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 第1章 《世事难料》作者:秦世溟【cp完结】 简介:高绪如x梁旬易,保镖攻x总裁受 高绪如在国际危机组织(icg)里担任了六年的人质危机绑赎顾问,因一次意外被捕入狱。出狱后,好友推荐他到克索罗市做了企业家梁旬易的保镖,保护梁氏父*。 —“保镖的行业准则第一条:千万不要和雇主发生感情。” 但高绪如却陷入了雇主是他朝思暮想的旧情人,而对方却早已把他忘记的困境中。不过世事难料,二人在相处时旧情复燃,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场更棘手的绑架事件。 *** 1、“峥嵘俊杰”同系列文,有角色客串。 2、失忆、破镜重圆。 3、攻受同龄,受坐轮椅。 4、政府官员职称仅作推动剧情需要,无现实依据,不要上纲上线,别扣帽子。 tag列表:he、剧情、动作、犯罪、破镜重圆 第1章 赎金 天下着细细的雪,夜风和夜暗在湿漉漉的大地上飞翔,柳叶似的月牙被从北方飘来的乌云压熄了。高绪如把满是烟炱的马灯提到桌前来,弓着背清点堆在油毡布上的几大摞钱币,然后举起相机拍照留证。他看了眼表,行动迅速地将钱币分别装进三个牛津包里,再各自拴了一个标签在包带上以供识别。 事毕,高绪如侧身走去窗边往外张望了会儿,但见街巷冷寂、细雪如絮,北风正从破陋的窗牖灌进来。接应的人还没现身,他便从衣服里摸出两张纸,挨着昏黄的马灯最后阅读了一遍关于两名人质的资料。 骤然间,汽车引擎的轰响震碎了冻硬的空气,一辆形状紧凑的小别克从对面的一条街开过来,停在了坍圮的院墙外。开车的司机钻出车门,迈着谨慎的步子穿过围墙走到院子里,和高绪如对了暗号。高绪如把人接进屋,亮出堆放在地板上的三只口袋:“帮个忙。” 司机心领神会,拉走了一个袋子。高绪如把人质的资料塞进衣兜,灭掉灯,一伸双臂提起装满了钱的包袋大步走出房门。雪色里,别克停在碎石堆旁,看起来也像一块斑驳的石头。高绪如侧身坐上车,还没关上门就对司机说:“要是你再晚来三分钟,绑匪就得撕票了。” “在这种破地方很难弄到像样的交通工具。”司机嘀嘀咕咕地埋怨了一句。 “甭多话了,发动吧。” 别克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自屁股后面喷出一股白白的尾气,发出粗鲁的喘息,飞动着四只轮胎在废墟上疾驰。高绪如守着三个包裹,警惕地看向窗外,月光下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枯树,一派凄凉,看得出这一带在战乱发生前曾是牧民的村庄。烧焦了的农房伫立在雪地上,只剩黑黢黢的桁架;电线杆倒塌了,把一辆陷在弹坑里的皮卡砸得四分五裂。 “今晚视野不错。”司机自言自语似的说,把车子撵得飞快,别克在土路上左奔右突。 “开快点,咱们赶时间。”高绪如催促道,一面拿起对讲机靠在嘴边,“‘鹦鹉’,我是‘剑鱼’,最后一次通讯测试,请回答。” 距村庄35公里外的大河上,两艘快艇正风驰电掣地朝着河湾驶去。船上架设有重机枪和火箭炮,坐在船头的通讯员拨了拨话筒,回答:“‘剑鱼’,我是‘鹦鹉’,清楚收到。” 高绪如四下环顾一圈,掏出衣兜里的资料册摊在膝盖上:“最后一次确认人质信息。一共两名人质,代号1和代号2。1号人质许江帆,维国人,男性,42岁,赎金70万。2号人质藩希,维国人,男性,33岁,赎金120万。注意,2号人质完全不能行走。我们正在赶去交易地点的路上,大约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若双方交火,必须要能分辨人质和武装分子。完毕。” “我确认,完毕。” 高绪如又问:“你们还有多久能到撤离地点?” “大概半小时吧。”通讯员说,“注意,‘叶蜂’无人机已放飞,它侦察到距离交易点4.7公里外的树林里有不明车辆,可能是绑匪方面的快反部队。” “知道了,监视那些车辆,有情况就告诉我,保持联络。” 通话结束了,高绪如把对讲机放进口袋,扭头瞥了眼放在身侧的钱袋,一言不发地扣紧双手。此时别克正行驶在一条林中小道上,举目望去,四野尽是桦树白生生的枝干,冬夜跌进了白桦林深处。车子沿着同一条路行驶了五分钟,开进一片空地里停住了,不远处的吉普车上亮着照明灯,晃得高绪如睁不开眼睛。 待他们停稳车轮,立即有持枪人士从旁走过来,矮下身子往内探看,高绪如则面不改色地稳坐原处。头上缠着蓝丝巾的游击军检查完车子,冲吉普那边高叫了几声,才用枪威逼高绪如和司机两人从车里出来。 高绪如提着几袋子钱走到空地中间,借着探照灯的光线看到四个强盗用枪挟持着人质,黑洞洞的枪口就顶在人质的下巴旁边。他注意到人质都被蒙着眼睛,在寒风中冻得直发抖,浑身上下都是污血,单薄的衣裤脏成一团。高绪如觉得的自己的心脏揪了一下,但很快就定下心神,一甩手将牛津包丢到脚尖前,几张纸币从敞开的袋口洒了出来。 绑匪头子指派了几个人上去清点赎金,小头目数完了一个包里的钱,回头给老大打报告:“1号人质赎金齐全。” 钱拿走后,1号人质就被扔到了雪里,他尖叫着哀嚎一声,想要逃开,但由于手脚都被绳索缚住,他只得扭动着躯体在雪里拱动着爬行。高绪如一个箭步蹿到人质跟前去解开他脚上的绳子,将其扶起来退到十步开外的地方,由司机接去了。紧接着,第二包钱清数完毕,一分不差,绑匪头子终于松口,命人把2号人质给放了。 两个熊罴似的悍匪将人质拖行数米,当着高绪如的面把人质头上蒙眼的黑布扯开,撒开手,藩希便倒在了脏兮兮的雪泥里,他身上的血把泥水都染红了。高绪如赶上前去捞住藩希的两腋,把他正过来靠在自个儿怀里。藩希发出呜咽声,眯缝着双眼拼命眨动,扭过脖子往高绪如胸前钻,借以避开探照灯的白光照射。 “你没事了,我马上送你回家。”高绪如草草揩了揩藩希脸上的血污,双手抄到他身下,一使劲将其抱起来往别克车退去。 岑寂中,盖满白桦林的坡地背后忽然传来有节律的轰隆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就响彻雪野——两架直升机绕过山梁,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土匪们见状顿时惊恐地大呼小叫起来,叽里呱啦地喊着话,四处乱窜,活像一群受惊的老鼠。小头目抱着枪飞奔上前,一跃而起,跳进皮卡车斗里摆出战斗姿势。 此时直升机已经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林稍朝空地扑来,巨大的噪声震得雪沫劈里啪啦地往下掉。 “是政府军的直升飞机!”有个土匪喊道,“他们在搜寻我们的据点!” 飞机上挂载的机枪开火了,数以千计的子弹射落到地上,扫起一大片白皑皑的雪尘,有不少人中弹倒下。然而这些游击军的凶悍是遐迩闻名的,他们丝毫不惧政府军的威胁,用安在车斗里的重机枪对付天上盘旋的铁蜻蜓。一时间,弹雨如瀑,枪声和汽车引擎声在干枯的林子里激起响亮的回音。 高绪如冒着枪火跑向别克,直升机上忽然射下来一发炮弹,击中了游击军的一辆卡车,爆炸冲击波一下就把高绪如震倒了。藩希摔到地上滚了几圈,捂着大腿痛苦地号叫起来。高绪如连忙起身将他扛在肩上,一口气跑回车旁,把藩希塞进后座,眼疾手快地关上车门。 “真倒霉!他们干起来了,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高绪如拍了司机两巴掌,从座椅底下抽出一条枪端在手里,检查了一遍弹匣。 又有几枚炮弹爆炸了,别克被炸得左右颠簸,四只轮子都不听使唤了。还没等他们开出去五十米,直升机上倾泻下来的子弹就打在了车前盖上,吓得司机大叫道:“政府军在向我们开火!” 高绪如暗骂一句,扭头看了眼靠在身侧的藩希,指挥司机往前开:“继续踩油门,不要减速,我把国旗挂出去碰碰运气。” 国旗装在一个铁盒子里,高绪如把旗子抖开,拴在枪杆上伸出窗外。直升机的探照灯照亮了迎风招展的旗帜,坐在机门口的机枪手立即停火,扭头报告上司:“头儿,那辆车里是维国人!” “看到了,别咋咋呼呼!我们的目标不是维国人,放他们过去。” 片刻后,直升机朝另一个方向飞走了,高绪如这才松了口气。汽车沿着一条黑漆漆的岔道开进森林深处,黑暗如同浓墨般吞没了荒野,道路两旁林立的桦树距离车窗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待处境暂时安全后,高绪如才缓缓喘了两口气,倒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藩希歪着身子,双腿一动不动地搁在座椅上,血水正沿着裤管往下滴。他皱紧眉头忍耐剧痛,半睁着双眼听天由命似的平摊两手,被冻烂的十指裸露着血淋淋的皮肉。 高绪如伸开手臂把藩希的上半身圈在臂弯里,撕了几块布条来给他受伤的手简单包扎了一番,再给他戴上了gps定位器。藩希一直靠在他肩窝里不停地发颤,像害了伤寒病的人那样虚弱地闭着眼睛。高绪如试了试他的体温,发现他在发烧,忙脱下自己的防寒外套盖在藩希身上。 第2章 两人就这样挨着坐了会儿。未几,高绪如拿出录像机举到前面,将镜头对准自己和藩希,低头凑近藩希耳朵说:“你马上就能回家了,现在我要问你点问题,以便确认身份。藩先生,你的全名叫什么?” “藩希。” “你母亲姓什么?” 车里安静了一瞬,藩希好半天后才出声回答:“姓俞。” “你是在哪所医院出生的?” “......维国加斯达市......扎布缇娜医院。” 高绪如又让坐在前面的许江帆转过头来,照例问了他三个问题,然后收起录像机:“好了,证据拍摄完毕。” 别克在林地里连续行驶了一刻钟,被严寒笼罩的安哥亚平原上空浮着一片淡淡的银光,漫山遍野的白桦树显得更暗、更密、更清新了。有时候,车子突然冲出林阵,只见公路一侧豁然开朗,一片广袤的平原低低地匍匐在穹窿下,数不清的农舍沿着原野一直铺排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他们穿梭在一片又一片森林中,渐渐的,路肩下出现了河流。大河在前方某处拐了个弯,直往公路靠拢来,河面的冰凌在雪色映照下闪出珍珠般的粼光。高绪如看了看表,当他正要拿起对讲机询问“鹦鹉”的情况时,对讲机里先传出了声音:“‘剑鱼’,这里是‘鹦鹉’。无人机侦察到你们斜后方1公里处有两辆车尾随,正朝着你们快速接近。” “是游击军还是地方政府军?” “不知道,反正来者不善,难道你还指望在这里遇到同行吗?” 高绪如向后望了一眼,公路在十几米外就看不见了,黑森森的夜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节。他捏紧手指,稍加思考后回话道:“‘鹦鹉’,我们在第二撤退点碰面。” “收到,‘鹦鹉’正在全速前进。” 河面上结着薄冰,快艇突突作响,它速度之快,仿佛是在御风而行。尖锐的船首轻而易举地破开冰块,拉着数道雪白的水浪转了个弯,进入一条狭窄的水道。河两岸茂林密布,林下暗白的雪海像是在不安地沸腾;寒风如鞭,野蛮地抽打在疾速驰骋的小艇上,灼人的雪尘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别克沿原路继续行驶了几分钟,司机开口提醒道:“再往前开一百米后就没有水泥路了。” 说着,车子开出了水泥公路的尽头,驶入雪地,轮子刨出来的雪雾扬得极高,遮蔽了视野。司机骂了句“见鬼”,让坐在副驾驶的1号人质帮自己把一下方向盘,然后回身拉开背包从里面掏出热成像仪。高绪如握着步枪,趴在后座监视车屁股后面的动静,透过弥天尘雾看见有两辆车追了上来。 这时司机提议道:“再把国旗挂出去试试。 “在安哥亚,不是所有人都像政府军一样对维国人持友好态度。”高绪如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国旗伸了出去。 追兵并未减速,国旗显然被无视了。少顷,高绪如忽然看见对方车辆里有个人影探了出来,举起枪对准了别克的后风窗。 第2章 在回家的路上 高绪如大惊失色,一把收回旗子,同时将藩希压了下去:“发现敌人!趴下!趴下!往右拐!” 从后面射来的子弹将风窗玻璃打得粉碎,下一秒,一枚重炮从右手边的荒野里打过来,意图将别克拦腰截断。好在司机及时拧过方向盘,车子甩了个尾巴拐上右边的一条羊肠小道,炮弹刚好错身而过,在后车灯那儿炸出了一个篮球大的缺口。枪声突然密集起来,高绪如抓着对讲机大喊:“有埋伏!我们被包围了,可能到不了第二撤离点,赶紧换个地方!” “明白,明白!” 尾随而来的两辆车径直开下路肩,斜冲上缓坡,飞弹到别克的尾灯后面。高绪如单膝跪在皮椅上架着枪向后方射击,子弹把追击者的车玻璃打出了几个圆眼,司机不幸中弹,一命呜呼。 从三个方向射来的子弹很快就把别克打成了筛子,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划破了高绪如的脸皮。藩希抱着脑袋,将整个身体趴倒在座椅上才免于子弹袭击,滚烫的弹壳乒乒乓乓地掉在他身边,吓得他心惊肉跳,加之高烧不止,他痉挛着发起寒颤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高绪如打空了一个弹匣,立即矮下身子飞快地掏出一个新弹匣装上。他留意到了藩希的恐惧,立即起身挨过去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摆开手肘将其护住,端着步枪朝外面扫射了一通。藩希觉得安全了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往高绪如身边躲。雷鸣般的枪响中,藩希咳嗽起来,伸手抱住了高绪如的腰。 然而在这生死关头,高绪如没空去细想藩希的动作。他一枪打爆了后面一辆吉普的前车胎,吉普发出尖利的哀叫,在土路上横冲直撞,撂倒了不少又硬又脆的小树。身后的追兵暂时被甩开了,高绪如把对讲机扒出来放到嘴边厉声质问:“‘鹦鹉’,确认敌方身份了没有?到底是什么人在伏击我们?按理说不应该呀,我们已经送了钱,人质也到手了!” 快艇还在水上前进,接应组的成员坐在船上,拿着接收无人机录像信号的平板猛抓头皮:“我不知道,对方的车辆没有任何标识,而且所有人都蒙着脸。” “那会是谁盯上了咱们?”高绪如抿了一下出血的嘴巴,低头看了看伏在身侧的藩希,又瞥了眼坐在前面的许江帆,“律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被称作“律师”的许江帆像只乌鸦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我才刚从那群土匪手里逃出来,我连今天周几都不知道,我他妈一无所知!” 高绪如用枪托砸了一下驾驶座:“司机,是不是你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拜托,兄弟,我要下手还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我在交易结束后就能把你们全干掉了。”司机激动地挥舞着一条手臂,忽然踩了个急刹车,“天呀,前面有敌人!” 前风窗一下子爆裂了,所有人俱是一惊,司机尖声叫骂起来。高绪如一撇枪管,腾身而起钻到前面去:“左拐!左拐!快点,有够烦人的......把好方向盘!” 敌人突然出现在侧翼,别克招架不及,在湿滑的路面上直打滑。子弹打断了后视镜,穿透车门射//进来,高绪如听见许江帆发出了一声恐怖的惊叫。一大股鲜血喷洒到了司机脸上,他扭头一看,见许江帆已经瘫倒在椅背上,浑身打战,一只手死死捂着脖子上的弹孔,而血浆正呈喷射状地往外涌。 “人质中弹!子弹打穿了他的脖子和肩膀!” 车子从蛇莓蔓生的灌木丛里飞过,撞塌了一堆积雪,它的引擎盖已经扭曲变形了,一路上都冒着浓浓的白烟。高绪如一边掩护别克突围,一边通知接应小组:“‘鹦鹉’,我们错过了第二撤离点,正往第三撤离点赶去。我们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人质。1号人质中弹,2号人质身体多处受伤。敌众我寡,情况紧急,请求火速支援!” “叶蜂”无人机在树林上空盘旋,有蒙面人发现了它,用激光锁定无人机后放出炮弹将其炸得粉碎。正在分析无人机录像的接应员扯开嗓子叫道:“‘叶蜂’被击落了,改用gps定位!” 他们不知何时闯出了树林,来到一片陌生的集镇,这儿同样到处都堆满了毁于炮火的断壁残垣。街上,幸存的居民正趁着夜色出来找寻尸体,好似一条条游荡的幽灵。司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甩掉伏击者,然而别克此时大限已至——它的发动机发出一长串高昂的颤音,然后动力全无了。 车子撞在一座臭烘烘的垃圾房上,一动不动,高绪如立即背着藩希跳下车,翻过由瘟疫造成的土丘1溜进一幢民房里。 二楼的房间还没被炸毁,高绪如把藩希平放在地毯上,司机也放下许江帆,匆匆给他止了血。未几,楼下传来了可怕的车轮声,高绪如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当机立断掏出一把匕首,割断大半张地毯,将藩希翻滚了几圈包在毯子里,像挑扁担一样扛着他从房子后面逃走了。 乔装过的蒙面人正在废墟里搜寻他们的踪迹,高绪如和司机俩带着人质在楼宇间东躲西藏,借着夜色掩护往集镇外边的河岸摸去。细雪还在有气无力地落,高绪如的眉毛和绒线帽上尽是雪沫,下嘴唇出的血凝固了,结成一道鲜红的痂,看起来有些古怪。 藩希裹在毯子里,浑身疼痛难忍,不由得闷哼了几声。高绪如听见后轻轻拍了拍他,什么话都没说,加快脚步往沙洲赶去。乌云遮蔽了弯月,河流反射出微弱的雪光,好似滚动的弹珠。 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即召集同伴追杀过去,枪声重重擂击在死寂的焦土上,震得山野里响起了阵阵浑厚的回音。高绪如在两幢楼房间的夹道里飞奔,前面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忽然横过来一辆皮卡,坐在车上的人在朝他砰砰开枪。 子弹从耳边嗖嗖飞过,高绪如大吃一惊,连忙往侧方闪躲。他连滚带爬地穿过路口,靠着一辆破车当掩护。陡然间,不知从哪飞来一阵弹雨,车子那头猛地窜出来几个黑影,尖叫着四散跑开,到处都是晃动的双腿。高绪如浑身一颤,警觉地转过枪管对准他们。但四周一片昏暗,人的嘶喊、枪声、引擎声乱成一团,高绪如辨不清敌我,只凭直觉开了枪。 第3章 几个人影倒下了,但枪声并未削减。高绪如探头往外看了看,在步枪的准镜里发现街角处有个女人挥舞着双臂跑过来,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别拿武器,别捡地上的枪......” 女人在一丛灌木后面摔倒了,她双手抄到身前,从地上抱起什么东西。高绪如依稀看到她手里举起了某样物体,心头一紧,认为那是枪支,手指便自发地扣动了扳机。 一连串子弹扫穿了女人的身体,她仰面躺了下去。高绪如接着又打死了几个追兵,待枪声小下去后,他分秒不误地带上藩希钻出巷道。路上血流成河,随处可见平民的尸体。经过街角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然而只是那一眼,就让他通体生寒——方才被他击毙的女人倒在血泊里,双目圆睁,她怀里抱的不是枪,而是一个死孩子。 死孩子额头上有个弹孔,正流着新鲜的血。高绪如看到了死孩子的眼睛,这双眼睛黑不见底,仿佛一下就攫取到了他的魂灵。 高绪如逃到了沙洲上,那儿有一棵被燃烧弹摧残过的古红杉,如今杉树只剩下半截炭化了的树干还屹立在河岸边,它广展的枝条依旧保持原样,就像士兵身上残破的衣袍。 一颗子弹击中了高绪如的小腿,他一下子栽倒在地,沿着缓坡往下滚去,两条手臂紧紧抱着藩希不让他滑脱。由于有地毯保护,藩希并未在翻滚中受伤。最后两人双双落入沟底,重重地砸在泥浆里,吓得几条黑影敏捷地呼啦一声蹿开了。 高绪如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恶臭,几欲作呕。待他稍稍抬头看去,只见身侧尽是成堆的尸体,铺满了深沟,四五条瘦骨嶙峋的郊狼正瞪着绿莹莹的眼珠子,趴在尸堆上啃食腐肉。高绪如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掉进了万人坑里,这些尸体应该是惨遭屠杀的镇民。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人的喊叫,马上翻过身将藩希护住,搬来两具尸体盖在自己身上当掩护。 快艇上,监视gps定位的技术员看到代表高、藩二人的白点停滞了,疑惑道:“怎么回事,他们不动了。” “‘剑鱼’被射杀了吗?” “不知道,”技术员说,紧张地盯着屏幕上距离白点越来越近的一排人,“追兵在朝他们逼去,就快碰面了。” 坐在船头的队长回身凑到定位仪旁边:“王八蛋,他死了吗?怎么不跑?已经有个人质中弹了,再损失一尊大佛咱们就等着上西天吧。” “快跑啊,高绪如,动起来。”技术员害怕地捏紧了拳头。 蒙面杀手们走到深沟边上,难闻的臭气让他们不得不抬袖掩鼻。有人打亮了手电筒,光圈在沟底照来照去,入目的只有层层叠叠的死尸,郊狼被强光吓得狺狺吠叫,夹着尾巴飞逃而去。 为首的那人抬手示意了一下,一众人便举起步枪对准万人坑,齐刷刷地开了一通火,打得土石飞溅、泥水横流。弹雨倾泻到腐尸上,躲在尸体下边的高绪如心惊胆战地听着枪响,悄悄靠近对讲机说:“‘鹦鹉’,‘鹦鹉’,我是‘剑鱼’。我掉到了沟底,暂时没被发现,你们可以直接向岸上开火。完毕。” 说时迟那时快,“鹦鹉”恰逢其时地出现在河流的弯道处,快艇像旋风一样从斜刺里冲出来,拉起数道翻滚的白浪,船头插着的国旗在风里哗啦作响。刹那间,架设在艇上的重机枪开始怒吼了,金光如焰,猛烈的火力顷刻间便覆盖了整片沙洲,将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追兵统统消灭。 见救兵及时赶到,高绪如才松了口气,动了动身子把压在背上的千疮百孔的尸体顶开,抱起藩希检查他是否还有呼吸。藩希身上裹了地毯,又被高绪如护着,遂没有被子弹击中。高绪如抱好藩希,耐心地趴在沟底等接应小组停火。 蓦地,“鹦鹉”又对着沙洲轰了一发火箭弹,把一辆企图逃跑的吉普车碾成碎片。枪击持续了数分钟,尔后戛然而止,夜的寂静再次笼罩了荒无人际的郊野,几簇小火在灌木丛里阴燃。 接应组在对讲机里喊话:“岸上目标清除完毕,暂无危险,你们可以过来了。” 高绪如答应了一声,抬头便见深沟边出现了同伴的身影,接着一条粗韧的钢丝绳被吊了下来。高绪如先把藩希绑在绳子上,叫人拉了出去,然后自己扯着钢绳爬出了尸堆。 “1号人质怎么样?”高绪如站在一片狼藉的雪地里问。 “已经抬去快艇上了,在抢救。但是子弹打到了脖子,大出血,可能有点危险。”队友话里有话地说,同情地望着高绪如。 高绪如抹了把满是泥污的脸,眯着眼睛环顾四周,一言不发。雪里横七竖八地瘫倒着几具尸体,都被重机枪打成了蜂窝。高绪如走到其中一个死人旁边,用脚尖将他翻过来,摘掉了对方头上的面罩,看见其下是一张铁青色的脸。他在雪里蹲了会儿,搜查他们身上的器物,然后掏出相机拍下了死者的正脸。 一连拍了多张人脸后,高绪如才收好相机和搜来的几样东西回到快艇上坐下。藩希已经被人从毯子里剥了出来,高绪如给他盖了几件冲锋衣御寒。快艇呼啸着转了个方向沿原路回返,两岸惨白的树林像录像带般往后退去。小艇飞驰时风雪极大,高绪如拉起帽子,侧过身为人质挡雪。 “我这是在哪呢?发生了什么?”藩希气若游丝,几乎发不出声音了。 高绪如拂了拂他额前的头发,告诉他:“在回家的路上,直升机在边境线那儿等我们。你命真硬。” 藩希睁着眼睛看他,笑了一下,又像没有,然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高绪如抿抿血迹斑斑的嘴唇,怔忡不安地望向别处。 半个时辰后,河道越来越宽,再分成两条支流各自散开。快艇放慢速度,在湖心岛旁边徘徊了两圈,等着直升机降低高度。ch4-v重型直升机缓缓下降,前后两个旋桨搅起阵阵凛风,吹得河面上涟漪处处。接应组把吊环挂在小艇两头固定住,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攀着绳梯上到飞机内部。 少顷,人员转送完毕,快艇被悬吊着腾空而起,直升机转了个方向朝天边连绵的雪峰飞去。 -------------------- 1土丘:在该地区,死于瘟疫的人来不及焚烧便被草草堆埋,形成垛状物,宛似土丘。 第3章 梦中 回程时,除了通讯员间或给总调组打报告外,众人都缄默着消磨时光。许江帆伸开两条僵直的腿,躺在担架上奄奄待死,子弹从他脖子一侧穿过,舌头都碎成了两截。一个戴大盔帽的医官帮他把断舌挖出去,然后尽力擦干净他的脸庞,免得他的样子过于吓人。 高绪如坐在敞开的机门旁边,歪着脖子一张张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一连许久都眉头紧蹙。寒风像一匹绸布,朝他迎面盖来,细雪沾到了他的衣襟上。他沉思半晌,索性关掉相机,抬起眼皮愁容满面地盯着许江帆看了一阵,只字未吐,又扭过头去望向下界辽阔的旷野。 他们已经驶离边境,安哥亚平原早已化作天那边一条细细的银线了。离边境越远,山脉就越多、越险峻,直升机开始在一座座硕大无朋的雪山间穿行,这些雪山由于严寒而变成了灰色。 “对于那些半路截胡的人,你有何高见?”一个汉子坐在高绪如对面问道。 “那些人是安哥亚青年党的成员,他们身上纹有党派标志。”高绪如回答,把目光射定在对方身上,“但情报组事先没告诉我那地方有‘青年党’出没。” 话音刚落,另一个人插嘴说:“安哥亚青年党在联盟的恐怖组织名单上。” 壮汉抱着枪,回头看了眼许江帆,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巴,暗示道:“毫无疑问,咱们的生意被搅黄了。这次营救行动你是主要负责人,我奉劝你回去之后务必小心行事。” “毫无疑问,这事没完。”高绪如说,扭过身子找到通讯员,“联系上总部了吗?他们有何指示?” 通讯员抓着话筒回答:“没有指示,他们说‘一切全凭你们判断’。” 高绪如闻言耸耸肩,无所谓似的摊开手来:“他们总是这么说。” 飞机转过一座方锥形的山头,忽然不知打哪儿吹来一股旋风灌进机舱里,吹得到处都是飞落的雪花。 直升机驶抵目的地时,雉鸡已经啼叫第二遍了,山梁上升起了几颗黯淡的晓星。这儿是距离安哥亚地区最近的一个民用机场,位于一处弹丸之地,从维国过来的飞机正停在泊位里等着接人。周遭是那么岑寂,夜的威力开始消退,苍白的月亮正往西方沉去,猎户星座的三颗横向星低低地悬在钢蓝色的天陲下,预示着天将拂晓。 两名人质首先被转移到了飞机上,他们得到了更专业的医疗照顾,但此时许江帆的生命迹象已极其微弱。飞机很快就驶出泊位转上笔直的跑道,两翼的引擎陡然发出巨响,巨鸟倾斜着升上天空,顷刻间就变作了浮云下的一个小点。 高绪如弥望着飞机尾部的航照灯,直到它们完全隐入云层后才转身登程返家。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连中弹的地方都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衣服从里到外都冻成了一块薄薄的冰。 第4章 飞机上,高绪如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吃了些香气四溢的馅饼,再将一杯柠檬淡茶一饮而尽。嗣后,他通过远程视频给国际危机组织1的领导们作了报告,把营救行动的具体细节倾而诉之。 “以上就是关于藩希、许江帆先生绑架和赎金的最后报告,人质成功营救的所有证据已上传。”高绪如坐在摄像头前面陈述道,“后来返程中发生的意外事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他稍作停顿,又道:“关于半路劫道的那些人,我收集了一些照片和证物,可以确认他们的身份。照片发给情报小组了,证物等我落地后再说。” 屏幕中,总裁扣着双手,意有所指似的压了一下唇线,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努力,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没有你什么事了,再见。” * 天亮后,搭载高绪如和他的幕僚们的小飞机在y独立国境内的一处机场降落了。古老、车水马龙的城市以和煦的阳光迎接了高绪如,积雪还未化,有的地方形如软缎,有的地方却因天寒地冻而变得硬邦邦的了。走出机场,但见有轨电车辚辚驶过,晨间的行人熙来攘往。火红的屋顶形如鱼鳞、不计其数,花岗石、黄栌和槭树,构成了波日黎城的全部市容。 厢式货车把高绪如送去了当地的医院,在车上时他便觉头昏脑胀,四肢冰凉得可怕,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强烈的晕眩中,高绪如心知又是旧疾复发。他摸索着衣袋想去拿药,谁知恶疾来势汹汹,他喘着粗气,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腿上还在不停流血的弹孔突然放射出刺骨的剧痛,一下子击晕了他。 高绪如垂下脑袋,一头栽倒在地,瓶子里的药品劈里啪啦地洒了出去。开车的司机听见动静后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守舍,驱车如飞地赶到医院门前,马上有医护人员前来抬走了高绪如。 恍恍惚惚中,高绪如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梦见中学教室停了电,蓝色的窗外升起了一钩银光皎皎的弯月,学生们在黑暗中照旧闹哄哄地聊着天;他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教室后排和什么人说笑,灯光一灭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突然间,有人在他右边脸颊上吻了一下,那个吻轻如羽毛、转瞬即逝...... “你怎么了?”来电后,身边的人装得随随便便地问。 “刚才我被人偷吻了一下。” “有人喜欢你哩!”他那温和的、带有胸音的嗓子迟疑不决地接嘴说,可他眼中却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和喜悦。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同谁的事?这个穿着制服的学生为何又在这时出现在他梦中?高绪如细细想着,可思绪却一下子从中间断开,他合上眼,什么梦都做不成了。 * 高绪如醒来时,正值丑时三刻。他睁开眼皮,迷迷糊糊地抬起酸痛的脖子打量了一番屋中的陈设,然后发现自己的左手被铐在了病床上。无论是护工还是医生全不在房里,只有穿黑马甲的警卫坐在外面的桌子边上,背对着玻璃门伏案疾书。 手上的镣铐令高绪如莫名地紧张起来。他疑惑地皱了皱眉毛,从胸部和小腿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待缓过劲来后,他扭头看向门外,朝值夜警卫的背影大喊了两声,以期引起对方的注意。警卫挪动了一下身体,回头往高绪如看过来,再不紧不慢地拿起旁边的电话机拨了一个号。 几分钟后,高绪如听到门外有说话声,接着有人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他床前来。来者年过半百、形貌气派,羊绒外套里露出浆洗得笔挺雪白的绸折领,他站在那儿就像搪瓷茶壶般光彩照人。 庄怀禄四下顾盼了会儿,冲高绪如点点头:“你的颈椎病让你昏迷了20个小时,不过很庆幸你在这儿留医。你中了两发子弹,但都不在致命部位,算你命大,现已无大碍。” “搞什么名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高绪如努力把上半身抬起来,使劲扯了一下左手手腕,“给我把手铐解开。” “恐怕不行。” “为什么?” “第一个柠檬,”庄怀禄亮出一份文件,“克索罗市综合医疗中心发来的证明,18小时前,许江帆在抢救过程中死亡。但有个好消息,安哥亚青年党宣布对此事负责,你完全无责任。” “第二个柠檬呢?” 庄怀禄把平板打开来,放在高绪如面前,示意他自己看。高绪如定睛看去,就见自己的照片跃入眼帘——新闻里正在播放某段录像,他在画面中看到了昨夜逃亡时的情景,播音员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枪杀平民”四个字。庄怀禄扣手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高绪如解释说:“安哥亚政府军的无人机一直在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它拍下了你携人质撤离的全过程。” 他稍作停顿,斟酌一会儿后才开口:“你开枪击杀了8个平民,包括一对母子,全部归西。安哥亚方面认为这是有损政府体面的,他们公开了这些证据,还有你的照片,闹得人尽皆知。” “在当时的环境下,我很难便辨认武装分子和平民,况且那些平民会捡武器。”高绪如伸开手掌,心脏咚咚直跳,“我受过训练,我的肌肉反应有时会比大脑更快,更别说是在生死关头。” “多说无益,可能还会影响你的辩护,你所说的一切将会成为呈堂证供。维国政府决定把你引渡回国,y国同意了请求。由于我是你的担保人,所以政府派我专程来此地接你。” 高绪如听完后一言不发,庄怀禄看出了他的忧虑,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往好处想,时隔八年,你终于可以踏上归途了。” 随后,四个警察——两个国际罪案调查科的干员,两个便衣——把高绪如的病床拉出房门,庄怀禄向医生出示了证件:“医院是高危地方,不宜久留,尤其是杀了8个平民的人。” “他的腹部和腿上均有枪伤,子弹已从体内取出。他没送命算走运了,但必须多休息。”医生尾随庄怀禄走到电梯间里。 庄怀禄掖好腰带,指挥四名警员把病床拖进电梯,回头从医生手里接过报告单:“需要留院多久?” “至少一个月。” 谢过医生后,庄怀禄把报告单收收好,乘电梯下到负一层,一辆奔驰平顶车在那儿等着他们。高绪如被两个便衣送进车厢,庄怀禄在他身边坐下,稍稍打开些窗户,然后点燃一根烟夹在手里抽了起来。担保人气定神闲地挥挥手把烟雾散掉,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一只黄纸盒,打开后,烤大马哈鱼的香气真叫人垂涎三尺。 -------------------- 1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简称icg,致力于帮助政府和民间合作方在冲突恶化地带处理各种危机事件。总部设在a独立国首都洛培德市,在世界各地拥有21个办事处。 第4章 身陷囹圄 “附近有一家面店,”庄怀禄从盒子里拿起一块罂粟馅饼放进嘴里,“叫丹格瓦,在波日黎市妇孺皆知,最要紧的是它全天营业。这是我来医院前刚买的,现在还热着。” 他吃着夹有鱼肉的馅饼,撕了一块下来递到高绪如嘴边,高绪如瞥了眼烤得焦黄的鱼肉,别过脸去避开了。此时车子驶出了地下停车场,穿过栏杆后转上公路,路灯的黄光和行道树网状的树影接连跃入车内。高绪如躺卧着,透过深色的车窗,他看到鹅毛大雪纷纷落到山毛榉的枝杈上。 “维国打算如何处置我?”高绪如问。 “牢狱之灾是必不可免了,不过别担心,总的来说也就是做做样子。你当时的情况很复杂,误杀平民是情有可原的,顶多判一年,然后还能减刑,几个月工夫就出狱了。” 高绪如没吭声,心事重重地看着别处,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死孩子凝然不动的双眸。庄怀禄自顾自吃完了一盒馅饼,拿帕子擦干净手指,再掸了掸肩上、膝盖上的雪沫。为了御寒,他拿出一顶黑漆漆的毛皮帽子戴好,丢掉烟蒂后便关上了窗户。车子在子夜时分空无一人的大路上飞驰,随处可见白糖似的积雪,以及覆满积雪的屋檐。 岑寂中,庄怀禄开口打破了静谧:“我们的飞机四小时后起飞,在那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高绪如沉默了几秒钟,扭头看着庄怀禄说:“我要回家一趟,拿点东西。” “好吧,回家去。”庄怀禄善解人意地点头道,让司机转了个方向进入另一片街区。 “扶我坐起来,我想看看雪。”高绪如又道,撑着手肘抬起上半身,不慎牵动了腹部的肌肉,疼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庄怀禄适时搭了一把手,高绪如呼出一口白白的雾气,靠在窗边默默地凝视着大雪幕天席地地往下落,万汇仿佛都已死去,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呼吸。司机不消片刻就把奔驰开到了高绪如家门口,庄怀禄给高绪如上了手铐,再扶着他走下车。高绪如站在及胫深的雪里大口呼吸着冬夜洁净的空气,直到把肺都冻上后才抬脚走进楼道里。 第5章 高绪如在波日黎市的下榻之所其貌不扬,但整饬有加,南边一整面窗户都对着市立公园,从园中潺潺流过的波日黎河在雪夜里发出铁灰色的银光。卧室的床头柜上摆着几个相框,高绪如只拿走了其中一个。那是一张合照,高绪如居左,梁旬易居右,他们坐在土黄色的天棚下面,悍马正从他们身旁经过,一架直升机定格在天棚上方的蓝空中。 “这是在第九区山地军营里拍的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庄怀禄笑道。 “拍完这张照片后的第二天,我就到中央区去做了总统保镖。那时候我还不叫高绪如呢。” 庄怀禄愣了一瞬,又笑着岔开话题:“在你旁边的人是谁?” “朋友。”高绪如换了一件羊毛大衣,然后把相框拆掉,单独将照片收进衣兜里,“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走吧。” 庄怀禄在卧室里四处转了转:“你没有其他东西要带了吗?” “没有,没必要。”高绪如耸耸肩,“这地方没什么好留恋的。” “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这张相片?” “确实。这些年不论到哪里我都一直带着它,现在也是。” 二人离开家门,坐上车再度启程出发,这次他们直奔机场。当抵达目的地时,只见晓星初升,已是夜色阑珊时候了;在灰蒙蒙的平原尽头,天际微微泛蓝。高绪如在航站楼里打了个盹,直到东方之既白。飞机在冷森森的清晨升上高空,朝暾才刚刚把橘红的霞色投射到雪白的机翼一侧,其下,无边的寂静笼罩着荒凉的旷野。 * 当高绪如踏上维加里的国土时,他恍如隔世,一面惊讶于故国旧貌尽改,一面醉心于建筑之美轮美奂。当拘留所的大门朝他敞开时,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身陷囹圄了。 往后数日,他成天往返于法庭和拘留所,“icg雇员枪杀平民事件”在一周后才尘埃落定,与之相关的报道也逐渐从报纸头条退居边角。尽管法官手下留情,高绪如接下来一年仍要在潘珀监狱里度过,对此,他完全是听天由命的态度,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这个周末风和日丽,晴空一碧如洗,高绪如乘上前往潘珀监狱的押送车。 在缇波河一带,春天乍暖还寒。河水从维加里世贸银行的大楼旁流过,船舫浪游于缇波河上,从上游航至下游。透过车窗的玻璃往外看去,满目新绿,白杨已经绽出嫩芽,雨燕成群结队地盘旋在芦苇上空。春波中倒映出片片帆影,游船“奥尔多斯”号正转动着明轮,慢如龟行地在河汊纵横的两岸间前进。 潘珀监狱位于荒僻的北海之滨,方圆十里杳无人烟,最近的一所水文站距它2公里。唯一的一条公路途经雀稗草滩,笔直地往终年涛声不断的海岸线延伸,举目四望,无处不是香茅、飞廉组成的蒿草荡。押送车在监狱的大门前停下,狱警过来领走高绪如,牵着他手铐上的一条长链将人带去了牢房。 在监狱里,高绪如谋到了一个不错的差事——给监狱里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夜间做完内务后,更深人静,高绪如上床躺下,往往很久都难以入眠。他总是会想起不久前那个安哥亚的雪夜,以及那儿一望无际的白桦林。他会想起那个被打中额头的死孩子......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 每当念及如此,他就心房绞痛,胸腔像是受了重击般隐隐发疼,不知充斥着他的心灵的究竟是恐惧还是忧伤。他捂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流出来。 托庄怀禄的福,每天都会有专门的医生来给高绪如检查伤口,因此他恢复得出奇之快。不久后,他就能穿着监狱统一配发的黑呢风衣,去广场上放风,呼吸从高墙另一头吹来的新鲜海风。 不过监狱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天总有不测风云。一天中午,囚犯们正在水泥场上自由活动,享受海滨上空的阳光,高绪如也抄着衣兜,和一位同在图书馆当工的狱友边走边谈。两人面对面站着,因为看了太多的书而海吹神聊。忽然间,狱友神色一变,紧盯着高绪如身后逼来的彪形大汉,轻声道:“你被‘猩猩’盯上了。” “他是不是拳头紧握?”高绪如没转身,也没动,只是把双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 狱友点点头:“分毫不差。” 高绪如把身上的风衣扣子解开:“哪只手?” “右手。” 说话间,龇着一口白牙的大汉逼近高绪如的后背,突然亮出握在右手里的短刀,挺起胸膛,作势要往高绪如的脖子扎去。高绪如猛一侧身挡开他的右臂,把脱下来风衣缠在手上,一转身就牢牢套住壮汉的脖颈,提起膝盖给了对方的肚皮结实一击。高绪如认出了这个人,他进来的第一天,此人就对他投以不善的目光,后来更是处处设难。 在监狱里,有地位的老囚犯和初来乍到的新囚犯之间必有一场决斗,这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壮汉还在施展他的拳脚,短刀的寒光几次从高绪如鼻尖前闪过。院场空了不少,犯人们都聚到一起,凑过来观看斗殴。高绪如为了不惹祸上身,遂没怎么还手,只在背身摔过对方时往他腰上补了一拳。“猩猩”不甘示弱,手肘一折就往高绪如腹部撞去,打在离枪伤三寸远的位置。 刹那间,伤口撕裂的疼痛让高绪如如遭雷击。他匆忙撒手放开“猩猩”,退至一旁,于是众人都看见他的囚服上洇出了一片血痕。好在狱警及时出手,几颗橡皮子弹打在壮汉脚边,聚众围观的犯人均作鸟兽散。下一秒,“猩猩”也被持枪狱卒打倒在地,电晕后拖去了场外,准备关禁闭。 高绪如去医生那里止了血、上了药,然后孔武有力的狱警把他拉去了禁闭室,高绪如辩解道:“是他袭击我。” “监狱长不喜欢囚犯打架,一旦抓到,双方全部关黑房。” 走廊里,高绪如又碰见了正要踏进禁闭室的“猩猩”,“猩猩”瞪着他狂怒着吼道:“等我出来你就死定了。” “你或许还没等到出来就死了!”狱警又在他身上甩了一棍子,连推带踹地将他塞进禁闭室的牢笼里,“你会在里面待到发臭。” 高绪如被锁进了“猩猩”隔壁,这儿暗无天日,只是一个铁箱子,连手脚都伸展不开。高绪如靠着铁壁,努力挺直腰杆,免得压迫到了伤口。他忍着疼痛,只觉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他在黑暗里聆听自己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昏然入睡。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当次日的朝霞映红海水时,禁闭室的门被打开了。 光线把高绪如从睡梦中惊醒,他眨了几下眼皮,忙抬手遮在眼睛上,往暗处挪了挪。就在高绪如以为狱警要用什么手段折磨他时,囚室里响起了铁栅栏被拉开的声音,狱警说:“起来,外面有人要见你。” 庄怀禄坐在玻璃外面等了一刻钟,才见高绪如由狱警陪同着走进会面室就座。庄怀禄有意端详他,只见其昂藏七尺、品貌非凡,但因负伤熬了一天禁闭而显得脸色很白,眼下留有青影。 入座后,庄怀禄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听好,我是来给你捎信的:这是你被制裁的第八个年头,按照规定,你的国籍限制令失效了,从今天起你恢复维国国籍。” 第5章 人成各,今非昨 高绪如在心里默想着:还有两年就该重回自由身了。这八年里他在国外辗转流离的日子简直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庄怀禄见这个刚毅、寡言少语的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喜悦,不禁莞尔一笑,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高绪如抬手蹭了蹭眉毛,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担保人:“icg打算拿我怎么办?” “你害得他们赔钱,他们也不愿惹祸上身,所以第一时间开除了你。”庄怀禄拿出细香烟准备点燃,一直在旁斜视着两人的狱警立即阻止了他,“接下来你可以留在维国生活,只要不从事联盟禁止的工作就行。” “我明白。”高绪如顺从地点点头,平心静气地说。 庄怀禄把视线往上抬了抬,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身上的伤还好吧?医生说你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行。” 腹部撕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高绪如沉默地摩挲着手指,以此转移注意力。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灰色的囚服,胸前缝着一张“1109”的号码牌。由于双手被铐在桌子上,他无法把衣服掀起来让庄怀禄看看伤情,高绪如只得将昨天和“猩猩”起冲突的事如实相告,庄怀禄听完后半是同情半是忧虑地望着他。 高绪如尽量不去和庄怀禄对视,他最怕从别人眼里看到这种同情,他早就过了那个需要别人同情的时候了。两人时停时续地聊了会儿天,高绪如在谈话的时候发现庄怀禄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片,鼻梁旁、眼角边的皱纹也更深了,好像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下老了五岁。 少顷,警铃大作,意味着探监时间结束。庄怀禄起身辞行,礼貌地戴上了帽子。高绪如看着他被狱警带出了铁门,消失在栅栏外,如今除了庄怀禄,已经没人会到潘珀监狱来看望他了。 第6章 狱卒把高绪如领回禁闭室,把他赶了进去,他还得在这黑咕隆咚的小笼子里待9个小时才算够时长。待高绪如重见光明时,一切都骤然改观了——监狱长把“猩猩”被调去了7号狱区,这一举动起了杀鸡儆猴之用,从此再没人敢来挑衅1109号犯人。 监狱的生活阴郁而又单调乏味。 天天都刮着凉爽的风,周庭一片苍白,拉毛粉饰的院场上过一次新漆,整日价反射着铁灰色的银光。高绪如依然在图书馆里做工,早上把书整理好,分发给牢犯,晚上再尽数回收。他吃过简陋的中餐后,就和其他人一样,被驱赶到广场上去放风。人们聚集到高高的阶梯下方,那里有两架手风琴在娴熟地、争先恐后地奏着曲子,风中回旋的琴声好似巫婆...... 庄怀禄预料的事没有实现,监狱既没有给高绪如减刑,也没有假释。高绪如在五尺见宽的牢房里度过了37岁生日,那时正值隆冬腊月,海滨寒气袭人,不论是屋檐上、瞭望塔上、探照灯上,到处都积着厚得如天鹅绒般的雪。这不知是他第几次独自过生日了,当夜,高绪如做了个梦,梦到了自己27岁的时候,梁旬易睡在他怀里。 又一年三月,在一个阳光妩媚的日子里,高绪如的铁窗生活到头了。庄怀禄如约而至,一大清早就把车停在了潘珀监狱外。高绪如脱下囚服换上柔软的束腰绸衬衫,套上一件用胡桃色毛皮做领子的短风衣,从看守那里取走自己的物件,十分体面地走出了监狱。 铁门外,海风习习,料峭春寒让空气显得格外清新。礁石遍布的海岸旁燃烧着一捧霞火,乳白色的排浪向四面八方抛洒着珍珠般的水花,香茅挂满晨露,一切都像在水里浸过一样。 “不用担心,大人物们信守承诺,把你的坐牢记录销得一干二净,凡是跟这件事沾点边的新闻全都抹除了。”庄怀禄开着车穿过金绿色的草荡,扭头睃了眼高绪如,“接下来你打算到哪里去?中央区?还是回博恩西市?” 高绪如略一思索,说:“我回博恩西去,离中央区远一点,免得政府里的人又来挑我的刺。” 庄怀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报以微笑,把一个马尼拉纸袋递给他:“你的新资料全在这里面,包括新的银行账户。到了地方仔细看看,对你有好处。” 车子里安静了片刻,过了会儿庄怀禄又像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在联盟对你的制裁完全解除之前,我都是你的担保人,遇到什么难搞的事了就来找我。记着,安分点,别惹是生非。” 说话间,一望无垠的蒿草变得越来越稀疏,最后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下方。车轮驶过限速路牌,在空无一人的路口转弯,开上一条新路。山后的天空,不但辽阔得无边无际,而且已焕然一新。 当飞机降落在博恩西机场时,是高绪如出狱的两天后了。阔别已久的桑梓之地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周遭的一切无一不别开生面,令他心生惶恐。几番打听后,他乘上一艘客轮“格瑞纳尔”号,溯图皮岑河而上,前往斯兰州,直奔故宅而去。毗连斯兰州的草原覆盖着金黄的小麦,在这一马平川上,黑土肥得冒油。 然而等他抵达目的地时,旧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警察段1的办公大楼。高绪如在州里兜转一圈,从一个酿私酒的商户手里租得了一间挺像样的阁楼,当作蜗居之所。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什整理好,重新买了个相框,将那张从波日黎市带回来的相片框进去,摆在临窗的小桌上。 “就这样吧,”高绪如在椅子里坐下来,拿着酒杯望向窗外红铜色的夕阳,“到家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高绪如便早早地起床洗漱,从侧屋的楼梯上到天台,在初春料峭的寒意里开始晨练。他在楼顶跳绳、搏击,待到霞云初升时已是满身大汗,湿透的棉衫紧贴着健美的身躯,只见其宽肩阔背,腰窄腿直,身挺如旗,胸肌又大又结实。高绪如擦了把汗,回屋去冲澡,再把汗湿的衣服洗净晾干。 就业中心的绿色招牌挂在二楼的位置,还没到上班时间,而许多失业的男人和女人已在此苦等多时。高绪如穿着连帽衫站在街对面,双手抄在衣兜里,一面等,一面四处观望本市市容。 上午八点半,看门的守卫打开了玻璃门,众人才从寒飕飕的街旁走入室内。大厅有个塑料号票机,就是肉铺柜台上常见的那种,高绪如在里面拿了一张小卡,坐在长椅上等叫号。 “高先生,你曾在上一个岗位待了6年?”接待员看着高绪如递交的简历问了这么一句,“为什么离开了?” 高绪如知道简历上的一切不过是一纸虚言,连名字都是假的,因此他回答得很坦然:“和别人意见不合。” 九点过五分,高绪如像来时一样走出了就业中心,街上车水马龙。他往右拐去,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一家餐馆的名字,老板是个霍陀人。高绪如乘车去了这家充满异国风情的饭店,三言两语表明来意,老板立即同意他上岗,交代完任务后就差人将高绪如带去后厨换工作服。 后厨潮湿闷热,充斥着白茫茫的蒸汽,厨师和服务员吆五喝六,在狭窄的走道里过来过去。生鲜、蔬菜正一箱接一箱地从外面送进来,堆放在货架上。鹿肉在煎锅里滋滋作响,香飘四座的肉汤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跑堂的伙计踮着脚,一勺连一勺地舀起卡布拉提卡葡萄酒,倒进一个又一个小酒桶里。 高绪如的新工作,就是在厨房里帮忙,准备食材、刷锅洗碗。这工作虽然与之气质不符,但他还挺满意,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他身强体壮,效率奇高,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整个后厨都对他青眼有加。 打那以后,高绪如便过上了朝九晚十的生活。他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到天台去锻炼一个时辰,然后边吃早餐边读报,再上霍陀人开的餐馆去当班,往往深夜才能到家。 没过多久,他给自己添置了一个拳击沙袋,家里看起来更加有模有样了。夜里月色如水,他躺在床上,把相框举到眼前,凝视着画面中的人,时发幽思。照片里,梁旬易的脸还是那么清晰可鉴,仿佛他就在眼前。高绪如想象不出梁旬易现在的样子,当晨起后对镜盥洗时,他忽然想道:也许他变得和自己一样,眼角已长出皱纹。 四月过去了,五月也过去了。在博恩西市,天气渐渐转热,整座城都枝繁叶茂、遍地花草。一大早,满地阳光的露台上就热得和夏天一样了,背阴的地方则披满露水,空气清凉宜人。 高绪如在夜里回到家,沐浴更衣,又吃了点药。他像往常一样把电视机打开,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信手翻阅着早上还没来得及读的日报,报纸背面印着“市内多名儿童失踪,警方怀疑涉及跨境人口买卖”的醒目大字。他本打算直接找最后的填字游戏玩一玩,却在翻到某一版面时停住了,一行黑字跃入眼帘:慈善晚会遭炸弹袭击,多名参会企业家受伤。 他在报导中看到了梁旬易的名字和照片。撰稿者在文末提到梁旬易的保镖“一死一伤”,他本人也“因靠近爆炸点而遭弹片划伤”。 阅及此处,高绪如的一颗心都揪紧了,咚咚直跳,连脖子都涨得通红。明明刚吃过药,脑袋里却不由自主地就发起了晕,似乎又要栽倒过去。他大口呼吸着,出了一身的冷汗。 电视机里的播音员还在喋喋不休,楼下忽然响起了巡夜警察的汽车引擎声,不远处的运河码头上传来轮船启碇的笛音。高绪如把身子往后靠靠,尽量让手脚舒展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油墨味很重的本地报纸。他长时间盯着电视屏幕,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觉得有股难以描摹的力量在牵动他的心弦,让他的心为了谁又重新苏醒。 高绪如打开电脑,鼓足勇气,上网搜索有关慈善晚会爆炸事件的新闻报导,再找到了梁旬易的资料。当他看到文中写有“丧偶,育有一子”的字样后,起先如遭晴天霹雳,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了。人成各,今非昨,不论怎样时间都会过去,何况相隔这么多年,没有人会像他一样还留在原地。 关了灯,高绪如独卧凉榻,梁旬易的脸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在他脑际。他力图把自己过去的一生回忆起来,从童年开始,有条不紊地回忆,可这是徒劳无功的。只有那个停电的夜晚,只有在那天晚上,属于年轻的梁旬易的吻才会落到自己颊畔。他合上眼,在追忆往昔之余,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令人唏嘘。 -------------------- 1警察段:维国城市警局派驻街区的单位称“段”。 第6章 去当保镖吧 两个礼拜后,高绪如突然接到了庄怀禄光临博恩西市的消息。夏天骤然回到人间。铺在屋顶上的栗色瓦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河口的码头旁堆放着高高隆起的干肉桂,望去像受了潮的烟叶。 周末,高绪如恰好轮班休息,便穿上轻薄的绸纱衬衫和高尔夫长裤,应邀前往庄怀禄暂时投宿的庄园去做客。庄园由庄怀禄的表兄经营,每逢夏日,这儿就树荫丛浓、美不胜收。高绪如经由水雾四散的喷泉池,从宽阔的林荫道踏入雪白的、希腊式的建筑,身穿印花罩衣的庄怀禄在泳池旁和他见了面。 第7章 花园里搭着烧烤架,不间断地腾起一片片干燥的蓝色雾霭,热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黄油味。着装清凉的女郎们在泳池边上的露台里闲聊,时而发出愉快的笑声,做些阳春白雪之谈。庄怀禄把翻烤牛肉的长柄铁夹揣在腋下,吮去沾在几根手指头上的酱料,环视四周后不无得意地玩笑道:“我住在这里就像个国王。” 高绪如笑着点了一下头,给两人的杯子里各自倒了些亨利啤酒:“看得出来。” 庄怀禄擦干净手,夹着烧烤架上的肉块翻了翻,领高绪如去一边的天棚下小坐。两人碰了杯,庄怀禄有心留意了一番高绪如的脸色,问:“最近有干活吗?” “有,在一家民族餐厅当洗碗工。这工作很累,但习惯了就好。”高绪如回答,把酒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被墨镜遮住的蓝眼睛弥望着蓝幽幽的池水。池水不但映出了天空,也映出了女士们洁白的衣裙。 烤架上的牛肉滋滋冒油,肉色已从鲜红变成棕红,散发出迷人的油香。庄怀禄起身去把肉翻了个面,洒了一些胡椒粉和迷迭香,放在白瓷盘里端到了高绪如面前。高绪如不紧不慢地切着肉块,一边问:“你怎么会想到来博恩西的?打算在这儿留多久,‘国王’?” “还没决定。”庄怀禄靠在椅子上给自己打扇子,耸了耸肩,“我就是来看看你近况如何,是不是有在改过自新......就是即兴的,突然想来了,然后我就来了。” 二人相视而笑,高绪如扬了一下眉毛,说:“我也常常即兴行动。” 庄怀禄淡淡一笑,把扇子收拢来挠了挠白发,想起了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发问:“这是第十年了对吧?” 高绪如捏着酒瓶,盯着脚尖前的一汪积水出神,很快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所为何事。他轻轻嗯了一声,只字未吐。庄怀禄见他情绪低落,便管自说了下去:“你的职业限制令也取消了。” “我知道,我会看日子。”高绪如说,由于有墨镜遮挡,庄怀禄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 牛肉吃了一半,高绪如放下刀叉,问侍者要了一杯冰镇的苏打汽水。庄怀禄用裁纸刀撬开基围虾罐头,忽然话锋一转:“去当保镖吧,高绪如,你外语说得不错。” 高绪如知道这才是庄怀禄把自己请到这里来的原因。他沉默了几秒,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别胡扯了,我现在状况不太好,连死尸都守不住。” “昨晚我接到克索罗市来的电话......” 没等庄怀禄说下去,高绪如先打断了他:“你不会让我去那里的。” “听我把话说完。”庄怀禄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向前探了探身子,露出他戴有戒指的左手,“我认为你很有条件,而且保镖不过是有钱人装点门面的东西,没什么的。” 倏忽之间,天阴了下来,一团灰云使太阳失去了光芒,从花园尽头锯齿状的柏树林上空拂来阵阵熏风。高绪如皱了皱眉,摘掉墨镜直视庄怀禄的眼睛:“如果真的发生了绑架案怎么办?” “你处理过的绑票事件还少吗?尽力而为。