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十八》 第1章 《青春十八》作者:麦麦田【cp完结+番外】 简介: 炸毛受(程羽西)x嘴贱攻(吕知行) 18岁生日这天,程羽西与吕知行在醉酒后越了界。 十几年竹马情一夜变质。 程羽西在西日本的旅途中开始重新审视两人多年的关系,不停地打破揉碎自己对“好友”的认知。 好朋友之间搭搭肩膀有什么关系呢? 好朋友之间握握手有什么关系呢? 好朋友之间拥抱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好朋友之间亲一下有什么……非常有关系。 程羽西终于鼓起勇气问吕知行:“你是不是喜欢我?” 吕知行沉默了许久,说:“你想得挺美。” 程羽西视角:朋友也当不了,男朋友也当不了。绝交吧混账! 吕知行视角:要是让他知道我暗恋他,又要跟我闹绝交。唉,麻烦得要死! ※可收藏作为旅游攻略使用 ※成分列表:1.甜饼流水账 2.一丢丢的酸涩 3.暗恋与爱而不知 4.友情变质 5.两人都是幼稚鬼请用慈爱的眼神看他们 6.中间剧情有刀子 ※味道:加了很多蜂蜜的柠檬红茶 ※推荐人群:甜宠爱好者,日漫二次元,计划去西日本旅游的穷游旅者 地名是真的故事虚构 暗恋、he、甜宠、友情变质、竹马竹马、日漫风、慢节奏、晃晃悠悠的、莫名其妙的、公路文 第1章 我把你当兄弟 程羽西在生日这天,生生被日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是熟悉的一切。熟悉的白色天花板,熟悉的黑灰色窗帘,熟悉的清晨阳光从缝隙里跳进房间的角度,以及某个趴在他身边赤裸着身躯酣睡不醒的,熟悉的人。 脑袋像遭到了酒瓶的一顿猛击,记忆是碎的,玻璃镜一样,稀烂一地却边角尖锐。 镜面上模糊地倒映着晃动的画面。 一块镜子碎片里倒映的是程羽西从吕知行父亲的酒柜里,得意洋洋地拿出瓶洋酒,酒瓶底还撞了一下柜边,发出沉闷的脆响。 另一块镜子碎片里是两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床沿,肩膀贴着肩膀,交头接耳,一杯接一杯毫无节制地喝酒。 房间全黑窗帘拉满,投影仪的光不停变换。墙面的幕布上放映着随便找来的豆瓣高分电影。程羽西隐约记得好像是安妮海瑟薇的主演的,一个隐藏友谊之下的关于暗恋的故事。 他们忽然在很近的距离对视了一眼。程羽西看到漫反射的光铺在吕知行的肌肤上,在他的五官上勾勒明暗交错的影。骨骼感很强的轮廓被光影拔了出来。 程羽西转动着昏沉的脑袋思考,就像拖着二十公斤的哑铃在转圈。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陌生。 鼻梁高挺,睫毛细长,嘴唇厚薄得恰到好处。眼眸深邃得让人产生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 吕知行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长得这么好看了? 他脑子里那旋转的哑铃越来越快,快得超过了第二宇宙速度。哑铃拖拽着程羽西模糊的意识,飞了出去。离开了地球,冲出了太阳系,飞向了星辰大海。 程羽西忘了是谁先开始了一个吻。唇齿之间连接起一场交叠的肌肤之亲。 荒唐,放纵,暴烈又汹涌。 程羽西忍着宿醉的头痛艰难地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周身都是陌生的不适感。 他花了整整五分钟回顾前夜概要,难堪且绝望地得出了结论。 昨天晚上,他与他的竹马好友之间严重越了界。 难堪和绝望都是向内攻击的情绪,程羽西忍耐了几分钟后终于承受不住,怒意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掀翻了那些举着小叉子猛扎他心口的情绪。 他抬脚狠狠地踹向旁边还在熟睡的吕知行。 “我特么……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捅我!!” 吕知行裹着床上唯一的毛毯,翻滚着掉下了床,一声闷响夹着一声闷哼。程羽西抓了个枕头捂住裆部,看到床底下抬起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吕知行睡眼惺忪地攀着床沿爬了起来,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短,短而尖的黑发一茬一茬地从他的指间冒了出来。 他缓慢地抬起头向程羽西望了过来,眼睛眨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尾调很长的“啊……”,用来表达他平淡的恍然大悟。 “啊?你‘啊’一声就完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吕知行这会儿算是彻底醒了,他开始意识到程羽西的语气不善。 程羽西被反问住了,他微微撑大眼睛,大剂量的茫然无绪从里面漏了出来。 对啊,他想让他说什么呢。是想让他道歉?或是想要他负责任? 程羽西甚至不知道要怪谁。 怪吕知行?怪自己?还是……安妮海瑟薇? 好像哪样都不是。 他们都喝多了,喝得酩酊烂醉,却又没有醉到四肢瘫软完全不能动弹。 可怕的雄性智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理智叮咚一声打卡下线,情欲却在熬夜加班。 偏偏是炎热的盛夏之夜,空调隆隆地转着,青年人的热血滚烫着四下冲撞,荷尔蒙透过肌肤毛孔被蒸腾了出来。啃咬,撕扯,纠缠不清好像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酒精是迷药,是催化剂,是罪魁祸首。 可酒是程羽西自己偷的。如果非要归责,好像自己的责任更大一些。 这事情往简单的来说也简单,无非就是酒后意乱情迷。 不过在别人那儿是刺激,到了程羽西这儿,只有应激。 意识到这一点,程羽西胸腔里撑着的一口气瞬间就泄了下去,海啸过后留下的是更加狼藉的迷惘和尴尬。 不过吕知行是知道怎么给他“加油打气”的,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先动的手。” 暴脾气出走半秒,百米冲刺地就回来了。 程羽西原是瘫坐着,听到这话猛地拉直了腰背,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先动的手?” “怎么?这种事情还得拿手机录下来吗?”吕知行不落下风。 “你特么还想拍下来?”程羽西暴跳如雷,显然已经抓不住对方话里的重点了。 “我是该拍下来!”相比之下,吕知行冷静得可怕,即便没有证据,也不影响他理直气壮地细数罪证,“你不但动手,你还上嘴。” 程羽西其实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先动的手,他气急了,近乎崩溃地喊道:“可是我没有捅你!!” 吕知行住嘴了,程羽西终于从他那光明磊落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心虚。他用嘴巴吸气,鼻子呼气,胸腔小幅度地塌了下去,然后软下了声音说:“抱歉,我喝多了。” 程羽西觉得绷紧的背部肌肉一点一点松了下来,脑子里却依旧是一团浆糊。空调的冷风不时吹在他身上,手臂上起了密密一层小疙瘩。 吕知行见程羽西不说话,叹口气爬了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毛毯将程羽西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然后大咧咧地光着身子走向浴室,给程羽西留下一个宽背窄腰的背影。 浴室里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程羽西坐在床上,裹在带着吕知行体温的毛毯里,缓不过劲。 他原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澈纯洁的准大学生。 一夜过去,身子已经不再清澈了。 不,也许脑子也不太清澈了…… 就在刚刚吕知行背对着他走向浴室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往他肌肉紧致的肩背和形状好看的蝴蝶骨上多瞟了几眼,瞟完了就开始觉得大事不妙。 与好朋友酒后乱性本身已经很难堪了。 怎么处理跟吕知行的关系才是程羽西恐惧的来源。 程羽西虽然不算是那种聪明绝顶的小孩,但通过踏实的努力也勉强够到了学霸的边。 可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的题。 他跟吕知行的关系很熟。 俗语里总用同穿一条裤子来形容两个人关系好。 形容他们俩关系的裤子,是纸尿裤。 他们居住的小区坐落于本市最好的学区里,两人的父母冲着这一片优越的教育资源,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搬到了这里。 同一层,门对门。 两个小孩成为邻居时还不满两岁。他们同龄,又都是家里的独生子,自然而然地就玩到了一块。然后一起上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然后又考进同一所高中,最后一起被本市的同一所大学录取。 人生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到了一块。 可他们又不仅仅是邻居或者同学,比起那些由空间位置来定义的关系,他们之间有更亲近的关系。 十岁的那年,吕知行的母亲去世了,而他父亲根本没空管他。 从那以后吕知行几乎成了程羽西家的孩子,吃饭做作业都在程羽西家,只有睡觉的时候会回对门的自己家里。 因为吕知行家里没有大人,还有各种游戏机,所以程羽西经常会抱着枕头跟着吕知行一块去他家过夜。 第2章 他们很熟,熟得像一捏就软烂出汁的水蜜桃。 是竹马,是挚友,是兄弟。可无论哪一种关系都不适用于解释昨晚的事情。 这不是努力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程羽西忽然觉得,他们的关系因为无法被定义,一下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在程羽西缩在毛毯里抱头苦恼的时候,吕知行从浴室里出来了,他腰间裹了条浴巾,头发还在滴水,胸膛上挂好几串水珠子。 程羽西瞥他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你不去洗澡吗?”吕知行说,一脚踢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拉开衣柜开始找衣服。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把昨晚当回事,这让程羽西觉得自己上蹿下跳的样子活像个小丑。 吕知行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的t恤和裤子,扔了一套给程羽西,继续说道:“下午一点的飞机,我们最好十一点左右就到机场。” 听到这话,程羽西猛地一抬头。这一早上的折腾,他差点把这茬子事都给忘了。 今天他们要坐飞机去日本,开始为期两周的自由行。 程羽西的脸部表情一下就扭曲了起来。 昨晚的事就像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一旦处理不好,两个人说不定会闹到绝交。他认为的最正确做法是两个人分开冷静一下。 可现在他还要跟吕知行单独一块去旅行,时间长达两周。 他们在这个旅行中注定会被深度捆绑在一起,机票选座是连在一起的,预定的酒店是双人房,连程羽西收拾行李都是把两人的东西收到一个行李箱里。 根本没有一点分开冷静的空间和余地。 那本是程羽西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毕业旅行。是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也是给自己熬过了枯燥艰苦高三的奖励。 正是因为要出去玩,再加上又是生日,程羽西昨晚才会亢奋得一时得意忘形,不自量力地喝了那么多酒。 为了这次旅行他掏光了积攒多年的压岁钱,他不可能就此放弃不去了。 程羽西思前想后都找不出最优解,他一旦碰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会习惯性地去依赖更聪明的吕知行。 “旅行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吕知行正往头上套着t恤,然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身体已经虚到寸步难行了吗?” “是我们俩的关系寸步难行了!”程羽西声音扬了起来。 “我们的关系怎么了?”吕知行说着,扯开下身的浴巾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扔,“你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事就不是事。” 程羽西立刻捂住了眼睛,“卧槽你快把裤子穿上!” “又不是没看过。”吕知行虽然这么说着,还是很快速地套上了裤子,“穿好了。” 程羽西从指缝里偷偷看了吕知行一眼,确认他确实穿好了才放下手,脸却还是火辣辣的烫起来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程羽西很认真地咬着字说。吕知行也许会觉得没必要,但他实在需要时间缓冲。程羽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甚至带着一点哀戚。他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你能不能别去日本了?” “凭什么?”吕知行眉间蹙起很小的一点褶子。 “反正你又不差这点钱。” “你欺负有钱人是吧。” 这话听着多新鲜啊,我还能欺负得了你了。程羽西心里的那点心虚顿时被冒出来的怨气覆盖了。 吕知行走了过来,坐到了程羽西的旁边。他两只手撑在身侧,往后仰了一点身子,侧过脸看着程羽西,“我真的喝多了,不是已经向你道歉了吗?” 程羽西把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一些,小声地“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吕知行也付了同样的钱,自己凭什么不让他去呢。 他的心软了一些,决定把这个事情先放一放,先硬着头皮去日本,其他的回来再说。 看程羽西没有反应,吕知行叹了口气,抽回一只手挠了挠额头,非常真诚地提议:“要不……下次让你捅回来?” “下次?”程羽西愣了一下,刚软下的心顿时变得邦邦硬,他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你居然还想有下次?!” “看你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我以为你在意这个。” “谢邀,不捅。”程羽西冷着脸掀开毛毯,翻下了床,径直走进浴室。 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从吕知行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他只觉得生气。 好像在他们俩这段关系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苦恼,在纠结,在耿耿于怀,而对方却无动于衷毫不在乎。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程羽西咬牙切齿地想着。 我要跟他绝交! 从日本旅行回来就绝交! 第2章 宝贝儿 上午十点半,两个人在胡乱地塞了一口早餐后,一块乘坐网约车去机场。 程羽西觉得无论从经济上还是速度上地铁都是更为优质的选择,可吕大少爷并不想挤星期六的地铁,他豪掷千金约了一辆豪车。 然后他们就在便秘般的车流里堵了个半死。 因为出发时间早,吕知行也不着急。他拿出薄荷糖问程羽西吃不吃,程羽西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又拿出switch问程羽西要不要玩星之卡比,程羽西还是没有理他。 前方的红灯亮起,司机轻踩刹车,缓缓停在了十字路口前。 吕知行的耐心终于也在这里亮起了红灯。 “你差不多行了。”吕知行没好气地说,“昨晚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在这里跟我生什么闷气。” 程羽西终于有了些反应,但他的反应是针对前面的网约车司机的。因为他分明看到前面这位年轻的司机师傅忽然歪了脑袋,以一个落枕般的姿势将耳朵凑近了一些。 “你一上来就扒我衣服,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你先占我便宜。”吕知行继续控诉道,说完他顿了一下,向程羽西狐疑地一瞥,“嘶……你特么不会是故意搞仙人跳那一套,想敲诈我给你付旅费?” 程羽西依旧没说话,他眼看着司机师傅耳朵都听尖了,就怕自己一开口吵起来,更坐实了吕知行的话。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牙咬得咯咯作响,心里咒骂着吕知行你这个蠢货赶紧闭嘴。 吕知行顺着程羽西的目光看了一眼,瞬间就知道了他在顾忌些什么,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吕知行不是蠢货。相反,吕知行不但聪明,还一肚子坏水,知道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他清了清嗓子,吸上一口气,屏住,气沉丹田,洪亮地发了声:“老公,你说句话……” 顷刻之间,程羽西就一巴掌糊到了吕知行下半张脸上。可惜为时已晚,不该说的都说了,不该听的也全被听走了。 红灯跳绿灯,司机却在怀疑人生。 直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拼命摁了几声喇叭,司机师傅才着急忙慌地松开刹车,狠踩了一脚油门。豪车差点开成了过山车。 程羽西因为要捂吕知行的嘴,凹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忽然一加速,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先是挤到了吕知行的身上,然后又差点从座位上滚下去。吕知行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才把他拖了回来。 程羽西稳住身子后,立刻从吕知行的身上弹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退到最边的角落,缩成一团。他抬起头,撞上吕知行的视线,看到他的眼睛在笑。 “你是嫌事情还不够乱吗?”程羽西用手摸了摸刚刚被吕知行抓过的胳膊,恼火的火在他的心烧得连了天,却不敢大声说话。 “是你非要胡思乱想。”吕知行身子往后一仰,倚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揉了揉眉头,“我比你清醒一点,但没控制住,是我错得多一些,所以我向你道歉。其实你要我道歉多少次都可以,但你总得给个话吧,这事能不能过去了?什么时候你能开心一点?” 吕知行第三次道了歉。而程羽西总会心软。 他其实说得并没有错,这本不该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可程羽西脑子很乱,他想要理清楚的东西太多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真的是他先动的手,那他为什么要动手。 程羽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吕知行,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喜欢的是同性还是异性。 那些从未考虑过的事情,顷刻之间全都压了上来。脑子是沉的。 程羽西像是莫名其妙一脚踏入了大雾弥漫之地,从而失去了所有的可见方向。迷惘失措,彷徨不安,因为找不到出路而迟迟不敢踏出一步。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原地无能狂怒。 其实只需一点解释,这事情就通了。 比如,程羽西喜欢吕知行。 他们在一起长大。每天都会见面,每天都会说话。吕知行对于程羽西来说是像氧气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存在。 人是很难意识到自己喜欢氧气的,但一旦上了高原,或是溺了水,人便会发现自己对氧气的依赖。 第3章 一旦失去了,命都要搭进去的依赖。 各种意义上的“爱得要死”。 可是程羽西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至少在此时此刻的这个时间点,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喜欢吕知行。 太轻浮了。人不能因为睡一觉就爱上。 通向男人心灵的通道可以有无数条,但绝对不可以是直肠。 程羽西很重地叹气,问吕之行能不能借switch给他玩一会儿旷野之息。他决定暂时休战,以免吕知行又冷不丁地口出狂言。 吕知行听后咧开嘴冲他笑,露出了好看的一小排牙。 程羽西看着他明亮的眼,好像忽然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盏灯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瓜吃了,后半程的路程司机开得又稳又快。 不过程羽西已经好几次看到司机师傅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从后视镜偷偷地瞄他。瞄得他心烦意乱,游戏也打得乱七八糟。车都到机场了,他还在新手村里捶猪崽子。 车停稳后,吕知行明明坐在靠路边的位置却没有着急下车,堵得程羽西也下不了车。 吕知行非要等着司机师傅从后备箱拎出行李箱,又过来替他打开车门,才动起来。 他先是一条长腿往外一伸,踩在路牙子上,然后人转了半圈微微倾身躲开门框,另一条腿也踩了出去。最后他站在车外挺直腰杆,还扯了扯那根本没皱的t恤。 程羽西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吕知行一眼,艰难地用屁股在座椅上挪蹭到门前,毫无风度但是十分迅速地钻出车门。 吕知行虽然下车的姿势像个总裁似的,却还是自己从司机手上接过了行李,笑呵呵地拍了拍人家的肩膀,说:“师傅,我知道我们家宝贝儿长得好看,但您开着车老偷看客人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这次我就给您打差评了,希望您以后引以为戒。” 吕知行说完,扔下了脸色如极光般忽青忽蓝的司机师傅,一手拖着行李,另一只手往程羽西肩膀上一圈,揽住他大步走向机场大厅。 刚进机场的门,程羽西就一低头从吕知行的臂弯里退了出来:“别再那么喊我了!” 吕知行挑了挑眉毛,没有看他,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开始掏出手机付车费。 “哈喽,你在听吗?” “嗯……”吕知行轻哼着,低头在摁着手机,给司机师傅点了好评,才懒洋洋挑起一点眼尾看向程羽西。 “知道了,宝贝儿。” 第3章 比格受害者联盟 吕知行在学说话那会儿就这么喊他了。 最初是因为程羽西的妈妈总是宝贝儿宝贝儿地喊他。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年幼的吕知行一直以为程羽西的名字就叫“宝贝儿”。他有样学样地跟着喊,奶声又奶气。 后来随着程羽西长大,亲妈的母爱已经日渐凋零到连名带姓喊着都透着一股嫌弃。 可吕知行的“爱”依旧蓬勃,他会在调侃和捉弄他的时候,将这个称呼从箱底里拿出来,吹吹灰尘,喊上一声。 宝贝儿。 平日吕知行那么开玩笑,程羽西多半不会搭理他,喊急了也顶多是骂骂咧咧。 可如今终究是不太一样了。 这分明是非要在程羽西的痛点上蹦迪,用心之险恶简直令人发指。 程羽西决定在飞机上的两个半小时内绝不跟这个人说一句话。 不对,半个语气词都不给他。 吕少爷向来哄人不哄第三次,就从他道了三次歉的表现来看,今天已经属于超常发挥了。 意识到程羽西不搭理他,吕知行也不说话。飞机起飞后,吕知行放倒座位,戴上眼罩,一抿嘴一歪头——管你爱咋咋的,我睡觉。 程羽西翻开笔记本确认今日的行程。飞机起飞时间是国内的一点,到达关西国际机场t1航站楼是日本时间的下午四点半。 他在前一天就已经在手机上填写了两个人的vjw电子入境卡。通关时电子入境qr码要比提交纸质入境卡快上许多。 如果入境手续走得快,拿到行李后他们就能赶上五点四十五分直达奈良jr车站的机场巴士。这样就能省下坐电车转车的麻烦。一切顺利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能吃上车站附近的一家价格相对平民的怀石料理。 程羽西捏着笔,在5:45的数字上划了几个圈,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歪过头看向小小的飞机窗。 万米高空上只能看到纯净的蓝和白。一整块云层堆积在下方,是一望无际的乳色的海,看起来又绵软又暖和。 程羽西的视线不自觉地就从窗户飘向了旁边歪着脑袋爆睡的人。 吕知行原本抿着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一点,放松的上唇微微上翘。大概是刚刚舔过,他的双唇红润,带着点水色的光泽,像是刚刚偷吃了一片云朵,又像在向谁索求一个吻。 程羽西莫名觉得吕知行的样子有点好笑。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用食指向上摁了摁吕知行的下嘴唇,合上了他的嘴。食指蜷起,拇指的指腹贴着他的唇线滑动到了嘴角,很轻地碾了一下,抹掉了上面的唾液。 这时一位乘务人员走了过来给他们发黄色的入境小卡,程羽西冲着她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放在了自己嘴唇中间,无声地笑着,请求她别说话。 在发飞机餐的时候吕知行醒了,他们依旧没有说话。 吕知行都不需要开口,程羽西就替他选好了餐食和饮料,并放到了他的小桌板上。而吕知行也默契地从程羽西的餐盒里拿走他不喜欢的榨菜。 飞机餐结束后,广播通知飞机开始下降了,紧接着是一长串的下降前的要求: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关闭一切电子设备。厕所将在五分钟后关闭。 飞机上最后的半个小时,能做的事情一下子变少了。两个人又互相斗气不说话,只能无所事事地望向窗外。 机体开始下沉,淌过乳白色的云雾的海。紧接着视野忽然开阔,窗下出现了真正的墨蓝色的海,一些青绿色岛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上面,就像是深蓝色缎布上点缀着祖母绿宝石。天与海的尽头界线模糊,中间泛着一层淡淡的白,是锻布裙边上缝上的一层茸茸的毛边。 程羽西与窗户之间隔着一个位置。为了看风景,他倾斜着身子努力往窗户边凑,右手随意地搭在了旁边。 过了好久,程羽西才忽的发现这个姿势离吕知行很近,而自己的右手正好就放在了吕知行的膝盖上。 都是因为平常互相触碰得太多。 程羽西伸出右手搭在吕知行身上时,自己是浑然不觉。 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它在日积月累中逐渐沁入皮肤,沉进血液,钻入骨髓,最后化成一片混沌的潜意识。 我无论什么时候触碰你,都是可以的。 吕知行似乎并没有在看窗外,他的目光沉着,一直停在程羽西的身上。程羽西在感受到视线时,下意识扭头向他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触了一下后,同时扭转脑袋看向别处。与此同时,程羽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程羽西给自己设限两个半小时不同吕知行说话,前面两个小时毫无感觉地过去了,最后这半个小时却在度秒如年。 刚刚他在气头上,觉得跟吕知行哼一声都是浪费生命。现在气消了,便开始觉得自己有毛病。 这不是折磨自己玩吗? 快点降落吧。下了飞机就找个由头找吕知行搭话。他想着,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平稳地落了地,大阪的地面温度高达36度。从机舱走出去的一瞬,程羽西浑身被热浪冲了个透。他快步小跑了几步,从通道逃进机场内部,才在充足的冷气中松了口气。 吕知行比程羽西慢了几秒走了进来。 他身旁是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墙。这一天的天气很好,空气澄澈得像是一层高饱和滤镜,往远看去是界限分明的蓝天白云,海与远山,而近处的跑道上有飞机缓缓爬行。 在这一幅巨大背景下,吕知行背着黑色背包和吉他,披着阳光慢步行走着,像个正在环球旅行的流浪艺人。 他们顺着指示牌往入境通道走时,有两个姑娘跟在他们后面叽叽喳喳地嘀咕。 “哎哎,你看到前面那个男生了吗?背吉他的那个,好帅!” “我上飞机的时候就瞄到了。是真的帅。” 姑娘们兴奋地八卦起来时,对自己嗓门的音量简直是一无所知。 热情洋溢的夸奖都被一清二楚地听走了。 吕知行回过头,冲着她们咧开嘴,夹细了眼,露出热烈灿烂的一笑:“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后面两个小姑娘顿时住了嘴,齐齐捂住脸,嘻嘻哈哈笑着挤作一团。 程羽西“呵”地冷笑了一声,肩膀很短促地向上耸了耸,对着旁边无人的空气表演了一个白眼起飞。 吕知行从初中开始就很讨女生喜欢,但是程羽西很少将这些跟他的长相联系在一起。吕之行身上的闪光点很多,长相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第4章 何况程羽西看吕知行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已经很难从他身上判断出美丑。 谁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呢? 不过程羽西在电视上看到一些所谓的美貌杀人或是以神颜出圈的年轻男艺人时,总会莫名地苛刻。 他对那些人的态度一概都是:“就这?” “就这?”完了之后,他便会立刻补上一句:“吕知行比较好看。” 非要评价的话,程羽西觉得吕知行长得很标准,五官的排布严格按照了三庭五眼的比例,侧脸曲线也是符合面部美学的四高三低。眉目疏朗,鼻子挺秀,是受众很宽广的一类长相。 相较之下,程羽西觉得自己的长得就比较冷门了。 比起吕知行标致大气的长相,程羽西的五官生得很淡。浅的眉毛,细的鼻梁和薄的嘴,好像用热毛巾敷一下就能抹掉似的。 他脸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一双桃花瓣一样的眼,但因为高二用眼过度,没能逃过被眼镜雪藏的命运。三百度的镜片一盖,眼睛生生小了一圈,整张脸显得更加清汤寡水。 程羽西并不喜欢自己的脸,但在前一夜,当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泡进了吕知行那双亮而黑的眸子里,忽然莫名地就觉得喜欢了一些。 他的眼睛真漂亮,连带着自己那模糊的影子也一块好看了起来。 “你哼什么?”吕知行的声音将程羽西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你不同意吗?” “不同意什么?”程羽西抬了抬眼睛,看着他反问道。他们很自然地开始了对话,就好像刚刚的冷战从未发生过。 “不同意我很帅!”吕知行把帅字咬得很重,生怕对方听不出他的重点。 “我同意啊。”程羽西很真诚地回答了吕知行。他不闹别扭的时候,整个人便会散发出一种很安静清淡的气质,“不过她们都没有见过你最好看的样子,你自己也没见过吧?” 吕知行看着他,嬉皮笑脸的表情渐渐松了下来,甚至有些趋向于失神。 程羽西反而笑了起来,弯起眼睛,歪着脑袋,左侧脸颊凹出一颗浅浅的酒窝。 他只有一侧脸上有酒窝,并不常见,在露出某一种特定的笑时才会偶尔显现,就好像神秘莫测的海域上特定时间内出现的漩涡。强大的拉力将人卷入海底,等在那里的是诱人心魄的塞壬海妖。 程羽西紧追着吕知行的眼,很轻却一字一顿地说:“我见过。” 暑假里入境的人很多,得益于程羽西提前做好了攻略,他们用准备好的qr码比之前同行的人快了十多分钟入境。即使如此,也花了小一个小时。 程羽西在行李转盘前站着,一而再再而三地掏出手机确认时间。5点32分了。取上行李应该正好能赶上45分的机场大巴。 海关安检工作人员牵着只检疫搜查犬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那是一只比格犬,穿着水蓝色的小马甲制服,两只大耳朵随着小碎步的节奏左右晃动着。 豆瓣上有个很有名的小组叫比格犬受害者联盟,里面充斥着对比格犬痛心疾首又充满爱的抱怨。程羽西在想这么聪明好看的小狗,人们怎么能对它要求那么苛刻。 大概是看到了吕知行从转盘上把行李拖下来,工作人员牵着比格犬向他们靠了过来。 行李是程羽西收拾的,他特意查过入境禁止携带的物品,比如肉质零食,水果,种子谷物。所以他很确定箱子里没有什么违禁物品。 当搜查犬靠过来时,程羽西一脸无所畏惧,很贴心地脱下背上的背包让它嗅闻。 比格犬晃着它的大耳朵闻了闻程羽西的背包,又闻了闻吕知行的背包和吉他袋。然后围着他们的行李箱很仔细地转着圈上下嗅着。 程羽西在心里夸赞它真认真。可过了十多秒钟,小狗还在围着他们的箱子转。程羽西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在想:这未免有些太认真了。 下一秒,那小狗就在他们的行李箱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程羽西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立刻拧起了眉头,目光像闪电般向吕知行劈了过去。 而吕知行旁若无人,还在那夹着嗓子喊:“哇哦,卡哇伊~” 第4章 企鹅交通卡 他们被工作人员逮到了小房间里,接受开箱检查。 箱子一打开,程羽西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 里面莫名多了许多昨晚他们没吃完的零食,有且不限于瓜子,牛肉干,辣海带等,甚至还有一包加辣加臭的螺蛳粉。 海关工作人员客客气气没收了所有的肉类零食,又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口头教育,放他们走了。 从小黑屋出来,程羽西看了一眼时间,5点50分了。他仰起头,看着机场上方上横七竖八的金属杆,很深地吸了口气。 身边人无声地起了杀心,吕知行却毫不知情,他优哉游哉地将手搭在行李拉杆上,跟之前走在他们身后的两个姑娘道别。 “呀~又碰上了!小姐姐们旅途愉快啊。” 姑娘们哈哈笑着冲着他们俩挥了挥手。吕知行很有礼貌地摇了摇手,摇完后死皮赖脸地凑到程羽西旁边,问:“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啊,导游同志。” 程羽西面无表情:“下地狱吧你。” “你又生气了。”吕知行心情不错,没跟他计较,甚至还好心劝他说:“出来玩要开心一点。” “我生气是因为我想吗?”程羽西僵着脸,使劲地咬着后槽牙,字被咬得稀碎,吐出来是含糊的一团,“是不是你把零食塞进行李箱的?” “不是。”吕知行厚颜无耻地否认道,“它们趁你洗澡的时候自己偷偷溜进行李箱的。” “怎么?黄牛的尸体,向日葵的崽子,还有骨肉分离的田螺也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吗?” 程羽西语速很快的叱责却引得吕知行低声的一笑。 他笑得时候会习惯性地垂下眼睛,抬起手背遮挡自己的鼻子和嘴,看起来纯粹又率真。 他笑得程羽西没了脾气。 “笑屁!”程羽西刻意地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他摘下眼镜,从背包里掏出眼镜布,低下头擦拭着,说道:“这些东西不让带你应该知道的。你都出过那么多次国了,我才是第一次出国。” “日本这吃的清汤寡水的,我怕你馋。”吕知行把笑意努力地压在嘴角,伸手拿走了程羽西手里的眼镜,然后双手捏着眼镜腿替他戴了上去。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看着吕知行,任由他为自己戴上眼镜。他想起来了,行李箱里所有的小零食都是他爱吃的。而吕知行平常会吃的小鱼干一包都没有。程羽西想到这些,表情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来。 “你不知道有狗吗?” “知道。” “那你还带!!” “就是想试试今日份的狗鼻子灵不灵。” 程羽西不再说话了,他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如何建立豆瓣小组。他要建一个“吕知行受害者联盟”。 因为错过了机场巴士,他们不得不改乘坐电车去奈良。 程羽西在手机上开通了国际漫游业务,手机右上角的运营商名字不停地变换着,一会是softbank,一会又变成了au。机场里的信号很弱,谷歌地图转了半天都没有转出来。 吕知行扔下一句买饮料就失踪了,过了五分钟也没见人回来。 程羽西反反复复地刷新着谷歌地图的界面,烦躁地咬住下嘴唇。他平常没那么容易心烦意乱,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的情绪在大起大落之间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像是悬在半空中,摇晃着。 又过了一会儿,吕知行回来了,程羽西因为正着急查路线而没注意到他。吕知行一伸手就抽走了他的手机,往他手里塞了一张蓝色的卡。 是icoca交通卡。 程羽西捏着卡片,正反两面来回翻动着打量。浅蓝色的卡面上画着一个表情很大叔的企鹅,又丑又萌。 吕知行在程羽西的手机上摁了几下,将手机又还给了他,“wifi连好了。我们等下坐18点09分的电车,南海机场线转大阪环状线到奈良jr站下车。交通卡我已经帮你冲了五千日元,先暂时用着吧。” “哪来的wifi?”程羽西的眼睛从手上的交通卡跳到了吕知行的脸上。 “刚刚租的无线wifi,不限流量的。”吕知行从裤袋里掏出小小的长方体物品给程羽西看,“用的时候,别离我太远。” 程羽西看到手机里谷歌地图终于加载了出来,他在上面确认了一遍路线,正如吕知行说的一样。他捏了捏手上的交通卡,收进了背包里。 他忽然间就想要原谅他了。 “多远算是太远?”程羽西问他。 吕知行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看不到脸的距离,就是太远了。” 程羽西很浅地蹙了蹙眉毛,不以为然地说:“你转过身或者我转过身,就会看不到。” “我不会对你转身啊。”吕知行忽然笑了,“所以,程羽西,你也别转身背对着我。信号会变弱的。” 第5章 上电车时,程羽西发现吕知行落后了两步,回头看才发现他正在帮一个带着双胞胎宝宝的妈妈拎行李。 电车和站台上隔着一条不宽的缝,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只能先把婴儿车推到车内再回去取行李箱。 吕知行从她身边经过时,一个顺手就把她的行李箱拎了进来。那个箱子很大,他拉着手提把手,手背上青色脉络微微凸了起来。虽然程羽西知道箱子一定不会轻,但吕知行的动作很流畅,轻巧地一提,快速地跨过缝隙,小心地放落在地上。看起来轻而易举。 那位母亲连忙鞠躬道谢,并指了指吕知行,向自己两个宝宝嘱咐了些什么。程羽西猜测大概是要谢谢这位哥哥或者叔叔之类的。 吕知行弯下腰,看着并排坐在双人婴儿车上的双胞胎眨了眨眼,猝不及防地冲着她们做了个鬼脸。一个吓得立刻开始嗷嗷大哭,另一个被哭声吓一跳,慢了个一两秒也跟着开始嚎哭起来。 罪魁祸首顿时慌不择路地逃回到程羽西的身边。母亲苦笑着弯下腰哄孩子,还冲着他们摆摆手,向他们表示歉意。 吕知行仰靠着椅背上,手背掩住下半张脸偷笑。 程羽西知道他是故意的。 吕知行是个好人。他好得十分自我,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带着点混不吝的意味。 他会扶老奶奶百米冲刺闯红灯,也会一边恐吓司机一边给他点好评,还会帮母亲搬好行李后吓哭小朋友。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肆意妄为,反而显得他每一份好意都是出自一颗暖呼呼的真心,不图他人回报,也没掺半分虚假。 电车驶出车站后,视野蓦然开阔起来,先是一段跨海铁路,海景被桥两边的钢筋支柱割得粉碎,六点的阳光逐渐薄弱,海面是很深沉的墨蓝色,没有一点波光。偶尔会看到那么一只海鸟,披着金光,朝着另一个方向远走高飞。 很快海就被甩在了后面,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冲了过来。灰色楼房的一片接着一片,拥挤着一直蔓延到天边青灰色的矮山群。 日头终于滚滚落了下来,在灰白主调的画面上添上了一笔橙一抹金,还有很浅的一点红,与国内拔地而起的巨大钢铁森林大不相同,这里的矮楼群看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干净陈旧,沉默单调,却也温柔。 程羽西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轻微摆动,他到现在才第一次涌出了实感:这里已经是离家乡千万里外的异国他乡了。未知的旅途给他的大脑带来了兴奋的刺激,同时亦有恐慌和不安。 这个狭长窄细的国度此刻就像一所吊桥,四周皆是风景,却摇晃不止。 身边的这个人成了他唯一的倚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目之所及皆是一成不变的景致,程羽西的眼皮渐渐地重了起来。 满十八岁的第一天,他经历了一夜情,宿醉,争吵,暴怒,和无数次的心软。他十八岁之前的整段人生都没有这一天过得抓马。精彩之余,还有通身的疲惫。 坐在他们对面的双胞胎在车里互相玩在了一起,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忽然其中一个抱着另一个的脑袋,软软地啃了一口对方的鼻子和嘴。 在被周公抓走之前,程羽西在最后模糊的意识里想起他家里好像有一张照片。 不满两岁的程羽西双手抱着吕知行的脑袋,张着血盆大口,嘴唇和口水都盖在吕知行的鼻子和嘴上。而吕知行睁大了眼,面色平静,不哭不闹地接受了这位小朋友的强行亲吻。 程羽西忽然就相信了,昨夜的那个吻是由自己先开始的。 这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证据确凿了。 下一秒他便坠了下去,在梦的边境落脚,慢步行走着。两边是迅速后退的灰色楼群,前方是一望无尽的漫漫铁路。巨大的落日缓缓西沉进滚烫的烟尘,一半隐于地平线下,一半被纵横交错的电线割裂成大小不一的暖橙色块。 凌乱不堪的背景下,吕知行身穿着纯白衬衫,背脊挺拔,侧着身站于铁路的中央。夕阳下万物的壮美全都摔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而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目光却只向着程羽西而来。 程羽西望着他的眼,思考从未想过的问题。 是怎么就变得那么亲密的呢? 他们两人本来甚至不该会有交集的。 第5章 扶贫对象 以程羽西贫瘠的想象力,根本想不出吕知行家到底有多有钱。 他只知道他们家住的小区是吕知行父亲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 按照程羽西对富二代的刻板印象,吕知行的人生剧本应该是读完初中就去私立国际高中。除了学习常规的语数英,他还应该会做pre搞公益和玩马术。吕知行不用非要走高考赛道,他一定能申请上美国的常青藤大学,然后在美丽的西海岸喝正宗的冰美式,与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美国甜心约会,体验great again (再次伟大)的生活。 而吕知行身上的衣服牌子应该全是佶屈聱牙意味不明的字母,单品价格不会低于三位数,而他身边的朋友大概率会说着一半英文一半中文,邀请他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或是去马尔代夫游泳。 可现实中的吕知行仅仅满足了刻板印象的一小半。他的衣柜里确实有价格不菲的衣服,甚至还有两块价格不低于三十万的劳力士表,但他也经常会穿几十块的优衣库联名ut,和几百块的李宁球鞋。 吕知行有跟他一样的富二代朋友,他们会在寒暑假一块出国参加夏令营。在分道扬镳的时候,他的朋友们会回到有花园,游泳池甚至网球场的大别墅,而吕知行却会带着给程羽西的小礼物,回到程羽西家对门那个三室一厅的小公寓。 吕知行曾经收到过私立国际高中的offer,最后却选了跟程羽西一样上公立高中,跟他一块吭哧吭哧地游过题海爬上了高考的岸。 吕知行很少让程羽西感觉到他是个富家少爷,他身上既没有高人一等的精英气质,也没有挥金如土的浪荡不羁。 程羽西总隐隐觉得,在他阳光快乐的皮囊之下,那细密的骨缝里隐匿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慵懒和厌世。他不在乎这世间绝大多数事物。衣服只要是棉的,鞋子只要不硌脚,朋友只要处得来,便宜还是贵吕知行都无所谓。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的世界里才出现了优衣库,李宁球鞋,还有……程羽西。 再次睁开眼时,电车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建筑群隐藏在夜色里,万家灯火或快或慢地从窗户上划过,拉出一点的残影,像是贴着玻璃飞过的流星雨。 程羽西靠着吕知行的肩膀上睡着了,他醒来后不自觉地挪了挪僵硬的脖子。吕知行立刻往他的方向扭转脑袋,脸轻轻地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醒了?” “嗯。”程羽西扶着脖子坐了起来,头还是昏沉的。他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自己的眼镜被攥在了吕知行的手里。视线很自然地顺着吕知行的手滑了过去,他看到了吕知行手机停留在微信的聊天页面上,虽然看不清字,但是他认得那个聊天对象的头像。 “下一站就到新今宫了,我们要在那里转大阪环线。”吕知行把眼镜还给了程羽西。 “谢谢。”程羽西轻声道了一声谢,问:“翟家豪找你?” “你那近视眼是假装的吧?那么尖。”吕知行迅速摁灭了手机,塞进口袋里。 “他是不是又在问你在哪儿扶贫呢?”程羽西下巴往回收,低了一点头,戴上眼镜。 吕知行抬了抬眉毛,有些意外,“开天眼了这是。你怎么知道?” 程羽西张了张嘴,话已经碾到了舌尖,硬生生地被电车的广播截断了。他下意识闭上嘴,抬头看了一眼下一站的名字。 要到新今宫了。 电车驶进了站台,缓缓停住,广播也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是啪呲的一声。有稀稀拉拉的几名乘客顺次下了车。 程羽西站了起来,背包往单侧肩膀上一甩,不紧不慢地回答吕知行的问题:“因为我就是你的扶贫对象啊。” 他说完,先吕知行一步,一脚踏出了电车。 翟家豪是吕知行的富二代朋友之一,父亲是岭南那边的人,听说是做建材生意发家的。房地产总裁和建材商老板必然会经常打交道,所以比起其他泛泛之交,翟家豪算是跟吕知行玩得比较熟的一个。 这个人简直是纨绔的代名词,泡妞喝酒蹦迪开超跑一样不少。他比吕知行大一岁,去年进了美国的某个私立大学读大学,听说他爸给那个学校捐了一幢楼。 翟家豪曾到小区的公寓里找过吕知行,因此跟程羽西也打了几次照面。程羽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单细胞生命般纯粹的气质。俗称,没心没脑子。 他一看到程羽西就会咧着嘴笑,原来就很高的颧骨顶得更高了,“大佬,又在这里扶贫呢?”翟家豪自认为幽默地对吕知行开着玩笑,说完自己会哈哈哈地乐半天。 一点也不好笑。 第6章 他们刷卡出了检票口,走通道去改乘jr铁路的大阪环线。 吕知行拖着行李快跑了几步跟上了程羽西,叹口气:“唉……狗嘴吐不出象牙,就他脑子那点净容量,说不定还比不上狗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程羽西忽然笑了,他停了下来脚步,面向吕知行,抬手指了指车站的出口,“吕知行,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出去会到什么地方?” “会到新今宫车站外面。”吕知行一本正经地回答。 “从这里出去,会到全日本最脏最乱的贫民窟。”程羽西平静地告诉吕知行,“我没有跟他一般计较。他说的没什么毛病,你陪我一块玩,就是在扶贫。” 来日本毕业旅行是程羽西提出的。因为日本已经是他能支付的极限了。 然而比起阿尔卑斯的雪,北欧<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的极光,马尔代夫的海,此时此刻他们脚下的这处土地破烂不堪。 是名副其实的贫困之地。 吕知行微垂了一点眼睛,望着程羽西的脸,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思考。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抓住程羽西的胳膊,拖着他大步走向jr车站的入站口。 “你你你忽然发什么疯?”被猛地一扯,程羽西先是踉跄一下,又被吕知行托着手臂拉了起来。 “跑啊,离开这里就是脱贫了。”吕知行的手贴着程羽西手臂内侧的皮肤滑了下去,停在程羽西的手心里。随后五指回拢,拉住了他。 “你想多了,我们的目的地也算不上什么富饶之乡。”程羽西尝试了两次抽回自己的手,可他一动,吕知行便会更用力地攥紧他,捏得他生疼。程羽西一拧眉头,张嘴准备骂人。 吕知行站住脚,扭过头认真地念他的名字:“程羽西。你不是什么扶贫对象。你可是你妈嘴里的宝贝儿。是无价之宝。我才该是你的扶贫对象。” 程羽西半张的嘴又缓缓地合上了。他那很细的眉毛微微下沉,睫毛颤抖了几下,压着眼皮一块坠了下去。 啊……吕知行已经没有妈妈了。 沉默半晌,程羽西轻声说:“你捏痛我了。” 吕知行抱歉地笑了笑,手指松了一点,调整了一下位置,重新牵住他的手。 他们滴卡进站,在站台上没等几分钟,jr电车就到了。车门打开的时候,程羽西的手悄悄地从吕知行松松垮垮的手指间逃走了。 随着电车驶出了大阪,人造灯光逐渐稀疏,四周的夜色变得浓郁了起来。电车窗户上映着车内人的影子,要很努力的看透过去,才能隐约看到远山的黑影和月明星稀的夜空。 程羽西的视线钻进了玻璃上吕知行的倒影里,紧接着他视线缓缓下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在想,朋友之间可以这样随便牵手吗? 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总是牵着手的。 从居住的小区到小学门口,要过两条大马路。因此吕知行的母亲时常会嘱咐他们,要两个人牵着手一块走。 程羽西现在想来,这种要求实在没什么道理。说句晦气的话,要是真的有车撞上来,手拉手的两个人简直就像连着绳子的保龄球瓶,正好一次撞飞俩,上帝会在天堂打出闪闪发光的字幕:strike(全中)! 话虽那么说,年幼的他们还是严格地执行了来自大人的要求,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低年级的时候还无事发生,到了四年级之后周围便开始有男同学对着他们阴阳怪气,说他们在搞对象,还问他们会不会亲嘴。 最后吕知行忍无可忍把那个孩子给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提前了,程羽西记得那段时间吕知行的情绪异常暴躁,下手愣是没个轻重。程羽西自己也是个不靠谱的,假模假样地在一边拉架,实际上就只想趁乱踹上几脚。 结果那个男生浑身软组织受伤,硬是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吕知行一人承担了所有责任,差点被开除学籍。最后吕知行的父亲给人赔了一大笔钱,才勉强把这事情给盖了过去。 打架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吕知行的母亲就病故了。 偏偏程羽西很不巧地在同一时间段因为意外脑袋受了点伤,因此被困在医院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他没能陪在吕知行身边,也没能好好地安慰他。 出院后程羽西发现吕知行既不在学校,也不在对门的公寓里。如同人间蒸发了般,不知所踪。那段时间程羽西总隐隐觉得自己的父母对吕知行的事情态度很奇怪,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致保持了缄默不言。 他们将近一年多都没有见到彼此。期间没有联系,也没有消息。 两个人再次见到时,已经是快要升六年级了。 吕知行一个人带着行李重新住回了程羽西家对面,虽然每天都会有保姆阿姨到家里照顾他,但吕知行明显更喜欢往程羽西家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吕知行便成了程羽西家没有正式编制的孩子。 程羽西没有问吕知行那一年去了哪里,吕知行也没有说。 他们依旧每日一起上学。 只是,不再牵手了。 第6章 一米二双人床 7点15分。他们走出了奈良车站。 山风带着远古的草木香和野兽的呼吸袭面而来。 脚下水泥地还藏着白昼留下的暑气,就像是痴心人还惦念着浪子随处施舍的热烈一瞥。 腿边还是温的,鼻尖的空气却已经被吹凉了。 吕知行像个嗷嗷待哺的娃,缠着程羽西问:“我们晚餐吃什么?” 程羽西低头查询着地图,价格平民的怀石料理店已经过了开餐时间,他不得不重新再找个别的餐厅,“你想吃烧鸟,寿司,还是烤肉?” 吕知行双手揣在裤兜里站在身后,耷拉着脑袋看的手机,“都行,顺路随便找个店吧。”吕知行个子比程羽西高了小半个头,他凑近他时要略略弯一点腰,久了觉得累便很自然地将下巴搁在了程羽西的肩膀上。 “嗯……”程羽西滑动着地图,随便选了一家居酒屋,特意举起手机给吕知行看。吕知行没说话,从裤兜里抽出手,懒洋洋地比了个ok。 点了导航,程羽西后知后觉地发现吕知行的脑袋正搁在自己肩膀上。他抬手就是一巴掌,直直甩在了吕知行的额头上。 吕知行抽了一口气,抬起了脑袋,“嘶……你干嘛?” “摆摆好你的位置,朋友。”程羽西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一点距离,“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很尴尬。” “呵。”吕知行用鼻子哼着笑了,“睡都睡过了,这有什么好尴尬的。” “闭嘴吧你!”程羽西恶狠狠地扔下了这句话,抬脚快步走向并不明亮的主路段。他微微低着头。黏在地上的暑气好像慢悠悠地升了起来,炙烤着他的脸。 两个人在路边的居酒屋吃了一顿无功无过的烧鸟,拖着行李来到近铁车站附近的東横inn连锁酒店。打开房间门一瞬,程羽西顿时觉得晴天的霹雳砸了下来,两眼一抹白后又是绝望的黑。 这是一间小得离谱的房间,两个成年人同时站进去都会转不开身。 房间呈l型,走道旁边是一个很小的浴室。房间里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搁置着尺寸迷你的液晶电视。 床贴着带窗的墙放着。床头一小面墙刷成了跟窗帘一样的带着粉调的棕色。就像不会凹造型的人硬要把身子扭成s型,那点粉粽调在这个寡淡的房间显得尤为刻意。 然而这些并不是重点。 这个房间有且只有一张床,虽然概念上隶属于双人床的范畴,但实际宽幅撑死一米二。 吕之行扫了一眼房间,又看了看墙角的床,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笑,“看不出来啊,嘴上说着不要不要,房间订的双人床,半推半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我去找前台加房。”程羽西面无表情扔下这句话,扭头走出了房间。 在booking上订房间的时候,他并非不知道这是一间只有双人床的房间。只是那时候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家酒店一出门就是近铁车站,往左转就是奈良公园。在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住一晚上,两个人只要一万多日币,折合人民币五百块钱,甚至还附赠了一顿早餐。 贫穷的灵魂禁不起这样经济实惠的诱惑。 房间小怎么了,一张床又怎么了。又不是没一块睡过,挤挤就过去了。区区一点小困难根本不在话下。 程羽西按下预约键时的心路历程就是如此质朴且没出息。 他们确实无数次地同床共枕过。 吕知行房间有一张宽达两米的豪华大床,床垫好像是某瑞典品牌的手工定制款。就好像占了那床一半股份似的,程羽西有事没事总要在吕知行家里过夜。别人打秋风通常是为了蹭饭吃,程羽西是为了蹭床睡。 巨大的落地窗外春夏秋冬四季变换。那张床上不停变换着厚薄的四件套,全都与他有过肌肤之亲。 第7章 然而一块睡过和“一块睡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程羽西一心想睡的只是那张他一辈子都睡不起的床。 而不是床的主人。 到了服务台前转了一圈,程羽西又灰头土脸地溜回了房间。暑假是旅游旺季,他们check in的时间又不算早,当日已经没有剩余的客房了。 回到房间里时,吕知行正在洗澡。而程羽西站在浴室门口的窄道里,无声地望着床愁眉苦脸。 浴室的门忽然“啪”地打开,吓得程羽西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猛地退了一步,狠狠地撞上了旁边的墙,五脏六腑都齐齐跟着颤了一下。 “呃……”程羽西闷闷地哼了一声,捂住自己撞疼了的胳膊。 “哟,您这是遛弯回来了?”吕知行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程羽西抬了一点眼睛,又急急忙忙地低下头,“你又不穿衣服!!” “洗澡穿什么衣服。”吕知行歪着脖子用毛巾胡乱擦拭着脑袋,“你眼睛往我身上乱飘,我都还没报警呢,你反而喊上了。” “你出去裸奔一个试试,你看警察抓的是谁。” “可是我没有出去裸奔,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吕知行说着,挑了挑眉尾,一半挑衅一半调戏地笑,“你的房间呢?” 程羽西立刻抬起脸恶狠狠地瞪向吕知行,却被吕知行劈头盖脸地扔了条浴巾盖住了脑袋。下一秒吕知行的手就隔着浴巾盖了过来,落在他的头上很轻地揉了揉,“没房间了吧?一起睡呗。” 程羽西从浴巾下方的空隙看到了吕知行湿漉漉的脚踝。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小腿滚了下来,在脚踝凸起的骨头处绕了个道后掉了下去,沁进地毯,成了一颗无声的棕色水渍。 吕知行看程羽西陷入了无反应的状态,便不死心地接着说:“只要你不先对我动手,我保证规规矩矩。” “吕知行。”程羽西很深地吸了口气,连名带姓地喊他,“我准备要动手揍你了,你最好跑远一点。” 吕知行笑出了声:“哇,我好怕!”他退了一步,转身回到了床边,打开行李箱开始翻找衣服。 程羽西扯掉脑袋上浴巾,看也不看他,一头钻进了浴室。 他们无数次共享过一张床榻,但却是第一次一块躺在在那么狭窄的床上。 程羽西侧着身子背靠着墙,极尽全力地缩在边角,几乎是要睡到墙壁上了。但是这样的姿势不可避免的是他的脸一定会面向吕知行。 房间里一团漆黑,只有很少的一点光亮偷偷摸摸地从窗户溜了进来,落在心虚的人脸上。 吕知行根本不理程羽西,一只手折着枕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放在身侧舒舒服服地摊着,心安理得地霸占程羽西让出的位置。 这么一直板着身子侧躺确实是累人。没过多久程羽西就投降认命了。 他翻身趴倒在床面上,肩膀压住吕知行的手臂,脸紧贴着枕头却还是冲着吕知行的方向。 吕知行偏过脸,眼里夹着一点笑看向他。 他们两人一个趴着一个平躺,身体朝着不同的方向,脸却面对着彼此,安静地对视。 程羽西缓慢地眨动双眼,忽然说:“你的眼睛长到太阳穴上去了。” 没头没尾,没有逻辑,没有道理的一句话。 “你已经厌弃我到了要口出恶言的程度了吗?”吕知行的眼睛微微眯起,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即便两人都身处于黑暗中,程羽西却觉得看得很清楚。这张脸他太熟悉了。眼睛看不清的,脑子自己就帮忙补上了。 “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能看得那么开?”程羽西终于还是问了他一整天都没有敢开口的问题。 只有我吗? 在乎我们俩的关系的人只有我吗? 吕知行拥有着绝大多数同龄人没有拥有的东西,财富,资源,样貌,还有本身就很优秀的自己。他不在乎,因为他总有得选。 他的人生是真正的旷野,选择支多得像野火烧不尽的草。 程羽西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住在隔壁的,触手可得的,很便宜的朋友。 是其中的一根,最不足挂齿的小野草。 吕知行摆正了脸,看向天花板:“我不是看得开,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像以前一样。”程羽西依旧盯着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了。 “这世间的情事哪有那么多规则。神话体系里很多夫妻都是亲兄妹,但人们却觉得他们创造了人类。”吕知行正经不了两秒钟,又开始胡说八道。 “亚当和夏娃可不是。”程羽西一板一眼地辩驳着。 “夏娃是亚当的骨头变的,是物理意义上的骨科关系。” 好特么有道理,程羽西差点就要被说服了。他砸吧了一下舌头,说:“这里的隔壁就是春日大社,是古神的领域。你在这里嚼神仙的舌根子,也不怕遭天谴。” 吕知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又转过头面向程羽西,褪掉了那一层油腔滑调,认真地问:“程羽西,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程羽西的睫毛抖了一下,清秀的眉间挤出一道很小的褶。 他不知道。 “你看,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吕知行将垫在脑袋下的右手抽了出来,伸向了程羽西,用食指的指背掀起了一簇即将落入他眼睛里的碎发,“睡吧。等你想出来了,就告诉我。你永远可以在我身上得到你想得到的答案。” 程羽西没有再说话,在吕知行直视的目光中闭上了双眼。 他很难判断吕知行的话里的真假比例。 这个人很会说好听的话,总带着几分风流几分暧昧几分不正经。程羽西不止一次在学校里看到吕知行把姑娘逗得扑在他肩头咯咯直笑,也听到过他带着滑溜溜的尾调喊他的男性朋友“靓仔~” 可偏偏他在自己的面前,又总笑得像幼童般天真无邪,好像每一句话都有真情流露。 就像是算一道数学题,把吕知行那几分的风流,暧昧和不正经放在一排,加减乘除,平方开方,兴许能算出他有几分真心。 可程羽西还算不明白。 我得自己去找答案。程羽西想。 在这块陌生、未知的异国土地上,他会挖出他想知道的答案。 程羽西睡着时,吕知行还醒着。程羽西睡前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睡着后又习惯性地挨了过来。他侧躺着,头抵在吕知行的肩膀上,细软的黑发落进了吕知行的衣领。 吕知行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帘的缝隙,偷偷看着一抹月色。他眼里没有光亮,嘴角也微微下垂。 很久过后,他无声地叹了气,偏了偏头,脸贴在程羽西的头顶,闭上了眼睛。 无论是清冷幽静的月光,还是来自神域的夜风,统统都被狭小的玻璃窗关在了外面。 他们以一种近似相拥的姿态,彼此依靠着,一同走进了这座古老小城的良夜。 第7章 可遇不可求的你 吕知行比往常醒得早了一些。 他很少会睡这么小这么硬的床,一起床便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痛殴了一晚上,浑身上下都在痛。 在他身边的程羽西裹着被子蜷缩着,依旧在熟睡。吕知行垂着眼,细细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吕知行一个人走出酒店时,刚刚过了六点半。 风是微凉的。清晨的潮气黏上了他的鼻尖,混合着植被和泥土的气味。夜色刚刚褪去不久,阳光也像没有完全苏醒般懒洋洋地斜躺在地上,不太热情。 面前的主干道上已经初现车水马龙的端倪,东亚人民的起早贪黑的勤奋可见一斑。 吕知行向左边奈良公园的方向眺望而去,能明显看到人造建筑逐渐减少,草木逐步增多,连成一整片苍苍的绿,由近到远,从低到高地蔓延到了尽头,涂满了一小块天空。路的尽头是春日山,白色的雾霭还缠着山头,并没有完全散去,但看起来时间所剩不多了。 跨越了千年的原始森林趴俯在那里,巨大丰盈的墨绿色身躯中藏着古老幽静的神社,化身为花鹿的神明使者,以及不停轮换了千万遍的白昼与黑夜。 在奈良县这片古老的地域里孕育了日本史上的第一个皇都。比起隔壁声名大噪的平安京(京都),奈良乡野原始,远不够精致动人,就像曾经在这里执政的两任女天皇一般,透着一股有名无实的平和。 然而吕知行却是喜欢这的。 这里人的气味更少,神明却更多。 吕知行在附近粗略地转了一圈,并没有走远。他没有带移动wifi出来,担心程羽西醒来后联系不上他,不到七点就又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时,程羽西还没有醒。吕知行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等他,发现翟家豪又给他发了好几条信息。他现在人正在国内过暑假,明明每天跟狐朋狗友混在一块,言语之间仍透着寂寞无聊,好似灵魂深处都生出了真菌的菌丝白毛。 第8章 【大佬现在到哪里了?】 【我明天也飞去找你们玩玩咯。】 【人呢?】 吕知行很不客气地在对话框里打下了个言简意赅的【滚】 意外的是,翟家豪立刻就回了信息。以翟家豪的个性,吕知行宁愿相信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了,也不信他能起得那么早。他几乎不用转脑子就知道这人多半是刚刚结束了夜生活。 【咁无情?日本这么便宜,我都可以请你和程玩呐~程一定会开心。】 光是看字面,吕知行仿佛已经能听到翟家豪夹杂着一点粤语的口音,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回复道:【人家不需要你请,以后少拿他开玩笑。】 翟家豪发送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omg....u don't luv me anymore.what do you even see in him (天啊,你已经不爱我了,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呀?)】 吕知行冷哼了一声,迅速地做出了回答。 【everything】 兴许是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吵醒了程羽西,他蹙了蹙眉睁开了一点眼。 吕知行站了起来,没有再去管翟家豪不停发来的信息轰炸。他爬上床,拉开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的窗帘。 晨光淌了进来,黏上每一颗独自起舞的尘粒。吕知行的眸光随着一束金光一块投到了程羽西的脸上,是同样的寂静又无声。 等到程羽西迷迷糊糊地支起半个身子,吕知行才用手拨开程羽西脸颊上的碎发,笑着对他说了“早安”。 两个人在酒店吃了顿没什么滋味的自助早餐,然后迅速的收拾好行李退了房。 他们把行李箱寄存在车站的寄存柜里,沿着主干道,徒步往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的方向走去。 随着建筑群的褪去,草坪树林依次出现,在阳光下呈现出各种深浅不一的绿。 目之所及皆能看到鹿的身影,它们懒洋洋的躺在马路边,以一种守株待兔地姿态等待着游客的投喂。 他们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右转,路的左边出现了一个褪了色的陈旧鸟居,他们一脚迈了进去,正式踏入了神的领域。 这是一条很长的碎沙石步道,两边有着两条不窄的排水水渠,总能看到个把身材娇小的雌鹿窝在里面避暑。 走了一段路后,左侧的树林已经将主干道的车辆和建筑全部遮盖住,右侧是则出现了一块很大的草坪。虽然才刚过八点,却已经有很多游客聚集在草坪上面与鹿互动玩耍了。 “奈良好质朴。”吕知行抬眼看了看头顶遮天盖日的绿荫,忽然说道。 “嗯。但是它也曾是名副其实的皇都。飞鸟时代和奈良时代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一片。”程羽西低头摆弄着微单相机,不急不缓地说着。 春日大社的鸟居正对着平城京的宫殿。建御雷神身骑仙鹿而来,以守望的姿态,默默无言地望着藤原一族在政治权利的风暴中心,搅弄着诡谲的风云。 时间再往前走一点,年轻的圣德太子向着对岸大陆那古老强盛的国家掷去憧憬炽烈的一瞥,一个以飞鸟为名的时代便悄然揭开序幕。 日本历史远不及中国那般厚重漫长,但奈良却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故事质感,它的古朴和天然完完整整地攒了下来,没有被现代的人类社会侵蚀,连风都好像来自千年以前。 “唉,这些个古城古镇的,没点卖义乌小商品的商业街感觉不是那个味儿。”吕知行调侃道。 程羽西万分嫌弃地扫了吕知行一眼,扭头望向了右侧的草坪,没接他的话:“我可以去那边拍几张照片吗?” 吕知行点点头,伸手去帮他拎背包。 程羽西喜欢拍照,这是他为数不多需要金钱支撑的兴趣爱好。他手里的a7m4相机是吕知行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配了gm的fe24-70的变焦镜头。 吕知行几乎从没有给他送过这么贵的东西。 他了解他。 程羽西不喜欢让他们之间的贫富差距成为距离。 他不想要施舍。 他想要永远互相平视,永远势均力敌。 然而这次也许是被十八岁生日的气氛麻痹了神经,程羽西没有推脱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并无比坦诚地露出了高兴的神情。 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程羽西给予吕知行的东西,这些钱财换来的物品不过是九牛一毫。 可惜,这些浅显的道理程羽西并不明白。 吕知行明白。 也只有吕知行一个人明白。 程羽西问吕知行为什么他能看得那么开。吕知行隐藏起苦笑敷衍了他。 哪有什么看得开,他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程羽西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而吕知行绝不允许他们后退成陌生人。 他只能硬咬着牙强行将他们俩的关系摁在原地。 吕知行抬眼向程羽西望去,他正站在草坪中间的一棵树下拍摄一只亚成年的雌性小鹿。 他们身后的兴福寺传来了悠远的袅袅钟鸣。 咚——咚—— 程羽西挺直腰背,扭过头向后望了过去。风自春日山的方向吹了过来,掀起了他的刘海和一点衣角。那只亚成年的小鹿无声无息地向他靠了过来,伸长脖颈,犹如亲吻般嗅了嗅他垂在身侧的手心。 大片大片的白金日光落于他的身后,一种神性的美在他的身上生根又发芽。 吕知行远远的凝望着程羽西,在祈福的樊钟声中无声地祈祷。 祝福他的竹马,他的挚友,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祝福他的救命恩人。 祝福他可遇不可求的爱人。 第8章 祝他们友谊长存 他们沿着步道继续向着春日山的方向行走着。草坪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两旁的树木愈发密集,浓郁的绿色遮天蔽日。 自奈良时代以来,春日山就实行了禁止砍伐狩猎的禁令。千百年来竟不曾因为政权更迭而被废除。也正是因此,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才有幸窥见这片古老森林最原始的样貌。 经过了万叶植物园步道两侧开始出现了石制的灯笼,墨绿色的青苔安静地趴在上面。流淌的岁月在石头上留下陈旧的灰调,而森林的潮气却又留下了斑驳新鲜的绿。 他们依旧时不时能碰到鹿的身影。 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主道附近的雄鹿都被割去了鹿角,而越往原始森林走去,保留着鹿角的雄鹿就越来越多。它们看向人类时,眸子里盛着平和,却又拥着一种高贵。它们是神的使者,是这片森林的绝对王者。 “许多人会误解奈良的小鹿讨食时低一下头是在鞠躬,甚至会夸它们有礼貌。”吕知行盯着一只雄鹿看,“太讽刺了。鹿低一下头的意思其实是:再不给吃的,我就要揍你了。” “人类喜欢脑补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程羽西举起相机对着吕知行拍了一张。在显示屏里确认照片时,程羽西忽然想,他一直觉得与吕知行关系亲密,会不会也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吕知行无声无息地绕到他的身后,扫了相机上的照片一眼,“我说……你这么一直盯着我的照片看,很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程羽西有些心虚地关掉了相机,手不自然地扯了扯书包带,迈开腿往前走去,“我没有在看照片,我只是在发呆。” “想什么呢?”吕知行随即跟上了他的脚步,并排走在他的身边。 程羽西低下头,盯着脚下的路说:“没什么。” “不是在想我吗?” “想你二大爷!!”程羽西偏头瞪了他一眼,又低了下去。 “我二大爷结婚了,可不能乱想。”吕知行弯了一点腰,歪着脑袋挤进了程羽西放得很低的视线里,他咧嘴笑着,说:“你还是想我吧。” 说完之后吕知行就迅速往前跑了两步,躲过了程羽西气急败坏的一脚。 两个人在步道上追逐打闹了一会儿,在又一个鸟居面前齐齐停下了脚步。再往前就是真正的神明居所了,吵吵闹闹显得太过不敬。两人默契地休战和好,一块走了进去。 参道陡然变窄。石灯笼在路边两侧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它们非常沉默,却坚定带着信徒的祈福,跨越了千百年的风雨。 “这里据说有3000座灯笼,每年八月中旬的时候,就会全部点燃。”程羽西在手机上查询着关于春日大社的信息,兢兢业业地担任着导游的工作。 “春日大社供奉着谁啊?” “我记得好像是有四位。”程羽西用拇指滑动的手机屏幕,看完之后开始笑,“名字好烫嘴。” 手机上显示着一排繁体汉字,分别是武甕槌命,経津主命,天児屋根命,比売神。那些名字拗口生僻,倒是很符合神的特性。 吕知行探着脑袋粗略地浏览了一眼,说:“居然一个神社里供奉四位主神。他们不会打架吗?” “天儿屋根命和比卖神是夫妻。而武瓮槌命和经津主命……”程羽西低着头滑动着手机,“是两位战神,据说并肩作战过,关系特别好。即使是在别的地方,他们俩的神社也总是面对面的。” 第9章 “喔~”吕知行听后抬了抬眉毛,夸张地表演了一番恍然大悟。 程羽西立刻就知道他脑子里没装什么好东西,使劲瞪了他一眼:“神殿前面可不要乱说话啊!” 吕知行眯起眼笑,说:“祝他们友谊长存!” 人家神仙还用得着你来祝福?? 程羽西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了一圈,什么话也没说。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上了两段不长的台阶,白墙红柱的建筑便从隐秘幽绿古林中显了出来。 红和绿的撞色让这座古建筑凸显出一种扎眼的美。 门前有一座鹿的石像,石像前是每座神社都会设置净水池。两个人一块在上面洗完手后,程羽西指了指鹿的石像说:“传说中,武瓮槌命奉天照大神的命令,骑着白鹿到了此地,从此便驻守在了这里。” “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鹿啊。”吕知行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微微抬头看去。 “嗯……你要听哪种解释?神话故事还是唯物主义?” 吕知行歪了歪头,说:“都听听。” “故事里确实是讲了白鹿降临到了此地,带来了鹿群的繁荣。但其实我觉得,千年以前鹿群就已经生活在这里了。古人们过来看到那么多鹿,就编造了许多故事,也就成了我们现在听到的神话。是物质决定意识。” “真棒,马克思听了在天堂也得直呼666。”吕知行对他竖起大拇指。 程羽西偏脸瞥着他,不为所动:“人家马克思不说中文。” “那说six,six,six?” “人家德国的!!!” 吕知行轻轻笑了一声,问他:“所以,你不相信神明吗?” “现代科学是从神学中发展出来的,本质上也是一种宗教信仰。神明也可以说是古人的科学。” “你并没有回答问题。” 程羽西很淡地看了吕知行一眼,将脸转向大殿的方向,神情平静地说道,“我信。他们看起来很美。你呢?” “我也信。”吕知行说着,往殿内走去,“我只是不信他们还爱着人类而已。” 他们从南门走进了御本社,四周的回廊里吊满了黑铁色的灯笼,左侧是长满藤蔓的架子,听说五月份会开满紫色的紫藤花。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无论是花还是灯笼,都没有机会窥见它们最美的模样。 在服务台购买的参拜券,根据上面地图的路线指示在神社里绕了一圈,最后他们走进了一间全黑的屋子里,里面有看了无数盏被点亮的灯笼,算是堪堪弥补了无法看见这座山上点亮三千明灯的遗憾。 在黑暗中,吕知行站在一盏灯笼面前,双手合十许了个愿。灯火微弱,只照亮了他一小片脸。 程羽西看着吕知行,莫名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小块的悲伤影子。 他明明不信神明在爱着人类,却看起来无比虔诚。 从春日大社下来之后,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他们又顺路到了隔壁万叶植物园去看了一圈。 因为不是花期,植物园只有大片大片的绿,不过一面人造小湖增添了一些不少情趣。矮树的枝叶垂进了湖面,落下一片潮湿的影子。程羽西不由得想起来新海诚的言叶之庭。 两人从植物园出来后已经快要十二点了,程羽西在路边找了个墩子坐下来翻看笔记本。 接下来找个地方吃饭,再到东大寺去参观之后就可以坐近铁线前往京都。如果的时间还早,应该赶得上去稻荷大社参观一趟。 程羽西斜斜地咬着笔,扭头在背包里翻手机。忽然一个冷冰冰的物体忽然贴上了他脸上,冻得他一激灵,他像只受惊的猫似的嘶了一嗓子。 笔在他张嘴抽气的一瞬掉落在地面上,咕噜噜地滚到了一双运动鞋边,在上面温柔地碰了一下,停了下来。 吕知行弯下腰捡起了笔,跟冰大麦茶一块递了过去。 “我们吃饭去吧。”他提议道。 程羽西用手背抹了抹刚刚被冰水蹭到脸上的水渍,接过吕知行递过来的东西,“你想好要吃什么了吗?” 吕知行短促地一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麦当劳。” 程羽西眉毛向上抬了一点,“你千里迢迢到日本就吃个麦当劳?” “这边菜单跟国内不一样。”吕知行解释道。 “比国内好吃?” “比国内难吃。” 吕知行的话音刚落,程羽西的脸就皱起来了,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一边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边对眼前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心。 看着程羽西扭曲且微妙的表情,吕知行笑着露出了两排大白牙:“重点在于便宜实惠,量大管饱。走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近铁车站附近的商店街,吕知行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义乌小商品。他在这里的daiso百元店里买了一个鹿角发箍,并不顾程羽西反对的目光,立刻便戴在了头上。 正是饭点的时候,麦当劳里排了两大排的长队。吕知行让程羽西先上二楼占位置,自己则在一楼用下好的app点单和等餐。 程羽西走上楼梯,又回过头看了看吕知行。他个子很高,再加上一个鹿角发箍,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就在刚才,程羽西心里还揣着一点不安,他担心吕知行是因为考虑到他囊中羞涩才屈尊纡贵地陪他一块吃廉价快餐。可看到吕知行买下义乌小商品并兴高采烈地戴上时,程羽西又觉得,他好像是真的想吃麦当劳。 吕知行像是感受到了程羽西的目光似的,他一抬眼便看了过来,然后眼睛眯起冲着他笑,填充着棉花的鹿角跟着他的脑袋一块在摆来摆去,却像是软绵绵地撞在了程羽西的心脏上。 程羽西有点慌乱地冲他摆摆手,一扭头,抓着扶手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一到二楼,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 程羽西怔了怔,他扭转脑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客人们坐在三角钢琴周围的餐桌椅上,吃着的确实是带着m字样的汉堡和薯条。 他确认自己确实是在麦当劳里面,并没有穿越到什么高级餐厅里。 麦当劳配三角钢琴? 然而很快,程羽西就明白过来了。他在钢琴周围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吕知行根本就不是来吃麦当劳的,他就是带他过来看这种奇怪的搭配的。 等了不到十分钟,吕知行端着托盘上来了。他把托盘和书包往桌上一搁,对程羽西说:“要慢慢享用哟。” 说完吕知行转身抬脚走上了放着钢琴的高台,面向四周的观众,手虚虚地搭在琴上:“ladies and gentlemen, this piano piece is dedicated to everyone present, as well as to my most important friend. i hope you all have a wonderful day.(女士们先生们,这首曲子送给在座的每一个人,以及我最重要的朋友。希望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吕知行一共弹了三首曲子,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梦幻曲和月光。 程羽西一共吃了三样东西,鸡蛋汉堡,薯条和可乐。 吃着廉价的西式快餐,听着让人觉得很贵的古典音乐。世界的参差在此地此刻达到了完美的和解。 love and peace。 吕知行演奏结束后,在食客们捧场的掌声中鞠躬下了台,坐到了程羽西的对面。 程羽西在他回到座位前帮他把汉堡的包装拆开,薯条和鸡块摆到他方便拿到的位置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钢琴的?” “早上遛弯的时候看到门前有块广告牌写着这是一家有钢琴的麦当劳。”吕知行坐了下来,笑眯眯地咬了一口汉堡,问他:听得开心吗?” “还不错。”程羽西说。他一只手搁在胸前,一只手拖着下巴,看上去像个坐姿很乖的小学生。 吕知行点点头,又咬了一口汉堡:“抓紧时间多开心一会儿。” 程羽西的眸光一沉,放下了托下巴的手:“你又干嘛了?” “嗯……”大概是为了防止程羽西暴走掀了托盘,吕知行把食物都往自己面前拢了拢。他慢悠悠地嚼完嘴里的食物,咽下。 “我把你今晚订的京都住宿给退了。” 第9章 stay gold 一直以来,程羽西用的app登的都是吕知行的账号,因为他的账号里绑定了信用卡,国际旅行的时候用起来会更方便。 然而坏处就是,吕知行若是想要干些什么,只要登陆自己的账号就可以为所欲为。 程羽西的眉间挤出了一点褶子,他的脑子里有一座沉睡的火山,正腾腾冒着青烟。但是程羽西依旧劝自己要冷静,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殴打刚刚表演结束的艺术家。 他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条僵硬紧绷的线,“你订了别的了?” 吕知行摇摇头,理直气壮地说:“没有。” 程羽西抽了一大口气。暑假期间是旅游高峰期,住宿如果不提前预定,就很难订到合适的住所。他试图努力地去理解吕知行的脑回路,发现根本就是徒劳,“你打算今晚让我们露宿街头吗?” 第10章 “我今晚的订了,还在奈良。”吕知行将最后一点汉堡皮塞进嘴里,喝了一口可乐。 “那明天的呢?” “明天的没有。” “那请问有什么不一样吗?明天不还是得露宿街头?” “有大把住的地方啊。”吕知行掏出手机,单手划拉了几下,翻转屏幕过来给程羽西看。 程羽西往上面一眼,更生气了:“这尼玛一晚上四五万日元!我把自己卖了也住不起!” “唉,你先别生气。说了出来玩要开开心心的。” “我开心你大爷!” “我大爷挺开心的,你怎么老惦记着我们家亲戚。” “啊……”程羽西痛苦地低头抱住后脑勺。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脑袋里已经一滴脑浆都没有了,全是岩浆。 吕知行淡定地看着程羽西,咬着吸管吸得滋滋响。他喝完了可乐,晃了晃里面的冰块,问程羽西:“走吗?不是要去东大寺吗?” “滚去找你的亲戚们一块去吧!”程羽西头也不抬,冷冷地骂道。 置气归置气,不能跟景点过不去。 虽然骂骂咧咧,程羽西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块去了。 在参观东大寺的行程中,程羽西逛得十分心不在焉。他仰着头看着那座高大15米的青铜制卢舍那大佛,心却静不出一点禅意。 他并不是第一天认识吕知行。 吕知行向来就是这般模样。 吕知行偶尔会想一出是一出,而且行动力高得可怕。 他想到什么立刻就会着手去办,虽然并非百分之一百成功,但他多半都能完成得很好。 他会为了玩一个没有汉化的恐怖解谜rpg游戏,花了半年考日语n2证书。 也会因为程羽西随口说了一句喜欢某首吉他伴奏的歌,第二天就买把吉他回来学。 有时候程羽西甚至会觉得他有些用力过猛。 然而他那些努力换来的成果却经常被随意地搁置在一边。拿到语言成绩却放弃免费的短期交换留学,明明会吉他弹唱却拒绝所有上舞台出风头的机会。 就好像,于吕知行而言,每一个明天都是世界末日。他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做各种事情,只是为了不留下任何遗憾。 他的生命在此处割裂,一半淡然置之,一半向死而生。 可是吕知行的随心所欲,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程羽西的麻烦。 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的攻略,现在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 程羽西并非死板到不接受调整行程,只是吕知行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实在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寺庙里弥漫一股很淡的焚香的味道,程羽西缭绕的烟雾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要做到心平气和地跟吕知行一块玩,怎么也得出家修行个几年。 另一边吕知行也兴致平平,他很随意地望着大佛,开始没话找话。 “参加夏令营的时候,有个日本朋友是东大寺男子学园的学生。他告诉我他的学校是这片地区最厉害也是难考的私立初高中。”他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在日本佛教寺庙和基督教会都非常有钱,底下设立了很多私立学校如今都成了名校。” 程羽西原来并不是很想理会他,但是他又有些好奇,便板着脸问:“非常有钱是多有钱?” “堪比财阀。” 程羽西听后,更想皈依佛门了。他不自觉地向四下望去,想看看有没有哪个服务台能报名剃度出家的。 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却还是被吕知行看出来了,他很不客气地泼了程羽西一头冷水。 “你别琢磨了,这里的寺庙是世袭制。不是随便谁出个家就能分到肉吃的。” “啧。”程羽西砸了下嘴,心里只觉得更气了。 从东大寺出来,他们回到车站取了行李。吕知行打电话给了旅店约了接送车。 车子没多久就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司机师傅利索地从驾驶室下来,向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 吕知行习以为常地冲司机师傅点了点头,将行李递交到司机师傅手上,一矮身钻进了车厢里。 而程羽西却在一边受宠若惊地瑟瑟发抖。长辈向他鞠躬行礼,他那尊老爱幼的美德和骨瘦如柴的钱包都有些承受不住。 直到吕知行车内探了半颗头出来催促他:“愣着干嘛呢?上车呀。” 程羽西才如梦初醒般跟着一块上了车。 此时正是最热的午后,在外面里逛了一整圈,程羽西觉得又热又燥。兴许是车上冷气充足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毛都被吹顺了。 程羽西扭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吕之行,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吕知行的擅自做主,但真正让他放弃生气却是别的缘由。 “你昨晚是不是睡得不好?”程羽西忽然问道。 “实话说,有一点。” “抱歉。昨晚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妥当。不过你退掉的那个京都民宿其实挺宽敞的。” “我换旅店不是因为这个。”吕知行手肘曲折着搁在车窗框上,虚虚地撑着一点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我只是忽然想给你看些东西,住这里方便一些。” “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又不会不同意。如果是昨天约明天的住宿,兴许能找到更合适的。” “昨晚那个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今天一大早的我又想不起来。”吕知行的解释多少有点死皮赖脸,他说着,微微偏过头朝着程羽西笑了笑,说:“我擅自取消了你的预定,今晚的住宿算我请你的。你算账的时候就不用跟我平分了。” 程羽西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连同想要说的话一块被舌尖抵在上颚。最后无论是话还是空气,都化在了嘴里。他喉结滑动,话被吞进了肚子里。 车子行驶在盘山的公路上。程羽西无声地扭转脑袋望向窗外,他看着枝繁叶茂的树海向后跃去,翻涌起一层层绿意盎然的浪。 这是一家坐落于半山腰的新日式旅店,外墙的装修是原木自然的风格,非常适合隐匿于山间。 一走进房间,先跳入眼睛里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落地拉门,外面接着阳台,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绿。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原木色的床板,白色的四件套。 阳台前面摆着一张专用于观赏山景的沙发椅,而阳台另一侧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泡浴木桶。 程羽西用鼻子在阳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山间清澈的空气,混着草木和阳光的香味,还有……人民币的芬芳。 “这是哪儿?”程羽西扭过头,看到吕知行正背着他的木吉他,向他走了过来。 “若草山。”吕知行停在程羽西的身后,目光投向了外面广阔的山景,他用手松松地撑在程羽西旁边推拉门框上,像从背后将他环了起来。 “若草山不是应该从奈良公园那边爬上去的吗?” “那边是徒步登山道,五点之后就关闭了。”吕知行用另一只手拉了拉肩膀的吉他肩带,说:“走吧。我们到山顶看看去。” 他们是从一条叫做新若草山コv娱演ース的车道爬上去的。从旅店到山顶并不算太远,只有两点五公里左右。 山路蜿蜒曲折,所幸两旁树木丛生,尽管是最炎热的午后,也并没有热得让人无法忍受。不时会有私家车辆从他们身边缓慢地开过去。 他们慢悠悠地逛着,花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登顶了。 山顶的观景台上站着不少游客,也有三三两两只小鹿在人群间悠哉悠哉地穿行。 视野豁然开朗,整片天空露了出来,湛蓝色浓郁得像是要滴了下来。 奈良的古朴可以在这里一览无余。灰棕色的建筑群安静地窝在群山的怀抱里,不时有形单影只的野鸟低空飞行,穿过一小片天空,最终落脚于某一棵树枝,消失不见。 若草山与人类一块俯视着这片土地。 人类观赏着山林的美景。 山林却审视着人类的历史。 他们两个人在观景站台边看了一会儿,找了块阴凉的草坪席地而坐。 山风带着一点被晒透的热,吹进树荫里又凉了下来。 程羽西从书包里掏出了饮料和国内带来的零食,两个人分着一块吃了起来。 不停地有小鹿挨过来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程羽西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伸手戳一它们鼻子上方那一簇毛,说:“这个你们不能吃。不好意思啦。” 夕阳姗姗来迟,蓝的天渐渐烧成了金粉色。吕知行拿出了吉他,盘腿而坐,指尖拨弄着琴弦,唱宇多田光的stay gold。 他的声音清润,尾调总带着一点缱绻慵懒,像是清晨没睡醒时的哼唧,又像酒过三巡微醺时的咕哝。 那一点尾调能把情歌唱得温柔。 小时候,吕知行其实对音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趣,然而钢琴就像是富家子弟的标配,是一定会被要求去学习的。他属于学得迟的那种小孩,五岁才坐上那张漆亮的钢琴凳。 第11章 吕知行学得很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的母亲性格软得跟一汪温泉水似的,吕知行不练琴她也不责骂,偶尔破天荒地练一次,无论弹成什么狗屎样,她都会热烈地夸赞好听。 只有他的钢琴老师苦不堪言。 跟他一块学琴的小朋友陆陆续续地考了十级,只有吕知行到了九岁,还在六级的边缘徘徊。 钢琴老师在吕知行身上看到了自己美名在外的名声正在逐步坍塌,然而又架不住他们家给的实在太多。 直到母亲去世,吕知行消失一年回来后,他才真正地开始静下心来学钢琴。 在程羽西的印象里,那段时间吕知行除了上学吃饭睡觉之外,就一直窝在房间里拼命练钢琴。周末甚至一天弹上七八个小时,十根手指都练得红肿。 程羽西每天坐在吕知行旁边一边做作业一边陪着他,听着那些枯燥音符的一点一点连起来,成了流畅优美的曲子。 最后,吕知行以最差的基础,用最短的时间拿到了钢琴十级证书。 余晖扑向了大地,披在世间万物的身上,绒绒的一层。远处烟树迷离,城市在金色的光里沉沉浮浮。 时间忽然变得肉眼可见,颜色由暖变冷,光线由明变暗。黄昏像是一场过场戏,或是一首情歌里的桥段,白昼和黑夜在这一刻共同呼吸着,许多的开始和许多的结束在同时进行。 程羽西忽然意识到,吕知行是从母亲去世后开始变成现在这幅割裂的模样。 金光渐散,夕日淹没于山群,余晖渗入了风中。 而程羽西听到吕知行在唱…… “my darling, stay gold.” 第10章 星河落地 夜幕完全地落了下来,观景台的灯亮了。 吕知行拨弄琴弦的手停了,一对小情侣远远地给他送上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吕知行站起来向着他们派头十足地行礼鞠躬。 程羽西在旁边安静地收拾东西,转身面向下山的路,刚准备往回走,被吕知行抓住手腕扯了回来。 “急什么。”吕知行一边说着,一边牵着他往观景台的边上走,“真正的景色现在才开始。” 群山底下的城市的灯火缓缓地铺进了程羽西的眼。 他的眼睛躲在镜片悄悄地睁大了。 没有高耸的建筑,也没有强烈的镭射灯。 只有一盏一盏的万家灯火,白的黄的或疏或密地拥挤在一块。 像是星河落到了地上。 “吕知行。”程羽西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嗯?” “谢谢。” “谢什么呀。这是赔罪啊。”吕知行勾着嘴角很浅地笑了笑。 “嗯。”程羽西应了一声,目光移向满城灯火,补充道:“很美。” 之前给吕知行鼓掌的小情侣站在他们右侧,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凑近交换了一个吻。 程羽西不小心瞥到了,急急地扭回头,目光又撞上吕知行的侧脸。 吕知行偏了一点头,看了过来,程羽西用手掌捂住他的眼推了回去。 “卧槽你干嘛?” “别看!”程羽西低声说,他微微收回了一点下巴,悄悄往情侣的方向瞟了一眼,“他们在接吻。 吕知行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这也太纯情了。” “我靠闭嘴看风景吧你!”程羽西几乎不用脑子想,也大概猜到他又想拿喝醉酒的那个晚上说事,着急忙慌地打断了他。 吕知行很配合地住了嘴,又将目光投向了山下的夜景。 程羽西的心却砰砰地跳个不停,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内的血液在四处冲撞,耳边是如雷般的鼓动声。 