纷纷散去。 谢渡送完客人,转回来,只见沈樱已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手中摇着一把小扇。 六月的天气已是极热。 谢渡凑过去,借着微风,握着手臂将她拉起来,轻笑一声:“去瞧瞧我们的新家?” 沈樱拿着扇子,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 不疼,意在示意他松手。 谢渡恍若未闻,手指圈的更紧了些。 沈樱无奈:“谢渡,很热。” 谢渡无辜回头:“我不热。” 沈樱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他:“我真没想到,你惯是个自欺欺人的。” 谢渡一笑,“马上进屋就不热了。” 两人一路走过去,看了书房。 书房已很有样子,紫檀木的书架书桌,花梨木的地板,满满当当的书卷,另有一个落地花瓶,插着两枝碧色柳条。 还摆着一个盆架,盆里里面满满放着冰块,书房内便比外头凉快了许多。 走过书房,便是卧室。 如今,这间卧室和上一次见时,已是截然不同。 原先,卧室内不过床榻桌几,称得上清苦朴素,一看主人便是位年岁不轻的男人。 如果看过去,却堪称富贵温柔乡,帐幔帘幕,桌椅几榻,处处都是闺阁女子喜欢的模样。 连地板,都用的罕见的淡黄色。 不像是夫妇二人的卧房,倒像是未婚女郎的闺房。 尤其是一张床榻,雕刻着芙蓉花与锦鲤的图案,精细无比,栩栩如生,秀美非常。 沈樱抬手,敲了敲精致绝伦的床,问:“这床不像新的?” 谢渡点了点头:“这是从别苑里拉来的,做了有二十年。” “旁人的?”沈樱蹙眉,有些不满。 “我的。”谢渡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 “啊?”沈樱愣住。 谢渡无奈解释:“我出生之前,我父母当时在洛阳游玩,偶遇一位高僧,说她腹中怀的是个姑娘。” “我父母很是信任他,当真以为我是个女孩。恰好,当时碰见铺子里进了一批木料,是极为罕见的乌木,数量恰好够打一张床。” “我母亲想着,是时候给没出生的女儿攒嫁妆了,就全都拉回家,找老匠人做了这张床。结果没想到,我生下来是个男的。” 沈樱倒没觉得可笑,只是疑惑:“那该给姣珞才对吧?” 谢渡顿时冷笑:“当然是因为谢姣珞有一张更好的。” 沈樱明白了:“原来如此。” 谢渡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揉了揉太阳穴:“阿樱觉得这卧房怎么样?” 沈樱点了点头:“很好,处处都合心意。” 谢渡就笑了:“那就好。” 沈樱低头,对上他的眼眸,只见他深邃的双目里,含着轻柔的笑意。 沈樱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慢慢道:“真的很好。” 好的,不止是家具摆设。 更是处处照顾她心意的人。 她定定望着谢渡。 谢渡今日本就饮了酒,此刻熬不住闭上了眼,拇指抵着太阳穴,越发显得俊美无双。 她看着看着,一颗心,好像柔和了些。 她走过去,在谢渡身侧坐下。 山河聘 第73节 谢渡没睁眼,伸手揽住她的腰,将脑袋靠在她颈中,俯在她耳边道:“阿樱喜欢就好。” 炙热的气息扑在耳边。 沈樱闭了闭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轻轻的:“睡吧。” 搬入官邸后,谢渡便等同于正式上任。 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见一见豫州的大小官员。 各州衙属官,各郡守、郡尉、郡丞皆入刺史衙门拜见上官。 此外,还有豫州驻军统领许益、都尉林屏等人。 六月十八,一早,天色刚亮,二十几人同聚刺史衙门前。 侍女前来通报时,谢渡刚起床,不由得揉了揉额头,无奈道:“请入公堂。” 第64章 会见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公堂,乃刺史衙门处理公务、会见下属、举办典礼之所。 一大早,豫州府下辖六郡,六位郡守和他们副职,皆齐聚一堂。 众人看着对方,面面相觑,自觉地没有寒暄。 唯有河南郡郡守笑了声,语焉不详道:“这次面见刺史大人,诸位倒是来的极早。” 他这话,不无讥讽之意。 毕竟,前一位刺史上任拜见时,除却他离的近来的早,其他人都姗姗来迟。不像今日,这样早就候着,显然是提前到了洛阳城。 而这,不过是因为新刺史出身不凡,不似前任那位,家世算不得高贵。 趋利若骛,令人发笑。 其他人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颍川郡守望向陈郡郡守,笑问道:“刺史大人出身陈郡谢氏,想必与兄台极为相熟,倒不知他是什么脾气秉性?” 陈郡郡守顿了顿,摇头:“刺史大人生长于京都,只三年前回过陈郡。且昔年在陈郡时,并不与我等往来。只听闻他性情高洁,雪胎梅骨,有沅茝澧兰之风。” 颍川郡守继续问:“那总该见过吧?” 陈郡郡守道:“见过一次。” 却无意多谈。 其他人也没办法,只觉越发忐忑不安。 不免以为,这位新刺史乃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 ——毕竟,谢氏乃其祖籍,他却连陈郡郡守都不愿见。 心慌意乱之间,忽闻得门外仆侍恭恭敬敬的声音:“大人。” 有朗润的男声轻轻应了声。 随即,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便逆着光,踏入了堂内。 身后,跟着刘巡、江郴、郑聆三人。 殿内人不约而同起身相迎,恭恭敬敬拱手行礼:“见过谢刺史。” 谢渡负手走向主位,转过头,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坐吧。” 众人各自坐下。 谢渡端起茶盏,开门见山道:“诸位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河南郡守率先道:“下官乃河南郡太守庾巍,任职七年,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微一颔首,平和道:“庾大人。” 又看向旁人。 颍川郡守、陈留郡守、陈郡郡守、襄城郡守纷纷自行介绍过。 最后,便是汝南郡守。 汝南郡守同其他人一样道:“下官汝南郡太守吴岩青至今任职五年,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一直没有变化的脸,此刻抬了起来,望向吴岩青,忽然问道:“吴太守,汝南郡的流民,处理好了吗?” 吴岩青脸色微变,却还稳得住。近日,汝南郡来了上万流民,此事传到谢渡耳中,并不奇怪。 随即强笑道:“都已处理好了,这点小事,竟劳累刺史大人操心,是下官无能。” 谢渡含着柔和的笑意,轻笑一声:“小事?” 吴岩青心下一跳。 谢渡并未生气,面带笑意,慢慢道:“便是明堂天子,也不敢将上万之数的流民当做小事,吴大人真是好大的口气,张口便是小事。” 吴岩青不意,他竟知晓详情,当即下跪于地,道:“下官言语有失,实乃大过,请大人责罚。” 谢渡却摇了摇头:“你的罪过,轮不到本官来罚。” 吴岩青脸上顿时冒出一层一层冷汗。 谢渡盯着他,半晌方道:“悬瓠城东郊,有一屯民村,想必吴大人极是熟悉。” 吴岩青动了动嘴唇。 “吴大人身为郡太守,不思为民谋福祉,却为一己之私,害百姓流离失所。”谢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此事,本官已原原本本上奏天子,吴大人与其在此与我周旋,不若去汝南去,找你该找的人,看一看,是否有人能保住你这条命。” 吴岩青身形颤抖:“大……大人……” 谢渡没理会他,淡淡道:“送吴大人回府,没我的命令,一步也不得离开悬瓠城。” 昨日,他收到了父亲的信笺。 言及此事,告诉他圣旨已在路上,不日即达。 算日子,最快今日,最慢明日,这位吴大人一定会被处置。 他便犯不着继续虚与委蛇。 吴岩青立刻道:“大人,您虽贵为刺史,但我乃先帝亲笔谕旨的汝南郡守,恐怕您不能这样对待我。” 谢渡垂眸,不咸不淡道:“我说我可以,便是可以,若是不满尽可以找人去告我。”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第一次显露出世家子弟的傲慢来。 他抬手,护卫当即拽住吴岩青,像拖一具尸体,将人拖了出去。 干脆利落料理了吴岩青,谢渡的情绪却没有遭到任何影响,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温和道:“接下来该哪位了?” 豫州军统领林益起身:“下官许益,拜见刺史大人,这位是豫州军都尉林平。” 谢渡观他神态坚毅,身形挺拔伟岸,颇有沙场浴血之气,便颔首,“许将军驻守豫州,殊为不易,日后若有所需,渡定义不容辞。” 许益道:“能得大人此言,下官很是感动。” 谢渡又笑着勉励了许益几句。 随后,才看向室内剩余的五位郡守,微微一笑,又端起茶盏:“前些日子,我与夫人微服前往各郡视察,见总体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各位勤勤恳恳、朝乾夕惕的结果,豫州能有今日,诸位皆是劳苦功高,本官很是感佩。” “今日,本官要说的话不多,只嘱咐诸位一句,做为一郡父母官,权高秉重,行事需慎之又慎,干事创业却要大胆。” 话音一落,众人皆屏气凝神,震动不已。 难怪,他对汝南郡之事了如指掌,原来是亲自走过一趟。 其他人不由汗流浃背。 ——虽然今日谢渡只拉了吴岩青一人杀鸡儆猴,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全身上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更不敢保证,自己的辖区,没有任何的问题。 难保将来不会有一日,谢渡借机发难。 此时此刻,他们既庆幸于谢渡没选择他们开刀。更畏惧于,这位新任刺史大人的雷霆手腕与心机谋略。 至少,为官数年,他们头一次见着新上任的长官,放着官衙不进,权柄不握,而是先往各郡县走一趟的。 这份畏惧,始终未曾消散。 谢渡又说了些什么。 半晌后,陈留郡守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感慨道:“刺史大人果真不俗。” 其他人纷纷应和,虽不敢说半句坏话,但畏惧之意却格外明显。 谢渡看着,一言不发。 唯独许益道:“谢大人此举,正合我意。” 其他人纷纷看向他。 许益淡淡道:“天下百姓,苦懒政久矣,谢大人愿以亲身赴郡县,了解百姓民生,定策施治,乃我豫州百姓之福。” “豫州百姓富庶,豫州军便富庶,我自然欢喜。” ~ 第65章 崔郎三年前,七夕 闻言,谢渡莞尔一笑,遂又正色道:“豫州百姓富庶,豫州军便富庶,许将军此言,可称为金科玉律。同样,豫州百姓安居乐业,诸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才有结果,有政绩。” 其他人闻言,纷纷道:“谨遵刺史大人教诲,下官等必将克勤克俭,不敢懈怠。” 谢渡又笑了:“诸位能如此想,本官甚是欣慰。今日初次见面,本官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跟诸位聊一聊。” 话毕,随从便已关上了门。 众人下意识正襟危坐,打点起精神。 现在,才算是到了刺史大人图穷匕见的时候。 山河聘 第74节 谢渡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茶香入口清润。 他缓缓道:“我来豫州任刺史,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对豫州近年的情况,并不满意。” 他停顿了片刻。 几位郡守脸色皆是一变,耐不住性子问:“这是为何?” 谢渡叹了口气:“自诸位任郡守以来,整个豫州,可曾做出什么卓然不群的成绩?是给朝廷纳粮多,还是百姓口碑好?样样都没有,太后如何满意?” 河南郡守庾巍不解道:“可是别的州郡也是如此啊,未曾听闻有大的变动,怎的太后娘娘唯独对豫州不满?” 谢渡摇头,似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别的州郡,如何与豫州相比?” “豫州乃九州中心,既是京畿护卫,又是天下粮仓,更兼水陆通道,地位极为特殊,朝廷甚是看重,先帝甚至还生过迁都洛阳的心思,虽未成行,却一直盼着豫州能做出些成绩来。却没想到,历任豫州刺史都平庸至此,没能使朝廷满意。” “是以,太后娘娘才派遣我来此。” “若无太后娘娘的旨意,我又怎么敢轻易处置一郡太守? 诸位郡守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束手无措。 在他们心里,谢渡的话是极为可信的。 一来,这位刺史大人乃太后亲侄,皇亲国戚,自然深得太后信任重用。 二来,如谢渡这般的世家子弟出仕,大都先入中枢,以谋高位,秉政中枢,断无先为地方长官,苦熬资历与政绩的道理。 三来,豫州之前的二位刺史,回京后确实都未曾担任要职。 因而,谢渡担任豫州刺史一职,定是太后娘娘别有深意。 若是为了豫州下一步谋划,才派出心腹主政,倒是极为可信。 何况就算不可信,他们也不得不信。方才这位刺史大人不喜不怒,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不犹豫处置了吴岩青。他们若与他唱反调,难保下一个被清算的不是自己。 这般想着,众人心下不由忐忑不安。 半晌后,终究还是河南郡守庾巍出言:“那刺史大人以为,我们该当如何?” 谢渡敲打的够了,倒也坦荡,微微一笑:“本官已拟了豫州各郡的施策之法,待会儿便给诸位拿去,一一研读后,下月初二起,各自择日来刺史府,与本官共同修改。” 众人道:“谨遵大人之意。” 谈过正事,谢渡笑吟吟道:“昨儿与夫人前去黄河边,碰上个卖鱼的,看着新鲜便亲手拣了几条,方才夫人命人备了午膳,是京城的风味,诸位今儿留下尝尝,若是不好,大家多担待。” 河南郡守松了口气,笑道:“大人府上的厨子自然是极好的,何况有夫人亲自操持,是我等的荣幸。” 陈郡郡守浅笑:“今日有口福了。” 言谈之间,众人已走到了花厅。 花厅里早已摆好了饭。 谢渡偏头,问一侧侍女:“夫人呢?” 侍女屈身行礼:“回大人话,夫人说您与诸位大人谈正事,她不便参与,先回自己院中去了。” 谢渡微微蹙眉,却道:“去请夫人过来。没什么不便的,日后都是一家人,若不见一见面,日后见面不相识,岂不尴尬?” 侍女道:“是。” 河南郡守庾巍缓缓笑了:“看来大人与夫人的感情甚佳?” 谢渡莞尔一笑,坦荡道:“我与夫人新婚,叫诸位见笑了。” 他这样年轻,贪慕夫妻之情亦是正常。 不管是谁,都是从这般年轻时候过来的。 其他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唯独颍川郡守双手微顿,抬眸看了眼谢渡。 不过一会儿功夫,众人便见一行侍女簇拥着一人遥遥行来。 众星捧月的女子容颜绝丽,双眸澄净如水,梳着温婉的发髻,唯有一根白玉簪挽发,一身月白色衣衫,唯有竹叶暗纹,不见珠绣彩饰。 容色倾城,却简朴温婉,倒不像是谢家这般豪门大族的新妇,甚至,穿着打扮还不如谢刺史本人张扬。 不免有人诧异。 诸位郡守不乏出身世家,与谢氏有来往交游者,对沈樱的底细很是清楚。 不曾相见时,他们个个都觉得这位以庶族出身,一嫁太子,二嫁谢氏的女人,定是妩媚妖冶的妖姬。 可眼前的女子,容貌美艳无匹,倾国倾城,却温柔婉约,既无妩媚之态,更无妖冶之姿。 与设想当中,格外不同。 不等她走进花厅,谢渡已起身迎了出去,遥遥道:“阿樱。” 随后,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极为亲密地站在她身侧。 其他人纷纷跟着起身,拱手行礼:“夫人安。” 沈樱走到门口,环视一圈,弯了弯唇,任由谢渡牵着她的手,温柔道:“诸位大人安,各位初次上门,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见她如此温柔可亲,众人不由松了口气,已盘算着叫自己夫人多往刺史府跑几次,与这位夫人打好关系。 若是日后不慎得罪了刺史大人,也有几分转圜的余地。毕竟,瞧着刺史大人的态度,对这位夫人倒是颇为看重。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脸上泛起笑意:“阿樱,这几位便是豫州诸郡的太守,这位是豫州军统领许益。” 沈樱笑着冲大家点头,最终唯独看向许益,含笑道:“久闻许将军大名。昔年家父曾在许将军麾下做副将,算起来,您也是我的长辈了。” 许益微愣:“敢问令尊是……” 沈樱道:“家父正是如今的辅国将军。” 许益诧异:“夫人竟是沈将军爱女?” 沈樱微微颔首。坦然生受了“爱女”二字,总归天高人远,谁也说不得真相。 她笑道:“许将军英姿勃发,乃当世英豪,昔年家父曾言,在您麾下时受益匪浅。” 许益颇为激动,粗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谦虚道:“沈将军才华横绝,我不过虚长几岁,比起前途本领,万万不及。” 沈樱笑道:“许将军太谦虚了些,您的本领和功绩,豫州人尽皆知,自是英雄豪杰。” 许益脸上不免生出几分喜色。 沈樱温和寒暄毕,眉目微动,将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颍川郡守,崔嘉禾,当今皇后崔明意一母同胞的兄长。 自沈樱出现,崔嘉禾便立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 此刻,手指不由轻轻一颤。 果然,沈樱弯唇一笑:“我看这位大人极是面善,不知大人高姓大名,我们可曾见过?” 见倒是见过的。 宋妄与沈樱成婚之前,崔嘉禾回京省亲。 恰逢七夕,他陪胞妹崔明意上街游玩,偶遇太子宋妄。 彼时,宋妄站在擂台前,身旁的女子面带笑意,在摊上玩游戏,眉宇间神采飞扬。 长街上灯火摇曳,洒在她眉眼间,一颦一笑,皆是惊心动魄的美。 满街的男子都看着她。 她紧紧攀着宋妄的手臂,清透的眼底唯有宋妄一人。 他带着崔明意上前行礼,与她有一面之缘。 三年了,她应当早已不记得了。 说他面善,大概是因着崔明意的缘故。 想必,她恨毒了崔明意,更恨毒了崔家。 自从崔家谋划后位,她与整个崔家,便已是势不两立,终身绝无和解的可能。 崔嘉禾深吸一口气,垂首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道:“下官崔嘉禾,见过夫人。” 沈樱恍然大悟,笑吟吟道:“原是崔国舅,果真是当今皇后有几分相似,难怪我觉得面善。” 这话寻常,从她口中说出来,却颇有阴阳怪气之感。 崔嘉禾微微抬眸,与她对视时,已波澜不惊:“下官确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总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无异于说了句废话。 沉默片刻,似是有什么不甘愿,却又道:“昔年下官幸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沈樱兴致勃勃:“哦?何时?” 崔嘉禾望着她,不卑不亢:“三年前,七夕。” 沈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 庾巍不由愕然看向崔嘉禾,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这人疯了”。 三年前,沈氏女嫁给宋妄。 去岁,夫妇义绝。 这其间诸事,复杂难辨。 但对沈氏女而言,绝非好事。 今日,崔嘉禾竟赤裸裸提起三年前的七夕。 那个日子,用脚趾想也知道,沈氏女定是和宋妄一起度过的。 这话一出,得罪的岂止是沈樱。 更有她如今的夫君谢渡。 毕竟,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心平气和提起妻子与其他男人的故事。 而且他为何要说起昔年的一面之缘? 若是寻常宴会见过,如今提起也就罢了。 山河聘 第75节 偏偏还是那样特殊的日子。 他这样年轻的男子,与旁人的娇妻叙旧,合适吗? 这话说的,着实失礼。 气氛凝滞中,谢渡淡淡笑了声,声音里没有多少暖意,“崔大人好记性。” 崔嘉禾拱手请罪:“一时想起,唐突了。” 谢渡没理会他,牵着沈樱的手,越过他走向主位,淡淡道:“开席吧。” 崔嘉禾闭上了眼。 第66章 归顺她是沈既宣的女儿 席上寂然无声。 用过饭,众人离了刺史府后。 门外,送走了其他同僚。 庾巍一把拉住崔嘉禾,忍不住道:“好端端的,你提起以前的事情做什么,这下子,定是将谢大人夫妇得罪了。” 崔嘉禾心平气和:“崔家早已得罪沈氏千万遍,不差这一桩。今日纵我百般讨好,也绝无和解的可能,何不随心所欲呢?” 庾巍一顿,叹了口气:“罢了。” 这倒也是实情。 崔氏女做了皇后,沈氏怎么可能再与崔氏和解。 庾巍叹息:“只是,刺史大人位高权重,背景不凡,若得罪深了,你日后怕不好做。” 崔嘉禾不知是安慰庾巍,还是安慰自己,道:“同是世家子弟,总有几分情面,想必名满天下的谢郎,不会因儿女私情与我崔家真的结怨。” 可是,这话说服不了任何人。 谢渡自是光风霁月,天下无二。但他既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沈氏,焉知不会被女色迷了心窍,偏要与崔氏为敌呢? 庾巍叹了口气,轻声道:“总之,你多加小心。这位刺史不同旁人,古往今来,甫一出仕便任一州刺史者,唯谢渡一人。” 崔嘉禾拍了拍庾巍的肩膀:“庾兄不必为我担忧,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以谢大人的雄心壮志,这豫州刺史做不了几年,定会入中枢秉政,届时困忧自解。” 庾巍没说话,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刺史府。 心下沉沉,终是不安。 诸位郡守回去后,不过二日,便都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消息。 汝南王宋庆不念皇恩,私设屯民,勾结地方,图谋不轨,夺其王爵,押送入京。 汝南郡守吴岩青尸位素餐,勾连诸侯,欺压百姓,欺瞒朝廷,乃十恶不赦之罪,免其郡守职,押送入京。 余下流民,由豫州刺史谢渡统筹安置。 汝南一事,自此了结。 因着汝南王宋庆收容后续上万流民后,并未善待,因而好不容易筹划的好名声一夜落败。 被朝廷处置后,百姓们更是振臂高呼。 谢渡收了圣旨,往汝南郡传了三个命令。 一是将悬瓠城街巷房舍还归旧主,城东屯民村收归官有,更名三里湖村。 二是流民凡有户籍者,安置于城东三里湖村,由县府统管。 三是流民无户籍者,分由豫州各郡分别安置,如颍川、陈郡、河南郡等富裕者,每郡安置两千五百人,其余诸郡各一千人。 汝南之事,就此了结。 百姓无不称颂。 然而一时之间,豫州诸郡官僚皆惶惶不安,对谢渡的能量与本事,更多了忌惮。 仅因谢渡一面之词,便能令天子亲叔被夺去王爵,令一郡长官被夺去官职,这是何等可怖的本事。 人人都生怕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刺史大人,就被他排挤得毫无容身之所,甚至落了罪名,一生筹谋,化为乌有。 一时之间,除却崔嘉禾,诸位郡守都隐隐表达了归顺之意。 六月二十九,皇太后千秋。 宫中往各州府送了赏赐,其中豫州刺史府所得最厚。 谢渡翻着赏赐的单子。 沈樱托腮轻笑:“太后这一手捧杀玩的真好,只怕此时此刻,各世家子弟都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大家同为世家子弟,差别不大,可谢渡却凭着谢太后的裙带关系,生生压了所有人一头。 怎能不令人嫉恨。 谢渡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吧。” 他随手将礼单放下,并不怎么在意,笑看沈樱:“我准备去豫州军营走一趟,你要同我一起吗?” 沈樱迟疑片刻:“这合适吗?” “合适。”谢渡一派安然。 二人方至军营外,统领许益已带着人迎出来,看到沈樱时,略微愣了一下,然而谢渡神态平静,并无解释的意思,便将疑惑压了下去,拱手道:“刺史大人,夫人,请。” 谢渡颔首,负手进门,边走边道:“许将军,本官要的豫州军名册、钱粮册可都备齐了?” 许益道:“均已齐备,放在帐中,请大人移步。” 谢渡简单翻阅了一下账册,抬眸看向许益:“豫州军钱粮明晰,人员清楚,许将军大才。” 许益明白他的意思,垂首道:“这是一军统领的本分。” 谢渡冷笑一声:“只可惜,如今能做到这本分的寥寥无几,许将军坚守至此,着实不易。” 如今天下,早已不复清明安定。各州郡驻军,都已成为长官的钱袋子,如许益这般将豫州军管的犹如铁桶一般者,寥寥无几。 难怪数年过去,昔日的部下沈既宣已位列三品,他仍只是四品统领。 就连豫州军的钱粮数目,粗粗一算,也是不够的。 不肯同流合污,便是如此。 谢渡叹了口气,起身道:“许将军,去看看将士们吧。” 许益道:“大人随我来。” 豫州驻军一万五千人,都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 看完后,谢渡看向沈樱,问:“阿樱以为如何?” 沈樱神色平静:“豫州军军容整肃,军纪严明,许将军没少费心。” 许益对此很是骄傲:“下官敢说,大齐境内各州,没有能与我豫州军相提并论者。” 沈樱点头:“确实如此。” 她侧目看向校场,温声道:“不过,也并非全无缺点。” 许益看着她:“怎么,夫人也懂练兵吗?” 语气当中,不免带着几分微妙的不屑。 这不屑从何而来,沈樱很是清楚,她是个女子,在世人眼中,军务不是她该沾染的。 沈樱淡淡道:“曾随家父学过一些。” 沈樱的父亲,是沈既宣。 沈既宣是什么人?是靠着军功打破世庶壁垒,位居三品的人,称之为大齐的战神也不为过。 他的女儿,家学渊源,懂得军务有什么奇怪的。 许益没说话,眼看还是不太服气。 沈樱指向校场:“比如说,豫州军骑兵与步兵采用同一种训练方法,许将军觉得合适吗?” “骑兵靠的是马,步兵靠的是武器,可现在豫州军的训练却均以武器为主,若长此以往,豫州骑兵还有何战力?” 许益一顿,也知道这是个极大的缺陷,挣扎道:“这是因为豫州骑兵只有五百,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沈樱蹙眉,“战场上骑兵必不可少,传信侦察,侧翼包抄,如此等等,都离不开骑兵。有时候,五百骑兵能起到的作用,可不比五千步兵差。” “再者说,豫州骑兵仅有五百,是远少于建制的,难道许将军不打算增加吗?” “若仅仅满足于如今的样子,倒是我高看了许将军。” 许益心知她言之有理,心下已是服气,却无奈叹息道:“无马无钱,怎么增加?” 谢渡轻轻咳嗽一声。 许益一顿,连忙道:“下官失言。” 谢渡淡淡道:“如今我做豫州刺史,自然不会短了豫州军的钱粮。” 又看向沈樱:“既然许将军不想听,你也省得辛苦,我们回去吧。” 沈樱颔首。 许益连忙挽留道:“夫人留步。” 他低头,有些谦卑的意思:“夫人娴熟军务,下官佩服,还请夫人指教,下官必洗耳恭听,不敢有所分心。” 沈樱回眸,倒也没有为难他,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我回去将今日所见所感写下,遣人拿给将军。” 许益道:“多谢夫人。” 沈樱转过身,与谢渡并肩离开。 又过三日,沈樱让人往许益府上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随后便没再关注此事。 只是听说,许益大肆整顿军务,豫州军改革良多。 她却没在意,而是着眼于别的事情。 山河聘 第76节 ——京城中传来圣旨,司天台测出今岁京都大寒,将有百年难遇之大雪,太后及天子决定携后妃宗室,前往东都洛阳城避寒。敕命豫州刺史、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于洛阳城建造行宫,以待圣驾。 圣旨到达豫州刺史府时,沈樱的脸色格外难看,忍不住怒道:“天大寒,乃是灾祸,不思民生,不念百姓疾苦,只想着避寒,甚至还要花费民脂民膏建造行宫,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室,当真荒谬!” 谢渡思忖片刻:“或许,京都大寒也非实话。” 沈樱眉目一凝:“你是说,太后是故意要来洛阳的。” 谢渡略一颔首:“对,只要他们找个理由到洛阳来,就能逼迫我修建行宫,劳民伤财,如此一来,我在豫州定是做不出任何政绩的。” “我这个姑母,手段还是如此阴狠。” 沈樱蹙眉。 谢渡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安慰道:“不必忧心,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得想个法子,让谢太后打消这个念头。 刺史府议事时,诸郡县长官虽言辞不如沈樱锋利,但大都是这个意思。 陈郡刺史道:“如今豫州在大人的带领下,商贸繁华,欣欣向荣,百业俱兴,过了今年冬天,恐怕如今的好局面,将荡然无存。” 接驾没什么大不了的,修建一座普通的行宫也不算什么。 但如今圣驾是要在洛阳过冬,那这行宫几乎是要按照京都宫殿的模样去修建,所需耗费便不止一丝半点。 若是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耽误了今年秋收,那豫州府如今的局面,必然是维持不住的。 百姓们能顺利活下来都是件难事,何况其他。 谢渡道:“此事牵扯到皇室安危,我们做臣子的不好上表劝诫,但若要我拿出豫州全部人力物力去修建行宫,我也是万万不肯的,诸位可有什么好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谢渡叹口气:“此事着实难办,诸位回去好好想想,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官必有重赏。” 第67章 七夕是最好最好的人 半晌,崔嘉禾抬眸,似笑非笑道:“以刺史大人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若是劝诫一二,说不得娘娘便打消主意了。” 谢渡淡淡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只问向沉默不语的庾巍:“庾大人乃河南郡守,掌管洛阳城数年,可有什么好法子?” 被视而不见,崔嘉禾一时间颇为尴尬。 然而,其他人也都没有给他解围的意思。 他这个话,说的实在愚蠢,愚蠢到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庾巍心下叹息一声,表面恭恭敬敬道:“谢大人,恕下官无能。” 谢渡揉了揉眉心,“罢了,今日先散了,诸位若有良策,只管报来。” 可是,皇命大于天,没人能阻拦太后与天子的命令。 只要宋妄在位一日,他们母子在这天下,便是至高无上之人。 如今已是七月,圣驾将在十月抵达洛阳。 短短三个月,容不得任何人拖延。 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一日三问,请谢渡尽早拿出章程。 谢渡坐在书房内,瘦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正闭目养神。 沈樱推门进来,轻声道:“你这样发愁,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渡放下手,睁开双眼,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之色:“若是圣驾有恙……” 沈樱淡声制止:“这是下下策。” 她绕到谢渡身后,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舆图,在桌面上铺平。 谢渡望向她,眼底有一丝不解。 纤长的手指落在舆图上,沈樱轻声:“这两日我翻看卷宗,发现城外此处,有一座前朝的行宫。” 谢渡微微挑眉。 沈樱温声道:“洛阳本就是几朝古都,曾修过无数宫室,只是随着战争全都被摧毁了,这一座却不曾。” “据记载,这是前朝高宗皇帝修筑的行宫,恢宏大气却不奢靡。是而后来百姓起义时,没有打砸烧毁,只是荒废在那里,无人打理。” 若是以旧宫室稍加改造,自然比大兴土木要强得多。 谢渡眼睛已亮了起来。 “只是……”沈樱微顿,提醒道:“这样做,若有人计较,大约会有不敬之嫌。” 毕竟是前朝的宫室。 谢渡不以为意:“京都那座皇城,也是前朝所留,住过数代君王,何况前朝高宗皇帝雄才伟略,也不算辱没他们。” “而且凭我谢家的地位,也没人能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沈樱颔首:“你心中有数就好。” 谢渡看了看舆图,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沈樱无奈:“已经是黄昏了。” 谢渡含笑,拉住她的手:“你不想看看洛阳的夜景吗?” 谢渡没叫人备车,而是从马厩中牵了匹骏马,亲自骑马带着沈樱过去。 这座行宫位于洛阳城西约摸二十里处,不远不近,荒废多年,无人打理。 到达时,天边已经染上了墨色。 侍从推开行宫的大门,先探头查探一番,才请二位主人进门。 这座行宫与书中记载的大差不差,恢宏古朴,大气庄严,虽无珍珠宝石堆砌,荒废多年,却不失天家体面,更添几分威严。 格局规制,也都符合天子居所。 谢渡沉吟片刻,对身旁侍从道:“派人传令,河南郡守、洛阳府尹明日到刺史府一叙。” 侍从领命而去。 苍茫天地间,只余下二人。 谢渡侧目看向沈樱,低声道:“阿樱,回城吧。” 沈樱点头。 从行宫回到洛阳城内时,天色已尽黑了。 今日的洛阳城与以往有些不同,庄严的城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 沈樱有些疑惑,“这是干什么?” 谢渡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樱一怔,忽地反应过来,今日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 谢渡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含笑问:“阿樱以往年年都过七夕,怎的今年忘了?” 沈樱蓦然惊觉,他这是还惦记崔嘉禾那日所说的话。 七夕,当真是个危险的节日。 不过,沈樱并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转头笑道:“是忘了,为了帮某些人的忙,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结果某人还要兴师问罪。” 她望着谢渡,眉目流转,含着笑意。 谢渡无奈一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他的嗓音格外清晰,随着夏夜的风钻入耳廓,“阿樱听一听我的心跳,便该知道我是何意。” 随着他的声音,沈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倾听他的心跳。 ——砰砰砰。 比起平常时候,快了几分。 他的嗓音,便又一次钻入耳鼓,“阿樱懂了吗?我不是兴师问罪,我是吃醋,是嫉妒。” 沈樱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时看呆了去。 谢渡字字清晰,句句认真:“我嫉妒,过去的三年是宋妄陪着你,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是他在你身边相伴。我嫉妒,你曾是他的妻子,人尽皆知你与他情深不移。” “阿樱,”他倏地放轻了声音,“我希望,以后每一个日子,你的身边唯有我。我更希望,从今以往,旁人提起你,只会想起我。” 他望着沈樱,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阿樱,我想要将他的痕迹,一一从你的生命中抹去。” 沈樱早已呆住。 谢渡移开目光,轻声道:“或许此时此刻,你并不甚乐意,但阿樱,我盼着有朝一日,能如我所愿。” 沈樱张口。 谢渡抬手,掩住她的唇:“你不必急着回答我,阿樱,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沈樱略微一顿,闭上了嘴。 他不再多言,一手牵着她,一手握着马缰,踏入城内。 将漆黑夜色抛在身后。 洛阳城内已挂起万千华灯,人潮如沸。 璀璨灯火中,沈樱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和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前走。 人潮不断从身旁涌过。 谢渡倏然停住脚步,看向路边。 沈樱随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路边有位年幼的女孩,穿了件粉色的衣裳,头上系着粉色的丝带,臂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绚烂的长春花。 小姑娘用稚嫩的嗓音喊住路过的行人,“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 谢渡停了片刻,将马缰递给沈樱,“我马上就回来。” 山河聘 第77节 他大步走向那小姑娘,弯下腰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从腰间荷包中翻出钱递过去,小姑娘递给他一朵花。 谢渡转头,大步走回来,手中拿着一朵开的最为娇艳的鲜花。 他微微一笑,将缰绳接过,花递来。 没有一句言语,只温柔垂眸,笑意清浅。 沈樱接住,低头静静看着那朵花,缓缓捧在了胸前。 七夕的夜格外热闹。 除却情人相约同行,还有很多小姐妹们手拉手出门乞巧,处处都是高兴的声音。 缓行于嘈杂街巷中,沈樱的心,却逐渐安静下来 回到家中,谢渡先去洗漱。 沈樱让侍女取来一个白瓷瓶,亲手将那朵长春花浸入水中。 绚烂已极的花,洁白的花瓶,极致的华丽与干净,构成一副美丽的画面。 她静静看了片刻,转过头,去了另一边的浴室。 