不过依我看,你只需要出五成的力气就绰绰有余了。”庄怀禄一瞬不瞬地望着高绪如的蓝眼珠,“你就把这事当成一件主管任务,很轻松的。” 高绪如沉默了,撇过脸看向别处,微风吹拂着他柔软的衬衫衣领。庄怀禄平静地坐在桌边等他回话,见其犹豫不决,便再作劝说:“我们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这是常事。” “这正是我害怕的。我在安哥亚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死了;还射杀了8个平民,包括一对母子。”高绪如抿了口啤酒,抬眼直视着担保人的双目。 “我知道你还在为此耿耿于怀,但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现在除了你我,没人还把这事放在心上。”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露台上就爆发出一阵欢笑声,紧接着女郎们接连跳入泳池。她们的动作赏心悦目,波光粼粼的池子里溅起了晶莹的水花。有个穿着绿绸裙的太太坐在岸边,脸上搽着胭脂,为了不让水花溅倒裙裾上,她把绿裙子撩起来掖在腰际。高绪如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纷纷入水嬉闹的佳丽,沉吟良久,最后妥协道:“言归正传,说说看,为谁工作?” 庄怀禄流露出怜悯的眼神,不过这情绪转瞬即逝。少顷,他叹了一口气,回答:“梁旬易,很年轻的。家住第七区克索罗市,日子过得不太安稳,前阵子在一起爆炸事件中受伤。他在克索罗拥有一家pmc1,大名白虹国际2,借着伯森道尔战争的东风大赚了一笔。如今他正想方设法在海外冲突频发的地区拓展业务,而在那些处于变革时期的地区闯荡,保障个人安全显得尤其重要。” 言罢,他拿起手边的玻璃杯靠在嘴边润了润唇,稍作停顿后继续讲道:“他那边的人来问我有没有可信赖的人选,于是我就想起了你。试着做吧,高绪如,再决定是否留下来。” “梁旬易本人知道我吗?” “说不准。”庄怀禄点燃了打火机,护着火苗凑近香烟,“不过我认为在聘请贴身保镖这种事上,身为主人是要亲自过问一下的。” * 辞别庄怀禄后,高绪如登程返家,沿着那条打斜刺里穿越运河的阔道返回街区。一辆辆落满尘土的大车停靠在码头外面,车上用牛津布篷遮挡着一捆捆钢丝。深红色的、大而无光的落日,向着河流后面瓦蓝色的烟霭冉冉下沉,仅是一眨眼工夫,洋楼的金色瓦顶上升就起了又大又红的火星。 入夏以来,高绪如一直以为自己好歹逃过了那件不可避免要发生的事,然而在这个黄昏,他却感觉并非如此——劫数是难逃的。他觉得有什么事正一步步逼近他,眼看就要临到头上了。他在河边站了会儿,又向前走去,隔着老远就听见十字路口传来大车喑哑的滚轮声。经过市场时,他顺路买了点菜,准备回家炖猪骨汤。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夜幕降临,高绪如对付着吃了晚饭,喝了几碗鲜汤,在心里对自己的手艺大加赞赏。电视机依旧开着,但他一眼都没去看过,电视机的声音能让家里有点人气。饭后,他收拾掉残羹冷炙,到厨房去清洗,用抹布反复擦拭流理台,白天庄怀禄对他说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纠缠。 还没被翻阅过的晚报搁在茶几上,高绪如伸手将其拿过来,靠着沙发垫子浏览起了报上的内容。填字游戏里有一道题是“两个词,形容一个整天都悲伤孤独的男人”,他在这道题上琢磨了很久,一直想不出答案。高绪如觉得如果不是“两个词”而是“三个字”,他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名字填进去。 沉思未果,他心生烦躁,索性放下了报纸。当遮挡视线的报纸挪开后,两张带血的面孔赫然出现在了高绪如眼前。那对死在安哥亚的母子,此时正站在角落里,与高绪如仅三步之遥。 死孩子一动不动地垂手立在墙角的阴暗处,昏灯只照亮了半张脸。他额头上有个圆圆的洞,血痕被鼻梁劈开,分向两边。女人牵着小孩的手,身上弹孔遍布,正往外汩汩流血。鲜血在二人脚下积成一滩,蜿蜒着朝高绪如流来。他们就那样冷漠地站着,身上的棉袄又脏又破,周身缠绕着只有阴曹地府里才有的刺骨冷气,让高绪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最让高绪如感到胆寒的,是死孩子的那对漆黑的眼珠,它们就像一双魔爪,一下就钳住了他的灵魂。 高绪如的嘴唇因梦魇缠身的痛苦而微微颤抖,他动弹不得,骇得手脚冰凉,竭力阖上了眼皮。等他再睁开眼时,房中一切如常,墙角处空无一人。风吹进窗棂,此时一轮明月高挂天顶。 “该死的......”幻觉消失后,他才如释重负般大口喘起了气,抬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冰箱里放着许多瓶装的博卡酒,他随手抽出一瓶来,敲开瓶盖,然后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他靠着冰箱门,感到这种毒汁使他周身发热,通体舒泰。酒性很快就发作了,高绪如享受着醉酒后的快感,晕晕乎乎地思念着梁旬易。未几,他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等庄怀禄接通后便直言不讳道:“这活我干。” 庄怀禄为他态度之坚定感到惊讶,随即就喜笑颜开了。把一切都交代完后,他加补了一句:“到了克索罗后,会有人来接你。对方叫郦鄞,她希望能在下周三之前见到你。” “走之前我还得去知会餐馆和房东一声。” “别担心,霍陀人那儿我会给你打点好的。房子也给你留着,若是不想干了,随时都能回来。还是那句话,安分点,不要惹是生非。再赠你一句良言:保镖的行业准则第一条,千万不要和雇主发生感情。” 高绪如取下话筒放回原位,订了一张后天的机票。接着他合上眼睛,又喝了很多酒。酒劲闹得他醉醺醺的,他觉得心在收缩,心好像在脑袋里跳动、敲击。待灌完最后一点酒后,他生出一阵冲动,想把酒瓶奋力扔出窗外。但是转念一想,把一瓶酒喝得精光已经够挥霍了,哪还能再把瓶子丢掷了! 第8章 醉酒后,他躺倒在床上,手里捧着那个相框看了又看。他在迷蒙中凝视着梁旬易的脸,一想到这九年来后者不但已经结婚生子,还经历过丧偶之痛,就不禁潸然泪下。分别这么久,换做别人早该把对方忘掉了,但他却依然会为了梁旬易这么难过。 他把相片收进衣服里,还没关灯就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他想象着梁旬易的儿子,这个小家伙会生有一副怎样的脸相呢?是不是和他父亲一样,有一副掷果盈车之貌,在一对广眉下方,则嵌着两颗褐色的、庄重而友善的明眸...... -------------------- 1pmc:private military company,私人军事公司。 2白虹国际:全称白虹国际安全顾问公司,主要承包军事、执法、安全、维持和平与稳定的业务。 第7章 梁闻生 星期二中午,从博恩西市出发的飞机就抵达了克索罗市,高绪如在机场大厅外见到了来接他的人。郦鄞四十出头的年纪,和蔼可亲、眼带笑意,她一来便亲切地和高绪如握手。出了航站楼后,二人下到停车场,郦鄞把车钥匙递给了高绪如:“从现在起我就要开始面试你了,驾驶能力是考核标准之一,准备好上路了吗?” 高绪如开着虎头奔驰驶上公路,从擦得晶亮的风窗往外望去,芦苇扬花,桃浪风斜。第七区的夏天并不太热,似是刚下过雨,一堆堆被烤热了的草丛冒出缕缕蒸汽。路旁的紫薇都绽出花簇,远看就像蒙着一层玫瑰红的轻烟,穿山绕水,冉冉不绝。天际明亮得如同融化的玻璃,在微微颤抖,云雀婉转地试着歌喉。 郦鄞坐在后排,低头翻看高绪如的资料,一边说:“我老板想要大方得体、能力过人的保镖,上周已经有7个人来面试了,但不是考核不达标,就是老板看不上。” 高绪如听着对方说话,只字未吐。他瞟了眼后视镜,发现后视镜有些歪斜。为了看清后排人的脸,他抬手将镜座调了个角度。郦鄞翻了几页纸,又说:“你的工作经验很丰富,在‘全金属’海事公司的履历也非常亮眼......我很讶异真的能请得动你,能说说应聘的具体原因吗?” 车辆一直在黑黝黝的柏油路上行驶,高绪如打开了一边窗户,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桦木香气随即涌了进来。高绪如握着方向盘,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父母都是克索罗人。” “噢。你现在有家室吗?” “没有。” “那很好,这样能保持专注,我喜欢。你表现得有点少言寡语,是不是一直都这样?” “我可能不善交际。”高绪如看着后视镜,“你们需要的是精通社交活动的保镖吗?” 郦鄞微微一笑:“老板也挺欣赏沉默派的。” 接着她把文件夹放在膝盖上,正色道:“梁先生做的是私人军事承包的生意,这通常会引起一些我们不希望的注意。我不想骗你,保镖这个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我们会付给你高额报酬,这样我们晚上睡觉也能安稳点。前不久他刚经历过一次爆炸袭击,而且目前还没查出是哪些人渣干的。现在我们必须得加强安保,提高保镖的素质。” “保镖也是一分钱一分货的。” “老板给开的报酬是周薪一万,你看如何呢?” “周薪一万......”高绪如重复了一遍,不由得多看了郦鄞几眼,“那梁先生一定把我当成了致命高手。” “我们讲的是一位年轻的独身企业家,带着9岁的儿子。如果不是真的有危险我就不会到处找人了。” 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风刮过窗户口时发出的哨音。好半晌后,郦鄞看完了资料,又发话了:“你有没有什么伤病?” 高绪如依旧是隔了几秒才回答:“颈椎病。” “会不会影响工作?” “吃药可以缓解。若有能手绑架雇主,我会尽力而为。” “如果是普通人呢?”郦鄞耸耸肩,“一个不留?” 高绪如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看到那个死孩子站在马路中间,双眼呆定地盯着自己,血正从额头上的洞里淌下来。高绪如惊骇地打了个寒战,连忙踩下刹车,颠得郦鄞往前一冲,差点撞到了前排座椅。高绪如猛然回过神,惊魂未定地长吁一口气,才发现从车前跑过的是另一个小孩。 半小时后,车子最后拐过一道弯,进入一片新披翠衣的桦树林,四周古木森森,径幽香远。待驶出林阵边缘,来到辽阔无垠的旷野里,但见晴空如碧,展开在层层叠叠的山峰上,波浪般的山野在穹窿下显得分外苍翠。白色的拱形建筑坐落在平坦的低地上,这个有8000英亩之阔的“部落”就是pmc的地盘,为梁旬易所有。 郦鄞把高绪如带进基地里,接着有个自称“狮子”的男人出来接待了他俩。“狮子”拿着高绪如的资料册翻了翻,兴致勃勃地说开了:“听说你是新来应聘的私人保镖,那么按照规定,你得要通过考试才能上岗,考场就设在公司的训练基地里。我看你有过军事经验,还拿到了枪械执照......不用紧张,就当考试是上手训练,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我准备好了。”高绪如回答。 “狮子”看起来对这个人的态度还挺满意,点点头道:“就是射击一些墙上的易拉罐之类的训练,还有健身测验,比如耐力和速度,此外驾驶技术也是重中之重。” 说着他打量了高绪如几眼,认为此人定是一介高手。他把另一张纸递给高绪如,说:“若想上任,你必须达到80分及格线。这张纸上写了考试项目和扣分规则,看完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都听你的,‘狮子’。” 射击测试时,高绪如在跑步机上边跑边开枪,十发子弹全都打在了假人的非要害部位。郦鄞在场外录像,看着直摇头,“狮子”过来验收成果时,不禁皱眉道:“很久没练了吧?” 驾驶考试开始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狮子”把高绪如带到一辆加长林肯前面,告诉他:“这是梁旬易平时出行的座驾,作为保镖,你得熟悉它。上车,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高绪如开着林肯在场地里跑了几圈,过弯道的时候车灯扫倒了几只障碍路标,最后倒车进库时车屁股往后一扽,抵到了横杆。高绪如停稳车轮,“狮子”朝他亮了亮手里的计分器,有些讶异地咂了几下嘴巴,宣布道:“刚好80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果低了,我们就得重来一次,你把分数卡得真紧。实话跟我说,你是不是故意隐藏实力?” “没有。”高绪如淡然处之,“怎么了?我看起来像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吗?” “这么说吧,伙计,你看上去就像一辆全新的劳斯莱斯。我阅人无数,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觉得你绝非等闲之辈。但我做不了主,我会把考试结果写成报告交给老板,全看他要不要你。” 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基地周围的防风林,如同一道青铜色的障壁。高绪如站在空地上举目四望,观瞻这家军事顾问公司的内景,一种强烈的情感充斥着他的心灵——拥有一家pmc曾是他年轻时的梦想。高绪如走出训练基地,在大厅里和郦鄞见上面,郦鄞端详了他一会儿,说:“我觉得老板可能会把你留下来。” 高绪如坐上驾驶座,把安全带系好:“为什么?” 郦鄞耸起肩膀,摇晃了几下顶着金色卷发的脑袋,回答:“一方面,你成绩合格;另一方面,你的长相符合他的喜好。” 高绪如刚想问问这事和长相有什么关系,郦鄞就先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去接少爷回家。既然你已经在这儿了,那就劳烦你把车子开去学校吧,接送四年级小学生也是你的工作内容之一。” 前往学校的路上,高绪如时常心神不宁,他总是忍不住要去想这个小少爷究竟是何许模样。奔驰在市区中穿行,在高绪如眼里,克索罗市的市容和波日黎城很像,这一带的居民也喜欢用白色的花岗岩砖块装饰外墙。在日影昏黄的时候,合着红日、白墙、黄栌,汇成一条条金色的河流,汽车仿佛是在这条河上漂游,神奇得令人叫绝。 卢文森堡学校位于市立公园旁,是一处静谧所在,不过一到放学时间,这儿就会格外拥堵、热闹。车子刚一开到门口,保安马上过来问了话,然后抬杆放行。高绪如把奔驰停在大门外的花坛旁边,站在引擎盖旁往学校主楼望了望,试图在一群小学生中找到自己要接的人。他与梁旬易的儿子素昧谋面,却认定自己一下就能把他认出来。 梁闻生看见自家的车出现后,忙把学校统一发放的黄色书包背上,踩着宽阔的阶梯飞奔而下。待梁闻生跑至郦鄞跟前,高绪如定睛一看,却发现他与自己想象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位是高绪如先生,”郦鄞揽着梁闻生的肩膀对他说,“他是新来的保镖。” “你好,保镖先生。”梁闻生仰头看着高绪如,握住了他的手掌。 第9章 高绪如没有在梁闻生脸上看到褐色的眼珠,他看到的是一双蓝眼睛,就跟自己一样;他还看到小少爷生了一头麦秸色的头发,也跟自己一样......有那么一瞬,他的目光闪了一下,心脏怦怦直跳,仿佛窥见了什么秘密。他直直地望着梁闻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男孩牵着手往主楼走去:“你要去签名。” “什么?”高绪如追问道。 “家长必须签名和出示身份证,是学校的规定,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爸爸没法来接我,所以每次都是保镖或者司机代签。跟我来吧。” 梁闻生把又大又重的书包往上拨了拨,高绪如见状,顺手取下他的包挎在了自己肩上。梁闻生穿着白色上衣和及膝短裤,头戴一顶蓝色制帽,裤管下露出两条匀称有致的腿。一只手镯挂在他的左手腕上,随着摆臂的动作摇晃,嵌在镯子上的玳瑁颇有古皮乌西教 1的余韵。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台阶,步入阴凉的主楼大厅中,这儿到处都是学生的吵闹声。梁闻生领着高绪如,熟门熟路走到廊道一侧,和看报的老头打了招呼:“这是我的新保镖,高先生。” 高绪如拿出身份证交给老头核验,提笔签字前,梁闻生悄声提醒他:“签你自己的名字就好啦,不用写我爸爸的。” 就在高绪如填表的时候,一个洪亮的男声突然自身后出现:“梁闻生!” 梁闻生往后一看,吓得连退三步,挨到高绪如手边:“‘长毛象’出现了。” “什么长毛象?” “我的副校长。”梁闻生咬牙切齿地瞪着眼,“他还是我的空手道老师。” 高绪如写完最后一个字,回过身来拉住梁闻生的手臂:“你学空手道?” 没等梁闻生作答,被称作“长毛象”的男人就逼至二人身旁,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此人虎背熊腰、毛发浓密,脸上的咬肌鼓成一团,活像两个网球;他有一只古怪的下巴,这下巴生得比脖子还要宽,向前突出,仿佛随时都会飞出去。这副尊容让他克服了校领导的唯一缺陷——他那傻气十足的真名,而得到了一个“长毛象”的绰号。 “你一定是这小家伙的亲父,瞧你俩长得多像。”长毛象不客气地对着高绪如开口了,“敝姓吴,卢文森堡学校的副校长,全校上下的学生都归我管,我还是这个小怪胎的空手道教练。” 高绪如飞快地扫了梁闻生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迫切的恳求,他立即明白了梁闻生的意思。高绪如对长毛象的傲慢态度很不满,但还是和他握了手,问:“有何贵干?” 副校长瞟了瞟梁闻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旋即大告一状:“当然是因为你儿子这个月的空手道课都给我翘得精光,一共才12节课,我有11节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有这种事?”高绪如低头问梁闻生。 梁闻生看着副校长壮硕的体格小声说:“大只佬。” “你知道吗,小鬼头?”长毛象外扩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梁闻生的声音,“今天让我逮到你了,我将会罚你在下节教学课上多练半小时,亲自和我这高手过招。” -------------------- 1皮乌西教:维国本土主流宗教下的一支小教派,历史悠久 。 第8章 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我会跟他讲明白的,吴副校。”高绪如说,下意识地把梁闻生挡在身后。 长毛象把目光转到高绪如身上来,习惯性地磨着牙齿,强有力的咬肌让他的臼齿仿佛能咬碎石头。他的视线在高绪如周身逡巡,思忖着什么,然后微微一笑,这笑容从他咬紧牙关的脸上直透出来,让他那副恐怖的垃圾狗形象更突出了。这个空手道教练把身子往前一倾,宽大的下巴似乎就要朝高绪如飞来:“你上半身练得不错嘛,是不是在那里面待过?” 梁闻生听了嗤之以鼻。高绪如皱了皱眉,弄不清对方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长毛象见他一声不吭,只好继续说了下去,腔调里总有股阴阳怪气味儿:“看样子你很擅长引体向上,我赌50,你常上健身房吧?” “他是我的保镖。”梁闻生站出来大声说道。 副校长脸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诧异和疑惑,让他的面相更显凶恶。他稍加思索,又评论说:“你看起来可不像保镖。” 高绪如抿了抿嘴唇,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了:“你指望是什么样的人?” “长毛象”故作吃惊地睁大双眼,露出他像剥了壳的鸡蛋般雪白的眼球:“也许是彪形大汉。” 高绪如心中不喜,面色却很平静:“外形是我的伪装,和你当然没法比。” 吴副校笑得前仰后合,顺手扯了扯他的灰西装,好遮住往外凸的肚子,压低声音说:“你幽默得正是时候。” 语毕,他鼓起下巴上的肉,以加重这番话的分量。过后他还觉得不够,又转动着眼珠子左右顾盼,诙谐地哂笑着,以期得到回应,但四周根本没人来理会他,连看报的老头都把脑袋埋进了报纸里。卢文森堡学校的二把手觉得有点窘,很快,他的窘迫就变成了愤怒和挫折感,一双虎目盯住了高绪如身后的梁闻生:“怎么了,男子汉?只敢躲在保镖后面当缩头乌龟?” “你为什么频频对一个小孩出言不逊?他只是个四年级学生。这样吧,我已经知道了他的问题所在,我会把一切都转告给他亲生父亲的。” “放轻松,士兵。”长毛象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目光牢牢锁在梁闻生脸上,“这样是对他好,能激起他的斗志。出来混就得知道江湖有多危险,人心有多险恶。是吧,冒汗小子?” 梁闻生被激怒了,捏紧拳头正要冲上去,高绪如一伸手挡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副校长的嘴巴一张一闭,又连珠炮似的吐出一番言论,也不管对方要不要听:“身手挺快啊,保镖。我是空手道黑带高手,所以他们才会请我当教练,可你身后的梁派水手从来不到场,你看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好了,话不多说,希望下节课你能准时出现,黏糊鬼。” 说完,他警告性地睃了梁闻生一眼,把手背到身后,就像个老派大臣一样迈着鹤步扬长而去了。高绪如强压下自己的怒火,让它慢慢消散,带着同样满腹怨气的梁闻生走出了大厅。 “那家伙脑筋有问题。”梁闻生在下楼梯时对高绪如抱怨说,“他人高马大,浑身长毛,写个字都是龇牙咧嘴的,却拿着个铁饭碗。更可气的是他曾经因为太用力,捏死了我的仓鼠。” “这些事你和你爸爸讲过吗?” “讲过,我爸知道后又给我买了很多仓鼠,但不准我再带到学校里来了。” “那翘课的事呢?” 梁闻生突然在阶梯上驻足,直视着高绪如的双目认真道:“你会把‘长毛象’说的一切告诉我爸吗?” 高绪如微笑着摊开手说:“我还没正式入职,连令尊的面都见不着。” “那好吧。”梁闻生似是放心了点,继续朝前走去,“如果我爸知道了,他准会把我揍一顿。” 其实高绪如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翘课,不过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两人行至花坛旁,郦鄞收起了相机。梁闻生和郦鄞拥抱了一下,问她:“爸爸回来了吗?” “哦,他还在医院,也许马上就能出院回家了。” “好吧。今天我可以坐副驾驶吗?我会系好安全带的。” 郦鄞看了看高绪如,同意了。梁闻生坐上车,乖乖系好安全带,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高绪如开着车绕花坛转了一圈,从东边的大门驶出校园,汇入主路。途中,梁闻生悄悄留意着新保镖,发现他手背上有几条疤,伤痕因年久日深而变白变浅了。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与高绪如套近乎:“你从哪里来的,高叔叔?” “第四区,博恩西市。”高绪如回答,发觉这个小孩有点自来熟。他眼观八面,抬手将后视镜摆正,好看清后车的情形。 “那你的长相为什么这么像地道的北方人?” “因为我父母都是克索罗人。” 梁闻生望着窗外的街景,过了会儿才说:“我也是从博恩西来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带着我来了北方,定居在克索罗市。对了,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什么?” “上一个保镖离我而去了,因为他离炸弹太近。” “闻生。”一直沉默着坐在后排的郦鄞发话了,“不要和高先生闲聊,高先生现在在工作。” “你可以边开车边说话的。”梁闻生看着高绪如说,他天真的童心总觉得这个男人的蓝眼睛和别人不同。 高绪如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扭头朝他笑了笑,说:“也许你该听郦管家的话,让我专心开车。” 梁闻生瘪了瘪嘴巴,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树的影子在窗玻璃上流淌。奔驰开到路口等红灯,忽然打斜里闪现出几个人影,围着车子忙活起来。高绪如心下一惊,反射性地把手伸到旁边想要拿枪,却发现暗格里空空如也。情急之下,他只得抬臂护住梁闻生,警觉地盯着窗外。 第10章 围上来的三个人不过十四五岁,其中一人头戴尖帽,脸上涂着白粉,眼睛化成了小丑样式,嘴唇也涂的又红又艳,手里抛着小球表演滑稽的杂技。稍小些的孩子提着一只铁皮桶,把肥皂水泼到前风窗上,卖力地擦洗起来。另外一个男孩打着唿哨,不停拍击驾驶座旁边的窗户,希望车主能赏些小钱。 “不需要,谢谢。走开,走开,离这辆车远点!”高绪如出声驱赶这些杂技团,把车子往前开了一小段距离。 “他们是专门在红灯时出来要钱的。”郦鄞提醒道,“都是些小孩,没什么的,他们讨不到好处就会自己走开。” 果然,三人没从奔驰上刮到一个子儿,便收拾起家伙什,跑向下一个目标继续他们的蹩脚把戏了。梁闻生被高绪如的动作吓得不轻,惊恐地四处张望,还以为有人杀来了。不过高绪如强有力的手臂把他护得严严实实的,梁闻生这才勉强定下心神。等绿灯亮起来后,高绪如驱车快速驶离此地,没用多久就开上了通往梁家公馆的柏油山路。 马凡西路沿逆时针方向盘上莱恩山。路的右边,一幢幢姿态各异的别墅无所畏惧地凌空架设在山体上,下面就是溪水潺潺、雏菊点点的莱恩山谷,谷底堆满了洁白圆润的巨石。 通往公馆大门的是一条上坡路,两边种满了梧桐和白桦,低矮的灌木挨挨挤挤地聚在一处,白花花的萱草零星散布其间。高绪如停稳车轮,扫视了一圈大门,只见门口空无一人,既没有保安也没有看守。他看向后视镜,注意到后面的路口旁停满了车,各式各样的人来去自如。最后,他把目光放在了门外的通话机上。 通话机因日晒雨淋而生锈了,电线外壳已经老化开裂,不过也没人来过问。郦鄞坐在后排默然不语,高绪如捻着手指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去拨弄了几下电线,然后使劲摁住门铃。 “谁来了?”有人在对讲机里问。 “高绪如要见梁先生。” 里头又问:“什么人?” 高绪如搭着方向盘回话:“世贸银行第七区分部经理要见梁先生。” “有预约吗?” “梁先生的私人秘书安排我来的。” 那头哦了一声,紧接着大门往两边敞开了,高绪如得以驱车入宅,一路畅行无阻。先前一直不作一声的郦鄞看着高绪如的后脑勺,问他:“刚才为什么说自己是世贸银行的经理?” “测试这里的安保等级。”高绪如淡淡道,开着奔驰从花砖墁地的树荫道上缓缓驶过,最后停在一棵珊瑚色的花楸树下。 郦鄞打开车门走下来,整理一番绸衣下摆,抬头看了眼高绪如:“你是专业人士,你觉得能评几级?” 高绪如不予置评,环顾四周,留心着安装在花园各处的摄像头。入夏了,园中的景致日渐丰腴,空气暗香浮动,淡色的地砖上印有萧疏树影。别墅造型古朴,用工精巧,中庭有个荷花鱼沼,此时荷叶田田,碧波上才刚刚绽出花骨朵。池岸置有一石雕少女,身段柔美,双手拎着银瓶汲水;假山上有一挂细泉,水柱倒垂而下,正好注入瓶中,又漫出瓶口。 距离清池五米外的地方,停着一辆莫里斯-考利双座汽车,有个穿束脚裤的年轻人正在埋头擦洗车标。察觉到陌生人的目光后他便抬头朝池子这边望过来,和高绪如打了个照面。 “在通话机里的问话的人是他吗?”高绪如对抬手指了指洗车的年轻小伙。 “显然不是,他正忙着干活呢。在我们这里,通常是谁有空谁就去听门铃。” “原来如此。”高绪如应付一句,不再多言了。 梁闻生把他的书包背上,走到檐廊下又回头朝高绪如摇了摇手,算作告别,然后就跨进厅室消失在门边。郦鄞扣着手腕站在高绪如面前,踮了踮脚,仍旧眼带笑意:“很好,面试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已经把你的一切表现都记录在案,接下来只消让东家过目就行了。话说在前头,我不能拿什么主意,一切全看梁旬易的意思。” 高绪如点点头。郦鄞知道他少言寡语,也没多客套,直言道:“我已经给你订了为期三天的酒店房间,司机阿尔贝会把你送去那里。如果老板决意录用,明早六点前会给你答复。” “好。”高绪如说,“谢谢你。” “没什么的。如果你喜欢克索罗市,可以四处逛逛。” 阿尔贝擦完了车,进屋换下束脚裤,穿了条干净裤子,才开着车载高绪如离开。他们用了将近一刻钟时间抵达酒店,夜幕姗姗来迟,城市像醉了酒那般倒入了灰蓝色的尘气中。 送走高绪如后,阿尔贝马不停蹄地将车子转到另一个方向,往医院赶去。出了隧道口,克索罗市综合医院的大楼赫然入目,其体量之宏伟宛如浑身银光的巨人。阿贝尔在停车区稍等片刻,靠在引擎盖上吃了两个甜甜圈,才见梁旬易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出大厅。 梁旬易和当时的大多数男子一样,穿着剪裁合身的西服,这西服连同里面搭配的黑色高领背心和窄领带,成了他的日常配置。在他身后,另一个面容稍年轻些的男人扶着轮椅推他下坡,一直行至车旁。阿尔贝已经打开了车门,推轮椅的男人半扶半抱着把梁旬易送进车里坐下,再叠好轮椅放进后备箱。 第9章 恐吓信 “你确实该多加小心了,哥,你车上都没坐个护法。”瞿任之上车后坐在梁旬易左手边,“真的,不开玩笑,最重要的是让闻生没有性命之虞,别要儿子丢脸,不再是区内唯一不设防的家庭。” “我说过要请保镖就一定会请,你看我每天得应付多少事?我不得不送走史林於和庞可睿,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干安保这一行了。现在我正在物色新人,但没遇到一个顺眼的。”梁旬易把遮住右眼的罩子松松开,重新调整了一下四根系绳的松紧度,再戴上眼镜。 瞿任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用手指撑着额头:“我听说今天有个从第四区远道而来的面试者。” “我知道。”梁旬易解开领带和衬衫领口透气,过了会儿后又把整条领带都取了下来,“这个人的来头可不一般,我希望他能让我眼前一亮。” 两兄弟说着闲话,梁旬易抬起眼皮欣赏夜景,褐色的眼珠里倒映出点点灯火,五光十色的虹霓仿佛是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眨眼间,林肯开进了别墅,瞿任之把梁旬易扶出车门,让他坐上轮椅,绕过清香撩人的荷池上到门廊,进入庞贝式的客厅中。 梁旬易刚到门厅,就收获了梁闻生的一枚贴面吻,父子俩拥抱了好一阵才分开。梁闻生还没把他身上的夏季校服换下来,表明他回家之后哪也没去。脱了制帽后,梁闻生把茂密的头发用一根发卡别住,那头与亲爹截然不同的麦秸色发丝显得很是特别。 简单喝过茶水,瞿任之没在客厅逗留,径直登上楼梯去二楼沐浴更衣——他通常不会打搅梁旬易处理公务,今晚也一样。 “郦鄞!”梁旬易放下西服外套,像往常一样喊道。 郦鄞正坐在客厅的屏风后面看电视,听见有人喊她后回头望了一眼,拿上文件夹走了出去。梁旬易喝了杯凉茶,冲郦鄞招招手:“把他的资料给我看看。” 纸上印着高绪如的照片,梁旬易在那帧彩照上停留许久,他从这个人的眉眼和五官里攫取到了一种亲切感,仿佛他俩不久前才刚见过面。他眨了眨眼睛,未吐一字,跳过照片仔细浏览了一遍此人的履历。阅读事毕,梁旬易放下文件,有些不满意地评价说:“他没有当保镖的经历。” 靠在沙发上调取影像资料的郦鄞闻言挑了挑眉:“他有类似的工作经验。” “成家了吗?” “没有。” 梁旬易取下眼镜擦拭镜片,完事后再戴了回去。他从郦鄞手里接过电脑,开始看高绪如考试时的录像,发现高绪如无论是射击还是体能测试时都表现得从容镇定,让人觉得放心可靠。画面中,高绪如运动的身影矫健、优美,富有力量。梁旬易不言不语地默坐着,那种古怪的亲切感又袭上心头,扰得他心神不宁,眼睛却又忍不住紧紧追随着那人的脸,竭力想记起来什么。 等录像结束了,梁旬易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把脑中稀奇古怪的念头驱散开。他看完报告后一连许久都在兀自出神,是梁闻生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今天是他接我回家的,爸爸。” “这是我路上拍的一些照片。”郦鄞补充说,把相机递给梁旬易,“他临时去签了名,还帮小少爷背了包,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细节。” 照片里的高绪如被梁闻生牵着手往学校主楼走去,梁旬易拿着相机看了又看,闷声不响地在肚子里琢磨这个人。嗣后,他滑到下一张照片上去,问:“还有什么呢?” 郦鄞有意看向梁闻生,搓着手指陈述道:“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红灯马戏团’,高先生可能没见过这种事,或者是太敏感了点,他一下就摆出了战斗姿势。我看得出来,他想拿枪。” 第11章 “警觉点是好事。”梁旬易把相机放到一边,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闻生,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得要有自己的意见。” “我喜欢他的蓝眼睛,我会和他交朋友。”梁闻生想了想,说。 梁旬易露出微笑,在他脖子后面拍了几下:“高先生是来保护我们的,他是私人保镖,不是来当你的朋友的。” 梁闻生有点儿泄气,撑着沙发往里坐了坐,吃了几块巴斯奥利弗饼干,和金毛狗“陀螺”玩丢球游戏。梁旬易翻着纸头再作考虑,他在这件事上显得犹豫不决,最后把一切都搁置一边,由郦鄞推着他去了二楼,在瞿任之的房间外停留了一会儿。瞿任之已经洗完了澡,头发半干,身披丝缎睡袍,正在房间里整理衣物。 “你要走了吗?”梁旬易问,但没进屋。 瞿任之伸直两条长腿坐在床尾,正好面对着房门,语带歉意地回答说:“明天一早的飞机。没办法,哥,汽车业永远是最繁忙的生意之一,尤其是现在汽车行业市道大不如前了。” “你可以试试拉拢什么人当合作伙伴。” “我正在想办法。”瞿任之轻描淡写道,岔开话题,“你定好保镖了吗?有没有心仪的人选?” 梁旬易搭着轮椅扶手,始终没进门:“我还在权衡,但我儿子很喜欢今天来的那个。” “你觉得那人怎么样?” “还可以,差强人意。” 瞿任之把几件衬衫放进防尘袋,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和梁旬易有五分相像:“你得取悦闻生,可爱儿子难求啊。找个他喜欢的,你也看得上眼的,瞄高一点,不过还是得谨慎。” 两人叙聊片刻,从花园里传来的虫声时起时落,后来渐渐变得聒噪,如同被夜风煮沸了一样。瞿任之打算就寝了,梁旬易向他道过晚安,滑着轮椅去了自己的卧室。他的房间三面向阳、依山傍水,浑似脱离了别墅的禁锢,自成一屋。东墙和南墙都用轻钢玻璃代替,帘高窗阔,通透非常;北面的墙体被推倒重修过,延伸出去一个花岗岩铺砌的石台。 这楼台是整栋宅邸最后完工的部分。它坐落在巨石之上,凌于清潭,从卧室里看去,它就像悬在水面上一般。在露台西侧,泉瀑飞流,水如珍珠悬空洒下,又尽数落入潭中,常年涓声不绝。 郦鄞把这几天累积的信件都抱到书桌上,每封信都分门别类,设了专用的文件夹。她整理着信封,说:“我从来没觉得你的信能有这么多。” “所以你看我每天得应付多少事,只要我们有共识,我就会请最好的保镖。”梁旬易把轮椅滑到书桌前面,用刀裁开封口,抽出信纸逐一审读。 “这是律师的,防绑票安全保险下个月就要续保了。”郦鄞把律师寄来的通知单递给梁旬易,“如果你没有保镖,那就不能续保。” 梁旬易拿着单子,眉间拢起了愁云,知道这事确实是迫在眉睫了。帘外,满山浓绿,飞泉从松柏间流泻而出的声音楚楚有情。郦鄞继续裁着纸,少顷,她在一堆杂信中看到了一封纯白的、没有落款的匿名信件。她的手立时颤抖起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梁旬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抬头问:“怎么了?” 郦鄞把纯白的信封挑出来,梁旬易眼皮一跳,心底生寒。他镇定地接过信件,裁开了,将一张薄薄的斜纹纸抽拉出来。纸上的字忽大忽小,都是从别的地方剪下来拼贴上去的,最后“你会死”三个字格外之大、尤其之黑,看得人直冒冷汗。梁旬易骇怕地闭上眼睛避之不看,僵着脖子深呼吸,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让他喘不上气。 “垃圾信,藏严实点,别让闻生看见。”他说,把斜纹纸折起来推拒一边,置之不理了。 * 高绪如在酒店里待了一个小时,坐在圈椅里弥望落地窗外成簇的楼群,他抬起头看向天陲下起伏的山峦,想辨认出梁旬易的家在哪个位置,但根本看不出来。整座城市望过去就像一棵硕大无朋的圣诞树,装点时挂的彩灯太多了,不免露出俗态。高绪如在屋子里坐着有些闷,便起身离开座椅,决计去街上溜达、随便走走。 他沿威尔夏大街走去,拐到东边。高绪如在经过商店时放慢了脚步,他看到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身上穿着过气的紫色运动衣,一张老电影院的大海报张贴在电话亭对面。 尽管各地的城市都模样相似,但身边的一切依然令他感到新鲜。他一路不停地走到影院区,进了“老爹”酒吧,这儿也是一家烧烤餐馆。在这样的街头小馆里能体会到真正的克索罗式风味,镶有黄铜吊灯的肋形拱顶、挂在粉墙上的枝形蜡烛、做点头状的陶瓷人偶、彩色壁纸、淑女们的香肩皓颈都令人目眩神迷。 高绪如要了一杯兑过的葡萄酒,一人独酌,没一会儿侍者又给他送来了一杯额外的马提尼。高绪如看着杯子里的冰淇淋和柠檬片,问:“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就是那边的两位先生请的。”侍者为高绪如指了指,墙边的圆桌旁有两个男人在朝他招手。 “原来是和我较劲的家伙来了。”高绪如讶异地微笑着,谢过侍者,拿上酒杯走去灯笼下面和旧友碰面。 金穗寅首先站起来和高绪如拥抱,他中等身材,宽宽的脑门,头顶刮得光溜溜的,有一副喜庆的好嗓子:“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还以为你变得不合群了。” “能再见到你们真好,”高绪如放下杯子,又和心宽体胖、已然谢顶的兰洋碰了碰拳,“谢天谢地,我在这边没朋友。” 兰洋喝了不少白兰地酒,两颊飞着醉醺醺的红晕,说话的腔调也是晕晕乎乎的:“有传言说你来了,我还以为是胡扯呢。你是不是整容了,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样。” 高绪如拍了拍他厚实的肩,笑道:“你喝醉啦,兰洋,看谁都大变样了。” “真庆幸有你在,你来之前我俩之间的那些对话实在是既下流又无聊。”金穗寅开怀大笑,畅饮了一杯酒,“自总统府一别就失去联络,距今已这么多年。说起来,你怎么在克索罗市?” “来面试私人差使,保护一个独身企业家,和他的儿子。还没上岗,闲着无事就来此‘花天酒地’了。”高绪如浅抿了一口酒。 兰洋叼了一根烟,滑稽地撑起眉毛:“听起来是个好差事,赚大钱对吧?嗯?赚大钱,对不对?” 高绪如眯着眼睛笑了笑,抬手帮兰洋理正衣领:“这种活你不会干的。” “随你怎么说,反正好过当总统保镖,毕竟现在有钱当爸的,都想要魁梧大汉随行左右。而我眼下重操旧业,为衣冠楚楚的政府高官提供安保服务,因为有人想干掉他。不过老实说,这不怪别人,以他的言论必然会引致杀身之祸。他的名字咱们说不得。” 金穗寅笑嘻嘻地弓着眉毛:“他死了就是为民除害。” “两位,现在我和政治再无瓜葛。”高绪如含笑道,“九年来,我吃够了制裁的苦,不愿再入泥潭一步。” “毋忘在莒,毋忘在莒。这年头经商和从政都一样,你的雇主,那个企业家,政府里的大人物都很关心他。” 高绪如但笑不语,喝下杯中最后一滴酒,把冰块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兰洋手里的香烟在燃烧,烟雾朝高绪如飘去,透过薄薄的白烟,高绪如在朦胧的烛影中看到了梁旬易的脸,看到他就坐在自己对面,那么年轻,言笑晏晏...... * 深夜,梁旬易洗浴完毕,到露台上去纳凉,侍弄盆景。他把轮椅靠近栏杆,拄着硬木手杖,一手搭在石杆上,用力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他用稍有知觉的左腿支住身体,斜着腰靠在栏杆旁,借着手杖的力往前走了几步,没过一会儿就累得坐回了轮椅里。他双手搭在木杖的银质端头上,忧郁地望着石间奔涌而出的汩汩水流。 忽然间,他脑子里闪过恐吓信上的内容,想起了那个黑黢黢的“死”字。他揪心不已,呼吸又急又浅,牙关咬得紧紧的,咬得腮帮都痛了。他拿定主意,到儿子那去了一趟。 梁闻生吹干头发,穿着绣有小鲨鱼的睡衣,一骨碌翻上床躺下。梁旬易滑着轮椅转到他床边,低头问他:“就要高绪如先生了?” “嗯嗯。”梁闻生思考过后再点了点头。 “那就他了。”梁旬易对跟在身后的郦鄞说,“他也是博恩西人。” 郦鄞扣着两只手,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我现在就去通知他?” 梁旬易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郦鄞:“别忙,他先前的生活条件怎么样?” “我不知道,据推荐他的人说,他孑然一身,只在运河一带租了间阁楼来住。” “那给他安排一个好房间。”梁旬易叮嘱道。 郦鄞提着裙子离开了卧室,梁旬易则留了下来,督促梁闻生把毛毯盖好。等梁闻生睡下后,梁旬易退至门边,关掉了屋里的灯,顺手拿起搁在矮柜上的一只小青蛙:“亮还是不亮?” 第12章 梁闻生抬起脑袋回答他:“亮。” 梁旬易便把青蛙肚子里的小灯点燃,放回陈列架,挨着几颗法贝热彩蛋。彩蛋是梁旬易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每年一颗,现在足足有九颗了。一豆灯火映亮了彩蛋上的五色珐琅,让拉拢了帘幔的房间不至于黑得吓人。梁旬易把房门轻轻带上,经过一条漫长、灯光柔软、空空荡荡的走廊回到卧室去。 第10章 年年长相思 天刚蒙蒙亮,瞿任之就在檐廊下辞别梁旬易,戴上一顶夏季宽檐帽,匆匆乘车离去。阿尔贝把瞿任之送到机场,折返回来时顺路接上高绪如,驱车穿过一片深幽的白桦林,直抵别墅门口。 高绪如第二次踏足这里,感情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了。甫一步入中庭,却是宛如从炎炎尘寰踏进清凉世界:荷盖遮天,群葩敛实,篁清三径之凉,槐荫两阶之灿。庭中池沼依旧,不知有槐几多;四面椴树围合,细枝阔叶交错连理,将烈阳的炽焰筛成缕缕细丝。 郦鄞走出厅堂来迎接高绪如,在前头领路,带他进去参观别墅内景。经过门厅时,郦鄞从柜子里拿出两副耳机,一副拎在手里,一副递给了高绪如:“这是传呼机,日常交流就靠它。” 白衣在身的茶房殷勤地端出茶水来让高绪如慢用,高绪如小抿一口就放下了杯子。过了穿堂,二人走进挂满香槟色帘幛的会客厅,郦鄞一把拿起座机话筒,通知梁旬易新来的保镖已经到家了。很快,她挂了电话,朝高绪如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梁旬易在房里做理疗,等会儿再带你去见他。在这之前,我的任务是带你在这儿逛一圈。快点吧,我也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郦鄞带着高绪如四处走动,一边语如连珠:“先跟你说一下,梁先生昨晚过得很糟糕,不过你看起来昨晚也没好到哪里去。按照规定,你早上6点必须起床,巡视别墅。七点半送梁闻生去上学,他的学校8点钟打上课铃。今天来不及,就不必送了,但你下午得去接。每天早上7点会有医生和护士过来,他们是来给老板做腿部护理的,通常要持续1到2小时。” 他们从一整排落地窗前经过,正好撞见戴凉帽的园丁拎着一只竹篮从门外走进来。郦鄞给园丁打了招呼,问:“收成如何?” “茄子还得再等等,但黄瓜已经很水嫩了。”园丁说。 郦鄞报以微笑,回头给高绪如介绍家里的雇工。他俩途径餐厅,看到梁闻生正坐在桌前吃饭,他衣着整齐,衬衫浆洗得浓白发亮,蓝色的制帽光彩照人。蹲在餐桌下的“陀螺”见有生人进来,立即起身凑近高绪如,围着他嗅了几圈,然后悠然而去。 “这是‘陀螺’的习惯,它现在的态度就表示把你当成了家庭成员。”郦鄞说了句俏皮话,“这个家里谁受欢迎、谁是坏蛋全由‘陀螺’说了算。” “‘陀螺’?” 梁闻生接了腔:“就是狗的名字。我爸说它小时候精力过剩,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所以就取了这个名。” 高绪如看着狗慢腾腾地消失在餐厅门边,收回视线后正好对上梁闻生那双剔透的蓝眼,问:“它是不是九岁多了?” “嗯......大概吧,九岁多,快十岁了。”梁闻生把一大碗麦片喝干净,又用油纸包了块核桃糕,“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眼睛啊,看得出来。”高绪如微笑着回答。 梁闻生下了餐桌,郦鄞给他提来黄书包挎在肩上,绷紧的包带立刻就将他肩上的一部分衬衫压皱了。高绪如走到他跟前去,默不作声地帮他整理上衣,把他打整得像个贵族老爷。梁闻生含着下巴看他给自己打领结,说:“你今天不送我上学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耳朵呀,”梁闻生学着保镖的语气说话,挺起胸脯,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强壮,“听得见。” 高绪如被逗笑了,冲他点点头:“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话音刚落,另有一人大步走进餐室,站在五斗柜旁抬起手腕看了眼表。高绪如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摔跤运动员——手大腰长,身体微微前倾,似乎随时准备用他向外叉出的双臂扑向对手;棕色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式样保守的灰色西装,衣服上还有炭黑色的条纹。 摔跤运动员用他严师般的双目扫视餐厅一圈,确认无人捣乱,最后把目光射定在小学生身上,催促道:“车已备好,我们该出发了。” “就来,就来。”梁闻生匆忙应道,从高绪如旁边错开身子,“你可以帮我喂一下仓鼠吗?它们就在我的房间里。” “当然可以。”高绪如欣然答应。 “那迟些再见。”梁闻生笑盈盈地挥了挥手,腕上玳瑁嵌珠的旧手镯闪着金光。 语毕,梁闻生奔出餐室,飞也似的坐上那辆莫里斯-考利。守在门口的保镖往高绪如这边望了一眼,两人对视几秒后互相点了一下头,权当见面礼。郦鄞把梁闻生用过的餐具端去岛台上放好,解释说:“那人叫赖仲舒,以前是个摔跤高手,他面恶心善。现在他是兼职保镖,主要负责的是梁闻生,你俩会成为好同事的。好了,不多废话,跟我来吧。” 二人才出餐厅,便入茶室。室外奇松直指天穹,到顶后又丛生枝叶,投下深绿的浓荫。高绪如参观着墙壁上悬挂的油画和墨宝,这些艺术品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在这栋宅院里,随处可见山水盆景,洒在浮石上的豆、麦、花籽均已抽绿发芽,室内无处不春意盎然。 “这里是梁闻生的卧室。”郦鄞打开二楼一扇素色的门,从一张摆着彩蛋、烛台和小青蛙的月牙桌旁经过,“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宝贝鼠们。” 仓鼠分养在单独的笼子里,稍大些的金属方笼里有四只荷兰猪在吱吱地叫。这些鼠个个都体态肥圆、毛皮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饲喂完毕后,高绪如推开床榻一侧的移门走到露台上去,站在栏杆旁观光,隐约听到有喧瀑飞落之声。一道卷着白浪的泉水从露台下方的石壁上流过,人若凭栏而立,似乎能立刻将鹅卵石投入脚下的清流中。 在梁闻生的房间对面,五步之远的地方,就是高绪如的住房。他走进其中,只见四壁饰以樱木,不管是壁炉还是沙发,抑或是壁镜和纳物龛,蓝色天鹅绒与金缕线的倩影俯拾皆是。置身于此,宛如置身古画之中,自己先前容身的阁楼与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儿的装潢真不赖。”高绪如称赞了一句。 “房间两个星期前刚装修过,所以好很多了。这里有电视和唱片机,不过希望你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否则会影响梁闻生学习。跟所有这个年纪的小男生一样,他耳聪目明,要是让他听见电视机的声音,他的屁股就坐不住了。” 闻言,高绪如不禁莞尔:“我不习惯外放音乐。” 郦鄞见他态度诚恳,不由得颔首一笑。她踩着地毯在房中踱了一圈,抬起手臂将那些精工家具一一指给高绪如看,最后说:“根据合同,你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这里离梁先生的卧室仅一墙之隔,若有状况,你随时都能应声而动。” “之前的保镖也住在这儿吗?”高绪如问。 “不,在你之前的保镖都是住在那边单独的房子里。”郦鄞抬手指了指东窗外,几棵杨树掩映着一栋双层小楼,“这次老板心血来潮,要让保镖住到主宅里来,不过这样也更安全了。” 高绪如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细细打量对面那栋白色的小楼,再跟随郦鄞移步前去梁旬易的卧室。房门一开,就见山影水色倏然入怀,绿风白云、枕石漱流,一切都赏心悦目。郦鄞让高绪如在外稍等,自己先去移开的小室的隔门,探进半个身子,对正躺在床铺上做复健的梁旬易说:“高绪如到了。” 梁旬易沉默几秒,然后侧了一下脖子,示意郦鄞:“让他进来。” 郦鄞把门推得更开些,侧身给高绪如让路。高绪如的心自从走进这间卧室后就跳得奇快,再难平息。他走到门边时突然犹豫了,迟迟不前,甚至觉得呼吸滞涩,忍不住抿起嘴唇,紧紧闭上了双眼。郦鄞以为他这是在客气、在拘谨,便笑着宽慰他:“没事的,梁旬易的居家生活绝不拘泥,我们彼此之间都是直呼其名。沉默派也没关系,你会跟大家相处得很好的。” 高绪如捏紧手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抖落了这九年来落在肩上的尘土和沙砾。他朝郦鄞笑了笑,抬脚跨进门,不过是吐息之间的事,梁旬易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一瞬,高绪如的心都快飞出来了。他的双脚像是被钉住般动弹不得,一晃神,他又看到了梦中那个穿制服的学生,那个用温情款款的声音对他说“有人喜欢你哩!”的旧时人......高绪如凝睇着梁旬易英俊的脸庞,这张脸经久未见,可对他来说是却那么熟悉,仿佛他俩是年年长相思、岁岁常相忆的。 梁旬易半躺在床上,身后枕着方形软垫,舒展地伸着两条腿。一男一女两名医护身着白衣、目不斜视,一声不响地绕着床跟走来走去,时而握住他的踝骨上下拉动,时而摁着他的小腿缓慢按摩。梁旬易静静地看着高绪如走进屋,他闭着失明的右眼,睁开的左眼因为高度近视而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得抬手招了招:“走近点,到床边来,让我能看清你。我的眼罩呢?” 第13章 医生把眼罩递给他,梁旬易熟练地将绳子固定在头上,遮去一只眼,然后戴上眼镜。高绪如已经走到了近前,他端详着他。梁旬易首先看到的就是高绪如那对明眸,他平静的心弦忽然莫名地为之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临到头上。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强烈的情绪,强烈到他竟然忍不住眼眶红热,险些落下泪来。 “我是梁旬易,就是我请你来的。幸会。” 他说,同时伸出手和对方握住,心中暗道奇怪:我与他素未谋面,怎么一看见他就会惶惑不安? 高绪如被他冷漠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但这种尴尬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淡淡的恐惧和疑惑。他思忖着,没出声。梁旬易从小桌子上拿起一沓文件递过去,还是用那种公事公办的、生意人的口吻对他说:“这是合同,你在那边的椅子里坐下来仔细看看吧。如果觉得哪里不妥,就当面跟我说,总之一切好商量。” 尽管高绪如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但情感已经变了。他拿着合同退到一边,如同失了魂一般,在扶手椅里坐下。他翻阅合同,一边悄悄觑着梁旬易,只见对方神态自若,闭着眼睛不瞧任何人。 顿时,像有一根刺扎进了心房一般,高绪如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啮咬自己的心灵。他在翻动纸页的间隙里偷眼看去,现在的梁旬易和过去的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变得严峻而硬朗,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漂亮男孩了。他变得那么陌生,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氛围里,却表现得无动于衷;高绪如为之害怕、犹豫、期待、兴奋的这一刻,对他来说却仿佛普通得不值一提。 但岁月没有改变梁旬易的一切,他还是那么迷人,散发着不属于任何年龄的美。 “我需要协助医生照顾你的生活?”高绪如看着纸上的条文说。 “如你所见,这地方就是我的起居场所。早上,医生会到这里来给我做护理,但医生不在的时候我就需要你帮忙。你都看到了,我半身不遂,骨头和肌肉必须得经常活动才能保持良好状态,医护会教你如何做复健。保护像我这样行动不便的人确实是件棘手的事,有时候,你既是保镖,又是护工。” 第11章 神摇意夺 高绪如没有提出异议,他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梁旬易签完名后盖上笔帽,抬起眼皮透过镜片看向高绪如,说:“你有一个月的试用期,所以你最好拿出真本事来。家里要装什么警报系统任你选,比如加强大门的警戒,增设电子眼。但我希望不要影响到梁闻生,不要让他有被监禁的感觉,小孩子不喜欢别人给他太多限制。” “我想说的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这栋宅邸门户开放。”高绪如站起身,把外套的纽扣别好,拿出做正事的样子来,“大门没有看守,门外的路旁随处可见社会车辆,随便说个身份就能登门入室。如果有人想混进来,易如反掌。难道之前的保镖没有向你反映过这些问题吗?” “通常他们就是大门的看守,门内外的一切都是他们俩在留心,我几乎从不过问。至少在半个月前是这样的,但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听了这话后,高绪如心中陡然腾起一阵躁意,连他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会因为这些话动怒。人的情绪是很难预料的。他克制地转过身子看向别处,以转移注意,尽量不让自己被心中的疑窦左右。未几,高绪如把腹中躁气扫扫开,气定神闲地发问:“听起来你很信任那两个人?” 梁旬易扣起手来搭在腹部,就像坐在议事厅里与人会谈,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为什么不呢?只要我们互相信任,我们就能合作得很愉快,有多少坏事是因为猜忌导致的?” 高绪如没搭话,他侧着脖子,装作是在监视楼下花园的样子沉默了很久。一只灰扑扑的斑鸠奋力扇动着沉重的翅膀,飞上栾树梢头,把柔枝都压弯了。高绪如怔怔地注视着那只斑鸠,其实他想问问梁旬易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疏远,好像他俩之前轻怜蜜爱的时光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但转念一想,世上又哪有什么东西是坚若磐石的呢? 几番欲言又止后,碍于房中有旁人在场,高绪如把滚到嘴边的话都咽回肚子里,最后只字未吐。梁旬易早就从郦鄞那儿听说过这个保镖“温和、优雅、落落寡合”,遂没有多理会。 一小时后,医生做完了护理,撤走器具。梁旬易撑着身子坐起来些,挡住要来帮他挪腿的医生的手,扭头叫了高绪如一声:“这样吧,今天就由你来把我抱到轮椅上去好吗?” 高绪如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梁旬易裸露的双腿,再小心地揭开盖在他下腹处的毛毯,俯身揽住他的背和膝盖窝。梁旬易抬起一臂,环住高绪如的脖子,免得让自己掉下去。这个亲密的姿势让高绪如心如擂鼓,他可是千真万确地闻到了从梁旬易敞开的领口里散发出来的馥郁香气,还闻到了头发、丁香发膏的令人心醉的幽香。 “抱紧了,别松手。”高绪如轻声提醒他。 梁旬易嗯了一声,又往他胸前靠了一靠,正好挨在他频频鼓动的心口处。高绪如一用力将其抱起来,转身走向轮椅,先让梁旬易的臀坐在垫子上,然后才扶他倚住靠背,替他整理揉皱了的衣衫。梁旬易放平两手,回味着刚才被高绪如抱起来的滋味,甚至遐思横生,动了把耳朵贴在高绪如胸前聆听心跳声的念头。 理好了扣子,梁旬易定下心神,仰头看着高绪如问道:“是不是我有哪里让你感到紧张了?” “嗯,有点。” “你会慢慢习惯的。”梁旬易说,眼睛往屏风后面瞟了瞟,“我要去洗个澡,到了浴室后,劳烦你把我放到淋浴椅上。” 浴室在屏风后面,高绪如推门而入,但见其中窗明几净、光影绰约,雪白的陶瓷浴具、铜镀金的镶嵌花边派头十足。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到淋浴椅旁边,再像刚才一样把他整个抱起来,稳稳地放到了椅子上,医生随后便拿来了一篮子洗浴用品。在意识到梁旬易接下来要干什么后,高绪如不禁面露赧色:“这也是保镖工作的一部分吗?” 梁旬易愣了一瞬,突然笑出了声,这还是自见面以来,高绪如第一次看见他笑。梁旬易面带笑意,及时解围:“脱换衣裤由医生来就行。我伤的是腿不是手,自己能洗澡,别担心。” 这样的梁旬易让高绪如觉得亲近了点,至少他能从对方的笑容里看到属于往昔的东西。他心里轻松了些,不再那么郁闷了:“我在门外等你,有需要就叫我。” “我洗澡通常要费很长时间,要是你想到别处参观,请便。” 梁旬易说着按下了开关,一挂绸纱垂帘降了下来,遮在高绪如面前。透过绣有石榴花的帘幕看去,梁旬易就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侧影,他解开衣扣,然后脱下上衣扔到一边......高绪如看得脖根发热,慌里慌张地背过身去走出浴室,掩上了门。他走到露台上吹风,花了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离开了卧室。 