他站在山上,心跳却站在失寓言控的边缘。 他没有沾一滴酒,却被美景灌醉了。 程羽西一边揣着一颗疯狂跳动的心,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停偷偷瞟着吕知行。 最后被吕知行抓了个正着。 他的双手的手肘架在围栏上,手指在风中放松地蜷曲着,目光一直停留在远方,却忽然开口对程羽西说:“你总这么偷看我,会让我误以为你也想要接吻。” 程羽西心跳骤停。 他猛地清醒过来,紧接着便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他居然对吕知行动了心。 程羽西没好气地说:“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想要打你。” “拿什么打?嘴吗?” “我特么……” 吕知行在程羽西骂他的瞬间就往后小跳了一步,笑着地跑开了。程羽西跟在后面一边骂一边追。 观景平台上的光线并不明亮,程羽西不小心绊了一下,整个人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进了草地里。 吕知行立刻折了回来,将程羽西捞了起来,打开手机电筒,拍了拍他衣服上的草屑,小心地卷起他的裤腿查看有没有受伤。所幸只是膝盖擦破了一点皮。 吕知行又把裤腿小心地放下来,叹了口气:“这么早就给我拜年。太客气了。” 程羽西抬手就在吕知行的后脑上拍了一巴掌,“哎,祝您新年快乐!” 吕知行被他拍得往前低了低头,“嗷”了一嗓子。 程羽西拍完后,又生怕真的拍疼了,伸手去摸了摸他后脑勺那短短的头发,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问他:“下山吗?” “嗯。下山吧。”吕知行抬起脸,好脾气地冲他笑。 下山的山道上没有路灯,除了一点月光和星光之外,几乎没有光源。他们两个人打着手机电筒,不紧不慢地走着。 程羽西刚刚摔了一跤,虽然外伤只是膝盖擦破了点皮,但撞到的小腿还在隐隐作痛,走起路有些一瘸一拐的。 吕知行原来走在前面,没一会就缓下脚步,退了回来。 “需要我背你吗?”他歪着身子笑意盈盈地看程羽西。 程羽西瞥了他一眼,好心提醒他:“从这里下去得走两公里。” “哦。”吕知行直起身子,抬手摸了摸后脖颈,“我是觉得,大晚上的这又没灯,你这么一拐一拐地走,待会儿被经过的路人看到,不吓死个人。人家肯定觉得,卧槽生化危机来了!” “滚滚滚!快滚!”程羽西抬不动腿踹人,只能十分苍白地痛骂他。 吕知行哈哈哈笑了一会儿,伸手牵住了程羽西的手腕。 他的掌心热得烫人,手指却是凉的。一小串电流穿过了程羽西的身躯,留下一阵的酸麻。风刮过树叶的声音从他耳边远离,满眼都是不见五指的黑。 他所有的感官似乎一下集中在了那一小片肌肤相触的地方。 程羽西咬了咬下嘴唇,无声地垂下了眼皮。手心被夜风轻轻挠着,却仍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那一小串电流,将骤停的心脏救活了。 他们走了一会儿,一辆私家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停在了前方。司机是刚刚在山顶碰到的那对情侣中的小伙子。他从车窗探出个头,大声问他们:“車に乗りますか。送ってあげますよ。(你们要搭车吗?我送送你们。)” “いいですか?それはお言葉を甘えます。(真的可以吗?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吕知行放开了程羽西的手,很高兴地走了上前与司机小伙攀谈起来。 程羽西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感觉手腕上一下就空了,凉凉的一片。 吕知行在车旁边等着他,为他打了车门。程羽西用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日语,向小情侣们道了谢,钻进了车厢里。 程羽西不像吕知行专门学过日语,他只是在看动漫和玩游戏的时候顺带地记住了一点。虽然他的发音很漂亮,听不出什么口音,但是单词和语法就像散装的乐高积木,拼起来总是七零八落缺胳膊少腿的。 “大丈夫?先こっげたよね。(你没事吗?刚刚摔跤了吧。)”坐在副驾驶座的小姐姐扭过头问程羽西。 程羽西愣了愣,虽然他不能完全听明白,但是从动画片经常出现的“大丈夫”中理解了对方关心的意图,只是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大丈夫です。心配してくれてありがとう。(他没事。谢谢您挂心了。)”吕知行露出标准的营业性微笑,附赠了几颗白牙。 “お二人はほんまに仲がいいね。(你们关系真好哎。)”小姐姐的目光滑到了吕知行的身上,她是那种典型关西人的活泼性子,不怕生也不怯场,甚至透着点不像日本人的难得的自来熟,“お二人の関係は?友達?恋人?(你们俩什么关系啊?朋友?恋人?)” 她问完这句话时,她的恋人带着笑无奈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温和地提醒她说话过于直接,实在是有些失礼。 程羽西听这一大段的日语,就像在做反向的完形填空。别人是看句子猜缺的词,他是听词猜句子。 这段话里高频词是在太多了,他还是准确地猜出了意思。程羽西默不作声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吕知行,在黑暗的车厢里他的表情并不清晰,但程羽西发现他不再嬉皮笑脸了。 第12章 “幼馴染です。(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吕知行声音很轻地回答道,算是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そっか。(这样啊。)”小姐姐听完后转过了头,没有再问了。 程羽西没能听懂这个词,他只是觉得发音十分的耳熟,好像听过了很多遍。 osananajimi。 小情侣在旅店门口将他们放了下来,两个人又是道谢又是道别,小伙子用英语对他们说了一句:“welcome to japan.enjoy your journey” 发音很僵硬,但热情洋溢。 回到房间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后,两个人一起到旅店的餐厅里吃了一顿看起来很昂贵,但填不饱肚子的怀石料理。 晚饭过后,吕知行泡进了阳台上的大浴桶,而程羽西趴在床上一边翻着笔记本,一边在手机上找第二天的京都住宿。 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几个勉强合适的。他一一存下来,等着过会儿给吕少爷过目一遍。忽然间好奇心像猫一样在他心上挠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履历记录,查看现在正住着的旅店的资料。 页面蹦了出来,上面显示着一晚上的单价是七字开头的五位数。程羽西两眼一黑,双手一抖,立刻就把手机摁灭了。他翻身平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眨眨眼睛,决定当做从来没有看见过。 “你真的不过来泡澡嘛。爽飞啦~~~”外面传来了吕知行快活的声音。 程羽西大声地回答吕知行:“我有皮外伤,就不泡了!” 都是借口,他只是不能赤身裸体地面对吕知行罢了。 “你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公主殿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吕知行夸张地感叹了一声,程羽西没搭理他。 他又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了翻,眼前浮现的是今晚那一片坠落山间的星空。 吕知行为什么会知道这样的地方? “京都你有想去的地方吗?”程羽西抬起脸朝着阳台的方向喊道。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都行。”吕知行的声音从门板后面透了过来,他似乎换了个姿势,搅出了一阵滴滴答答的水声。 程羽西歪着脑袋看着笔记本上写的密密麻麻的景点,长长地叹气:“照着攻略玩,我怕你觉得没意思。” “是没意思。”吕知行从浴桶里出来了,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顶着湿漉漉的脑袋从阳台走了回来,“网上的旅游攻略,美名曰特种兵旅游。狗屁!那根本就是敢死队旅游,一个个跟赶着去景点投胎似的。” “照我们现在这速度和玩法,投胎都投不到好胎。”程羽西顺着他的话调侃着。 吕知行粗粗地擦了一把头发,蹦到了程羽西的床上,翻了个身躺在他身边,望着木质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所谓景点,就像名片上那些漂亮的title,确实是了解一个地方最快的一种方式,但也是最懒最暴力的一种。” “那要怎么玩才比较好呢?”程羽西翻身爬了起来,垂下头看着吕知行。 “去你想去的地方,哪怕只是某条小巷,或者是某个小商店,走错了路,浪费些时间也没关系。大街小巷一砖一瓦才是一个城市真正的血肉。”吕知行很认真地解释着,翻身面向程羽西,撑着脑袋看着他,“你有想去的地方了吗?” 程羽西的睫毛在暖融融的灯光中翕动了几下,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自己手头的笔记本,手指捏着纸张的一角,搓了搓。 也许吕知行是对的,旅行不该一板一眼地照着攻略来走。 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旅程,理所应当的,他们可以随心所欲,也可以慢慢悠悠。 “金阁寺,清水寺,稻荷大社。”程羽西说的依旧是京都的大热景点。 吕知行耐心地听完,不做评价,只是点点头,微笑着问他:“还有吗?” “还有……”程羽西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摩挲了几下,将写着攻略的纸张全撕了下来,折了几折塞进笔记本的封皮里,“我想去鸭川什么都不干地呆上一个下午。看落日。” 第11章 金阁寺与殉情 也许是幸运。 他们乘上的电车是带有奈良和京都元素的痛车。车厢是绿色的,上面画着红色和服的姑娘和棕色的小鹿。电车里的内饰也很可爱,地板是草绿色,连吊环上都是小鹿的脸。 程羽西前一晚上在柔软的床榻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心情明媚得像盛夏的太阳,眨眨眼睛里面就能开了小花。 而与他呈鲜明对比的,是整个人都处于低气压中心的,满脸阴暗的吕知行。 这一天是周一。他们乘上电车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左右。撞上了出勤高峰期。 吕知行有着e人的灵魂,却是i人的皮囊。一旦进入了拥挤的电车之后,浑身上下秒变敏感肌。陌生人只是稍微挨近一点,他就立马垮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张纸片,塞进某条缝里。 他们是在奈良初始站上的车。刚上去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电车到达大和西大寺的时候,人群便一下涌了进来。车厢变成了个巨大的铁皮罐头,人们在摇晃的电车里互相拥挤着,当安静文明的沙丁鱼。 吕知行抱着书包蜷缩在电车最右侧的座椅里,嘴角耷拉着,撇开脸不去看人群,努力往窗外看。 坐在他旁边的程羽西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拉住小鹿吊环,站在了他的正前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吕知行和人群。 吕知行扭转脑袋,微微抬起下巴仰视着他,说:“从这里去京都要五十分钟。” “嗯。”程羽西应了一声,抬起眼看向窗外。自电车经过了高之原站之后,窗外开始不时地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稻田。四周群山环绕,稻田在阳光的照射下成了一片油油发亮的绿海。 在程羽西的脸上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折射光打上来。他望向窗外的远方,抿着嘴轻描淡写地对吕知行说:“我想站起来看看风景。” 吕知行紧绷着的肩膀松下来了一些,他偏过头侧着脸看向窗外稻田,神情柔软,“我想起了个电影。关于……” “莉莉周的一切。”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说完后两人相视一笑。 那是他们在小学的期间看的电影,影片运用了手持dv的拍摄手法,画面总在晃动,人物关系复杂,故事的时间线割裂。 那个过于超前的故事远远超出了小学生的认知水平,他们俩都没太看懂。 唯有白衬衫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绿油油的稻田里听着随身听的画面,安静地躺进了他们共同的记忆里。 他们从小就总在一块看各种电影和动画,互相分享过无数的小说和音乐。 程羽西喜欢文绉绉的符号,喜欢钢琴和鲸鱼的低鸣,喜欢关于爱与死亡的故事。而吕知行好像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偏好,程羽西看什么他就看什么,不挑不拣。 他们明明是两个有着诸多不同的人,像是月亮和太阳站在对立的黑夜与白昼里,却偏偏长年累月地在艺术作品上汲取着相同的二手人生体验,从而共享了一片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的灵魂栖息地。 吕知行伸出了手,在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人群罐头里,他握了握程羽西的手,很轻很快的一下便松开了。 程羽西低下头看向他,而吕知行却依旧侧着脸看着窗外。 大概是错觉,程羽西似乎在他的侧脸上看到了不同于寻常的,隐忍和克制。 电车缓缓地驶入了京都车站。他们来到了世界闻名的古都。 这里是充斥着古旧物哀气息的平安京,白日是人类的巡礼地,到了夜晚,便会有神明降临和百鬼夜行。 两个人从铁皮罐头里逃了出来,在人头躜动的街道上长长地吐气。 “再多呆一秒钟,我就要吐了。”吕知行皱皱眉头。 “忍着吧。”程羽西站在公交站车牌前,仰着脑袋看研究站点,“还得坐公交车呢。” “啊……不能打车吗?” “对不起,我很穷。”程羽西确认好了路线,低下头在钱包里翻零钱。 吕知行撇撇嘴,没再吭声。 程羽西手里捏着几枚的硬币,偏过头冲着吕知行弯了弯唇角,是薄薄淡淡的一层笑容,“待会儿到了清水寺,我请你吃抹茶冰淇淋。” 京都的城市布局处处都是中国<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首都长安的影子,连它曾经的名字都取了“长安”的“安”字。 整个城市被规整的街道切割成无数个大大小的漂亮方块,棋盘一样整齐地纵横交错着,鸭川自北向南地竖着穿过了城市,构成了这座棋盘上的其中一条浓墨重彩的线条。 金阁寺像一颗闪着光的棋子,安静地坐落位于京都的上方。 快要到金阁寺的时候,吕知行用手肘顶了顶程羽西的胳膊,隔着车窗玻璃指向前方的山头:“快看那里。” 山上绿意环绕,唯独有一小块地,被人工砍伐出了一个光秃秃的“大”字。在京都大文字祭的夜晚,人们会在上面点出一个‘大’字形状的火把,用来祭奠祖先。 第13章 “原来大字山离金阁寺那么近。”程羽西歪着身子努力往外看着,手不自觉地压在吕知行的大腿上。他看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吕知行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他身上。 “我们行程结束的时候,正好能赶上‘大文字祭’。你想看吗?”程羽西说着回过头来找吕知行,吕知行几乎在他转动脑袋的同时拨开了自己的视线,胡乱的瞥向窗外,正好看到电线杆上落了一只乌鸦。 “嗯……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折回京都。”吕知行远远地盯着那只乌鸦,看着它在电线杆上呆了一会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看。”程羽西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声嘟囔:“或许你更想看乌鸦。” 吕知行笑了两声,说:“京都算好的。东京那里乌鸦更多,飞起来简直铺天盖日。我还以为是谁在放領域展開。” “哪有那么夸张。”程羽西一听就知道吕知行在胡说八道,他顺着话随意地问了一句:“去年去东京夏令营的时候,翟家豪也去了吗?” “去了。”吕知行说着斜斜瞥了程羽西一眼,“你要有点危机感,不都说竹马打不过天降吗?我的心要被他抢走了怎么办?” 程羽西嫌弃地砸了下嘴:“那种不值钱的玩意儿,谁爱要谁要去吧。” 吕知行轻哼一声:“呵,白嫖了我,又不想负责任。渣男!” “你能不能别提了!!” 金阁寺的本名叫做鹿菀寺,原本室町幕府第三代足利将军的别墅。这位足利将军退休后忽然没了世俗的欲望,想要过求神拜佛的隐居生活,于是特意将这个院子改成了禅院。不过就从他把别墅主楼外墙上贴满金箔的行为上来看,这隐居生活隐得是相当的不低调。 不过金阁寺被众人所熟知,更多的是因为三岛由纪夫根据纵火事件改编的同名小说。故事的内容是一个小和尚因为极度崇尚金阁寺的美,却又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拥有,最终纵了一把大火烧毁了金阁寺。 一场异常的,扭曲的,极端的毁灭。 他们花了500日元购买了门票,一进门立刻就能看到了金阁寺这尊鼎鼎大名的楼。 金阁寺坐落于湖边,在阳光的直射下,本体和湖面上的影子交相辉映,金碧辉煌得让人睁不开眼。 吕知行被晃得半眯着眼,兴致缺缺地站在了后头,并没有跟人群抢最佳的观赏位置。程羽西在湖边拍了几张照片后回到了吕知行的身边,低头查看相机里的照片。 “你觉得金阁寺美吗?”程羽西忽然抬起头看向吕知行,问道。 初中的时候他们曾窝在一起读过一点《金阁寺》。三岛由纪夫的文字像美丽的捕虫草一般,散发着细腻的香气,程羽西像只小飞虫一样被吸引了过来,却发现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最后根本没有读完《金阁寺》,比起晦涩难懂的美学探讨,他更喜欢简单纯粹的《潮騒》。反倒是一直兴趣不大的吕知行读完了。 吕知行轻描淡写地说:“对我来说,还好吧。至少没有美到我想一把火烧了它。” “不管美成什么样也不能毁了吧。”程羽西又低下头,摁着相机的左右键看照片。 “小和尚并不是单纯地想毁了它。”吕知行声音轻了一些,“他是想跟金阁寺一块殉情。” 程羽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相机屏幕还亮着,照片里的金阁寺闪闪地发着光。 “当一个人非常非常地爱某个人或是某样事物,他可能会觉得这世间配不上他(它),甚至会因为这个人或者事物存在于世,而感到无比地悲伤和绝望。”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吕知行垂下眼皮,仅仅几秒之后就抬了起来。他看着程羽西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伸出手用力揉乱程羽西的刘海,“你不用知道这些。” 程羽西被吕知行揉得脑袋一通乱晃,忍无可忍地撇开了他的手,又扶了扶被晃歪的眼镜,才从晕头转向中回过神。 吕知行看着他略微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地笑。程羽西却无声地盯着他的脸,甚至有些严肃。 “好的吧。对不起。”吕知行老老实实地认怂道歉,用指尖帮他把杂乱的刘海拨拨正。 “你……”程羽西张开口,他伸手报复性地搓了一把吕知行额前那短得揉不乱的头发,“你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难不成还能假装不知道?”吕知行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地说。 “那就忘掉。”程羽西关掉相机,屏幕上的金阁寺变成了一团漆黑。他淡淡地扔下这一句话,抬脚走了。 吕知行在他后面跟了几步,又停住了脚。他的视线顺着风吹过的方向追了过去,远远地看着程羽西的背影融进了金阁寺的金光之中。 他忽然觉得,在这一刻,金阁寺确实是美的。 第12章 抹茶甜筒和夏季着物 吕知行在三年坂得到了程羽西承诺过的抹茶甜筒。 他咬了一口绿色的冰淇淋尖,眯起眼看向像蛇一样趴伏在矮楼之间的坂道。两侧木楼的影子被阳光照得缩在屋檐下,远处被烤得滚烫的空气在无声地抖动着,一眼望去全是人的脑袋。 舌尖粘上的茶绿色融化了一片冰凉,甜味很淡,抹茶的茶香和苦涩却很突出。 吕知行将冰淇淋囫囵吞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无意间瞥到了旁边的一家商店。他用冰凉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露出了笑。 程羽西在店里付完钱,一出门就找不到人了。 冰淇淋在烈日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塌了下来,一滴绿色的液体滑到了程羽西的手指上。程羽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处搜寻着吕知行的影子,冰淇淋液顺着指尖缓慢地滑落到他白皙的手背上,拖出一条绿色的黏腻的尾巴。 旁边忽然传来了吕知行的声音。 “小西!程羽西。在这边!” 程羽西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吕知行站在旁边的一家和服租赁店前面冲着他疯狂摇手。他不自觉地呼了一口气,低下头舔掉了已经软塌的冰淇淋,换成了另一只手拿着,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你帮我拿一下,我要擦手。”程羽西把冰淇淋递给吕知行说道。 吕知行垂下头望了一眼程羽西手指,立刻便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包很薄的湿巾。“你吃吧,我帮你擦。”他说着,抽出一张湿巾,托起程羽西的手,另一只手用湿巾擦拭着上面的甜腻的液体。他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指根部,最后一路擦到了指尖。 程羽西眨动几下眼睛,望着吕知行侧脸出神。吕知行的目光却忽的打了过来,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块。 程羽西立刻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却听到了吕知行的一声轻笑。 “你再发呆,另一只手也要保不住了。” 程羽西这才发现手上的冰淇淋又快要滴下来了,他急急忙忙地低下头来舔掉了融化的部分,样子有些狼狈。 冰淇淋液粘到了程羽西的嘴角,吕知行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替他抹去,然后放到了嘴边舔了一下。 程羽西觉得自己头皮麻了一下,他把冰淇淋递给吕知行,说:“我不想吃了。” 他们平常是经常会互相帮忙的。 帮忙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擦擦手上的脏污,甚至会很自然地用手帮对方擦汗。可是自从来到日本之后,好像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有了别样的意义。程羽西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场混沌的走神中。 都是那天的酒害得。程羽西有些自欺欺人地想。 那天喝得实在是太多了,他至今都没有清醒过来。 吕知行接过冰淇淋,一口咬掉了一半。 “你跑到这里来干嘛?”程羽西收拾起自己的慌张,开始找话题。 “租和服穿啊。”吕知行回答他,迅速地把冰淇淋的另一半也吃光了。 “你自己穿吧,我就算了……” “你的我也已经选好,付过钱了。”吕知行先斩后奏道。 程羽西皱皱眉头,问:“你怎么忽然想到要穿和服?”他天生脸皮就薄,也不喜欢扫别人的兴,一听说钱已经付过了,就不好再推脱了。 吕知行抬了抬眉毛,眼里夹着一点狡黠的笑:“想看你穿。” 妈蛋,又被他拿捏了。 程羽西低低地骂了一声,跟着吕知行一块走进了店里。 和服是中文的名称,正式的名称其实更浅显易懂。着物,着于身上之物。 跟女士那些花团锦簇的着物相比,男士着物一眼望去只有纯色的黑白灰和墨蓝。 “好无趣。”看着那一排男士衣物,程羽西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你想穿女士的,我也不拦你。”吕知行在旁边打趣,指了指旁边的女士着物,“大振袖真的特别好看,华丽得让人撇不开眼睛。” 程羽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吕知行,拎着衣服走进了更衣室。 第14章 夏季着物很薄,商家贴心地配了全新的白色襦衣作为打底。穿好打底之后,工作人员会帮忙替他穿好着物,系上腰带。 吕知行给程羽西选了带着一点绿调的灰色着物,搭配着深蓝色带有暗纹的袖风羽织。 程羽西的身材纤细消瘦,因为喜欢整日宅在家里,即使是盛夏,肤白如雪放在他身上也不算过誉。他穿着素净的夏季着物,戴着细框眼镜,占比不大五官在脸上留下了得当的余白。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绒绒的日光。晃眼一看,像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性子清冷的少爷。 吕知行比他慢一步走出更衣室,看到程羽西先是一愣,然后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很适合你。” “あらまぁ、ほんまに大正時代の若旦那さんどすなぁ。(哎呀,他简直像是大正时代的贵公子啊。)”工作员姐姐虽然听不懂中文,但是有着极强的职业修养,似乎从语气中听懂了吕知行的意思,便在旁边热情地应和着,可谓是给足了情绪价值。 程羽西没能听懂,他看到吕知行的表情变得柔软,笑里又带着一点得意,便以为工作员大姐是在夸吕知行好看。 吕知行穿着跟他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他下身是一种名为袴的裤装,外面也套了一层羽织,看起来像是游戏里的浪人剑士。 “为什么你能穿裤子?”程羽西对于衣服好看与否并没有那么在意,他只是觉得一件套的夏季着物穿着有点迈不开腿。 “因为我帅。”吕知行厚颜无耻地回答他的问题,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 “这算什么理由?”程羽西抿抿嘴,曲起食指关节顶了顶眼镜框,正好瞥见吕知行放在旁边的手机亮了起来,上面弹出了翟家豪的信息。 【大佬现在在哪里?】 程羽西抬眼看向正忙着自我陶醉的吕知行,“翟家豪发信息问你现在在哪儿。” “帮我随便糊弄他一下。”吕知行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已经开始研究配件了,“这里配了纸扇,你要不要拿一把?” “要。”程羽西随意地答着,轻车熟路地用指纹解锁了吕知行的手机,一板一眼地输入了实话。 【清水寺。】 打完发送之后,对面很快地回复了个ok的表情包。 程羽西摁灭手机,放回原位,说:“你们俩是情侣吗?他怎么还要查你的岗?” 吕知行的五官顿时堆了起来,他缓慢地扭转脑袋,一脸哀怨地望着程羽西:“请你不要乱开这种恶心人的玩笑。” 程羽西笑出了声,眼睛眯出一条毛茸茸的缝。他低了低头,一小段洁白的脖子从衣领里漏了出来。 在他的右边脖颈靠肩膀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黑痣,并不显眼。就好像是个鲜少人知的秘密,在这世上,除了程羽西的母亲,大概只有吕知行知道了。 吕知行靠了过来,他不自觉地垂下眼,目光在程羽西后颈的小痣上黏了几秒。 “怎么了?”程羽西抬起脸向吕知行看了过去。 吕知行的眸子里有什么翻滚了一下,“没事。我只是觉得……”他拉长了慵懒的尾调,勾勾嘴角,“你很擅长低头。”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程羽西的眉毛下沉,瞥了吕知行一眼,伸出手问吕知行要纸扇子。 吕知行“哗”地将扇子打开,恭恭敬敬地递到程羽西手上,对他说:“我们走吧。小少爷。” 他们沿着蜿蜒的三年坂一路往上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路过红色的仁王门,爬上钟楼的阶梯,总算到达的大名鼎鼎的清水寺面前。 清水寺坐落于一处崖边,里面供奉着千手观音菩萨。进入本堂前会经过一条挂满风铃的走廊,高处的风总是很大,叮叮铃铃响得停不下来,是听起来很清凉的声音。 进入室内后眼前忽然便暗了下来,几株粗蜡烛在千手观音菩萨旁边忽明忽暗地晃着,让观音菩萨那慈悲为怀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肃穆。 走出清水寺,是一座悬在悬崖上的由木制结构制成的巨大平台——清水舞台。平台的旁边和底下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这些树木都是合格的演员,倾尽全力配合季节表演。 春季樱花会开,秋季枫叶会红。 “那夏天有什么呢?”他们两人并排站在围栏旁边,俯瞰京都市区的全景,吕知行忽然扭头看向程羽西问道。 “夏季……”程羽西踮起脚尖,探了探身子望向悬崖下方绿得发翠的层层枝叶,“大概是绿叶堆成的海吧。” 天空澄澈,云薄成了透明的絮状,风被烈日烤得温热,少年人聊着夏日,眼中的虹膜被染上了枝叶的颜色。 程羽西保持着向下看的姿势,继续说:“在江户时期,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从清水舞台上跳崖,人们觉得从这里跳下去还没有死的话,就会受到菩萨的庇佑,他们的愿望就能成真。从这里跳下去的人,竟然真的存活了百分之八十。是不是挺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后颈的衣服被猛地一拉,整个人就被从围栏上扯了下来。 他回过头,看到吕知行紧抿着嘴,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他的眼睛明明紧盯着围栏,却像个空洞似的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焦点,也没有了光。 程羽西心脏像是从清水舞台上跳了下去,很重地摔了一下。 明明是炎炎夏日,寒意却从他的脚底爬了上来。 “吕知行,对不起。”程羽西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道歉:“我不该讲这些。” 第13章 谢谢菩萨 吕知行有恐高症。从小就有。 他的恐高并非是单纯地害怕高处,而是恐惧坠落和失重。他去游乐园不会坐有下落过程的游乐设施,看电影玩游戏时讨厌从高处往下的镜头,以至于他看不了任何蜘蛛侠,超人这类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电影。 有时候,哪怕只是某样东西从桌子上掉落在地板,那撞击地板上的声音也会吓得他剧烈地一颤。 程羽西本意只是想说一些逸闻趣事,一时间竟忘记这些。 “吕知行……”他再次喊了他的名字。可吕知行仿佛听不到程羽西的声音似的。他的手指紧紧捏着程羽西的一小块衣袖,眉头紧皱,嘴唇抿得更薄了。 “吕知行。小行。你看着我。”程羽西用小时候的称呼喊着他,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让他的脸面向自己,“那个围栏很高很结实,我不会掉下去。你别害怕。” 吕知行终于有了些反应,黑色的眼瞳缓慢地滑动,焦点聚到程羽西的脸上。他的喉结向上滚了两下,微微张开了嘴,哑着嗓子说:“我没事。” “对不起。”程羽西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吕知行的脸颊,“别想那些了。我们想点别的。” “别的……”吕知行的声音还是虚的,眼神依旧很茫然。 “比如啊……比如……”程羽西把能想到的东西都想了一遍,往清水舞台的另一边指了一下,“这里是工藤新一跟毛利兰告白,并正式在一起交往的地方。就在那里。是秋天有红叶的时候。” 吕知行终于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黑色的眸子亮了一些,“怎么办,我比较嗑怪盗基德和工藤新一。” “官配你也敢乱拆,你简直是胆大包天了。”程羽西笑了起来,用手心擦了擦吕知行额前沁出的冷汗,“我们下山吧。” 他们从另一边的阶梯往下走,来到了音羽瀑布。 瀑布是从后山的涌出的,被人们赋予了“神水”的名称。神水又被人造建筑分成了三股,每一股都有不一样的意义,从左到右分别是长寿,学业成功,爱情顺利。 游客们通常会从三股水流中选择一股,用铁质的长勺接上一勺,放到手心里喝一口。 虽然不知道这里的观音菩萨是否真的有空,能管得了这么多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旅客,但是大家都会到这里来喝上一口,算是讨个好彩头。 程羽西选了中间的学业成功,而吕知行选了最右的爱情顺利。吕知行舀了一勺水后,对旁边刚刚喝完的程羽西说:“借你的手接一下水。” “你自己的手呢?”程羽西疑惑地看着他。 “不想弄湿。反正你的手已经湿了,再湿一次也没所谓。” 好特么理直气壮!程羽西的嘴角垮了垮,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手伸了出去。 冰凉的泉水滑入他窝着的手心,吕知行温度很高的手掌托起了他的手背。 吕知行弯下了腰,嘴唇很轻地在水面上碰了一下,并没有喝。 “为什么是恋爱顺利的泉水,你有喜欢的人了吗?”程羽西的视线追着吕知行,瞳仁微微向下摆去。他看着他弯腰垂头,在自己的手心上隔着泉水啄了一下。 吕知行掀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望向程羽西,嘴角勾着一个笑:“不可以是喜欢你吗?” 手上的泉水滴滴答答地从程羽西的指缝滴了下去,溜进了吕知行的手掌。 第15章 结果两个人的手都湿了。 对于吕知行的甜言蜜语程羽西早就见怪不怪了。若是放平常,他大概会冷嘲热讽一番,这次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吕知行开始打趣了,说明刚刚的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 “我谢谢你。”程羽西耸耸肩膀,平静地回应吕知行的告白。 吕知行放开了他的手,露出了一点扫兴的表情。程羽西反而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没讨着骂,心里不舒服?” “不是。谁家好人这么回答别人的表白的。” “那你想怎么样吧?” 吕知行抿抿嘴,“比如说……我也喜欢你。” 程羽西一挑眉毛,嘴里的“滚”字呼之欲出,可他一想起今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咬咬牙,别扭地吐着字:“我……也喜欢你。” 吕知行瞬间就眉开眼笑起来。程羽西不甘心地补了一句:“有毛病吧!我们俩在这里调什么情?” “因为你咬牙切齿的样子真的很有趣。”吕知行一脸无无所谓地说道。他的道德水平从不随大流,随心所欲的灵魂自成一国,再多荒唐也是理直气壮。 程羽西挖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计较,扭头便走了。 吕知行站在原地。他渐渐放缓了脸上的笑,冲着清水寺的方向合了合掌,虔诚地闭了闭眼睛。 “谢谢观音菩萨。” 他们又回到了钟楼旁边,随意地拍了几张照片。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忽然从程羽西后面传了过来。 “知行哥!” 程羽西回头,看到一个姑娘站在了阶梯下,仰着头看着他们。她妆容精致,整齐地盘着发,穿着一身红色的和服,长长的袖子几乎拖地,上印着一大朵妖冶的花。 是华丽得让人撇不开眼睛的大振袖和服。 站在旁边的吕知行“啧”了一声,沉着嗓子问:“你把我们的位置告诉翟家豪了?” 程羽西大为震惊,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那姑娘,睁大双眼:“翟家豪变性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他们俩后面窜了过来,抱住了两个人的肩膀,因为用力过猛压得两个人一起弯了弯腰,三个人差点都滚下台阶。 被搂住的两个人顿时吓得脏话乱飞。 程羽西喊了一声:“我靠!” 吕知行的比较短促有力。他说:“艹!” “大佬,程仔,你们好啊!”始作俑者的声音愉悦,他挤眉弄眼地笑着,把很深的双眼皮都挤没了。 然而吕知行的表情看起来瞬间就不太美丽了,他耸了耸肩,抖掉了翟家豪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来干什么?” “我昨天不是同你讲了咩,来找你们玩啊。”翟家豪的另一只手还揽着程羽西肩膀。 “你跟他约好了?”程羽西往前探了探身子,越过翟家豪问吕知行。 吕知行急忙冲程羽西摇头:“我不是,我没有。”然后瞪翟家豪,“你不要污蔑我!” “有咩关系。上次帮lily办了五年往返签,没来得及带她过来。这次正好大家一块玩玩不好咩?” 这时翟家豪口中的lily迈着小碎步踩着台阶上来了,她挤到了翟家豪和吕知行中间,冲着吕知行笑靥如花:“知行哥,好久不见了呀。” 翟家豪和程羽西一块被挤得往边上挪了几步,站到了旁边。 “女朋友?”程羽西低声问他。 “不算女朋友,我马子。”翟家豪得意洋洋地说,“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啊?”程羽西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但连起来竟是一点也听不懂。 “你懂的啦~我们这种家庭的人,都是很谨慎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朋友的。”翟家豪很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程羽西的三观顿时天崩地裂。 我怎么就懂了?我懂个屁! 你一个整天咩咩咩叫的,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是马? 吕知行礼貌地跟lily寒暄完,眼神一下杀向了他们这边。他挑了挑眉毛,说:“翟总,你的手可以放下来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信息量又太过繁杂,程羽西被吕知行一说,才发现翟家豪一直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 太滑稽了。明明他们俩一点也不熟。 “搂一下有什么关系。”翟家豪这么说着,还是放开了程羽西。 程羽西歪了歪头,说:“他叫你翟总?” “哎呀,朋友之间的客气咯。”翟家豪挥挥手,乐嘻嘻地走回吕知行身边。 客气个鬼。程羽西抿住嘴没说话。 吕知行根本就不是客气,他只是恶趣味取了“崽种”的谐音。 那俩人就仿佛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吕知行吱吱喳喳地说着话。而程羽西一个人安静地站在旁边,低头摆弄相机。 lily挑着眼往程羽西身上看了看,发现了他身上有台相机,便对他说:“你用相机给我们拍个照吧?” 没有“你好”,也没有“请”,连声音的软嫩程度都下降了几个维度。 程羽西无声地叹了口气,举起相机,将他们三个人框进了镜头里。吕知行站在画面的中心,他没有看镜头,唇角微微下垂,露出了冷淡疏离的表情。程羽西在取景器后面缓慢地眨动眼睛,食指在快门上犹豫了很久也没按下去。 他很少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等下!”lily忽然喊道,她噔噔噔地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把她的lv手袋递给了程羽西,“这个包跟我的和服不是很配。你拿一下。小心点,挺贵的。” 程羽西不说话。他不高兴的时候眉毛会微微往下压,嘴角向旁边拉出一条冷淡无比的唇线。 “看什么啊。能不能拿着呀?我还要照相呢。”lily说着,将包往他手边递。程羽西的视线落了下去,她粉色的甲片上镶着无数晶莹剔透的水钻,美是美的,就是看着都硌人。 在他们僵持不动的时候,手袋忽地被人抽走了。 吕知行拎起手袋,随手一甩扔在了阶梯上,笑着问:“还拍照吗?不拍我们可就走了。” “哥哥!会弄脏的呀。”lily嗲着嗓子嗔怪道,迅速捞起自己的手袋。 “入门款能值几个钱。”吕知行不以为然地说着,他嘴上依旧挂着客气的笑,望向lily眸子却沉了下去,“我们家宝贝的手可精贵多了。” 程羽西的眼睛立刻甩到吕知行脸上,试图用凶悍的眼神威慑他闭嘴。吕知行没理他。 lily瘪了瘪嘴,意味深长地剐了程羽西一眼,说:“我不想拍了。” “爱拍不拍。”吕知行嘴上的笑最终还是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面无表情时就像一尊被博物馆红色围绳圈着的雕像,冰冷坚硬,且不近人情。 “嗯?怎么就不拍了?”这一头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站在旁边傻乐单细胞生物,翟家豪摸了摸脑袋,靠了过来。 “可以拍的,你就站在那吧。”程羽西制止了翟家豪靠过来的脚步,他举起了相机,拍下了一张翟家豪的单人照。 翟家豪立刻溜了过来,凑到程羽西身边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照片,热烈地夸赞道:“哇,程仔你照片拍得很好唉。” “谢谢。”程羽西平静地道了谢。他的照片像是给尴尬的气氛撕开了一个口子,lily又就变了回了娇俏的模样,挽了挽吕知行的胳膊,说:“哎呀,咱俩也拍吧。难得穿着那么帅的衣服。” 程羽西的目光一下便落在了她抓着吕知行胳膊的手上。她不单单是挽住了吕知行,还攥住了他的眼睛。 吕知行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气氛组担当的翟家豪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半推半搂地将他带走了。 程羽西的周围再次变得空旷。他垂下眼盯着阶梯,一个人站着呆了一小会儿,然后举起相机,将眼睛藏在了取景器后面,光明正大地朝吕知行看了过去。 他有些叛逆地缓慢扭转镜头,画面被渐渐拉近放大,旁边的两个人滑出了画框,直到他的眼和取景器里都只剩下吕知行一个人。 他摁下了快门。 第14章 滑溜溜寿喜锅 拍完照翟家豪非常热情地招呼大家一块去吃川床料理。 他们各自退还了租借的和服,并约好了在清水坂道的出口再次集合。 看到褪掉臃肿和服的lily之后,程羽西才发现,原来丰乳肥臀也是可以放在东亚姑娘身上的。 她穿着前几年很火的girl crush短款露脐t恤,下身是紧致的包臀小短裙,身上凹凸有致得像一条华丽的过山车道。视线一落在她身上,就如同被地心引力坠着不由自主地从她身上滑下去,让人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然而她身材明明无比火辣,圆润的五官却又显得很清纯。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鸳鸯锅底般的气质。 程羽西不得不承认,这姑娘虽然不太礼貌,但实在是耀眼。 他们四个人一起慢悠悠地从清水坂往四条大桥的方向逛了过去。程羽西故意慢了几步的距离,自己一个人走在后方。 第16章 他看着前面的三人并排行走的背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诡异感。 lily虽然是翟家豪的女伴,却更喜欢贴着吕知行旁边行走,而翟家豪对此似乎丝毫不在意。 程羽西转念一想又觉得谈在意不在意还为时尚早。他看着翟家豪那天真无邪的模样,觉得他可能是真的眼瞎心盲,根本没有看出lily对吕知行那堂而皇之的谄媚。 lily与吕知行并肩走着,时不时歪着脑袋冲他笑。与此同时,钝感力很重的翟家豪走在吕知行的另一边,也时不时冲着lily抛媚眼傻笑。 从程羽西的视角看过去,这三个人的关系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lily和吕知行两个人因为太过亮眼,看起来像是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 至于翟家豪…… 嗯。偷感很重。 在日语里“床”指的是地板的意思,川床的意思就是架在河边上木制平台。所以顾名思义,川床料理便指的是餐厅在木制露天平台提供的料理。而京都的川床料理主要集中在三条和四条中间的鸭川旁边。 翟家豪预约了一家专门做寿喜烧的餐厅,四个人到达餐厅之后,便坐在川床上吹傍晚的风。 程羽西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坐下来没一会就趴到旁边的木制围栏上看风景。 鸭川是一条很浅的河川,两边总会坐着许多纳凉的人。有人在画画,有人在读书,更多的人则是望着流淌的河水静静地发呆。 虽然做的事情各不相同,但人们的神情看起来都很平静愉逸。 这条河并非是景点,却像是这座古都的主动脉,里面流淌的是的数不胜数的旧事与记忆。 松尾芭蕉在这里吟诗作曲。新选组的剑士在这里杀人灭口。 也算是一条看尽人世间文戏武戏的河了。 一位穿着和服的服务员阿姨走了过来,向他们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开始着手准备料理。 餐厅的规矩是一桌人都必须点同一份套餐。他们每个人分到了了几片和牛,一些香菇、洋葱等等蔬菜,一块烤豆腐,一把蒟蒻粉丝,和一颗生鸡蛋。 服务员阿姨用一个铁夹子夹着一小块牛油,先将已经烧得滚烫的锅底涂得油润,在上面撒上了一小层白糖,然后放上了几片和牛小火的煎制。白糖融化进了和牛的油脂中,慢慢变成了一层焦糖色,均匀地裹上了每一层肉片。最后再往里面浇上特制的酱油。 一份寿喜锅完成了。 服务员将肉片分别放在了四个人的碗碟里,往锅里添加蔬菜和粉丝。 吕知行拿走了程羽西的碗,磕开生鸡蛋,用筷子迅速打出均匀的黄色蛋液,然后放回了程羽西的手边,“理论上牛肉是沾着蛋液吃的,但如果你吃不了生鸡蛋也不用非得吃。” lily在旁边嗤地笑了一声,像是故意示威似的,她夹了一块牛肉裹满了蛋液大大方方地咬了一口。程羽西挑了她一眼,也在蛋液中蘸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 滑溜溜的蛋液裹着软绵的肉片,一碰上舌头就刹不出车,光抿一下就化成了一滩甜咸的肉汤,迫不及待就往喉咙里滚。 “好吃吗?”吕知行用手撑着脑袋,偏头看向他, 程羽西点了点头:“我感觉我喝了一口肉。” “油脂丰富的肉就是这种口感,但是吃得多了会腻。”吕知行看着他吃完,才放心地动自己的筷子。 几片肉没一会儿就全部下肚了,又把粉丝就着蔬菜吃掉后,程羽西感觉自己的胃依旧很寂寞。 但因为这是别人请吃的饭,程羽西也不好意思喊着要加饭,只能低头刷手机假装自己吃饱了。 lily说要去趟卫生间,她伸出纤细如葱白的手臂,手在吕知行的肩膀上扶了一下,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地站了起来,然后摇曳着腰肢,带着满场男士的目光一块走了。 程羽西也没有免俗地抬起了头。 只不过其他的男士们在看姑娘,而程羽西却饶有兴致地看男人们是如何齐齐整整地同时往一个方向转头。 只有吕知行无动于衷地低头吃着碗里的蔬菜,连眼皮都没有掀起来。 lily的明亮夺目极大地满足了翟家豪的虚荣心,他得意洋洋地仰靠着椅背,说:“怎么样?妹仔不错吧?” 吕知行面无表情地接话:“我不喜欢她。” “whaaaaaat?!that girl is hot!(神马?!那姑娘超性感!)”翟家豪用了夸张的语言表达了他的震惊。 “she's just mean.(她很刻薄。)”吕知行不咸不淡地说。 “well。你不喜欢,下次我不带她了。”翟家豪耸耸肩膀,屈服得非常迅速。 在旁边全程围观的程羽西听得目瞪口呆,他无意站在lily这边,但翟家豪的狗腿行为和物化女性的言辞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我也不是很喜欢你这么说话。”程羽西直截了当地说道。 吕知行抬起眼,很快就接着程羽西的话,对翟家豪说:“你也滚。” “太无情了吧。”翟家豪苦着脸,“我说什么了?” 吕知行叹了口气,满脸不耐烦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给翟家豪听:“他不喜欢你评价何莉莉时的说话方式。” 听完这些,程羽西才知道lily的名字真的是莉莉。吕知行虽然不喜欢她,却还是记住了她的名字。 “我一直夸她的。”翟家豪莫名其妙,“你刚刚还在说她mean。” “只有人才会刻薄。吕知行至少把她当成个人来看。”程羽西望着翟家豪,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你说话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的不过脑子。但把女孩称作马子,是真的很烂。” 翟家豪怔了一会儿,挠了挠脸,说:“好啦~我知啦。我下次注意。程仔你不要生气。” “倒也没生气。”程羽西耸耸肩膀,温和地说道。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吕知行虽然嫌弃翟家豪,却依旧会跟他玩在一块。 这个人虽然情商低了点,单纯得甚至有些傻不拉几,却是个好脾气的小纨绔。 “不过你说我说话不过脑子,也有点过分了吧。”翟家豪看到程羽西脸上的表情软了下来,便嬉皮笑脸地顺杆往上爬。 吕知行在旁边哼笑了一声:“这叫过分?且不说过不过脑子的事,你那脑壳儿里有没有脑子还是个未知数吧。” “so mean!sooooo mean!”翟家豪手指着吕知行叫唤了起来。 何莉莉在这个时候弱柳迎风般摇曳着走了回来。在她经过程羽西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掩盖在香水底下的一股非常淡的烟味。 四个人在餐厅门口分道扬镳,两两一组各回各的民宿。 寒暄的事程羽西一向不喜欢参与,他躲在一边低头查询着回民宿的路怎么走。翟家豪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跟他一块看着地图,说道:“程仔,加个微信咯。今天的照片传我。” “哦。行。你让吕知行推送一下。”程羽西正专注地查看路线,懒得切出去。 “好。”翟家豪点点头,拍拍程羽西的肩膀,“回见。” 程羽西抬起脸看了看翟家豪,眉间不自觉地就蹙起了一道褶子。 他心里想着能不能最近就别见了。 然而出于礼貌,程羽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预定的民宿是吕知行在众多备选民宿里用抓阄的方式选出来的。地点离餐厅并不算远。 他们沿着鸭川河堤行走,吹夜晚的风,聊有的没的的话题。 程羽西从吕知行嘴里得知,翟家豪跟何莉莉是几年前在夜店认识的。两个人在一块玩了好几年了,算是老相识了。因为何莉莉长得实在是漂亮,翟家豪需要撑场面的活动,多半都会带她一块出席。吕知行自然也就跟她打了几次照面。 “你有没有像这样带着姑娘到处玩?”程羽西微微扬起了下巴,望向走在他旁边的吕知行。 吕知行瞥了他一眼:“我有没有,你不清楚吗?” “我又不知道你寒暑假在干嘛。 吕知行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程羽西,很认真地对他说:“没有姑娘。从没有过。” 程羽西抿抿嘴,唇上却像浮起了笑。他说:“都怪万恶的资产阶级。” 这个话题在程羽西的一句嘲讽中结束了。 吕知行寒暑假的时候总会消失一段时间,有时候是出国参加活动,有时候是回他爸的别墅小住一段时间,或是参加他爸各种各样生意关系的饭局。 每每这种时候,程羽西就会鸠占鹊巢地霸占吕知行的小公寓。除了吃饭之外,学习玩耍都在吕知行的公寓里。 他喜欢宅着,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呆上很久。 有时候过得实在是太自闭,妈妈会特意过来敲他的门,赶他出去玩。 程羽西嘴上总是答应着,人在小区里溜达一圈散了个步就又回去了。 他很自然地在那间公寓里生活,却从来没有自觉出自己所做的事情,很像是一种等待。 第17章 吕知行经常坐半夜的飞机回家。他每次打开家门,都能看到那盏走廊的灯一直为他亮着。 他从来没有面对过空无一人的房间。 程羽西总是在的。 他永远都在。 第15章 一个鬼故事 『本章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鬼故事,害怕的宝子一看到小行开始讲故事了就跳过去哟!』 预定的民宿是一间临街的老房子,看样子没有百年也有大几十年的历史了。房子从头到脚都是木制的,木墙的颜色已经暗沉,门是日式拉门。 程羽西用钥匙拧开门时就在想: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这门能防得住谁啊…… 他们推开拉门,从屋子里涌出了一股潮湿的寒气。打开了昏黄的吊灯,他们发现虽然外面看着古旧,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甚至有一个露天的天井,里面的花圃里种了一棵枝叶很细的树,看起来很幽静。 房子面积不小。程羽西粗略地逛了一圈,一楼有客厅,卫生间和厨房。楼梯非常狭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吕知行先一步爬了上去,程羽西也没多做停留,后脚就跟了上去。老旧的楼梯被踩得一阵吱呀作响。 二楼是一个很大的榻榻米卧房,榻榻米看起来很新,闻着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植物香气。 “这个房子一晚上才一万多日元。还挺合算。”吕知行四处望了一圈,说道。 程羽西略略松了口气,刚到这的时候,他还提心吊胆的,生怕了房子太旧委屈了吕知行。他说:“这里离清水五条车站很近,去哪儿都方便。”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电车驶过的哐啷哐啷声就传了过来。与此同时,整个房子像地震了一样晃了起来,电车的声音远去才渐渐停了下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事实再一次证明,便宜没好货。 “你要不去找翟家豪?他们好像订的也是民宿,多一个人应该没太大问题。”程羽西苦着脸对吕知行说。 吕知行低下头笑了起来,“没事。电车又不是开一整晚,十二点就没了。”他说着,拉开衣橱的拉门,把被褥都抬了出来,放在榻榻米的正中间,然后像是找什么似的,往衣橱里面看了一圈。 “你在干什么?”程羽西凑到他身边,往衣橱里瞅了一眼,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在检查有没有叠成一摞的硬币。”吕知行确认了一番,顺手就把拉门拉上了。 程羽西歪了歪脑袋,问:“你还想在别人家里捡钱啊?” “当然不是。”吕知行将背包放了下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程羽西一块坐下来,“跟你讲个京都的都市传说。” 程羽西顶着莫名其妙的脸,屈腿蹲下,坐到了他身边。 “很多年前的事了。大阪一所高中组织了一场去工厂参观见学的活动,租了几辆大巴,带着学生们一块去。因为行程的原因,学生们就入住了京都的一所很老的旅店。当天晚上,就陆陆续续的有学生报告老师说看到个小男孩的鬼魂。” “老师一开始以为学生们到了新地方,过于兴奋,或者因为旅馆太老而害怕,所以产生了幻觉。然而直到第二天,他们坐上巴士出发的时候,不同巴士上的学生开始出现了身体不舒服,胸闷气短的症状,并异口同声的报告说,有个小男孩的鬼魂跟上了巴士。” “后来问了一番才知道,有学生在旅店的其中一个客房衣橱里发现了一摞500圆的硬币,他们擅自地把它拿走了。” “在日本的郊外,特别是墓地附近,其实经常会看到一摞叠起来的石头。那些其实是用来镇灵的。但是因为室内无法堆叠石头,就用硬币代替了。那个旅店超过百年的历史了,老板接手的时候估计也不知道衣橱里谁放了一摞硬币在那。因为学生碰了硬币,所以鬼魂就被放出来了。” “所以我才检查一下衣橱,以防万一。” 吕知行嘴不打瓢地说完了,歪着脑袋观察程羽西的反应。 程羽西僵着脸,下颚紧绷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他张了张嘴:“没了?” “嗯。”吕知行点了点头。 “哦。”程羽西很平淡地应了一声,说:“我去洗澡了。” 吕知行又点了点头,说:“好的。”他说着,低下头移开视线,拉开背包从里面翻出里面的switch,准备开始打游戏。 程羽西却一动不动望着吕知行,又说了一遍:“我去洗澡了。” 吕知行抬起头:“我听到了啊。” “嗯……”程羽西闭上了嘴,站了起来,望着吕知行欲言又止。 吕知行仰着下巴看着程羽西,耐心地等待着。 “我去洗澡了。”程羽西第三次说了同样的话,手攥着一小节衣角,扭扭捏捏地往外挤词:“你……不一起去吗?” 吕知行的眼睛一下就眯了起来,他笑着说:“好啊。” 这家的浴室非常老式,不是那种一体式的陶瓷浴缸。而是好像是水泥砌成后在外面贴了一层的瓷砖。 浴缸虽然不算特别大,但是方方正正的非常深。两位成年男性曲着腿能勉强坐得进去。 站到浴室前面,程羽西又开始犯难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吕知行赤裸相对,但一个人洗澡又实在是害怕。 程羽西在尴尬与恐惧中反复横跳,迟迟没有动。 吕知行往浴室门口一站,转过了身背对他,说:“你洗吧,我在这里陪你。” 程羽西犹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可以泡澡吗?” “泡吧,泡多久都行。我就在这里,不走。” “嗯……谢谢。”程羽西很轻道了谢,迅速地脱掉身上的衣物,洗干净了身体,泡进了浴缸里。 程羽西趴在浴缸边上,看着站在门外的吕知行的背影,咬了咬下嘴唇。 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家里有管家,出门有司机。平常只有别人等他的份。 这世上除了程羽西,还会有谁能让他受这种委屈。 “吕知行。”他喊了他,声音在浴室光滑地墙壁里晃来晃去,撞出了一种混响的效果。 “嗯?”吕知行微微偏了一点头,却没有看过来。 “你要不要一块进来?” 他们小时候经常一块洗澡。 特别是夏天,两人往浴室里一钻,一个小时都出不来。不是打水仗,就是用泡泡在头上做造型。浴室里总是回荡着少年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后来到了高中,水仗打得少了。一起洗澡的季节从夏季变成了冬季。尤其是下雪的时候,他们会一块窝在一个浴缸里,把浑身的肌肤泡得滚烫发红。 他们有过无数次的赤裸相对和无数次的肌肤相触,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到摸一摸对方的手都像自己的左手碰右手。 程羽西曾一度觉得,他们早就成为彼此的血肉,化作一副躯体,分不出你我来。 如今,反倒是生疏了。 那晚的事明明是两个人的责任,程羽西却非要造一扇门,并把吕知行拒之门外。而吕知行却不闹不怒,一直在门口守着。 程羽西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吕知行分明是听到了程羽西的话,却没有做出回应。他的身体好像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门框遮挡住了他一半身体,从程羽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那仅此一点的侧脸也被阴影盖了大半,看不清表情。 没有得到回答的程羽西又重复地问了一遍:“你要一块泡澡吗?” 吕知行的手指缓缓蜷进了手心,沉默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 “嗯。现在水温正好。待会就凉了。” 吕知行似乎又踟蹰了一小会儿,才动起来。 他抓住衣领往上一扯,利落地将身上的t恤脱了下来,然后他转过身,迅速摁掉了浴室的灯。 程羽西只觉得眼前一黑,吓得失声嚎叫:“卧槽你干什么?!” “怕什么。我在这。”黑暗里传来了吕知行平静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褪去衣物的声音。紧接着,程羽西感觉到他靠了过来。 吕知行走进浴室,打开了浴室木窗户,窗外正对着屋内的天井,一小丛薄薄的月光漏了进来,正好落在程羽西的位置。 程羽西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一些吕知行晃动影子。 吕知行迅速地冲洗了身体,然后钻进了浴缸里。 原来只到程羽西胸口的水位,一下就涨到了肩膀。他収回了腿,手环抱着,瞳仁追着吕知行的影子,自上而下地滑了下来。 “哎呀,还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大木桶宽敞啊。”吕知行的盘腿坐着,上臂大咧咧地放在两侧的浴缸边上。 “跟着我让你受苦了。”程羽西闷声说。 “那可不是。你可要对我负责啊。”吕知行嬉皮笑脸地往程羽西面前凑了凑,被程羽西一巴掌摁着额头推了回去。 第18章 “还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可怕的话,要不我们可以各洗各的。” 吕知行低低地笑了几声:“我知道你害怕,想着逗你一下,没想到你真的那么害怕。我不是在外面站半天陪你了吗?你就原谅我一下。” “嗯……”程羽西松开环住自己腿的手,在拥挤的浴缸里转动身子,手臂叠在浴缸边,下巴搭在了上面,“彼此彼此吧。今天我也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关系。我已经原谅你了。” 程羽西侧过脸趴着看向吕知行,微微眯起眼,抿着嘴笑了起来:“你可真好。” 他声音很轻,语气柔和,话里好像带着一点捉弄人的嘲意,却又好像发自真心。 月光均匀地铺在了程羽西的脸颊和肩膀上,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是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辉。黑暗中水珠闪着光从他的脖颈缓慢地滚落,滑过了他肩膀后方的那颗并不显眼的痣,无声地落回水里。 吕知行的喉结向上滚动了几下,不自觉的伸出手,握住程羽西的后颈,拇指在那颗痣上很轻地揉了一下。 程羽西一下就转过头,略带疑惑地看着吕知行。 吕知行很快地收回了手,垂下了眼睛,“上面有颗水珠。” “哦。”程羽西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忽然问道:“为什么要关灯?” “怕你尴尬。怕我……”吕知行歪着脑袋,搜肠刮肚地找合适的词汇,忽然想到了一个,他就笑了起来,“兽性大发?” “你平常多说点人话,就不会有兽性了。”程羽西对他的玩笑话熟视无睹。他思忖了一会,又说:“那晚的事情,我也有责任,不该单方面地冲你发脾气。所以让它过去吧。好吧?” 吕知行没说话,他的视线压得很低,落在泛着一层清辉的水面上。沉默半晌,他才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知道了。” 程羽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情绪沉了下去,便开口打趣:“我说……你别总跟我开这种调情似的玩笑,以后找不到女朋友可怎么办?” 吕知行抬起脸,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特么逗我?我会找不到女朋友?追我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那就更不能开了。让追你的姑娘们听到这种话,人家怎么想。” “我管别人怎么想。”吕知行耸耸肩膀,双膝弯曲隆起,身子往后靠在浴缸边上,头往后仰着,看向头顶的木头天花板,“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也没有不喜欢。我只是……”程羽西的话还没说完。 大门外传来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咚,咚,咚。 第16章 是吧小鸭子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程羽西的心脏像是跳到喉咙里,堵得他嗓子发痒。他的身子几乎是瞬间就贴向了吕知行,双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安静了一会,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又是规律的三下。 程羽西细细地抽了一口气。他不敢说话,双手拽得更紧了。 吕知行略略低了低头,看着程羽西贴在自己手臂上的湿漉漉的黑发,无声地露出微笑。 在第三次敲门声传来之前,吕知行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别特么敲了,给我等着!” 程羽西抬起头看他:“谁啊?” “还能是谁?翟家豪。以前我们去夏令营,他经常半夜三更约我溜出去玩,就会跑到我房间门口这么敲门,美名曰是暗号。神经病,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搞个锤子的暗号。”吕知行说着就想站起来,动了动才发现程羽西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弯起嘴角笑着说:“宝贝儿,你得放开我。我还要去给他开门。” 程羽西有些慌乱地放开了吕知行,然后更加慌乱地跟着他一块出了浴缸:“你等等……我也去。” 吕知行伸手取下了挂在门口的浴巾,将程羽西整个人裹了起来,说:“知道了,别着急。” 他们摸黑擦干了身体,穿上了放在浴室门口的衣服。 程羽西一路跟在吕知行背后,走到了玄关,看着他拉开了木门。 翟家豪正站在外面低头玩着手机,在他的脚旁边放着两大袋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和袋装零食。听到门的响动,他猛地抬起头,开始抱怨:“我丢你们在做咩啊。咁慢(这么慢)。” “在洗澡。”吕知行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身子靠在门框上。 “你们俩一起洗?”翟家豪歪了歪脑袋,越过吕知行看向站在身后的程羽西。 程羽西被他盯地缩了缩身子,那灼灼的目光像火炉似的,烤得他脸都要熟了。 “翟总有何贵干?”吕知行也跟着翟家豪歪了歪脑袋,挡住了他投向程羽西目光。 “哦,找你们喝酒咯。”翟家豪立刻就忘记了刚刚的话题,他乐呵呵地指了指脚边的塑料袋。 吕知行挑了挑眉毛,站直身体,说:“进来吧。” 程羽西往旁边退了一步,让他们都进到房间里,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他问:“何莉莉呢?” “哦,之前不是说了咩。下次不带她玩了嘛。”翟家豪拎着两大袋酒,走进房间里,扔在地上后,一屁股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你说的‘下次’,是指这次吗?”程羽西睁大了眼睛。这‘下次’来得也未免太快了吧。 “不然嘞?呐,出来玩呢,最重要的就是开森啦。既然你们跟她玩得都不开森,那还不如各玩各的。” 那你过来干什么吃的?程羽西一拧眉头,“你的意思是之后的行程都不带她了吗?” “对呀。我要跟你们一块玩啊。”翟家豪大言不惭地说,“我给她留了现金,让她自己玩完自己回国。” “你你你认真的?”程羽西的语言系统开始混乱,说话磕磕巴巴起来,“就那么把她扔下不管了?” “扔了有点难听了吧。就是不一块玩而已。”翟家豪不以为然地说完,打量起他们的住房,并直言不讳地评价道:“你们这里好破。” 程羽西在此时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实在是搞不懂翟家豪这种富家公子脑回路中曲折的逻辑。 吕知行靠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丢了,那姑娘都不会把自己弄丢了。” 程羽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程羽西坐在角落,听着另外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默默无言地喝了几罐啤酒。 小麦发酵的香气从他的喉咙滚进了鼻腔。可他酒量很差劲,即使是度数只有5%的生啤,也很快地就让他头晕目眩了。 程羽西站了起来,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然拉开木门,钻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一个小时前,程羽西还在因为一个鬼故事瑟瑟发抖,喝了点酒后他就觉得自己可以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路灯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像是盈盈的水,他的倒影从上面飘了过去。 不知不觉程羽西又走回了鸭川,夜风袭来,吹走了些许昏沉,他清醒了不少。 夜晚的鸭川依旧有稀稀拉拉的人在河堤上坐着,绝大多数都是情侣。 程羽西从斜坡上连走带跳的滑了下去,在河堤上走了一会儿。然后他被一点火光吸引了注意力,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这里是禁烟的。 有个姑娘在无人的河堤边坐着吸烟,她卷着丸子头,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两条光洁的腿挂在河堤上,身边摆满了啤酒易拉罐。 她感觉到了目光,撇脸朝程羽西望了过来。两人一对视,程羽西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大了,怎么看到个女生就觉得长得像何莉莉。 那姑娘挑挑眉尾,一口流利的中文从含着烟蒂的唇角滑了出来:“你怎么会在这?” 还真是何莉莉。 程羽西拧拧眉头,看着这姑娘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模样,心想:这姐怎么私底下又烟又酒的? “这不让抽烟。”程羽西不放心大晚上的把她一个人扔这,便走了过去,在隔了大概一米距离的地方屈着一条腿坐了下来。 “呵。”何莉莉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懒洋洋地在半空中画了圈,然后扬起下巴吐一口白烟。 程羽西也不恼,他平静地补充:“被抓到了是要罚钱的。” 何莉莉“啧”了一声,将烟头塞进了腿边的空易拉罐里,“破规矩真特么多。”说着,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个喷瓶,往程羽西身上喷了几下,又说:“晦气!” 程羽西闻到一股驱蚊水的香味,有些冲鼻。这姑娘骂骂咧咧的,居然还会担心他被蚊子咬。 他搓了搓鼻子,直言不讳地问:“你这是被夺舍了还是中蛊了?跟白天也太不一样了。” “你姐我下班了!”何莉莉眼珠迅速往上飞了一圈,又掉了回来,“不对,应该说我现在失业中。” 程羽西忍不住笑了起来。翟家豪和何莉莉这两人对彼此关系的定义是一个赛一个的无情无义。 第19章 “那不用可惜。哪有像他那么说话的老板。”程羽西耸耸肩膀。 “他说我什么了?鸡?”何莉莉一脸无所谓地说道,眸子亮闪闪的。 “不是……” 物种不一样。 程羽西略略往回收了收下巴,目光撒向平静的河面:“他没这么说,你也别这么说自己。” 何莉莉从塑料袋里随意抽出一罐水果啤,单手扣开了易拉罐环,递给了程羽西:“托吕知行那混账东西的福,现在从良了。” 程羽西偏过头,嘴角垮了垮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他看了眼她递过来啤酒,最后还是接下了,“你是翟家豪的女伴,为什么要招惹吕知行?” 何莉莉也给自己开了一罐,啪呲一声,泡沫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地说:“想跳个槽。” 程羽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人还挺有上进心。 “不然呢?我都20了,还得管那小兔崽子叫哥哥。不图他有钱,图他帅嘛?”何莉莉继续自顾自说道。 “那钱也不是他的,都是他爸的。” “老男人哪儿有那么好骗,就是这群傻不拉几的富二代才会愿意给姑娘一掷千金。” 程羽西有些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我提他爸,不是在给你建议另一个跳槽方向。” 何莉莉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笑了起来:“我知道,下一句你就要开始劝我从良了。”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盯着易拉罐的那一小块黑漆漆的口子,说:“用钱逼良家妇女堕落,又好言劝妓女娼妇从良,一向是你们这些男人卑鄙伪善的小情趣。” “我没有。我只是想提醒你,吕知行这条路子的发展前景也算不上太好。”程羽西捏着啤酒易拉罐,随意晃着,一口都没喝。 何莉莉挑着眼角瞥程羽西:“何止是算不上太好,吕之行是条死路。我今天就是看错了,所以才会惹毛他。” “看错什么?”程羽西很浅地皱起了眉头。 “我原以为你只不过是他一个便宜小跟班,没想到竟然是同行。”何莉莉挑眉,用她那甜腻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是吧,小鸭子。” 第17章 plus版的燃冬 程羽西顿时被气笑了:“你们能不能对小动物尊重一点?” “哎呀,我是真嫉妒啊!”何莉莉收起一条腿屈着膝盖,双手搁在上面,下巴压着手背感叹:“你的金主比我的前任金主有钱,还帅。” 程羽西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揣着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无所谓,懒得跟何莉莉斤斤计较。 “你不考虑考虑再就业吗?” “你有好的工作推荐吗?” 程羽西被问住了,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喉咙突然发了干。他低下头,嘴凑近金属酒罐,无声地抿了口酒。 兴许是因为喝了酒,又或是因为聊了一会儿天,何莉莉对程羽西的态度不知不觉变得亲近起来。 她歪头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啃过玉米面窝窝头吗?我曾经每天都吃,没得选,家里唯一的一点肉沫子都得让给弟弟吃了。我也没书可读,16岁就被赶到城市里打工养家。端盘子,卖酒,发传单,工厂流水线什么都干过。夏天在玩偶皮套里整个人怄到臭掉,到了冬天又因为买不起手套十根指头冻得开裂。赚到钱了还要给家里邮一半,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我真是穷怕了。” “如果不是在夜店里当服务员时,打碎了翟家豪一支价格上万的酒,从此因祸得福跟了他。我都不知道不愁吃穿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你看现在,我都拎上名牌包了。你信吗?哈哈我有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还陪过别人吗?” “有尝试过,但是其他人都没有翟家豪大方。我看不太上。” “他给你多少?”程羽西继续问道。 “看他那个月剩多少零花钱。”何莉莉耸耸肩,“虽然他不是真心喜欢我,但是人很单纯,经常是手上有多少闲钱就给我多少。” 程羽西很轻地叹着气,喝了一口酒。明明是酸甜的起泡酒,却在他的舌尖留下了一丝酒精发酵过的苦涩。 他无法对何莉莉所说的一切做任何道德上的评价,他没吃过这个姑娘吃过的苦,擅自做出任何评价都太自大太狂妄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淡淡地说了一句:“从职业规划的角度来讲,这个行业不是长久之计。” “我又不蠢,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我很早之前就开始存钱了,打算开个美甲店。现在还缺一点。”何莉莉抬起下巴,翻动手掌曲起手指打量着自己的指甲,“人心易变啊~托吕少爷的福,这次翟公子不带我玩了,就只给我留了点旅费。” 程羽西撇过脸不再看何莉莉,语气不善地说:“是翟家豪不靠谱,别把责任推吕知行身上。” “哎哟,你倒是很爱他嘛。”何莉莉凉飕飕地说:“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奉劝你少痴心妄想,那种富家公子哥儿永远不会真正看上我们的。” 程羽西没有说话。虽然何莉莉完全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她的话还是像跟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 何莉莉忽然抬了抬眼睛,视线落在了程羽西身后的远方,她笑了笑挪到了程羽西旁边,压着嗓子问他:“你是不是不信我?我们可以试试的。” 程羽西微微偏过头,有些不解问:“试什么?” 何莉莉却没有回答他,她两根手指捏住程羽西的下巴,嘴唇缓慢地挨了过来。 程羽西被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操作给吓懵了,就像一只极度受惊的小动物,一瞬间陷入了一动不动的僵直状态。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何莉莉逐渐放大的脸,耳朵听到的是从身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在何莉莉的嘴唇距离他的嘴唇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时,一片手掌插进了他们中间,捂住了程羽西的下半张脸,使劲往后一搂。 程羽西掉入温热的,熟悉的怀抱里。手上的啤酒晃了出来,撒在了他的t恤上,冰冰凉凉的一片。 吕知行紧盯着何莉莉,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你干什么?” 脸被捏得发痛,程羽西挣扎几下,仰头看着向吕知行抱怨:“你干什么?!” 目睹了一切却姗姗来迟的翟家豪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们,吓得脸都变形了,“你你你……你们在干什么??” 何莉莉冷眼看着赶过来的翟家豪,问:“你过来干什么?” 所有人都在提问,没有一个人回答问题。 四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一对路过的情侣频频转头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从旁边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半晌吕知行重新开口:“你为什么要强吻别人?” 何莉莉也一改白天的那一副讨好的做派,扬起眉毛,丝毫不惧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这是强吻,没准我们两情相悦呢?” “你们认识多久就两情相悦。你见一个爱一个吗?” 何莉莉冷冰冰地反问:“怎么就见一个爱一个了?我特么又不爱翟家豪。” “喂喂喂……”翟家豪在旁边喊着,然而根本没人理他。 吕知行微微扬起下巴,冷着脸哼笑了一声,说:“那我要是现在追你,你答应不答应?” “当真?”何莉莉当即掀起眼皮直视吕知行。 只是没等吕知行回答,程羽西却插了嘴说:“吕知行你不要那么幼稚!” 吕知行眉梢和眼角都往下垮了垮。他低下头问程羽西:“你怎么回事?被点穴了吗?是不会动了?别人要亲你,你不会推开吗?” 程羽西立刻就从他的怀里爬了起来,面向他:“你有毛病吧!为什么要冲我发脾气?” 何莉莉无论说些什么,程羽西都无动于衷。可吕知行只是说了三言两语,就像在他脚底下点炮仗似的,轻而易举地就让他暴跳如雷。 翟家豪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露出无辜茫然的脸:“喂,你们有没搞错啊。不是我被绿了吗?你们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闭嘴!”何莉莉瞪翟家豪一眼,又转头问吕知行:“你说追我还算不算数?” 程羽西很快地接着何莉莉的话说道:“算个屁的数!” “哎,你这人。工作岗位嘛,都是公共竞争上位的。你好端端地呲我干什么?”何莉莉双手交叠于胸前,仰着下巴看着程羽西。 吕知行一拧眉头,问:“什么工作岗位?” 程羽西说:“你不用管这些。” “你跟她说什么了?我特么怎么就不能管了?”吕知行的脸色又暗下去了几分。 程羽西同样冷着一张脸,说:“你管这些干什么?自己的事情管明白了吗?少说点不着调的话。” 何莉莉依旧咬着不放:“哎。刚才到底算不算数了?” 翟家豪始终可怜巴巴:“你们倒是理理我啊。” 四个人站在那里,牛头不对马嘴地吵着架,到最后越吵越大声,叽叽喳喳的谁也听不清楚对方到底说些什么。 第20章 一簇手电筒光打了过来,在他们身上晃了晃。四个人觉察到了灯光,齐齐望向了灯源所在的方向。 两名穿着警服的警察由远而近地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鞠了一躬,说晚上好。 两名警察态度很客气地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可是四个人中只有吕知行能够听懂。 程羽西看到吕知行的五官迅速就皱了起来,堆成了一张愤怒且难堪的苦脸。 “妈蛋。”他低声骂了一句:“有人报警说我们聚众斗殴。” 四个人被民警请到了小小的派出所里。派出所十分简陋狭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两张椅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老式电话机。 他们四个人一块进去,坐都坐不开,必须有两个人站着。 一个矮个子的年纪偏大的警察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拿出记录本开始向唯一懂得日语的吕知行询问。 因为要调查证件,四个人中只有何莉莉的证件带在了身上,其三人的证件都放在了程羽西租的民宿里。程羽西只好在年轻的警官陪同下回民宿里取护照。 年轻的警察是个活泼好事的性子,一路上拼命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向程羽西问这问那。 程羽西僵着一张不想搭理他的脸,但是警官问话他又不敢不回。两个人日英混杂地你一句我一句,半懂不懂地竟真的聊了起来。 “因为什么吵架的啊?” “你们都是什么关系啊?” “是不是因为恋爱关系?” “你们都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那女孩长得真是可爱。” 你理解个屁!程羽西心想着,脚步又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 民宿离派出所并不远,步行差不多十分钟就到了,程羽西却觉得这一路走得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民宿门口,他往自己身上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顿时觉得脑子五雷轰顶。抬起脸与年轻的警察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一个异常尴尬的笑。 呵呵。笑死,出门根本没带钥匙。 年轻的警察在得知了他没带钥匙之后,十分爽朗地笑了几声也没抱怨,打了个电话回去报告了一声。 之后他们在民宿门口等了一会儿。年轻的警官依旧滔滔不绝,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试图从程羽西的嘴里套出三个年轻男孩与一位美丽女孩之间的爱恨情仇。程羽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尴尬得脚趾都要把鞋底扣穿了。 说到最后程羽西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无论年轻的警察说什么,他都承认说是是是,对对对,一点都没错。 他们三个人都爱何莉莉,纠缠,撕扯,不清不楚,是plus版的《燃冬》。 在等得望眼欲穿之时,终于看到老警官带着另外三个人过来了。 查看了证件之后,老警官又与吕知行交谈了几句,大概是理解了几个人都是朋友关系,不存在什么危险性。老警官对着他们严肃地说教了一番,并要求吕知行把说教的话一字不差地翻译给另外三个人听,譬如晚上不要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二十岁以下不能饮酒之类的。 两名警察确认另外三个人都听懂了,点点头,告诉他们早点睡。总算是结束了警情的处理,放过了他们。 警察走后,已经快接近12点了。 夜色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风是潮热的,居民区里静得只能听得到虫鸣。 程羽西狼狈地站着,半垂着头,双唇紧抿着拉成了一条平直的线。他的衣服被啤酒浇湿了,皮肤上甜腻腻黏糊糊的,整个人散发着酒气和桃子香精的甜味。 他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开始回想这一整晚所发生的事。 先是被人误会成低俗职业,又差点惨遭强吻,最后因涉嫌聚众斗殴被逮到了警察局。 程羽西有些自嘲地用鼻子哼着笑了出来。 真是个美好悠闲的暑假。 真是场精彩绝伦的旅程。 第18章 人的嘴不过就是两瓣肉 四个人一起钻进了民宿里,然后形态各异地在客厅里站的站,坐的坐。 吕知行靠着门旁边的墙站着,程羽西则躲到了另一边的角落里,翟家豪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而何莉莉则一脸无所谓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甚至还玩了一会儿手机。 他们互相都不看对方,也都不说话,气氛在诡异和尴尬之间僵持了半晌。翟家豪的一声哈欠声打破了落针可闻的安静。 他哈呜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一种类似哈士奇嚎叫的声音。 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刷地飞了过来。而翟家豪顿时觉得不太妥,赶紧捂住嘴,小心翼翼地看向现场脸最黑的吕知行。 诡异和尴尬荡然无存,场面一度变得十分滑稽。 四人又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吕知行最终还是张开了一直抿得很紧的双唇。他指着翟家豪说:“我不管你之后的行程怎么安排,你带来的人,你要负责把她送回去。” “好好好。”翟家豪用小鸡啄米般的积极点头,来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狗腿子。 “回你们自己的民宿去。”吕知行又说道。 “没问题。”翟家豪伸手轻轻拽住何莉莉细瘦的胳膊,“lily我们回去再说。” 何莉莉低低地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在经过程羽西面前时,她挑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还就又看错了。你的金主是真的爱你。” 程羽西没接她的话茬,他心平气和地对她说:“祝你的美甲店早日开张,生意兴隆。” 何莉莉怔了一下,她低了低头,很快又抬了起来,冲程羽西笑:“你人真好。如果我也能像别的姑娘一样干干净净地长大,我一定选择跟你这样的男孩在一起。”她扔下这句话,很自然地挽住翟家豪的胳膊,拉开民宿的木门,消失在了拉门后面。 程羽西望着那姑娘纤细的背影,垂了垂眼皮。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房间里只剩下了吕知行和程羽西。 声音像水一样退去,房间里又静了。 两个人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一时间谁也没有动。 “你今晚为什么要那么生气?”程羽西率先打破了沉默,视线却依旧黏在了地面上,没有看吕知行。 “你觉得呢?”吕知行依靠着墙壁,一条腿斜斜地撑着,一条腿曲着顶在墙角。他双手交叉于胸前,扬着下巴盯着程羽西。 “我要是知道你发什么疯,还问你干什么?” “呵。”吕知行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并不愉快的笑声,“你今晚气性也不小,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程羽西眨动双眼,他努力的思考了很久,却只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他气懵了,脸颊都已经绷得发酸。可是现在稍微冷静下来,程羽西就发现简直是荒唐至极。为什么明明何莉莉是始作俑者,自己的怒火却全是朝着吕知行去了。 他的脑子和心都是乱的,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初让他开始发火的,其实不过是吕知行那轻浮的一句“我追你”。 “我不知道……”程羽西摇了摇头,回答了吕知行。 “好。”吕知行站直了身子,走到了程羽西面前,他微微低了一点头,看这程羽西说:“那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生气。” 程羽西抿抿嘴,强迫自己抬起脸接住吕知行的目光。 吕知行的眼睛总是很亮,里面像是装着一团太阳,每次这双眼睛将目光投过来时,程羽西总会觉得热乎乎的。 可现在太阳落山了,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深不见底的黑。 “第一,你一声不吭自己就跑了,手机也不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要是出什么问题了,我要怎么回去跟你爸妈交代?”吕知行开始有条不紊地陈述起了程羽西的“罪行”。 程羽西先是一怔,立刻便意识到这个事确实做得欠考虑,他很坦诚地向吕知行道歉说:“对不起。我最初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并没想离开太久。只不过碰到了何莉莉,说了会儿话就耽误了。” 吕知行点点头,算是接受了程羽西道歉,“第二。你太没有防备心了。这次是何莉莉,那下次换成什么别的人呢?” 这次的指控程羽西并不是很认账,“我面对一个姑娘,有什么好防备的?” “你的意思是,你还挺乐意她亲你的?”吕知行皱起眉头。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犯不着那么生气。” “你……”吕知行噎了一下。 “我也不是故意不动的。那种突发情况,我又没经验。因为我反应不过来就朝我发脾气,是不是有点苛刻了。” 程羽西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听到吕知行烦躁地“啧”了一声。他刚刚抬起一点眼,就被吕知行捏住了下巴。 吕知行忽然凑了过来。他半阖着眼,歪了一点头,嘴唇贴上了程羽西的嘴唇。 程羽西先是感觉到吕知行的呼吸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温热的气息像是在他的体内掀起了一场毁天灭地的龙卷风,沿着神经的路径呼啸而过,刮得他手脚都发了软。 第21章 紧接着吕知行柔软炙热的嘴唇贴了上来,像火星子落进了烈风之中,顿时燃起了一场燎原的火,烫得程羽西浑身一抖。 他眼睛陡然睁大,在大脑宕机一秒后才慌乱地推开了吕知行,用手背遮掩住自己的嘴唇。 可当程羽西抬眼狠狠瞪向吕知行时,却先愣住了。 吕知行正用一种近似于悲伤的表情望着他。而程羽西很少会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一直没什么特别在乎的事物,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程羽西甚至一度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会让他感到伤心。 程羽西的愤怒还没有来得及粉墨登场,就被吕知行的悲伤率先抢走了舞台。 “你看,你这不是会推开吗?”吕知行自嘲似的冲程羽西笑了笑,却没有留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了二楼。 程羽西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紧紧咬着下嘴唇,努力地用鼻子长长地呼气和吸气,身体却依旧细细地抖着。 那盏昏黄的吊灯从他的头顶照了下来,他的影子胆怯地缩在脚底下,一动不动。 程羽西重新冲了一次澡,换好衣服爬上二楼时,吕知行已经睡进了自己的被褥里。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把被子撑成了一座曲线平缓的山峦。 程羽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安静注视着他。他看到吕知行闭着眼,睫毛在眼下留了一层薄薄的阴影。他看着他,生不起一点气。 最终他叹了口气,爬起身关上电灯,一边钻进自己的被褥里,一边嘀嘀咕咕。 “没关系。好朋友之间亲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亲过。人的嘴不过就是两瓣肉,手也是肉,肩膀也是肉,四舍五入等于手碰手,肩膀碰肩膀。”程羽西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努力说服自己。念经似的说了一遍,他把被子扯到自己的鼻子底下,闭上了双眼。 夜色无声无息地灌满了整个房间,程羽西的呼吸在黑暗潮水中沉了下去。 而躺在他旁边的吕知行却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二天清晨,程羽西被闹铃吵醒时,旁边已经空空如也。 人不在了,床铺和被褥也已经收拾进了衣橱里。 程羽西心里一跳,从床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咚咚咚地踩着楼梯跑了下去。 他看到吕知行正背对着自己,在厨房里煎切片面包,嘴里还叼着一块。 听到程羽西下楼的声音,吕知行扭过身,侧着身子看着他。 “早安。我买了酸奶,放桌上了。面包很快就好了。”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吕知行很平常地向他打了招呼。 程羽西胸口小幅度起伏着,他的嘴角向外扯了扯,努力将刚刚的慌张收拾起来,无声地点了点头。 吕知行转了回去盯着锅里的面包片,不咸不淡地说:“要去伏见稻荷大社的话,最好快一点。早上这一会儿没人的时候才能拍出好的照片。迟了就只能拍一堆黑乎乎的脑袋瓜了。” 程羽西还是点了点头,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和好了。 像是昨天那狂风暴雨的一幕已然过去。 然而程羽西知道,他们俩之间,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第19章 第十阶台阶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早餐,乘坐电车到达了jr的稻荷站。 一出车站便能看到一个朱红色的大鸟居,旁边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伏见稻荷大社。一只衔着稻穗的狐狸石像立在旁边,被朱红色的围栏围着。 常常有人误以为稻荷大神的形象是狐狸,但实际上狐狸只是稻荷大神的使者,本身并非是神灵,只是作为神灵的仆从用来向人们传达神的旨意。 至于真正的稻荷大神长什么样,似乎并没有被描述过。 他们沿着笔直的伏见稻荷大社表参道向上行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程羽西本来话就不算多,但连吕知行也不开玩笑了。 他们的性格有点像在两个不同的极端点来回奔跑。 程羽西平常说话总是平和温柔,被吕知行惹毛了却会咋咋呼呼地使劲叫唤。 吕知行平日里大大咧咧玩笑话不断,真生气了便冷得像块冰块似的一言不发。 但吕知行总会用玩笑话哄好程羽西,而程羽西一服软,吕知行就会立刻融化。 就像他们在两端奔跑的时候,会在中间的某一点撞个正着,然后重新并肩站在一起。 可这一次程羽西明明已经站在中间点等着吕知行,吕知行却在冷淡地呆在另一端迟迟不过来。 程羽西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向吕知行道个歉,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岂有此理。 被吕知行亲那一下都还没找他算账呢,道哪儿门子的歉。 走到了大社的内拜殿,程羽西从钱包里翻找出了两枚五元硬币,递了一枚给吕之行。 日语里“五円”(五元)与“ご縁”(有缘)的发音一样。在日本神社里参拜时,通常会在香火钱箱里投入五块钱,用来供奉神明,祈求美好的缘分和运气。 