待出来时,便瞧见谢渡身着寝衣,正站在那个花瓶前,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沈樱在床榻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谢渡。” 谢渡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垂眸握住她丝滑的长发轻轻擦拭。 沈樱抬眸,看见他结实的手臂。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谢渡,我有话跟你说。” 谢渡“嗯”了一声,“你说。” 沈樱道:“你看着我。” 谢渡放下手臂,垂眸与她对视。 沈樱定定与他对视,毫无漂浮不定,更无躲闪,认认真真:“谢渡,今日你说的话,我细细考虑过。我现在就可以认真地答复你,我并无任何不愿。” “我既嫁了你,以往种种,便不会再萦于胸怀。我自然愿意,往后余生,旁人提起我时,是与你并肩。” “至于宋妄,我早就与你说过,从未爱过他。”她说的决绝,又带着一丝讥讽,“我怎么会爱上那样懦弱的人。” “我从来都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沈樱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若他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谢渡静静看着她,忽地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沈樱呆住了。 谢渡嗓音喑哑:“不是的。” 他慢慢道:“阿樱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从不是追名逐利的人,我知道。” 沈樱怔然不语。 谢渡紧紧拥着她:“世人不解你的性情,我却明白,阿樱心有大义,胸怀苍生,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 沈樱一时愣住,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觉得,眼眶有些淡淡潮湿。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又或许是这个怀抱太有力。 沈樱忽地有种想要倾诉的想法。 她缓缓开口,“谢渡,你想听一听,我和宋妄的事情吗?” 谢渡的心跳毫无变化,语气平静道:“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你不愿意说,我就不愿意听。” 只是,在沈樱瞧不见的地方,眼神暗了暗。 他当然知道,她从未爱过宋妄。 而且,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只是千方百计,想要听她说一遍,再说一遍。 说的多了,纵然曾是假的,日后也会变成真的。 沈樱忽地笑了出来,将的手盖在头上,“你给我擦头发,我慢慢说给你听。” 谢渡很好说话:“好。” 沈樱望向窗外,慢慢张口:“我与宋妄,结识于三年前,那不过是个阴谋。” 第68章 心动为何要娶我 沈樱声音轻柔,慢慢道:“三年前,我十五岁了,而我弟弟沈棋刚到入学的年岁。” “想必你知道,兰陵萧氏家学坐堂的先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引得各家子弟趋之若鹜。而我继母萧宜珠不过是萧氏旁支外嫁女,自然没有那个本事送人进去。” “为了给沈棋一个好前程,萧宜珠便开始算计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给她娘家的侄子萧名扬,拿我当筹码,让萧名扬送沈棋入萧氏家学。” “纵然萧名扬纨绔之名在外,可沈家乃是庶族,我这样的身份,决然不配做萧家嫡子的正妻,若要嫁过去,只能为妾。” “我不甘愿如此,可世家势大,我无力抗拒。因此,我便盯上了宋妄,世家沆瀣一气,唯有皇家,是我唯一能够赌一把的救命稻草。” 谢渡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言语。 沈樱继续道:“那年五月端午,龙舟赛上,我假装被人欺凌,误打误撞闯入了宋妄所在的房间。” “他那时年少气盛,见不得欺凌柔弱女子的事情,救下了我。我便告诉他,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相报。” 有了这一次的相识,而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她足够美丽,又有心勾搭,自然手到擒来。 宋妄很快为她沉迷。 那年七夕,昏昏烛火下,她将随身带着的手帕,包着亲手做的香囊,赠给了他。 宋妄取出一枚玉佩,放在她掌心。 随后,宋妄鼓起勇气,求了先帝赐婚的旨意。 次年,沈樱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 娶一个庶族女子为太子妃,是极难的事情。 自本朝初年,皇室便有与世族联姻的惯例,历代的太子妃、皇后无一不是出自高门大族。 是而,当宋妄提出要娶沈樱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玩笑,是年少轻狂不懂事。 谢太后甚至当众以此为笑料,说与京中众人听。 那时候,沈樱的处境极为艰难,京中女子,无论婚嫁与否,都将她看作一个笑话。 可谁都没想到,宋妄那般坚持。 为了娶她,在先帝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以命相胁,用尽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气。 最终,先帝成全了儿子的心愿。 烛光下,沈樱偏头看向谢渡:“这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 她说着,语气不由得有些怅然。 谢渡垂着眸子,静静看她半晌,慢慢问:“他这样待你,你不曾心动吗?” 十五岁的少女,走投无路,天地不应之时身份尊贵的皇太子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她做太子妃。 她竟能毫无触动吗。 沈樱怔然,慢慢道:“那时年少,确实心动。” 怎么会不心动呢? 世间之人,没有天生的铁石心肠。 彼时,宋妄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是风波里可堪攀援的巨木,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那时,她真的希望,能和宋妄携手一生。 甚至在想,他这样待她,她会努力去爱他。 可事与愿违,宋妄也并非她想象中的样子。 沈樱意兴阑珊地勾唇:“可是,太后一心想给宋妄择个高门贵女为妻,对先帝赐下的这桩婚事极为不满,新婚头一日就命我去祠堂为已故孝慈皇后跪经半月。” 孝慈皇后乃先帝生母、宋妄祖母,晚辈为她跪经理所应当。 但新妇刚入宫半日,便叫她去祠堂跪经半月,天底下万万没有这样道理。再苛责的婆母,也做不出这样冷待新妇的举动。 此举,既是为难,更是羞辱。 几乎是明说新妇德行不修,新婚便被罚去祠堂。 更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对这位新婚的太子妃不满至极,甚至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的颜面。 沈樱乃新妇,万事只有唯诺称是,断不可忤逆翁姑。 这种情形下,只能由宋妄去应对。 可那日,宋妄面对母亲的冷脸,求情的字一个也不敢说,几度张口,又咽了下去。 最终,只拿歉疚的眼神看着沈樱。 他一生的勇气,都用在了求先帝赐婚上。 除此之外,始终懦弱,始终胆怯。 若非先帝得知此荒谬之事,否决了太后的意见,恐怕从此往后,沈樱在宫中再无立足之地。 沈樱神态冷静至极:“从那时起,我就很清楚,宋妄不可依靠,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旁人再爱你,却都会有更重要的东西。 宋妄的深情,实则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 他渴望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宁可失去一切。当他已得到了她,便不会为她的感受,去做出任何抗争。 山河聘 第78节 沈樱面色平静,漆黑的眸子垂下,“后来种种,也证明了这些。” 宋妄为了种种考量掣肘,到底还是放弃了她,任由她成为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他们之间,起源于一个阴谋,一场求生,结局又如此惨烈。 她不爱宋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渡轻轻为她擦着头发,垂下了眼眸。 窗外的月亮移到中天,透过窗子洒下安静的清辉。 许久,他轻声道:“阿樱,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并非个个都是宋妄,并非全都不可依靠。” 沈樱愣了一下,侧目看向他,眼神带着探究。 谢渡与她对视,声音清晰,字字句句钻入耳鼓:“至少,我不会为外物而抛下你。” 他的目光平静,坚定得不容置疑:“这世间有许多需要顾虑的东西,可那些都不及我的妻子。” “我不敢说自己是永远不会倒下的高山,却能承诺,有我谢渡一日,便绝不会叫我的妻子落入难堪的境地。” 沈樱怔怔坐着。 她一头乌发已然半干,柔顺垂落在腰间,更显得眉目清澈茫然。 谢渡放下巾帕,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她精致的眉眼,靠近了,轻声道:“阿樱……” 沈樱回眸,瞧见他眼神温柔又认真。 她心口蓦地一动,忽然想起在大慈恩寺相见那日。 那几乎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谢渡却已然在求娶她为妻。 他所说的诸多理由,她一个字都不信。凭谢渡的性情与本事,绝非那等为了利益牺牲自己婚姻的人。 可今日她突然想听一听,他真正的理由,为何要娶她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弃妇。 她心底,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怎么也不敢当真。 沈樱闭了闭眼,睁开时坚定至极,他轻声问出口:“谢渡,我想问你,为何要娶我,我想听真心话。” 谢渡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定定看着她,半晌倏然一笑:“刚才阿樱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樱疑惑看向他。 第69章 初见我为何不能爱你 谢渡起身,踱步至窗边,望着天上一轮弯月,慢慢道:“三年前,当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阿樱可还记得,那年二月二的社祭庙会?” 沈樱想了想,实在是毫无印象:“不记得了。” 谢渡一笑,不以为意:“不记得也正常,大约这世上独我一人记得当时的事情,毕竟,阿樱当时不曾见过我。” 他缓声道:“那天四弟带着姣珞和几个堂姐妹去庙会上玩,有个叫静淑的妹妹贪恋表演,与大家走散,直到回家时大家才发现,连忙传信回府中,让我遣奴仆来找人。” “那日,谢府上下找人找了一整日,都不见静淑妹妹的踪影,一时间全都慌了神。”谢渡回眸看向沈樱,“直到我走进一个街巷中,瞧见一名陌生女子上前,与误入街巷后,迷路找不到归途慌张无措的静淑攀谈。” 沈樱恍然大悟,随即略有几分尴尬,没说话。 谢渡转过身,含笑:“看来,你记起来了。” 沈樱揉了揉眉心:“当时我见她丰容靓饰,应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才去结交……” 话到此处,对上谢渡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沉默了下去。 谢渡继续道:“可是在此之前,我分明见到这位姑娘踌躇观望许久,直到静淑焦急无措,几乎要落泪时,才上前搭话。” 沈樱抿了抿唇。 谢渡垂眸,笑着问她:“阿樱,当时你在想什么?” 沈樱抬眸,与他对视,并不瞒着他:“当时我想的是,看这位姑娘的穿着打扮,定是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千金,若是在她刚走散时就上前去救她,她只会重金酬谢,但若是在她求救无门时去救她,就能变成她的好朋友,借着这个人的关系和信任,达到我的目的。” “所以,我足足观察了她一个时辰,才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出那个蜿蜒曲折的小巷。” 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刚出门,就碰见了那姑娘的家人。 她还没来得及与那姑娘相识,就眼睁睁看着对方被家人带走。 给她留下的,仅有一两句道谢。 她没注意对方的家人是谁,只记得那天惊鸿一瞥看见的马车。 奢华庄重,富丽堂皇,是她此生不曾见过的。 谢渡慢慢道:“我当时就在想,不知这位姑娘出身何门何姓,小小年纪便如此会玩弄人心,比我的妹妹们聪慧百倍。同是深闺少女,却与我家这些截然不同。” 他的姊妹们,要么端庄持重,要么天真活泼,要么温柔可人,每一个都是世家大族按照模子刻出来的贵女贵妇。 绝无这样善于玩弄心机手段,轻而易举想方设法利用陌生人的。 沈樱默了默,没有纠结于此事。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光彩,淡淡揭过此事,反问一句:“难道你要告诉我,就因为这样,你便想娶我吗?” 如此,未免过于草率了。 莫说是尊贵的谢家宗子,便是普通人家的儿郎,也没有婚姻大事如此草率的。 谢渡摇了摇头:“当然并非如此。” 他望向沈樱:“那天之后,我让人去查了查,探子回来后告诉我,你是辅国将军的嫡长女。” “辅国将军府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他轻笑一声,“没想到沈既宣这个脑子不清楚的,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我有些好奇。” “所以在不久后的一次赏花宴上,我又见到了你。” 说着,他忍不住弯唇笑起来,“却没想到,又见识了阿樱的本领。” 不必他提醒,沈樱已记起当时的事情。 那天二月二十一,工部侍郎柳府宴客,萧宜珠为了给她找亲事,带着她去了柳府,可她这样的身份地位,在权贵云集、钟鸣鼎食的柳府,怎么都是不够看的。 以柳家女柳茹茹为首的诸位世家贵女联合孤立她、嘲笑她,几位颇具美名、和善大方的贵女视而不见,只作不知。 沈樱心底憎恶,便趁着众人吟诗作对的时机,偷偷模仿柳茹茹的字迹,抄下了当时京都第一才女王书绾的旧诗,写上柳茹茹的字迹,放在了评选稿中。 王书绾当日不在场,这篇稿子便被评为当日联句第一。 柳茹茹被人恭维,虽然心里奇怪,但只以为是有人想要巴结她,便欣然接受。 却不料,当场另外一位王家女突然想起这是王书绾的诗句,质问起柳茹茹。 柳茹茹不承认自己抄袭,说是有人陷害她。 王家女就问她为何一早不说。 柳茹茹无话可说。 场上很是喧闹了一阵。 最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情到底没有个定论。 但不论如何,柳茹茹都吃了个大亏,丢了天大的脸面。 沈樱自以为做的隐蔽,天衣无缝,没想到居然竟还有人看到。 她看向谢渡:“你怎么知道的?” 谢渡笑了笑:“你仿柳茹茹的字很像,委屈在交诗文的时候漏了馅儿,旁人都只一张纸,独你拿了两张,这不奇怪吗?” “而且,你交了两张,最终却只有一首诗写着你的名字。反而柳茹茹交了一张,却有两张写着她的名字,有心之人,一观便知。” 吟诗作词时,笔墨纸砚是不限量的。 但大多数人都只会写一首。 沈樱那天的举动,其实很冒险。 但一群姑娘的眼光都没放在这上头,才叫她毫无破绽。 “不过。”谢渡莞尔,“那时候你甚至还不满十五岁,及笄还有一个月,能使出这种膈应人的手段,已经很是不俗了。” 沈樱坐在那里,抬头看他:“你记忆里,我便只有这些阴谋算计的事情吗?你娶我,难道便是因此吗?” 谢渡反问:“不行吗?” 沈樱一脸纳闷:“有些奇怪。” 谢渡失笑:“阿樱,你不太了解我。” 沈樱看着他,眉眼带着探究。 她的确不了解他,却也很清楚,谢渡名声斐然,是皎皎如月的美玉,不染污垢。 谢渡在她身侧坐下,抬手握住她乌黑的发丝,声音清润,轻柔温和:“阿樱,我此身,亦是如此。” “我谢渡,从来都非善类。” 沈樱听见他格外认真的声音,听着他剖析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我所盼望的,都是有人能让我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放下这卓然的名誉,放下君子的操守。” “做一个,我想做的人。” “而你所作所为,便是我所期盼的。” “所以阿樱,我为何不能因此爱你?” 沈樱的心,如同被钟鼓重重锤了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蓦然抬头,望向谢渡眉眼。 第70章 入秋今岁大寒,天灾恐至 眼前的男人俊美如旧,素白寝衣映着漆黑眉眼,那张一贯冷静淡薄的脸上,此时此刻,带了几分少年意气的桀骜不驯。 他勾唇笑,重复:“阿樱,我为何不会爱你?” 山河聘 第79节 她问他,为何要娶她。 他却答,我为何不会爱你。 一个,她从不敢设想的答案。 他娶她,竟是因一个“爱”字吗? 谢渡这样皎若明月的人,会爱上她吗? 以前,谢渡亦说过类似的话,似真似假,不止一次。 可她从未相信过。 直到今天,或许是特殊的日子,他认真的种种模样,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忽然就意识到,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假话。 沈樱久久不语。 谢渡不急,坐姿挺拔,安安静静坐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许久,沈樱开口,嗓音艰涩:“谢渡……” 到了认真的时候,瞧见了旁人的真心,她的心蓦然有些乱,张开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向气定神闲的人,突然有些茫然无措。 半晌,她低下头,避开了谢渡的眼睛。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对方。 做不到以往那般游刃有余。 谢渡便又笑了,看了会儿她忙乱无措的样子,终于握住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中穿过,交握在一起。 他慢慢道:“阿樱,看着我的眼睛。” 沈樱慢慢抬起头,看他眼神深邃又温柔,如同一汪沉静的湖水。 沈樱的心跳,慢慢缓下来。 谢渡才慢慢道:“阿樱,你不必慌张,更不必急着回应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叫你知道。” “你若不爱我,那也没有关系。”他又笑了一下,“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有信心,终有一天,你一定会爱我。” 谢渡只说这些,并没像以往那样强势,也没去观察她的反应。 松开她的手,起身熄灭了榻边的烛火,道:“休息吧。”像是要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 沈樱心乱如麻。 谢渡在身侧熟睡,她却清醒至极,借着一点月光的痕迹,描摹着他俊美的五官。 似悲似叹。 其实,类似的对话,以前也有过一次。 他们新婚后,从宫中谢恩回家,谢渡便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言犹在耳,“时间长了,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那时,她斩钉截铁觉得,这不可能。 她绝不会沉沦于情爱。 可时至今日,她却不敢确定了。 谢渡,当真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强大,坚定,温柔,包容。 世上没有女人会不爱他。 她不敢坚信,自己是否能永远做那个例外。 人心,毕竟不是铁石铸就。 纵然不识风月,却不能无视真心。 沈樱垂眸,攥紧了手心。 翌日,谢渡一早便召见了河南郡守和洛阳府尹议事。 谢渡向庾巍和江客远提起了前朝那座行宫,征询二人的意见。 庾巍略一思索,提了和沈樱同样的问题:“如此一来,自然是甚好,只是是否会有不敬之嫌。” 谢渡一力担下此事:“尔等尽可放心,若有争辩,本官全权负责。” 二人便不再有意见。 谢渡便道:“江府尹修整行宫之事,便交由你负责,本官只提醒一点,圣驾所居之处必得符合规制。” 江客远肃然:“是。” 谢渡又道:“途中接驾诸事,便交于庾大人负责,圣驾入我豫州之后,所经所见,必得富贵安康,不可惊扰天子分毫,庾大人能做到吗?” 庾巍的心思只在一瞬之间,顿时明了他言外之意,这是不欲令圣驾得知豫州的真实情况。 他抬眸看向谢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却只是恭恭敬敬道:“是,下官定不辱命。” 谢渡既然敢当众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万全之策的。联想起前日的消息中说的,那位不打算追随天子出行,而是固守京都的尚书左仆射谢继宗,庾巍心底已是了然。 谢家父子,一人手握京都,一人手握天子驻跸之所,只怕天子和太后二人,也得忌惮他们许多。 他们庾家已非一等世家,他庾巍实在不必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反正纵然出了事,也有这位谢刺史一马当先。 谢渡又嘱托了几句,便令二人退去。 当日,庾巍等人去了行宫勘察。 而后一月,便由洛阳府尹召集工匠,修缮行宫。 其他接驾礼制诸事,皆有庾巍负责安排妥善,只由谢渡最后审验。 谢渡重又悠闲了下来。 无事时,便带着沈樱前往豫州军营,亲自督看豫州军改制的结果。 豫州军改制之后,增设骑兵两千,步兵三千,更换一批精锐武器,如今看来,较之以往,更显雄风。 豫州军对这位新刺史,无不心悦诚服。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很快便至中秋,豫州秋收时节。 今年较之往年,天气明显寒凉些许,不过八月中,晨起时竟已结了霜。 看来,司天台测算的今岁大寒,并非危言耸听,更非谢太后蓄意为之。 沈樱坐在书房的黄花梨椅子上,看向谢渡拧紧的眉头,托腮:“今年的秋收未曾耽搁,但这么冷下去,下一茬冬麦必然不保,明年的收成会是大问题。” 谢渡道:“豫州尚且如此,再往北的幽州等地,更不知是何等光景。”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羌国,每遇寒冬,必会侵扰边境。” “我爹以前说过,我们这里下霜的时候,北境便到了下雪的季节。”沈樱慢慢道,“若是八月开始飞雪,北境无粮草过冬……” 未尽之言,谢渡明白,天下人都明白。 天灾在即,一切危乱皆有可能发生。 可这危急关头,本该驻守京都,调度天下,安抚黎庶的天子,却东临洛阳避寒。 一个“避”字,足以令天下百姓寒心。 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天子要去避寒,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却无处可避。 谢渡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亡国之兆。” 屋内只他们二人,沈樱抬眸对视片刻,倏然:“宋妄不知如何做一个圣明天子,总有旁人知晓。” “这是自然。”谢渡叩了下桌面,轻声道:“阿樱,后日的中秋节宴准备如何了?” 前几日,宫中照例赐下了今年的中秋节赏,仍是丰厚非常,比之其他各州刺史,谢渡的更要丰厚三分。 随着节赏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汝南王宋庆被圈禁,汝南郡守吴岩青判了斩立决,已命丧黄泉。 宫中命谢渡于豫州择贤用能,任命一名新的汝南郡守。 谢渡便与沈樱商议,借着中秋节的由头办个宴,宴请辖下诸位郡守、府尹及其家眷。 宴期,便在后日。 第71章 中秋汝南郡守,林汝靖 刺史官邸狭小简陋,沈樱便将此次中秋节宴会安排在谢家别苑。 宴会当日,豫州叫得上名字的官员纷纷携带家眷儿女前来赴宴。 谢家别苑占地数十亩,建有八园,除却留给主客居住的几个园子外,另有三个专门用以赏景的园子。 如今恰逢秋日,风景佳处当属乐陶园,枫叶似火,金菊满园。 辰时,谢府中门打开,无数仆婢鱼贯而出,邀客人入府。 客人们被引入乐陶园,一路行来,都只觉眼花缭乱,算是对着所谓的“第一世家”的风光迷了眼。 这府中并无奢丽金玉,更无华彩丝绢,只处处清雅低调,唯从细处显出非同一般的讲究来。每一棵花木都是难得的珍品,每一块石头都彰显着不凡的品味,每一处雕刻都是绝伦的工艺。 在座的大都是世家子弟,生于富贵锦绣,此刻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庾巍近日督办行宫修缮事宜,自认对建工装饰上有些见识,此刻却默默叹了口气。 那座行宫,过于简陋了。 如今皇室与谢氏,孰强孰弱,似乎……已经很明白了。 而且,今日宴会井然有序,条理分明,全乃大家风范,可见主事之人的才能。谢刺史这位出身庶族的夫人,有些本事在身上,不像他们原先预想的那般手足无措。 心下念头转了几圈,庾巍笑了笑,扶着妻子的手,轻声道:“谢夫人祖籍会稽,你也是会稽人,待会儿见了夫人,可与她聊一聊会稽的的旧事。” 庾夫人点了点头:“你放心。” 庾夫人亦出身大族,眼睛利的很,一眼扫过去便能看出门道来,早已收了轻视之心,只等着早日交好这位谢夫人,也谋得一二好感。 过了片刻,客人们已来齐,谢渡与沈樱携手而来。 山河聘 第80节 众人笑着与二人行了礼,各自入席。 酒过三巡,谢渡笑了笑,方道:“今日请各位同僚辛勤前来,其一是贺中秋佳节,今岁本官刚至豫州上任,这数月来多劳烦诸位配合,方才使得豫州形势大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本官替豫州的百姓敬诸位大人一杯,还望诸位日后兢兢业业,为民造福。” 众人皆道大人言重。 刘巡身为豫州别驾,刺史之下第一人,当即起身,代其他官员道:“大人此人当真是折煞下官们,自大人上任以来,豫州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大人的功劳。” 他历数谢渡上任以来的功绩:“大人上任不过两月,已亲自为各郡府定策施治,如今各郡运行顺畅,全是大人的功劳。又解决了汝南郡屯民案件,使得汝南郡百姓不至流离失所,乃是天大的功绩。改革了豫州军,如今豫州军中气象一新,如今又主持接驾一事,上合天子之意,下未劳民伤财,豫州内外,人人称颂,下官敬服不已。” 这话虽然是拍马屁,却也句句属实。 如今的谢渡,在豫州一带闻名遐迩,风评甚佳,远胜前人。 尤其是天子驾临一事,豫州百姓闻风丧胆,个个都觉得要劳民伤财,广征徭役,却被他轻而易举解决了,百姓们的生活几乎不受影响。 如今豫州的百姓们提起他的名字,都道“头上有青天,人间有谢郎”。 而豫州官署,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原先有再多不服,如今也该服了。 有出身,有能力,有胆魄,这样的长官,谁能与他抗衡呢? 其余人跟着刘巡的尾音,异口同声道:“下官敬服不已。” 谢渡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谦逊道:“本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不等其他人继续拍马屁,他又道:“既然刘大人提起了汝南郡之事,本官也便一并说了。” 众人纷纷整肃神色,心知此事才是重点。 大概,是空置已久的汝南郡郡守之职位,有了归属。 不知是哪位同僚有这样的福分。 不出所料,谢渡笑了笑,“自吴岩青辜负皇恩,勾结前汝南王一案后,汝南郡守之职空置两月,本官上承天子之命,一直在思考此事,如今终于有了人选。” 他微微停顿,便有人及时问道:“不知是哪位?” 谢渡看向一侧,对侍女道:“请林公前来。” 片刻后,侍女引着一名中年文士缓步而来,那人衣冠简朴,却不卑不亢,一派淡然,见了谢渡,微一拱手:“谢使君。” 谢渡微一抬手,对众人道:“这位林汝靖林大人,原先在户部任职,十年间兢兢业业,无一错漏,功绩斐然,本官与左仆射大人商议后,禀告了陛下,由林大人接任汝南郡守一职。” 林汝靖,姓林。 在座之人纷纷思索起来,这位林大人出身何处,可是,这天下间似乎并无林氏望族。 谢渡却并无解释之意,指了指下手特意空出来的位置,淡声道:“林郡守,入席吧。” 林汝靖的位置便安排在庾巍之下。 庾巍侧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林大人,在下河南郡郡守庾巍,初次见面,幸会。” 林汝靖拱手:“庾大人,幸会。” 庾巍含笑:“在下颍川人,冒昧请问林大人祖籍?” 言外之意,便是打听他的籍贯出身。 林汝靖心下明白,不卑不亢道:“颍川庾氏乃当世名门,庾大人果真姿容不凡,在下出身会稽,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世代耕农为生。” 庾巍愣了片刻,很快掩饰过去,只笑道:“林大人定是才高八斗,才会被刺史大人赏识。” 林汝靖笑了笑:“不敢当。” 众人都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看向林汝靖的眼神,都带上了困惑不解。 当今取士,有三条路子,第一正统乃中正官察举,第二乃军功进身,第三是在朝权贵举荐。其中,第一和第三条路子,常年把控在世家大族手中,所察举推荐的,全是本族子弟或盘根错节亲朋党羽,亦或者是扬名天下的才子。 这位林大人一无所有,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以庶民之身先入户部,又得谢渡青眼? 当即便有人笑着问:“不知林大人有何高论,可否让我等瞻仰一二。” 林汝靖顿了顿,他自认并无多少功绩,能入得谢渡的眼,全靠沈樱的裙带关系。但谢渡并未表明他是沈樱的舅舅,此中必有深意,一时间,他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踌躇之际,谢渡的目光移过来,微微一笑,道:“林大人亲笔所书一册论税,未曾流传于世,本官偶然得见,惊为天人,若是有意,可以叫人取来供大家一观。” 那人拱手施礼:“有劳谢大人。” 谢渡冲身侧侍从颔首,那侍从领命而去。 林汝靖愣了片刻,有些踌躇。 《论税》一书,确是他所写,其中详细论述了如今天下各地的赋税之策,提了一些并不成熟的赋税改革之法。 若这些不成熟的建议被旁人看去,是否会对谢渡的名声有所影响…… 沈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安抚地点了点头,并无担忧之意。 林汝靖微微安心。 沈樱微笑,林汝靖将这些长官看的太厉害了,以为人人都如谢渡一般,但实际上,草包还是占了大多数。凭林汝靖的本事,足以让他们自叹弗如。 这也是为何,她思索再三,还是同意了谢渡的提议,让林汝靖来豫州任职。 过了片刻,侍从捧着几卷书册前来,送到谢渡跟前。 谢渡略一思索,对刘巡道:“刘大人,您主管豫州赋税诸事,带着大家一同看看吧。” 刘巡忙道:“是。” 他双手接过侍从手中的书卷,立刻有人围上来,一同观看。 片刻后,人群中发出一声赞叹:“精彩!” 刘巡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合上书,看向林汝靖,眼中已全是钦佩之色:“林大人高才。”又看向谢渡:“谢大人的识人之明,下官自愧不如。” 林汝靖没有说话,自觉将场地让给谢渡。 果然,谢渡顺势道:“本官看完这书卷,亦觉得精彩绝伦,更深感当今豫州的赋税之策不甚合理,因此打算以汝南郡为试点,令林大人牵头,试一试他提出的赋税改革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林汝靖自然遵命而行。 庾巍在他身侧,稳稳起身禀告:“谢大人,我河南郡乃豫州之首,愿为试点改革赋税,请大人准允。”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其他人都讶然看向庾巍。 赋税乃国之根本,从古至今都非一人说了算,赋税改革牵扯着千家万户的利益,着手来做,说不定会掀起多大的乱子,得罪多少人。 算起来,在座的官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愿意做这件事情。 林汝靖背后有谢渡当靠山,自然无所畏惧,天大的罪过到了谢家手中,也变得微不足道。 可庾巍虽出身世族,可颍川庾氏如今没落,若当真出了事,可保不住他。 此举,当真冒险。 过于震惊,众人都没来得及出言反对。 迎着众人的目光,庾巍岿然不动。赋税改革会遭遇什么,他一清二楚。 当机立断做出这个决定,有他的思量。一来,是信任谢渡的手腕和能力,谢渡决定要做的事情,应不会有大问题。二来,颍川庾氏如今勉强位列二流,若不想法子往上挤,只会日渐没落,他必须得抓住谢渡这个机会,搭上谢氏的大船,没有比这件事更好的机会了。 谢渡环顾四周,拍板道:“庾大人有这个心思,自然是最好的,既如此,便由汝南郡、河南郡一同实施赋税改革之策,五日之内,两地拿出具体的策略。” 庾巍、林汝靖点头称是。 其他人已错失了反对的机会,又不敢当众驳斥谢渡,只得默默咽下意见,心下忐忑不安。 这豫州的天,恐怕要变了。 第72章 赋税改革 当日宴散,客人纷纷散去。 庾巍与夫人同坐一车,正欲离去,却被人拦住了路,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崔嘉禾。 庾巍无声叹息,早已猜到他会过来,对夫人道:“你先回府吧,我与嘉禾小酌两杯。” 说罢,下车上马,对崔嘉禾道:“汾楼来了几条大鱼,去尝尝吧。” 他先行一步,崔嘉禾打马跟上。 刚进了雅间,尚未来得及坐下,崔嘉禾便急道:“庾兄,你今日是何意?为何要应和谢明玄的打算,将这赋税改革之事揽到自己头上?你明知道,这件事做好了,功劳都是他刺史大人,若做不好,责难全是你的。” “而且,”他加重了语气,“你如今是想抛弃我崔家,给他谢氏当马前卒吗?” 庾巍款款坐下,倒了杯水递给他,方缓缓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着急,听我慢慢说。” 崔嘉禾满面不悦地坐下。 庾巍看着他,慢慢道:“我今日做此选择,是因我看的出来,谢渡想要的赋税改革,一定会成功。” 崔嘉禾冷冷道:“哦?” 庾巍道:“你可知那林汝靖是何人?” 崔嘉禾淡淡道:“我虽然不认识他,但谢明玄手下有几个能人,倒也不稀奇,怎么就值得你在意?” 庾巍道:“若我所猜不错,他是沈樱的舅父。” 崔嘉禾蹙眉:“沈既宣是萧家的女婿…” 话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沈既宣前一任夫人,似乎确实姓林。当时沈樱被册封太子妃时,那位林夫人也被追封了诰命。 但崔嘉禾还是不明白:“那又如何?” 庾巍道:“谢大人夫妇和鸣,感情甚佳,若非十拿九稳,他绝不会用沈樱的舅舅来做这件事,这样来看,此事非但没有风险,还是个抢功的好时机。” 崔嘉禾若有所思。 庾巍道:“嘉禾,你甘心一直居于谢渡之下吗?” 崔嘉禾自然不甘心,但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论是家世能力名声,没有一样比得上谢渡。 看他不说话,庾巍笑了笑:“谢家权势无双,不外乎是因着出了位太后。可如今你崔家出了位皇后,过些年未必不能做太后,太皇太后,凭什么你要屈居他之下?” “西汉景武时期,窦太后当政,窦氏一族权势熏天。”庾巍慢慢道,“后来窦太后薨,王太后当政,王太后的弟弟田蚡逼死了窦太后的侄儿窦婴。嘉禾,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若要打垮一个人,首先得了解他。” 崔嘉禾看了他片刻,起身冷笑:“但愿你说的是实话。” 山河聘 第81节 他拂袖而去。 庾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不疾不徐为自己倒一盏茶,轻轻笑了笑。 瞧,崔嘉禾每日和他亲亲热热,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不住拿庾家当他们崔氏养的狗。 既然一定要当狗,为何不选个更高大的门户,博求更大的富贵呢? 他本就没打算让崔嘉禾相信他,不过是维持面上的情分。 如若崔嘉禾要撕破脸,他也不畏。 总归,人要做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庾巍饮下盏中清茶,起身离去。 此刻,谢府。 宾客尽散,沈樱和林汝靖并行,往客房走去,谢渡跟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听舅甥二人说话。 沈樱仍是那幅乖巧清甜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舅舅,好长时间没见了,舅母和弟弟妹妹好不好,表哥表嫂们好不好?” 