他在一楼各处巡视一圈,踏出餐厅后面的隔门来到屋檐下,只见一丛紫竹的碎影似水一般流淌在粉壁上。别墅的东北角有个花房,是个用玻璃筑起来的暖室,里面种了诸多奇花异草。高绪如经过花房,见郦鄞正在里面和人讲电话,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两指夹着一根点燃的烟。 高绪如在门外站了会儿。郦鄞挂断电话,注意到了他,立即抬手朝他示意了一下。高绪如打算推门进入,却发觉门扇沉重非常,一低头才发现原来是陀螺趴在地上挡住了门脚。高绪如又使劲往前推了推,陀螺还是一动不动地懒在那里,连尾巴都没扫一下。高绪如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门推开,进入花香四溢的暖房里。 “陀螺!过来。”郦鄞招呼了一下,金毛狗立即翻身而起,摇着尾巴过去了。 高绪如拂了拂手心,笑道:“懒狗挡门这招着实赖皮,但挺奏效。” 郦鄞笑着把陀螺打发走,抬头看了眼高绪如,意有所指地问:“怎么样,梁旬易对你来说不算很难对付吧?” “也不全是。”高绪如中肯地回答,一边赏花,一边绕着花房中间的球桌漫步。 郦鄞朝门口走去,又道:“既然你都来了,我必须得给你看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片刻后,郦鄞拿着一只文件袋回来了,高绪如看到里面塞了几只信封。郦鄞把封口打开,抽出信纸一张张递给他,说:“这是近六个月寄来的,按照时间先后编了号。威吓性的文字,可怕的涂鸦,闹得人心惶惶。” 高绪如翻看着纸头,上面不堪入目的图文让他眉头紧皱:“有没有找情治人员评估过?” 郦鄞摇摇头。高绪如没吭声,拿起了最新的那个信封,拉出信纸后他便看到了末尾格外粗黑的“你会死”三个字。他折拢纸张,面色如常地问道:“和慈善晚会上放炸弹的是一个人吗?” “很难不这么认为。但警察说他们没有线索,歹徒行影无踪,是个中翘楚。” 第14章 “梁旬易本人对这些恐吓信是什么态度?” “他很害怕,但他有自己的主意,没被牵着鼻子走。”郦鄞说,“他没让梁闻生知道这些恐吓信的存在,因为那会把小家伙吓坏的。对自己儿子,梁旬易可是很宝贝的。” “爆炸事件之后你们收到了多少封恐吓信?” “目前为止就一封。” 高绪如把摊在球桌上的信封收拾好,塞进文件袋里,抬头仰观一番花房陈设,再问道:“恐吓信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郦鄞靠着球桌稍作思考,然后笃定地点点头:“梁旬易跟我说过,在搬到克索罗市创办白虹国际之前,就有人寄信来,扬言要杀掉他,当初他就是不堪骚扰才决定移居北方的。这么说吧,每当他登上报纸或杂志一次,疯狂的信件就会接连出现,证明有居心叵测之人一直在暗中关注他。《创业者:白虹国际创始人掘金史》,你看过这篇专访吗?” “略有耳闻。”高绪如撒了个谎,继续套着话,“既然他还没发家之前就收到过死亡威胁,那说明这事跟pmc没关系。是不是私人恩怨?他和什么人结过仇吗?” 郦鄞耸起肩膀,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他从未对我提过只言片语,但我能看出来他心理状态不太对。关于过去的事,老板自己都糊里糊涂的记不清楚,更何况我呢?” 高绪如走到一口瓷缸前顿住脚步,低头看着缸中的游鱼。他凝视着水中的倒影,回想了一遍自己和梁旬易度过的那二十多年,但想不出所以然来。在他的印象中,梁旬易为人大度,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连与人发生口角的时候都少之又少。高绪如觉得自己错过太多了,当他隐姓埋名,在国外辗转流离的时候,他和梁旬易一生的轨迹就这样渐渐错开了。 “你认为如何?”郦鄞见他一连许久都不开腔,显得更加忧心了。 “好吧......”高绪如回过神来,扭头离开了水缸,“有人一直盯着他,寄来恐吓信,我认为这称得上是个问题。” “我们不想要这种问题。我会供应给你作业所需,只要你能保护他不被邪佞所伤,梁旬易对此不会多说一句的,你放心。” “但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才招来了那个藏在暗处的人,他和梁旬易之间又有什么过节。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然再怎么设防都会被钻空子。” 郦鄞收拢双臂抄到胸前,斟酌半晌才决定开口:“既然讲到这个,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千万不要当着老板本人的面问起他33岁以前的事,千万不要刨根究底,不然全家上下都别想好过。” “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在33岁那年残疾的。”郦鄞压低声音告诉他。 高绪如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眨了几下眼睛掩去情绪,换上稀松平常的语气:“那就让他自己主动说出来。” 耳机里响起了几道滑音,高绪如匆匆告退,穿过小径进入宅邸,径直登上二楼,进入梁旬易房中。浴室里弥漫着一股还未散去的、新鲜的皂花香气,水声已经停了,秋香色的绸纱帘子还垂着,刺绣的赤色石榴在日影下闪出丝光。梁旬易正把浴衣披上,拉过腰带系在腰间,稍稍扯了扯衣边,好遮住腹下三寸的位置。 他的侧影映在帘幔上,仿佛也是绣上去的。高绪如见他还好端端地坐着,心中才大石落地。梁旬易听见动静后转过脖子朝帘外望了一眼,不免惊讶于此人动作之快,便招呼他:“进来,把我抱到轮椅上去。” 高绪如依言照做,绕过帘幕走到內间,看到梁旬易因刚洗完澡而面色红润,头发乌亮亮的,裸着双腿坐在那儿等他。高绪如抱住他的上半身,搂紧腰部,将他微微提起,让堆积在臀后的衣料落下去挡住内衣。高绪如抱着他的时候,闻到了比之前还要浓郁的幽香,对方发丝间湿润的水汽也纷纷往鼻尖扑来。顿时,他神摇意夺,连后背都发烫了。 第12章 好事多磨,关心则乱 “你来得这么快?”梁旬易边打整衣服,边用左眼漫不经心地直视着他。 “我以为你遇到了麻烦事。”高绪如回答,胆子已大了点,敢于同他目光交接了。 两人经由康复间来到卧室,医生拎着两条长筒袜走了上来,示意高绪如接住:“你每天都得为他穿上这东西,这是用来固定腿部的,对促进血液流动有好处。” 高绪如拿过袜子,看了看它,再看了看梁旬易。梁旬易嘴角漾起一抹异样的笑,凝睇着他,像是在说:好呀,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招?高绪如略一踟蹰,最后蹲下身,伸手握住梁旬易的脚踝,把他的小腿抬起来搁在自己膝头,卷起袜筒将半个脚掌套了进去,再包住足弓、裹紧小腿。 为了方便,高绪如又把他的脚拉高了些,放在自个儿肩头,用力把弹性很足的袜筒拉高。期间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时闻流瀑之声。梁旬易在岑寂中垂眼端详他,高绪如的眉弓平直有力,鼻梁挺拔匀称,貌若傅粉何郎;从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和锻炼得宜的身材来看,无疑是个一点一画的人。 “穿好了,这样对不对?”高绪如突然抬起眼皮,露出那双碧蓝的双眸,正对上梁旬易的目光。 梁旬易猛然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身子一颤,往后倒去,后背紧紧贴在椅搭上。就在他俩对视的那一瞬,他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画面,是他全然忘记的,但又切切实实存在过的痕迹,然而等他想要重新回忆的时候,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梁旬易觉得心惊肉跳,大有濒临绝路之感,每当他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时也是这样。 高绪如见他一直不作声,脸色也越来越白,便再关照了一句:“不妥吗?若是——” “出去。”梁旬易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有哪里不对......” 梁旬易的情绪更加激动了,猛地拔高音量恶狠狠地放话道:“闭嘴,就是你害得我心慌意乱、神经兮兮!把我的脚放回原位,衣服我自己会穿,你走出去到别的地方慢慢紧张吧。” 正背对着他们整理床铺的医生也吓得停下动作,扭过身子来看着他俩,一时不知把手脚往哪里放。高绪如被这一通莫名的训斥弄得手足无措,愣了会儿神后才把梁旬易的脚拉下来放到垫子上。梁旬易怫郁地撇开视线,一转轮椅侧向一边,径直滑到床尾,伸手拨拉了几下放在床尾凳上的衣裤,然后闷闷不乐地解开腰带脱掉浴衣。 高绪如不敢轻举妄动,意识到房中不宜久留,他只好闷声不响地退出卧室,顺手掩上了门。走到外间,一抬眼就看见窗牖洞开,园中梧荫匝地、槐荫当庭,雀鸟都在石榴树上成双成对地飞鸣,发出只有春情萌动时才会有的婉转啼音,一派良辰美景。高绪如看着那些花、那些鸟,想起自己方才无端遭斥,益发觉得委屈;接着他又忆起梁旬易对自己的冷漠态度,胸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在楼梯口碰见了郦鄞,而郦鄞显然听到了梁旬易的斥骂声。梁宅的管事往主卧望了一眼,低声问:“我听见他在发火,你惹麻烦了?” “我不知道,我好好地帮他穿着固定袜,穿完后他就翻脸了。”高绪如因为心中不悦而忍不住一吐为快,“他说我害得他心慌意乱、神经兮兮,老天,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 “只是穿袜子?”郦鄞颇感意外,再确认了一遍,“我就说他心理状态不太正常。” 高绪如下楼时,心情坏透了。他铁青着脸走到前庭,但见荷榴竞放,满池飘香。熏风从他颊畔拂过,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道:高绪如,你就是个老套的男人,你就是本一眼能看到底的书。他这样想着,独自在餐厅用罢早饭,就提上箱子踅到花房里去整理装备。 箱子里装有一些用着趁手的枪,另外还有诸如报警器之类的小东西。高绪如把零件一样样拿出来组装好,对着空地试了试枪的灵活度,余光里瞥见司机阿尔贝百无聊赖地抛着一个苹果走了过来,倚在半开的门边上。阿尔贝是个手长脚长的小伙子,脸上还挂着孩子气的笑容。他看了看高绪如手上的家伙什,玩笑似的搭腔说:“那个自称世贸银行经理的人就是你吧?” “喜闻乐见,就是我。”高绪如把弹匣退出来查看一番,掉过头走到桌子另一边去,“我想试试看混进这宅子有多困难。” 阿尔贝咬了口苹果,一眼看透了保镖的心思:“事实上不难。” 高绪如笑了笑,没说话,把一张牛津布叠起来用绳子捆扎好。阿尔贝低头看向摆在球桌上的另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两把崭新的伯莱塔手枪,他忍不住上手去摸了摸。高绪如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箱子,问:“你是梁旬易的司机,整天所做的就是听他差遣,把车子开到任何地方去?” “还有接送梁闻生。”阿尔贝笑嘻嘻地补充了一句,继续啃着他手里的果子,“这是我的工作,老板请我来就是干这个的。” 第15章 “没别的事了?” “没有了。” 陀螺忽然出现在丁香花丛里,它蹒跚、从容地迈着步子,从一簇紫丁香下面钻出来,金绸缎似的毛发上沾满了花瓣。陀螺岔开四爪晃了晃身体,把碎叶抖落,走去阴凉地里趴下来歇息,耷拉着舌头喘气。它长者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高绪如,高绪如也望着它,仿佛他俩是总角之交。陀螺看累了,低下头趴在前爪上,跟所有步入老年的狗一样,它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那你来当我的助手怎么样?”高绪如把注意力从陀螺那儿收回来,专注地摆弄起了箱子里的刀具,“有些事情我一个人搞不定。” 阿尔贝有些不解:“比如什么事情?” 高绪如抬起眉毛,酸里酸气地回答:“比如咱们的老板到底会因为什么而大动肝火。” “这是什么鬼问题?”阿尔贝笑出声来,害得他手里的苹果一下落到地上砸得稀碎。 “好了,说正经的。”高绪如顺了眼正蹲在地上清理果肉的司机,把一只塑料袋递给他装垃圾,“你的驾驶技术怎么样?会横向过弯,倒车逆转之类的吗?” “什么是倒车逆转?” 高绪如一听就知道他什么都不会,但仍旧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就是先极速倒车,等到了空旷处,踩刹车,把车屁股转过来,完成180°大转弯,然后再猛踩油门逃之夭夭。” 阿尔贝这下听懂了,他颇有些崇拜地看着高绪如点了点头。但他还是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一甩手扔掉了垃圾袋:“给总统当司机才需要这种技能吧?梁旬易就是个有钱的富翁而已。” 这话又勾起了高绪如的回忆,尽管他有时候不太愿意回顾过去。早在他还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时,他就进特勤局干过,在总统身边做保镖。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高绪如误以为是上辈子发生的。他短暂地追念了一下自己的职业生涯,一言不发,三下五除二便把一整套寒光闪闪的刀具布置整齐,这些利器看得阿尔贝艳羡不已。 在高绪如游说下,阿尔贝心甘情愿地当了他的小跟班。待整装完毕已临近晌午,高绪如把衬衫袖子挽到半臂,带着阿尔贝绕宅巡查,从荷花鱼沼一直走到西边茂草葱茏的红枫园里。 这儿树荫丛浓,林径深幽,高绪如在树下逡巡片刻,指了指掩映在枫叶中的镂花大门,提醒阿尔贝在笔记本上记下:“这扇门下周之前换好,顶上装两个摄像机,以俯瞰全景,另外加装报警器。叫园丁勤劳一点,把这一排树都修剪干净,让日光照进院子,不仅视野开阔,还能欣赏到外面的白桦林。如果有人登门拜访,一定要问明底细,切勿随意放行。” 梁旬易坐在二楼茶厅外的露台上吃午餐,视线越过石栏杆正好能看到高绪如在花园里走动。他把利口酒倒进杯子,问正在摆放餐具的郦鄞:“他在下面干什么?” 郦鄞知道他在问谁:“他在履行保镖的职责,检查宅院里是否存在安全隐患,照他的说法,就是‘我们必须得改弦更张’。” “他好像很专业嘛。”梁旬易低头注视着高绪如抬起手臂比划的样子,“之前真的没有当保镖的经验吗?” “......他有类似的经历。” “你从哪找来的这个人?” “是庄怀禄推荐的。” 梁旬易没有接腔,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郦鄞也闭口不言。午间的家宅万籁俱寂,溪水潺潺的山谷宛如桃源仙境。一连数小时,围墙外阴凉的柏油路上都没有车辆来往,和风徐徐吹拂着山毛榉的树梢。梁旬易隐隐约约能听见高绪如的说话声,听见他说“栅栏要从那边一直连到这里”“这些树全部修剪掉,不留死角”......后来人语声渐渐散了,高绪如绕到了宅子北面。 郦鄞觑着梁旬易的脸色,找准时机好言劝道:“容我多说一句,如果你想高枕无忧,务必和保镖搞好关系。” “早上我没控制好情绪。”梁旬易明白她的意思,捏着勺子舀汤里的蛋花,“但是他确实让我心烦意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就会感觉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你懂这种感受吗?当你想不起来本该记住的东西时就会莫名烦躁。” “或许你只是还没有和他熟悉起来。”郦鄞说,“讲心里话,他的长相很合你意吧?” “别逗我了,郦鄞。我确实喜欢这种克索罗式的脸相,但我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只有他会让我莫名其妙地产生这么复杂的情绪。” 郦鄞眨着灰眼睛,盈盈微笑着,对她的东家说:“吃饭还得等厨子做好呢,所以别着急,好事多磨,关心则乱。你耐点心,有话好好讲。万一保镖一气之下撂了挑子,倒霉的还是你。” 用过午饭,梁旬易准备登程出发到公司去一趟。高绪如穿好外套,把领带用别针固定住,关照司机备车。梁旬易被推到敞开的后车门旁,高绪如虽然还在为早上挨骂的事委屈,但还是稳稳地抱起他,将其放进车里。俄顷,阿尔贝驱车驶出大门,高绪如坐在后排,和梁旬易隔着一尺远,两人谁也不吭声。 路旁,朱槿落花了。梁旬易看着如流水般淌过的厚密的绿荫,心思却不在上面。他把郦鄞的话在肚子里过来过去,觉得自己应该表态,于是扭头看了眼高绪如,发现对方也把目光投向窗外。 “早上的事是我冲动了,我不该那样撵你走,对不起。”梁旬易率先打破了沉寂。 这句道歉如同一剂良药,高绪如心中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他靠着椅背,隔了会儿才问:“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生气?” 梁旬易扣着双手说:“很难解释,但不是你的错,我以后会控制住自己不要发脾气的。我知道现在说嫌晚了,但我还是想谢谢你,我会尽量跟你配合。” “就像你说的,只要我们互相信任,就能合作得很愉快。”高绪如说,这次他转过头来看着梁旬易了,“我得熟悉你的生活作息和习惯,知道你经常和什么人来往,还要了解你的......过去。” 把话说开后,车厢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坐在前面开车的阿尔贝也不觉那么闷了。梁旬易直视着高绪如的蓝眼睛,但这回他没有再心焦气躁,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甚至隐隐还有些期待。车子沿着空无一物的马路向前奔去,离开了雏菊盛开的谷底,进入白桦林立的旷野中。梁旬易觉得这就是一种改变,这样的改变日后还会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 第13章 飘零犹似断蓬船 下午,梁旬易和公司高管在主楼开会,高绪如得了空闲,就把阿尔贝赶进林肯里,让他开着车绕场跑圈。空旷的训练场上涂着白晃晃的标识线,靠近丘陵的一面用灰漆围墙隔断开来,墙根旁伫立着几盏巨大的照明灯。铁丝网如同纽带,连结着一个又一个哨塔,从东头一直拉到西头,雀鸟纷纷落在上面歇脚。这样的规制容易让高绪如想起潘珀监狱。 高绪如坐在副驾驶监督阿尔贝,红日在天顶辉耀着光华,沿夏天的轨迹往西方天陲运行。强光有些刺眼,高绪如取出墨镜戴上,不太放心地把身子往阿尔贝靠去,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由于有高手在旁,阿尔贝紧张得手心冒汗,叉着两手死死抓住方向盘。就像所有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他开车时双目圆睁,活脱像只蛇眼。林肯的四轮牢牢攫住地面,一个急弯便从花坛后边现出身形,摆过车尾开上一条新路。阿尔贝踩着油门,眼看下一个弯道就近在跟前了,他急急问道:“要转了吗?” “别忙,还没到时候,看着点。”高绪如把他正要打弯的手捉住,替他拉稳方向盘,让车子再往前开了十多米,“好了现在刹车,搞快!” 阿尔贝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连忙把脚换到刹车上,使劲往下踩去,车速骤减,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同时高绪如斜过身子挡在阿尔贝前面,飞快地转动双手把车轮拧向另一边,银黑色的车身顿时向右偏移,横摆着驰过弯道,拉起两道灰白的浓尘。两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往一侧倾倒,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抛飞出去。 高绪如拍了拍阿尔贝僵直的脖子,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熟练地帮他打着方向盘:“注意力集中点,你不会出事的。踩油门,快,咱们掉头!” 油门踩下去后,林肯的发动机又发出浑厚的声浪,宛如野兽出笼。一股强大的冲劲让司机的背紧贴在皮椅上,屁股底下这只铁家伙似是不听使唤般在路面上打着圈,眨眼间就头尾倒置。在阿尔贝还没反应过来时,原本灼烤着前风窗的日光就跑到后车窗上去了。 停稳车子后,四周尘雾弥漫,沙土被吹向草坪,渐渐散开,露出立在弯道旁的障碍路标。阿尔贝探出脑袋前后看了看,发现两列路标依旧闪闪发亮地立在原处,一个都没被蹭倒。 “达阵得分!”阿尔贝咧嘴而笑,露出他那两排白得出奇的牙齿,喜笑颜开地缩回车里坐好,“不消说的,梁旬易慧眼识珠,你还真有两下子。不过你为什么在考试时只拿了及格分?” 第16章 高绪如喝了口水,三两下拧紧瓶盖丢到一边,皱起眉问:“什么考试?” 阿尔贝朝他挤了挤眼睛,提醒道:“保镖入职前的上岗测试。” “你怎么知道我只考了80分?”高绪如大吃一惊,就像老底被人揭开了。 “你猜怎么着?梁旬易把你的考试报告给家里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包括厨师、园丁、油漆工和我。在请保镖这件事上,他一向是很认真的,这一次尤为更甚。”阿尔贝不无得意地嘿嘿一笑,再次发动了车辆,“你是故意控分好让主顾留意到你对吧?这么说你还挺有才的嘛,真想再看你露两手。” 他自顾自信口胡诌着,两条蚕眉不停地跳动,高绪如默默地坐在一旁没再理睬他。阿尔贝说笑一阵,说累了,也笑累了,只好闭上嘴巴闷声开车。不过他没消停多久,又再起话题:“你是个‘故事多’的人。” “什么意思?” “克索罗有句谚语,叫‘嘴上废话少,肚里故事多’,此话意寓深远。你一看就饱经风霜,见惯世事浮沉,我的直觉没错吧?” 提及身世,高绪如恍惚了一下,然后前尘种种就如做梦般浮现在他眼前。唉,纵使斗转星移、今非昔比,但那种飘零犹似断蓬船,在他乡异土讨生活的日子还是常常闹得他不得安生......路障上的反光条在日照下忽地剧烈闪了一闪,唤回了他的思绪。高绪如双眼泛酸,不肯作何应答,只得抿着唇把脸掉向一边。 当日头斜落到了西边最高的山峰顶上,霞云凝聚成含雪的云峰,同时空气也变得洁净、明朗时,驾驶训练方才宣告结束。高绪如指挥阿尔贝把这价值不菲的座驾开进车库,拎着自己的外套从车里走出来,一路走到射击场外,驻足观赏神枪手的英姿。 阿尔贝去主楼下的商店买了包巧克力豆,慢悠悠地折返回来,把彩色的豆丸一颗接一颗地抛进嘴里。他趿着步子走到高绪如身后,伸长了脖子瞭望射击场,忖度一阵后才说:“你已经站在这将近一刻钟了,是时候换个频道了。” 骤然响起的枪声惊飞了落在铁丝网上的椋鸟,然后高绪如便看见场外的假人目标接连中弹。远处什么地方有一小撮鸟尖声号叫起来,随即是近处、再近处......群起响应,啼声狂热而悲凉,倏忽间,整片土地好像是用玻璃制成的,被鸟鸣和枪声震得叮当作响。等惊鸟落定,高绪如转头问阿尔贝:“你觉得pmc公司训练这些雇佣兵是为了干什么?” “那还用说,”阿尔贝理所当然地耸耸肩,继续吃他的彩豆,“肯定是为了做买卖、赚大钱,这是明摆着的,就好比三三得九。” “你说得在理。” 高绪如点点头,沿着围墙投下的阴影往公司主楼走去,和一名头戴贝雷帽的女狙击手擦肩而过,他留意到她裸露的小臂外侧有一个象征海军陆战队的“鲨鱼和锚”纹身。 炎夏日长,高绪如没在户外过多停留,去前台那儿登记好姓名,便和阿尔贝一前一后走进电梯,上到议事厅所在的楼层。 会议室的玻璃墙擦得如同新开之鉴,他站在门边往里望了望,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得太显眼。梁旬易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听人述职,无意地撩起眼皮朝门外看去,正好对上那双令人心猿意马的碧蓝色眼睛,顿时浑身一凛——他就站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梁旬易急忙移开视线,无措地把笔拿起又放下,不过没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常态,又用那种谦逊、严厉的态度对待下属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冷气开得很足,高绪如穿好外套御寒,扣着手站在紧闭的厅门外等梁旬易出来。阿尔贝袖手而立,无聊地发着呆,高绪如打算跟他拉拉呱儿:“你给梁旬易当司机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年工夫。”阿尔贝想了想说,“梁旬易家里的雇工常换人,尤其是司机和保镖。上任的保镖也才跟了他半年不到,就惨遭飞来横祸。” “慈善晚会那事发生时,你有没有受伤?” 阿尔贝摇摇头,陷入了沉思:“没有,爆炸的时候我正好在会场外面的空地上吸烟,那颗烟救了我一命。” “世事难料。”高绪如淡淡地微笑着,说些嵌骨头的双关语,“就像我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这里。” “那你之前在干什么?”阿尔贝抱着双手,兴致勃勃追问起来。 高绪如毫不在意地拉了一下嘴角,轻描淡写地回答:“什么都干,给餐馆洗盘子算吗?” 阿尔贝大笑出声,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是梁旬易开会的地方,于是赶紧捂住了嘴巴,憋得满脸通红。他弓起背,像逗猴儿似的缩着肩膀,涎眉邓眼地笑道:“洗盘子......嘿嘿,‘盘子侠’,不过这个称号用在你身上......也太幽默了......” “这个玩笑有点过了,阿尔贝。”高绪如故作严肃地警告他。 “很好的玩笑,”阿尔贝双眼发亮,极力想压住喜色,但还是掩口失声,“真可惜这里没有观众,不然我就要告诉郦夫人,还有陀螺......” 高绪如不出声,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阿尔贝肆无忌惮地疯笑一阵,直到被高绪如盯得如芒在背了,才后知后觉地收敛神色,老实巴交地向保镖道了歉,再也不发一言。高绪如见好就收,不去睬他,管自别过脑袋看向短廊尽头,装作是在小心提防的样子,实则是借工作之便在余光里远远地看梁旬易一眼。 下午五点来钟,日薄西山,梁旬易宣布散会。会议桌两边的人纷纷起立离开,从门里鱼贯而出,高绪如站在墙外朝里张望,在人群中寻找梁旬易的身影。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他面前停住了,高绪如下意识地看过去,入眼的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而对方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上写着“藩希”二字。 藩希是个瘦高挑儿,步履轻快、体格匀称,不大的脑袋总是高高昂着,一张脸由于长了双绿松玉般的眼睛而充满生气。他的目光在高绪如脸上粘滞了会儿,紧接着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我认得你,在安哥亚的时候,是你把我带出去的。” 一时间,高绪如倍感无措。他紧张地朝会议厅里面看了一眼,见梁旬易还坐在桌旁和人交谈,没有出门的意思。这厢,藩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高绪如只得报以微笑:“那是我的职责。” “被绑架后,我吃尽了苦头。幸运的是有你这个icg专家出面摆平一切,不到一个月就把500万赎金砍到了120万。如果不是你适时出手,那天晚上我可能就会命丧黄泉。”藩希宽厚地说道,“我一家人都打心眼儿里感谢你!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你如今也是白虹的雇员吗?” 高绪如又去瞥了眼梁旬易,模棱两可地回答:“算是吧。你呢?我记得你之前为奥方公司工作。” 藩希哑然失笑:“我从安哥亚回去后,奥方公司就散伙了,所有东西卖得精光,连绑架险都没有。总部的白痴想削减开支,从而干出这种蠢事,于是我失业了,只好另谋出路。幸运的是白虹国际接纳了我,现在我在他们的对外合作部任职。” “一切都不一样了。”高绪如含笑说,垂下眼皮睃了睃藩希的双腿,“你的腿脚还方便吗?” “老天保佑,别提多命大了。回国之后接了断骨,在床上躺了足有两个多月,才慢慢好起来。所幸最后没有截肢,不然你就得坐下来和我说话了。” 他说着就自嘲般地笑了起来,但高绪如没笑。这时梁旬易滑着轮椅从空空如也的会议厅里出来,看见二人在畅谈,心中莫名不快。高绪如见他出来,忙替他扶住轮椅,然而梁旬易的注意力却放在藩希身上:“藩主任怎么还留在这,有话要讲吗?” 见对方摇了摇头,梁旬易便回头看着高绪如说:“那我们走吧,去接儿子。” 藩希告退了,高绪如推着轮椅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夕照斜射入窗,亮晶晶的砖石地板上燃起了一簇玫瑰色的小火。等电梯的间隙里,梁旬易忽然开口道:“你认识那个人?” 高绪如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从梁旬易的语气里听出了点似有若无的不悦。高绪如的心揪了一下,回答:“以前见过,一面之缘而已,不知怎的又在这里巧遇了。” “他是对外合作部的办公室主任,去年刚进来的。”梁旬易想表现得若无其事,然而欲盖弥彰,“我看他跟你聊得很开心,好像你俩很熟一样,不然为何搞得你都无法专心工作。” 电梯门开了,高绪如把梁旬易推进去,按了楼层键,等门关上后他俩就独处一室。高绪如这下知道梁旬易的不满情绪从何而来了,他的心怦动起来,觉得梁旬易起码还是念着自己的。他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喜形于色,他要稍存礼貌,不敢造次:“你是觉得我跟他走太近了,以至于没法关注到你?” 高绪如一语中的,激得梁旬易背后一热,令他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窘迫感。电梯到底了,梁旬易有些慌乱,似乎电梯门一开,自己真实的内心就会原封不动、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空气中。 第17章 “那不然呢?人就一颗心,一心不能二用。”梁旬易说,越说越不开心,好像见不得高绪如跟人相好似的,“我雇你来,把性命交到你手上,你要做的就是全神贯注地保护我。” “那刚才何不直接告诉藩主任‘休想招惹我的保镖’?”电梯门开后,高绪如推着他走出去,取道一条古木森森的幽径一直走到环形停车区。 脚下的石板路滑溜溜的,像上了层釉;林荫下浮动着栀子花的香气,到处都充盈着夏天丰盛的气息。梁旬易见四下无人,胆子大了些,郑重其事地大声宣布:“休想招惹我的保镖。好了,我现在说出来了。” 两人都笑了,梁旬易心中的郁闷也一扫而光。林肯停在一棵朝阳光充沛处斜伸出去的栾树下面,阿尔贝正坐在车里等他们。路过栀子花丛时,梁旬易让高绪如把轮椅停住,探手过去折了几枝花来,把其中一枝插进前襟的纽扣眼里,把另一朵半开的赠给了高绪如:“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我还没送你什么见面礼,先以花代礼,聊表心意。” 高绪如接过花,惊喜交集。他低头闻了闻香,心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着,头一次发觉这味道是那么的纯真、甜美。喜悦之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见面?” 梁旬易把纽扣摆端正,坦坦荡荡地看着高绪如,微笑中带着一丝不解:“难道我们不是今天早上才认识的吗?” “我们之前见过。”高绪如明明白白地暗示说。 “噢。”梁旬易面露讶异,“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是的,很多年了。” “但我不记得了,我可能当时没有看到你,不然以你这样的长相,我肯定能记上半辈子。” 这一瞬间,高绪如觉得仿佛有人关掉了脑子里的无线电,那个在他耳畔、在无数个日子里不停大喊大叫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无边无际的沉默接踵而至,起先是惶惑,然后变成了空虚。仅凭这句话,那些如幽灵一般的关于曩昔岁月的记忆,便忽然消失得影踪全无。 “我们上车吧。”高绪如抬手看了眼表,面带笑意地岔开话题,眼中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忧伤,“快要错过卢文森堡学校的放学时间了。” 第14章 栀子花 树叶被风吹得唰拉作响,高绪如熟门熟路地把梁旬易打横抱起,放进后车座,再替他理好绸领巾和衣扣。阿尔贝驱车驶出泊停区,沿一条新修的、车流稀少的城际公路往市区奔去。 为了方便观察路况,高绪如没和梁旬易坐一起,而是坐到了前面的副驾驶位上。一路上,高绪如始终一言不发,愁绪萦绕在他心头。和梁旬易保持距离能让他保持注意力集中,保镖是不兴走神的。 梁旬易靠着椅背,因一人独坐而显得有些孤单。他在后面默不作声地琢磨着高绪如,偷偷觑他,看到他弧度柔软的麦色头发被梳得纹理清晰,服饰整洁、衣领端正,一切都恰到好处。他回想着两人刚才的对话,高绪如说见过他,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梁旬易心里闷得慌,他有种预感,预感到某些因无妄之灾而丢失的记忆就要回来了......这件事可在数难逃呀! 他犯起难来。自从高绪如出现在他眼前后,有种难以言表的微妙情感就每时每刻地缠绕着他,像蛇一样勒住他的脖子。就连昨晚不过是翻看完高绪如的档案后才入睡,那副熟悉的眉眼就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等他做起梦来,就罕见地梦到自己坠入了永无止境的蓝海之中。 三人一路无话,连阿尔贝都识趣地闭口不言。林肯开到卢文森堡学校门口,在主花坛那儿绕了一个圈,停住了车轮。梁旬易对高绪如说:“你直接去带他过来吧,不用把我抱上抱下了。” 高绪如回头看着他,顿了一顿,然后才答应下来。梁闻生已经挎着书包从阶梯上飞奔而下,高绪如摘掉墨镜,像当爹的那样拉住他的手,两人并肩走上主楼大厅,照例去签字、核验。梁闻生一眼就看到了高绪如别在领针上的栀子花,等他坐上车后,心细如发的他发现父亲的前襟纽扣眼里也插着一枝嫩白如玉的香花。 梁旬易把儿子的书包接过来,放在对面的座椅上,同时注意到他没有戴制帽,头发也是半干的:“你的头发怎么湿了?” “两周后就是100米自由式游泳考核,”梁闻生说,“我在放学留校的课间里去练了会儿。” “还有两周时间,来得及。”梁旬易安慰他。 梁闻生显得有些失落,把手里的蓝帽子捏来捏去:“我从来没有游到过满分,老师都说我太慢了。” “别老听他的,自信点,男子汉,你根本不慢。不许弄你的帽子,放下。” 高绪如坐在前面留心着两父子的对话,听到梁闻生陈述说:“我最少也要游135秒才能到头,终哨响的时候我离池岸还有四五米。” 车子经过减速带时颠簸了一阵,然后开下斜坡。梁旬易靠着头枕,视线越过副驾驶的座椅看向高绪如的后背,而后者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眼皮从后视镜的反光里和他对视了一眼。林肯离开每到黄昏时分就拥堵非常的市区,进入成片的树林,路旁尽是橡树和白桦,青枝摇曳、绿叶婆娑,不知数目几何。 回到家里,高绪如把别在领针上的栀子花摘下来,找了一个窄口玻璃罐加上清水,将花枝插了进去,摆在床头的位置。 稍晚些时候,天已擦黑,宅院里掌了灯,梁旬易邀高绪如一同共进晚餐。席上,梁旬易身居主位,向保镖介绍了家里的成员。餐桌上摆着红鳕鱼汤、奶油龙虾块和焗过的鸻鸟蛋,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肉类惹人垂涎,烘烤的嫩土豆上撒有土茴香。厨师用葡萄酒招待这一大家子人,整间屋子都弥漫着香料和甜酒味,让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用罢晚饭,人们又各管各的。厨师在厨房里忙活,准备第二天的早餐;梁旬易回房小休,闭门不出;郦鄞在一楼的书房里为家中的财务而埋头用功;学校布置的作业则占用了梁闻生的大部分时间。在如此宽敞的屋檐下,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阿尔贝吃完饭后就和赖仲舒在花房里打桌球,高绪如走进花房时,看到他们还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两人都热得脱了外衣,衬衫也敞开着领口。高绪如扫了他俩一眼,没作声,独自走到一边去干起了自己的活。阿尔贝收了球杆,转过头来对高绪如说:“你也打算来击球吗?欢迎加入,这家里只有我和赖仲舒两人对垒,太没意思了。” “我不打球,”高绪如婉拒了,“我只是到处转转,巡视家宅。” 司机眉眼弯弯的,朝赖仲舒使了个眼色:“是一位称职的保镖。” “抱歉打搅你们。” “不要紧,正好有借口休息。”阿尔贝擦了擦脖子上的湿汗,“有什么能效劳的?” 高绪如从箱子里抽出一根伸缩杆,把一块反光镜安装在杆头上,递给了阿尔贝:“跟我来。” 阿尔贝跟着他去了车库,赖仲舒也扔了球杆,打算随二人到前庭去透透气。高绪如使唤阿尔贝把车子开出来,停在黑森森的果园里。月光洒落在果园外的栅栏上,风掠过幼嫩的小树时发出悉索喧声,阿尔贝撑着腰四处看了看,说:“我还以为你要我载你出去下馆子。所以这是要干嘛?” 高绪如按亮手电筒,在车子后面趴了下来,阿尔贝也照他的样子趴到了地上。高绪如转动着手电筒,照亮了车子底盘,再让阿尔贝把反光镜伸进来:“往左前方靠一靠,一定要拿稳杆子。” 反光镜里倒映出车底盘下的结构,阿尔贝遵照高绪如的指示不停地移动镜子,问:“我们在找什么?” “找炸弹。”高绪如平静地回答道,捏着手电四处探看,“坏人喜欢把炸弹吸在车底盘上,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刚才我叫你看的那几个地方,是炸弹客最青睐的安装位置,记住了没有?” “为什么要趴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找?老天,这地方听起来就像个墓地。” “环境是多变的,你得适应不同的场景,这还算好的。” 阿尔贝发起牢骚来:“所以我每出去一趟就得像这样趴在地上看车底吗?真的太逊了!” “稍安勿躁。我只是先带你看看底盘结构,因为车底排爆仪还没拿到手。放心,不会让你丢脸的。” 赖仲舒靠在鱼沼旁的石像上看着他们,点燃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在他身后,假山上的细泉在石棱中一跌再跌,最后落入银瓶,洒珠无数,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清透悦耳。高绪如让阿尔贝把车底查了个遍,才收回检查镜,从地上站起来。风把树冠吹斜了,高绪如仰起头望了眼沉沉夜色,只见天润如水,可鉴星月。 经过荷池时,赖仲舒叫住高绪如,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咱俩仅在早上有点头之交,还没正式见过面呢。” “郦夫人已经给我介绍过你了,他说你是一位摔跤高手。” 第18章 “那倒没错。”赖仲舒把短短的烟蒂放进嘴里,隔着烟雾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绪如。 高绪如贫于表达,只得不咸不淡地揶揄了一句:“那你一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赖仲舒听了奉承话后像是很舒心,咧嘴笑道:“听说你来头不凡,不如我们有空时切磋一下。别担心,我不会动摇你在家里的地位的,我连保镖都算不上。在这里,谁是梁旬易最看重的人已经显而易见了。” 虽然高绪如没有与之华山论剑的欲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我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赖仲舒继续说,“那就是——我喜欢梁旬易这个人,也很尊敬他,我不是来使他日子难过的枪手。” 高绪如平和地看着这个摔跤手,忍不住吐露心声:“我也不想让他难过。” 说完他便告辞而去,绕过荷塘走上通往门厅的台阶。月色浓稠而显赫,檐廊下布满阴影,微风吹拂着正在盛放的酸橙花,使香味飘散开来,而槐树的花落到了喷泉里,在水面上漂浮。 夜里九点钟不到,梁闻生就站在了泳池边上,俯身抓住跳台边缘,准备入水。高绪如站在一边,用一把小气枪发信号。待枪声骤响,惊鸟鸣飞,梁闻生的身子猛地一颤,然后才跃入水中。高绪如跟着他,沿泳池边缘往对面走,一边按着秒表给他计时报数。梁闻生在对岸冒出水面换气,再扶着岸边转身扑入水里往回游,满池子都是他划水的声音。 “137秒。”高绪如说,蹲下来看着趴在石台上喘气的梁闻生,“只能打90分。” “你是专业人士,你觉得哪里需要改善?” 高绪如朝他伸出手,两人双手相握,高绪如一提手臂就把男孩整个儿从水里拉了上来。他让梁闻生披好毯子,坐在他旁边给他分析:“你起步太慢了,枪响之后你还停了几秒才入水。” “我害怕枪声。”梁闻生把毛毯拉紧了点,吃了一块蛋白甜饼。 蓦地,高绪如觉得心底里的那根刺又生发出来,扎中了他的心房。他原本已然静息的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枪声,在安哥亚平原被雪淹没的白桦林上空,枪声一直在回荡,从未消失。 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打死的孩子,也不过十岁光景,和梁闻生一样大。周遭是那么的寂静,只有风吹竹叶之声,这种爪子奔跑般的沙沙声让他毛骨悚然;他冥冥之中感觉到有道目光射在自己背上,那个死孩子此时就站在身后的竹影下,双眸凝然不动地望着他...... 高绪如不由得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摆脱鬼魂。他好容易才回过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是啊,你害怕枪声,但你要尽量克服恐惧。你不是站在行刑台上的人,你是站在监狱门口的人,枪一响,你可以奔向自由。懂了吗?枪响之后不要犹豫,立刻往下跳。” 梁闻生点点头,高绪如又指着池子对岸说:“你游到头,上浮换气,扶住岸边,再转身扎进水里,一共三个动作,太慢了!你不该花太多时间在转向上。” “那我该怎么办?” “直接在水里打个滚,把腿收起来蹬池壁。”高绪如用手比划着,把梁闻生逗得格格直笑。 二楼休憩室外的露台上点着几盏灯,梁旬易拿着一册书挨在花簇旁俯瞰着下边,他本是打算来月光下散散心的。楼下花园里的泳池泛着蓝莹莹的光,岸边的长椅上坐着男人和男孩,高绪如和颜悦色地给梁闻生讲解技巧,梁闻生裹在雪白的毯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像个金发雪人。接着高绪如站了起来,梁闻生也卸下毛毯,重新走到跳台上,一声枪响后便鱼跃入水。 月辉像白霜,洒在由雪花石膏打造的栏杆上。梁旬易静悄悄地看着他俩,越看越觉得两人很像,不论是外貌还是举止。这时郦鄞穿着软底拖鞋走了过来,梁旬易压低声音对她说:“他喜欢他。” “什么?”郦鄞没听明白。 “闻生喜欢那个保镖。”梁旬易加补道,“他们待在一起时就像一对亲父子,我从来没见他跟谁这么亲近过。” 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梁闻生还在池子里拼命地游,高绪如报秒数的声音传进了梁旬易的耳朵,就像鼓槌一样擂击在他心上。蓦地,梁旬易紧抿的嘴唇颤抖起来,再出声时已是含泪哽咽:“但他的另一个爸爸已经死了,连我自己都忘记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了。我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也没人能描述出他的样子。” 泪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每当谈及那些淡如烟雾的逝水韶华,他就悲从中来。梁旬易独坐露台,晒着月亮,哭过之后才觉得没那么悲伤了。泳池边,梁闻生结束了训练,和高绪如踏着花径一道往回走。梁旬易看到高绪如忽然抬头朝二楼眺了过来,于是他和他对视了。恍惚间,梁旬易把高绪如当成了自己早逝的情人,等他反应过来时,脸蛋热得厉害,忙滑着轮椅回了休憩室。 第15章 爱之若狂 次日清早,当苍茫的夜色吐露出白光,整栋宅第还沉浸在睡梦中时,高绪如就披衣起床,拉开了遮住阳台的帷幔。他把房间里的落地窗打开,走到斜挑出去的石砌凉台上,惊得夜莺悉悉簌簌地移往别处栖息。桦树林上方的天空深远、辽阔,金星像一滴明净的水珠,在馥郁的晨曦中闪光。搁在床头的玻璃罐里,栀子花已经完全绽开了。 待他盥洗更衣完毕,为时尚早。高绪如走出卧间,见走廊里空无一人,无论是梁闻生还是梁旬易的房门都紧闭着。下楼后,高绪如从茶室、餐厅、会客室穿过,把遮拢窗户的帘幔全部拉开,于是幽幽的霞光开始在饭厅里荡漾了。做完这些,他打开门厅步入室外,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润馨香的空气。 隐藏在草坪里的喷头升高了些,一道道水柱从喷管中斜射出来,旋转着,把清凉的水雾洒向四周。清幽的早晨,索寞的庭院,平整美丽的草坪宛如一张湿漉漉的绿毯。 “早上脑袋瓜要比晚上聪明。”高绪如想起了庄怀禄这句令人宽慰的话,心头重又轻松了,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好像这几十年的昼夜晨昏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沿着两旁全是小白桦树的林荫道,踏着路上被露水浸湿的细沙,周庭巡视。在果园尽头有一座丁香蔓生的凉亭,亭子四周修有避风遮阳的粉墙,窗格是用刷了漆的桦木做的,充满田园气息。亭侧傍有两股紫藤,攀梁绕柱而上,到顶后又绞作一团,几乎和亭盖融为一体。每到夏天,此处便花叶蒙缀、浓荫蔽覆,丝毫不觉溽暑蒸人。 回到餐室时,蛋和牛肉已经煎好了,高绪如坐在岛台旁吃早饭,和厨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色越来越亮,透过樱桃林的树梢能看见北方天陲铺满了橙红色的纤云,莱恩山也悠然醒转。厨娘提着一只竹篓从外面走了进来,高绪如看到她的篓子里装满了新鲜的紫藤花,问:“摘这么多招豆藤来干什么?” 厨娘把花一捧捧抱出来平铺在银盘上:“做藤萝糕用的,梁闻生吵着要吃。眼下正是紫藤开得最好的时候,花汁多,香味大,每年这个时候家里都要用这花做糕饼。” 高绪如看着她把花洗净淘干,摘蒂去蕊,然后抓起一团来放进手心里揉搓。厨娘忙碌着,抬头看了看高绪如,问他:“能帮个忙吗?” “做什么?” “帮我揉好洗干净的花,再装进这个瓷盅里捣成泥。” 高绪如看了眼时间,见离梁旬易起床还早,便欣然答应。一篓紫藤花在银盘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带点儿苦味的清香在餐厅里弥漫开来。高绪如挽起衣袖,学着厨娘的样子把花抓在手里,用力挤捏,将柔嫩的花瓣揉碎。花汁沾到了手指上,弄得皮肤有些痒,高绪如不得不隔一会儿就要放水洗手。 当阿尔贝开车出门去接医护时,高绪如就告辞了厨娘,上楼去叫醒梁旬易。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卧室里很暗,有一股忧伤的香水味,屋外传来瀑布轻软的水流声,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梁旬易独卧着,宽敞的床铺让他更显形单影只。高绪如一声不响地走到他床边,端详着他沉睡的面容,想伸手去抚摸,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把梁旬易叫起来,去拉开了半边帘子,让和煦的阳光照进室内。梁旬易躺在枕头上,慵困地眯缝着眼睛看高绪如在屋里走来走去,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幸福感袭上心头,眼前的一切无疑是他梦境的重现。在被高绪如叫醒之前,梁旬易还在做梦,梦到客死异乡的丈夫回来了,他们同衾共枕,梁旬易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阿尔贝已经出发了,医生很快就到,我先抱你去洗漱。”高绪如帮他戴好助听器,再揭开薄被,两手抄到他背后,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梁旬易睡梦刚醒,手脚还没什么力气,不声不响地歪着脖子挨在高绪如怀里,紧贴着他可靠的胸膛。从高绪如身上传来的温度就如同他在梦中感受到的一样,那么真实、温暖、难以言说。朦胧的思念和微弱的兴奋感让他忍不住侧过脸埋进高绪如的衣襟,却在他衣服上嗅到了淡淡的香气:“你身上怎么有股花香味?” 第19章 高绪如已经走到轮椅边了,但他没把梁旬易放下:“厨娘摘了很多藤萝来准备做糕点,让我去帮忙揉花瓣,香味就是那样染上的。” “看吧,你和大家相处得很好。”梁旬易微笑起来,手指搭在他胸前的纽扣上拨了拨,“你可以不用一直抱着我的,高先生。” “叫我名字就好。”高绪如说,俯身将其放在轮椅上,再把他的两只脚摆正。 梁旬易忽然捉住了他的手指,像男女之间行吻手礼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的手拉到鼻尖前闻了闻,果真闻到了紫藤的味道。当梁旬易的鼻息扑到手指上时,高绪如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烧过他的手臂和胸膛,一直烧到心田。在高绪如心中被白雪覆盖的荒原上,这捧火只为梁旬易一人燃起过,从远年,到近岁。 高绪如把梁旬易推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他,辅助他如厕。两人贴得极近,梁旬易听着耳边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半是尴尬半是紧张地僵着身子,憋了大半天才上好厕所。之后,高绪如又为他理了发鬓、修了眉毛,再把头发梳理整齐。镜子里的梁旬易面颊红润、光艳照人,高绪如看了很高兴,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俩都没那么显老。 康复间的床铺已经打整好了,高绪如把他抱上床,调整了一下床板高低,让他的上半身能抬起来,方便读书看报。见高绪如还穿着昨天的旧装,梁旬易暗示他:“我从郦鄞那儿听说你来的时候没有带太多衣物,不如我的衬衫先借你穿。晚上我恰好要去购物,到时候给你置办一些新衣服。” “这衣服是已经洗净烘干了的,包括外套和裤子。”高绪如解释道,以为他是嫌自己不讲究,“着装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用多说了,我心意已决。放心,我不会让你失礼的,我的衣帽间里有几套崭新的衣服,等会儿我让郦鄞带你去挑选。没什么不好的,你就把这当作见面礼,受之无愧。” 医生和护士准时出现在了康复间里,那时高绪如刚帮他绑好眼罩。医生换完衣服后就开始了工作,高绪如模仿着他的手法,把梁旬易的光裸的小腿搁在臂间,动作舒缓地为他活动筋骨。 梁旬易戴上眼镜,接着昨晚没看完的那册书继续看了下去,但他总是忍不住悄悄撩起眼皮偷看高绪如,观察那双按在自己腿上的手。高绪如有一双五指匀称、线条硬朗的手,手背上匍匐着筋脉,而横亘在这些青筋中间的,则是几道陈年的疤痕,更增添了他成熟的风韵。梁旬易想象着粗糙、暖和的手掌心按摩肌肉时的感觉,想得心发痒,闹得他没法平心静气地看书。 上午七点半,高绪如开车载梁闻生去上学,路上他俩没完没了地聊着游泳池里的事。高绪如看到梁闻生一直在摆弄左手腕上的镯子,说:“想必这个手镯对你来讲一定意义不凡。” “这是我奶奶的遗物,爸爸把它送给了我。”梁闻生回答,“他说这是个有魔力的镯子,能保佑我长命百岁。我爸让我一直戴着,不许摘下来。” “镯子很漂亮。”高绪如称赞说,把梁闻生送进了学校。 甫一从市区回到莱恩山谷,就宛如远离人镜,尘嚣全无了。高绪如一到家就被郦鄞带去了衣帽间,但见其中一尘不淄、洁净非常,梁旬易的衣物多不胜数,都按春夏秋冬分类存放。郦鄞把几套新装挑出来,任其择选,说:“这些衣服是照着梁旬易的尺寸定做,你俩身材相近,应该也挺合身。” 高绪如相中了其中一套,当他换穿完毕从门内走出来时,郦鄞不禁眼前一亮,顿觉满室生辉。她打量了高绪如许久,拊掌而笑:“真是人靠衣装啊。” 镜子里的男人似是旧貌尽改,又像毫无变化。黑外套的剪裁和样式富有伊奥华时期1的风情,与他深邃的眉眼、健美的身躯是那么的般配,二者相得益彰,叫人挪不开眼。高绪如对着壁镜打好一条银条纹的夏尔凡领带,理了理衬衫的扣边,觉得胸前绷得有点儿紧:“衬衫稍小了些,但还过得去。怎么样,我看起来像个好人吗?” “和你非常相称。”郦鄞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说。 康复间里,梁旬易接了一通电话,然后高绪如走了进来。梁旬易无意地朝他看去,只消这一瞥,他心间那汪静水就忽然漾起了碧波。一时间,梁旬易忘记了自己还在打电话,直到对面追问了好多遍后才幡然回神,匆匆回复道:“那就这周星期日了。当然,我不会食言的......很高兴你能来见我,真想今天就是周末。” 他挂断了电话,放回话筒,靠回软枕上看着高绪如说:“这周日我和朋友在梅津饭店有个晚餐之约,到时候你陪我出席吧。” “什么朋友?”高绪如下意识问道,当他听到梁旬易用温情脉脉的语气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后,顿时怔忡不安起来,一阵酸意涌上心头。 梁旬易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讷讷地望着他顿了一顿,才回答:“一个官员,我和他相交甚久,他没问题的。” * 晚上,梁旬易去海洋公园大街一带购物,高绪如相伴左右。他们在一家制衣店里见到了那个身材浮肿、皮肤松弛的裁缝,裁缝个子矮小,量尺寸时动作之麻利令高绪如目瞪口呆。他们定做了七套服装,每一套都款式别致。随后,梁旬易去购买成衣,看看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又有了什么好货。 高绪如把他推进试衣间,正欲退出时,梁旬易忽然钩住了他的手:“你得进来帮我换裤子和鞋子。” 试衣间里装着一人多高的镜子,梁旬易就在镜子前解开衣扣,把上衣脱掉,接着又脱去了内里的白丝背心。高绪如蹲着身子给他脱鞋,一边听梁旬易说:“你可能在别人那儿听过,我这人是出了名的难缠,或者我精神有问题。我也不知道这名声怎么传出去的,以前我并不这样,但渐渐的我好像真的变得难缠了。” “大概是身不由己吧。”高绪如抬起头来看着正在穿衣的梁旬易,注意到他脖子下面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圆痂,看起来像是切开气管后留下的疤痕。 梁旬易微微颔首,垂着睫毛笑了笑,觉得这个保镖也不赖。他把两条手臂穿进袖筒,拉过衣襟遮住胸乳,于是他光洁的胸膛就掩映在了淡金色的束腰短上衣下。系完纽扣后,梁旬易要换裤子,高绪如只得把他抱起来,让他搂紧自己的脖子免得摔倒。梁旬易的手臂撑住高绪如的肩膀,两人几乎是脸颊贴着脸颊,沙沙的呼吸声咫尺可闻。 “你挺会照顾人的,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梁旬易单手解着皮带扣,笑道。 高绪如既羞涩又难为情:“别开玩笑了。” 皮带解开后,裤子滑落下去,梁旬易笔直匀称的双腿便显露在了灯光下。高绪如面对着镜子,一抬眼,他就能在镜中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躯体。梁旬易的衣服宽松、单薄,收拢的下摆往上提了提,露出一截窄腰;在这截腰之下,则连接着一道令人心醉的峰峦......目眩神迷中,高绪如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他的腰,把似火一样烫的手掌放在他背上。 “你的心跳又开始快了。”梁旬易突然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这么容易紧张吗?” 高绪如双耳通红,连忙转开眼珠,不去看镜中的倒影。他心虚得厉害,不敢回答梁旬易的话,只好装聋作哑。他把梁旬易抱去及腰高的置物柜上坐好,匆匆抖开长裤为他套上,始终低眉顺眼、一言不发。梁旬易见他不肯正视自己,起了玩心,逗他说:“无视别人的问题可不是礼貌之举。” “我第一次像这样帮人换衣服。”高绪如故作平静地开脱道,心却怦怦跳个不停,活像是刚闹恋爱的毛头小子。 梁旬易又被抱了下来,他一边将裤子提到腰上扎紧皮带,一边靠在高绪如耳朵边上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头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照顾像我这样行动不便的人确实是件棘手的事。” 壁镜忠实地映照一切,他俩交颈相拥的姿势看上去就像在调情。穿戴事毕,高绪如把梁旬易转了个面,从后面搂住他,好让他的双脚能平放在地面上。梁旬易拄着手杖,看自己体体面面地“站”在镜子前,不由得眉开眼笑,问:“你说我现在穿这样好看吗?” 高绪如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真心认为眼前的梁旬易比任何时候都摄人心魄,他心中陈旧的爱火越燃越高,简直要爱之若狂了。而梁旬易呢,久久地端详着镜中的人,有那么一瞬,他难以克制地把高绪如当成了会在夜晚回到他梦中的亡夫;也正是这一瞬,他孤独了太久的心充满柔情地颤动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把背更加依恋地靠在了高绪如的胸膛上。 -------------------- 1伊奥华时期:维国历史上一个经典时代,以古典、简约、休闲的时尚风格著称。 第16章 在夏天开始新的一年 入夜后,博恩西市上空满是一朵朵奇形怪状的、微微泛紫的雨云。家中铺有暗红色羊毛毡的橡木桌上,枝形烛台插满了蜡烛,烨烨烛光照亮了桌上的象牙摆件,也照亮了伫立在神龛里的镀金圣母像。鹅黄色的印花罩衫从圣母头顶披垂下来,笼罩全身,肥大而单薄的布料遮掩着她端方的面庞。 第20章 自鸣钟上的黄铜布谷鸟嗄哑地打了更,瞿任之坐在临近阳台的沙发上,斜靠着椅搭,心不在焉地听对面的男人说话。他的律师虞恭裕刚讲完一个故事,不过他故意没讲结局。