吕知行捏了捏硬币,拇指一弹,硬币在半空转了几圈又落入了他的掌心。他抓住硬币后就顺势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你不用吗?”程羽西微微偏了一点脑袋,看向吕知行。 吕知行没有看他,只是幅度很小地一摇头,说:“稻荷神是掌管农业和商业的神。” “那不是很适合你们家的情况吗?正好求一个生意兴隆什么的?”程羽西表示不解。 “就我们家那规模,用五块钱就想向祈求生意兴隆,这不是占人家稻荷大神的便宜吗?”吕知行不咸不淡地说着,“怎么也得给人捐个大鸟居才像话。” 说完这些吕知行转身便先向前走了。 就算闹别扭,吕知行也从不会真的不理程羽西,与他搭话他总是会回的,态度看起来很平常。只不过说话语气平淡得没有一点起伏,不再带那一股贱嗖嗖的劲儿了。 程羽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他们之间正在发生着一场温柔的冷战。可是程羽西对此却束手无策。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又把硬币收了起来,没忘低低地咒骂一句该死的有钱人。 两个人绕过本殿,终于到达了大名鼎鼎的千鸟居。 数不胜数的朱红色鸟居层层叠叠地伫立在稻荷山之中,像是趴伏在青绿山间的一条赤红色的火龙。他们走进了其中,踩在并不平整的石阶上,红色的柱子在他们身边缓慢地退去。 他们仿佛在一层又一层的异境中行走,穿过了千年的旧年华。 清晨的太阳斜斜的撒了一点金光在上面,程羽西仰了仰头,举起相机,面向前方蜿蜒的红色通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在被神灵无声地凝视着。 拍了几张照片下来后,程羽西发现身边空了,刚刚还在旁边的吕知行已经不知所踪。 大概率是先走一步爬上山了。 程羽西这么想着,心底却泛着细细密密的不安。他往上望了望无穷无尽的红色鸟居,有些颓唐地低下头,一步一步往上走。 小路没有分叉口,只要顺着石板路行走于千鸟居之中,他总会再见到吕知行的。 他人行走于千鸟居之中,是为了叩问神明的存在。 而程羽西,是为了找回吕知行。 程羽西一声不吭地顺着石阶爬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小弯,他抬起头猛地看到了吕知行。 阳光穿透枝叶,无数的金丝线在了他的身后织成了金黄的薄纱。 吕知行站在上方默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整个人却是柔和的。 程羽西望着他,晃了晃神。 他忽然觉得,那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神灵在此刻忽然有了实体。 他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想后退了两步重新调整构图时,撞到了正在上山的人。 程羽西有些慌张,下意识地说了句:“啊,对不起。”话脱口而出后他才发现语言系统不太对。 对方是名青年,年龄比程羽西大不了几岁。他眯起眼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是我跑太快了。” 对方的同伴从后面跟了上来,用轻柔地声音说:“小鱼,你走慢一点。” 他们向程羽西礼貌地点点头,接着往上走了上去。 程羽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个被称作小鱼的青年从吕知行的身边经过时,转过了头看了吕知行一眼。 意味深长的一瞥。 吕知行看到程羽西的时候,已经在这一块转角的小平台上等了有一会儿了。他的视线穿过并不茂密的枝叶,静默地注视着程羽西低着头走了上来。 程羽西走得很慢,斑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眼镜盖住了他低垂的眼睛。吕知行看不清他的表情。 其实吕知行很清楚自己的愤怒是没有道理的。他没有嫉妒他人的立场。他们之间也不是可以吃醋的关系。 第22章 可哪怕脑子再理性,红通通的情绪小怪兽还是扑咬住了他。踢也踢也不走,甩也甩不掉。难缠得要命。 吕知行长长地吸着气,直至鼻腔里充满了清晨潮湿的泥土气味。他看到程羽西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稳稳地向他投了过来。 程羽西看到他时愣了愣,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他举起了相机,却在拍照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人。 撞到人的小插曲结束后,另外的两个人先走了上来了。 吕知行看到其中一个青年揽了揽他同伴的肩膀。明明是男性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吕知行却莫名地品出了一种别样的亲昵。 青年抬头时与吕知行对视了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而吕知行的眼睛在对视的瞬间就迅速地逃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陌生人看了个透。 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去之后,程羽西才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在干什么呢?”程羽西扯了扯身上的相机背带,向吕知行问道。 吕知行垂了垂眼,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在想,你走到哪阶台阶时,我能看清你的脸。” 程羽西怔了怔,黑色眸子里的光像是落进一湖温柔的水里,一圈圈地荡开了。他搓搓鼻子,笑了起来,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吕知行知道他是能听懂这句话的。 三岛由纪夫在《潮骚》里写了一对生活在岛屿上渔夫少年和海女少女的纯爱故事。 当他们在某个夜晚约在一个神社附近见面时,少年在阶梯的高处看到了少女连蹦带跳地踩着阶梯跑上来的模样。 少年想:她会在哪阶台阶时,我能看清她的脸呢? 可惜的是,少女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她的脸,就被自己那古板守旧的父亲抓走带回了家。 那是一个冬天,窗外大雪纷飞,他们一块窝在温暖的被褥里读着这个发生在春天与夏天的海岛纯爱物语。 书是程羽西拿着的,他曲着膝盖,将书放在自己拢起的腿上,手指总是习惯性地反复摩挲着带页码的一角。吕知行与他并肩坐着,安静老实得像只伯恩山犬。他探着脑袋跟着他一块看着,累了会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被厚厚的积雪藏了起来,房间里只有纸张摩擦时细微的柔和的沙沙声。 程羽西看书总会掉进字眼里,三岛的书用词华丽,他会反反复复地琢磨里面的遣词造句,很久也不会翻一页。 可是即便如此,吕知行还是喜欢跟他一块读书。 也许不止是读书。 他喜欢跟他一块做任何事情。 “所以是哪一阶台阶的时候呢?”程羽西歪了歪脑袋。 “你抬起头的那一阶。” 程羽西回过头认真地数了一遍阶梯,对吕知行说:“是往下的第十阶阶梯。” “嗯。”吕知行轻轻地应了一声。 在向神明许愿的时候,这里的人们通常不会投掷十元的硬币。 因为“十”在日语发音与“遥远”发音相似。 在离这儿的第十阶台阶,吕知行看清了程羽西的脸。 可他依旧觉得自己离他好远。 吕知行闭了闭眼,鼻子轻不可闻地呼了口气,然后他转动脚跟,拔腿继续向山上爬去。他走得很快,一伸腿能跨两阶台阶。层层叠叠的朱红色鸟居缓慢地从他身侧退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一场走不到头的幻境。 程羽西在后面努力追着他的脚步,吕知行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在问:“你还是不开心吗?” 吕知行抿了抿嘴唇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20章 狸猫的一家 他们没有爬到稻荷山的山顶,爬到中央便下了山,然后在大批旅客到达现场之前,搭乘了公交车逃离了这个京都烫门景区。 吕知行说二条城没意思,程羽西又觉得岚山太远。于是他们便随意地在市区内闲逛了一番,逛到京都大学,参观了这里最有名的宿舍。 这个名为吉田寮的学生宿舍是一座建于1913年的完全木制的一层建筑。因为历史悠久,近年又没有修缮,这座楼破烂得好像随时都会坍塌。 宿舍因为还属于学生使用的状态,并不开放游客参观,但是游客可以在外面看学生们制作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展示板。 吉田寮称得上是现阶段日本最古老邋遢混乱的学生宿舍,然而同时它也代表了最自由,最多元,最精彩的学生文化。 年久失修的吉田寮如今已经被定义成了危房。京都大学多次尝试要将它拆除,却遭到了学生们的反对,好几次闹上了新闻头条。后来京都大学被自己的学生们一纸诉状告上法庭,以惨烈的败诉收了场。拆除危楼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程羽西在网上读到这则新闻报道,感受到了合理中透出了一种淡淡的离谱。 京都大学学生是日本出了名的自由奔放的一群人,他们身上永远呈现着一种美丽而癫狂的精神状态。 别人家大学毕业典礼都是穿着西装和服盛装出席的学生,唯独京都大学毕业典礼上年年出席的都是奇形怪状的cosplay。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程羽西很想来这里读一次大学。 如果吕知行也能一块那就再好不过了。 碰巧的是,他们在附近的便利店买水的时候又遇到了在稻荷山上碰到的两名青年。程羽西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甚至还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小鱼。 程羽西从冰柜里拿了一瓶荞麦茶,刚要关上冰柜门,另一名青年便擦着他的肩膀从旁边走了过去。他并没有认出程羽西,径直地走向了收银台。 程羽西的眼睛早就被吕知行养得很挑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地往那个人脸上多看了两眼。 吕知行在不知不觉中像个鬼魂一样飘到了程羽西的身后,凑到他耳边幽幽地说:“别看了你,人家有男朋友。” 程羽西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滑,其中一瓶荞麦茶就掉了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一个人鞋子旁边,停了下来。 鞋子的主人弯下了腰,捡起了饮料瓶,然后站直身子眯起眼冲着他们俩笑:“你们好,又见面了。” 是那位叫做小鱼的青年。 “你……你好。”程羽西缓了缓神向对方打招呼,“不好意思。” 吕知行像鬼魂一样出现,又像鬼魂一样飘到了另一边放杂志的地方。 “没事,你们就只买两瓶茶吗?” “啊?嗯。”程羽西缩了缩下巴,点点头答应道。 “那我请你们喝吧。”小鱼手一伸,抽走了程羽西手里的另一瓶茶,一起交给了他那正在排队付钱的男朋友。 “小李哥哥,麻烦你一块付个钱。” 被称作小李哥哥的青年转过头,勾了勾嘴角接过了两瓶饮料。 程羽西有些受宠若惊:“不用了。” “刚刚撞着你,这算是给你赔礼道歉。”小鱼爽朗地笑着,摆摆手,问道:“你们是大学生?” “嗯。准大学生。”程羽西回答着,又扭过头找吕知行。 他已经从杂志区晃荡到了门口。程羽西总觉得他好像不太想跟眼前的这个人接触。 “好年轻。十八岁?” “嗯。”程羽西有些漫不经心,眼睛一直追着吕知行跑。 对方很轻地笑了一下,程羽西扭回头看他时,发现他也在看着玻璃窗外背对着他们的吕知行:“你们可真厉害。我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个只顾着失恋的傻子。” 这时候结完账的同伴走到了他们身边,小鱼收回了目光,眼里带着笑和暖意看向了自己的同伴:“李哥,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在打工还债。”李哥语气温柔地回答了他,从塑料袋里找出了茶水,递了一瓶给程羽西,又拿出一袋水果味的冰球,撕开包装袋口塞进小鱼的手里。 小鱼低低地笑了几声,轻声说谢谢。 程羽西刚刚还在思考为什么吕知行说他们俩是情侣,就在刚刚一分钟内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他们明明只是平常地相处着,并没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程羽西却觉得他们周边的空气都是黏糊糊的。 李哥略略偏过脸看了看外面的吕知行,转身向他走了过去。 程羽西赶紧跟在他的身后说:“谢谢你,我来给他就好了。” 李哥微微别过脸,对他笑了笑:“没事。你快喝吧。天气热,过一会儿就不冰了。” 他的态度太过温柔,总给人一种“不照做就有些不知好歹了”的感觉。程羽西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跟着他走。而他的朋友则悠哉悠哉地跟在了最后。 吕知行在便利店外面站着,忽然一扭头发现有一串人排着队朝他走了过来,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李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手伸进塑料袋里摸了摸,拿出了一袋水果味的冰球,递了过去,“送给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感觉好一些。” 第23章 吕知行和程羽西的眼睛都睁大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往李哥脸上瞅。 “这刚买的,放心吃吧。不会把你们药倒了卖东南亚去。”跟在后面的小鱼嘴里含着冰球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脸鼓得圆圆的,“再不吃就化了。” 吕知行神色怪异瞥了小鱼一眼,道了声谢谢。他撕开了包装,塞了一颗到嘴里后,很自然地就递到了程羽西面前。是芒果味的冰冻果汁球,一碰到舌头就碎成了甜甜的沙冰。 “你们待会儿去哪儿?”小鱼又问道。 程羽西捻了一颗冰球,含进嘴里,他看了一眼吕知行说:“我想去下鸭神社看看。” “那有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个普通的神社。”程羽西被冰球冻得龇牙咧嘴,他刚说完,吕知行却很快地接过了他的话。 “那里住着会变身的日本狸猫一家。”吕知行咔嚓咔嚓地嚼着冰沙,轻描淡写地说道:“狸猫爸爸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踪了,狸猫妈妈带着四个不成器的孩子一块生活,狸猫老三整天变成人形四处晃荡,他喜欢上了一个人类女子。后来他发现,这个女人把他爸爸做成了狸猫火锅吃掉了。” 小鱼认真地听着,咀嚼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好阴间的故事。”他说着,抿掉了嘴边的糖水,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太有意思了。走吧,小同学们。也带我们俩一块去看看呗。” 吕知行所讲的其实是一本叫做《有顶天家族》的小说里的故事。他用硬邦邦的语气讲了个故事,企图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很想跟他们打交道。 结果适得其反。 在去下鸭神社的公交车上,程羽西凑到了吕知行耳边问他:“你为什么要怕小鱼哥?” “小鱼哥?”吕知行退开了一点,半眯着眼瞥程羽西,“你都跟人家称兄道弟了?” “怎么了?他人挺好的,还请我们吃冰球。” “那难道不是小李哥请的吗?”吕知行酸溜溜地说道:“而且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不要随随便便跟着给你小零食的陌生人跑。” “他们俩谁请的不都一样吗?”程羽西撇撇嘴不服气地说:“而且我没有跟着他们走,是他们跟着我们走。你就算跟我闹别扭,也从来不会殃及他人。你今天怎么了?” 吕知行叹了口气,挠挠脸,开始胡说八道:“我恐同。” 程羽西的五官顿时被震惊给震得到处乱飞。 吕知行牵过他的手,吕知行亲吻过他的嘴,吕知行甚至因为失控跟他睡了一觉。 但是吕知行说他恐同。 程羽西缓了一会,努力将五官控制在自己的脸上,压低声音:“特么你恐同你还亲……我算什么?”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他知道吕知行总能够听懂。 而吕知行几乎没有思考,很快地说道:“你又无所谓。” 程羽西的五官都落回了原位,像是逐渐凝固的水泥,变得坚硬。他冷冷地瞥了吕知行一眼,没有再说话。 吕知行在被程羽西扫了一眼后,心里发了毛。他意识到程羽西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吕知行说错了话。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他就不该胡说八道说自己恐同。 车一到站,程羽西就扯了扯身上的书包,跳出了公交车,一个人快步往前走了。 “他看起来好生气。”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吕知行后面。 吕知行心里烦得不行,他愁眉苦脸地说:“哥,您别管成吗?”刚刚还在抱怨程羽西同别人称兄道弟,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声“哥”喊得比谁都丝滑。 “我又没管。我是来看日本狸猫的。”小鱼耸耸肩膀,小跑了几步,追上了前面的程羽西。 李哥从后面拍了拍吕知行的肩膀,对他说:“走吧。” 下鸭神社位于居民区中间,因为不是热门的景点,在热闹非凡的京都中,是少有的幽静的一处。 他们四个人重新洗牌组合,变成了新的两两一组,一前一后在下鸭神社的表参道上行走?在他们前方出现了下鸭神社楼门。 比起一眼就把自己看透的小鱼,沉默的李哥不会让吕知行感觉到那种心事马上要暴露的压力。 相反,吕知行对这个看起来安静的男人产生了一点好奇。 “我可以问问题吗?”吕知行率先打破了沉默。 李哥微微偏过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来看狸猫。” “那都是胡诌的话。”吕知行叹了口气:“你们不会真的信了吧。” 李哥很轻笑了笑,说:“没事。就跟你们一块随便逛逛。” “那为什么是我们?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为他觉得跟你们有缘。”李哥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落在走在前面的同伴的背影上。 哦,我们一般把这种“有缘”叫做gay达。吕知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只是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口。 “其实……你藏得并没有特别好。”李哥接着不急不缓地说:“他在千鸟居看到你站在那里望着你的小伙伴时,他说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吕知行听后有些愕然,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松弛了下去。他有些理解了为什么那个人一眼就能将自己看穿。 因为他们是同类。 是爱而不得的暗恋者。 “所以……他小时候喜欢的人是你吗?”吕知行直视着前方,望着前面并排而行的两个人,轻轻地问道。 旁边的青年低下头用鼻子哼着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吕知行有点苦涩地扯了扯嘴:“哇,那我可真羡慕他。” “其实我小时候也喜欢他。” “别说了。”吕知行露出了更加痛苦的表情,“已经开始疯狂妒忌了。” 李哥幅度很小地一摇头,对他说:“不是的。相反,我们都很羡慕你们。我们十八岁的时候并没能呆在一块,错过了很多年。错过的就永远错过了。有时候,坦诚一点反而是好事。” 他们说着说着已经走过了楼门,进入了神社内部。这是个不大的神社,放眼扫一圈就能把整个神社看个七七八八。 程羽西站在了主殿前面,而一直跟他在一块的小鱼反而折了回来。他望着吕知行笑眯眯的说:“你的小朋友哄好了。现在可以把我男朋友还给我了吗?” “好的!哥。”吕知行十分干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腾出了位置,“你们说什么了?” “我问他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他挺生气的,说‘已经绝交了,目前没关系。’” 听到这,吕知行的额头上开始涔涔冒汗。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没有继续补充,抬了抬眉毛问:“没了?” “没了。”小鱼点头。 “你管这叫哄好了?” 小鱼嘴角扯出了一点坏笑,说:“我确实没有再说话了。但过了一会,他自己就闷声闷气地嘟囔说:‘骗你的’。” 第21章 掉河里了 吕知行怔了一下,紧绷的肩膀略略落了下去,神情变得柔软。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哥。” “谢什么。我就是来看狸猫的。狸猫呢?” “躲在主殿的底下睡觉吧。”吕知行咧开嘴笑了笑,冲他们摆摆手,转身向着程羽西走了过去。 他在程羽西的旁边站住了脚,从裤兜里翻出了早上他给自己的五元硬币,扔进了参拜箱,扯了扯上面的铃铛,鞠躬两次,拍手两次,双手合十,祈祷许愿,最后再鞠躬了一次。 程羽西在旁边默默无言地看着他做完了整套流程,照着他的模样也学了一遍。 他们并肩站在神社大殿面前,掌心相合,安静地闭着眼许愿。屋檐底下的烟尘在正午的阳光中漂浮,拥有两千年岁的古老神社无声地凝视着祈祷的年轻人。 吕知行睁开眼,偏头看向程羽西,问:“你许了什么愿?” 程羽西还是闭着眼,却回答了他:“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不会。神明大人没有那么小气。”吕知行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说,我来说吧。我希望……” 程羽西睁开了眼,墨黑的眸子揣着盈盈的光望了过来。 “我希望能跟小西重归于好。” 这句话说出来后,吕知行分明看到了程羽西眸子里的光晃了一下。他接着说道:“我已经不再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气了,你也别因为我胡说八道生气了。好不好?” “如果我说不好,会得罪这里的神吗?”程羽西抬起头看向大殿。 吕知行思忖了一会儿,说:“你不会。但我会因为愿望没能实现而怨气冲天,然后得罪神明大人。” “哦。”程羽西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脚尖一转人就走掉了。 吕知行看着程羽西走回到小鱼身边。好像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他们关系就已经处得亲近。他隐约听到小鱼带着一点笑地问程羽西:“还生气呢?”而程羽西摇摇头,很快地就把话题岔开了。 第24章 吕知行胸膛里窝着一颗不甘的心,长长地吐了口气,撇撇嘴硬着头皮跟了过去,然而刚走了一半却被李哥喊住了。 他回头,看到李哥站在绘马架旁边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块。 所谓绘马其实就是个小木牌,是日本神社里祈愿用的一种贡品。以前信徒会以马作为贡品献给神明,然而活生生的马毕竟价格不菲,慢慢地人们就开始在木板上画上马,来代替实物献给神明,因此这块木牌便有了绘马这个名称。 到了现代社会,人们会把自己的愿望写在木牌上,用来向神明许愿。 吕知行凑到了李哥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脸立刻皱成一团。 他看到一块绘马上写着:愿天长地久,右下角画了一条鱼的简笔画。 “哥你怎么回事?晒恩爱呢这是?” 李哥摇摇头,说:“你翻开,看后面那一块。” 吕知行将信将疑地翻开了那块晒恩爱的绘马,然后他便看到了后面的绘马上的中文:愿友谊长存。右下角小小地写着一个“西”。 吕知行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嘴角绷紧,扯出一个苦笑:“友谊长存。” 李哥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绘马上,很轻地说了一句:“别着急。” 吕知行没有再说话,他缓慢地松开手指,放开了一直抓着的另一块木牌。 木牌落下。 “友谊长存”便被“天长地久”盖住了。 四个人一块走出了神社,在大鸟居处互相道别。 小鱼不知什么时候买了四个下鸭神社的季节御守,他和李哥一人留一个,然后送了两个给吕知行和程羽西。 程羽西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能总让你破费。” “没关系,你就当是前辈送给后辈的祝福好了。”小鱼笑着,特意瞥了一眼吕之行,“祝你们开心。” 他们站在大鸟居底下挥着手,目送着两位前辈消失在路口转角,这才低下头开始打量起收到的御守。 御守是护身符的意思。下鸭神社会根据季节的不同而贩卖不一样的刺绣御守。春天是樱花,夏季是紫阳花和夜空,秋季是红叶,冬天是雪。 如今是八月,正是夜空贩卖的时期。 黑色和蓝色的圆形夜空中,金色的北头七星连成了一块。一眼看上去,配色和图案都有点像梵高的星空。 吕知行捏着那枚薄薄的御守,将它握得温热。 他们并没有留联系方式,留下了点到为止的建议和温柔诚挚的祝福后,便再次消失于人海。 相遇与分别都是萍水相逢的姿态。 程羽西和吕知行离开了神社,漫无目的地走在京都的小巷里,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鸭川。 鸭川三角洲的附近有许多乌龟形状的石头,是供市民踩着过河的。他们跳了上去,站在了上面悠闲地望着四周的风景。几只绿脑瓜野鸭子在河面游着,旁若无人地觅食和玩耍。 程羽西忽然率先开了口,打破了两人间长久的沉默。 他问:“吕知行,你还记得我们吵架吵得最凶的是哪一次吗?” 他们所在的城市里有所非常出名的私立国际高中。报考难度自然跟它的名气一样高得让人望而却步。 那所学校不仅仅是中考的录取分数线高,还必须通过学校自设的入学考试。 所以吕知行当着程羽西的面将录取通知书轻飘飘地扔到一边的时候,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 程羽西觉得吕知行既然考上了,家里又有经济实力能去,根本没有理由放弃那么好的学校。 而吕知行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读。他之所以会去参加那所高中的入学考试,只是因为初中的班主任三番五次地磨着他,希望他能给学校争取到一个合格名额,用来挂在荣誉墙上展现学校的教学实力。 程羽西气得把难听的话都说尽了,骂他暴殄天物,骂他自毁前程,骂他不知好歹。 吕知行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挨着骂,最后填志愿的时候还是填了程羽西要去的公立高中。 两个人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一个多月都没有说话。 吕知行不去程羽西家蹭饭,程羽西也不到吕知行家里串门了。暑假里吕知行依旧是出国参加活动,回国后他就回到他爸的别墅里住了一阵子。 那本来应该是吕知行真正的家,可吕知行总会称呼那边为“我爸的别墅”。他在那里呆得总是很不舒服。 也许在吕知行的潜意识里,那间号码牌为1102号的小公寓才是他真正的家。 别墅里面什么都有,可是这里没有对门的1101号公寓。 这里没有程羽西。 吕知行在别墅里呆了两个星期,终究还是熬不住了。 那一天吕知行通宵打通了一个游戏,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就要找程羽西炫耀,望着又空又大的房间才恍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公寓里。 在那一瞬间,吕知行便决定要回去了。哪怕程羽西不高兴,他也想死皮赖脸地呆在他身边。 他心急如焚地收拾好行李,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搭网约车走了。 回到公寓的时候还是清晨。打开门,吕知行便看到本该空了一个月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他放下行李,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看到程羽西正窝在他的床上熟睡。 遮光窗帘没有拉紧,一束晨光直直地扑在程羽西的身上。他没有穿上衣,裹着一条薄薄的毛毯蜷缩着,洁白的肩背和手臂露在外面,被晨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光。吕知行忽然觉得,他像是从森林里逃出来,闯进小矮人房间里睡觉的白雪公主。 吕知行没有叫醒程羽西。他爬上了床,贴着他躺了下来睡回笼觉。 两个人一起昏天暗地地爆睡到了中午,直到对门的老母亲疯狂地摁门铃呼唤自己的儿子回家吃饭,这才把这两个人吵醒。 程羽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吕知行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拥抱了他。 “那个时候我跟你吵得那么凶,你消失了一个多月,理都没理我。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总觉得你一定会回来,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好。”程羽西望着眼前平缓的河水,不急不慢地对吕知行说:“可自从那天喝酒之后,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你说着暧昧的话,做着暧昧的事,其实根本没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以前也总开这样那样的玩笑,可是我现在就忍不住地去想,我是不是只是一个很廉价的捉弄对象。” “你不是。”吕知行几乎是接着他的话很快地反驳道,“你知道的,你不是。” 程羽西细细地吸了口气,声音轻了几分:“吕知行,我不是在生气,我只是在害怕。我总觉得……我们已经永远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吕知行垂着头,落在身侧的手指撑开又团紧。在他的视线里,全是程羽西落在河面上的晃动的倒影。 阳光直直地撞了下来,砸碎在水面上,成了粼粼的波光。 程羽西的表情柔和平静,而他那模糊的倒影却在金色的碎光中不安地抖动着。 下一秒,吕知行跳进了河里,踩碎了那个看起来很伤心的影子。 “卧槽你要干什么?”程羽西吓了一跳,河水溅湿了他的裤腿,可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去拉他。 吕知行站在河水里,水很浅,仅仅是没过了他的脚踝。他不顾湿透的球鞋和裤脚,转过身面向程羽西,太阳暖金色的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没有留下一丝阴影。 吕知行眯起眼冲程羽西咧嘴笑,说:“你的吕知行掉河里去了。” 程羽西莫名其妙地拧起眉头:“什么?” “这时候河神大人“咻”地一下窜出来了。”吕知行没管他,继续说:“河神大人就问了:‘我这里有一个恐同的吕知行,还有一个喜同的吕知行,请问你要哪一个啊?’” “请问区别在哪里?”程羽西眨动双眼,略有些无奈地询问道。 “恐同的吕知行说暧昧的话只是在开玩笑,喜同的吕知行是真的喜欢你。你选哪一个?”吕知行说完一动不动地看着程羽西,紧张地将手指卷进手心里。 我是喜欢你的。 哪怕你把我扔进火锅里煮了。 我依旧会喜欢你。 程羽西只是摇了摇头,他说:“我都不要,我只想要我原来的朋友吕知行。” 吕知行依旧笑着,看起来好像除了开心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点点头说:“好。”然后走到离程羽西很近的地方,仰了一点头看着他的脸,很认真地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抬手揉了揉程羽西的刘海,说:“当当!你的好朋友吕知行回来啦!” 程羽西不耐烦地撇开他的手,扶起歪掉的眼镜。 吕知行的脸被阳光照得汗滋滋的,笑容里露着一排小白牙。他展开双臂,问:“不给我一个重逢的拥抱吗?宝贝儿。” 他原以为程羽西会像平常那样,嫌弃地看他一眼不再搭理他,或者是直接对他说“滚蛋!” 第25章 可是程羽西却伸出手拥抱了他。 他几乎是扑着抱住了吕知行,撞了他一个满怀,两个人差点都摔进河里。吕知行退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脚跟。 程羽西搂住吕知行的脖子和肩膀,嘴埋进他的颈窝里,整个人一半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身上。 就好像,吕知行是真的失而复得了。 吕知行感觉到程羽西的嘴唇蹭着自己脖子上的皮肤,听到他用恶狠狠的语气说:“你特么再干那些破坏我们关系的事情,我就真的跟你绝交了!” 吕知行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肩膀便松松地落了下来。他轻柔地拍拍程羽西的背,说:“我知道了。” 程羽西收回手,手掌压在吕知行的肩膀上站起了身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望着吕知行,脸上没有浓烈的表情,看起来温柔平和:“真的?” “嗯。我向你保证。”吕知行拉了拉嘴角,努力保持住笑容,认真地向他点点头。 “我们永远是朋友。” 吕知行郑重其事地许下诺言。 像是对天发了一个让自己不得好死的毒誓。 第22章 我兄弟钢铁直 他们在鸭川这待到太阳下山,程羽西如愿地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而吕知行的鞋子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干透,踩起来会有滋滋的水声。 从电车站出来,需要走一小段路才能到民宿。 吕知行瘪着嘴抱怨:“这鞋穿着好像在踩屎。” “谁让你往河里跳。”程羽西表示无法同情,他瞥了一眼那价格不菲的球鞋,无声地叹了口气,“忍一下,走到民宿就好了。我给你带了备用的球鞋。” “太贴心了!”吕知行真诚地夸奖道,一踩鞋跟将两只鞋子踩了下来。 程羽西轻蹙起眉头:“你要光着脚回去吗?” “怕什么?现在天都黑了,谁会注意你穿没穿鞋。”吕知行弯下腰拎起鞋子。 “天黑了看不清脚下才更容易受伤。” “那你分一只鞋给我穿?我们单脚蹦回去。”吕知行挑起眼皮笑嘻嘻地望着程羽西。吕知行说这些并不是真的想解决问题,他就是单纯地想找茬。 可是程羽西想了想,真的就蹲下来脱了一只鞋子,递给吕知行。 吕知行眨眨眼睛:“你确定?” “嗯。”程羽西点点头。他向来是那种干什么都很认真的性子,有时候甚至有点一板一眼,很少做这种无厘头的事。 “真蹦回去啊?” “蹦呗。”程羽西的嘴边爬上了一点笑,“不过天这么黑,路人一看没准会吓个半死。我靠这是什么清朝大僵尸。” 吕知行噗地笑了出来,像个忽然漏气的气球,“人家清朝大僵尸是两只脚撑直了蹦的。” “我知道。”程羽西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们是僵尸中的奇行种。” 吕知行笑得弯了腰,半天才直起身子接过了程羽西的鞋子。 两个人各穿了一只鞋子,在居民区的街道中央表演金鸡独立。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笑了好一会儿,才蹦蹦走走地往民宿的方向跳了过去。 “我想起了《怪物》。”程羽西忽然说道。 “嗯。我也是。”吕知行说。 枝裕和拍摄的《怪物》里有着相似的情节。 小男孩因为校园暴力,鞋子被同学扔进了垃圾桶。在他只能光着脚回家的时候,另一个男孩借了一只鞋给他。 两个人笑着闹着,蹦着回了家。 这个电影是他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的,看完之后程羽西感叹了一句里面被冤枉的老师好可怜。 吕知行满脸莫名其妙,根本搞不懂程羽西看电影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这个电影的主角难道不是那两个小男孩吗? 程羽西的鞋子穿在脚上有点挤。可吕知行什么也没说。 就像当初他也没有告诉程羽西,《怪物》里那两个小男孩之间,根本不是什么友情。 居民区的路灯并不明亮。程羽西远远地看到民宿的门口有个人站着,看到他们之后,也单脚蹦着向他们跳了过来。 等到那人靠近后,两个人终于在晦暗的路灯下看清来人的脸。 是翟家豪。 吕知行光明正大地把嫌弃挂到了脸上:“你蹦个什么?” “那你们干嘛蹦着回来了?”对于吕知行的嫌弃翟家豪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似的。 “你回来这干什么?” 吕知行懒得回答他问题,反问道。 此时翟家豪的视线往下移去,又问:“哎呀~你们为咩都穿着一只鞋子?” 吕知行皱了皱眉头:“何莉莉呢?”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说了好几个回合,在全是问题没有回答的对话里进行着无意义的交谈。 程羽西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着,晃动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视线在他们俩人的脸上甩来甩去,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算我求求你们了,来个好人先回答一下问题吧!” “我今天送她去机场了。”翟家豪终于松了口说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估计已经到达国内了吧。” 听到何莉莉已经回国了,程羽西才算是放下了心。他没有说太多,噔噔噔地跑回了民宿,用钥匙打开了门。 剩下的两人慢悠悠地跟在了后面。 吕知行顶着一张烦躁的脸,望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翟家豪:“你也应该一块回国。” “干嘛那么嫌弃我。”翟家豪无辜地眨眨眼,“晚上我请你们吃寿司啊?” “我就不去了。”先一步跑进房间的程羽西已经从楼上拎球鞋爬了下来,他将鞋子递给吕知行,说:“你们去吧。我累了。” “别啊,程仔,一块啊。” 程羽西摇了摇头,客气地拒绝了,“你们聊的东西我又听不懂,就不去了。” 吕知行默不作声地瞥了程羽西一眼,没有劝他。他的下巴冲着外面扬了扬,对翟家豪说:“翟总,我们走吧。” “那程仔你晚上吃什么?”翟家豪表现得反而比吕知行更操心。 “我吃点面包就好。”程羽西摆摆手说道。 翟家豪看他态度坚决,实在也无话可说。他站了起来,先一步钻出了民宿的门。吕之行紧随其后走了出去,然后转过身,手随意搭在门框上:“你别吃面包,我给你带吃的。”他说完停了一拍,又补充了一句:“不要乱跑。” 程羽西冲着他笑,左侧脸颊凹出一颗小酒窝:“不跑啦。” 吕知行点点头,这才满意的将拉门拉上。 “你有没有听何莉莉说过,昨天晚上她跟程羽西聊了些什么?”没走几步,吕知行便对翟家豪展开了询问。 翟家豪疑惑地眨眨眼:“没有啊。很重要?” “很重要。”吕知行点点头,“帮我打听一下。” “哦。我知喇~” 他们走出居民区,过了桥,就进入到一片商业区。翟家豪还在兴致勃勃地找餐厅,不停地问吕知行这好不好那好不好。吕知行被问烦了,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机,在地图上输入了一个餐厅名字,点了导航,又塞回了翟家豪手里。 翟家豪低头一看:“旋转寿司?” “高级的寿司店不让外带。”吕知行解释道。 “我们不能去店里先吃完了,再给程仔带吗?” 吕知行瞥了翟家豪一眼:“你想吃自己去啊,我又没拦着你。” “自己吃好寂寞唉。”翟家豪嘟囔着。 “那你就跟我们一块吃旋转寿司的外卖。”吕知行说完,加快了脚步。 吕知行他们带着两大盘寿司回到民宿时,程羽西却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了屋子。 他正忙着折腾吕知行湿透的运动鞋。 程羽西重新将运动鞋洗了一遍,冲出了里面的泥沙,然后蹲在浴室里用纸巾一点一点的吸走多余的水分,小心翼翼地用吹风筒吹干。 那不是什么好牌子的吹风机,有些年头了,噪声很大,吹久了还会冒出一股烧焦了的味道。程羽西不得不吹一会儿停一会儿,以至于花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能完全吹干。 吕知行一回来便听到了从浴室传来的动静。他走到浴室门口看到程羽蹲在浴室的角落,侧身对着他,吹得满头都是汗。 吕知行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下垮了垮,站在浴室外一直看着程羽西不吭声。 直到翟家豪在客厅里呆得不耐烦了,凑了过来喊了一声:“程仔?” 程羽西这才抬起了头,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他摁停了吹风机,用手背擦了擦潮湿的刘海,问:“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吕知行说要大家一起吃,我们就全部打包带回来咯。”翟家豪耸耸肩膀,“我好饿啊。什么时候吃啊?” “你们先吃吧,我这马上就要吹干了。”程羽西说完又重新低下头,手中的吹风机却被吕知行拿走了。 “翟总,我书包里有switch,你先玩一会。”吕知行给翟家豪安排了明确的任务,支开了他。而翟家豪撇撇嘴,说了一句:“你们快点哦。”就很配合地回到了客厅。 第26章 然后吕知行扭头望向程羽西,抬手擦掉了他鬓角的汗珠,“剩下的我来吹,你去洗个澡。然后我们一块吃饭,可以吗?” “哦。”程羽西十分服从安排地放下鞋子,站了起来,手拉住t恤的下摆往上掀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 日本的浴室分成了两个小房间,外面的那间放着洗手池和洗衣机,一般洗澡前会在这个房间里脱衣服。靠里的那间放着浴缸和花洒,脱完衣服之后会进到这个房间里洗澡。 他站在外面房间里呆了一秒,最后还是干脆地脱掉了所有的衣物,搁置在旁边的洗面台上,拉开里面拉门,走了进去。 吕知行低着头,没有看程羽西一眼。他专心地吹着手里的鞋子,任由吹风机把他的脸烤得火热。 程羽西洗完澡之后,三个人在客厅里围坐成一圈,一口一个地吃着寿司。 翟家豪虽然看着平常锦衣玉食地养着的,竟意外的不挑嘴,即使是廉价的寿司也吃得很开心。 他一边吃着一边在手机上不知道跟谁聊着天,忽然发出了一串爆笑。 吕知行和程羽西都不约而同地向他看了过去。 “大佬,你猜lily刚刚跟我说什么?”翟家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整个人快要抽过去了似的。 “说什么了?” “她说……哈哈哈哈搞笑,她说你喜欢程羽西。她的意思是那种喜欢。” 吕知行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几下,下意识地偷偷瞥了程羽西一眼,问:“然后?” “然后我跟她说你钢铁直。”说完翟家豪还是止不住地狂笑。 吕知行愣了一下,也跟着一块笑了起来。 只有程羽西莫名其妙,他的眼睛在这两个人的脸上跳来跳去,最后什么也没说,捡了一块三文鱼鱼腩,一口全部塞进了嘴里。 酒足饭饱后,吕知行和程羽西才知道翟家豪这天早上已经把自己的民宿退掉了。这意味着,翟家豪今晚要跟他们住一块。 虽然卧室够大,但因为当时预定的名额是两个人,店家便只准备了两套床铺。 吕知行又不能把他赶出去,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我请问了,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们跑不可?” “国内好无聊啊。正好你们搞穷游,我来体验一下生活呐。”翟家豪大咧咧地说道。 程羽西的良好的家教和修养也架不住他那垮掉了脸。他脸色苍白,默默无言地将一片狼藉的桌子收拾干净,躲到了楼上。 “你现在就给我滚!”吕知行面无表情地说。 “那么凶做咩呀,你们俩又不是什么新婚旅行,加我一个又无所谓的咯。” 吕知行垂着眼,手指漫不经心地摸着桌子的边沿滑动着。 他考虑着,是不是比起两个人单独相处,三个人一起玩,程羽西就不会感到那么尴尬别扭。 思忖了一会儿,吕知行掀起眼皮看向翟家豪:“你一起也可以,但是不要说多余的话。” 翟家豪一听顿时兴高采烈地答应道:“好好好。某问题啦~” 然而实际上这个人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多余的话。 吕知行爬上二楼,看到程羽西正趴在榻榻米上,在他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京都这块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看到吕知行上来了,程羽西微微抬了一点下巴。 “你已经打算明天去别的地方了吗?”吕知行一下就知道了他的意思。 “嗯。”程羽西点了点头,目光又回到了笔记本上。吕知行趴到了他旁边,他看到了笔记上上面画了一条向西行走的路线,从京都到濑户内海,再到九州。 “这是我们之前一起商量的路线,按照这个继续往西走可以吗?”程羽西握着笔,在纸面上戳了几个点。 吕知行点点头,说:“可以的。” “嗯。幸亏去年你只去了东京那一块。”程羽西托着脸,拇指摁了两下笔的开关,“要是你已经来过西日本的话,我们就得重新修订路线了。” 吕知行的眸子里的光晃了晃。他垂下了眼皮,声音很轻地问:“我有没有去过,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很重要。你不是第一次来的话,旅行就没那么有意义了。” 吕知行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吐出任何音节。洗完澡的翟家豪哗啦一声拉开了纸拉门,带着一身潮乎乎的热气和击穿脑壳的聒噪声走进了房间。 吕知行只能将嘴重新闭上。 他们之间还没有聊透的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不了了之了。 大家开始商量床铺的分配问题。因为床铺只有两人份的,必然会有两个人同睡一张床。 虽然翟家豪非常大方的说自己不介意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睡一张床,但是另外两个人明显都很介意。 最后还是定下了吕知行和程羽西挤一张,另一张让给了翟家豪。 等到吕知行洗完澡上来后,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吕知行轻手轻脚地在程羽西旁边俯下身子。他刚掀开了一点被子,程羽西便不安地蹙了蹙眉头,睫毛颤抖了几下。他含糊不清地低声喃了句:“小行,别死。” 吕知行的动作瞬间停滞在原地,掀着被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起来。 他仍清晰地记得,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重新搬回公寓住的那一天,程羽西的母亲特意上门找他谈了话。 “小行,阿姨说这些,没有反对你们继续交朋友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小西因为受伤已经彻底地忘掉那件事情了。我知道那件事对你来说非常残酷。小行。如果你一个人撑不住的时候可以随时来找阿姨。可是能不能……别让小西再想起那件事了?” 吕知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稳住了自己慌乱的心神。紧接着他伸出手,用指尖缓慢而轻柔地拭去了程羽西眼角的眼泪。 “为什么要那么伤心呢?你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濑户内海 第23章 青春18车票 他们到达京都车站的时候,才刚刚过六点十分。 天已经亮了,两位富家公子的脸却是昏暗的。程羽西从自动购票机取票回来,看到两个人一脸呆滞地杵在路中央,眼睛要睁不睁要闭不闭,明明没有风,却站出了一种风雨飘摇的晃动感。 也难怪。他们五点多就被程羽西给拎起来了。 刚开始谁也不愿意爬起来,程羽西喊了一遍之后也不再催,只是自己一个人收拾完行李,说了一句:“你们不走,我自己走了。” 吕知行立刻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完成洗脸刷牙、穿衣穿鞋等活动。翟家豪比他慢了一点,所以只换了衣服刷了牙,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被拖走了。 程羽西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一张车票。 吕知行努力睁开眼去看自己手上多了个什么东西,“青春18车票?”他睡眼朦胧的眸子透着一股子懵,像是刚认字一样照着车票上念了出声。 “嗯。用得好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个车票到达福冈。” 青春18车票是jr铁路公司推出的一款廉价车票,五天之内可以随便搭乘任何jr铁路的电车。每年根据日本学生的放假时间:春假,寒假和暑假,三个时间段内进行期间售卖。虽然名字叫做青春18车票,但是实际上jr公司并没有限定购买年龄,谁都可以车站的自动购票机上购买。 简而言之,这是一种非常适合有时间没钱的穷游人士的车票。 简直就是程羽西这种工薪家庭小朋友的最爱。 便宜自然就会存在缺点。用青春18车票只能乘坐一般的电车,而不能乘坐任何急速电车。 从京都到福冈,新干线只需要两个小时四十四分钟。而普通的jr铁路,中途需要换乘七次,总共花费时长是十四个小时十七分钟。人在旅途,坐车就能坐到灵魂出窍。 可是程羽西并不着急,他虽然把最终的终点定在了福冈,但这一天他的目的地是濑户内海。 吕知行和翟家豪到车上又睡了三十多分钟,才陆续清醒过来。 翟家豪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失措,他忽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四处张望:“我在哪儿?” “刚过大阪。”程羽西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现在要去姬路。” 翟家豪眨眨眼,哦了一声,坐了下来瘫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又直起腰背面向程羽西的方向,问:“程仔,今天我们去哪?” “嗯……”程羽西扭过头看了看吕知行,确认他已经醒了,“我在等你们都醒了,才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他说着,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说道:“今天我们去濑户内海的小岛。现在有三座岛可以选择,分别是:丰岛,直岛,和小豆岛。由于时间不够,我们暂定只登一座岛,你们有特别想去的吗?” “濑户内海啊……”翟家豪目光越过程羽西,朝吕知行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因为程羽西知道吕知行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所以让他坐在了里面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了靠走道的位置上。而翟家豪则坐在走道对面的座椅。 第27章 “我选丰岛。”吕知行手肘架在窗框上,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窗外飞速向后飘去的景色,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直岛吧。”翟家豪说:“我还没去过那个岛。” 程羽西面露难色,低下头望着写在笔记本上三个岛的名字,那上面只有小豆岛上用水性笔画了几个圈。 他咬了咬下嘴唇,没有好意思说想去小豆岛。 吕知行转过脑袋,望向翟家豪,问:“我们俩猜拳决定吗?” 翟家豪很大方地说:“跟朋友出来玩,我某所谓啦~选你想去的就行了。” 吕知行摇摇头说:“那不行,这样显得好像我在欺负你。”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用石头剪刀布来定胜负,三局两胜。吕知行赢了。 程羽西低下了头,开始在手机上查去直岛的船了,却听到旁边的吕知行轻声说了一句:“我们去小豆岛。”程羽西猛地抬起头看向吕知行,发现他又回到了原来撇着脸看向窗外的姿势。 “怎么又改小豆岛了。”翟家豪面露不解。 “改主意了。”吕知行轻描淡写地答。 之后翟家豪一直探着身子找吕知行说话。意识到自己隔在了中间碍事,程羽西自觉跟翟家豪换了位置。 他们说夏令营,聊聚会,提到了很多程羽西根本不认识的人名。程羽西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慢慢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程羽西昨夜做了很多梦,觉得很累。 梦里阳台上洒满了暖金色的阳光,天空蓝得很彻底,他听到了高处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程羽西并没有睡很久便被报站的声音吵醒了,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上了一件吕知行的外套,眼镜也被摘下来了。 他眯起眼往旁边看去,翟家豪和吕知行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凑在一块玩switch,不时嘀嘀咕咕些什么。 程羽西再次意识到,吕知行对所有朋友都很随性,并不是只有对他才那么亲密。 竹马敌不过天降。他又想起来这句玩笑话,像是被什么细细的东西刺了刺又挠了挠,浑身的不舒服。 程羽西在手机导航上确认了一下现在的位置,还有三十分钟才到站。虽然已经睡不着了,但他还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小他们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些面包当做早餐,转车到了姬路港乘坐登岛的游轮。 游轮是白色的,比程羽西想象的要大一些,内部宽敞明亮,一整排的方形玻璃窗供游客欣赏濑户内海的美景。 正是十一点的时候,濑户内海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呈现一种沉静纯粹的深蓝色。 船的行驶时间大约是一个半小时,大概在驶离港口六十分左右的时候,翟家豪开始脸色发青,嘴唇发紫。 “啊,上次坐船不是才一个来小时嘛,这次怎么这么久?”他捂住嘴,口齿不清地抱怨。 吕知行一拧眉头,说:“翟总,别说话了,闭上眼睛。我去给你买晕车药。” 程羽西歪着头问:“你去过了?” 翟家豪痛苦得五官都挤到一块,他捂着嘴冲程羽西摆摆手。一副一张口就要吐出来的模样。程羽西也不好多问,他将原来装面包的塑料袋清空,塞进了翟家豪的手心里,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背。 吕知行本来已经往外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对程羽西说:“小西,你跟我一块来。”程羽西有些疑惑,但还是站起来跟着去了,他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翟家豪问:“不用留个人照看他一下吗?” “不用。我去买晕车药,你去甲板上吹吹风,省得等下他吐你一身。”吕知行慢条斯理地走在他身边,说道。 “他是不是已经去过小豆岛了?”程羽西问道。 吕知行的脚步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用管他。你照着自己的节奏玩。” 程羽西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反正这些富家少爷经常全球各地跑来跑去地玩,来过也不奇怪,再来一次也不会心疼钱。 他们在通向甲板的门口分开了,分开前吕知行还对他说:“我过会儿就过去找你。你在那别乱跑,等我。” 程羽西自己一个人站在甲板,望着遍布着大大小小岛屿的濑户内海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岛屿,明明住在岛上交通不方便,却还是有不少居民如今依旧在岛上居住着。 不少文艺作品都是在这些小小的海岛上诞生的。 程羽西之所以会想去小豆岛,是因为上面有《魔女宅急便》风格类似的景点。 除此之外,有一部他所喜欢的日剧是在小豆岛拍摄的。 那个故事的名字叫做《为了n》。之所以叫做为了n,是因为故事里面的重要角色的名字都是以n开头的,他们都为了重要的人背负了一段与罪孽相关的宿命。 故事前半段有很大的篇幅都在描写女主角和她的竹马是如何在一座封闭的小岛上生活与挣扎。他们的梦想一直都是想从这座岛屿走出去。 有意思的是,正是因为这两个年轻人拼命想要逃离岛屿的故事,招来了许多外面的人趋之若鹜地登岛想要来圣地巡礼。 世界真是个巨大的围城。 程羽西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暑假。 吕知行难得没有出国。他们两个人每天都黏在一块。 那时候还不是发愤图强的时候,暑假作业很快就写完了。他们到海边玩了一天,吕知行黑了几度,程羽西被晒脱了层皮,又痒又疼了好几天。之后谁都不想再出门了,两个人天天窝在房子里大眼瞪小眼。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下午,程羽西在网上随便搜索着,找到一个评分很高的日剧。他问吕知行要不要一块看。 那时候还没有买投影仪,他们是一块窝在电脑桌前看的。 程羽西记得那个夏天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手边的薯片咬起来是清脆的咔嚓声,有雨滴叮啉哐啷砸在玻璃窗的声音。他们在晚上八点点开了《为了n》的第一集,然后就停不下来地看了个通宵。 直到看完最后一集,两个人才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吕知行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兴趣,《为了n》算是他难得表现出热情的作品。看完电视剧的第二天他便下单了凑佳苗的原著,到手后少有地没有带程羽西一块看,自己一个人读了小半个晚上看完了。 但是读完之后吕知行并没有发表特别的感想,只是颇为可惜地感叹了一句演员不够帅:“成濑慎司学长在原著明明写的是个大帅哥。” 后来那本书被程羽西借走后一直没有还给他。 吕知行也没问他要。 第24章 为了n 程羽西趴在围栏上望着一成不变的海面发呆,广袤的大海跟他一样都很沉默,只有游轮的马达声在轰隆作响。 咸腥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刘海。几只海鸟鸣叫着,以潇洒的姿态急速地掠过了他头顶上高渺的天空。 程羽西在想,吕知行还记不记得这个故事?他知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在小豆岛拍摄的? 程羽西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即使不用转头他也知道来的是人是吕知行。 他眨了眨被阳光照得有些发花的眼睛,问:“翟家豪没事了?” 吕知行在程羽西旁边站定,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脑袋说:“已经吃过药了,现在正在座椅上葛优躺。” 程羽西忍不住笑出了声:“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他活该!”吕知行没好气地说,“让他非要跟过来。” “要是只跟你出来玩,他就能吃好的住好的,用不着受这样的委屈。” 吕知行没有接他的话,直直望着前方趴伏在海面上的巨大岛屿,有些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你知不知道‘西’在日语里怎么念?” “不知道。是什么啊?” 吕知行偏头冲着程羽西眯起眼笑了笑,“西的日语读音是nixi。写作n-i-s-h-i。” “嗯……”程羽西一副颇为受教了的模样,“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小西,你的名字好像预示着这次旅程注定就是要往西走的。” 程羽西偷偷地抿住嘴笑。他问吕知行:“你是不是想去丰岛?” 吕知行很坦诚地承认说:“嗯。丰岛上有座艺术馆,里面有间心脏博物馆。花点钱可以把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录进去,它就被永远保存在那里。”他说完顿了顿,“我其实有点想去那里,把我们的心脏声都录进去。这样就好像我们永远地活在了濑户内海的小岛上。” “那为什么又改选了小豆岛?” 吕知行没有看他,他定定地望着海,眼瞳里反射出了遥远的海景。他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你想去。” 船在小豆岛的福田港靠了岸,两个人一人一边地扛着几近昏厥的翟家豪下了船,在附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吹着海风休息了二十多分钟,翟家豪才总算是缓过来了。 第28章 缓过来后翟家豪又恢复到了平日里欢乐跳脱的模样,缠着吕知行没完没了地叨叨叨叨。程羽西刚刚还十分同情他,现在觉得他还是晕船的时候比较可爱。 三个人租了自行车,沿着海岛上的环岛公路骑行。小豆岛是濑户内海小岛中最大的一个,环岛线全长八十公里,绕岛一周需要骑行5到7个小时。小路上有很多的上坡下坡,可是年轻人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们一路向南骑到了二十四小时映画村,在这附近吃了当地特色酱油味甜筒。 味道算不上难吃,也很称不上好吃。只能算是图个新鲜。 翟家豪忽然指着店门口的一个动物陶瓷雕像问:“我一直很好奇,这是咩啊?” 吕知行舔着冰淇淋,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撇撇嘴说:“反正不是羊。” “你好搞笑,哪有羊长这样的。” “嘶……我在开嘲讽。你怎么回事?” 程羽西无语地看着他们俩,解释道:“是日本狸猫。就跟招财猫一样,摆在店面口是为了招财进宝生意兴隆,图个吉利。”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特意做了补充,“它肚子底下那两圆圆的物体,经常会被人认为是脚,实际上是它的蛋蛋。” 翟家豪乐得笑了出声,颇有兴趣地举着手机蹲在小雕像面前换着角度拍照。一边拍还一边夸:“程仔你知道的东西好多。” “你都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奇怪的东西的?”吕知行斜着眼瞥程羽西。 “可能是在你去参加夏令营或者是豪门聚会的时候吧。”程羽西不咸不淡地回答他,三两下把手上的甜筒吃完,扭头便走向了自行车停放的位置。 留下吕知行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反复琢磨。 无论是手上的酱油味冰淇淋,还是程羽西的话,他都觉得味道有点不对劲。 之后他们向西骑到了了魔女宅急便的取景地。那是一片橄榄园,低低的橄榄树布满了山坡,小山丘顶出有一座纯白的风车磨坊。 这一天天气好得让人感动,站在小山丘上放眼望去,可以窥见濑户内海部分面貌。环山绕海,天蓝海蓝和山绿色界限分明,又拌在一起。 天,海和群山勾肩搭背地腻着,像是相伴多年好友。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泥土伴着淡淡的海盐的气味,吸上一口就像是经过了一场肺部按摩,从头到脚的舒适。 游客可以在园区里免费借到一把并没有任何魔法功效的扫帚。人们热衷于在这里拍摄一张骑扫帚飞行的照片。 所以这里不但可以看到美景,还可以看见到处都是夹着扫帚蹦来蹦去的人。 程羽西戴着圆圆的眼镜,拿着扫把站在小山坡上。吕知行在单反显示屏里看着他的脸,总感觉这一搭配起来有点窜味。 就好像明明走进的是寿司店,菜单上写的却是炸鱼薯条。 “程羽西,你这画风真的不像魔女宅急便,像哈利波特走错了片场。”吕知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 程羽西皱皱鼻子,他非常不甘心地将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放进包里。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背对着白色风车,手上拎着把破旧的扫帚。吕知行看着显示器里的程羽西又笑了起来。 他说:“小西,你太好看了,像是抢了灰姑娘扫帚的小王子。” 可惜的是除了程羽西之外,其他人都不太会用他的微单相机,哪怕程羽西给他们调了傻瓜模式,拍出来的照片要么缺脑袋少腿,要么人糊得像伏地魔的摄魂怪。 拍了几次后,程羽西就放弃了。 他觉得可能这个片场真的不适合他。 离开了橄榄园之后,他们骑了很长一段上坡,到达了小豆岛町城山樱公园的一个小凉亭处。三个人累得气喘吁吁,看到凉亭就都钻进去休息。 这里是高处,可以看到小豆岛另一个方向的海湾。虽然是盛夏,岛上风很清爽,一下就把身上的闷汗吹凉了。 虽然看起来他们像是环岛骑行路过了此地,但实际上程羽西是特意骑半天山路来到这里的。 因为这里是《为了n》的取景地,少女与她的青梅竹马在这里分享过无数的秘密。 亭子有三面座位。三个人各自占了一个方向的座位坐了下来。 男生跟女生不一样,关系好的女孩子们会喜欢热热乎乎地挤在一块。而男生一旦有多余的位置,就喜欢各自占山为王。 程羽西坐在正对着入口的座位,吕知行则在他的右边,而翟家豪在左边。 吕知行卸下了身上的吉他,抱在手里,低下头调着弦,光线柔和地在他的鼻侧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他调好音后,从手机里调出了谱子,放在椅子上,尝试着扫了几小节和弦。然后他很轻地吸了一口气,指尖熟练地扫弦,唱了起来。 程羽西原是无所事事地望着海湾发呆的,听到吕知行的声音后便立刻转过头来,视线就这么钉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没有移开。 他是临时找的谱子,弹和唱都没有那么完美,有时候会扫错和弦,但还算顺畅地唱了下来。一首歌唱完之后,吕知行就放下了吉他。 翟家豪有些疑惑:“你怎么忽然唱了一首就不唱了?” 程羽西的视线滑向了翟家豪,浅浅地看了一眼。 这一刻,他小肚鸡肠地觉得自己赢了。 作为竹马的他,在天降系朋友翟家豪面前,狠狠地掰回了一程。 吕知行唱的曲子叫做《silly》,程羽西曾经有一段时间单曲循环过。 那是电视剧的主题曲。 吕知行记得他们一起看过的故事。 他也知道故事是在小豆岛上拍摄的。 “这里只适合唱这一首歌。”吕知行将吉他放进了袋子里,拉上拉链。 翟家豪歪歪脑袋不解地问:“为什么?” 吕知行的垂了垂眼,黑色的眼瞳缓慢地移了过来,再次抬起眼时,他的眸光便全都聚在了程羽西身上。 “为了n。” 第25章 第一次 程羽西从木凳子上站了起来,确认了一下时间,对面前的两个人说:“我们得上路了,要退潮了。” 三个人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势能转换成动能,上坡时的艰辛被迎面的海风吹到了脑后。翟家豪发出了猿猴般爽快的叫声。 吕知行在程羽西旁边滑行着,时而慢时而快,他眯着眼很开心地笑着,向前伸直了腿,喊道:“程羽西,你看,我要飞起来啦!” “幼稚死了!”程羽西用喊的来回答他,不时转过头看看吕知行,嘴角有笑容在跳跃。 绿色的树丛从身边急速后退。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割成一条一条,落了他们一身斑驳的金。 他们在丁达尔的梦里飞翔。 最后一站是天使之路。 那是一条潮汐褪去后便会显现出来的沙滩小径,连结着另一座叫做弁天岛的小海岛。 程羽西的时间掐得很好,他们到达天使之路时,正好是潮水降到最低的时候,一条金黄海滩小路在阳光下闪着光,以一个温柔的弧度延伸出去,连结着另一个小岛。 “当地传说,如果情侣或者是朋友在天使之路牵着手走到尽头,彼此的感情就会更深厚。”程羽西往沙滩小路上指了指,“你们要拍照吗?” “哇塞,这个说法都好有意思喔。”翟家豪说着,两只手掌往自己的衣服上抹了抹,然后一手拽一个小伙伴,直直往沙滩上走,“拍照等会再拍咯,我们先走一趟。” 程羽西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翟家豪攥着的手腕,心里纳闷:抓吕知行就算了,抓我干什么? 吕知行被他拽着手腕往前走了几步,“别人说是牵手,你攥个手腕算怎么个事?”他说着,翻转手掌拉住翟家豪的手,然后伸长手臂越过翟家豪去把程羽西抓过来,手指微张,插进了程羽西的指间,牢牢扣住了他的手。 “我跟程仔牵不到了。”翟家豪撇撇嘴抱怨道。 “我是他的配货,你得先有我,才有他。”吕知行一脸正经地说道。 “啊……这手是非牵不可吗?”程羽西尴尬地四处张望,希望没有人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好在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三个男生肩并着肩站了一排,走向沙滩小道尽头的海岛。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百来米走个十分钟就到了尽头。 吕知行放开了翟家豪,却还松松地扣着程羽西的手。程羽西低头看看手,又抬头看看吕知行,不声不响地把手抽了回来。 他感觉手心一凉,才发现自己被吕知行的手捂出一层的汗。 翟家豪笑眯眯地凑过来对他说:“程仔,以后我们做好朋友,长长久久。” “谢谢你。”程羽西诚恳地道谢,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是说,你们这种家庭交朋友都很谨慎吗?” “是呀。但是我钟意你,你人很温柔。”翟家豪拍拍程羽西的肩膀说:“lily也这么说。” 第29章 “那……你不喜欢lily吗?” “喜欢啊。喜欢又怎么样,我又不能娶她的。她想开美甲店我投资一点。能做的只有这些咯。”翟家豪耸耸肩膀,说:“我们其实都不自由。吕知行也一样。” “我又不结婚。”在旁边看风景的吕知行语气平淡地插嘴,“管不到我头上。” “结婚不结婚又不是你能说了算的。”翟家豪不以为然地说。 吕知行没有就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说。他仰起脸,目光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说:“回去吧。” 程羽西望着他的背影,胸膛里涌出如苏打水泡泡般,细细密密的心疼。 他们走回去的速度比来的时候慢一些。程羽西在途中拍了几张风景照,转头问他们要不要拍。翟家豪摆了摆手说:“我们已经拍过了。” 吕知行很快地接着他的话说:“我刚刚用手机拍过了。” 程羽西总觉得吕知行的表情有点奇怪,似乎在有意遮掩些什么。但是他没有细想,很快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上的相机身上。 天使之路的行程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了,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餐厅随意吃了顿午饭,骑着自行车原路返回,退还了自行车,拿了寄存的行李。从小豆岛另一个港口坐船到了高松港。 翟家豪的脸再次唱了一出京剧的《说唱脸谱》。经历了蓝脸的窦尔敦,红脸的张飞,黄脸的典韦,在变成了白脸曹操时,船终于靠岸了。 翟家豪一下船就把刚刚吃的午饭吐了个干净,整个人在路边躺成了一摊没骨头的皮肉。 看着翟家豪实在是不行了,剩下的两个人一致决定这一天在高松住一晚,明天再启程去广岛。 高松不像京都那样热门,很容易就找到了住的地方。 他们在车站附近的连锁酒店订了两个房间,翟家豪一间,程羽西和吕知行共用一间双人间。 房间很大,装修并不豪华,甚至有些土气,但是房间里一整面墙都装着很大的玻璃窗,一拉开窗帘便能看到高松港和海。 两人本来打算让翟家豪在酒店里休息的,然而偏偏这个人倔强得要命,硬是撑着一口气拼死都要跟着。 吕知行拿他没办法,只能又带着他,三个人一起出了门。 “既然今天不着急走,要不要去四国水族馆看看?”吕知行提议道。 四国水族馆并不大,里面的鱼类也算不上稀有,但是里面的氛围很安静。 一旦走了进去人就像被吸进深海里一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就失去了声音,除了水声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 走道上的灯光并不明亮,只有玻璃层后面一层淡淡的蓝光,带着鱼和水的影子落在地上。 程羽西自顾自地拍了许多照片,一回头发现吕知行不知道去哪了,而翟家豪一个人蔫坐在椅子上,兴致缺缺。 “你需要我去帮你买瓶水吗?”程羽西走了过去,在昏暗的环境里仔细辨认他的脸色。 翟家豪摇摇头,说:“吕知行已经去了。” “你们关系真好。”程羽西仰起头看向头顶玻璃里游来游去的鱼群。 “你这话好怪。”翟家豪被逗笑了,“所有朋友中他最钟意你了。” “是吗?”程羽西低下了头,很浅地勾了勾嘴角。他的心脏快速跳动着,很诚实地告诉他自己现在非常高兴。 翟家豪又说:“那肯定是真的啦。否则他为什么玩过的地方还专门陪你再玩一遍。” 程羽西脸上的笑冻住了,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翟家豪,用怀疑的,不可思议的目光审视着他,试图寻找出一丝他胡说八道或者自己听错了的证据,“你跟吕知行一块来过这里?” “去年就已经来过了。就是过来的路线有些不一样,我们去年坐新干线过来的。小豆岛,丰岛都去了,这个水族馆也来过。” “那来之前呢?来这之前你们去了哪里?” “之前啊?去了奈良,上了个叫什么什么草山?然后是京都,反正那些景点也都逛了个七七八八的咯。都是他带着我玩,我又没所谓。”翟家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无所事事地搓着自己的大腿,丝毫没有意识到程羽西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玩,那时候我其实更想去冲绳。”翟家豪自顾自说着,发现程羽西不吭声了,才住了嘴,纳闷地看向程羽西,“程仔?” 程羽西像受惊一般忽然扭头看翟家豪,他的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朝着水族馆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翟家豪赶紧站起来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程仔,程仔,去边度(去哪里)?” 吕知行正好拿了两罐水走了过来,看到程羽西脚步匆匆地迎面走过来。他站住脚刚张开口想问怎么了,程羽西却扭开脸快速地从旁边走了过去,掀起了小团还不能称之为风的流动空气。 吕知行拧起眉毛,一把抓住了跟在后面的翟家豪:“你跟他说什么了?” 意识到程羽西情绪不对,翟家豪有些慌张,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说什么啊。” “你先别慌,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我。”吕知行却意外的很冷静。 “我就说了,我们去年来过这里了。” 吕知行吸了一口气,扭过头找程羽西的身影:“我不是告诉你别乱说话吗?” “别乱说话是指这个吗?”翟家豪一脸茫然地看着。 “不怪你,是我没说清楚。”吕知行把手上的水瓶往翟家豪手上一塞,扭头就去追程羽西。 程羽西走得其实并不快。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只能麻木地走着,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走是快还是慢。 这一条西日本的旅行路线,是他们高中这几年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商量出来的。 最初的契机是程羽西说的一句:“我也想去毕业旅行。” 那时他正趴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翻看别人拍的日本旅行的照片。照片上是京都那条叫做二年坂的小路,照片里有穿着制服的女子高中生入了镜。 程羽西生出了一丝羡慕,说了那句话。 “去吧。高中毕业了我们一块去。”吕知行本来正坐在床底吃零食的,听到程羽西的话便爬上床,凑到程羽西身边,脑袋挨着脑袋,跟他一块看照片。 “好啊。”程羽西很兴奋地笑着,从手机里翻出地图,“我想想哦,关西的话有京都奈良大阪,濑户内海也很不错,还有九州,会不会有点太冷门了?”他忽然打住,抬起头向吕知行望了过去。 吕知行笑着,一动不动地望着程羽西。日光从窗户倒了进来,扑在他的身上,程羽西仿佛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池闪着微光的泉水。 吕知行说:“那我们从关西一路往西走吧。” 程羽西回想起他们在关西的时候,吕知行总是散漫慵懒,好像兴趣不大的模样。 现在真相大白了。 那些地方,他早就已经去过了。 程羽西原以为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旅行。他不介意翟家豪中途加入进来。可是为什么吕知行要带着别人,照着他们俩定好的旅行路线走一遍。 他明明有更多的选择。他可以去北海道,可以去热海,可以去冲绳。他可以满世界地飞,去任何地方。 程羽西没有那么多钱,他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没办法与他并肩而行,没办法参与进他那些昂贵的第一次。 只有这一次。 唯独这一次。 程羽西努力攒够了钱,为了跟吕知行共享一次独独属于他们的旅行。 现在没有意义了。 程羽西到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他所有的期待,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程羽西低下头,抬手抹了抹发痒的脸颊,手背粘上了温热的眼泪。 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第26章 小哑巴小行 吕知行在水族馆的门口拉住了程羽西。 在他回头的那一刻,吕知行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吕知行,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吕知行的眼眶热了一下,手指微微往里扣,却被程羽西甩开了手。 “有意思吗?吕知行。”程羽西微微仰起下巴,看起来倔强又脆弱,“看我现在咬牙切齿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好笑。” “不是的。”吕知行摇着头,再次向他伸出了手。 “你别碰我!”程羽西往后退了一步,紧紧盯着他,“你故意的。你故意把我们的定好的线路走了一遍。为什么?”他问了问题,却没有留给吕知行回答的间隙,扯着嘴苦着笑了起来,“也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一向随心所欲。只有我像个傻逼似的做了一大本攻略,想让你玩得顺利舒适一些。” “程羽西。”吕知行声音很轻地咬字,像是害怕吓着他,“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好吗?” 程羽西摇摇头,警惕地望着他:“那一晚你也不是第一次吧?” 第30章 吕知行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他的嘴唇颤抖着抿了起来,下颌线绷成了一条锐利的线。 程羽西将吕知行的沉默当成默认,他嘴里泄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着,眼眶却红得更厉害了,“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随手可得的玩偶?” “你不是。”吕知行的声音抖了起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 “我还能怎么想呢?你说的话我不知道哪句是真的。”程羽西一眨眼,眼泪便掉了出来,“我昨天还以为……我们和好了。” 程羽西说完,往后退了两步,扭转脚尖走了。 吕知行一直默默地跟在程羽西的后面。而那个无辜的,不知道发生什么的翟家豪,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吕知行的后面。 这附近除了一茬接一茬的低矮居民楼,便是一块接一块的绿色稻田。 名副其实的荒郊野岭,连个便利店都找不到。 吕知行不知道怎么再跟程羽西搭建另一段交谈的契机。程羽西看起来现在很混乱,就好像遭受了背叛。 其实吕知行自己脑子也一片浆糊。 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要瞒他,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的机会向他坦白。 就像程羽西为了他写了满满几张攻略,吕知行也想为了他用脚去丈量出了更好的路。 他想亲自为他找出更好的风景。 这就是为什么他特意地在一年前的夏天,借着东京夏令营的机会,在这里逛了一圈。 前一夜程羽西说出的那句“不是第一次就没有意义”的话,在吕知行的心里种下了怯懦。 他懦弱地将坦白的话埋进了地底,成了一颗意味着背叛的雷,而程羽西踩了上去。 砰地一声。 他们的心在同一刻被炸成了碎片。 夕阳已经缓缓下沉,乡间的稻田,铁路和泥地都被余晖涂抹上了一层橙棕的滤镜。 他们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中间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 前方铁路道口的警报器发出了“当当当”的声音,铁路护栏缓缓地降了下来。 程羽西忽然拔腿向着铁道了另一边跑了过去,并在护栏降下来之前到达了铁路的另一边。吕知行怔了一秒,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脚都变得有些酸软。他反应过来,便想要跟着程羽西跑过去,被后面追过来的翟家豪拖住了。 “你疯啦。电车马上就要开过来了。”翟家豪抱着吕知行叫道。 然而吕知行像是听不见似的,拼命往前向前探着身子,冲着对面喊:“程羽西!程羽西!不准跑。站在那儿别动!” 在疾驰而来的电车截断他的视线前,他看到程羽西缓慢地转过了身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小西!!” 电车碾着铁路,吕知行的喊声被卷进了那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中。在电车带起的疾风中,他站立不动,肩膀微微往下塌了一点,耐着性子等待着电车驶过。 一节一节的车厢在吕知行的眼前飞速滑过,他却觉得时间被拉得漫长。 哗的一声,最后一截车厢从他面前驶过,视野一下变得开阔。 夕阳变得更红了,残血一般的余晖染进了烟尘。 当当当的警报声戛然而止,铁道护栏缓缓升了上去。 吕知行微微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对面。 烟尘四起的铁道对面…… 空无一人。 程羽西在乡间的小路上跑了一段,脑子还印着吕知行惊慌失措的脸。 电车驶过来前一秒,他回头看了吕之行一眼,只是一眼,就差点心软地挪不动步子。 他站在原地呆了几秒,才咬着牙扭头跑了。 程羽西心乱如麻,慌不择路地逃跑,一脚踩空摔进了田地里。天地在他的眼睛里翻转了几下,停了下来。一阵剧痛袭来,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程羽西抿着嘴,忍耐着等到着疼痛退了下去,然后挣扎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他四处看了一会儿,找到了那副支离破碎的眼镜。镜片掉了一片,镜框也被压得变了形。 他用手掰了掰眼镜腿,歪歪扭扭地戴到了鼻子上,往上推了推,捡起书包背了起来,掏出了手机,查询了一下路线,一瘸一拐地向车站走去。 夜幕缓缓降下,视野里的景色越来越暗,乡下的田间里几乎没有电灯,程羽西必须抓紧时间赶到车站。 虽然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但呆在田里一定不是上策。 这期间吕知行和翟家豪都给他打了几次微信语音,他狠了狠心,将电话模式调成了静音。他们打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打了。 程羽西不是非要闹别扭,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整理现在的情绪。而这段时间,这个空间里一定不能有吕知行。 因为程羽西清楚地知道无论吕知行说些什么,他永远都会心软。 程羽西走到车站后,思考了一会,将目的地定在了一个他感兴趣的地方。 呆呆兽公园。 四国地区的特产是乌冬面,而呆呆兽的日语发音是“牙冬”。 也正是因为这一“冬”之缘,呆呆兽在这个地方就成为了吉祥物般的存在。 坐在电车上时,程羽西开始整理他的背包,里面东西不多,纸巾,水,证件和装着现金的钱包。 然后他便发现,这一点装备想要脱离吕知行自己完成旅行简直是天方夜谭。 程羽西很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手机,发现又有几通未接来电,每一通时间间隔了半个小时左右。吕知行在试探,在等程羽西的气消,兴许就会接起他的电话了。 微信的备注里,他的名字显示的是“小行”。 这两颗小字像针似的扎进了程羽西的眼睛,他的心脏缩了一下。 小时候,他们总是照着大人对他们的称呼来喊彼此。 小行和小西。 说来也奇怪,虽然吕知行长大之后总是废话不断,其实学说话的时间比程羽西慢了许多。 在整个幼儿园期间,吕知行一直都不爱说话,活像是个小哑巴,他沉默到偶尔冒出一句话,都会有小朋友争先恐后地报告老师说:“老师!小行他说话啦!!” 程羽西仿佛成了吕知行的嘴巴,他的需求全都是由程羽西来说的。 吕知行只需要拉拉程羽西的小手,眨眨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用眼神示意一下,程羽西便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老师,小行想要嘘嘘!”“老师,小行想要喝水。”“老师,那人抢了小行的小汽车!” 他们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明明是两个人,却活得像是连体双胞胎。 尽管后来上来小学,吕知行的说话能力已经达到了与人无障碍交流,却依旧是一副懒得跟不熟的人开口的模样。他从全哑到半哑,有什么问题依旧交由程羽西来转达。 吕知行无比依赖着程羽西,而程羽西也乐此不疲地给小哑巴朋友充当着翻译。 这种状态持续到了初中,他们不在一个班级之后。 那时候吕知行外表的优势开始逐渐显现了出来,他的个子开始疯狂地拔高,脸上褪去了婴儿肥,变成了有棱有角的俊秀少年的模样。 再加上吕知行本来就聪明,学习体育艺术虽然不能说每个都拔尖,但也算在中上层玩得游刃有余。 女孩子暗恋他,男孩子崇拜他。 他变成了光芒万丈的人。 可程羽西还是程羽西,他的个子一直压在男生的平均线上,长了一张寡淡无趣的脸,除了学习还算拔尖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出众的地方。 在校园碰到吕知行,程羽西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他被别人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 他看着他的小哑巴变得能说会道,甚至废话连篇,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周围的人发现,程羽西慢慢地变得沉默起来,成了一个稍微有些内向的中学生。 程羽西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吕知行的感情变得很别扭。他对他总是很容易生气,又很容易心软。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不再喊他“小行”了。 第27章 呆呆兽公园 报站的广播声将程羽西的思绪猛地拽了回来,连同他的身子仿佛也被拉扯了一下似的顿了顿。因为听不懂日语, 他只能急急地查看手机的导航,发现自己已经到站了,便手忙脚乱地下了车。 程羽西走到出站口的时猛地停住了脚。 因为整理书包的中途发了会儿呆,自己的钱包好像放在了座椅上没有收回来。如今那只钱包大概正唱着“再见了爸爸,今晚我就要远航”,然后跟电车一起驶向了程羽西不知道的某个远方。 他翻了翻书包,确认了钱包确实没有收回来,然后重新认识到了目前残酷的境况。 身上唯一的一点资金跟着电车私奔了,书包里的水瓶也空空如也。如果不是手里捏着吕知行给他买的小企鹅交通卡,他甚至走不出这个车站。 第31章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程羽西觉得有些渴,却连喝凉水塞牙的机会都没有。 顺着手机导航,他还是找到了呆呆兽公园。 这附近荒无人烟,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公园中间趴着的那只粉色的呆呆兽雕像,在夜色中看得并不分明。 唯独夜空中的星群是明亮的。 程羽西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扶了扶眼镜。因为掉了一片镜片,镜框也歪歪扭扭,戴着十分不舒服。他想了想反正天那么黑,戴着也看不清楚,索性摘了下来,随意的塞进了书包侧口袋里。 山间的夜风很舒服,虽然这里离海很远,空气依旧是湿润的。 愤怒像是只发狂的小猫,他的思路如同毛线般被挠得一团糟。而此时此刻,程羽西终于在安静无人的公园里静下了心,开始梳理线头。 程羽西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愤怒似乎并没有道理。 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做出约定,必须得是两个人一起才可以走这条路线。吕知行连毁约都算不上,更谈不上背叛了。 按照翟家豪的说法,吕知行特意陪自己再玩一遍,难道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 如果不是吕知行,换别的人呢? 如果是妈妈答应跟程羽西一块来玩,结果自己先跟老姐妹一块去了,他还会那么生气吗? 不,他不会。 他大概只会淡淡地“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程羽西在混乱的脑子中努力摸索着,终于碰到了这一团乱麻的线头。 他只是在意吕知行而已。 程羽西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于吕知行来说,自己一定是那个永远会被他所选择的特别朋友。 无论吕知行身边围绕着多少人,无论吕知行要去多远的地方,他总会回来。 他总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程羽西想要在吕知行身边永远稳如泰山地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何莉莉对他说:那种富家公子哥儿永远不会真正看上我们的。翟家豪对他说:我们已经来过这里了。 一桩一件的事和一句又一句无心的话,就像一头想要得到蜂蜜的棕熊,疯狂地摇晃着程羽西心中的树干。他一直坚信的东西如同脆弱的蜂巢般被晃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而程羽西自己便是那些四处乱飞的蜜蜂,慌乱,愤怒,又四顾茫然。 那场一夜情彻底掀了他一直坐着的那把名为“好友”的椅子。 尽管这几日,他们彼此都在竭尽全力地继续扮演着好朋友的游戏。 然而程羽西其实心底清清楚楚地知道,吕知行身边的那个名为“好友”的椅子上,早就沁满红酒的酒渍,扎满了酒瓶的玻璃碎片。 程羽西看似还坐在那个椅子上,实际上却是扎着马步悬着屁股。他累得要死。 这张椅子坏了。 程羽西此刻意识到,他所有的恐慌都有了更具象的解释。 他失去了椅子。 他失去吕知行身边的容身之处。 如果不是朋友,他还能成为吕知行的什么人呢? 男朋友? 这个词在程羽西的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程羽西忽然想,自己会不会是真的喜欢吕知行?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页面上弹出来“小行”的名字。虽然已经调了静音,然而在黑漆漆的夜里,手上的东西忽然白光一闪,还是把程羽西吓得差点将手机扔出去。 他看到右上角的电量显示是只剩下百分之一。 四下荒野无人,手机的电量肯定撑不住导航到酒店。 这意味着,如果他不接这个电话求助,自己今晚就可能要露宿野外了。 程羽西也许会怄气,但是绝不会为了怄气干不理智的事情。 他随即摁下了通话键。 话筒里传来了吕知行平静的声音:“在哪?” “呆呆s……”程羽西的“兽”字还没有吐出来,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黑了下去。 程羽西望着手里的彻底歇菜了的手机,用手掌擦了擦屏幕,叹了口气。 他决定在这里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如果吕知行不能从“呆呆”两个字推断他在哪儿的话,他就回车站请求报警。 程羽西垂头丧气地歪倒在长椅上,他的近视眼看什么都是像泡了水的报纸,稀里糊涂的。 真是可惜了那么美的星空。他忽然想,要是吕知行也能看到这样好看的星空就好了。 程羽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那些愤怒,别扭的小脾气都一块跟着偃旗息鼓,悄悄地沉进了无声的夜。 而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朴实的念头。 好想见到吕知行。 不知道睡着后过了多久,程羽西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是熟悉的温暖的手。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融进夜色中有些模糊不清的吕知行的脸庞。 吕知行半跪着蹲在长椅旁边,手从头顶顺着他的脸部轮廓滑到了他的脸颊上,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醒了?回酒店再接着睡吧。”他绝口不提吵架的事情,好像他们只是普通的分开了一下。 程羽西揉了揉眼睛,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看着吕知行。他瘪瘪嘴,心里委屈叠着委屈,像是千层蛋糕,软塌塌的,一压就会流出芝士奶油的泪。 摔进田里他没觉得委屈,眼镜压坏了他没觉得委屈,钱包丢了他也没觉得委屈。 吕知行仅仅凭一句莫名其妙的“呆呆”,就赶到了他面前时,程羽西才开始觉得委屈。 甜滋滋的委屈。 程羽西细细地抽了一口气,俯身将脑袋抵在吕知行的肩膀上,闷声闷气地说:“我的钱包落在电车上了。” 吕知行抬手摸摸他后脑勺的头发,说:“我待会给铁路公司打电话问他们要。” 程羽西又说:“我的眼镜摔坏了。” “明天我带你去配一副新的。”吕知行再一次很快地答道。 “嗯……”程羽西抬起了脑袋,直视吕知行的眼睛,“你担心我了吗?” 吕知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他:“我快要吓哭了。” “对不起。”程羽西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说:“我不是故意要玩失踪,我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嗯。我知道。别道歉,不该你道歉的。”吕知行说着握住他的手,搓了搓他的手背,“我们先回酒店。” 程羽西这才发现公园旁边停了一辆计程车,车灯一闪一闪地亮着黄光。 他没有再说什么,背上书包跟着吕知行一块上了车。 他们在酒店附近的车站下来车,然后找了一家乌冬面馆解决了晚饭。 程羽西吃完了面,又将那碗鲣鱼和昆布熬煮的高汤一饮而尽,终于像是重新活过来似的打起了点精神。 “翟家豪呢?” “大概在酒店里啃着手指甲哆嗦着腿等你消息吧。”吕知行还在慢条斯理地嗦着最后两根乌冬面。 “你不发信息告诉他一下吗?” 吕知行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他急一会儿,谁让他乱说话。” “他又没什么错。”程羽西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把吕知行放在桌面的手机捞了过来,点开了微信,发现吕知行已经给他发过信息,还问他需要带点什么回去。 然后翟家豪回复道:大佬给我带酒,惊得我命都没了。我要酒压压惊。 看完后,程羽西感到一阵心虚,默默地将手机还了回去。 他们吃完饭后,到超市里买了挑了大袋子的酒。收银台前挂着20岁以下禁止购入酒精饮料的牌子。可是收营员没问,他们两个人都假装没看到。 回到酒店刚出电梯,程羽西就看到翟家豪在房间门口向外探头探脑,他看到程羽西时立刻露出了一脸哭丧的表情。 “程仔~~~”翟家豪拉长颤抖地尾音一边向他扑了过来,“我知错啦。” 吕知行往前窜了一步,一巴掌推着翟家豪的左脸,把他顶了回去。另一只手将一袋酒甩到他的怀里,“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你不用道歉,你又没错。我没事。只是去了呆呆兽公园逛了逛。”程羽西缩缩脑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呆呆兽?宝可梦的呆呆兽?” “嗯。”程羽西点了点头,“有个挺大的粉色的呆呆兽雕像,可惜天黑了,看不太清。” 他们一起走回了吕知行和程羽西的房间,就好像吵架的事情不曾发生一样,围坐了一圈一边喝着酒一边聊了聊宝可梦的游戏。 翟家豪突然说他爸找他有事,所以明天会去高松机场坐飞机回国。程羽西听后有些意外,他一开始百般嫌弃,总觉得翟家豪奇奇怪怪,突然听到他要走,心里竟然生出了点可惜。 其实翟家豪是个有趣的人。 “你们俩不要吵架了。在异国他乡的走丢一个人好大件事了。”翟家豪举了举酒罐子,分别撞了撞吕知行和程羽西手里的酒罐,“好朋友一生一起走!” 第32章 “谢谢翟总的祝福。”吕知行把易拉罐举着嘴边却没有喝,酒罐挡住了他一小半的脸,吕知行翘着嘴角看起来有些似笑非笑。 程羽西低下头看着酒罐子没说话 他们又聊了一会,翟家豪便跟他们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在吕知行送翟家豪出门的功夫,程羽西迅速收拾了一地的空罐子和几罐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啤酒。 程羽西从头到尾只喝了一罐酒,是suntory的季节限定的水果味起泡酒。包装花花绿绿的,看起来非常夏威夷风。喝起来是甜酸口的,度数四舍五入等于没有。 吕知行回来后,一屁股坐在床尾直勾勾地盯着他:“你醉了吗?” “我看起来像醉了吗?”程羽西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顺手捞起了地上最后一罐酒,扣开了易拉罐,放到嘴边喝了起来。 吕知行眯起眼笑了笑,他歪歪脑袋,诚恳地说:“小西,我们来谈谈吧。” 第28章 嘴都甩到脸上了! 吕知行开始跟程羽西讲起去年夏天他走这条路线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好像打了很多次腹稿,说得非常流畅,几乎是把所有细节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明白。 吕知行说:“我其实不太信网上的攻略,就是想自己找些好地方,带你去看。” 程羽西望着吕知行出神。他忽然觉得,吕知行无论神态语气都好像是个实际上什么也没干,却被怀疑出了轨的可怜鬼。 而程羽西自己就像琼瑶剧里的女主角,胡搅蛮缠地怪罪他为什么陪别人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这个“别人”还是翟家豪,一个浑身没有一颗细胞能跟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沾上关系的人。 这种联想让程羽西无止尽地沉默了。 他一声不吭地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了,吕知行所说的话跟酒精一块将他的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你还生气吗?”吕知行看着程羽西不说话,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缓慢地眨动眼睛,思绪完全飘到了别的地方。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值得发那么大脾气的事情。可是程羽西就是失控了。 他又开始再次思考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绕来绕去又跳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我是不是喜欢吕知行? “你别不理我啊。哪怕骂我一句也好。”吕知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程羽西看到吕知行的嘴巴在动,他的声音从他的耳朵钻了进去,却被大脑屏蔽在了外面。 程羽西满脑子乱七八糟地想法拥挤到了一块,已经塞不进任何一点东西了。 他在想:我是不是喜欢他?怎么样才算是喜欢?如果亲他一下,不讨厌的话,是不是就算是喜欢了? 程羽西这样想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吕知行面前,垂着头看着他。 他打算试试。 程羽西看着吕知行抬起了脸,望着自己露出茫然迷惑的表情。他的手轻轻按在吕知行的肩膀上,倾身弯腰,歪了一点头,脸贴了上去。 然而程羽西还没凑近多少,吕知行的手便伸了过来。他的手很大,轻而易举地就捏住了程羽西两颊,把他的嘴都掐成了小鸟嘴。 “程羽西你特么……都开始乱亲人,还说你自己没有醉!!”吕知行骂骂咧咧:“合着我刚刚说那么一堆全白扯淡了!” 程羽西扭转脑袋挣脱开吕知行的手,“哎我靠你这人反应怎么能那么快。” 吕知行扬了扬眉毛,说:“你当我是你吗?嘴都甩脸上了,还傻愣着不动。” “我又没经验!难不成经常有人强吻你吗?”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鬼话,不用经常被强吻也能反应的过来。” “我没醉。我也没有乱亲人。”程羽西一板一眼地反驳道:“我要是乱亲人的话,刚刚翟家豪就坐我旁边,我干嘛不去亲他?” “你丫要是敢去亲他,你看我不把他脑袋拧下来踢濑户内海里去。” “啊?”程羽西愣了一下,略带疑惑地歪了一点头,“请问翟家豪做错什么了?” 吕知行没又接他的话茬,反问他:“为什么忽然要亲人?” 程羽西黑色的瞳仁滑向了一边,逃开了吕知行的炯炯目光。他有些虚张声势地说:“上次强吻我一次,我亲回来怎么了?” 吕知行眉间微微蹙了一点褶子:“你什么时候会对这种事情斤斤计较了?照你这么说,下一步该不会就要捅我了吧?你真的没醉吗?” “我没有!”程羽西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 “我不信。”吕知行语气硬邦邦地说着,盯着程羽西开始抱怨:“你现在干了什么自己根本就负不了责任,明天早上一醒来又要跟我闹。除非你写份承诺书,签名摁手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醒来不可以生气不可以离家出走。然后我们再谈别的。” “啧。”程羽西一脸扫兴砸砸嘴,没再继续争论。他扭身去行李箱翻出自己的衣服,钻进浴室。 程羽西前一步从浴室里出来,吕知行后一步就进了浴室。两个人和好没多久,好像又变成了苏维埃和美利坚,莫名其妙地开始冷战。 程羽西心烦意乱地翻出充好电的手机,发现上面有很多翟家豪的信息。 翟家豪告诉程羽西,他们与他分开后,吕知行一言不发地在附近找了一个来小时,后来担心程羽西自己回酒店了,就一边尝试联系他一边回酒店等着。 在等待的这几个小时里,吕知行的脸始终僵着没有太多表情,一直站在窗前望向远方的云,怎么劝也不肯坐下。直到电话接通后,他的脸色才缓下来一些。 【虽然我其实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吵架,但是他真的好担心你。你别怪他啦~】 程羽西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来来回回的滑动,手机微弱的屏幕光印进了他的眸子里,变成一小块方形的光点。 那些写着吕知行名字的字字句句,在他心上挠了一下,又抓了一下。 他扔开手机,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和笔,埋头趴在酒店的桌子上写了起来。 吕知行刚从洗浴间里出来了,程羽西抬手就把一张纸糊到他脸上。 “什么啊?”吕知行将纸摘了下来,放到眼前看了一眼,有些震惊地略略睁大了眼:“我靠你特么真写啊?” “嗯。承诺书。”程羽西指了指那张纸,说:“从现在开始,无论再怎么生气,我绝对不离开你了。还有今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全权负责,保证明天不会找你闹事。你看,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吕知行的视线从纸面移到了程羽西的脸上。他没有戴眼镜,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滚起的风浪,一滴不漏地全部拍到了吕知行的身上。 “你今晚要做什么?” 程羽西的睫毛往下垂了垂,又往上抬起,夹细了双眼皮。他笑了,左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地显了出来,“亲你。” 他伸出右手松松地抓住了吕知行的胳膊,仰起脸凑上去。 吕知行的睫毛剧烈地颤了一下,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双手捏紧拳头垂于身侧,微微低了一点头,任由程羽西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嘴。 这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唇与唇亲密相触的吻。 他们甚至都没有闭上眼睛,只不过距离得太近,谁也看不清楚谁。 吕知行的嘴唇柔软又湿润,程羽西闻到了很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亲吻他的感觉并不陌生。 想来也是,程羽西在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抱着他啃过了。 可是明明已经亲过一二三四次了,程羽西还是觉得左胸膛的心脏在怦怦乱跳。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了很多画面。 他看到小小的,学话很慢的吕知行口齿不清地喊他“宝贝儿”。 他看到吕知行一脚把嘲笑他的同学踹翻在地,压在那孩子身上一拳一拳地往下砸。 他还看到,一天练七八个小时钢琴吕知行,像只大狗一样窝在他身边陪他看书的吕知行,笑起来会低下头搓搓鼻尖的吕知行,弹着吉他唱他喜欢的歌的吕知行。 程羽西的脑子有吕知行,眼里有吕知行,五脏六腑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吕知行。 持续了十多年的友情在一场醉酒车祸中惨遭重创,弥留了几日之后,终于在这一天晚上正式迎来了死亡。 此时,友谊的尸骨上正缓慢地长出带刺的藤蔓,上面绽开了诱人心魄的红色玫瑰。 程羽西为他死去的友情感到无比伤心。他放开吕知行,后退了一步,望着他红了眼眶,吧嗒吧嗒掉了两滴泪。 吕知行垂着眸子望着他,曲起食指,用指关节轻轻沾走程羽西眼角的泪珠。他拧了一点眉头,带着几分无奈却十分温柔的笑,长长地叹气:“小西,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程羽西微微张开嘴,接过吻的唇泛着鲜艳的血色,带了一点湿润的光泽。他倔强地说:“我没醉。” 第33章 他没有醉。 他只是意识到他是喜欢吕知行的。 他非常地,喜欢他。 第29章 卷心菜很多的广岛烧 程羽西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感觉喉咙像里卡了块刀片。 大概是昨晚上在呆呆兽公园睡着的那一会儿受了凉。 他张开嘴,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啊”之后立刻又闭上了。 这回好了。程羽西心里想。现在他不但瞎,还哑。 吕知行比他醒得早一点,正蹲在角落里收拾行李。听到动静,他抬了抬头望了过来。 “你怎么了?” 程羽西用手指了指自己喉咙。吕知行走了过来,摸摸程羽西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后,嘴往两边一咧,开始无情地嘲笑他:“哈!报应来了吧。让你乱啃人!” 程羽西操起身边的枕头就往吕知行脑袋上砸。 吕知行偏了偏头躲了过去,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片,摊开给程羽西看,“看看看看!仔细看看!你自己写的承诺书,白纸黑字写着今天不跟我发火的。再生气可就不礼貌了!” “我瞎!我看不到!”程羽西气急败坏地骂着,他嗓子疼得要死,只能发出非常没有攻击性的气声。吕知行故意吹起了口哨,装做没听见,转头就走了。 程羽西气得脸通红,他一想到自己居然喜欢这个人,又自言自语似的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瞎!” 退房之后,他们一块送翟家豪去了高松机场。 回国以后吕知行大概还会经常跟翟家豪打交道,但对于程羽西来说,能跟翟家豪碰头的机会属实不多。送别的路上,程羽西一直安静地听他唠叨,听他煽情,听他诉衷肠。 在安检入口,翟家豪伸出手想要跟程羽西拥抱,吕知行没让,骂骂咧咧地把他推走了。隔着大玻璃,程羽西拉直了胳膊,大幅度地摇晃着向翟家豪挥手道别。 翟家豪推着行李箱,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最后非常公平地向他们俩一人扔了一个飞吻。 “嘶……”吕知行被翟家豪酸得龇牙咧嘴,冲着他喊:“别肉麻了,快滚!” 送走了翟家豪,他们回到车站,在失物招领服务处找回了钱包,然后搭乘电车踏上了前往广岛的旅程。 因为四国地区实在太过乡野了,商业区并不多,所以程羽西决定先到了广岛再配眼镜。 由于没有眼镜,他没办法看清楚车站里的指示标志和站台,只能像个小尾巴似的一路跟着吕知行的屁股后面转悠。 他们十点四十分从高松的香川站出发,先搭乘高速列车前往冈山,然后再从冈山到系崎再转一趟车,才能到达广岛。 列车经过跨海大桥的时候,程羽西扭转身子趴在窗口出神地看着。这里的海比大阪港的海好看,有更多的蓝色,更多的波光,好像还有更多的柔情。 程羽西的刘海被窗外折进来的一丛又一丛的阳光照得黑亮,看上去会给人一种摸起来很柔软的感觉。 吕知行偏过脸看着程羽西。他的下巴架在手背上,鼻尖和睫毛上落了光。蓝得醉心的海变成了一张模糊的背景底图,而他那被镀了一层薄薄金光的清秀侧脸落在了上面。 吕知行身子往旁边仰了一点,用手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程羽西微微转过了一点脸,向吕知行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不说话的时候好温顺,像只被剪了指甲的猫。”吕知行眼睛弯弯地说。 程羽西蹙蹙眉头瞪了他一眼,移走了视线。吕知行靠了过来,摸摸他软软的刘海。程羽西没有像平常那样撇开吕知行的手指,他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揉搓,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吕知行的笑容慢慢变得柔软,他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缕程羽西耳边的头发,搓一搓,轻声喊了一声:“小猫咪。” 因为在冈山换乘的时间只有九分钟,所以他们没有来得及吃午饭,直接去搭乘山阳本线的电车。 这里的车站不像关西那边的人那么多,可是转车的时候吕知行还是担心他一个眼瞎跟丢了,便一直拉着程羽西的手腕。 人群在他们身边或急或缓地走了过去,他们两人好像是独处于另一个的空间之中。 在里面,时间流速是缓慢的。 程羽西的脑子有些迷糊,转得很慢。他乖巧地跟在吕知行后面,力气很小地往回抽了抽手。吕知行以为他不愿意,手一松便放开了他。程羽西手往下落了一点,曲着手指牵住了吕知行的手。 吕知行转头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继续看路。只是手指回拢了一些,将程羽西的手结结实实地抓进自己的手心里。 到了站台他们还是放开了彼此的手。走路的时并不容易被注意到,但如果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两个男生牵着手就太过显眼了。 程羽西昨天一直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喜欢吕知行,从而完全忽略了性别的问题。 似乎在“喜欢吕知行”面前,性别根本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议题。 可是程羽西不在意,并不意味着吕知行不在意。 他会在意吗? 吕知行说自己是恐同。 程羽西记得,在开玩笑说他跟翟家豪是情侣时,吕知行确实露出了一副极度惊恐的表情。而就在不久前,他还十分嫌弃地让翟家豪不要肉麻。 好像确实有很多细枝末节能证明他对同性并无过多的兴趣。 可是吕知行对程羽西好像又无所顾忌。他们之间总是充斥着有意无意的调情和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吕知行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拿程羽西亲他的事情调侃。 但如果非要做一个解释,倒也并没有那么难。 他们之间长年累月积攒下了浓度很高的熟稔,就算互相摸一下,那跟摸自己其实没什么两样。 而吕知行之所以会总说那些话,也不过是喜欢看程羽西气急败坏的样子。 归根到底,吕知行这个人本来就很随性,做什么都全凭心意。 程羽西并不能完全看懂他。 在程羽西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车进了站,缓缓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吕知行颠了颠肩膀上的吉他包,手往后一伸,准确地抓住了程羽西的手,拉着他上了电车。 这一趟车要坐一个半小时,他们脑袋挨在一块,一人塞一边耳机玩塞尔达传说。 吕知行正熟练地揍着一群猪崽子。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程羽西不需要通过吕知行的同意就替他拿了出来,递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吕知行眼珠子都没舍得往旁边偏一点,直接说:“帮我看着回。” 信息翟家豪发的,内容很简单,他说自己已经到了,报了个平安。程羽西看着笑了,觉得这个人平常没谱似的,这种时候还挺讲究的。他双手握着手机吧嗒吧嗒地打下了一排字。 “知道了。这几天辛苦了。好好休息。” 没一会儿翟家豪就发了个感动到哭泣的表情包,说:“程仔你是好人。” 程羽西没有再回他,他习惯性地右滑退出了聊天框,然后发现吕知行给自己的微信上发了一张照片。 他点进了自己的名字的对话框里,仔细打量了照片。 从程羽西作为摄影爱好者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从构图到光线都中规中矩,情绪和氛围却意外地好。 照片是拍摄人眼中的投影如实地落在了上面。 程羽西恍然生出了些错觉,他总觉得在这张照片上看到了爱。 他喜欢照片上的自己,就像喜欢吕知行眼里的自己。 程羽西张了张嘴,用嘶哑得如同枯叶互相摩擦的声音喊:“吕知行。” “嗯?”吕知行眼皮都没掀起来,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游戏里的林克用棍子敲猪头。 程羽西很自然地挨了过去,盯着屏幕观战,他声音嘶哑,语气却是自然流畅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你是不是喜欢我?” 吕知行的手抖了抖,程羽西就看到林克被猪怪掀飞在地。 “卧槽。”吕知行低声骂了一句,棍子都不要了,扭头就逃之夭夭。 刚刚他一个人单挑一群猪都有条不紊地打过去了,现在一对一的吕知行反而跑了。 也许他不是被猪吓跑了,是被程羽西吓的。 跑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吕知行将switch递给了程羽西,说:“轮到你玩了。” 程羽西也没有再追问,默默接过了游戏机,转过头原路返回把之前的那头猪给揍死了。 到了系崎下车后,因为离下一趟车还有好几十分钟的时间,他们走出车站在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两个人坐在外面的栏杆上粗糙地解决了午饭。 程羽西没什么胃口,吃得慢吞吞的,一份分量不多的便当最后还是剩了一口。吕知行倒是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一抬手就把盒子扔进便利店外面的垃圾桶里。 程羽西仰着脸看着他,缓慢地嚼着嘴里的饭。 第34章 “不想吃就不吃了。别勉强自己。到了广岛我请你吃广岛烧。”吕知行拿过他手里的便当,一块扔进了垃圾桶里。 程羽西吞咽下了嘴里的饭,问:“你和翟家豪好像都不挑食。” 吕知行扬了扬眉毛,“觉得奇怪吗?” “你不奇怪。翟家豪让我觉得有些意外。”程羽西细声细气地回答道。 “是不是觉得我们平常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地吃着,这种小垃圾快餐怎么能眼睛都不眨地吃完?”吕知行眼里冒着笑,“程羽西,你不知道白人饭的味道有多恐怖。我们去欧美地区的时候如果不能跟自己的舌头和解,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 此时天阴了下来,落了细细的雨。程羽西搓搓滴在手背的雨滴,眯着眼笑得停不下来。 在系崎到广岛的一个多小时路程里,程羽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最后被吕知行叫醒的时候,脑子还是昏沉的。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人像是个公园里卖的落地气球似的,任由吕知行拖着,一路跟在他屁股后面飘。 吕知行带他到附近的眼镜商店里配了眼镜。等待配镜的时间,他们到附近的广岛烧专门店吃了广岛烧。 所谓广岛烧其实就是一种日式煎饼。 在铁板的底层上放一层鸡蛋面糊,然后加上卷心菜,豆芽,猪肉等等配料,最后盖上一层炒面,然后把所有的东西底朝天的翻一面,煎得香软的面皮就变成了第一层。 最后再往上加上味道有点像可乐的甜味酱汁,木鱼花和海苔碎,再挤一个网状的蛋黄酱。 这是让碳水爱好者狂欢的一顿,软的面皮搭配脆的卷心菜和豆芽,口感永远不会无聊。炒面油香四溢,又在唇齿间增加了一丝弹韧。 “好吃吗?”吕知行说着,又往程羽西碗里添了一块。 程羽西点了点头,但其实他吃不出,也闻不到味道了。他安静地垂下脑袋,咔擦咔擦嚼着卷心菜,像只温顺的食草动物。 外面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店里的铁板却热腾腾的烤着人。 吃完广岛烧,程羽西终于拿到了新眼镜,恢复了光明,从又瞎又哑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小哑巴。 程羽西订了和式旅店在广岛边上一个叫做宫岛的海岛上。他们吃完饭后便又转车乘船上了岛。 从船上下来之后,他们站在码头站着看了一会儿烟雾缭绕的海。 吕知行回过头看向程羽西时忽然一愣,他眉头微微下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程羽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发高烧?” 第30章 小孩子才做选择 旅店是一间日式两层木质建筑,房间数量不算多,但有一个宽敞的客厅作为游客们的公共空间。旅店的氛围非常像青年旅馆,入住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小年轻,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碰面了也会友好地互相打招呼。 将行李放进的房间之后,程羽西就提出了想去看严岛神社的海上大鸟居。 “看你个头!”吕知行毫不客气地骂道:“你自己的居居都要烤熟了,还惦记着人家的大鸟居。” 程羽西拧着眉,用眼神拼命骂回去,却被吕知行无视得干干净净。他只能一路追在吕知行后面瞪他。 “呆着。”吕知行说,用手摁住程羽西的脑袋,把他推了回去,随后自己拉开纸拉门走了出去。 他们的房间是一间榻榻米的和室,拉开房间的纸门,便是一大扇通向后院的玻璃门。后院连着山丘,里面种植着一片草坪,一棵树,几株灌木丛,算不上精致,但胜在自然。 虽然门前的走廊时不时会有人走来走去,然而程羽西却十分喜欢那拉开门绿意涌进房间的一瞬。 吕知行很快地就回来了,捏着个纸杯子,抱了一个医药箱,“问旅店老板要点感冒药。这岛上连家药妆店都找不到,如果烧得太厉害,我们今晚就得回广岛看病了。”他从里面翻出了一根体温计,用一次性酒精纸擦了擦,塞进了程羽西的咯吱窝里,然后又撕了一个退热贴,贴到他的额头上。程羽西老实地坐着,任由他摆弄,黑色的瞳仁追着吕知行的影子转来转去。 体温计很快就滴滴滴叫了起来,吕知行抽了出来,看到显示屏上红红的38.3。 程羽西凑上来看了一眼,扯着干得快冒烟的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我不回去。还什么也没看呢。” “就算不出岛今天也看不了。太阳快下山了,又下着雨,光线烂成这样,就你那要瞎不瞎的眼睛,能看到个鬼。”吕知行把冲了感冒冲剂的纸杯子塞进程羽西手里,指了指,说:“快喝。” 等着程羽西仰着头喝完,吕知行又把拧好了的矿泉水瓶递给了他。 程羽西接过水,看了看他,垂着头不吭声。吕知行被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逗笑了,他软下了语气:“我们不出岛,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再看吧。” 傍晚的时候程羽西的体温又升高了一点,他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一个劲地打冷颤,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一名女性旅客过来敲他们房间的门,她说听旅店老板说有人发烧了,身上正好带着一点退烧药,便送了过来。吕知行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她,立刻打来了温水,托着程羽西的脑袋喂他。 程羽西嘴闭得紧,吕知行一下没喂进去。但他睡得很轻,蹙蹙眉头便睁开了眼睛。 “你是自己吃药呢?还是我用嘴喂你?”吕知行看他睁开了眼,便笑着调侃他。 程羽西眨眨眼,撑着身子爬了起来,配合张开了嘴,吞下了药片和水。吕知行用拇指抹掉了他嘴边的水渍,心满意足地说:“没事了,再睡吧。” “吕知行。”程羽西拱起双腿,双臂叠在膝盖上,趴在上面偏着脸看着吕知行,“你是不是喜欢我?” 吕知行的眉间快速折了一下,有一瞬间露出了些许烦躁的神色,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平常那混不吝的模样。他哼一声,说:“你想得美!想追我啊,老老实实到埃菲尔铁塔下面排队去吧你。”他说完便低下头开始收拾床边的药壳,纸杯纸巾。 紧接着吕知行听到了程羽西一声很轻的叹息,他刚抬起一点脸,就感觉到一个烫得跟火炉似的人迎面抱了上来。 程羽西伸展着手臂抱住了吕知醒的脖子,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他哑嗓子,嘴巴埋在吕知行的肩膀的衣服布料里,说出的话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 “不喜欢就不喜欢,你别生气。” 吕知行怔了怔。随后他低下头,拉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程羽西,你真是……”他轻轻喊了他的名字,偏了偏脸,下巴微微往回收,嘴唇便贴上了程羽西后肩颈的那颗小痣上,“太磨人了。” 吃了退烧药后,程羽西终于不再翻来覆去,很快就睡实了。吕知行在旁边坐着,用毛巾轻轻擦掉他脑门和脖子上的汗水。 他的眸子有沉沉的暮霭漫了出来,温柔地笼罩在了程羽西脸上。吕知行的手撑在程羽西的脸旁边,手指微微张开,俯下身子,垂着头,慢慢低了下去。 吕知行感觉到程羽西滚烫的气息舔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目光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下,最终抬了抬下巴用冰凉的嘴唇轻轻地蹭过他的额头。 “磨人精。” 第二天程羽西醒得很早。他睁开眼,觉得脑袋变轻了。 纸门隐约透着白色的光。他的视线移到旁边,便看到吕知行,他昨晚并没有睡到自己的床铺上,而是蜷着身子侧躺在了他旁边的榻榻米上。身边都是用来给自己的擦汗的纸团和喂他v fable v喝水用的纸杯子。 程羽西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吕知行身上,起身麻利地把垃圾都收拾干净,套了一件长袖衬衫走出了房间。 他拉开院子通向院子的玻璃拉门,坐在木制走廊上,两条腿伸了出去踩在院子的阶梯上。 天空中云层很厚,清晨的光灰扑扑撒在院子里,晨雾渐渐退进矮山上的杂树林间。 微凉湿润的空气黏上了程羽西的鼻尖,他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植被汁液的气味。 明明正值盛夏,这个清晨却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程羽西忽然在灌木下面看到两只小动物。 一大一小,一只是深棕色的,另一只浅棕带了一点白毛。乍一看像浣熊,多看两眼又觉得像狗。 “おはよう(早上好)。”一个青年人发现了他,向他打了声招呼。程羽西认出了他是旅店的老板。 “おはよう(早上好)。”他用日语向老板问了好,然后又用英语对他昨日的帮忙表达了感谢。 老板一摆手,用流畅的英语对他说:“happy to help。”说着他歪着头,透过拉门的玻璃往院子里看去,“did you see them? they’re tanuki.(你看到它们了吗?它们是tanuki。)” “tanuki?” “japanese raccoon dogs.(日本狸猫)”老板笑了笑,“they’re a mother and her child. they occasionally come to the yard to play.tanuki is symbols of good luck.you’re very fortunate!(这是两母子,他们偶尔会到院子里玩耍。日本狸是好运的象征。你运气很好哦。)” 第35章 程羽西的目光再次移到那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身上,露出了笑容。 他心情很好地用日语再次向老板道了谢。 身后的纸拉门从房间内部被人拉开了,睡眼惺忪的吕知行出现在了门后面。他先是冲着老板点点头,道了声早上好,老板点点头回应了一声后,说了句你们慢慢聊便离开了走廊。 程羽西仰着脸,看向吕知行,笑着,“吕知行,你快过来。” 吕知行挠了挠头,两条长腿一曲,蹲到了程羽西旁边,手臂直直地架在膝盖上。他顺着程羽西手指指的方向看到了灌木丛中的两只探头探脑的小动物,“什么玩意儿,狗?” “日本狸。”程羽西左脸偏向吕知行,依旧笑着:“我们很幸运。” 吕知行鼻子哼笑了一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左脸颊上的酒窝:“病成这样,还幸运呢?” “我已经好了。”程羽西伸出手抓住吕知行的手,手指在上面搓了搓,视线又落到院子里,“谢谢你照顾我。” “太客气了。程羽西。”吕知行撇撇嘴,说:“你不对劲。你是不是狸猫变的?我们家宝贝儿呢?你快把我们家宝贝还给我。” “吕知行,你特么是有什么毛病吧。就听不了一点好话?”程羽西放开了他的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吕知行立刻就笑了。 那两只日本狸抖了抖身子,从灌木丛的另一边钻了出去,四只小短腿前后快速交替着跑回了后山。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安静地目送走了它们。 程羽西再次张开了口,他的嗓子虽然比昨天好多了,但依旧像没有拧上盖子的可乐似的,带着一点簌簌的气泡声:“吕知行,要是我落到河里,你会选哪个呢?喜欢你的程羽西,不喜欢你的程羽西,只是朋友的程羽西。”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成年了。”吕知行一本正经地说着浑话。 程羽西嗤了一声,顿时觉得扫兴,扭开脑袋不再去看吕知行。 他们又再次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风景。 半晌,程羽西听到吕知行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话。 他声音很轻,轻得被微风吹一吹就散进了清晨的空气里。 但是,程羽西还是听清了。 “我只要是程羽西就可以了。” 第31章 你的眼睛真好看 旅馆里面免费提供了切片面包和牛奶,他们吃了早餐,便在宫岛的商店街上随意逛了逛。 宫岛上也有野生的小鹿。 跟奈良的鹿不一样,由于岛上不会向游客贩卖鹿仙贝,所以宫岛的鹿比起奈良的鹿更饥不择食。见到人就凑上去,闻一闻书包,啃一啃衣角。 程羽西本来手上拿着张宫岛的地图,刚走上街没一会儿就被鹿追着啃掉了一个角。他干脆收起来不看了。 吕知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两个枫叶馒头,塞了一个给程羽西。 虽然叫枫叶馒头,其实是一种枫叶形状的红豆馅点心,咬起来软绵绵的。 “这是日本甜点里难得不算太甜的点心。你是没有吃过和果子,我勒个苍天,那玩意儿吃一个能把我齁得……都能看到阎王爷在向我招手了。”吕知行说着,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枫叶馒头。 程羽西手指捏了捏手上的枫叶馒头,塑料包装袋发出了细碎的沙沙声,“宫岛你也来过了?” 吕知行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浑身上下地翻自己的口袋。 “你别找了,那承诺书我写了就会遵守。就是问一下,又不生气。” “哦。”吕知行停下了翻找的手,说:“是来过了。” 程羽西细而淡的眉毛略略往下沉了沉,嘴角一下就垮了。 吕知行往他脸上瞥了一眼,说道:“好家伙,你这出尔反尔可真是一把好手,刚刚自己说的话还记得吗?”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程羽西反驳道。 “是没有说,但是你脸上写满了‘我很生气。’” “我只是不高兴。不是生气。”程羽西认真地纠正他说:“麻烦你理解一下,我一直希望能跟你一块去一个新地方玩。” 吕知行看看程羽西,有些心虚地垂了垂眼皮,他张张嘴想要道歉,却被程羽西打断了。 “你知道的,我有时候会在奇怪的地方很矫情。你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就能好。你只要还在这里陪我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程羽西把目光扔得很远,沿着商店街一路望向了尽头的海面,语气平淡地说着。 绕出商店街,蓝色的海包围了上来,他们看到了屹立于海上的巨大的红色鸟居。 那是日本目前最大的鸟居,高度约16.6米,相当于五层楼高,是由天然的楠木经过防水处理建成的。潮水漫过鸟居的脚,红色的柱身与水中的倒映连在一起,看着像是一个巨大的门。 程羽西远远地望着那座人类供奉给神明的巨大建筑物,用讲故事的口吻说着宫岛的传说:“这是严岛神社的鸟居,严岛神社供奉着海洋和守护航海安全的三位女神。整个宫岛都被视为女神的居住之地,为了不冒犯女神,岛上是不允许生老病死的。也因此岛上不会设置医院和墓地。” “你的意思是说,岛上的原住民生孩子或者生病都得坐船出去?” 程羽西点了点头:“嗯。” “难怪我说这里怎么连个药妆店都没有。”吕知行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然后低声笑了几声,“这些我第一次知道。还得是跟你一块玩才行。” 程羽西撇撇嘴,说:“倒也不用这么刻意地抬举我。” “怎么就刻意了?全是真情实意。”吕知行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我说真话你总不信。” “谁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程羽西斜着眼瞥了他一眼。 吕知行故作正经地对他说:“跟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让我去埃菲尔铁塔下面排队也是真的?”程羽西很快地反问道。吕知行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了噎住的表情。 难得吵架赢一次。程羽西却没有觉得高兴。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肩膀往下落了一点,然后提脚向着海岸走了过去。 退潮的时候游客是可以走到大鸟居底下拍照的,然而很不巧,他们碰到的是涨潮,所以只能站在岸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 “你想进去严岛神社看看吗?”吕知行站在他后面一点的地方,询问道。 程羽西摇了摇头,说:“日本有八百万神明,拜不完的。”他说完顿了顿,转过头看向吕知行,“你上次来的时候,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 吕知行挠挠脸,说:“我听说狮子岩展望台的风景很好,但是我上次没有上去。” 程羽西抬了抬眉毛,没有问为什么。可吕知行还是告诉了他。 “要坐缆车上去,你想去吗?” “我没所谓。”程羽西说:“如果你害怕的话,也不是非去不可。” 吕知行挑起眼尾瞥了他一眼,一副无所畏惧地样子,“害怕?缆车这么安全有什么好害怕的。” 程羽西望着他,眨眨眼睛,淡淡地说:“哦。” 一个小时后,口口声声说着“不害怕”的吕知行在摇晃的缆车里抱头嚎叫:“这玩意儿怎么还晃啊!放我下去!!让我回去!!” 今天乘缆车的人上山的不多,整个缆车里只有程羽西和吕知行两个人。吕知行毫无顾忌地在里面乱喊乱叫。而程羽西坐在他对面,一脸无语地望着他。 只要吕知行还能喊得出来,说明他害怕的程度并不高,这些鬼哭狼嚎多半是夸大其词。程羽西虽然不那么担心,可是从这里到山顶少说也得花个三十分钟的时间,任由他一直这么吱哇乱叫的实在也不是个事。 程羽西叹了口气,伸出双手覆上他的脖子,用手指轻轻地将他的脸抬起了一点,“吕知行,你看着我。” 吕知行立刻停止了叫唤,抬起眸子湿漉漉地望了过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程羽西一下就笑了,他的手往上滑了一点,托着他的脸颊,说:“害怕的话,就不要看别的地方,看着我的眼睛。好吧?” 吕知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眼,眼神慢慢变得平静下来。他伸出手,勾走了程羽西的眼镜。程羽西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睁开眼后带着一点怨气地看向吕知行。 吕知行反而咧起嘴笑了起来,他歪歪头将脸贴进程羽西的手心里,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第32章 一个闷棍敲死了 程羽西眉头很快地蹙了一下,他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装的。可是看着吕知行那双弯弯的眼睛想了想,他就决定算了,没有跟吕知行计较。 他们没有真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三十分钟。 吕知行看了程羽西一会儿,睫毛抖了两下,垂了下去。他收回了目光,嘴角抿出一个温柔的笑后,扭头看向窗外。 程羽西在他的脸上打量了一番,确认他一切正常,才安下心来开始看看窗外的景色。 第36章 缆车下面是大片大片的树海,放眼看去能在树丛间窥探到部分海面。随着缆车的上升,绿色渐渐下沉,蓝色浮了起来。 从缆车下来后,他们并肩站在展望台上,终于得以窥见这一片濑户内海的全貌。 海面上星星点点地铺着大小不一的海岛,像是一块潮湿的丝绒蓝布,上面长了一团又一团毛绒绒的绿色苔藓。 天蓝透了,那些浅的蓝色像是慢悠悠地落进了海里,长年累月地攒出了厚重安静的深蓝。山顶和暖的风吹了过来,四周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某个遥远的方向飘来了一声鸟鸣。 程羽西的刘海被吹得四处乱飞,擦着他的睫毛和眼皮。他用手将头发往上撩,侧了一点脸,从广阔的天地中拔出目光,偏向了吕知行。 吕知行直视着前方,露出了与往常性子不太符的,沉静的神情。山风从他的衣角钻了进去,把他吹胖又吹瘦。 程羽西不自觉地追着他的眼睛一直看,他仿佛看到天海相拥着的蓝色沁进了他安静的眸子里。 “程羽西……”吕知行猝不及防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程羽西微微一怔,还来得及答应便又听到吕知行说:“你花钱到看风景的地方来看我。是不是有点亏?” 程羽西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下巴往脖子里窝了窝,低声嘟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吕知行对于程羽西稀薄的反应感到不满意,他扭过头关切地望了过来,“你这两天很奇怪。平常早就嚷嚷起来了。是怎么了?还觉得不舒服吗?” “吕知行,你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吧?”程羽西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望向远方泛白的海岸线,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一点,“我是不是平常对你一直都不太好?” 程羽西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随时爆炸的性子。 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用上了安静,温柔,内向这样偏向于静态的形容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只会在吕知行面前咋咋呼呼。 “你有心事。”吕知行斩钉截铁地说。 对啊。程羽西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我发现自己喜欢你,三观都塌了,可不是心里出了大事了吗? 吕知行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在他下巴上一摁,将他的嘴唇抽了出来。他歪了一点头,眸子像太阳一样带着灼灼的光,烧在了程羽西的两颊上。 “程羽西,说话。”吕知行用了祈使句,却不是命令的语气。他声音和语调都很轻,像雨滴“哒”的一声落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我……”程羽西抬了抬下巴,躲开了吕知行的手,“我觉得我的认知出现了问题。就像是一列火车在轨道上跑得好好的,可我最近却发现,火车跑错了方向。” 吕知行的肩膀微微向下塌了塌,叹了口气:“还是那晚上的事情对吧。”他顿了一下,眼瞳滑向了另一边。 犹豫了一会,吕知行又眼睛转了回来,直视程羽西的眼说:“如果我跟你说那天晚上其实没有发生你想象中的事情,你会觉得好受点吗?” 程羽西快速地眨几下眼,微微张开嘴,半晌才发出一声:“啊?” “没有发生是什么意思?”程羽西的目光一下子就打到了吕知行身上,试图理解清楚他的意思。 “我们没有……没有做到最后。”吕知行抿抿嘴,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因为……你说疼。” 程羽西听后,抿薄了嘴唇,唇角向外扯了扯。 他什么都没有说,像是被摁下了静止键。 风停了,树叶也静了,空气中流淌着一大段的沉默。 这个程羽西在人生道路中碰到的最大的难题,其实是个伪命题。 那些为此而生的所有烦恼纠结矫情心酸,如今成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超级大笑话。 “为什么不说话?”吕知行转过脸看他,露出了小心翼翼的表情,“没点别的想法?” 程羽西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再次确认道:“所以我们什么都没做?” “说什么都没做不太严谨。”吕知行用手抓了一把短而尖的头发,顿了一下,“只是没有到你想的那一步。真做到头了,第二天起床你怎么可能那么身轻如燕。” 程羽西眉头拧成麻绳,骂道:“你特么……这么长时间宁愿被误会都不愿意说,是个什么意思?” “因为我第一次,我不太会,说出去很……丢人。”吕知行把“丢人”两个字埋在舌头底下含了含,才声音小小地吐了出来。 丢人。哈? 程羽西此时只想着能不能真的把这个人从山上丢下去。 他努力的保持呼吸顺畅,右手托住了自己的额头,试图冷静地整理眼前的状况。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那他们的友情是不是只是假死了一阵。 至少在吕知行的视角里,他们的友情一直都是完好的,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完蛋了。 程羽西脑子里出现了三个大字。 完蛋了。是他自己把假死昏厥的友情一个闷棍给真敲死了。 “程羽西!小西!”吕知行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彼岸飘过来似的,迟缓了个几秒才飘进了程羽西的脑子里。 程羽西缓过神来,看到吕知行歪着脑袋,努力在他视线的前方晃着手,“你这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做了你也不高兴,没做你也不高兴。你这个人未免也太难伺候了。” “你不要混淆视听!我不高兴是因为你瞒我。”程羽西近乎崩溃地喊道:“第一次是个什么东西。谁特么在意这个!” “我在意。”吕知行非常平静地反驳道:“你也很在意。你在四国水族馆门前问过我是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一次,你还会很生气。” “我……”程羽西噎住了,他吐不出半颗字,只能愣在原地满脸尴尬。 “总之,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情。你要是想生气也可以,但是不可以从我身边跑开。”吕知行总结陈词了一番,然后问他:“现在你的火车回到正确的方向上了吗?” “不。”程羽西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已经翻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缆车下了山,然后乘船回了广岛。随便在路边的食其家吃过咖喱牛肉饭之后,程羽西又开始发起了低烧。 虽然两个人并没有太多交谈,但吕知行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程羽西时不时在失神溜号。 吕知行伸出手掀起程羽西的刘海摸了摸,隐约觉得有些发烫却又不是很确定。他想了想,干脆将程羽西整个人捞了过来,摘了他的眼镜,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 程羽西任由他摆弄,抿着嘴,表情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他安静地贴着吕知行眨动了几下眼睛,垂下眼时睫毛像是趴歇着的黑色蛾翼,微微扇动会剐蹭到了吕知行脸上的肌肤。 吕知行退了回来,掏出手机开始查住宿,“今晚走不了了,再呆一天吧。” 程羽西点了点头,说:“好。” 他们虽然会闹别扭,但是该谈事的时候就谈事,谁也不会胡搅蛮缠。 他们坐了电车到达了吕知行订的酒店,一打开房门,整个房间好像都在闪着金钱的光芒,金碧辉煌得扎眼。 浴室是长条状的,浴缸在最里面,旁边是一块落地玻璃,方便客人一边泡澡一边欣赏城市风景。 程羽西探着脑袋往浴室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你又订了我住不起的地方。” “我随手订的,没看价钱。”吕知行轻描淡写地说道,把行李放到了角落里,“今天算我请你的。” “我觉得这样不好。” 吕知行用鼻子轻轻地呼了口气,坐到了床角,两手搭在一块手指交叠,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撑直。他说:“程羽西,你非要跟我算的那么清楚吗?” “我跟你是算不清楚,但钱是可以算清楚的。”程羽西顶着昏沉的脑壳,歪了歪身子靠在旁边冰凉的瓷妆墙壁上。 “啊?讲点人话。” “这本来就是人话。”程羽西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能因为你有钱,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用你的。” 吕知行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了快要窒息的表情,“你生病了我希望你能住到好一点的地方。这点钱跟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小西你明白吗?” 程羽西蹙了一点眉头,他其实没太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到吕知行的眼里滚出了一种很沉的黑色。 像是阳光无法涉足的万里海底里的那种,寂寥的黑色。 最终,程羽西放弃了辩驳,他不想因为钱的事情让吕知行不开心。至少有一点他是赞同,这点钱跟吕知行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垂下眼睛说:“我明白了。” 吕知行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有些疲惫的笑容。他身子往后一倒,躺在床上,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语气依旧是贱兮兮的,“你明白个屁。你怎么可能明白。” 程羽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满地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走到他旁边的床边,直直地往吕知行身上倒下去。 第37章 听到吕知行嚎叫了一声:“哎哟,卧槽!”程羽西就嗤嗤地笑了起来。 吕知行双手搂住他的背和肩膀,翻了个身把他放到了床上。 两个人互相面对着对方躺着,傻笑了好一会,便和好了。 程羽西的鼻尖挨在吕知行的肩膀,他停下了笑,开口轻声问道:“你要我明白什么?” “嗯……”吕知行的手还是垫在程羽西的脖子底下,他往回收起胳膊,手抚上着程羽西的后脑勺,摸了摸,“明白你对我很重要。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一概不用去管,也不要去想。”吕知行下巴抵在程羽西的头顶上,说话的时候程羽西能感觉到脑壳上会传来一点震动。 程羽西的嘴藏进了吕知行的衣服布料里,他的睫毛缓缓往下坠,合上了眼睛。 “好。” 坠入迷糊的意识间隙的时候,程羽西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 投影仪的光忽明忽暗地在白墙上闪烁着,他在距离很近的地方看到了吕知行的眼睛。 那些纠缠的亲吻和触碰在他大脑落灰的角落里被一点点地找了出来。 他似乎又重新感觉到吕知行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的角角落落游走,一路向下而去。 他们浑身滚烫,肌肤上蒸腾出一层层热意和欲望。 然而程羽西却忽然意识到,热意和欲望并全然不来自于性。 它们来自于长年累月的熟稔,年少时光里澎湃的欣喜,以及未曾被自己察觉的,滚烫的爱意。 像是石缝里渗出的愈来愈重的水滴。是晶莹剔透的一粒,透过去能看到放大的“我想要你”。 程羽西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如此迟钝。 他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早知道,他在喜欢他。 第33章 脆生生的心 程羽西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还躺在吕知行的身边。跟吕知行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就挨在一块先后睡了过去。 睡着前并没有拉窗帘,房间里还是亮堂堂的。混乱的梦境曲折了他对时间感知,程羽西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才发现他只是睡了一个很短暂的午觉。 程羽西觉得很热,脖子和后背都黏着了一层汗。他用手背搓搓额头上被汗沁湿的刘海,感觉到了来自下半身的异样感。 “啧。”程羽西的轻轻地咋了舌头。 真是温饱思淫欲。 中午肯定是吃得太多了。 程羽西偷偷地瞟了一眼吕知行,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希望自己不吵醒吕知行,然后溜之大吉。 然而吕知行的觉总是很轻,程羽西一动弹,他立刻就蹙了蹙眉头,虽然没有睁眼,手却一下伸过来拽住了程羽西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扯。 程羽西被这猝不及防地一拽,平衡被拉歪了,身子完全倒在了吕知行的身上。吕知行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目光往程羽西的脸上甩了过来。 程羽西挣扎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迅速拼命地甩着胳膊。甩开了吕知行后,他慌乱地往后退了一些,屁股一坐空整个人就滑到了床底下。 “呃哇!”他捂着后脑勺吃痛地喊了一声,背朝地躺在床底,膝盖以下的小腿还架在床上。 吕知行爬起身,在床边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你摔一下试试看有没有事。”程羽西骂骂咧咧地说。 吕知行没接他的话,仔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程羽西,你生着病呢怎么还能那么精神?” 程羽西的脸颊肉眼可见的漫上了红潮,他收回小腿,翻身盘腿坐在地板上,故作镇静地说:“这不是正常反应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也是。”吕知行伸直了手臂,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在确认程羽西已经退烧了之后,他勾勾嘴角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坏笑,“需要我帮忙吗?” 程羽西舌头开始打结:“你你在说什么鬼话,这这这种忙也能随便帮的吗?” “逗你的。”吕知行看着程羽西惊慌失措的脸,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程羽西在一惊一乍之后,后知后觉地开始生气,“吕知行你可真是混账。混账!” 吕知行脑袋一歪,用手撑着下巴,笑容满面地望着程羽西说:“你骂我是个什么意思?是生气我不帮你吗?” “我靠你……”程羽西噎了一下,索性闭上了嘴,睁着眼睛瞪他。吕知行低下头,用手掩住自己的鼻尖笑了起来。笑完后,吕知行又抬起头望向程羽西,眸光变得柔和。 “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帮忙的。”他说,“之前已经做过一次了。” 程羽西的呼吸滞了一秒,一口气又从嘴里吐了出来。大概是物极必反,他已经气到没了脾气。 “不用了。”程羽西摇了摇头,“已经气没了。” 天色尚早,酒店离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很近,那里有经过原子弹爆炸后残留的建筑遗址,可以算是广岛的一个地标建筑了。 虽然程羽西的计划里并没有打算到那里打卡,但既然今天不打算走了,他们便决定慢悠悠地逛过去看一看。 一路上两个人没说什么话,吕知行的步子轻快地走在了前面,看起来心情很好。而程羽西故意落后了几步,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和平纪念公园建在入江口的一块岛上,两边种了许多树,中间是一片很大的广场。这一天游客并不多,广场上人稀稀拉拉的,也有住在附近的妈妈推着婴儿车带着小宝宝到这里来散步。 程羽西不知不觉走在了前面,而吕知行则一路跟着他。他隔着河拍摄了几张原爆建筑遗骸的照片,一转身就就看到吕知行正在被一位年轻女子搭话。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走进之后,程羽西才知道,原来年轻的女子是一个人出来旅行,想拜托吕知行帮他以建筑物残骸为背景拍两张照片。 吕知行在看到程羽西挨过来后,非常友好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并顺手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程羽西。 借花献佛玩得真溜啊。程羽西忿忿地瞪他一眼,没好意思拒绝。老老实实地帮小姐姐拍了照片。 拍完之后,他们很自然地互相聊了起来。程羽西在旁边半听半猜地听着,实在听不懂了就问吕知行一句,倒也是把这段谈话给听下来了。 小姐姐说是来这里参加占卜研讨会的,顺便来景点打个卡。她在知道他们来自中国时,便说她很喜欢中国的八字和风水学。 聊了一会后,小姐姐就说谢谢他们帮忙,并询问要不要帮他们两个人占卜一次。 程羽西听到这里时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张口说不用了。旁边的吕知行却抢先一步,满脸笑容地答应道:“好啊~” 小姐姐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占卜参考书,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数字,又拿出了笔和空白的本子,然后询问他们的生日。 程羽西扯了扯吕知行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实话实说,然而吕知行压根没感觉似的,一下就把两个人真实生日都报了出去。 小姐姐低下头在纸上开始算了起来,一边算一边翻看她手里的参考书。 程羽西咬着后槽牙气呼呼地说:“你干什么啊?你不怕是骗子过来骗我们钱的?” “骗不骗的,钱在我手里,我给还是不给,不都看自己吗?” “那万一是搞个邪术的,你把生日给人家了,她给我们下诅咒怎么办?” 吕知行用鼻子哼着笑了出声,“一下子说人家是江湖骗子,一下子又说人家会诅咒。你到底信不信她会占卜啊?” 那小姐姐算了一番,开始很认真地说占卜的结论,无非是什么你心思细腻,渴望被人理解,希望能被人发现特别的一面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无论套在谁身上都有些道理的口水词。 然而小姐姐话锋一转,忽然问:“两位的关系是?” 程羽西一看到吕知行微微张开口,便抢先做出了胡说八道的回答:“是恋人关系。” 吕知行将嘴巴闭上,偏脸过去看他,眼睛里夹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程羽西看得并不真切,他堵着气,也懒得去理他。 “原来如此。”小姐姐又低下头在纸上算了一会儿,算完后她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确定似的又重新算了一遍。 第二遍结束后,她犹豫了一会儿,谨慎地选择了说辞,告诉了他们:“最近你们可能要面临一些的挑战。似乎是有点危险的事情。但如果战胜了这次挑战,你们就会长长久久地一直在一块。” 当吕知行把这段话翻译给程羽西听时,程羽西满脑子想的就是:来了来了来了果然来了,这不就是教科书里面写的骗子的经典话术吗? 他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提钱,立马调头走人的准备。 然而小姐姐却从繁杂的算数公式中抬起头,很真诚地祝福他们说:”你们俩只要互相坦诚一些,更珍惜对方的话,一定可以克服困难的。” 第38章 她说完之后,认真地把纸笔和参考书收进了包里,再次表达了感谢后,向他们鞠躬道别。 啊?就这? 程羽西微微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恶意揣摩别人的感觉不好受吧。”吕知行往上拉了一下单肩背着的书包,从后面慢步走到了他的身侧,偏过脸冲他笑,“老骗子一般都喜欢把自己伪装成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模样。哪有像她这样一副好学生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小趴菜似的拿着参考书照本宣科。这打眼一看就知道她就是个外行的占卜爱好者。” 程羽西有些心虚地望向吕知行,瘪瘪嘴没有说话。 吕知行眯了眯眼,抬手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走吧,我的恋人。” 晚餐是在一家专门卖烧鸟的居酒屋里吃的。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食客之间的气氛却被碳火烘烤得热火朝天。 鸡翅被烤得干脆,嚼进嘴里能听到细碎的咔嚓声。 鲜嫩的鸡肉串上挂着浓稠的甜咸口酱汁,用手指捏着把手提起来,酱汁会缓缓地流下,黏黏答答地滴下一两滴。 京葱鸡肉串要一口咬下两块,鸡腿肉的滑嫩叠加了大葱的清脆,口感不同鲜甜会在舌尖滚动。 程羽西的味觉失而复得,总算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津津有味。上烤串的速度远赶不上他们俩人扫荡的速度,吃完一波总要等上个一会儿才有另一波。 在等烤串上桌的间隙,程羽西凑到了吕知行身边,一人戴了一只耳机,脑袋贴着脑袋地一块看别人的游戏实况。 吕知行父亲的秘书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视频里的黑猴子正在跟虎将军揍得难舍难分。吕知行也没管另一只耳机在程羽西耳朵里,直接摁了接通键。 “您好。现在v fable v方便说话吗?”一个女声从耳机里传了出来,虽然用了敬语,语气却干巴巴得像是机器人 ,光是听着就能感觉出声音主人的干练和强势。 “您说吧。”吕知行说着,无所事事地捏起手边的一根竹签搓着玩。 “我需要知道一下您旅行的行程安排。您父亲想问您下次的家族聚会是否能够来参加,董小姐也会出席。” 吕知行搓着棍子的手指顿了一下,语气却没有什么起伏,“我知道了。我会自己跟我爸说。” “好的。希望您尽快联系吕总。再见。” 电话挂断了,屏幕画面一下弹回到了猴子跟老虎身上。吕知行的手滑到了侧面,烦躁地摁灭了手机。 程羽西用手托着下巴侧着脑袋看吕知行,问:“董小姐?” “我爸合作伙伴的女儿。”吕知行将手上的竹签扔在桌面上,身子往后靠到了座椅的椅背上,“每次聚会他都要求我当她的男伴。” 这不是有意撮合的豪门联姻吗?程羽西捡起了那根被扔抛弃的签子,认认真真地插在了专门放竹签的竹筒里,“她嘴角向下的时候是不是很美?” 吕知行低声笑了起来,笑完后便敷衍地说了一句:“大概是算美吧。” “哦。”程羽西抿抿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他的指尖往回收起时,指甲在桌面上刮了一下,是硬邦邦的触感。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抬起脸问:“聚会什么时候?” “这周末。”吕知行刚说完,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下一批的烤串。程羽西自觉地摘下了耳机,还给了吕知行,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摸出手机开始查询航班。 “你要是不着急的话,我们明天去福冈,你可以从福冈坐飞机回国。”程羽西一边滑着手机屏幕一边说道。 吕知行的眉头一下便拧了起来,“我回去了,你呢?” “我继续往下走。从福冈到熊本,也许还会去人吉看一看。” 吕知行哼了一声,嘴角往下坠了一点,不说话了。 “不吃吗?凉了酱就糊嘴了。”程羽西指了指桌上的烤串。 吕知行幅度很小地摇下头:“饱了。” 他生气了。程羽西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吕知行在发脾气。他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扣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程羽西自己也并不好受。 他不想他走,更不想他去陪别的人。但他有什么资格,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叫他留下来呢。 他只能将这些生长在阴暗角落里苔藓般滑溜溜的心事藏了起来,一点都不敢任性。 程羽西默默的捡起一串鸡脆骨啃了起来。 嘎吱嘎吱地,他像是啃着自己脆生生的心。 第34章 友谊刺杀失败 吕知行的脾气像是热带雨林里的阵雨,哗的一下过来,又哗地一下就结束了。他很快地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但对于要不要回去始终不置可否。程羽西也没敢再多问。 吃过晚饭后,他们一块散着步去到附近的一家堂吉诃德买感冒药和零食。堂吉诃德是日本有名的连锁零售商店,经常被戏称为日本的代购圣地。 程羽西在来旅行之前,他妈妈把小红书上堂吉诃德必买物品的帖子刷了一遍又一遍,给他列了条长长的清单。 程羽西当时跟吕知行蛐蛐说这么大名鼎鼎的商店,怎么也得当个景点去逛一圈。等到他真的一走进去,一下就被堆上天花板的商品晃得头昏眼花。大到电器自行车,小到口红双眼皮贴,真是鸡零狗碎的什么都有。 两个人随意地四处逛了一会儿。店铺的商品摆放的拥挤,过道狭窄,视野很差。程羽西逛着逛着,一回头发现吕知行不见了。 因为他们先逛了零食区,所以程羽西猜测他可能往药品区走了。他不慌不忙地拿了一盒曲奇饼,走出了狭窄的过道,往另一边找了过去。 吕知行比想象中的好找。他本来个子就高,眉眼英俊得过分。只是穿着普通的t恤随便一站,打眼望去好像是一堆杂物中站了个男模。 程羽西与吕知行隔着几排货架,余光一扫便发现了他。他看到吕知行正低着头望着一排商品发呆。于是绕过货架,踱步靠了过去。 吕知行像是身上装了雷达似得,没有扭头就知道是程羽西走了过来。他指了指前方的货架,用一种认真探讨问题的语气说:“小西,你说我当时没成功,会不会不是我能力有问题,而是东西没准备齐全?” 程羽西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看到了一大货架的成人用品,琳琅满目的避孕套盒子,或朴素或精致的润滑液瓶子。他脑子轰得一声像炸了个闷雷,热气从脸上冒了出来。沉默了半晌,程羽西才缓过神来骂他:“吕知行,你特么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了什么东西。” “怎么?你刚刚录下来了?” “我录你个鬼!!” 吕知行看着程羽西气急败坏的模样,眯细了眼睛笑,“逗你的。”他扔下这句话,脚跟一转便走了。 程羽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到险些呼吸不畅。他深吸了一口气,单薄的胸膛随之起伏了一下。找回一些平静后,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货架上。 吕知行刚把购物篮放在收银台上,程羽西就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哗啦啦地全扔了进去。 店员跟吕知行同时愣了一下。然而店员非常有职业素养,很快就面无表情地拿起了里面的物品,一一扫了码。只剩下吕知行一个人手脚紧绷地站在原地,露出茫然尴尬的表情。他的眼瞳微微转动,滑向了程羽西的方向。 他看见程羽西脸颊泛着红,却咧开了嘴,露出了报复成功的坏笑。 “中邪了吧你,程羽西。你买这些是想干嘛?”吕知行将塑料袋随意扔在了酒店的床上,一盒避孕套从袋子里滑了出来,掉落在地板上,“润滑液,壮阳药,避孕套。避孕套还特么拿了三盒!这么多怎么用?这是得长个三头六屌的才用得完吧。” 程羽西听着吕知行的抱怨却无动于衷,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避孕套,坐在了床边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说少东西吗?现在备齐了。你看看还少什么。” “少……”吕知行的话在了喉咙里卡一会儿,他很深地吸了口气,扭过头看向无人的方向哼着气笑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说:“少个一起用的人。你跟我一块用吗?” 程羽西的睫毛剧烈的颤了一下,浑身的血好像沸腾着滚了起来,他低下头,手指抠着旁边的床单,半晌才抬起头来露出认真的神情问:“你不喝酒,也行吗?” “瞧不起我?”吕知行皱起了脸。 “不是,我的意思,对象是我的话……你不喝酒,也行吗?” 吕知行的眉眼舒展开来,他走了两步坐到了程羽西身边。他两腿微微分开,双手交叉着放在中间,偏过脸看着程羽西:“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他说着顿了一下,眼皮微微下坠,视线沉了下去,落在程羽西肩颈的那颗小痣上,“小西,你想吗?” 程羽西的手指猛地往回收了一下,抓皱了一小块被单。皱褶在他的指间向外延伸,像是花蕊的须。 第39章 他细细地打量这吕知行的脸,那张脸上挂着看似认真的表情。程羽西长久地陷入沉默。 这一次,他脑子里那只发狂的小猫打翻了厨房的调味品收纳柜,甜的咸的酸的酱汁一点点滑落进他心里的凹槽。 五味杂陈。 程羽西又想起翟家豪所说的话:“我们其实都不自由。” 想到这些,他倏地感觉喘不上气来,鼻腔都发了酸。 吕知行就要回去,要离开他,要陪伴别人参加聚会。他对此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 但至少现在,只有现在,他还有机会抓住他。 吕知行看他不说话,笑了笑正准备站起来走人,却被程羽西拽住了衣角,又坐了回来。程羽西凑了上去,细软的头发扫过吕知行裸露在衣领外的皮肤。 他很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想。”抱完后,程羽细退回了一点距离,直视吕知行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想。” 吕知行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了他一会儿,半晌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吗?” 还有回头的路吗?程羽西想。不,我没有了。 自从知道自己喜欢吕知行之后,程羽西就再也没有办法再退回去。 他只有拖着友情的尸体将一条血路走到底。一步一步地,带着向死而生的希望,走向吕知行。 他甚至在心生里生出一些狠毒的,荒唐的,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要过去,像个以爱情为报酬的杀手,将吕知行对他的友情一块干掉! 程羽西思忖了很短的一会儿,点了点头,对吕知行说:“确定的。” 吕知行长长地吐了口气,拇指在食指关节上搓了一下,然后他一抬手便将床上的塑料袋推到了床底下。 稀里哗啦杂物落下的声音。 程羽西感觉到被轻轻地推了一下,下一秒自己落进了柔软的被褥上。而吕知行在他的正上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摘掉了程羽西的眼镜,小心地叠好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顺手摁掉了旁边电灯开关。 整个房间顿时落入了黑暗的潮水之中。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对方,只能听到流淌在彼此之间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你真的确定吗?”吕知行双手撑在他的耳边,望着他再一次询问道。 程羽西抿紧了嘴,右手还握着刚刚捡起的那盒套。他有些紧张地将盒子捏得变形,指尖在上面剐蹭了一下。大脑此时空空荡荡,他完全没有思考, 非常乖巧地就把盒子递给了吕知行。 黑暗中,他听到吕知行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然后便感觉手上一空。 吕知行直接拿走了盒子,扔到了一边。盒子坠地时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啪”。 “不用那个。”吕知行慢慢靠近他,说:“我帮你弄出来。” 程羽西感觉到吕知行的手指,柔软的指腹和滚烫的手心。他宽厚的手掌完全地包裹住了他,就像是一盏热乎乎的炉,烘烤着他的情欲。 噼啪一声,从炉里蹦出了几粒火星子。 程羽西被点燃了,从身到心,一路烧了个精光。 城市的人造光源从大面积的玻璃窗外投射了进来,像一层薄薄的浪,拍在了床上布满细细褶皱的被单上。 程羽西觉得自己像一块白巧克力,逐渐融化在吕知行的手心里。 他颤抖地吐了一口气,抬起上身,攥紧了吕知行的衣服将他拉向自己。他想要亲吻他。 吕知行没有躲,在薄薄的夜色中,他的眸光依旧明亮如炬。 可程羽西那有些迷糊的意识中忽然生出了大剂量的羞怯。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整个人又重新砸回到枕头上。他的眼角湿了一些,总觉得自己的魂都被砸没了。 吕知行从床头柜上抽纸盒里连着抽了好几张纸,清理干净后,侧身躺到了程羽西旁边,仔细地打量他,“你还好吗?” 程羽西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为什么不能用那个?” “程羽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吕知行用两根手指搓着程羽西耳边的一缕头发,语气里带着一点笑说道:“真做到那一步,我们这朋友可就当不了了。” 他听到这样的话,眉头很快的蹙了一下,在黑暗里吕知行并没有发现。他转了个身,头埋进吕知行的颈窝里,“我们这样了,还算是朋友吗?” “你不都允许我帮忙了吗?”吕知行嘟囔着,声音有些含糊,“你允许了,就不能算做破坏我们俩关系的事了吧。” 可是我已经做不了你的朋友了。我做不到了。程羽西很重很深地叹气。感冒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厚重的疲惫。 他觉得又累又难过。 他的友情刺杀计划失败了。 吕知行很快就意识到了程羽西的情绪不对,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带走了一些眼泪。 “不准走。”程羽西咕哝着嗓子,用一点都不狠的语气说着狠话,“不准回国,不准去见董小姐。” 吕知行笑了,眯细了眼。他的手掌贴在程羽西的脊背上,将他搂向自己。 “遵命。” 第35章 转乘站台 我得告诉他。程羽西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虽然吕知行说过不走了,但是程羽西还是觉得他们之间这样不上不下的总归不是个事。 他得告诉他,然后问吕知行要一个不是玩笑话的回答。 程羽西宁愿直截了当地死,也不要半死不活。 因为要乘坐jr慢速电车去福冈,他们起了个早。 那些不能示人的成人用品最终还是沦落到了压箱底的境地。 壮阳药尤其不受吕知行待见。他本来是想直接扔掉的,后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位,忽然坏笑着说要带回去给堂哥补身子,便又留下来了。 这一天的行程基本上都要在电车上度过。 乘车时间长达六个半小时,中途需要换乘了三次。就好像是坐着绿铁皮火车的旅行,一切都是慢悠悠的。 一站一站的风景在青年人的眼前停下又溜走。他们看着山野和稻田,矮房和远山,以及一望无际的深蓝的海。 他们乐此不疲,并不怕把屁股坐得开花。 程羽西在车上好几次欲言又止,他的不安和犹豫最后还是被吕知行一眼看破,并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程羽西,你要不要照照镜子?你今天这张小嘴就跟金鱼似的,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这句话就像一泼冷水,立刻将程羽西脑袋里的小情绪冲下了头。他板着脸,还特意抿紧了嘴唇。 他的灵魂挥舞着小皮鞭凶神恶煞地拷问他:我怎么会喜欢这么个东西。 吕知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他眼疾手快地就给摁掉了。程羽西瞟了一眼便知道又是那位干练的秘书姐姐打来的电话。 在日本的电车上是不允许接电话的,所以吕知行摁掉电话特别光明正大,丝毫不觉得抱歉。 “你打算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我跟我爸发信息了说我回不去了。”吕知行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聚会又不是我不在就开不起来了。” “你爸不会说你吧。” “说了我也不回去。”吕知行耸耸肩膀,身子往后仰,背靠着座椅,“这是我们俩约好的旅行,人可以多,不可以少。我要跟你一块。” “嗯……语阎乄”程羽西思忖了一会儿,又问:“你爸要是知道我不让你回去,会不会找我算账啊?” 吕知行听到这话顿时乐了起来,他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望着程羽西:“他要是找你算账,你就不留我了?” “不是。我是觉得,我没什么资格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程羽西缩了缩肩膀,“你可以不用太在意我昨天说的话。” “程羽西,你不知道吧。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管我的人。”吕知行神神秘秘地凑近他的耳边,弯了弯嘴角,“你让我去死都可以。” 程羽西蹙了蹙眉头,烦躁地用肩膀将他顶远了一些,“你又说什么鬼话。” 吕知行被顶得往另一边歪了歪身子,低下头用手背掩住鼻尖嗤嗤地笑。程羽西侧过脸望了他一眼,也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说:“还是在微信上跟秘书姐姐解释一下吧。别为难人家,人家也只是为了完成工作。” “知道啦。”吕知行眯了眯眼,说:“小西,你人可真好。” 大概是感冒还没有好全,又或者因为市贩感冒药的副作用,在岩国换乘之后,程羽西在电车不规律的摇晃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踏实,醒一会儿睡一会儿。隐约间程羽西感觉到吕知行的手轻轻掰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紧接着吕知行的头也靠了过来,挨着他的头顶。 他闻到了沐浴露的香味,混着一点属于吕知行的特有的气味。 第40章 他们明明用的是同一款沐浴露,可程羽西总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倒是一靠近吕知行就能闻得很清楚。 就好像连香味都特别偏爱他。 熟悉的味道让程羽西安下了心。 伴随着电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意识开始像云朵一般漂浮在半空中。 他的胸膛被塞得满满当当。 被软绵绵的一团“喜欢”。 电车窗外的风景依旧在分分秒秒地变换着,盛夏的阳光热腾腾地撒在了广袤的土地上。 两个年轻人在冷气充足的车厢里彼此倚靠着,摇晃着睡了过去。在动态移动的背景中,他们背对着玻璃窗的天光,变成了静止画卷里的人影。 再次睁开眼,程羽西急忙在手机上确认了他们所处的地点,发现没有坐过站后,略略松了口气。 马上要到换乘的站点了,他用手托着吕知行的脑袋,尽量轻柔地坐直了身子,让睡着的吕知行靠在他的肩膀上,从另一边的车窗望了出去。 眼前是濑户内海的最西边的海域,虽然是这几日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海景,程羽西的心底还是翻滚出了一点不舍。 他们马上要离开这一片海了。 相遇总是藏着别离。开始是结束的开始。 他所遇到海,山,神社是如此。 他所遇到的人……大概也是。 程羽西想到这里时扭过头,脸颊贴了贴吕知行短短的头发,刺得他有些痒。 他忽然想:吕知行以后会去哪里呢?他会继承父亲的家业,然后按照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吗? 那我怎么办? 想到这些,程羽西不自觉地深深抽了口气,肩膀起伏着耸起又落下。他悄悄地将手指捏进手心里攥了攥,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免把吕知行吵醒了。 他心里有些动摇,是不是他最好还是不要告白?是不是假装朋友才是呆在吕知行身边的唯一途径? 虽然动静不大,吕知行还是醒了,他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挠挠脑袋,掏出手机看时间。程羽西微微侧了一点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出神,嘴角向下垮了垮。 他就在他的身边。 可是他却无法拥有他。 想到这些,程羽西挨近了一些,扭转脑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吕知行的肩膀上。他感觉吕知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一无所知地开始摆弄自己的手机。 程羽西安静地嗅着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好想拥有他。 他们在换乘的站点下了车。这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他们在便利店买了几个饭团,简单地解决了午饭。 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吕知行发现他们的茶水喝完了,便转头又回了便利店去买水。 程羽西一个人心事重重地站在站台上,听着站台上的广播。因为这几天总是乘坐各种各样的电车,程羽西渐渐习惯了广播那模糊不清的声音,竟也听懂了一些。 广播上的意思大概是说即将有新干线驶过,请乘客注意安全,站在黄线的后面。 虽然程羽西已经在黄线之外了,他还是以防万一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了强烈的异样感,目光投向了站在他斜右方的是一对母子身上。 母亲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她牵着的小男孩大概只有两三岁。 程羽西看着他们,拧起了眉头。他看到他们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黄线之内。 看母亲的打扮明显是日本人的模样。不应该听不懂广播。 难道是因为发呆没注意到吗?程羽西想着,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提醒他们。 站台上响起了列车驶过的警报声,程羽西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母亲带着孩子往铁路的方向迈了一步。当他意识到她想干什么的时候,大脑像炸了个闪光弹一样,是一片亮得刺眼的空白。 他冲了过去,拽住了离他更近的小男孩的胳膊。那个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放开了牵着孩子的手,自己跳了下去。 那孩子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妈妈妈妈,挣扎着试图往母亲的方向跑。 程羽西拼命抱紧了挣扎的孩子,往后退到黄线之内。 他太慌张了,往后退的时候被黄线凸起的部分绊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向后倒了下去。 他下意识是紧紧搂着怀里的小男孩,没有用手去防护。任由自己的身体直直地砸到地上,后脑勺在水泥站台上嗑了一下。 程羽西的耳边传来了嘈杂纷乱的声音。风声,尖叫声,哭声。 他听到自己在尖锐的嘶喊。 小行!小行!快下来。 小行我求求你!我求你了! 小行。别死。 紧接着他听到了两声物体碰撞的声音。 一声是自己的脑袋砸在地上的很清晰很近的碰撞声。 还有一声,是来自遥远的岁月深处,血肉坠地的闷响。 砰。 嘈杂戛然而止。 世界寂静无声。 第36章 是阳光灿烂的周六 程羽西看到了一扇虚掩着的门,门上的门牌写着1102号。 他很熟悉这个地方。因为他从小就经常去。 小时候妈妈不愿意给他买电脑和游戏机,可是不会阻止他去找吕知行玩。而吕知行家正好就有电脑和各种游戏机。 在整个小学阶段,他总在周六午觉后的下午三点左右去拜访吕知行。算是个不成文的小约定。 他个子小,按不到门铃,只能咚咚咚地敲敲门。每次都是吕知行的妈妈给他开的门。 程羽西对她的长相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说话轻声细语的,会给他塞很多好吃的,是个顶顶温柔的人。 程羽西意识到他回到了过去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正好是个周六。 吕知行家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程羽西轻轻一拉便开了。 屋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门也紧闭着。只有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房间开着门,是亮的。 从房门泄出的白光趴在瓷砖上,像是在上面撒了一滩水,一直淌到了程羽西的脚边。 那是吕知行母亲的房间。 程羽西记得自从他妈妈去世后,那间房间便一直锁着。 他咽了口唾沫,拖着了沉重的脚,向着房间走了过去。 一进门他便感受到了风。 通向阳台的门大开着,十一层高楼的风呼呼地灌入了整个房间,将纱制的窗帘吹得胡乱飞舞。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中有仿佛用颜料涂满的蓝天白云。 阳台上洒满了金灿灿的光,两个人影斜斜地落在了地面上。 吕知行与他的母亲并排地坐在阳台边缘,互相牵着手,背对着另一边的百米深渊。 程羽西愣在了原地,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小行?”他看到还是小学的自己拉开了房门,走了进来,喊着吕知行的小名,“你在哪里呀?” 程羽西忽然就想起来了。 他平常不会那么早过来找吕知行的。偏偏那天怎么都睡不着午觉,瞒着妈妈一点多就偷偷摸摸地跑过来找吕知行玩了。 望着昏暗的房间,年幼的程羽西露出了些许疑惑的表情,他在客厅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朝着唯一有光的房间走了过来。 “小西。回去。”吕知行忽然说道。 可是程羽西还是踏进了这个房间里,看到了一切。他睁大了眼睛,“在……在干嘛?” “回去!”吕知行僵硬地吐着字,那双年幼的眼睛里装着一片死去的沼泽地。 幼年的程羽西摇着头,一开始只是微微地晃动,后来幅度越来越大,他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哀求吕知行:“小行!你下来好不好?” 吕知行深深地望着程羽西,声音平静地对他说:“小西,我要走了。你也回家吧。” 程羽西忽然崩溃地大哭了起来,他哭叫着,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阳台。 “小行我求求你!我求你了!” “别……别……不可以。别死。” 阳台的防护栏很高,旁边上放着一张凳子。吕知行是从凳子上爬上去的,程羽西便也从那张凳子上爬了上去。 从始至终,吕知行的母亲都是平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在程羽西爬到椅子上时,吕知行的母亲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在他的背上推了一下,自己则滑向了另一边。 吕知行落入了程羽西的怀抱。 两个人都失去了平衡,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程羽西双手环着吕知行的背,死死地抱住了他,后脑勺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18岁的程羽西听到了两声碰撞的声音。 一声来自幼年的自己脑袋撞上地面的脆响。 而另一声来自遥远的楼底。 是沉重的,模糊的,血肉破碎的一声闷响。 他忘记了。 他彻底忘记了这些事情, 程羽西只知道自己十岁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磕了脑袋,住了很久的院。他始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医生告诉他,逆行性遗忘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他便没有再多想。 第41章 而那段时间正巧撞上吕知行的母亲去世了,吕知行不知所踪。父母开始对他讳莫如深,遮遮掩掩。 然而程羽西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去追问。似乎在冥冥之中,他的潜意识就在想方设法地让他避开这件事情。 程羽西再抬起眼时,看到了十八岁的吕知行坐在阳台上,对着他微笑。 他说:“小西。你只需要明白你对我很重要。其他的一概不用去想,也不要去管。” 程羽西倏地感觉到眼眶一阵酸痛。他看到吕知行的灵魂被困在了这个阳光明媚的阳台里,而自己在他身边那么久,却一直无知无觉。 在这个来自过去的梦境里,程羽西一个人站在被风灌满的房间中,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抽泣了一声之后,他终究还是痛哭了出来。 程羽西睁开了眼睛。 五感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看到的是很高的陌生的天花板,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听到了旁边仪器监控的滴滴声。 一个女声从身边传了过来,说着带点东北腔的中文。 “呀,你醒啦。” 程羽西追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看到一张看起来很亲和的圆脸。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女青年,她坐在他的床头,探着身子打量他。 “咋样啊?有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姐给你叫大夫去?” 程羽西摇了摇头,他感觉到后脑勺传来了一阵钝痛,但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真没事啊?我看你刚刚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哭,挺疼的吧?”女青年关切地询问着他。 程羽西用手背擦了一把脸颊,抹下了些还未干涸的眼泪。病床四周被挂在天花板上的帘子围得结结实实,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他努力地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女青年还伸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姐,我没事。”程羽西说道。 女青年打量了他一会儿,确认他没事,才接着说:“成。其实你昏迷的时候ct什么的都做了一遍,检查结果没啥大事儿。可能会有些肿痛,过个几天自己就消了。过会儿主治医生可能还会过来查看情况。因为你们是游客,这是个小地方,警察也不咋会说英语。所以警局就临时请我来给你们当翻译的,我姓袁,你叫我袁姐就成。” 程羽西点了点头,乖巧地打招呼:“袁姐好。”他顿了顿,又问:“孩子呢?” “小孩子没事儿。多亏了你,即使摔晕了也一直抱着他。现在他已经被他爸爸接走了。” “那……”程羽西犹豫了一会儿,他喉咙有点发痒,吞了一口唾沫,才问出了口:“那位妈妈呢?” 袁姐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她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只是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驶过来的是新干线。” 程羽西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一站新干线不会停,它会以200到3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直接冲过去。 “我知道了。”程羽西低下头,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然后又抬起脸来问:“跟我一块的那个男孩呢?” “啊对,关于你的小伙伴。”袁姐起了个头,话却又戛然停住。她想了想,用尽量委婉的说法解释给程羽西听:“听说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你摔晕在地上,他出现了相对严重的应激反应,呼吸性碱中毒你听过吗?” “过呼吸?”程羽西倏地拧起了眉头,“他怎么会过呼吸,他从来没有过。” “嗯。是这个。”袁姐点点头,“我也是听警察说的,他当时抱着你的时候出现了喘不过气的症状,救护车过来的时候,他因为呼吸性碱中毒已经搂不住你了。医护人员叫他放轻松,告诉他减缓呼吸频率,但是他好像听不懂,一直没有办法平静下来。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运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给他上了镇定剂。” 程羽西浑身开始抖了起来。 吕知行听得懂的,他什么都能听懂。 他不是听不懂。 他只是彻底地,完全地,崩溃了。 第37章 是反复发作的病 “吕同学。你这移情的情况……并没有丝毫改善。” 吕知行抬起眼皮,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她穿着白大褂,坐在皮质的单人沙发里,腿斜斜地并拢,西装裤下是一双看起来很柔软的平底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柔软温和的。 这位女士是他的心理主治医生。从他十岁那一年开始,她就一直在为他做心理咨询。 “我已经很听话了。林医生。”吕知行身子往后仰,背靠在并不太软的沙发椅背上,双臂交叉于胸前,“参加夏令营,扩大社交范围,考语言考试,学乐器,保持成绩优异。你让我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我都做了。” “你误解我了,我是希望你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兴趣,多与除了他之外的人建立真实的感情联系。” “可是我真的没兴趣。”吕知行很干脆地说道,他的语气并不强硬,却直直地盯着林医生的眼睛,态度非常坚决。 林医生温和地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那我们再来谈谈他吧。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 吕知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只有这个吗?” “医生。”