林汝靖笑道:“除了天天念着你,没什么不好的,偷偷告诉你一句,舅母给你准备了礼物,等她到了,你见着后,可别说我通风报信。” 沈樱好奇:“什么礼物?” 林汝靖:“这可不能告诉你,届时你自然知晓。” 沈樱皱了皱鼻子:“那你跟我说什么?又不肯告诉我,平白无故让我心急。” 林汝靖但笑不语。 沈樱也不是真的生气,又小小抱怨了几句,便说起来别的事情。 谢渡看着稀奇。他知道,沈樱与林家人感情好,远超沈既宣那一家子,但这样故作姿态的撒娇,还真是不常见。 到了晚间,他便握着沈樱的腰,在她耳边哑声道:“撒个娇来听听。” 沈樱满目茫然。 谢渡笑:“就白天,跟你舅舅说话那个声音。” 沈樱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羞耻,用力推他:“闭嘴!” 谢渡轻而易举按住她的手腕:“说不说。” 沈樱挣脱不得,没有办法,偏过头,又转回来,对他说:“你离我近点。” 谢渡靠近她,二人交颈而卧,她靠在谢渡耳边,嗓音轻轻甜甜的,喊他:“渡哥哥~” 谢渡愣住,手下松了力气。 沈樱趁机从他的控制下逃了出来,扯过一旁的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他当缩头乌龟。 谢渡被她这幅徒劳挣扎的模样弄的哑然失笑,握住她的肩,靠过去,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两日后,林汝靖与庾巍在刺史官邸门前相遇。 庾巍主动笑着迎上去:“林大人,您从汝南而来,竟也这样早?” 林汝靖道:“向刺史大人禀事,不敢耽搁。” 庾巍道:“那你我二人一同过去吧。” 通禀过后,侍从引着二人前往书房,谢渡已等在其间。 两人进屋后,拱手行礼。 谢渡笑道:“舅舅,庾郡守,不必多礼。” 庾巍一愣。 虽然早有猜测,这林汝靖是沈樱的舅父,却也没想到,谢渡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将二人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心里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不知谢渡是何意。 谢渡也没解释,指了指左右两把椅子:“二位坐吧。”又转过头,对侍从道,“去问问夫人可起来了,若起了,请她过来。” 庾巍越发迷茫。 他们二人今日前来,乃是为赋税改革之事,叫沈樱前来为何? 谢渡转过头,极温和地与二人寒暄。 约摸一刻钟后,沈樱姗姗前来,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提起桌案的茶壶,给她冲了盏茶,放到手边,才道:“今日请二位郡守,是为商议赋税改革一事,本官对赋税一道并不了解,阿樱与林大人却都极为熟稔,就先让阿樱详细跟二位谈一下豫州如今的赋税情况。” 庾巍默了片刻,道:“刘巡刘大人主管豫州赋税,可要请他前来?” 谢渡笑了笑:“刘大人正忙。” 庾巍便不再多言,他很清楚,豫州内外最不愿意改革的,便是刘巡,这无疑会极大影响他本人、他这个官职的利益。 因而,谢渡绕过他,来做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沈樱掺和进来。 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怕日后说出去,不怎么好听…… 但林汝靖未曾说一句话,只安然坐着,庾巍便也沉默了。 沈樱方道:“如今天下诸州采用的赋税之法大同小异,豫州也不例外,目前所采用的是租庸调制,按照每户的人丁征收税款,这一手段在本朝开国初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如今却有些不够用了。” “因当前来看,奴隶不算人丁,一些富贵人家,人丁七八,占地几百上千亩,有的贫苦人家,同样人丁七八,却仅有几亩地,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两户,征税的额度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就导致,有些税款收不到官府手里,有些人家财万贯不用缴税。” 这一点,在座的都很清楚。 例如谢家,当朝第一世家,族中子弟约摸百人,却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佃户数千,而谢家只需要交着百人的赋税,对他们而言,轻若鸿毛。 庾巍听懂了,问:“所以大人和夫人准备怎么改?以田亩收税吗?” 第73章 收服定不辱命 沈樱淡淡瞥了谢渡一眼。 谢渡略一颔首。 沈樱道:“目前的打算是,以人丁和土地一同征税。其一,凡名下有土地者,每岁按律征税;其二,凡人丁,不论主、客、丁、中、贱、商,在本地户籍或经营者,一律征人丁税。其三,凡商户至一定规模者,按律令征税;其四,鳏寡孤独等人口可免税,但需上报府衙审核。” 她一二三四条说的清楚简单,但手笔却不小。 谢渡附和:“正是如此。” 庾巍沉默了片刻,踌躇道:“大人设想极好,想必能收上比往年更多的赋税,但只怕诸多乡间豪绅反响太大。而且,若贱籍同样征税,他们恐怕没有足够的钱财。再者说,商户走街串巷,不易排查,若要征税,恐怕不易。” 他说的委婉,实则是说几人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容易激化矛盾。 谢渡不以为意:“这都不是问题,若世宦豪绅有意见,只管来找本官,本官有法子对付他们。贱籍的户籍都归于主人家,自然有主人家来缴税。至于商户,本官说了,到达一定规模者才需要征税,走街串巷的小贩有什么规模。” 庾巍嘴唇动了动。 谢渡大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消他的疑虑:“本官已经派人请了孟元磬。” 孟元磬,陈郡郡守。 谢渡的意思,是要陈郡也一同参与进来? 可陈郡最大的地主豪绅,便是谢家。 他是要先拿自家开刀? 迎着庾巍震惊的眼神,谢渡淡淡道:“天下土地至多者,以我陈郡谢氏为先,我会说服孟元磬,和你们一同改革赋税,由我谢氏率先纳税,如此一来,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庾巍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竟以自家的利益为饵,做成这件大事。 当即心悦诚服:“若有谢氏牵头,这些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大人完成此事。” 不料,谢渡神色肃然,定定道:“庾大人错了,此事不是为我,更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庾巍愣住。 谢渡倏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可还记得,上个月圣旨上写,司天台测出来今岁大寒。” 庾巍颔首:“正因如此,圣上才欲至洛阳避寒。” 谢渡道:“豫州距京都不过八百里,气候相仿,若京都大寒,豫州定有大灾,恐怕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庾巍叹了口气,沉默了。 每有天灾,百姓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为官一方,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但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渡轻声吟了首诗:“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贫。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白乐天这首诗描绘的景象,如在眼前。” 庾巍有些难过,叹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人力岂可胜天。” 谢渡:“有粮有钱,人力便可胜天。” 庾巍蓦然明白过来,“赋税改革。” 按照谢渡方才的设想,今秋征税主要是面向各大世族,以他们兼并的土地、人口数量,今年能征上往年数倍的税额。 除却上交国库外,豫州库也能留下许多钱粮,足以让豫州安稳度过今冬最冷的时节,其他时候再熬一熬,大多数百姓至少能留下一条命,不至于在寒冬里冻饿而死。 谢渡颔首:“改革赋税,是应对天灾唯一的法子。只有从这些世族地主们手中把钱粮收到官府手中,官府才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救灾赈民。所以庾大人,今年这个赋税改革,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一定要做成。” 他语气冷冽:“就算是明堂下诏,也绝不可停。” 庾巍心情很震撼。 他本以为,谢渡冒着得罪天下士绅的风险,一心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政绩,是为官声。 总归有所求,有所图。 却没想到,真正让他如此迫切的原因,是惦记着天下黎庶万民。 恍惚之间,谢渡从桌案后起身,缓步走到庾巍身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才有些话,传出去乃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庾大人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庾巍下意识摇了摇头。 山河聘 第82节 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是明堂下诏那句。但他不明白,他与谢渡有什么交情,竟让对方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谢渡手上用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因为我信任庾大人,相信你有和我一样的心。” 肩上的手十分用力,有一种无言的信任与亲切,耳边是这位年轻刺史慢条斯理的声音:“数年前我求学凉州,庾大人时任凉州一地府尹,领着百姓打井抗旱的情形,我尚未忘怀。” 庾巍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转过头看他。他也记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几年的天气一直都不好,东部等地水患频发,黄河决堤了三次,民不聊生。 而凉州等地,却滴雨不下,干热难耐,地里的庄稼逐渐干枯,很快连仅有的河道都干涸了。 当时朝廷救灾的主力在灾害更严重的山东等地,凉州城无人问津。 为着活命,庾巍翻遍了各种书籍,询问了凉州各地,终于从更远的安西都护府找到了一种叫“坎儿井”的法子,从地下引水,灌溉饮用,方解了凉州的危难。 后来,他因为这个功劳,胜任郡守,从偏僻的凉州,调任到富庶的豫州。 一晃七年,他快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庾巍嘴唇动了动:“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渡眉眼含笑,温润坚定:“纵然数年过去,但我相信人的本性不会变。所以,庾大人可愿意与我一同,为这天下的百姓寻条生路?” 半晌,庾巍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 谢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替豫州百姓谢庾大人的赤忱之心。” 庾巍苦笑一声:“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若大人不提,我或许已忘了,如今该我谢您才对。” 谢渡玩笑道:“那日后,便与本官一同宵衣旰食吧。” 庾巍也笑:“定不辱命。” 回过头,谢渡看向沈樱。 沈樱托腮,一双美丽的眼睛无辜清澈。 谢渡笑了一下。 有时候,论观察人心的眼光,阿樱是真的厉害。 庾巍是他施行政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让庾巍彻底归入他的麾下。 他从未想过能用七年前的事情说服庾巍。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背上扛着家族和责任,从来都只会动容于利益,不可能因着这种理由改变立场。 可沈樱却说,人心复杂,未尝不可一试。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第74章 新政拿自家开刀 当日中午,招待了林汝靖与庾巍二人用饭后,终于等到了连夜赶来的陈郡郡守孟元磬。 谢渡喊着庾巍、林汝靖一起,在花厅接见了他,没去书房,也没带沈樱。 庾巍品出了一丝差别。 大约……这位孟郡守并不支持改革,谢渡也无意与他讨论细节,而是有别的安排。 果然,进了花厅,饮了半盏茶后,谢渡仍是好整以暇坐着,没开口。 孟元磬先坐不住,张口便是哭诉自己的为难:“谢大人,您所提的法子当然极好,下官也有心为您鞍前马后,只是陈郡的情况您了解,并非下个一人说了算,实在是没法子,还请您体谅一二啊。” 谢渡抬眸,淡淡道:“孟郡守的意思本官明白,但凡改革、变法等等,总是阻力重重,但总不能因着困难,就不去做。有困难怕什么,想法子解决就是,何必哭哭啼啼作懦弱状。” 孟元磬咬紧牙关:“下官实在是没法子。” 谢渡轻轻放下茶盏,瓷器落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响在心头上:“是没法子,还是不愿想法子?前日本官便特意单独与你聊了此事,让你尽力而为,可你做了什么?” 孟元磬低头不语。 谢渡眉目冷淡:“昨日你回到陈郡,见了手下的税官,特意叮嘱他赶紧制定今年的税策,及时下发给各家各户,意欲先下手为强,着意与本官作对。” “孟元磬。”谢渡冷冷唤他的名字,“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做,还是不做?” 孟元磬垂首,一脸恭敬,却平静道:“大人,下官做不到,陈郡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人微言轻,唯能萧规曹随,不敢轻举妄动。” 孟元磬脸色不变,态度坚决,摆明了不肯配合。 一时间,花厅内其他人呼吸都停了,小心翼翼觑着谢渡,生怕他发怒。 谢渡情绪十分稳定,并未生气,声音平静淡漠:“来人。” 话音落,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十多名护卫,将几人团团围住。 孟元磬终于变了脸色:“大人这是何意?” 谢渡并不理会他,对护卫统领道:“请孟大人到别苑做客,没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孟元磬愕然,震惊又不解,又觉荒诞:“谢刺史,我任陈郡郡守,乃天子亲旨,中枢之令,您竟敢无缘无故囚禁朝廷命官?” 谢渡一派冷淡:“我便是囚了,又如何?” 孟元磬咬牙与他对峙:“谢渡,你未免太狂妄了!” 谢渡压根不理会他,抬了抬手,护卫便上前抓住孟元磬的手臂,将人带走。 孟元磬自然不肯:“谢渡,你不怕朝廷怪罪吗?” 谢渡终于肯正眼看他,笑他天真:“孟元磬,莫说只是囚禁你,纵然本官杀了你,难道会有人叫我偿命?” 孟元磬站在花厅里,冰冷的寒意从心尖弥漫而起。 原以为,不论如何撕破脸,谢渡至多在官场上给他使绊子,为难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恣意妄为,竟敢用暴力手段囚禁一名郡守。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生出几分畏惧。 蓦地记起谢渡的身份。 谢相之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谢家宗子。 不论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足以令他无畏无惧。今日就算谢渡当众杀人,也不会有人让他偿命。 孟元磬强撑着骨气,咬牙道:“我出身山东孟家,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孟夫子嫡脉传人,你如此对我,不怕得罪天下儒生吗?” 谢渡揉了揉额角:“孟元磬,你与本官口舌之争并无意义,若想说服本官,就拿出你的诚意,不必威胁我,没用。” “至于天下儒生。”他笑了一下,眉眼轻蔑。 孟元磬清晰地认识到,今天他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屈服于谢渡,要么就被他抓起来。 到了谢渡手里,是死是活,就说不准了。毕竟囚禁侮辱朝廷命官和斩杀朝廷命官,说不准哪个罪名重。 谢渡敢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想好了后路,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走出这座刺史府。 过了许久,孟元磬闭了闭眼:“伏唯大人之命是从。” 谢渡颔首,周围的护卫又哗啦啦散去。 年轻的男子一瞬变脸,冷峻眉目间染上温和之色,“孟大人,请坐。” 孟元磬双手紧握,在他压迫感极强的目光下,不得不在下首位置上坐下。 这一幕,看的庾巍叹为观止。 对谢渡的性情,更多了几分了解。 以往觉得他虽然雷厉风行,却性情仁善,品行高洁,算是个温和的长官。 直到今日,人家不配合,便用暴力手段,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矜贵温润,竟活脱脱像是土匪。 不过,谢渡的态度很明确,不论如何,新政一定要实行。 庾巍略略安心。 有谢渡和孟元磬顶在前头,不论是他还是林汝靖的压力都小很多。 他并不担心孟元磬阳奉阴违。 他若有这样的胆子对谢渡,大约这个郡守也到头了。 陈郡郡守前往刺史官署,随后宣布陈郡推行赋税新政,不过几日,陈留郡守、襄城郡守千里迢迢至洛阳城,拜会了谢渡,主动要求与刺史大人共进退。 至此,豫州六郡,除颍川郡守崔嘉禾没有表示,其余五郡都“自愿”推行新政。 八月末,豫州秋收彻底结束。 八月三十,豫州刺史官署拟《豫州赋税新令》,上达中枢,经中书门下批复后,发往各郡。 九月初一起,各郡轰轰烈烈推行新政。 新政碰上了许多困难。 不过三日,刺史官署便收到了几十封拜帖,皆是来自于豫州各地的世族官绅。 首当其冲的便是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如今的族长是谢继宗,但他和其他兄弟都在在京城任职,陈郡祖地便由其堂弟掌管。 收到这位五叔的帖子时,谢渡正站在镜子前,伸手接过侍女手中的螺子黛,为沈樱画眉。 听到侍从回话,他不紧不慢道:“请到正厅,好生伺候着。” 亲叔叔上门,怠慢不得。 沈樱按住他的手腕:“螺子黛给我,你出去见客。” 谢渡避开她的手,“急什么,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你还没见过咱们这位叔叔,人家上门了,你还不见?” 沈樱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他来找你办正事,我见他干什么?” 谢渡笑了,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什么都瞒不过阿樱,帮个忙?嗯?” 沈樱微微勾唇,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谢渡的手,重又覆到她眉间。 待二人携手踏入正厅时,客人已等了两刻钟。 刚踏入门口,隔着数步,谢渡含着笑意,亲切唤道:“五叔。” 沈樱跟着他唤:“五叔安好。” 谢家五叔名唤谢继庭,同辈中排行第五,今年三十六岁,仪表堂堂,眉目间与谢渡略有五分相似,看上去极为年轻。 山河聘 第83节 谢继庭从椅子上站起来,蹙眉唤道:“明玄。” 随即,目光落在沈樱身上,顿了顿。 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含笑道:“五叔,这是阿樱。” 沈樱温柔地低垂着眉眼,福身行晚辈礼:“见过五叔,五叔好。” 谢继庭紧蹙的眉头略微松了松,点了点头,尽量温和道:“不用多礼,有空回陈郡看看,家里姊妹们与你年岁相仿,都能陪你玩。” 沈樱声音温柔:“是。” 谢渡笑道:“五叔,我与阿樱成婚时您没有上京,如今见了面可不许小气,连个见面礼都不给。” 谢继庭温声对沈樱道:“礼物已经让人送到后宅了,侄媳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我再让人从陈郡送来。” 沈樱看向谢渡,一派温柔顺从姿态,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谢渡笑道:“等回去再看吧,五叔,您吃了饭再走,我已经让人摆好饭菜了,我们一块去。” 叔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间寒光凛凛。 谢继庭冷笑了一声,到底顾忌着沈樱是侄媳妇,不好当着她的面对谢渡兴师问罪,“明玄,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谢渡平静道:“五叔,我的事情,不必瞒着阿樱。” 谢继庭与他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妥协下来,在椅子上坐了,冷声问:“孟元磬与我说,是你逼迫他在陈郡实行新政,所以他只能率先找到我们谢家纳税,是真的吗?” 谢渡在他对面坐了,慢悠悠道:“是真的。” 就连先到谢家征税的主意,都是他给孟元磬出的。 这一次赋税改革,受损最大的便是各大世家,但若是谢家乖乖配合新政,其他人家自然不敢再有什么怨言。 谢继庭问:“为什么?” 谢渡道:“配合朝廷新政,理之当然,五叔为何有此问?” 谢继庭道:“你可知,如此一来我谢家今岁要缴纳多少赋税?” 谢渡早已粗略算过,张口道:“大约秋粮三千石。” 赋税新令写的清楚,取消一切杂捐、杂税,每岁征税分春、夏、秋三次。春税征收人丁税、商税,每丁征税30文,商户以其规模由官府核定税收。夏税,上等田每亩税六升,下等田每亩税四升。秋税上等田每亩税五升,下等田每亩税三升。 一石是一百升。谢家发展多年,产业极多,上等田便有四万多亩,下等田两万多亩。 今秋,便需要纳粮近三千石。 谢继庭听了,冷冷问道:“一石大约一百五十斤,三千石便是四十五万斤,几乎等于秋粮的十分之三四,你竟然损己肥公,做官做傻了不成?” 话音刚落,沈樱突然开口:“不对吧,应该没有十分之三四?” 第75章 强抢允你动用豫州军 沈樱一本正经看着谢继庭,慢慢算道:“按照今年豫州的收成来算,上等田每亩地大约收秋粮二百五十斤,也就是一百六十升左右,我们只征收五升,也便是三十税一。” “据我所知,谢家租赁给佃户的土地,收佃租三成。”她双目清澈好奇,“换算下来,大概是九税一,就算除去损耗,那至少也有八税一,怎么到了五叔口中,竟变成了每三税一?” 她望着谢继庭,慢条斯理问:“五叔,这是怎么回事?” 谢继庭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外强中干地呵斥道:“你这小女子懂什么!我们在说正事,哪有你这妇道人家插嘴的道理!” 沈樱扯了扯谢渡的衣袖,有些不解地问:“夫君,在你们家,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是不能说话的吗?” 谢渡回头握住她的手:“当然不是,咱们家不讲这些。” 沈樱挂上笑意:“五叔,我夫君说,我可以说话,五叔为何不许我说,莫不是……在心虚?” 她拖长了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继庭。 谢渡声音淡淡的:“五叔,阿樱的问题,我也想听听您的答案。” 谢继庭已经慌了,说到底,他非谢氏族长,只是代谢继宗管事,谢家宗族真正的主人,是谢继宗和谢渡父子,此刻被人指出问题,只好匆匆看向谢渡:“明玄,你听我说。” 谢渡神色平静:“我在听。” 谢继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明玄有所不知,这粮食的事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这其一,我们给底下佃户收租子,说是三成,但那些佃户们都狡诈奸滑的很,勉强能收上二成就算是极好的了。其二,谢家家大业大,手下的奴仆们盘根错节,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有私心,租子到了他们手中,岂有不被盘剥一遍的道理。其三,佃户们交的租子,不止是粮食,像山珍野味牛羊牲畜种种,凡事家中用得上的,皆从庄子上来,拿了他们的东西,自然要用租子抵。这样算下来,我们一年到头收的租子,不过一成罢了,因而这样收税,对我们而言,当真算是伤筋动骨。” 转眼之间,他便有理有据说了这些话,也是个人才。 谢继庭说完,气定神闲看着谢渡,心中的慌乱尽皆散去。 光凭佃户和奴仆,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亏空,大部分还是被他和亲眷拿走了。 纵然谢渡知道这一点又如何,他总不能让人查抄自己叔叔的家,这样不孝的事情,没人敢做。 这个哑巴亏,只能认了。 谢渡笑了声,压根不提他的事儿,只是道:“我竟不知底下的管事们如此罪大恶极,贪墨主家的银粮,既然如此,便都杀了,换一批新的,也就没问题了。” 谢继庭人都吓傻了:“都杀了?” 这……这也过于心狠手辣了。 谢渡神色温和,言辞之间去杀气腾腾:“这也是没办法,新政迫在眉睫,我是给陛下立了军令状的,若完不成,就得撸了官帽,贬作庶人。所以,凡是耽搁我推行的人,再大的官,我也照杀不误,何况区区几个管事。” 谢继庭勉强道:“都是积年的老仆……” “那更该杀!”谢渡脸上泛起一丝怒意,“既是老仆,便该知道轻重,平日里贪墨一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这个时候拖我的后腿,当真可恶至极。” 谢继庭觉得他在指桑骂槐。 明里在骂仆人,实则在骂他这个叔叔。 他紧紧抿着嘴,不再说话。 谢渡骂完一通,又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若是觉得下不去手,待明日我与阿樱一同回陈郡,亲自处置,以后这样的事儿都不必您操心。” 谢继庭心里一慌。 谢渡这话听在耳中,明摆着是要夺走他的权力,将谢氏宗族重新收到手中。 他既回了陈郡,开始插手族中事,就不会仅限于此,而是要彻头彻尾掌管谢氏。 届时,哪里还有他们这些旁支族人的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谢继庭靠着掌管谢氏庶务,得了不少好处,钱财、权力、地位,都不舍得抛弃。 谢渡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觉得如何?是您来做,还是我来做?” 他望着谢继庭,笑意盈盈,温润如玉。 可意思很明显。 若是想继续掌管谢氏,就得支持他的新政,并且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若是不肯支持,那就把谢氏还到他们父子手中,到时由谢渡掌舵,船往哪儿开,自然他说了算。 该怎么选,谢继庭很清楚。 谢继庭闭了闭眼,道:“你与大兄都公务繁忙,家里的事情,我们能分担的,还是要帮你分担,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处理好此事,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谢渡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闲话家常:“果然还是五叔最疼我,昨日有人送了几只螃蟹来,阿樱刚刚嘱咐厨房蒸了,五叔赏脸品尝一二?” 谢继庭硬是挤出个笑脸:“不了,我赶着回家,家里一堆事儿等着,不能耽搁。” 谢渡轻笑:“辛苦五叔了,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只管与我说,我和父亲都是相信五叔的。” 谢继庭只是笑,苦涩弥漫了整个心底。 今日,本是想逼迫谢渡放弃从谢家征税,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险些被人抓住把柄,连手中的权力都被夺了去。 谢继庭后悔不已,看上去比来时苍老了三岁。 好在,谢渡只要新政顺利推行,对谢家内部的事情毫不关心。 他只需要拿出一部分利益,就足够糊弄了。 但谢继庭心里还是堵的难受。 回过头,忍不住阴阳一句:“明玄真是娶了个聪明伶俐的好媳妇。” 若非沈樱那么敏锐地发现数额不对,谢渡也不能如此轻易抓到他的把柄,三言两语便迫使他屈服。 沈樱站在谢渡身侧,闻言含笑回道:“多谢五叔夸奖。” 谢渡亦道:“这是我的福气。” 谢继庭又积了一肚子气,咬牙走了。 谢渡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解决了谢家,想必今日这些拜帖,明天就不会出现了。 这次新政,终于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沈樱拍了拍他的手臂:“想什么呢?” 谢渡面上带笑:“阿樱猜猜?” 沈樱嗤之以鼻:“不猜。” 谢渡笑:“真不猜?” 沈樱翻了个白眼,不用猜也知道他的想法,“走了。” 谢渡拉住她的手臂:“阿樱真狠心,也不等等我。我在想新政的事儿,觉得有阿樱在旁协助,天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这五叔心眼不好,说话倒好听,阿樱的确聪明伶俐。” 他的手顺着手臂滑落下去,握住沈樱的,将人拉到怀里,从后拥住,“若非阿樱,我也不能发现他中饱私囊的事情,想要说服他,便没有这样轻易。” “阿樱很厉害,很好,聪明伶俐。” 沈樱靠在他怀中,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有些泛红。 许多许多年来,都没有人用这样赤诚简单的口吻和话语,像夸孩子一样夸赞他。 有些肉麻,又有些愉悦。 沈樱弯了弯唇。 谢继庭回到陈郡后,不过三日,便着人将今年的税粮送入了郡守衙门,又被押送至刺史衙门。 三千石粮食装满了数量车,一路从陈郡大摇大摆拉到了州衙。 山河聘 第84节 其他观望的世家大族,纷纷给谢继庭下帖子,询问缘由。 谢继庭谁都没见,只说了句:“缴税纳粮,理之当然。” 后来便传出,谢继庭前往刺史官署见谢渡,想要求情,结果被驳斥,出门时脸色惨白,受惊不小的消息。 见状,许多人也便明白过来,这位刺史大人的决心有多大。 大多数世家都自觉跟着谢继庭缴纳了赋税。 倒也有人想纠聚闹事,只是豫州军在旁虎视眈眈,靠他们的家丁私兵,只能是自寻死路。 新政推行半月,庾巍兴致勃勃地奔到刺史府,向谢渡报告情况。 “谢大人。”他脸上全是激动的笑意,“今日盘库,收上的税竟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大人之策,果真利国利民。” 饶是他早有准备,但看着库中黄澄澄的粮 食,也觉得气血澎湃。 他原先只想着这些大族有钱有势,却没料到他们这样富贵,随便挤挤,就能挤出一个国库。 谢渡笑了笑:“如今你辖下,还有多少家没有纳粮?” 新政推行后,取消了各类苛捐杂税,负担比往年小的多,各地的老百姓都极为高兴,感激涕零。 听闻这次新政是刺史大人和夫人带着两位郡守一力施行的,豫州各地的百姓都敲锣打鼓给几人立金身,办庙会,纳粮比往年更积极。 唯有个别地主豪绅,不舍得钱财,迟迟不肯配合。 庾巍道:“河南郡辖下,尚有十七户人家没有纳粮,我亲自约谈了他们,可效果甚微,大人可有良策?” 谢渡道:“你回去后,给他们下文书,说话不必客气,责令三日内纳粮,若耽搁了朝廷大政,绝不轻饶。” 庾巍迟疑:“恐怕没用。” 谢渡笑了笑:“只有文书,当然没用。三日后,若他们仍不纳粮,你带一队豫州军,亲自上门,抢。” 他说的掷地有声,庾巍愣了愣:“强抢?” 这……倒是一条从未想过的路子。 不过,对待那些人家,确实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谢渡颔首:“待会儿我给你批张条子,允你动用豫州军。” 庾巍抱拳:“是。” 第76章 喜欢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只是,庾巍到底有几分忧虑:“只怕这些人家闹出风波来,不好解决。” 他说的委婉,但实则是怕闹出乱子。 强行用军队征税,去别人家抢钱粮,手段过于狠毒,很容易被人夸大其词,传成强取豪夺,为官不仁,鱼肉百姓。 如此种种恶名,若叫人告上皇城,恐怕就算是谢渡,也不能全身而退。 谢渡想了想,平静:“无妨,我已想好对策。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只能用非常之法,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倒也有别的法子,清清白白不脏手。 最简单便是逐个击破,抓着他们的小辫子,把人关押起来,用污点来换他们屈服,让他们心甘情愿捧着银子求他。 但,时间不够了。 还有半个月,天子便要驾临。 迟则生变,若在谢太后和宋妄到达洛阳城之前不能完成新政,定会生出别的变故。 十月之前,赋税改革一事,一定要完全解决。 彻彻底底,不留任何死角。 他可以承受非难,但新政不能半途而废。 谢渡没对庾巍说这些,温和安抚道:“只管放心,这点风浪,不值一提。” 庾巍点头应是。 解决了心腹之忧,庾巍心情很好,对谢渡道:“大人,等十月初一,城内有庆典,很是热闹,您若是没有要紧的公务,可以和夫人一起出门看看。” 谢渡抬眸:“什么庆典?” 庾巍笑道:“庆贺丰收,年年都有的,日子不固定,今年恰好在十月初一。到时候有游神祭祀的活动,老百姓们载歌载舞,非常欢乐。” 谢渡颔首:“行,我知道了。” 庾巍告辞离去。 谢渡起身,回到后院。 廊下,沈樱握着一把谷物,正在喂笼子里豢养的鸽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庾大人走了?” 谢渡点了点头,好奇:“哪儿来的鸽子?” 沈樱道:“刚才庾巍的夫人跟他一块过来,送给我的白鸽。” 这鸽子羽毛雪白,色泽明亮,看上去极柔软极好看。 谢渡抬手撸了一把顺滑的毛,先对她说了十月初一庆典的事,不出所料,沈樱当真很高兴。 待过了兴头,谢渡又漫不经心对她道:“我刚刚给庾巍出了个主意。” 沈樱与他对视:“什么?” 谢渡道:“我教他,若是收不上来税,就带兵强抢,还给他批了条子,准许他调用豫州军。” 沈樱喂鸽子的手微微停顿,又若无其事偏头看向他:“不想做官了?” 谢渡低低一笑:“那倒也不至于。” 沈樱嗤了一声。 不管是因着什么缘由,谢渡在非战时肆意调动豫州军用于地方政务,已是违反了律令。 同意下属调动军队,更是越权。 换个普通人,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以他的身份,谢太后也好,宋妄也罢,定然不会要他的命,但认真计较起来,夺了他的官位,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谢渡抬手,接过她掌心里的谷物,慢慢问道:“若我真的一无所有,阿樱会离我而去吗?” 他没有看沈樱,玩笑般道:“因赋税一事,我将自家人和亲眷好友们得罪了个遍,一朝失势,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了,阿樱会不会对我失望,离我而去。” 沈樱沉默了,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谢渡始终不曾与她对视,只是用余光瞥着她。 过了许久,谢渡收起空荡荡的掌心,像是无声叹息,又像是随口而言:“回屋吧……” 话音未落,沈樱的声音响起:“不会。”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没多郑重,谢渡却猛地回头,怔然看她。 沈樱看着他俊美的脸庞,重复了一遍:“不会对你失望,也不会离你而去。” 谢渡盯着她,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沈樱也没解释,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回了屋子。 半晌,他突然低低笑出声,抬脚进了屋,找到沈樱,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靠在她耳边,轻声问:“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从一开始,沈樱嫁给他,便离不开他的身份、地位和权势。谢渡很清楚,若他是个普通人,沈樱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是刚刚,她那么认真地思考了好久,最后说,不会离开他,哪怕他变得一无所有。 谢渡没敢想过,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沈樱是最清醒最冷静的,绝不会放任她自己做出违背利益的决定。 沈樱没说话,轻轻贴了贴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但是刚刚想了许久,若谢渡真的被免了官,她会怎么做,去帮他,或者与他共渡难关。 