虞恭裕脸上带着的轻松自如的笑意,用钳子夹去雪茄的一端,划燃火柴点着了烟,然后咬在嘴里,像瘾君子那样把头往后仰着。 瞿任之信手翻阅着杂志,把两条腿都放到沙发上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后来怎样?” 虞恭裕起身走到瞿任之旁边坐下,帮他把垂落在地的衣摆捡起来。瞿任之身上的绿呢子长袍又软又滑,抓在手里像细沙一样,虞恭裕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了呢料上香味。过后,律师把瞿任之搭在沙发上的一条小腿拉过来放在自己膝头,轻轻揉捏着踝骨,手指在那三寸肌肤上流连。瞿任之也没躲,享受着对方的抚摸。 “家人照付赎金,一千万,不多不少。”虞恭裕呵出一口浓白的烟雾,在他面庭中间,生有挺拔的鼻梁,“那孩子第二天就送回父母手中了,但免不了缺了两根手指头,因为他家里人试图和绑匪砍价,绑匪只好砍肉了。”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绑匪讲价?”瞿任之笑着说,把看了一半的杂志丢开,侧过身来枕在椅搭上,袍襟下露出一大片白净的皮肉。 “不无道理。”虞恭裕露出一丝讥讪的笑,捏着雪茄抖了抖,烟灰尽数落进玻璃缸里,“绑匪对你知根知底,和这些穷凶极恶之徒谈判只能是自讨苦吃。” “你的客户应该都买了防绑票安全保险吧?” “是的。像你哥哥的保险,就是令尊留下来的,他儿子梁闻生的安全险也是由我经手的。” 瞿任之躺在窄窄的沙发垫子上,像要睡着了那样眯着眼睛看虞恭裕,琢磨着他方才说的那席话。窗闩被拔掉了,通往阳台的移门也敞开着,雨意浓郁的、凉飕飕的野风从外面吹进来,瞿任之闻到了其中夹杂着的湿漉漉的青苔气息。虞恭裕捏着他的脚踝玩了会儿,逐渐把手滑向小腿肚,一边揉,一边轻佻地俯身靠近他:“任之,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过夜?” 雪茄的烟雾在萎靡不振的微风里打着旋,飘向房间各处。瞿任之支着臂肘抬起上半身,同时缩回了脚,在虞恭裕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掌:“我们就只会亲热!把你的东西给我吸一口。” “什么东西?”虞恭裕夹着雪茄明知故问道,“原来你想在这里做前戏?好啊,我们有时间吗?” “住嘴。”瞿任之嗔骂他,起身咬住雪茄的一头慢慢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腔里停留了会儿,然后缓缓吐出来。虞恭裕绅士地伸出一臂揽过他的背,两人情意绵绵地接起了吻。 房中闪耀着烛光,风把烛火吹得轻轻摇曳起来,青铜器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绿色的光泽,它们的影子都投射到了壁柱后面的一对大理石壁炉里。瞿任之吻够了,松开嘴唇细细地喘气,把两条腿移下沙发,起身钻出了虞恭裕的怀抱。他困倦地微笑着,回头瞥了虞恭裕一眼,顺手拿起律师先前放在桌上的火柴,掖着袖子朝圣母像走去。 桌案前,瞿任之一改方才的风流样,变得沉稳、严肃。他擦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点亮了其中一根短短的白蜡烛。火焰腾得很旺,冒出白烟,散发出一阵阵触鼻的烛油味。虞恭裕穿过隔帘走到神龛前,绕过瞿任之站到另一边去,仰头便见圣母低垂善目,凝视着站在下边的人。 “在祈求什么?”虞恭裕轻声问。 “保佑锡亚和勒曼公司1的合约顺利,”瞿任之望着圣像丰润的脸庞说,“希望至少可以谈妥一笔生意。现在公司的财务很成问题......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 他悄没声儿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往下说,但虞恭裕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二人在祭桌前徘徊片刻,给圣母点了蜡、洒了香,满桌的烛火就这样没日没夜地燃烧着,烛台下的铜托里盛满了晶莹的蜡油。屋里的一切,不论是光秃秃的地板,还是罩有蕾丝的家具,都被这火烛的香味浸透了。 雨终于落了下来,打在园中簇立的芭蕉树上,很快就弥漫起一道青灰色的雾墙。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流下来,汇入铁皮凹槽内,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再凝成一挂细泉,倾注到墙根下肥硕的牛蒡叶上。虞恭裕准备打道回府了,瞿任之送他到门厅,在湿漉漉的屋檐下与之吻别。 “明天我就要飞去哈伯利2了,希望能挽救一二。到时候再打给你。”瞿任之说,伸出双臂和虞恭裕拥抱。 虞恭裕抱着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他长袍肩部的丝绒绣花:“真不想和你分开。” 少顷,虞恭裕把帽子戴上,在瞿任之嘴角吻了最后一下,就旋身走下台阶,踏上积水横流的鹅卵石路。他撑着伞走到车门边,拉开门坐进去发动起了车辆,两盏前灯骤然照亮了千万缕雨丝。潇潇雨声里,车子在庭院中转了一圈,掉过头来驶出大门,被两柱光线撕裂的夜的帷幔从远至近地合拢过来。 “典型的维加里。”瞿任之抱着双臂立在檐下看雨,“在夏天开始新的一年。” 他回到屋里,去阳台上把窗扇掩好,关上了开合自如的移门,免得雨水打湿地毯。雪茄烟的味道随着虞恭裕离去而消失了,可他俩方才的对话还像一个烟圈般漂浮在空气中。瞿任之把掉落在地的杂志捡起来,兴致缺缺地合拢它,将其放回神龛旁的五斗柜上,和另一本旧刊叠在一起。 瞿任之在柜子前停了会儿,把搁在下边的那册旧杂志抽出来,一翻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篇《创业者:白虹国际创始人掘金史》,页脚还被折了一个标记。他漠然地伛着头浏览文章,尽管这篇采访他已经读了不下十遍。在文中,梁旬易功成名达、跻身上流,一派成功气象;反观自己,汽车业市道大不如前,公司江河日下。 他越想越气恼,胸中燃起了嫉妒之火,一怒之下撕碎了书页,在蜡烛上点燃后掷入到火盆中。瞿任之失魂落魄地扶着橡木桌,抬头望了圣母一眼,看到神祗也俯视着他。于是他不敢再去看圣像,慌急忙乱地快步离开了祭台,把自己关进空荡荡的寂寞的屋子里。 神香依旧搁在云杉木炭火上,散发出松明的气味;碎纸在盆中渐渐化为灰烬,阴燃着一簇荧荧小火。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芭蕉大叶披垂,淋洗着天水。正如瞿任之说的,新年始于夏天。 * 周日,炎暑难消,梁旬易就让人在瀑布旁的露台上设了桌椅和凉棚,坐在阴凉处喝午茶。台侧古松偃卧,藤垂草掩,柏枝斜伸到水面,浑似入水的钓钩。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阵有规律的噪音,那是钻头在水泥墙上凿眼时会发出的声音,听得梁旬易心烦意乱。为了“确保安全”,庄园各处都在动工,或是安装监控,或是翻新围栏,总之到处都要改头换面。 高绪如像往常一样,在泳池边给梁闻生计时。蓝色的水面反射出强烈的日光,高绪如只好戴上了墨镜,跟着梁闻生从这头走到那头。岸边的遮阳棚下面,园丁和厨师蹲坐在那儿观看小少爷游泳,给他加油打气,等梁闻生游完全程他俩就举手欢呼。高绪如几次抬头看向二楼的凉台,希望能看到梁旬易的身影,但始终未能如愿。 梁闻生摸到石壁,一挺身就从水里冒了出来,把泳镜拨上额头,趴在岸边大口喘气。池岸的砖块被晒得有些烫了,他泼了几捧水给瓷砖降温,抬头问:“这次游了几秒?” “你猜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高绪如蹲下身,把墨镜摘下来架在梁闻生鼻子上,免得他被阳光闪到眼睛。 “我猜进步了。”梁闻生说。 高绪如笑了起来,把秒表亮给他看:“确实,你比昨天又进步了3秒,比前天进步了2秒。但你起步还是太慢,枪响后总是要哆嗦一下才跳。听我的,什么都别想,只听声音,反应快些。” “我在努力克服了。” 墨镜对梁闻生来说有点大,一个劲地沿鼻梁往下滑。他摆弄了几下镜架,让自己看起来很酷:“我像不像黑衣人?” “像黑帮老大。”高绪如开玩笑说,起身拉住梁闻生伸过来的手掌,“这次要提几下?” “五下。”梁闻生笑嘻嘻地张开手指晃了晃。 于是高绪如单臂拽着他的手,像提萝卜一样拎着他在水里上上下下浸了五次。梁闻生很喜欢这个游戏,咯咯大笑着,声音从水面回弹到岸边的玫瑰色花岗石上。高绪如最后一使劲把他捞上来,梁闻生光脚踩在亮得发烫的花砖上,浑身水淋淋的,皮肤被晒得泛起了红。他小跑着奔向荫棚,去跟厨师讨糕饼吃,几人笑作一团,花园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梁旬易不胜装修声之扰,索性关掉电脑弃置一边,按响了铃。高绪如在耳机里听到铃声,忙穿过竹林登上台阶,从宅邸后面绕到二楼,步入梁旬易房中。 室内凉爽通透,所有帘子都挽上去了,窗外碧草茵茵,松筠赫赫。梁旬易滑着轮椅从露台下到屋内,用略带不满的口气说:“家里太吵了,到处都在施工,都怪你的‘作业所需’。我要出门静静,带我换衣服去。” 第21章 “根据今早验收的情况来看,他们快要完工了。”高绪如安慰道,把轮椅推去更衣间,帮他换上熨平的丝缎衬衫,又在他脚上套了一双轻便的软牛皮鞋。 “你刚才在做什么?”梁旬易一边系纽扣一边和他聊天。 高绪如把鞋面擦净,头也不抬地回答:“教梁闻生游泳,他的进步很大,假以时日一定能突飞猛进,游进满分不在话下。” “现在的后生仔个个都争着拔尖去啦。”梁旬易不轻不重地说,肚子里的怨气消了不少,“我都没要求他一定要拿十分,但他非得力争上游不可。” “小孩子有进取心是好事。等会儿打算上哪去?”高绪如问,推着他转出半掩的门。 梁旬易拨拉了几下眼罩的绳子,稍加思考,最后打定主意:“把我送到发型屋,我要理头发,晚上还有约会呢。对了,今天几号?22还是23?” “今天23号。” “哦,那得把梁闻生叫上来,让他快快去洗澡穿衣,等会儿到医院补牙。”梁旬易从柜子里翻出一只信封,展开里面的牙医预约单通读一遍,“这家伙老吃糖,牙齿都龋坏了......” 嗣后,梁闻生被拉出水池,裹着毯子去浴室里冲了澡,出来时热得浑身冒汗。高绪如把他招进开了冷气的堂屋里,让他坐在椅子上,举着吹风机帮他弄干了头发。梁闻生穿着一件宽松的圆领小衫,短裤筒下伸出来的两条腿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发出笃笃的声响。他呆坐半晌,弥望着十字窗格外的柳浪,忽然说:“如果我另一个爸爸还在世的话,他一定也会这样给我吹头发。” 高绪如用手指抓挠着柔顺的发丝,盯着他满头的浅麦色头发兀自出神,沉默了片刻后才问:“你想念他多久了?” 梁闻生撑着手,抿起嘴巴想了想,回答:“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从没见过他。我爹很少提起他,因为一旦提起那个人,他就会很难过,还会哭......不过他现在好多了,因为他忘了。” 平直简短的叙述让高绪如心酸难忍,几欲落泪。他如鲠在喉,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像被噎住的人那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这时梁旬易到门边来催他俩,高绪如才关掉了风机,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惟闻柳下莺啼。高绪如推着梁旬易的轮椅,梁闻生左右相随,三人先后走出门厅,只见屋外榴花烘天,一庭新色。 -------------------- 1锡亚和勒曼公司:指锡亚(thea)汽车公司和勒曼(lerman)汽车公司,其中锡亚为瞿任之继承所得,勒曼是当时a独立国最大的一家汽车公司。 2哈伯利:位于a独立国中部的一个城市,勒曼公司总部所在地。 第17章 佳偶天成 梁旬易去了理发店,理发师给他剪了头发,喷了香水,还用圆刷给发顶抹了香喷喷的发蜡。修完面之后,梁旬易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仿佛随时都能从轮椅上站起来。高绪如推着他,辞别了发型师,走出店面来到街上,沿居民楼投下的阴影往西边走。三岔路口有一家书店,梁旬易让高绪如把他推到了那里去。 “我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到这里来买书。”梁旬易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来随手翻了翻,“就像和朋友吃早午餐一样平常。拜托你帮我拿一下第二排中间蓝色书脊的那本好吗?” 高绪如将那本书取下来递给他,一边问:“每个星期天都来?” “这是我的习惯,一周当中只有礼拜日才是完全属于我的,你知道我其他时间都得忙多少事。”梁旬易摊开书说,让他推着轮椅往前走。 他们在专供杂志报刊的区域停下来,高绪如未露声色,四下环顾了一番。书店里人不算多,隔扇后面的圆桌旁坐着几个大学生,身穿褐红的外套,脖子上系着一条白领带,这古怪的着装就表明他们就读于附近的商旅学院。明窗擦洗一净,外面的街道尽收眼底,高绪如留意着那些停放在街边的车辆,再问道:“那梁闻生的牙医预约呢?” 梁旬易拿了一本放在最上面的新周刊,看了看封面,没看出什么;又看了看封底,也无所收获:“你今天好奇怪啊,高绪如。也在星期天,每月的第四个周日。” “能改时间吗?”高绪如稍稍停顿后说,把梁旬易推去放着《淑女变狐狸》一书的货架前。 “时间岂能是说改就改的?你得考虑到他平时都要上学。我儿子连续半年都是这样看牙齿的,并无差错。”梁旬易面有愠色,倏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拧着眉嗔怨道,“暂且不论你在家里搞工程给我造成了什么影响,现在连我的生活习惯都要改了吗?真不知道郦鄞从哪把你找来的。” 高绪如被他支楞了两句,有些无措,不过梁旬易埋怨人时的口吻和模样都与从前依稀相似,让高绪如好一阵都没回过神来。末了,高绪如沉住气,说:“你的生活太一成不变了,很容易被摸清规律,然后坏人就有机可乘。如果你不想被人盯梢,就要改变以往的作息习惯。不是我非要干扰你的生活,但出于安全考虑......” 梁旬易放下书刊,索性自己转着轮子往前行了一段路,高绪如见状连忙追上去,听见梁旬易在说:“出于安全考虑,出于安全考虑,你总是来这一套,好像这样就能把我吃死似的。好啦,为了避免产生口角,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个,有些时候得学会说‘不’。再陪我逛一会儿,如果你有什么想买的,价钱都算在我这里。” 说着,他滑远了,在一堆促销书前面逗留许久。高绪如为了不惹双方生气,刻意与其保持了距离,站在他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装模作样地翻书,将那些书册拿了又放、放了又拿。 书店常常把过期的旧刊摆在下层,高绪如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角落看到那本《人杰》周刊的。他把它拿起来,看到它的发行日期是上月末,封面上还印有梁旬易的名字。高绪如在目录中找到页码,直接翻到了那篇《创业者》专访,不知为何,他看到纸上的字时只觉得心里热腾腾的。另一边,梁旬易滑着轮椅去了别处,高绪如不敢分心,把杂志合拢后便又追上前去。 两个街区外的牙科医院里,阿尔贝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吃巧克力豆。半小时后,梁闻生补好牙齿走出门,阿尔贝连忙将包装袋收拢来塞进衣兜,若无其事地去牵梁闻生的手。 “你是不是在吃巧克力?”梁闻生问。 阿尔贝心虚地鼓着眼球,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老弟,没有这回事。” 两人走进电梯,梁闻生晃了晃了阿尔贝的手:“给我吃一颗。” “不行,缺牙小子,要是让你爸知道我悄悄给你吃糖,我就会失业,懂吗?”阿尔贝压低声音威吓他,“等你牙齿长好了再说,到时候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梁闻生踏出电梯,迈着很大的步子走路,因为他一定要把脚踩在黑色的瓷砖上:“等牙齿长好,我就是大人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大人了啊。” 阿尔贝领着他穿过住院部大楼下面的水景池,走到停车场去,黑色的奔驰停在树荫底下。在大楼侧门外的花坛旁边有辆银色的福特轿车,一棵银杏荫蔽着它,在深色的车窗上投下参差树影。坐在福特里的男人头戴平顶帽,帽檐上绣着一枚银星,他用墨镜遮去双目,坐在那儿像个闷声不响的幽灵,视线却一直紧紧追随着梁闻生。 尔后,“银星”举起相机对准梁、阿二人,按下了快门。他一连拍摄了数张照片,全是梁闻生的正脸或侧脸。等奔驰开出停车区后,“银星”稍等片刻,也启动了车辆尾随而出。两辆车一前一后汇入主路,“银星”没敢跟太近,始终与奔驰保持着车距。 奔驰没一会儿就开到了书店所在的三岔路口处,在店门口停了下来。“银星”放慢车速,把车子开到路旁停稳,在这里,他透过风窗一角刚好能观察到路口的情况。 接到阿尔贝发来的消息后,梁旬易让高绪如推他从便道下楼,到前台去付款,高绪如等他结完账后才把那本《人杰》杂志拿出来单独付了钱。 “不是让你把账都算在我这里吗?”梁旬易说。 柜员拿书的动作一顿,抬眼觑了觑两人。高绪如摇摇头,示意她继续结账,并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钱来放在桌面上:“其他可以一起算,这本不行。” 梁旬易瞥见了那本书的封面,知道那一期里有关于自己的文章,刹那间,他的心弦微微颤动了一下。事毕,高绪如把杂志收好,推轮椅出门,梁旬易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买这一册?都已经过期好久了。” “没什么,就即兴的想买来看看,我经常即兴行动。”高绪如神态自若地张望着四周。 梁旬易自然不信这话,回头仰起脸看他:“你能不能看着我老实回答一次?” 高绪如垂下睫毛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心跳声忽然变大了——他说谎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吐真言时却心慌气短。两人已经走到车旁,阿尔贝提前把门打开了,就等他们登车回返。高绪如未作思量,弯腰抱起梁旬易,把他放进后车座里。梁旬易一直盯着他,高绪如扶着车门停顿了几秒,在燠热的阳光下坦白说:“因为那本书里有你。” 第22章 语毕,他不作停留,径直关上门扇,绕到另一侧去坐进了副驾驶位,用手腕上的传呼机给郦鄞报告了返家时间。奔驰驶离书店,开上一条直路,在它身后,先前那辆福特悄悄跟了过来。 梁旬易的目光落在高绪如身上,他此时满心满怀都是对方刚才说的那句“因为那本书里有你”,这八个字像是有勾魂摄魄的魔力,让梁旬易一连好久都魂不守舍的。高绪如抬起眼皮看了看后视镜,正对上一只含羞的、充满探寻的褐色明眸,紧接着梁旬易就有所发觉,状若无意地掉过脸望向窗外,抚弄着自己的耳垂。 高绪如收回视线,同样往侧窗看去,触目所及之处乔木蓊郁、花柳摇风。他渐渐按捺不住内心的愉悦和甜蜜,抬起唇线淡淡地微笑起来,仿佛无论多少年过去,他和梁旬易都是佳偶天成。 后视镜里,银色的福特从另一个车道换了过来,然后放慢速度跟在奔驰后面。高绪如皱起眉,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但他没有声张。福特的车窗颜色很深,从高处投下的树荫又遮盖在玻璃上,高绪如无法看清驾驶员的脸。 福特虽然时常变换车道,但始终像个尾巴一样缀在奔驰后面。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转弯后,福特紧跟不舍。这时路面陡然变窄,从侧方汇入的车流让道路显得拥挤起来,阿尔贝不得不放慢速度、谨慎行驶。高绪如不敢掉以轻心,紧盯着后方来车,找准机会看到了福特的车牌,他马上抽出水笔在手心里记下:bk-5388-t。 阿尔贝发现了他的动作,不由得心头一紧,斜睨着反光镜轻声发问:“是它吗?” 此时车子正沿一条下坡行驶,前面就是一个十字路口,直行道路红灯大亮。高绪如沉默了几秒,忽然说:“不要直走,右转。” “可是我们回家不走这条路。” “抄捷径。” 阿尔贝笑道:“要我倒车逆转吗?” 高绪如始终看着后视镜里的景象:“不是,换到右转车道去。”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梁闻生的注意,他直起身子把脑袋探出座椅靠背,朝车后望去,发现二十米外有辆银色的轿车跟着他们驶出主路,进入了右转车道。梁旬易也把心思从书上挪开,向后看了看,问:“怎么了?” 梁闻生坐回椅子上:“保镖发现有辆车跟着我们。” 奔驰下坡时速度很快,阿尔贝紧紧地抓着方向盘,眼睛不住地往后视镜瞟。蓦地,一辆面包车打左方的直路上飞驰而来,险些与奔驰相撞,吓得阿尔贝赶忙踩下刹车转到右边,车内所有人俱是一颠。急刹后,一路尾随的福特也始料不及,车速骤减,猛地拧过一个急转弯才避免了一起追尾事故。为了不让人起疑,福特只好掩耳盗铃般从旁开溜。 高绪如压低视线追视着银色轿车,后者四轮生风,眨眼间就消失在林荫路尽头。摆脱跟踪后,阿尔贝开着奔驰往右转去,梁旬易看了眼壅塞的路口,说:“这里的交通乱七八糟的。” 车子重新上路后,高绪如扭头看向坐在后面的父子俩,面有忧色:“没事吧?” “危险排除了吗?”梁旬易问。 高绪如见二人无恙,心里才松了口气,回过身坐好:“我想应该解决了。” 他们绕了好大一圈路才到家,日头已有西坠之势,莱恩山上的白桦林宛似一幅夏日即景。新聘的看守为他们敞开大门,车子一直开到池沼旁停下,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了出来。陀螺趴在没有阳光的门廊下睡得正香,几人经过时的脚步声也没有吵醒它,狗和人一样,年事一高,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得开始为晚上的约会做准备了。”郦鄞披着一件印花绸坎肩走出来,顺手提走了梁旬易买回来的一袋子书,“尹先生刚刚来过电话,他把晚餐时间推迟了半小时。” “幸好不是提前了半小时,不然可有的忙了。” 茶房送了凉水来,梁旬易喝了一口,差高绪如把他送到二楼去洗澡。高绪如给他脱了衣裤,把他赤裸的身体抱到沐浴椅上放好,尽量不去看他的下半身。梁旬易搂着他的脖子,即使侧着身也能感受到高绪如的心在胸腔里咚咚跳动。 忽地,梁旬易又想起了高绪如在书店门口说的话,顿时心乱如麻,五脏六腑都像着了火似的发起烧来,恨不得把脸埋在他胸前。 高绪如没有多话,神宁气平地放下垂帘,在帘外稍作停留。遮掩在绸纱后面的梁旬易只余一道倩影,透过纱帘看去,浴室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夕阳色。高绪如手心里还留着梁旬易皮肤的温度和触感,鼻尖前似乎还萦绕着对方身上的皂花香......这下他不再假装平静了,他收拢掌心、屏住呼吸,似乎这样就能把感觉和香味留住。 梁旬易洗澡时,高绪如回房间坐了会儿,翻开杂志细读那篇专访。他凝视着写在手心里的车牌号,愁眉不展地回忆关于那辆福特的细节,最后他用记号笔将这串号码誊在了文章的标题旁边。 第18章 尹惠祯 沐浴后,郦鄞开始为梁旬易遴选出席夜宴的着装,高绪如则负责帮他穿脱。梁旬易穿了件崭新的金色束腰短上衣,就是前几天他去商场买的那件,这衣服衬得他真是雅量非凡。三者在帽子选择上出现了分歧,觉得鸭舌帽不够典雅,而圆帽戴上后又像铁路工人。接着再是选领巾、挑皮鞋、择腰带,前后忙活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整装完毕。 出发前一小时,梁旬易留在二楼休整,高绪如打扮一新,去餐厅提前吃晚饭,与他同桌而食的是郦鄞。厨师为他们准备了薄煎饼、裹在奶油里的鱼子酱,以及肉质酥香的烤鹌鹑,为了不误事,高绪如只喝了一点柳橙汁。餐桌上,高绪如把鱼子剥出来放到盘子里,对郦鄞说:“看得出来,梁旬易对即将要去做的那件事很上心。” “当然。”郦鄞把果酱抹在煎饼上,卷了起来,“因为他的约会对象是尹惠祯。” 高绪如捏着勺柄转了转,心里虽然吃味,但没表现出来:“尹惠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人来头可大呢,他是中央政务院的助理大臣,负责外交使团安全。梁旬易同他打交道,就是在跟政府做生意。” “就这样,没别的了?” 郦鄞审视着高绪如,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过后,她用刀把卷饼切碎,说:“这么跟你讲吧,尹惠祯和你很像。我不是指长相上面,我是指某个地方......某个地方很相似,就比如你们都是金发、碧眼、高大英俊的男士,举手投足都具有绅士气派。你还记得你第一天来面试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吗?” “那天你说了很多话。”高绪如摊开手。 “我说‘老板可能会聘用你,因为你的长相符合他的喜好’,记得吗?”郦鄞点了点手指,“这是梁旬易的一点小癖好,他偏爱这种五官,就像你,就像尹惠祯,就像他曾经交往过的人。” 高绪如把拿着调羹的手放下,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郦鄞:“一言以蔽之,就是他看中了我这张脸?” “不言而喻。而且他还跟我说过,说在他相处过的这么多人中,只有你会让他产生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譬如烦躁和伤感。总之你很特别,高绪如,梁旬易甚至觉得以前在哪见过你。” “但是他忘了对吗?”高绪如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眼神却忧伤多了。 朗姆酒倒进了敞口杯,郦鄞默默注视着琥珀色的液体越升越高,眼睛很久才眨动一次:“他忘记太多事了。” “好吧。”高绪如慢慢收拾好盘碟,决定今天这顿饭就到这儿了,“也就是说,他与很多人来往,和其中一个叫尹惠祯的人关系密切?” 郦鄞抿了一小口甜丝丝的酒,挑起眼梢瞧了高绪如一眼,像是在责怪他心思不够细腻。郦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善意地微笑着低声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梁旬易喜欢他,对他动心了。” 猛然间,高绪如浑身一震,如遭电击。郦鄞用轻柔有力的声音说出的那些话,顿使高绪如双手冰凉,两耳发烧,心尖一阵阵寒战,差点连牙齿都发抖了。不过面对郦鄞他不能失态,只好装出像听到了一个好八卦后的轻松愉悦来,心照不宣地和郦鄞对了个眼神,玩笑说:“我想我懂了......是啊,他动情了......” 高绪如没了胃口,起身离席而去。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关上门,走到开敞的阳台上去吹风,撑着栏杆,一直沉默。 虽然高绪如一次次告诫自己时间总会过去,人心和世事都是难料的,但当他听到梁旬易倾心他人的消息后依然会哀憾交加。远处青山迤逦,霞照西沉,他遥望着红日不禁悲从中来,心道:圣母娘娘你昏愦不灵,有缘千里来相会,无情对面不相逢,如今你既要鸳鸯重合并,又要鸳鸯断了情,你究竟是在作何调停? 在心里吐了苦水、怨过神明后,他稍微好受了点。高绪如把眼眶边的一点湿泪抹去,重振精神,决定先过了今晚再说。 第23章 衣帽间里,梁旬易瞟着壁镜中的自己,还想整理一下领结,忽然看见梁闻生晃着两手走了进来:“爸爸,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梁旬易摆弄着领巾上的钻石别针,看儿子从他身边经过,坐在了对面的沙发扶手上。 梁闻生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认真道:“如果我游泳考试拿了满分,可以不去上空手道课吗?” 梁旬易拒绝了他的请求:“你没有选择,知道吗?吴芮帅先生是很有实力的空手道教练,你必须要学这门课,这样才能文武双全,不会被欺负。” 见沟通无望,梁闻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他抿了抿嘴巴,从扶手上跳下来,朝门口大步走去:“随便了。” “闻生。”梁旬易抬臂拦住他,把他搂进怀里,“我只是为你做最好的打算,你懂我意思吗?” “嗯。我知道。”梁闻生挨在父亲肩上闷声闷气地答应了一声。 梁旬易看了看表,在儿子背上拍了几下:“晚上我要到外面用餐,就在梅津饭店,你换身衣服跟我一块儿去吧。” “是和尹惠祯吗?” “是的。” 梁闻生很少有忤逆他爹的时候,但在这件事上,他固执己见:“我不去,我宁愿多上半小时空手道课也不想和他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说话注意点。”梁旬易抓了抓儿子的颅顶,“既然这样,那你就小心在家待着,晚上按时睡觉。别忘了温习课业,下个月你就要期末考试了。” “好的,没问题。” 高绪如离家前最后巡视一次了别墅,看到梁闻生坐在偏厅角落的矮凳上对着屏幕打游戏。他进了屋,拿起遥控器在他身边的皮沙发里坐下,说:“你爸要是看见你还在打游戏准饶不了你。” 开着射击游戏画面的屏幕黑掉了,梁闻生怏怏不乐地放下游戏机,撑着手往后坐了坐,埋怨道:“你真讨厌。” “不去做一下外出的准备吗?”高绪如把合拢的帘幕拉开,推开一扇窗给小厅通风,黄昏里到处都飘满了酸橙花的香味。 梁闻生摇摇头:“我不去梅津饭店,我不喜欢尹惠祯。” 高绪如心头一跳,感觉自己与梁闻生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仿佛这个9岁的小学生是和他睡同一条战壕的同袍似的。他没有点灯,又坐回了梁闻生身边:“为什么不喜欢他?” “因为他总是离我太近,不知道保持距离。”梁闻生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面露鄙夷之色,就跟提及“长毛象”时一样,“而且我看不惯此人的做派,他看谁都是含情脉脉的,令我浑身不舒服。但我爸喜欢他,我怕有一天尹惠祯会成为我的继父,若真是那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任何人休想找到我。”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完全像个大人了,那一刻高绪如才意识到自己对梁闻生有多么不了解。他撑着膝盖,扣拢手指,不知不觉地就用和兄弟朋友说话的姿态问道:“你不想有个继父吗?” “不想。”梁闻生回答得很利索,“除非我亲爹死而复生。” 高绪如顿了顿,尔后伸开五指:“抱歉,我还是想重提这件事,这实在让我好奇。我斗胆问一句,你那个死去的爸爸姓甚名谁?” 梁闻生像走舞步一般旋了个身子,歪坐着倒进沙发,把一只丢在旮旯里的泰迪熊拖出来圈在臂弯里,看着高绪如凝眸沉思,然后告诉他:“姓闻,就是我名字中间的那个‘闻’。” “我知道了。”高绪如听完后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些。” 当夜幕降临在克索罗市的时候,林肯终于驶出了院门。华灯初上,四周群山如黛,暗紫色的天幕下,宅院敞开的门扉和窗洞里透出金色的灯光,整栋别墅就如同一只由玻璃做成的灯笼。车上,高绪如从盒子里拿出一枚胸针,递给梁旬易:“我要你戴着这个。它里面暗藏发报器,如果你按压中间这颗珍珠,它就会发讯号,接着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梁旬易把胸针接过来,只见其做工精巧,形如白桦树叶,脉络纹理栩栩如生。他按了那颗珍珠一下,高绪如腰间的警报器就开始震动起来。梁旬易顿时对这个小东西爱不释手,说:“那我就把它当作是你送我的礼物了。” 高绪如帮他把胸针别在了衣领上。半小时后,阿尔贝把林肯开到了梅津饭店楼下,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车,闻到了梁旬易身上清新怡人的香水味,这味道让他心荡神驰。 他们步入大堂时,舞会刚刚开始,正门楼梯上和楼梯平台上人头济济。乐池里传来悠扬的七弦琴的旋律,庄重而略带忧伤的舞曲绕梁不绝。高绪如把梁旬易推进专用电梯,来到三楼,登上设有雅座的平台,踩着红不楞登的地毯往预定的座位走去。这一层是招待贵宾的场所,装潢典雅,出入者皆为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 两人经过西边的池座,绕出屏风,但见一个挺拔的男人,既像军事家又像政治家,身量高挑,步履轻盈,迎面走到梁旬易跟前来,俯身贴了贴他的面颊。果真如郦鄞描述的那样,尹惠祯一头金发尽梳脑后,浅蓝色的眼睛脉脉含情。他看起来要比梁旬易大几岁,年逾四十,穿着考究的西服,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得有点儿过头。 “你看起来真是......”尹惠祯上下端量着梁旬易,“噢,我还是不做评论了,把美言先留着。” “你已经醒过红酒了吧?”梁旬易握着他的手问道。 尹惠祯瞟了高绪如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他没多在意,转身把梁旬易引到临近栏杆的餐桌旁:“当然,我提前关照服务生把好酒端上来的。你怎么没有把儿子带来?” 梁旬易轻松自若地回答说:“他忙于应付作业。” 高绪如把轮椅推到桌边,调整了一下间距,让梁旬易坐着不至于难受。双方入座后,尹惠祯指了指高绪如,问:“这位是谁?我觉得我没有见过他。” 于是梁旬易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尹惠祯扬起眉毛,起身和高绪如握了个手,便置之不理了。高绪如退居一旁,在屏风后束手恭立,透过屏风上薄如蝉翼的丝绢能看到梁旬易拿起杯子抿了口酒。高绪如移开目光,心生遗憾,遗憾坐在梁旬易对面与之碰杯的不是自己。 兰洋也站在屏风后执勤,高绪如巧遇昔日同行时有些惊讶,出声和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原来那个‘说不得的名字’就是他。” 身旁有侍者路过,兰洋抬手冲他招了招,从服务生的托盘上取走两杯果汁。他将其中一杯递给高绪如,凑近前去悄声说:“今晚本来不是我轮岗的,都怪那家伙紧要关头掉链子,害得我连白兰地都喝不成,只能喝这可笑的柠檬汁。” 两人互敬对方,默饮一口,兰洋观望着屏风那一头的景象,望着灯火通明、发出嗡嗡喧声的池座,望着络绎不绝地走上楼来的观众和食客。梁旬易坐在尹惠祯对面,捏着酒杯,笑语频频,柔滑的上衣闪出珠母色的丝光;他俩一边切着盘子里的肉块,一边欣赏楼下大厅里的舞会,俯瞰舞池中央那几对婆娑起舞的情侣。 兰洋看着他们各自的雇主笑将起来,朝高绪如递了个眼神:“怎么样,你现在赚大钱吧?看起来比护卫总统还高级。你瞧那位企业家,无论是外形还是成就都如此出色,像他这样的人杰者全国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高绪如低垂着视线,假借喝水来掩饰心情:“是啊,很多钱。” “自从焦夏真总统遇刺后你就被调走了。”兰洋忽然叙起了旧,打量着高绪如的脸色,以为他还在为当年的事忧心,“那不是你的错,老兄,最后挡子弹的人是余鸿1。” “干嘛还提那时候的事,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讲讲你吧,你近来如何?”高绪如把脸转向他。 “我吗?很差劲。说实话,我受够那个坐在栏杆边上,挨着一架小望远镜的混蛋了。”兰洋向尹惠祯投去不满的目光,翘起一根手指点在屏风上,声音压得很低,“别看他衣着光鲜、举止讲究,他私下里可不这样,政客都是表里不一的。他下流、好色——原谅我说话不含蓄——男女不忌,家里的床单日日换洗。而且还喜欢玩十几岁的幼童,我摊上这么个雇主真是倒大霉。” -------------------- 1余鸿:同系列文中的角色,现任维国军事情报局局长,曾任特勤局勤务长、特勤局局长。 第19章 春心摇动 高绪如这下知道梁闻生为什么讨厌了尹惠祯了,孩童的心灵和眼睛是比明镜还亮的。尹惠祯正若无其事地为梁旬易倒酒,肆无忌惮地调情,这种暧昧的暗示在高绪如看来是极度厚颜无耻的,他心里头无端地腾起一股怒意,几乎想推倒屏风,径直上前去把梁旬易带走。 他握紧手里的杯子,强压下冲动,反问道:“那你何不辞职,一走了之?” 兰洋双目圆睁:“他用合同拴住我们,而且我知道他太多劣迹,更难抽身。你雇主和尹惠祯是老熟人,我希望他们止步于生意关系,不要谈情说爱。不说笑话,尹惠祯游走风月场这么多年,外界都没一点风声......他高居庙堂,手眼通天,别和他扯上感情。” 第24章 “我也希望他俩不是在谈情说爱。”高绪如把杯子凑到嘴边,润了润唇,“你在尹惠祯身边待得久些,能不能透露一下他们认识多久了?” “算上今天,刚好一年。所以奉劝你留个心眼,尹惠祯今天把他约出来见面,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兰洋斜过身子冲他挤挤眼睛,顺手把喝空的杯子放在了女侍的托盘上。 “但愿尹大臣对他没什么非分之想,不然会闹得很难看的。为了你的前途,也别和外人说咱俩以前是同行。” 兰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关心道:“你今晚情绪不太对啊,怎么比我的怨念还大。有一说一,你变了很多,简直像换了个人。你是不是整容了?我今天没喝酒,但我也这么觉得。” 高绪如往下拉了拉嘴角,垂眸看着杯中淡白色的水液:“小范围动过刀,但那是为了治疗,无法避免的。” “发生了什么?” “讲出来你可能不信。”高绪如摸了摸脸颊,轻描淡写地说,“我从直升机上掉了下来。” 果不其然,兰洋皱起了漆黑的眉毛:“别自吹自擂了。真的?摔到平地上?你能活着真是命大,难怪你现在赚大钱。” “当然没掉到平地上,我属于比较幸运的那一个,因为当时飞机正在森林上空行驶。你知道的吧,那种边境地带特有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红杉和松树比比皆是。” “看来你的历史值得一书。” 两人相视而笑,高绪如把泛酸的柠檬汁吞入喉咙,觉得舌尖上的酸味不是来自柠檬,而是来自逝水韶华中。兰洋拍拍他的手臂,无所顾虑地侃侃而谈着,仿佛眼下他俩还跟在总统身边当差。 桌上,梁、尹二人还在推杯换盏,他们品了马提尼葡萄酒,又喝了点威士忌,对一种酒评头论足一番,再尝下一种。渐渐的,酒热袭人,熏得梁旬易双颊泛红,他先是摘掉了领巾,后来又敞开了上衣衣领,露出喉结。高绪如隔着一层绢布看他,就像在浴室里隔着绸纱看他一样,他们之间总隔着一道淡淡的雾霭。 突然间,一声嘹亮的琴音震人耳膜,雅座里的绅士淑女们纷纷侧目望去:金碧辉煌的大堂自下而上地冲起数道焰光,照得四庭白得发腻;接着又有无数条绸带飞落而下,管弦乐队恢宏的乐音接踵而来——原来是歌唱家登台露面了,在维加里,无人不晓她的赫赫声名。 梁旬易顺着栏杆往下看去,只见舞台上站着一位长裙曳地、裙裾缀满亮片的女歌手,按照舞会的惯例,她朝观众深深一躬,然后漫不经心、落落大方地抬手搭上话筒,亮出歌喉。彩绦仍如雨丝般从高高的穹顶上飘落下来,洒向宽广的池座。梁旬易抬手接住了一条火红的丝绦,立即笑逐颜开,把丝带捏在手心,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望向高绪如,然而屏风遮挡了他的视线。 不知怎的,他拿到红绸时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悦的人是自己的保镖。 高绪如见他朝自己看过来时,心脏几乎都停跳了,耳畔只剩下歌唱家那深情、悠远的古腔,这歌声钻进他的耳朵,在他心田上激起阵阵回音......梁旬易的面影在屏风阻隔下有些模糊,但高绪如能想象得到:他脸上染着醉醺醺的红晕,这片红晕从他的颊畔,一直蔓延到耳朵,最后是白净的、富有男性气息的胸膛。 彩绸礼结束了,飘洒的丝绦像张帷幕一样降了下去。梁旬易没见着人,一边惊诧于自己为何动了保镖的心思,一边匆忙别过脸去,把绸带缠在手腕上。 尹惠祯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梁旬易的一举一动,小口而缓慢地抿着酒,从杯沿上方向梁旬易投以审视的目光。他睨了眼屏风,放下酒杯出声道:“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你应该更警觉些。别不管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让他进你的家门。何况以你现在的状态,若是他对你欲行不轨,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我先申明,我的保镖绝非等闲。若是他真要做不合法度的事,不会等到现在还不下手。”梁旬易把杯底最后一点酒喝干净,尹惠祯马上让男侍又去拿了新的酒来,“他除了不善交际,其余都深得我心,他能胜任的。” “既然这样,”尹惠祯挑起眉,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随你的便。” 自打他们入座后,有许多客人从旁路过,无论是正值青春年华的,还是风韵成熟的,都面露笑意,向尹惠祯投来含羞带怯的目光。梁旬易瞥向行人,笑道:“这就是你选梅津饭店的原因?在这儿你就是个万人迷。” 尹惠祯对答如流:“达官贵人就喜欢来这些场所,我和他们当中的一些有过点头之交。” “我想瞧瞧。” “瞧什么?” “瞧瞧你怎么发挥你的尹氏魅力。”梁旬易抬起手指,“现在就假装你在这儿闲逛了一圈,想找点乐子,而我就是那种心情有点儿忧郁的寡夫。” “我才不要假装来跟你搭讪。” “老天,你真没劲。” 尹惠祯笑了起来,让酒滑过舌面流入喉中,眼睛却一直看着对面的人。他搁下杯子,一转视线看向旁边的酒架,把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只瓶子上,伸手将其取来。瓶身贴着标签,上面画着一只公牛和一条狗,用某国语言写成的词语环绕在它们周围。尹惠祯眯着眼欣赏了一番,说:“这里有一样好东西,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品牌,但我不能读出它的名字。” 梁旬易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向前探了探身子。尹惠祯把酒瓶转到他面前,点着标签中间最醒目的一个词:“这个你是怎么发音的?” “‘耶赛邑’1,是萨梅什卡语,意思是‘田园牧歌’。”梁旬易解释说。 “哦,‘耶赛邑’,是这么读的吧?”尹惠祯把酒瓶放回去,“你在语言上很有造诣对不对?” 梁旬易撑着下巴,拂了拂耳朵:“我平时有在学萨语,买了词典,偶尔还会阅读萨语原版的书。” 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放在耳边的手微微一顿,抬眼就看到尹惠祯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两人像心有灵犀般,不约而同地笑了,梁旬易说:“你很在行,真的很在行。” 尹惠祯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碰:“看出来了吧?” “我知道你为什么招风了。” 两人说笑着,侍者把新酒端了过来,在桌上摆开。梁旬易感到热,将往两边翻开的衣领扯了扯,于是尹惠祯得以窥其锁骨,衣襟下若隐若现的一寸肌肤引得他愈发心痒难耐。他百般殷勤地给梁旬易献酒,说些恰到好处又不流于轻佻的俏皮话,逗得梁旬易春心摇动。面对尹惠祯这样英俊潇洒,正处于黄金年龄又风情万种的男人,是很少有人会无动于衷的。 “你看他把他哄得多高兴,讨人欢心是尹大臣的拿手好戏了。”兰洋啧了一声,有意往高绪如身上瞟,“他们今晚可喝了不少酒呢,看来两人要一醉方休,但贪杯是误事的......” 高绪如目不斜视,漠然地注视着尹惠祯。有位身穿蓝丝绒短裙的女士轻移莲步,款款挨近他,带来一阵馨甜的幽香。她打量着高绪如的脸庞,柔声道:“我留意你很久了。” 然而高绪如正窝着一腔火,不为所动,耿直道:“我在执勤,你何不到别处去留意呢?” 女士笑容一滞,瞪了高绪如一眼,侧身走开了。高绪如继续监视着尹惠祯的举动,心头的恼意越窜越高,连兰洋都嗅到空气中有股硝石味儿:“哪里着火了?” 随着时间推移,梁旬易莫名觉得周身发热,胸中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呼吸也跟着变急促了。他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背上也濡濡的有了湿意,这汗出得并不酣畅,而是一点点、一寸寸地往外生发,烘得皮肤都发烫了。他把装有冰块的杯子拿起来,贴在颊畔降温:“这地方怪热的。” “可能是因为我们喝了太多的酒,因为一想到今晚能和你相见,我就特别高兴。而且今天我们还在一笔合约上达成了共识,真可谓双喜临门。”尹惠祯也解开了领扣,抬腕看表,“再过半小时会有一场烟火表演,我知道有个观赏烟花的好去处。” “在哪里?” “梅津饭店楼顶的露台上,就在我住的套房外面。很宽敞,视野开阔,连宝吾摩山2都能看见。”尹惠祯用巾帕擦了擦手,“上那里去吹吹风也不错。” 梁旬易把高绪如叫进来,把那只缠着红绸带的手搭在他手腕上:“现在送我去顶楼好吗?” 高绪如见他醉红了脸,说话倦怠,体温也异常之高,一颗心立即提到嗓子眼。不顾尹惠祯在旁,高绪如径直俯身靠到梁旬易颊边,耳语道:“你喝得有点醉了,我们先回家吧。” “半小时后有一场焰火表演,”梁旬易侧过头靠近他,体热和酒香一齐朝高绪如扑去,“我不想错过。尹先生说顶楼的露台视角比较好,所以我打算去那里。” 尹惠祯向他们比划了个手势,高绪如无法,只得一忍再忍,不情不愿地推着轮椅离开雅座。经过屏风时,尹惠祯向梁旬易介绍了兰洋,梁旬易笑盈盈地抬臂挽住高绪如的手,与兰洋攀谈:“想必你已经见过了我的保镖。” 第25章 兰洋本想直言高绪如是他以前的同事,但一想到高绪如刚才提醒他的话,兰洋只好微笑着沉默。好在这时尹惠祯出声催促了一句,高绪如才连忙推着轮椅从兰洋身边擦了过去。几人上到顶楼,经过一条空寂的走廊,来到红铜色的双扇门前。尹惠祯打算让保镖留在门外,但梁旬易说:“我想让我的保镖也能看到烟火秀。” 出乎意料的,高绪如拒绝了:“你和尹先生一起看吧,我留在外面守门。” 言罢,他像刚才那样对梁旬易耳语道:“如果有问题,记得用上那片白桦叶,那样我就知道你需要我了。” 尹惠祯把梁旬易推进门,高绪如看着门扇在眼前关上。待门关紧后,高绪如背过身和兰洋并排站着,将整条廊道尽收眼底。兰洋百无聊赖地靠着墙,问:“你真的放心他们两个独处一室?” “在这儿待着,我很快回来。”高绪如答非所问,撂下一句后便管自迈开脚步,消失在楼梯口处。 -------------------- 1耶赛邑:萨梅什卡语音译,文中该语言纯属虚构。 2宝吾摩山:一座位于克索罗市郊外的山峰,旅游胜地。 第20章 烟花 房里,尹惠祯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推着梁旬易穿过摆满青铜器的圆厅,经由一道帘幕走上轩敞的凉台。此处位于大楼之顶,俯身可瞰市井,仰头可摘星辰——在栏杆之侧有几级斜挑出去的阶梯,其上稳立一座小天文台,气泡似的穹顶在圆月照耀下洁白如洗。两人甫一登临,习习凉风便迎面扑来,将梁旬易身上的燥热吹散了些。 头顶皓月当空,星斗全无,数不清的楼宇安谧地卧在道路织成的网格中。尹惠祯站在轮椅后面陪梁旬易观览风光,未几,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把手扶在梁旬易的双肩上,俯下身来,几乎是贴着梁旬易的耳朵对他说:“你知道人生中会有一些重要的时刻,而你必须做出影响一生的选择这回事吧?” 梁旬易听了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并把身子侧了侧,以避开尹惠祯太过亲密的嘴唇。尹惠祯垂着眼,欣赏他的脖颈,低头轻嗅着他耳后的发须里透出来的香水气息:“现在就是重要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旬易问,颈窝里热腾腾的呼吸闹得他周身乏力,有某处地方细细密密地生出痒意来。 尹惠祯听出他声音带颤,拢在梁旬易肩头的手愈发收紧了,直勾勾地看着他衣襟下的一抹艳色,话语间也尽是狂热:“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梁旬易靠在椅背上,即使清凉、洁净的夜风一阵一阵地拂过他的脸庞,他还是觉得头脑晕眩,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了。眼前的一切,无论是远处溶进天幕的青山,还是近处高楼上的灯火,都变成了燃烧着的星星点点的红色火星。他强忍着不适,想去摸胸针,但尹惠祯却一下捉住他的手指,牵到自己唇边连连亲吻。 身体热得更厉害了,梁旬易喘着气,极力想把手抽回来,嘴上随口应道:“你不是马上就要回中央区吗?” “我知道,我可以把你和梁闻生一起带走。这并非心血来潮,我深思熟虑过了,你和我结婚是最好的选择。我俩感情很成熟,事业上也能互相扶持;我爱梁闻生,你更爱他,时机再好不过了。”尹惠祯对他大加赞美,眼睛里都闪着水亮的光,“你怎么可以这样迷人!我之前或许留恋过很多人,但和你相处后,我整颗心就完完全全落在你那儿了,你令我魂牵梦萦......” 听到这番衷心流露的表白后,梁旬易不由得发起怔来。酒后的混乱让他的思维变得模糊,他忽然跳回了遥远的记忆中,曾经,也有人这样钟情于他,也对他说过这般眷恋的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同谁的事?碧蓝的双眸、如丝般的金发、红润的嘴唇,是他吗?是他,是他...... 尹惠祯没得到回应,他绕到梁旬易前面去,蹲下来看他。梁旬易也眯着眼睛走神,眼前,尹惠祯的面影与某个人很像,但究竟是和谁相像呢?他想不起来。每次都是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思念,思念过后就只剩漫无边际的害怕和孤单。时光抹了又抹,被遗忘者的痕迹还是很多。 随后,尹惠祯捂住他的手,慢慢靠近他。唇瓣相贴的那一瞬,梁旬易的目光涣散开了,他一直都把尹惠祯当作谁的替代品,他能从对方身上抓住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被拥抱、被亲吻、被爱,可那个离开的人永难回返,回不到他身边,也回不到他的记忆里。 须臾工夫,尹惠祯就把梁旬易抱到了床榻上,迫不及待地俯身啄吻他的脖颈和肩线。梁旬易在被压住的那一瞬拽回了一点理智,顿时如遭火灼般惊呼出声,身子不住地战栗着,慌忙抓住床单,侧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但这是徒劳无功的,瘫痪的下半身使不上力气,只能任人摆布。他起身不得,慌忙用手把尹惠祯推开:“我不想和你做//爱。” 然而尹惠祯吃了秤砣铁了心,誓要与梁旬易共度春宵,便一手抄到他腰后,一手把他撇开的脸扳回来,作势又要吻下去。梁旬易扭着脖子躲开了,几番挣扎后,他把手摸到了胸针上。尹惠祯却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立即擒住他的双手拉过头顶,将其困在身下,一边拆掉了胸针弃置一旁:“我猜这小东西是你那个保镖送的吧?和你的衣服一点都不配。” * 几分钟前,高绪如借着“检查线路”的名头进入后勤区域,把挡在安全过道里的箱子踢开,清出一条空路来。梅津饭店内部电话的通讯录挂在后厨的置物架旁边,高绪如翻开册子,在第一页找到调动部值班主任的电话,并用墙上的通话机拨了号:“请找调动部的乐增辉先生。” 很快有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是乐增辉。” “我是安全部的鲁常施。”高绪如看着通讯录上的名字说,“你介意到一楼大厅来一下吗?” “为什么要去大厅?” “是件很敏感的事,简单来说,我们接到举报,有人称今晚的客人里混入了危险分子,他持有枪支和爆炸物,我们正在搜捕。这属于很严重的问题,需要您亲自受理,必要时疏散人群。” “好的,我马上下去,大厅见。” 电话挂断了,高绪如顺手从置物架上拿了一瓶酒和两张抹布,从防火门的间隙穿出去,进入回形廊道,这儿作为安全缓冲楼层通常空无一人。他把酒和布藏在楼梯转角处的杂物堆里,再沿楼梯走到上一层,看到乐增辉正和助理一起步入下行电梯。高绪如立即闪身而出,踏进值班主任的办公室,用电力控制系统给包括顶楼在内的部分楼层设置了停电时间。 阿尔贝正坐在车里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边怡然自得地唱着歌。没一会儿,别在腰上的传呼机开始号叫了,他连忙扯掉耳机,接起通话:“什么事?” “你那儿有什么动静吗?”高绪如问。 “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别撒谎,我听见你在唱歌。现在你有事干了,我要你把车子开到饭店后面的e出口外,也就是音乐会的后台。停在那里,等我们出来。” 阿尔贝照做了。高绪如回到楼道里,拿上先前藏匿的东西,直奔楼层西面,从另一个方向登上顶楼,以免被兰洋发现。他给兰洋拨了一通电话,谎称自己的武器被查获,需要担保人出面签字。支开兰洋后,高绪如把酒洒在抹布上,划着火柴点燃了它,将其丢置在烟雾报警器下,接着又故技重施,在下一个转角处点燃了第二张布。 他收好火柴,将酒瓶击碎在垃圾桶里,坦然地走回套房门前站好。没过多久,兰洋迈着阔步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看见高绪如就问:“你搞什么?不是要担保人签字吗?” “不知怎的,他又说我没事了,所以就把我给放了。” “好啊,你是不是丢下我自己去吃好料了?” 高绪如颔首而笑,悄悄撩开外套看了眼腰侧的报警器,它一直消停着,反而让高绪如愈加惴惴不安。 骤然,尖锐的火警警报响彻走廊,两人俱是一惊,连忙把手放在了枪套上。这一层一共就两间套房,在警报响起后,另一间房的住客慌忙冲出门外打探情况,然后沿楼梯走了下去。见状,高绪如迅速掏出枪,用枪柄砸碎了门外的警报器,嘈杂的警铃声震耳欲聋。房门上的安全锁随之自动弹开,同时,高绪如预设的停电时间到了,梅津饭店一半的楼层都陷入了黑暗中。 灯光熄灭后,尹惠祯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梁旬易趁机反击,极力忍耐着不适感,奋力挣脱了尹惠祯的束缚,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挡向一边。焦灼之际,他望向房门喊了一声:“高绪如!” 而正准备进门的高绪如清晰地听见了这声呼唤,他的心立时颤抖起来,当即顾不上体面直接破门而入,携兰洋一道闯进室内。套房里的备用灯光已经亮了,照着圆厅里的青铜器,那些死物都各自缄默着发出暗沉的绿光。 第26章 厅中的景状令高绪如大为震骇,虽然梁旬易尚且衣物完好,但尹惠祯此举意欲何为自然不消多说。高绪如怒从心生,把枪口对准尹惠祯,径直朝他逼去。兰洋虽然看不惯某官员的行径,但身为尹惠祯的保镖,他不得不拔腿上前挡住高绪如的去路,同样用枪对准了他的额头。高绪如顿住脚,和兰洋对峙着,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回荡着火警警报声。 “大楼停电了,楼层里还突发火情,而且据称有一位携带爆炸物的危险分子潜入了饭店。”高绪如佯装镇定,“今夜有些不对劲,为了梁先生的安全,我得马上把他带离此地。” “尹先生正要走。”梁旬易抢白道,给尹惠祯留足了面子。 四人间的气氛这才有所缓和,尹惠祯瞟了梁旬易一眼,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顺着台阶下了,率先表态让兰洋放下枪、退到一边。高绪如收好枪械行至床边,见梁旬易的衣服往上撩起,袒腰露腹,别在衣襟上的胸针也不翼而飞。高绪如来不及多想,忙为他整理着装,把裸露的地方遮去,同时脱下自己的外套披盖在他身上。 梁旬易面色潮红,浑身打战,紧紧抓着高绪如的手臂不放,把他的袖口都揉皱了。高绪如伸手试了试梁旬易的体温,发现烫得厉害,立刻将其横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正欲离开时,梁旬易匆匆扯住他的手腕,说:“胸针掉了......你送我的礼物......” 胸针被尹惠祯丢在了床榻一侧的地毯上,高绪如把它捡回来,重新别在了梁旬易衣领上,让他看起来还像来时那样光艳照人。 “告辞了。”高绪如淡漠地扔下一句,扭头朝袖手在旁的尹惠祯投去目光。尹惠祯和他对视了一秒,仅是这短短的一刹那,他就从高绪如平静的蓝眼里看到了某种会令自己栗栗胆寒的东西。 * 停电后的梅津饭店陷入了混乱,正在一楼大厅里和安全部交涉的乐增辉闻讯也惊愕万分,子虚乌有的“炸弹客”连面都没露,就把一众人吓得双股战栗了。不过这一切尽在高绪如意料之中,他没走寻常路,推着梁旬易从员工通道进入后勤区域。事故发生后所有人都忙着出去打探情况,于是两人摸黑穿过空无一人的后厨,沿提前清出的撤离通道进入货梯。 电梯下行时,梁旬易晕晕乎乎地坐着,身上盖有高绪如的衣服,这衣服让他有了种得到庇护般的舒心。电梯里很安静,梁旬易枯坐半晌,说:“我还是想看烟花。” 高绪如弯下腰,把手表放到他身前:“烟火表演还有17分钟才开始,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看。” 梁旬易半梦半醒似的阖着眼,嘴角却露出了微笑,一股甘美的蜜意正如泉水流向他心间。梁旬易觉得人和人确实是各各不同的,有人能言会道、满舌生花,哄得宾客心花怒放;而有人只是说了句朴实无华的话,就让听者如饮甘露。正想着,高绪如带他走出了货梯,从一扇不起眼的门穿出去,就见林肯正停在外面等他们。 阿尔贝看着高绪如将梁旬易抱上车,再手脚麻利地收纳好轮椅,从另一边坐了上来。司机回头看了眼精神不济的主顾,再看了眼高绪如,担忧道:“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改天再议。”高绪如回答,“把车开去江滨。” 语毕,他把前后座之间的隔板拉了上去,阻断阿尔贝的视线。林肯很快上路了,沿着一条灯火璀璨的公路朝南边行驶。行车的时候略微有些摇晃,就像船行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高绪如怕梁旬易坐着不舒服,便挨到他身边,伸臂揽住他,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前。这样的氛围容易让高绪如想起自己把人质救出来时的情景,不过冬天已经过去,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人就这样相依着,彼此也不言语,路灯的光斑投射到车窗上,从梁旬易耳畔淌过。