吕知行歪了歪脑袋,并没有直接回答道,而是反过来询问:“如何区别我对他是移情还是真的喜欢?” “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强烈的情感吗?”林医生用笔轻轻地敲着手里的记录本。 吕知行沉默了,他的下巴微微回收,眼瞳滑向了另一边,躲开了林医生探究的目光。 “是从他救了你那一天开始的吧。你曾经说过,在此之前,你们之间的关系跟普通的小玩伴并没有什么差别。然而在那一天之后,你对他就产生了强烈的持续性的情感依赖。即使你在精神科住了一年,在药物副作用屏蔽了部分感官和情绪的情况下,你对他依旧保持着浓烈的感情。”林医生捏了捏手里的笔,“你听说过吊桥效应吧。对救命恩人产生移情是非常正常的情况,从中夹杂着浪漫的情感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一直认为他的存在对你来说是起到积极作用的,所以才会建议你的父亲让你搬回小公寓里居住。你觉得自己对他是喜欢吗?” 吕知行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很苦的笑:“何止是喜欢。” “你觉得你爱他?” 吕知行盯着林医生的眼睛没有做出回答。 林医生思忖了一下,用平和地语气说:“我依旧是原来的观点,无论只是移情,还是移情过程中产生了真的爱情。我都不觉得是坏事。我需要你警惕的是过度依赖。你对其他的人事物不感兴趣这一点才是问题。” 吕知行轻轻地呼了口气,身子前倾,手肘架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的手指交叠在一块,“我知道。失去兴趣是抑郁的前兆。” “不用过度担心,你现在状态很健康。或许会有些许抑郁或者焦虑情绪存在,但是离病症还很远。”林医生温柔地说着,“但是即使有机会,我暂时也不建议你贸然谈恋爱。你目前承受不起万一跟他分开了之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后果。而如果你的感情过于集中地压在他身上,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有些危险。所以,吕知行,你要……” “所以我要小心……”吕知行垂着眼皮,像个好学生似的,将医生教育的道理复述了一遍,“小心过度依赖和抑郁症造成的扩大性自杀。” 在吕知行的记忆里,母亲对他说过最多的话是:对不起。 父亲的工作永远都很忙,尽管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会尽量抽空回家,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只有母亲和吕知行两个人一块生活。 吕知行小时候不明白,他不知道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于她总要向自己道歉。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总是微笑,永远温柔,从来不会生气。 母亲不会勉强他做任何事情,不会强迫他学习,也不会要求他获得多好的成绩。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好好吃饭,睡得安稳,以及平平安安地回家。 然而一旦吕知行不高兴了,哪怕不过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母亲便会很受伤地向他道歉。 “小行,对不起。” 吕知行总是很茫然:“妈妈为什么要道歉?” 而母亲会露出一个很苍白的微笑,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吕知行也多少会察觉到母亲身上的异样,比如她总是深居简出,说话轻声细语。有时候几天几夜都不睡觉,有时候又昏天暗地地睡很多。她经常会头痛,每天都要吃很多的药。 在吕知行的认知里,母亲是个内向的,身体不太好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是在生病。 她得了一种严重的,反复发作的病。 四年级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开始对异性产生了兴趣,而吕知行和程羽西还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牵着手上学,因此被说了不少的小话。 第42章 孩子们的善恶观并不分明,他们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一副不愿意被他们听到的模样,又非要故意在他们面前扭过身用手圈着嘴小声嘀咕。 那时候吕知行还是少言寡语不太好相处的性子,那些同学们不太敢招惹他。但是他们在程羽西面前就没有那么多拘谨,少不了说一些乍一听很友好,实则冷嘲热讽的话。 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让吕知行又烦躁又恶心。 终于有一天,有个嘴碎的男同学蹭鼻子上脸地挑衅到了程羽西面前。 那个男生看到他们俩牵着手走进教室,便尖着嘴怪叫着:“哎哟~你跟他好恩爱哦。你们平常会不会亲嘴啊?亲一个给大家看看呗。两个同性恋!” 吕知行其实并没有那么生气,相反他心里是舒了一口气。这简直是天赐的杀鸡儆猴的大好机会。 吕知行非常镇定地放开程羽西的手,在同学们看笑话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随手操起一把椅子直接摔到那个男生的背上,然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将他踹了个狗吃屎,压在他身上拳拳到肉地揍。 教室里除了那个男孩的惨叫声之外,其他同学都不敢吭声,而那些私底下蛐蛐他们的孩子们更是吓得脸色发青。除了程羽西,没一个人敢上来拉架。偏偏程羽西也不是个真心要拉架的。 直到惊动了老师这场单方面的殴打才被制止住。 这件事情因为过于恶劣,所以吕知行遭到了非常严肃的批评。 又因为他拒不道歉,父亲不得不把价钱开得很高才勉强将事情摆平。 为此吕知行跟父亲在回家后发生了非常激烈地争吵。 母亲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完了整场争吵,一如往常地向两个人道歉:“是我让他们牵手一起去上学的……是我……没有照顾好小行。你不要怪他。” 吕知行当时非常生气地嚷道:“为什么你总要道歉,这根本就跟你没有关系。” 而父亲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不再多说,却还是冷冷地扔了一句:“你不能这么管孩子。” 吕知行看到母亲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了房间里。 他很清晰地记得她的背影,记得她如何背对着他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的指尖扶着门边,手腕往后一扣。 她关上了门。 她的生门。 这件事情发生了几天之后,母亲很认真地告诉吕知行,她准备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吕知行立刻意识到了那个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他永远记得母亲脸上的表情,她的神色平静得吓人,仿佛谈得不是生死,说得好像真的只是出趟门。 他怔愣地望着母亲的脸,心底生出了异常悲凉的绝望的念头:他已经留不住她了。 “小行,你是最好的孩子。这个世界配不上你。对不起啊,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母亲望着他,平静地落了泪。 “对不起啊。”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便扔下了工作开始频繁地回家。他日夜陪伴母亲,四处带着她去看病。 而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吕知行在母亲的房间里搜出她的日记。很厚的好几本。 他在日记里知道了母亲生病的真相。 母亲刚怀孕的时候,日记里的语句还是快乐的。那时候父亲的公司正在关键的上升期,几个月见不到人都是家常便饭。那时父亲大概觉得家里请了保姆便可以放手不管了。 随着怀孕月份的增加,吕知行在字里行间看到了疾病的黑影一点一点地缠上了她。 她开始怪自己不够坚强,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她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辞掉了一直在做的室内设计的工作。 然而因为性格过于温柔,尽管产前抑郁的症状越来越重,她也从未轻易示人。 父亲在这期间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对。哪怕他曾经也意识到了母亲的不开心,但他却傲慢地认为那都是怀孕激素造成的。他对她宽慰的话不过是一句:“生完孩子自然就会好了。” 吕知行的出生并没有让她好起来,反而将她彻底地推向了深渊。 一般产后抑郁的母亲通常对自己的孩子表现得很冷漠,然而她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明明雇佣了保姆和育儿嫂,她却大事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她无比炙热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并源源不断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抑郁的病症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顶。 渐渐地,她便认为自己将吕知行带到这个世界是十恶不赦的罪孽。 她怀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态,满脑子只想着对吕知行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吕知行,温柔体贴地将他抚养长大了。然而即便她已经是拼尽全力地爱着吕知行了,她依旧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她的病就这样往着无可挽救的方向一路地坏了下去。 当父亲终于开始意识到她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苍白时,已经彻底晚了。他带她上医院,带她看心理医生。然而她大把大把地吃着药,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吕知行每天起床都能看到一个温柔微笑着的母亲,却丝毫不知她每一天都在地狱里挣扎着。 就这样活了十年。 读完所有日记的吕知行开始失眠。 负罪感碾压着他的心脏,生硬地顶着他的胸腔。让他时时觉得想要呕吐。 他才十岁,承担不起母亲离开他去死的结果,承担不起母亲因他而病的事实,更无法接受自己的存在是将母亲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父亲焦头烂额地应对母亲的病情时,吕知行的心正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一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周六,父亲因为工作实在不得不离开公寓去公司一趟,而母亲因为不想跟生人打交道,除了固定时间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之外,早已经不再额外聘请的保姆了。 父亲叫来吕知行,嘱咐他好好看着母亲。 吕知行答应了。 然后当吕知行目睹了母亲坐在阳台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搬了张凳子。 爬了上去。 第38章 归途的前方 吕知行醒了过来,太阳穴附近一阵一阵的闷疼。他恍惚了很久,睁着眼睛定定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但是梦中的场景是破碎的,像全是蒙太奇手法的意识流电影。他在脑海里拼命找找拣拣,只找到了关于林医生为他做咨询的几个片段。 床帘另一边的床位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他听出了那是程羽西与医生的对话,中间还夹着一个带着东北腔的翻译。 主治医生告诉程羽西,检查结果并没有大碍,但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建议他留院观察一晚。 紧接着吕知行就听到程羽西犹豫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开口询问了医药费怎么付。在得知医药费不用他们承担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似的答应了下来。 尽管头疼欲裂,吕知行还是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了个无奈的笑。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有医务人员问程羽西,是否介意现在把吕知行的床移动到双人病房里,程羽西答应下来后,吕知行立刻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地装睡。 他感觉到有人拉开了床帘,然后病床就开始移动了起来。隔着薄薄的眼皮,他看到光亮在持续地变化。 吕知行其实心里卷着内疚。他明明没什么大事,完全可以自己行走,却还是麻烦别人推着进了病房。 可是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程羽西。 他们共同目睹了一场死亡。 生命又轻又重。逝去的人轻飘飘地离开了,而留下来的人却被困在了原地,举步维艰。 吕知行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在程羽西面前扮演往常那个游刃有余的吕知行。 他像是一堵经历过漫长的雨季的水坝,勉强拦住了满池的水量。 可是再多一点他就承受不住了。 他的情绪可能就会决堤,会崩塌,会如同洪水般冲垮他所有风轻云淡的伪装。 医务人员和负责翻译的那位女性又向介绍程羽西一些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病房。 随着一声很轻的关门声响起后,整个房间一下就静了下来。 吕知行感觉到程羽西挨了过来,他找了一张椅子在吕知行的病床旁边坐了下来。 即使没有睁眼,吕知行也能知道程羽西正盯着自己看。他甚至能清楚地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他微微向下沉的眉头,向外绷紧的嘴角,睫毛下垂时双眼皮会随之变宽,眼皮掩盖住了部分黑亮的瞳仁。 吕知行知道,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此时肯定盛满了担心和难过。 他不用看,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来。 程羽西很柔软。他常常会让吕知行联想起小奶猫撒娇躺下时袒露的粉色肚皮。纯真的,没有攻击性的,令人怜爱的。 第43章 他好像天生就拥有着优于他人的共情能力,会因为看了一场结局不完美的电影而难过得吃不完晚饭,也会因为读到一本故事结局是主角梦想成真的小说而心情明媚地哼一天歌。 吕知行一想到程羽西要面对今天这样的事情会有多难过,他的心就像被压平捏扁,扔进了碎纸机里卡擦卡擦,变成了稀碎的,凌乱的,拼凑不起来的一团细屑。 疼。 吕知行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只有尽快地振作起来,伪装得平静淡然,将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降到最低,然后变回原来那个大大咧咧的,满嘴玩笑话的吕知行。 这样才能避免让程羽西发现长年隐匿于他身后的,另一场死亡。 程羽西坐在凳子上看着吕知行,看了很久。窗外的夕阳撒了进来,病房里没有开灯,余晖缓慢地一点点爬了过来,将病床的白色床单涂抹成了纯粹的橘红色。 程羽西忽然张开了口,有些小心翼翼向吕知行搭话:“你醒了吗?” 问完后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看着吕知行一动不动地躺着,程羽西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塞进了吕知行的手心里,趴了下去,脸贴在吕知行的手背上。 程羽西犹豫了很久要如何开口,他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开这个口。这个话题好像无论如何切入,都像是用明晃晃的刀切开吕知行的旧伤疤。 程羽西无所事事地垂着眼盯着一小块洁白的床单,沉默了一会儿。他捏了捏吕知行的手心,完全没有期待回答,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小行,那一整年,你去哪儿了?” 吕知行的手指迅速的往内扣了一下。程羽西抬起脸,看到吕知行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着自己。 “你感觉怎么样?”程羽西看他醒了过来,松了一口气。他伸直胳膊摸了摸吕知行的额头,然后站起身子从旁边的书包里抽出大麦茶递了过去,“要喝水吗?” 吕知行用双手撑着,坐了起来,却没有接程羽西递过来的茶水。他一声不吭地望着程羽西,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程羽西看他没有反应,又将麦茶收了回来,握在手里转着。他低下头,盯着麦茶瓶子的白色盖子,带着一点沉闷的鼻音说:“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的。”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这个?”吕知行警惕盯着他问道。 如果程羽西只是忽然心血来潮地随口一问,完全不会是这样讳莫如深的态度。 换做别的日子,吕知行大概打个哈哈就糊弄过去了。 可他偏偏在这一天问他。 偏偏是发生了惨剧的这一天。 吕知行不想自欺欺人,他不得不痛苦地去确认所有的可能性,哪怕里面有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种, 程羽西咬住了下唇,犹豫了又犹豫,最后很深地吸了口气,抬起眼睛直视吕知行说:“我想起来了。” 吕知行的表情仿佛冻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停了几秒。 他的嘴唇颤抖着,不知所措地张了张,最后断断续续地吐了口气,才强行扯了扯嘴角很苦涩地笑了起来。 “完蛋了。小西。我答应过你妈不让你想起来的。这下可让我怎么跟她交代。”吕知行用玩笑般的语气说道。 他是笑着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里溢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滚成了一串,啪嗒啪嗒砸在了被单上,很重的几声。 吕知行百般努力拦截在心底深处的那池水,终究还是决堤了。 程羽西有些慌乱地抬起手,用手掌擦着吕知行脸上的眼泪,全然没发现自己的眼泪淌了满脸。他咬了咬下嘴唇,干脆曲着膝盖爬上了床,一只手吕知行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上他的背。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全部想起来了。以后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互相依偎在一起,安静地掉着眼泪,把对方的衣服打得潮湿。 夕阳的斜光慢悠悠地爬到了拥抱着的两个人身上,将他们脸上的泪痕照得发亮。 夜幕悄然溜进了房间,带进来模糊轻微的虫鸣声。 两个人在静谧的夜色中逐渐地寻回了一些平静,他们挪动身子,靠着床头并肩坐到一块。程羽西的手紧紧地握着吕知行,像是生怕一放手就把他弄丢了一样。 吕知行舔了舔干得有些起皱的嘴唇,缓慢地告诉了程西,在那消失的一整年,他都住在精神病院里。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吕知行的记忆也是稀碎的,像细细的沙,没有丝毫形状,一握就撒了,一扬就散了。 他还记得爬上阳台跟母亲一块坐着。母亲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牵住了吕知行。 当妈妈的手牵上他的时候,吕知行便知道妈妈是要带他走了。 母亲出门的时候一定会伸手牵住他。他们一起手牵手去过很多地方。她带他去他喜欢的地方,带他去买他喜欢的东西。哪怕她自己病得毫无力气,牵着他的手也永远是温柔而坚定的。 从小妈妈就对他说,马路上车辆很多,很危险,要牵手一起走。 吕知行心想,黄泉路上车辆应该也很多吧。 他们并排地在阳台围墙上坐了很久,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白金色的阳光烘烤着他们的背。高处的风呼啸而过,吹着一高一矮的两具单薄的躯体。 吕知行时常会想,如果不是那天程羽西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房间门口,他也许早就已经成了一抹灰烬。 可是程羽西出现了。 他的出现动摇了母亲的决定。 这个已经很久没有爱过这个世界的女人,在人生最后抉择中选择相信了一个惊慌失措哭泣着的孩子。 她放开了牵着吕知行的手,像是一个郑重的托付仪式,将他推向了程羽西。 之后吕知行的记忆就碎了。 他隐约记得程羽西砸在地上后,从他脑袋后面的地板上渐渐弥漫流动的红色液体。 他记得自己连尖叫都没有声音,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然觉得窒息。 他记得听到了救护车的警鸣声,有模糊的人影在四周晃动,好多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什么都听不懂。 他还记得,程羽西直到最后都死死地抱着自己,没有放手。 之后的很多事情,吕知行都是从林医生那里听来的。 他进入了一种严重的解离状态。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说话,没有行动能力,也没有求生欲。 他就像是个坏掉的人偶,呆滞地躺在床上,睁着失魂的,没有光的眼睛。 这样的躯体症状持续了很长时间,经过了药物治疗后才逐渐缓解。可是吕知行的精神状态依旧很糟糕。 他会经常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非常厌恶看到人,听到一点声音就会一惊一乍,时常因为惊恐发作而过呼吸。 吕知行并没有想去死。 他只是彻底地活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吕知行的父亲完全推掉了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可是病情的好转依旧进展得很艰难。 林医生说,她见过许多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人,但是当她在吕知行这么小的孩子脸上看到了一双完全死掉的眼睛时,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绝望。 事情出现了转机是因为一位女士忽然来医院探望了吕知行。 她对着像木偶一样麻木呆滞的他说:“小西已经康复出院了一段时间了。小行,你也要加油啊。小西天天都在等你回来。” 林医生说,是从那一天起,吕知行的情况开始飞速的好转了起来。 也是从那一天,吕知行开始逐渐有了记忆和感觉。 他开始为母亲的离去而感到悲伤,开始为自己连累到他人感到抱歉。 他开始生出了想念。 他非常地,非常地,非常地想要见到程羽西。 配合着吃药和一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好得很快,一年后就恢复得跟正常人无异。除了落下了恐高的心理阴影,如果不仔细去看,便看不出一点创伤的影子。 然后在林医生的建议和鼓励下,他鼓起勇气回到了那间小公寓,重新开始了生活。 吕知行像是一个英勇的小骑士,战胜了盘踞在心里的恶龙,举着亮闪闪的小宝剑披荆斩棘地回来了。 他清楚地知道,在那归途的前方。 站着的是他发誓效忠一辈子的小王子。 第39章 中了一个亿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医院开始营业的第一时间办了出院手续。 程羽西抱着一堆检查单,跟医生护士互相鞠了半天躬,费劲地寒暄了一番,客客气气地道别了。 袁姐特意赶了个大早到医院见了他们。这次倒不是为了工作,只是出于同胞情谊送他们一程。 程羽西坐上袁姐的车,一言不发地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看,忽然问道:“姐,这附近有花店吗?” 第44章 就像是配套设施一样,医院的附近通常都经营着花店。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程羽西没让吕知行跟着,自己下了车,没过一会就抱了一束百合花束回来了。 吕知行偏头看了一眼程羽西,指尖碰了一下百合纤长的花瓣,用很轻的声音说:“小西,你真好。” 程羽西冲着他抿着嘴温柔地笑了,伸出手捏了捏吕知行的手指。 他们向袁姐道谢和道别,重新回到了昨天他们转车的站台。 电车很快就来了。吕知行先站了起来,对程羽西说:“走了哟。” “嗯。”程羽西是蹲着的,他正掌心相合,闭着的双眼,轻声回答道:“我知道了。”紧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站了起来。他脚下的白色运动鞋被阳光涂上了一层淡黄色。 “晚安。”程羽西小声地说了一句。 那双运动鞋往后退了一步,扭转脚跟,一步跨过站台与电车之间黑乎乎的缝隙,跟另一双运动鞋并排站在了一起。 车门合上了。电车缓缓发动,速度越来越快,哐当哐当,一节节车厢顺次驶离了站台。 站台上空无一人。 一根柱子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束白百何花束。 花瓣在电车带起的风中微微晃动了几下。 有阳光斜斜地落在了上面。 当电车驶离了那座小城镇,程羽西觉得他们俩好像从搁浅状态中再度回到水里的鱼,终于可以重新呼吸。发生在小车站的一切,像一个巨大的秤砣,沉的,重的,黑漆漆的,一股脑全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然而随着电车的前行,那些不堪重负的重担,好像一件一件地剥落下来。时间又向前滚动了起来。 他们的身心都受了一点伤,脑子里一片混乱,相拥着痛哭了一场。 可是没有人提出说要暂停旅行。 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重新出发。 程羽西想起在广岛遇到的小姐姐的占卜,她所说的劫难是不是指这一次。 如果更坦诚一点,那他们是不是可以迈过这些沟沟坎坎,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程羽西想到这,抬头望向了坐在身边的吕知行。一片接着一片移动的光从他的侧脸路过又离开,被哭泣席卷过的眉眼变得坚实而平静。 而程羽西的心像拉开了窗帘的房间,那些怯懦犹豫是被一扫而空的昏暗。 他经历了一场生死,却从中汲取了无坚不摧的勇气。 程羽西伸出手,指尖绕进吕知行的手指间,捏了捏他的指腹,“吕知行,你之前说的话还算话吗?” “哪一句?”吕知行扭过头来看他。 “你说,我永远可以在你身上得到想要的答案。”程羽西很认真地盯着他看,“那时候我其实不知道应该问什么问题。后来我想明白了想问的问题,再后来,我还想明白了想得到的答案。你还会给我想要的答案吗?” 吕知行没有说话,只是温柔而专注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程羽西迎着他暖融融的眸光,他坦率地问道。 他其实早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第一次被吕知行故意忽略,第二次又被吕知行糊弄了过去。 吕知行缓缓地睁大了一点眼睛,他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眼底涌出了大片大片的茫然无措。 “我想要的答案,你要知道吗?”程羽西歪了歪脑袋盯着他。 “程羽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吕知行打断了他,“这难道不是破坏我们俩关系的话吗?” 程羽西被吕知行问得懵住了。他回想起最初在京都说的话,又反思了自己最近的行为,顿时懊恼起来。 这特么不是大写的出尔反尔吗? 吕知行看着他一脸混乱的表情,竟露出了一丝笑:“你想要的答案呢?” “不是……等下,你让我想想。”程羽西冲他一摆手,身子往后缩了一点,靠在椅背上,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开始发呆。 吕知行低下头,看向程羽西的手。程羽西似乎已经忘了,他还在牵着吕知行的手。 他的手长得很秀气。手指纤细,褶皱很少,白得像块清透的玉石,可以轻而易举看到里面透出的青绿色的静脉,连骨节的形状线条都生得柔和。 吕知行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手心开始微微发了汗,他小声地问:“小西,你喜欢我吗?” 被忽然这么一问,程羽西像惊醒了过来似的,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但是他的慌乱只在一瞬间就过去了,紧接着他低下了头,有些害羞,却很坦诚地“嗯”了一声。 得到答案的吕知行也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程羽西听到他用鼻子长长地吸气和呼气,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程羽西在思考着如何拯救自己出尔反尔不守承诺的言行,他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在沉默中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这只是很短很浅的一觉,十多分钟后就醒来了。 醒来后,程羽西发现他靠在吕知行身上,两个人的手还互相握着,手心被彼此的体温烘烤得潮湿,可是吕知行却从始至终没有抽出来。 吕知行正用左手别扭地在手机上查看着什么。程羽西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手机上查阅“脑袋受伤会不会影响性取向”,“磕到脑袋会不会弯”等词条。 程羽西那离家出走好几日的坏脾气,忽然就一脚踹开家门,回来了。 “我喜欢你,跟砸不砸脑袋没有关系。”程羽西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怒意,咬牙切齿地说道。 吕知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扬起眉毛,“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程羽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松开了握着吕知行的手。不知道是因为心理问题还是身体原因,他莫名地觉得自己昨天被撞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我知道我说过的话跟最近做的事情有些割裂。你知道的,我不是很聪明。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明白,我当时只是非常害怕失去你,不择手段地想要把你留在身边。在熟悉的环境下,我总会觉得你在我身边是理所应当的。到了这里我才逐渐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我就是在意你,就是希望能永远在你身边,我就是……喜欢你。”程羽西不知道是哪儿得来的勇气,嘴不打瓢地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他甚至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有些紧张的捏紧了拳头。 吕知行的眸光微微晃动着,像是落了雨的湖。 “可是……你不是喜欢女孩儿吗?”吕知行疑惑且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程羽西拧着眉头望着吕知行。 “嗯……”吕知行短暂地回忆了一会儿,说:“比如,在幼儿园玩过家家的时候,每次小花当妈妈你都会非常积极地抢着当爸爸。” 程羽西叹了口气,解释道:“那是因为小花的个性很麻烦。如果我不去抢拥有话语权的父亲角色,她就会让不会说话的你当家里的看门狗。” “那……那个初二经常跟你在一起那个姑娘呢,好像姓陈。” “那姑娘跟我玩,是为了近水楼台追你的。”程羽西面无表情地回答。 吕知行先是一愣,挠挠额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高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也是追你的。”程羽西打断了他。 “何莉莉要亲你,你不是不躲吗?” 程羽西哼了一声:“你还有脸说,特么你亲我的时候我也没躲开。” “那不是因为你像个树懒似的躲不开吗?” “哦,在你面前就是树懒,在何莉莉面前我就该基因突变成猎豹了呗?” 吕知行一下无话可说。他抿着嘴,低下头,像是再次陷入了思考。 程羽西盯着他的脸,看着他好像很努力在搜寻一切可以证明自己并非喜欢他的事例。程羽西觉得有些受伤。 “我喜欢你,就这么不可信吗?” 吕知行忽然仰起了脸,笑了起来。双颊上像浮着两团粉色的云。他的眸子明亮,里面的滚烫地烧着一颗太阳。 “小西,如果你忽然在街上捡到一张中奖一百万的彩票,你会怎么想?” “做什么鬼春秋大梦呢。”程羽西没好气地说道,他没有跟上吕知行的思路,只觉得他又在胡说八道。 吕知行点了点头,说:“你看,你也会这么想对吧。”他顿了顿,用手背掩住自己的鼻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些害羞又灿烂的笑。 “我现语烟乄在就是中奖了。我特么中了一个亿。” 第40章 不止是喜欢 程羽西愣了一会儿,当他理解了吕知行的意思时,脸就红了起来。他低下头,频率很快地眨了眨眼,手指摆弄了半天书包的拉链,努力从羞赧中镇定下来。 然后呢?然后他们怎么办。 程羽西再次陷入了茫然。他在解决了一道难题的第一问之后,又被这道题的第二问难倒了。他习惯性地问吕知行:“然后我们该怎么办啊?” 第45章 吕知行歪歪头,问他:“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程羽西很诚恳地回答他。 “嗯……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吕知行有些犹豫地说道:“我的心理医生不建议我谈恋爱。” “嘶……”程羽西细细抽了口气,眉心往下一沉,说:“你把你心理医生的电话号告诉我,我去跟她谈。” 吕知行眯起眼,眼底卷起了一层笑意,“你要找她聊啊?人家收费的,五百一个小时。” “啧。”程羽西砸了下舌头没有再说话。他撇脸望向窗外迅速倒退的矮楼和缓慢爬行的远山,看着窗外耀眼的阳光如水般泼洒在万物之间。他并没有觉得失望,很平静地接受了吕知行的话。 这世间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吕知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很轻地说:“我可以不听她的。” 程羽西却收回了目光,看向吕知行的侧脸。 死亡常常会让人联想到黑色的浓雾,压抑的,厚重的,让人迷失方向而心生绝望的。 可在他们的过去里,死亡却具象化成了一个铺满阳光的阳台。金色的,温暖的,有风。 程羽西恍然觉得吕知行好像还坐在那个阳台上。 一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我不能怂恿你违背医嘱。”程羽西一板一眼地说道。他看到吕知行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但我会等你。”程羽西接着说,“等你准备好了。” 吕知行缓慢地转过了头,望着他。 “你借我钱吧,我去法国。到埃菲尔铁塔下排队。”程羽西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等我排到你面前了,对你说‘hi~我来追你了’。你能不能对我说‘好’。” 吕知行弯了弯眼睛,他说:“好。” “嗯。”程羽西想了想,咬了咬下嘴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现在还能听到问题的答案吗?” 他不确定吕知行有没有听到,但是吕知行歪了歪身子靠到窗户上往电车行驶的前方看了一眼,回过头对他说:“小西,要进隧道了。” 吕知行话音刚落,程羽西就听到“轰”的一声,阳光被扔在了后方,四周顿时暗了下来。 眼睛因为不适应巨大的光差而感到一片漆黑。 程羽西感觉到吕知行靠了过来,他温热的手掌抚上了他的脸颊,轻柔地将他的脸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掰了一点 。 吕知行的手很大,指尖插进了程羽西耳后的头发里,拇指在他的耳垂上轻轻地来回剐蹭了几次。 然后,他在一片昏暗的车厢中亲吻了他。 那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便退回去了。 电车“哗”地一下驶出了隧道,大剂量是日光重新涌入车厢,晃得程羽西不自觉地皱皱眉头眯起了眼。 再次看清四周后,他看见吕知行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回到自己的座椅里,手肘架在窗框上托着脑袋望着外面。 “这算什么?”程羽西不满地嘟囔道。 “算情不自禁。”吕知行心情愉快地弯着嘴角,“也算是回答问题。” 程羽西冷哼一声,并不买账:“不,我觉得这是在耍流氓。” 吕知行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手肘,直起身子偏头望向程羽西:“程羽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不是喜欢,那天晚上谁会因为你一声疼就什么都不干,硬着几把抱着你纯睡觉。” “你特么……”程羽西低声骂了一句,脸上的红晕像水一下漫了出来,一路淌到了耳廓,“这也是耍流氓!” 吕知行低低地笑了起来,止不住似的,笑得肩膀都细细地打起了抖。笑了一会儿,他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望向程羽西:“你把问题再问一遍。” “你让我问就问?” “问吧。算我求求你。” 程羽西用鼻子呼了口气,胸腔往下沉了一点。他垂垂眼,又缓缓抬了起来,“吕知行,你喜欢我吗?” “不。”吕知行用了否定句。他说完特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程羽西越来越垮的表情,开心地扬起笑脸。 “不止是喜欢。” 九州之岛 第41章 咕噜咕噜牛肠锅 在青春十八车票到期的最后一天,他们到达了九州福冈的博多车站。 刚走出闸口,他们就闻到整个过道里飘着一股很香的烤面包的味道。 两个人这几日舟车劳顿,吃饭都是随意塞一口面包或者饭团糊弄,自然而然地就被这飘满车站的甜香气味钓着找了过去。 那是间非常小的面包铺子,里面只卖两种口味的小牛角面包。透过店铺的玻璃,可以看到工作人员从烤炉里将一批一批的小面包拿出来,倒到铁盘里,一股暖乎乎的甜香气扑面而来。 程羽西原味和巧克力各买了六个。两个人实在太饿了,站在店铺门口就吃了起来。 因为昨天的意外住院,程羽西之前订的住宿已经退掉了,他一边叼着面包一边在手机查询住宿。 在他吃到第四个面包时,吕知行一伸手,将面包从他的嘴里抢了过来。 “面包当零食吃吃就行了。我们中午去吃点正经好吃的。”吕知行将面包放回了塑料袋,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程羽西像小仓鼠似的将嘴里最后一点面包嚼完,咽下,才问:“吃什么?” “不知道。”吕知行摸出手机查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了脸。“程羽西。”他喊他的名字,咧嘴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来福冈。” 望着吕知行的笑,程羽西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身躯里晃荡了一下,撞得他的胸膛一阵酥麻。他急急地低下头,假装看手机。 “福冈的牛肠锅很出名。要吃吃看吗?”程羽西听到吕知行说了句什么话,他忙不迭地答应说好啊,实际上脑子里根本什么都没进去。 等到程羽西坐在餐桌上,望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牛肠火锅,才后知后觉地表示疑惑。 “我们大热天的……吃火锅?” 吕知行正用漏勺撇着汤面上滚起的浮沫,听到他这么一说,目光立刻就扫了过来,“你丫怕热刚刚怎么不说?” 程羽西自觉心虚,缩了缩身子,没敢承认刚刚心慌意乱地走神,根本没有听到吕知行说了些什么。 深褐色的汤底散发着油脂的浓香,随着蒸腾的热气一块黏上了程羽西的鼻尖。 锅里一口大小的牛肠带着晶莹雪白的油脂块在沸腾的汤水里上下翻滚,嫩绿的韭菜一片片地铺在汤面上,像细长的小舟起伏晃动着。包菜被染上了汤汁的暖黄色。 程羽西看煮的差不多了,便捧着自己的碗,仔细地将肉和蔬菜舀进碗里,特意多加了几块牛肠,吹了吹,然后将小碗放到了吕知行面前,再取走他的碗,给自己也盛了一些。 吕知行也没客气,说了声谢谢后便很愉快地接受了他投喂的食物。 程羽西努着嘴吹凉了一片饱满的肉块,咬进了嘴里,弹韧的肉块像在他牙齿间跳了个舞,油脂的香气溢了出来,肉汁顺势滚进了喉咙里。 人类对油脂的痴迷,似乎是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刻进了dna里。 经过了两天冷餐冷饭的日子,程羽西几乎要被这口热乎乎的油脂感动得流泪了。他甚至生出了点矫情,发自内心地觉得活着真好。 程羽西抽了抽鼻子,用食指搓搓,一抬眼便看见吕知行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 “你又要哭鼻子了。”吕知行手背托着下巴,眼里眯着一个笑。 “没有那么夸张。就是觉得好吃。”程羽西赶忙低下头,把自己那些多愁善感的小情绪收拾了起来,“你不觉得好吃吗?” “嗯。还行吧。”吕知行勾勾嘴角,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很少会用绝对肯定的词句来评价一件事物。不会说这东西很好,只会说还不差,不会说人长得漂亮,只会说不算丑。 程羽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想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吕知行身上总带着一点淡而薄的厌世感。 “我可以问问题吗?”程羽西说道,“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用答。” 吕知行掀起眼皮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程羽西,一针见血地说:“要问心理医生的事?” “啊……嗯……”被一眼看透的程羽西有些尴尬,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追问,“她为什么不允许你谈恋爱?” 吕知行听后很轻地笑出了声,他将金黄的面条下进了锅里,用筷子搅拌开来,“也不算是不允许我谈恋爱。” “那是不允许你跟男的谈?” “性取向的事现在已经不归心理医生管了。宝贝儿。”吕知行很贴心地纠正他。 “那是什么?”吕知行一直在含糊其辞,程羽西猜得有点累,他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头。 吕知行将煮好的面条盛了出来,带上肉和蔬菜又浇上一捧汤水,热乎乎一碗递给了程羽西,“先吃饭。我们找个时间再谈这个事。现在说了多倒胃口。” 第46章 程羽西的目光在吕知行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会,视线往下砸进了碗里。 他接过了碗,闷声说了句:“谢谢。” 挂面上裹着油滋滋的汤汁,他呼呼地吹着,吸溜进了嘴里,仔细嚼了嚼吞进去。肚子里顿时暖呼呼的。 程羽西很乖,他觉得医生说不可以那就是不可以。 就像生病了要忌口,骨折了要静养,吕知行的心生过病,他要忌恋爱。 对于程羽西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吕知行不能谈恋爱,又不耽误程羽西喜欢他。 也不耽误程羽西知道吕知行也喜欢他。 吃完饭他们把行李放在附近的酒店后,便出发去了太宰府天满宫。 尽管在奈良和京都他们已经参观过了许多神社寺庙,可是程羽西还是决定来这里许个愿。 春日大社的神保佑国家和家庭,稻荷大社的神掌管商业和农业,严岛神社的神管出海渔船的丰收和平安。 这些跟程羽西关系都不大。 而太宰府天满宫里供奉的神……管学习。 程羽西其实并非是那种喜欢一心扑在学习上的类型,他只是学得很踏实,一步一步的,不会浮躁。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程羽西是在意成绩的。 成绩是他唯一拿得出手与吕知行抗衡的东西。 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程羽西选了文科。他并非理科成绩不好,但是远没有文科那么突出。他从小就爱看书,喜欢电影和音乐,喜欢地理杂志的封面照片,喜欢存在于地球另一端的远古传说。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柔软的好奇心。 虽然吕知行喜欢一直黏着程羽西,但是他还是选了更擅长的理科。吕知行学习靠的是脑子灵光和专注力强,但是他的学习态度一向很随意奔放。是那种……看到选择题上问这个角多少度,就会掏出量角器量一量然后选答案的人。 每次大考放榜,理科成绩排行里吕知行多半在前十,运气好的时候会登一下顶。而在文科成绩排行里,程羽西是那个永远岿然不动的第一名。 进入天满宫的地界,一眼便能看到一头戴着红白头绳铜牛雕像。 “那是御神牛像。一般放在神社里的小动物都是神的使者,就像春日大社的鹿,稻荷大社的狐狸。这牛是菅原道真的使者。”程羽西指了指黄铜雕像,对吕知行说道。 “菅原道真是这里供奉的神吗?” “嗯……准确来说不是神,是人。”程羽西往太宰府天满宫本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起了这里的故事。 “菅原道真原是平安时代的一名贤臣,因为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在当时备受瞩目,原来是被封为遣唐使的,只是还没有去成,唐朝就已经灭亡了。” “后来他因为政敌藤原清贯的谗言被天皇从平安京(京都)贬到了太宰府(福冈),最终在这里郁郁而亡。菅原去世后,京都就开始闹鬼,藤原家族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意外而亡。最后在天皇于清凉殿议事时,宫殿上方忽然降了道落雷,藤原清贯被当场劈死。目睹惨案的天皇精神崩溃,缠绵病榻三个月后便也死了。当初害了菅原道真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可以说是日本史上最有名气的怨鬼事件了。” “之后人们为了平息他的愤怒,就在他去世的地方建了这座太宰府天满宫,将他供奉为天满天神。因为他生前学富五车,注重教育,所以人们就将他视作学问之神。考试前都会来这里祈求金榜题名。他应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神了。至于他这牛吧……听说摸一摸牛铜像的脑袋,就会变得更聪明。” 程羽西说着,伸手碰了碰被人摸得光滑发亮的铜牛。 吕知行很专注地听完了程羽西的话,露出很浅的笑。 他走到程羽西身边,也伸出手摸了摸牛的脑袋。 程羽西在天满宫里买了两根2b铅笔,对吕知行说:“你说用这个涂答题了,会不会如有神助,正确率爆表?” 吕知行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人家是日本学神,看得懂中文吗?你可别难为人家。” “遣唐使怎么可能看不懂,人家古文比我们还溜。” “但是英语四六级和计算机二级就用不上了。” “也是。”程羽西撇撇嘴,莫名笑了起来。 吕知行问他为什么笑,程羽西乐呵呵说没什么。 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跟吕知行聊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吕知行带着程羽西到了抽签的地方,给了两个一百块硬币给接待的巫女。两个人各自捧一个竹筒卡嚓卡嚓使劲晃,声音热热闹闹的。 从巫女手上领了抽到的签纸之后,两个一块倒数着三二一,同时打开了折叠着的白色纸条。 程羽西抽中了大吉。 而吕知行抽到了凶。 第42章 摸摸小红手 吕知行看着签上的“凶”,夹细了眼直乐,说:“哎我靠,看来大学要挂科啊。” “不要说这种屁话!”程羽西不是很高兴地扯走了他手里的签,对折成细长的一条,走到树下的架子边,把签纸绑了上去。 在日语里,結び(绑)中有一个“吉”字,所以当抽到不满意的签,可以绑在神社专门提供的绑签绳上,寓意着逢凶化吉。 程羽西绑好了签纸,又转了回来,毫不见外地从吕知行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拆开手机壳,将自己大吉的签放了进去。 “我的‘大吉’送你。” “那你呢?”吕知行的瞳仁追着程羽西的动作晃动着。 “我有抽大吉的小红手了。”程羽西笑笑。他举着手,五指微张,在吕知行眼前乱晃。 吕知行怔了一下,垂下眼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抓住了程羽西的手,握进手心里捏捏。 “摸摸小红手。” 在回程的车站,程羽西在过道的墙壁上看到了大濠公园烟花大会的宣传海报,他特意凑近瞄了一眼日期,正好是今天。 两个人立刻临时改了道,换了另一趟电车。 到达大濠公园的时间还早,夕阳还在天上挂着,但各种小摊位已经支棱起来,摆在过段边。明明天还不算黑,小摊上的电灯泡却已经亮起来了。 程羽西在这里看到了他在动画片里经常见到的捞金鱼和钓水球的摊子。过去程羽西总会觉得,夏日祭典上的浴衣和苹果糖,叮叮当当的传统音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游戏都很可爱。 可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自己上手玩的时候,浪漫飞走了,只剩下挫败感带来的咬牙切齿。他心想:这些可爱的小游戏特么都是些什么极限运动? 捞金鱼的小平勺是用一层薄纸糊上的,别说捞鱼了,在水里都撑不过几秒。吕知行和程羽西在小鱼摊上一人贡献了五百日元后,空手而归。 钓水球的难度低上许多,程羽西从老板手里领到小钩子之后,往水盆的方向一看,立刻就后悔了。 水球小池子旁边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年龄最大的顶多小学四年级。这大概是连初中生都会嫌弃幼稚的小活动。 程羽西一个大人格格不入地蹲在一堆小朋友中间艰难地钩着球。有些小孩零用钱用完了,便挤在程羽西旁边勾着脑袋看着他钓。 程羽西失败了三次,弄断了两根钩子,终于在第四次钩上了一个紫红混色的水球。 孩子们围了一圈给他鼓掌叫好。 程羽西蹲在地上,高高地拎着水球,略略仰起脸,望着吕知行一半得意一半害羞地笑。 吕知行用手机拍了下来。 欢欣雀跃的孩子们。摇晃的紫红色水球。以及…… 红扑扑的,程羽西的脸。 吕知行把照片看了又看,掏钱买了一堆小钩子,发给每一个出镜的小朋友。 程羽西抱怨着:“哎哟吕知行,你是真有钱。”然后很开心地笑。 程羽西将水球的橡皮筋套在手腕上,戴着它到炒面摊子上买了炒面。 走动的时候小球会在他的身侧弹弹晃晃。好几次撞到吕知行的手背上。吕知行故意尖叫着说哇靠好凉呀! 他们原来只想着买两份,一看分量太少了又加了两份。 程羽西找了个长椅,坐下才发现他们带的水全喝完了。吕知行把炒面往椅子上旁边一放,自告奋勇地就去买水了。他站起来,往小摊子的方向走了过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潮中。 程羽西撑直了双腿,坐在椅子无所事事地摇晃。他被炒面的香气惹得肚子咕咕叫,口水一直在嘴里晃荡。可是他还是决定等吕知行回来再一块吃。 从这里到小摊的距离并不算远,一趟来回五分钟绰绰有余,可是程羽西等了十分钟。 人潮在他的眼前流来流去,他站了起来,用炒面占着位置,背起书包跑去找吕知行。 涉水般的钻过一条人流,程羽西听到了前面的嘈杂声,他敏锐地从中听到了中文。 第47章 “你摸我老婆,还想跑!” 程羽西绕过了两人,看到了前方小摊旁边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扯着吕知行的衣领叫嚣。 吕知行任由男人拉扯却依旧岿然不动地站得笔直,冷冰冰地回他:“我说过了,没有摸。” 程羽西往前小跑了两步,闻到了男人身上的酒气。 公园里有许多贩卖啤酒的摊子,但是能在烟火大会还没开始就把自己喝醉的是闻所未闻。 “我都看到了。”那个男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吕知行,“我看到你用手摸我老婆。” 他旁边站了个手足无措的姑娘,皱着眉头紧张兮兮地望着四周人的脸色,对男人说:“算我求求你,你不要闹了。丢人现眼。” “不行!”那男人叫了起来,“我要给你主持公道。”他扯了扯吕知行的衣领,但是还是没有扯动人。 那姑娘脸垮得连五官都齐齐往下坠,“你疯了吧?我不是你老婆,他也没摸我。你别仗着心情不好就找事。” 程羽西赶了过来,一把抓住是男人的手腕,沉着嗓子说:“放手。” 男人愣了一下,程羽西一使劲就扯开了男人的手,挡在了吕知行的面前,警惕地盯着对方。 男人摇晃了一下身体,竖着手指胡乱地指:“你滚开。他摸我老婆,我要揍他这个耍流氓的。” “都说了我不是你老婆。”旁边的姑娘尖叫了起来。 “他不可能摸你的朋友。”程羽西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特么谁啊?你知道个屁。你凭什么说他没摸。”男人说着,就走了过来,想拨开程羽西再次去拉扯着吕知行。 程羽西眸子一沉,脱下手上的水球,直接甩到了男人脸上。 水球在男人的脸上炸开了,泼了他满头满身的水。 程羽西咬咬牙,一字一顿地吐着字:“就凭我是他的男朋友。” 那男的愣了,女的也愣了,听得懂中文的愣,听不懂中文的过路人也愣。 吕知行神色复杂,他像个树懒似的缓慢地转动脑袋望向程羽西。几近凝固的空气里,只有程羽西依旧是上蹿下跳的鲜活。 他瞪着男人骂:“你醒了吗?听得懂中文吗?他不可能摸你朋友。” 然而那男人显然已经不在乎程羽西说的什么道理,他反应了两秒,喊了一声:“艹啊,你敢打我。”说完,气势汹汹地往前踏了一步,伸手想去抓程羽西衣服领子,然后就被吕知行一抬脚踩在肚子上踢翻在地。 吕知行把程羽西往自己身后一扯,两人的位置立刻调了个位。吕知行个子高,肩膀宽,板起脸的时候看起来像是那种很不好惹的酷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摔了个屁股墩,半躺在地上的男人,声音平静却压迫力十足说:“你动我可以,动他不行。” 因为是花火大会,四处都是维护秩序的警察。所以那男人还没来得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警察就到场了。 程羽西望着穿着制服的几个人快步走过来时,心里想着自己活了十八年,连校规都没有违反过,来这里短短几天被警察逮了两次。 人生可真是太刺激了。 他们被一块带走的时候,程羽西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声爆炸声。他扭头往天上看去,隐约能在建筑物的边缘看到一点烟火散开的火花粒。 程羽西将头转了回来,叹气。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没看到夏天的焰火。 可惜没有吃上那几盒香喷喷的炒面。 第43章 美肌豚足 这次他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大的警察署。因为双方确实是动了手,处理起来也比之前要麻烦许多。 警察先是确认了他们的证件,然后又将事情经过询问了一遍。 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其实并不复杂。对方是因为跟女朋友闹分手,心情不好喝多了。吕知行很倒霉地在他们吵架的时间点从旁边路过。那位女朋友往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吕知行的身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扶了一下,因此被男方找了麻烦。 警察将事情查清楚之后,便希望能够双方经过调解达成和解。然而对面一直蛮不讲理地发酒疯,非要说被吕知行一脚踢伤了,怎么也不肯和解。警察给他叫救护车他也不愿意去。 警察只能很抱歉地走过来跟吕知行说,因为对方实在无法沟通,需要他们等他酒醒一些,才能继续谈和解的事情。 程羽西坐在长椅上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他从吕知行和警察的对话中听到了对方说要请律师。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捏一捏放开,再捏一捏。 程羽西心里清楚,是他先动手扔的东西。 当他把自己的指尖都捏得发红了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掌心放了一个牛角面包。 “别担心。再等一会儿就能走了。”吕知行指了指面包,说:“吃面包。” 程羽西看看吕知行的脸,点点头,低下头啃了一口牛角面包。 面包凉了,不再香气四溢。 他啃着有些发硬的面皮,舌尖尝到的味道还是甜的。 又等了十多分钟,一位西装革履的大叔走了过来向他们鞠躬,他与吕知行交谈了几句后,程羽西就看到那个醉酒的男人也走过来了,一脸难堪地向他们道歉。吕知行摆摆手表示不追究之后,他便悻悻地离开了。 西装大叔领着他们从警察局里往外走时,程羽西凑到了吕知行身边问:“谁啊?” 吕知行没有看他,专心走着路答道:“律师。” “啊?对方律师为什么要让他向我们道歉?” 吕知行偏过脸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我们的律师。” “嘶……你怎么在日本也有律师?” “你知道我们家是搞房地产的吧。”吕知行耐心跟他解释,“九州有个很有名的卫浴品牌,因为在这边有业务,所以跟这边的律所也有合作。” 程羽西听后点点头,由衷地感叹:“有钱可真好使。” 警察送他们走出警察署之后,站在警署的阶梯上向他们鞠躬道别。 他们浅浅地回礼,跟着律师大叔往停车场走。程羽西看到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西装外套挂在手上,笔直地站着。律师大叔在他面前站定,恭敬地一鞠躬,与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再次分别向男人和吕知行,程羽西他们鞠躬后道别。 当有人向程羽西鞠躬时,他总会非常恭敬地鞠回去。程羽西实在是不习惯比他年长许多的长辈向他行此大礼,每次都很受宠若惊。他总觉得如果不好好回礼就会夭寿。 相比之下,吕知行就显得十分随性,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点头,意思一下就结束了。 仅仅在这几分钟内,程羽西来来回回鞠躬了好几次,目送走律师大叔后,他甚至开始觉得腰有点发酸。他直起身子,在昏暗的光线中默不作声地仔细打量站在车旁的男人。 男人生得高大,面部棱角分明,眼眶细长,从那双三白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是一张很成熟的男人的脸。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五官也长得很厌世,但是给人的感觉并不算凶,有着一种很庄重的冷淡。 虽然五官大不相同,但程羽西总隐约觉得他的轮廓看起来跟吕知行有着几分微妙的相似。 “打架好玩吗?”男人开了口,声音像钟。 吕知行没接茬,嬉皮笑脸地喊:“哥~” 男人没再说什么,拉开后座的车门示意他们上车,自己绕到了驾驶座上。 程羽西耸着肩膀钻进车里,大气不敢出。吕知行是最后上的车,他砰地一声拉上车门,丝滑地贴着程羽西落座。 “我们还没吃饭。”吕知行仰仰下巴,冲着前面驾驶座的人喊道。 驾驶座上的人没说话,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点火,打灯,平稳地打转向盘。 程羽西挪了挪身子,嘴往吕知行的耳边凑:“哪个哥啊?” “我二大爷的儿子,堂哥。” “就是那个你要送壮阳药的堂哥?”程羽西拉开了一点距离看着吕知行,声音小小地问。 “哦。你不说我还给忘了。”吕知行一拍大腿,立刻抓住前面的座椅背,身子往前凑,对前面的人说:“哥,我要送你个东西。那什么……” “哎卧槽!”程羽西着急忙慌地用手捂住吕知行的嘴,把他又扯了回来。 司机十分专业,眼皮都没掀起来,专心致志地看着路。 “你疯了吧。送壮阳药跟骂人有什么区别?”程羽西一手死死搂着吕知行,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努力压低声音说道。 吕知行唔唔唔地哼了几声,用手指了指嘴。程羽西皱皱眉头:“你不再乱说话,我就放开你。” 在他们互相撕扯纠缠的时候,车载电话响了,堂哥毫不忌讳地接了起来。 第48章 音响里传来一个声色清润的男声。 “吕师傅,这周末的约会是不是取消了?” 堂哥说:“是。” 对面很干脆地说:“好的。”听着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堂哥很快地补充说道:“我在日本出差,赶不回去。” 电话对面的人顿了一下,说:“我没问你啊。” “我请求你问一下。”堂哥用平静而认真的语气说道。 “行吧。”对面的声音里夹着笑,用一种非常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那你现在跟谁在一块呢?男的女的?” “跟堂弟,还有他男朋友。” 坐在后座上的程羽西细细地倒抽了口气,没敢说话。吕知行说不了话,只能眨眨眼睛。 对面的人笑了起来,“你们吕家人怎么都爱谈这种断子绝孙的恋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羽西好像听到堂哥很轻地笑了一下。 “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我问的吗?”对面问道。 “没有了。晚安。” “晚安。”对面说完,啪一下就挂了电话。 车厢里重新坠入了静默之中。 程羽西和吕知行保持着搂在一块捂着嘴的姿势听完了全程。吕知行抓住了程羽西的手腕,强行扯开了盖在自己嘴上的手。 “这是我新嫂子?” 程羽西也没管吕知行还拽着自己的手腕,一个劲地在他的t恤上蹭掉手心的口水。 堂哥终于纡尊降贵地抬了抬眼皮,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生硬地换话题:“吕知行,你谈恋爱的事跟你爸说过吗?” 程羽西的动作很尴尬地停住了,他迅速抽回了手,缩到角落里坐着。他听到吕知行毫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说:“这还要汇报吗?” “董可艺的事。”堂哥没有什么语气地提醒道。 “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了,董可艺不可以。”吕知行耸耸肩。 程羽西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头。这什么破烂的谐音梗。他在旁边做了半天心里建设,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他说完这句话,浅浅地咬了咬下嘴唇。 程羽西忽然发现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他们接过吻,上过床,但是没有在谈恋爱。 朋友与恋人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他们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寸步难行。程羽西暂时还想不出用什么东西可以把落差给填平。 “嗯。”堂哥很随口应了一声,说道:“刚刚律师跟我说,是两对情侣之间发生了矛盾。” “那个人非要说吕知行占他老婆便宜,可是那姑娘根本不是他老婆。”程羽西解释道,声音越来越小,“所以我也就跟着胡说八道了。” 堂哥没再说话,吕知行却在旁边抖着肩膀笑得停不下来。程羽西无声地用眼睛瞪他。 “哥!小西当时特别帅。”吕知行无视程羽西的抗议,兴高采烈地对堂哥说:“帅呆啦!” 车辆开入了福冈天神的街道,他们找了个停车场停了车,下车步行。 天神街道上一到夜幕降临,就会有许多餐车摆出来,一辆接着一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夜市。 每一辆小餐车都像一个小摊,有简易的木制吧台,下面摆放着长凳,餐车上方会有挂帘,上面写着各种美食的名字。 掀开那一层短短的挂帘,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领域。 深夜食堂的领域。 他们随意地在走道上逛着。程羽西突然被一片红橙配色的挂帘吸引了注意力。挂帘上面写着【豚骨拉面】【美肌豚足】几排大字。 程羽西莫名觉得那几个字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默。 豚在日语里是猪的意思,“美肌豚足”其实是指吃了之后对皮肤很好的猪蹄,但是这四字短语乍一眼看下去,会让人产生“美肌”是形容“豚足”的错觉。 肌肤美丽的猪蹄。 程羽西的眼睛刚在挂帘上停了几秒,吕知行便指了指餐车,对堂哥说:“我们吃拉面吧。” 三个人一块掀起挂帘坐在了长凳上,各自点了一碗豚骨拉面。 浓白的猪骨汤上飘着一层油脂,一片圆形的厚叉烧安静躺在细面上,在昏暗的吊灯下闪着油光。 程羽西夹起一团面条,努着嘴吹了吹,等着它变得凉一些。他听到旁边的堂哥一边夹着面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话:“只是打个比方。” 程羽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些疑惑扭转脑袋望向堂哥。而在他旁边的吕知行却置若罔闻,把面条嗦得滋溜响。 堂哥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如果你真的跟吕知行交往,我付多少钱,你会跟他分手?” 第44章 白月光碎片收藏家 面从筷子上滑落进了碗里,砸起的滚烫汤汁溅到了程羽西的小臂上。他低下头,手指搓了搓那块被烫红的皮肤,心里止不住地琢磨:这是从哪儿杀出来的财阀公子与灰姑娘的破烂狗血桥段? 坐在他身边的吕知行分明是听到了堂哥的话。可是他无动于衷地垂着脑袋嗦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连眼皮都没有掀起来。 “十万?”堂哥忽然开始自顾自地开价了。 “不是,我觉得这不是钱的问题。”程羽西说。 “五十万?”他把价码翻了五倍。 程羽西很快地蹙了蹙眉毛,他有些无语,却还是耐着性子问:“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堂哥吃了口面,然后面色平淡地将价码翻了十倍,“五百万?” 程羽西不说话了。他僵着脸,将筷子轻轻地放在了旁边,垂着眼盯着汤面上一小块漂浮的葱花。 “五千万够么?” 吕知行终于抬起了脸,他把脸吃得鼓囊囊的,嘴不急不缓地咀嚼,眼睛看向程羽西。他看到程羽西的眸子藏在了反光的眼镜后面,嘴角绷紧了。 终于在堂哥把价码开到了“一个亿”时,程羽西开口了。 他眉毛和嘴角都向下塌了一点,露出不太高兴表情,但语气依旧平静温和。他说:“不会分的。给多少钱都不分。” 吕知行偷偷摸摸地在底下用膝盖碰了碰程羽西,低声说:“你傻啊。一个亿哎,你先答应下来,之后我们把钱一拿,一块卷铺盖私奔。” 他刚说完,就看到了程羽西愤怒的目光烧了过来,好像带着起火时噼里啪啦的脆响。吕知行立刻缩了缩身子,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他确实是生气了。 程羽西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夹起面。他想了想,又很轻地补了一句:“死也不分。” 堂哥的目光温温地在程羽西的侧脸扫了一圈,在抬眼时与吕知行四目相对。吕知行冲他露出了笑,他的嘴唇被汤汁沁得油光光的,一排小白牙立着。 堂哥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这个幸运的混蛋。” 吃完饭,堂哥送他们回了酒店,对他们说,明天他可以请个假,带他们去大分的由布院温泉小镇泡温泉。 堂哥走后,吕知行才跟程羽西说起堂哥的事情。 堂哥在大学的时候,曾有一个很相爱的恋人。 “他跟家里出柜的时候,我二大爷掀桌摔门,我二大娘哭闹上吊。鸡飞狗跳地闹了好一阵,老俩口求着我爸出面用钱去解决。” “那个人真的收钱了?”程羽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爸那种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用钱去砸小情侣。当时他们马上要大学毕业了,正好是个人生十字路口。对方好像是保研本校了,我哥吧,拿了几个国外名校的offer。”吕知行垂着头,用手指努力压平白色床单上的一小折褶皱,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 程羽西立刻就明白了。吕知行的父亲是用了前途做了要挟。 “那人还是象征性地收了点钱的,我哥当时一个心灰意冷就头也不回地去了国外。后来那人吧,出了意外。打篮球的时候,学校那垃圾篮球架不稳,砸了下来,他为了救人被砸在下面,当场就不行了。他去世很久之后,我哥才知道这个事。他回国仔细查了一下当年的事情,发现当初他拿走的那笔钱是十二万两千五。” 程羽西歪了歪脑袋,问:“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是十二月二十五。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吕知行说完后,程羽西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然后他搓了搓胳膊,一声不吭。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去洗澡。”吕知行双手撑了撑床垫站了起来,向着洗浴间走去。 “我不会放手的哦。”程羽西的声音在他背后突兀地响了起来。吕知行站住了脚,回过身去看他。 程羽西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背后是一盏台灯,毛茸茸的黄色灯光裹在他的身上,将他碎发的发尖染上了一层金色。他像是静坐在一副油画里,面容平静而又坚定。 “我不会放手的。吕知行。”程羽西定定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吕知行有一瞬的失神。在他的感知中,这一瞬被拉得无比漫长。他的灵魂像悬浮在茫茫无垠的昏黄宇宙中,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第49章 在渺茫无边的异次元里,只有程羽西是有质量的,像是一颗巨大而明亮的恒星。 是他的恒星。 吕知行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他好像真的只能围绕着程羽西转。 缓了一会儿,吕知行才找回了那出窍的灵魂。他咧开嘴,一如既往地开起了玩笑:“你可以假装放手一下,这样可以有一个亿唉。我们平分一下不香吗?” “你要一个亿干嘛?”程羽西瘪瘪嘴,微微下垂的嘴角粘上了一点不满,“你明明说过,我喜欢你就是中了一个亿。” 吕知行的手指不自觉地往手心里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嗯。我真的要去洗澡了。”最后,吕知行有些羞赧地扔下了这句话,转过身逃似的闪进了洗浴间,关上了门。在狭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浴室里,他背靠着门,呆呆地站了很久。 轮到程羽西洗澡的时候,吕知行躲到了房间外跟堂哥打电话商量明天的行程。 “现在还能订到由布院之森小火车的票吗?”吕知行举着电话,无所事事地酒店走廊的暗红色地毯上走来走去。 “那个至少要提前两周预定。也许会有退票,但我不觉得明天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正好等到两张退票。”堂哥说话的语气很平,听起来总带着一些公事公办的死板感。 吕知行叹了口气:“小西应该会喜欢那个。” “你们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不怕被你爸知道吗?”堂哥开始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谈论起了私事。 一口气从吕知行的嘴里溜了出来,他哼着笑了起来:“吕云和,你是不是想用我的事小小地报复一下我爸。” 对面的人沉默了。 “没用的。我爸是商人,他的观念跟你爸不一样。他不会在乎这些的。”吕知行停下了晃来晃去的脚步,他背靠着走廊的墙,仰起了头,望着有些陈旧的墙纸,“当年的事情,我替他向你道歉。不过归根到底他也只是受人所托而已。”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抱歉。不该逼你。我只是……不希望你重蹈覆辙。”堂哥用很轻的语气表达了歉意,“我并不觉得你父亲什么都不在乎。” “也许吧。”吕知行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要是我看上个什么别的人,我那日理万机的父亲可能会评头论足一句。但如果是他,我爸肯定什么都不敢说。”他顿了顿,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可是程羽西。” 堂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帮你们查查看从别府到阿苏的小火车有没有票。” “谢谢哥!”吕知行故意夹起了嗓子乖巧地喊了一声。 吕云和对他故作轻松的撒娇无动于衷,他思忖了一小段时间,似乎是犹豫了,但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爱他吗?” 吕知行的手倏地捏紧了手机的机身,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都发了疼。他在昏暗的走廊很深地吸了口气,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他想了很久,举起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眼睛。 “哥,我……不敢。” 因为有吕云和开车带着他们去,时间变得很自由。他们慢悠悠地睡到了自然醒。 在酒店里吃自助餐早餐时,程羽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吕知行:“你哥最近不是在处对象吗?他从之前的事情里走出来了吗?” 吕知行嚼着一块煎得干巴巴的培根,冷哼了一声:“他啊,他对象处个不停。但凡来个人,长得有那么一丁点像他的那位白月光,他就会去追人家。跟集邮似的。吕云和这人大概是有毒,他追到的对象全都爱他爱得要生要死。当那些人知道自己只是白月光替身的时候,一个个气得大喊‘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啦!’然后就会跟他分手。” 培根又咸又干,吕知行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昨天说的那个董可艺你还记得吧,那姑娘的哥就跟我哥处过,分手的时候给人气得上蹿下跳。差点闹到两家的家长面前。这一闹搞不好生意都要谈崩。” 坐在对面的程羽西定定望着吕知行的脸,听得一愣又一愣。他举着叉子的手很久都没有动,叉子上的荷包蛋掉到了盘子上。 程羽西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搜肠刮肚出一点刻薄的评价:“你们豪门之间玩的可真脏!” 吕知行笑了起来,撕了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吧。客观来说,除了谈恋爱的执念太深之外,吕云和这人还挺好的。谁知道他这次的新欢能坚持多久呢?也许他就不应该去找对象,应该找心理医生。” “你呢?”程羽西忽然问道,他垂着脑袋没有看吕知行,手抓着叉子随意地戳着盘子上的荷包蛋,“你喜欢的人要是死了,你会不停地找替身吗?” 吕知行整个人僵了一下。他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似的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程羽西,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试探性地问道:“程羽西,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吧。” “嗯。”程羽西答应着,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吕知行把手上的面包往盘子里一扔,骂道:“那你特么还说这么晦气的话。快说呸呸呸!” 程羽西看着吕知行笑了,说:“呸呸呸。” 吕知行看他老实地照做了之后,又心满意足地低下了头去找刚刚扔在餐盘上的面包。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吕知行刚刚重新拿起面包,程羽西的问题就不屈不挠地追了过来。 吕知行一下便没了胃口,他捏着那一小块面包,一时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可是程羽西像个耐心而坚韧的猎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待着吕知行的答案落进自己的手里。 “小西。”吕知行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的眼像是落进了石子的深湖,一圈圈涟漪荡出去之后又静了下来,“不可能会有替身的。因为……” 吕知行说着说着就笑了。可他明明是笑着的,那张俊朗的脸上浮出了一种平日里绝不轻易展示在程羽西面前的,无比悲伤的神情。 “没有你,我绝不独活。” 第45章 热烘烘芝士蛋糕 程羽西跟着吕知行一块往酒店停车场走。他这一路上脑子里像颠锅炒菜似的,翻来覆去地掂量吕知行的话。 最开始有一些震惊,然后他感到的是刺刺的疼痛,就像指甲尖在肉上小小地掐了一下。 程羽西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医生不让他谈恋爱。再怎么情根深种,谈个恋爱总不能把命谈进去。 程羽西故意慢了几步,走在吕知行的斜后方,偷偷地看他。 吕知行今天戴了一顶鸭舌帽,短短的头发只有一小部分露在外面。 程羽西看着他左边耳朵的轮廓和好看的滴水状耳垂,看着他短发与衣领口之间裸露着的脖颈弧度,看着他的鼻尖被阳光猛地一打,上面的小绒毛就发了光。 他呆呆地看着,在下阶梯时差点踩空一阶。吕知行回过头,非常不客气地笑话了他。程羽西看着他眯着弯弯的笑眼,好像刚刚那个悲伤的吕知行不过是他的一场自作多情的幻觉。 吕知行笑着问:“程羽西,你是不是又偷偷看我了?” 按照往日两人相处的剧本,程羽西这时候应该恼羞成怒了。可他只是皱皱鼻子,小跑了几步从吕知行身边经过,超过他走到了前面。 吕知行跟在他后面唉声叹气,嘟嘟囔囔的,“你又怎么了。怎么不搭理人啊?“” “我在想事情。”程羽西听到了吕知行跟着他的脚步声。 吕知行问:“想什么?” “想你的事啊。”程羽西一本正经地回答。 背后脚步声停了下来。程羽西却无知无觉地继续向前走了。 程羽西觉得自己得想办法帮吕知行把那些危险的想法改一改。 可是连五百块钱一小时的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到吗? 如果实在改不掉,他就得想办法让自己活到长命百岁。 程羽西想到这时,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他感觉上面趴了个爱情的鬼。 也许吕知行会有一天移情别恋。可是他喜欢上的新对象万一噶得比他还快可怎么办? 别人的生死程羽西实在是爱莫能助。与其那样,那还不如让吕知行一直喜欢他。至少他自己可以努努力活他个长命百岁的。 他们到达停车场时,发现吕云和的车子已经在了。 吕知行让程羽西先上车,自己绕到到后备箱去放箱子。程羽西开门时,吕云和正在给别人拨电话。电话直接连着车载外放,吕云和并不在意,回过头冲着程羽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电话的呼叫音重复地响了很久对方才接起来,语气不悦地问:“什么事?” 这时候吕知行从另外一边车门钻进了后座。而吕云和却丝毫不受影响,旁若无人地说:“没事,想跟你说早安。” 第50章 “啧。”对面似乎更加烦躁了。 “早安。”吕云和依旧淡定地打了招呼。 “你特么有病!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是跟你说了周末周末,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在平日里找我。挂了!”对面咔的一声粗暴地将电话挂断了。程羽西替人尴尬的毛病刚要发作,一抬眼看到在吕云和不但没有不高兴,那张看着很冷淡的脸上竟然还浮出了一个很浅的笑。 程羽西挪动屁股,贴近吕知行,压低声音问他:“你们吕家是不是有什么一旦被骂了就会感觉很爽的基因? 吕知行斜斜地瞥他一眼:“你直接说我们是抖m不就完了。”他毫不忌讳地用普通的音量说话,似乎一点也不怕被前面的吕云和听了去。程羽西把食指竖在嘴前,拼命地冲着他嘘嘘嘘。 “也不是对谁都这样。”吕云和听见了,但他又回到了面无表情心如止水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打着转向盘,开着车驶进了车道。 程羽西默不作声地挪到了另一个角落里努力缩小身体。如果可以逃跑的话,他现在就想开门跳车。 这个车厢里连空气都在扎人。 那些尴尬在肚子里发酵了一会儿,变成了怨恨,从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全淌到了吕知行身上。 吕知行无所畏惧地接住了他的视线,说:“你瞪我干嘛呀。作为抖m,你越这么瞪,我只会越开心。” “哇靠!”程羽西实在是忍无可忍地低声骂了一句,急急地把脸扭向车窗假装看风景。 他听到吕知行在旁边哧哧地笑。 他们乘车从博多附近出发,驶上了高速公路。经过了二日市,小郡市几个小城市之后,稻田和房屋逐渐从车窗上消失,绿得发翠的大山缓缓飘了过来。 吕云和不爱说话,尽管同在一个车厢里,他的存在感却十分稀薄。 程羽西倚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移动的山群,偷偷摸摸地把尴尬和小别扭一点一点扔出车外,扔进稻田,扔到山间,扔进田野和乡间呼啸而过的风里。 吕知行靠了过来,往他的右耳里塞了个耳机。程羽西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吕知行,当听到耳机里传来了喜欢的钢琴曲。程羽西便眯起眼对着吕知行笑了起来。 窗外风景乘着音符滑了过去,一个半小时候他们到达了大分县的一个叫由布院的小镇。 这是一个以温泉出名的温泉小镇,他们今天要在这里的温泉旅馆过夜。 吕知行先一步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在外面伸展身体。程羽西刚准备跟着他下去,却发现吕云和一直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他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问:“哥,你不下车吗?” “嗯。你们去玩吧。”吕云和浅浅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一只手还松松地抓着方向盘最上端没有放下来。看起来好像确实是没有下车的打算。 “由布院里有很多卖工艺品小商店,你不需要买点小礼物回去送人吗?”程羽西随口一提。 他看到吕云和的食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手收了回来,摁开了身上的安全带按钮。 吕知行站在车外,一只手搭着车门的上端拉着门,阴阳怪气地明知故问道:“哎哟。要送谁啊?” 吕云和推开了驾驶室的车门,腿一伸跨出了车门,站直身子,硬邦邦地说:“话多。”程羽西弯着腰钻出车门后,抬手就在吕知行的鸭舌帽檐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他笑着学:“话多!” 他们与吕云和逛进了由布院小镇中的一条叫汤之坪的街道后便走散了。 程羽西站在一间甜品小店门口多看了几眼招牌,等他再回过头,身边就只剩下吕知行了。 吕知行完全没有要去找他哥吕云和的意思,他也盯着招牌,仔细地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招牌上印着不同口味芝士蛋糕的图片,空气里飘荡着牛奶鸡蛋的甜香。吕知行想了想,伸出手轻轻地推着程羽西的腰,让他站到旁边阴凉的地方,自己则跑回小店门口排队。 这个小店就好像是哪个旅游景点里都会有的网红小店,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但门口永远排着一列人。程羽西一开始并没有明白吕知行要干什么,他歪着身子,视线躲过排在前面的人,找到了走到队伍最后的吕知行。他想也没想,跨了一脚从阴影里踩了出来,追着吕知行走了过去。 程羽西天生长得白,不容易晒黑,却因此更容易被晒伤。他每次出门时会把自己当成个蛋糕胚,以抹奶油的架势往自己身上抹防晒霜。 可是即使如此,他依旧很讨厌在太阳底下久站。 程羽西慢悠悠地踱着步走到了吕知行身边,然后举起手掌遮在额头边,挡住了直射在脸上的阳光。吕知行没赶他,很自然地摘下了自己头上的鸭舌帽,压在了他的脑袋上。 好在这个时间段的队伍并不长,没几分钟后他们就买到了芝士蛋糕。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店里,空调吹走了黏在衣服布料上的热气。 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凉嗖嗖地干了。 热乎乎的蛋糕装在一个红色的小圆盒里,包装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是冰淇淋。程羽西用店家配的黑色塑料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浓郁奶香立刻便充盈了他的整个口腔,绵软的芝士融化在舌尖的时候,留下了细碎的坚果颗粒。 程羽西细细地用智齿磨着坚果颗粒,忽然问道:“你知道对一款甜品的最高赞誉是什么吗?” “知道。”吕知行刚吃完一口,他舔了舔嘴唇,看向程羽西。两个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说:“不太甜。”说完后两个人又笑了一会,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蛋糕。 程羽西将纸盒里最后一点芝士挖干净,舔进嘴里后,问吕知行:“好吃吗?” “还行。”吕知行比他吃得快一些,此刻已经开始无所事事地刷手机了。 程羽西撇撇嘴,说:“才不是‘还行’。” “啊?”吕知行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跳了起来,落在程羽西身上。 “日本有一个类型的神叫“言灵”,它并不是指某一个神仙,而是人说出口的话。言灵的神力在于如果说出口话是坏事,那坏事就便容易成真,但如果说出口的好事,那么好事则更容易实现。”程羽西仔仔细细地向他解释着,掀起眼望着他,“所以吕知行,不要说‘还行’,要说‘很好吃’。” 吕知行有些愣,他看着程羽西一脸认真地与他对视。他双眼皮叠了起来,细细的。阳光从店铺的玻璃窗投射了进来,在他的虹膜上反射出一种很淡的琥珀色,像颗透亮的玻璃珠。吕知行先是低头笑了笑,然后才抿起嘴抬起眼睛。 他伸长手臂,用拇指擦走程羽西嘴角残余的芝士酱,放到嘴边舔掉。 “嗯,很好吃。” 第46章 走吧走吧精神百倍 甜品店再往前走一点,有一家どんぐりの森(橡子之森)。这是一家连锁的吉卜力官方周边小店,卖的都是吉卜力动画相关的周边小产品。 两个人推门进去,便看见吕云和正在里面疯狂大采购。 一位穿着西装浑身散发着社会精英气息的男人,拎着个塑料筐,面无表情旁若无人地将跟龙猫有关的所有周边小商品一件一件地往筐里放。 程羽西目瞪口呆地望着吕云和。连一向无所谓的吕知行在看到这个场景后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那什么……”程羽西往吕知行身边凑了凑,问道:“你哥在搞代购副业?” 吕知行盯着吕云和,像只疑惑的小狗似的歪了歪头,“也没听他说最近突然有了这种爱好啊。” “他知不知道这里所有商品都是made in china?”程羽西直皱眉头。这算什么啊?出口转内销? “管他呢。”吕知行很快就放弃了思考,“他信用卡的额度把这个商店里所有单品全买一遍也没什么问题。” 吕知行说完,就不慌不忙地逛了进去。留下程羽西一个人站在后面皱鼻子,嘀嘀咕咕地骂:“有钱了不起啊!怎么不把义乌买下来呢。真是的!真是的!” 他们逛了一圈,吕知行选了天空之城里的机器人,而程羽西拿了一个金鱼波妞的小摆件。当他们路过一只魔女宅急便里黑猫的玩偶时,程羽西将它抱了起来,面向吕知行:“你好,我是黑猫吉吉。” “你好。”吕知行伸出手,在玩偶猫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程羽西笑眯眯地把猫往吕知行的面前举了举,问:“可爱吗?” “你说猫吗?” “不然呢?”程羽西伸着脑袋偏过脸看看玩偶的正面,“你还记得今天我说的话吧。这个时候要说‘很可爱’。” 吕知行勾勾嘴角,盯着程羽西的侧脸,轻悠悠地说:“嗯,很可爱。”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后,程羽西抿着笑把黑猫玩偶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虽然觉得玩偶又精致又可爱,但是溢价太严重了。而且带着旅行也不方便。 吕知行没有制止他,也没有说类似于“我买了送你”这样的话。他只是再次摸了摸猫玩偶的脑袋,道了别。 第51章 当他们准备付钱的时候,站在一边等候了许久的吕云和一伸手便将他们手上的东西全数拿走,一起付了钱。 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了商店,往更东边金麟湖的方向走。 程羽西用鼻子哼着《龙猫》里一首叫做散步的插曲。吕知行听到后笑了笑,附和着他的哼声,清唱了起来。 歩こう、歩こう、わたしは元気!(走吧,走吧,我精神百倍!) 金麟湖坐落于一座原始山林的山底,湖水的一部分自温泉水。每日清晨,湖面会因温泉与空气的温差而形成一层淡淡的白雾。因而以如梦如幻的晨雾缭绕而出名。 他们到达金麟湖的时间已经是大中午了,俨然是不可能看到白雾氤氲的美景。看起来就是一片依傍着山林的普通小湖泊。 可是程羽西还是问吕知行讨了一句好话。 “吕知行。你需要练习。”程羽西说,“说好的话也是需要练习的。” 吕知行盯着那一片湖泊发了愁,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愁。他想了想,才说:“这里的空气很好。”程羽西笑了,满意地放过了他。 “我们明天早上起来再过来看一遍。”程羽西说。 他们简单地绕着湖散了一会儿步,到附近的一家焖锅料理店吃午饭。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吕知行接到了翟家豪的语音电话。 程羽西正跟吕知行一人一个耳机听着里面的音乐,他听到音乐猝不及防地变得语音铃声,吕知行迅速地接起电话,铃声又戛然中断。翟家豪的声音传了过来。 “董可艺飞日本找你了。” “嘶……”吕知行细细地抽了口气,“你怎么知道?” “她昨天问我,问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小三了。” 吕知行不禁骂道:“放屁的小三!那小姑奶奶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词?” “我都是这样跟她讲的咯,你身边就程羽西一个人,哪来的小三。然后刚刚她打电话过来,就说她已经在机场准备去日本了。” 本来很聒噪的吕知行沉默了。 本来就很沉默的程羽西更沉默了。 半晌吕知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挂了。”将语音电话掐断。他切得太快太烦躁了,摁到了音乐软件上的另一首曲子。 贝多芬的月光曲缓缓响起。程羽西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案发现场。 吃完午饭他们原路返回到了停车场,启程前往一条附近的高原观景台看山景。 在行车途中,吕云和接到了吕知行父亲的秘书打来电话,对面确认他们的所在位置以及住宿地址后,便很快地挂断了。 吕云和的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方向盘,嗓音沉沉地说:“董可艺要过来了。” 吕知行一声不吭地垂着头打游戏,不愿意搭理人。而程羽西被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山野吸引了注意力,像是完全没听到吕云和的话。 “看来已经知道了。”吕云和神色淡然地盯着前方的道路。 “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吕知行摁了暂停,将switch胡乱塞进了书包。 “昨天晚上。”吕云和一边打着转向盘一边说道,“怕你们听了不高兴,所以没说。” “她跟谁一块来?” “她哥。”吕云和不带任何语气地说着。吕知行嗤地笑了出来。 程羽西终于扭过头看了一眼,吕知行伸手捻了一缕他的头发玩,说:“程羽西,有人比我更惨啦!”程羽西没接话,嘴角抿出了个若有似无的笑,又扭头看向窗外。 那一缕头发就从吕知行的指尖滑走了。 车子停在了公路旁边,他们顺次下了车。 眼前是起伏的由布山脉,山上树木很少,却有着大片大片的草原。像是大剂量深浅不一的绿色油墨泼洒在了这里,望上一眼,绿色就能染进视网膜里。 一条蜿蜒的车道在大山之间盘旋而上,不时能看到颜色各异的小铁盒在大片绿色中缓慢地移动。 程羽西望着这一方广阔的天地,略略睁大了眼。风吹过了他的耳鬓,将他有点长的刘海被掀得乱飞。程羽西歪过脑袋,笑着对吕云和说:“这里好棒啊!谢谢哥。” 吕云和冲着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程羽西跑到另一边拍照,吕云和的眼睛便不自觉地追着他移了过去。 吕知行在后面轻轻踢了踢他哥的皮鞋后跟,说:“不许瞎看。” “醋精。”吕云和收回目光,瞥了吕知行一眼,说:“他脸上有颗酒窝。” 吕知行瘪着嘴,脸颊处翻涌出一层轻淡的飘忽的红晕,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许瞎看!” “吕知行!”程羽西站在路的前端朝伸长了胳膊朝他招手,吕知行往上颠了颠肩膀上的背包,跟了过去。 程羽西指了指前面的山说:“夸它。” “又夸。你今天好像语文老师。”吕知行嘟嘟囔囔地抱怨。 程羽西抬了抬眉毛,顺着吕知行的话故作正经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夸个不低于八百字的。” “卧槽,简直魔鬼!”吕知行低低骂了一句。 程羽西眯起眼笑了起来,他又将视线转了回去,望向那茫茫草原,说:“真好看啊……” 吕知行勾起嘴角,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那一片天地。他也说:“真好看啊。” 从高原下来后,他们去到了山里的一间温泉旅馆。 温泉旅馆风格是自然的原木风,随处可以看到的竹子和木头的元素。房间是榻榻米式的,中间摆了一张矮桌。 