唯独没有想到,放弃他。 这算是喜欢吗? 沈樱微微抿唇,低头握住谢渡的手。 或许吧。 回去后,庾巍按照谢渡所言,如法炮制了一番,直接上门强抢。 有几户人家哭天抹泪,大喊要入京面圣,请天子做主,状告庾巍胡作非为。然而却发现,其他几位郡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事情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这几位听令从事的郡守。 而是谢渡。 这些人家一合计,决定由河南江氏的家主做表率,亲笔拟写奏折,上达天听。 事情传到谢渡耳中,谢渡不以为意:“随他们去。” 他没有阻拦的意思。 阻拦没什么用处,就算他们的奏折到不了京城,很快天子驾临,当面告状更方便添油加醋。 转眼便至十月初一。 晚间,谢渡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从京中传来的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 今天早晨,谢太后与宋妄从京城出发,巡幸洛阳城。 手上的灰烬散去,门便被推开了,沈樱看了眼,问:“烧什么呢?” 谢渡低着头,下意识答:“密信,说陛下与太后今天早上出发了。” 沈樱讥讽地笑了声:“这么怕冻死,片刻也等不了。”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们母子一向如此,大好的日子,不提这扫兴的事儿。” 山河聘 第85节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牵着沈樱的手,低头打量了一下,不由哑然失笑:“怎么打扮成这样子?” 沈樱眨了眨眼:“出去玩,当然要穿简单些。” 这些日子以来,几位郡守的夫人常常到刺史府拜会沈樱,其中一位在塞外长大,领过兵打过仗,偶尔会穿男装,也送了沈樱几件。 今日,沈樱便穿了她送的衣裳,一件宝蓝色的男装,头发用同色缎带束起,瞧上去竟活脱脱是个俊俏风流的小郎君。 谢渡点头,忍俊不禁:“言之有理。” 又想了想,起身走到置物架前翻找片刻,从匣子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沈樱:“沈公子,这把扇子很配你的衣裳。” 第77章 庆典土地赐福 沈樱接过那把扇子,挥开,扇面上画着写意兰花,黛青色勾勒出清雅气韵,与她身上的衣衫极为相配。 沈樱忍不住嘴角上扬,推他,催促他快去换衣服。 谢渡无奈笑笑。 他公务繁忙时,天色太晚,回屋会吵到沈樱,偶尔便会宿在书房的隔间里,这儿常备着几件衣衫。 便转过头进了隔间,片刻后,换了件与沈樱同色系的衣裳出来。 沈樱皱眉:“你这样穿……” 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 沈樱当机立断,四平八稳道:“我还是自己去吧。” 谢渡沉默了一下,抬头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很多兄弟都穿的一样,你没见过吗?” 沈樱:“我孤陋寡闻。” 谢渡轻嗤:“胡说八道。” 他率先走出去,神情磊落平常,沈樱反倒有些琢磨不定。 莫非真是她少见多怪了? 她匆匆跟上谢渡的脚步。 谢渡抬头,在她看不见的脚步,弯了弯唇。 若是一直都这么好骗,该多好。 今夜的庆典,是为庆祝秋日的丰收,洛阳城不设宵禁,万民同乐,大街上十分热闹,周边的百姓都拥入城内,嬉戏笑闹。 主街之上,摆烂的、杂耍的、唱曲儿的、斗鸡的络绎不绝,少见的热闹。 街头巷尾都是兴高采烈的百姓,用这最朴素的方式,庆贺这一年的风调雨顺。 沈樱和谢渡长于京城,见惯了富贵繁华,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管看见什么都非常好奇。 走到街头,还瞧见一对老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秸秆,边上围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动作。 手指翻飞之间,那几根平平无奇的秸秆便变了模样,被编成了活灵活现的小人模样。 那老婆婆笑呵呵将小人递给年轻夫妇,笑着说吉祥话:“二位恩爱团圆,百年好合。” 谢渡听了,拉住沈樱的衣袖,将人扯过去,温声问道:“婆婆,您都能编什么?” 老婆婆抬头,看看谢渡,又看看沈樱:“小郎君和小娘子喜欢什么,我们就能编什么,你们看看,蝴蝶蚂蚱,房子马车,小狗小兔,样样都行。” 沈樱脸上的笑容僵住。 小娘子? 她的伪装,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谢渡以拳抵唇,偏过头轻轻笑了声。 沈樱怒目而视。 谢渡不敢惹她,笑着对老婆婆道:“婆婆,给我编两个刚才他们那种小人。” 老婆婆点头,“小郎君等会儿,马上就好。” 他们动作极快,很快将两个小人递给谢渡,谢渡问:“多少钱?” 老婆婆答:“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 谢渡摘荷包的手摸了个空,不由回头看沈樱。 沈樱突然有种扳回一城的快乐,轻哼一声:“没带钱?” 谢渡揉了揉额角:“忘了。” 他平时没有花钱的机会,平常若出门买什么东西,都是记账,由管事按期结账。 今儿便是为了单独和沈樱出门,特意让人装了一荷包钱,但出门前换了件衣服,忘了。 现在手头空空如也,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谢渡荣华富贵的一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何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低头,目光盯着沈樱腰间挂的荷包。 沈樱握住荷包,勾唇:“想让我替你付钱?” 谢渡温声:“别让老人家久等。” 沈樱想了想:“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渡也不问,点头:“可以。” 沈樱诧异地看着他,见他毫无敷衍之色,方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把铜钱,没数,放到老婆婆手中。 婆婆低头一看,赶紧说:“小娘子,这太多了,五文钱就够了。” 沈樱给她这一小把,看上去有十几文。 沈樱弯唇,笑容柔和,被认出是个姑娘,也没再伪装:“这是给您的报酬,我和夫君刚刚站在您摊子前争吵,耽误了您的生意,理应补偿你们。” 不等老婆婆开口,谢渡温和道:“您收下吧,不然回家我要挨骂。” 老婆婆想说,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哪里就耽搁了生意,却没有张嘴的机会。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谢渡拽着沈樱的手,已经远远走开了。 走的远了,沈樱抓着谢渡的衣袖,忍不住质问她:“我不像个小郎君吗?” 谢渡接过她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哪家小郎君如你这般瘦弱。” 她独自站着的时候,还挺像的。 但站在谢渡身边时,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一衬托,婉约柔美,谁都不会将她错认成男子。 谢渡,身高九尺,坚持习武,体型很是拿得出手。 哪个姑娘在他跟前,都显得温婉柔弱。 这样的话,谢渡才不会说出口。 沈樱叹了口气。 二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着庆典的主场而去。 今夜的重头戏,便在西街,上百户百姓一同筹资立社,举办祭神大典。 在传说中,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是掌管粮食丰收的神灵,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 据说,洛阳城每年祭神大典,都会由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扮演成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接受百姓们的祈祷,为百姓们撒下福祉。 除此之外,土地婆婆会手持今年选出的最为饱满的粮食,将其赐给一对新婚的夫妇,祝福他们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二人走到土地社前时,只见此处张灯结彩,亮若白昼,而祭神活动刚刚开始。 数名年岁颇长的老者带着身后的百姓们,朝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下跪上香,口中吟唱着祝祷的唱词。 听不大懂当地的话,但唱词明朗,朗朗上口,喜气洋洋,大约能听出来是感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了之后,只觉心情明朗。 三跪九叩过后,便该土地赐福。 扮演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的人手持法宝,回以固定的唱词,将来年的福气撒播给所有百姓。 百姓们又是一阵拜谢。 谢渡看着,半晌颔首道:“这庆典有些意思,比我们在京城看的那些更有趣。” 沈樱也这么觉得,她走了一路,有些累,便靠在他肩上歇息,慢悠悠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没那么多你们这样的人,老百姓活的更自在些。” 谢渡失笑,承认了她的看法。 二人小声说着话,忽然发觉周边的人都散开了,给他们留出一条通往土地社的路来。 沈樱不解地看向谢渡,谢渡也有些懵,看向身侧站着的年轻男子:“兄台,这是……” 那男子艳羡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被土地婆婆选中,还不快上前去接受赐福。” 刚刚土地婆婆选人赐福,一眼便瞧见了这二位恩爱相携,互相依偎的画面,便笑着点了这对“最恩爱”的小夫妻。 早知道这样,他也一直抱着媳妇不松手了。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羡慕地盯着二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如此。 谢渡低头看沈樱,征求她的意见。 但这种情况下,不管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他们也不可能直接离开,毁了这场庆典,糟蹋百姓们的心血。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接受赐福。 沈樱从未这么紧张过。 她一直就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纯粹的善意。 谢渡握住她的手,主动走在前头。 他们离土地社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慈眉善目的老人跟前,并排站着,不敢吭声。 扮演土地婆婆的老人笑眯眯的,十分慈祥,将手中饱满的麦穗递给沈樱。 山河聘 第86节 沈樱规规矩矩双手接过,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谢渡。谢渡目不斜视,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 沈樱:…… 谢渡好像比她更紧张。 她似乎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土地婆婆笑着拍了拍沈樱的手,吟唱赐福的词。 沈樱只能弯着唇,露出标准的柔和微笑。 过了一会儿,土地婆婆的唱词结束,拍了拍沈樱的手,示意她领着自己的夫君回去。 沈樱双手捧着麦穗,手臂僵直,不得已只能用脚尖踢了踢谢渡,示意他赶紧走。 谢渡骤然回神,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怀中,往人群外走去。 其他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却不得不承认,土地婆婆眼光真好,这对小夫妻,当真恩爱的很。 尤其是这位郎君,对自己的夫人可谓如珠似宝。 正当二人快走出人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犹豫的疑问:“谢刺史?” 谢渡下意识转头看去,陌生人,不认识。 那人却猛地哐哐磕了三个头:“刺史大人,草民乃悬瓠城原先屯民村的一名百姓,曾经在村口见过您一次,您可能忘了。但多亏您的大恩大德,才没让我们中了贼人奸计,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草民给您磕头了。” 第78章 圣驾觐见陛下与太后 话音甫落,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目光炯炯盯着二人:“竟然是谢刺史?” 豫州各地赋税改革之后,众多百姓切身处地受到了好处。 谢渡早已声名大噪,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神灵。 甚至于民间已有为其立生祠奉祀者。 此刻,百姓们看他们夫妇二人的眼神,跟崇拜神灵也没多少差别。 一时间,又有无数名百姓跪下磕头,口中呼唤着谢渡的名字,感念不已。 这天底下的百姓,总是最纯粹,最善良的。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感恩谁。 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来,谢渡愣了一下,很快挂上温和从容的笑容,松开揽着沈樱的手,弯下腰,亲手扶起第一个下跪那名百姓。 他声音温和:“为百姓办事,是我们官员该做的,你们日后勤恳劳作,平安度日,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那百姓真情实感地落下感激的泪水:“刺史大人……” 谢渡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他,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易落泪,你们继续庆典,不必在意我。” 他看了眼沈樱,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只是与夫人出来游玩,要去下一处了。” 那百姓捏着谢渡的帕子,却只用袖子擦干眼泪,真心夸赞:“大人与夫人郎才女郎,天作之合,今日又得了土地婆婆赐福,定能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谢渡微笑:“借你吉言。” 又温和寒暄几句,便拉过沈樱的手,不疾不徐离开人群。 只是,人言比鸟飞的还快。 刺史大人带着夫人在庆典中游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满城的百姓都晓得,若见着一对身着蓝衣,容貌无双的年轻男女,便是刺史大人夫妇。 二人不管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百姓们炙热的目光。 个摊位上买东西,商贩们都不肯收钱。 看个杂耍,便有人主动把路让出来。 百姓们的热情与崇敬,在这热闹的庆典里,展露无疑。 不过一刻钟,沈樱无奈地看向谢渡:“回去吧。” 谢渡点头,有些无奈,对她道歉:“本来打算带你玩一整夜的,没料到这种情况,等下次吧。” 沈樱摇了摇头:“百姓们认可你,尊崇你,是你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需要道歉。至于玩不玩的……” 她歪头思索片刻,笑吟吟道:“我觉得下次还是会被认出来,你自己想个法子,看看怎么补偿我吧。” 满天星辰与烛光下,她双眸亮晶晶的。 谢渡蓦然笑了,应下:“好。” 谢渡牵上她的手,避开热闹的人群,踩着昏暗的烛火,离开大街,回了家。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亮。 只有无尽的星辰,洒下清冷的光辉。 夜深露重,寒意侵袭,沈樱靠着谢渡,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天气已寒。 圣驾十月初一从京城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终于到达了洛阳城。 靖和二年十月十四。 洛阳城外锦缎为屏,绫罗铺地,围幕重重,珠玉辉煌,百官林立,肃然无声。 巳初,一队禁军全副武装,策马奔来,分立两侧,数十名宦官、宫女们手捧香炉、拂尘等物迤逦而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钟鼓之乐远远传来,遥遥出现了华盖、旌旗之影,无数车马、人群簇拥着两辆雕龙画凤、珠玉为饰的金辂车缓缓驶出。 再往后,便是后宫妃嫔、文武百官的车驾。 从城外到行宫的一路上,天子与太后都未曾露面。 及至到行宫前,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神色并无任何谄媚,温声道:“请启陛下、太后,为行宫赐名。” 内监上了第一辆金辂车,随即传旨,命谢渡前去觐见。 谢渡在车外站定,平静道:“臣谢渡,拜请陛下圣安。” 车内,宋妄冷淡质疑的嗓音响起:“谢卿,这行宫不像是新建的?” 语气当中,颇有问罪之意。 其他人都一惊,担忧看向谢渡。 从一开始,豫州官员们便担心,以前朝行宫迎接圣驾,是否会有不敬之嫌,但谢渡一意孤行,他们也没法子。 如今圣上发难,恐怕不好了解。 谢渡道:“启奏陛下,此处行宫乃前朝高宗所修建。” 宋妄坐在车内,险些气坏了,不可置信道:“前朝高宗时期的行宫,距今已逾百年,岂能居住?谢渡,你以此行宫接驾,可有把朕与太后的安危放在心上?” 宋妄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做皇帝的,万万不可贪图享乐,便没有骂谢渡用破烂糊弄他,更没有提不敬之事,只拿天子安危说事。 谢渡不紧不慢道:“陛下容启,臣万万不敢有不敬之心,更不敢轻视陛下与太后安危。” “今岁七月,臣接到圣旨,丝毫不敢耽搁怠慢,连夜勘察走访,选定一处地址,决心修建一座行宫,奉陛下、太后巡幸。” “然今岁豫州各地因流民一案元气大伤,赋税皆用于安置流民,无钱无粮,更兼秋收之际,丁壮忙于农事,不堪征徭役。”谢渡声音平和,“臣以为,天子圣明宽仁,定不忍看豫州百姓因徭役而耽搁秋收,更不敢因一己之政绩,有辱天子声名。” “是以,臣遍寻古书旧籍,以此古行宫为根基,重新修缮,重置装饰,尽力使其崇光泛彩。得配皇家气象,方敢迎接陛下、太后,望陛下、太后明鉴。” 宋妄冷笑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倒是用心良苦,朕倒该嘉赏一二。” 他恼怒至极,却不能因此责罚谢渡。 谢渡所言,字字句句合情合理,言语之间全是为了天子、为了百姓考虑。 若他今日责罚了谢渡,等不到明日,他就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鱼肉百姓的昏君。 所以,哪怕再如何愤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渡放肆。 谢渡答道:“臣不敢居功。” 金辂车里安静了片刻。 谢渡又道:“臣启奏陛下,请陛下为行宫赐名。” 宋妄冷冷道:“谢卿聪颖绝伦,学富五车,这行宫的名字,你取了就是。” 谢渡答:“臣遵旨。” 其他人看着这君臣二人一来一往,惊讶与敬佩之情交织。 虽说如今世家权威赫赫,皇族衰落,但天子毕竟是天下至尊,并没有人胆敢当面不敬。 唯有谢渡。 刚才宋妄让他为行宫取名,那语气显然是动了怒的。 换了旁人,早已跪地谢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谢渡竟云淡风轻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金辂车里面的天子,会是什么表情。 谢渡站在车前,沉吟片刻:“禀陛下,此处行宫已逾百年,寿命长久,是以愿献以万寿宫之名,恭祝吾皇万岁。” 过了许久,金辂车里传来一声冷淡的声音:“准。” 不过片刻,行宫门上便挂上了“万寿宫”的匾额。 宋妄心里憋屈的很,声音越发冷硬:“传朕旨意,诸位爱卿明日卯时,于万寿宫觐见。” “谢卿。”宋妄冷冷道,“你先退下吧。” 谢渡弯腰行礼:“臣告退。” 正欲退下,后面那辆金辂车上下来以为身姿曼妙的少女,款步行至前来,柔柔道:“谢大人。” 山河聘 第87节 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 内监道:“谢大人,这位是长乐宫女官,柳静姑娘。” 柳静,河东柳氏女,著名的才女,小小年纪便著了几则针砭时弊的骈文,由此闻名天下。 如今,这位河东柳氏才女,竟然入宫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渡抱拳,并不在意,平声问:“柳姑娘,太后娘娘有何旨意?” 柳静笑容若春风拂过嫩柳:“太后娘娘口谕,明日辰时,诸位大人觐见陛下时,命刺史夫人携其他诸位诰命夫人前来觐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谢渡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柳静温柔一笑,冲他点了点头,抬脚回了谢太后车上。 谢渡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不动声色让开道路,领着其他人离开。 待回到家中,安排好明日觐见诸事后,到了晚间,终于安静下来。 谢渡才有空对沈樱说起白日的事情,他问沈樱:“你可知道柳静?” 沈樱点了点头:“河东柳女,天下闻名,我当然知道。” 谢渡道:“她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沈樱突然直起身体:“我记得,当时萧兰引入宫,便是因被河东柳氏摆了一道,如此看来,柳家早与太后走在了一起。” 谢渡点头:“我只是在想,二叔亲自为阿瑶妹妹定下河东柳氏的亲事,他是否也站在了太后那边。” 这很有可能。 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谢家二叔可以跟随兄长,自然也可以跟随妹妹。 利益在哪里,脚步就在哪里,并不奇怪。 沈樱想了想,道:“这也没什么,他们沆瀣一气,并不值得在意。” 谢渡道:“只是怕你明日被为难,更怕你着了旁人的道,提醒你两句而已。” 他看着沈樱,轻声道:“万事小心。” 沈樱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入了那种虎狼窝,她自然会小心谨慎。 毕竟,在那个宫里,从谢太后,到崔明意,再到萧兰引,个个都对她视若仇敌。 她到了那里,恐怕连汗毛都会竖起来做防备。 谢渡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武百官和家眷们都已候在万寿宫外,等待宫中传讯召见。 辰时初,万寿宫宫门大开,左右各走出几名小太监,分别召诸位官员和众位诰命入宫觐见。 沈樱站在诰命第一位。 按照规矩,唯有四品以上诰命有资格觐见太后,她身后唯有几位副手和诸位郡守的夫人。 数一数,不过十余人。 宫门一开,这十余人便在内监的带领下,沿着宫中侧路,一路奔向后宫。 昨日搬进行宫后,谢太后居静安殿,皇后崔明意居长春殿,瑜贵妃萧兰引居春明殿。 今日觐见,便在谢太后所居的静安殿。 众人到时,崔明意与萧兰引早已到了,二人分立台阶左右两侧,互不搭理,等候谢太后出现。 沈樱微微垂眸,福身行礼:“妾沈氏,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身后的诰命夫人们随之行礼。 崔明意站在台阶上,看着台下的沈樱,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心底蓦地有些畅快。 她弯唇,字字清晰:“沈氏,免礼吧。” 沈樱起身,抬眸与她对视。 崔明意盯着沈樱,声音带笑:“许久未见,夫人越发娇艳,豫州的风水当真养人。” 沈樱弯唇:“多谢皇后娘娘夸赞,不过到了豫州之后,我与夫君感情甚佳,夫妇恩爱,无事烦扰,自觉也年轻了几分。” 崔明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第79章 觐见再见宋妄 崔明意倾心谢渡多年,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后来嫁入宫中,做了顶顶尊贵的皇后,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却并不得天子欢心。 在宋妄心里,莫说与沈樱相比,便是同时入宫的萧兰引,她也是不如的。 此刻,听沈樱明着讥讽的话语,崔明意脸色格外难看。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沈樱的命就这样好,明明是低贱庶族女子,却能先后得到宋妄与谢渡的宠爱? 崔明意盯着沈樱的脸,过了许久,才虚伪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便转过身去,盯着太后宝座,不再说话。 沈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姿态恭敬。 区区一个崔明意,以为仗着身份就能跟她争长论短,真是不知所谓。 满殿,只闻得萧兰引轻轻嗤笑一声,不知是在讥笑谁。 崔明意脸色铁青。 台下诸位诰命,无一人敢言。 寂然无声中,宦官的声音悠悠响起:“太后驾到。” 崔明意率先跪了下去。 其余人随着下跪,叩迎太后凤驾。 许久未见,谢太后一如往昔,着一身五凤朝阳的朝服,发髻上挽着璀璨华丽的凤钗。 在宝座上坐定,她微微抬手,命众人起身。 目光扫视一圈,谢太后目光淡淡,越过沈樱,看向她身后的妇人:“你是豫州别驾刘巡的夫人?” 刘夫人微微一愣,没想到会第一个被叫,却还是规矩丝毫不错地行礼:“臣妇刘门李氏,拜见太后娘娘。” 谢太后道:“刘别驾在豫州多年,劳苦功高,离不开你的辅佐,来人,赏。” 刘夫人拜谢。 谢太后又看向下一个人。 及至小半个时辰后,问过一遍,赏赐过一遍,目光又扫视一圈,照顾到每一个人,唯独忽视了站在第一排的沈樱,方淡淡道:“我累了,接下来便交给皇后和贵妃吧。” 她起身离开,留下身后一众人。 崔明意只觉扬眉吐气,心情甚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只对刘巡的夫人说:“尊太后娘娘之命,诸位随本宫去花园里走走吧,本宫瞧着,有几株菊花开的还算不错。”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几位郡守夫人小心翼翼看着沈樱。 庾巍的夫人凑上前来,小声道:“夫人……” 沈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随皇后娘娘去赏花吧。” 这情形,并不在预料之外。 谢太后一直厌恶她至深,从不肯给半分好脸色,原先大约还顾忌着谢渡,不会当众给她难堪。 但这次,谢渡以前朝行宫接待圣驾,深深得罪了太后母子,谢太后会当众羞辱她,实在不奇怪。 只不过…… 沈樱微微扬唇,颇为不屑。 想要成为赢家,自当有唾面自干的风度。 同是玩弄棋局之人,谢太后的手段,委实幼稚。 她抬脚,准备跟着人群出门。 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唤道:“谢夫人。” 沈樱回眸看去,只见一名弱质纤纤的窈窕少女站在身后,温婉道:“谢夫人,太后娘娘口谕,请您前往后殿一叙。” 沈樱盯着她:“敢问姑娘是?” 那女子笑道:“长乐宫女官,柳静。” 沈樱颔首:“请姑娘带路。” 柳静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夫人这边请。” 沈樱却笑了笑:“姑娘稍候片刻。” 她走向远处几位郡守夫人,声音朗朗,认真解释道:“本来准备与你们一同去赏花,只是太后娘娘命柳静姑娘传谕,我去觐见太后,你们先去赏花吧,日后我再赔罪。” 她声音清润,特意放大了些,确保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尤其,在“柳静姑娘”四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柳静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掩饰住,仍是一幅笑意温婉的模样。 沈樱走过来,面上含笑:“柳姑娘,走吧。” 她并不担心对方会陷害她,毕竟,今日柳静奉太后口谕,在大庭广众之后带走她,人人都知道。 若她出了事,不管是柳静还是谢太后,都脱不掉干系。 山河聘 第88节 一路果然无事,很快至后殿门前。 柳静道:“夫人稍候,容我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沈樱点头,立在廊下,一派温顺。 过了片刻,一个宫女出来,带她入了后殿。 谢太后靠在躺椅上,双目禁闭,身边放着两个蒲团,柳静在其中一个蒲团上跪坐着,握着本书,轻声念诵。 听到沈樱的脚步声,谢太后睁开眼,淡淡指了指腿边另一个蒲团,“到我跟前来。” 言外之意,便是要沈樱和柳静一样,卑躬屈膝跪在她跟前。 沈樱沉默片刻。 谢太后挑眉:“怎么?” 沈樱低眉顺眼:“是。” 她只是觉得可笑,怎么过了一年,谢太后还是会拿这些磋磨儿媳妇的手段来对付她。 或许,也并非如此。 只是谢太后原先准备对付她的法子,因着她的举动无法实行,又咽不下这口气,又想了这无聊的手段。 她掸了下衣袖,云淡风轻跪坐于谢太后跟前,立刻有宫女递上一本战国策,“夫人,近日太后娘娘正在通读战国策,劳您为娘娘诵读。” 沈樱双手捧过那本书,翻开第一页,语气干巴巴的,“秦兴师……” 抬起头,看向谢太后,求知欲很强:“敢问太后娘娘,这个字念什么?” 谢太后睁眼,冷冷看她:“这么久了,还是没长进?” 沈樱羞涩笑笑:“幼时家贫,未得读书,如今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 谢太后冷哼一声:“沈樱!” 沈樱无畏与她对视。 她当然认字,读过的书不少,不能算学富五车,也称得上一句博览群书。 谢太后也知道她在伪装,用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手段。 从很多年前,她们两个就是如此,谢太后总是罚她抄书、念书。她总是装作不认识字,求宋妄帮她写,求宋妄教她读。 每次,都是宋妄先受不了,找谢太后说上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也正是因此,她们做了三年的婆媳,关系越来越差。 可今日她料定了,谢太后不敢惩戒她。 她如今是谢渡的妻子。 谢太后再生气,也得顾忌着谢家的颜面和权位。 谢太后冷哼一声,没有计较,只是冷冷道:“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 沈樱低头:“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她继续念:“周君……” “患之!” “周君患之,以告颜……” 不过三句话,谢太后便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不必念了。” 沈樱放下书:“是。” 谢太后也没放她走,对柳静道:“静儿,你来读。”又看向沈樱,“你好好听听。” 沈樱低眉顺眼。 柳静似乎在出神,听到谢太后的话,连忙捧过书,从头开始诵读。 柳静的确是才女,一本《战国策》,在她口中念的抑扬顿挫,情蕴其间,听着是种享受。 谢太后松了口气,眉头都松了几分。 沈樱一时间不是很明白,她到底是在为难谁,毕竟很久没见过这种损人不利已的行为了 一册书读了半卷,时间没过多久,突然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个宫女,叩首道:“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谢太后皱眉,“陛下不是在前朝接见官员吗?” 宫女道:“前朝已散了。” 谢太后便轻轻瞟了沈樱一眼,淡淡道:“来便来了,怕什么?” 宫女小声道:“陛下很是生气,刚刚路过花园时,训斥了皇后娘娘。” 谢太后这才蹙眉,从躺椅上起身,坐直了身体,脸色冷肃:“为何训斥皇后?” 崔明意向来端庄贤惠,很符合一个皇后的标准,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 若说有什么让宋妄不满意的,唯有刚刚,对沈樱的态度。 谢太后不由蹙眉。 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宋妄竟还对沈樱念念不忘。 只因崔明意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便能引得他大怒。 这般想着,谢太后眉目一动,瞥沈樱一眼,声音冷淡:“许久没见你,倒忘了给你报喜,前些日子,太医诊出瑜贵妃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到今儿有三个月了。” 她冷冷一笑,似是讽刺,“明玄是陛下的表兄,比陛下年长些,陛下好容易有了喜讯,你们也得抓紧才是,传宗接代是大事,别耽搁了。” 沈樱轻声道:“有劳太后娘娘挂怀。” 谢太后冷冷嗤笑一声,讥讽之意分外明白。 沈樱与宋妄成婚三载,夫妇恩爱,从未有过第三人,放在别人家,足够生两胎了。 但沈樱,从未有过任何孕信。 如今嫁给谢渡大半年,仍是音讯全无。 可见,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 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又无家世可以依靠,只凭着美貌与心机,不会有几天好日子过。 就算她那个糊涂侄儿谢渡如今喜欢她,以后也总得换个能理家主事,温柔贤惠的名门贵女为妻。 像沈樱这种只会卖乖卖痴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就好比宋妄,再怎么对她情深似海,如今也让萧兰引有了身孕。 男人的情爱,本就靠不住。 这么一想,谢太后整个心情都畅快起来。 说话间,宋妄撩开帘子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脚步匆匆的崔明意。 沈樱跪坐于蒲团上,转过身:“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宋妄停下脚步,顾不上旁人,低头痴痴望着她,眼圈霎时泛了红:“阿樱……” 许久未见,她好像瘦了一些。 但还是那样美丽。 像是有一口气梗着,宋妄心口闷闷的,哑声道:“免礼,你快站起来,别跪着。” 沈樱站起身,垂眸道:“多谢陛下。” 宋妄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庞,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了她:“你……你近日还好吗?” 沈樱淡淡道:“多谢陛下挂怀,我很好。” 谢太后在侧,看的心梗,深吸一口气,冷冷唤道:“陛下!” 宋妄骤然回神,连忙道:“母后。” 谢太后厉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 宋妄低头,“孩儿不敢。” 谢太后冷冷道:“你不在前朝,来我这里干什么?” 宋妄咬着牙,一字一顿,问她:“我若不来,母后要为难阿樱到几时?” 谢太后怒道:“什么阿樱!她是你的表嫂!” 宋妄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像是突然失了力气,眼底掠过一丝痛意。 谢太后看向崔明意,冷冷问罪道:“你怎么不知规劝陛下,不经通传就闯进我殿内。好在今日都是自家亲戚,若冲了别家女眷,该如何是好?” 崔明意只得认罪:“妾知罪。” 谢太后稍稍顺气,冷冷看向沈樱:“你退下吧。” 沈樱行礼告退:“是。” 宋妄的目光顿时又黏在她身上。 沈樱只作没看见,抬脚离开,神色冷淡,毫无留恋。 宋妄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拦。 第80章 承认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及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宋妄才轻轻笑了下。 阿樱就快回到他身边了。 往后余生,他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朝夕相对。 不争一时之气,才有未来。 纵然会伤害她,他也容不得她继续待在别人身边。 如今造成的伤痕,他会一一补偿。 山河聘 第89节 三年太长,他已等不了那么久。 谢太后看着他的笑,心惊肉跳:“陛下,你在想什么?” 宋妄回神:“没什么。” 他垂眸,微微颔首:“母后,我先走了。” 谢太后看着他毫不回头的背影,怔了片刻。 沈樱从静安殿出来后,在侍女的带领下回到花园。 