一路上,梁旬易都没再受回忆之苦,尽管他偎在一个同样与“忆中人”相似的男人身边。他心情之平静,仿佛被高绪如拥入怀中,就是回到了真正的爱人的温柔乡里。 林肯停在了江堤下的路旁,这儿人迹罕至,光线幽微。高绪如把梁旬易的轮椅推上堤岸,停在某处,丰茂的芦苇被风吹拂着往堤旁拥来,月夜里、江面上,到处都飘荡着洁白的芦花。 时间一到,第一批焰火升空了,拉成长条状,浑似火墙,蔚为奇观。烟火迸发出粉红色的光焰,炮声在江对岸的屋宇上空回荡。在光点消失之际,又有数百发焰火腾空而起,宛如蛟龙,连黑森森的水面都反射出瑰丽的奇光。月轮悬在天心,与烟花相映成辉,又将霜白的倩影倒映在水中。芦花飞舞,就像无数个月亮在夜里漂浮。 高绪如把手松松地搭在梁旬易肩上,少顷,他感受到梁旬易的身子微微一动,紧接着对方从衣下伸出一只手,反扣住了他的手指,高绪如看到他那只手腕上缠着鲜艳的红绸带。 第21章 我爱你 赏完烟花回到家里,已是夜间十点过了。庭院静若空谷,寂然如灭,唯有几盏箱灯杕立路旁,照着铺满花砖的幽径。门厅的灯亮了,郦鄞罩着披巾从门里走出来迎接他们,看高绪如把梁旬易推上台阶。三人步入挂满壁毯的前厅,梁旬易说他口渴,郦鄞就去倒了些柠檬淡茶来给他润喉。高绪如把袖扣和领带解开,将衣袖挽到半臂,问:“梁闻生睡了吗?” “刚睡着没多久,他太累了。”郦鄞瞟了眼楼上,“你们回来前他一直在游泳,赖仲舒给他计的时,其中有一次他游到了满分。” 高绪如点点头,没作声。等梁旬易喝完一杯茶水后,高绪如送他上了二楼,在梁闻生的卧室外驻足。高绪如轻轻推开门,走廊里柔和的灯光沿着门框淌入室内,照得月牙桌上的彩蛋莹莹生辉。梁旬易虽然被酒精醉得头昏脑胀,但他看见桌上的小青蛙时还是本能地将其拿起来,拨亮里头的灯,再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两人朝里望了望,见梁闻生已酣然入睡,四下并无可疑物件,方才放心地掩门离开。主卧里的窗幔尚未拉拢,山风从楼台吹入房中,频频掀起纱帘,房中物什无一不沉默着谛听淙淙细泉的水流声。梁旬易脸上感受到风的凉意,费力睁开滚烫的眼皮,说:“我想吹会儿风,透透气。” “时候不早了,再吹风就得吹到明天早上了。”高绪如把盖在他身上的外套拿开,委婉地拒绝他,“我先抱你去洗澡,洗个澡会舒服点,也好睡觉。” 梁旬易没大听清高绪如说的话,耳朵里嗡嗡直响,如同蜜蜂振翅的声音。高绪如把他推进浴室里,刚降下绸纱帘子,就见梁旬易阖着眼皮朝他张开双臂,理所当然道:“我要上厕所。” 他这副样子活像在梦游,不过高绪如不嫌他折腾,搂住他的腰把人直直地抱起来,将其带去了卫生间。梁旬易没精打采地支着两手,红热的脸颊贴在高绪如脖子旁边,随着他走路的步伐颠晃。频繁的蹭动惹得梁旬易忍不住笑出声来,收拢双臂拥住了对方的脖颈。高绪如被他紧抱着,只好拍拍他的背,提醒道:“上厕所呢,松开我。” 几声含含糊糊的闷哼过后,梁旬易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任其施为。高绪如把红木杖塞到梁旬易手心里,让他撑着借力,然后费劲地捞住他的腰,免得跌倒。好容易才调整完姿势,梁旬易背靠着高绪如的前胸,这结实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就像一堵墙,让他能在墙内自由地呼吸。梁旬易借着酒劲,戒心全无,完全放松地倒在了高绪如怀里。 【微博@秦世溟】 梳洗台的大理石桌上摆有一盆栀子,斜伸的枝稍亭亭立着一朵花,正好倒映在镜中,辉衬着梁旬易红润的面庞。这样朴素的布置富有名宦气派,极具维加里古时候的遗风。更深夜半,四下皆静,只有吹风机规律的嗡嗡声蒙蔽着耳朵。梁旬易看着镜子里给自己吹头发的男人,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就如同看不清记忆里故人的容貌。 他很困了,疲劳像月色盖在他身上。在吹风机的嗡嗡声和热风里,梁旬易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事物都模糊成一团灰影。他的思绪像一片片飘旋的柳絮,最后在高绪如这儿落定了。 高绪如吹干头发后推着轮椅走回卧室,抱他去床上躺好,摆正两条腿,再拉起被褥盖在他身上。窗外,远远的天空中悬有一丸灰白,万物都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草坡上,被月光牵动的虫鸣聚散相续。高绪如按掉多余的灯,没急着离开,侧身坐在床边陪梁旬易入睡,垂眸细端其面容。如他所想的那样,梁旬易的眼尾已长出皱纹。 梁旬易眯缝着双眼,无心地望着高绪如。屋内灯昏月淡,他依稀觉得眼前人的语调、面影......有什么地方参差像亡故的爱人,又或者他就是爱人本身。高绪如的蓝眼睛在夜里显得很亮,梁旬易鬼使神差地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遮在了他的双目上,只分开二指露出右眼。透过这只眼,他在某个稍纵即逝的瞬间看到了闻胥宁的旧影。 他被幻觉骇得手指一颤,连忙把那只眼盖住,别过脸去闭紧双目,没过多久便沉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似乎又见到了江畔的荻芦和烟火。高绪如待他睡熟,把他的助听器取下来放进盒子,俯身偷吻了他的额角,说:“我爱你。” 第27章 收拾完脏衣裤后,高绪如把卧室里的窗纱拉上,摁熄了灯,踩着厚软的地毯一声不响地退出门去。夜色已经很深了,但他睡意全无,便下楼去坐在餐厅的长桌旁小憩,拿刀削苹果吃。当地六月的晴夜所特有的那种空明银白、朦胧奇特的幽光,已如雾潞般弥漫在院子里了。夜莺在果树间婉转地啼唱,从饭厅的西窗望去,几颗亮星的轮廓清晰可辨。 他切下一块果肉,用刀盛着送到嘴边,忽然瞥见穿堂里闪过一个人影,立即直起身子往那边看去,却见是司机阿尔贝立在门外。阿尔贝单穿一条背带裤,看样子是正准备去歇息。 “你怎么了?”高绪如坐在椅子上没动。 阿尔贝谨慎地迈进餐室,四处瞅了瞅:“我弄好了车,刚打算回房去睡觉,路过堂屋时发现餐厅里亮着灯,就来看看情况。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绪如不紧不慢地把果皮一圈圈削下来:“如你所见,我在吃苹果。” “饭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今天不想再提这事。”高绪如吃掉一块苹果,头也不抬地说,“今天又累又长。” 阿尔贝还想追问,但见他心情欠佳,只好作罢,三言两语告辞了。高绪如目送司机消失在门边,透过餐室一侧的玻璃墙能看见他踏着月色溶溶的花径往不远处一幢白色小楼走去。等阿尔贝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后,宅院里就只剩下袅袅不绝的莺啼,灯和人一起失眠。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睡下了,只有高绪如会为了梁旬易彻夜难寐。 吃完了苹果,高绪如把刀洗净,关灯后上楼洗漱就寝。插在清水瓶里的栀子花已经萎蔫泛黄了,香味也淡去了很多。高绪如把花挪到窗台上,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能把香味散得更开。 他上床躺下,在整夜的半梦半醒间,他想起了梁旬易。在高绪如短暂的梦里,梁旬易不断变换着种种诱人、淫秽的形象,令他辗转反侧。高绪如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求爱经历:出门前打好领带,摘下一朵栀子花插进纽扣眼里,盘算着今日的行程......他总是被很轻微的动静惊醒,醒来后,梦里的梁旬易又回到了那副悲伤的样子,就像在把高绪如眼睛遮住时那样。 * 清晨七点钟,朝晖映亮了因老化而泛出水波纹的窗玻璃。“动物园岛”公寓离南边郊区的地铁终点站不远,卯吾正睡在他靠墙的小床上,紧挨着一只叉着腿的闹钟。整点一到,闹钟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卯吾睁开眼皮,转了转眼珠子,从软枕里抬起头,朝亮熠熠的窗户望了望,难受地皱起了眉。 “别唱了!”他叫道,不耐烦地把闹钟抓起来摁掉了开关,从床上一跃而起,到卫生间去洗漱更衣。 盥洗室的窗户斜对着楼房,目前这一带没有任何东西特别引人注目,尤其是这条街上单调的榉树绿化带和巨大陈旧的公寓楼房,这种房子通常提供给像卯吾这样的单身汉。楼下有一条荒凉的街道从斜刺里穿过来,在前头又折到另一个方向,一眼看不到头。事实上这条路是个死胡同,它在设计之初就完全弄拧了,以至于鲜有人踏足此地,除了落叶和蜜蜂。 卯吾泄气地盯着窗外,欣赏两幢大楼缝隙间的风景——那是郊外常见的小山,样貌鄙陋,山顶像树一样往有太阳的地方倾斜,形成一道悬崖状的斜坡。 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坐在桌旁吃早餐,绣有银星的平顶帽就挂在椅子背上。这张桌子既是他的餐桌,又是他的工作台,上面摆着几台电脑,还有几只装有速洗胶片的方盒。 蛋黄没煎凝固,卯吾就把流出来的溏心当果酱抹在白面包上。他打开电脑登入系统,草草扫了一眼后便眉开眼笑——昨晚收入颇丰。他不禁沾沾自喜起来,点开销量最高的相册,看到照片里的人正是他头天在医院门口碰见的那个金发男孩。 “好啦,”卯吾想,起身拿上相机,踅到逼仄的暗房里去,“就指望你发财了。” 他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收音机,扩音器里开始播放晨间新闻。在工作台上方悬挂着许多用夹子固定住的相纸,有些已经完全显影,看得出来每张彩照里都是各型各色的童男童女,其中不乏横陈的裸体。卯吾在暗房里捣鼓了一个多钟头,把所有相片都洗出来,装进纸盒子。这样有料的好货往往能钓到很多客人,卯吾就靠向他们兜售照片赚得钱物。 第22章 戒指 绿色电动车沿着晨间落满露水的山路开上来,从梁旬易家门口经过,送报工探出手,把一卷报纸投入廊柱上的邮筒里。夏天的早晨凉飕飕的,天空渐渐廓清,刚跃出山谷的太阳像个巨大的没有光泽的火球,园林中披满露珠的花卉散发出浓郁的气息。高绪如正踩在枫树林外的围栏矮墙上,用刷子清理监控摄像头上的灰尘。 没过多久,宅子的主人就出现在了花园里。轮椅开了自行模式,轮子滚动着,载梁旬易慢悠悠地沿铺满鹅卵石和细沙的小路朝高绪如行去。高绪如从枫叶的缝隙间看见了他,便将刷子和抹布收进腰上的口袋,跳下矮墙走出树林,站在路旁等他行至跟前。 “总算追上了,估计你都等得不耐烦了。”梁旬易冲他笑道,身上穿着单薄的小衫和防蚊裤,周身洋溢着早晨清新的朝气,“我的轮椅只能跑这么快。” 高绪如把手放进口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转过身跟在前进的轮椅旁边陪他继续往前走。梁旬易把手杖横放在膝上,抬头望了高绪如一眼,说:“怎么了?怕我落单之后挨冷枪?” “不是,我是在想:如果你要轮椅跑得更快的话,就得去装个引擎。”高绪如含着微笑回答道,低头留意路上的石子,看铜钱似的光斑在脚下浮动。 梁旬易点头称是。他瞄了眼高绪如的上半身,见他因运动而出了汗,汗水沿着脖颈往衣领淌,斜斜的日光照在他皮肤上,宛似涂了一层桐油。眼下时辰还早,宅第里异常静谧,路旁的桦树投下清晰的影子,宁静的池塘边上开满了丁香花......森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啼叫,由于树木茂盛,鸟叫声在绿林深处激起阵阵回响。 这是梁旬易罕有的能在清晨时分出来游逛花园的时候,这样的氛围也让他浮想联翩。自打那晚看了烟花回来后,梁旬易就对高绪如彻底改观了,甚至为之心旌动摇。身旁的保镖相貌英俊、为人体贴,男子汉该有的他都有,真是再可人不过了。梁旬易装作心不在焉地望着野景,却在余光里留心着高绪如的一举一动:“你每天早上都跑步吗?” 高绪如伴着他从从容容地转过一道弯,朝簇拥着睡莲和欧莞的喷泉池走去:“是的,我每天都晨练,可能是工作带来的习惯。” “你一定纳闷我今天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早起逛花园,”梁旬易用谦逊的口气说,拨弄了一下眼罩的系带,“就像你说的,这是即兴行动。希望我的‘即兴’没有干扰到你。” “没有干扰这回事,保护你是我的职责。轮椅走得慢没关系,我可以陪你散步。” 他们扭头都看了眼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错开了目光,抿起唇默默地微笑起来。高绪如的心缓缓地、平稳地跳动着,晨曦、空气里的树脂芳香和梁旬易的笑三者令他感到了一种切实的幸福,曾经这幸福对他来说是触不可及的。二人走到喷泉池边,梁旬易把轮椅停稳,用手杖戳了戳铺着石板的地面,说:“我觉得我今天好些了,能站起来走路了,你扶我一把。” 高绪如搭住他一条手臂,从腋下架住他,另一臂环过他的后背将其半抱住。梁旬易的脚踏在地上,撑着木杖努力站起来,浑身都在用劲,连脖子都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奋力让身体离开轮椅,用左腿支住地面,斜靠在高绪如肩上,由他搀扶着迈开脚步,朝几米外的喷泉挪去。 两人走走停停,手杖重重地顶在花岗岩板上,发出笃笃声。梁旬易几番停步歇息,高绪如耐心地扶着他,不让他跌倒。几步路的距离用了数分钟才走完,当梁旬易在池岸边的石台上坐下来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高绪如挨着他坐在一处,细心地搂住他的背,看池子里的清水在他们身侧泛起波纹。 梁旬易擦去汗,揉了揉自己的两条腿,笑着说:“这是我四年来走得最远的一段路。” 高绪如也由衷地为之感到高兴,他刚想问问梁旬易究竟是怎么受伤的,但转念又想到郦鄞之前警告他的一番话,只好闭口不言。水面上袭来清风,把身上的汗吹干了。梁旬易一只手无所事事地伸进水里,转动手上的戒指,反射朝阳的金辉。高绪如看了会儿他手上的指环,说:“我之前从没见你戴过戒指。” “戴戒指能避免很多麻烦,尤其是在感情上,没有人愿意招惹已婚人士。上周日的晚餐闹得很不愉快,我突然就不想再和谁谈感情了。怪我遇人不淑,碰上了尹惠祯。不过幸好有你在。” “我从令郎那里了解到,你很爱你的丈夫。”高绪如说。 梁旬易垂着眼皮,但眸中却露出盈盈微笑,怅然有思。他从高绪如的口袋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拿起了木杖:“戒指是他留给我的,但我很少戴,因为总会睹物思人。” 第28章 言罢,他用手杖点了点石板,说要回去了。高绪如也不再多话,将其扶到轮椅上坐好,推着他穿过凉亭绕到别墅前面,顺路去取了今天的报纸。梁旬易拆掉捆扎报纸的皮绳,将一大张纸页摊开来,看到今日头条登出了一则新闻:慈善晚会爆炸案侦破,警方逮捕嫌疑犯。 “看来还是把这个屑人捉住了。”梁旬易解气道,合拢了报纸,今天的新闻时间到此结束。 他们赶在医护到来之前上到二楼,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上康复间的床,替他整理着装。梁旬易在软枕上靠好,看着高绪如说:“我还有个难题,一个小小的难题。” “什么难题?” 梁旬易躺在床上斟酌了一番才谨慎地开口:“今天是卢文森堡学校的家长开放日,你知道的,就是家长进学校参观,跟着学生听课,看他们在校生活究竟如何等等。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和他一起去,因为我要做护理,公司那边还有一项烦人的指控等着我出面摆平。” 高绪如默不作声地听他说话,一面把毯子抖开来盖在他腰际。梁旬易觑了眼他的脸色,继续说:“所以我的主意是今天你就充当他的父亲,陪他进校体验校园生活。别担心,赖仲舒会跟着我的,他身手也不差。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你看怎么样呢?你认为如何?” 时钟指向七点,阿尔贝已经把医护接到了家里。高绪如皱起眉来,抱着双臂站在床边,盯着梁旬易的眼睛犯难了。他摸了摸后颈,最后还是答应了请求:“我去跟梁闻生谈谈。” 梁旬易拉着他的手笑了,这时医生正好走进房间,两人连忙把手松开。梁旬易迅速敛去笑容,平摊着两手淡漠地盯着医生走过来。高绪如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嘴上没吭声,心里却偷着乐。 高绪如换好衣服,下楼去了餐厅,见梁闻生正坐在桌前用早饭,一边吃一边和陀螺戏耍。他从厨师那儿拿了一份火腿冷盘,到梁闻生对面坐下,就着烤牛肉吃烫得像捧火的江鳕鱼汤。高绪如把梁旬易指派给他的任务原封不动讲给梁闻生听,然而后者露出一个早已洞晓天机似的狡猾微笑:“是我跟他说要你去的。” “原来你就打过招呼了?”高绪如问。 梁闻生冲他眨眨眼睛:“你去的话安全点。而且你是我爸面前的红人呢。” “瞎胡说。”高绪如脸上一热,拿起一块饼干作势要往小学生头上扔,梁闻生则笑嘻嘻地按住了他的手。 “我还没来的时候是谁去参加这种活动?” “家长开放日每年都有一次,我爸只在我一年级的时候去过,其他时候都是叫郦鄞代劳。” 高绪如点点头,瞟了眼墙角的红木自鸣钟,提醒道:“你再不吃快点就要迟到了。” 陀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闲散地摇着长毛的尾巴在高绪如附近徘徊,时而停下来怔怔地凝视他。陀螺的胡须和眼睑颜色都变淡了,唇边的髭须也白了许多,唯有眼珠还是黑亮黑亮的。高绪如喊它“陀螺”,又朝它招了招手。金毛犬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到人前,高绪如爱惜地拍了拍它长着浓毛的脖子。 狗蹲下了,把下巴搭在高绪如膝上,用聪慧的、疑问的目光仰视着他,殷勤而平静地摇动尾巴。高绪如始终低低地笑着,像和老友叙旧般一下一下抚摸陀螺的颅顶和耳朵。 临出门前,高绪如找到赖仲舒,站在檐廊下吩咐他:“今天你跟着梁旬易,别让他离开你的视野,务必看好他知道吗?如果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悉听尊便。”赖仲舒扣着手说,却一直纵目望向大门外的那条林荫路。 奔驰准时开出家门,梁闻生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等车子开下山路驶出莱恩山谷的地界后,梁闻生就打开了话匣子:“这周六学校里要开化装舞会和烧烤派对,晚上还有话剧表演。” “话剧表演?”高绪如反问道,专注开车的同时扭头看了梁闻生一眼,“你要登台演出吗?” 梁闻生喜形于色地点点头,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来比划着:“我们表演的剧目叫《黄铜帽缨》1,是童话主题的,我抽到了很重要的角色。” 高绪如玩笑说:“那就意味着要花很多功夫来排练。到时候开幕了我能受邀前去观看吗?” “当然,学校允许家长参加舞会,你和爸爸都能去,只要你情愿。” 奔驰往东边拐去,经过一条直道来到路口,停下来等红灯。车子没按寻常的道路行驶,高绪如每天都会更换行驶路线。梁闻生坐直身子,掉过头去看向后车窗,看到车流正不断朝他们涌来。他研究了一番路况,坐回椅子里问:“你还记得上周日有车跟踪我们的事吗?你觉得那件事怎么说?” 高绪如沉默半晌,回答:“我不知道,我又没把车主揪下来拷问。” “是针对我爸爸的对吗?” “有可能,但也不是百分百的。你也很危险,你知不知道有一些人,他们癖好特殊,专挑像你这样长相漂亮的儿童下手?” 梁闻生面露惧色,高绪如继续道:“但不管怎样,来者不善,知道吗?你得对周围的一切保持警惕,雇我来当保镖的人,不用我费口舌劝他爱惜性命。” “是我爸雇你来的,不是我。” “但你是他儿子,而且合同上写明了我的保护对象包括你。” 梁闻生不吱声了,直直地盯着窗外急遽后退的片片浓荫,一团团朱槿被日光照得发亮,像一颗颗玛瑙似的在夏日特有的柔风里摇曳。他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高绪如手背上,看到了那几条疤痕:“其实我打第一天开始就想问了——你手上有很多伤口,它们有什么故事吗?” 问及此处,高绪如的眸光闪动了一下,但他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保持平和。车厢里安静了半分钟,奔驰从两排浓荫遮天的老梧桐树下驶过,枝叶间的光线如箭矢般射落在车身上。高绪如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一些你不会感兴趣的故事,关于战争和痛苦的东西,离你太远了,你无法想象的。” “比如说呢?” “比如说......”高绪如想了想,只是这一想,就让他遍体生寒,“强盗们用匕首扎穿我的手掌,把我钉在地上......等伤口愈合后就形成了疤痕。” 日头很晒,但梁闻生却忍不住打了个冷噤,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高绪如。汽车开到了卢文森堡学校门口,保安问过话后允许高绪如把车开进校门,停在空场地里。学校主楼的廊柱上挂着写有“家长开放日”字样的公告和条幅,通往大厅的楼梯人头攒动,那是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校园里随处可见鲜花和绶带,广场的地面光可鉴人,在淡白色的楼宇上空,垂挂着青莲色的天幕。 -------------------- 1《黄铜帽缨》:虚构的维国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勿与现实挂钩。 第23章 我可以保护他 用过午饭后,天空中火伞高张。梁闻生带高绪如穿过一扇羊毛毡门,走进一条漆黑的走廊,高绪如隐约可以看见镀金的檐口。梁闻生打开一扇沉重但开合自如的红木门,门扉上有片拱形的灰泥,一张临时挂上去的牌子上写着“排练厅”。他们走进昏暗的大厅中,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四壁都安安静静地垂挂着墨绿色的垂幔。 戏剧指导出来了,这是一位清癯老者,蓄一部山羊胡,衬衫外面套着干净的灰色背心,衣领立得非常高;他的头发略微谢顶,黑色的眉毛连成一线,整日不苟言笑。待所有人到齐后,舞台上方的照明灯被点亮了,梁闻生把一顶尺寸夸张、缀有鸵鸟毛的道具帽子戴好,挽着一位身披红色天鹅绒的女演员自舞台左侧上场。 高绪如站在木门边,这儿没有开灯,光线暗淡,周围堆满了各色奇装异服和道具,墙根下甚至还立着一套银光闪闪的甲胄。他远远地观看着演员们排练,听他们念白,视线跟着梁闻生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一上了舞台,梁闻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步伐矫健,俨然如一位古代的大公。 排练中程,导演给诸演员讲戏,高绪如得了空闲,思虑再三后便将手机拿出来给庄怀禄拨了电话。他稍候片刻,庄怀禄就接通了:“什么事?” “当年我被联盟宣布死亡后,我留在国内的那些私人物品是由你看管的吗?”高绪如抬起眼皮看看四周,尽量压低声音,在挂满了长裙的衣柜后面慢慢踱步。 庄怀禄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高绪如停步驻足,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我出发前把一枚戒指取下来装在密封袋里交给了战地保管处,你没把它弄丢吧?” “我记得是有一枚戒指,我在物品清单上看到的。”庄怀禄说,“当时有个家伙偷拿了戒指打算去当掉换钱,我及时捉住了他。别担心,你的那些宝贝现在很安全,我定期会去检查。” “能不能把戒指提前还给我?” “不可能的,高绪如。联盟对你的制裁还没结束,你要等到明年二月才能从政治性死亡名单上移除,你的私物才能物归原主。” 第29章 高绪如沉默了,透过晾衣架的缝隙,他看到演员们又一次走上台,从方才中断的地方重新开始。梁闻生扬着脑袋,足足有瓷盆那么大的礼帽高高地向上翘着,露出内里黑色的呢子,不啻为有着“黄铜帽缨”的显贵。在这群年纪不大的演员中,有人扮演团长夫人,刚愎自用、泼辣凶狠;有人充当总督的特派员,但这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总是六神无主、若有所待...... 电话那头,庄怀禄还在喋喋不休:“若你在制裁期间违反规定,你将被永久驱逐。如果我协助你做出不法之事,督查组会把我送上法庭,或者直接派枪手把我杀掉。我不知道你要那戒指干什么,但你得将心比心啊。也许我们这通电话正在被监听,所以我劝你早日打消这个念头,只要你安分守己,那么一切好说。再见了。” 挂断后,高绪如放下手机,愁肠百结地立在暗处,魂不守舍地听着从亮堂堂的舞台上飘来的风琴声。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希望落空了,而这一切都归咎于九年前的那一纸制裁书。 他越想越恨,如今他心头又多了一份苦恼,一个难以实现的苦涩的愿望。他靠在贴有花纹纸的墙上,挨着那套威风凛凛的盔甲。忧伤不像刀剑那样气势汹汹地朝他劈来,而是像水一样慢慢滴落在他心上,滴水还能穿石呢,总有一天他的心也会被忧郁击穿。 台上,众臣侍立两旁,梁闻生扮演的大公和他的女伴出场了。他们用老式的步伐款款走到台中央,对白两句,紧接着女伴提起裙裾跳上台阶,而梁闻生伸出手抱住将要倒下来的她,跳舞似的打了一个旋。不过二人配合不当,梁闻生没踩稳步子,径直摔倒在地,一声闷响后连帽子都抛飞了。 排练厅里又是一片嘘声,梁闻生狼狈地爬起来,把女伴扶起,再跑去捡帽子。导演从帘幕后面走上前来,在学生们眼前一晃,抱怨道:“本周六就要公演,可是连台都还没走好,更别提定点和打光。国王又生了病,临时不能出演。你们连跳支舞都零零落落,我准会被你们气死!大公先生,你为什么总是在这一步上出错?” 梁闻生捏着帽子站在导演前面,紧张得直冒汗:“对不起,我下次会走好的。” “你上次摔倒时也这么说,可还是老样子。”导演叹息道,“唉,若你实在不能胜任,何不换一个角色演呢?” 梁闻生的脸更红了,浑身汗津津的,执拗地绷着嘴唇不发一言。导演把手撑在腰间,虽然头痛但又不能把他怎样,遂只好踅到一边去告知演员退场休息。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舞台,高绪如悄悄来到台下,和梁闻生打了个招呼。两人并排坐在台边,梁闻生蔫头耷脑地捧着礼帽,垂下双腿,面向黑黝黝的观众席出神。 “你还好吧?”高绪如问。 “我太逊了。”梁闻生小声说,语气却很坚定,“但我不会半途而废的。” 高绪如抬眼扫视了一番舞台,笑道:“我可能不太懂歌舞剧这玩意儿,不过我也不会半途而废。我看得出你是个意志坚定、有决心的人,你其实喜欢表演胜过空手道对不对?” 梁闻生扭过头来看着他。高绪如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报以微笑,抬臂揽住他的肩膀:“先不管别人怎么说,演戏的时候你是不是乐在其中?” “嗯,至少比学空手道强。”梁闻生垂着脑袋踢了踢脚,专心地听鞋跟碰到瓷砖发出的声音,“我喜欢表演,女生会觉得我是怪胎吗?” “当然不会,如果你戏演得好,照样会迷倒一大片人,刚才我就看到台上有人在偷偷瞟你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和讨厌的事,如果我有孩子,我不会干涉他的爱好,也不会逼他。如果他在外面被人欺负,我会让那些坏蛋尝尝厉害,保证没人敢动他,知道吗?” “爸爸让我学空手道就是为了让我不受欺负,因为他觉得自己坐在轮椅上,不能保护我。” 高绪如闻言一滞,没有立即接话。他把手搭在梁闻生肩上,低头注视他金色的发顶,默默地淡笑着。他抿了抿唇,岔开话题:“你不喜欢空手道恐怕是因为吴教练吧?” 梁闻生摆弄着柔软的鸵鸟毛,说:“被你言中了。如果我来学表演,长毛象那边怎么办?” “我第一天就看明白了,他除了会说大话外,并不能把你怎么样。”高绪如拍拍他的脖颈,让他放宽心,“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教你武功。” “你擅长什么?”梁闻生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综合格斗。”高绪如回答,摆出手指,“我也可以教你擒拿术、枪械和刀具等等,我有许多当家的致命招呢,非常实用。” 这席话说得梁闻生很心动,不过此时导演的哨子又响了起来,梁闻生连忙收回腿站起来,把帽子戴回头上,冲高绪如摇了摇手。第三次排练开始了,这次和上了音乐,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悠扬的牧笛声。高绪如退至一旁,抬手看了眼时间,料想到梁旬易这个时候应该在公司里了。这一场练习中梁闻生没再出错,高绪如笑着看他演完,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此地。 吃过晚饭,高绪如照例去巡视宅院,极目望去,触目所及之处尽是生机,红铜似的夕阳在林稍慢慢融化,将山谷染成锈色。他冒着靛青的暮色穿过花园,拉开车库的门走进去,将每辆车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反窃听装置在劳斯莱斯的车厢里亮起了红灯,他顿感骇然,立即排查了车厢各处,最后在照明灯旁边的夹缝里发现了小如黄豆的窃听器。 阿尔贝在花房里玩桌球,高绪如推门而入:“今天梁旬易出行坐的哪辆车?” “劳斯莱斯。”阿尔贝回答,伏低身体用撞杆将红球顶了出去,“放心吧,大武士,我每逢上下车都要用排爆仪扫描一次。” “我在上面发现了这个,你们最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高绪如把窃听器放在球桌上,向对面的赖仲舒投去一瞥,“他的车里竟然出现了这种东西,而你们就放任它在那待着。” 霎时,阿尔贝吓得脸色惨白,吞吞吐吐道:“......将他送到公司后,我把车子开去店里清洗,然后就开回去接他回家了。” “哪家洗车店?” “波比森。”阿尔贝说,“就是常去的那个,他们家的服务是全市最好的。” “洗车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和他们的工作人员聊天。”阿尔贝答道,在高绪如的疾言厉色前,他一向都是很老实的。 高绪如看着两人点点头,心头无名的火一阵阵往上窜,燎得他喉咙都发疼了。警告过二人后,他离开了花房,沿洒满竹影的石阶走入后堂,登上楼梯。还未行至主卧,就听到梁闻生房间里传出梁旬易严厉的说话声:“今天下午我接到副校长的电话,老天,那时候我正在和经理开会。副校长告诉我你几乎翘掉了所有的空手道课,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梁闻生瘪着嘴,低眉顺眼地窝在床头,聆听父亲垂询,时而抬起眼皮觑梁旬易的脸色。见儿子点头后,梁旬易脸上怒容更甚,训斥道:“你一点都不尊重我和教练,我不允许你再这样为所欲为了。你以为在学校里就没人管得了你是吧,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肆意妄为!是不是要我拿轮椅从你身上滚过,你才肯听话?” “不是......”梁闻生红着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拿手背揩眼泪,“天啊放过我吧......” 挨了足足一刻钟的训,梁闻生才抹着泪水拉开房门,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泣一边从高绪如身旁经过,慢腾腾地下楼去给教练打电话道歉。梁旬易跟在他后面从房内出来,气还未消,怒视着梁闻生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儿了才把注意力放到高绪如身上:“你又要干什么?” 高绪如向他陈述了窃听器的事,梁旬易听完后示意他到房里去说。掩上门后,高绪如觉得屋里有些闷,便去打开了几扇窗户通风,让柑橘花的香气吹进屋来:“你在车上有没有说什么有指向性的话?比如你要在某时去某地见某人?如果有的话,那么未来的行程就要重新安排了。” 梁旬易思索一番,摇摇头:“我在车上没怎么说话,因为我在发梁闻生的火。而且对阿尔贝和赖仲舒,我跟他们没什么话题的,如果是你陪着我,我俩说不定还能聊聊天。” “那就好。”高绪如蹲下身帮他把脚上的鞋子脱掉,换上轻便的布鞋,“你以往的惯常活动要全部取消,不然今天的事还会重演,这次是窃听器,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你得行踪不定,让人摸不清规律,这样才安全。” “都听你的。”梁旬易稍加思考后说道。 换完了鞋子,高绪如起身在轮椅旁边的软凳上坐下,侧身面向梁旬易,大有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刚才我听到你在教训梁闻生——我不是要来教育你,父亲批评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似乎是因为空手道课的事起了摩擦。实不相瞒,我刚到克索罗市的那天,就见过了吴副校,他的确很不讨喜,而且给梁闻生取了很多难听且奇怪的称呼。” 第30章 他一一列举出那些别称,梁旬易听完后眉头紧皱。高绪如摩挲着双手,趁热打铁:“他今天在学校里排练一出话剧,他演得很好,是那块料。而且他亲口告诉我,他喜欢表演,演戏能让他感到快乐。我听得出来,他是真情实感的。” “话剧?”梁旬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没跟我提过。” “他知道你一心要他学空手道,是因为你怕自己保护不了他。”高绪如平静地复述道,温和地望着梁旬易的眼睛,“但你不能把他控制得太紧,强扭的瓜不甜,你该试着让他自己做决定了。我可以教他如何防身,我有手有脚、身体健康、略懂武艺,我可以保护他。如果有恶人伤害他,我就去把恶人铲除干净,就是这个道理。” 第24章 令人惆怅的事实 周六到了,这天是卢文森堡学校的校庆日。那天的一切都非比寻常,学校里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校长穿了件鹅黄色的丝衬衫,外面罩着波斯绒坎肩,站在主楼的阶梯前迎接贵客;礼宾们都按老式规矩,用水把鬓角和头发抹得乌油油地发亮......梁闻生一家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参加典礼,所有人的身心都充满了过节的紧张感。 天气已相当闷热,市立公园的排排柳荫下,停满了聒噪的白嘴鸦。车子驶过种满橡树的大街,转入校门前的道路,但见花团锦簇,红男绿女络绎不绝。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车,携梁闻生一道去礼堂入座。礼堂里人头攒动,高绪如抬起一臂挡去人群,帮梁旬易清出一条路。由于拥挤,由于烛光融融,由于阳光照满拱顶,只觉堂中热气腾腾,弥漫着鲜花的香味。 众人甫坐未定,楼顶的钟声便发出了雄浑、悠远的长鸣。待演讲事毕,已近晌午,人们分散到校园各处,或是对坐攀谈,或是留影数张。细柔如毯的草坪上举行了烧烤派对,半空中青烟环绕,几个牛仔式的演奏家聚在一起边弹边唱。枝叶广展的古松和槐树投下片片浓荫,清风徐来,坡下的蓝湖宛如一张抖动的绸绢。 梁旬易和熟友在树荫下乘凉,司机阿尔贝在旁照看烤架,和几个小学生玩猜拳游戏,把淌着蜜汁的蜂蜜块径直塞进嘴里。梁旬易享用着茶和馅饼,从高绪如手中接过不知其名的入口即化的甜食。两人坐在一处,须臾不分,高绪如靠在帆布椅上剥橘子,把白络都撕干净后才递给梁旬易。 “你连橘子都要剥得这么干净。”梁旬易含笑道,“能和你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肯定很幸福。” 高绪如把头枕在椅背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仿佛他俩在许多年前就结为亲眷了。在树的枝稍,晴空蓝如碧玉,日光把草坪照得发亮,有许许多多的蝴蝶在铃兰花丛中飞舞。满桌子鲜美多油的菜肴,四处飘荡着蜜浆的芬芳,在高绪如的印象里,这丰裕、和乐的日子仿佛是永无尽头的。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温馨气氛中,他想去吻梁旬易的嘴唇。 小坐片刻后,高绪如辞别了梁旬易,打算去看看梁闻生的彩排进程如何。他刚踏上阴凉的走廊,就看见“飞下巴”拽着梁闻生的胳膊从转角处走来。这空手道教练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一路走,一路对着梁闻生指手画脚:“我看你是搞不清状况,你以后最好别再犯,明白吧?我受够你了,我要亲自去见你老爹!” 两人和高绪如碰了面,副校长停下脚步,梁闻生立即甩开他的手站到一边。还未等高绪如开腔,长毛象就气冲冲地比划着手指说道:“我逮到这小子在偷偷练舞,我要把他踢出空手道课。” 梁闻生身上还穿着演出服,那顶帽子在挣扎中被掀落了,他只好将其拎在手里。他抬头和高绪如对视了一眼,撇了撇嘴角,欲言又止。 吴芮帅目光一横,注意到了梁闻生的表情,问:“小舞男,你有话要说吗?” “有。”梁闻生鼓足勇气大声回答,“你尽管把我踢出课堂,正合我意。” 教练气极反笑,挖苦道:“你这是要学孬种那样半途而废的意思?你不是很硬气吗?你不是觉得自己很悍吗?你在怕什么,硬汉小梁?” 高绪如神色冷峻,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看他俩针锋相对,眄视着飞下巴那张毛发浓密的脸。梁闻生仰看人高马大的副校长,回敬一句:“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想演戏。” “你想学演戏,我还想学打毛衣呢。”长毛象龇着大牙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两团圆鼓鼓的咬肌宛如斗牛犬发威,“你不学空手道跑去演话剧,你胆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是吧?你想跟我斗?” 他们的争吵吸引了正在花园里观光的人群,感受到一束束目光刺向这边后,梁闻生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愤愤地用手抹了一把泪。高绪如睃了他一眼,再去看吴芮帅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顿时火冒三丈。他艴然不悦地皱皱眉,但并未发怒,平静地问话过去:“你想在哪里单挑?时间地点由你定。” 吴芮帅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你不是向我下战表吗?”高绪如摊开手,“不然你和四年级学生对阵有点说不过去吧?习武之人不要恃强凌弱。” “今晚如何?就在公演结束后,中央礼堂的舞台上。”吴芮帅将下巴往后一收,似笑非笑地咧着嘴,故意激他,“到时候全校师生和家长都在那里,你敢来吗?” 高绪如不假思索地垂下眼皮点点头:“当然好。就当给校庆日增加一个即兴节目,大家会理解副校长良苦用心的。” 待副校长离开后,高绪如把还在抹眼泪的梁闻生拉过来,默默地帮他理好身上的衣服。梁闻生忽然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忍不住破涕为笑:“长毛象绝对要被痛扁了,你能打败他吧?” “要看他讲不讲武德。”高绪如半开玩笑道,搂着梁闻生拍了拍他的背,和他分开些,“现在没事了,你得回去继续排练。” 花园的侧门突然打开了,高绪如看到一行花花绿绿的马戏团演员鱼贯而入,赢得一片笑声。梁闻生解释说:“这是学校从外面请来的杂技团,他们在晚会上表演杂技。” 杂技演员足有一二十人,皆行色匆匆。梁闻生把大帽子戴好,高绪如用夹子给他固定帽箍,拂了拂驼鸟毛上的灰尘。高绪如在排练厅的观众席上欣赏了会儿话剧,几日过去,梁闻生表现令人刮目相看,尤其是抱起女伴旋转的时候,舞步轻盈、优美得惊人,全无粗笨之感。 不久后,高绪如悄悄退出了彩排现场,回到草坪上。梁旬易一见他来,忙拿起旁边的瓷盘递过去:“我刚才自己烤的肉,你要不要尝尝?” 高绪如切下一块肉送进嘴里,香嫩的牛肉油汁丰盈,吃完后满齿留香,叫人赞不绝口。梁旬易撑着手肘看他品尝自己的手艺,乐得心花怒放,平白无故地感到幸福和愉快,得其所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绪如,心想若他不是保镖就好了,说不定自己会为他坠入情网......梁旬易被自己的遐思吓了一跳,忙捂住发烫的脸颊,喝了口凉掉的茶水掩饰慌张。 “我有话对你说。”高绪如放下餐具,用巾帕擦了擦手。 梁旬易示意他:“但说无妨。” 高绪如环顾了一番四周的景象,摇摇头:“这里不好,人太多了,得找个只有我俩的地方才行。” 刹那间,梁旬易的心房跳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那簇名为爱欲的火骤然自他心间腾起来,烧得他耳鸣目眩。他既惶恐又茫然,既甜蜜又痛苦,他对高绪如是有一点爱慕之心的,大抵是从那个烟花之夜开始,他就倾心于这位魅力非凡的男士了。然而高绪如把他抱到了车上,关上门后两人独处时,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 “我去看梁闻生的时候,路上碰见了吴副校。”高绪如单刀直入地陈述道,“我们之间有一番对话,我特意录了音,你听听看。” 梁旬易耳畔尽是心跳的咚咚声,发了好一会儿呆后才平静下来,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有点失望。他回过神,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录音,越听越恼,最后怒不可遏,痛骂某副校之言行令人作呕。但怒过之后,深深的自责就向他袭来,当他回想起梁闻生的眼泪和委屈时,锥心的苦恼立即令他痛不欲生,不由得将脸埋进手掌。 有好事者将舞会上“长毛象要被海扁”的消息宣扬出去,信息传播的速度比飓风还要快,不到傍晚,九成九的学生都对这场比武拭目以待。 舞会后,公演的时刻到了。开幕前高绪如溜进后台,只见那儿的人都活泼得过分,穿衣的、化妆的,不是喊叫就是争吵。演员挤作一团,行头挂满了衣架,置物柜的门全都打开着,里面的东西都满了出来。高绪如找到梁闻生,叮嘱他务必大胆小心,然后就被维持秩序的老师挡在了门外。 梁旬易已在席中就坐,高绪如的位置就在他旁边。两人刚结束舞会,红润的唇色衬得梁旬易气色很好,和高绪如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似有似无地有股依赖劲儿。观众席上晦暗不明,可舞台上却亮得耀眼。待大幕拉开,交响乐团奏响了序曲——演出就是由他们开始的。 第31章 捱过六七个节目后,终于轮到了话剧表演,身披麻衣、头戴荆棘的梁闻生第一个出场,他在这场戏里扮演刚被放逐,流落他乡时的青年大公。梁旬易见他现身后顿觉眼前一亮,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彻底动摇了。表演顺畅进行着,观众时发笑声,看到精彩处就频频鼓掌。梁旬易越看越入迷,不由自主地拉起高绪如的手,侧身挨近他,要与之分享自己的喜悦。 在黑暗中,高绪如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儿就在自己近旁。一时间,他又想起了那个停电的夜晚,也是这般黑,也是在这样热闹的环境里,有一个吻轻轻落在了他颊畔。当初偷吻他的人,如今就坐在他身边,用带着一丝忧郁的含笑的眼睛,欣赏台上剧目之悲欢。 高绪如靠近他,心中涌动着无法言传的情愫,他是那么的想要吻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化解思念之苦。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相思,那种“至死不渝的长相思”,是令人惆怅的事实。 梁闻生托着女演员在舞台中央优美地转了一个圈,稳稳地将其放下,然后昂首谢幕。台下掌声雷动,惊得高绪如身子一僵,急忙撤回原处,端端正正地坐好,不敢轻举妄动。而梁旬易沉浸在话剧的美满结局中,没有注意到高绪如的行为,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等灯光暗下去后,高绪如悄没声儿地对他说:“我得去后台准备了。” “你真要去和他打架?”梁旬易担忧地握着他的手腕,“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对方可不只有花拳绣腿,他的空手道功夫是数一数二的。” “我不会失约的,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么做是为了梁闻生。别担心,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做出格事的,他有这心没这胆。”高绪如安慰道,捏着他的手指揉了揉。 梁旬易稍稍定心,再三叮嘱:“你也悠着点,不然很难收场。” 高绪如点点头,本能地探过身,想临别前在他唇上吻一下。好在他及时顿住了,为了不尴尬,只好急急忙忙地起身告辞。梁旬易见他匆匆离去,独自坐在位置上回味他方才的动作,不禁想入非非,顿时脸上红热,烫得都要冒烟儿了!他连忙举起舞会上用过的面具遮住脸,左右看了看——没人发现他的羞窘吧?没有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舞台上,马戏演员开始施展杂技了。 台上咚地敲了一下锣,这是即将的落幕的信号,紧接着便见一位身穿道服的武士从左方上台,而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从右方入场。高绪如戴着舞会面具,人们看不清他的真容。 当吴芮帅摆出姿势时,梁旬易顿感毛骨悚然,不由得捏紧拳头抵在唇边,心脏像赌徒下注时那样狂跳起来。场中二人并未多话,吴芮帅抢先一步跨至高绪如面前,腾身飞起一脚朝其胸膛踢去。高绪如闪身避过这一击,一掌擒住吴芮帅的小腿,另一手顺着对方的动势重击了他的腹部。 两人分开数米,吴芮帅脚跟一旋,飞扑而上,像座山一般朝高绪如压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铁腿要劈下来之时,高绪如举起一臂格挡攻击,屈起手肘击中膝盖窝,扳住长毛象的身子将他掀翻在地。哪知吴芮帅敏捷过人,在身体触地的那一瞬立即反手支撑肩部,鲤鱼打挺般从地上一跃而起,急跨两步,拳头直逼高绪如面门。 梁闻生藏在右方的帘幕后面观战,看得心惊肉跳,当拳头击中身体时他就狠狠一哆嗦,吓得揪紧幕布,大气都不敢出。台上高手过招,难解难分,而众人只当这是一次武打表演。 有好几次,高绪如已经锁住了吴芮帅的脖子,并拢五指向他喉咙口刺去,此举之凶狠,可一招致命。然而临到头时他都停住了手,放了对方一马。吴芮帅早已大汗淋漓,在高绪如收手时他看到了面具后面目光平静的蓝色眼睛。 缠斗有顷,吴芮帅渐落下风,高绪如最后跨开一步,从后面钩住他的足踝,奋力一拧,将他绊倒在地。高绪如擒其一臂,稍候两秒,再扭头看向幕后,示意梁闻生上来充当裁判。 梁闻生犹豫片刻,撒开帷幔走到台前,半蹲下来检查空手道教练的状态,然后像真正的裁判一样以掌击地,宣布输赢。雷鸣般的呼声自池座里涌现,梁旬易抚掌而笑,激动得几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高绪如松开手,拉着副校长一块儿起身。经过一番比拼,吴芮帅心服口服了,不敢再拿梁闻生开涮,草草致意后便速速退场。 “你棒呆了,”梁闻生牵着高绪如的手走向后台时说,“我要跟你学格斗。” 高绪如把面具取下来,笑道:“长毛象其实功夫不赖,就是人品差劲。不过他现在老实了,以后他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梁闻生眉飞色舞地奔进了更衣间,高绪如折回观众席,把梁旬易推出礼堂,来到清新、凉爽的夜空下呼吸新鲜空气。他俩都兴致很高,迎面拂来的清风也满含春意,生机勃勃。梁旬易让高绪如把轮椅停在正在落花的黄檀树下,扭头问他:“我可以给你来一个胜利的拥抱吗?你简直是个大英雄,我儿子绝对崇拜死你了。” “他说要跟我学格斗。” “没问题。” 高绪如转到他前面,梁旬易抿唇微笑着,眼睛亮得仿佛热泪盈眶。梁旬易朝他张开双臂,高绪如欣喜若狂,怀着青年人那般火热的一腔爱意,俯身拥住了他。 梁旬易搂紧他的背,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前,切身实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这声音是何等迷人呀!梁旬易的脸因为激动和喜悦而变得红彤彤的,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反反复复地说:“明显是你更胜一筹......” 更衣室里,梁闻生三两下换好衣服,拉开置物柜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背包。他拉开拉链在包里翻找手镯,却发现里面有个白色的信封,外壳上空空如也。梁闻生茫然四顾,未见有人来解惑,思量再三后撕开了信封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打印纸,上面用剪贴的字拼成了几行话,吓得男孩魂飞魄散,如见鬼般冲出了后台。 室外,梁旬易正在台阶下等儿子出来。梁闻生挎着包闯出门,看见父亲的身影后才飞速跑下楼梯,用有点发颤的手把信封递给了高绪如。 高绪如心中一紧,摊开了纸头,信称:劳请转告令尊,他死期将至。血债血偿,尊府必会遭致闻所未闻之巨祸,届时他将成为整个克索罗市街谈巷议之人。专此布达,顺致敬意。 第25章 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回到家里,高绪如拉拢会客厅里的香槟色帷幔,遮去窗外阴森森的夜景。郦鄞和赖仲舒随后便赶来此地,二人无一不惊恐万状。高绪如把信封放在圆桌上,陈述道:“又一封恐吓信。” “‘又一封’是什么意思?”梁闻生问,不知所措地望向房中每个人。 高绪如低头看了眼一直缄口不言的梁旬易,心知此事不必再瞒下去了。他把梁闻生的包取下来放到一边,回答:“以前有些信作同样的恐吓,你爸爸不想让你担心,所以将事情压住了。” 在梁旬易授意下,郦鄞去取来了装有恐吓信的口袋,像摊牌一样信封一一摆开。屋里的气氛凝重到了顶点,除了高绪如外,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脸色苍白、魂不附体地盯着桌上的信件。帘栊外不时传来夜莺激越而甜美的啼叫,然而这声音在阒无人声的静夜里显得那么突兀、吓人。 “今天的这封信是在梁闻生的包里发现的,他的包放在更衣室统一的置物柜里。”高绪如重读了每封信,“有人潜入后台,摸进更衣室,还找到了梁闻生的柜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我去后台观察过,里面人满为患,所有柜门都敞开着,毫无安全可言。倘若有人心怀恶念,伺机而动,放个信封易如反掌。” 赖仲舒愁容满面地立在一旁,问:“你认为这些信是同一个人寄来的吗?” 高绪如摇摇头,轻飘飘地放下最后一张纸:“不能确定这些恐吓信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一封比一封露骨。下午我看到有外来的杂技团进入学校,也许歹徒藏在这些马戏演员中。” 梁旬易猛地抬头看着他,眼中露出惊怖之色,紧扣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高绪如知道梁旬易在害怕,忙俯身扶住他的肩,直视他的眼睛柔声安慰了两句。六角形的会客厅再次陷入沉默,高绪如把今天收到的那封信拿出来,点着“血债血偿”几个字问:“我在好几封信里都看到过类似偿命的字眼,这有什么来由吗?”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嘶叫骤然划破了寂静,骇得梁旬易大惊失色,扭头望向被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窗户。高绪如拔出枪,一个箭步走到窗前拉开帷幔,露出在夜幕覆盖下显得尤其之黑的窗格,唯见一棵核桃树的树冠静悄悄地倒映在玻璃上。高绪如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警惕地环视了一圈黑咕隆咚的花园,突然间,一只枭鸟飞出树丛,操着一副破锣嗓子歇斯底里地嚎叫。 “是什么东西?”梁旬易问,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绪如,“是他在外面吗?难道他埋伏在我家里?” 第32章 “没有,只是猫头鹰在叫。”高绪如确认无误后才关上了窗,回身揽过梁旬易的肩膀让他宽心,“冷静点,没有危险,家里固若金汤。” 听到回答后,梁旬易才明白是虚惊一场。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靠回椅背用手撑住了鼻梁,然而发狂般的心跳并未因此平息下来。高绪如见他嘴唇发白,额上汗珠直冒,连忙收了枪,勒令郦鄞把信件收拾好。梁闻生坐在椅子里同样寒毛卓竖 ,瞪大了双眼急喘着气,弓起身子不停地揉捻手指。 梁旬易伸出一臂把吓坏了的儿子抱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窝里,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情绪。梁旬易吻了吻梁闻生的额头,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冲他笑了笑:“没事的,哪有人会动不动就杀人。你今天在台上演得很好,我也想通了,让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对的。这样吧,我下周就帮你把空手道课退掉。” “那我可以加入话剧团吗?”梁闻生问。 “可以,只要你喜欢。” 梁闻生这才展眉一笑,感激地抱住了父亲,又去和高绪如握了握手。郦鄞领着梁闻生上楼去卸妆,高绪如见梁旬易精神恍惚、面露疲态,只好将恐吓信的事搁置一边,送他回房去歇息。 房中陈设依旧,西窗后露出一线银白的流瀑,巨石与山体仅一尺之隔,如若危楼将倾;山谷里的清风从一无遮拦的露台外吹入窗棂,送来悠悠凉意,昼夜不舍。高绪如降下浴室四周的百叶帘,帮梁旬易脱换了衣裤,把他抱到淋浴椅上坐好。梁旬易蹙着眉尖,神色痛苦:“我现在明白了......可怕的不是恐吓信,可怕的是他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他把信放在梁闻生包里,他离我儿子那么近......” 高绪如眨了眨眼,默默地谛视着他。梁旬易拉住他的手,仰头说道:“我受够这种恐惧感了。我需要你,高绪如,我需要你保护我和梁闻生。只要你不让我感到害怕,我什么都听你的。” “五天后梁闻生就结束期末考了,等他考完,我们到别的地方去避一避吧。”高绪如用热水淋湿梁旬易的头发,给他打泡泡,“离开这里,去一个风景优美、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梁旬易在他给自己洗头时握着花洒往身上冲水,点点头说:“好。我们可以去北方边境,那里常年气候宜人、风景如画。” “去哪由你定。给赖仲舒和郦鄞放假,除了司机阿尔贝外,不要其他人跟着。” “好的。”梁旬易毫无异议地再点了一次头,仰起脖子把脑袋往后折去,好让高绪如给他冲洗头发上的泡沫。 他微眯着眼,像昏昏欲睡的样子,自下而上凝视着高绪如的面容。后者偶尔和他对视一会儿,淡淡地笑一笑,始终镇定自若忙着手里的活。梁旬易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心里的恐慌消除了不少,也不再像方才那样魂不守舍了。耳畔擂鼓般的心跳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哗哗水声,和间或透过窗纱钻进耳朵的螽斯叫。 高绪如揉着他的发丝,问:“你就不怕我没安好心,把你骗去荒郊僻野害你性命吗?”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入职第一天你就能下手了。”梁旬易气定神闲地答道,中间顿了一顿,“所以你会这样做吗?” 水声停了,高绪如关掉喷头,将其挂回高处。但梁旬易没动,仍旧向后昂着脖子,用睁开的那只眼仰视对方。高绪如将他脑后的头发束成一股,稍稍拧干,然后把手放在他额前,用拇指轻轻抚摸着他额上细淡的皱纹。梁旬易没制止他的动作,还是那样看着他,目光中透出隐约的期许之情。高绪如垂首默然了会儿,最后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永远不会。” 梁旬易笑着把脑袋正过来,开始往身上抹肥皂。高绪如蹲在他跟前,给他涂抹保养用的脚霜,照着医生教他的手法细细揉搓脚掌和足弓,在他左脚脚心轻挠了一下:“有感觉吗?” “什么感觉?”梁旬易抬眼往下一看,立时明白过来,“你胆大包天,竟敢挠我痒!不过你休想让我笑一下。” 说着,梁旬易弹了几下手指,向他洒了些水。高绪如笑着缩起肩膀避过水珠,抬手挡了挡,也洒水回击。梁旬易被逗得直笑,两人就这么玩闹了会儿,然后歇下了,高绪如继续帮他按摩双足。梁旬易边淋洗身上的泡沫,边问:“你刚才和吴芮帅打了一架,战况激烈,身上没事儿吧?我看他有好几次都打到你的两肋了。” 高绪如抬头了瞟了他一眼,心里有了个主意:“有个地方痛。” “哪里?” “这里。”高绪如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梁旬易果真上钩,俯下身去看高绪如手指点着的地方,以为他真的伤到了那处。解开衣扣露出左胸后,梁旬易把手放在他心口揉了揉,忧心道:“严重吗?” 当他的手放到胸上时,高绪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温度,心头火花直冒,几乎化作一滩春水。当梁旬易摁着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按揉时,炽烈的柔情从高绪如心底生发出来,那只手好似春日的柳丝,温情又痛楚地抚慰着他的心灵,他甚至觉得心上久裂未合的伤口也在此时被治愈,“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高绪如故作吃痛地仄了下肩膀,拧起眉毛假装难受。梁旬易被他一吓,心里发怵,连忙停下手,焦急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然而高绪如见好就收,重又笑吟吟地看向他了。