程羽西和吕知行刚在房间里放好行李,吕云和便在外面敲了敲他们的纸拉门,告诉他们露天温泉已经预约上了。 他说:“趁着现在没人,你们可以先去泡一泡。” 每个房间里的浴池里都设有可以泡温泉的浴桶,但是在外面的露天温泉能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泡澡。 跟国内穿着泳装玩水式泡温泉不一样。在这里泡温泉之前先要在旁边洗好澡,然后再进入温泉池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泡澡。 露天温泉通常需要预约才能进入,并且也可能会碰到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们带上了换洗的内衣裤和旅馆为他们准备的浴衣,在换衣间将衣物脱下来放进了各自的竹筐里,只带上一条毛巾进入了露天温泉。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部分山景,夕阳的颜色被风吹散了,又沉了下来,山间的绿染上了一层梵高的橙黄,又多了几分莫奈的灰。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一点细微的水声。程羽西泡在温泉池里,望着山色,看眯了眼。吕知行挪到他的旁边。他拿着一块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搭在了程羽西的脑袋上。 温泉水很烫,如果脑袋上不放一块凉毛巾,人很有可能会泡晕过去。 尽管吕知行给他敷上了一块冷毛巾,程羽西还是觉得晕晕乎乎的,白皙皮肤都被烫出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像是喝了酒。 温泉和美景都很醉人。 “吕知行。”程羽西趴在池边,笑眯眯地喊他的名字,“你跟着我说好不好?” “说什么?”吕知行比他下温泉要迟一些,他在池子里伸展着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偏过脸看向程羽西。 “说温泉很棒。” “嗯。温泉很棒。”吕知行照着他的话说道。 程羽西接着缓缓地说:“说夕阳也很棒。” 吕知行半垂着睫毛望着程羽西,不自觉伸出手,用拇指轻轻地摸了摸他肩颈处的小痣。他再一次重复道:“夕阳很棒。” 程羽西没有动,任由吕知行的手摩挲着自己的后颈。他盯着他的脸,不急不慢地说:“你要说……没有了程羽西,吕知行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第47章 温泉之后要喝冰牛奶 吕知行拧了拧眉毛,他的嘴角略略往下抿,下颌线随之绷紧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个屁!” “太粗鲁了吕知行!”程羽西不满地说着,扭头趴在温泉池边,“你不说就不说,不要骂人。” 吕知行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你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是会生气的。” 他们在很近的距离对视。程羽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他近视了的眼睛此时清楚地看到了吕知行鼻子上粘着的水珠。 他莫名其妙地想要亲吻他。 通向露天温泉的拉门忽然被人拉开了。 两个人如同撞见了鲨鱼的海豹似的,手脚并用地四下逃窜,迅速拉开了距离。 站在门口吕云和抱着毛巾,面无表情地瞥了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泡完温泉后,程羽西和吕知行并排坐在旅馆大堂的长椅上喝冰牛奶。他们都穿着旅店配的浴衣,下半身跟裙装似的,腿稍稍放得开一点便觉得凉飕飕的。 程羽西在温泉里把身子泡得滚烫,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向前伸直,在浴衣的裾开口处露着一小截脚踝。 吕知行喝了几口牛奶,用手托着下巴侧过了脸。他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程羽西身上。 第52章 程羽西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喝着牛奶,喉结滚动,锁骨在浴衣交领处若隐若现。喝完后他便低下了头。低低的后衣领让他的脖颈完全裸露了出来,是一小段好看的弧线。他垂眼盯着手中的空玻璃瓶,无所事事地转着,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上奶渍。 吕知行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欲盖弥彰的色情。 “你不喝吗?”程羽西的目光忽然飘了过来,吕知行的眼睛就慌乱地逃到了别处。 “嗯。喝的。”吕知行敷衍道。他刚举起牛奶瓶放到嘴边,旅馆的拉门被人拉开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的方向扭过了头。吕知行往门口瞟了一眼看清来人后,就差点被牛奶噎个半死。他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程羽西又转回了脑袋,低下身子查看吕知行的状况,伸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因为背对着大门,程羽西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个人正朝他迅速地靠了过来。当他感觉到有人时,那个人几乎已经要贴到脸上来了。 吕知行缓过了劲,迅速站了起来,一伸手抵住了来人的脑袋,将她顶了回去。他最后咳嗽了两声,抹了抹唇角,居高临下地望着来人说:“你想干什么呀?董可艺。” 程羽西听到这个名字,猛地扭头望向那个女孩,略略睁大了眼睛。 那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手脚纤细修长,脸庞稚气,身高只到吕知行的胸口。 “是他吧,就是他吧!”那小姑娘尖叫了起来,“他就是那小……” 吕知行抵着她脑袋的手往下一滑,直接将她的脸掐得变形,她的话也一同被掐走了调。 “你敢说一个试试?好东西不学,一天到晚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敢说我就敢大嘴巴子抽你,然后再问你妈要治手疼的医药费。” 一个男人跟在董可艺后面走了过来,说:“对你的未婚妻好一点。” 吕知行笑了起来,“小董哥。大清早亡了,现在给女童订婚可是犯罪。” 正当双方胶着的时候,吕云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旁边的走廊上,他打断了剑拔弩张的对话,神色平淡地对他们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一直坐在旁边的程羽西默不作声地看了场热闹,乖巧地站了起来跟着吕云和走向了餐厅。 吕知行从后面跟了上来,探头凑上来看程羽西的脸,小声问他:“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程羽西苦笑了起来,“董小姐多大啊?” “13岁。” “这还没有到性同意年龄就要谈婚论嫁了。再怎么有钱有势也得守基本法吧。”程羽西说着揶揄的话,却用了温和的语气。 “现在怎么可能真的去搞包办婚姻,他们就是拿着以前大人之间开的玩笑话在这给我找茬搞抓马玩抽象。”吕知行懊恼地用食指关节搓了搓额头,“要不是因为她只是个小鬼头,我早避嫌了,怎么可能在聚会的时候陪她。天知道我每次带着她都跟个保姆似的。烦死人了!” 程羽西想象了一下带孩子带得满脸烦躁的吕知行,低了低头,笑出了声。 工作人员带领他们到了一个宽阔的和式榻榻米房间,中间放了一排很长的矮桌。 菜已经上好了。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摆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盘一盘的精致小菜。 程羽西,吕知行和吕云和并列坐了一排,董氏兄妹坐在对面。程羽西隐隐觉得这顿饭必定会吃得腥风血雨,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这将会是谁的鸿门宴。 刚开始时大家都很安静。董可艺大概是饿了,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盘子里的小菜。程羽西抬起眼睛偷偷看了她几眼。她显然是那种虽然有些公主脾气,却会很严格地遵守吃饭礼仪的小孩。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董可艺放下筷子开始说话。她张开嘴,用那种小孩学大人的语气说道:“我想说两句。” 吕知行一听她开腔就忍不住皱眉头,他说:“对不起,不想听。” 董可艺没理他,直直望向程羽西,问:“你们俩什么关系?” “这是你管的事吗?暑假作业做完了?”吕知行的话接得飞快,完全没有因为对面是个小女孩而嘴下留情。 而程羽西背脊挺直地坐着,低头夹着菜,连看都没有往另一边看。 董可艺并没有甘心,她搬出了那句非常经典又俗套的话:“我可以给你钱。你不要再跟吕知行来往了。” “这个问题我谈过了。我谈到一亿他也没有松口。你们要谈的话,建议从一亿开始起价。”吕云和接着董可艺的话说道。他的语气平缓得没有一丝起伏。乍一听好像是在正经谈事,可话语之中好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意。 坐在一旁的董可鑫忽然哼笑了一声,说:“怎么就值一个亿了?” 他的话一出口,餐桌上顿时没了声音。 刚刚还骂骂咧咧的吕知行脸色一下便沉了下去。他手里的筷子松了松,筷子的一端便掉到了陶瓷碗上,发出了一声很突兀的“叮”。 只要吕知行还在骂人,说明其实他并没有跟真的计较。可他一旦沉默,便是真的生了气。 “是付不起吗?”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程羽西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双手捧着味增汤的碗,垂着眼睛,气定神闲地说着话:“没钱就没钱,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勉强自己。” “谁说付不起?”董可艺喊了起来。 “那再往上加加。”程羽西低头抿了一口汤,语气平淡,“说个数,我听着呢。” 董可艺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她转过头看向她哥寻求帮助。董可鑫却眯着眼笑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他张开口说:“那娃娃亲的事也是吕知行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吕云和冷冷地截断了。 “董先生,如果你是因为我们俩的事情想找不痛快,你可以直接来针对我。”吕云和放下了筷子,直视董可鑫的脸,“如果你们家还想跟吕家合作,我建议你不要去招惹当家人的独生子。” 董可鑫挑了挑眉毛,识趣闭上了嘴没有再说话。 吕知行干脆把筷子轻轻一放,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个人走出了房间。 程羽西微微偏过头,看着他拉开了纸拉门,又背对着他们关上了纸门。一晚上没拿正眼看过对面人的他终于转过脸,用一种冷而尖利的眼神,在董可鑫的身上狠狠地刮了一道。 剩下的人默不作声地将饭吃完后,先后离了场。程羽西在温泉旅馆周边逛了一圈,又回到卧室找了一遍,哪里都没有看到吕知行的身影。 程羽西叹了口气,兜兜转转又绕回了温泉入口。温泉的入口有两个,入口处上挂着短布帘,上面写了男汤和女汤。 他在这里看到董可艺扯着她哥哥的手撒泼打滚:“你在外面等我啊!” “我看过预约表了,这个时间段没有人。你自己进去就好了。”董可鑫显然不吃她撒泼打滚的那一套。 “我不要!我一个人进去害怕。你在外面陪我。” “害怕你别去泡。”董可鑫抽回了手,插在裤袋里扭身便走了,经过程羽西身边时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程羽西没理他。 董可艺也看到了程羽西,刚刚两个人在餐桌上剑拔弩张,这时候她却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两只圆圆的眼睛一闪又一亮。程羽西顿然想起了春日大山里乞讨食物的小雌鹿。 “哥哥……”她轻轻喊了他一声,可怜兮兮地求他,“你能在这里陪我一下吗?” 程羽西望着她,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 这孩子还挺能屈能伸的。 程羽西走到温泉口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塞了两枚硬币,弯了弯腰取出了一瓶冰牛奶,“不能。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喝牛奶的。”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道,“但是我喝牛奶喝得很慢。” 董可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异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钻进了温泉浴室里。 木制建筑不隔音,程羽西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慢悠悠地喝着牛奶,能听到从女汤里面传来董可艺的声音:“哥!你牛奶喝完了吗?” “还没有。”程羽西总会回答她。 不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哥!你现在喝完了吗?” “还剩半瓶。”程羽西懒洋洋地应道。 董可艺从女汤里走了出来,看到程羽西仰着身子,双手撑在身后,优哉游哉地坐着,望着天花板发呆。董可艺慢悠悠地向他靠了过去。程羽西的目光便落了下来,他朝她一伸手,递给她一瓶新的冰牛奶。 董可艺望着牛奶玻璃瓶,微微睁大了眼睛。 乳白色玻璃瓶上凝着的小水珠积少成多,一抖就顺着瓶身滑了下来。 晶莹剔透的一颗,落在了程羽西的食指指尖上。 第48章 给你 董可艺不是那种一眼看着就漂亮的小姑娘。吕知行说她烦得要死,但他也说过她是美的。 第53章 她长着张方圆脸,皮肤白,鼻梁不高,鼻翼附近有些许小雀斑。她身上也有那种被富养出来的自信和率真,连带着她的任性妄为,堆积成了一种需要细嚼慢咽的才能品出来的,属于少女的美。 程羽西温温地看着小姑娘,摸到了吕知行藏在人后的那一颗暖乎乎的柔软心脏。 她跟她的哥哥长得并不十分相像。董可鑫的好看是那种瞧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是十分符合世俗标准的帅哥。 可程羽西不太喜欢董可鑫。他总觉得董可鑫身上有一种自作聪明的狡猾,但是又聪明得不够透彻和高明。 还不如直来直往的董可艺。 董可艺看着程羽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牛奶瓶。原本就被温泉水蒸得透了血色的脸颊此时变得更红了一些。 “谢……谢谢哥哥。” 董可艺坐到了程羽西身边,将两条细细的腿伸直,她握着牛奶忽然问:“你跟知行哥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这一次她没有了虚张声势的咄咄逼人,只是一个小姑娘充满好奇心的八卦。 “嗯……我们一快长大的。”程羽西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我跟他也是一块长大的。虽然一年到头碰不上几回。”董可艺撇撇嘴,有些不服气地说。 “哦,那他平常对你好吗?” 董可艺歪了头思考了一会,很客观地评价道:“他有时候跟我哥其实蛮像的,对我不算坏,但是没什么耐心。” 程羽西一下就笑了,他光是想也能想得到,吕知行自己就是个幼稚鬼,怎么可能耐得住性子陪小姑娘。 “那你为什么还要执意跟他结婚?” “因为他帅。”董可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行吧,挺合情合理的。程羽西低下头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不会让你把他抢走的哦。”董可艺喝着牛奶,闷呼呼地说道:“我妈说过我们小时候订了娃娃亲。” 程羽西垂着眼皮,睫毛小幅度地翕动了几下,说:“董可艺……” 因为他温柔地喊了她的名字。董可艺停下了动作,转过头很认真地听他说。 “他不是你的洋娃娃。”程羽西说,停顿了一下,歪着脑袋冲她笑,“你也不是你们家大人的洋娃娃,并不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董可艺抿了抿嘴,她努力地理解程羽西的话,看起来有些走神。 “帅的时效性很短的。男人一过三十就会发胖脱发油油腻腻胡子拉碴。等你再长大一点再考虑这个问题吧。当你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若是还是喜欢他,你可以去争取一下。”程羽西慢悠悠地说着,“至少得等到合法婚龄吧。你这个年纪现在张口闭口谈结婚,搞不好哪天就把吕知行送进去了。” 董可艺笑了起来,她咕嘟咕嘟地喝完了手里的牛奶,说:“我们加个微信吧。” “为什么?” “我喜欢听你说话,你比较有耐心。”董可艺说着从她的小书包里翻出了贴满玉桂狗的手机。 程羽西用手支着下巴歪了歪头,说:“你跟我这样的普通人做朋友,你爸妈会不会拿钱让我滚远一点?” “交朋友不会,但是谈恋爱的话说不好。”董可艺打开了微信添加好友,递给了程羽西。 “真棒。光靠跟你们这群人谈恋爱就足够让我跨越阶级了。”程羽西轻笑了一声,在董可艺的手机上输入了电话号码,递了回去。 董可艺伸手抓住自己的手机往外抽,抽了两次都没有抽回来。她疑惑地抬起头看向程羽西的脸。 “董可艺,我不会放手的。” 他依旧是微抿着嘴笑着,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来,是深色的,坚不可摧的,像山的影。 程羽西一抬手,翻转手腕,将手机塞回了她的小包,淡淡地说:“希望你能知道这一点。” 董可艺半懂不懂地听着,像是被他的气场镇住了似的,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说:“哦。” 这时从走廊传来了个男声。 “哎哟,你们俩倒是聊上了?” 董可艺转过身看到她的哥哥,新仇旧恨都在她那张立体度不高的小脸上挂了出来。她站起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说:“关你屁事啊!”说完扭头噔噔噔沿着走廊跑走了。 程羽西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里琢磨着再到哪儿接着去找吕知行。他刚要往前走,却被董可鑫故意挡住了去路。 “哎,你跟吕知行是从小一块玩的朋友吧。”董可鑫皮笑肉不笑地望着程羽西,“你怎么会没有听说过他有定亲呢?” “关我屁事。”程羽西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微微扭身绕开了他。 董可鑫在一分钟以内从不同的两个人嘴里收到了两句态度并不和善的“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他不恼火,也没有拦着程羽西,只是在他背后继续大声说道:“你不知道那是他妈妈的遗愿吗?” 程羽西停住了脚,他向上望了望旅馆木制的天花板,深吸了口气,然后才转过身面对董可鑫。 “你知不知道,在处理小打小闹的事情时,日本警察特别喜欢和稀泥?” “啊?”董可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懵了。 “嗯。你不知道吧。我进过两次警察局了。”程羽西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不介意再进第三次。” 董可鑫皱了皱眉头,终于收起了笑脸。正好程羽西也不喜欢看他那么笑。 他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下次你再在吕知行面前提这个事情,我就揍你。”程羽西紧紧地盯着他,那双总是温温润润的眼睛里鲜少地露出了一点凶狠,像是呲人的猫,“我说到做到。” 董可鑫先是愣了一下,当他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不是要去泡温泉吗?” 他们齐齐转过头,看到吕云和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出口,手上拎着个塑料袋。董可鑫用鼻子哼着笑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想跟他说话,抱着自己的东西转身就钻进了男汤的入口。 吕云和走了过来,将塑料袋递给了程羽西:“吕知行晚餐没吃什么东西,这附近没有便利店,我开车去买了一些。如果饿了就让他垫一点。” 程羽西刚刚还像只对着人龇牙咧嘴的猫,看着吕云和一下又变回了平日里乖顺的模样。他接过了塑料袋,打开看了看,说:“谢谢哥。” 随后他们一块慢慢沿着细长的走廊往卧房走去。 “你不用太介意他的话。”吕云和忽然说道,“他们的母亲确实跟吕知行的母亲是旧时好友,年轻时开了些订娃娃亲的玩笑。吕知行母亲去世的事让董可艺的母亲受了点打击,所以才非常执着地把玩笑话当成遗嘱来执行。那两兄妹对于吕知行母亲去世的细节并不了解,娃娃亲的事也都是从他们的母亲那里道听途说来的。” “我不会介意。”程羽西耸耸肩膀,语气平淡地说,“拿一个亿往我身上砸我都不在乎,何况是这些小事。” 吕云和半垂着眼打量着程羽西,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董可鑫在换衣间脱光了衣服,抱着自己毛巾吹着口哨往室外温泉走,刚进门,就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盆温泉水。 温泉水很烫。泡温泉时要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泡进去,慢慢适应一段时间才不会觉得烫人。 董可鑫被猝不及防地浇了一身,顿时被烫得惨叫连连。 吕知行抱着脸盆,冷冰冰地望着他:“爽吗?小董哥。” “卧槽……你!”董可鑫搓着身上被烫红的皮肤,拧着眉毛瞪吕知行。 “我什么我?”吕知行略略扬着下巴,“我哥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来招惹别人吗?” “我又没招惹你!” “你招惹程羽西了。”吕知行随手将脸盆扔回了温泉里,撞开董可鑫的肩膀,向外走。 “你们玩真的?”董可鑫抬手摸了摸被撞的肩膀,忽然笑了起来,“你爸知不知道? “你告诉他试试。”吕知行在门口的短帘前站住脚,回头睨了他一眼,“活该你被我哥甩。” 吕知行知道打蛇要打七寸,挖树要先挖根。虽然平常说话不着调,却很清楚如何在人心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扔下这句话后,抬手一掀短帘,大步走了出去,留下董可鑫气急败坏地吼叫:“是老子甩的他!” 吕知行在换衣间迅速穿上衣服,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微信电话。 他原是在一片阴影里低着头的,却在接通的一瞬抬了起来。 光瞬间落满了他的脸。 “晚上好,林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了。打这个电话是想跟您说一下,实在抱歉,我可能不能遵守您的医嘱了。” 刚刚走出走廊的程羽西猛地停住了脚,回过头往温泉入口方向看了一眼。他歪了歪脑袋问:“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声音?” 吕云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平静地说:“没听见。” 第54章 程羽西回到了卧房,拉开门看到吕知行不在,他放下了塑料袋,准备出去再找找。他一拉开纸拉门便差点跟吕知行撞到一块。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程羽西退了一步,吕知行一个侧身便走进房间,把门拉上了。 “你的脸好红。”程羽西隔着空气指了一下吕知行的脸,“去哪儿了?” “泡温泉泡的。”吕知行不自觉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右脸颊,“看他们烦。董可艺那傻丫头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 “泡这么久?你没泡晕吗?”程羽西有点愕然,然后他很快就想到了些别的,“你碰到董可鑫了吧?” “嗯。”吕知行找了个位置,盘腿坐在软垫上。 “你是打他了,还是拿水泼他了?” 吕知行笑了起来,挑起眼皮看他:“千里眼顺风耳啊,程羽西。” 程羽西对于他的奉承不作反应。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问:“我跟他们说的话,你是不是也都听见了?” 吕知行身子重心向后倒了一点,两只手臂伸直撑在身后,仰着脸看着程羽西:“嗯。我听到了。你想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程羽西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认认真真地点头。 吕知行背对着卧房的窗。程羽西看到他纹丝不动地坐着,身后却有枝叶在慌里慌张地乱晃。 他听到吕知行很轻地吸了口气,说:“我想要你。说这些没有任何轻浮的意思。就是……想要你。” 外面的风停了。枝叶静了下来。 程羽西垂了垂眼,又缓慢地抬了起来。他抬起嘴角微微一笑。 “给你。” 第49章 一边哭一边吃饭的人 吕知行眉头微微拧起,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程羽西笑了笑。 他低下了头,五指微张,手掌轻轻的摩挲着身边的榻榻米地板,似乎在努力地思考措辞。 没一会儿吕知行深吸了口气,再次抬起脸,说:“程羽西,我得跟你说实话。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以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把那些真心话当玩笑一样讲,你不会当真,我也不会生出那么多奢望。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把对你的感情摁死在心底。如果你有一天有了喜欢的人,结婚了或者有了别的什么的生活。我会慢慢淡出你的视线,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守着你。” “我本来一无所有,也别无所求。可是你现在带着一个亿来扶贫我这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我一下就变得特别贪得无厌。我想要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我现在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我对你的感情没有那么健康,也许根本就是扭曲的。如果我们在一起,以后无论你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那些漂亮的话我听了很多,可是我觉得我做不到。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甚至如果哪天我疯了……” 他停了一下,满眼绝望地望向程羽西,缓慢地张开了嘴。 “小西,你可能会变成我的金阁寺。” 程羽西用平静如水的眼睛看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们降临于世,所有人都在欢庆他们的生,却从未有人告诉他们如何面对死。 人们忌讳这个话题,就好像只要把它藏着掖着,一味地逃避,人就永远不会死似的。 可是死神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程羽西很庆幸至少吕知行在这一刻说出来了。 他把那些不愿示人的,难堪的恐惧,欲望,脆弱,一件一件地摊开摆好,向程羽西和盘托出。 他的一部分依旧困在了那个阳台上。 曾经程羽西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他。那双手拽住了他残缺的部分,成为了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结。从过去到现在。 程羽西默不作声地向吕知行走了过去 他走了过去。 走进了一直困住吕知行的那个阳台。 他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张开双手紧紧地拥抱了他。 就像在过去的那个生死瞬间,他张开双手将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没关系。我们在一起。我绝不会跟你分开,会努力死在你之后。这样好不好?” 如果吕知行暂时没有办法从死亡的废墟里走出来,程羽西愿意走进去陪着他。 如果这双手可以在生和死的边缘里将他抓住。程羽西愿意相信自己可以凭着同样的一双手,在某一天牵着他走出那个阳台。 吕知行很深地吸了口气,将脸埋进了程羽西的肩膀,叹了出来。 “你不怕我哪天发疯把你一块带走吗?” “金阁寺没腿,我有。我是会跑的。但我不会跑很远,等你好一点了,我就回来。” 吕知行的鼻子闷在程羽西的浴衣上低声笑了。他抬起双手松松地搂住程羽西的背和腰,闭上了眼睛,“小西,你真好。” “你现在说话进步很大了嘛。” 吕知行抽了抽鼻子,说:“我一直很擅长夸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程羽西想了想,笑了起来:“真的哎!谢谢你总夸我。” 两个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吕知行的肚子忽然叫唤起来,程羽西便笑着放开了他。他从堂哥给的塑料袋里找出一盒干拌面,问吕知行吃这个可不可以。 吕知行看起来有点恍惚,他缓慢地反应了一会儿,说:“啊……可以的。” 程羽西抓着泡面去到旅店大厅要热水,泡好后将水倒了出来,浇上酱汁和海苔碎拌匀了放在矮桌上,推给坐在矮桌对面的吕知行。 吕知行抓着筷子低下头安静地吃了起来。他大概是饿了,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程羽西给他拧开一瓶茶,放到他手边,问:“好吃吗?。” 吕知行垂着脑袋,口齿不清地咕哝:“能吃。” 程羽西笑了起来,他估计这种方便产品也不会太好吃,所以没在这个时候要求他说好话。 “也许大濠公园那几份炒面会好吃一点。”程羽西手肘支在矮桌上,托着脸说道。吕知行听后抬起脸看他,嘴里嚼着面。 “上次没看到烟花。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看。你等我再攒攒钱。大学我可以打工了,能存得快一些。如果下次再来,我们找个规模更大一点的花火大会。再去挑战捞金鱼,或者试试打气枪。”程羽西继续说道,他看起来兴致勃勃,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也变得红扑扑的,“吕知行!下次我就可以在烟花炸开的时候亲你了。” 吕知行咀嚼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垂下去。随着他睫毛下落,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摔碎在了矮桌上。吕知行闷声说一声:“好”,夹起一把面,塞满自己的嘴。 程羽西托着下巴望着他,安静而温柔地微笑。 “小行,你还记得《四重奏》吗?那里面说,一边哭一边吃饭的人,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特意起了个早,再一次去到金粼湖。终于看到金粼湖盛名在外应该有的模样。 晨曦的薄雾裹着湖泊,从森林深处吹来了湿润的风,穿过了湖中央的红色小鸟居。 平静而美好的清晨。 程羽西在这里给吕知行拍了几张单人照,吕知行没有看镜头,他的视线在落在了那一片薄薄的晨雾上面,半晌才转过头笑着对程羽西说:“小西,你看,湖面上好像长了层薄薄的云。” “是呀。”程羽西点点头,低下头看相机里的吕知行的侧脸,说:“真好看。” “嗯。好看。”吕知行学着他说了一遍。两个人一块笑了。 虽然前一夜说了在一起的话,但一觉睡醒之后,程羽西并没有任何实感。他估计吕知行也跟他一样。 岁月在他们之间留下了大剂量的共同记忆,理所当然的熟稔,还有不经意间的默契。 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在进入这一层关系之前,他们就已经将这里面的所有禁果全都尝了一遍。 牵手,拥抱,亲吻,欢愉的性。 别人还在通向罗马的路上一步一步前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亲密地并肩站在了罗马的地界里了。 回到停车场时,董可艺还在车里呼呼大睡。董可鑫和吕云和两个人分别站在车头和车尾,低着头,沉默地玩着各自的手机。 程羽西看到吕云和用拇指摁着微信的语音键,凑近通话口道了一声早安。 董可鑫抬起了头,脸色复杂地朝吕云和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了下去。 当程羽西还在努力细品眼前这两个人的微表情,吕知行阴阳怪气地打破了原本的沉默:“哎哟,这是跟我嫂子报备呢?” 吕云和将手机放进口袋,抬手拉开了车子的后门。他没有回答吕知行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走吧,去别府看看。” 车子启动之前,吕云和发了一个截图给吕知行,跟他说:“我今天早上抢到了两张从阿苏男孩的退票。” 程羽西听后立刻拉直了腰背,攀着吕知行的胳膊,凑着脸往他手机上看。吕知行笑了,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刘海。 第55章 阿苏男孩是一辆观光小火车的名字,它名字的发音是aso boy,跟日语里“来玩吧(aso bou)”的发音有点相像。程羽西觉得这是一个很可爱的谐音梗。 阿苏男孩,来玩吧。 “是下午三点零六分从别府发车到阿苏火山的票。”吕云和说着,发动了汽车,打转向盘。 “我在国内提前了两周看都没看到。”程羽西睁大了眼睛,盯着上面的订购信息。 “是不太好抢,让助理帮忙蹲了一下。你们运气好。”吕云和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今晚在熊本的住宿,你们介意home stay(家庭寄宿)吗?我大学期间曾经在熊本一对夫妇家里短期的寄宿过,现在到九州出差也时不时去拜访他们。今年既然你们来了,不如替我去拜访他们一下,山田先生和山田太太会非常高兴。” 吕知行听后立刻转头看向程羽西,像是在询问意见。 程羽西与他对视了一眼,说:“我没有意见,只要不打扰到对方就好。” “不会。”吕云和说:“老夫妇都是亲和开放的人,非常喜欢接待外国人。房子可能会有些旧,但里面一定是干净的。” 程羽西点了点头,说:“谢谢哥。那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转向了坐在副驾驶位的董可鑫,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打瞌睡的董可艺。 董家这两兄妹要怎么办? “他们两参观完别府的温泉后,会跟我一起回福冈,他们今天要坐飞机去冲绳的。”吕云和从程羽西的欲言又止里准确地听出了他的意思。 董可鑫转过头冲他们笑:“不打扰你们小两口的。” 吕知行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董可鑫的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复杂地刮了一眼吕知行,接了电话。 程羽西听得并不分明,但隐约能判断出对面是一个女声。车厢里很静,除了董可鑫谁也没有说话。 坐在身边的董可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挠了挠头,戳了戳程羽西的胳膊,小声告诉他:“是我妈。” “哦。”程羽西有些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董可艺很快就补充道:“她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因为昨天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哥直接跟她说了,我跟知行哥的事儿成不了,让她别叽叽歪歪地整天做白日梦。” 程羽西听到这里时,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你哥说话这么不客气。成不了,你会伤心吗?” 董可艺撅了撅嘴,说:“这事儿吧,其实从头到尾跟我关系就不大。我只是觉得吕知行很帅,带到同学面前有面子。虽然我不是很高兴他被人抢走了,但因为你人还挺好的,所以我勉为其难接受一下。” “非常荣幸。”程羽西眼里夹着一层薄薄的笑意。 董可鑫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话筒里的女声却越来越响。 最后董可鑫忍无可忍地说:“我把免提打开,你自己找他谈去。你跟我谈什么?又不是我跟他结婚。” 第50章 吃了会变幸运的温泉蛋 说完,董可鑫把免提打开了,胳膊一伸就往后座上递。 吕知行满脸都是无处可放的抗拒。他没有接,任由董可鑫举着手机。 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声:“喂,小行在吗?能听到吗?” 吕知行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在。” “我们家可艺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啦?如果是,阿姨跟你道歉。” 在一边的董可艺顿时尖叫起来:“我怎么就惹他不高兴了?明明是他欺负人!他昨天还说要大嘴巴子抽我!” 她妈没有理她继续说道:“阿姨没别的意思,你们俩都还小,先好好相处相处,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慢慢谈嘛。毕竟这也是你妈……” “阿姨。”吕知行打断了她,语气有些冷淡,“她没惹我不高兴,玩得挺好的。”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眼睛转向了坐在同一边的程羽西和董可艺,忽然笑了一声:“她跟我男朋友也处得挺好。” 对面显然是懵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问:“什……什么朋友?” “男朋友。”吕知行放慢语速,字正腔圆地回答。 电话的另一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吕知行却没有让这段对话持续冷场,他添盐加醋地继续说道:“谢谢阿姨的关心。我听说前段日子小董哥好像跟他男朋友分手了,挺可惜的。阿姨你也去关心关心他吧。” 对面抽了一口气,提高了音量问:“什么朋友?!” 董可鑫把电话挂掉了,他不高兴地瞪了吕知行一眼说:“我可真谢谢你替我出柜了。” “不客气。”吕知行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转开脸望向车外。 “我提醒过你。别招惹他。”吕云和捏了捏方向盘。 “狗咬吕洞宾,看不出来我在帮你们忙吗?”董可鑫白眼一翻,转回了头不再看他们。 吕知行立刻阴阳怪气地哼笑了一声。 “你的目的难道不是通过告诉你妈来变相通知吕知行的爸爸吗?”程羽西慢悠悠地说道。 董可鑫不说话了。董可艺拆开了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咬着,视线在他们之间飘来飘去。 车厢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吕云和用低沉的声音幽幽地说:“你看,我提醒过你了。” 董可鑫偏着脸。可是程羽西看到他很浅地笑了一下。 没过多久吕云和就接到了吕知行父亲的电话。吕知行一脸无所谓撑着脑袋看窗外,剩下的三个人都齐齐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我没打通他的电话。”这是父亲开口的第一句话。 “抱歉,静音了。”吕知行在后座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嗯……”父亲似乎见怪不怪,语气平淡地说:“我找程羽西。” “现在连上了车载电话,他听得到。您请便。”吕知行说。 两父子言简意赅地对着话,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这通电话是打到吕云和的手机上的。 程羽西僵硬地扭转脑袋,不可置信地望向吕知行。 “你让我跟你爸说什么?”他小声地嘀咕。 “想说什么说什么啊。”吕知行扭过头朝他眯眼一笑,“你怕什么呀。你可是程羽西。” 程羽西咬着牙,“我……我特么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怕啊。”吕知行笑着拉住他的手,手指扣进了他的指间。 程羽西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了吕知行父亲的声音:“小西。” 他哆嗦了一下,竭尽全力把舌头捋直了说话:“你好。叔叔。” “你等下让吕知行把你的邮箱发给我,我会将吕知行这些年所有的病历资料发给你。他的状态一直很好,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作为家长,我需要对你负责任,希望你有时间还是过目一下。如果看完你还愿意的话……”对面忽然停了一下,程羽西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迟,但吕知行就麻烦你了。” “不……不麻烦的。”程羽西的舌头还是打了磕巴,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望向吕知行。 吕知行一言不发,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扣紧了他的手。 “好的。祝你旅途愉快。”吕知行的父亲扔下这句话之后,便挂了电话。 坐在副驾驶的董可鑫不但没有觉得失望,反而还乐了起来。他笑了一声,调侃道:“完咯,我妈要哭了。” 程羽西在这个人身上觉察出一种荒谬。他做着这些看似挑衅事情,实质上却毫无目的,也不在乎结果。 他干的都是些毛毛刺刺的小事,有些损人却又没有损得太厉害,惹毛吕知行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利己。既然损人也不利己,他大费周章故意怂恿妹妹过来泼了一场豪门狗血,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看场热闹? 程羽西从后座往前看了过去,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董可鑫,透过那一副吊儿郎当的皮囊,他似乎摸到了一点藏在底子里的真相。 董可鑫过来是为了见吕云和的。他上蹿下跳地挑事,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吕云和的一点关心。 被当成工具却无知无觉的董可艺在听完电话后,将已经在嘴里含软的薯片吞了进去,用手肘顶了顶程羽西的胳膊,“哎,以后我要是出席什么聚会,是不是还得问你借人啊?” “婉拒了。不借。”程羽西很快地说道。 董可艺很大声地嗤了一声,嘟囔着:“小气!” 程羽西没有再回她的话。 他重新开始琢磨吕知行父亲的话,一时间感到有点茫然。 他坐在后排的中央,却觉得左右侧的空间在无限地向两边延伸,变得巨大,变得空洞。 他们的关系因为这通来自长辈的电话,而被实实在在地钉在墙上,开诚布公了。 就像是信誓旦旦地决定干一件什么事情。当只有自己知道的时候,他只需要撩起袖子什么都不用想去做就好。 第56章 可一旦昭告天下了,他便觉得好像有无数的眼睛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程羽西开始不自觉地想,万一自己做不好该怎么办。 吕知行为了他违背了心理医生的嘱咐,要是自己还做不好,会不会害了他? 程羽西在混乱的思绪中漂浮着,好像身处于茫茫的海。紧接着的,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捏了一下。他扭过头看见了吕知行的脸。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用平静而柔和的眼睛望着他。 在浩大无尽的海上,吕知行忽然成为了他的锚点。 四处飘荡的程羽西在此时稳稳地停住了。 他停在了吕知行的身边。 海水急速退去,空间迅速缩小,程羽西又坐回到狭小的汽车后座。他握着吕知行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 程羽西忽然意识到思考这些并没有意义。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并没有像少年漫画中所描绘主角那样,拥有拯救他人的大义凛然和或是义无反顾。他的怀里揣着的不安和胆怯都是实实在在的。 可是……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俩是什么样的关系,程羽西都不会放开吕知行的手。 这不是意识层面上的决心,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经过长年累月的重复而遗留在身体深处的肌肉记忆。 他的脑子失去过记忆,身体却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吕知行妈妈的嘱咐。 路上很危险,两个人要牵着手一起走。 车子在别府其中一处地狱温泉附近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地狱温泉其实是由多处温泉集合的景点。这些温泉有着独特的景象和奇特的颜色,又因为其极高的温度,所以有了“地狱”的名字。 所有人在停车场下了车,吕云和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便留在了原地等待。董家的两兄妹并肩走在前面,程羽西和吕知行走在了后面。 程羽西好像带着感应芯片的向导机器人,一走到景点就会自动播报相应的景点介绍。但他的播报并不干瘪枯燥,他就好像把从网上得来的那些干巴巴的信息材料重新回炉,在锅里炒一炒,焖一焖,端出来的是属于程羽西自己的东西。 “海地狱。”程羽西指着一汪浅蓝色的池水说。池面上滚滚的冒着白色的蒸汽,而池水却有着薄荷冰淇淋色素般清凉的浅蓝色。 “这颜色看起来很凉快,实际上这个温泉有将近一百度,可以烫鸡蛋吃。”走在前面董可艺退了回来,站在程羽西旁边光明正大地偷听。 “传说地狱中的鬼会把有罪的人扔进地狱锅里煮,而鸡蛋象征着‘灵魂。因为温泉蛋是在地狱泉水里烹煮而成的,所以吃温泉蛋也就变成了洗涤罪恶,迎接好运的象征。”程羽西刚说完,就看到董可艺舔了舔嘴。 “想吃。”董可艺说。 吕知行皱了皱鼻子,说:“你不是在来的路上嘴就没停下来过,还能吃?” “啊。怎么了?吃的又不是你家米。”董可艺凶巴巴瞪他。 不知道在哪儿晃荡了一圈的董可鑫,慢悠悠地踱着步来到他们面前,指了指前面,说:“前面卖温泉蛋,你们去不去?” 看穿了董可鑫的心思之后,程羽西忽然就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了。他第一次搭理董可鑫,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煮温泉蛋的温泉池是专门分开来的,里面使用了与海地狱相连的地热温泉水,他们花了四百五十日元买了五个鸡蛋,董可艺还买了一个用温泉水汽蒸出来的布丁。 在休息区吃鸡蛋的时候,吕知行忽然凑了过来,小声问程羽西:“刚刚我爸给你打电话,你怕不怕?” 第51章 一颗水晶心脏 程羽西用眼睛瞟他,不是很高兴地说:“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在下地狱的路上。” 当时他们正在车里,正往别府的地狱温泉的方向行驶。 吕知行一下就笑了。 “我能理解。”吕知行用手掩了一下鼻尖,眯着眼笑,“如果是你妈忽然打电话给我,我会吓得自投海地狱。” “那你特么还让我跟他说?”程羽西一拧眉头,气愤地用眼神狠狠打他。 “因为我知道我爸不会说你。”吕知行用一种很笃定的神情说道,好像说的是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的道理。 在程羽西的印象里,他很少能看到吕知行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偶尔会到公寓里看看吕知行,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小的时候,程羽西总在心疼吕知行,心疼他妈妈去世的早,爸爸也不管他。 等到长大了之后,程羽西才逐渐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要不触碰原则问题,他的父亲对他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程羽西开始有些怀疑,一直以来,吕知行是在刻意营造出一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假象给他和他妈看。 “你最近跟你妈联系了吗?”吕知行咬了一口温泉蛋,忽然问道。 “嗯……”程羽西歪着脑袋一点一点剥鸡蛋壳,“会时不时给她发几张照片。” 也许是远香近臭的道理,程羽西给妈妈发照片,妈妈总是很捧场,会给予热烈的称赞说:“哎呀我们家宝贝儿可真是大摄影师!!” 程羽西想起了微信里大篇幅的感叹号,在大热天里打了个寒颤。他扭头问吕知行:“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想啊……”吕知行撑直两条长腿,微微仰着脑袋望着天空,嘴里还嚼着半个鸡蛋,“我在想我这个丑媳妇什么时候见公婆。” “嘶……”程羽西细细地抽气,“我还没准备好要跟她出柜。” “我不着急。”吕知行把剩下的鸡蛋塞进嘴里,迅速地咀嚼吞下,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肢,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两只眼睛一弯,对程羽西说:“鸡蛋真好吃。” 程羽西望着他一愣,吕知行扔下一句“热死了,我去买饮料”便大步走开了。程羽西缓过神,举起相机,拉近镜头,对着他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 他三两口把鸡蛋吃完,嚼着蛋黄香气,然后将相机里的背影导到了手机上。 他在手机上把那张照片放大缩小地看了又看。最终打开了微信,点击妈妈的对话框,发送照片。 【妈妈,我喜欢吕知行。】 七大地狱温泉分布在别府的各个地方,因为时间还有很多,他们就走马观花地逛了逛。程羽西每到一个地方就喜欢做很多功课,他挺高兴听众终于不再只有吕知行一个人了。 “这个灰色的泥浆池叫鬼石坊主地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泥浆池中间冒出的那两个圆形泡泡,看起来像是和尚(坊主)的秃脑瓜。这个池子也很烫,小猪佩奇要是进去滚一圈,就会变成小焖猪佩奇。” “山地狱原本是一片农田,某一天附近的火山喷发后,蒸汽从这个地底下喷了出来,高温把旁边的土壤岩石都烤成了灰黑色,一眼看起来像是被烧焦的山坡。当时周边的村民大惊失色,妈耶地狱降临于世啦,结果发现居然只是个温泉,于是顺势起了山地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这片农田原来是哪个倒霉蛋的。喷成这个鬼样,确实是挺地狱的。” “白池地狱的温泉水本来是无色透明的,但是在与空气接触时,水中的钙和硅酸物质发生了反应,就变成了你们看到的乳白色。因为又白又浓稠所以也有人叫它牛奶地狱,听起来看起来是挺好喝,不过这里面的温度高达95摄氏度。喝了会死……” “釜地狱的釜是锅的意思。我刚刚看到那边有提供可饮用的温泉水,上面还用中文写着:喝的话十年返老还童。你们要不要喝一口?” 程羽西在不知不觉中说了很多,把吕知行刚买来的饮料咕嘟咕嘟喝得精光。吕知行又到自动贩卖机多买了两瓶。 董可艺很捧场地听着,黏在程羽西胳膊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最后被吕知行一巴掌糊脸上推走了。她非常生气地冲着吕知行大喊大叫。吕知行用手指扣扣耳朵,装作听不到。 午饭是当地非常有特色的温泉蒸料理。 吃完午饭之后,他们就要跟堂哥和董氏两兄妹道别,回到只有两个人的旅行。程羽西忽然觉得这样的热闹的旅行也不算差。 可是相遇总是绑定着离别一块出售,像是耍流氓的强买强卖。 吕知行在餐桌上给他哥甩了一盒药,说:“孝敬我新嫂子的。” 董可鑫皱起眉头,轻轻地“啧”了一声,用手挡住董可艺的眼睛。董可艺尖叫着扒拉开她哥的手,吕云和已经把药收走了。 “劳您费心了。”吕云和表情平淡地说。 程羽西微微往吕知行耳边凑了凑,用气声轻轻地说:“你太狠了。” “他活该!”吕知行速度很快地说,用叉子叉了一把沙拉,塞进嘴里气呼呼地咀嚼,咔嚓咔嚓的。 吕知行比程羽西更早看出了董可鑫的找茬其实就是来刷存在感的。所以他往董可鑫的痛处捅刀子的时候,捅得是又精准又毫不犹豫。 第57章 吕云和掀起眼皮瞥了吕知行一眼。他知道吕知行平常并不是这样小肚鸡肠锱铢必较的人,这位少爷就是堵了一股子气,较了真。 吕云和想,也许当初的提醒就没有提醒到点子上。他应该告诉董可鑫千万别去招惹程羽西。 吕云和起身去结账,吕知行去了洗手间。 留下程羽西和董家的俩兄妹在餐桌上待命。董可艺特意从程羽西的对面绕了过来,坐在吕知行的椅子上。小姑娘对那些地狱温泉的故事很感兴趣,一直逮着程羽西问个不停。而董可鑫则一言不发地垂着头看手机。 “你们第几次去冲绳了?”程羽西忽然问道。 “数不清了。反正一般我们想去海边玩的时候,不是去马尔代夫,夏威夷,就是冲绳。”董可艺摊开手,“挺单调无聊的是吧?” “不好意思,你们的无聊我属实不太懂。”程羽西用凉飕飕语气说,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笑了笑:“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们能找到新的风景。” 董可艺似懂非懂地答应着:“哦,好的吧。” 而董可鑫的视线从手机上抬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看了程羽西一眼,又低下了头。 他们在别府车站跟一行人道别,董可鑫趁吕知行跟他哥说话不注意的间隙,悄悄踱步到程羽西身边,说:“你这人,怪有意思的。” “董哥,‘不好意思’或者‘抱歉’其实没那么难说出口。”程羽西语气温和地对他说。 董可鑫没说话,只是冲着他咧嘴笑了起来。程羽西耸耸肩,说:“行吧,道歉收到了。原谅你了。” 吕知行一回头,看到董可鑫站在程羽西旁边,立刻破口骂道:“哇我靠!你还敢惹他。”他说着就气冲冲地几个大步走了过来,走到一半就被程羽西拽住背包拖走了。 “我们走了。这几天谢谢款待。” 程羽西拖着骂骂咧咧的吕知行大步走向车站,背对着所有人挥了挥手。 离小火车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在车站里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程羽西在手机上查询小火车的时刻表,吕知行从背后斜斜地靠着他,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懒洋洋地喊:“程……羽……西……” 程羽西故意拉长声调答:“干……嘛……呀……” 吕知行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问他:“你觉得有变化吗?” “什么变化?” “我们。”吕知行又重复解释了一遍,“你觉得我们俩之间有变化吗?” “嗯……”程羽西略略抬起脸望向车站的某一角,用手机支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好像没有。” 吕知行从他肩膀上抬起了头,“对吧!我也觉得。不对劲!这不白在一起了吗?” “是吗?”程羽西又低下头看手机,不以为然地说:“也许不是现在不对劲,而是我们之前的关系就不太对劲。” 吕知行撇撇嘴,又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问:“你对我们之前的关系不满意吗?” “不是不满意。”程羽西下垂的睫毛翕动了几下,“反而明明好得过分,我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为什么忽然开始自我反省起来了?”吕知行笑了起来。他一笑,程羽西便觉得他的下巴在他的肩膀上往下压了几分,硌得痒痒的,“我们只是正常相处,没有意识到也正常。” “你平常跟我一块做的事情,会跟翟家豪一块做吗?” 吕知行听后直起了身子,上半张脸的五官迅速地堆积到了一块,嘴角往旁边一扯,发出了一声十分嫌弃的“噫~” 程羽西立刻就笑了起来。 “不会。 翟总那人吧……你要是拆开他的脑壳看一看,那大脑光滑得跟椰子蛋似的。他不坏,傻乎乎的蛮好玩的。我还挺喜欢他的。就是……跟喜欢你不一样。” 程羽西歪了歪脑袋,“怎么不一样?” “喜欢你是大象举鼻子的那种喜欢。”吕知行将程羽西的手拉了过来,用两只手握着,捏着他的手指玩。 “你!”程羽西甩开他的手,扭过头骂:“我要报警了!”吕知行把脸埋进程羽西的肩膀里笑得抬不起头。 程羽西呆呆地望着前方,红了一会儿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对我不仅仅只有朋友的感情。” 吕知行听后微微抬起脸,嘴唇隔着单薄的衣物在程羽西的肩膀上压了又压,然后用手绕过他的腰松松地搭在他的肚子上,慢悠悠地开了口:“我啊……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喜欢你了。” 在岁月尽头那情窦初开的一季。 他便将喜欢藏在了他触手却不可及的角落。 蒙上灰的时候就拿出来擦拭干净。 那是晶莹剔透的一颗以暗恋为名的水晶心脏。 掷地会有声。 第52章 大象在飞翔 吕知行背着书包,快步走在一条满是绿荫的校道上。蝉鸣的音浪此起彼伏地涌了上来,他不禁用手捂了捂耳朵。 他眯起了眼睛,远远地看见程羽西站在路尽头的一棵树底下,低着头看书。那一刻,吕知行忽的觉得热浪和蝉鸣都退了下去。 在他快要走出绿荫校道的时候,有个女生忽然窜到他面前,给他递了一罐冰可乐。 也许是因为长得肤白貌美,这姑娘有个‘小白雪’的外号。她长得漂亮,在他们整个学校都有点小名气。吕知行虽然不知道她的真名,跟她也不同班,但也算处得有几分熟了。 因为这位小白雪从初一到初二的现在,已经断断续续跟他告白5次了。 “请你。”白雪对吕知行说。 “白姐,你这又客气了呀。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收。”吕知行咧嘴一笑,并没有接过来。 “收着吧。我今天在网上算了个卦。说是良辰吉日,宜告白。第六次了,今天凑个六六大顺。”白雪眯眯眼笑着说。 “行。拒绝了。”吕知行声色轻快地说,把书包往肩上扯了扯,冲她摆摆手,“我先走了。白姐您回城堡的路上也小心啊。” 白雪撇撇嘴,不恼也不气馁,一把抓住吕知行的书包带将他扯了回来。她问:“唉,今天最后一次了,你让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吧。你不喜欢我什么呀?” “啊?我要是说了不喜欢哪儿,你是打算改吗?”吕知行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看着她。 “你想屁吃!干嘛我改啊。当然是你克服一下啊。”白雪向他甩了个白眼。 吕知行笑了起来,“好好好,你喜欢我哪儿,我改。” “那你得毁个容。” “这听着有点痛。”吕知行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考虑一下吧。我真的要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白雪顺着吕知行目光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迅速锁定了目标,她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程羽西!过来一下!” 程羽西抬起了头看到了两人。他收起了书,慢悠悠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认识啊?”吕知行扬了扬眉毛。 “程羽西就在我隔壁班啊。”白雪耸耸肩说,“你们俩是不是住得挺近的,总看到你们一块上下学。” “不是住得近,就是住一块的。”吕知行认真地纠正道。 “哇?同居?你们什么关系?”白雪睁大了眼睛。 “住的对门。”程羽西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瞥了白雪一眼,“又告白呢?” 白雪说:“对啊。” 吕知行说:“拒了。”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很不巧地撞到了一块,乱糟糟的,听得程羽西直皱眉头。 吕知行伸直手臂往程羽西的肩膀一揽,将他搂了过来,对白雪说:“我真的要走了,我们家宝贝儿在太阳底下晒久了要受伤的。” “不要这么叫我!”程羽西拧着眉头嫌弃地用肩膀顶了顶吕知行,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白雪夹细了眼,黑亮的眼珠子在这两个人之间荡来荡去,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程羽西身上,说:“同是冷白皮,我非常懂你的痛。明天我给你带我经常用的防晒霜。你试试?” “谢了。柏萱同学。回见。”程羽西对着她摇了摇手,然后就被吕知行半揽半推地带走了。 他们刚走到校门口,有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打闹着从后面跟了上来。 “吕知行!小白雪又跟你告白啦?”其中一个男生问吕知行。 “也许?她说今天是个告白的良辰吉日。”吕知行半个身子都挂在程羽西的身上,两个人在笔直的校道上把路走得歪歪扭扭。 “为什么不啊?小白雪那么好看的女生。”另一个男生问他。 “我不知道。”吕知行摇了摇头,很诚恳地说道。一众男生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向程羽西,希望能从他那听到什么八卦。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程羽西也摇了摇头。 男生们满脸扫兴,唉声叹气地走了。 程羽西开始抱怨好重呀。吕知行哈哈哈笑着放开了他。 第58章 吕知行是真的不知道。他知道白雪长得很好看,甚至还觉得她的个性有点酷。可他就是毫无想法。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年纪,周围的同学逐渐开始对异性在意了起来。 少年少女的情窦初开,就像进入了四月的樱花树,有时候只不过是因为一个温暖的夜,就瞬间开了满树的花。 可吕知行总觉得,自己和程羽西像是住在季节相反的孤岛上,与周围的时间脱了节。他们跟不上同龄人的节奏。 吕知行搞不懂什么是喜欢和不喜欢。他对交女朋友不感兴趣。女孩儿长得再漂亮也跟他没关系。 如果人非要有一份亲密关系才不会觉得孤单的话,吕知行觉得自己完全不用非要多此一举舍近求远地去谈个恋爱。 他已经有程羽西了。 他脑子里构建的未来,是与小西一块简简单单晃晃荡荡地长大。 晚上两人在程羽西家里在吃过晚餐,程羽西整理了一下书包对他妈说:“我到隔壁做作业去了。” 妈妈眼睛黏在电视上下不来。电视屏幕上的小太监正点头哈腰,说着:”哎,小主,您慢走啊。” “妈!”程羽西在玄关换了鞋,抬起腰又冲着他妈喊,“妈!我去吕知行家啦!” 电视的画面一转,太监总管在太和殿门前大声斥责某个小主的下人:“放肆!没看到了皇上在忙吗?” 吕知行一手拎过程羽西的书包,一手揽住他的肩膀,朝客厅喊:“梅梅姐!” 被称作梅梅姐的妈妈终于有了反应,她扭过头应了声:“哎,怎么了?” 程羽西一声不吭地拧了眉头。 电视屏幕被一张愤怒的五官特写占满了。女人砸了一个茶盏,大声骂道:“呸!都一群见人下菜的东西。” 吕知行的手往回收,将程羽西搂得近了一些:“我把小西借走咯~” “行。知道了。”梅梅姐又将脸扭向了电视,拿着遥控器的手抬了抬,换了一个频道。程羽西往前挪了一步,张了张嘴:“哎你怎么……” 电视里的女人捂住耳朵尖叫:“闭嘴闭嘴我不要听!”梅梅姐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头问程羽西:“那今晚回家睡觉吗?” 程羽西抿抿嘴,说:“不回了。” 梅梅姐哀叹了一句:“唉,我还有儿子吗?” 程羽西面无表情地拉开门,跟吕知行一块走出了家门。关上门前,程羽西还能听到电视里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这个冰冷的家,我是一秒也呆不下去了!!” 走廊的声控感应灯亮了,铁门被合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对门的公寓。 吕知行摁下门把手,退了一步让开了路,手在空气里划了个圈,说:“请吧,小主!” “你啥毛病?”程羽西走了过去,伸出手拉着他的手,把他扯进了房间里。 门关上了,里面传出了一串闷闷的笑声。声控灯兀自灭了。 做完作业后,程羽西拖了个小凳子,坐到了钢琴旁边,背靠着墙,陪吕知行练琴。 这一晚上程羽西做了很长时间他不擅长的数学题。吕知行一边教他一边笑话他,把程羽西气得哇哇叫。身体和脑子都经历了一场战争。吕知行弹很澎湃的肖邦,程羽西打着一顿一顿的瞌睡。 吕知行的余光瞥见程羽西眯起眼,又很努力睁开。他的睫毛像一张黑色的蝶翼,叠起又张开。吕知行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然后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停下了弹奏。 程羽西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热烈地为吕知行鼓掌,说:“弹得好弹得好。” 吕知行笑眯眯地说:“谢谢谢谢。其实这曲子还没有弹完。” 程羽西“嗤”了一声,非常形象地表演了一个泄气的皮球,整个身子都缩了回去。 吕知行伸手点点他的额头,说:“洗澡睡觉吧。” “哦。”程羽西从凳子上挪下屁股,看到还坐在钢琴上纹丝不动的吕知行,顿了顿:“你不一起去吗?” “我再练会儿。” 程羽西眨了几下眼睛,又把屁股挪回到凳子上,坐好了。吕知行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他最后弹了一首他喜欢的德彪西。 两个人在浴室拉拉扯扯,打闹着脱对方衣服。吕知行拼命地扯着自己的内裤不让程羽西扒下来。他忽然说:“我的大象脑袋上最近长毛毛了。要变成长毛象了。” “啊?真的啊?”程羽西手不自觉地攥得更紧了。 “哎哎,你别扒拉我,我自己脱。” 程羽西着急忙慌松开手,吕知行自己把裤子推到膝盖,用脚一踩,将裤子脱到了地板上,然后他直起腰来,毫不忌讳地展示他光溜溜的身体。 他这一年长高了快十公分,整个人变得又细又长,手臂和腿的曲线都有了肌肉的棱角。 程羽西睁大了一点眼睛,说:“真的哎!”他的视线一点点地上移,又感叹了一句:“吕知行你肚子上居然有肌肉。” “打打篮球自己就长出来了。”吕知行得意洋洋摸了摸自己的上腹,“帅不帅?” 程羽西没理吕知行,他撩起自己的短袖校服,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我什么时候才会有啊?” “大概得等到你的大象也变成长毛象的时候吧。”吕知行笑嘻嘻靠近他,抬手抓住程羽西的衣角,一点点向上拉。 程羽西的身体一点点的露了出来。他的身体还停留在没成熟阶段,看起来和摸起来都是柔软的。 尽管吕知行已经无数次地看过这具身体,这一刻他的心里却长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像是一只圆圆的红色小瓢虫从胸口爬了过去。 它展开翅膀,就变成了一颗小爱心。 他们一起窝在浴缸里。程羽西挺直了腰,抱着吕知行脑袋在上面疯狂地制造泡沫。吕知行像只大狗似的老老实实垂着头,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揉来揉去。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一直落在程羽西白白的小腹以下。吕知行吞了口唾沫,问:“小西,你的大象会举鼻子吗?” “啊?”程羽西愣了愣,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了,吕知行趁机抬起头看他的眼睛。程羽西想了想,说:“偶尔早上起床的时候会吧。” “你摸过它吗?”吕知行又问,他的脸被热水蒸得红红的,“他们说摸一摸会很舒服。” “他们是谁?” “班上的男生。”吕知行说。有稀稀的泡沫顺着鬓角流到了他的脸颊上。他挠了挠,继续说:“他们还会看小片子。” 程羽西露出了有些嫌弃的表情,说:“我们班也有人看。你看了吗?” “有一次他们拉着我一块看来着,我看了两眼。”吕知行站起来,一步跨出了浴缸,伸长胳膊把花洒捞了过来,打开,将自己从头到尾冲了一遍。白色的泡沫顺着他脖子,肩膀,一路滑到了他薄薄的小腹肌肉上。 “有意思吗?” “一般。”吕知行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长长的刘海八爪鱼似的扒在他的额头上,“不过我觉得可以研究一下怎么摸大象。” 程羽西不说话,他整个人沉进了浴缸里,把嘴藏到水面下吐泡泡。 吕知行憋着坏心眼故意说:“等我学会了,我就教你。” “谁要你教啊!”程羽西直起身子,面红耳赤地冲着吕知行喊。吕知行哈哈大笑着逃出了浴室。 程羽西喜欢呆在规则里的安全感。他对性是好奇的,只是他觉得十八禁的东西就不应该十四岁的时候看。吕知行对条条框框不敏感,别人邀请他看,他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看个几眼。 看个几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他一边看还一边用小手表玩游戏。 他看到里面女人像花瓣一样缓缓展开洁白丰盈的身体,心里想得却是程羽西好像更白一些,就是太瘦了。 程羽西出来时,吕知行正光着身子趴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玩游戏。他裹着浴巾挪到床边,奋力往吕知行身上一蹦,算是对刚刚他口出暴言的一场小小的报复。 吕知行被砸得呜哇乱叫,他顶开程羽西,翻了个身又将他扣进自己怀里,浴巾掉落在了床边。 “哎草!吕知行你放开我!快被勒死了。” “谁让你压我!活该!” “救命啊,哈哈哈你别摸那里,好痒!” 两人一个搂抱一个挣扎,拉拉扯扯,骂骂咧咧,最后哈哈大笑。 吕知行的手掌摸过他背部的肌肤,指尖滑过他的骨骼。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抚摸到了一片,细长的,柔软的,洁白的花瓣。 程羽西在吕知行的怀里笑得停不下来,身子细细地抖。他的脸贴着吕知行的胸口,不再推开他,双手环过吕知行的腰,轻轻地回抱了他,然后小小声地说:“你烦人。” 体温烘烤着体温,吕知行的胸膛和小腹流过了一条被烤得很温暖的河。 他从旁边拉过一张毯子将程羽西裹了起来,自己往旁边滚了一圈,翻身跳下了床。 第59章 “我去给你拿衣服。待会儿吹空调要感冒了。” 他慌不择路地逃跑。 大象在飞翔。 第53章 伤心牛油果 吕知行在梦里见到了程羽西像花一样绽放的身体。 他为他完全打开自己,对他说:“进来。吕知行。” 吕知行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了起来。空调在睡眠模式中自动停了,他的额头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天边泛出微微的白,身边的程羽西还没醒来。他咕哝了一声,手贴着床单摸过来抓住吕知行的手腕。吕知行被他吓得浑身一哆嗦,程羽西却安心地重新睡了过去。 吕知行等了几分钟,确认他是真的又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摆脱了他的手,跳下床,钻进了浴室。 他脱掉了潮乎乎的内裤,站在浴室中央恍惚地发了一会儿呆。不经意间,他的目光甩到了浴室的玻璃镜上。 他在里面看到了一张泛红的,茫然失措的脸。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吕知行的班跟小白雪的班正巧一个课时。趁着两个班的自由活动时间,白雪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吕知行背后,声音幽幽地说:“我发现个事儿啊……” “哎卧槽!”吕知行差点就从长椅上弹了起来,他回过头看到白雪才松了口气,“大姐,你怎么跟个鬼似的,走过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白雪对吕知行的控诉毫不在意。她绕过长椅,往吕知行旁边一坐,说:“你是不是喜欢程羽西啊?” 吕知行拿眼角瞥她,“我们一块长大的,你觉得我可能会不喜欢他吗?” “不是那种小孩子家家的喜欢。”白雪露出了一脸嫌弃的表情,“是更大人一点的喜欢。” 吕知行眨眨眼睛,问:“你们班作业是不是特别少?” “啧。”白雪一巴掌拍在吕知行的背上,“你给我认真点!” 吕知行吃痛地吸了一口气。他背过手摸了摸自己被拍疼的背,一脸怨恨地望向白雪,“你特么倒是给我个定义啊。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碰到好玩的事情,或者是好吃的东西,你会不会想跟他一起分享?” “会。” “那你平常会不会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他。” “会啊。” “见不到他的时候,会不会特别想见他。” “也会的。” 一问一答结束后,白雪大口地抽一口气,“我的妈,你简直超爱。” “哦。就这啊。”吕知行撑着下巴,眼睛追着操场上打篮球的同学,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你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吗?” “啊?”白雪被反将了一军,怔愣了一下,她短暂地思考几秒钟,说:“我对你暂时倒也……没有那么深情,但我们可以慢慢培养一下嘛。” “婉拒啦!”吕知行笑了出来,“你问完了吗?问完的话,我想去打篮球。” 白雪看着吕知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十分不甘心,于是“噌”地亮出了她的杀手锏。 “喜欢一个人是会吃醋的。”白雪说。 “啊?还没完啊?”吕知行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听到白雪还没有说完,又很有礼貌地重新坐了回去,只不过依旧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说吧,怎么个醋法?” “就……如果程羽西交女朋友你感觉到不舒服了,那就说明你是喜欢他了。” 吕知行顿时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完全没想过程羽西会找女朋友。 程羽西的性格很安静,不太主动跟人打交道。而且照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学校的一个“不能早恋”的小规矩就足够把他钉在单身席上。 哪怕真的有小姑娘找他谈情说爱,他恐怕也只会说:“三角函数都没学明白,能谈明白什么恋爱?” “行。我知道了。谢谢柏同学的爱情指导。我真的要去打篮球了。”吕知行两条细长的腿一收一撑便站了起来。可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白雪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最近程羽西跟他们班的一个女生走得很近哦。” 吕知行将刚迈出去的右脚又收了回来,并在左脚旁边。他缓缓扭过头,嘴角微微下坠,“你说什么?” 白雪的话像是在吕知行的心里扎了一刀。他开始默默观察起了程羽西,想在他身上搜刮出白雪胡说八道的证据。 找到证据就是找到了创可贴,他要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吃饭前,程羽西要去小区门口的水果铺子里买水果,吕知行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像是他的一个影子。 程羽西经常被梅梅姐使唤买盐买醋买水果,所以他一进店,水果店老板娘就笑着招呼他说:“小西来了。”程羽西点点头,有礼貌地打招呼:“您好。”然后他蹲下身子,跟水果店的小花猫打招呼:“小花晚上好。” 程羽西认认真真地挑水果,吕知行站在旁边替他拿塑料袋。 经过快一周的观察,吕知行并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任何的异样,也从来没有听到他提到过别的什么女生。程羽西值日的时候,吕知行会站在他们班教室门口等他,他也没有发现他跟任何女同学有什么交流。 吕知行几乎要下结论,白雪那姑娘肯定是在胡说八道。 可是当程羽西在水果摊拿了几个牛油果时,吕知行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从来没有买过牛油果。 吕知行问他:“怎么忽然想着吃牛油果了?” 程羽西摇摇头,“不是我吃,送人的。” 吕知行没有再说什么,他帮程羽西拎着装牛油果的塑料袋,呆呆地站着,等着他结完账一起回家。 又到了一周一次跟白雪他们班一块上的体育课时间。 吕知行悄无声息地溜到了白雪背后,轻悠悠地说:“那什么呀……” 白雪吓得失声尖叫了一声,连带着旁边的女孩子们一块叫了起来。吕知行用手捂住了耳朵。 女生们一回头,看到吕知行又叫了起来,叫完了头碰头开始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完了又莫名其妙地开始咯咯咯地笑。 吕知行在旁边被晾了一会,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能借一步说话吗?” 女孩子们小声地起哄,白雪站了起来,神色淡定地对她的小伙伴们说:“别喊啦。没戏。”说完就跟吕知行一块走到了另一边的树荫底下。 “怎么了?” “那什么……”吕知行的脚尖踩着一小块石头,在沙地上磨来磨去,踟蹰了半晌他才磨磨蹭蹭地问了一句:“你喜欢牛油果吗?” 白雪立刻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知道程羽西给陈清清买牛油果的事啊?” 吕知行的眉眼微微下沉,他有些不高兴地说:“不,我不知道。” “最近女生之间流行起吃牛油果来着,说是牛油果拌到无糖优酪乳里吃能减肥。我们班也有好几个女生在吃。我反正是不吃的,淡不拉几的,什么玩意儿。” “这位姐姐,您跑题了。”吕知行点了她一下。 “哦。程羽西今天确实有带牛油果给陈清清,他们班上传他们俩在交往的传言都播报到我们班去了。我早就说过他们走得很近啊。” 吕知行无声地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你要是还不信,课间跑到程羽西班上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下午的课间,吕知行鬼使神差地听了白雪的建议,偷偷摸摸地跑到程羽西的教室,从教室的后门往里看。 他果然看到程羽西正跟一个坐在他前排的女生说话。那女生对着他笑得又甜又腻。 吕知行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被隔壁班的白雪抓了个正着。 “哎哟你真来了?”白雪挪到了吕知行旁边,跟着他一块看,“我好久之前就发现了,以前陈清清没有坐在程羽西前排的时候,她一下课就往程羽西座位跑。我还总是看到他们站在走廊一块说话。前两天他们班刚调的位置,俩人成了前后排,这回上下课都能粘一块了。说不定下学期你的好兄弟就要有女朋友了。” 吕知行听着白雪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到程羽西对那陈姓的女生笑了一下,左脸上酒窝浅浅地露了出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自觉地拉紧了嘴角。 “你别说,这么一看,程羽西长得好白啊。他们就该给他也起白雪公主的绰号。”白雪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吕知行逐渐坏掉的情绪。 吕知行觉得自己像是被闷进了棉被里,白雪嘀嘀咕咕的声音,教室四周的嘈杂,全都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闷。 在喧闹的课间,吕知行站在走廊上,却只能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吕知行被旁边的人拍了一下,那些鼎沸的人声才重新涌回到了他的四周。 “你没事吧?”白雪歪着脑袋看他,“脸色好差。” 吕知行摇了摇头,没说话。此时坐在教室里的程羽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脸转头向他望了过来。吕知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扭头就逃。 第60章 他听到程羽西追到了走廊上,喊他的名字:“吕知行!” 吕知行装作没有听见,他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他听到程羽西跟在他后面追了一段。 最后上课铃声拯救了他。 吕知行其实心里清楚,程羽西跟那个女生只是笑着谈谈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不过是稍微有些亲近的举动,完全没有超过同班同学的关系范畴。 把吕知行吓到的是,在看到他们的一瞬,他对那个无辜的女孩所生出的无理由的烦躁和怒火。 像是有岩浆滚烫地流过他的胸膛。 焚烧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黑黢黢的恶意。 吕知行逃了课,找了个借口躲进医务室,给林医生打电话。 林医生让他深呼吸和保持冷静,她说对救命恩人产生特殊的情感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原则上移情是不需要过度干预的,但如果你实在觉得太焦虑,就过来找我。” 吕知行问她:“什么是移情?” “移情就是将自己过去对生活中的某些人的情感,态度和期望投射到他人身上的心理现象。是暂时的。不要太担心。” 挂掉电话之后,吕知行双手折放在胸口,平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努力整理乱成一团的脑子。 林医生的意思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把对妈妈的情感和依赖投射到了程羽西身上。这些都是正常的,是暂时的。 可吕知行想起了程羽西的脸,他的眼睛和酒窝,他肩颈上的小痣。他想起程羽西总是喜欢安静地窝在他床上的角落看书,想起他蹲下身子跟小猫咪打招呼,想起他陪着自己练琴,哪怕困得直点头也会在曲子结束时忽然醒来为自己鼓掌。 吕知行想起了那些隐匿于日常之中的无数次心动。 可程羽西终有一天会长大。不知道多远之后的将来里,可能会出现一个女孩,取代吕知行现在所占有的这个亲密的位置。 一想到这些,吕知行便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喘了口气。 狗屁的移情。 这就是喜欢。 他喜欢他。 他特别地,喜欢他。 第54章 魔镜啊魔镜 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后,吕知行才磨磨蹭蹭爬起来,他刚走出医务室,就看到从走廊另一边跑过来的程羽西。 他背着自己的书包,怀里还抱着吕知行的书包,书包的带子随着他的奔跑上下晃动着。 他跑到吕知行的面前站住脚,气喘吁吁地弯下了腰撑着自己的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吞了口唾沫抬起了脸:“你怎么了?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吕知行有些震惊地望着他。距离下课铃打响,才过了几分钟。程羽西一定是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冲去了吕知行的教室,然后又跨越了半个校园跑到了医务室。 他是为了他奔跑而来的。 吕知行垂下眸子,盯着一颗汗珠从程羽西的鬓角滑到了脖子。他张了张嘴,本想说“没事”,吐出来的话却变成了“程羽西,我觉得好痛啊。” 程羽西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他腾出一只手,在吕知行身上摸来摸去,十分着急地问他:“哪儿痛啊?哪儿呀?” 吕知行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膛偏左的地方摁了摁。 “这里好痛。” 那天程羽西还是陪吕知行去医院打了个心电图。 医生下的诊断是青春期焦虑引起的心悸,让吕知行回家好好放松,听听音乐。临走前医生还打趣道:“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个小姑娘呀?单相思也会引起心悸的哟。” 吕知行没搭话,礼貌地说了医生再见,扯着程羽西就跑了。 “你是不是喜欢谁了?”在回家的路上,程羽西忽然问她:“白雪?” “嘶……”吕知行细细地吸了一口气,“程羽西你脑子是不是忘在教室没带回来?” “我关心你,你怎么人身攻击啊。”程羽西不太高兴地嘟嘟囔囔,“好端端的怎么就焦虑到心悸了。” 吕知行用鼻子轻轻地呼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用手抓抓自己的头发,说:“最近遇到了点事。” “是因为白雪跟你告白,让你感觉到压力了吗?”程羽西望着他,然后开始认认真真地替他发愁,“那可怎么办?就算她不告白,这之后也会有别的女生来告白的。” 吕知行没接他的话,他的眼睛微微向上抬起,盯着自己手上抓着的一簇刘海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小西,你说把头发剃光,是不是就能变得丑一点了?” 程羽西望着他缓慢地眨动双眼,半天才歪了一点脑袋,发出了一个单一的疑问音:“啊?” 程羽西拿着从他爸那儿借来的电动推刀,望着镜子里的吕知行,第三次确认道:“真的要剃吗?” 吕知行扯了张家里的桌布围在了身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向镜子里站在他身后的程羽西说:“剃吧。别客气。” 程羽西叹了口气,他的手轻轻扶着吕知行的下巴,小心翼翼地电推刀沿着他脑袋轮廓一点一点地推进。 碎发窸窸窣窣地掉落。 有些碎发粘在了吕知行的脖子上,程羽西用手小心地帮他拍掉。吕知行望着镜子里很认真工作的程羽西,缩了缩脖子。 他觉得身体里里外外哪儿都有点痒。 吕知行犹豫了又犹豫,还是问了出来:“牛油果送谁了啊?” “同班同学,上周二她替我值日了,送给她当谢礼的。她跟我说最近女生之间好像流行牛油果减肥还是什么的,就买了送她了。” “你不值日是去哪儿了呀?” 程羽西关掉了电推刀,抬起脸看镜子里的吕知行,“我去看你打篮球了呀。上周二你们班不是跟隔壁班约了友谊赛么。是你非要叫我去看的。” 吕知行立刻眯起眼笑了起来,“对喔~” 不一会儿程羽西就把吕知行整颗脑袋都推了一遍。他没有真的把头发剃光,留了3cm左右的长度。吕知行失去了长长的碎分刘海,多了一颗干净利落的寸头。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笑了起来,说:“魔镜啊魔镜,在这个世界上,谁是吕知行最喜欢的白雪公主?”他自己问完之后,故意沉着嗓子回答:“程……羽……西……” 程羽西用手摸着吕知行的后脑勺,到处检查还有哪里没有剃到位。他没有抬头,只是语调柔软地骂了吕知行一句:“神经病!” 短短尖尖的头发从程羽西的手指间冒了出来。 像一簇一簇黑色的小草丛。 “你的头发好像长长了。”程羽西摸摸吕知行的头发忽然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车站的广播里传来了小火车即将发车的通知。吕知行的下巴从程羽西肩膀上抬了起来,往站台的方向了看了看。 “要走了。”吕知行捞过旁边的背包,站了起来,歪着脑袋冲程羽西笑:“等回国了,再帮我剃短一点吧。” “哦。”程羽西应道,背上书包,跟着吕知行一起走进了站台。 阿苏男孩是一辆黑白配色的小火车,车头是方方正正的复古款式,车身上有形态各异的黑色的小狗图案。黑色的小狗有个浅显易懂的名字。它叫小黑。 他们订到了全景的四号车厢,里面的装潢是黑色和原木色的搭配,窗户设计得很大,又亮又通透。 除了观景车厢在,火车里面还配备了亲子座,图书室,小朋友的游乐池,和卖便当和小礼物的柜台。 吕知行落座没多久就穿过车厢去了买东西了。程羽西的手机上弹出了新邮件的通知,他点开来,便看到了吕知行的报告。 当吕知行带着两个小黑狗钥匙扣回到座位上,看到程羽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看,忍不住抱怨了起来:“程羽西,你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个位置可是整个火车最好的观光座位席。 ” 程羽西自己也觉得理亏,便慌慌张张地把手机收了起来。吕知行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坐到了程羽西旁边,拆开新买的钥匙扣,挂在了他的背包上,然后再拆开另一个,挂在自己的背包上。 “情侣挂件。”吕知行用手戳了戳程羽西背包上的小黑狗,“这下总算是做了点像情侣的事情。” 程羽西转过身,用手捏了捏塑料做的小黑狗挂件,歪了歪头,“我们本来就有类似的东西吧。” “有吗?”吕知行露出些许诧异的表情。 “有啊。小鱼哥送的下鸭神社的御守。我们也有一对一摸一样的。”程羽西说着,从书包里翻了一会儿,找了出来,他捏了捏没有拆开包装袋的御守,发了一会儿愣,“他们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是我暴露了。”吕知行接过他手里的御守,拆开,挂在了小狗旁边,“其实一直以来关于喜欢你这件事吧,我藏得一点都不好,被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小李哥劝我说要坦诚一点。可是我胆子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大,你一说只想当朋友,我就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地退回去了。” 第61章 吕知行的语气轻快,依旧是开玩笑的语气。程羽西的睫毛剧烈地抖了一下,他觉得心脏像被什么撞了,是一阵木木麻麻的疼。他低了低头咬住了下嘴唇犹豫了一会儿,问:“是从初中开始的吗?” “嗯。对呀。”吕知行轻声答应着,又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我的超长暗恋史吗?” 程羽西摇摇头,伸出手扣住吕知行的手指。他说:“对不起啊,让你等了那么久。” 无论是那场关于死亡的记忆,还是对吕知行的喜欢,都迟到了太久了。程羽西有些懊恼,他觉得要是能再聪慧敏锐一些就好了。 他必须加倍努力地对吕知行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他才能弥补那些被自己忽略掉的,孤单无望的单相思。 “没关系。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挺高兴的。”吕知行翻转手掌,握住了程羽西的手,“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是从初中开始的?” “因为报告。你初二那一年的一次心理检测表上,焦虑系数比往年都要高一些。所以我……我刚刚粗略地看了一眼那一年的报告。医生在报告里提到‘移情’。” “你知道什么是移情吗?” “嗯。我知道。” “不是的。”吕知行摇摇头,“程羽西,我对你不是那种感情。” 程羽西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捏了捏吕知行的手指,“你紧张什么啊。我又不在意。管它是什么呢,我可以照单全收的。” 吕知行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轻了一些,“程羽西,你没有义务对我负什么责任。这些东西压在你身上,你会不会觉得累?” “我不累啊,我很开心。”程羽西扭开脸,看向了窗外的田野山景,声音平静地说:“你想不想知道小鱼哥给我的建议。” 吕知行撇撇嘴,酸溜溜地问:“他还给你留建议了啊?” “嗯,他说……”程羽西又转回头看向吕知行。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穿过他的虹膜钻进他的灵魂深处。 “抓住了。别弄丢他。” 第55章 温热的烟花 下午五点他们到达了阿苏火山底下的草原。 夏季的白昼很长,天还是亮堂堂的一片,可惜空气里有些烟雾缭绕,能见度不高。 一大片草原一眼望去,就像是被谁踹倒了的油漆罐,浓烈的绿随着地形起起伏伏,满满当当的一直蔓延到了天边,望也望不到头。 这个时间的游客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草原上或行走或驻足。 在这里还有骑马,以及乘坐直升机的项目。只不过对于预算并不充裕的程羽西来说,这些并不在考虑的范畴里。 两个人原本慢悠悠地在草原上散步的,吕知行莫名其妙地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程羽西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他:“跑什么啊?突然跑什么啊?” “你不是要抓住我吗?来抓抓看呀。”吕知行回头冲他笑了笑。 程羽西一咬牙,加快步子冲了上去。 吕知行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迎着程羽西张开了手臂。程羽西刚刚才拼命加速,看到吕知行转过身时已经刹不住车了,一头就撞到了他身上。 人仰马翻。 两个人抱成一团齐齐滚倒在草地上,痛得直哼哼。缓过劲儿了程羽西开始骂骂咧咧:“吕知行你有毛病!”吕知行却抱着程羽西不撒手,笑得停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吕知行才停住了笑,他仔细地看了看程羽西的脸,闭上眼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小西,你抓住我了。” 程羽西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挣扎着从吕知行的怀里爬了出来,翻身平躺在他身边,悄悄地用手牵住吕知行的手。 两个人各自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并肩平躺在绿油油的草地里,直直地望向并不明朗的,灰沉沉的天空。 夕阳渐渐沉了下来。 一位牵着马的大叔从他们身边经过,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好心提醒道:“小心睡到马粪哦~” 两个人立刻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慌里慌张地拍着身上的草屑和尘土,互相检查身上有没有粘上奇怪的东西。 他们本来想趁着天色还亮堂的时候赶到阿苏火山的火山口看一看,却在上山的入口处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上面烟太大了,已经封山了。”工作人员十分抱歉地向他们解释道。 人生总是常伴遗憾。他们在这趟并不算长行程里已经把这点道理翻来覆去地学了很多遍。 两个人耸耸肩,原路返回。 另一个工作人员从山上下来,对着他的同事说:“看样子近期火山可能会喷发。” 吕知行的步子顿了一下,他回过头,往阿苏火山的方向看了看。 到达熊本车站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了,被日头烘烤了一天的空气凉了下来。 他们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炸猪排盖饭。 “炸猪排盖饭一般在比赛或者考试前吃,你知道为什么吗?”程羽西咔呲咬了一口炸猪排,口齿不清地说道。 “因为炸猪排饭叫做カツ丼,跟胜利一个发音,翻译过来就是胜利盖饭。”吕知行说着,扒拉一口米饭,“你最近有什么想要战胜的吗?” “嗯……”程羽西思考了一会儿,说:“战胜霉运。” 