园中诸位诰命夫人未得圣谕,不敢离开,见着她,方松了口气,以目询问她安康。 沈樱点了点头。 几人无声笑了笑,花园内又恢复到寂然无声的状态。 沈樱找了个地方坐下,遥遥看向不远处悠然赏花的萧兰引。 方才谢太后说,贵妃有了身孕,至今已三个月。 刚刚没注意,如今看过去,的确小腹处隐隐约约有些弧度了。 沈樱不由得讥讽一笑,宋妄口口声声对她情深似海,为她逃了纳萧兰引为妃的典礼。 她四月离开京城那日,宋妄还口口声声说着三年之约。 但七月,萧兰引就有了身孕。 他的承诺,像个笑话。 沈樱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看向远处的池塘。 又过了许久,一位女官遥遥行来,称奉太后口谕,送诸位夫人离宫。 沈樱起身,领着诸位诰命夫人行礼告退。 萧兰引遥遥行来,与沈樱擦身而过,声音很轻,只有二人听得见,却意味深长:“沈樱,你为甚么三年没孩子?” 沈樱面无异色,仿若未闻。 萧兰引也没流露出什么异常,二人平平常常错身,各自离开。 就好像刚才的对话,从未存在过。 许久未见,昔日的萧四姑娘,城府更胜往昔。 她话中有话,沈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旁人不知缘由,沈樱自己却很清楚,三年无子的真相。 萧兰引特意说一句,是提醒,更是警告。 大约,是宋妄也知晓了罢。 沈樱无声叹口气。 她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在静安殿,宋妄没有丝毫阻拦纠缠,任由她离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若他将此事告诉谢渡。 谢渡会怎么想呢? 沈樱心底蓦然蒙上一层阴翳,脚步突兀一顿。 身后之人轻声提醒:“谢夫人。” 沈樱回神,十指蜷缩,指甲嵌入肉中,脸上重又维持住端庄贤淑的表情,步伐分毫不乱。 出了万寿宫的大门,沈樱轻轻松了口气,指甲终于从掌心拔出,心口一片沁凉。 远远看见谢渡的身影,他站在马车前,瞧见鱼贯而出的人群,快步行来。 沈樱冲他笑了笑:“回家吧。” 不管有什么话,都回家再说。 谢渡深深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神色,没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对身侧几人略一点头,带着她回了马车上。 谢渡握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蜷缩在掌心的手。 他很平静,看见她掌心的掐痕,从暗格中拿出药膏,轻轻抹在她掌心里,抬眸与她对视。 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安静的有些奇怪。 沈樱怔然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目光下滑,最终垂落在他衣襟上,心下已然明了,轻声问:“谢渡,今日觐见,宋妄与你说了什么吗?” 谢渡点头:“嗯。” 沈樱问:“是什么?” 谢渡看她,神色平和:“我想听你说。” 沈樱闭了闭眼,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端正地坐直了身体,隐隐有对峙之姿:“你来说。” 谢渡也不强求,轻描淡写道:“宋妄告诉我,你和他成婚三年,一直在吃避子的秘药。嫁给我之后,也在吃。” “他说,你不肯生他的孩子,更不肯生我的孩子。你不信任他,也不信任我。” 他看着沈樱:“就是这样。” 沈樱从这几句话中,已经能够窥见他与宋妄对峙时的激烈。 她完全能够想象出,宋妄讥讽的语气。 世上的男人,大约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们的女人,不肯为他们孕育子嗣。 这是比天塌了还可怕的事情。 她能清楚地猜到,宋妄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她想不到谢渡的反应。 她握紧了拳头,艰涩开口:“你不问我缘由吗?” 谢渡安安静静看着她半晌,道:“不必问,我知道。” 沈樱猛地抬头,愕然看向他。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一直望到心底去:“若我的处境如你一般,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盯着沈樱,并不纠结于此,反而问了另一句话:“所以阿樱,你为何如此慌张?” 沈樱愣在那里。 谢渡笑了声,撩起帘子,嘱咐车夫出发。 马车辘辘而行,很快回到家中。 谢渡扶着她下车,一路牵着她回到卧房中。 沈樱怔然坐在椅子上,静静盯着窗台上一盆绚烂的菊花。 四周并不安静。 谢渡在侧,亲手舀了清晨送来的山泉水,置于炭火之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拨弄着银丝炭。 壶中清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 他拎起茶壶,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随性又赏心悦目。 片刻后,他端着两杯茶,在沈樱对面坐下,与她对视,问:“想明白了吗?” 沈樱垂眸,看着盏中漂浮不定的茶叶,眼神飘忽:“我,不明白。” 谢渡笑了:“不明白吗?那我告诉你,好不好?” 沈樱下意识有些回避。 谢渡没给她机会,逼近了,单手钳住她下颌骨,逼她直视自己,喊她的大名,字字如刀似剑:“你喜欢上我了,沈樱,承认吧。” 沈樱蓦然睁大了双眼。 谢渡笑意中颇有些肆意:“你喜欢我,哪怕你不晓得,但你的心会为我慌张,为我难过。” “沈樱,你就是喜欢我……不,你爱我。” “沈樱,若你的夫君还是宋妄,被他发现这件事,你会这样慌张吗?” 沈樱顿住,没有言语。 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不会,当然不会。 她的情绪,从不会因宋妄生出这样大的波动。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谢渡眼底蕴着笑意。 他的话语,振聋发聩。 让人无法回避。 沈樱抬眸,从下而下,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一点一滴,将这张脸看的清清楚楚。 喜欢,爱。 这两个词,从未出现在她心里过。 她从未想过,会爱上某个人。 但其实,一切也不是无迹可寻。 在行宫当中,从萧兰引口中得知此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宋妄一定将此事告诉了谢渡。 第一个想法,便是谢渡会怎么想。 甚至前所未有的考虑过,她的这场婚姻,是否到了头。 心底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喊着与谢渡同样的话。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沈樱听到自己微微沙哑的嗓音:“谢渡,你真的不在意……” 山河聘 第90节 话音未落,唇边被递了一盏茶。 谢渡知道她在说什么,声音平淡冷静:“我从不对你说谎,一切都是实话,这件事没什么可在意的,若我处在你的境地,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个既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女子,在这世上活着已是不易。 若身处她的境地,自然不肯将全身心都交给一个男人。何况孩子本就是是软肋,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软肋透露给别人。 她不肯生孩子,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不信任。 就如宋妄所言。 她不信任宋妄,也不信任他。 但这从来都怨不得她。 她幼时亲眼目睹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死亡,又见识了宋妄的情深与背弃,短暂半生尝遍人心凉薄,世事无常,自然不肯轻易付出信任。 该被责难的,是这世间赋予她的艰辛与苦涩。 他不会责难她,只会一天一天的,让她信任他。 让她知道,他不是沈既宣,更不是宋妄。 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除非生与死。 谢渡叹了口气,说:“阿樱……” 沈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后,接过他手中茶盏,一口饮尽。 定了定神,正色看着他。 再开口时,字正腔圆,分外清晰:“谢渡,我是喜欢你了。” 谢渡蓦地一怔。 沈樱眼神坚定,亮若星辰,没有丝毫含糊、犹疑、踌躇,用最清晰的声音,最大的勇气告诉他,她喜欢他了。 她总是这样,勇敢坚韧。 像是石缝里用力生长的青竹,笔直,宁折不弯。 谢渡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忽然觉得,此生能碰到她,当真是他莫大的幸运。 再也没有的好运。 第81章 信任谢渡,你会变吗? 谢渡蓦地抬手,用力将她按在怀中。 她瞧不见他的脸。 唯有按在背上的手,力气大的惊人,几乎要将她揉碎了,融入骨血当中。 沈樱问:“谢渡?” 谢渡闭上眼,喟叹一声:“阿樱……” 你这样勇敢、真诚,这世间每个人到你跟前,都该自惭形秽。 我亦如此。 沈樱推了推他,推不开,只能闷声问:“你怎么了?” 谢渡声音很轻:“我只是,太开心了。” 沈樱停下手上动作,眨了眨眼,安安静静伏在他怀中。 听着他的心跳声,急促却有力,无端端地令人心安。 她忽然觉得,或许,或许,真的可以尝试着,信任他。 从小到大,她只信任自己一个人。 如今,可不可以,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呢? 像是在做一个大胆的决定,如同生死之际的挑战。 沈樱的心跳陡然急促了起来。 情绪里夹杂着忐忑与畏惧,更多的却是坦然。 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她定了定神,回拥住谢渡,靠着他的胸膛,声音轻轻的:“谢渡,你会变吗?” 她反手握住谢渡的手,用力紧了紧,十指交缠在一起。 谢渡嗓音沙哑:“不会。” 沈樱声音更轻:“好。” 你说你不会变,我便信。 但愿,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风吹过,窗台上的菊花随风摇曳。 今日灿烂,明朝也灿烂。 今岁花开,明年亦盛放。 年年岁岁,凌霜不败。 不同于刺史府的温馨,此刻的万寿风雨欲来,压抑不已。 宋妄双手用力按着桌案,面色阴沉,前方的地面上狼藉一片,砸碎的花瓶玉器落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两个暗卫,一男一女,脑门上都有被砸出的血迹,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天子震怒,无人幸免。 宋妄咬着牙:“谢渡!谢渡!”他死死盯着暗卫:“他当真是那样说的?” 暗卫道:“卑职不敢有所欺瞒。” 宋妄深吸一口气,命令道:“你们再说一遍。” 暗卫尽职尽责,复述了一遍从刺史府偷听到的话。 二人皆有奇才,仿旁人的声音和语气都惟妙惟肖,听他们说话,宋妄几乎可以想象到沈樱的神情。 又一次听到那女暗卫用沈樱的语气说出:“谢渡,我是喜欢你了”时,宋妄用力攥紧了拳头,恨的想杀了谢渡。 他一点都不相信,沈樱会爱上谢渡。 在东宫的时候,她曾踮脚抱着他的脖子,笑意盈盈,认真对他说:“宋妄,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 “宋妄,离开你,我就没法活了。” “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言犹在耳,重若千钧。 阿樱绝不会忘掉以往的诺言,忘掉以往的情深似海,绝不会爱上别人。 毕竟,若她真的喜欢谢渡,为什么也不肯为他生孩子呢? 在东宫时,她不肯为自己生孩子,是因着母后,因着后宫倾轧,有无数种原因让她害怕,让她犹豫,望而却步。 可现在,她与谢渡单独在豫州,无人妨碍,为什么也不肯呢? 自然是因为厌恶,因为不满。 宋妄深吸一口气。 他本以为,今日对谢渡说了阿樱不肯生孩子的真相,谢渡一定无法忍受,会休妻另娶,这样阿樱便可以顺理成章回到他身边。 这一次,不管母后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再放弃她。 分离的这些时日,见不到她,听不到她,他才知道,离开了她,他片刻都不快乐。 可是没想到,谢渡如此能忍,心机如此深沉。竟能对阿樱说出不在意的话来。 怎么会不在意? 这天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忍受妻子不愿意给自己生孩子。 就算是宋妄自己,在听到沈樱两年不孕的真相事,都气急攻心,愠怒不已。若非后来想通其中关窍,恐怕也会误解她。 谢渡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原因,在欺骗阿樱。 若哪一日阿樱没了利用的价值,他肯定会抛弃她,伤害她。 这样心机叵测的恶毒男人,当真令人不耻。 明知阿樱不爱他,却趁人之危,以解围为名,逼她嫁给他。 明知阿樱不爱他,却咄咄逼人,硬要逼她违心说喜欢他。 这样的男人,如此可恶,有什么值得爱的。 只是可怜阿樱,要在这样的人身边艰难度日,强颜欢笑应对他。 她的处境,比他想的还要痛苦。 他得想法子,把阿樱救出来。 不能再放任阿樱被人折辱。 宋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挥手命暗卫退下,扬声将内监唤入,吩咐道:“传朕旨意,命颍川郡守崔嘉禾明日觐见。” 今日百官朝见后,崔嘉禾上折,欲面君,状告上司,豫州刺史谢渡。 这样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 山河聘 第91节 若是有朝一日,因为沈樱的缘故,谢渡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他真的能忍住不迁怒吗? 内监微微一愣,低眉顺眼:“是。” 退出殿外,一面派人去传旨,一面派人去静安殿禀告太后。 圣旨还未出宫门,谢太后便已经带着人杀到,一进门,便质问道:“陛下,你召见崔嘉禾,所为何事?” 宋妄脸色冷沉:“母后,朕是皇帝,召见臣子有罪吗?” 谢太后怒道:“你是不是想对付谢渡?” 宋妄讥讽:“不行吗?怎么?母后心疼娘家侄儿了?” 他全身上下像是长满了刺,扎的人头疼,谢太后无奈放缓了语气:“当然不是,我倒是盼着他死,可你做得到吗?” 宋妄冷冷道:“做不做得到,一试便知。” 谢太后道:“你不要冲动,谢渡家世显赫,名声极佳,闻名遐迩,对付他,不能草率。” 宋妄道:“朕没有冲动。” 他回过头,与谢太后对视:“母后,是崔嘉禾写了奏折,要在御前弹劾他,朕为天子,总不能任人唯亲,因他是朕表兄,便将臣子的弹劾置之不理。” 他神色冷淡平静,似乎是作了万全的准备,丝毫听不进去谢太后的劝说。 谢太后无声叹口气,着实拗不过他,只能道:“万事小心。” 宋妄点了点头,算是领情。 谢太后转头离开,心里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万万不该放任谢渡和沈樱的婚事。 还没到与谢家撕破脸皮的时候,可为了一个女人,一切计划都不得不改变。 真真是,红颜祸水。 可如今宋妄像疯了一样,凡是牵扯到沈樱的事情,半个字都不听她的,甚至于故意与她对着干。 她实在是没了法子。 宋妄执意如此,母子一体,她只能帮着他。 殿内,宋妄送走了母亲,慢慢思索着,想了想:“快马回京,传我的旨意,恩赐华阳公主与谢仆射的夫人、女儿前来洛阳避寒,便说是太后想她们了。” 侍从微微一愣,提醒道:“陛下,谢小姐刚刚产子,还未出月子。” 宋妄淡淡道:“无妨,许她出了月子再出发,不差这几日。” 九月底,谢姣珞顺利产下一子。 再有十日,便坐满了月子,倒也不耽搁他的想法。 而且,谢姣珞来不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夫人。 谢渡能够忍辱负重,欺瞒阿樱不在乎孩子的事情,谢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天底下的婆母,无事还要为难儿媳,若是抓到这样的把柄,绝不会轻易放过。 她一定会逼迫谢渡休妻,或者为难阿樱。 到时候,阿樱便知道,嫁给谢渡,并不比嫁给他好。 她出身不高,家世寒微,若要平安度日,一定要学会低头。 不管是在他身边,还是在谢渡身边。 她那么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回到他身边。 这样想着,宋妄脸上露出一抹阴沉的笑。 几番动作下来,他已胜券在握。 阿樱。 快了,你快要回到我身边了。 宋妄打开窗子,窗外秋意深深。 他却不觉寒意。 翌日清晨,崔嘉禾奉诏入宫,与宋妄详谈数个时辰。 谢渡得到消息后,起身回到后院,与沈樱道:“收拾行李吧,或许不日,我们就要搬出去了。” 沈樱看他:“确定是针对你?” 谢渡笑了笑:“他们两个人凑到一起,不针对我,还能针对谁?” 沈樱也笑了,歪头问他:“那你后悔吗?” 谢渡不解:“后悔什么?” 沈樱道:“若不是娶了我,你不会有今日之祸。” 娶她之前,谢渡是天下敬仰的世家子弟,人人敬服,崔家兄妹见着他,阿兄阿弟的唤,亲切至极。 在宋妄跟前,他是温雅清润的表兄,每每提及,都极为敬佩。 若不是娶了她,他不会有这么多敌人。 崔嘉禾也好,宋妄也好,都不会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理由针对他。 谢渡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做事不规矩,与你何干?” “而且……”谢渡笑了笑,“他们不先对我动手了,我怎么才能毫无顾忌对他们动手。” 他能猜到,宋妄会用什么事情对付他。 算来算去,他唯一的错处,便是动用豫州军,强逼豫州豪族缴纳赋税。 这事属实逾越,一旦宋妄问罪,他毫无辩驳的余地。 他也没打算辩驳。 在豫州的经营,已足够了。 就算卸下刺史职位,他也有能力,将这个豫州捏在掌心里。 而崔嘉禾做这个出头鸟,他们谢家也便有了理由去对付崔氏。 这正是他所求。 沈樱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渡看得好玩,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待没有了官职,我带你出去玩,豫州有好些好玩的地方,你都没去过。” 沈樱眨眼:“什么地方?” 谢渡想了想:“去南边吧,豫南山水明秀,很值得游玩。” 沈樱弯了眉眼:“好。” 第82章 罢官我们生个孩子吧 三日后,洛阳城出了大事。 豫州四十七位地主豪绅,跪于洛阳城城门前,状告豫州刺史谢渡。 为首的豪绅姓李,人称李员外。 此刻,李员外手捧诉状,声音凄厉惨烈:“草民等联名状告豫州刺史谢渡,其所犯四条大罪,俱列于诉状中,请陛下受理。” “其罪一,未得天子诏令,未在战时,无故动用豫州军,此抄家灭族之罪也。” “其罪二,目无法纪,强入百姓家中,夺取钱粮,此流放之大罪也。” “其罪三,堵塞言路,不许吾等议论,以蒙圣听,此绞杀之大罪也。” “其罪四,任人唯亲,打压忠良,任命其妻亲眷为汝南郡守,勾连党朋,此夺官罢免之罪也。” “请陛下受理。” 他喊的大声,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听到。 百姓们都嗤之以鼻,有人讥笑道:“谢大人为吾等百姓谋利,难免得罪这些官老爷,他们竟还有脸面告状!” 李员外身上,不知被谁砸了几颗烂菜叶。 其他人也不可幸免。 他们自然愤怒不已,但正在跪地告状,便不可起身,更别说报复回去。 连谁干的都看不见。 百姓们终于觉得有几分舒心。 然而,此事传入万寿宫,宋妄言称,此等大事不可不理,命京兆府审理此事。 按理说,谢渡乃朝廷三品大员,案子牵扯到他,应由大理寺或刑部处置。 但,刑部尚书乃谢家人,大理寺卿出身裴氏,都不会为难谢渡,还会包庇他。 唯有京兆府尹出身河东柳氏,柳氏与谢太后达成联盟,是可用之人。 此案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查的。 这些地主豪绅的控诉,桩桩件件都是实话,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召见了涉案的地主豪绅,提审了牵扯其中的官员,又询了豫州军。 不过三日,京兆府将案件详情送上御案。 宋妄看了证据,假惺惺道:“谢明玄是朕表兄,朕不信他会如此大逆不道,这样,传朕旨意,命他明日于百官前自辩,若有苦衷与不实者,朕定会酌情处置。” 众人只道陛下圣德。 谢渡听了圣旨,只觉可笑。 宋妄为了羞辱他,真是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 他干脆道:“劳烦内官替我回禀陛下,自辩就不必了,微臣无可辩驳,唯有请罪折一封,劳内官替我上达天听。” 他取出一封奏折,递给内官:“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甘愿受罚。” 山河聘 第92节 内官皮笑肉不笑:“谢大人,奴只负责传旨,您若有折子,可通过中枢上达,奴无能,帮不了你。” 谢渡淡淡道:“是吗?那就算了。” 他收回折子,随意道:“好走不送。” 内官脸色一变:“谢大人要抗旨?” 谢渡微笑:“要么你带着折子回去,要么你自己回去。” 内官无法,只得咬牙接了他的折子。 谢渡轻嗤。 不管怎么说,宋妄都不可能要他的命,更不能对他用那些羞辱的刑罚。 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谢家还没败落。 内官带着他的请罪折子回到万寿宫,递交给宋妄。 将在刺史府的经历,添油加醋禀告一通。 宋妄脸色阴沉。 面前自有人道:“陛下,谢明玄辜负圣恩,抗旨不遵,乃是大罪,请陛下降罪于他,不可轻纵。” 宋妄没说话。 其他人劝道:“陛下,不可因情废公,谢明玄虽乃皇亲国戚,却有违国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宋妄叹了口气:“只是,他毕竟是朕的表兄,太后内侄,朕只怕伤了太后的心。” “陛下仁孝,臣敬服不已。但臣以为,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向来公正,绝不会因亲缘便轻纵枉法之人。陛下不忍责罚谢明玄,才是陷太后于不义啊。” 宋妄眼神一凛,叹息道:“爱卿言之有理。既如此,朕只得暂放私情,以天下为重,以太后清名为重。” “传朕旨意,夺谢明玄刺史之职,贬为庶民。”他顿了顿,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多加刑责,“如此,可安民心。” 眼前诸位官员皆俯首道:“陛下圣明。” 没人去说他罚的轻。 他们在战队中选了宋妄,却也没打算真的得罪死谢继宗和谢家。 夺了谢渡的官职,是正常的政治斗争。 但若是对谢渡用刑,不出三日,他们就得死在谢继宗手里。 内官又一次带着圣旨到了刺史府,传旨时特意道:“陛下恩典,容谢郎君三日时间,只需三日里搬离刺史府,不必匆忙。” 谢渡接了圣旨,淡声道:“谢陛下恩典。” 转过头,将内官晾在一旁,便对侍从道:“问问夫人,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若是好了,就走吧。” 内官得了个无趣,灰溜溜离开。 出门时,便见刺史府门口已停了数辆马车,车上堆满了行礼,不仅有帐子家具等物,还有些花草树木。 内官看的愕然,这是把整个刺史府搬空了? 他不敢言语,悄悄离开,回万寿宫禀告给宋妄。 宋妄听了,冷笑一声,心下畅快。 谢渡这是心气不平,才挖空刺史府,好膈应下任刺史。 可见,这回罢官真是伤筋动骨了。 他心里好久没这种愉快的感觉,赏赐了内官,起身去后宫。 内官见他高兴,凑上前问:“陛下,今儿去哪个宫?” 宋妄道:“去瞧瞧江贵人。” 江贵人是前日一位豪绅进献的美人,说是他家幼女,生的冰肌玉骨,美貌非常。 更难得,是容颜有几分仿佛沈樱。 入宫三日,受尽宠爱。 刚到门口,江贵人已等在门口,温柔小意挽着宋妄的手臂,柔柔唤他:“陛下……” 宋妄摸了摸她的脸颊:“爱妃今儿怎么出来这么早?” 江贵人娇羞道:“妾一直盼着陛下呢。” 宋妄心底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痴迷地盯着她的脸,幻想这是沈樱。 快了,很快对他说句话的人,就会是阿樱了。 这个女人,只是个玩物。 哪能真的与阿樱相提并论。 从刺史府回到谢府时,已经入夜。 沈樱躺在谢府的大床上,有些愉悦:“还是这张床舒服。” 这张床,是以岭南花梨木打造的,简单却宽敞舒适,还有淡淡的香味。 沈樱一直很喜欢,但这张床过于宽敞,刺史府的卧室根本放不下,只得无奈放弃了搬过去的想法。 谢渡沐浴后,掀开被子,在她身侧躺下,闻言笑道:“过两天带你回陈郡一趟,那有张更舒服的床。” 沈樱挪过来,靠在他肩膀上,没说话,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去解他的衣带。 谢渡顿了顿,按住她的手,问:“不累?” 沈樱双眸亮晶晶的:“你累?” 谢渡翻身,垂首吻她,轻笑一声:“累也不要紧。” 沈樱轻哼:“别勉强。” 谢渡去解沈樱的衣裳,慢悠悠地笑:“怎么也能对付你。” 屋内烛火未熄,亮皇皇的。 宽敞的大床,足以叫人翻身三个来回。 第三次翻身时,沈樱终于熬不住求饶。 谢渡握着她的手,笑问:“勉强吗?” 沈樱偏过头,不理会他。 男人,真小气。 谢渡失笑,吻在她耳边,声音温柔:“阿樱,我爱你。” 沈樱睡着前,听的清清楚楚,迷迷糊糊之间,反握住他的手。 她听到自己睡意含糊,却坚定的声音:“谢渡,我们生个孩子吧。” 谢渡愣住。 他垂眸,盯着她熟睡的脸庞,伸手捋捋她散乱的长发,不知是回答她,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好。” 第二天清晨,沈樱睡醒时,天色还未全亮,谢渡已经起床了,坐在她床边,就这烛火看书。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过去拉开帘子:“醒了?” 沈樱坐在床上,看他衣冠楚楚的模样,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痕迹,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谢渡纳闷:“怎么了?” 沈樱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上来,陪我睡会儿。” 谢渡脱了外衫,在她身边坐下,低头捏捏她的肩颈:“还困?” 沈樱翻身,靠在他腰间,打了个呵欠:“不用上衙,起那么早干嘛?” 谢渡温声道:“习惯了,你睡,我看着你。” 沈樱弯了弯唇,又闭上眼睛,却没睡着。 谢渡摸摸她的脸:“睡不着了?”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抱着他的腰,慢吞吞问:“你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吗?” 谢渡看她片刻,笑了声:“当然记得。” 沈樱问:“你想要吗?” 谢渡很坦然:“当然想要。”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问:“那你想要吗?” 沈樱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觉得,有个小孩子也挺好的。” 谢渡道:“那就要一个。” 沈樱又有些纠结:“我怕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 谢渡笑了笑,对她说:“不用担心,过几天姣珞要带着她儿子来洛阳,到时候给你玩几天,你先试试。” 沈樱一愣:“她还在坐月子,怎么能赶路?” “出了月子再来。”谢渡道,“宫里传来的消息,宋妄为了对付我吧,让我母亲和姣珞一起来洛阳。” 沈樱蹙眉,不悦至极:“卑鄙。” 为着私心,胁迫一个产妇和婴儿赶路,真是卑鄙无耻。 她担忧道:“那会不会对他们身体不好。” 谢渡道:“倒也无妨,和华阳公主同行,又有母亲照顾,路上不会有事。而且洛阳比京城暖和些,气候也好,冬天对小孩子好一些。” 说到此处,倒也罢了。 沈樱又开始挑毛病,问谢渡:“你怎么不先试试当父亲。” 谢渡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怕,我能当好一个父亲。” 沈樱蹙眉:“你又没当过父亲,怎么知道你可以?” 山河聘 第93节 谢渡无声笑了,对她说:“因为我有一个好父亲,我知道怎么做,对我的孩子最好。” 他握住沈樱的手,玩着她掌心:“其实,你也知道的。” 虽然幼年丧母,但她的母亲,应该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纵然半生坎坷,阿樱仍是个正直善良的姑娘。 沈樱脑海里蓦然浮现一张温柔的笑颜。 她怔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母亲,是很好的母亲。 她小的时候,很快乐,很幸福。 她也可以做的很好,让她的孩子,和小时候的她一样幸福快乐。 她看向谢渡,认认真真对他说:“那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谢渡揉揉她的脑袋,极为纵容:“好。” 沈樱抱紧他,“你怎么那么好。” 谢渡拍拍她,没说话。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渡扬声:“进来。” 侍女进门,垂着眼皮,禀告道:“郎君,夫人,汝南林郡守求见。” 沈樱抬头,惊愕:“舅舅?” 一大早求见,可见是昨日得了消息,便星夜兼程而来。 谢渡也惊了一下,忙道:“请入花厅,快送些热汤热饭,我马上就到。” 随着林汝靖被请入谢府,很快,河南郡守、陈留郡守等几人,纷纷上门求见。 谢渡出现在花厅时,除却崔嘉禾和陈郡郡守孟元磬外,豫州四位郡守齐聚谢府。 瞧见谢渡,纷纷起身道:“大人。” 谢渡摆手:“我如今已是庶民,大人之称万不敢当,诸位唤我明玄即可。” 话虽如此,众人却只唤他一声:“谢郎君。” 河南郡守庾巍道:“谢郎君,如今情形难测,我们求见,是想请教您,接下来该当如何?”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 谢渡笑了笑,温声道:“诸位都是朝廷的命官,自然是按部就班,负好你们的职责,管理好你们的郡属,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 庾巍很直接:“那崔……” 谢渡打断他:“我的事,是陛下圣裁,与旁人无关,庾大人明白吗?” 庾巍当即明白过来:“是。” 话不必说的太白,便人人清楚。 谢渡因新政受到责难,但只要他们四位支持新政的郡守能够守住位置,担好职责,纵然谢渡失势,新政就能继续。 何况,有京中左仆射大人在,谢渡又岂能算是失势。 其他几人便道:“郎君的意思,我等都明白了。” 谢渡温和道:“若我所料不错,不日新任刺史便会上任,届时恐怕要辛苦诸位了。” 庾巍便问:“敢问郎君,新刺史是……” 谢渡道:“现任京兆府柳京尹。” 京兆府尹虽是正四品的官职,却非常重要,又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兼之出身大族,升任正三品刺史,并不奇怪。 其他人也不意外,只道:“我们明白了。” 谢渡笑了笑:“明日我准备回陈郡老家,若有机会,再请诸位喝酒。” 几人拱手请辞,唯独林汝靖留了下来。 第83章 大乱寒冬已至 送走三位郡守,室内便仅余林汝靖和谢渡二人。 林汝靖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叹息道:“明玄,是否因我的缘故,连累了你?” 谢渡微微讶然:“舅舅何出此言?” 林汝靖道:“他们说你,任人唯亲,勾结党朋,若是没有我,你便不会有这条罪过。” 谢渡笑了声,无奈摇头:“舅舅,这只是他们无故罗织的罪名,若说我任用妻子的舅舅算党朋,那他们那些任用同族亲戚的,又算什么?” “今儿在人前大肆渲染我罪行的几位官员,个个出身世家,若无党朋之举,他们是怎么入的朝,怎么为的官?” “有心之人,自然能找到罪名。”谢渡摇了摇头,“舅舅,只要你我问心无愧,就不必多心。” 林汝靖点了点头,不再拘泥于此,问他:“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谢渡很是随性:“与阿樱游玩一段时间,至于其他的,暂且不提。” 林汝靖道:“不管何时,我总是站在你们这头的。” 谢渡笑了笑,坦然受之:“舅舅对阿樱的心,我从没怀疑过。” 这么多年来,沈樱与舅家始终亲密无间,定是因着舅父舅母疼爱她。 他从不怀疑林汝靖夫妻会对沈樱不利。 林汝靖颔首。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儿。 侍女进门,恭敬道:“郎君,林大人,早饭已准备好了,夫人谴我来请二位。” 谢渡起身:“舅舅用了饭再回去吧,否则阿樱要恼了。” 林汝靖无奈地笑了笑:“好。” 用过饭,沈樱亲自将林汝靖送到大门口,千叮万嘱:“舅舅,你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在家等着,过几天我去看您和舅母。” 之前她没时间出去,也没法离开洛阳城。 如今谢渡被罢了官,庶民一个,想去哪里都可以。 林汝靖点头,冲她挥了挥手,表示明白,便登车离去。 待马车转过街角,没了踪影,沈樱回过头看谢渡:“你说回陈郡,什么时候出发?” 谢渡道:“明日。” 沈樱问:“路过汝南的时候,我能去看看舅母吗?” 谢渡纳闷:“你都跟舅舅说好了,还问什么?” 难不成他还会拦着不成? 总归也没什么急事,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樱弯唇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往里走。 谢渡紧跟着她,盯着她轻快的脚步,若有所思。 四位郡守一同拜访谢渡的消息,拦都拦不住,不过半日,便传的人尽皆知。 下午,豫州军统领许益上门求见,与谢渡密谈半个时辰。 众人都以为,谢渡将会有大动作,反击这一次的打压。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的官员,目光都聚集在谢府。 然而翌日清晨,众人发现谢府门口停了足足八辆马车,仔细一问,才知谢郎君竟是要携夫人回陈郡探亲,归期未定。 众位官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不懂他的路数。 刚被罢官,不说想法子再回庙堂,也不闭门思过,偏偏兴致勃勃回乡探亲,行李拉了几车,倒好似罢官的事情,对他毫无影响似的。 这种举动,便不怕得罪了圣上,被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纵然谢家权倾朝野,天下无双,多少也显得有些放肆了。 从决定回陈郡的那一刻起,谢渡就已经猜到了旁人的反应。 但他并不在意,按时启程。 自陈郡到洛阳城,六百多里地,慢车五六日。 中间绕行汝南郡,拜访林汝靖夫妇。 一路缓行,到陈郡时,恰好是十一月初一。 五叔谢继庭亲自带了人,在城门口迎接二人。 他上次被吓破了胆,这会儿得知谢渡被罢官,心底很是扬眉吐气,只是到底顾忌着京城里仍旧位高权重的谢继宗,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 只是言语间,不免带出几分刺来。 进了谢府的门,他不由道:“其实做官也好,做人也罢,要紧的就是安生,折腾的越多,越容易出事。” 谢渡没搭理他。 他便越说越来劲,看向沈樱,忍不住训斥道:“做人妻子的,不可只知道贪图享乐,要多多规劝夫君,妻贤夫祸少……” 沈樱忽遭无妄之灾,反驳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在骂我吗?敢问五叔,我做错了何事,您如此训斥我?” 谢继庭道:“你怎可与长辈顶嘴吗?” 谢渡瞥他一眼,声音冷淡:“五叔,我回家来,是想看看近年的账本。” 谢继庭脸色一僵:“你舟车劳顿,还是先休息休息,这些庶务,我来处理就好。” 谢渡道:“五叔既知道我舟车劳顿,就不该让我烦心。” 山河聘 第94节 谢继庭只得低头:“我明白了,那五叔不打扰你了。” 谢渡略一颔首,客气,却敷衍。 谢继庭问心有愧,不敢摆长辈的谱,只得憋屈地离开。 他怕谢渡真的查账。 经不起,吓也得吓死。 谢渡其实并无查账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没必要撕破脸。 但他也绝不可能忍受有人踩到他脸上来。 在谢家,他们父子便是绝对的权威,若有人想放肆,他不会客气。 沈樱双目灼灼盯着他。 谢渡转头,与她对视:“怎么了?” 沈樱道:“好威风啊。” 谢渡失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吗?” 沈樱用力点头:“喜欢。” 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好像在他身边,就没人能欺负她。 说一句也不行。 她歪头,挽着谢渡的手臂,头靠在他肩上:“你们家的人,也不好相处啊。” 