梁旬易大呼上当,拧开热水往他身上浇去,笑闹间,高绪如被淋成了落汤鸡,最后不得不顺便在梁旬易的浴室里洗了澡。 梁旬易在旁穿衣,偷瞄到了高绪如身下模样可观的雄物,登时心下失惊,默念了两句清经。事后,高绪如送他去床上躺好,两人互道过晚安后才各自分别。 回到房间,高绪如在床头坐了会儿,晕眩感像潮水一样向他袭来。他和吴芮帅比试的时候是用了真力气的,身上被击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他背靠着床板深呼吸几次,觉得眼睛又酸又烫,困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高绪如揉了揉后脖颈,忍住不适从柜子里拿出药瓶,就着温水吃了几片药,然后拉起毯子盖在身上,眉头紧锁着沉入梦乡。 另一边,梁旬易平躺着,柔风吹拂在他身上,月亮的清辉洒满了露台。他在黑暗中回忆今天,他曾有许多次为高绪如心动,尤其是看到他让吴芮帅吃了教训后,那种强烈的爱怜欲真是如火如荼......是呀,有谁不会对这样的男人动情? 但当他抬起手,看到手上的戒指时,突然又觉得羞愧起来。前不久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再与谁谈情说爱,可现在他就身不由己地依恋上了高绪如,而依恋往往是坠入爱河的前兆!梁旬易半是苦恼半是忧惧,忐忑不安地睡着了,然而他睡得并不安稳,整夜愁鬼缠身、梦魇连连。 ......浮云散开了,露出明月苍白而硕大的脸庞。这是个多云之夜,在这样黑沉沉的夜空下方,横亘着巨大的山冈。炮火正在平坦的莽原上肆虐,隆隆炮声中,坦克群在卡布塔卡拉1低地恶战。 “那是我们的坦克吗?” “很难说。” “辨认它,告诉我,赶快!” “妈的我快成瞎子了!” “有敌人坦克在我们侧面,我们正受到攻击!” “敌军在第二线方位,完毕!” “找个目标,击毁它。” “我找到一个,长官!” “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找到目标?” “我确认我看到了!” “炮手装填穿甲弹,坦克方位锁定,炮管角度调整完毕。” “装填完毕!” “开火!” “收割者7号,我们刚刚损失了弯刀6号!” “天呀,收割者7号,你们打中的是友军!” “什么?什么?” “你误炸了弯刀6号,该死!” “收割者7号呼叫弯刀6号,弯刀6号,能听见吗?” “长官,我们在敌军射程内——” 声音在赤地上空回荡,高过亏缺的月亮,轻飘飘地消失在天轴上端。 还是同一个月亮。皓月衔在屋檐下,草地上淡淡地披着惨白的清光。这晚虽说月明星稀,却不知怎的令人难受。梁旬易倒在窄床上,用手盖着朦胧的泪眼默默饮泣,眼前反复闪回着支离破碎的画面,却都与死有关:坦克里的尸体、新闻中那个被宣布死亡的男人...... 空荡荡的隔离病房里充斥着窗外老树阴郁的喧声,一切都仿佛在旋转、旋转,在离他而去,使他那不停打着寒颤的肉体不堪忍受。他精神崩溃、万念俱灰,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泪水随即如决堤般涌了出来。这疼痛是那么锥心泣血,以致于他不去想将要做什么事,不去想做那件事的后果,而只是想摆脱创伤和鬼魂的困扰,一死了之。 他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到了冰冷的沉甸甸的手枪,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用力扣动扳机开了一枪。 第33章 梁旬易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失明的右眼茫然地睁开着,眼中空无一物,只有一个黑黝黝的洞。他浑身冷汗直流,上气不接下气,可怕的梦境让他如堕冰窖。梁旬易呼哧着喘气,奋力将身体挪到床边,伸手勾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盒子。盒中装着高绪如送他的那枚胸针,还有一颗子弹。当他看到那颗子弹时,心中骤然一松,意识到自己还尚在人世。 -------------------- 1卡布塔卡拉:地区名,指涅波斯特河、古希玛河-斐弓河和尤瑟海形成的三角地带,归属于切赫共和国,维军曾与切军在此地交战。 第26章 情花再萌芽 隔壁,高绪如被叫声惊动,急忙起身下床,抄起枪便冲出门去,闯入梁旬易房中。他听到黑暗中传来急迫、粗重的呼吸声,立即按亮灯,唯见梁旬易正惊魂未定地躺在床上喘气。确认房中没有危险后,高绪如才收好枪,三脚两步走到床边坐下,把梁旬易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擦去他鬓边的湿汗:“做噩梦了吗?没事了,没事了。” 梁旬易的脸庞全无血色,连嘴唇都白得发青。他的胸膛大起大伏了几次,两行泪水就扑簌簌地流了出来。在感受到自己被拥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后,他转过脖子把脸埋在高绪如胸上,忍不住失声痛哭。低低的哭声让高绪如的心弦为之所动,把人抱紧了些,柔声抚慰他失控的情绪。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月已西斜,低低地垂在天际。高绪如拥着梁旬易坐了会儿,待后者的情绪稍有缓和,他就将其抱起来放到轮椅上,轻手轻脚地推着轮椅下楼,从竹影横斜的后门穿出去,步入阒无一人的花园中。 此时是凌晨四点,园中栽种的紫薇吐蕊怒放,花如红绸飘落,直垂到路边。夜更加寂静了,但月光仍然很亮,清楚地照出了路上鹅卵石的轮廓。高绪如推着梁旬易沿曲折幽深的园路散步,他知道梁旬易现在不愿说话,就耐心地沉默着等他恢复精神。园中的旷地上,芳草萋萋、繁花似锦,百年的白桦树枝叶扶疏,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散发出苦涩又清新的气息。 呼吸到广阔天地的空气后,梁旬易逐渐平静下来,被冷汗浸透的身体也慢慢回温。他靠在椅背上左右瞭望一番,远眺宅屋之外的深青色山峦,叹息道:“出来透透气真舒服。现在几点了?” “应该快四点了。”高绪如回答说。 梁旬易牵起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很久没在这个时候看过莱恩山了。” 高绪如推着他朝一堵被藤花覆盖的篱墙走去,那藤蔓盖过墙头,叠翠压锦,花也生得密密匝匝。行过一段路后,高绪如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因为恐吓信,我又梦到了从前。我常说,我就像一块冰冻了三年的金枪鱼肉,突然被扔进滚油的热锅中。虽然我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但身体却还记得当时所受的痛苦。” 二人来到桦树下,听见桦树在风中发出有节奏的鸣响。梁旬易说他想去坐坐草地上的长椅,高绪如依言将他抱去放在椅子上,稍稍整理了一下他的睡衣,然后挨着他坐在旁边。月华从桦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洒在他们肩头,似乎命中注定月光要笼罩在这座庄园上空,命中注定他们二人要并肩坐在树下,漫谈逝去的光阴。 梁旬易娓娓道:“那一年第二次伯森道尔战争打响了,政府将许多军事任务外包给了私人承包商,因此白虹国际生意蒸蒸日上,电话几乎被打爆,净赚20亿。” “这我在杂志专访上看到了。”高绪如笑着说。 “那我们讲点其他的,就讲那之后的事吧。后来我爱上了滑雪运动,享受那种速度,享受从雪道上飞驰而下的快感......也许我是想借此来摆脱烦恼。但世事难料,有一次我在陌生雪场的林道中滑行时,不幸撞到了石头。”梁旬易把目光拉得很长,“结果就是我翻滚着摔倒了,头部撞击在石头上,右眼球破裂,太阳穴开始流血,腰椎断裂......最后双下肢瘫痪,记忆受损......” 高绪如注视着他被月光照亮的脸:“你是完全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怎么样的?” 一片叶子飘了下来,落在梁旬易腿上,他把它掂起来把玩:“越久远的事情就遗忘得越多,比如我少年时代的经历。医生说我心因性遗忘的几率比较大,因为出事前我曾有过应激障碍,我会选择性地忘掉一些东西,通常是一些会引起悲伤和痛苦的东西。但那些事并没有被真正、彻底地忘记,它们还是常常会来到我的梦中。” “是关于什么的?” “战争。”梁旬易说,“还有死亡。” 他摊开攥紧的手指,高绪如看到他手心里躺着一颗子弹。梁旬易捏着子弹,举到月下对着银光照了照,扭头问高绪如:“你有没有遇到过9毫米手枪失灵这种事?” “有过。”高绪如点点头。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高绪如看着他手上的子弹,思索过后才说:“可能是发射故障,比如扳机卡死、撞针脱出。也可能是用了劣质的点火药,火帽凹陷了,导致哑火。” 梁旬易伛着头,把手中的树叶松开,任其飘落在地,淡笑道:“我扣动了扳机,但子弹没有打出来。” 风吹拂着天鹅绒似的草地,桦树在他们头顶颤抖,用树叶击出低低的战栗的声响。高绪如隐隐预料到了什么,揪心地扣着手指,试探地问道:“你朝着什么开枪?”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试过自杀。”梁旬易深深地将一口气压入肺中,远视着远方深不可测的夜空,“就是用装了这颗子弹的枪,然而在我扣动扳机后,子弹并没有打穿我的脑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但这件事我却记忆犹新,因为这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帮了我一把,子弹从不撒谎,也许我真的命不该绝。” 高绪如的心在他平静的叙述声中细细颤抖着,他感到吹在身上的凉风里蕴含着一种无从躲避的悲痛,一直在他心上涓涓滴落的忧伤之水,似乎真的要将他的心房击穿。深深的后怕让高绪如情不自禁地紧紧拽住了梁旬易的手,生怕他再从自己眼前消失。高绪如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命运之弦是那么脆弱,若那颗子弹打响了,他俩可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世上最荒唐的事莫过于开枪自杀,”高绪如说,“因为开枪时一切都还没定数呢。” 梁旬易捏着子弹转了转,然后收拢五指把它护在掌心。他垂眸看着高绪如牵住自己的那只手,心中一动,翻过手掌回握住,用拇指摩挲他手背上的伤疤。在不大敞亮的月辉照耀下,那几条疤痕显得很淡,不过指腹抚摸时仍有凹凸感。梁旬易盯着那处出神,良久之后才轻声提议:“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二人离开了桦树,绕到宅邸另一边,从花房前经过。两人进了花香四溢的玻璃房,高绪如打开房中的吊灯,淡黄的光线照亮了摆置在花架上的盆栽。高绪如推着他在房中流连,赏花观鱼,时而仰观屋顶,透明的玻璃尖顶浑似无物,一眼便可明察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梁旬易拍了拍球桌,朝高绪如伸出手:“我要坐这上面。” 高绪如抱起他,将他放在桌沿,调整好姿势。为了让梁旬易坐稳,高绪如不得不站在他微微分开的腿间,用双臂搂住他的背,和他面对着面:“为什么要坐上来?” “因为这样我和你说话时就不用仰头了。”梁旬易平视着他秋水含情的明目,自然地将双手环在他后腰上,“毕竟我坐在轮椅上的时候也就和梁闻生一样高。” 他俩这样的姿势对寻常的雇主和保镖来说有点儿过分亲密了,但高绪如知道他和梁旬易之间可不只有普通的雇佣关系。他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梁旬易愿意主动抱他了——庄怀禄的忠告早已被他抛置九霄云外,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过。 今夜一番交心后,高绪如忽然释怀了,他不再执着于让梁旬易非得想起他俩的过去不可。九年间,他们天各一方,有无数次和死神擦肩,险些就要“生死两茫茫”,然而他们又命运般地重聚了。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能活着相逢的人,亦缘也,福分也。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把重逢当初遇,让情根复深种、情花再萌芽。 梁旬易似乎是洞若观火地看透了高绪如的内心,忽然问他:“你上次说咱俩以前见过面,是在什么时候呢?你能详细说说吗?” 高绪如被这一问弄得手足无措,他俩之前好过那么多时日,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他搜索枯肠,沉吟半晌,才开口:“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那次是在一片白桦林里,记得吗?” “不记得。”梁旬易摇摇头,“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高绪如不假思索地回答,热切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年我27岁,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隆冬时节,下了很大的雪,满山都是白桦树,湖上还结了冰。” 第34章 梁旬易用尽全力想象着,又问:“那个地方在哪儿呢?” “第九区边境,那里一到冬天就大雪纷飞。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开着一辆吉普,停在我面前,眼带笑意地向我问路。”高绪如尽量把故事编得令人信服,尽管当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然后怎样?” “然后我给你指了路,恰巧我俩目的地一样,你就载我走了一程。最后我们抵达一座温泉旅馆,那儿有美丽的木屋,生着壁炉,温暖如春。我们在那地方住了一晚,然后就分道扬镳了。” 这故事令梁旬易心向往之,他忍俊不禁:“我们萍水相逢,再各奔西东,却在这么多年后又重见了。怪不得我对你一见如故,你来应聘的那天我在资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还看了你考试时的录像,当时我就总觉得你无论哪儿都让我倍感熟悉,现在我知道缘由了。我们在旅途中一定聊了很多吧?也许我俩交换了名字,但很抱歉我真的忘了你。” “没关系。”高绪如真诚地朝他望去,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现在不是重新认识了吗?能再见到你真好,你与那时相比变了很多,变得更忧伤了。” 梁旬易埋下头,将前额抵在高绪如硬朗的肩膀上:“嗯,我也觉得......忧伤多了。” 高绪如觉得把话说出来后,就好似放下了一直压在心上的大石,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他很庆幸在如此漫长的岁月的打磨下,他们还对彼此保留有这样的温柔。高绪如轻拍着梁旬易的背,他希望梁旬易能依赖自己多一点,这样他就能尽力弥补过去九年来错过的时光。 “我还有一事相问,”半晌后,高绪如说,“其实我已经问过了:恐吓信上屡次出现的‘偿命’是什么意思?” 有好一阵,花房里鸦雀无声。梁旬易一直埋头于高绪如肩上,闭着眼沉默。就在高绪如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梁旬易却出声了:“你知道‘太桥事件’吗?在此事件中,白虹国际的多名雇员被敌对分子砍头,尸体被鞭打、焚烧后挂在太桥上示众。事一出,白虹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死者家属把怨怒发泄到pmc身上,骂我是战争贩子、罪该万死。有些恐吓信就是这么来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高绪如听了后却不寒而栗。他把梁旬易的肩揽住,眼观四面,唯恐外头的漆黑之处藏着刺客。在这种敏感事件的对错问题上,高绪如不予置评,他琢磨了会儿,又问:“你觉得就是因为这个?” “嗯。”梁旬易闷闷地回答,“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高绪如听他语气睡意朦胧的,就知道他准是要回房歇下了。果然,梁旬易拢了拢手,高绪如心领神会,立即将其抱回轮椅上。两人离开香喷喷的花房,悄悄回到卧室里,没有惊动任何人。梁旬易在床上躺好,高绪如为其拉上毛毯,蓦地,梁旬易伸手拉住高绪如的衣领,问:“你陪我睡好不好?” “还是很害怕吗?” 梁旬易点了点头。高绪如扭头看了眼钟,不知不觉的已经五点过了,天将要转明。他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把梁旬易额前的发丝拂去:“我陪你睡到六点,六点钟我就要起床去工作。” “你今天让赖仲舒顶班。”梁旬易说,“我允许了。” 高绪如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把话筒靠在耳边:“那我得通知他一声。” 交代完毕后,高绪如把枪取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把梁旬易往床中央抱了抱,然后才侧身坐上去,在他旁边躺下。梁旬易睡过的枕头上留下了头发的香气,有点像丁香,在这样星繁月朗的夜里闻起来令人惆怅。黎明前的屋里静悄悄的,两人并排躺着,这张床才显得没那么空旷了。高绪如的心在黑暗中跳得异常之欢,要知道距他们上一次这样同榻而眠,已经年久远。 “谢谢你。”梁旬易出声道,声音低低的,像耳鬓厮磨,“谢谢你回来,还愿意陪我散步,听我说这么多。” 高绪如扭头看向身边的人,在淡淡的光晕中和他对视。其实高绪如想对他说“我爱你”,但他知道这事得循序渐进,于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睡吧,我在这儿。过不了多久就该天亮了。” 第27章 破镜重圆 阿尔贝准时发动车子,从前庭开了出去。听到汽车引擎声后,高绪如突然醒了过来,抬头一看钟,居然差一刻就七点了。真不知道怎么会睡得这么熟,大约伊人在侧,他心里总会踏实点。洁白如洗的夏晨透过窗纱飘临室内,风停了,窗外鸟鸣啁啾,高绪如看到有只蜜蜂在纱帘间飞舞。 梁旬易在他身边睡着,不知怎的,他俩挨得很近,高绪如甚至能清楚地听到梁旬易熟睡时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那一刻,他宛如身在梦中。他端详着梁旬易的睡容,心头的爱和宽容一切的柔情是何等的强烈,他总算熬过了分离的苦楚,迎来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刚把梁旬易叫醒,高绪如就听到有人敲响了卧室门,外面传来郦鄞的声音。梁旬易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脸,抬起脖子看了眼房门,拍拍高绪如的腰:“你去开门。” 高绪如拉好腰带绑住袍襟,用手草草梳理了一下头发,趿着布鞋快步赶去打开了门,入目便见郦鄞穿着一袭镶花边的淡紫色连衫裙立在外面。 郦鄞被吓得一哆嗦,反应过来后立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 高绪如侧身让出一条路,好让郦鄞走进屋来探看梁旬易,解释说:“昨晚他做了噩梦,害怕得睡不着觉,所以我陪他过了一晚。” “你有什么事?”梁旬易躺在枕头上问她。 “我今早没在家里看到高先生,觉得有点不对劲,就上来看看。”郦鄞瞟了高绪如一眼,“我没想到他在你房间里,真是始料不及啊。医护马上就要到家了,你们七点前能搞定吗?” 梁旬易抬眼看向高绪如,随即莞尔一笑:“当然。” 郦鄞把头昂得高高的,她显然刚打理过头发,蜷曲的金褐色短发看起来又浓又多,衬得她神气活现。她脸上薄施粉黛,别出心裁地在耳朵下挂了两枚耳坠,这耳饰和她颈间的项链坠子是出自同一块紫水晶的,与她的裙子非常相配。郦鄞本就身材修长,举止落落大方,精心打扮一番后更是分外俊美动人。 她觑了觑梁旬易的脸色,又看看高绪如,不放心地揉了揉手指:“你知道,我可以取消我的约会。” “不用,为什么要取消?”梁旬易摇摇头,“你今天很漂亮,郦鄞,安心去吧,我没问题的。” 郦鄞不好多话,只得叮嘱高绪如:“你好好照看他,如果有任何问题,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快赶回来。” 言罢,郦鄞旋身朝房门走去,临出门前,她又回头来盯着高绪如加补了一句:“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送走爱操心的管事后,高绪如看了眼表,心中一惊,忙把梁旬易从床上抱下来,放在轮椅上。两人到卫生间去洗漱,高绪如在梁旬易胸前垫了一张毛巾,免得他刷牙时把水溅到身上。高绪如给镜子前的盆栽栀子花洒了点水,花瓣沾了水珠后更显娇嫩欲滴。他用圆刷给梁旬易整理头发,问:“郦鄞要和谁约会?” “是一位园艺家,”梁旬易笑着回答,“这家里的庭园就是由他设计的。郦鄞起先和他仅有书信来往,后来才见的面。也不知他俩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 “家里的园林做得很漂亮,设计师一定也不赖。”高绪如笑着赞美道,把梁旬易的头发整理好,然后将其推进康复间里,并向等候于此的医生道了歉。 高绪如熟门熟路地托起梁旬易的小腿,一手摁着他的腿根,一手推着膝盖上下活动。梁旬易半躺在软枕上看报,然而高绪如一直在他的余光里晃来晃去,惹得他心摇意荡的,最后索性把报纸盖在脸上闭目养神起来。就在梁旬易半梦半醒之际,脸上的报纸被轻轻揭开了,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用脉脉含情的语气叫他名字。 那一瞬,梁旬易甜甜地打了个寒战,仿佛他与他成为一对恩爱鸳鸯,是势所必然的。他一睁眼,就对上了高绪如那双迷人的蓝眼睛,这双好汉式的明眸是如此独特,以至于尹惠祯与之相比竟黯然失色。梁旬易陶然欲醉地遐想着,只觉灵台清净、一身轻松。高绪如给他穿好了固定袜,送他下楼去吃早餐,顺便叫醒了还在睡懒觉的梁闻生。 厨师为他们准备了煎胡瓜鱼、洋葱拌冷鲟鱼和花椰菜,和梁旬易共进一餐后,高绪如带上昨天收到的那封恐吓信,独自去了情治部门。金穗寅在拉实了帷幔、黑不溜秋的房间里用投影仪分析了一遍信件,最后说:“这封信很费工夫,写信的人花了很多心思,不过没有留下指纹。” “这显而易见,他谨小慎微。”高绪如胸前别着访客证,坐在金穗寅旁边说。 金穗寅抬起一臂,关掉了紫光灯,然后将窗前帘幕全部拉了上去,燠热的阳光顿时将房间照得通明敞亮。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你说这和白虹公司的生意有关?” 第35章 高绪如起身别好外套纽扣:“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血债血偿’,这四个字值得玩味。”金穗寅把烟叼在嘴里,抻了抻袖口,“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没想到你干私人差使也能碰上这种事,果然没有哪行哪业是十全十美的。” 两人拿上那张信纸,一同走出门去,穿过圆拱形的游廊走向大厅。金穗寅把证物袋收好,在花砖墁地的大堂里驻足,转过身和高绪如握了握手:“我会把信送到行为科学组,让他们安排时间查一查,应该几天内会有答复。我会帮你跟进的,有什么线索就告诉你。” 谢过警督后,高绪如驱车去了一趟宠物店,把剔了毛的陀螺领回来。陀螺正趴着歇息,见高绪如出现后便立即爬起来迎接他,亲切地舔吻他的手掌。到家时还不到中午,泳池里传来划水的声音,梁闻生正在苦练游泳,还有两天他就要踏进自由泳考场了。 高绪如回到房间,有些无聊地靠在圆背软椅里,信手翻阅《人杰》杂志。少顷,他合拢书页,打开电脑搜索有关白虹国际的报导,想找找恐吓信的由来。为了不放出声音,他戴上了耳机。 “......在维国对塔什维罗那1的军事行动中,白虹公司的雇员枪杀平民,事后公司企图用钱摆平此事.......” “‘太桥事件’......数名白虹公司雇员被塔什维罗那武装分子砍头,鞭尸后焚烧......悬挂在太桥顶端示众......太桥事件死者之一的母亲愤怒指责白虹公司:‘他们只知道赚钱,不懂道德,罔顾人性,他们是受维国政府控制的战争贩子!’” “监督人士评论道:战争的发起者和推动者,他们只在乎利润。” “......在伯森道尔战争期间,该公司雇员屠杀数十名可可马汉人......军事外包和民营化这种恐怖的趋势在白虹模式下蔓延开来......” “白虹国际创始人被指控帮助日努达2逃避联盟制裁。” “著名安全顾问公司总裁梁旬易面临一系列指控,包括谋杀、走私武器、蓄意屠杀平民的罪名。” “总统先生,有传言说,您的新外交政策是会扩大使用私人承包商,来辅助驻守海外的维国军队。这个消息可靠吗?” 屏幕中的画面闪动着,高绪如则一直沉默。人们对私人军事承包商的评价毁誉参半,但世上确实没有什么事是能以一言蔽之的。他被耳机里的批评声弄得心烦意乱,晕眩感又出现了,他情绪一激动就会这样。高绪如索性关掉电脑,呼出一口浊气,捂住眼睛揉了揉鼻梁,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夜里出来找寻尸体的安哥亚平民。 午后,暑气逼人,所有人都闲坐在屋里打发时光。天很热,庭园里时而艳阳普照,蜜蜂嗡嗡采蜜,时而又蒙上淡淡的蓝色的阴翳;高不可测的霄汉中,浮游其间的云朵时常聚拢来遮蔽了太阳。梁闻生把他的书都搬到了阴凉宜人的餐厅来,斜撑着脸蛋复习书上的笔记,忽地抬起头来问对面的高绪如:“《破镜重圆》的主人公是谁?” 高绪如正拿着镊子,把微型报警器上铜丝嵌入梁闻生的手镯里,闻言停下动作,朝梁闻生面前的书看去:“哪里的问题?” “试卷上的百科常识题。”梁闻生把卷子转给高绪如看,“有两个空要填,我不知道怎么写。” “哦,这个故事是讲乐昌公主和她丈夫徐德言的。” 梁闻生在空格里填上两个名字,又缠着要高绪如给他细说。梁旬易坐电梯从二楼下来,滑着轮椅经过客厅和餐厅之间的隔墙,听到高绪如和梁闻生在另一头说话,便悄悄停在门边听他俩聊天。高绪如简述了一遍故事内容,梁闻生用笔顶着下巴,眼睛盯着高绪如若有所思地眨了眨,问:“现在的夫妻之间还会有这种事发生吗?” 高绪如收起双臂撑在桌上,微微前倾着身体,认真道:“这得看情况。夫妻离散是常事,只不过现在的人已经不用镜子来当信物了。” “那用什么呢?” “电话、社交网络。”高绪如说,“还有的人会用戒指一类的东西,现代人都流行在戒指上刻爱人的名字,代表永志不忘。” 梁旬易听到后伸直手指,把那枚戒指摘下来,看到内圈上刻着一个“闻”字。他怔怔地凝视着那个字,兀自出神,等他清醒过来后,听见梁闻生又在向高绪如提问:“你有爱人吗?” 高绪如一愣:“什么?” “你有没有爱人?”梁闻生用天真的眼神望着他。 “现在没有。”高绪如回答得很干脆,将身子往后靠靠,重新拿起镊子干活,“你这是什么问题,你得复习历史科,等会儿还要听写。” 梁闻生的眼睛一直追着他,不依不饶地狡辩:“这是历史呀,保镖的历史。” 高绪如埋头做着手里的事,把一个信号收发器安装在镯子内部,一边敷衍他:“但这种历史不会出现考卷上,如果你再问,你就考不了a等。” “那你上一个喜欢的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梁闻生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非得问出什么不可。 门外,梁旬易静静的坐在轮椅里,挨着一座亚述动物的石雕。一盆肥绿茂盛的藤萝搁置在雕塑上,柔嫩的新枝长长地披拂下来,犹如一挂绿瀑。梁旬易拨弄着藤萝的嫩梢,心里既好奇又害怕,如怀春之人般提心吊胆地等着高绪如回答。他知道自己已经听得够久了,是时候离开了,但他的身体像是被定住般,只想再多留一会儿,再听高绪如讲讲他的情事。 餐厅里安静了很久,然后才传来高绪如的声音:“很久以前我们就因为某些无法抗衡的因素而分开了,但我还是很爱他,一直。好啦,这已是远古历史,所以别再纠结了,梁闻生。” 梁闻生捏着笔在下巴上打转,和高绪如对视良久,脑袋瓜里琢磨着一些属于孩子的事。半晌后,他又冒出一问:“那你们还能‘破镜重圆’吗?” “有缘千里来相会。”高绪如这次回答得很直接。 “你自信满满啊。” “别爱管闲事。来试试镯子,看能不能用。” 高绪如把手镯戴在梁闻生手上,叫他按正数第三个玳瑁,然后旁边的蜂鸣警报器就响了,平板上也出现了定位标识。高绪如满意地点点头:“收工。” 两人都笑了,他们之后还聊了什么话,但梁旬易一句都听不进去。他掐断了藤萝的柔枝,嫩白色的枝稍溢出黏腻的汁水,沾在他手上,令他皮肤发痒。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一下子变得陌生、疏远了,他顿觉无地自容,高绪如已心有所属的事实几乎令他心碎。梁旬易听着屋外的鸫鸟叫,心里好像也有只鸫鸟在歌唱,只是一旦寒风来临,这只鸟就会香消玉殒。 他竭力忍住气,把耳朵里的助听器摘下来放进衣兜,装作寻觅的样子滑着轮椅转进餐厅,坦然地直视着高绪如的眼睛,借以掩饰自己强烈的醋意:“我有一只助听器找不到了,你知道在哪吗?” -------------------- 1塔什维罗那:酋长国,素来与维加里交恶。 2日努达:某局势动乱的地区,该地区在联盟公认的政府与独立军的东部部队之间存在冲突。 第28章 纸鹤 从这天起,难过的日子开始了。 不知怎的,半个月来积累的亲密关系像是忽然消失殆尽般,梁旬易对高绪如的态度起了变化。他对高绪如一会儿好,一会儿翻脸,常常冷若冰霜地把他拒之门外,可事后又觉得万分内疚,只好想方设法与之巧遇,安排其为自己做这做那——他这种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捉摸不透的情绪变化令高绪如惶惑不安。 高绪如几次想找他问个明白,可梁旬易次次都避之不谈。高绪如有时也生他的气,想不如就这样把一切都倾而诉之,但最让他苦恼的,是他无法证明自己就是当年那个死去的闻胥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对联盟恨之入骨,若非联盟封锁他的全部档案,若非联盟抹杀他所有活过的证据......但事已至此,没有若非了。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抛开一切杂念回眸冥思,忽然意识到自己用高绪如这个身份生活了太久,似乎真的融入这个角色了。他就像死过一次的人借尸还魂,他只是一具回魂尸,一个阴尸鬼.......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7月3日,这天,梁闻生参加了游泳考试。考场设在学校的游泳馆里,高绪如把梁闻生送到场馆入口,照例在门边出示身份证、签字盖章。守门的是那个一直以来就在主楼大厅里管家长登记事宜的老头,高绪如和他握了手,回头看了眼梁闻生,说:“他父亲工作太忙,没法来陪他考试。” “那今天你就是他父亲。”老人和蔼地微笑着,把身份证交还到高绪如手中。 这句话就像一支箭,射中了高绪如沉寂许久的心灵。周围人声鼎沸,宛如庆典,熙来攘往的尽是学生和父母。喧闹声中,梁闻生牵住高绪如的手,对他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带着他走进冷气飕飕的游泳馆里。梁闻生去更衣室换好泳衣,出来把披巾递给了高绪如,一边活动手臂一边给自己打气:“我训练有素、所向无敌。” 第36章 “保持注意力,不要掉以轻心。”高绪如把披巾叠好,挂在手上,“也不要害怕枪声。” 梁闻生点点头:“枪一响就往下跳。” 上一批人游到终点了,监考官吹响了哨子,梁闻生长舒一口气,跟着同组考生进入了泳池。高绪如立在玻璃墙后看着他走到池边,将计分卡递给打分员,从容不迫地站上起跳台,把泳镜扒下来戴好,摆出入水姿势。待所有学生就位后,裁判员举起了一把小左轮,只听他拖着腔调大喝一声,然后枪声骤响,梁闻生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如箭矢般扎入水中。 游到尽头后,梁闻生不再上浮换气,径直在水下翻滚一圈,双腿奋力蹬向池壁掉头回游。高绪如在旁看着,忍不住露出笑意,视线一直跟着梁闻生从泳池那端移向终点。 当梁闻生的手搭上石壁时,终哨还没响。他一下子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左右顾盼一番,发现自己竟是这一组里第一个上岸的。梁闻生兴冲冲地走向打分员,精神抖擞、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里接过卡片,看到上面用红笔写着梦寐以求的“100”,不禁冁然而笑。这时尖锐的哨音终于吹响了,梁闻生穿过玻璃门来到墙外,兴奋地喊叫着扑向高绪如:“我考了满分!” “好耶!”高绪如眉开眼笑地回应道,抖开披巾裹住他,却被扑上来的小学生撞得差点仰倒。他大笑着抱起梁闻生,感受到了身为人父的幸福,这名副其实的喜悦是他前所未有的。 从游泳馆出来后,梁闻生换上干爽的绉边麻纱小衫和短裤,踩着一双轻便的帆布鞋和高绪如回到车上,高高兴兴地系好了安全带。高绪如把车开出校门,往市郊奔去,车窗恬静地倒映着周遭桦树和橡树的浓荫。飞鸟散尽,只余椋鸟成群结队地翔集天空,发出快活的尖鸣,咯咯地打着饱嗝。 “前面有个快餐亭,你想吃点什么?”高绪如问。 “巧克力冰淇淋和薄煎饼。” “不许吃巧克力,换成别的。” 梁闻生瘪瘪嘴:“好吧,那就香草。” 高绪如问服务员要了份薄煎饼,外加三个香草雪球。等食物到手后高绪如再度驱车上路,从立交桥下开过。路旁的树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业区习见的厂房,太阳把一列列数不清的预制板晒得白亮亮的,如同银色的海。高绪如取出墨镜戴上遮阳,和梁闻生聊了会儿明天的期末考试,以及即将到来的20天假期。 冰淇淋不小心掉到了平板上,梁闻生忙用纸擦去,把没吃完的煎饼放进盒子。他用社交帐号发布了一条新动态,配文“游泳考试满分”。事后,他乐不可支地咧着嘴,一条一条翻看新消息。 城际公路穿进了一片树林,森林一日比如一日葱茏蓊郁,舒卷自如地耸立着一棵棵亲姊妹似的松树。梁闻生坐在车里,时常看到掌形叶的榛莽下,忽然窜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凤头鸡。随着车辆前进,白桦挺直秀丽的树干越来越多,最后满目都是细白的倩影,几乎看不到一棵杂树。最后林阵猝然消失,眼前的平地开阔无垠,白虹公司的半圆形建筑遥遥在望。 经过训练场时,高绪如看到场地上空盘旋着一架直升机,受训的雇佣兵正在地堡中进行人质救援演习。密集的枪声不绝于耳,仿佛这营救是确有其事的。梁闻生被枪声吓得缩了缩肩,抬手捂住耳朵,快步离开了演练场。他在电梯上升时对高绪如说:“我不喜欢到我爸公司来的原因就是总会听到有人在开枪。” “枪里没有真子弹的。”高绪如安抚他,“只是一些空包弹,不会伤人。” “可是坏人手里的枪呢?” 高绪如沉默了。他把梁闻生送到总裁办公室,让其在一张胡桃木小桌上温习功课。梁旬易忙于在外应付司法部的督察官,高绪如见不到他,只好留在办公室里敦促梁闻生写作业。 “现在写国家。首先是塔什维罗那,”高绪如照着书念道,“它与维加里接壤,是一个蕞尔小国。前不久他们的皇室成员闹出了丑闻,弄得人尽皆知。” “你小时候喜欢上学吗?”梁闻生写完后抬起头问。 “不记得了,大概是喜欢的吧。我上的学和你不一样,没有签名制度,也没有这么多娱乐活动。” 梁闻生打开平板看了一眼,看到信箱里又多了几条新信息。高绪如笑了笑,问:“你的社交帐号上这么多朋友吗?” “都是我的同学和好朋友。”梁闻生说,“你说得对,现在的人都靠网络和电话联系。你上学的时候靠什么跟朋友联系呢?” 忆及曩昔,高绪如整颗心都包裹在淡淡的怅惘中:“我们通常是住在一个街区的孩子都上同一所学校,而且我们住的地方不像你,有漂亮的私家庄园,远离闹市......我们彼此都比邻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一起上学,闲暇时呼朋引伴去野游。那时候人和人的距离更近,几乎每个人都有从小玩到大的肺腑之交,人们管这叫‘青梅竹马’,比如我和我的邻居。” 说着,他不自觉地转过视线看向一侧的弧形办公桌,在落地窗外浓郁的绿色映衬下,整洁的桌面显得空荡荡的。梁闻生撑着下巴认真听他叙旧,高绪如则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里的纸片,不知不觉间将其折成了一只纸鹤。他拿着纸鹤看了又看,然后起身把它搁在了梁旬易的大办公桌上,就挨着他常用的吸墨台。 梁旬易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才结束工作,那时候已满天星月,从窗户望去,一眼就能看见深不可测的穹窿中清晰地悬挂着北斗七星。梁旬易回到办公室,看到梁闻生盖着毛毯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睡着了。他把儿子叫醒,梁闻生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收拾书包。梁旬易看到了那只放在吸墨台旁边的纸鹤,问:“这是你折的吗?” 梁闻生摇摇头:“是保镖折来送你的。” 纸鹤是纯白的,折得很精细。梁旬易拿着它愣了会儿神,心头有个什么地方重又变得柔软下来,从督察官那儿得来的疲惫也像沙一样流掉了。他把纸鹤压平,小心地放进外套内兜,和梁闻生一起出了门。 高绪如扣着手立在门外等他们,梁旬易看了看他,道:“我听梁闻生说你还没吃晚饭,正好我也饿了,我们去找家餐厅填填肚子吧。” 见他几日来难得一次主动开口,高绪如心里缓了缓,推着他的轮椅走向电梯。他们在市区的电影院旁边挑了家普通面馆,高绪如让侍者撤了椅子以方便梁旬易入座。饭点已过,馆子里人不多,灯泡都用竹编的罩子覆盖着,淡黄色的光线把碗里的绿葱白面照得惹人垂涎。 三人同桌而食,面汤的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起先他们谁也不说话,梁闻生知道父亲和保镖最近在闹脾气,遂识趣地闭口不言。梁旬易挑着汤里的面条,时不时撩起眼皮瞧对面的高绪如,想和他搭话。其实梁旬易最初的气和醋意早就消了,他只是有点别扭,不知该拿高绪如如何是好。良晌,梁旬易放下汤匙,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博恩西市。”高绪如微微抬头看向他。 梁旬易点点头,又问:“你的家人在那里吗?” 高绪如也不打算再跟他纠结,索性敞开了心扉,吐露真言:“我母亲很久前去世了,而我父亲,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他还在某个地方,也许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这么说你一直都独自生活?” “是的。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常常浮萍浪迹、漂泊西东。我在各个国家辗转流离,”高绪如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梁闻生,“有些国家的名字你连听都没听过。” 梁闻生摸着头发笑了笑,梁旬易的眼里也蓄满了笑意。他们在面馆里待了半个多钟头才离开食肆,登车返家。洗漱过后,梁闻生上床睡下了,梁旬易把青蛙灯打开,放在彩蛋旁边。 高绪如洗完澡,到梁旬易房里去了一趟,见他正面对着莱恩山谷坐在露台上乘凉,屋里的唱片机播放着旧式舞曲。高绪如悄声不响地走过去,扶着栏杆和他一起看山谷那头万家灯火的城市。城中闪烁的灯光时而离他们很远,时而又离得很近,恍如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梁旬易远眺夜景,由衷道:“克索罗,古维语里‘光辉之城’的意思。” 轻柔的音乐声从屋里飘到夜台上,高绪如迎着凉爽的谷风,凝视那点点灯光,说:“在圣安东尼娅岛附近有一种会发光的海藻,它们每年浮出水面一次,景象就跟夜晚的城市一样。” “你去过那地方?” “没有,我只是在梁闻生的书上看到的介绍。但我想亲自去那儿看看。” “我也想。”梁旬易露出一丝憧憬的笑,“话说回来,是工作的原因导致你这么孤独吗?” “是啊,我很孤单。”高绪如垂首沉思了会儿,扭头看着梁旬易说,“你呢?” 梁旬易稍作停顿,感伤地望着高绪如:“我比你更甚。” 他们久久地凝视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了某些各自都匮缺的东西。音乐声停了,二人也冰释前嫌。高绪如把梁旬易推进房间里,准备抱他上床睡觉,却见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纸鹤,正是自己下午折的那只。梁旬易忽地抬起双臂搂住高绪如的脖子,把脸偎在他肩前,轻声问:“你能不能像上回在浴室里那样再和我做一次?” 第37章 -------------------- 第29章 -第29章之间有隐藏章节,微博@秦世溟。 第30章 不要离开我 学期的最后几天,不消说的,单调又平凡。梁闻生白天考试,晚上不情不愿、无可奈何地复习课业,天天苦苦巴望着未来的假期,扳着手指头数还有多久才到暑假——但愿日子飞快地奔逝! 自打在康复室里做过那事后,梁旬易每天早上躺在床上做复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春风一度的情形,叫他看谁都不自在,只好用报纸蒙着脸假寐。每当高绪如揭开报纸时,他就会看到梁旬易嘴角噙着一抹笑,脸颊透着一层滋润的淡红。两人的关系又变得亲近起来,有好几个晚上,梁旬易都要高绪如陪他共枕而眠。 梁闻生考完试的第二天,他们就登程出发,冒着霏霏细雨将拾掇好的行李装上车。这是克索罗少有的阴雨天,凉爽宜人,莱恩山上的桦树林被雨一洗,就冒出苍润的水意。四驱休旅车一直沿漫长无尽的区际公路向北奔驰,待驶出克索罗市的边界后,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空气湿润、清新,四野茫茫。 中午,云开雨霁,乌云退至含雪的山峰后面,露出一泊水汪汪的蓝天,红日将浓光泼洒到村落的屋顶上。阿尔贝把车停在路边,几人去饭馆里吃了午餐,老板用浇了酱汁的粉红色鱼肉款待他们。用餐事毕,高绪如推着梁旬易在草场上散了会儿步,梁旬易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月,但我从来没赶上过,这次终于看到了。让阿尔贝给我们照张相吧。” 高绪如把梁闻生叫过来,然后将相机递给了阿尔贝。镜头里,三人笑得各不相同,他们背临雪山,而在连绵的雪顶之上,铺展着万里无云的穹苍,纯正的蓝色将雪峰映得分外洁白。 雨后的草地上漂浮着一道淡淡的轻烟,草叶上的水珠被晒得晶莹剔透,闪得人目迷五色。梁旬易想亲自下地走走,便拄着手杖在高绪如帮助下站到绿毯上,踩着丝一般的草面小走了几步。草间盛开着不计其数的斑斓小花,如落英在水,梁旬易俯身折了一朵来,插在高绪如前襟的纽扣眼里。 游赏结束后回到路旁,才见鞋帮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野花瓣子,早已成绣鞋一双。梁旬易热得出了一身薄汗,双颊红彤彤的,方才在草原上和高绪如闲步时的那份子甜蜜、欣喜劲儿仍留心头。 高绪如帮梁旬易擦干净鞋子,然后把他抱上车坐好,再度启程上路。随着地形起伏,草原一会儿是个浅碗,一会儿是个大盘,举目望去,除了远处苔藓似的黛绿色松林,其余再无人烟。一连数小时,车子都在同一条公路上滑行,耳畔除了呼呼的风声,就只剩长风在天顶下的浩浩回音了。 途中,梁旬易看倦了一成不变的绿浪,收回视线瞥向保镖,瞄见那朵野花还插在他纽扣上,细弱的嫩黄色蕊丝正随着微风轻拂而抖动。那时,他的心仿佛也变作了花蕊,为了高绪如轻颤着。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路过一处桦林、一湾河滩也要下车观望许久,再留影纪念。向晚时,休旅车开过一道写有“提帕犀瓦-热厘国家公园”的路牌,进入第七区、第八区和第九区的交界地带。这儿山峰林立,覆盖在风化火山岩上的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林莽。公路两旁的坡地上花草芊绵,炭黑的枯树横卧其间,有些死树仍不懈地将干瘦的细枝伸向天空。 “30年前这里发生了山火,把三成的森林烧毁殆尽。”梁旬易说,“这些枯树就是大火中留存下来的,现在植被又长得这么好了。” 车子继续往公园腹地开去,在几行红杉后面,忽地挑出一堵朱砂涂饰的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座赤色的山。此类景状多不胜数,蓦地,高绪如指了指窗外,笑道:“那儿有野牛群。” 广袤的低地上河汊纵横,水面平如明镜,反射着幽幽的蓝光。在这一望无际的浅水滩和芦苇荡中间,棕灰色的野牛群在缓缓移动,放眼尽望,不见一人,于是那牛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复行数十公里后,翻过山,穿越茫茫林海,过一界河,来到三区接壤的核心三角洲地区,有一方城镇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 热厘,美丽、富饶、人稠物穰。 街道刚洒了水,在日光下晒了一天的马路和湿漉漉的尘埃散发着余热,却又夹杂着馥郁的花香。人们爱在傍晚时分出来遛弯儿,各个花园里乐声迭起,宽阔的街道上闲散地走着目空一切的男男女女。小街曲巷里尽是盘腿而坐的老人,怡然自得地敲着手鼓颂唱先祖功绩和长叙事诗,热厘街上的说书人和弹唱者,是在全世界都出了名的。 在当地人开的餐馆用罢晚饭,出来后已是暮霭沉沉。街上有班子在表演杂耍,梁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艺人,看得连连惊叹。见他不愿挪步,高绪如只好叮嘱阿尔贝:“把他盯紧点。” “我们要去哪?”梁旬易后仰着头问道。 高绪如推着他沿阴凉的花砖石路走向缆车停靠点,说:“我在餐馆的导游图册上留意到这里有缆车观光服务,我们可以到山上去看日落。” 停靠点里刚好有空缆车,高绪如将梁旬易推进车厢里,让他靠在窗边好赏景,然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缆车开始缓缓上升了,镇子里的房屋在脚下越来越小,活像一堆堆积木。视野越来越开阔,夕照渐渐洒满了整个车厢,梁旬易看到高绪如胸前的野花已经萎蔫了,但他也没摘下来。 “如果觉得花蔫掉了不好看,你可以摘下来的。”梁旬易轻轻点了下手指。 高绪如低头看了眼纽扣,把花枝抽出来掂在手里,话里有话地说:“蔫了的花确实不好看,可是我就这一朵。” 梁旬易听得懂他的意思,不禁眉开眼笑,扭头望向窗外紫红色的霞云:“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随时把新鲜的花插进你的纽扣眼里。” 两人都各自侧着脸观赏下方的湖光山色,高绪如看到了峡谷那头火红的日轮,它落在瀑布上,将水流映成玫瑰色,仿佛那飞瀑是太阳融化后流泻下来的天河。他们谁也没说话,但心里充溢着蜜糖似的暖流,不约而同地用手指抚摸嘴唇,以掩去笑意。过了会儿后,梁旬易搭着下巴问高绪如:“你把梁闻生留在下面,不怕有人伤害他?” “有阿尔贝看着他呢,而且我们也没有离开太久。” 梁旬易笑了笑,问:“你觉得刺客过不了你这一关?” 高绪如把野花茎捏在手里转了转,讲了句实在话:“如果铁了心、拼了命要杀某人,谁也挡不住。” “那我聘你来干什么?” “以我过往的经历来看,我发现有一点千真万确:无论杀手多么无能,无论狙击手准头有多差,一旦发生了袭击事件,总会有个人要挨枪子。但那个人不会是你。”高绪如垂着眼睫,用拇指拨弄皱缩的花瓣,“这是保镖的职责所在,签下合同的那天开始我就准备好为你而死了。”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后,梁旬易不由得为之动容。此时缆车升到了半山腰,裸露的丹霞色岩壁被残阳照得宛如红铜,危石耸峙,浑似团团火焰接地映天。梁旬易定定地谛视着高绪如的双眼,每当望着他,心头便会升起无限的郁悒,就会百感交集:“为任何人也值得吗?我只知道为了国家或政要而死才会很光荣。” 高绪如叠起双手撑在桌板上,看着梁旬易问:“像你这样的人是吗?” “是啊,就像我。” “行有行规,我既然拿了钱就得把事办好。”高绪如说,中间停顿了很久,“但你对我来说不一样,你即使不给我钱,我也会尽我所能不让你受伤。” 梁旬易笑吟吟地向前探了探:“哪里不一样?” 高绪如抿着嘴唇思忖片刻,同样前倾着身体和他目光相接,回答道:“就是缘分吧,像你之前说过的,我们一见如故。” 知道他没讲心里话,但梁旬易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他怕再纠缠下去,自己就要彻底跌入某个深渊以至于万劫不复了!两人相视而笑,梁旬易眯着眼远眺夕阳,夕阳正阒无声息地化进瀑布,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低,西半边天已经覆上了紫绛色的薄纱,如同什么人在不留痕迹地播种着夜幕。 晚阳的余晖化作一簇金火在梁旬易眼里跳动,他默想良久,再问:“你很守纪律对吧?不喜欢滋生情愫,也从不混淆工作与玩乐吗?” 高绪如有一瞬间心慌了,他放下手里的花,故作淡定地胡诌道:“这是保镖的行业准则,我入职前专门做过功课的。” “那你把晚上陪我睡觉、泄欲也只当是工作的一部分?”梁旬易翻了翻手腕,语气突然严肃起来,“这就是你的‘行业准则’?” “我是来保护你的。”高绪如不知如何为自己申辩才好,只得干巴巴吐出这么一句话。 梁旬易把手指放在唇边,心绪不宁地蹭着唇瓣,直视高绪如的眼睛:“你觉得我表现得怎样?像个患得患失的寡夫吗?” 第38章 “没有,我从没把你当成这样的人看待过。”高绪如回答,“我会尽力保护你,让你不会没有安全感。” “你若骗我,”梁旬易伸着食指虚虚地点了几下,好像指尖正好落在高绪如鼻梁上似的,“就别想从我这里捞到一点好处。” “那我们就对彼此说实话。” “我们一定会。” 得到允诺后,两人间的紧张气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落日的金焰再度把车厢照得亮堂堂的,也在梁旬易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辉。缆车抵达山顶,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出去,登上开阔的观景平台,走到最外围的栏杆边上驻足停留,共赏飞瀑流金的奇观。由于经年累月的冲击,瀑布下出现了一汪巨大的深潭,潭中波涛汹涌,山声鼎沸,犹如一口滚锅在喧腾。 太阳一落山,国家公园就好似一脚踏进了深秋里,阵阵寒凉逼得人添衣加袜,有时候山上还会飘起细细的絮雪。梁旬易衣着单薄,被寒潭上袭来的夜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护着手搓了搓。高绪如正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的游人,见梁旬易着了凉,便立即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梁旬易总是会被他这心照不宣的行为打动,极为受用地穿着他的衣服,把衣领拉得紧紧的,内里的余温让他暖和得好似正被高绪如搂在被窝里。两人下山时,梁旬易让高绪如伸出手来,然后握住他的手揉了几下,笑道:“有点儿凉。既然你给我衣服穿,那我就帮你捂手吧。” 高绪如笑着默许了,没把手缩回去,任由梁旬易捂着他的手揉搓,发凉的手掌心很快就变得热乎起来。梁旬易捏着他的虎口,说:“你还记得以前我说你很会照顾人的话吗?” “记得。” “你一定以为我是在调侃你,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是认真的。”梁旬易看向他,“我以前有过很多保镖,但他们从来不会留意到我本身,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外界了。而你却知我冷暖,还会主动给我添衣服......而且带我来看这么美的日落。你把一切都做得那么周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才好。” 高绪如看了他好一阵,才说:“不要离开我。” “什么?” “不要离开我。”高绪如重复道,同时也把梁旬易的手紧握住,“我害怕失去,我曾经失去了很多东西,现在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梁旬易对这席话似懂非懂,但不知为何心尖一酸,似乎突然间和高绪如建立了某种心灵的联系,感同身受,也尝到了他心中忧伤之泉的味道。梁旬易露出怜惜之情,抚摸着高绪如的脸庞,两人相拥一处,如一对无话不谈的密友。缆车仅用了几分钟就下到山底,停在站点里,他们在广场上找到正在和鸽子玩的梁闻生,再由阿尔贝开车前往今夜的下榻之所。 第31章 白色的虹 在热厘城宿营一晚后,次日几人便收拾行囊,呼吸着凉爽的沁人心脾的空气,在结满霜花的早晨离开了旅馆。休旅车加满了油,沿黑黝黝的柏油路开进峡谷,溯热厘河而上,一路走,一路欣赏大峡谷壮丽迷人的风光。横贯三区的盎士俄山脉形如雄狮,盘卧在西部高地上,途中随处可见成群觅食的驯鹿和羚羊——这里是提帕犀瓦兽群的故乡。 他们在溪水边露营,在草地上观星;当住在山里时,就早早地醒来穿衣洗漱,相携着登上高台,等待日出。日出前,灰蓝色的天际看上去仿佛铺了一张玻璃网,在不断发颤,变幻出金光。接着便可看到晨曦如何像长长的银针刺破烟色的流云,投射到狼毛般拂动的云海上。后来,霞光逐渐浓郁,在雾气缭绕的山顶映出一弯彩虹,朝暾终于在万众瞩目下跃出山谷。 数日后,他们穿越峡谷,进入第九区境内的热台阶带,这里的地热景观遐迩闻名,温泉、喷泉不可胜算。车子扎进山肚里,顺着之字形山路一折一折往上爬。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一条条深绿的山脊,极目远眺,但见穹冥如碧、白雪压顶,晶莹的雪峰似乎触手可及。 这次他们投宿在一栋毗邻温泉的别墅里,车刚开到门前,就见车前车后飘起了轻轻的雾,远处林子里也出现了薄薄的云。木石结构的别墅野性、浑朴,坐落在无边无际的白桦林中。 “我特意找了这座房子,”梁旬易在二楼的露台上对高绪如说,“你说我们曾经就是在旅途中相遇的,有温泉旅馆、木屋、白桦林,只不过现在不是隆冬时节,没有漫天大雪。” 高绪如站在房间的壁炉前,伸手抚摸刻在瓷砖、家具上的金色蜘蛛浮雕,不禁触景生情。屋里弥漫着清淡的树脂香,那是砌屋的松木所散发的气味,与多年前分别在即的那天晚上闻见的味道一模一样。一晃神,仿佛岁月并未远去,时间还停留在某个雪大如席的时刻,那时他们浓情蜜爱、难舍难分。 阿尔贝把行李提进屋,高绪如回头扫了他一眼,再环顾四周,问梁旬易:“这里怎么到处都刻的有蜘蛛?” 梁旬易挠了挠额头:“这地方很不可思议,这是一个绰号为蜘蛛的毒枭给他其中一个情妇修的房子。后来毒枭被杀,房产充公,这里就被改成旅店再利用了。” “确实不可思议。”高绪如点点头,打量房中古朴的装修,看到壁毯上用红丝绒绣着树叶和浆果,“这儿的环境和当年很像,你有想起来什么吗?” 梁旬易闭着眼,展眉微笑:“我有感觉,熟悉感,好像我什么时候真的来过这里一样。如果我没有失忆就好了,我原以为遗忘会减少我的痛苦,但遗忘带来的缺憾和空虚却让我更加难过。” 在别墅里稍作停留,四人复又上路,最后将车子停在了滑雪场旁。山顶冷如严冬,梁闻生穿了棉袄和靴子,脖子上缠着围巾,头顶戴一只绒线帽,他抄着衣兜站在那儿时就像颗棒棒糖。高绪如也戴好手套御寒,推着梁旬易绕过车子走到路边,迎面便见盎士俄的重峦叠嶂自他们眼前铺开。森林和积雪相映成趣,而在堡垒般高耸的白云下,飘荡着彩羽似的滑翔伞。 高绪如在登记簿上填好表,并出示了资格证,才租得了一部雪橇。阿尔贝帮忙把梁旬易抱去雪橇前座坐好,给他放平两腿,再系好安全带。梁旬易固定好头盔,把保暖用的围巾往下压了压,抬头看了眼蹲在一旁系靴带的高绪如,说:“没想到你竟然也有滑雪证书。” “我以前经常在寒冷多雪的地方工作,有一门实用技能会比较安全。”高绪如说,起身坐进雪橇后座,微微分开两脚踩在踏板上,扶着梁旬易让他向后仰倒,半靠在自己胸前。 “那你一定技术高超。”梁旬易仰起脸冲他笑道,“本来我想起滑雪还有点儿后怕,但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高绪如心头一暖,报以微笑。他拉开手臂整理安全带,满怀柔情地垂眸看着梁旬易,心却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因寒冷而冻白了的脸庞也生出了红晕。在众多滑雪者欢乐的呼声中,在对面山顶那方洞敞的蓝天下,在迎面扑来的冰雪的凛冽气息里,这种柔情显得尤其美好......他在这时愉快地感到自己的心灵是健康、纯洁的。 冰晶反射出摄人的日光,晃得人眼花,梁旬易把防护镜滑下来遮在眼睛前,才消除了炫目感。出发前,他抓牢扶手,垂着眼皮看沿山势倾斜延伸的平整雪原,即使戴着硕大的护目镜也难掩他脸上的激动之情。自打瘫痪后,重返滑雪场就成了一种奢望,然而他今天再次登临此地,马上就要从这张雪毯上呼啸而下了! 整装完毕,高绪如再检查了一遍梁旬易身上的安全装置,确认无误了才示意工作人员推行雪橇。滑行一段距离后,雪橇的速度越来越快,拉起两股浓浓的雪尘,橇上的两人沾了一身雪沫。风渐渐变大了,烈风席卷着冷冽的雪珠刮在颊畔,同时阵阵喑哑、深沉的松涛声向他们袭来。 疾速飞驰时的酣畅感刺激着感官,梁旬易忍不住大笑起来,这还是高绪如第一次听见他笑得这么开怀。两人把握着雪橇的方向,沿宽敞的雪道拐弯,进入下半程。慢慢的,两旁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在雪光映衬下,这些松林呈现泛着绿意的黑色,就好像涂了釉的青铜。积雪又厚又软,宛似鸭绒,干净得连枯树枝都没有,在这样的雪场上纵情驰骋是相当尽兴的。 临近终点时坡度缓和了不少,高绪如控制好雪橇的速度,滑入一条上升的缓冲坡道,稳稳地停在了雪坡中间。扬起的尘雾慢慢落回地面,两人俱是满身风雪,犹如刚经历过一场风暴。 雪橇骤然停止后,世界仿佛也跟着静止了,纯净的大气就像一块上了冻的蓝色玻璃。梁旬易还沉浸在方才竞速的激情中,仰靠着椅背大口喘气,两颊绯红,神色迷茫。高绪如也放松身体,闭上眼睛笑出声来,压抑和悲伤都在刚才的路途中被寒风吹散,现在无边的喜悦充溢着他的全部身心。 他们摘掉头盔和护目镜,在天棚下休息,吃冰冻杏仁酪,享用浇有蜂蜜的甜饼。梁旬易坐在高绪如身前,遥望山后很远的地方。日色极艳,雪峰接天,云气排空而去,形成一道烟霞空蒙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穹苍。