吕知行低声笑了起来,“确实,我们这次旅程似乎不太走运。” “一半一半吧,也有走运的事情。” “比如呢?” “比如我们看到了日本狸猫 ,比如在太宰府抽到了大吉,再比如……一直以来天气都还挺好的。如果这些都不算的话……”程羽西偏脸看吕知行,笑了起来,“至少我告白挺顺利的,对吧?” 吕知行抿住嘴没再说话,抬手轻轻摘掉了黏在程羽西嘴角的细屑。 他们买了花,带了堂哥准备好的点心盒,到达了山田夫妇的家门口。这是一座二层的木质民居,外面由斑驳的石头围墙围着。虽然打理得整洁干净,却还是能看得出这座房子的年纪已经非常老了。 摁响门铃之后,程羽西悄悄地嘱咐了吕知行说在别人家做客还是得收敛一点,不能做太过亲密的事情。 吕知行斜睨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挤兑他说:“你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呀程羽西。我可什么都没想要做。反正我都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差多忍那么一会儿。” 程羽西没接他的话,他故意别开脑袋不去看他,然后偷偷摸摸地红了脸。 出来开门的是山田先生。山田先生七十岁出头,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人看起来还是精神抖擞的。他先是站在门口浅浅地鞠了一躬,乐呵呵地走了出来替他们搬行李。 两个人回礼之后赶忙摆摆手表示自己能搬。 “欢迎你们呀。累了吧?吃晚饭了吗?”山田先生忙不迭地让开路请他们进屋。 “没事,我们不累。”吕知行笑着跟他寒暄着。 程羽西因为听不太明白,他一声不吭地拎着行李跟着他们。 他们顺次走进屋子,在不大的玄关处脱下鞋子。 山田太太拄着拐杖站在走廊尽头的客厅门口,她有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一头银发整整齐齐地盘着,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她的脚边有一条黑色的柴犬,慢悠悠地摇晃着尾巴盯着他们看。 程羽西向她行了礼,抱着花和点心走了过去,交给了山田太太。 山田太太早就已经倒好了茶水,备好了点心和水果,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她热情地用英语说了欢迎的话,并请他们坐下来吃些点心。她的声音温软,说英语时带了一点口音,但很容易听懂。 程羽西的祖母很早就去世了,他对祖母几乎没有印象。 他望着山田太太笑眯起的眼,眼尾边上几路深深浅浅的皱纹,突然对祖母这个词有了具体的概念。 四个人坐在一块围着矮桌坐了下来,英语日语混杂着聊天。 山田太太曾经在高中任职过英语老师,而山田先生是大学的教授。两个人没有孩子,年轻的时候喜欢在全世界四处旅行,接触了许多不同国家的人。只是上了年纪之后,山田太太的腿脚变得不太方便了,山田先生便提前退休,带着她回了老家。 在这里他们申请了一些国际交流志愿者的项目,偶尔接待国外来留学交换的学生。山田太太已经无法再出远门了,山田先生觉得至少远道而来的客人能带来一些来自远方的故事,他希望她不被腿脚束缚,永远有新鲜事可以听。 他们收养了一只黑色的柴犬,给它取名库洛。收养库洛的时候它已经有七八岁了,山田太太说反正他们也不年轻了,谁也不能嫌谁老。 “现在库洛已经是十三岁的老头子啦。除了每天早上出门散会步,就不爱动弹了。”山田先生笑呵呵地对他们说道,伸出手摸了摸躺在他脚边的狗。库洛能听懂似的,用鼻子粗粗地喷了口气。 第62章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住这样破旧的地方。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房子。我在这里长大的。它跟我一样,也上了岁数了。”山田太太有些抱歉地摸着自己的手指说道。 程羽西连忙摆手说:“不会不会,谢谢你们招待我们。” 吕知行抬起头望了望陈旧房顶,问:“山田先生以后也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我们打算过段时间搬进养老院里。这个房子太老了,即使修缮了很多次也无济于事。平日里用用倒还好,但若是遇上大的地震,随时都有可能会垮掉。”山田先生说着,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只不过搬进养老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接待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了。” “等到下次回来,我们会再去看你们。”吕知行笑着许下承诺,为这个夜晚里愉快的谈话会划上了句号。 为了不打扰老人家们休息,吕知行和程羽西手脚麻利地洗漱收拾好,回到了他们的房间里。 客房在二楼。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柜子和一套桌椅。他们的床铺是铺在地上的,垫子很厚,躺上去软绵绵的。墙壁上装着一台空调,崭新得跟这整座房子格格不入。 隔着一层楼层,主人尽量隐藏了自己存在,既保护了客人的隐私,也是为了让客人过得轻松自在一些。 桩桩件件都是两位老人对于接待他们的尽心尽力。 程羽西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不能陪伴他们很久。他们只能在这里住上两个晚上,签证到期之前就得回大阪去乘飞机回国。 程羽西随意地翻着自己那乱涂乱画的笔记本,一回头看到吕知行已经躺在被窝里玩手机了。他收起笔记本,关了灯,掀起吕知行的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里,贴着他躺了下来。 吕知行摁灭了手机御演乄扔在一边,微微低下头看着程羽西笑:“你又跑来挤我,你自己的床呢?” 木质的老房子,稍稍走动一下就吱呀作响。墙壁更是薄得跟纸一样。 “嘘……”程羽西示意他小声一些,他没有戴眼镜,在晦暗的房间里,眸子依旧清亮。他用说悄悄话的音量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吕知行眨了两下眼睛,笑着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程羽西的鼻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干燥的,干脆的,一触即分的吻。 程羽西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他用手掰过吕知行的脸,微微张开嘴吻了上去。他用嘴唇一点一点磨开了吕知行的嘴,舔到了他的舌尖。 湿漉漉的,暖融融的,缠绵悱恻的吻。 血液好像从大脑里褪了潮,而身体的另一边却水涨船高。程羽西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浑身都滚烫了起来。他感觉到吕知行捏了捏他的腰,才忍不住酸痒放开了手。 吕知行微微喘了两口气,哭笑不得地质问他:“程羽西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哦。对不起。”程羽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他浑身的燥热退不下去,脸也憋得通红。他挪了半边身子回隔壁的床铺,又恋恋不舍在他的嘴角亲了亲。 吕知行无奈地喊他的名字:“程羽西……” 程羽西身手矫健地滚回自己的床铺,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你别说我了,我已经睡着了,” “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怕控制不住。”吕知行用手挠了挠额头,叹了口气。 程羽西从被子里探出半颗脑袋,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他忍不住问:“你以前都是怎么忍住的。” “你在搞笑吗?我不忍住难道还能霸王硬上弓吗?”吕知行苦着一张脸。 程羽西抿抿嘴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喜欢我为什么能一直不说。我就忍不住。”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吕知行后,纠结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全招了。 “这个啊……哎呀……其实我也不算忍得住吧。这不是经常被别人看出来嘛?”吕知行翻了个身,平躺着望向天花板,“我只是不敢跟你直说而已。” 过去吕知行每天都恨不得把一百句情话塞进真真假假的玩笑里讲给程羽西听。也不知道是吕知行的玩笑话说得太好,还是程羽西太迟钝。他的那点心思竟真的没有暴露。 “你干嘛不跟我直说啊?我自己琢磨多浪费时间。”程羽西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吕知行眼神愣愣地望着上方,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在书上看到有人说青春期的情窦初开只不过是一场凉风吹来的重感冒,一阵头晕目眩鼻涕眼泪之后便会逐渐痊愈。程羽西对他来说却像是绝症,在他身体里疯狂地增生出了致命的“爱细胞”。 而那些爱意像从土壤中露出来的半片残败蝶翼。 破碎的,扭曲的,腐朽的,肮脏的,在阳光下会反射暗哑的彩光,带着一种美丽的毁灭意味。 “一开始,我是觉得要是真的说出来,你说不定会跟我绝交。后来又意识到对你的喜欢说不定会伤害到你,就更不敢说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特别发愁,心理医生让我多转移注意力,所以我寒暑假总是到处晃来晃去。后来忍着忍着就习惯了。”吕知行歪过头冲着程羽西笑,努力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本来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团火,扑上去可能会灼伤你,就什么都能忍住的。可是你喝醉了酒,非要来招惹我。” “哇靠我可真该死!”程羽西低低地骂了自己一句。吕知行就笑眯了眼。 程羽西望着他咬了咬下嘴唇,他伸出双手捧住吕知行的脸颊,说:“吕知行,以后呢……不要再强颜欢笑地装作一副很无所谓样子。高兴就说高兴。难过就说难过。喜欢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我再给你写一份承诺书,保证无论怎么生气也不离开你,签字再摁上血手印,期限一万年。” 吕知行笑,他问:“一万年过后能续约吗?” “可以。”程羽西点点头,说完他便笑了起来,“你安静一点,这次换我帮你,好不好?” 触碰到吕知行的时候,程羽西会一直贪得无厌地盯着他看。 他看着他绷紧了嘴角,吞咽时喉结上下滚动。程羽西觉得吕知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眸光晃动的眼又纯真又性感。他看着看着会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像小动物一样舔舔他的脖子和喉结,或是亲亲他的鼻尖和嘴角。 吕知行微张着嘴,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他抬手搂住程羽西的背把他整个人都捞到了自己怀里,摁住他的后脑勺用嘴碾压他的嘴唇,用舌头填满他的口腔。程羽西眼睛一闭,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他在他的手心里放了几朵温热的烟花。 第56章 胖乎乎熊本熊 程羽西醒得比吕知行早一些,他摸出手机确认时间时,才发现屏幕中段挂着条未读信息,来信人显示着“妈妈”两个字。 他转过头看看吕知行的脸,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态点开了来自母亲的信息,他把上下文连起来反复观看了几次,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爬起来拉开窗帘,然后与从窗户跳进来的阳光一起亲吻吕知行的脸颊。 吕知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程羽西举着个手机在他面前晃。他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胡乱挠了挠脑袋,努力唤醒大脑负责识字的区域,认了好半天才看懂了上面的字。 【妈妈,我喜欢吕知行。】 【你才知道啊?】 程羽西笑眯了眼:“丑媳妇可以见公婆了。”吕知行捏了捏程羽西的下巴,不满地抱怨:“我才不丑。我帅死了。” 两个人并排站在卫生间洗漱。程羽西看到吕知行有一节t恤塞在了裤子里,伸手帮他抽了出来。 吕知行因为忽然被程羽西碰到而吓得一哆嗦。程羽西又被吕知行忽然的哆嗦吓了一激灵。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被吓一跳,然后面面相觑。 “怎么一惊一乍的?”程羽西撇撇嘴,低头往牙刷上挤牙膏。 吕知行咬着牙刷神色古怪地看着程羽西,说:“我现在是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你别招我。” 程羽西僵硬地举着牙刷,五官齐心协力地挤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脸,“你!我!啊?我帮你抽个衣服我招你什么了?” “哦。谢谢。”吕知行摆正脸看着镜子,抓着牙刷在嘴里捅来捅去。程羽西瞥了他一眼,懒得管他,认认真真地开始刷牙。 没过一会儿,吕知行拔出牙刷,说:“我说认真的,小西。我们得研究一下这事到底怎么做。”他含了满嘴的白沫沫,唏哩呼噜的不清楚。落到程羽西耳朵里就变成了“我说认真的,小西,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程羽西吐掉嘴里的泡沫,口齿清晰地问他:“你说什么了?” 吕知行含了一口水,呼噜噜地在嘴里转几圈,然后吐了出来,说:“我是说……我们得认真研究一下怎么做i。” 这回程羽西是每一个字都听明白了,他别开烧得红透的脸,闷声应了一句:“哦。” 吕知行笑着用手指取了一点他嘴角的牙膏沫,点在了他的鼻尖上。 第63章 山田太太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早餐。她前些年摔了一跤,把大腿根的骨头摔断了,做了手术之后就无法久站,平常需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强行走。即便如此,她还是每天坚持早起为她唯一的家人和客人准备一顿早餐。 这是一顿很日式的家常早餐。米饭和烤鱼,还有热乎乎的味增汤。 他们下楼的时候,山田先生已经用过早饭了。这一天山田先生要到国际交流课参加一些活动,他询问两人需不需要他开车送他们去熊本城玩。 程羽西摆了摆手谢绝了他的好意:“我们今天行程不多,可以慢悠悠地过去了。非常谢谢您” 山田先生笑着点点头,从房间角落的衣架上取走了帽子,对他的太太说:“我出门了。”山田太太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却被山田先生摆摆手阻止了,她又坐了下来,笑着对他:“路上小心。” 程羽西和吕知行却站了起来,尽管山田先生百般拒绝,他们还是代替山田太太将他送到了门口。 “路上请小心。”吕知行用日语说道。程羽西叽里咕噜地学了一遍,竟也一字不差地说了下来。 山田先生哈哈笑了起来,夸他说:“小西君的日语说得很好呀。” 虽然知道是客气话,程羽西的脸还是红了起来,他小小声地用日语说了“谢谢”。 回到客厅里,山田太太已经帮他们盛好了味增汤。她笑眯眯地用英语喊他们:“小伙子们,早餐时间到咯。” 两个人齐齐坐在矮桌的一边,吕知行手掌相合,用日语说:“我开吃了!” 程羽西用眼睛一瞥一瞥地偷看他,有样学样地合上手,磕磕巴巴地学着说:“开……开吃了。” 厨房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水珠缓慢地长大,一滴又一滴,带着晨光一块坠了下去。 味增汤放久了会分层,底下是黄澄澄的味噌,上面是透明的汤水,一双筷子将它们重新拌在了一起,葱花开始沿着碗边逆时针转动。 青花鱼的表皮烤得焦黄鲜香,鱼肉用筷子一碾就能从鱼骨上剥落成一块又一块的蒜瓣状。 库洛趴在两个人的腿中间。有一只手从桌子上伸了下来,挠了挠它的头。它的耳朵动了动,呼了口气,懒洋洋地翻转身体,翘着后腿露出了肚皮。另一个人的手也伸了过来,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子。 随后,两双筷子先后放在了桌上,一个声音说:“谢谢款待。”另一个声音磕磕巴巴的说:“谢……谢谢款待。” 山田太太笑眯了眼,眼尾纹深深浅浅,像一条优雅的百褶裙。 程羽西十分执着热忱地提出帮忙收拾碗筷,山田太太也没有坚持,便放他去干了。 库洛把脑袋搁在吕知行的腿上,享受来自小少爷昂贵的按摩服务。吕知行一下一下地摸着狗头,眼睛一直盯着背对着他洗碗的程羽西。 有一簇光正好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吕知行呆呆地看了好久。 山田太太低声笑了起来,她特意换成日语小声说:“小行,有小爱心从你眼睛里跑出来了。” 吕知行眨了眨眼睛,垂下睫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说:“奶奶,我现在陷入爱河了!”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们特意大声地冲客厅喊了一声:“我们出门了。” “路上小心。”山田太太的声音传了过来。库洛站在客厅门口冲他们缓慢地摇了摇尾巴。 吕知行觉得这一天过得很缓慢。不像在旅行,像回爷爷奶奶家探亲。 他放空大脑,一味着跟着程羽西,任由他带着他上车下车,来到熊本城。 吕知行跟着程羽西一块参观了黑白配色的城堡。然后他们在小商店门口的红色油纸伞下坐着,吃粘牙的三色丸子。 吕知行在这里听程羽西绘声绘色地讲熊本城里闹鬼的传说。 “熊本城是一名叫加藤清正的人建造的,过去这一片叫做肥后国,加藤清正是肥后国的领主。听起来很厉害,但你也可以理解为他是这一片最大的地主头子。” 吕知行认真地点点头,他被黏糊糊的丸子噎了一下嗓子,拧开茶水喝完,递给了程羽西。 程羽西接过茶水,浅浅地抿了一口继续说:“你知道的,抢领地的时候难免会发生点冲突。反正这位加藤地主头子把另一个地主头子揍死了。死掉的地主头子的遗子就跑到熊本城里试图替父复仇。这位儿子叫做横手五郎。” “他单枪匹马一个人来复仇吗?”吕知行抬了抬眉毛。 程羽西点点头,说:“嗯。他假扮成修城的石工,混入正在建造的熊本城工地,计划暗杀加藤清正,但是很不幸被加藤的部下发现了。” “嘶……”吕知行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然后部下就安排横手去挖水井,想趁机用石头压死他。然而横手五郎天生神力,不断接住砸下来的石头。加藤的部下没办法,只好改用细沙把他活埋在了井里。横手生前在筑城时曾搬运过一块重达1.8吨的凹字形花岗岩。据说,横手五郎是把石头挂在脖子上从花岗山搬运过来的,所以这块石头被称为“首挂石”。因为这块石头用于熊本城的建设,所以至今还在熊本城内。” “也许就是因为这块石头的存在,横手五郎被活埋后,熊本城以及周边地区频繁发生一些诡异事件。比如工人在筑城时会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子。” “人们便觉得这是横手五郎的鬼魂在作祟,于是给他建了祠堂,供奉他为‘横手大明神’。用这种方式安抚他的灵魂。” 程羽西讲完了,他害怕地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吕知行无情地嘲笑了他。 街道上随处可以见到熊本熊的雕像和贴纸。 他们在街道口跟熊本熊的雕塑合照。 程羽西站在胖乎乎的熊本熊旁边,眯起眼睛冲着吕知行的镜头笑。他刚刚走出了汗,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刘海潮了还没有完全干透。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跟旁边熊本熊红红的脸蛋有些像。 吕知行透过取景框里盯着程羽西,想象着他那薄薄的夏季衣物下汗涔涔的身体,心猿意马地按下快门。 程羽西跳下台阶跑回吕知行的身边,挨着他检查相机里的相片。吕知行的目光落在了程羽西贴着自己的手臂上,心想也就再忍一天。 明天他们就回大阪了。吕知行心里想着他要开个房间,在回国之前足不出户,直到把那压箱底的三盒安全套全部用光。 吕知行盘算了一下三盒的量,开始后悔把那盒壮阳药送给了吕云和。 他想:妈的,草率了。 吃过午饭后他们到了居民区随处可见的小公园里消食。 吕知行找了个有树荫的小秋千,坐在上面曲着大长腿晃荡。 程羽西本来想坐在另一个秋千上的,但那一边没有树荫,他又走回了吕知行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吕知行仰了一点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做功课?” 程羽西双手搭在吕知行头顶,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背上,问他:“什么功课?” 吕知行掏出手机搜出了世界上最大的成人网站。程羽西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气。 “你怎么能打开这种网站?” “现在我们是在境外,宝贝儿。”吕知行提醒他。 手机的音量摁了静音。两个人看着小小的屏幕上两具肉体毫无美感进行着无声的运动。 沉默叠着沉默。 程羽西率先举手投降,他捂住脸说:“对不起我学不会。”然后扭头就跑。 吕知行咬着牙坚持,冲程羽西喊道:“程羽西,你要是不好好学,就永远失去捅我的机会了。” 程羽西从捂脸改成捂住耳朵,他尖叫着骂:“卧槽你闭嘴啊!臭流氓!” 色情片有时候比童话故事还骗人。吕知行皱紧眉头拖着进度条看完了,唯一学到且能用的上知识大概只有姿势。 他转过头,看到程羽西背对着他蹲在树底下,蜷成小小的一团。被树叶打碎的阳光颗粒铺满了他的黑色t恤,斑斑点点,看起来像是一只珍珠鸡。 吕知行走了过去,蹲在他旁边。 “你看完啦?”程羽西抬了一点头看他。 吕知行点点头,说:“嗯。” 程羽西又低下头,“在你看片子的时间里,已经有17只小不点从我的全世界路过了。” “小不点是谁?” 程羽西指了指在土壤上移动的小黑点,说:“蚂蚁。” 吕知行眯起眼笑了起来,然后他向前探探身子,在这个无人的小公园角落里偷偷亲了程羽西一下。 两个人早早地结束这一天的行程,谁也没有再提学习的事情。程羽西提出说要不要请山田老夫妇吃顿饭,吕知行想了想说:“山田太太不方便出门,我们买些牛肉回去做寿喜锅吧。” 他们在一条商店街的肉铺里买了最贵的和牛肉和寿喜锅的酱汁,又去附近的超市购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 第64章 回到山田夫妇的老房子,他们敲敲门,听到库洛在里面很轻的汪了一声。 没一会儿山田太太就开了门,两个人同时举高手里大包小包的食材,齐齐咧开嘴,冲着面露惊讶的山田太太笑。 “山田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程羽西把买好的食材一件一件码进冰箱里。 “也许很快了吧。”山田太太扶着冰箱门,往里面看了一眼。 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指到刚刚偏离了4,正往5的方向缓慢挪动。角落里摆着的小型液晶电视上播放着从直升机上拍摄的阿苏火山,浓烟滚滚而上,将火山口遮盖得严严实实。吕知行坐在矮桌旁边,怀里搂着一颗狗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糟糕了。”山田太太叹了口气,“家里的鸡蛋好像用光了。” “我去买。”程羽西把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冰箱,他合上冰箱门转头对吕知行说:“我去路口的小超市买盒鸡蛋。你能在这陪一下山田太太吗?” 吕知行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山田太太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千日元的纸钞,塞给程羽西说:“剩下的钱买点小零食吃。”程羽西接过钱捏了捏,他觉得完全可以自己付钱,但实在不擅长推脱,于是又转头看向吕知行。 “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他的。”山田太太轻轻拍了拍程羽西的胳膊,挤挤眼睛笑着说。 程羽西红着脸低下头,把钱收了起来。 程羽西开门往外走的时候,库洛从吕知行怀里挣脱了出来,踩着小步子跟了过来。它仰着头对着门,鼻子动了动,像是在嗅着什么。程羽西摸了摸它那颗黑色的小脑袋,对它说:“我马上就回来。不用送啦。” 他习惯性地背着自己的书包,绕出只能通行两辆自行车的小巷,他来到了稍微宽一点的小路上。这附近都是独栋的老房子,每一户的门前都有牌子写着房主的姓氏。道路边还有一条不算窄的排水道。夏天的傍晚,总会有一大群小飞虫在半空疯狂飞舞。程羽西加快了脚步,从密密麻麻的虫群中冲了过去。 程羽西拿着鸡蛋和小票从小超市走出来,一抬头便看到头顶上方那些杂乱电线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书包里的手机开始发出了几声尖锐的警报声。周围人的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响起了警报声。 滴滴滴地,响了一片。 程羽西有些茫然的站在马路上,下一秒便被晃得摔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在剧烈的摇晃中,眼睁睁地看着水泥地裂开了黑漆漆的缝。 鸡蛋碎了一地,金光鸡蛋液缓慢地流向了黑色的裂缝。 第57章 世界是巨大的蹦蹦床 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蹦蹦床,有千万吨的巨人在上面跳跃。 程羽西在摇晃中听到了人的尖叫声,建筑物撕裂的哀鸣,混杂着玻璃和陶瓷破碎的脆响 烟尘四起,天红得仿佛淌下血来。 摇晃持续了几十秒,程羽西却觉得这天崩地裂的一瞬持续了好久。他的大脑出于本能感到了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颤。 摇晃停止后,程羽西试图爬起来,却因为手脚发了软而再次瘫坐在地上。他吸了一口气,用手撑着皲裂的水泥地,终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们也从慌乱中缓过神,安静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 程羽西逆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往老居民区的小路走去。 有个人停下来,指着另一个方向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听不懂。 程羽西照着原路往回走。他非常想奔跑回去,可是他的腿脚不受使唤。程羽西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不停向下流失的软沙上,踩一下滑一下,然后拔出陷入沙堆里的腿,继续踩下一步。 他走进老居民区里,路过了几座坍塌的房子。折断的木头架突兀地竖着,像是破碎了的血肉里露出的皑皑白骨。 程羽西步子越来越快,却越走越害怕。他好不容易走回到了山田夫妇家附近的小巷,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胃里翻腾倒海,他拼命咬着牙忍耐才不至于吐出来。 拐过这个弯就能看到家了。程羽西努力奔跑了起来,他冲出了拐角,然后猛地停了下来。 山田夫妇的房子塌了一半。门口玄关彻底压垮了,客厅位置还勉强个形状,上方的木架子却时时都在摇晃着。 程羽西的呼吸压在了喉咙里,浑身止不住地抖。多年前的站在阳台前的恐惧再次卷土重来,那些被他所遗忘的黑色阴影,如今又再一次,完完全全从头到脚地盖住了他。 他觉得好重。 程羽西的大脑没办法思考,喉咙也发不出声音,身体机械地一步一步迈向那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 迎面走来了一个大叔,他看到程羽西一个人走在狭窄的小巷里,非常着急地扯住了他,“你在这里干什么,太危险了。快跟我走!” 程羽西被猛地一拽,才醒过来。但他的大脑太混乱了,根本听不懂大叔说的话,平常勉强会说的那一点日语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指着那个旧房子,莫名地喊出了一个他很熟悉的词:“osanajimi!” 程羽西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他抓住大叔的衣服,指着房子不停地大声喊着:“osananajimi!osananajimi!” 他希望大叔能帮他救救人。如果实在不行,他希望大叔至少能放开他。 他要去救他们。 他要去救他。 大叔大概是从他的口音里听出了他是外国人,冲他摇了摇头。他试图向程羽西解释,这太危险了。大地震之后随时都可能会有余震,而那座老房子门已经垮了,没垮的部分俨然已经摇摇欲坠。就算里面还有人,外面的人也不可能徒手搬开障碍物将人救出来。 程羽西在理解大叔的意思的一瞬立刻就想要抽回手,他要自己过去救人。大叔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便拦腰将他抱住使劲地往外拖。程羽西拼命挣扎,绝望又歇斯底里地冲着房子的方向哭喊:“放开!放开我!吕知行!吕知行!!” 他挣扎得实在太厉害,大叔失手没能搂住他。程羽西整个人往前一扑便摔到了地上,很重的一下。 他哼了一声,撑着疼痛的身子缓慢地爬起来。眼泪失了控,像浪一样一层又一层地涌出来,在他的视线里,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了水里。程羽西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嗓子喊得嘶哑。他望着旧房子,断断续续地喘了口气,带着哭腔,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小行……” “小西。” 他听到了从自己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程羽西猛地转过头,他看到吕知行喘着粗气,就站在他身后的几米处。 他似乎是从哪里跑着回来的,额头鬓角上挂满了汗珠,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 程羽西微微张开了嘴,又一层泪涌出了眼眶。他反应了一秒,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尽管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程羽西还是踉踉跄跄地向着吕知行奔跑了过去。 他跑了过去,在最后一步,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拼命地向前一跃,扑到吕知行的身上,死死搂住了他的脖子肩膀。 吕知行张开双臂接住了他。 大地轻微地摇晃了起来,程羽西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到了吕知行的衣领里。 程羽西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轻轻喊了他的小名。 “小行……” 程羽西出门之后,库洛一直在玄关外转圈。吕知行从客厅里探出了半个身子,视线顺着长长的走廊追上了转圈的老狗。 “真奇怪啊。”山田太太说,“平常这个时候它不会想要出门,今天是怎么了?” 库洛跳下玄关,冲着门外汪汪叫了两声,用爪子抓了抓门,看起来很烦躁地嘤嘤叫着,又开始在门口转圈。 吕知行拧了拧眉头,他迅速从矮桌旁爬了起来,说:“奶奶,我们一块带它出去吧。” 山田太太有些诧异:“现在吗?可是……”她想说山田先生应该马上就要回家了。吕知行打断了她。 “奶奶。求你了。我们出门吧。”吕知行话音刚落,库洛又在门口喊了两声。 “那我去准备一下。” “来不及了。”吕知行一步跨上前,手脚麻利地将山田太太横抱起来,“对不起奶奶,失礼了。如果我真的弄错了,我会向你好好赔罪的。” 山田太太无措地把手缩在胸前,瞪大了眼睛。 吕知行说完立刻就顺着走廊大步走向玄关。他拧开门,库洛便挤着从一节小小门缝中窜了出去。吕知行抱着山田太太,用胳膊肘推开门,跟在后面追它。刚追出小巷,世界开始了剧烈地摇晃起来。 吕知行在大地的起伏中失去了平衡,他单膝跪了下去,膝盖很重地磕到了水泥地上。他把山田太太放在地上,用身体护住她的脑袋,直到摇晃结束。外面在山崩地裂,吕知行却觉得自己的心静得可怕。 第65章 他在强烈的念头中失去了恐惧和痛觉。 他想着得把山田太太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还想着,他得把程羽西找回来。 吕知行一言不发地将惊魂未定的山田太太背了起来,拖着鲜血淋漓的腿大步走向离这里最近的避难所。 将山田太太安置好后,吕知行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奶奶,我现在要去找小西。你在这里等等我。” 山田太太没有说话,她从口袋掏出出手帕,擦了擦吕知行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 吕知行冲着她咧嘴笑了笑,转头正要往外走的时候,避难所的工作人员将他拦了下来,试图劝说他说外面太危险了,况且他还受了伤。 “拜托你了,让他去吧。”山田太太对工作人员说,“我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在外面。他不会说日语,他一个人找不过来。”她说完,轻轻地在吕知行的腰上推了一把,“早去早回啊。小行。” 吕知行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他冲回了小巷,听到遥远的风带来了声音。 吕知行。吕知行。 膝盖开始疼痛起来,可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跑得越来越快。 转过一个拐角,吕知行在一片废墟前面找到了跪在地上的程羽西。 “小西……” 他看到他转了头,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到自己身上。 吕知行抱着程羽西,愣愣地站着。鞋底传来的一阵震动,他看到山田夫妇的老房子缓缓地倾斜,最终彻底倒塌。 他在轰然巨响之中,听到程羽西在他耳边轻声反复呢喃。 “小行,我爱你……我爱你……” 第58章 特别爱你呀 入夜了。 小学的体育馆在夜色里像个透着光的铁箱子。木地板铺上了蓝色的隔离软垫,避难的人们以家族为单位安静地坐在一块,这一堆那一堆,像是长在了蓝色草坪上蘑菇群。 山田太太看到程羽西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程羽西上前抱了抱她。山田太太心疼地拍拍他的背,没有嫌弃他脏兮兮的。 外面持续不断地传来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人们在又闷又潮的体育馆里低声说着话。 程羽西和吕知行身上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程羽西摔倒时擦伤了胳膊肘,而吕知行的膝盖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伤口跟薄薄的裤子布料粘在了一起。 避难所里的人手不足,没有人能帮他们。他们借到了一个简易的医疗箱,然后自己处理伤口。程羽西将吕知行的裤腿卷了起来,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 吕知行笑他:“麻利点,这位朋友。我又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程羽西对他的玩笑毫无反应,他僵着一张脸,一边给吕知行上药消毒一边对着伤口呼呼吹着气。吕知行伸出手,托着他的脸轻轻地抬了起来,拇指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 吕知行说:“嘿!我还活着呢。”程羽西呆呆地望着他,眼泪砸在了吕知行的手背上。 政府发布了地震避难指示的警报,在解除警报的之前,人们都会呆在各个区域指定的避难所里,躲避余震带来的危险。山田太太通过工作人员联系到了山田先生,他平安无事,正在另一个避难所避难。但是库洛走丢了。 晚餐时间他们每人分到了一个奶油面包和一小瓶矿泉水,还分到了一条过夜用的小毛毯。 因为程羽西出门的时候背了自己的包,所以他们还有无线wifi,充电宝,和一点点现金可以使用。吕知行的重要证件因为交给程羽西保管,也一块幸免于难。 吕知行一边用程羽西的手机给堂哥打语音电话,一边嘱咐程羽西赶紧把奶油面包吃掉。程羽西努力在自己的胃里搜索了一番,确实是找不到一点食欲。他不想吕知行说他,就像小狗一样偷偷地把奶油面包藏进小毯子里。 吕云和在这一天上午已经乘飞机回了国,但吕知行还是第一时间选择给他打电话报了平安。他告诉他行李,钱和卡都被压在房子下面,因为铁道停止运行,他们可能赶不上两天后回国的飞机。程羽西只有14天的签证时间,他如果赶不回去就会变成非法滞在。 “你把航班信息和证件号码发给我,我来帮你们取消航班。我会给大使馆和入国管理局打电话说明情况。通车之后,你们就去福冈机场的入国管理局申请签证延长。手续不会很复杂。快到机场的时候跟我联系,我让人去给你们送信用卡和钱。”吕云和很仔细地将事情一件一件安排妥当,说完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问:“你们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们跑得快。”吕知行笑嘻嘻地说。 吕云和说:“那就好。别害怕,好好休息。会好的。” 挂了电话,吕知行扯过毛毯抖了抖,奶油面包从里面滚了出来。 “不吃可以,不要藏。待会儿藏着藏着忘记了,往上一躺压扁了滚一身的奶油。” 程羽西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他脸上还留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痕迹,灰头土脸的。吕知行忍不住笑了,牵着他去洗手间洗脸。洗手间人满为患,两个人站在一起排了好久的队。程羽西抬头看了看顶灯,上面环绕着一群飞虫,在灯球旁边闪闪发光。 到了十点后工作人员就把体育馆的灯调暗了。程羽西躺在吕知行旁边,睁着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夜里有多少人能够入睡。 这一晚上又有好几次余震。程羽西数着数着就忘记到底是第几次了。他听见外面救护车的警笛声响个不停,觉得好像末世降临。 程羽西缩作一团,大地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吕知行将他搂进怀里抱着,程羽西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终于在清晨天快要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世界末日”之后的太阳还是按时升起来了。 早晨工作人员给大家读了公告,告诉大家当天的物资分发、余震信息和天气变化。程羽西趁着人少的时候去洗手间洗脸,他看到灯球的下方有一群死去的小虫。 回到体育馆大厅时,他路过了一群老太太,一直嚷嚷着好可怜啊好可怜啊。山田太太从老太太群里探了个头,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西酱。” 程羽西用气声向山田太太道了早安。他昨天把嗓子喊哑了,一出声就像鸭子叫唤。 山田太太用英语跟他说这一带的老居民区倒了好几座旧房,隔着她家一个街区有一户人家,男主人正好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回来过孟兰盆节。地震发生时男主人出了门,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被压在了房子底下。男主人赶回来,站在废墟前还能听到三岁小女儿的声音。事发时她正在二楼睡觉,房子倒塌后离出口最近。 可是居民区的道路太窄,大型的机器调度不进来。用小型机器刨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 在盛夏的夜里,小女孩喊着:“爸爸,我好冷……” 山田太太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坐回了老太太们中间。大家悲伤地叨叨着好可怜啊。 吕知行从另一边走了过来,递给程羽西一个饭团。这是早上刚发的早餐。程羽西拿着饭团乖乖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声不吭地吃掉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跟吕知行抱怨饭团中间的酸梅太酸了。 居民在警报期间呆在避难所并不会被强制的行动。天亮了之后,除了家里的房子实在损坏得过于严重的人留下之外,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回家查看情况去了。避难所的人少了一大半。 吕知行和程羽西也出了门,他们打算回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库洛。 他们沿着街,在不同损坏程度的矮房中游走,道路上铺了一层瓦砾和碎片,他们走在里面,像是穿梭在一片灰败珊瑚礁中的热带鱼。 走过一条小巷时程羽西发现一个男人站在一座倒塌的房子前面,一动不动。他朝男人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 便利店和超市都向受灾的居民免费开放了,连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也可以免费使用。 他们慢悠悠地走,在路边被震歪的自动贩卖机里拿了两瓶茶水,拐过转角,他们在山田夫妇的家里找到了等在瓦砾废墟之中的库洛。 库洛浑身灰扑扑的,黑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草籽。听到动静它的耳朵动了一下,立刻抬起了脑袋。看清来人之后,它站了起来,摇着尾巴踏着小碎步靠了过来。 吕知行立刻蹲下身子,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它有没有受伤,然后丝毫不嫌弃地将它抱了起来,摸摸头,学着山田太太的语气,用日语反复呢喃说:“太好了太好了。” 程羽西摘掉库洛脑袋上的草籽,抱了抱小小的狗头。 抱着库洛原路返回的时候,程羽西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还站在那里,姿势与表情都跟之前丝毫不差。周边的时间似乎都凝固了,而他被世界抛弃在了这里。 程羽西突然意识到,他知道这个男人,他还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经历着什么。 他在小巷口停住了脚,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过去。 第66章 吕知行抱着狗无知无觉地往前走了一段,一回头看人没了,又急急掉头走了回来。程羽西已经走到了男人身边。 “请用。”他递给他一瓶没有开过的茶水。程羽西会说的话少,他有点害羞,声音放得很轻。 男人终于动了动。他偏了一点脸,看看程羽西,低声道了谢,又摆正头重新将目光放在那被机器翻得乱七八糟的房子上。男人轻轻说了句话,是程羽西能听懂的词语。 男人说:“太安静了……” 程羽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避难所,吕知行抱着狗走在程羽西身边,不时歪过头看看他的脸。他晃着库洛,嘀嘀咕咕:“怎么办啊库洛。小西不高兴了。” 山田先生正站在门口与山田太太说话,看到吕知行抱着狗回来了,老太太笑得像花一样,对她的老头说:“啊啦,我的超级英雄回来了。” “真正的‘超级英雄’在这呢。”吕知行托着库洛举着它的爪子晃了晃。 山田先生微笑着冲两个年轻人鞠躬,关切地询问程羽西有关旅游签证延期的事情。 程羽西对着两位老人抿了抿嘴,露出苦恼的神色。吕知行赶忙解释说:“这孩子今天哑了。”他向老人们说明了会去福冈办延长期限的手续,请他们不用担心。程羽西从吕知行手里抱走了库洛,向两位老人鞠躬,蹲到了体育馆侧面的角落里。 山田先生目送走程羽西,转头对吕知行说:“听说铁路损坏了,警报解除后,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去福冈。” 吕知行摇摇头:“房子倒了,山田先生你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奶奶也需要人照顾,我们没办法留下来帮忙,怎么能劳烦您特意送我们过去。” “不能好好接待你们,还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太抱歉了。至少让我为你们做这一件事情吧。拜托你们了。”山田先生说了一大串的敬语,吕知行听懵了。 山田太太拍了一下山田先生的胳膊,说:“你这么说话听着太沉重了。”她转过脸望着两个孩子,眯起眼笑:“你们放心坐他的车去,其他的事情我能搞定。不要瞧不起我哦,小伙子!” 吕知行咧开嘴,露出一小排白牙:“那谢谢啦。” 程羽西在角落里帮库洛摘掉身上的草籽,他耐心地用指尖将草籽一粒一粒捻下来,扔在旁边的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堆,盯着看会让人脸皮发麻。 吕知行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歪着脑袋凑近亲了亲程羽西。 库洛仰着脑袋望着他们,吐出舌头哈哈气。 “这两天过得太慌乱了,你看起来心情又不好,所以忘记对你说了。”吕知行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程羽西抬了抬眼,又缓慢地垂了下去。他抿抿嘴,眉眼舒展开,露出了灾难发生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他听见他轻轻地说:“小西,我也爱你呀。我特别爱你!” 第59章 牵着手,向前走 灯球又亮了。 周围围了一群新的小飞虫。而地板上密密地躺着旧虫沉默的尸体。 程羽西的眼睛被吕知行的手挡住,他听到他说:“再这么盯着看,要瞎掉了。”程羽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用又哑又闷的声音说:“好近啊。” “什么好近?”吕知行抓住他的手,用纸巾轻轻擦掉程羽西眼角溢出的眼泪。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望着吕知行,因为刚刚盯着灯球看,他看到吕知行的脸上有一小块色彩斑斓的黑影。 程羽西眨了眨眼睛,声色平淡地回答了吕知行问题。 “死亡。” 他们慢悠悠地回到了体育馆大厅里。这个晚上避难的人数比前一晚少了一些。有人回了破烂的家里,有些人无家可归却不想再跟人群待在一起,有些人自己开车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了创伤的小城市。 到了十点,灯光被调暗了,整个空间变得空旷而安静。 他们回到了人少的角落,依偎着一块吃避难所统一发的面包。 程羽西跟吕知行讲了失去家人的男人的事。他没有叹气也没有哭,很平静地说完了。 “昨天站在倒塌的房子前面,我想了很多东西。”程羽西哑着嗓子声音小小地说话,“我想着我们还没有一起去看京都的大字祭,还没有一起去看烟火大会,还没有去丰岛的心脏艺术馆把心脏的声音录进去。甚至,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一次。那时候我好害怕啊。小行,我好害怕。我觉得浑身都在痛。手脚好痛,胸膛好痛,心好痛……” 吕知行伸手牵住程羽西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在这呢。别害怕。” 程羽西摇了摇头,说:“不要安慰我。吕知行,我需要你听我说。你愿意听我说吗?我们总是避而不谈的事情,若是哪一天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就再也谈不了了。将来有一天,不是你先死去就是我先死去。我说过我会努力长命百岁,我依旧会去努做。可是灾难和意外总是存在的。死亡与我们的距离比我们想象的要近。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陌生男人的家人,车站上的母亲,还有吕知行的妈妈。 他们的呼吸与心跳在某一刻永远地停滞,躯体变得僵硬又变得柔软,生出一片片斑驳。血肉在不同的温度下或快或慢地腐败,最后化成灰烬或是烂泥。 他们的灵魂会在生者的脑海里游泳,漂浮,然后永久地沉没。 吕知行的表情变了,脸部肌肉微微下坠,眸子的颜色又深又沉。他不再是笑眯眯的样子了。 “我要把我的遗言告诉你。”程羽西轻悠悠地说。 吕知行很快地蹙蹙眉头,近乎哀求地喊他的名字:“程羽西……” “我只告诉你。小行。”程羽西没有被他打断,更加坚定地望着他,“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吕知行闭上了嘴,他把嘴唇抿得很薄,最终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爸爸妈妈,谢谢还有抱歉。不要太伤心,我一直过得很好。是个很幸福的小孩。” “好。” “站在旧房子前时候,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活着真的好痛苦。小行,活着好痛苦。我那时候一点都活不下去了。”程羽西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努力放缓情绪,“所以,以后我不会再说‘没有我也请你活下去,请你幸福’这样的话。太傲慢了。很抱歉,之前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傲慢的话。”程羽西伸手摸了摸吕知行的脸,“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我会永远等你,就像我总在你的公寓里一样。你知道的。我很有耐心。” 吕知行垂下眼皮,很用力地拧了拧眉头,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吐了口气,然后说:“好。” 程羽西笑了,他轻轻地拥抱了他说:“谢谢你。”吕知行伸手搂住他的腰,嘴巴摁在他的肩膀上叹气。 “我很庆幸,庆幸你平安无事,也庆幸那天在废墟前崩溃大哭的人是我而不是你。”程羽西摸摸吕知行的背。 “如果我死了呢?”吕知行放开了手,拉开了一点距离盯着程羽西的脸看。 “你有遗言吗?”程羽西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问他。 吕知行撇撇嘴,说:“请把我的手机浏览记录删一下,上面还有同志片的历史记录。” 程羽西忍不住笑了,“你的手机已经被埋了。” “哦,也是。”吕知行嘟囔着应道,他想了想又重新问了一次:“如果那一天,我在房子里没有逃出来。小西。你要怎么办?” “哭晕过去。”程羽西一板一眼地说。吕知行低声笑了起来。 “我会活下去。”程羽西放开了吕知行的手,低下头,扣着手指甲边上的一块死皮,“我会按时一日三餐,会笑会生气,会正常地工作玩耍,会跟人交朋友甚至是谈恋爱,然后一个人去看大字祭,一个人去看花火大会,一个人去丰岛录心脏跳动的声音。最后去北海道对着雪山大喊‘你好吗?’‘我很好!’” 吕知行听到这里时,又笑了一下,笑完后他就安静下来,耐心地听他继续说。 “吕知行,你的离去会彻底地摧毁我。我的灵魂会在漫长的时光里重新建设,像被烧毁后又重建的金阁寺,然后在余生的一年四季中平静无趣地活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脸贴着吕知行的肩膀,继续说:“而你……你会成为我的疤,我的烙印,我人生中每年都会光顾的湿漉漉的雨季。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总会在某一刻想起你,然后再痛哭一场。” 程羽西的脸贴着吕知行的肩膀,眼睛失神地盯着蓝色的地垫。他好像忘记了眨眼。 一滴眼泪落在吕知行的棉制t恤上,成了一摊小小的深色水渍。 程羽西眯眯眼,又抬起脸冲着吕知行笑了起来,说:“等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也会死掉。意外也好生病也好,或者变得很老很老最后寿终正寝。我会到另一个世界,然后千里迢迢地找到你面前,对你说:‘hi,我来追你了,我们在一起吧!’。你能不能还对我说:‘好’” 第67章 吕知行的眼角红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嘴,扭过头望着无人的角落。过了很久,他将脸转了回来,用额头贴了贴程羽西的脑袋,说:“好。” 吕知行在这天晚上梦到了妈妈。这么多年来,吕知行不再看她的照片,也不再去想关于她的事情,他一直竭尽全力地逃避关于她的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梦到她。 他们依旧并肩坐在阳台上,只是吕知行已经长成了大人。 梦虽然是清晰的,可母亲却是模糊的。 吕知行听到了风声,感觉到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的背。 她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可是吕知行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她的温度。 她只是一个影子。 “妈妈。好久不见了。”吕知行忽然开了口。他的心很静,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点沉沉的悲伤。 他说:“这些年我在努力装作无所谓,努力装作很开心。我害怕自己稍微难过一点,就会像过去那样,变得不正常,变得抑郁,变成精神病。” “如果我对别人说了真话,说我很难过,快要活不下去了,总会引起对方尴尬的怒火,就好像是犯了大罪。我只能变得无所谓,只能每天嘻嘻哈哈。”吕知行在停顿了一下,揉揉眼睛,继续说,“但是妈妈……我其实很伤心,我一直很伤心。我经常会觉得活着好难好累。” “小西对我说了很多。你还记得小西吗?”吕知行说到这时,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他跟我说他也会很难过,他也很会感觉很痛,他也会在某一刻觉得活着好艰难。他甚至允许我说……活不下去了。他是这世界上,除了心理医生外,唯一允许我说这种话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难过,悲伤,痛苦,想要去死,都是正常的,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吕知行逐渐感觉到了母亲的手指。她的指尖轻轻的摁在他的手背上。他盯着阳台的地面,看着两个人并肩坐着的影子躺在那里。 “我一直在逃避你,逃避情绪,怕被再次压垮。也许我可以勇敢一点。”吕知行感觉到了母亲手掌心的温度,他用了一点力气回握住了她,“妈妈,我想勇敢一点。” “吕知行……” 吕知行抬起头,他看到了十八岁的程羽西站在房间里微笑地看着他,“进来。吕知行。” “他在叫我了。”吕知行用很轻的嗓音对母亲说。他感觉到妈妈的手放开了他,然后在他的背上轻柔地推了一下。 吕知行偏过头去看她。可她已经不在了。 阳台的地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吕知行茫然地转过头,看到程羽西还在房间里等着他。 他拧了拧眉头,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吕知行又回到了避难的体育馆。天还没有亮,程羽西的脸面对着他,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 他在很近的距离凝视着程羽西的脸,然后咬着牙无声地哭了出来。 然而吕知行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程羽西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吕知行,睫毛缓慢地翕动了几下,然后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吕知行搂进怀里。 他拥抱着他,将他的抽泣,呜咽,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都藏进了自己的胸膛。 吕知行闭上眼睛,任由眼泪爬满了脸颊,又滚到程羽西的衣服上,变成一小滩悲伤的水渍。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可以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安静地痛哭一场。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一块去洗手间洗脸。山田先生走了过来,眉开眼笑地告诉他们,避难建议警报解除了。 “今天我们可以出发去福冈了。”山田先生说着,拍了拍吕知行的肩膀,又对着程羽西笑,“这两天辛苦了。” 两个人先后向山田先生道谢,然后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看洗手间的镜子。他们的脸都有些浮肿,眼睛更是熬的通红,嘴唇也干裂了。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又乱七八糟的模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至少,他们还活着。 吃过早餐后,他们去向山田太太道了别。山田太太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库洛,一路送他们到了学校停车场。 “要健健康康。祝你们好运,小伙子们。”山田太太说。库洛在她怀里动了动耳朵。 车子的发动机轰隆响了起来,吕知行打开车窗,将手伸出去朝着后面挥了挥手。程羽西扭过头,从后车窗里往外望了过去。山田太太伸直手臂冲着他们挥手,库洛抬起了脑袋,嗷呜叫了一声。 他看着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藏进建筑物的转角。程羽西转回了头,直视前方颠簸破烂的公路。 车子在不太好的路况里不快不慢地行驶,程羽西趴在窗边看着这座受伤的城市逐渐远离,窗外的景色完全被山群所替代。 他们花费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才抵达福冈。抵达福冈机场后,程羽西看见了上次在警局碰面的律师大叔。他在机场门口站着,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 山田先生与他们一块下了车,与律师大叔交谈了几句,算是完成了他的工作,正式将他们交接给了律师大叔。 程羽西看着山田先生,磨蹭了半天,有些害羞地伸出手与山田先生握了握手。 “谢谢山田先生。”他的嗓子好了一些,还是沙哑的。 “发生地震这样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希望你们还能愿意来。可惜我们已经没有房子可以招待你们了。”山田先生用正经的口吻说着不太好笑的笑话,说完他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太有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吕知行却还是眯起眼笑了,他说:“爷爷,如果回来了,我们会去看望你和奶奶。” 山田先生点点头,“我们会等你们的。” 他们跟随这律师往机场门口走,程羽西忍不住回了头。 山田先生还站在原地,他看见回头的程羽西,站直了身子,双手并在了两侧,很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程羽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山田先生,照着他的模样深深地鞠躬。 再见。 程羽西无声地向山田先生道别。他在心里许了愿,希望真的能再见。 做完这些,他在山田先生的目光下快跑了几步,追上了等在前方的吕知行。他的手往前伸出,五指微微张着,塞进吕知行的手指间,死死扣住了他。 在又一次的相遇与离别之后,他们依旧还在一起。 牵着手,向前走。 第60章 给自己一个创可贴 程羽西的签证上又多了十五天的期限。他握着自己的护照,望着上面的盖章发呆。吕知行与律师大叔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叠现金和卡满载而归。 “当当!我们又有钱了。”吕知行用手上的纸币在程羽西的眼前表演孔雀开屏。程羽西赶忙用双手拢了上去把开屏合上了,嘴里嘟囔着:“财不外露财不外露。” 律师大叔走了过来,非常客气地询问他们需不需要搭他的车去什么地方。 吕知行拒绝了。他们还没有决定好下一步怎么办,得慢慢商量。 其实吕知行完全可以买两张回程的机票。 可是他知道程羽西还不想回去。 关于地震的一切变成了社交媒体上一条又一条自动推送的信息,藏在程羽西的手机里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程羽西这几天都没有碰手机。 上一次用手机还是地震发生的当天。他脸上挂着干掉的泪痕,手时不时发着抖,几个字都要打很久。他跟妈妈撒谎说自己一直在福冈,很安全。福冈太好玩了,要延迟几天再回家。 他在每条信息的后面都加了很多开心的表情包。 网络上关于地震的信息越来越多,倒塌的房屋变成了经济损失的金钱数,死亡变成了每日都在往上增加的具体数字。 透过数据所看到的灾难与他们亲身经历的大不一样。真实的灾难残酷,数据的世界却更加冰冷。 程羽西不想这样狼狈不堪地回家。他怕被妈妈发现。他实在太疲惫了,身心都需要静养休息,然后才能打起精神去圆他撒下的谎言。 吕知行知道这些。 哪怕程羽西什么都没有说。 礼貌地与律师大叔道别后,他们坐上了从机场到博多车站的电车。在车厢里,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背靠着车窗,逆着毛茸茸的白光,他们头挨着头,身体轻微地摇晃着。 “你多了两星期的时间,打算怎么用呀?” “先去买东西吧。”程羽西说着,翻出书包里被他捏出褶皱的旅行笔记本,“衣服,手机,行李箱,switch,嗯……”他一一清点着损失了的东西,刻意跳过了自己的相机,笔尖停落在纸面上小小的“吉他”两个字。 他轻轻用虎牙咬住了下唇。 程羽西想念吕知行的吉他。那把音色清润的吉他。 第68章 他想念旅途中每个安然的夜,吕知行拨弄琴弦时指甲修整得很短的指尖。 他想念他伴着吉他用慵懒的嗓音唱的每一首歌。 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把吉他,是工业流水线上算不上顶级的产物。程羽西却觉得那把吉他有独一无二的性格。 它的木纹里刻着天然独有的年轮,它在他们共处的时光里堆砌了一面画满音符的墙。 它在吕知行的指尖上留下了一块薄薄的软茧。 可是吉他现在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程羽西觉得自己失去了朋友。 吕知行用手盖住了程羽西笔记本,截断了他的思绪。他告诉他说:“不对。程羽西。我们要先去吃饭。” 烤肉太腻,寿司太冷。他们去吃了福冈有名的鸡肉水炊锅。 鸡肉滑入了乳白色的鸡骨架汤里,没一会儿就开始上下翻滚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汤锅,舔着嘴捧着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 程羽西用汤勺打了两碗汤,递给吕知行一碗。然后两个人同时低下头呼呼吹自己的碗里的汤,抬起胳膊举起碗,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然后两个人大吐一口热气,互相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鸡肉鲜嫩多汁,鸡皮弹牙脆口,就着九州产的甜口酱油一块吃,有怎么都嚼不淡的鲜甜。他们咕噜噜地将所有食材一扫而空,感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一遍。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在博多车站后面的商圈慢吞吞地走着。铁道的高架桥下面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自行车,道路两边堆满了钢筋水泥的灰色大楼,整个空间被压缩得十分逼仄。 一辆新干线从头顶驶了过去,轰隆隆响。脚下传来了细微的震动,程羽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高中生嬉笑打闹着跑了过来,与程羽西擦肩而过。 这是一座运行正常的城市,车水马龙,拥挤喧嚣,随处可见的是弥足珍贵的日常。 程羽西一直盯着那几个高中生,直到他们逐个消失在灰色建筑物的拐角。 他总感觉自己好像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他们在附近的百货商店购入必要的衣物和行李箱,还买到了更新版本的switch,以及塞尔达的王国之泪。 路过数码相机的专区时,吕知行拉住了程羽西,“相机还没有买呢。” 程羽西抿薄了嘴唇,摇摇头,“算了吧。太贵了。” 吕知行伸出手,拇指的指腹在他的嘴角上摁了一下,“如果你有新相机会高兴吗?” “这个……当然会高兴啊。” 吕知行笑了起来,“那为什么不呢?” 程羽西望着他没有说话。 “你总是把创可贴让给别人。明明自己的东西坏了,还要为我的吉他伤心。”吕知行叹了口气,他用双手抚上他的双颊,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可是程羽西,你也受了伤啊。为什么不给自己也贴一个创可贴。” “可是相机坏了不是你的错,不应该你来买单。” 吕知行微微低下头看着程羽西,很郑重地告诉他:“小西,我说过很多次了。钱不重要。你重要。你最重要。能明白吗?”他停下来,想了想,“我们先买相机,之后吉他我也会重新买回来,这样你会高兴一点吗?” 程羽西看着吕知行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他垂下了眼睛,下巴微微向内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谢谢”。 他觉得好高兴。 程羽西抱着相机盒子,安静地等待吕知行打开了订的房间门,是有两张床的双人间。 两个人推开门,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将身上穿了两天没换的脏衣服脱下来甩得到处都是,然后一起钻进浴室里拧开花洒。 最开始两个人还在老老实实地洗澡,吕知行开始用花洒往程羽西头上喷水之后,浴室里就开始了一场小型战争。 程羽西抢过花洒,撒了吕知行一脸暖呼呼的水珠子。 吕知行抱着头哇哇叫。程羽西终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鲜活的小酒窝。 吕知行抹了把脸,也笑了起来,然后伸手把程羽西搂到自己怀里,亲吻他的左脸上那块小小的凹陷。 程羽西自从地震之后就一直很沉默,他看起来总是很伤心,安静得近乎有些木讷。吕知行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他的小酒窝。 浴室的玻璃上慢悠悠地爬满了水汽,白蒙蒙的一片,里面有两个影子在里面晃动。 他们的声音在墙壁里撞出空旷的回响,是荡来荡去的嬉笑怒骂。 两个人裹着酒店的白色浴巾,打闹着逃出浴室,差点打了滑。吕知行抓住了程羽西,两个人互相推搡着倒在了床上。 程羽西被压在下面,大喊哎卧槽。吕知行双手撑在他的耳侧支起了一点身子。 他看着他毫无保留的身体,上面布满了擦伤和淤青。大腿的外侧甚至撞出了一块很大的乌青,像是一朵迟迟不落雨的乌云停在了上面。 吕之行用手轻轻覆在了程羽西的皮肤上,问:“这里疼吗?” 程羽西摇了摇头。他甚至不知道这块伤是什么时候撞出来的。大概是在老房子前面挣扎的时候摔下来摔的。 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实在是太慌乱了,甚至忘记向努力救他的陌生大叔道谢。 吕知行小心翼翼地在程羽西的大腿外侧来回摸了摸。他的手的温度总是高一些,像温的暖水袋。 程羽西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不让他露出心疼的表情。 “不疼。吕知行。我现在已经不疼了。”程羽西说着,凑近亲了亲吕知行的嘴唇,“你不是已经给我贴上了创可贴了吗?” 吕知行的嘴角向两边绷紧了一下,他俯下身子低下头,一只手肘支在程羽西的耳侧,另一只手抚摸着他头顶的头发。他用嘴轻轻地触碰程羽西的脸,额头,眼睛,鼻尖,最后是嘴。他们都闭上了眼睛,细细地感觉彼此嘴唇和舌头的温度,很认真地接吻。 直到鼻尖的空气都被吻得滚烫,吕知行才抬了一点脸。 他睁开眼,看看程羽西的脸颊上泛了稀薄的红,又亲亲他的嘴角。他伸手扯了被子,把他们两个人都裹了起来,像蚕宝宝似的。 “你想不想在日本跟我再呆一段时间?就我们两个人。等你身上的伤好了,我们就回去。”吕知行在很近的距离望着程羽西。他的眼睛笑着,里面又升起了太阳。 程羽西的眼瞳小幅度地晃了晃,他细细地打量着吕知行的脸,视线自上而下地舔过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最后又重新停留在他明亮清澈的眼睛里。程羽西的眸子也一块亮了起来,像云雾散开露出了月亮。 被太阳照亮的月亮。 他说:“好。” 吕知行笑了起来,将程羽西揽进怀里,嗅嗅他身上的味道,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几日积攒的疲惫山崩海啸一般袭来,他们赤身_裸_体地拥抱着对方。不带任何欲望的拥抱。 有温暖的安全感包裹了上来。 在明明有着在两张床的房间里,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裹着一张被子。 就像过去无数个互相陪伴的日日夜夜一样,他们相拥着,坠入了彼此湿漉漉的梦境。 关西关西 第61章 经典接吻镜头 程羽西坐在新干线自由席座椅上,仔仔细细地翻阅了邮箱里吕知行的心理测评报告。他逆了时间顺序,从新到旧地看了一遍。 尽管在近些年里,各种数据和报告都在告诉程羽西,吕知行的健康状态很好。可程羽西最后还是翻到了当年住院时的报告,他从那些晦涩专业术语里看到了最糟最坏的时候。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破碎的吕知行。 程羽西抬起眼睛,扭头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吕知行。吕知行把程羽西的旅行笔记本摊在小桌板上,他专心地在上面涂涂写写,时不时停下来,转着笔思考一会儿。 吕知行幼年经历一场灾难。在那场灾难里,他的部分意识跟着他的母亲一块从高处坠了地,摔得粉碎。他失去了对生命的掌控力,大脑无法对正面的积极的情绪产生反应。开心,愉悦,幸福这些字眼在他的世界里变成了个巨大的问号。 他生了一场大病,身体里永远地留下了痕迹。 程羽西收回视线,低下头,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捏了捏。 最终吕知行还是挺过来了。他重新站了起来,很努力地生活,方方面面都做得优秀。 吕知行很坚强。程羽西突然想。他真的好坚强。 他一个人扛着自过去的记忆,用尽全力保护迟钝无知的自己,又在漫长的日夜中独自面对无声无望的单相思。 可是吕知行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强大。 想到这时程羽西很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又心疼又难过。 笔记本被递到了程羽西的眼前,上面很粗略地写着丰岛艺术馆,花火大会,大字祭等字样,旁边还标了日期。 第69章 吕知行用笔在纸上点了点,说:“大字祭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个留到下一次。其他的我们不用等以后,这次就能去。”他说完,又一一告诉程羽西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要住的地方,最近的一次花火大会的时间和地点。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望着吕知行,出了神。吕知行看他没反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小西你还是不开心吗?” 程羽西摇摇头,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 吕知行愣了很短的一下,然后歪歪脑袋一咧嘴,说:“什么地方厉害?” “哪里都很厉害。”程羽西很真诚地表扬他说。 吕知行坏坏地笑:“我都还没做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还没做什么?”程羽西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一拧眉头说:“我特么脑子真的是坏了,才这么认真地夸你。” 吕知行低下头,用手指挡着鼻尖,笑得停不下来。程羽西气呼呼地拧开脑袋看窗外。 新干线以极快的速度从九州岛冲回了濑户内海。窗外的风景像被油画刀刮擦过,色块朦胧斑驳地融在了一块。 他听到吕知行带着笑说了一句:“谢谢你呀!” 他们从冈山转车,再一次回到高松,搭船上了丰岛。 丰岛比小豆岛小了许多,骑着车吹着风呼呼的很快就转完了一圈。他们找到了那个艺术馆。 这一天的游客很少,进馆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心脏博物馆里一片黑暗,一盏白色的灯随着心跳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忽明忽灭。 心跳声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某个人,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去。这些陌生人的心脏跳动音被永远封存在这个房间,快的慢的,轻的重的,随机播放。 程羽西觉得像是走进了温暖的腹腔。他想象着自己还是胎儿的时候,睁开眼应该也是一片漆黑的,能听到只有自己和母亲的心跳。 他在黑暗里悄悄握了握吕知行的手。 吕知行五指回拢,扣紧了程羽西的手指他直直看着前方明明暗暗的灯球,聆听着生命的声音,露出了虔诚的表情。 他们每人花了1570日元,将自己的心脏的声音留了下来,带走了两张装着心跳声的白色cd光盘。 走出博物馆,两人不约而同掏出了自己的cd光盘,互相交换。 他们把自己的心跳交给了对方。 “真好。”吕知行低下头摸了摸光盘,“万一我哪天死掉了,请把这张光盘放进我的坟墓里。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来这里听听我的心跳。”他停顿了一下,笑了起来,“小西!这是我的新遗言。我也有很酷的遗言了!” 程羽西看着吕知行笑了,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装着他心跳的光盘。 再次乘坐上新干线到达新大阪已经是晚上了。大阪刚下过雨,温度降下了一些。空气里有潮湿的气味。 他们从新大阪站转车去了心斋桥。在人流拥挤的街头,吕知行请程羽西吃体积很大的章鱼小丸子。 程羽西嘴里塞满丸子的面糊,鼓鼓囊囊的。他伸手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车票,强迫自己不要翻来覆去地去想那很可怕的票价。他的现金早就花光了,支付宝余额里也只剩下一个可怜兮兮的三位数。程羽西安慰自己,反正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还钱。 吕知行低着头把票上的数字输入了他的新手机。程羽西像仓鼠一样鼓着嘴凑上去看:“在干嘛?” “记钱。”吕知行说道,手机在他手里一转,亮的屏幕熄灭了。 程羽西将身子缩了回来,说:“我得跟你老实说,我一时半会还不上这笔巨款。” 吕知行笑,伸手摁住他的刘海,摸一摸,“不是你还,是我们一起还。一起还吕云和。” “啊?” “我想过了,我满18岁了,我爸没有养我的义务了。以后你花钱我花钱,都算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们上大学了一块找个事情干干,赚点小钱,自给自足。” 程羽西听着,他低下头手抓着一节背包带子,指尖在上面刮了刮,说:“这样不好吧?你跟我在一块是会消费降级的。放着家里金山银山不用,这不是没苦硬吃吗?” “跟你在一块怎么能叫吃苦呢?”吕知行用拇指擦掉程羽西嘴角的酱汁,笑着说:“放心,你有零花钱我也有小金库,以后小金库里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不用再跟分你我了。” 程羽西舔舔嘴唇上的甜咸酱,问:“小金库里的钱有多少?全换成纸币可以在里面游泳吗?” “你是唐老鸭的舅舅吗?”吕知行用牙签戳起一颗章鱼小丸子,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一时半会儿还真换不成钱。但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换成你的名字。” 程羽西抬起眼睛,问他:“什么东西啊?” “房子和股份。”吕知行把牙签和吃完的纸盒抛进垃圾篓,“都可以换成你的名字。” “吕知行,你等等……”程羽西有点慌。 可吕知行平静地截断了他的话:“以后那些东西就是你的了。” 霓虹灯落进被雨淋过的潮湿地面。对面商铺上的巨大螃蟹缓慢地摆动着钳子和腿。人群从他们身边流了过去。街道像五彩斑斓的河。 吕知行背对着一块广告灯牌,灯牌的光在他身上打出了一条颜色变换的轮廓线条。程羽西出神的望着吕知行的脸,听着他对自己说话。 “我也是你的。都是你的。” 吕知行在大阪订了一家公寓式的民宿,没有酒店那冰冷豪华的装饰,像一个普通的家。 里面有厨房,干湿分离的卫浴,客厅,卧室和一个可以晾衣服的,小小的阳台。 吕知行洗过澡后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他在手机上查询附近烟火大会的信息,程羽西拿着毛巾坐在床上帮他擦头发。他头发很短,抹一抹就干了。程羽西的刘海太长了,即使已经粗粗地擦了一遍,发尖还是会滚出水珠。水珠砸在吕知行的额头上。 吕知行仰起头,把手机扔到一边,抬手摘掉了程羽西的眼镜。 “亲亲我吧。程羽西。”吕知行眯起眼,笑着对他说。 “你脸都是反着的,怎么亲啊?”程羽西低头看着吕知行的脸,又一滴水珠落在了吕知行脸颊中央,以很快的速度滑了下去。 “蜘蛛侠都能亲。” 程羽西叹气,慢慢垂下头,用嘴轻轻碰了碰吕知行的嘴唇,亲完后开始嘟囔:“你不是不看蜘蛛侠吗?” 吕知行嘿嘿笑了起来,他爬起身正对着程羽西,从他手上拿过毛巾,帮他擦头发。 “电影我确实不太爱看,但我看过那个亲吻画面的剪辑。”吕知行细致地用毛巾将程羽西发尾的水分吸干。 吕知行想起了过去的某个午后。 他盘着腿坐在地上,在手机上刷到了一个名叫“影史上的经典接吻镜头”的电影剪辑。 他在上面看到,蜘蛛侠倒挂着亲吻了他暗恋了很久的姑娘。 那些无形的光影如有实质地撞在了他的心上,不轻不重,是痒的。 他转过头,看到程羽西抱着个枕头窝在他的床上熟睡。 吕知行爬上床,倒着侧躺在程羽西旁边,与他脸对着脸。 他轻轻触碰程羽西的额头,鼻梁,最后手指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吕知行摸了摸程羽西的嘴唇,缩回手,摸了摸自己的嘴。 “你怎么了?” 吕知行的思绪被打断了,眼前是程羽西的脸,贴在额头的没有干透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一半眼睛,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拨开了上面的头发,又问:“在想什么?” “想……”吕知行笑了笑,拉住盖在他脑袋上毛巾的两边,将他轻轻扯向自己,“想你。” 他们面对面地接吻,身体渐渐倾斜,缓慢地倒在床上。他们挤在一块,像哺乳类的小动物互相舔舐对方的脸和身体。 吕知行的吻缓缓沉了下去。 他的手抓着程羽西的膝盖,翻开书页般打开了他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探寻什么东西似的,将头埋了下去。 再次抬起头,吕知行用手背抹了抹嘴,他的脸颊上沾上了一点乳白色液体,低下头看到程羽西小腹上落了星星点点。 “哇,你的肚皮上开了好多小白花。”吕知行眯起眼笑着说:“原来小片子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的嘛。” 程羽西举着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骂:“闭嘴!闭嘴啊! 吕知行低低地笑了几声,支起身子帮他清理干净,然后爬到他身边躺了下来。他抓住他的手腕,扯开了盖在脸上的手。程羽西睁着眼睛,透过另一只手宽宽的指缝看见吕知行微红的笑脸。 程羽西转转手腕,手便从吕知行的掌心逃了出去。 他手指微张,触碰吕知行胸口的皮肤,指尖在上面剐蹭了一下,然后向下滑了过去。 吕知行咬了咬下嘴唇,叫了一声:“小西……” “嗯。”程羽西轻轻地应着,抬起脸亲亲吕知行的喉结。 第70章 吕知行猛地闭了闭眼,呼吸停滞了一秒后又吐了出来。他睁开眼,忽的看见了连接着卧室的阳台。夜色浓郁得好像要被风从外面吹了进来。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脸埋进程羽西的颈窝。 他轻轻地喊他:“小西……” 他温柔地回答他:“嗯,我在。” 第62章 一点都不寂寞 “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嗯……”程羽西将目光扔到了平静的水面上,一只白鹭贴着湖水飞了过去。它扯着水面上的一个白色影子,以快得看不清速度,滑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在琵琶湖。”程羽西用很虚的语气回答了他妈妈的问题。 在整个八月日本各地都会举办花火大会,吕知行在周围挑了一圈时间合适的,决定去滋贺的琵琶湖花火大会。 为了避免撞上大规模的人流。这一天他们很早就坐电车到了烟火大会的会场。 琵琶湖很大。站在湖边能吹到凉快的风。 “琵琶湖在哪啊?离熊本近吗?”梅梅姐的声音毫无保留地从手机话筒里滑了出来。 “很远了。天南地北那么远。我们已经回到关西了。”程羽西跟她解释说。 梅梅姐对地理并不擅长,她又问:“你们那里安全吧?” “安全的。”程羽西向她保证。 “那也赶紧回来吧。看着那地震的新闻太吓人了。我一天见不着你们俩,半夜三更睡不着,那心脏砰砰跳。”光是听着妈妈的声音,程羽西感觉自己眼前就已经浮起了她愁眉苦脸的模样,梅梅姐停顿了一下,又问:“怎么能玩这么久,你还有钱啊?” “钱确实是没有了。”程羽西不想再其他的地方继续撒谎,只好实话实说。 “你现在在用小行的钱啊?妈妈跟你说过了,不能因为别人家有钱就心安理得地乱用人家的钱。” “不……不是,也不是乱用。钱算我们一起的。” 梅梅姐在电话的另一头愣了愣,说:“没听懂。” “就是……”程羽西提起眼角,瞥了一眼吕知行,声音开始越来越小,“我们俩以后钱放在一起用。以后我打工赚钱了,也算他的。” “程羽西你这算盘可是真会打啊。就你兜里那三瓜两枣的,怎么好意思跟小行的金山银山分着用。”梅梅姐非常不客气地痛斥着她的爱子,“你仗着人家让着你,搞这种不平等条约,大英帝国都没你黑!” “这又不是我提出来的!”程羽西叫了起来,“我们在一块,总不能老因为钱的事情一直掰扯。太伤感情了。”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问了。”梅梅姐话锋一转:“你俩现在算是什么感情?” “呃!”程羽西噎了一下。旁边的吕知行迅速凑了过来,耳朵贴在他的手机的另一边。程羽西犹豫了又犹豫,叹了口气说:“妈妈,我想起来了。以前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程羽西说完这句话,便感觉到吕知行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手臂肌肉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程羽西干脆打开免提,换了另一边手拿电话,腾出一只手握住吕知行。 梅梅姐沉默了片刻,问:“小行还好吗?” 程羽西抬起眼睛悄悄看了看吕知行,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一声不吭盯着手机上中央那枚小小的头像。 程羽西嗓子里咕哝了一下,闷闷地说:“他挺好的。” “程羽西。”梅梅姐直呼其名地喊他,是语重心长的语气,“你想起来就想起来了,不要缠着小行刨根问底地问东问西,听到了吗?我光是想想你这个性就头疼。我是真希望你一辈子别想起来。你说你挖了人家的伤疤,完了自己受不了就稀里哗啦地哭鼻子,人小行还得回过头来安慰你。他就比你大了那么一个多月,你们算是同龄人,人家没有照顾你的道理。” 吕知行僵硬的肩膀松了下来。 而程羽西十分头疼地摸着自己的额头,气息虚弱地抵赖说:“我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你从小到大,碰到点屁大的事情就要喊‘吕知行吕知行,我要问问吕知行’。要么一言不合就吱哇乱叫地冲他发脾气。程羽西,小行不欠你的,你不能恃宠而骄。” 程羽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吕知行已经在旁边憋着气笑了。他瞪了吕知行一眼,对着电话硬邦邦地说:“我知道了,您还有别的事吗?” “早点回来。哦,别忘了把我的代购清单里的东西买了。把钱记好了,回来了我把钱补给你。就这,没了。” “哦。好。”程羽西有气无力地应着,总算挂了电话。 吕知行在旁边低头摁了一会儿手机,翻转屏幕,问程羽西:“机票订后天晚上八点的可以吗?” “行吧。”程羽西转过头去看湖。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已经觉得有点累了。 吕知行伸手摸摸他的头,然后一边在手机上完成了订票手续,一边问:“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感情?” “你觉得呢?”程羽西对吕知行的明知故问不做回答,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湖水里。他心里庆幸,幸亏梅梅姐是个聊天会跑题的,聊着聊着就把中心思想给忘了。 开柜门可真难呀。程羽西轻轻叹了口气。 吕知行笑了笑,声色柔和地说:“等回去了,我来跟梅梅姐说。” “没事。我会跟她说明白的。”程羽西说完,瞧了吕知行一眼,问了一直以来很在意的问题:“这几天你爸爸没有联系你吗?” “我哥应该已经转告他我没事。”吕知行轻描淡写地说。 程羽西歪歪头,“只是转告就行了?我妈如果听不到我的声音,就是天王老子从天而降告诉她我没事,她也不会信的。你爸爸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吕知行笑了起来,“出现了。刨根问底地问东问西。” 程羽西皱皱眉头,说:“我认真问你事儿呢。” “一言不合就吱哇乱叫发脾气。” “哎你!”程羽西喊了一半,闭上了嘴,睁着眼睛使劲瞪吕知行,并没有杀伤力。 吕知行哧哧地笑了几声,嘴角又平了下来。他弯下腰捡起了一小块石子,用力扔进了湖里,砸起来一朵小小的水花,很快便了无踪迹了。 “担心的吧。但是他知道我不想他管我。他本来就忙的,只要确认我没出什么问题,就不会过问太多。” 程羽西低下头,在湖边重新找了一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捡了起来,递给吕知行,“他是不是什么都听你的?” “算是吧。我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让他别管我而已。”吕知行单手抛起石子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扔了出去,这次飞得比刚刚更远了一些。 “为什么呀?” “因为我们啊……都是杀人凶手。”吕知行转过脸对程羽西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将目光抛回到湖面上,“我们永远不会原谅对方的。至少我不会。” 如果父亲能发现得早一些,或者,如果吕知行不出生,母亲就不会煎熬地活了这么多年后惨烈地死去。 吕知行还记得自己出院那一天的天气。尽管对现在的他来说那已经非常遥远了。 他总能清晰地想起来。 那一天下了一场太阳雨,空气里有被打湿的泥土气味。他站在医院门口对父亲说:“以后能不能别管我?” 吕知行看到父亲很快地蹙了蹙眉,然后说:“你还未成年。” “你可以请别人照顾我,保姆也好,钟点工也好。这不是你最擅长做的事吗?”吕知行无畏地直视父亲的眼睛,神情始终平静。 他谈不上恨他。只是无法原谅罢了。 就像他无法原谅他自己。 他们都是犯人,是共犯。 他们一旦对视,就会不停地提醒对方。他们曾经共同犯下了一份罪孽,手上沾了同一个人的血。 父亲垂了垂眼皮,沉默地思考了一会,说:“我知道了。我去打个电话,然后送你回公寓。” 吕知行看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父亲走到了一边,背对着吕知行打了电话。他声音很低,吕知行听不到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吕知行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男人给人的印象总是强大理智,冷静又自持。只有这一刻,他对着角落低着头打电话的背影,看起来很落寞。 吕知行回到了公寓门口。父亲告诉他第二天保姆就会上门照顾他,今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 “有需要给我打电话。”父亲说着,手往吕知行的头顶伸了过去。他想要碰碰他。 吕知行往后挪了一下,父亲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吕知行看到他的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了一下,收了回去。 父亲神色平静地对他说:“我走了。” 吕知行望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推开了门。房间已经请人清扫过了,依旧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冷清的霉味。母亲的房间的门被锁住了。吕知行刻意地移开目光,他都想不起去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直接就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71章 吕知行打开了自己的衣柜,随意地拿了一件t恤,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袖子和衣摆都短了。 门外传来了几声很轻地敲门声,吕知行探了半颗脑袋出去,看到程羽西的妈妈站在门口。 她看到他的一瞬,露出了一种非常直白的心疼的表情,“怎么瘦成这样,比我上次看到你还要瘦。” 吕知行有些拘谨地往回收了收下巴,与她打招呼说:“梅梅阿姨好。” 梅梅姐走了过来,捏捏吕知行的胳膊,又摸了摸他的头,“以后吃饭到我那吃。多一双筷子的事。你要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冷清,直接住我们家也行。小西马上就放学回来了。” 吕知行在听到程羽西的名字后,不自觉地抿起嘴浅浅笑了一下。 梅梅姐很重地叹了口气,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说程羽西因为受伤失忆的事情,并拜托他保守秘密。 “阿姨绝对没有不让你们交朋友的意思。小行觉得不舒服的话,随时来找我,好吗?” 吕知行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现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好事。程羽西不记得是好事。这样坏的事不应该让他去承受。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我一点都不寂寞。 我一点都不寂寞。 他想到这些,便抬起头对着梅梅姐笑。他说:“梅梅阿姨,对不起啊。” 梅梅姐眼里起了一层水汽,她扭过脸,用手抹了抹眼睛,然后面对着吕知行笑:“你没有错。等下记得过来吃饭啊。” 吕知行点点头说:“好。”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吕知行歪了点头,向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看到程羽西。他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逆着光。 梅梅姐嘀嘀咕咕地说了他几句,“程羽西温柔着点。拆家呢这是?”“你们玩一会儿待会记得一起回家吃晚饭啊。”然后走出了房间,把门带上了。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眼睛亮亮地望着吕知行。他低了低头缓缓地脱掉背上的书包,扔在地上。 然后程羽西三两步跨过了隔在他们之间的几块瓷砖,伸直手臂搂住吕知行的肩和背。 书包坠地的闷响,衣料摩擦的窸窣,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紧紧抱住了他。 吕知行的手缓慢地抬起,回收,搂住程羽西单薄的背。 程羽西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皮肤里渗出来,穿透衣物,贴裹住了吕知行的全身。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谁抱过了。 好温暖。 程羽西没有问吕知行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了。他咕哝了一下,闷着嗓子说:“你回来了啊?” “嗯,我回来了。”吕知行温柔地摸摸他的背。 “还走吗?。” “不走了。” “等好久了。” “让你久等了。” 分开的时候,他抱着他。 重逢的现在,他依旧抱着他。 吕知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滚落了一滴眼泪。 那天夜里,在梅梅姐的默许下,程羽西第一次夹着自己的枕头跑到吕知行家睡觉。 程羽西很兴奋,跟小伙伴呆在一间完全没有大人的房间,实在是太酷太自由了。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 他说新来的数学老师长得像哆啦a梦的妹妹。 他说班上最近流行起了动物之森,班主任光上个星期就收缴了三台switch。 他还说跟吕知行打架的那个哥儿们,最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女同学,整天咧着个大牙帮子乐,跟个傻子似的。 “那货本来看着就不聪明。”吕知行非常尖锐地评价了他的手下败将。程羽西忽然转过头问:“那我们以后上学,还牵手吗?” 吕知行愣了愣,抿紧嘴唇沉默。他从不觉得跟程羽西牵手上学有什么错。然而为了牵手的事,他打了一架,最终成了压垮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吕知行想起这些,便觉得难过。 “其实……我们都六年级了,不用牵手也能过马路。对吧?”程羽西安慰他。 吕知行望着他,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程羽西对着他笑了,伸出手浅浅地握了一下吕知行的手指。 后来他们确实不再牵手了。 直到程羽西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喝了个烂醉,死活拽着吕知行不放。 吕知行回想起这些年,即便程羽西没有了记忆,他们的双手之间也没有了实质的接触,程羽西依旧毫不吝啬地给予了他很多。 藏在朝夕里嬉笑怒骂打打闹闹,叠成了厚重而温暖的回忆。 吕知行总是嘻嘻哈哈地惹程羽西生气。程羽西无数次皱起眉头的生气,最后都变成了比无数次还要多一次的心软。 程羽西从来不曾放开过手。 而吕知行发现,他真的一点都不寂寞。 第63章 人生清单 父亲信守承诺,自从吕知行搬回公寓后,就真的没有再过问他的生活。 