谢渡随意道:“你是我的妻子,谢家人只有讨好你的,没有人需要你相处,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沈樱笑眯眯道:“那我骂不过人家怎么办?” 谢渡不觉得会出现这种情况,却还是道:“那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报仇。” 沈樱追问:“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谢渡点头:“当然。” 沈樱弯唇:“你真好。” 谢渡勾起唇角,心情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陈郡谢氏规矩森严,倒也没人真的来找事。 沈樱在陈郡的日子,过的极为舒坦。 一天一天的,每天吃喝玩乐,偶尔谢渡带她出门去看看风光景色,也并不无聊。 陈郡的日子岁月静好,但陈郡以外,却出了大乱子。 消息传来时,沈樱正拿着锤子,用力敲湖面上的冰块。 今年真的很冷,入了十一月,温度极速下降,才十一月中旬,陈郡就已结了厚厚的冰,要钓鱼的话,非得把湖面凿开。 但沈樱近日偏偏就爱上了这项活动,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拿着锤子和楔子,用力凿湖面。 谢渡拥着暖炉坐在岸边,扬声问她:“你到底是喜欢钓鱼,还是喜欢凿冰?” 沈樱穿着厚厚的狐裘,白色的毛环绕着整张小脸,格外柔软,一边凿冰一边回答:“我都喜欢。” 谢渡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雪,倒是很喜欢冰。 正欲说话,却有侍从匆匆而来,递给他一封信,“郎君,洛阳城寄来的。” 谢渡随手拆开来,脸色盾山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信上写的是前几日的消息,因着路途的缘故,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上月底,宋妄亲自下旨,任命京兆府柳京尹为豫州刺史。 十一月初七,柳刺史正式上任。 十一月初九,豫州六位郡守拜见新刺史。 然而,等六位郡守从刺史府出来时,便见几位老农冲到门前,跪地磕头,磕的头破血流,求诸位大人救命。 几位郡守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那几位老农自述乃是颍川郡百姓,全村都以种地为生,原也安居乐业。 却不料今年天气忽然转冷,村里百姓种的粮食,全都冻死了。 本以为各地都是如此,天灾之下,无人幸免,只能坐地等死。 然而却听闻嫁到地方的亲戚说,官府给他们每家每户都发了足以过冬度日的钱粮布匹,还提早让里正告诉他们,今年冷,让大家别种往年的作物,改种一些抗寒的作物。 再问,发现周围几个郡县都得了朝廷的好处,唯独他们那个地方没有。 为着活命,他们全村凑了一笔盘缠,让他们四个人一路上洛阳城,求刺史大人救命。 颍川郡……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崔嘉禾脸上。 作为颍川郡守,崔嘉禾脸色黑沉,怒斥道:“胡说八道,今年天气是冷了些,但何至于将作物全都冻死。” 那老农哭的惨痛:“大人,您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只要有半点活路,我们也不敢到您跟前闹事啊。” “大老爷,你如果不相信,自己去地里看看就知道了。” 崔嘉禾又怒道:“本官不需要去看,一听就知你说的是假话。便是那发放过冬的衣食,哪个郡县有这么多钱?” “几位郡守都在这里,你可以亲自问问,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他转头看几位同僚,指望他们帮自己作证。 却没想到,他的同僚们都转过头,不去看他。 崔嘉禾一下子愣住,看向庾巍:“什么意思?” 庾巍咳嗽一声,平淡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崔嘉禾不可思议:“你们哪来的钱。” 庾巍道:“今年赋税改革,库房确实比往年满。” 其实,赋税改革收的钱,肯定不够所有百姓过冬。 因而实际上他们所发的衣食钱粮,仅仅够一家一人果腹,若节省些,二三人能活着。 而且家家户户本就有存粮,勉强算下来,基本上都能够让全家活下来。 再加之换了作物,并未颗粒无收。 对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他们做的不算好。 但崔嘉禾连这些都做不到,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 崔嘉禾无法,只得先命人将这几位老农带回郡守府。 临走前,林汝靖皮笑肉不笑,对他说:“崔郡守,这几位老人家身体不好,您可得小心照顾,若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对您名声不利。” 崔嘉禾只得咬牙谢过他的关怀。 后续的处置,信上没写。 估计要等下一封。 沈樱凿开了冰层,见他半天不说话,便抛了鱼钩,跑到他身边来,问:“怎么了?” 谢渡将信纸递给她。 沈樱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声:“崔嘉禾这个郡守,算是到头了,只是可怜那些百姓。” 谢渡道:“无妨,待崔嘉禾免官,颍川庾氏会在庾巍的劝说下,散布钱粮,救济百姓。” 沈樱恍然:“好谋算。” 如此一来,整个颍川郡都会记庾氏的好处,庾氏出了些钱财,声望却达到了顶峰,昔日荣光,便在眼前。 沈樱凑近了,问:“这件事,有没有你的手笔?” 谢渡笑而不语。 第84章 雪灾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沈樱便明白,此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难怪他这么着急,匆匆忙忙就要回陈郡,一天都等不及。 原来正是要避开如今的风波。 他远在陈郡,洛阳城生了天大的乱子,也牵扯不到他头上来。 她冷笑:“就看这位柳刺史,能不能处置好此事了。” 谢渡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里,不紧不慢道:“他若是能处置好,才算是见鬼了。” 河东柳氏如今与宋妄母子站到一条线上,便会竭力拱卫天子权威,维护天子利益。 而崔嘉禾,是皇后之兄,刚为宋妄出过大力,既是国戚,又是功臣。 柳刺史哪里来的胆子,敢动崔嘉禾。 他一定会把此事遮掩下去。 哪怕非他本意,也不得不如此。 但民意如水,风平浪静时,自然一切安稳。若沸腾起来,纵是至尊天子,也只能俯首。 届时,郡守无能,刺史包庇,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而这样的乱局,朝中那些个养尊处优,安享富贵的官员们,是没本事解决的。 豫州的百姓也不会信任他们。 山河聘 第95节 没有信任,便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豫州自古便是军政要地,若是出了乱子,危及天子,便在旦夕之间。 这位高权重的豫州刺史之位,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唯一能让百姓信服,顺利解决此事的人,唯有前任刺史,谢渡。 谢渡在豫州的声望,无人可及。 换了谁,豫州百姓都不会信服。 沈樱想了想,若是当年杜知维,以“一日杀六贪”的名声护体,到豫州主政,百姓应当会给他面子。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杜知维。 杜知维已经“死”了。 除却谢渡,朝廷无人可用。 当真是可悲。 谢渡轻笑,神色间尽是志在必得:“不出半月,我要他们亲自来陈郡,请我继续做这个刺史。” 到那时,做不做,去不去,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宋妄也好,谢太后也罢,再无拿捏他的办法。 他捏着沈樱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转来转去,神态闲适。 沈樱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释。 彼时新政,他以雷霆手段,逼迫豫州五郡同行,独独不理会颍川郡。 以豫州军强征赋税时,毫不犹豫,没有任何踌躇。 被夺官时那般洒脱,甚至称得上迫不及待。 原是早已做好了埋伏,设下陷阱,只待猎物。 这猎物,是崔嘉禾,是宋妄,更是诸多世家高门府第。 可偏偏崔嘉禾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来,连带着宋妄与河东柳氏,都将损失惨重。 沈樱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像灿烂的阳光照在心尖上。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希望。 比她设想的,早了很多很多年。 她心情好,拿开谢渡掌中的暖炉,挤在他腿上坐下,仰头脸颊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 谢渡单手扶住她的腰,看她,也笑了:“这么开心?” 沈樱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又亲一口:“是啊。” 谢渡将她抱在怀里,揉揉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似哄似诺:“以后,天天都是这样开心的日子。” 他想做的事情,恰好也是她想做的。 志同道合。 世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开心的事情了。 此生此生,他们才该是无比契合的夫妇。 沈樱笑起来:“那我可等着了。” 谢渡低头,蹭蹭她的脸颊,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一直没对沈樱说过,从到了陈郡之后,她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开朗了起来。 好像,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愁绪,都在慢慢消散。 这样,也很好。 冬月二十四日起,自北向南,各地逐渐开始飘雪。 天气真正变得冷了起来。 今秋丰收,颍川郡的民生尚可支撑,然民意沸腾,几欲爆发。 豫州刺史衙门至今也没给颍川郡的百姓一个交代,只是不停的拖延推诿,互相推脱。 处置官员、安抚百姓,这些最简单好使的手段,他们一样都没做。 似乎是在期盼着,上天降下福祉。 可惜上天没有眷顾他们。 冬月二十六日,豫北地区飘落第一片雪花。 随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席卷各地。 当日,谢继庭亲自上门,请谢渡出了门。 二人带着族中子弟,去巡视各处田产房舍,勘察收成及族人、奴仆、佃户的住所是否安全。 以备及时应对寒冬大雪。 到黄昏之际,谢渡尚未归来。 沈樱站在廊下等他回来,揣着手炉看雪。 大雪如鹅毛,急急忙忙地从天上掉下来。 不过半日功夫,庭院里的积雪便已有半尺深,凋零的花草树木上,都挂上了洁白的雪,有些不经摧残,已落了枝条在地。 踏枝走到她跟前,为她理了理身上披着的斗篷,将人遮的严实些。 却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沈樱看她:“怎么了?” 踏枝轻声道:“这雪太大了,叫我想起小时候那一场。” 沈樱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别怕。” 踏枝反握住她的手,“姑娘也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沈既宣离开会稽上战场的第一年。 沈樱生于会稽,长于会稽,气候湿润温和,长年无雪无冰。 那一年,是她第一次瞧见雪。 好大的雪,处处都是寒冰,冻死了好些人。 踏枝就是那一年来到的沈家。 她是随着父母从北方逃难来的,到会稽时,母亲就剩了一口气,抱着她踉踉跄跄倒在沈家门前。 林思静看他们母女可怜,将人带回了自己家。 那妇人终究没熬过冬天,临走前哀求林思静,将女儿卖身进了沈家,求得安栖之地。 林思静为她取了个名字 这年大雪里,踏枝失去了母亲。 又一年冬雪中,林思静丧命,沈樱也失去了母亲。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只余下两个女孩子,年年对着冬雪,默默思念故人。 今时今日,想起旧事,沈樱只对踏枝道:“今年,不会再死那么多人了。” 踏枝点头:“我相信姑娘。” 沈樱笑了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底极为安定。 踏枝相信她。 而她相信谢渡。 他总是有法子的。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樱转头望去,谢渡从院门前下了马,墨色衣衫在风雪中翻飞。 他将缰绳递给身侧的仆从,大步走了进来。 沈樱眼睛微亮。 谢渡走到廊下,还未张口,便被沈樱握住了手。 一路策马,他双手冰凉。 纵然戴着手套,也挡不住寒风肆虐。 沈樱便蹙眉,问:“怎么不坐车?” 明明早晨是坐车出去的,回来就骑了马。在寒风中骑马,想也知道有多冷。 谢渡松开她的手,摸了下她身上厚实的披风,推着她进屋,边走边说:“雪下的太厚了,外头马车走不动,只能骑马。”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谢渡脱下外头的披风,叹了口气:“今天到处看看,恐怕今年的日子不好过。” 沈樱拿了温热的巾帕递给他擦手,问:“怎么?” 谢渡道:“雪比预料的更大,有些房屋可能会垮塌,今年虽然嘱咐他们种了抗寒的大麦,但收成大概也不理想,而且提前囤积的炭火也不够用。” 中原地带自古以来,大麦的收成就比不上小麦,饱腹感也不及小麦。若非天气变化不定,大麦存活率更高,豫州几乎没有地方种这种作物。 若今年大麦的收成还不及小麦,那百姓们肯定是要过苦日子了。 沈樱听了,叹口气:“天灾之下,人力难为。” 谢渡已经做到最好了。 毕竟是天灾,谁也不敢保证毫发无损,绝无死伤。 而今若非谢渡提前谋划安排,恐怕连现在这种情形也没有。 得如十多年前那般,死伤无数。 山河聘 第96节 待寒冬过去,盘点人数时,十室九空。 地里的粮食冻死十之八九,活着的人,要么逃荒,要么饿死。 谢渡眉宇间的愁绪却分毫不减。 他在软榻上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沈樱坐在他边上。 谢渡捏着她的手,慢慢道:“豫州处于中原地带,尚且如此寒冷,如幽州、凉州等地,只会更甚,各处的百姓,还不知情况如何。” 沈樱更敏锐:“还有更北边的羌国。” 谢渡骤然一愣,猛然看向她。 沈樱声音平静而犀利:“十多年前,便是因为雪灾,羌国举兵南下。” 羌国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一旦碰上灾害,便是灭族之祸。每至此时,他们便会孤注一掷,挥兵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年,沈既宣就是因此才被征召入伍。 谢渡沉思,手指不由自主敲击着桌面。 半晌,才道:“我去给父亲写信。” 沈樱拉住他的衣袖:“朝廷那么多人,肯定有人会想到。” 比如说,沈既宣就肯定不会忘。 参与过当年那场战争的官兵们,也都不会忘。 谢渡却道:“朝廷尸位素餐者众多,有人能想到,却未必会说。” 沈樱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提的。” 这些年来,关于羌国边防之事,沈既宣比任何人都积极。 他的军功,也随之积累的深不可测。 若非家世所累,如今早做了大将军。 沈樱淡淡道:“他如今位居三品,早就盼着一个机遇,再立一场大功,好叫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谢渡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那我便更要去给父亲写信了。”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道:“若是你爹这次当真提及此事,提前防备羌国,便是大功一件,父亲作为百官之首,便该令吏部主动上表为他升官。唯有如此,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给羌国以威慑,叫他们不敢轻易南下。” 他目光悠远:“这仗,最好还是不打。” 若是朝廷毫无表示,毫无重视之心,羌国毫无顾忌,受罪的终究还是边境的百姓。 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家园不遭屠戮,却难免背井离乡,马革裹尸的苦难。 而若是谢继宗和吏部不提,宋妄未必能想到这一点。 只能提前给他说,否则就晚了。 沈樱松开了他的衣袖。 谢渡回头,拉着她一起钻进了侧间的书房。 谢渡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往京城,交给谢继宗。 另一封送去洛阳城,盖了谢继宗的私印,令人送往吏部尚书府。 谢继宗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有些事情,还需其他人配合。 当日,吏部尚书请命入万寿宫,面见宋妄。 羌国的事情,到底不算急切。 目前最急迫的,还是雪灾之事。 为赈灾救济之事,洛阳城万寿宫朝会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昨日,凉州刺史、幽州刺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上御案。 都说遭了极大的灾害,请求朝廷赈灾。 地方有灾,朝廷赈灾救济,理所应当。 然,以户部李尚书为首的官员们坚称国库空虚,已无钱粮,无能为力,要求赈灾的官员另想法子解决。 赈灾之事,尚未确定人选,便成了烫手山芋。 这样一个没有油水,又有生命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接。 宋妄坐于高台之上,冷冰冰叫人自荐,诸位官员却个个埋头不语,不敢与他对视,将“逃避”二字诠释彻底。 宋妄环顾四周,气的心口疼。 这就是他的臣子们,竟无一个能为君分忧者。 宋妄深吸一口气,许下重赏:“前往北方赈灾的官员,凡有功者,无爵者恩赐县伯,有爵者恩袭一代。” 这是极高的赏赐,有了爵位,便踏入了勋贵的行列,日后再没落,也不会落入庶族寒门。 大齐立国多年,除却宗室外戚,新赐的爵位寥寥无几。 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情。 而代价,仅仅是自家出些钱财罢了。 各世家都是财主,拿出一时赈灾的钱,虽说会伤元气,但也不至于太严重。 饶是如此,底下仍是寂静无声。 毕竟,“有功”二字,实在难以界定。 宋妄单手捏紧了座椅的扶手,眼神冷厉。 昨日下午,吏部尚书入宫,特意禀告他,这次灾害兹事体大,请他不要吝惜官职爵位,有功者当给予重赏。 他本来还不觉得如何。 没想到今日竟真如吏部尚书所言,无一人请命。 但,他已然承诺如此,给予如此奖赏,竟也无用吗? 宋妄的眼神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 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一人缓缓出列。 沈既宣走到朝堂正中央,跪地叩首:“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宋妄一愣:“沈卿?” 他略有犹豫。 沈既宣是阿樱的父亲,若在凉州出了意外,阿樱她…… 他顿了顿,道:“沈卿,你是武将,并无赈灾的经验,你有把握吗?” 他的话,倒也正常。 赈灾一般都派文官前去,武将辅助,很少有将军亲自处理事务的。 沈既宣道:“陛下,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如今幽、凉之灾,我等臣子,均当舍生忘,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虽武人,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再则,臣自出仕,便在凉州内外,熟悉其情形,臣有信心,能稳固民情,安抚民心。” “而且……”沈既宣叩首,“请陛下容臣杞人忧天之言。” 宋妄道:“爱卿但讲无妨。” 沈既宣道:“今岁大寒,羌国受灾只会比我大齐更甚,极有可能挥师南下。臣与羌国对阵多年,有信心挡住羌国铁骑。” “因而,臣斗胆,自请前往凉州赈灾,若有负圣恩,任凭陛下处置。” 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叫人感动。 宋妄抚掌:“好。” “爱卿忠君之心,朕已了解了,朕准你去凉州。此外,朕给你承诺,若你真能做到所言,朕赐你侯爵,酬你赈灾抚民、安邦定国之功。” 沈既宣感动非常:“臣拜谢陛下隆恩。” 宋妄抬手:“爱卿暂退。” 他又看向其他人:“可有人自请去幽州?难道这满朝文武,独有沈爱卿一个忠君之人吗?” 左仆射谢继宗留守京都。 此刻,朝堂上官位最高的,便是中书令、门下侍中。 宋妄的眼神,落在二人脸上。 他话说的重,没人敢不当回事。 中书令无法,只得道:“陛下,臣愿前往幽州。” 此言一出,身后立时有四五人出列,纷纷请命前往幽州。 宋妄眼神一凛,当即怒火中烧:“好,好的很。” 没想到,这位中书令的号召力,竟比他这个君王还高。 这朝廷,还是他宋家的朝廷吗? 中书令一惊,当即叩首:“陛下息怒。” 宋妄怒极反笑:“中书令大人言重了,朕何怒之有?” 中书令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妄没搭理他,目光落在户部侍郎崔赫身上:“崔侍郎。” 崔赫出列:“臣在。” 宋妄道:“你乃户部侍郎,赈灾救济,离不了户部,朕命你前去幽州,你可愿意?” 话已至此,崔赫只得道:“臣遵旨,定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山河聘 第97节 众人心下忐忑不安。 崔赫出身清河崔氏嫡支,是崔刺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崔皇后和崔嘉禾的亲叔叔。 陛下明明近日极为宠信崔嘉禾,怎么偏偏点了崔家的人去赈灾。 满朝寂静中。 宋妄点了点头:“如此,二位爱卿回去准备,明日便出发吧。” 二人应下。 宋妄又冷冷喊了户部尚书一声,道:“朕不管尔等有多困难,赈灾之事务必做好,若是粮草钱财有所延迟,耽搁了赈灾,朕只拿你们问罪。” “是。”户部尚书不敢再辩,只得道,“臣遵旨。” 宋妄又最后看了中书令一眼,没叫他起来,冷冷道:“退朝吧。” 第85章 私心别把我和他牵扯到一块 朝堂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静安殿。 宋妄刚回到后殿,谢太后便带着人匆匆而来。 母子二人一见面,谢太后张嘴便是质问:“早上你许给沈既宣侯爵?” 宋妄淡淡道:“母后,沈卿忠君体国,功绩赫赫,酬以侯爵,并不为过。” 谢太后眉头紧皱,怒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当我不知道你吗?你还不是惦记着沈樱,想给她抬一抬出身。” 宋妄没说话。 谢太后所言是真,他早就想给沈既宣封爵。 在沈樱还是东宫太子妃时,他就去求过先帝。 但大齐唯有皇后、太后的家族能够封爵,太子妃无此尊荣。 沈既宣的功绩又不足以尊封爵位,先帝拒绝了,并让他不要再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自然要给的比旁人高一些。 沈既宣有了侯爵,沈樱便是侯爷的女儿,身份不同以往。 他再娶她时,那些外人便不能再以家世攻讦于她。 谢太后道:“你当真是糊涂,为了个女人,什么事都敢干!你要赐爵,一个县伯还不够吗?竟然许了侯爵,你真是……真是糊涂至极!” 宋妄与她对视,闭了闭眼,慢慢道:“我糊涂?今日早朝的情形,母后可曾看见?这等情形,不给沈既宣爵位,难道要给母后看中的那些个缩头乌龟?” 他冷冷道:“糊涂的是母后吧,” 谢太后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宋妄甩袖,冷冷警告道:“母后,朕才是皇帝。” 他抬脚就走,头一次这么不给自己的母亲面子。 谢太后愕然看着他的背影。 似乎没能理解,一向乖顺懂事的儿子,缘何突然变了模样。 柳静站在她身侧,扶她的手臂,小声问:“太后娘娘,那接下来……” 谢太后冷哼一声:“陛下糊涂,我可不糊涂,如今皇室治国全仰赖世家,他要越过世家给一个庶族出身的武将封爵,岂不是自掘根基。” “何况,这个口子一开,那些个庶族武将个个都生出妄想,这天下还怎么治理!” “那您的意思是……”柳静忐忑问。 谢太后冷冷道:“只要舍了凉州,没钱没粮,沈既宣天大的本事,也别想立功。” “可凉州的百姓……”柳静不由道,“太后娘娘,便没有别的法子吗?” 谢太后冷哼一声,怒火未消:“陛下如今的态度,我还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你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是我的意思,他知道怎么做。” 柳静颔首:“是。” 她扶着谢太后回静安殿。 一路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谢太后也没注意,沉浸于宋妄不再听话的愤怒与恐慌当中。 当日下午,柳静从万寿宫出门,回到柳府,将谢太后的话,全数转告给父亲。 柳父有些惊讶:“这……凉州有近百万的百姓啊……” 柳静沉默不语。 柳父点了点头,无声叹息,却还是道:“你回去禀告太后,我一定尽力办好。” 柳静顿了顿,轻声道:“爹爹,我们真要如此吗?” 柳父看她一眼,淡淡道:“为父知道你心软,但为了家族,有些事,不得不做。现在你我不做,将来子孙后辈也要做。家族培养你我,我们便该回报,万死不辞。” “静儿。”柳父警告,“太后的意思,不可违背。” 柳静垂眸:“是。” 星夜之中,柳静乘车回万寿宫。 雪仍旧在飘。 白日里清扫过的街道,逐渐又积了雪。 寒意浸骨。 柳静掀开车帘,打了个冷颤,目光落在宽敞的街道上。 半晌,她认命地闭了闭眼,手指抓紧了车窗。 回到万寿宫,柳静向谢太后复命。 谢太后满意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柳静温柔一笑:“是。” 回到房中,她坐了片刻,让侍女门退下,熄了灯。 换上带兜帽的斗篷,出了门,一路直奔宋妄寝殿。 她没走大门求见,而是敲了敲宋妄的窗户。 随后,从窗户里扔进来一个纸团,便匆匆忙忙离去。 宋妄微怔,捡起纸团,伸开来,目光一凝。 纸团上歪歪扭扭写着一句话。 ——谢太后欲以凉州,陷害沈既宣 宋妄脸色一变,揉进了纸团,扔进了火炉中。 这话,他信。 真的是母后能做出来的事情。 放弃凉州城的百姓,叫沈既宣无功而返,甚至犯下一些过错乃至于罪行。 这是谢太后惯常的手段,她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宋妄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法子,翌日他见了沈既宣。 一见到人,他便问对方:“沈爱卿,此去凉州,你可有把握赈灾?” 沈既宣垂首,恭恭敬敬道:“陛下,天下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臣只能说,但凡有违圣恩,臣不回京城,自尽于凉州以报陛下恩德。” 他以为,宋妄是在试探他。 宋妄揉了揉眉心:“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臣子,一片忠心耿耿,为他大齐江山殚精竭虑。 而他的母亲,堂堂大齐太后,却想着陷害忠良。 宋妄想了想,下定决心,对他道:“罢了,沈卿只管去,后头的事情,交给朕,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 沈既宣道:“臣谢过陛下。” 宋妄让他退下。 自己坐在殿中,想了很久。 赈灾一事,能对沈既宣使手脚的,唯有户部。户部尚书不听自己的,而听母后的,那就换了他。 换个听话的就行了。 若是母后不同意,那就换个皇帝。 宋妄冷冷想,要么换皇帝,要么换户部尚书。再怎么做个傀儡,他这个皇帝,总比户部尚书重要一些。 他去见了谢太后。 当日,如愿以偿换了个户部尚书。 原先那位调入中书省,任中书侍郎。 新任户部尚书是宋妄亲自挑的,贵妃萧兰引的父亲。 萧家与沈家是姻亲,萧瑜珠嫁给沈既宣,萧家未必会帮沈既宣,却不会害他。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 而后,宋妄又下一道旨,晋辅国将军沈既宣为二品骠骑将军。 这突然起来的晋升,惊了所有人的眼。 自然有人不满,暗搓搓表示不合规矩。 山河聘 第98节 宋妄冷笑,给人堵了回去:“你们若是主动请缨,如今有此殊荣的,就是你们。” “怎么,你们愿意去吗?” 其他人便不敢再言语。 腊月初一,沈既宣、崔赫二人带着随从,一同从京城出发。 风雪中,旌旗摇曳。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消失在风雪中。 洛阳城的消息,也传到了陈郡。 一大早,书信送入谢府。 谢渡看完后,烧了信,轻笑一声:“阿樱果然了解你父亲。” 沈樱躺在床上没起来,闻言也没睁眼,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谢渡坐在她边上,捏了捏她睡的绯红的脸颊,笑道:“前几□□堂议事,你爹不仅提了羌国的事情,还自请去凉州赈灾。” 沈樱骤然睁眼,顿时清醒了。 谢渡继续道:“宋妄当众承诺,若他有功而返,就赐给他侯爵。” 沈樱愕然:“他疯了?” 大齐拢共才十几位侯爵,都是开国元勋。 沈既宣就算顺利赈灾,再打跑了羌国,给升个官也就足以匹配了。 哪怕要赐爵,也至多到伯爵。 这数年来,除却外戚能封公爵,历代帝王赐给臣子爵位,至高也就是伯爵。 宋妄出手便是侯爵,很难不让人震惊。 谢渡继续说:“不止,他还给你爹升了官,现在已经是二品骠骑将军。” 这下,沈樱都疑惑了:“谢太后不管?” 谢渡道:“若是皇帝肯狠下心,天底下没有太后斗得过皇帝。” 天下之间,皇帝才是正统,占据名分大义。 又不是快亡国了,皇帝非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沈樱若有所思:“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她怀疑地问:“难道他也看不过去世家,要扶持庶族子弟?” 谢渡别有意味:“你再猜猜呢?” 沈樱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渡悠悠道:“他就不能是为自己的私心吗?” 沈樱纳闷:“什么私心?” 谢渡抚着她的长发,慢慢道:“你爹成为侯爵,你就是侯府千金,勋贵之女,改换门庭,身份不同以往。他若要再纳你为妃,身份上便没有什么可置喙的。” “否则,他何以如此大手笔,封侯爵,恐怕朝中不是很安静。” 若说没有私心,谢渡绝不相信。 换个人,定没有这种待遇。 沈樱皱眉,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不高兴道:“别把我跟他牵扯到一块。” 谢渡被打了一下,反而极高兴,将人抱进怀里,含笑认错道:“是我错了。” 沈樱只道:“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谢渡发誓:“以后再不说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怎么配和你扯上关系。” 宋妄私心再重,也与沈樱无关。 沈樱是他谢渡的妻子,终此一生,都不会和别的男人再有任何关系。 沈樱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你继续说。” 谢渡很乖觉,继续道:“宋妄另点了户部侍郎崔赫去幽州赈灾。” 这件事很常规,两人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今年受灾的地区,凉州、幽州、豫州、直隶。 豫州有天子坐镇,京畿之地有谢相看顾,本也只有幽、凉二州需要赈灾。 他选的人,也算合适。 “奇怪的是,朝廷临时换了位户部尚书。”他有些不解,“你猜是谁?” 沈樱摇头:“猜不到。” 谢渡道:“以前的萧侍郎,萧兰引的父亲。” 沈樱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谢渡说的有道理。 宋妄确有私心。 将户部尚书换成沈家姻亲,便是为沈既宣铺路。这行为,倒像是要亲手送给沈既宣一个侯爵一样。 而且,幽州赈灾的钦差,是崔家人。 崔家和萧家势如水火,像是在逼着崔家自掏腰包。 宋妄何时如此聪明了? 沈樱沉默了一会儿,道:“对凉州百姓,算是件好事。” 论迹不论心。 宋妄做了这么久的皇帝,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管这主意是谁给他出的,毕竟利国利民的事情。 她又想了想,问谢渡:“你能帮一下他吗?” 谢渡:“你爹?” 沈樱点头,“帮他,我要做侯府千金。” 不是件难事,谢渡无所谓:“行,我去写信。” 他起身,拉着沈樱的手,问:“你起不起?” 沈樱摇头:“不起,你自己去写信,我要睡觉。” 昨儿睡得太晚,她是真困。 不像有的人,不知道为何,一天天都不需要睡觉。 谢渡失笑:“行。” 第86章 这…… 这场冬雪,足足下了十日。 天极冷,滴水成冰,树枝上、屋檐下都挂上了清凌凌的冰棱,积雪深厚,路上不见行人。 一行人终于从风雪中脱身,艰难进入了洛阳城。 正是华阳公主与谢夫人一行。 谢姣珞出了月子,仍不可奔波劳碌,为了她们母子安康,马车一路上都走的慢,不敢赶路。 一直到十一月底,大雪封路,她们一行人被困在离洛阳城一百里外的驿站中。 驿站中条件也不差,也无人胆敢怠慢这几位权贵。但华阳公主乃宋妄胞妹,中宫独女,身份尊贵无比,向来养尊处优,此番被困风雪,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车驾刚进了万寿宫,华阳公主便匆匆赶去静安殿,抱着谢太后嚎啕大哭:“母后,您差点见不着我了。” 谢太后心疼不已,抱着哄了几句,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舅母和姣珞呢?” 华阳公主抹了抹眼泪:“我让她们先回府安置了,姣珞身子虚,孩子又小,我让安置好了再来给母后请安,否则外人要说咱们不体恤。” 谢太后知道她与谢姣珞向来交好,才会自作主张做此安排,不过是怕谢姣珞再受罪。 但思及她这一路艰辛,又见她哭的委屈,便不忍苛责,只道:“你也去歇歇吧,回头再说。” 华阳公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回答:“是。” 谢夫人带着女儿回了谢府,让乳母抱着外孙去休息。 她按着谢姣珞躺下:“你身子还需休养,这几日就别出门了。” 谢姣珞脸色还好,看上去精神头十足,仰头说:“只怕这两日宫中传唤,我要是不去,他们又要对阿娘说些有的没的。” 谢夫人冷哼一声,语气里分外不满:“他们是皇帝,是太后,我们不好违抗旨意,明儿起,你暂且称病吧。” 谢姣珞乖乖颔首:“好。” 谢夫人揉了揉她的头,心疼叹息:“苦了我儿。” 谢姣珞摇了摇头,笑容明亮,安慰道:“阿娘不必忧心我,我并没吃什么苦头,这一路走来,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也是个新奇的体验。” 她从来都是最好的女儿。 谢夫人微笑,却只道:“阿娘不会让你白受苦的。” 从谢姣珞房里出来,谢夫人写了封信,唤来侍女:“叫人给少君送去。”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万寿宫就来了口谕,传谢夫人和谢姣珞入宫觐见。 内官见接旨的唯有谢夫人,不见谢姣珞,殷勤笑着:“夫人,敢问秦夫人呢?” 谢夫人道:“小女体弱,偶感凉风,不敢冒犯陛下、太后万金之体,入宫后,我自会向太后娘娘请罪。” 不等内官说话,她抬手:“请吧。” 谢夫人态度坚决,内官不敢得罪她,更不敢冲进谢家内宅,把人家的女儿强行带出来,只得忐忑不安在前头带路。 一路到了万寿宫。 山河聘 第99节 谢太后已等在静安殿。 被侍女引进去,谢夫人在大殿中望了谢太后一眼,下跪,心平气和行叩首大礼:“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无极。” 谢太后连忙道:“阿嫂这是做什么,我们一家人,何以行此大礼?” 又看向一旁的侍女,“快去扶夫人起身。” 谢夫人以首触地,语气平和温顺:“回太后娘娘,臣妇是来请罪的。” 谢太后脸上笑容淡了淡:“阿嫂何罪之有?” 谢夫人叩首道:“臣妇代小女姣珞请罪,姣珞身子娇弱,昨儿到洛阳城便觉身子不适,不敢面见太后,唯恐冒犯圣体,是以,臣妇斗胆请太后娘娘恕小女今日之过。” 谢太后脸色微微僵硬,忙道:“阿嫂说的什么话,姣珞病了,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她。” 又道:“阿嫂快起,待会儿我派几个太医过去瞧瞧。” 谢太后心底暗暗咬牙。 谢姣珞此时告病,倒像是狠狠一巴掌打在皇家脸上,明晃晃宣告天下,皇室不体恤下臣,逼迫刚出月子的产妇长途跋涉。 