雪原上的冰凌像鳞甲似的闪着银光,朦胧的山峦横亘在天际,而在皑皑白雪上空是一圈雾气腾腾、洁白又忧悒的雾弓。 第39章 “你看那边,有白色的虹。”梁旬易抬手指着那道横跨群山的虹霓说,“就是‘白虹公司’这个名字的由来。” 高绪如凝眺天陲,远望那一座座消逝在光晕里的群山之巅,轻轻地从身后拥住梁旬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有颜色的彩虹,据说这种白虹很罕见,我们真幸运。” 此刻,先前的激动已经变成了似乎并不真实的幸福感,令他险些潸然泪下。旋风在山谷里无休无止地吹送,把补给站里树立的旗帜吹得呼呼作响,一切都变得耀眼夺目,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的虹。梁旬易舒适地靠在高绪如怀里,伸着两腿,温柔的歌声从他冰冷而颤抖的唇间传来:“冬去春来的教堂门前,有对新人在喜结良缘......” 回程时二人体验了传统的狗拉雪橇。十二匹毛发浓密、又粗又壮的雪橇犬被套成一列,拴在树干上。梁旬易在铺有鹿皮的椅子里坐好,高绪如挨着他,待驭者一松缰绳,训练有素的狗儿便撒开四爪向前狂奔。 他们途径另一条风光秀丽的路线回到滑雪场,梁旬易又被抱上了轮椅。高绪如推着他步入宽阔的雪地,看到梁闻生和阿尔贝在互扔雪球,梁闻生在雪里又跑又摔,叫声和笑声无不令人捧腹。 几人打了一场痛快的雪仗,身上、头发上到处都溅满了雪团。事毕,四个人都在路边掸衣服,直到清理干净后才坐上车往山下开去。 “依我看,这个季节的湖水水位涨了,我们去湖上散散心吧。”梁旬易的心情出人意料的好,用肩膀碰了碰高绪如,“保镖,你看如何呢?” 高绪如被他碰肩膀的动作弄得心荡神移,透过车窗观望了会儿镶嵌在白桦林中的那片碧汪汪的湖泊,点头道:“这个时候去湖上泛舟很合适。” 从山顶下到山脚,却是犹如从冬天到了夏天,这时他们才猛然回想起眼下正是暑热当头的盛夏时节!阿尔贝将车辆停在浓荫蔽覆的树林下面,免得被晒得过热。脱换好衣服后,他们行至湖畔,只见岸上系着数条平底船。塘边碧草葱茏,点缀其间的毛茛绽开了黄花,被蒸腾的潮气烘得发烫,无数白底绿斑的蝴蝶在睡莲和欧莞中低低地飞旋。 梁闻生走上伸入湖中的栈桥,纵身一跃跳到船头,惊得青蛙呱呱聒噪着四散跳开,扑通扑通地扎进水里。忽地,他看见船底窜出一条的活物,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惊声剧叫:“有蛇呀!” 尖叫声骇得众人俱是一抖,高绪如一步跨上前,伸臂捞过梁闻生护在身后,弯腰抄起搁在船头的木桨,眼疾手快地朝花蛇击去。桨叶打中了蛇的七寸,那乌游蛇蜷起柔韧的身体激烈翻腾了几下,打得木板砰砰作响。待它消停了些,高绪如用船桨挑起蛇身,将其丢入水中。 “你这一棍子下去,有它好受的了。”梁旬易在旁说道,把儿子拉上桥来。 高绪如看着蛇入水后溅起的圈圈涟漪,把桨放下,拍去手上的灰尘:“是条没毒的小蛇,估计是爬到船上来等着吃青蛙的。” 见蛇被请走后,梁闻生脸上才恢复了血色,没一会儿就把惧怕抛置脑后,在阿尔贝陪同下笑嘻嘻地登上船,乖乖坐好。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上另一艘船,然后从船头跨到船尾,用桨撑住铺满泥沙的湖底,把木船掉过头来,摇着橹往湖心划去。湖水清澈如玉、光莹似银,在浅湾处,一眼便可直视水底斑斓的彩石,两叶小舟荡在波心,如同漂浮在轻盈的空气中。 梁旬易戴着宽檐凉帽,身上只着一件薄纱衣,仰身靠在船头,就像靠在家里的躺椅上。阳光穿过帽檐的缝隙,在他皮肤上留下碎金般的光点。他一抬手,优美的身躯就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怎么样,我就说这片湖不错的吧。”梁旬易垂下手腕轻点水面,眯着眼睛端详坐在对面划桨的高绪如,“真想冬天时再来一次,看看湖面结冰后的样子。” 高绪如慢条斯理地摇桨,任由小船在睡莲间徜徉,看那些蜂蝶在两人间飞来飞去:“那我们就冬天时再来一次,如果那时候你没把我赶走的话。” “我又不是蛮不讲理的坏蛋,干嘛要赶你走呢?”他说。 一只蝴蝶停在了梁旬易的帽檐上,一只落在了他肩头。梁旬易知道有蝴蝶在身上,不敢惊扰它们,只好定住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高绪如。俄顷,一阵风从欧莞丛中吹来,蝴蝶纷纷振翅飞离,梁旬易左右转了转眼珠,问:“蝴蝶飞走了吗?” “蝴蝶飞走了。”高绪如笑着回答他,觉得他似卧非卧的姿态、温和的胸音是那么独特,充满无法言传的诗情画意,在摇曳不定的花影下真是美得难以描摹。 梁旬易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伏在船沿看底下碧波荡漾的湖水,水中游云飘飘。他伸出手抓住一支睡莲的茎秆,想要把它折下来。但因为太过用力,小舟一下仄向水面,梁旬易惊怕地疾呼一声,眼看连人带船就要翻进水里。高绪如及时踩稳船底,扑上前去抱住他的胸,搂着他滚回船里,仰面躺倒在平坦、灼热的木制底板上。 两人安然无恙地待在船上,扁舟依旧平稳地在莲叶间浮游。高绪如把梁旬易紧紧圈在臂弯里,让他趴在自己的身前,免得磕碰受伤。梁旬易魂不守舍地眨眨眼,深呼吸了几次,才回过神来。 “没事儿吧?刚才差点就掉下去了。”高绪如松开手,抬起脖子看了看他。 “我没事,有你在我会有什么事。”梁旬易揶揄道,趴在他胸上,把拽在手里的那朵莲花递给他看,“你看这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折来的。” “和你背上纹的莲花一样漂亮。” 梁旬易把花放到他唇边,含笑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在维加里,莲花是失落者的保护神。” 小船不够宽敞,两人躺在一处显得拥挤,但高绪如并不想起身。他接下莲花,爱惜地放在胸前,用一臂半抱着梁旬易,不露声色地帮他理好凌乱的纱衣。梁旬易见高绪如的眼睛由于辉耀的日光而眯缝着,遂取下自己的帽子为他遮阳。末了,梁旬易搭着他的肩,把脸偎在他心口,用耳朵聆听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高绪如。” “怎么了?” “和你在一起我过得很开心。” 桨安安静静地横在船尾,小船随着微风在湖上缓慢地漂泊,雏鹰在高远的天穹中无忧无虑地盘桓。寂静中时而响起梁闻生的笑声,由于天地安谧得出奇,这笑声听起来仿佛来自千里之外。 第32章 偷吻 逛完商旅云集的交易所回来,天已黑透,山上的温泉旅馆纷纷掌了灯,一个个挂在半壁的浴池热气腾腾,把灯光氤氲成一片鹅黄色的烟霭。他们回别墅整卸行装,把购来的各色手工艺品放在大厅的象牙桌上,那些摆件无一不精巧非凡。嗣后,高绪如帮梁旬易披上轻盈洁白的绣金绸浴衣,四人穿过一条绿意缥缈的短廊,来到屋后的温泉边上。 偌大的池子悬在半山腰,边上杂花弱草,青苔翠竹,春荣之貌堪称奇观。水很清,冒着白茫茫的蒸汽,梁旬易还未下水前就伸出手来放在雾气里,不用一会儿就沾了满手的露珠。 梁闻生生性好游,见有这样一方清池,立即脱掉浴衣翻身入水,畅泳其中。梁旬易一手拄着木杖,让高绪如把他扶起来,提着长长的纱袍下摆沿石岸慢行,累了就停下来观赏岸边独特的柳树。这种奇异的植物形似垂柳,却缀着红绒绒的花朵,柔枝一抖,丝一般的花瓣就纷纷飘落在浴池中。 从光裸的岩壁上流下温热的清泉,耳畔尽是淋淋潺潺的水声。梁旬易由高绪如扶持着,一小步一小步地踩着泉水往前走,低头看淙淙流水淌过脚背,说:“真可惜,我感觉不到水流。” “那感觉就像风吹着丝绸从手背上拂过。”高绪如说,抬起一臂,用绸缎缝制的袖口轻拂梁旬易拄杖的手,“就像这样,而且有点热,因为是温泉。” 梁旬易看着阔袖蒙覆在手上,心也变得和绸缎一样软。他揽着高绪如的腰借力,奋力挪出一步,说:“真希望明天一觉醒来我的腿就好了。” 走完全程后,梁旬易又热又累,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雾潞还是汗水。高绪如把他抱下池子,让他坐在靠近岸边的台阶上,池水刚好淹到他胸部。高绪如提袍绕到梁旬易身后,分开腿在他身后坐下来,让他背后有个依靠,免得因在水中坐立不稳而滑倒。梁旬易心无芥蒂、面色慵倦地靠在保镖胸前放松,高绪如浇起热水淋在他肩头,一边喊阿尔贝把棋盘拿过来。 梁闻生游到父亲跟前,把湿透的金发抹到脑后去拧拧干。四人在浮板上摆了一盘棋,梁旬易持黑子,阿尔贝持白子,梁闻生和高绪如在一旁观战。 棋局不紧不慢地进行着,阿尔贝撑着下巴潜心研究棋子,小口小口地啜兑了果汁的甜酒。下到一半,阿尔贝吃掉了梁旬易的主教,两者陷入僵局。梁旬易苦想良久,扭头求助高绪如:“你觉得该怎么走?” 高绪如沉吟片刻,指点说:“我认为禁卫军要走到王前四格。” 第40章 “一看你就是个门外汉。”梁旬易对他的建议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摸着下巴继续沉思。高绪如搂着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往他快要喝空的玻璃杯里又加了些酒。 半晌后,梁旬易仍未走出一步,他端详着棋子的布局,忽然意识到高绪如说的或许没错。他侧过脸瞟了瞟保镖,有所犹豫,最后下定决心,谨慎地将兵棋走到王前四格,吃掉了对方的骑士。 阿尔贝拿开酒杯,凑近棋盘细看一阵,发现僵持不下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扭转,东家居然占据上风了!梁闻生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咯咯发笑,而司机却大伤脑筋,连连叹息,抬眼觑了觑坐在梁旬易身后的高绪如。几人玩得兴起,梁旬易像是如有天助般,很快就后来居上,最后吃掉了司机的国王。阿尔贝坚持要求再来一盘,两人便笑呵呵地重新布阵,复启一局。 他们玩了象棋再玩跳棋,品着香茗或美酒,笑语频频、融融乐乐地打发时光。高绪如怕梁旬易着凉,时常往他身上淋水,不过温泉里热气逼人,不一会儿就把人蒸得两腮泛红,唇色也愈发鲜艳。高绪如抱着梁旬易的腰,他们聊天、说笑,把梁闻生逗得前仰后合,在水里扑腾,溅起的水花把梁旬易的眼罩都打湿了。 “好啦,各位,我到此为止,要回去睡了。”梁旬易在笑过之后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靠回高绪如怀里,“这温泉泡得我脑袋晕晕的,不过确实很舒服。” 梁闻生正玩到兴头上,和阿尔贝互相泼着水,说:“我还想再待一会儿,爸爸。” 闻言,梁旬易没吭声,用手肘碰了碰高绪如,示意他在这事上拿个主意。高绪如看着梁闻生恳切的眼神,又抬头望了眼挑在温泉上方的别墅阳台,同意了他的请求:“只许再玩半小时。” 上岸后,梁旬易擦干身上的水,坐在轮椅里拢好浴衣的阔袖,拉过绣着番红花的衣襟掩住胸脯。轮椅打开了自行模式,高绪如在前面走,梁旬易抬手勾住他的腰带,亲昵的样子活像是在度新婚蜜月。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经由短廊慢慢回到木屋里,登上二楼凉台,在这儿能看到楼下的温泉池,梁闻生的笑闹声清晰可闻。 高绪如把梁旬易抱到躺椅上,再将其两腿并拢,让他能躺得舒服点。梁旬易把眼罩解下来,捋了两下水:“都湿透了,戴着好难受。” “我用热风机给你吹干。”高绪如进屋去拿了风机来,坐在梁旬易旁边帮他烘眼罩。 室内的灯光漫到凉台上已经不太亮了,昏昏暗暗的像笼着深色的薄纱,投到木墙上的人影也被拉得又瘦又长。梁旬易的眼睛一睁一闭,目光越过屋檐凝眸远眺黑黢黢的夜空,今夜月色来得稍迟,天鹅绒似的夜幕中尚且只有点点繁星。他掖掖袖子,扭头看着高绪如说:“能听到你的笑声真好,以前我以为保镖只会板着脸。” 高绪如摇着风机,以期尽快把眼罩吹干,微笑道:“我也很高兴能听到你的笑声。我第一天来家里的时候,你不苟言笑,好像有副铁石心肠,令我战战兢兢。” “有没有铁石心肠也是要看情况的。”梁旬易说,在停顿的间隙里沉心思索,“你不一样,高绪如。以前的保镖只是在为我工作,而你是在和我一起生活。” 从无数热泉里升腾起来的轻雾飘向凉台,让他们如在云中,像是天上之鱼。高绪如颔首而笑,在吹风机的呼呼声、梁闻生的笑声里默然一阵,然后才说:“我没有家室,但和你们在一起时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替你参加梁闻生的家长开放日,我们一起出席化装舞会、一起旅游、一起泡温泉......我们会有很多共同回忆。” 梁旬易把枕头垫高些,把手放在肚子上,凝神思忖了许久才开口问:“我向你分享了我的过去,我也想多了解你的历史。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高绪如?” 高绪如的手明显一顿,明知故问道:“什么意思?” “你一定很好奇我上次为什么突然对你忽冷忽热,那是因为我偷听了你和我儿子的对话。我听到你说你有个爱人,你们分开很久了,但你一直很爱他。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啊......是的,很久以前有过。”高绪如不打算瞒他,同时关闭了风机,“眼罩吹干了,我给你戴上吧。” 梁旬易没动,顺从地让高绪如给他绑好了眼罩的系带,再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高绪如把热风机收收好,搁置一旁,稍稍整理语言后才说:“这么说吧,我和他是总角之交,从小到大的邻居。我们的生日都在年底,仅有两天之差。我和他从学生时代一直到青年时代都是共同度过的,当过兵,参加过很多战斗。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互相爱慕。” “哦,原来你们青梅竹马。”梁旬易眼中含笑,已不再为此而醋意大发,“那人是男是女呢?” “是男人。”高绪如说,俯身靠近梁旬易,像要与他说什么悄悄话,“和你一样,相当之迷人。” 梁旬易听得心都化了,在昏灯下注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装模作样地抬腕打了高绪如一下:“少说些甜言蜜语,我可不吃这套。讲讲后来吧,你们是因为什么才分开的?” 高绪如垂首缄默着,没有马上答话。梁旬易见他情绪逐渐低落、黯然神伤,心中无端一痛,好像预见了什么不幸,忐忑不安地试探道:“他还活着吗?” 楼下的人语声和欢笑声突然变大了,显得这露台一隅尤其安静。他们在远离世俗的重山僻野中聊着陈年旧事,望着满天星子,深感光阴难以回首、宇宙不可斗量,顿生出身世飘零之感。梁旬易见他一连许久都不吭声,再追问了一遍。高绪如欲言又止,给自己倒了杯淡酒,浅抿一口,低头轻轻摇晃着杯子,说:“人有旦夕祸福。” 话音刚落,梁旬易就神色一凛,似是而非地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气氛忽然沉重起来,梁旬易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半是同情半是哀伤地看着他,伸出手放在他手背上以示安慰:“对不起。” “没事。”高绪如垂眸扫了眼他的手掌,把酒杯挨到唇边润了润,双眼里重新有了神采,“你已经很努力地在想象了。” 梁旬易微微一怔,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反应过来后,他面露赧色,又羞又恼地叫了高绪如一声,抬手薅了把对方的头发泄愤。高绪如一改方才的伤情模样,眉开眼笑的,要躲不躲地侧了侧身子,也就由着他去了。玩闹过后,高绪如别过脸挡住梁旬易的手,好言解释说:“事情没那么严重,还没到阴阳两隔的地步,不过还是挺戏剧化的。” “好吧,是他不爱你了吗?”梁旬易收回手,捋着自己的发梢。 “也不是,我俩的分别并非是感情因素造成的。你知道,世间有那么多难以预料的事,你总得碰上一两件。我和他的分离起源于一次海外军事行动,我在行动中犯了错,所以挨了制裁。” “我大概能猜到制裁的内容了,天啊,你一定遭了很多罪。”梁旬易含蓄地抿起唇,投以怜悯的目光,把指头搭在高绪如翻开的手掌心里,“你们后来重逢了吗?” 高绪如温和地俯视着他,只有在梁旬易面前,他才能怀着平静的心情回忆那些惨痛的往事。两人稍作沉默,高绪如牵着他的五指,敛息深思过后才回答:“我还没有完全找到他。” 谈过心后,高绪如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他和梁旬易生活的轨迹终于再次交织在一起了。夜里,山中吹来的风带着高处积雪的寒意,但被温泉一浸,寒气就化作了丝丝清凉。盎士俄山脉就像是一堵忧郁阴沉的高墙,从第九区边缘一直延伸到第八区境内。山上的泉水永无休止地翻腾着,隔壁院墙里那条狗在不停歇地吧唧嘴,高绪如总能听见那古怪的声音。 须臾,梁旬易摸了摸高绪如的掌心,又问:“你和他真正的的情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介意我不回答吗?”高绪如笑道。 梁旬易摇摇头:“我并非有意苦追查。”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故意要查探隐私。”高绪如捏着杯子,视线稍稍向上抬起,以便抒发幽情,“大概是我们还在读书的时候吧,就是在高中,我们彼此倾心,但都以为对方不知情。”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低头看了梁旬易一眼,发现后者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沉醉在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高绪如拉着他的手,拇指不自觉地抚摸手背上的皮肤,继续讲道:“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晚上,学校里停了电,教室里很闹、很吵,我坐在黑暗中,突然感觉有人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来电后,我对他讲了这事,他笑着对我说——” 骤然间,别墅里的灯全部熄灭了,整栋房子一片漆黑,游人的嚷嚷声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响起。梁旬易的眼睛有好一会儿都没适应黑暗,紧张地抓着保镖的手四处张望:“发生了什么?” 随后他就感觉有一个吻落在了颊畔,这分明就是高绪如描述的场景的重现。那个吻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但梁旬易的手却为之颤抖起来,脑中闪现出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他非但没有觉得冒犯,甚至还觉得自己仿佛重又回校去做学生,重又坐在那间停电的教室里了......简直是咄咄怪事! 第41章 “他对你说了什么?”梁旬易扭过头问,尽管他看不大清高绪如的样子。 有个声音在离他耳朵很近的地方响起:“他说‘有人喜欢你哩’。” 高绪如的说话声是轻柔的、纯粹的、敞开的,有一股熟悉的温情和忧郁,好像自打听到这话的第一天起,他的一生就这样断送了——就如算卦的娑卜罗人1说的:您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梁旬易一直处于轻微的激动当中,有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心想:这声音就像遥远的召唤,哪怕日以继夜、穿山越海也要奔向它;倘若精疲力竭地跌倒了,也要把手伸向它! -------------------- 1娑卜罗人:世代居住在盎士俄山脉的一支民族,以渔牧、替人占卜为生。 第33章 愁 一连数日,他们都在远离人境的自然风光里流连忘返,途中的一切都令人感慨系之。有好几次,梁旬易对着皑皑雪山甚至生出了长留此地的幻想。离开国家公园的时候,梁旬易随身携带着一个热望:尽快把在旅途中初露端倪的情缘发展下去,可是离盎士俄山脉越远,望着窗外的平原和延颈鹄望的杨树,这个热望就渐渐淡薄了。 到了莱恩山,天下起了时断时续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可穹窿中有些地方还是碧蓝碧蓝的。郦鄞穿了一件崭新的连衫裙,笑眼盈盈地走下台阶来迎接四人。梁旬易客客气气地和园丁握了手,再让他帮忙把行李拿下车。最令大家惊异的是陀螺的欢天喜地——它听到了汽车的声音,立即飞也似地跑到鱼沼旁,为他们接风。 梁闻生从车后座跳下来,回过身去拿放在椅子上的布包,而阿尔贝正忙着整卸行李,装有纪念品的箱子不小心撞到了他。梁闻生没站稳脚,往一侧扑去,恰好车门在这时关拢过来,将其搭在门沿上的拇指狠夹了一下,痛得他当即惊声大叫起来。阿尔贝吓得连忙丢下箱子,反手拉开车门,把梁闻生的手指抢救出来。 高绪如闻声赶到时,梁闻生一边抓着被夹伤的指头,一边抽抽嗒嗒地掉眼泪,憋得满脸通红,尽量不发出哭声。梁旬易托着他的手细看一阵,发现被挤压过的指甲下面出现了红痕,外围有点儿微微泛紫,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发黑了。他给梁闻生吹了吹,心疼地拍了几下儿子的背,让郦鄞带他进屋去洗手、吃药。 由于舟车劳顿,又由于返程时淋了些雨,几人一回家便马上沐浴更衣,把全身上下都弄得清清爽爽的。待梳洗完毕,楼下响起了锣声,全家人都来到枝形吊灯光华四射的餐厅里就坐,享用为庆祝梁氏父子久游方归而准备的晚餐。把胡子刮得精光的厨师摆完了菜,兴冲冲地坐下来,然后众人才打开了白得发亮的餐巾。 席间,梁旬易谈兴很高,胃口也很好。不论是郦鄞还是家里的佣工都能看出来,他出去云游一趟,简直如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不再是成日价摆着一副严峻又忧伤面孔的主人家了。 “今天几号了?”梁旬易笑着喝完一口酒,放下杯子,问旁边的高绪如。 高绪如正把嫩土豆放进胡椒酱里蘸,闻言抬起腕表看了看,回答:“19号了。” 梁旬易欣喜地挑了挑眉,瞟了眼餐桌旁的人,笑道:“那就从今天起正式开始。” “开始什么?”高绪如问。 “你的试用期结束了,保镖。”梁旬易搭着手,把肩膀歪向他,“这一个月里你没有犯错,表现良好,所以你被正式聘用了。” 热气腾腾的小土豆被从中切开,冒着触鼻的、微微带点辣味的香气。高绪如捏着匙子,半是惊讶半是愉快地笑了起来,用手摸了摸发热的耳朵。他沉默不语地点点头,可梁旬易却觉得他已经说了很多话了,好像已经坦白了一切。这个好消息无疑使得餐厅里的气氛更加融洽,人们都和煦地微笑着,畅饮葡萄美酒。雨点打在湿淋淋的玻璃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晚餐过后,天竟然已经黑透了,下雨天的时间总是比晴日里过的快些。高绪如撑着伞去屋外巡视一圈,查看那些摄像头是否都在正常工作。麻花细雨沾湿了他的衣服,当他踏着果园里满是细沙的小路走过,衣袖和裤腿上就携来了不少丁香花瓣。 在检查覆满紫藤的凉亭时,高绪如接到了金穗寅的电话。警督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恐吓信上的胶水查到来源了,是‘韦思琳’牌的工业用胶粘剂,现在这事有点眉目了。” 高绪如在心里记下这个发现,点点头:“尽快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不要拖太久。” “我们总有一天会逮到这个混蛋。”金穗寅自信地应声道,两人小聊几句后就结束了通话。 梁旬易把旅行途中买来的纪念品当作礼物,送予家里的雇工。他将一对缀有玛瑙和红玉的珠钏馈赠给了郦鄞,将一只可以聚财化灾的金罗盘送给了园丁,连陀螺都得到了一个闪亮的新项圈。 事毕,梁旬易在前厅里和陀螺玩了会儿,就让高绪如推他到藏书室去。打开嵌花木门,刚点亮灯,忽见一只巨大的蝙蝠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腾起来,在房间里瞎撞,扑扇着翅膀,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高绪如连忙把梁旬易遮住,出声驱赶蝙蝠,那黑乎乎的邪物有一瞬距离他俩非常之近,高绪如甚至能看清它令人作呕的狰狞长相,还有它身上油腻柔滑的乌毛。 蝙蝠飞旋了一阵子,后来它颤动着和死神一个样的翼膜,怪模怪样地从洞开的窗户穿出去,眨眼间就越过花园飞入黑暗里,再也瞧不见了。 两人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梁旬易说:“多怕人啊!怪不得‘恐惧’这个词来自于蝙蝠!1” 也许这是个不祥之兆,但他们立刻就将其忘掉了。高绪如去把窗扇掩好,再拉上了纱帘。书房弥漫着木头的清香,非常之大,书桌也气派宽敞,连铺有亚麻布的沙发床都出奇的阔。梁旬易把用萨梅什卡语写成的书翻开来,准备接着上次再读几页。高绪如坐在旁边,端着相机翻看这些天拍的照片,他们有很多合照,每一张都捕捉到了梁旬易最真挚的笑容。 * 飞机一架接一架地在博恩西机场降落,轰响着引擎从平坦的跑道上驰过,草坪上探照灯的灯光在尾流中颤抖不已。瞿任之站在出口外的天桥底下,弥望着航站楼斜挑的屋顶,他总会觉得这庞然大物仿若一只展翅欲飞的瓢虫,两侧的廊桥就是它坚硬的鞘翅。 路上的汽车络绎不绝,黄澄澄的出租车、加长版的豪车熙来攘往,从机场入口,一直到五公里开外的高架桥,到处都塞满了这些跑来跑去的铁家伙。几分钟后,一辆轿车从斜坡下开上来,及时变了车道,缓缓靠停在瞿任之面前。虞恭裕倾身跨出车门,用一种温情的姿态伸出手臂,和瞿任之拥抱见礼,再互相吻了吻脸颊。 “你怎么来得这样晚?”瞿任之把行李放在后备箱,侧身坐进了副驾驶位。 虞恭裕驱车驶离临时停泊区,脸上挂着歉疚的笑意:“我在处理你继兄的安全保险续保事宜,他今天把保单续上了。另外,来机场的时候正好碰见交通管制,所以绕了些路。” 瞿任之侧着脸,玻璃窗上映出他模糊的倦容。车沿下坡路行驶,最后汇入主干道,朝着市中心奔去,城里璀璨的灯火就像一团悬浮的光雾。少顷,他扭头看向律师,说:“我不是责骂你的意思。” “我知道。”虞恭裕不温不火地接腔道,在等红灯时牵着瞿任之的手轻揉了几下,“你心情不好吗?” “合约又告吹了,心情怎么会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和勒曼就没谈拢,我在哈伯利一无所获,白忙一遭。”瞿任之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最后又愁眉不展地靠回了椅背。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地下停车场,两人把行李拿出来,乘电梯上到22楼。虞恭裕打开家门,按亮灯,把瞿任之请进来,顺手领走了他的行李箱。家里挂着和晒图纸一个颜色的壁毯,入室的前厅旁立着一尊微微驼背、装有两颗玻璃眼珠的灰熊标本,熊掌向前支着,殷勤地示意来客把名片放在掌中的铜盘上。 步入房中,精简的家具和装潢为房室腾出了许多空间,以至于看起来空落落的。足有一面墙那么宽的落地窗外,博恩西市的夜景尽收眼底。离国庆日还远得很,但广告却已漫天飞舞,歇斯底里的购物潮像黑死病一样席卷了所有装饰着彩灯的街道、挂着金色海报的商场。屋里不点灯就已经很亮了,因为对面的酒店大楼有一块炫目张扬的招牌。 “这里很不错,繁华、现代化。”瞿任之垂手摸了摸沙发扶手上的罩布,走到明亮开敞的窗前,“我第一次来你家,没想到是这种风格。看起来太空了,为什么不多摆点东西?” 虞恭裕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扶着腰四处看了看,笑道:“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装饰品。” 墙上的壁毯是产自异国他邦的,繁复的花纹看得人眼花缭乱,是家里唯一拥挤的地方。毯子由两把交叉叠放的长刀加以点缀,这刀同样也是飘洋过海来的,充满异域风情:刀身窄细,刀弧如眉,黑铁锻造的鞘饰以金鞍扣,看上去华彩非凡。瞿任之在壁毯前驻足良久,抬手点了点那对兵器,说:“我可以拿下来看看吗?” 第42章 “请便。”虞恭裕点头道。 刀被取了下来,瞿任之将其握在手里,感受那个沉甸甸的分量。他握住刀柄往外一拔,铁刃便发出一声清晰的嗡鸣,那声音之冷静让人汗毛直竖。瞿任之把刀一寸寸拔出鞘,只见眼前明光一闪,薄刃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照耀下反射着一股慑人的寒芒。瞿任之倍感新奇,学着电影里的武士那样双手握着它舞弄了几下,细心听取刀弧挥动时发出的呼呼风声。 虞恭裕笑看他挥刀,提醒了一句:“小心些,它很锋利,削铁如泥。” 说着他拿出一张丝帕,展开来放在刀刃上方,松开手让帕子自行坠落。瞿任之定眼看去,见那巾帕一触及刃口就断为两片,飘落在地,着实令人咋舌。 赏玩一番后,瞿任之才收刀回鞘,恋恋不舍地将其放回原位。两人走去卧室,在半开的房门口,虞恭裕含情脉脉地吻了瞿任之的嘴角一下,然后又去啄他柔软的两瓣唇。瞿任之并未拒绝,他靠在门边,搂住对方只着一件丝衬衫的背,阖上眼帘,主动迎上去和他接吻。虞恭裕的头都发晕了,把瞿任之按在门框上,贪婪地长吻着他。 高潮后,瞿任之满脸绯红,浑身汗津津的,双腿紧绞着虞恭裕的腰,两条赤裸的手臂也攀在他肩上。他们接了最后一个缠绵的吻,瞿任之问道:“你爱我吗?” 虞恭裕撑起手臂,俯视着他。瞿任之没把腿松开,他们的下体还紧密结合着,粘稠的白汁从穴缝里淌出来,流到了垫巾上。他抚摸着虞恭裕的脸颊,又问了一句:“我们只有性关系吗?” “不是。”虞恭裕低头亲了亲他艳红的唇,“我早就爱上你了。” 行房事毕,虞恭裕洗完澡出来,看到瞿任之下了床,独自侧坐在落地窗前的软垫里借酒消愁,他常穿的、有着银色花边的绸衣从肩头滑到腰间,那修长的身躯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洁白。虞恭裕走过去坐下来,搂着他靠在松软的沙发椅里。瞿任之拿着酒杯转了个身,倚着肩,露出吻痕遍布的胸膛,并不因自己赤身裸体而感到羞涩。 搁在地上的电脑亮着屏幕,虞恭裕看到那上面有几张旅游照,是一小时前通过梁闻生的社交帐号发出来的。瞿任之喝了口酒,焦躁地撑着额头反复撩自己的头发,指缝里夹着一根细香烟。虞恭裕把他手里的杯子拿掉,抱紧他的腰,取下他指间的烟尝了一口。 瞿任之把脑袋靠在虞恭裕肩窝里,仰起脸望向黑乎乎的夜空,那儿有一轮白得微微泛绿的月亮:“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想。” “故事可长呢。我比梁旬易小三岁,我们同父异母,我是私生子,随母姓。我10岁的时候,梁旬易的生母去世了,次年,我随母亲来到梁家。26岁父亲因病去世,我继承了汽车公司,梁旬易继承了父亲留下的机械业务,但他后来把业务卖了,跑去克索罗买地开办pmc。” “这是一切的开始。”虞恭裕听完后说,手指轻轻捋着他的发丝。 念及往昔,瞿任之不禁鼻子一酸:“我从小就活在梁旬易的阴影里,还因为出身而遭人非议。我变得自卑、敏感、好胜,虽然梁旬易对我并不坏,但我还是心有不甘,一直想超过他。我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可能圣母娘娘一开始就没眷顾我,我这一生注定碌碌无能、难成大器。” “怎么会呢?人人都有可取之处。” “不,人人有别,大概我哥就是天生好命。他曾在打仗时误炸友军,被指控战场行为失常,关押在精神病院,但最后所有的指控竟然统统都被撤销了,他又变成了清白之身。” 虞恭裕默然着思忖一阵,说:“就算指控没能把他怎么样,他也一定会生活在无尽的自责和噩梦中,除非他寡廉鲜耻,比鹿刳王2还冷血无情。” 瞿任之忍声吞泪,把手指放在唇上。他歪着头,眼中倒映出两个月亮,然后用手捂着脸把泪水擦干:“资金链出问题后我一直寻求解决办法,我还没哭过,只是今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都变作了哽咽,空寂的房间里时而响起低低的饮泣声,高悬的明月无动于衷地、淡漠地俯瞰着下界。虞恭裕帮他擦去眼泪,紧紧握住他的手:“别担心,别担心。” “我只是太紧张了,忍不住。”瞿任之含了口烟,再吐出来,睁着朦胧的泪眼茫然地摇了摇头,“当他带着儿子去度假的时候,我却在为破产的事焦头烂额。我已经多久没停下来休息过了,不光如此,我每天还要面对同行的冷脸和轻慢。我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难道我生来就低人一等吗?既然为此,当初为何又要让我来到这世上!”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就像因吹得太鼓而爆炸的气球,等悲伤耗尽后,愤怒就油然而生。发泄过后的心情并没有变好,有的只是莫大的空虚。瞿任之坐在垫子上,羞愧、不安和无奈让他泪流满面,只好用双手抱着脑袋,手指将袖口攥得紧紧的,哭诉道:“他名利双收,而我一事无成。” 虞恭裕坐起来扶住他的膝盖,瞿任之缩起身子用额头抵住他的手,泪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湿漉漉的水意让虞恭裕心房一颤。他低头瞟了眼旁边的电脑,盯着屏幕上的照片若有所思地走了会儿神,然后伸手关掉了它。房间很暗,月色很亮,虞恭裕把瞿任之揽至胸前,抚摸他的头发:“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 【第一卷“白桦林”结束。】 1“恐惧”来自于蝙蝠:维国语中,“恐惧”和“蝙蝠”的词根相同,故有此说。 2鹿刳王:古维加里最臭名昭著的暴君,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相传他杀死了102个兄弟姐妹才登上王位。执政期间卖国求荣,怙恶不悛,以屠杀臣民为乐,他的杀人手册上记载着无数酷刑。 第34章 春深似海 梁闻生开学的前一天,正逢郦鄞过生日,梁旬易做主为她操办了生日宴会。厨娘一早便到花园里去采摘新鲜的紫藤,装了一篓又一篓;岛台和餐桌上摆满了一尺见宽的银盘,芙蓉、榴花、栀子堆成了山锥。园丁在修剪绿植,家里所有雇工都忙着布置宴席、奔来跑去,厨房里人手不够,高绪如只好挽起袖口,穿好罩衣,去给厨师帮忙。 高绪如站在桌旁择拣鲜花,把鲜嫩的花瓣留下来。梁旬易抓起洗干净的花放在手里揉搓,待挤出汁水来了就装进瓷盅里用杵子捣烂,没一会儿他的手指上就沾染了花汁的淡红色。 整栋宅邸里都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所有房间都充满了湿润、柔和的空气。小工们乒乒乓乓地卸下窗纱抱去清洗,厅堂里顿时显得生气勃勃,到处都阳光明媚。阿尔贝像个神气活现的将军,守在大门口,照着宾客清单仔细盘问来访者。客人们的车都停在宽敞的前庭,鱼沼里的荷花开得极盛,水中锦鳞跃浪,廊下遍地繁华。 厨娘把熬好的馅料端过来,先让东家把把关。梁旬易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又舀了一勺喂给保镖。高绪如尝了尝味道,厨娘问:“你觉得怎么样?还需要放些肉豆蔻吗?” 高绪如点点头:“还得再加点,底味不够,有点淡了,到时候蒸出来更没味道。” 厨娘会心一笑,端走了锅,准备再往里面加几味香料。梁旬易捣累了,停下来揉了揉手腕,看着高绪如说:“在下厨这方面,你很在行对不对?” “略懂一二,因为我没有厨师,只能自己做饭。”高绪如笑着丢了几枚芙蓉花瓣在沥水篮里,“我还在民族餐厅的后厨里当过帮工,虽然不是掌勺的。” 梁旬易把沾满汁液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才消除了刺痒感,然而他的指甲已经被染成了胭脂色。他擦干手,掂着柔软的巾帕在高绪如手背上拂了拂:“真想尝尝你的手艺。” 高绪如把最后一朵芙蓉择干净,见其形貌姣姣,大如牡丹,丝绸般柔滑的花瓣红白相间,分外妖娆。高绪如没舍得把它的瓣子摘掉,就把花整个儿放在梁旬易面前的窄口茶杯上。素雅的花与梁旬易今天穿的那件灰绿色抽褶麻衫相映益妍,刹那间,满室春深似海。高绪如扶着餐桌欣赏这美景,好半天才回过神,说:“有机会就给你做。” 用罢午宴,宾客都到清凉宜人的偏厅里去吃午茶。蓝盈盈的云朵聚在西半边天,两棵白桦好像孪生姐妹,垂着淡黄色的花絮,在茶室里洒下淡淡的荫翳。郦鄞在房间里梳妆,为晚上的舞会做准备。房门被敲响了,郦鄞答应一声,才见高绪如推着梁旬易走进来。 “生日快乐。”梁旬易笑着说,把膝上的方盒端给郦鄞,“送给你的礼物。” 盒子里摆着一整套青翠悦目的祖母绿首饰,白金、钻石和珐琅熠熠生辉。梁旬易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补充说:“我专门请你最喜欢的珠宝设计师打造的,里面还有他的亲笔信。” 郦鄞喜极而泣,和梁旬易贴了贴脸颊以示感谢。晚上,郦鄞俨然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水滴形的绿宝石与她那袭古式绸裙美得令人惊异。舞会伊始,乐团坐在大厅一侧,奏响了舒缓的旋律。那位园艺家也到场了,他衣着整洁,举止从容,和郦鄞共舞一曲,来宾无不沉醉在两人轻盈的舞姿中。 第43章 梁旬易因腿脚不便,就坐在舞池边品酒,和高绪如聊天,看阿尔贝和梁闻生在外面的泳池边上闹腾。他笑望着双双起舞的人们,说:“如果我能走动的话,我就和你一起跳舞。” 高绪如时刻提防着四周的人,喝了口柳橙汁,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见他这时候还不忘工作,梁旬易既心动又无奈,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斜过酒与之相碰:“因为我观察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觉得我俩最合适了。” 话音刚落,一曲终了,紧接着乐团又奏起了格里格的曲子。格里格是梁旬易最喜爱的作曲家之一,当音乐声响起来时,他立即怀着特别浓烈的喜悦侧耳倾听。而高绪如也翻过手掌,平静地与之相扣,扭头和他对视一眼,然而两人都腼腆地笑了起来。 待半杯酒下肚,舞会已接近尾声。小提琴手拉完最后一个音,烟花就接连升起,鸣声不绝,照得庭院亮如白昼。郦鄞作为寿星,是第一个开香槟的人,她把晚宴的气氛推向极致。在厅内庄严、明亮的吊灯下,众人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最后宾主尽欢而散。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庄园终于清净下来,院落里洒满了荇草似的竹影。佣工打扫干净花园,将各个厅室恢复原状,收拾得一尘不淄。夜深了,宅邸里的灯一盏盏熄掉,间或传来布谷鸟短促的啼声,那声音依稀可闻,因此显得益发迷人了。菩提树正在开花,甜甜的花香溢向四周,空中月色金黄,把长长的纱一般的月光投到熄了灯的宴会厅里。 高绪如在一楼巡检完毕,正要去把帘幔拉上,就瞥见梁旬易自己滑着轮椅从门边绕了进来。高绪如刚想开灯,梁旬易却阻止了他:“月光很亮,不用点灯也看得清。” 他所言极是——开阔的玻璃墙外,一轮圆月正挂在白色小楼的屋角后面;房中的一切,无论是桌上的瓶花还是墙上的浮雕,都清晰可见。 梁旬易把轮椅滑到他身边,面朝幕墙远观夜色,淡笑着牵了牵高绪如的手:“别担心,我只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们静静地赏了会儿月,树丛里的虫鸣透过帘纱和窗扇扑进了耳朵里。由于刚经历过喧嚷的宴会,一下子跌进如此静谧的境地里,心中不免空落落的。梁旬易撑住木杖,抬臂搭住高绪如的手腕,让他把自己扶起来。高绪如熟练地揽住他的背,让他穿着皮鞋的双脚能稳稳地踏在地板上。梁旬易环抱着高绪如的腰,看着他说:“现在没人了,我们跳支舞怎么样?” “好。”高绪如打开留声机,专门放了格里格的民间曲调。他把音响降到最低,轻柔的乐声从唱片里淌了出来。 为了把人抱稳,高绪如一臂搭在梁旬易腰后圈住他,一臂穿过梁旬易腋下,牢牢托住他的后背。梁旬易也把他搂得紧紧的,借着手杖支撑,费力地、缓慢地迈开了步子。 高绪如退一步,梁旬易也跟着把脚尖挪上前去,然后高绪如再抱着他转了半圈。他们距离很近,亲密无间,梁旬易把脸靠在高绪如脖颈边,慢慢地摇着身子,谛听低低的乐音。未几,他忽然笑了起来,羞赧地低下头埋进高绪如颈窝里。 “怎么了?”高绪如侧过脑袋问道。 梁旬易摇摇头:“没什么,没事儿。” 见他笑得越来越欢,高绪如再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我是觉得这段音乐有点哀怨。”梁旬易挨在他肩头说,心好似月挂深谷般宁静。 高绪如仔细聆听了片刻,然后心领神会地露出微笑:“是啊,是那种离别之际会唱的歌。有句古诗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就像这支曲子。” 思念顿时又如浪花般卷上心头,但梁旬易并没有为此伤感和难过。在高绪如身边时,他很少再为往事伤情,随着时间过去,心上的寒秋也在逐渐回暖。梁旬易走不快,高绪如就陪他一步一步走,他们旋转时的身姿是何等的柔美大方。白银似的月光从高高的天顶上垂落下来,照着厅中相拥起舞的两人,洁净的地砖上映出了他们淡如烟雾的身影。 忽地,梁旬易步子没走稳,踩住了高绪如脚,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摔向地面。高绪如悚然一惊,连忙抱住他,迅速侧过身倚在餐桌旁,让他偎在自己胸前,才免得跌倒。 梁旬易急喘两声,不由自主地拽紧了高绪如的衣服,心有余悸地低头看了眼脚下。高绪如搂着他,在他背上轻拍几下:“没事的。” “没事的,”梁旬易学着高绪如的语气说,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我会保护你。” 这话牵动了高绪如的心,让他不能再装作麻木不仁的样子面对旧情人。在这个晚上,世界都仿佛向他敞开,他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满天燃烧的星辰。高绪如情不自禁地靠近梁旬易,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这味道让他想起了燕子和酸橙花。梁旬易没有躲,心中激荡着无法言传的情绪,以至于低垂的眼睫都在微微颤抖。 呼吸交缠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蓦地,高绪如向后一靠,抱着梁旬易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转了个圈,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梁旬易攀着他的肩怔愣了好半天,恨他不解风情,遂生气道:“把音乐停了,我要上楼。” 高绪如知道他在懊恼何事,扶他在轮椅里坐下后,俯身靠在他耳边悄悄说:“刚才郦鄞在外面。” 梁旬易眉毛一跳,稍感惊讶,然后窘得耳朵通红。这下他知道自己错怪保镖了,胸中的不快马上一扫而空。他靠在轮椅里,由高绪如推着他走出厅堂,穿过静寂无人的会客厅上到二楼去。 洗澡时,梁旬易边脱衣服边问:“你都没有回头看,怎么知道外面的人是郦鄞?” “听她的脚步声。每个人走路的声音都不一样,多注意一下就知道了。”高绪如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分门别类地装进篮子,然后打开淋浴头浇湿了他的头发。 梁旬易挤了点洗发乳在手里,搓出泡沫来:“那我的呢?我不能走路,没有脚步声让你听。” 高绪如自在地微笑着,关掉花洒后又弹开手指往他脸上洒了点水:“你的轮椅声音别提多好认了,全家就你最特别。” 水珠迎面飞来,梁旬易嗤笑着低喝一声,闭上眼睛,扭过头往侧边躲闪,报复似的往高绪如身上泼了几朵香喷喷的泡沫。两人嬉笑一阵,高绪如把梁旬易留在浴室里,自己则提着洗衣篮,将脏衣服送去洗衣房里。梁旬易洗好澡,浑身都是皂花香,他指了指外面的衣柜,说:“今天我要穿那件紫绛色的纱袍。” 高绪如去把衣服取来,只见这纱衣又软又滑,灯光照在上面像有金线在细细闪动。他把袍子给梁旬易披上,深沉的绛色衬得梁旬易的气色上佳,并不太厚的纱质衣料虚虚掩映着他的身躯。 二人一起去了盥洗室,高绪如给他吹头发时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你换了一种洗发水。” “你留心的东西还挺多。”梁旬易看着镜子说,“这也是‘工作需要’吗?” “有部分是。”高绪如模棱两可地回答。 吹干头发后,蓬松的发顶热烘烘的,高绪如用发刷给他篦了篦,抓弄了好几下才散掉热气。梁旬易重新绑好眼罩,高绪如在为他整理脑后的系带时,在一丛泛着褐色光泽的乌发间看到了一根白得刺眼的发丝。他手指一顿,心中百感交集:时间逝去之快,令他无从察觉。去的是旧事,添的是新愁,曾经呼天抢地的大悲大恸都已消失,只剩下安柔的恬淡的哀伤。 事毕,高绪如把梁旬易送进卧室,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去冲澡洗漱。他一边淋着热水,一边甜蜜地回想方才两人在月光下跳舞的情景,脸上不知不觉地就浮上了笑意......一切是多么美好! 梁旬易掩上纱袍的前襟,滑着轮椅离开了卧室,经过空荡荡的走廊到梁闻生房里去监督儿子上床睡觉。他拉起梁闻生的手,看到先前被夹伤的指甲盖下有一团黑色的淤血:“还痛吗?” “有点,但好多了。黑黑的东西多久才能消掉啊?” “得看看,估计要个把月才行。” 待梁闻生睡好,梁旬易便退出了房间。他没回自己的卧房,而是敲了敲高绪如的门,但没听到有人回应。反复几次后,他大着胆子拧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进到了保镖的私人空间里。 室内空无一人,隐入墙壁的浴室门下边透出一线灯光,表明高绪如在洗澡。梁旬易打量着屋子,布置和装饰与高绪如入住前相比并无太大改变。他摸了摸床尾凳上柔软细腻的蓝色天鹅绒,这样的蓝色还能在几只单人沙发上找到。拉拢的窗帘也是天鹅绒缝制的,瓷白的衬布像一堆堆新下的雪,就好比他们在国家公园里看到的那样。 床头放着一册摊开的书,看样子是读书的人经常翻看。梁旬易拿起那本杂志,发现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自己的专访,书角上还折了狗耳朵。他立即想起那个周日从书店出来后高绪如对他说的话,一股暖洋洋的春意随之就在心头漾开了。 第44章 高绪如恰好在这时走出浴室,没来得及穿上衣,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他刚一出门就和梁旬易面面相觑,罕见地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连忙抓起矮几上的束袖衫套进脑袋。 “我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所以就擅自进来了。”梁旬易把手里的书放下,“不好意思。” “这是你家,是你的房子,你当然随时都能进来。” “但合同上写的是你的‘私人空间’。” 高绪如笑了,发觉梁旬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黏着自己。他回头把浴室的灯关掉,再掩上门:“你来找我是有事吩咐吗?” 梁旬易忽地脸颊一热,心虚地别开了视线:“不是。” “那是怎么了?”高绪如走去在床边坐下,和梁旬易膝盖挨着膝盖,“怕做噩梦?” “也不是。”梁旬易说,从高绪如身上飘来的香味几乎闹得他头都发晕了,耳廓上的绯色也越来越浓。 高绪如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认真地端详起了眼前的人。屋里的灯色调偏暖,把人的姿态修饰得愈加绰约,可以看到他光泽亮丽的纱袍下隐约有两条细细的吊带样的绳子挂在肩上,而他胸脯的弧度也似乎比往常更明显了。高绪如稍加想象,难免喉头一紧、腹下灼热,但他没有吭声,决定等梁旬易自己说出来。 这厢,梁旬易兀自沉默了几秒,转头看向高绪如的蓝眼睛,这眼睛立刻点燃了他的情潮。于是他不再遮掩,抬手搭上袍襟,匀长有劲的手指勾着衣领往两边拉开:“我想送件礼物给你。” -------------------- 第二卷“晨昏莫辨”开始。33-34章之间有隐藏章节,微博@秦世溟。 第35章 唉,你太痴情 末了,四片唇瓣依依不舍地分开,梁旬易还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吻,凑上去又亲了高绪如好多下。擦干净身体后,高绪如把巾帕放进水里,回头撩起紫纱盖在梁旬易身上,把磨得通红的前胸遮去。梁旬易草草挽起宽阔的袍袖,堆在肘间,下边露出一截劲刃的小臂,姿态舒展地躺在铺有印花蓝府绸的软床上,在夜色中看去就像神话中人。 高绪如已不敢再去碰他,只是牵起他的一只手细密地吻着,再把双唇贴在他凉丝丝的胸脯上,就像在亲吻一件圣物,失而复得的幸福使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天鹅绒窗幔外不时吹来阵阵凉风,令人通体舒泰,忽远忽近的悉窣声让他俩总觉得有什么人在偷听墙角,事实上那只不过是松虫和蚱蜢在围炉夜话罢了。 温存一阵,高绪如从床上起来,准备去把盆子里的水倒掉、把瓷碗放回厨房。他坐在床边穿衣服,刚把阔袖衫套上后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差点栽倒过去。这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而且一日比一日厉害。高绪如暗道不妙,扶住床沿闭紧双目,抬手揉了揉后脖颈,觉得脑袋好像被冰镐猛敲了一下。 梁旬易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忙撑起上半身,捂住他紧拽床边的手,紧盯着他的侧脸担忧道:“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晕。”高绪如摇摇头,回握住梁旬易,扭头看着他笑了笑,“可能是刚才太激烈了,毕竟你很迷人。” “别开玩笑了,跟我说实话。”梁旬易撑着手臂想坐起来,但是太费劲。高绪如扶了他一把,把他安置在床头靠好,贴心地在他背后垫了两只方枕。 晕眩感依然很强烈,头颅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胸口闷得呼不出气,大有濒死之感。高绪如掐了下眉心,忍着不适挪去床头,拉开最上面一格抽屉,摸索着拿出药瓶。他打起了哆嗦,难受地弓着背抵住靠枕,就像害了风寒的病人。梁旬易见他面无血色,连忙帮其拧开瓶盖,把药片倒在他手心里,看他就着凉水将药一口吞下。 吃了药之后才觉得安心了一点,高绪如放下空水杯,捂着额头等药效上来。他眼前花白一片,如同受了干扰的电子屏,惹得他心烦意乱。他忍不住想要流泪,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伤心。 “躺会儿吧。”梁旬易揽着他的肩膀说,“我陪你。” 高绪如侧过脸,提起双腿放到床上,身体往下滑了几寸,把头枕在梁旬易温暖的颈窝里,像孩子一样闭上双目。他和梁旬易挨得如此之近,以至于闻到了异常浓烈的丁香气味,这气味让他禁不住打了个甜甜的寒噤,感动得溢出了泪水,沾湿了睫毛。梁旬易伛着头,用鼻尖轻蹭其浓密的金发,然后把嘴唇靠在他额前印下一吻。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高绪如慢慢清醒过来,但仍觉头昏脑胀。听他的呼吸变平稳后,梁旬易挠了挠他的发鬓,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颈椎的问题,老毛病了,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高绪如如实答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床对面的墙,墙上有一幅油画,丹甫都华女领主1的肖像同样凝然不动地僵视着他。 梁旬易的心轻轻揪了一下,停顿一会儿后又问:“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来应聘的人哪个会说自己不好的地方?我怕说了之后你就不要我了。”高绪如笑道,“其实我来的第一天郦鄞就问过我有没有伤病,当时我说吃药可以缓解。” “郦鄞没跟我说过这事。” “可能她觉得这没什么,或者她忘了。” “我明天非得好好问问她不可。” 高绪如把眼眶边的一点泪水擦干,顶着耳膜鼓动的心跳也如潮水退去,果然这世上没有比情人的胸膛更好的疗伤药了。他安谧地靠着梁旬易,就像很多年前的随便一个春日里,他们躺在榆树荫下闲聊时一样。在他俩雾里探花般的关系里,高绪如始终游刃有余:“这不怪她,是我隐瞒了事实。如果你现在要解雇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闻言,梁旬易喉咙一哽,不可名状的恐惧忽然涌上心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人。一直以来,脑中都有个念头使他惶恐不安,此时这个念头又像惊鸟一样掠过他脑际:若是高绪如离开了,生活又该变成哪副光景,莫非陪伴自己过完下世的只有思念和孤独? 就在这一刹那,梁旬易不用分说地明白了自己对他的感情,那种强烈的想要与之地久天长的渴念攫住了他的心灵......没有蜜蜂的夏天将会是乏味的,而没有高绪如的日子将会是无可想象的! 窗幔遮蔽了月亮,但月夜的幽美无与伦比。莺声呖呖,恬静到了极点。纯贞的鸟啼声带着享尽爱情后的慵倦,小心翼翼地在屋后的紫罗兰花丛中响起。梁旬易心里的那只鸫鸟又唱起了婉转的歌子,像在催促性情中人快快表露真心。他抬手抚上高绪如的脸颊,着了魔似的亲吻对方,羞怯地表白心迹:“我不会解雇你的,因为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 金蛉子充满野性的叫声突然自一众伤春悲秋、切切察察的虫鸣中钻出来,就像一只钩子,挂在了高绪如的心弦上,勾得那根弦颤动不已。高绪如把头从梁旬易颈窝里抬起来,谛视着他的眼睛,而面颊却因为激动和酸楚而微微颤抖,苦笑着,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在把如此多的韶光付之东流后,那终身难以了却的情债,终于要在此时偿还了。 梁旬易一见他落泪,连忙慌里慌张地用拇指帮他擦泪水。高绪如好一会儿后才含着泪露出得偿所愿的微笑,把梁旬易拥入怀中:“我知道保镖是不兴流眼泪的,但我只为你哭过。” “那也不要总是哭,显得哀怨,好像我俩随时都要生离死别似的。”梁旬易心柔似水,把热乎乎的脸颊贴在他耳朵边上。 “我只是太激动了,所以才喜极而泣。”高绪如的哭腔里带着喜悦,可眼泪却像断线珍珠似接连涌出,原来是他心上的忧伤之泉都在今夜化作泪水流尽了。 两人互诉一番衷肠后,高绪如的泪也不流了。见眼下已是更深夜半,便速速下床去收拾盆碗,又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冲脸,好把泪痕洗净。他扶着洗手台站在镜子前面,和镜中那个泪眼通红的高大男人对视一阵,然后心不在焉地往镜面上洒了些水,心想:唉,你太痴情,用九岁光阴才等来破镜重明。 梁旬易独自待在床上难免无聊,又把高绪如的枕头抱在怀里摆弄,见他回到房间准备上床就寝后才将其放回原处:“我今晚可以在你这儿留宿吗?” 高绪如知道他喜欢黏在自己身边,没做异议,伸手拿起闹钟定了时,一边说:“和你一起睡觉时我总会睡得太熟,为了避免睡过头闹笑话,我们得定个钟,明早六点我就把你抱回去。” “也对,我们不能太明目张胆,若有人嚼起舌根来,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梁旬易抬起脖子枕在高绪如腹部,懒散地摸着头发,“而梁闻生才是最麻烦的,他还没做好继父进门的准备。” “哦,继父。”高绪如重复道,语气有点儿促狭,显然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不过他没在这事上多纠结,伸开长臂探向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本记事簿,翻到扉页,从夹层中抽出了一张相片:“我也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第45章 梁旬易仰起下巴,问他有何物相赠。高绪如把相片按在胸口,低头勾起梁旬易的一缕发丝捻了捻,说:“你得先做好准备。” “瞧你说的,莫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不成?” 高绪如冲他晏然一笑,眼含眷恋地端详了会儿照片,心中五味杂陈,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递到梁旬易跟前。梁旬易还是那样躺着,心却在突突地跳,好像又回到了青春年华,从暗恋的人手中接过情书似的。他双手捏着相片,换了个姿势睢睢而视,借着温黄的光线端量定格在镜头中的画面,当他看清照片里两人的相貌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壁灯将给照片抹上一层沙色的光晕,就像站在荒漠绵亘的边境线上所看到的那样。梁旬易不自觉地眯起了眼,似乎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狂风飞沙,正永无止境地吹在他身上! 有片刻工夫,房中寂若死灰,高绪如不动声色地轻揉梁旬易的耳垂,忐忑地等他开口。默然良久,梁旬易用拇指摸了摸相片里的人像,指着右边那位说:“这个人是我吗?” “是的,年轻时的你。这是我们的合照,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因为这是13年前拍摄的,用的还是老式的徕卡相机。照片里的地点是第九区边境的山地军营,在盐科拉山脉腹地。” “那时候我才24岁。”梁旬易蹙蹙眉,欣然笑道,“左边这个人就是你吗?和那时候相比,你现在变了好多,但头发还是老样子,眼睛也是。” “有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整过容。” 梁旬易疑惑地望着他。高绪如补充说:“因为我受了伤。为了能更好地生活,所以稍微整了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一定是很严重的伤。”梁旬易流露出怜悯的目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竭力想象着这张脸之前是何等样貌,“高绪如的历史是一部伤痛史。” 高绪如吻了他的手心一下,然后再沿着一个指腹一个指腹地亲过去。房里有股甜香味儿,那是栀子在开花。每到皓月当空的夜晚,那香味就从四面八方蒸起,飘飘漫漫,流溢不绝。梁旬易捧着相片看了又看,挪不开眼,他在年轻的高绪如身上捕捉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没了水源的树,在日推月移中缓慢地、静悄悄地枯萎,然而忽有一夜好雨来,那树竟又奇迹般地抽绿绽青,焕发出蓬勃春意了! “有想起什么吗?”