他时不时会在黄昏时间出现在公寓,给吕知行带来一些出差时买的特产零食,或是小的工艺品。 他们之间很少对话。父亲每次都站在客厅的角落面向窗户喝一杯酒,就离开了。 在漫长的过去,父亲总在他的生活里三番五次地缺席,所以吕知行习惯了距离。 他并不会觉得别扭。 那段时间吕知行很忙,要补落下的功课,要练钢琴,没有再去刻意思考自己和父亲的关系。 可在吕知行的脑海里,始终浮着一段模糊的记忆。 记忆中他无法动弹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时,身边总守着一个沉默的男人。 在一次惊恐发作后,吕知行筋疲力尽。他的呼吸变得很重,头疼欲裂,即使并没有觉得悲伤,眼泪却在不停地流。 沉重的濒死感笼罩住了他。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压碎了。 男人握住他的手,对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男人说他这一辈子都很会计算。唯一一次赔本买卖,是为了事业忽略了重要的人。他亏出去的东西,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说完这些,这个表情很少,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痛苦地捂住脸,哭出了声。 吕知行艰难的转动眼睛。他望着男人,脑子缓慢地运转。 他想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刚上初中的时候,市面上又开始流行起了长焦距的手机。 “广告里说可以拍摄到月球的斑纹。”程羽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对吕知行说,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可圆了。” “这你也信,那都是营销,你要是真的想看还是得买个望远镜。”吕知行双手插在校服兜里,歪着身子嘲笑他。 程羽西瘪瘪嘴,说:“你又没用过,你怎么知道。” 吕知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弄一台试试?” 吕知行第二天就从他堂哥手里弄来了一台广告上的同款手机。 研究了一下,吕知行立刻便发现,用这台手机对着家里的圆盘顶灯,也能拍出一颗拥有漂亮斑痕的月亮。 吕知行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切都是ai成像技术的骗局。他把手机偷偷地藏了起来,没有把真相告诉程羽西。 到了晚上,他在自己一个人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将焦距拉到最远。他看到了对面楼里的夫妻正在房间里吵架扔东西,看到下面一层的大爷背对着他躺在客厅的躺椅上,一颗秃秃的脑瓜顶在白炽灯下反射出清润的光。 镜头里的画面一层一层下落,晃到楼下时,他在屏幕上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一辆车旁边,正仰着脸望着他房间的方向。 吕知行的手顿了一下。他退了几步,转身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在黑暗的房间里,他再次打开了手机镜头,将镜头拉近。 他看到男人低下了头,点了一支烟。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将烟抽完,转身打开车门,驱车离开。 吕知行很熟悉这个男人的脸,他们总归是长得有几分相像的。这张脸从他那模糊的记忆里浮了起来。他逐渐想起了那个坐在他病床上痛不欲生的男人。 那是爸爸。 第二天晚上吕知行发现男人又来了。 第三天晚上,他又看到了他。 他总是地站同一个地方,呆上一会儿。离开前,会点上一根烟。 烟头上那颗小小的黄色火光在黑暗里逐渐升起,越来越高,最终在夜空中炸成了一朵金色的花。 砰—— 吕知行猛地抬起了头,他听到了周围的人群的欢呼声。 琵琶湖花火大会开始了。 吕知行恍惚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去了一趟过去。 一瓶冰镇过的玻璃瓶贴上了吕知行的脸。他哆嗦了一下,偏脸向旁边望了过去。焰火的光像水一样,一阵一阵地泼到了程羽西的脸上,留下五彩缤纷的光影。程羽西晃晃手腕,将汽水瓶往吕知行跟前递:“波子汽水。” 第72章 吕知行小声地说了谢谢,接过了汽水 程羽西拍了一下汽水口,砰地一声,小珠子就掉了下去。他仰起脸喝了一口,撇撇嘴尖锐地评价说:“是香精汽水。” 吕知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用自己的汽水碰了碰程羽西的玻璃瓶,在从指尖传来的震动中想象那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他喝着汽水,又看向了夜空。 世界被湖面一分为二,天上水下都有一朵又一朵火花升起,绽放,黯淡,消散。 在余光里,吕知行看到程羽西脸一直对着自己,温温的目光像水一样淌了过来。 吕知行低低笑了几声,喊他的名字:“程羽西……”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程羽西迅速别开脸,有一片红色的火光落在了他脸上,吕知行无法判断他是不是脸红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 “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程羽西用手捏捏自己的耳朵,刻意地别开脸,“你肯定又要说,‘花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盯着我,是不是有点浪费’。” 吕知行眯着眼睛,凑近了一些,“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程羽西的睫毛颤了一下,又望了回来,“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吕知行慢悠悠地靠近他的脸,“你打算什么时候亲我?” “啊?”程羽西整个人都往后缩了一下。 “你说过要在烟花炸开的时候亲我的。我一直在等,都等好久了。”吕知行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别说话不算话。” “这大庭广众的,不太好吧。”程羽西晃了晃手,没能摆脱吕知行。 吕知行勾着嘴角,死乞白赖的模样,“你不亲,那我来亲你?”他说着凑得更近了,被程羽西用手掌捂住下半张脸顶了回来。露出半张脸上,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眨了几下。 其实吕知行心里并不觉得这什么大不了的,他装模作样地扮着可怜,只是为了逗程羽西玩。 而程羽西如吕知行所愿的露出了为难又犹豫的表情。他特意往四周望了望,抽回摁着吕知行的手,拢在脸边,凑近用嘴唇碰了碰吕知行的脸。 像是说了一个悄悄话。 程羽西很快就退了回来,下巴往脖子里埋了埋。吕知行看着他笑了起来。他揽住他的肩膀,背对着四处开花的天空,掏出手机摁下了自拍键。 照片上两颗脑袋分别在画面下方的两个角落,都只露出一边眼睛。照片被夜空占去了大部分画幅。 在他们的脑袋上方,绽放着一朵很大很亮的金色的花。 吕知行头挨着程羽西的脑袋,把照片递到他面前。 “恭喜吕知行又完成了一件人生清单上的事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程羽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往边上挪了一点,扭过头看着吕知行:“看花火大会难道不是我提出来的吗?怎么变成你的人生清单了?” “对啊。我的清单上写的可不是看花火大会。”吕知行低着头,将他们的合照设置成了朋友圈背景图。表面上只能看到焰火,点开来就能看到他们俩人的脑袋。他认真地摁着手机,说话的模样有些漫不经心:“是烟花炸开的时候你亲我。” “哦。”程羽西刚应了一声,又听到吕知行补了一句:“人生清单的下一条就是真枪实弹地做一次。” 程羽西“嘶”地抽了一口气。吕知行的声音不大,慢悠悠地穿插在焰火各种或尖锐或沉闷的爆炸声中,听得程羽西脑壳嗡嗡直响。他的眉间蹙起了一点褶子,忍不住抱怨:“你这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些什么?” “你啊。”吕知行把手机揣回了口袋里,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理解一下吧,程羽西。我在热恋中啊。现在拧一拧我的脑子能掉出来成吨的多巴胺。你就是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也只会回答等于程羽西。”他说着,伸手摸了摸程羽西的刘海。 程羽西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睛后,他的表情变了,很认真地注视着3吕知行,像是想在他身上寻找东西。程羽西有些小心地问他:“那你现在开心吗?” 吕知行的手在程羽西的额头前停了下来,他缓慢地垂下眼睛。这天整个下午他都在想事情,因此而变得很沉默,而程羽西也没有说话。 可他一直在担心他。 吕知行抬起眼睛,温柔地帮他把拨乱的刘海理好,“开心呀。跟你在一块怎么可能不开心。” “真的?” “骗你我天打雷劈。”吕知行刚说完,天上炸了一个很大的焰火,震得他缩了缩脖子。程羽西就笑了起来。 吕知行赶紧说:“我真没骗你。” “我知道了。”笑了一会儿,程羽西的表情便松弛了一些,像是放下了心。他没有再说话,仰起头去看天上的焰火。 吕知行偏着头看着他。着迷似的,看了很久。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融化进了焰火炸开的巨响里。吕知行知道程羽西听不到。 可是他还是说了“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随着人流往车站走的时候,程羽西一路地叨叨着真后悔一时冲动买了一个苹果糖葫芦。吕知行时不时回头看着他笑。 程羽西一只手僵硬地举着苹果,努力抵抗着不让人群把苹果糖挤到他的脸上。而他的另一只手在人流的底下,牵着吕知行的手。 在快要走到电车站的时候,程羽西的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下意识抽回手去掏口袋里的手机。 吕知行在前面走的好好的,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空。他转过头,看到专心致志接电话的程羽西被人流推着拱着飘走了。 两边路灯发着要死不活的亮光。吕知行逆着人流走了一段,四下望去,黑漆漆的小路上装满了黑漆漆的脑袋。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找不到程羽西了。 人群从他身边源源不断地流了过去,不停有人撞到吕知行的肩膀,而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河流中的一块石头。 有位警察小哥走了过来,催促他快点往前走,不要站在路中间。 吕知行拧着眉头,不停回过头望着来时的路。 他把他弄丢了。 第64章 点击发送 警察的建议是,不建议报警。 程羽西背包有装着现金的钱包,移动wifi,各种证件。他出门时每次都会严谨地确认地点,路程,转乘站名等等信息。吕知行的判断跟警察一样,他完全有能力自己回到大阪的住所。 而吕知行的手机是新买的,没有电话卡。手里头只有信用卡和小企鹅交通卡。这意味着吕知行没办法联系程羽西,在无法使用信用卡的地方,就约等于是身无分文。 吕知行站在路边,看着人流持续不断地从眼前淌过。他有点想为自己报个警。 用交通卡刷卡进入车站的时候,吕知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他已经不太记得上次充卡是什么时候了,未雨绸缪不是他的个性,出了问题再解决才是他的习惯。如果小企鹅卡里的钱不够,他可能真的要报警了。 当入站口的小屏幕里弹出了余额数时,吕知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捏了捏蓝色的小卡片,低下头笑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程羽西已经帮他把钱充好了。 挂掉电话的同时,程羽西猛地抬起头,伸长脖子望望四周的茫茫人海,露出了“完蛋了”的表情。 他放开了吕知行的手。 他把他弄丢了。 其实程羽西觉得吕知行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自己回去了,但是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他不知道怎么回去。 程羽西会因为这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在车站附近转悠一个多小时。他一个人一口接一口地把苹果糖啃完了,还是没有找到吕知行。 滋贺县不是京都,英语普及度并没有那么高。程羽西努力用他那破碎地日语跟警察鸡同鸭讲地沟通了很久,然后从警察那里得到的建议是,不建议报警。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另一位年轻地警察走了过来,在听说他正在找人的时候,便告诉他:“你朋友已经先回去了。” 警察们还特别贴心地写了一张便利贴告诉他如何转车回大阪。程羽西捏着他并不太需要的便利贴,茫然地坐上了返程的电车。 电车快到京都站时,吕知行给他打了个语音电话。然而因为电车上不能接电话,程羽西只能摁掉了,给他发信息。 【在哪?】 【京都车站附近的家庭餐厅,蹭了个wifi。】 【你在那里等等我。】 【不,外面下雨了,你不要出站,直接坐电车回大阪。】 吕知行很详细地告诉他哪个出站口离住所最近,并在最后加了一句【别担心我。】 他真可靠。 程羽西放下手机,很轻地吐了一口气,然靠在座椅上偏过脸看着窗外。 他抬起手背搓一下自己泛红的脸颊。 第73章 出站口正好对着711便利店。程羽西看到吕知行举着一把透明的伞,斜斜地靠坐在栏杆上。在微风细雨里,在灯火阑珊中,他在等着他。 程羽西站在雨里望着他。出了神。 吕知行一抬眼,看到程羽西呆愣地站在车站口。他腿一收一撑,站起来便走了过去。 “傻愣什么啊你。”吕知行将雨伞盖在他的头顶上,递给他一个便当和文件夹,“我在joyful吃了个鬼灭之刃的联名套餐,送了我个文件夹。” 程羽西借着街上的路灯拿起文件夹看了看,说:“哇靠,这种官方谷,拿回去扔咸鱼能卖个二十块钱吧。” 吕知行忍不住笑出了声,曲起手指敲了敲程羽西的脑袋,“小财迷。” 他们并排行在街头慢吞吞地走着。程羽西看看手上的便当,又抬起脸看了看脑袋上的透明雨伞,忽然问:“我是不是真的一直在被你照顾。” “啊?”他的问题总是没有铺垫地扔出来,是猝不及防的,吕知行即使非常习惯程羽西的个性,也时常会愣上一会。 “我是不是真的总在麻烦你?”程羽西歪着脑袋看吕知行。 “当然不是。”吕知行摇了摇头,很自然地将伞倾向他。 程羽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又问:“我是不是总在冲你发脾气?” “也不是。那都是我自找的。”吕知行笑了笑,“不过你确实很爱问问题。” “嗯……”程羽西似乎犹豫了一会,说:“之前那个电话是你梅梅姐打的。” “我猜到了。她是不是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国了?” “嗯。所以我告诉她了。告诉她回国的时间,还告诉她我们正在交往。” 吕知行的脚一顿,停在了原地,程羽西却直直地往前走进了雨里。 进入居民区之后,周围便冷清了下来。这条小巷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 程羽西踩碎了地面上的一滩薄薄的积水,停下来回头看。“小行,我会对你好的。”他信誓旦旦地说,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的脸被埋进了阴影里。 “你一直对我很好。”吕知行拧了一点眉头,有点悲伤地望着程羽西,“你不是麻烦,也没有对我发脾气。你很好。” 你很好。 是你在我不会说话的幼年时期保护我。是你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一直等我。是你为我收拾行李,帮我充卡,做了一篇又一篇攻略,在旅途中给我讲了一路的故事。 是你无数次地,无数次地……拯救了我。 程羽西抬起脸对吕知行笑了。 “别露出这种表情啊。吕知行。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想对你好。”他停顿了一下,稍稍加重了语气,“更好一点。” 吕知行走了过去,用伞挡住了程羽西的头顶。程羽西摸了摸落在衣服上的小水珠,说:“走吧,都潮了。”他刚提脚要走,又被吕知行抓住手肘拉了回来。 吕知行向前弯了点身子,低下头偏脸亲吻了他。 潮湿的街道看起来比往常更昏暗。透明雨伞上沾满雨滴,每一粒水珠都吞了一盏并不明亮的路灯。他们躲在雨滴后面变成了一副模糊虚焦的画。 在这一个夜晚,吕知行听过焰火热闹非凡的爆炸,听过电车碾过轨道时的咣当咣当,最后听到的是静谧小巷里淅淅沥沥的雨。 在无人的雨夜里,他拥抱了年少时挚爱的人,安静而长久地与他接吻。 “我们在一起了,梅梅姐有说什么吗?” 回到住处,他们迅速洗完澡吃完饭,然后窝在沙发上分享一盒meiji大盒装的香草冰淇淋。 房间里没开灯,电视机上播放着日本综艺节目,声音放得很小,根本没有人在看。 吕知行忽然想到了之前的电话,便问了一句。 程羽西咬了咬勺子,低头挖了一块冰淇淋,塞在嘴里:“她说她需要消化一会儿。” 吕知行皱了皱脸,拉长语调说:“啊~我还以为对象是我,她不会介意呢。” “她没有介意,她只是需要消化一会儿。”程羽西舔掉勺子上的冰淇淋,又挖了一勺,“毕竟她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 吕知行用鼻子长长地呼着气,小声说:“我知道的。梅梅姐是好人。” “别那么唠叨就更好了。”程羽西把冰淇淋塞进了吕知行的嘴里。 冰淇淋在嘴里迅速地融化,冻得吕知行龇牙咧嘴。他说:“从医院回来后,我爸就拜托梅梅姐照顾我。为了感谢她,我爸曾经打算送你们家一套别墅。梅梅姐知道后打电话骂他是神经病。” 程羽西眨动了几下眼,说:“啊?怎么还有这种事啊?” “有的啊。我爸和梅梅姐都以为我不知道。”吕知行从发愣的程羽西手中抢走勺子,“你想要吗?” “想要什么?” “别墅。”吕知行挖着盒子里的冰淇淋,伸到程羽西嘴边,“想要我送你一栋。” 程羽西眼珠子往天上一甩,短促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吕知行笑了起来,自己把冰淇淋吃掉了。 两个人挨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淇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朝日啤酒广告。 程羽西忽然说:“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吧宝贝儿,我听着呢。”吕知行答应道。 程羽西抿抿嘴,似乎有些犹豫,“来日本旅行是我提出来的吧。” “非要说的话,是你提出来的。” 程羽西又说:“九州也是我想去的。” “嗯。”吕知行望着他点了点头,“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程羽西说话开始打磕巴,声音也小了一点,“如果你因为地震意外死掉了,而我活下来了,你会怪我吗?” “当然不会。”吕知行的眼神软绵绵地望着程羽西,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搂向自己,“你活下来我会很开心。” “那我可以原谅我自己吗?” “程羽西,跟着你一块旅行是我的选择。我自愿的。你什么错都没有。”吕知行很认真地向他强调道。 程羽西转过身面向吕知行,话锋一转:“你不原谅你爸,其实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自己,是吗?”吕知行眼睛撑大了一些,整个人僵住了。程羽西把头搁在他的肩膀,拥抱了他。 “小行……你也原谅一下自己吧。” 你什么错都没有, 你活下来,妈妈也会觉得很开心。 妈妈不会怪你的。 所以,小行……原谅一下自己吧。 吕知行拧紧了眉头,他觉得双眼倏地变得滚烫,仓皇地把脸埋进程羽西的颈窝。他吞了几次唾沫,张开嘴又闭上。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两个人互相拥抱着,过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忘记了时间在走。电视的声音也变得遥远。 程羽西在睡着前还是听到了吕知行闷闷地说了一声“嗯”。 他靠着他睡着了。手机里的时间缓慢地跳到00:00。距离他们离开日本还有不足四十八个小时。 吕知行坐在沙发上,任由程羽西靠着自己。 电视的灯光闪烁着摔在他的脸上,变得稀碎。他面无表情地捏着手机,反复摁亮又摁灭。 最后他打开了微信,找到了父亲的头像。点开后,对话框里空空荡荡。 为了不吵醒程羽西,他小心翼翼地用单手打下了几个字。 【明天晚上八点的飞机,回国。】 点击发送。 第65章 算了。 进了大阪心斋桥,就好像出了日本。商店街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冲淡了日语的浓度。 程羽西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抬起头,看到了ico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人面带笑容,高举双手,单脚着地,白色老头背心上印了个红色的グリコ。 白天的广告牌不会发光,却依旧醒目。上面的人白天黑夜日复一日地笑着,看起来总是很开心。 自从半泽直树火了之后,总会有游客到心斋桥学着广告上的人的模样,摆出同样的姿势,打卡留念。 程羽西没有摆。他比较害羞。 吕知行也没摆。他说那个姿势好蠢。 他看到吕知行背靠着桥,肩膀向后展开,双手的手肘搁置在桥栏之上,嘴里抿着一根巧克力细棒。程羽西看着他,人群从他身边流过的画面在掉帧,变成一顿一顿的慢镜头。他莫名觉得他像在叼着一根细烟,看起来纯真又痞气。 吕知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仁便滑向了程羽西。 “你要吃吗?”他递给他一个写着pocky红色盒子,说话的时候,那根巧克力棒在他的嘴角上下晃动。 程羽西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邪。在大庭广众下,他忽然凑了上去,张嘴咬断了吕知行唇边的巧克力棒,回过神来又红了脸。行人总是步履匆匆,拍照的人吵吵闹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这本该隐秘的一幕。 第74章 程羽西看着有些愣住的吕知行,反而笑了起来,他问他:“吕知行,去不去堂吉诃德啊?” 今天他们的任务就是照着梅梅姐的购物清单进行大采购。 他们往心斋桥的商店街里行走,电器店上的红色招牌在阳光下异常显眼,走过大门口时电器店的主题音乐会跟空调冷气一块飘出来。 音乐响了一路,等到他们离开电器店的大楼的时,吕知行就已经会唱了。他踩着轻快地步伐,嘴里开始哼哼:“比谷,比谷,比谷,比谷卡梅拉。” 钻进商店街后,他们远远地看到一个游戏厅门口围了一圈人。走近了才看清,店铺玻璃墙后的跳舞机上,一位穿着洛丽塔小纱裙的大叔正在跳极乐净土。 吕知行拉着程羽西钻进人群中,喜滋滋地观看大叔瘦弱的四肢在跳舞机上熟练地上下摆动。一曲结束后,吕知行第一个欢呼着为他鼓了掌,站在他身边的程羽西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尴尬得就好像是自己在上面穿着小裙子跳了个舞。大叔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回身,笑容满面地向他的观众招了招手。程羽西不自觉举起手,也给大叔鼓了掌。 吕知行一转头,看见在旁边缩着肩膀小幅度鼓掌的程羽西,嘴边挂出了一个坏笑。他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说:“程羽西,来都来了,我们也去呗。” “卧槽你没病吧。这种鬼热闹也要凑。”程羽西五官变得扭曲,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地甩胳膊,想要摆脱吕知行。 “我们明天就回去了。人生就是要及时行乐。”吕知行拽得更紧了。 程羽西疯狂摇头:“你把这叫做及时行乐?这是社会性自杀!” “异国他乡的,谁认识谁啊。” “这特么是心斋桥,满大街的中国人。”程羽西说,他已经看到有好几个人频频回头看他们了,于是挣扎得更加卖力。 吕知行把他拖了过来,凑近他说:“是谁昨天说要对我好一点的。” “啊?”程羽西愣了一下,他反应了一会,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妈蛋,我这张贱嘴!” “去不去?” 程羽西气急败坏地瞪眼睛:“你特么……吕知行你不要道德绑架。” 吕知行还是没有放开他,只是眯了眯眼,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就说去还是不去?” 程羽西缩了缩脖子,“去……去吧。” 吕知行咧开嘴笑了。 程羽西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任由吕知行牵着他的手腕带他走进了五光十色的游戏厅。 吕知行在换币机里换了一千日元的硬币,然后揽着程羽西的肩膀,另一只手划了一个圈,说:“挑一个机器吧,宝贝儿。” 程羽西看着面前一整排的娃娃机问:“你不是要跳舞吗?” “我可没说要跳舞,我只是想干点情侣该干的事。” “什么叫情侣该干的事?” “抓娃娃,拍大头贴。” 一千块不到十分钟就用光了。他们颗粒无收。 程羽西本来就对吕知行的技术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所以还算心平气和。可当他们往里走时,看到了一整排的扭蛋机。程羽西倒抽了一口气,说:“哇靠,抓个鸟的娃娃!我们为什么不扭蛋?” 于是吕知行转头又去换了一千日元的币。两个人哗啦哗啦扭了个爽。 程羽西本来心情很好。他扭了好几个小排球的徽章。可当他抱着一堆战利品,抬眼看向那粉粉嫩嫩的大头贴拍照机后,立刻又开始后悔了。 这两个男生一块拍大头贴的尴尬程度,也不比在外面跳舞低多少。 几个穿着制服的女子高中生叽叽喳喳地从里面钻了出来,用一种新奇又复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看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笑成了一团。 程羽西脸红了起来,他觉得她们的声音尖尖细细的。 吕知行丝毫不在意这些,他选了一圈,终于找了一个中意的机器,抓住程羽西的衣领就把他拖了进去。 大头贴机器的特效关不掉,他们的眼睛比铜铃还大,下巴比锥子还尖,丰满平滑的面部像注射了一公斤的硅胶。程羽西从机器出口掏出照片看一眼就开始愁眉苦脸,他在想为什么要给自己亲手制造黑历史。 吕知行倒是很开心,捧着他那一份照片,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遍,然后说:“这照片拍得也太幽默了。万一我要是哪天噶了,请你帮我把这个照片放在我的墓碑上。” “不要!”程羽西尖叫起来,“请你不要开这么阴间的玩笑!” 吕知行笑得停不下来,最后笑得直咳嗽,缓了半天才说:“逗你的。” 程羽西无语地望着吕知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心想:算了。 大阪的堂吉诃德规模更大了。有好几层楼。 他们像集齐七颗龙珠一样把清单上的物品一个一个找出来,带回去能召唤出一个兴高采烈的梅梅姐。 逛了一圈,程羽西就听到吕知行跟着店里广播的音乐开始哼:“冬冬冬,冬~ki,冬ki火~贴~” 唱着唱着吕知行忽然停了下来,一把拽住正要往前走的程羽西,说:“我们不给自己买点东西吗?” “你想买什么就买呀……”程羽西莫名其妙地看了吕知行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瞬间闭上了嘴。 他看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门口上方贴着很大数字:r18。程羽西扭头就要跑,被吕知行一个拦腰抱住拖了进去。 里面的产品比广岛的堂吉诃德更多更全,看得程羽西眼花缭乱。吕知行很大方地在里面逛来逛去,并不时啧啧称奇。 “你倒是快点买。”程羽西扯了扯吕知行的衣角,催促道。 “我们俩用的东西,当然得商量着买啊。”吕知行捏了捏程羽西的手,笑眯眯地说。 程羽西脸红了起来,他抬手迅速在货架上抓了几样东西,放进小篮子里,然后给吕知行看:“你看这样可以吗?” “可以啊。” “你不是说要商量的吗?” “商量了啊。我说可以啊。你想要的东西就是我想要的。”吕知行很认真地说。程羽西的脸又红了一层。 到了结账的时候,两个人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谁去付钱。程羽西输了。他黑着脸排队的时候,吕知行就站在旁边等着看热闹。程羽西用眼睛拼命瞪他,吕知行把手圈在嘴边,用唇语对他说:“加油哟~” 程羽西轻哼一声,迅速扭开脸。没一会儿他又偷偷转过头看了回去,他看到吕知行眯着眼睛,用手掩着鼻子笑得停不下来。 程羽西耸耸肩膀。他心想:算了。 回到住处,花了些时间把买的东西收拾打点好。他们还剩下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吕知行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划着手机。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程羽西在一边清点着梅梅姐的货物,一边问。 “程羽西,你不觉得我们开始变得像情侣了吗?” “不是像。我们本来就是。”程羽西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三心二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察到吕知行不吭声了。他掀起眼皮朝吕知行望了过去,才发现吕知行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看。 “干……干嘛?”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你有时候会说些其不意情话。挺戳人的。”吕知行满脸认真地对程羽西说。程羽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下午我们干什么?” 吕知行立刻翻转手机,问程羽西想不想去大阪水游馆看一看。程羽西歪着脑袋思考了一番,反问吕知行:“要不要去贫民窟看看去?” “啊?”吕知行放下手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程羽西眯起眼对着他笑了,“走吧少爷,跟我一块去看看日本到底可以脏乱差到什么程度。” 第66章 青年a与青年b 他们乘坐电车到了新今宫站。这是他们到日本来第一个停留的车站。 出了车站的门,街景似乎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了一会儿。街角出现了一个写着“玉出”的黄色招牌的超市,一个男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店旁边解开裤裆撒尿,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街角的自动贩卖机上右上角贴着一个很大的鲜红数字50,程羽西走近看到贩卖机里面的每一款饮料都只卖五十日元。 他们路过了面积很小,黑乎乎的服装店,外摆着的展台上面堆着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衣服,一眼看上去根本看不出款式和颜色。旁边的衣服架子上贴着纸牌子,像是从硬纸箱上撕下来的一块,上有水彩笔粗粗地画着一律五百日元。 他们沿着电车高架桥往前走了一点。道路旁边开始出现废弃的电器和家具,杂乱地堆砌在一边,一眼望不到头。 中间有许多硬纸板和旧布遮盖住的空间,他们能看到从里面露出一双破旧的鞋。 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腥臭。前一夜的雨加重了这里的破败和凄凉。 第75章 路边随处可见的塑料袋和破布。路上的每一洼积水看起来都很可疑。 “这是他们的家。”程羽西很小声地告诉吕知行。他的眼睛扫向了那些破布和硬纸板下的空间,白日里看着只是空空荡荡的垃圾堆,到了夜晚,这里会容纳一具又一具无家可归的躯体。 没有灵魂的躯体。 吕知行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家”,来到了一个小公园附近。两个人像是逃了出来似的,舒了一口气。 “政府不管吗?”吕知行忽然问道。 “管不了。”程羽西说,“我看过关于这个地方的纪录片。你知道吗?这里的警察局,是全日本唯一一个门口设了铁围栏的警局。大阪府警也跟别的地方的警察都不一样。东京的警察上门总是客客气气的,大阪府警察上门比黑社会讨债的都凶。估计都是练出来的。我们在大阪最好安分守己一点。” 吕知行听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程羽西接着说:“在这里,生活了很多泡沫经济时期破产而失去身份的人,或是年轻的时候在黑帮里犯了事的人。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物价特别便宜,介绍所会提供日结的临时工作,租房子也不需要身份证明和担保人。这里的规则跟外面完全不一样。就好像……这一片是故意划分出来,专门用来‘藏污纳垢’的。” 吕知行听完后几不可闻地叹气,将脸转向了公园的方向。 公园的一角好像有公益组织正在给周围的居民发放免费的便当。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从公园的出口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叠起的两盒便当。他放下便当,往路边一坐便开始吃了起来。程羽西看到别人都只拿了一盒便当,就没忍住往大爷身上多看了两眼。 大爷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已经很旧了,领口变了形,袖口磨损出了一层绒绒的白边。他脸上的皮肤呈现一种粗糙的黄褐色,但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衣服是整洁的,头发像一团干燥的枯草但并没有过长,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只是眼角皱皱的纹路里好像夹着许多生活的苦难。 大爷的脸往程羽西的方向一偏,程羽西吓得立刻低了头。 “你们要吃吗?”大爷忽然向他们搭了话。 吕知行毫不客气地问:“要给我们吗?” 大爷哈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一挤,生活的苦难好像就被他夹碎了。 他用手指了指公园,说:“你们可以去那边领。”说完又拍了拍放在隔壁的第二份便当的塑料盖子,“这个不能给你们,这个是我朋友的。” “这样啊……”吕知行有些漫不经心地随意地应着。 便当里的绿色蔬菜很少,有一块看起来很干的青花鱼,一小块鸡蛋卷,和一些不起眼的小配菜。 大爷用筷子夹起里面的染成粉色的萝卜凉菜,塞进嘴里嚼着,对他们说:“我朋友前几天走了。平常我总是过来帮他领便当。发便当的大婶不知道他走了,就又多给了我一份。” “走……走了?”程羽西有些磕磕绊绊地重复了大爷的话,想确认是不是他理解的意思。 大爷扒拉了几口米饭,握着筷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是呀。热射病。年纪大了,干体力活的时候没注意,人倒下去就起不来了。现在啊……他都已经变成焚化炉烟筒上的黑烟了。”他说完,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了起来,“我认识那家伙几十年了。那个人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很突然,让人吓一跳。连死也这个鬼样。”大爷收起手,又开始吃起了便当,很快吃完一份,他又打开了另一份。 吕知行低声给程羽西翻译着大爷说的话。两个人都很安静,没有说别的话。 “对不起啊,让你们听到我这个糟老头啰啰嗦嗦了。你们是游客吧。迷路了吗?这里可不好玩,往前面走一些就到新今宫车站了。需要我带你们过去吗?”大爷放下了空空荡荡的便当,抬起脸问他们。 “大爷您要喝茶水吗?”吕知行说,“我请客。” 大爷仰着身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他问:“啤酒可以请吗?” 三个人从高到低顺次在路墩子前坐了一排,像一串wifi信号。旁边搁了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罐装啤酒。 他们各自捧着一罐啤酒,听大爷说话。他说住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因为各种原因跟家人没了联系,也失去了社会身份,早就没了心气,全都是赖活着。工作也经常干一天休一天。早上会公司派车过来专门拉人到城市的各个地方干散活儿,到了晚上就再把人运回来。一天的工资大概一万日元,他们留一点钱吃吃喝喝买酒买烟,剩下的就拿去打小钢珠。 大爷说完又指着公园告诉他们,周末这里总有一些人拿着乐器来这里唱几首歌。穷归穷,总有快乐的人在努力生活。 他说完这些就停了下来,仰头喝酒,又抹抹嘴角:“那家伙就经常来这里唱歌。” 他把朋友称作“那家伙”,用了调侃的语气,听着却又亲切。 大爷并非刻意要提朋友的事情,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们认识了几十年,比程羽西活着的时间都长,谈到生活,总归是绕不开这个人。 “你们知道aokigahara jukai吗?”大爷忽然转过头,神神秘秘地问道。 吕知行对地名不熟悉,程羽西立刻掏出手机,两个人头挨着头,在大爷的一字一顿的指导下查到了青木原林海这个地方。 程羽西在看到这个地名时,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吕知行立刻就抬起了眼睛望向程羽西,程羽西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小声地向吕知行解释:“青木原林海是日本最出名的自杀圣地之一。” 坐在旁边的大爷听不懂中文,他抿了一口啤酒,语气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三十年前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一夜之间许多人倾家荡产。 青年a成了其中的一人。为了逃避债务,妻子很快地与他离了婚,他成了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人。 他开着自己曾经的豪车,来到了富士山底下,青木原林海停车场。他准备好了绳子,站在车旁边点了一支烟。 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向他搭了话。那是青年b。 青年b说:“喂,小哥,你吃饭了吗?一个人吃饭太闷了。我们搭个伙怎么样?我请客。” 青年a摁灭了香烟。他想,原来他人生的最后一顿饭,是跟陌生人一块吃的啊。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家庭料理店。一边喝着清酒一边聊天。 青年b是个话痨,他用活泼轻快的语气告诉青年a自己在黑帮底下当小弟,之所以会来这里,是为了帮上面的人抛尸的。 青年a半信半疑地问他:“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报警吗?” 青年b十分爽朗地笑了起来,说:“这种勾当我早就不想干了。如果你因为我的这些话,选择报警而放弃去自杀。那我即使被抓了也无怨无憾。” 青年a低下头,盯着手上的筷子,沉默了。 青年b却问:“小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关西。你要躲债务,我要躲黑帮。我正好知道一个地方。” “我跟着他一块到了大阪,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活,竟然也活到了现在。”大爷晃着手上的酒罐子,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吕知行问他:“那……您活着开心吗?” “开心啊。今天吃了免费的便当,还有人请我喝酒。死了可碰不到这种好事。”大爷心情愉悦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哎呀那家伙就没赶上这样的好事。可惜了。以前我们可是经常一起喝酒的。现在不知道他在天国会不会孤单。” 大爷说着把酒举了起来,对着天,“再见。朋友。等我死了,再一起喝一杯啊。” 回程的电车上,吕知行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街景。他们把没有喝完的啤酒带了回来,因为大爷说自己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车厢里挤满了下班的工薪族,一眼望去清一色的黑白正装,像一群企鹅。 绝大多数人都很安静,但也有几个年轻人交头接耳地说着话,然后笑了起来。他们的脸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也没有忘记笑。 吕知行也很安静,他抓着程羽西的手,身体7在车厢里轻微地摇晃。 电车缓缓驶入车站,停了下来,电车的广播声很轻柔,一群小企鹅排着队下去了,另一群涌了进来。车厢里多了一些新的颜色。吕知行对程羽西说:“小西,我从来没有跟妈妈道过别。” 他悄悄地捏紧了程羽西的手,垂下眼睛。 “一次也没有。” 第67章 find love 这天晚上吕知行接到了林医生的电话,他蹲坐在狭小得连腿都伸不直的小阳台里,手里握着酒罐子,听林医生用温柔的声音问他最近怎么样了。 吕知行非常老实地一一告诉了她。 他目睹了一次自杀,经历了一次地震,听说了一些关于死亡的陈年旧事。 他说他最近开始不再害怕提到母亲,也正在尝试原谅自己。 第76章 最后他还说程羽西在地震之后好像受了一点心理创伤,有好几天没有说话。 林医生耐心地听完,问吕知行能不能让她跟程羽西谈谈。 程羽西接过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偷偷问吕知行这要付多少钱啊?吕知行笑了出声,胡说八道说:“没事,我付了包月的钱。” 林医生简单地问了程羽西关于地震的几个问题,似乎是在确认他需不需要心理干预。她发现他思维清晰,表达顺畅。他很坦然地表达出悲伤,失落,但没有过激情绪,也没有过度消沉。 在判断了程羽西并不需要心理干预之后,林医生又把话题转回了吕知行的身上。 “你们在一起后他状态还好吗?有没有患得患失,或者是焦虑和紧张的现象?” “他很好,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程羽西用很认真的语气回答。 “抱歉,也许是我之前的判断过于谨慎了。”林医生叹了口气,“因为一直以来他确实对其他人事物表现得不太热情,我总在担心他把感情全部压在你身上,会引起一些极端的情绪反应。” 程羽西笑了笑,他的目光爬到了吕知行的背上。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仰着头看城市上方灰扑扑的夜空。后脑勺有一颗小小发旋。 “医生,您是他生病之后才认识他的,所以可能不知道。”程羽西平静地对林医生说,“他从小就是那种谁都懒得搭理的臭屁小孩。但是……”程羽西停顿了一下,“他对这个世界很好,对所有的人都很好。他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坚强最温柔的人。” 林医生在电话的另一头轻轻地笑了,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总向我说起你的事情。他从小就很爱你。” 程羽西脸红了一点,眯起眼笑:“我知道。” 吕知行重新接过电话,听到了林医生对他说了道别的话。 “你好呀,吕知行。接下来的话,是作为我个人而不是医生对你说的。我看着你长大,实话说,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我对你产生了医生不该产生的感情。这些感情影响了我的判断,就像母亲对孩子很难做到完全的理性。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担心你。其实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陪伴和信任,我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希望我们就此别过,不要再见面了。小行,要吃好睡好,要好好恋爱,要变得幸福,好吗?” 吕知行沉默了一会。他想起出院的那天,林医生穿着长长的白大褂,站在病房门口笑着等他。吕知行走到她面前,向她说了道谢的话。他知道自己之后还要定期接受心理咨询,所以没有说再见。 林医生蹲了下来,拥抱了他。 “恭喜你出院呀。小行。” 吕知行抬起头,在雾蒙蒙的天空中找到了一颗星星。 他对林医生轻声说:“再见。” 程羽西贴着吕知行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两个人把小阳台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碰碰酒罐子,安静地喝酒。 吕知行开始轻轻哼唱宇多田光的桜流し。 もし今の私を见れたなら(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 どう思うでしょう(会怎么想呢) あなたなしで生きてる私を(失去你之后独自活着的我) everybody finds love in the end 他在唱完“in the end”之后停了下来,举起手中的酒,对着他找到的唯一一颗星星。 他说:“妈妈,再见……” 第二天醒来的时已经天光大亮。窗台的窗帘没拉上,阳光一烤,热得两个人受不了,爬起来到处找空调遥控器。 程羽西在枕头下翻出遥控器,将温度调低,空调丁玲丁玲响了两下。他把遥控器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转过身脸贴着吕知行的肩膀继续睡。吕知行的手环着他的腰,下巴压在他的脑袋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喊他:“程羽西……” “干嘛……” “我想做。” 程羽西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吕知行退开了一点距离,笑着看着他说:“我们要猜拳决定谁捅谁吗?” 程羽西摇头:“我不会啊!” “让你学你不学。”吕知行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然后拽他的衣服。 “你那教材少儿不宜!!”程羽西拼命压住自己的衣服不让吕知行往上扯。 “程羽西,你已经十八岁了。而且哪有老少皆宜的教材你倒是告诉我一下。”吕知行开始努力掰开程羽西的手。两个人像打架一样拉扯了起来。 “可你找的教材实在太吓人了!被捅的那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爽!不是,你别掰扯我手了。”程羽西叫了起来。 吕知行忍不住笑倒在程羽西怀里,他笑得打抖,手还攥着程羽西的手。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来,抬起脸看程羽西:“小西,你相信我吗?” 程羽西看着吕知行呆了呆。尽管已经看了无数遍,程羽西的心脏还是砰砰跳了起来。那真是特别好看的一张脸。 他真好看。 吕知行真好看。 程羽西咬了咬下嘴唇,缓缓松开了手指。他说:“我信的。” 他从来都是信的。 所以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他总会交给吕知行。 程羽西的手抓着枕头的一角,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圆形的鱼缸,里面住着一条小小的红色的鱼。 它沉在鱼缸底下,绿油油水草在它的身边温柔地摆动。 他觉得这一刻自己好像躺进了水底。 他跟吕知行是小鱼和水草的关系。 程羽西呼了一口气,像一声很轻地叹息。他眨动湿润的双眼,抬起手向吕知行伸了过去。他的指尖打了几个颤,触摸到吕知行的脸,一点一点贴上去,直到整片手掌都贴满吕知行的脸颊。 他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进来。吕知行。” 进来。 进来。 从外面的阳台,进来…… 吕知行僵了一下,他像要哭了一样,短促地吸了两口气,俯下身用力亲吻程羽西的嘴唇。 然后横冲直撞。然后大汗淋漓。 程羽西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像秋千一样荡了起来。飞向高处又落了下来。 天花板变得很高,房间里充满阳光,吕知行的额角滑落了汗液,程羽西的心脏长出了细细密密的欢喜。 他们在同一个瞬间止住了呼吸。 吕知行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程羽西的脸颊上。亮晶晶的水珠,迅速沿着他的脸颊滚了下去,变成了枕巾上的一小团潮湿的痕迹。 程羽西微微抬起下巴,一点一点亲吻过吕知行的眉毛,鼻尖和嘴唇。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然后充满怜爱地将他圈进怀里。 吕知行安静地趴在程羽西的肩头,侧着脸呆呆地望向了旁边。 他看到了公寓的小阳台。 落满了阳光的阳台。 第68章 最终章 青春十八 飞机缓慢地开始了滑行。 程羽西透过小小的飞机窗,看到了手持灯条的地勤人员在向他们挥手道别。他举起手,对着窗外幅度很小地摇了摇手。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程羽西还是轻柔地对他们说了再见。 发动机的噪声越来越大,爬行升空的时候程羽西感到有些眩晕,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咽了一口唾沫。 城市的灯光变成了逐渐变成了萤火虫的大小,一粒一粒在地上挤着趴着,密密麻麻的大一片黄色的荧光。 “你还好吗?”吕知行在他的腿上盖上了一条毯子,仔仔细细地将边角掖好。他担心他身体不舒服,做完后立刻就把机票升了舱。 “还活着。”程羽西咕哝着嗓子回答他,身子斜斜地窝在宽大的商务座里。吕知行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捏住他的手。 他们一起从飞机窗往外看。四周的渐渐沉了下去,变得深沉,最后一片漆黑。只有机翼上的灯还在一闪一闪。程羽西觉得飞机好像浮在灰墨色的云海上。 他感觉旅程开始的那一天离现在好远,好像过去了不仅仅只是半个月。 他们一路争吵,和好,摔倒,挣扎,又爬起来。笑着流过泪,又在泪中笑了起来。他们经历了好多的相遇,好多的离别,最后身边依旧是彼此。 程羽西忽然发现,旅行好像跟人生没什么不一样。 一场压缩了的,加速过的人生,他们已经牵着手,完完整整地一起走完了。 “好漫长的毕业旅行啊。”程羽西撕开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开口说道,“我觉得好像跟你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嗯……”吕知行轻声应着,捏紧程羽西的手,说:“小西,我打算试试。” “试试什么?”程羽西转过头看他。 “试试……”吕知行低着头,有些紧张的抓住了程羽西无名指,手指在上面搓了搓,“试试看没有你也努力活下去。” 第77章 程羽西露出了个很浅的微笑,他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吕知行的指间,扣住他的手背,问:“你吃干抹净了就想着不要我了?” “我哪有这种意思。你不要血口喷人。”吕知行用另一只手戳了一下程羽西嘴唇。 程羽西往后躲了一下,低下头咧开嘴嗤嗤笑了起来。 笑完,程羽西对吕知行说:“不是‘我试试’。要说‘我可以’。这样言灵才能发挥法力。”他说着将脸转向窗户,望向窗外灰扑扑的云海,问:“小行,你说我们现在飞那么高,是不是最接近神的地方?” 吕知行撇撇嘴,说:“嗯……不知道。反正土地公公肯定不住这儿。” 程羽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吕知行也眯起了眼,笑着望着他。程羽西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抬起脸很认真地对吕知行说:“吕知行,就算神明不再爱你也没关系,我会负责来爱你。” 吕知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往回扣了一下,程羽西把他攥得更紧了一些。 “小西……”吕知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说话,他喊着他的名字,脸上露出了虔诚的表情,“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信徒了。我属于你,身心皆属于你。” 程羽西脸上露出了一点羞赧的笑,他低了低头,小小声地说:“我才不要!” “那我就是无主的孤魂野鬼了。心软的神呀,可怜可怜我吧!” “吕知行你夸张死了!” 飞机穿过了云层,窗外更黑了。程羽西在窗户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这片云层太厚太大,飞机飞了很久都没有穿过去。程羽西的意识变得模糊,他看到了自己影子似乎慢慢地变了。 穿过云层后,外面的强光射了进来。照得程羽西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明亮晴朗的天空和厚重无垠的大海。 “醒了?”旁边传来了吕知行的声音。他戴了一顶帽,身上穿着看起来很柔软的深色高领毛衣,左耳上镶着一颗蓝钻耳钉,“你睡了很久。” 程羽西茫然地望着吕知行。他在想为什么吕知行的穿着跟刚刚不一样了。 “几点了?为什么天亮了?” “现在下午两点,离天黑还很早呢。再过半个小时降落了。” “降落到哪里?” “关西国际机场。”吕知行向前探了探身子,仔细打量程羽西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收拾行李太累了。” “啊?”程羽西稀里糊涂地歪了歪脑袋,“我们不是刚从关西国际机场起飞吗?” “小西,你睡傻了吧?”吕知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我们要去京都大学报道啊。” 缓了一会,程羽西才逐渐意识到,原来距离他们上次去日本旅行,已经过去了四年了。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充实又混乱的大学时光。 吕知行在学校租了一间公寓,并不大,两房一厅。在吕知行的鼓励下,程羽西开始接拍写真或是证件照。一开始没有客人,全靠吕知行拉客营销,后来口碑越来越好,学校的女生们都爱找他拍,排单能能排到半年后。 一到毕业旺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程羽西甚至曾经三天不睡觉,连轴转着拍片修片。吕知行又心疼又气,放狠话说:“你特么再接一单,我就把你的相机给砸了,你信不信?” 程羽西捂着照相机直摇头。 活虽然很累,但程羽西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他攒够了把全世界都玩一遍的钱。 何莉莉开了自己的美甲美妆店铺,她跟翟家豪还是朋友,不过她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些爱答不理的。她那些甜美的笑容现在只对女孩子限定开放。 翟家豪去年从美国的私立大学毕业之后,就回到他爸的公司里混吃混喝。虽然没有多大出息,但是也不惹祸,他依旧是一款无忧无虑的富二代。 董可艺偶尔会在微信上找程羽西聊天,上了高中后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大人们知道后顿时如临大敌,冲到一顿棒打鸳鸯。董可艺愤然离家出走。她跑到吕知行和程羽西租的公寓里,一边大口吃宵夜一边痛哭了一晚上。 董可鑫跟吕云和的关系又好了起来,像是真正地放下了。 吕云和的那位新对象却没了消息,程羽西听吕知行说,吕云和发疯了似的到处找他,他还是那个放不下的人。 山田夫妇搬到了福冈的养老院里,每年都会给他们寄来一张国际贺卡。老房子在清理之后,两位老人就通过吕云和将部分行李还给了程羽西和吕知行。程羽西的旧相机被砸得稀巴烂,但里面的储存卡还是好的。他花了一个晚上把照片整理了一遍,最后望着电脑屏幕莫名地掉了眼泪。 他很随意对吕知行说一句:“小行,要不毕业我们一起去留学吧。也可以看看山田爷爷和奶奶。” 他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话,吕知行便听了进去。他花了一个月埋头研究了一番,然后一步一步地带着程羽西申请上了京都大学。 现在是三月初,樱花开了。他们再一次坐上了飞往日本关西的飞机。 学校正在放春假,离正式开学还有一个月,jr铁道公司又在贩卖期间限定的青春18车票。 而他们正好有空可以回九州一趟。 “你刚刚是不是做梦了?”吕知行凑近程羽西,手捻起了他的一缕头发挂到耳后。 “嗯。我啊……我刚刚梦到四年前,我们买了青春十八的车票,一路往西……” 那一年,他们刚好十八岁。 被遗憾填满,却依旧勇往无前的十八岁。 ——全文完—— 第69章 后记:一点彩蛋和碎碎念 1.关于名字。吕知行和程羽西,取头是旅程(吕程),取尾是西行。 后来无意间发现行(xing)比西(xi)的拼音多了个现在进行时。也许在我根本没想过的故事尾端,小行才是那个活得更长的人,他应该会成为一个乐呵呵的老头。 翟家豪取了宅家好的谐音,所以他匆匆忙忙地回家啦。 2.关于第一章 的电影,是海妮海瑟薇主演的《one day》。小西觉得是随便选的高分电影。其实并不是随便选的。那就是吕知行故意放的。 3.小西之所以能坦然而温柔地直面死亡话题,是因为他从小就看了很多相关题材的书和电影,从而获取了大量的二手经验。也许在无意识中,他失去记忆的脑子一直都在寻找办法,他的潜意识一直在想办法帮助他的小行找到离开死亡废墟的路。 4.故事里的其他人会因为长相喜欢或者靠近吕知行,程羽西是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才开始觉得吕知行真好看。 程羽西觉得长得好看是吕知行最不足为提的优点。 5.这是一个白雪“公主”,打破寓意着死亡的玻璃棺材,把他的王子救出来的故事。上一个故事是小美人鱼,下一个故事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6.关于女性困境 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写过两个故事里,有两位母亲面对着同一种女性困境:丈夫冷漠,儿子不理解。前一个故事的母亲自私自利地逃之夭夭了,她活了下来。这一个故事里的母亲没有走,她病死了。 不是鼓励懦弱,也不是鼓励自私自利。只是我个人很不成熟一点想法。姑娘们,如果真的碰到了熬不过去的困境,是真的真的熬不过去了,扛不住了。可以试着放自己一马。逃避可耻,但有用。 7.关于故事里的真事。 麦当劳的钢琴。若草山的旅店。便利店的果汁冰球。下鸭神社的御守。 车站上去世的母亲。 广岛上遇到的算命人(在我的世界里,算命的是个大叔) 在宫岛的旅店的院子碰到的日本狸(我拍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 福冈博多车站的牛角小面包,我每次经过一定会买一点。 熊本大地震。熊本城被震裂了,阿苏火山封了很久的山。 地震时响了一夜的救护车警笛。但我经历的不是熊本大地震,是能登半岛大地震,家附近的医院出动了所有救护车,警笛声响到了午夜。 地震中失去生命的一家人。同样是发生在能登半岛大地震。妈妈和孩子们长得都非常好看。唯一活下来的父亲一个人给全家办了葬礼,把他们的照片放在了花丛里。 故事里所提到的所有吃的都能在相应的城市找到。 一段旅程的结束就是新的旅程的开始。 感谢大家的一路相伴。 再见~再见~ 会再见的吧! 番外 第70章 新春番外:南方小岛(1)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春节。 过年前,吕知行象征性地回去跟父亲小住了一段时间,吃饭聚会,见见亲戚。 年夜饭的餐桌上,吕云和又被不明真相的亲戚朋友催了婚。吕知行向他的堂哥投去了十分同情的目光,默默地转动餐桌上的转盘。他用筷子叼走了一块沾着白糖的烤鸭皮,搬运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用右边的后牙嚼着,埋下头给程羽西发信息。 第78章 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吕知行在对话框里打下“吕云和又被催婚了,真可怜”,犹豫了一会,删掉了。 他又打下“今年的年夜饭也好无聊,你在干嘛?”然后删掉。 最后,吕知行用鼻子无声地吸了口气,打下“我想你了”,点击了发送。 没一会儿,手机就接到了回信。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正在运行的烤箱,程羽西的手指也入了镜,他指着烤箱里面看得并不清晰的甜点。紧接着另一条文字信息跳了出来。 【饭后甜点我烤了你喜欢吃的蛋挞。你要回来尝一个吗?】 吕知行勾起嘴角,笑得比蛋挞还要甜。这一幕被吕云和的母亲抓了个正着,她问:“弟弟是不是上大学谈女朋友了?” 话题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吕知行抬起脸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吕云和瞥了吕知行一眼,表情平淡地把话题截走了:“怎么?不谈催婚的事了吗?”吕知行在微信里给他的哥哥发了好几个疯狂亲吻的表情包,然后低声向父亲报告说自己吃饱了。 父亲立刻便明白了吕知行的意思。他点点头,对吕知行说:“路上小心。” 程羽西还在自己家里陪爸爸妈妈看春节联欢晚会,吕知行敲响了他们家的房门。他打开门看到他多少还是有些惊讶。 蛋挞可以在冰箱里放三天。可吕知行大年三十就回来了。 吕知行进门先跟程羽西的爸爸妈妈拜了年,并顺利的从梅梅姐手上拿到了个大红包。然后吕知行又甜言蜜语地哄着这两位老父母亲,企图从他们手上弄走程羽西。 吕知行邀请他们去海景别墅度假。他说南方暖和,冬天也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水果。然而吕知行其实心里知道,梅梅姐过年是要跟她的小姐妹一块搓麻将的,多半不愿意动弹。 果不其然,梅梅姐听后大手一挥说:“你跟程羽西两个小孩自个儿玩去吧。我们这些大人就算了。” 吕知行故作可惜地说:”那我回来了给你带当地的椰子吃啊,梅梅姐。” 程羽西端着重新回炉烤了一下的蛋挞走了出来,一脸莫名其妙问:“去哪儿玩?什么椰子?” “走,我们到隔壁慢慢商量去。”吕知行一低头叼走了一个蛋挞,然后拉着程羽西往自己的公寓走。 程羽西的爸爸目送着两人出了门,乐得笑出了声,说:“嗨!你说这俩人从小就黏一块,怎么就呆不腻呢?” 梅梅姐看着电视里姹紫嫣红的舞蹈节目,神色淡然地说:“你最好是别知道原因。” 吕知行用指纹摁开了密码锁,拉开门,推着程羽西进了房间,自己钻了进去,关上门。然后他急不可耐地将程羽西挤在门上,摘掉他的眼镜扔在旁边的鞋柜上,凑上去一点一点地亲吻他的嘴唇和脸,上上下下地把他摸了一遍。 程羽西很安静地接受了吕知行的吮吸和舔咬。他的吻比夏天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要熟练得多,同时侵略性也变得更强了。他们在懵懂生涩的探索中一点点学会了那些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属于大人的亲吻。 每一个或许生涩或许不成熟的吻里,他们都会偷偷地藏进一片新生长出来的爱意。 程羽西的睫毛缓缓下垂。他抬手环住了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吕知行的吻便从他的唇舔到了他的舌尖。 夜才刚刚开始,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停下来时两个人都有一点喘。他们对视了一眼,吕知行在程羽西眼里看到了一片朦胧的水汽。他心满意足地抱住他,撒娇似的把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边喘着气一边笑,说:“我想你了,小西。我好想你啊。” “知道了知道了。唉……这才几天啊。肉麻死了。”程羽西拍拍吕知行的背说,“你要找我商量什么?” “商量的事等一下再说。”吕知行抬起脸,冲他笑:“我们先做点别的。” “我难忘今宵还没听到呢。” “怕什么,天天都有重播。”吕知行一边说着,一边连拖带拽地把程羽西扯进了浴室。 城市里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在离小区不远的广场上会在新春的午夜来临的时候放上一场焰火。 烟火绚烂的色素从落地窗打了进来,一片接着一片的。 吕知行望着身子底下微微摇晃的程羽西的背,颜色落在了他光洁的背上。 他看见他抓着枕头的手指缩紧了。 程羽西的身体像海面上荡起的一寸白浪。吕知行吸了口气,俯下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充满怜爱地亲吻他肩背上的小痣。他像一尾鱼,跃出水面,又深深地潜入了他的身体里的海。 “大年初一跟我一起私奔吧。程羽西。”吕知行在他耳边吐了一口气,“去南方,有能看得到海的别墅。” 程羽西张了张嘴,他的呼吸在撞击中变成了一段一段,零零碎碎的叹息。他不自觉闭上眼仰了仰头。吕知行轻轻地握住他的脖子,程羽西的喉结在他的手心里滑动了几下。 他听到他的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程羽西坐在人满为患的飞机里时,才开始反省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坏了,本来好好的在家过着年,莫名其妙地就答应吕知行毫无计划的旅行,还在旅行前一夜运动过度。他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随便揣了几件衣服就被扯上了飞机。 程羽西斜靠在座椅上,拧着眉头揉太阳穴。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四个大字:色令智昏。 恋爱脑真是太可怕了。 坐在他身边的吕知行的心情却非常好,他笑容满面地哼着歌,在程羽西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过了一会儿,吕知行翻转笔记本,递给程羽西看。上面列了个to do list。 海滩bbq 一起看海边的落日 在海边放烟花 参加篝火晚会 隔一天do一次 列表下面写了一行小小的字“其他的想到了再补充。” 程羽西抽出他手里的笔,面无表情地划掉了『隔一天』开头的那行字。 “啊喂!”吕知行发出了抗议。 程羽西把笔扔还给他,“又不是备孕。这种事情就不用列进to do list里了。” 吕知行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笔,撇撇嘴说:“to do list不do叫哪儿门子的to do list!” “嘶……”程羽西抽了一口气。这些都是什么歪门邪道的道理。 吕知行一看程羽西开始皱眉头,就忍不住笑开了。程羽西瞪吕知行一眼,掏出眼罩,往眼睛上一遮,决定不再搭理他。 程羽西听到吕知行声音小小地问空姐要了一张毛毯。没一会儿,他便感觉到一张软绵绵的毛毯裹在了自己身上。 目的地是南海市底下的一个小海岛,他们下了飞机之后又转坐了船。 南方的天气暖和得不像话,即使是大年初一,到了中午也有二十多度的气温。暖黄色的阳光裹在身上暖乎乎的。 吕知行说吕云和在岛上开发了一片海景房,专门用来做民宿。前两年刚建的,年年冬天都爆满。 “我提前让他留了一套。我厉害吧?”吕知行冲着程羽西眨眨眼睛,然后眯起眼得意洋洋地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小白牙。 程羽西张张嘴,想说:“那你特么不早点说!我行李都没好好收拾!”那些抱怨的嚎叫刚滚到了嘴边,一座海岛缓缓地飘进了他的视野里。 跟濑户内海不一样,这里有很宽很白的沙滩带,海的颜色是浅的,阳光一照,蓝得像果冻。 他呆呆地望了半天,回过神后,别别扭扭地对吕知行说了谢谢。 登岛之后他们坐上了当地的三轮摩托,经过了一片很大的芭蕉地。泥泞的小路坑坑洼洼,颠得两个人屁股都贴不住凳子。 温暖的风呼呼地吹着,每呼吸一下,泥土和草木混着海洋的咸腥就会钻满鼻子。 程羽西听到小路两边芭蕉树叶哗啦啦地响着,满眼都是会跳舞的绿色。 他将吹得胡乱飞舞的刘海往上一掀,心情好得一下就原谅了小路的颠簸。 到达别墅区后,吕知行去服务处取钥匙,程羽西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他。 他看到了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总觉得中间有个人长得有些眼熟。 从程羽西跟前路过时,中间那个人转过脸时不小心扫了程羽西一眼,他本来已经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又把头甩了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程羽西看。 程羽西向他点点头,说:“好久不见。” “程仔!!”那个人立刻叫了起来,脸上瞬间绽开了灿烂的笑。程羽西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如此生动地演绎出‘笑成一朵花’的模样。 上次跟翟家豪在高松机场分开之后,他们的联系就只剩下在朋友圈互相点赞了。翟家豪吃胖了,颧骨好像显得没有那么高了,但眼睛却被挤得更小了一些。 翟家豪扔下他的小伙伴冲了过来,弯着身子热情地拥抱住程羽西。程羽西拍了拍他的背。 第79章 他们都听到从旁边传来了一声抽气声,两个人齐齐扭转脑袋,看到抓着钥匙站在阶梯上面色复杂的吕知行。 “大佬!!”翟家豪立刻放开程羽西,冲上去想要去拥抱吕知行。吕知行一边喊:“滚啊你!”一边跳着躲开,翟家豪就在他身后锲而不舍地追。 程羽西耸耸肩,他的眼睛追着上蹿下跳的吕知行,忽然扫到了站在人群里一个姑娘。他的目光停住了。 那姑娘直直地与他对视,露出很浅的笑,晃了晃手。 程羽西看着她,又说了一次:“好久不见。” 燃冬四人组,在南方小岛碰头了。 第71章 新春番外:南方小岛(2) 翟家豪的朋友们大多都认识吕知行,他们嘻嘻哈哈地围了上去,吕知行拼命推开翟家豪的脸,跟他们打招呼。 程羽西坐在椅子上看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吕知行,伸了伸胳膊和腿,打了个哈欠。 何莉莉走了过来,在程羽西的旁边坐了下来,“那小子真受欢迎啊。” 何莉莉扎着马尾,穿着宽大的运动裤和t恤,脸上的妆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看起来就是个长相清秀的邻家女孩。 “嗯。”程羽西手肘架在自己的膝盖上,远远地望着吕知行,露出了很浅的笑,夹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得意,“你是跟翟家豪一块来玩的吗?” “是啊。他请我过来玩,我自己开店铺了,也付得起国内旅游的钱。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了。”何莉莉双手往后一撑,仰了仰身子。 何莉莉说他们是“朋友的关系”,比起半年前的老板听起来要有人情味一点。程羽西笑了笑,说:“那可太好了。” “你和吕知行呢?”何莉莉歪着脑袋看他,她一笑,就暴露出了运动衫都盖不掉的漂亮。 “这个啊……”程羽西无所畏惧地接住何莉莉的目光,他也歪了一点头,眯起眼笑着说:“你猜呀。” 在另一边终于结束寒暄的吕知行走了过来,后面跟了一串人。翟家豪很高兴地向程羽西介绍了他的每一个朋友,他说话没什么条理章法,想到一句说一句,一番介绍下来,程羽西一个人都记不住。 吕知行不客气地在翟家豪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让他闭了嘴,然后伸出手掌,划了一圈,简洁明了地将每个人的姓氏介绍了一遍。 “这是小方,这是小元,这是小平,这是小窦。” 方和圆,平和抖。小方和小元是女孩,小平和小窦是男生。程羽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说:“你们好。” 他们上岛不久,刚转了一圈,正准备到沙滩上去烧烤。小方拉了拉吕知行的衣角,笑眯眯地邀请他:“你们也一块来吧。我们食材是管够的。” “好。”吕知行有礼貌地回答,“你们先去吧。我们放好东西马上过去。” 没有得到答案的何莉莉意味深长地望了程羽西一眼,站起了身走了。 “莉莉姐,回见啊。”吕知行向她打了个招呼。何莉莉头也没回,只是背对着他摇了摇手表示听到了。 目送走了一群热闹的人,吕知行很轻地呼了口气,低下头,伸出双手捧着程羽西的脸,用食指拨了拨他的耳垂,“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明明知道今天要出这么远的门,昨天还要乱来。”程羽西撇撇嘴,小声地抱怨。 “怎么叫乱来呢。”吕知行阴阳怪气地说,“你难道没爽吗?” “哇靠!吕知行你能不能闭嘴。能不能?” 小方走了一半,忽然想起没有告诉他们烧烤地点在哪儿,便又折了回去。吕知行背对着她,低着头看着程羽西说话。而程羽西完完全全地被吕知行高大的身体挡住了。 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小方走了回来。 小方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听了一耳朵,又转头走开了。 她一边喃喃着一边回到了自己的队伍。翟家豪问她怎么了。小方望着翟家豪,一脸茫然地说:“有点怪啊……” 他们住的别墅是别墅区里最小的房型,一是两个人住不了那么大,二是在程羽西的面前,吕知行不敢大手大脚地花钱。 别墅院子外种着两棵幼年棕榈树,看着像是两个瘦弱的门神。院子里铺着木地板,上面放着喝茶用的小圆桌和小椅子,还有一个圆圆的秋千座椅。 两个人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又休息了一会儿,换上人字拖出了门。 别墅往外走一点就是一大片银白色的细沙滩,逛上一圈,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翟家豪一行人。他们已经在沙滩上支好炉子。 一群人一块把炉子点上,将食材分类放在长桌上。各自埋头忙了一阵。 程羽西抬起头来,看到海的尽头已经泛了红。不知不觉中树上挂着的led小灯泡亮了起来。 太阳的光线柔软了下来,变成了可以用肉眼直视的橙红色的圆,像一颗流着油水的咸鸭蛋。 年轻人们放下手上的活儿,光着脚跑向沙滩上,踩着海水开始疯喊疯叫。 几个女孩们抓紧时间拍照。男生们却在她们拍照的时候故意捣乱,在镜头后面窜来窜去,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 负责拍照的总是程羽西。他的镜头里有一群人影在昏黄的夕阳余光中晃来晃去。小元正在暴打抢镜的翟家豪,小方跟骂孙子似的指着另外两个捣乱的男生骂骂咧咧,何莉莉在旁边乐不可支地围观。 程羽西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中抬了起来,露出很淡的苦笑。 “那个……还拍吗?” “拍!”小元一把推开了翟家豪,露出比夕阳还要灿烂的笑。程羽西赶紧抓住机会摁下了手机的拍照健。 吕知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到了程羽西的身后,一伸手就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 “不好意思,摄影师的营业时间结束了。”他说完,非常不客气地把手机抛给了翟家豪。 “啊……”程羽西张张嘴,他想要提醒吕知行那其实是小元的手机。 手机在半空中飞翔的时候,小元发出了尖叫声。翟家豪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手机,嬉皮笑脸地冲着小元晃了晃,拔腿就跑。 程羽西目送着小元边骂边追着翟家豪跑走了。 “要是摔坏了别人的手机多不好啊。”他知道吕知行完全是故意的。 “翟总能接得住。”吕知行牵住程羽西的手,将自己手指一根根塞进他的指缝里,“我们要一起看落日的,还记得吧?” 程羽西低下头笑了笑。他的肩膀微微下落,呼了口气。这一刻他总算从与陌生人的交际压力中放松了下来。 他们并肩站在沙滩上,安静地望着太阳带着绚烂的火光一点点沉入海底。远处的渔船亮起了灯,星星点点的,像浮在海面上的星星。 程羽西在心里给【一起看落日】的愿望前面打了个完满的勾。 吕知行捞起程羽西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放了一枚小小的洁白的贝壳,“我刚刚捡到的,大自然送的新年礼物。送给你。” 程羽西看着贝壳,忽然想起还没有对吕知行说新年快乐。他把贝壳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眯起眼笑了起来,说:“小行,新年快乐啊。又过了一年了!” “小西,新年快乐。”吕知行用手指掀开他被海风吹得乱飞的刘海,亲了亲他的额头。 在另一边,疯玩了一会儿的翟价豪一伙人终于想起了他们的烧烤,他们重新点起了炉子,把处理好的小海鲜和肉铺在了碳烤网里。翟家豪用扇子扇着烤炉,使唤小平去把吕知行喊回来。 天黑了之后,只有沙滩靠里面的小棚子上拉了一盏小电灯,靠海的地方光线很暗。小平四处找了一圈,远远地看到了两个人影便跑了过去。他跑到一半,举起了手刚想要喊他们,忽然愣了一下,又把手缓缓地放了下来,然后转头一个人回去了。 翟家豪抬起头看到只有小平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问他:“他们人呢?” 小平没有回答他,他用手搓了搓自己发红的脸,自言自语:“有点怪啊……” 程羽西和吕知行归队的时候,他们已经烤了一阵了。小元看到他们回来,很热情地给他们递盘子和筷子。吕知行很丝滑地挤进了烤肉的大队伍里,留下程羽西一个人捧着杯子盘子筷子坐在一边的长凳子上发呆。 何莉莉走了过来,跟他比了个剪刀手。 程羽西满脸疑惑,他左右望了望,找了个地方放下了手上的餐具,也跟她比了个耶。 何莉莉“啧”了一声,收回手,嫌弃地说:“谁给你比耶呢。” “啊?”程羽西看了看何莉莉又看了看自己的剪刀手,“那你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两个人。”何莉莉一脸正经地说道,“除了我之外,有两个人已经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何莉莉笑了起来,她歪歪脑袋,说:“你猜啊。” 吕知行走了过来,递给程羽西一只烤好的虾,转头问何莉莉:“猜什么?” 第80章 何莉莉挑挑眉毛说:“我不告诉你。” “干嘛对我那么小气啊,莉莉姐。” “吕知行。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目标客户了。”何莉莉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跟你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吕知行听完之后,不恼不怒地耸耸肩膀,说:“好的吧。”程羽西坐在长凳上默不作声地剥好了虾,塞进了吕知行的嘴里。 何莉莉露出了受不了的表情,嗤了一声走开了。吕知行嚼着虾,在程羽西身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把下巴搁到了程羽西的肩膀上,问:“你们俩在说什么啊?” “我不知道。”程羽西实话实说。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也没听懂她说的话什么意思。” “你告诉我嘛,我会吃醋哎!”吕知行叹了口气,撒娇似的把脸往程羽西的脖子里埋。 吕知行短短刺刺的头发扎在了程羽西的肩膀和脖子上,弄得他好痒。他笑着躲开了。 小元在烤炉上收割了一波烤好的食材,端着个碗到处发吃的。她发了一圈,正打算送点给吕知行,一转头看到他跟程羽西坐在长凳上。小元半张着嘴看了很久,最后转过身走回了烤炉边上。 翟家豪一抬头看到又有吃的,欢欣雀跃地叼走了一只肥美的鸡全翅。 小元默默地将手上的盘子塞给了翟家豪,灵魂出了窍似的,眼睛睁着,一眨不眨,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元姐,喂,你某事吧?”翟家豪啃着鸡翅,含糊不清地问她。 “嘶……”她歪了歪脑袋,像在沉思,“有点怪啊……” 第72章 新年番外:南方小岛(3) 到了晚上八点钟。别墅度假区的工作人员会在海滩上点一簇篝火。篝火规模不大,海风一吹,火苗就东倒西歪的。 篝火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木质舞台,上面有挂了许多led小灯球,有歌手坐在上面用吉他弹奏温柔的歌。 男孩女孩们并列成一排,背对着篝火坐在沙滩上听歌。程羽西咬着芬达汽水的吸管,鼻尖上黏上了木头香气,海的咸腥,还有橘子香精的味道。 海浪与风没有喧宾夺主,成为了歌手吟唱时的白噪声背景音。 程羽西偶尔能听到木炭在身后炸出了微弱的噼啪声。 一曲结束后,坐在下面的观众为歌手送上了掌声,并不算热烈,但足够真诚。小窦坐在程羽西旁边,抱着玻璃可乐瓶咕嘟嘟喝了几口,心情很好地说:“这哥儿们唱的挺不错的嘛。” “嗯。”程羽西点点头表示赞同,却又脱口而出:“吕知行其实能唱得更好。” 小窦愣一下,说:“啊?” 程羽西也愣了一下,说:“啊?” 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开始慌里慌张地找补:“我没有说刚刚那位大哥唱的不好的意思……” 小窦往前探了探身子,越过程羽西向吕知行搭话:“小吕哥,上去唱一个啊?” 坐在吕知行旁边的翟家豪听到后立刻起哄道:“小吕锅锅!唱一个啦!” 吕知行看着程羽西,弯了弯眼睛,问他:“你想听吗?”程羽西抿抿嘴,他不想扫大家的兴,就点了点头。吕知行立刻便从沙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沙粒,往舞台走去。 小窦望着吕知行的背影,疑惑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啊?这怎么还得经过小程同意的啊?” 吕知行走上舞台,凑上前跟歌手大哥说了几句话,借走了他的吉他。然后他坐到了舞台中央的高凳上,一条腿伸直踩着地板,另一条曲着踩在凳子横杠上,随手扫了两个和弦试了试手感,然后抬起脸,用右手调整话筒的位置。 话筒先是传来了几声闷闷的响声,然后是吕知行的声音。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我想唱一首歌送给我的朋友们,还有我从年少时期就喜欢的人。献丑了。祝各位新春快乐。” 他低下头,弹出第一个和弦,唱了陈绮贞的《太聪明》。 火光正面映在吕知行的身上,他像落入了一层昏黄的滤镜里。温暖的吉他声裹着他那慵懒柔和的嗓音缓缓地流进了晚风和海浪中。 程羽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以一个微小的幅度向上扬着。吕知行垂下的眼睛时不时会抬起,他的眸光像盏聚光灯,只向着程羽西一个人打了过来,温柔地笼罩着他的全身,在地上勾出了一个淡淡圆形光晕。 在只有音符的世界里,他们隔着人群和舞台,却好像始终面对面站在一起。 而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低声嘀咕着。 坐在最边上的何莉莉率先哼了一声,说:“真特么肉麻。” 在她隔壁的小方叹了口气,说:“帅哥啊……可惜了。” 小元接着她的话说:“谁说不是呢……” 小平的脸一红,低下头不敢说话。 小窦忙着旋转他的脑袋,拨浪鼓似的,看看程羽西,又看看台上的吕知行。 只有翟家豪无知无觉地用手打着拍子,像喝醉了一样摇头晃脑,乐呵呵听着。 一首歌结束后,旅客们也为他鼓了掌。一个好事的姐姐忽然起哄说:“弟弟,你喜欢的人是哪位啊?让我们大家看看,是哪个小朋友那么幸运。” 坐在底下的三个姑娘同时转过脸,向程羽西看了过去。小平因为挡在了姑娘们的视线路径上,非常识趣地挪动屁股,往后移动了一些。 小平挪开之后,几个姑娘的目光就打到了小窦的脸上。小窦莫名其妙地也挪了挪屁股,才发现大家的目光是看向程羽西的。 而程羽西在听到起哄的瞬间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低下头搓着自己的衣角。他安安静静地红了脸,并没有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 翟家豪用肩膀撞了撞了他的肩膀,问:“唉,大佬钟意谁啊?你跟他一块长大,应该知道的,告诉我啦。” 程羽西摸了摸被撞的肩膀,他没有撒谎搪塞说“不知道”,而是小小声地说:“我不告诉你。” “放过我吧姐姐。他很害羞的。”吕知行在舞台上笑了笑,从高凳子上下来了,将吉他还给了歌手大哥。他回到了程羽西旁边,用脚尖轻轻碰碰翟家豪的鞋子,说:“让一下啦,翟总。你坐了我的位置了。” 翟家豪一边往旁边挪,一边哼哼:“谁啊?谁啊?” 下面还有人起哄,甚至有人开始猜是底下三个姑娘中的哪个。吕知行往旁边那一排目光炯炯的围观群众瞥了一眼,除了何莉莉之外的所有人立刻扭转脑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吕知行哼笑了一声,认真地问程羽西:“你介意我告诉大家吗?” “非常介意。”程羽西语气硬邦邦地说道。 “好。”吕知行点点头,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别墅度假区的工作人员就搬了几箱烟花出来,在沙滩上排了一排,依次点燃。 人们自然被烟花吸引了过去,便没有人再提这个事了。 程羽西站在离人群有一点距离的地方,仰着脑袋看着焰火一朵接着一朵在墨蓝的天空中炸开,落到海上变成了七彩的影。他忽然眯起眼笑了起来,凑到吕知行耳边说话。焰火的爆炸声让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你的to do一个晚上就全做完啦!” 吕知行拦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向自己,嘴角抿着坏笑说:“差一个。” 程羽西用手推了推他,皱着眉头说:“不差那一个。” “那换一个总可以吧?” “换成什么啊?” “亲我一下。”吕知行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眯起眼睛,“现在。” 程羽西叹了口气,他望了望另一边,看到人群都聚在一块抬着头看烟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靠近吕知行,很迅速地在对他的嘴巴上啄了一下。 “亲完了。” “好敷衍啊……”吕知行撇撇嘴,不太高兴。 “剩下的回去了再补给你。好吧?”程羽西不希望他不高兴。 吕知行听后一下就笑了。 这一幕被小窦完完整整地看到了。他本来是过来给他们送仙女棒的。在焰火炸开的瞬间,他在晦暗的角落里看到了程羽西上前亲了吕知行一下,顿时脚跟便扎在了原地,目瞪口呆。 何莉莉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小窦立刻抓住了她,在爆炸的烟火声中大吼:“卧槽!他们是一对!!” 何莉莉“哦”了一声,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天啊,我好惊讶。”说完何莉莉就盯上了他手里的仙女棒,问:“这么多你分一点给我吧。”说完不由分说地拿了一半,走掉了。 小窦四处张望,看到了小方,立刻追了过去,说:“方儿,我跟你说!吕知行和程羽西他俩是一对!” 小方上下瞥了小窦几眼,平静地说:“哇,你怎么知道。好厉害哦。”说完又指一指他手里的仙女棒,说:“我拿几根哈~” 小窦莫名其妙地望着小方离去的背影,又急急忙忙地抓住了不远处的小元,大声说道:“我跟你说……” 第81章 小元捂了捂耳朵,用同样的声调大声说:“我听到啦,他们是一对!你的仙女棒给我一点啊?” 送走了小元,小窦抓住了小平。小窦跟小平一说,小平脸一红,用手捂住脸说自己什么不知道。 这时候翟家豪走了过来,问他们在聊什么。小窦认真地说:“吕知行跟程羽西是一对。” 翟家豪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喔屁!” 何莉莉走到了吕知行和程羽西面前,递给他们一把仙女棒,说:“只剩翟家豪不知道了。” 程羽西拧了拧眉头,问:“不知道什么?” 吕知行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咧开嘴笑了,说:“很合理啊。” 程羽西转过头问吕知行:“什么很合理。” 何莉莉问:“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告诉他什么?”程羽西又转头看何莉莉。 吕知行耸耸肩膀,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打算。看看他自己什么时候悟出来吧。” 这回程羽西没有再问,他嘴角往下垮着,不吭气了。 烟花放完了,天和海又重新回到了安静的黑色。何莉莉看到程羽西脸色也黑了下来。她摆了摆手,赶紧抽身走人。 何莉莉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回过头,看到吕知行正在好声好气地哄程羽西,觉得有点好笑。 回到队伍之后,何莉莉便发现翟家豪跟他的朋友们全都聚到了一块。一边烧着仙女棒一边开小会。 小方说:“我看到吕知行用手捧着程羽西的脸。还说些有的没的。” 小元说:“我看到吕知行靠在程羽西的肩膀上。还说些有的没的。” 小平红着脸摇摇手,说:“我什么都没看到啊,没看到。” “我看到他们亲了嘴!他们俩铁是一对。不是我直播裸奔。”小窦总结陈词的声音大了起来。 “喂,有某搞错啊。”翟家豪非常坚持,他一脸认真地替他好朋友吕知行“辟谣”:“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了,关系好一点都好正常的。吕知行铁直男呐。你们别乱讲啦。” 小元阴阳怪气地说:“我不是很懂你们这种直男。” “关系再好也不是这样的吧。”小方说,“我怎么没看到你跟窦哥互相摸来摸去的呢。” “那是因为程仔脾气好嘛。就算是抱一下摸一下,他都不计较的。我以前都牵过他的手的呐。”翟家豪说。 小元“嘶”地抽了口气,说:“你们直男真的太可怕了。” 翟家豪怕大家不信,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还特意指了指何莉莉说:“呐,lily之前差点就亲到程仔了,程仔也没有生气啊。” 何莉莉“啧”了一声,剩下的人此起彼伏地大口抽气。小元忍不住问:“你们四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朋友关系咯。能是什么关系。”翟家豪的仙女棒烧完了,他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小窦不服气地一撇嘴,说:“我不信。你要是把吕知行对程羽西做过的事情也做一遍,我就信你。我直播裸奔。否则,你就直播裸奔。” “我强烈建议你直接裸奔。”何莉莉很快地接着小窦的话说道。 “哇,你好烦哦。不就是摸摸脸亲一亲,做就做咯。”翟家豪把烧完的仙女棒往小窦手里一塞,大步朝着程羽西和吕知行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程羽西一抬头,看到翟家豪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串人。他有些懵。 翟家豪走到他跟前,双手啪地拍到程羽西双颊上,强迫他抬起脸来。程羽西手一抖,仙女棒掉到了沙子里,光线一下就暗了。 吕知行手里还拿着一个。仙女棒在噼里啪啦地响着,发出的一点微弱黄光,自下而上地照着吕知行阴了一半的脸。 “程仔,我们是不是一起走过天使之路的好朋友啊?”翟家豪十分严肃地望着程羽西。 翟家豪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忽然摆出了一脸正经的表情,让程羽西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翟家豪凑近了一些,说:“那你让我亲一口。” 程羽西睁大了眼睛,说:“啊?” 吕知行嘴角一抽,说:“哈?” “干嘛啊。我都是为了你好哎。”翟家豪一副牺牲很大地样子,还瞪了吕知行一眼。 吕知行手里的仙女棒灭了,他站起了身,阴测测地说:“好你个头。翟家豪,我看你是欠揍!” 现在后面看热闹的朋友们见势不妙。两个男生迅速冲了过来,一个扯住翟家豪往后撤,一个冲到吕知行面前拦着他。 “别拦我!我要把他脑袋拧下来扔海里。”吕知行喊道。 “吕知行,你没良心!”翟家豪被人推着往后退,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喊起来:“他们说你是gay!” 两个人越吵越激动,眼看着就要打起来的时候,程羽西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牵着吕知行的手,把骂骂咧咧的吕知行拉走了。 算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收了场。 吕知行气鼓鼓地一路走得飞快,程羽西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跟着。岛上的电灯亮度很低,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程羽西一抬头被门口两颗棕榈树的影子吓了一跳。他停住了脚,在原地僵了一会儿。 走在前面的吕知行听到他脚步声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程羽西,走回了他身边。 吕知行微微低了一点头,努力在昏暗的夜色里辨认程羽西脸上的表情。他有些委屈地说:“你又不躲开。” 程羽西缓慢地眨动双眼,然后伸手抓住了吕知行的衣服,抬起下巴,嘴凑上去贴贴吕知行的嘴唇。 他像只小狗一样,一点一点舔过他的唇缝和嘴角。 程羽西很认真地亲吻了吕知行。分开后,他看着吕知行的眼睛说:“翟家豪再靠近一厘米,我就揍他!”他说完停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吕知行的头,“别生气啊。我两岁的时候初吻不就已经给你了。” “什么叫给我啊。明明是你强吻的我。”吕知行嘟嘟囔囔。 “是是是,我先动的嘴。”程羽西笑了起来。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反应快一点啊……”吕知行叹了口气,脑袋往程羽西肩膀上一搭,闷闷地说了一句:“小树懒。” 接下来的在岛上的几天,翟家豪都不愿意搭理吕知行了。何莉莉跟程羽西说:“他在生气你们没有告诉他在交往的事。”程羽西露出了苦笑。 乘船回程的路上,翟家豪又晕船了。他在座位上瘫着,脸色忽明忽暗。 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翟家豪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到了程羽西。 程羽西坐到他旁边座位上,给他塞了一瓶水和晕船药。 “吕知行买的。”程羽西指了指东西,对翟家豪说,“他没有不把你当朋友的意思。” 翟家豪捏了捏手上的药壳,他问:“你们真的是gay啊?” “如果是的话,你会很介意吗?” “某所谓啦。这有什么介意的。”翟家豪瘪着嘴,声音小小的。 “嗯……我其实也不太懂。”程羽西思考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他真诚地告诉翟家豪说:“我只知道我喜欢他。我喜欢吕知行,所以想跟他呆在一块。” 翟家豪呆愣愣地望着他,点点头说:“哦。” “你们俩赶紧和好啊。”程羽西拍了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他立刻就看到了坐在后一排的翟家豪的朋友们。 何莉莉冲他挑了挑眉头,另外四个人齐刷刷地给他亮了一排大拇指。程羽西红着脸,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吕知行站在不远处一直望着。他等到程羽西回来后,就开始追在他后面问他说了些什么。 “就是实话实说而已啊。”程羽西脸颊上还泛着一层轻薄的红。 “实话实说了什么?”吕知行扯了一点程羽西的衣服,死缠烂打地问着。 “就说了我喜欢你呀。”程羽西望着吕知行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