而谢夫人主动请罪,更显她谢氏谦逊,皇家跋扈。 真真心机深沉。 但谢太后只能多加安抚,哪怕谢姣珞是装病,她也绝不能训斥。 一时间,谢太后气的脸色都青了。 谢夫人从善如流起身,含笑道:“太后娘娘体恤,是臣妇和小女的福气。” 谢太后面上端着虚伪的笑容,与她闲谈了半晌,又特意留她在宫中用午膳,做足了恩宠的排面。 谢夫人推辞不掉,只得应下。 午膳时分,宋妄带着崔明意、萧兰引一同前来。 谢夫人起身行礼:“臣妇拜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宋妄亲手扶起她:“舅母不必多礼。” 谢夫人面上端着温婉的笑容:“礼不可废。” 宋妄笑了声,意有所指:“若是人人都如舅母这般懂事,朕可无忧。” 谢夫人沉默不语。 第87章 宋妄笑了笑,好像只是随…… 宋妄笑了笑,好像只是随口一说,摆手道:“舅母坐吧。” 谢夫人温声道:“谢陛下赐座。” 待人坐定后,宋妄笑问:“怎不见姣珞?” 谢夫人道:“多谢陛下挂念,小女身子骨弱,舟车劳顿之下染了病,是以臣妇今日特来告罪。” 宋妄目光一凝,又挂上笑容:“既是如此,待会儿叫两个太医去瞧瞧。” 谢夫人道:“谢陛下隆恩,太后娘娘已赐下太医。” 宋妄点了点头:“母后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到底还是母后周全。” 又看向崔明意和萧兰引:“左仆射劳苦功高,乃朕之肱骨,万不可慢待了他的家眷。” 二人诺诺称是。 一顿午膳,宾主尽欢。 直道饭毕,宋妄起身,笑道:“母后,朕前头还有些公务,先过去了。” 谢太后微微颔首:“去吧。” 宋妄又看向萧兰引:“你留下,向舅母讨教一二,待腹中皇儿出生,少不得操心。” 谢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萧兰引小腹上,柔声道:“贵妃娘娘的肚子,看上去有五个月了吧?” 萧兰引抚着小腹:“正是。” 谢夫人连忙道:“臣妇眼拙,方才竟未发现,陛下将有皇嗣,当真是大喜,臣妇恭贺陛下,恭贺太后,恭贺贵妃娘娘。” 宋妄心情愉悦,摆了摆手,随口道:“朕盼了这么多年孩子,终于盼到了,如今也盼着尽快恭喜舅母喜得金孙,到时好跟表兄一样,做朕的肱骨之臣。” 说罢,他大步离开,脚步轻快。 闻言,谢夫人目光一凝,随即笑吟吟看向萧兰引的肚子:“贵妃娘娘这肚子,看上去像是个男胎。” 萧兰引抿唇微笑:“本宫也盼着给陛下生个小皇子。” 谢夫人笑着,慢慢向她说怀孕时的大小事。 直到天色将晚,才得以从万寿宫脱身回家。 回到家,她先去看了谢姣珞,与女儿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谢姣珞蹙眉,有些厌恶:“他是什么意思?堂堂天子,竟是想拿我哥哥和阿樱没孩子的事情挤兑您吗?” 谢夫人看向女儿,声音清冽:“他不是想挤兑我,是想挤兑阿樱。” “什么?”谢姣珞微怔。 “不用在意。”谢夫人摆了摆手,“随他说吧。” 说什么盼了许久。萧兰引和崔明意入宫才多长时间,他能盼多久? 又说什么盼她喜得金孙。 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阿樱没能生下孩子。 若是换个人家的婆母,或许当真听了他的谗言,为难不能生育的儿媳。 可惜,如今却是打错了算盘。 儿孙之事,向来是天意注定,早与晚,有或无,都非人力可为。 若说阿樱没有孩子。 那崔明意入宫也有大半年了,不是同样毫无音讯? 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夫人想了想,“我去给你哥哥写封信。” 谢姣珞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您可千万别催他们。” 谢夫人失笑:“我不是那种糊涂人。” 她只是要告诉谢渡,新年将至,是时候回洛阳了。 多事之秋,他远在陈郡,到底力有不及。 然而,这封信未至陈郡,便出了件大事。 边境八百里急报,带着血腥气冲进了洛阳。 幽州百姓,叛了。 军报传入万寿宫,宋妄暴怒:“叛了?幽州大雪,朕体恤他们,朕已谴钦差赈灾,这些刁民,竟敢造反?” 前来传讯的是幽州军所派,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幽州军副统领,此刻一身冰雪,叩首回禀,字字泣血:“陛下,这次大雪,幽州受灾最重,大雪压垮民房无数,百姓死伤过十万,而幽州刺史毫无作为,任凭百姓自生自灭。” “钦差崔侍郎前几日至幽州赈灾,各地每日只发一碗稀粥,且所用米粮竟是发霉的陈粮,几日间,死伤者不减反增。” “幽州豪商名曰江至和,散粮布医,救治一城百姓,百姓们便拥其为主,叛了。” 他每说一句,宋妄的脸色便黑沉一分,“一群乌合之众,幽州军对付不了吗?” “回陛下,若只是区区几千几万百姓,自然无妨,可羌国见状,已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挥师南下,幽州军不敢擅动,是以统领派微臣来求朝廷援兵。” “陛下,形势危在旦夕,请陛下决断。” 一语惊破天地,满朝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雪灾之下,最先出乱子的定是凉州。 万万没想到,会是幽州。 更没想到,羌国竟舍近求远,弃西北而逐东。 宋妄脸色难看,看了圈他的文武百官,冷冷道:“诸卿怎么看?” 中书令如今居百官之首,率先道:“陛下,臣以为幽州刁民反叛,乃十恶不赦之死罪,应当发兵幽州,尽数剿灭。” 话音刚落,幽州军副统领便道:“陛下请听微臣陈情。” 宋妄看他:“说。” 副统领叩首:“百姓愚昧无知,只求温饱活命,罪不至死,臣请陛下,诛杀首恶,安抚百姓,赈济灾民,安定朝纲。” “小儿胡言!”中书令斥责,“依你之见,幽州百姓叛我天子,竟还要招安吗?至于安定朝纲之言,更乃胡言乱语,区区刁民作乱,岂能乱我朝纲。” “更何况,何为首恶!崔侍郎辛劳赈灾,纵然有所疏漏,亦是在所难免,在尔等口中竟成了恶人吗?” 副统领一味叩首哀求:“陛下诸位大人未曾面临幽州之灾情,未见饿殍满地之惨状,微臣亲眼见之,实不忍诛杀百姓。” 其他人纷纷追随中书令,驳斥于他。 这些人口绽莲花,个个三寸不烂之舌,副统领自然不是对手。 最终,宋妄道:“崔赫赈灾不力,着令押解回京,另行处置。” “大将军王乔安,朕命你带一万精锐,驰援幽州军,务必歼灭叛军,护卫好边境。” “陛下……” 副统领还想要挣扎。 宋妄看他一眼,制止了他:“爱卿劳苦功高,暂去驿站休憩,明日与大将军一同出发。” 副统领无法,只得领命。 却满眼悲戚。 山河聘 第100节 这消息传的很快,随着谢夫人的信,一同到了陈郡。 谢渡先看了谢夫人的信,才命侍从回话。 听到幽州叛乱的消息,有些惊讶:“幽州?” 侍从点头:“正是。” 谢渡问:“朝中如何处置。” 侍从道:“处置了崔侍郎,命大将军带兵去平定叛乱。” 谢渡蹙眉:“又安排了谁去赈灾?” 侍从摇头:“无人: 谢渡一愣,坐在那揉了揉额角:“退下吧。” 他起身,回后院去找沈樱。 沈樱正坐在窗下,拿着根木棍逗弄廊下的鹦鹉,教鹦鹉说“新年大吉”。 谢渡推门进去:“阿樱。” 沈樱回眸。 谢渡走过去,接过她手中木棍,轻声道:“我们回洛阳。” 沈樱诧异:“出什么事了吗?” 谢渡便将刚才的事,与她叙述了一遍。 沈樱皱眉,不由辱骂:“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最要进的事,这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 幽州叛乱,归根结底是大灾之年,生死攸关。若是无人赈灾,百姓活不下去,今日剿灭一万叛军,明日便会涌出两万、三万。 今日叛乱的是幽州,明日便会变成豫州、凉州,乃至于京畿。 沈樱拧紧眉头:“宋妄糊涂,其他人也糊涂吗?” 谢渡摇了摇头:“恐怕不是糊涂,而是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因而无人提及此事,生怕这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大齐的朝廷,世家盘踞,哪有人会为黎民百姓考虑。 沈樱沉默下来。 谢渡道:“这几日,我们就回洛阳。” 沈樱点头。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待在陈郡,已没有意义。 二人回到洛阳城这日,已是腊月二十。 幽州的军报一日一封送到万寿宫,形势却愈发严峻。 叛军怎么杀都杀不完,一天比一天多。 那位豪商江至和,光明正大与朝廷作对,公告天下,凡其麾下,每月发放米粮一斗。 每月一斗粮,足以叫一家人节衣缩食挨过这个寒冬。 百姓们趋之若鹜。 江至和手下人越来越多,不过十余日,已经有了自己的地盘,逐渐成了气候。 羌国业已试探着在边境抢掠。 一时间,幽州生灵涂炭。 谢渡坐在书房中,一页一页翻着近日的军报。 沈樱看着他,慢慢道:“如果没有人去赈灾,事情只会越来越难以控制。” 谢渡看向她,沉默不语。 沈樱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谢渡道:“我想去幽州。” 沈樱道:“仅凭你一人之力,杯水车薪。” 谢渡道:“昨日,杜知维说,愿意和我同去,我们两个站在那里,想来幽州的百姓,会信任我们。” 昔日的豫州刺史谢渡,护佑豫州百姓躲过这场雪灾。 昔日的青天大老爷杜知维,一日杀六贪。 这天下,没有比他们更得百姓信任的人了。 谢渡救了杜知维,杜知维没死。 这件事,就够天下百姓对他生出好感来。 沈樱点了点头:“那你就去吧,什么时候走?” 谢渡道:“我让人把谢家的商行、粮仓都清点出来,大约五日后,就能出发。” 沈樱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 谢渡抬眸:“什么?” 沈樱看着他,语气坚定:“我会骑马,会带兵,会打仗,我们一起去。” “我是沈既宣的女儿。”她轻声道,“他会的,我也会。他能在凉州击退羌国大军,我就能在幽州做出同样的事。” 谢渡顿了顿,应下:“好。”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 舟车劳顿,过于辛苦。 女儿家不方便。 不舍得她受苦。 但这些都不是困难,更不是理由。 她从来都比他能吃苦,比他更敏锐,很多时候都比他强。 他不该因自己的私心,捆住她的翅膀,限制她的人生。 尊重她,帮助她,才是她喜欢的谢渡。 第88章 谈好此…… 谈好此事,二人便紧锣密鼓准备起出发的行囊。 谢夫人得知此事,虽十分担心,却未曾阻拦,让绣娘们赶工给两人做了厚实的棉衣,另有护膝棉袜都物,装满了包裹。 又花了大价钱,从各地请了十几位郎中随行。 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叹息道:“谢家家业虽大,但要赈济一州之灾,也绝非易事,明玄,可要你父亲下令,让幽州的官员们听你调配?” 不等谢渡答话,她已推翻了自己的言语:“罢了,那些个人能帮什么忙,只有中饱私囊的份。” 谢渡神色温和:“阿娘,不用担心我。” 谢夫人点了点头,叹口气,只说:“路上小心。” 腊月二十三,谢渡、沈樱、杜知维领着一行千人的护卫,出发北上。 身后装粮草棉衣的车马,绵延不绝。 幽州天高地远,一路冰雪难行,直到腊月二十九,才走到幽州与豫州交界。 幽、豫交界之地,豫州这边情况尚好。 天灾之下,定有伤亡,豫州各地也有倒塌房舍,压死了些许人。 但因今岁赋税改革,各家各户都留足了过冬的粮食,挖出粮食后,亲朋好友家倒也不吝啬收容一两日,帮着重新搭起房子,至少,几乎没有冻死饿死的人。 可一进幽州,不过十几里,情况便大有不同。 “饿殍遍野,疮痍满目”八个字,不足以形容。 寒风当中,百姓们在路边用床单木棍支撑着搭建了挡风的庇护所,将所有的被褥都披在身上,有母亲抱着幼儿,尚在瑟瑟发抖。 再往远处,有死去的尸体,没法埋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放着。 这里是幽州的一个大村落,名叫宁寨,看规模原先应当有八十户以上的人家,可现在活着的人却只有四五十个了。 这些人脸上尽是麻木,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冻死饿死的人。 这样冷的天,没吃没喝,逃荒只能死的更快些。 等死,是唯一的前途。 见有马匹从远处奔来时,他们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波动,滚爬着跪到路中央,哭嚎着磕头:“老爷,赏口吃的吧。” 谢渡勒马,垂眸看去,眼中流露出不忍。 杜知维从后赶上来,朗声道:“父老乡亲们,你们先让开路,回自己屋里取暖,我们就是来赈灾的。” 百姓们恍若不闻,只顾着磕头,但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后头百辆车上的粮食和衣物被褥,眼底透露出渴求。 生死之际,其实人是顾不得礼义廉耻的。 若非畏惧这数千个装备精良的护卫,只怕早已有人上前哄抢了。 有壮年男子讥骂:“别想骗我们,当官的都不是好人,骗走我们,你们就跑了,我们不走。” 一些个老弱妇孺只管哭泣哀求。 谢渡心下悲戚,抬高声音道:“我乃前任豫州刺史谢渡谢明玄,这次前来并不是朝廷的命令,是我谢家出钱出粮,赈济父老乡亲们。” 此言一出,倒是安静了一些。 幽、豫之交的地界,幽州的百姓当然也听说过这位谢刺史的鼎鼎大名和赫赫功绩。 更知道,他早已被朝廷罢免了官职。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你凭什么说自己是谢刺史?” 山河聘 第101节 谢渡指了指身后的粮草:“我若不是谢渡,何必将这赈灾救济的大功德给他?而且,这是我的户帖,若有识字的,只管来看。” 出发前,他已预料到这种情形,带上了自己的户帖,以明身份。 一名面黄肌瘦,做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过来,看了他的名帖,对其他人说:“的确是谢刺史无疑。” 随着他话音落下,有人哭道:“谢大人,您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天,您快救救我们吧,朝廷再不管,我们不饿死也要冻死了。” 谢渡指向一旁的杜知维:“这位是杜知维杜先生,待会儿我会让杜先生领着大家支大锅熬粥,各位父老乡亲先吃一顿饭。” “等下午,让我的护卫们帮大家把房子先盖出来,好歹有个取暖的地方。” “现在,大家可以让开了吧?” 百姓们老老实实分开,让路让出来。 忽地,那书生回头,看向杜知维,半晌才问:“您是当年杭州城的杜大人吗?” 杜知维看他,笑了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 书生眼眶湿热,说:“您来了,我们就不怕了。” 他回到人群中。 不知道说了什么。 刚才还躁动不安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谢渡命人就地安顿,派了八组一百人的队伍,各往东南西北去寻五里内的村落,带着粮草前去赈灾。 很快,宁寨的空地上支起三口大锅,煮起热腾腾的白米粥。 不到半个时辰,米香味弥漫整个村落,百姓们眼巴巴围着锅炉,等着开饭。 护卫们组织村民排队,一人盛一碗粥。 待吃完后,一名护卫才朗声道:“各家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人口的,不论男女,多发一碗粥。” 很快,锅炉前站了十几个人。 护卫给他们盛完粥,又道:“还有哪些人家里没了劳力的?” 这次,没人应声。 天灾之下,民不聊生,家里的青壮年都没能活下来,何况老弱。 护卫见惯了大场面,仍是不由得叹口气,扬声道:“村长呢?” 有人说:“村长一家都没了,大雪压垮了房子,都砸在了房梁底下。里正一家也都没了,背着大家偷藏粮食做饭,被人发现了,跟村里几个饿极了的汉子打架,都死了。” 护卫沉默片刻:“有没有主事之人?” 刚才那名面黄肌瘦的书生走出来:“官爷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护卫道:“村里还有多少间能用的房舍?” 书生摇头:“房子都不行了,没塌的也快塌了,否则大家也不至于在路边上等死。” 护卫便道:“等吃完饭,每家分三个人,帮你们搭房子,一家一间小屋子,先保暖。” 书生问:“敢问官爷,盖什么样的房子?茅屋和棚子,经不住接下来的大雪啊。” 护卫道:“把之前房子的房子拾掇拾掇,给你们盖土坯房。” 书生大喜:“多谢官爷。” 护卫道:“若有心,就谢谢我们家郎君吧,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好了,大家都快些,趁着这两天天好,尽量明天就弄好。”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围过来,领着护卫们往自家宅子上去。 一时间,不管是老人还是幼童,都成了家里的劳动力,不敢耽搁一点,认认真真干活。 谢渡坐在帐篷里,听其它几组护卫来回话。 五里内,他们找到了四个村落,有大有小,人口有多有少,多的活着百余人,最少的一个村,只剩下十几个人。 均已按照谢渡的吩咐,施粥盖房。 天气冷,土坯凝固的很快。 第二天晚上,谢家的护卫就已经帮着附近的村民盖好了房子。 临出发前,杜知维算了算:“从现在到开春,按照每人每日一两米饭来算,还有将近五十日,每人五斤大米。” 谢渡低头想了想:“开春之后,也不一定有粮食吃。” “不会。”杜知维道,“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吃草也罢,吃粮也好,人总能找到吃的,总能活下来。” “郎君。”他看着谢渡,“我知道您心软,不忍见百姓受苦,但往后还有一个州的百姓等着您救济。” “按朝廷给你信息,幽州总共有一万一千多个村子,如宁寨这样,每个村三百斤粮食,一万一千个村子,就是三百三十万斤的粮食。” “您谢家五年未必能收到库房里这么多粮草,更遑论任由他们敞开了吃。” “每人发五六斤的粮食,吃不饱,但足够他们活下来。而且有的人家其实是有粮食的,只是被大雪埋了,找不到了。待天晴雪化,找到了存粮,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沈樱在旁边坐着,半晌才轻轻道:“杜先生说的有理:” 谢渡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就按先生说的办。” 他出门,去嘱咐护卫,按照人口,每人发五斤粮食。 等发完,就出发,往下个地方去。 他们是来赈灾的,要抓紧时间,能多救一个地方,便是无上的功德。 护卫们连夜发放了粮食。 翌日天色将明,谢渡一行便要出发。 临走前,却见宁寨几十位父老乡亲都站在寒风当中,摇手为他们送行。 那位书生缩着身子避风,声音却很高,神情朗朗:“谢大人,一路顺风,顺顺利利。” 谢渡回头,看向猎猎寒风中的人们,策马,奔向下一个地方。 前路黑夜无尽,身后走过的地方,却是昭昭黎明。 这天,恰逢大年初一。 第89章 从幽州南部一路往北,谢…… 从幽州南部一路往北,谢渡走到何处,谢家的商行便将粮草送到何处。 一路走走停停半月有余,消息终于传回洛阳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新年刚过,万寿宫还留着新年的气氛,张灯结彩,热闹华美。 正殿上,宋妄大发雷霆。 谢继宗尚在京都,谢渡已被罢官,整个谢家留在洛阳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仅剩礼部尚书谢颂。 宋妄十分恼怒,当庭责问谢颂:“谢家行此邀买人心之举,所谓何意?” 谢一脸诚惶诚恐:“陛下,谢家此举,乃忠君爱国之行,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宋妄冷笑,“若真是忠君爱国,怎不以朝廷的名义?为何朕直到今日才得到消息。谢家莫不是见那江至和靠着小恩小惠做了土皇帝,也想着东施效颦吧?” 谢颂跪地叩首:“陛下明鉴,臣万死不敢有此念。” 宋妄盯着他:“当真?” 谢颂道:“臣不敢欺君。” 宋妄变了脸色,笑道:“好,你既不敢,便奉朕的命去幽州赈灾,让谢渡回来。他如此忠义,为朕分忧,朕当好好奖赏他。” 谢颂叩首:“臣遵旨,定将皇命带到幽州。” 他只管传旨,至于谢渡是否奉旨,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无官无职的人,不会任由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见宋妄不再说别的,谢颂主动问道:“敢问陛下,臣去幽州赈灾,户部给钱粮几何,兵部划拨多少人手?” 宋妄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冰冷:“你去了,只管接手谢渡的粮草和人手,都是一家子人,也方便。” 谢颂被这言语震惊住了,半晌轻声道:“是,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此举,不能怪他完不成皇命了。 既无粮草也无兵马,谢颂第二天带了几十个家丁便出发了。 一路行进途中,进了幽州,只见民房整肃,百姓们有吃有喝,天气肃杀萧条,不见过年的气象,却终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见着他带的“谢”字大旗,有人主动上前询问,是否谢刺史的家人。 得知他是谢渡的族叔,都笑着留他住下。 谢颂做了一辈子官,还是头一次碰见百姓这么热情。 以往,百姓们见了当官的,分明是避之不及。 这都是谢渡的功劳。 他救了百姓们,百姓们记着他的恩情。 幽州如此,豫州亦如此。 谢颂随着谢渡的脚步,一路向东北而去。 直到七日后,终于在蓟县外追上了谢渡。 蓟县,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豪商江至和所在之处。 行至蓟县,整个月幽州便只剩东部一郡三县。 谢渡已在蓟县城外对峙三日,蓟县县令已被群情激愤的百姓所杀,如今归江至和管辖,江至和不肯借道,也不出兵剿杀。 只派了使节出来,言说蓟县以东,均交由江至和管辖,请谢郎君回程。 谢渡不肯离开。 但他手中仅有千名护卫,绝不是江至和的对手。 山河聘 第102节 而蓟县城外,不见奉命剿灭江至和的大将军王乔安和幽州军。 派人去打听后方知,王乔安至幽州后,与江至和打了几次,屡战屡败,如今已没了心气,带兵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平谷县,等着天气暖和了,江至和的兵马不战而败。 毕竟是流民组成的军队,等天气暖和有了吃食,便没了如今英勇之姿,自然好打。 至于幽州军,则被王乔安调去应对羌国的骚扰。 谢渡几乎要气笑了。 就算他对宋家朝廷没有任何留恋,但是见着坐以待毙的将军,也只觉愤怒。 江至和只与朝廷作对,没有涂炭生灵,王乔安此举尚未造成太大的麻烦。 可若有朝一日面对的是恶匪,是羌国,是敌寇,也能如此吗? 当今的世家,确已烂到了骨子里。 只讲荣华富贵,丝毫不顾及民生福祉。 难怪幽州百姓个个都追随江至和前赴后继,比起如今的朝廷,这豪商的作为,反而更将百姓放在心上。 谢渡亲自去见了王乔安,要求对方派兵,绕过蓟县,孤立江至和,收回幽州以东之地。 王乔安热情接待了他,又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谢渡只好在蓟县城外驻扎。 足足三日,江至和毫无动静,谢渡却不能再等。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 谢颂到达这日,谢渡刚派了人去蓟县,请江至和本人相见。 谢颂见了侄儿,先传了宋妄的旨意。 谢渡嗤笑:“不必理会。” 谢颂一派平静:“既奉旨而来,我便留下,你这儿有何用得上我的,尽管说。” 谢渡道:“正有一事。” 他将王乔安的所作所为说给谢颂:“还望叔父帮忙转圜。” 谢颂摇了摇头:“你不必指望他,王乔安算起来是你的舅舅,他们王家的品行,你不是不知。” 谢渡无声叹息。 谢颂又道:“你既是孤身而来,与朝廷无关,不如与那豪商讲和。” 谢渡道:“我已经派了人去约见他,只是他未必愿意。” 谢颂叹气。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派去的人终于回来。 江至和不同意见面,只送了一句话出来:蓟县以东尚存的百姓,他江至和养的起,不必旁人费心,谢郎君并非朝廷之人,不必卷入是非。 言已至此,江至和的态度分外清楚,绝不肯和谈,不论来人是谁。 谢渡无法,又派人去见他,只说容他派三五人,去蓟县以东察看一番,若真如江至和所言,他即可返程。 这次,江至和同意了。 谢渡派去的人去了三日,回程后禀报了所见情形。 堪称惨烈。 蓟县以东本就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村落荒凉,经此大灾,十室九空。 他们一路东行,未见一人,只见断壁残垣。 直至返程,接近蓟县的地方,才见得几名壮年,便伪作从东而来,询问对方的底细。 至此方知,蓟东一郡三县,除却死在雪灾中的,又战死了一批,如今拢共剩了两三万人,尽在蓟县城中,做了江至和的下属。 听闻此言,众人皆沉默许久。 按照户部统计,靖和元年,全国共计两千七百万人,其中,幽州人口二百三十万。 他们从西南而来,一路行来,不论好坏,大多地方人口都能存活三分之一到一半。 没想到,蓟东原先近二十万人口,如今只余二三。 如此惨烈,难怪他们与朝廷不共戴天,不肯和谈。 毕竟,死去的是他们的家人。 谢渡闭了闭眼,不忍去想,道:“明天就回程吧。”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第二日清晨,谢渡一行按时出发返程。 远处,却蓦地传来号角声,平谷的方向,点燃了狼烟。 谢渡脸色骤然一变。 蓟县没有动静,远处却传来战斗声。 是羌国。 谢颂脸色凝重:“幽州军,败了。” 羌国的铁骑,竟已到了平谷。 谢渡脸色难看:“为何没有军报?” 沈樱站在他身侧,慢慢道:“幽州军是有骨气的,怕是……”她顿了顿,艰难吐出四个字,“全军覆没。” 因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收到信报。 “全军覆没”,四个字太过沉重。 北方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众人去恍若无感,沉默相对。 “而且,”沈樱只难过了一瞬间,冷静地继续分析,“王乔安无能,定然挡不住羌国铁骑。蓟县这二三万乌合之众,也不会是羌国的对手。” 她看向谢渡,眼神坚毅:“谢渡,我不想看见我们辛辛苦苦救回来的百姓们,死在战乱之下。” 谢渡与她对视,听她说:“这世上,能抵御羌国的人,只有我父亲。” 谢颂道:“可沈将军远在凉州,鞭长莫及啊。” 沈樱道:“还有我在。” 谢颂一愣,惊讶看她。 沈樱只盯着谢渡。 谢渡问:“你想要王乔安的兵马?” 沈樱点头:“要么他听我的,要么他死。”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只有她能救他们。 他们想活着,就得听她的。 否则,只能死。 谢渡听她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点头:“我们去见他。” 想来,王乔安如今该是慌不择路,巴不得有人能够前来接他的烂摊子。 他们到王乔安的议事厅时,斥候来报,羌国大军离平谷县,仅剩不到一百里。 平谷并非关隘,若不做措施,抵挡不了太久。 王乔安果然急的团团转,拉着脸逼迫副将们想法子。 副将们无法,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的结果,却是选择了责怪幽州军无用。 听到外头通传,钦差谢颂和谢渡都来了时,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快请。” 议事厅里,呼啦啦进来了十几人。 王乔安先看向谢颂:“谢大人,您来了,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谢颂开门见山道:“羌国铁骑临门,王将军预备怎么应对?” 王乔安神色一滞,嗫嚅道:“羌国来势汹汹,我这点兵力……” 谢渡问:“斥候探得羌国多少人?” 王乔安答:“骑兵八千,步兵不明。” 谢渡看向沈樱,沈樱道:“羌国骑兵皆是精锐,有以一当十的本领,不过,也要看领兵的人是谁。” “是羌国王子,乌木沙。” 没想到,是个老熟人。 沈樱蹙眉:“乌木沙不可小觑,既是他带八千骑兵来势汹汹,应是为建功立业,不好打发。” 谢渡问:“你有把握吗?” 沈樱道:“我不会输。” 谢渡看向谢颂,道:“叔父,圣旨何在?可以拿出来宣读给王将军了。” 谢颂眼皮不自然地动了动,拿出一份圣旨,朗声道:“命王乔安即日回京,幽州一应军务,交由谢颂负责。” 王乔安大喜过望,连验都不曾验,便取出兵符交给谢颂:“辛苦谢大人了。” 谢颂道:“王将军何时启程?明日再走?” 羌国虎视眈眈,王乔安一刻钟也待不下去,道貌岸然道:“圣上有旨,做臣子的岂敢耽搁,我这就出发。” 谢颂皮笑肉不笑:“王将军慢走,恕不远送。” 王乔安哪里顾得上他的态度。 就算谢颂打他一顿,他也不会记恨,只把这当做对方送死前的发泄与挣扎。 这世上只有一个沈既宣,可惜远在凉州。 山河聘 第103节 谁也救不了这些该死的鬼。 谢颂转头,将兵符递给沈樱。 沈樱没有接:“叔父,如今的情形还得您坐镇,如今且当我是您的军师吧。” 谢颂点头:“也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沈樱正色,肃声道:“羌国距此不到百里,已没有部署的时间,传令下去,加固城门,搜集全城火油、砖石,守好城池。” 谢颂传令下去。 第90章 见此情…… 见此情形,有位副将忍不住道:“谢大人,战事紧迫,不是让女流之辈过家家的,您此举,将将士们的性命放在何处……” 沈樱一个眼刀落在他身上。 她对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没有半点好感,冷冷道:“不遵将令者,斩立决。” 谢颂毫无反对之意,对着亲卫点头。 亲卫举起剑,顷刻之间,副将人头落地,死前,大睁着的,眼中犹带着不屑与嘲笑,似乎是并不相信对方真敢杀了他。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 他的人头滚落到沈樱脚下,沈樱一脚踢开了去。 沈樱看向其他人:“几位将军还有意见吗?” 众人瞠目结舌:“你…你…” 沈樱道:“王将军已撤离,如今尔等北伐军由谢大人掌管,而我是谢大人请来的军师,我的命令,就是谢大人的命令,若有不从,便是违抗军令,死不足惜。” 她眉目冷冽:“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什么背景,如今羌国兵临城下,危在旦夕,你们不听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谢颂捋了捋胡须,慢慢道:“我明白诸位将军的顾虑,但请诸位放心,沈娘子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辈,她是沈既宣将军的女儿,自幼熟读兵法,深得真传。” “羌国来势汹汹,我等无力阻挡,不如暂且听从沈娘子之言,若最终兵败,我谢颂一力担当。” 谢颂这样说,其他人便也不再说什么。 既然有冤大头愿意担责,无论成败,他们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何乐而不为。 沈樱走到议事厅当中,坐下,肃然道:“方才所言,仅是寻常守城之法,面对羌国铁骑,不能长久。” 谢渡走到她身边,抬手为她倒了一盏热茶,不言不语。 沈樱问:“如今北伐军共多少兵马?平谷县城有多少百姓?” 一人出列,老老实实答道:“北伐军共一万人,如今余九千七百人,马三千八百匹,粮草还足够大军用半个月。” 他答的有条理,沈樱问:“你是副将?” 那人答:“下官副将陈盛。” 沈樱点头:“陈将军是个有能力的人,传谢大人的命令,集三千人马,随我出城。” 陈盛愣了一下,拱手道:“请明示。” 如今正是守城的时候,出城做什么,岂不是在胡闹? 沈樱道:“困守城中,乃是下策,守城之举,是无奈之法,反守为攻,才是上策。” “敢问陈将军,如今幽州境内,最多的是什么?” 陈盛面露不解。 其他人都疑惑看向她。 沈樱道:“是雪。” 旁人都不理解:“那又如何?” 平谷城外,积雪深重处已逾半尺,仍没能挡住羌国铁骑。羌国位于北部,见过的大雪远超幽州。幽州有再多的雪,又有何用? “打仗要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方,就得想法子自己造。”沈樱神色冷冽,“集三千人马,至城门外,造一座高三丈的雪山出来。” “待羌国骑兵前来攻城,要么绕行,要么以火攻雪山。” 沈樱脸色冷沉:“我们埋火药于雪山下,只要他们离的近了,便引爆火药,至少能让三千铁骑有来无回。” 待火雷爆炸,雪山崩塌的威力,才是真叫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雪的威力,能压塔房舍,砸死百姓,冰冻三尺。 砸区区几个人几匹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看向陈盛:“陈将军,此策是否可行,只看你能不能带兵,将这雪山垒起来。” 陈盛愕然半晌。 似乎没想明白,她的设想是什么样子。 谢渡在旁想了想,慢慢道:“这不难,以往京城冬日,总会造冰山雪景,以娱天子百姓,陈将军应当见过。” 陈盛恍然大悟:“是,下官这就去,定不辱命。” 他看向沈樱的目光,已带了敬佩。 幽州大雪无数,可任谁也没想过用这漫山遍野的雪做些文章。 沈樱的想法,堪称天才。 兵者,诡道也。 有这样的女儿,可见沈既宣的本事。 难怪,大齐对战羌国,向来屡战屡败,却能在沈既宣手中反败为胜。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打仗的高手。 几位副将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纷纷道:“有沈娘子在此,驱逐羌国,不在话下。” 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了。 沈樱颇有些无奈:“你们高兴的太早,八千骑兵,纵然灭掉三千,还有五千。羌国的五千骑兵是何等概念,尔等应该知晓。” 其他人都慢慢沉默了。 羌国自草原建国,素来以能征善战扬名,五千骑兵,足以覆灭西域一个小国。 而他们所谓的一万精锐,在羌国骑兵面前,若无城池阻挡,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都看着她:“沈娘子可有什么法子?” 沈樱道:“为今之计,只有招兵买马。” “可时间紧迫,哪里容我们去筹集粮草兵马啊。” 沈樱淡淡道:“时间的确紧迫,但蓟县不正有一批兵马吗?” 蓟县,江至和的确已募集了一大批兵马,足有近三万人。 而且,显然那些人的战斗力,比这些所谓的朝廷精锐还要强些。 其他人讷讷道:“可是,那匪徒怎么会把兵马给我们?” 气氛凝滞下来。 沈樱气得想发笑,这就是大齐将领的本事。 谢渡按了按她的肩膀,淡淡道:“我去见江至和。” 沈樱看他:“但他不肯见你。” 谢渡道:“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他们是敌对的两方,江至和以为他是和朝廷一起对付蓟县。 此时,他们是一样的,都要对抗羌国,保护大齐的子民百姓。 他相信,江至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微笑:“两天,等我回来。” 沈樱又点头。 事不宜迟,谢渡出门离去,奔向蓟县。 一百里的距离,大雪天里,对羌国骑兵而言,也不过只需半日时间。 好在,陈盛的动作更快,两个时辰后,便垒好沈樱要的雪山。 从城墙往外望去,雪山高约三丈,宽约三丈,绵延数里,浑然天成。 当天夜里,马蹄踏地声将满城百姓惊醒。 沈樱站在城墙上,裹着厚厚的冬衣,遥望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越来越近。 距离五十米处,大军停住。 从中奔出几名骑兵,小心翼翼跑到雪山前查探一番,又飞快跑回去。 又过片刻,只见一队骑兵从后出来,手持弓箭,箭矢上带着火蛇,冲着雪山射过去。 天色黑沉,唯有寥寥几缕星光。 火蛇的颜色越发灼亮。 然而,冰雪极厚,一点火星带来的热度,并不足以撼动。 甚至由于天气寒冷,刚刚融化的雪,顿时凝结成冰。 山河聘 第104节 足足过了一刻钟,雪山岿然不动。 对面沉寂了片刻。 很快,大军有了动静。 大约有两三千人,骑马冲着雪山而来,朝着雪山撞去,似乎是想要靠着蛮力,将雪山撞倒。 但三丈厚的雪山,岂是人力能轻易推倒的。 沈樱微微弯唇,数着时间。 见雪山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很快集齐了近数四五千人马,命人引燃了藏在地下的引线。 火药爆炸的威力足以叫雪山产生震动。 随着“轰隆”一声,几乎是顷刻之间,大雪从上至下,千崩万裂,雪浪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数千兵马,被掩埋其下。 大雪埋了人,埋了马,堵住了城门。 羌国首领,正是乌木沙。 乌木沙见状,连忙高声道:“快救人。”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楼,卷着火舌的箭矢纷纷落下,扎在马匹和人身上。 侥幸逃脱雪崩的马匹,被火烧后,顿时像失了智,到处乱跑乱踩。 从城楼上,又开始滚落一块块巨石,砸在人上、马上、雪上。 洁白的雪中,顿时染上了一片片红色的血。 正准备救人的羌国士兵,顿时踌躇不前。 雪下埋着的同袍们未必还活着。 自己过去,却十有八、九是个死。 乌木沙咬着牙,高声道:“齐国的懦夫,有本事出城一战!” 城墙上寂然无声,只有源源不断的箭矢。 事到如今,今日胜负已定。 无论用出什么样的手段,乌木沙都拯救不了他的士兵们。 除非敢于孤注一掷,用所有人的命去攻下这座城池。 但他定然不敢。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羌国夺位之争近在眼前,乌木沙要刷军功,带兵骁勇善战,屡战屡胜。 但这也注定,他不敢不顾一切。 有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沈樱坐在城墙上,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处,一片漆黑,却有一丝亮光升起。 快要黎明了。 第91章 乌木沙…… 乌木沙带着他的将士们,向后撤了数里。 平谷之危暂解,城中军民群情高昂,都生出一股子操起武器跟对方干仗的豪气来。 沈樱却远没有这样乐观。 今日城门一战,她兵行奇招,两军未曾正面对抗,方能险胜一局。 待到天亮,找到机会,乌木沙定会卷土重来。 他手中,还有近五千骑兵,几万步兵。 若是直接打过来,大齐的兵将们,绝不是对手。 而她现在所能用的手段,寥寥无几。 守城最好的武器,便是弓箭和石块,但昨夜用的那些,几乎搜刮尽了平谷县。 就连火药,都是老百姓们准备过年,却没用上的。 可是不管多难,她都得守住。 至少,要守住十日。 谢渡说,两日时间,他便说服江至和带兵驰援。 她给他十日,相信他一定可以。 就算没有江至和,十天的时间,也足以从别的地方,调来军队。 沈既宣可以做到的事情,没道理她做不到。 数年前,沈既宣发迹的开始,便是带着几千将士苦苦守城十日,终于等来了援军。 寒风凛冽,沈樱的声音比之更加冷冽:“传令下去,去搜集全城内的树木,有树砍树,没树的拆房梁,天亮之前,务必集齐一千株圆木。” 石块没了,就用木头。 火药没了,就泼油下去再点火。 总有法子解决问题。 人死的多了,不愁乌木沙不退兵。 而且,就算他不退兵,在城破之前,多杀一个骑兵,城中的百姓和将士们就多一分生机。 “还有,”她目光沉沉,“在城门门洞内塞满雪,以做阻塞。” 这样,对方攻打城门时,会多一重阻力。 经过今日一战,如今北伐军所有的将士们对沈樱都心悦诚服,她讲的话,再无人提出异议,当即领命而去。 第二日,上午,太阳高挂,天色大亮。 羌国大军,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昨日堆积在城门前的雪,被拿着盾牌的步兵一点点清理干净,骑兵在后,慢慢行进,速度虽慢,但锐不可当。 羌国的步兵战力不强,他们准备的武器用在这里,便是浪费。 但,也不能不管。 沈樱看着眼前的情形,慢慢道:“别用弓箭,往下泼水。” 其他人都不理解,虽按令执行,却还是问她何意。 沈樱道:“羌国用步兵,目的就是为了清理路障,那我们就给他们制造更多路障,绊住他们的脚。” 如今的天气,一盆水泼到地上,顷刻间就会在积雪上凝固成冰块。如此一来,就会大大加强清理积雪的速度和难度。 时间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守城,守的就是时间。 很快,平谷县城墙上,一排军士并肩而立,人人手中都拎着个大大的水桶。 只听得一声令下,水桶倾倒而下,无数的水柱落在地上,流淌开,很快结成了冰。一桶接着一桶,冰层越来越厚,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芒。 敌军行进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了下来。 沈樱略松了口气,靠着这些冰雪,再撑过一些时候,应当不是问题。 无论多少冰雪,都总有被推干净的一天。 到第三天,乌木沙的大军,终于推进到城门口。 蓟县的方向一片安静,丝毫不见动静。 沈樱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若是等不来援军,他们困守于此,早晚是个死。 平谷县并非关隘,修建城墙时也不是作为要塞来建,不论是城门还是城墙,都不算坚固。 若乌木沙铁了心攻城,这座城池,顶不过三日。 很快,城墙上,一根一根的云梯逐渐架起,攻城槌被人缓缓推到城门前。 真正的攻城战,从此刻开始。 到这一刻,比的便不再是计谋,不再是智慧,而是实打实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的角逐。 城楼上,不断落下石块与滚木,云梯一次一次被掀翻,箭矢落在敌人身上,死去的尸体堆叠在城墙脚下,活着的人踩过尸体,又一次登上云梯。 火和血掺杂着,空气中翻飞着腥味和焦味。 城门的门洞里堆满了厚实的积雪,堵着门,叫门外的攻城槌一次又一次做了无用功,直到数千次后,门洞里堆着的雪,终于被震荡出一丝裂隙。 随后,这裂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终至于轰然倒塌,全落在城内。 驻守的士兵们连忙拿了工具,死死抵住城门,与城外较劲。 这是守城的第六日。 凛冽的风吹过,寒意刺骨。 沈樱问:“敌军死了多少?” 陈盛答:“这几日攻城,羌国的损耗每日大约三千多人,如今死了大约两万人,伤一万多人,但几乎都是步兵,骑兵还都在后方,尚没动静。” 沈樱又问:“他们还有多少人?” “斥候报说,羌国步兵这次一共来了大约五万人,现在还有不到两万人。。骑兵上次受了重创,还有五千。”陈盛脸上是抹不开的忧愁,“若是步兵对决,优势在我们,但我们输在,并无重装骑兵,一旦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沈樱道:“别担心,这城池没那么容易破,能撑过一日算一日,至少,我们如今伤亡不多。” 从乌木沙攻城以来,这边死伤的情况还算良好,死者几十人,伤者三四百人。 山河聘 第105节 陈盛道:“这都得益于您的谋略。” 若非沈樱的奇思妙想,他们未必能守住三日。 而且羌国也死不了这么多人。 如今,就算守不住这座城,就算他们都死了,只要羌国的士兵死的够多,他们便为大齐的将士们和百姓们多得了一线生机。 镇守边境的意义,莫过于此。 沈樱没说话,只是遥遥望着蓟县的方向。 六天了,谢渡还未归来。 此去,大约是不顺利的。 若是找不来援军,他们困守孤城,早晚都是一个死。 她的心,也逐渐沉了下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死的羌军越来越多。 火药,火油,滚木,都几乎消耗一空。 百姓们把房梁拆了下来,几家子挤在一处取暖,但最终仍是杯水车薪。 就连粮草,也在日复一日的消耗当中,渐渐见了底。 直到第十日傍晚。 这是一个极晴朗的日子,天边染着火红的晚霞。 乌木沙的大军,又一次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便是真正的搏杀了。 敌人一面攻打城门,一面往城墙上爬,前仆后继,一轮又一轮。 城下的尸体越来越多。 城墙上,也渐渐有一个一个的士兵倒下,鲜血汩汩而流。 城内,几位副将严阵以待,都在劝说沈樱尽早离开。 “沈娘子,”陈盛恳切道,“城门快破了,您不是朝廷的官员,这些时日您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为国战死,是我们将士门的职责,但您不一样,没必要在这里与我们生死与共,您快走吧,回去洛阳,回去京城。” “若是有可能,以后灭了羌国,给我们兄弟报仇。” 另一位副将也道:“沈娘子,您和令尊都是将士们心中的英雄,您快些走,大齐需要您,不能轻易丢了性命,我们已经给您备好了车马,安排了五个人保护您,您从城南的小门出去,不要回来,羌国的军队追不上你的。” 谢颂在侧,叹息道:“阿樱,快走吧。明玄不在,若你出了事,我没法向他交代。” 沈樱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她才慢慢道:“叔父,我不会走,原先是我要来平谷,是我要留下来,我就一定会守住这座城,哪怕是死。” “至于谢渡,”她垂眸,“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 “他不会怪罪您的。” 她看向天空:“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她从身侧的护卫手中拔出弯刀,看向几位副将:“城门将破,我已无计可施,诸君可愿随我上阵杀敌。” 众人齐齐拔出手中佩刀。 话音刚落,城门的方向传来几声巨响。 厮杀声响彻云霄。 城破了。 刀剑泛着凛凛寒光,沈樱翻身上马,奔向城门的方向。 离城门越近,血腥味越重。 羌国的铁骑冲到城中,弯刀长矛所到之处,饮血无数。 沈樱眉目凛然,骑在马上,声音响彻遍地:“将士们,身后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家人,冲啊!” 将士们看见她,听见她,顿时士气大振。 一个柔弱妇人,尚且有胆量上阵杀敌。 堂堂七尺男儿若没了胆识,怎有颜面过奈何桥、见阎王爷。 有人高喊:“杀!” 一时间,杀敌声四起,羌国无往不胜的骑兵,有一时被冲乱了阵脚。 乌木沙也骑在马上,遥遥看见了她身影,当即策马,越过重重人群,朝她奔来。 他的弯刀立在胸前:“又见面了,美人。” 沈樱笑了,傲然道:“上次相见,还是在京兆府,阁下还是阶下囚徒。” 那时之事,是乌木沙毕生之耻,当即大怒,提起弯刀,便要杀人。 沈樱躲了一下,冷眼看着他:“恼羞成怒,便是阁下如今的模样。” 乌木沙咬牙:“你不必跟我拖延时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可惜了你那男人不在,当了临阵逃脱的缩头乌龟。” 沈樱手中握住长刀,目光落在他身后:“谁死谁活,不到最后,可说不准。” 乌木沙大笑一声,面色狰狞,径直举起大刀,往她身上砍去。 沈樱速度很快,费力举刀格挡。 很快,手臂上传来骨骼碎裂的“喀嚓”声。 乌木沙决意让她受尽折磨而死,并不去抹她的脖子,而是用力将刀压下去,将她的手臂、肩膀都压得裂开。 剧痛之下,沈樱脸色惨白,额头滚落豆大的寒夜。 却咬紧了牙关,没有露出一丝声响。 就在此刻,乌木沙身后一阵刀风扫过。 他收回刀,下意识反手劈去,被陈盛用刀挑开。 二人陷入激战。 沈樱双臂剧烈的疼,疼的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耳边只有乌木沙狂妄的笑声。 说,今日要将这座城屠戮殆尽。 这怎么能行。 这当然不行。 沈樱用力睁大眼,看着乌木沙宽阔的后背。 乌木沙觉得她已经快死了,对她没有丝毫防备,竟然敢将后背对准自己的敌人。 沈樱咬着舌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弯刀,砍在乌木沙背上。 在对方身上,砍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乌木沙吃痛,手上动作一凝。 陈盛见状,一刀砍过去,中了乌木沙的手臂,将他的手臂砍下半条。 弯刀跌落在地,血流如注。 乌木沙心知不好,连忙策马撤退,几步之间撤出对战范围。 沈樱已全然支撑不足,手上一松,跌落下马。 身上、脸上、唇边,都溢出鲜红的血。 陈盛大骇:“沈娘子!” 他连忙下马,将人扶起来:“沈娘子。” 沈樱用力道:“不必管我,乌木沙重伤,快去追杀他。陈盛,杀了他!” “只要他死了,今日之困,当即可解。” 擒贼先擒王。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但说出的话,声音还是很小。 陈盛踌躇了一下。 沈樱厉声喝道:“快去!” 陈盛道:“是。” 他喊了两个士兵护卫沈樱,自己提刀上马,朝着乌木沙追杀而去。 然而,已然错失良机。 乌木沙既已逃了,便再也没机会杀了他。 沈樱闭了闭眼,看着眼前宛如人间炼狱的场景。 羌国的骑兵,个个都是精锐,马踏之下,死伤无数。 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死了上千人。 可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只盼着,谢渡能带着援军,及时赶到。 他应该知道,十天是她的极限了。 眼前的士兵一刻不停地在拼杀。 她已经没了力气,靠在一根柱子上,望着远处。 谢渡,若你今日赶不到,那今生,便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她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怅然。 面对死亡,都不曾有的难过,一点点侵染了心脏。 山河聘 第106节 身边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 她只看得一片模糊,用力道:“你们不用管我了,去杀敌,不用护我。” 苍茫中,对方的回答格外有力:“就算死,您也要死在我们之后。” 沈樱闭上眼,没再说话。 既然都是死亡,她便不想再拒绝这些士兵们的心意。 数日袍泽之情,生死都无所谓,只要没有遗憾,就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守城的士兵,死了十之六七。 余下的人也只是在苦苦坚守,早已没有获胜的可能。 沈樱靠在那里,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然而,耳边却传来一阵马踏山河的震颤。 她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只等得身旁的士兵喜极而泣:“援军!援军到了!” 沈樱问:“什么人?” 士兵带着哭腔,答:“是谢字旗,看上去有几万人。” “沈娘子,我们得救了。” “谢”字旗。 是谢渡。 他从哪里,调来的士兵? 又一轮的厮杀,从城门外到城内。 这数万人中,有足足一万多的骑兵,对上羌国的残兵,便是碾压之态。 没花多长时间,便将敌军剿灭了干净。 谢渡骑着马,从人群中穿过,先看见了浑身浴血的谢颂:“叔父,阿樱呢?” 谢颂抹了把脸,往人群中看去,摇了摇头:“不知道。” 谢渡没再寒暄,继续往前问。 不知问了多少人,忽然听到一声呼唤:“谢郎君。” 谢渡望去。 一眼看见靠坐在柱子旁,一身鲜血的沈樱。 刹那间,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扔了马,疾步走过去,颤声唤:“阿樱?” 沈樱听到他的声音,张了张嘴,半晌,只吐出两个字:“谢渡……” 谢渡在她跟前蹲下,双手颤抖着,不敢触碰她的身体:“阿樱……阿樱……” 沈樱眨了眨眼,用最后一丝清明,模模糊糊看向他。 随后,晕倒在他怀中。 第92章 沈樱晕…… 沈樱晕了足足两日。 醒来时,是个中午,屋内帘子拉着,昏暗漆黑。 谢渡在她床边坐着,困极了,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沈樱想转头,却发现整个肩膀、手臂都被绑了起来。 她一动,谢渡就醒了,揉了揉额角:“阿樱。” 沈樱张了张嘴,嗓音沙哑:“我怎么了?” 谢渡起身,拉开一角帘子,将日光透进来一丝,倒杯水递到他唇边,喂她喝了,才轻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 他没有去看沈樱的眼睛,低头掖了掖她的被子:“手臂和肩膀的骨头都裂了,大夫说要养上半年。” 沈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躲避:“谢渡,你怎么不看我?” 谢渡抬眸,看向她,故作轻松道:“没有啊。” 沈樱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许久才道:“这是我的选择,你不要自责。” 谢渡沉默不语,目光只落在她手臂上。 那两只手垂落在榻上,伤的严重。 大夫说,如果养不好,会落下病根。 若是…… 他再快一些,她就不会受这样的伤。 沈樱的手没法动弹,慢慢道:“谢渡,我原本就可以不受伤的。” “他们都在阻止我亲自上战场,碰见乌木沙的时候,我也可以在大家的掩护下逃走,但我没有逃,我挑衅了乌木沙,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渡闭上眼:“我明白。” 她可以逃走,没有人会责怪她。可是她骑马站在人群中,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迸发出更大的力量。 她可以从乌木沙马前逃开,可是她选择正面对峙,撑住的是大齐将士的脊梁。 今日这场战争里的所有人,只要想起沈樱以孤弱之身独挡乌木沙,便再也不会生出逃避、投降的想法。 更何况,她伤了乌木沙。 若非旁人配合不及时,那日乌木沙定会命丧在此。 谢渡什么都明白。 如果他在这里,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一定也不会阻拦她。 可是,可是。 当他瞧见她浑身浴血倒下时,还是会想,如果他早来一日…… 不,哪怕早一时一刻。 沈樱道:“你既明白,为何不敢看我?为何自责愧疚?” 谢渡轻轻叹息道:“阿樱,人心没有那么理智。” 他问了句:“若今日我在这里,我和乌木沙对阵,丢了性命,你会这样理智吗?” 于是,沈樱也沉默了。 人心是真的不可控。 就好像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想的不是多年的执念,不是父亲母亲,不是那些曾经很在意的东西。 而是在想,或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忽然记起,在晕倒之前,其实有话想对他说。 沈樱唤他的名字:“谢渡。” 谢渡应声:“我在。” 沈樱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有话要对你说,很重要。” 谢渡抬眸,与她对视。 沈樱的神色很认真:“谢渡,我喜欢你,比喜欢我自己,还要多一些。” 谢渡蓦然一怔。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他对她说,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那时,她的不以为意,他看在眼中。 可今日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 谢渡坐在她床边,忽觉一束光,从黑暗中披荆斩棘,落在他心上。 他真的很幸运。 这一生,得偿所愿。 他握住沈樱的手,神色也格外认真,回答:“我早已是如此。” 沈樱弯唇:“我知道。” 谢渡心底的情绪,突然就被安抚。 她总是能够轻而易举让他开心。 沈樱在床上又躺了三日,才得了大夫准允,从床上下来,能够活动一二。 门外,数十人等着见她。 沈樱第一个见的人,是陈盛。 刚一见面,陈盛就跪下向她请罪:“下官无能,致使乌木沙逃脱,请您降罪。” 沈樱站着,手和头都不能动,只能动嘴:“你先起来。” 陈盛摇头:“下官有罪。” 沈樱便道:“你有罪无罪,与我何干?陈将军,我不是你的上司。” 陈盛微微一愣,看向她:“可是……” 沈樱道:“我只是谢大人的军师,就算请罪,你也该去找谢大人。” 山河聘 第107节 陈盛摇头:“可不管是我,还是我手下的将士们,只认您为主,若是没有您,我们早已经全军覆没了。” “您以命相搏,重伤乌木沙,我却妇人之仁放炮了他,辜负了您的心血,请您请罪。” 沈樱叹了口气,看向谢渡:“你把他扶起来。” 谢渡上前,抓着陈盛的胳膊,淡声道:“陈将军是为了救她,何罪之有。” 陈盛这才起来,看向沈樱:“您当真不怪我?” 沈樱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就算你不救我,也未必一定能杀了乌木沙。他逃了,是他命不该绝,与你无关。” 陈盛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神色之间,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沈樱若有所思,没说什么,等陈盛走后,才问谢渡:“你从哪里找的援军?” 那些人,显然不是蓟县的乌合之众。 而且一去十日,恐怕不简单。 谢渡答道:“从京城。我先去了蓟县,江至和见了我,可是他说,蓟县的百姓对上羌国的部队,都是白白送命,他绝不会借兵给我。我没有办法,连夜回了京城,见了父亲,把谢家豢养的私兵全都带了出来,星夜兼程,才赶了回来。” 江至和说的字字属实。 他不肯借兵,谢渡也做不出逼人去死的事。 谢渡只能从别处想办法。 最近的,只有谢家自己的骑兵。 忠诚,迅速。 沈樱愣了片刻:“谢家的私兵?” 如斯精锐,比起羌国的大军也不差什么,竟是谢家的私兵? 她原以为自己够有见识了,现在发现还是短浅了一些。 随即,她就明白了陈盛刚才的未尽之言。 他让对方找谢颂请罪。 可是,谢家豢养的上万骑兵面世,不管是谢颂还是谢渡,都不可能再回归朝廷。 “谢大人”三个字,已化作云烟。 毕竟,私下养这么多兵马,其意昭然。 宋家的朝廷,绝不会容得下这样的世家。 而谢渡光明正大将兵马拉出来打仗,业已宣告,与朝廷彻底决裂,此举与谋反无异。 谢渡道:“另外,你没醒来的时候,陈盛就来找过我,愿意带领北伐军加入谢家军,只提了一个要求。” 沈樱问:“什么?” 谢渡道:“他说,必须由你来做军队的首领,才能让所有人敬服。” 沈樱愣住,下意识看向谢渡。 谢渡笑了一下,问她:“所以,阿樱愿意接手我的兵马吗?” 沈樱屏息:“可那是谢家多年经营的结果,交给我,你的家人没有异议吗?” 谢渡道:“你是我的妻子,谢家的一切,理应属于你。” 沈樱心底震动:“我……” 谢渡道:“战场才是你该在的地方,阿樱,只要你愿意,别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沈樱用力点头:“我愿意。” 谢渡轻笑:“好。” 他对一旁的侍从道:“请叔父和几位统领前来。” 等人的时候,沈樱倏然问道:“母亲和姣珞还在洛阳,若是……她们怎么办?” 谢渡道:“我从京城出发那日,父亲已经派人往洛阳送信,让她们二人暂回陈郡。朝廷的奏报到万寿宫时,她们两个已经抵达陈郡,在陈郡,没有人动得了她们。” 沈樱放下心。 等谢颂等人聚齐,谢渡道:“今日,有件小事要与大家商议。” 他先看向谢颂:“叔父,我们大约回不去洛阳和京城了,是我连累了您。” 谢颂道:“你是为了黎民百姓,无奈之举,叔父若是为此怪罪你,就白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 “多谢叔父。”他这才看向其他人,“前几日,北伐军副将陈盛来找我,愿意带领北伐军,加入我谢家军。” 几位统领都道:“这是好事,原以为朝廷的军队都是废物,没想到这北伐军还有几分本事,能加入我谢家军,便是如虎添翼。” 谢渡继续说:“我与诸位的看法一样。此外,陈将军提了个要求,我也觉得很好,他说要沈樱来担任军队首领,才能服众,我方才考虑过,已决定将谢家军全权交由沈樱负责,诸位统领想必没有异议。” 不待旁人说话,他将准备好的理由,一箩筐倒了出来:“沈樱是我的妻子,谢家宗妇,谢家的一切家业,理应由她负责。她又是沈既宣将军的女儿,熟读兵法,聪慧敏锐,在此一战中,功绩斐然,定能带领我谢家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以为,没有比她更好的统帅了。” 谢颂率先道:“自然如此,若能由阿樱来做这个统领,百利无害。” 两个谢家人都这样说,其他人更没有意见,毕竟,他们以前是谢家的私兵,衣食住行都由谢家供养,不会去违背主人家的命令。 何况,这位沈娘子的本领,他们亲眼见识过。 如斯本领,比他们这些男人强一百倍,来做他们的统领,他们凭什么同意? 只是有人提了一句:“那我们该如何称呼呢,是夫人还是……” 沈樱道:“自然是叫将军。”她神色温和,却叫人不敢违背,“战场上不论男女,更不论原先的身份,只有将军和士兵,没有夫人,更没有权贵。” 几位统领肃然:“是。” 沈樱道:“以前,诸位是谢家的私兵。但从今日起,便要开始南征北战,所以,许多东西都要改一改。” 屋内坐着五位统领,她道:“日后,谢家军分为五路,东西南北中,五位将军各自一路,若有新军加入,便分散了编入五路当中,诸位管好自己的兵马,与我,与你们郎君一同,创下不世伟业。” 第93章 完结章 平谷县一战,大败羌国,民心振奋。 谢家军休整一番,便南下,奔向洛阳城。 一路上,幽州百姓闻迅而来,主动请求入伍。 谢家军的队伍,不断壮大。 待王乔安磨磨唧唧回到洛阳城时,平谷城和谢家军的消息,也刚传入洛阳城。 朝议时,被人上达天听。 宋妄勃然大怒,抓起手边镇纸,砸向地面:“放肆!” 天子之怒,犹若雷霆。 众臣工纷纷下跪请罪,盼皇帝保重龙体。 宋妄心绪难平,怒不可遏。 一来,他亲派的大将军王乔安,被一封假圣旨欺瞒,临阵脱逃,罪无可恕。 二来,他亲派的钦差谢颂,假传圣旨,勾结恶贼,反叛于他。 三来,谢家世受皇恩,却在他眼皮子底下蓄养军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可恶!可恨! 他没听任何人的劝诫阻拦,也不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大怒道:“王乔安临阵脱逃,不堪为将,夺去官职,押入大狱!” “谢氏谋逆,左仆射乃主谋,谢氏族人知情不报,当诛!”他冷脸,唤来禁军统领,“立刻派人围住谢府,府中许进不许出,等朕处置。” 禁军统领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他:“陛下,前几日谢夫人进宫请辞,早已带着秦氏夫妇回了祖籍陈郡。” 宋妄咬牙,恨道:“好!好!” 陈郡乃是谢家老巢,势力盘根错节,称一句“土皇帝”也不为过。 谢夫人带着女儿回到陈郡,再想抓人,就失了先机,几乎没了可能。 若为了几个女眷出动大军,却也不值得。 而谢继宗掌控京都,位高权重。 他贵为天子,鞭长莫及,也奈何不了他。 还是先对付谢家的男人。 一旦谢渡和谢继宗兵败,谢家的女眷,自然任由他处置。 “着令……”宋妄恨极,想要派人前去剿灭谢家反贼,环顾一周,惊觉竟无将可用。 满朝文武,尽皆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 而谢氏反贼,是能够打赢羌国的精锐部队。 天下间,能与之一战的,大约只有沈既宣。 可,沈既宣便忠心耿耿吗? 宋妄心底突兀地生出一丝冷意。 阿樱嫁给谢渡,沈既宣当真不知亲家的动向吗? 宋妄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方冷冷道:“宣,豫州军统领觐见。” 豫州军统领许益,曾跟着谢渡面圣,是个耿介中直的可用之材。 宋妄忽地有些茫然了。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他能用的人,他要用的人,却个个都与谢渡有关。 他就当真不如谢渡吗? 山河聘 第108节 许益入宫觐见。 宋妄任命他为大将军,命他带兵前往幽州,剿灭叛军。 宋妄嗓音冷肃,恨意刻骨:“凡逆贼同党,格杀勿论。” 许益已知幽州之事,叩首道:“臣,遵旨。” 宋妄看着他:“爱卿乃豫州军统领,受过逆贼的恩惠,朕用人不疑,望爱卿莫叫朕失望。” 许益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宋妄颔首,又赐下黄金千两。 许益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风范,叩首谢恩。 宋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只说:“今日起,边境的奏报,每日二次。” 一下朝,宋妄就去了静安殿。 朝中的事,也传到了谢太后耳中,谢太后的怒火只多不少。 见了宋妄,只说一句,要他带着谢渡的首级,到她跟前请罪。 宋妄却不是为了跟她说这个。 而是冷冰冰道:“前朝的事,朕会决断,不劳母后操心。谋逆的是母后的娘家,谢家所图,母后当真不知?” 谢太后怒不可遏:“你怀疑哀家?” 宋妄冷眼看她:“由不得儿臣不怀疑。母后可知,这次在平谷,是谁凭一己之力,带着北伐军守住了城池?” 不待谢太后回答,他自问自答道:“是阿樱。” 谢太后怒道:“那又如何?” 宋妄讽刺一笑:“阿樱的能力,不弱于沈既宣,若天下大乱,有了她,几乎等于有了致胜的底牌。母后逼我和阿樱分开,将这天大的助力,送给您娘家的侄儿,又逼我娶了两个没用的女人,您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谢渡?” 谢太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霍然起身:“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宋妄,你是我的儿子,谢渡算个什么东西!” 宋妄收回目光:“是儿臣失态了,不该疑心母后。” 他垂眸,淡淡道:“事已至此,再提旧事,也是无用。”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与他解释:“哀家没有让你和她分开,只是不许她做皇后,是她非要和你决裂,你连这也要算在哀家头上吗?” 宋妄淡淡道:“不怪母后,是我配不上她。” 谢太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她顾不得失态:“你是天子!天下至尊!” “我对她不好,我的家人也对她不好,作为丈夫,我不及谢渡一半。”宋妄看向谢太后,“我让舅母以为阿樱不能生育,本以为她会和母后一样棒打鸳鸯,没想到舅母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说。” “也或许她说了,但被谢渡拦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嫁给谢渡,比和我在一起时,过得更好。” “母后,父皇说得对,我的确平庸无能,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谢太后心底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说这些……你想干什么?” 宋妄图穷匕见,安然道:“母后,我想去御驾亲征。” 谢太后呆住:“你疯了!” 宋妄与她对视:“母后,我很清醒。贵妃腹中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太医说是个男胎,江贵人也有了身孕。” “若是我回不来……”他闭上眼,“母亲可以另立新君。幼儿登基,母后垂帘听政,算是我对母后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我不同意。”谢太后只有一句话,“你是天子!” 宋妄不理会她,道:“今日,我派了豫州统领许益带兵讨伐叛军。” “可是母后,许益不可能赢。”他有些疲惫,“以前他就比不上沈既宣,如今也不可能比得上阿樱。” “满朝文武,只有沈既宣可用。”他叹了口气哦,“可我不敢用,我担心他临阵叛逃,带着朕的大军向谢渡投诚。” 谢太后沉默了。 沈既宣的确用不得。 女婿总是比前女婿亲切一些。 可除了沈既宣,他们没有可用的将军。 多年重用世家,打压寒门,终究还是自食恶果。 宋妄叹息道:“我知道自己于军事上平平,不会带兵,不会打仗。” “可是母后,若我不去,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若我去了,我死了,还能给母后留下一条生路。” 若有幸死他一个,守住京师。 那母后可以扶持贵妃的儿子上位,天下还是他宋家的天下。 若不幸朝廷陷落,谢太后毕竟是谢继宗的亲妹妹,谢渡的亲姑母。若她成了失子的寡妇,谢继宗肯定不忍心对她赶尽杀绝。 “若京师沦陷,贵妃和她的孩子肯定活不成,可江贵人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还望母后能护她安危,想办法将孩子抚养长大。” “至于我,”宋妄低头,“母后,我去了,就不回来了。” 谢太后闭上眼,靠在椅子上,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方才还能做到色厉内荏,这会儿,再也伪装不了。 她问:“你何时去?” 宋妄答:“待叛军到豫州时。” 谢太后眼底流下泪。 宋妄不语,转身离开。 日光落在他身上,莫名有种深寒。 谢太后此生头一次生出悔意。 沈樱,沈樱。 这个女人。 她没想到,宋妄情深至此。 到头来,死也不怕。 谢家军行军的速度不快,一路招兵买马,足足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到达幽、豫交界之处。 这一路上,许益带兵攻打了好几次。 但最终只能反攻为守,被逼得节节后退。 这是靖和二年的四月初九。 宋妄不顾朝臣的反对,在朝堂上宣布御驾亲征。 他亲自带着数万大军,在豫州边境,与沈樱遥遥相望。 经过一个寒冬的灾害,今年春天的天气格外风调雨顺。 那天,两队大军厮杀。 朝廷的大军惨败,死伤无数。 暂时休战时,宋妄得到了禀告。 他带了八万大军。 才七八日的功夫,死了三万,伤了四万。 只剩下一万人,还算康健。 而对面,仍是气势高昂。 败局已定。 差距太过悬殊。 宋妄坐在帐篷里枯坐了一夜,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派了使臣,要求对方主将谈判。 沈樱带着六个护卫,入了他的大营。 宋妄看着她的脸。 舟车劳顿,风霜雨雪,让她变得不再娇弱,比起以前更具风华。 宋妄的心隐隐作痛。 “你怎么敢自己一个人过来?”他扯了扯嘴角,“不怕我对你不利?” 沈樱无畏:“你不会。” 宋妄垂眸,不再看她,道:“我找你来,是为了谈判。”他这一生,第一次认真喊她的全名:“沈樱,朝廷输定了,我可以认输。” “我可以写禅让的诏书,把皇位让给谢渡,我可以去死。” 沈樱看着他:“条件呢?” 宋妄回看过去,没有回答,反而喃喃道:“你还记得我们成亲之前,同去山上游玩,偶遇月老庙的事情吗?” 沈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记得。” 宋妄脸上带着笑:“记得就好,那时我们共同发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同生同死。” “沈樱,”他一边笑,一边落泪,“你陪我,我们一起死,我可以放弃一切。” 沈樱叹了口气:“宋妄,我不愿意。” 宋妄道:“你不是爱他吗?你都愿意给他生孩子了,不愿意为了他的大业,牺牲自己吗?” 沈樱摇了摇头:“我当然不愿意。” “宋妄,你从来不了解我。”沈樱声音很淡,“我是个自私的人。” 她随意从桌旁捡了张布条,扔给宋妄,“擦掉你的眼泪,好好跟我说话,不要再讲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 “宋妄,如今的情形,已经容不下这些了。” 山河聘 第109节 宋妄怔怔道:“你对他,也这样无情吗?” 沈樱道:“谢渡不像你,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宋妄沉默了,没动。 等眼泪风干,他才开了口:“谢渡想要什么?” 沈樱答:“不重要。宋妄,你不必提他,今日你我谈判,我只说我想要什么。” 宋妄看着她,“你要什么?” 沈樱道:“我要谢渡当皇帝。” 宋妄:“我答应。” 谢家多年的筹谋,为的就是这一日。 沈樱道:“我还要摄政。” 宋妄愣了一下,摇头:“那便是你和新君的事情了,我帮不了你。” 沈樱道:“你能帮我。宋妄,我要谢太后手中的东西。” 按照祖制,大齐皇太后可以掌握一部分兵权。 这是皇后没有的特权。 但是沈樱想要。 宋妄不理解:“你想要,可以去找谢渡,他做了皇帝,那么爱你,你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沈樱却道:“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叫权力,否则都是别人的施舍。” “你不怕他知道,和你离心吗?” 沈樱答的理所当然:“他不会。而且,他应该能猜到。” 她想要的东西,谢渡都会给她。 可她想靠自己去得到,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谢渡也从来不置喙。 宋妄沉默了许久:“好。” 他看着沈樱神采飞扬的眉眼,半晌,问了句:“你真的爱他吗?” 沈樱毫不犹豫:“当然。” 宋妄闭上眼,没再说话。 原来,这才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啊。 提起对方时,眉目都上扬。 字字句句,都是好话。 仿佛那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沈樱提完要求,才问:“那你有什么要求?” 宋妄道:“我要母后活着。” 沈樱点了点头:“可以。” 宋妄继续道:“稚子无辜,贵妃将要生育,若所生是位公主,请你们保她一生荣华富贵,不要让她受了欺辱。若是位皇子……” 他微顿,心痛如绞,“把他和我葬在一起吧。” 沈樱沉默了许久:“稚子无辜,不论男女,我都不会要他们的命。若是女儿,我会封她做公主。若是儿子,我若把他送给平凡人家,你不会恨我吧。” 宋妄忍不住落泪:“那再好不过。” 他起身,背过去:“你走吧。” 沈樱起身,没有留恋。 宋妄忽然转身,看着她的背影:“阿樱。” 沈樱回头。 他问:“你喜欢过我吗?” 沈樱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 对不起。 一切都已明了。 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真正爱过他。 宋妄点燃了手边的布条,扔向帐篷。 熊熊大火,瞬间燃烧起来。 沈樱回过头,看漫天的火光。 靖和二年四月十七,帝宋妄自焚。 帝无嗣。 宗室顿生夺嫡之乱。 后,大将军许益拿出皇帝遗诏。 遵其遗诏,禅位于北伐功臣谢渡。 五月初一,谢渡登基。 同日,妻沈樱册为皇后。 其父母亲族俱有加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