高绪如问。 “很熟悉,就像我在梦中到过这里一样,我依稀记得我确实在部队里服役过几年。这事有点离奇啊,我们13年前还一起当过兵、合过影?你不是说第一次见到我是在白桦林里吗?” 高绪如尴尬地蹭了蹭眉尾:“这很难解释,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上次说白桦林是为了安慰你的。我们在jtf-v2服役,你在装甲部队,负责的是坦克。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胸怀大志,把未来规划得井井有条。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休假,正好在春天,我们躺在榆树荫下没完没了地聊着未来。我说我以后想办一家安全顾问公司,既能学以致用又能日进斗金,那时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眨着眼,忍住泪意,没再继续说下去。梁旬易也被他的情绪感染,沉默而忧郁地望着他。过了会儿后高绪如抬起眼皮,绷紧嘴角把眼泪憋回去,嗫嚅着问了句:“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怔愣一瞬后,两人都笑将起来,梁旬易又问:“我们就只有这一张合照吗?” “这是最珍贵的、唯一的一张照片。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不论我去哪,我都把它小心地放在最安全最干净的地方。这九年来我辗转过那么多国家,但庆幸的是我把它保存得不错。” “那我要好好守护它!”梁旬易把相片爱惜地贴在胸前,手掌按在咚咚鼓动的心口处,像要给照片里的人注入灵魂,让他们在照片里的那个时空活灵活现地存在着。 高绪如心头的弦又充满柔情地颤动了一下,回忆往事时的伤感全都烟消云散了,在这样两情融洽的晚上,岂有淡淡闲愁容身之处。他留神着梁旬易的一举一动,盼望对方能想起些什么,哪怕是一丁点也好。没过多久,梁旬易坐起来,好整以暇地盯着高绪如,若有所待地沉思着,然后认真发问:“你为什么这么珍视我俩的照片?” “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爱着你了,比这张照片还要早。” 梁旬易两腮一红,半是亲热半是困惑地垂眸去看照片。当他再度抬头直视高绪如的蓝眼时,有样东西像闪电般击中了他,刺目地投入他的眼帘,那便是高绪如身上有某种和闻胥宁一模一样的地方。他看过那么多形貌肖似、金发碧眼的人,只有在面对高绪如时,被遗忘了的挚爱之人的面影才会渐渐澄清,愈来愈明朗,最后栩栩如生的出现在眼前,那么近,垂手即得。 他不敢太冒失,只好朝高绪如丢了个眼风,语含暗示:“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这样说,你和我前夫长得很像。原本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但一看到你,看到这张照片,他的样子就和你重叠在一起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高绪如沉着地牵起他的手,梁旬易却敏感地听出他故作镇定的声音里打着颤,“或许他本就没有死,死掉的是他的身份,而不是他这个人。他会改头换面,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到你身边。” 闻言,梁旬易惊愕万分,一刹那间不知所措,高绪如的话就像在往他浑浊的记忆之湖里抽下鞭子。强烈的情感在他胸口涌动,仿佛春汛猛涨的大河,马上就要溃堤而下了。虫声急沸而起,栀子、丁香和木槿的气味羼杂在一起,浓得好似花儿都在今晚铆足了劲喷吐香气,明早就会零落成泥。 由于太过激奋,由于心跳如雷,梁旬易的头都晕了,高绪如连忙抱住了他。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枭鸟的怪叫,梁旬易吓得嘴唇发颤,随即便泪如泉涌、涕泗沾襟。高绪如被他的反应弄得手忙脚乱,又是给他擦泪,又是将他按进怀中,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猴急!后来,梁旬易缓过了劲,毅然决然地擦掉泪水,目光射定在高绪如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高绪如。”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高绪如看着他的眼珠,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闻胥宁。” 这个名字已经多少年没被提起。曾几何时,它对梁旬易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可现在它却代表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无人问津却确实存在的爱情。昔有乐昌公主,与驸马钗分玉碎,尚可破镜重明。梁旬易呆定地和高绪如对视着,然后破涕为笑,悲喜交集地拥住了他:真格的,他回来了,就来到自己面前,尽管年华已逝,尽管时过境迁。 -------------------- 1丹甫都华女领主:维国历史上著名的封建主,哲学家、文学家,留下传世名作《万象始新》,“丹甫都华”为其封号。 2jtf-v:joint task force vigari,维国特种作战联合特遣部队。 第36章 再结鸳梦 梁旬易亲昵地把脸靠在高绪如胸前,闭上眼,分外强烈地感到较之旁人,他和高绪如之间确实有种特殊、隐秘的联系。他冷不防打了个轻微的哆嗦,问:“偷吻你的那个人是我对吗?” “是的。”高绪如在他颊边吻了一下,“时至如今,我还老是梦见那天晚上的情景。” 梁旬易微笑起来,又想起了他们在温泉池边的对话,原来高绪如口中那个“青梅竹马”,那个“念念不忘的爱人”就是自己。想到这,他陡然脸颊发烧,抖着肩膀大笑起来。高绪如问他为何发笑,梁旬易把脸整个儿埋在他胸上:“实不相瞒,那天我偷听时,听到你说自己心里有个忘不掉的人,我还为此大吃飞醋。天啊,我居然连这醋都吃。” “其实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在外面。”高绪如道出实情,“你的轮椅声真的很特别,想忽略都难,而且你的助听器也没丢,就在你自己口袋里。” “得啦,你就只会捉弄我,明知道我就外面还故意这样说!害得我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想你想得要命。” “因为梁闻生在面前,我不敢讲得太具体,不然我就玩完了。你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话吗?他说‘我不想有继父,否则我就离家出走,任何人都休想找到我’。” “他还对你讲这种话?这家伙......” “所以你是怎么打算的?”高绪如问,“我们的关系很微妙,在所有人眼中,我只是保镖,你只是雇主,保镖和雇主谈感情毫无疑问是坏了规矩的。” 今晚虽是个幸福之夜,但梁旬易并没有因此就被冲昏头脑,高绪如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有待考量呢。他把头枕在高绪如肩上稍加思索,闷声不响地在肚子里做文章,然后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放心,我不会就这样傻了吧唧地把一切都昭告天下,我从商这么多年了,会审时度势。人前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反正我们都那么亲密了,连洗澡的时候都待在一起。” 第46章 “那梁闻生呢?” “我不会对他透露半个字的,他是个主意很大的固执小孩,比我还难缠。他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你,想要他欣然接受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高绪如能懂他的意思:“这么说,我就得靠自己了。” “孩童的眼睛比镜子还亮,只有让他打心底里接受你才是最好的。”梁旬易勾着他的手指打圈,“不过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乐意和你交朋友。在保护他这件事上,我对你充满信心。” 仿佛心心相印似的,两人都吻了吻对方的唇。梁旬易说他想看看月亮,于是高绪如下床去将帘幔拉开了小半边,露出十字窗格外分外明亮的月光。寰宇空明,窗台白得像落了一层霜,尽管一年当中这样的夜晚多不胜数,可此刻不知怎的,他俩都觉得月色和往日不同了。 关了灯,高绪如在梁旬易身侧躺下,后者动了动肩,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光线是有声音的,灯亮着的时候总觉得耳根不清净,只有熄了灯、拉了帘,方觉遥夜岑寂、更漏迢递。一朝重念旧情,再结鸳梦,两人都被这天赐良缘闹得睡意全无。梁旬易睁着眼,竖起耳朵聆听窗外遐籁穿林时的簌簌声,悄没声儿地说:“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安全过,你说得对,没人能过你这关。” “现在要过我这关不会太难了。”高绪如淡笑着,握住梁旬易的手捂在胸口,“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本来就有失忆症,一大段记忆都是空白的。现在突然接收这么多信息,我有点思考不过来了,觉得很不真实,好像在做梦一样。”梁旬易说,“都怪你,你把我折腾得睡不着。” 高绪如笑出声来,心中爱火如炽,卷起了一股旋风,刮得高绪如的爱情扶摇直上。他欢欢喜喜地搂紧梁旬易,嗅闻对方身上清凉的香水味,揉了揉他的腰。梁旬易喜欢这种被人拥抱的感觉,那张无形的情网现在可是结结实实地裹住了他,让他永难挣脱。虽然他们的爱情最终会有怎样的归宿还没定论,但至少开了个好头。 默听一阵蛩音后,梁旬易忽然说:“想听你讲讲以前的故事。” “你想听关于什么的?” “就讲讲给你带来流离之祸的那次军事行动吧,我想知道这制裁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所有祸水的源头,在那之后我们就风流云散、劳燕分飞。”高绪如用平静的口吻说,当明白一切都会过去后,所有悲伤的往事都轻如鸿毛了。 * 红嘴鸥伴送双桨直升机飞行了很久,直到飞机于日暮时分降落在“阿史妲”号两栖登陆舰上。青紫的残霞冷削而暗淡,鸥鸟尖尖的翅膀随着船尾碧绿的波浪翻飞。闻胥宁从机舱下到甲板,但见冬阳如玉、碧海连天,平静的海面宛如深耕过后的田垄。在他之后,六名先锋攻击队员陆续出舱,两张担架上分别躺着队里的伤员和刚刚救出来的人质。 晚上,闻胥宁换了件干净的夹克,走进亮着蓝灯的海图室,问:“军士长,沈亭的伤势怎么样?” “他的眼睛保不住了,上尉。”周泓颐说,他支着两肘,趴在透图仪上有些遗憾地眨了眨眼,“但他能挺过去。” 闻胥宁扶着桌沿点点头:“但愿圣母保佑他。” 另一扇舱门打开了,头戴三角绒线帽的指挥官步入室内。他个子不高,但身强体壮,有一只长长的鹰钩鼻,显得其下那一圈络腮胡像是用钩子挂上去的一般。这个罗宾汉式的人物一进来,就叉着手站在显示屏旁边说开了:“我得给你们读读这个:......出色地完成任务,沉重打击了敌人,救回了军情局特工......很遗憾有队员受伤了,不过还是想说大家干得好。” 念完后,指挥官顺了闻胥宁两眼,提醒他:“虽然都是些套话,但我们爱听。所以,上尉,你得把这些话传达给兄弟们。听到了吗?” “明白。” “好吧,现在我们来说说那个特工舒幼良。从诸多证据来看,他很顽强,但他应该早点把这些情报上报,因为这趟浑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很多。” 周泓颐站直身子,摊开手以示疑惑:“怎么了?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人质救援行动。” “是的,但这事远远没完,有个地方不太对劲。”指挥官把手抄在胸前,岔开脚站在海图仪旁边,“舒幼良拿到了和沙库瓦有关的情报,有证据表明这个头痛人物逃到了t国境内。此人作恶多端,曾在维国境内制造过恐怖袭击,是焦夏真总统遇刺的罪魁祸首。事情够大条吧,伙计们?” “维国政府什么态度?” “政府已高度重视此事,政务院直接命令我们出人去逮捕沙库瓦,但是要求务必活捉。” 闻胥宁把手扶在腰际,一瞬不瞬地盯着指挥官。三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片刻,指挥官讲出了未来几天的计划:“明天就出发,有艘潜艇会在海里等我们,把我们送去t国东海岸。接着会有人来接头,接头人是个叫归奚恺的少校,他是t国特种部队的指挥官,得小心。我们将要进行渗透并策划突袭,目标只有沙库瓦一个人,所以不要把事情搞大。明白吗?” “明白。” “休息一晚,看看情报,明天就上路。”指挥官说,伸手搭在周泓颐肩上拍了拍,“另外,恭喜你要当爸爸了,军士长。” 笑过之后,指挥官离开了海图室,闻胥宁和周泓颐来到空旷的、海风习习的上层甲板,打算透透气。一轮满月低垂在海平面上方,寒风瑟瑟,片云全无的天空由于众多硕大的星星而显得古老肃穆。闻胥宁插着衣兜,远眺被月辉映得银光闪闪的海水,开口道:“我在跟上级商量了,如果可以,摆平这次的事儿后我就退伍回家。” “我希望两边都能顺利。”周泓颐微笑着说,“真心的。” 次日,天亮得刺眼,飞机从“阿史妲”号上起飞,闻胥宁坐在机舱里戴上氧气罩和护目镜。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后,运输机抵达指定海域,将所有人员,包括两艘快艇投放入水。闻胥宁坐在艇首,戴着遮阳镜四处观望,寻找潜艇的踪影。少顷,在距离不远处的海面下浮出一道烟色的阴影,紧接着海水向上拱起,一座十字形的艏楼随即破水而出。 潜艇两舷拉着扇形的白浪,球形艇艏犹如犁铧般推开水面。闻胥宁拿起望远镜,清晰地看见了潜艇围壳上漆着“v-319”的舷号。两艘小船发动马达转了个弯,朝那黑鱼驰去,眨眼间就冲上甲板,在此搁浅了。特战队员纷纷跳下船,扛起装备包,踩着甲板上的导弹井盖奔向出舱口,下到潜艇内部。 “值班长,下潜到160尺!” “下潜!下潜!” “所有闸门已关闭,收起潜望镜。” 两道水浪从压载水柜里喷出来,形成丈许高的水墙。潜艇前倾着扎进水里,很快就从海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藏到水下的漆黑之地里去了。闻胥宁带着队伍穿过狭窄的走道,进入战控中心,在这儿见到了艇长。艇长英俊高大,穿着白色的海军军官衬衫,和善可亲地和闻胥宁握手:“‘信天翁’号欢迎各位,我是艇长徐佑缨1。谢谢你们这么快赶来,比预计时间要早。” “应该的。”闻胥宁在椅子里坐下,“说说上岸后要干的事吧。” “你们需要悄悄登陆,潜到外围,然后按计划展开突袭。‘灵缇’直升机会在空中提供支援,t国特种部队会和你们待在一起。逮到沙库瓦后,直升机就来接你们,越过边境回到中转基地。” 安排好了任务,潜艇还要几个钟头才能驶抵目的地,特战队员就聚在船舱里养精蓄锐。周泓颐抱着他的帽盔,把一帧小照从帽胆的夹层中抽出来,温情款款地凝视着它。只见照片上有位美丽的女郎,一双明目顾盼生姿,那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闻胥宁在旁默坐一阵,然后起身去了艇上的卫生间,小心地把门关好,注意到门板上贴着一张“必看:厕所使用指南”。 他放水冲了冲手,擦干后撩开衣领,从内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他抚摸着相片上的人像,梁旬易的面影是那么清晰可辨地出现在眼前,甚至能感受到他轻柔的呼吸就扑在自己颊畔。闻胥宁捏着照片看了很久,这张合照对他俩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他和梁旬易的感情也是隐秘、不可告人的。思念过后,他吻了照片一下,将其收回原处,贴身携带。 -------------------- 1徐佑缨:同系列文中人物,“信天翁”号攻击核潜艇艇长,在第二次伯森道尔战争中牺牲。 【文中所有代表国家的字母仅为描述代号,不是拼音或者英文首字母,勿联系现实,别上纲上线,不要代入,不要模仿。】 第37章 佢泣诉多风雅(1) 数小时后,“信天翁”抵达悬停点,在距离登陆地80海里的地方停桨静默。闻胥宁穿戴好蛙人装备,攀着出舱口的梯步进入安装在甲板上的小潜艇。待所有人员就位后,徐佑缨对他们说了句“祝一切顺利”,就命人关闭了小艇舱盖。俄顷,舱中开始灌水以平衡压力,须臾功夫就淹没了众人,输送系统也脱离母艇,像枚梭子似的冲向海岸线。 第47章 待闻胥宁再次从水中冒出头来时,白茫茫的陆岸已近在咫尺。时正冬月,海水冰寒刺骨,水面上飘着一层湿雾,海风把阴沉天空中的团团灰云吹向北方。特战队员排成三角阵列,涉过齐胸深的水走向岸边,举着枪瞄准四周,以防有人偷袭。他们花了几分钟才踏上陆地,踩着积雪钻进防护林,蹲在雪堆中隐蔽,留意着林中公路上的动静。 倪帛仑是小队里的狙击手,他护着枪潜到闻胥宁身边,问:“长官,谁这么有面子能批准我们全副武装进入t国?” 闻胥宁指了指头顶:“是最上面的大人物干的,政务院在协调这件事。” “天啊。”倪帛仑摸了摸鼻子,没再吱声。少顷,公路另一头开来两辆亮着大灯的中型卡车停在路边,从上面跳下来几个身着t国特种部队作战服的兵,守在车旁警戒。随后有个光脑袋的男人走出车门,立在路旁左顾右盼,把保暖的毛皮帽子戴上。闻胥宁确认了对方身份,让队员继续保持警惕,自己则站起身来走出树林,迈上路肩与接头人见了面。 “很高兴我们两国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归奚恺说。 “我听说是高层直接参与。” 归奚恺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道:“既然这样,我就把话说明白些。那就是我的上司很害怕事情会演变成‘瓦努干之战’1的翻版,所以我们要低调行事。” 闻胥宁心领神会:“完全明白。我很感谢你们来帮忙,但事态紧急,我们时间不多,所以先整合一下信息。我们的情报显示,沙库瓦和另外50个恐怖分子躲在一座废弃的屠宰场里,意图通过屠宰场下面的地道越过t国边境进入d独立国。听起来有头绪吗?我需要知道那个屠宰场的确切位置。” “我知道那地方在哪。不过有个问题:它附近是民众聚集的场所,若发生交火,必须要能辨认平民和武装分子。”归奚恺扭头看了眼防护林,“让你的部下做好准备,战斗的激烈程度会超乎你的想象,那地方至少有50条ak等着你们,敌人都是些亡命之徒。一旦沙库瓦等人进入地下通道,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等他们在d独立国现身,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两人握了个手,闻胥宁招来队员,一众人飞快地登上车斗。卡车迅速发动起来,启程前往屠宰场,从松杉簇立的森林中穿过。公路上的冰由于车轮碾压都化成了湿漉漉的水迹,弥漫着上了冻的松树皮的味道。天色很暗,辨不清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空气中始终漂浮着一层淡淡的蓝色雾霭,这些轻雾多半是被风从海上吹来的。 卡车在森林中奔袭了半个时辰,进入一座荒僻的城镇,沿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行驶。车子避过那些在马路上骑自行车取乐的小孩,一路飞驰着穿过集市,直扑目的地。为了不引人注目,负责开车的归奚恺换了身便装,假扮成送货工。闻胥宁抱着枪,大半个身子都躺在车斗里,只有头抵在挡板上,以免周围的路人发现他们荷枪实弹。 经过一个路口后,卡车放慢了速度。闻胥宁有所警觉,透过挡板上的一个破孔往外看去,只见路旁都是卑湿的野地。归奚恺回头冲后面喊了句:“上尉,距离南侧入口还有一公里。” 闻胥宁拎起衣领上的对讲机:“收到,不要停车,直接朝目标冲进去。军士长,30秒准备。完毕。” 屠宰场就坐落在一片长满赤山杨和老云杉树的平坦地带上,紧邻一条山谷。河流在此回弯,流速湍急,河面上出现了许多没结冰的窟窿。卡车冲下土路,拐过几道弯从侧面逼近大门,几个守在屋顶望风的匪徒察觉到了来者不善,大呼小叫着举起枪来对准车斗扫射,密集的枪声把静谧的深谷震得叮当作响。 临了,归奚恺猛踩油门,闯过由两辆轿车组成的路障,势不可挡地撞破南侧大门冲进空旷的四方院落里,把几个放哨的毒贩吓得抱头鼠窜。见成功突入,闻胥宁立即翻身而起,跪在挡板后面朝院子里的守卫开火。正在仓库里和几个亲信商量逃跑路线的沙库瓦闻声一惊,立马卷起桌上的地图,几人火速撤离此地。 楼顶闪现出几个缠有方格纹领巾的身影,一大片子弹霎时如疾雨般倾泻到车辆引擎盖上。倪帛仑抬高枪口对准上空,大声提醒队友:“小心头顶!” 一枚子弹射在了闻胥宁结实的帽盔上,他只觉头顶一震,连忙压低身体调整姿势,转过枪口打死了几个趴在高处栏杆上的人。特战队员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掉屠宰场外围的乌合之众,闻胥宁带着所有人下车,只留了两个在外面看守大门。周泓颐掏出橡胶炸弹黏在门锁上,退居一旁,然后按下了引爆器。 轰然一声巨响后,三米多高的铁门四分五裂,等在门后守株待兔的喽啰们被飞溅的金属板击中,一命呜呼。闻胥宁旋即闯入室内,贴紧墙根大踏步向前飞奔,在拐角处停下,往走廊里丢了一枚曳光弹。剧烈的闪光转瞬即逝,小队紧跟其后转入烟雾腾腾的走廊,打亮了枪上的手电筒。 “你们去那边,设置警戒区。”清理干净走廊,闻胥宁蹲在地上挥动手臂比划手势,“你们从后面绕到地下室去,快点!快点!” 说完,人员各自散开,闻胥宁在前面的人肩上猛地一拍,示意其起身行动。消杀室的门虚掩着,周泓颐背靠墙壁,轻轻一推门板,闻胥宁举枪而进,其余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恐怖分子一声不响地藏在暗处角落,看到有人进来后马上朝他们发射了一枚火箭弹。闻胥宁首当其冲,被梭形弹头击中胸口,连人带枪飞了出去,砸中了后边的墙壁。周泓颐眼疾手快地击毙敌人,扭头奔向闻胥宁:“上尉,你怎么样?” 闻胥宁靠在墙脚下,双手抱住火箭弹的尾巴,沉重地呼吸着,然后小心地将弹头抽了出来。周泓颐接过完好无损的火箭弹,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胸前被击碎的维国国旗:“妈的,这个防爆盒帮你挡了一灾啊。” “幸好是个哑弹,感谢祖国救了我一命。”闻胥宁心有余悸地摸了摸破碎的国旗标志,拉住周泓颐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把这东西拿去别的地方放好,万一它突然又不哑火了。” 周泓颐依言照做,嗣后,一行人重新整队,爆开消杀室的封锁门,进入另一片区域。他们在错综复杂的楼道里蛇行前进,枪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回音仿佛是个插着翅膀的幽灵在楼层间狂笑。又有十多名武装分子倒在了血泊中,然后枪响戛然而止,闻胥宁轻手轻脚地挨近一扇敞开的门,默数三声后闪身而出,却猛地在门边顿住了脚步。 门后的空仓库里有个十岁大的男孩,手脚都被绑在承重柱上,一张胶布封住了他的嘴巴,惊恐的双眼里大泪滂沱。男孩身上绑着一圈定时炸弹,胸前挂着一张纸牌,上面写有辱骂维国的污言秽语。闻胥宁看到计时器上醒目地显示着最后十秒倒数,生死关头,闻胥宁只来得及看男孩一眼,看到有滴眼泪正从他脸上滑过。 他脑中嗡声一响,回头大吼了一句:“有炸弹,后退!后退!” 下一秒,计时器发出一声终止音,威力惊人的高爆弹喷发出一团火红的焰光,瞬间淹没了一切事物。冲击波震碎了楼层里所有玻璃,把门外的士兵全部掀上高空,再抛落在地。柱子被炸断了,天花板开始往下塌陷,成吨重的石块纷纷坠落下来。垮塌持续了半分钟,尔后偃旗息鼓,承重柱所在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放射状的大坑。 闻胥宁把身边的人拉起来, 重新进入仓库,凝视着那个弹坑。他们踏过废墟往地下室走去,途径一条曲折的廊道,步入一间墙上开着小窗的陋室。室内空无一人,敌恐早已闻风而逃,窗牖外露出一小块铁青色的天空。隐匿在二层楼上的小毒贩悄悄爬到台边,往下瞅了一眼,死盯着几名特战队员,咬牙切齿地扯开了手雷的拉环。 趁人不注意时,手雷被丢下楼去,掉在地板上,砸出几声脆响。周泓颐一扭头,发现了还在地上滚动的手榴弹,而它的保险栓已被拉掉。千钧一发之际,周泓颐大叫一声“手雷”,便飞身扑向前去,将整个身体压在炸弹上。其余人还没完全蹲下身,乍然一声爆响就把军士长的身体震离地面三尺,辐射出一圈滚滚浓烟。 爆炸过后,闻胥宁将歪倒的身体撑起来,拼命眨了几下被灰尘蒙住的眼睛,朝屋中央看去。烟尘散去后,露出周泓颐趴卧在地的身影,他已不能动弹,一大滩血水从他身下淌向四周。 “军士长!”闻胥宁喊得撕心裂肺,抬起头环顾四周,一个箭步冲到周泓颐身边,一边拼命呼叫一边摇晃他的身躯。 他的喊声很快被枪响淹没,队友在冲着二楼射击,很快就有一具尸体从楼上跌落下来。闻胥宁喊了周泓颐几声,对方始终没有反应,只是微张着嘴,眼睛半睁,茫然地盯着前方。 二楼的敌恐全部被干掉了,一名同伴自愿留下来照看周泓颐,闻胥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再看了军士长一眼,毅然起身奔向另一个出口。另一支小队与他们在地下室会合,两面夹击,堵死了地道入口。他们杀光了所有驻守在此的恐怖分子,但没有找到沙库瓦的踪迹。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t国特种部队在2号频道里叫道:“目标人物被逼上地面,重复,目标人物在地面活动。” 第48章 同时,占领高地、趴在房顶俯观全局的狙击手报告说:“我看到有辆皮卡在往东边的森林逃窜,车上有四个人,沙库瓦也许在里面。” “收到,谨慎开枪。” 倪帛仑盯紧准镜里的红色皮卡车,调整好弹道后正要扣下扳机,右侧的楼梯上突然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不由分说地就朝倪帛仑开了几枪,其中一枚子弹射中了他的大臂。倪帛仑痛叫一声,不得不离开枪座,敏捷地翻到掩体后面,抽出一条轻冲锋枪把对面的漏网之鱼打成了筛子。遗憾的是,狙击枪里的子弹没能打出去,皮卡冒着枪林弹雨闯进了树林,消失在重重绿荫之中。 -------------------- 1瓦努干之战:指维军在瓦努干地区的行动,这场战役中,维军指挥失误,被媒体大肆渲染引发政治灾难,所以t国方面希望闻胥宁等人不要张扬。 第38章 佢泣诉多风雅(2) “我受伤了,上尉!”倪帛仑瘫着一条手臂靠在掩体上,掏出一剂吗啡往大腿上扎了一针。 “狙击手中弹,直升机继续监视车辆动向,逼停他们。” 低空盘旋着“灵缇”直升机,坐在舱门边的机枪手发现了皮卡,驾驶员立即掉转机头朝森林飞去。红色的车顶在绿浪和雪海中异常醒目,它沿着一条盘山公路往山谷腹地行驶,直升机在半空中穷追不舍,隔着一片林阵朝公路开火。不少子弹射落在白雪皑皑的林地里,扬起一团团尘雾,排排松树被打得七零八落,摇晃着树干抖下断枝。 追赶了数分钟,皮卡的引擎和轮胎都被打爆,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甩了几下尾巴,一头撞向路边粗壮的古杉树,侧斜着翻进沟里。从车上钻出来几个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手持步枪,缠着格纹领巾,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树林。其中一人躲在车后扛起火箭筒,细听一阵直升机的轰鸣,然后找准时机猛然起身,抬高炮筒对准正在林稍徘徊的“灵缇”,径直轰出一发炮弹。 驾驶员见状连忙调整航向,然而为时已晚,火箭弹迎面击中直升机,将其炸成碎片。烈火和硝烟喷向四面八方,和飞机残骸一同坠落在下边的冰河里,林中的浓雾过了很久才散开。 闻胥宁亲眼目睹了“灵缇”被击中而后坠毁的全过程。之后,他带队进入树林围捕沙库瓦,并放出了热感无人机:“‘瓢虫’已放飞,所有人打开频闪灯,以免误伤。” 显示屏上出现了蓝色的闪光标记,在灰色底图中,有三个无标识的人影正在往西北移动,无人机识别出了沙库瓦的脸。特战队员从三个方向包围过去,但敌人困兽犹斗,枪火在林下穿梭不停,雪尘弥天、树皮飞旋。闻胥宁一马当先,打断了敌恐头子一条腿。沙库瓦倒在雪地里,仓皇爬起,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在林中东躲西藏,然后被闻胥宁擒住。 然而匪首为了活命还在垂死挣扎,两人扭打在一处,拳头雨点般落在彼此身体上,发出可怕的声响。沙库瓦把闻胥宁按倒在地,揪住他的领口,重击脸颊,然后从他腰上抽出匕首往下扎去。闻胥宁奋力侧开身体躲过刀锋,在他抬手抵挡的一刹那,匕首将手掌扎个对穿,整个儿钉在了冻硬的泥土里,刀刃距离脖颈仅毫厘之差。 沙库瓦丢下他管自逃开了。闻胥宁紧咬牙关,抓住刀柄抽出匕首,复又翻起身来继续追赶。他大步奔至沙库瓦身后,扯住对方的衣领,二人一齐翻滚着摔下雪坡,砸断了一根横斜的枯木。 挨了几拳后,闻胥宁忍着剧痛扳住沙库瓦的肩膀,从雪地上打挺一跃,两人瞬间换了位置。被利刃扎穿了的右手攥成拳头,一下下凶狠地落在沙库瓦鼻青脸肿的脸上,打得他头破血流。一想到被做成人肉炸弹的男孩,想到舍命扑手雷的周泓颐,想到被炸毁的直升机......一腔悲恨都化作熊熊燃烧的怒火,逼使他拔出腰间带血的匕首,拉开臂膀就要往沙库瓦的脖子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身影打斜刺里冲出来,飞快地掣住闻胥宁的手腕,狠命一拧,将他手里的军刀打飞出去。韩敬原把失控的队长拖到一旁的松树上按住,吼道:“上尉!上尉!指挥官的命令是抓活的,国家要我们把沙库瓦活着带回去!” 话音未落,沙库瓦悄悄拿到掉落在雪里的匕首,从背后逼近,握着短刀疯狂地捅向韩敬原。变故就发生在一念之间,短短几秒,韩敬原的腰部就被深捅数刀,血浆几乎是从伤口喷射出来。闻胥宁目眦欲裂,抱住同伴想要避开,下一秒,及时赶到的队员用枪托劈向发狂的沙库瓦,把人打倒在地,再用束缚带绑住了他的四肢。 “坚持住,坚持住,哥们。”闻胥宁把韩敬原抱起来,后者流的血已经把雪地染成了红色,“指挥官,目标人物已被逮捕。一名队员伤得很重,需要紧急撤离!” 喊完话,他紧搂着韩敬原,拿出吗啡咬掉封口,用力扎在伤者的腿上。任务完成后,“瓢虫”无人机被收回,闻胥宁把韩敬原扛在背上,集合队伍,押着沙库瓦沿原路下山。不消片刻他们就转移上了直升机,马不停蹄地赶往中转基地。天阴得厉害,一条条窄长的云带漂浮在山脉上空,浓绿的针叶林簇拥着一座座覆满白雪的山头。 漫长的归途中,幸存的人都干坐着,一直沉默。周泓颐躺在担架上,已没了声息。韩敬原由医官抱着,还吊着一口气,说:“我想回家。” “你会回家的,兄弟,别担心。” “还要飞多久......帮我照顾好我妈......” “等你回家以后自己照顾她,明白吗?” 闻胥宁转向坐在驾驶座后面的指挥官:“飞行里程太长了!韩敬原失血过多,坚持不了多久!” 指挥官扣着手,目光在韩敬原身上停了会儿,然后一声不吭地别开了。有张生面孔站在指挥官身边,袖子上的徽章表明此人来自联盟理事会1,他垂着眼皮冷漠地扫了伤员和死者一眼,同样默默无言地看向别处,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几分钟后,韩敬原就气绝身亡,机舱里陷入坟墓般的死寂。 沙库瓦满脸是血,坐在角落里,冲闻胥宁阴阴一笑,轻蔑地啐了口唾沫:“你们这些维国猪。” 闻胥宁霎时怒发冲冠,腾身站起来拽住沙库瓦往他脑门打了一拳,其余人一哄而起扑上来要将他俩拉开。机舱里顿时乱成一团,理事则操着一口外国语冲指挥官大叫:“叫他住手!” “停下来,上尉!”指挥官怒吼着伸出手,“他受联盟保护!” “你在说什么保护呢?”闻胥宁抹掉脸上的血和泪,眉头紧锁地高声质问道。 指挥官有意觑了眼身边的理事,斟酌了几秒才开口说出真相:“这件事联盟直接插手了,联盟给维国政府下达的命令是让我们活捉这个混蛋,并移交给理事会处理。” “这不是维国政务院的意思吗?你究竟在说什么?之前你说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事实就是这样!联盟把这个人划入了保护名单,如果他死了,维国政府就会受到牵连。但我怕和你们说了我就没法交差!” “我们怎么能放他走?他是个战犯,恐怖组织头目!”闻胥宁心脏剧跳,被欺骗的感觉让他怒火中烧,“他杀了韩敬原,周泓颐也死在恐怖分子投出的手榴弹下!有个男孩被他们用作自杀武器,绑在柱子上,高爆弹差点炸毁了一层楼,任何在战争中利用孩子的行为都是死罪!他还辱骂我们的国家,难道你忘了他在维国制造的恐怖袭击吗?难道你忘了是谁策划刺杀总统吗?” 指挥官立眉怒目地喝斥道:“住嘴,我没忘!别让我违反军令,对沙库瓦只有逮捕令没有击杀令,就这样,联盟接管了这事,我们别无选择!” “到底是是谁在指挥?联盟理事会?” “没错。” 理事过来横插一脚:“冷静点,你们都归联盟管辖,别给我闹事!这里是我们的领土,你们不过是来执行任务罢了,不听话就给我滚下去!如果你杀了他,你就得上军事法庭,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对理事怒目而视,但无人敢忤逆他。理事的傲慢态度彻底激怒了闻胥宁,他逼视着指挥官的双眼:“谁是这里的老大?你还是他?” 指挥官看了闻胥宁一会儿,颤抖着嘴唇闭口不答,扭头回避他的目光。闻胥宁气得喉咙泛腥,他知道“受联盟保护”就意味着这罪大恶极的家伙还能在世上逍遥。出离的愤怒让他霍地站起身来,一步跨上前去扯过沙库瓦,抽出腰后的手枪顶在他脑袋上,毫不迟疑地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将人丢下飞机。 “你他妈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理事大惊失色,把手放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坐在旁边的特战队员迅速拔出枪来顶住他肚子。 直升机里的气氛剑拔弩张,随便一点动静都会擦枪走火。两方人对峙着,闻胥宁回答:“我听不懂你的鸟语,既然请我们来干脏活就给我说维国话。” 指挥官劈手夺走了闻胥宁手里的枪,一阵狂风忽然卷进舱内,吹得众人脸色煞白。飞机在大风中颠簸,指挥官拉住舱顶的扶手站稳身体,双目圆瞠:“我命令直升机马上降落!降落!” 第49章 “什么?”理事浑身发抖,狰狞的面目、凌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头狂暴的鬣狗,“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我是理事会的委员,我才是这次行动的司令官!” 直升机在这时正好调转了方向,理事气急攻心,厉声大喝一句“不许降落,继续飞行”,驾驶员立即转回了原航向,开始往高空攀升。理事瞪着指挥官,嘲讽道:“看吧,这儿我是老大。” 语毕,一只带血的拳头就招呼到了他脸上,闻胥宁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摔开。理事的头撞到了壁板,鼻梁歪向一边,鲜血从他的额头上、鼻孔里汩汩流出。忿恨和屈辱令他不禁大发雷霆,咆哮着回击了闻胥宁几拳。两人在狭窄的机舱里恶斗,有特战队员冲上去想要制止他俩。混乱中,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众人耳边炸开,只见理事手里的枪冒出一缕白烟,而血从闻胥宁的腹部和大腿涌了出来。 事情彻底乱套了。盛怒当头的理事死死掐住闻胥宁的脖子,把他的半个身子都推出了舱门。闻胥宁用手抓住机门边缘,铁幕似的劲风朝他脑袋冲来,风声、吼声、枪声、嘶喊声......他在风中无法呼吸,而飞机还在訇响着疾速前进。在最后几秒,闻胥宁只模模糊糊听见理事喊了句什么话,然后飞机剧烈甩晃了一下,拽住机门的手指一下子滑脱了。 他就像翻倒的车轮一样掉出舱外,疾风重击了他的身体,让他下坠的时候宛如一叶飘萍。那一瞬,仿佛一道漆黑的无底深渊在下界打开,万壑千峰都变作了矗立的利剑,直往天穹刺去。 漫山遍野的古红杉林形成一片波涛汹涌的绿海,闻胥宁落进了这片浩瀚无际的大洋中。密密层层、交错连理的树冠托住了他,为他减轻了不少冲击,最后他和众多被砸断的树枝一起摔向地面。在经历这样的高空坠落后,总是立刻出现严重的昏厥,从头到脚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疼痛,伤口像炮烙一样火烧火燎。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神志,而所以恢复神志仅仅只是为了能够呕吐,翻肠倒胃地呕吐,一直到吐出鲜血,最后昏死过去。他感觉到心脏还在狂跳,每跳一下,就带走一部分生命,使人窒息、备受折磨。高耸入云的古杉就像沉默的巨人,闻胥宁就躺在巨人脚边。赤色在他身下雪地里晕得越来越开,血一直流向树根,流向地心深处。 天忽然飘起了雪,阴云中露出的冬阳像个氧化了的银盘,黯然无神地吊在天轴上端。弥留之际,闻胥宁听到不知打哪传来的铃铛声,接着余光里出现了一个走动的人影,好像是农夫,牵着一匹打着响鼻的、疲惫的骟马;那马儿驯顺地跟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背上驮着鞍座,叮叮当当地摇响着缀有松枝的银铃...... -------------------- 1联盟理事会:联盟最高权力机构。 第39章 佢泣诉多风雅(3) 积雪盈尺。乡下的路旁伫立着卫兵似的白桦树,果园和打谷场后面的田野反射着强烈的雪光,土埂边的一溜草垛已经变成了一个个洁白的圆墩。远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抹倩影——风车将它的翼片高高举向天空。吉普的轮胎上沾满了雪和泥,碾过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透过车窗望去,晾了一冬的麦田上,有三条白毛猎犬在追逐野兔。 吉普过了桥堍,停在一扇铁栅门前,等门被人拉开后车子才转进四方天井里,停在水缸旁边。庄怀禄移出一只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再低头走下车来。他揽好缩绒厚呢子大衣的前襟御寒,拎着一只牛皮纸袋,抬起眉毛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建筑。房子年代久远,支撑屋檐的大理石柱因风吹日晒而泛黄了,浮雕已被磨平;二楼的石栏杆上摆着一列花盆,粗野、难看。 拴在坝子里的狗见有生人到访,开始扯着铁链狂吠。狗叫声把闻胥宁惊醒过来,只见屋里荡漾着暖和的幽光,看不清全貌。墙壁都用塑料布蒙着,挂了几张宗教画像,还有块写满字的小黑板,圣像的阴影投射到了紧闭的西窗上。床头立着一桩铁架,几袋药水和血浆挂在上面,药液正通过细长的软管流进他身体里。 庄怀禄从半开的门外走进来,左顾右盼,端量这方斗室的室容。房间里由于塞了太多东西,所以显得局促拥挤。他右手边有个木头壁柜,里边码放着药瓶,窗前的晾绳上夹着几张x光片。 护士端着托盘从庄怀禄身侧绕出门,离开了此地。等护士走远后,庄怀禄把门关好,和床上的人打了声招呼。闻胥宁的眼皮颤抖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门边:“我在哪?” 见他还能正常说话,庄怀禄才松了口气,牵起嘴角很淡地笑了笑,但很快这笑意就被忧虑和愁云冲散了。他怜悯地看了眼闻胥宁,又四处顾望:“d独立国的乡下,看起来像是家宠物医院。” 说完他提步踱到床边,视线在闻胥宁身上巡了一圈,斟酌了很久才说:“有个农夫救了你,用马把你驮回了家。所幸抢救及时,你保住了一条命。不过你摔得太狠,有点脑震荡。你身份敏感,为了不给平民招惹麻烦,就暂时把你转移到这,至少安全点。你好些了吗?” 闻胥宁定睛注视着他,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讲出来,遂一言不发。庄怀禄也不跟他客套,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挨着病床坐下,将牛皮纸袋放在膝上,抱着臂肘一副欲言又止、苦大仇深的样子。闻胥宁垂下眼皮扫了那个纸袋一眼,单刀直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被处以注射死刑吗?” 庄怀禄思虑再三,最后拿出平板,打开后放在闻胥宁眼前。画面中,国防部发言人称:“......在行动过程中,由于一名军官闻胥宁违抗军令,与联盟理事会委员发生冲突,事态严重失控......回程时,他不慎从飞机上跌落,目前已确认死亡......事实显而易见,无论如何该军官执行的都不是正常指令,威胁到了任务安全和维加里的国际关系......” 看完后,闻胥宁想发怒,但虚弱的身体连大声说话都困难。他屈起手指,攥紧床单,沙哑的声音从肿胀的喉咙里发出来:“所以我就这么死掉了?” “这是做给外界看的。事发之后,联盟一直对维国政府施压,因为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而最好的负责人就是你。在我看来,你假死一次不算是件坏事,人死万事休,意味着这事就翻篇了。”庄怀禄把平板收好,打开了纸袋封口,从里面抽出一份蓝皮文件,“但军人抗命不从是很严重的错误,联盟理事会惩戒起来毫不手软。他们给你下了制裁书,要我读给你听吗?” 闻胥宁没吭声。庄怀禄打开文件,迟疑不决地用舌头顶了顶齿根,翻着纸页挑挑拣拣地念道:“禁止进入维国国境;禁止进入联盟成员国国境;禁止政治庇护;取消原军事身份、公民身份和国籍,原档案封存,不得重启;禁止从事相关工作;禁止与联盟成员国公民通讯往来......诸如此类不多赘述,具体的条款你可以自己看。” “联盟利用维国人对沙库瓦的恨,让我们去拼命,完事后又卸磨杀驴,不但将我弃若敝履,还想让我背锅。” “像你这样的人都是被高薪聘请的,高回报,自然就有高风险,为的就是不让维国政府受到牵连。”庄怀禄说,“这是政治。” “都是狗屁。我的队员呢?他们有没有受到处罚?” “调查委员会把这事归咎于你的个人错误,没有殃及其他人,死者都厚葬。不过你的上司因为不完全遵守命令,被解除了指挥权。” 闻胥宁平躺着,目视低矮的天花板,充血的眼球让他的外表看起来有点骇人:“制裁的期限是多久?” 庄怀禄睃了眼文件,回答:“生效日期是今天,期限十年。目前,你的原档案已经被全部封存,你在国内的私人物品都被集中清理,现在的你是个没有国籍、没有身份、没有过去的幽灵。” 他俩都没再说话,房间里很安静,随着日光明灭,西窗上的影子忽隐忽现。风夹杂着干燥的雪珠,吹过挂在屋檐下的诫文联牌1,发出嘘嘘的声响,院子里那条狗因为寒冷而呼噜呼噜地低狺着。黄昏散发出青光,在郁郁地逝去。庄怀禄把话传达到位后,就起身告辞,坐上吉普车沿来时那条滑溜溜的石子路离开了。 之后,闻胥宁又在d独立国境内历经诸多惊险延宕,每隔一段时间庄怀禄都会让他换个地方待。拆纱布的那天,他坐在椅子上,医生把缠在他头上的白纱一卷卷去掉,说:“出于人道考虑,我们为你进行了必要的整容手术,伤口愈合得非常好,你又可以生龙活虎地走在大街上了。你要明白,你现在的相貌会和记忆中有所不同,需要花点时间去适应。” 闻胥宁走到镜子前,明亮的镜面倒映出他露出败相的面容。他凝睇着镜中那双蓝眼睛,审视自己,小心地摸着头上的伤口,被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在隐隐作痛:“真是改头换面。” “这是为你准备的新身份,详细资料都在里面,影像照片等你状态完全恢复了再采集,到时候给你造齐所有证件。”庄怀禄走过来把一只文件夹递给他,“我向有关部门申请成为你的担保人,上头批准了。事实上维国政府没有放弃你,他们希望你活着。” 第50章 文件夹里放着几叠装订好的纸,闻胥宁抽出一沓随手翻了翻,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说:“我是维国人,不是a独立国的人。” “那就当你母亲是a独立国人,这很常见。你现在叫高绪如了,出生在a国的哈伯利市,有驾照、护照、枪械执照、医疗保险,有税务局出具的完整纳税记录。小学就读于哈伯利市班厄斯区,后来搬到佩卢杰市读中学,甚至完成了大学学业。有7年军事经验,服役记录已上传。没有任何犯罪前科,没有妻房,还是一家滑雪俱乐部的长期会员。怎么样,一个全新的你。” “新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喜闻乐见,需要花点时间去适应。”庄怀禄笑道,“你得尽快熟悉这些资料,把一切都背得滚瓜烂熟,融入新角色对你有好处。等证件做出来后,你就去找个普通点的,不会查背景的工作。开头几年联盟会把你盯得很紧,所以切记安分守己,乐天知命,如果你有任何违反制裁书的举动,你就会被杀死,我也会丢掉性命。但有件好事:如果你表现不错,限制令会逐年取消。” 自那以后,闻胥宁诀别了过去28年的一切,从此埋名换姓、流寓异国,开始了漫长的羁旅生涯。为了躲避联盟天罗地网般的监视,他不得不萍踪漂泊,藏身于等而下之之所,深居简出,做过汽车修理工、领座员、玩具作坊工人。日复一日,流光奔驰。唯一能聊以自慰的东西就是那张照片,他看着梁旬易的脸,烛火照着寂寥冷清的卧室,漆黑的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夜雨。 * 高绪如不再讲下去了,屋内鸦雀无声。他在想曾经的峥嵘岁月和伤心事,在想他和梁旬易的命运。夕阳衔山般的日子都过去了。忽忆前尘事,摇落几多愁。黑洞洞的屋角里,自鸣钟在缄默着发呆,月亮从半边窗户照进来,深色的家具泛起柔和的光华。梁旬易见他不作声,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问:“你哭了吗?” “没有。” “苦尽甘来,”梁旬易说,“苦尽甘来。” 他们躺在凉飕飕的床上,说些绵绵絮语,间或听闻几声莺啼。说了这么多话,讲了这么多事,高绪如累了。他沉下头,把梁旬易抱在怀里,在月色溶溶的房间里睡去,睡得很熟,沉入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梦乡。 -------------------- 1诫文联牌:当地人习惯将宗教诫文刻在橡木板上,组成一套联牌,悬挂在门头或者屋檐下边。 第40章 男子汉 一周后,十一区,华素肯市。 戒酒会的会堂有两扇临街的窗户,高可及顶,窗框全部用雕刻过的雪花石装饰。两股蜜色的羊毛薄窗帘被拧成一束,模样不太雅观。吊灯和窗帘是一个色的,气氛温馨愉快。现在是夜间九点三十分,前来与会的男男女女都坐在超过三码长的椅子上,几乎占满了整间长方形小厅。讲台上燃着一对蜡烛,有人正在讲自己的戒酒史。 “我是吕尚辛,我曾经酗酒。”穿开领线衫的男人说,“酒精让我失去了爱人,还让我锒铛入狱,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两年前我刑满获释,从那天起,我开始戒酒,之后人生就少了个乐趣。我想我已经吃足了苦头......总之,我戒酒两年了,希望我能坚持得久一点......和各位共勉。” 简略地发表完讲话后,他朝听众局促地笑了笑,拿着会长颁发的银色徽章从一侧离开,紧接着下一位会员就登上了讲台。吕尚辛离开了会堂,一边走,一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徽章。这枚章是他戒酒满两年的佐证,吕尚辛盯着它看了会儿,然后将其收进口袋,沿枞树簇立的人行道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在市民广场拐弯,走到福鲁加街,三叉戟状的路灯彼此之间相隔甚远,光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洒落在铺有小方砖的步道上。路口有几辆车正在经过,吕尚辛停下来稍等片刻,抬头望了望街对面的六层居民楼,发现自家的窗户里居然亮着灯,显然有人在他外出的时候潜入了家中。 吕尚辛皱起眉,警惕地扫视了一圈路口,然后走下人行道穿过马路。他留意着马路边的车,发现楼下停着一辆陌生的道奇公羊,有个人留在驾驶座里等待着什么。还有两个神色紧张的汉子守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假装在打电话,但吕尚辛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衣服里藏着手枪。 居民楼下的出入大厅灯火通明,不过吕尚辛不打算从这里进去。他装作路人的样子径直走过大门,转入两幢楼之间狭窄的过道,这儿到处都是可供电工攀爬的脚手架。 顶上亮着一盏白炽灯,投下昏黄的光线,铁丝网的阴影笼罩着整条楼道。吕尚辛抬头观望一阵,确认头顶没人,才轻手轻脚地踩着梯步爬了上去。他上到三楼,翻进走廊,小心翼翼地踩着金属隔板行走,背过身贴住墙根,尽量不让自己的影子暴露太多。 他谨慎地挪着步子挨到拐角,看到地上有个拉得很长的人影,那人影纹丝不动,手叉在腰间,只有脑袋在左顾右盼。一望而知,有人就在他家门口守株待兔。 吕尚辛伸手探到高处的铁皮槽里,摸出一把藏在此处的备用枪。他故意弄出了点动静,把墙那边的人吸引过来。待影子越走越近,吕尚辛猛地闪身而出,一肘劈向对方的脖子,提起膝盖往他肚皮上重击一次。那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哀嚎一声,就被吕尚辛从后面锁住喉咙,强有力的手臂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别开枪!别开枪......”那人穿一件灰棉衫,哆哆嗦嗦地举着双手,双脚只有脚尖能着地,“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们的头儿要见你,他就坐在你家的客厅里。” 家门虚掩着,吕尚辛用脚尖挑开门扉,把枪口顶在灰衣人肋下,推着他往屋里走。客厅里的落地灯被人按亮了,绿色绒面的沙发上坐着个男人,他扶着沙发靠背,把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 看清楚来者的脸后,吕尚辛才把手里的人放开,默不作声地在玄关处站了会儿,把枪掖进腰带。他去厨房端了盘杏仁姜饼,放在沙发跟前的木头凳子上,当是待客之礼。 “粟廉宵。”吕尚辛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在沙发对面的皮椅里坐下,伸手拿了块饼干,“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粟廉宵把脚放下来,两只膝盖微微分开,好把手肘支在上面。他把姜饼掰成小块,慢条斯理地查看四周。房间窄而黑,既是客厅又是卧室,摆着餐椅、小桌和金属伞架,桌上有几份报纸和贴着外国邮票的信封。两人对面而坐,粟廉宵吃了半块饼,说:“我这里有一单生意。” “我金盆洗手了。”吕尚辛不以为意地搓去手上的饼干屑,他的右手虎口处纹着一只黑蝎子。 “有两百万的酬劳。” “我不缺钱。” 粟廉宵讪笑着,像模特儿那样抬起手指比划了一下,从身旁的皮包里拿出一只银色马尼拉纸袋,递给了吕尚辛:“先别急着表决心,看看里面的东西吧,你不会拒绝的。” 楼下响起了几声狗叫,接着又是几句快嘴快舌的斥骂,从邻居家明亮亮的窗眼里飘出留声机和廉价钢琴乐声。吕尚辛压低身子,掀起眼帘看着粟廉宵手里的纸包,慢吞吞地喝完了杯中的水。钢琴声不一会儿就戛然而止了,男主人和女主人又在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争执。吕尚辛接过纸袋,绕开封口,把里面的装订成册的文件纸抽了出来。 他看了眼印在首页上的照片,目光猛地一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粟廉宵料到了他会有这反应,直勾勾地盯住他的双眼,把一块面包放进嘴里,说:“这次没有规矩,你可以大干一场。” 吕尚辛翻过几页纸,专门留了个心眼:“客户是谁?” “客户不想透露身份。”粟廉宵吃着面包,抬起眉毛狡诈一笑,额头上旋即叠出几条深深的皱纹,“细节都写在纸上了,若之后还有变动,我会通知你。”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刀枪不入?事成之后你能帮我洗脱罪名吗?” “当然,这毋庸置疑。放宽心,没有人跟踪我,我也不想陷害你,我只是想和你合作发笔财。” “为什么选我?”吕尚辛把文件合拢,和纸袋放在一块儿,又去拿了块杏仁饼干——和所有嚼口香糖戒烟的人一样,他通过吃饼干来缓解时不时发作的酒瘾。 “哎哟,多傻的人呀!你爱说笑。我的意图还不明显吗?这是一个你替家里人报仇的机会。你在监狱里待太久了,错过了很多事情,现在机会送上门来,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粟廉宵把身子往后靠靠,叠起腿,又恢复了惯常的姿势,不过比方才的样子要斯文得多。窗外的犬吠越来越狂烈,似乎城里所有的流浪狗都倾巢出动了,叫声令人心慌。隔壁屋里的争吵也愈演愈烈,男主人暴跳如雷,女主人拿腔拿调......粟廉宵不悦地皱皱眉,起身戴好帽子,说:“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搬到好点的社区。” 第51章 “我喜欢现在的地方,大家都自扫门前雪。” “随你吧。” 说完他就告辞了,随从在他身后关上了家门。吕尚辛在椅子里坐了一阵,怀着不愉快的心情尽责地吃光了瓷盘里的饼干。等他洗干净盘子出来,邻居家也消停得差不多了,只是狗吠还在大街小巷里回荡。从挂着褪色布帘的窗户望去,夜雾像尸衣一般覆盖在屋顶、钟楼和路灯上。 吕尚辛把装有资料的纸袋随手一搁,戴上拳击手套,仰着脸呼出一口气,鼓起腮帮,泄愤似的飞速击打梨球。事毕,他疲惫地离开沙袋,站在置物架前习惯性地歪了两下脖子活动筋骨。 架子上立着几个相框,其中一张照片里,吕尚辛穿着大学生橄榄球队的衣服,和兄长肩搭着肩,面向镜头微笑。他细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然后脱掉衣服,拿上毛巾去浴室冲澡。 他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有着宽宽的前额、悬直的鼻梁,五官和谐地分布在脸庞上,既不局促也不松散。尽管已经戒酒两年了,但他脸上还是留下曾经酗酒的痕迹:眸色发灰,眼眶很红,眼睑下有两撇阴影,一条刀疤切断了眉毛。不过他锐利的眼神可以让任何人都吓得魂不附体。 * 晚间,梁闻生做完功课,就被高绪如带去地下室训练,陀螺也跑去看他们练功。梁旬易请人来重新整修过场馆,室内宽敞明亮,各类器械一应俱全。高绪如穿了件短袖衫,把棉绸裤的脚口扎紧,将靠立在墙边的缓冲垫搬下来铺在地上。梁闻生不仅要学习拳法腿功,还要练习悬臂过杆、匍匐前进、攀爬跳跃,一个时辰后下训回屋时总是累得大汗淋漓。 高绪如钩住梁闻生的脚跟,两手一扳就将其摔到软垫上。梁闻生喘着气,拉住他的手坐起来休息,用干毛巾擦去脸上的汗:“这招你在和长毛象交手时用过,很管用对吧?” “确实,简单实用,用来防身绰绰有余。”高绪如蹲在一旁说,“你要出奇制胜,绊倒对手后立即用手臂锁住他的脖子,再用拳头击打他的头部。速度要快,别让对方有可乘之机。” 他们再练了几次,直到梁闻生动作熟练了才暂告一段落。休息时,梁闻生靠着壁镜喝水,看高绪如腾身跃起,在半空中转体两圈,最后一腿劈在橡皮假人的肩窝里。其力道之猛,那好似岿然不动的橡皮人竟摇摇晃晃地侧向一边,随即訇然倒地。这套动作对梁闻生来说就像在表演杂技,看得他既惊讶又骇怕,忍不住问道:“你的本事是在哪里学的?” 倒地的橡皮人被扶正了,高绪如佝着腰把它拖回原位,一边回答:“军队。” 梁闻生豁然贯通似的点点头,抱着陀螺的脑袋揉了揉,又说:“就像我爸的公司那样吗?” “这两者可能有所不同。”高绪如擦了擦手掌,站在梁闻生跟前向他解释,“我待过的军队是服务于国家的,也就是我们的大老板是政府。你父亲的公司是做生意的,是为了盈利赚钱。公司训练出来的人是雇佣兵,他们为钱卖命,只要出价够合理,他们就可以受雇于任何人,去世界上任何地方打仗。” “那我爸是‘战争贩子’吗?” 高绪如的表情僵了僵,定眼直视着男孩的眼睛:“为何这样问?” 梁闻生捏着水瓶摆来弄去,迟迟不肯回话。高绪如知道事有蹊跷,便再问一遍,梁闻生才从实招来:“这学期班里来了个转校生,他知道我爸是谁,总是在我面前说我爸是‘战争贩子’。” “别听一些人挑三窝四搬弄是非,根本没有这回事,懂吗?先不管什么贩子不贩子——坐回去,陀螺——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贬损人家父亲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举,你必须得反击,不然他下回还会变本加厉。”高绪如伸出食指铿锵有力地说,一直蹭着梁闻生舔来舔去的金毛狗也被他威慑住,收敛玩劲,老实巴交地在旁坐好。 这严厉的教诲沉重地压在了梁闻生稚嫩的肩膀上。之后,高绪如把他叫过来,让他背对镜子坐在软垫中间,用胶绳将其双手绑在身后,又在他眼睛上蒙了黑布。做完这些,高绪如便见训练室的门被一根手杖顶开,接着梁旬易滑着轮椅从门后转了进来。高绪如朝他笑了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现在我们来实景演练。”高绪如绕着梁闻生边走边说,将两块橡胶踢板套在手上互相摩擦,以制造出噪音,“假如你被绑架,插翅难飞,以你的身量肯定斗不过劫匪,所以不要想着硬逃。如果绑匪被逼得狗急跳墙,你就小命不保。总之,你得镇定下来,保持冷静。集中精神了吗?” 语毕,他忽然俯身在梁闻生耳边重重拍击了一下踢板,发出吓人的砰响,令梁闻生浑身一颤。见状,高绪如大声问:“怎么了?” “被吓到了。” “被什么吓到了?” “声音。” “被声音吓到了?”高绪如又拍了踢板一次,“是不是以为枪响了?” “它突然出现......” 高绪如把踢板一撞:“难道劫匪开枪还得等你准备好?” 梁闻生小小地瑟缩了一下,高绪如又道:“练游泳的时候不是已经不怕枪声了吗?难道你又变成了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大声点!”踢板再次相击。 “我不是胆小鬼!” 一声砰响后,高绪如凑近他,侧过头把耳朵送上去:“听不见,说‘我是男子汉’!” “我是男子汉!”梁闻生把音量提高了八度。 高绪如抽出腰间的小气枪朝墙上的标靶开了一枪:“喊出来,把你刚才打拳的力气都用上,士兵!” 梁闻生憋足了劲喊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是胆小鬼!” 气枪的扳机又按动了一次,枪声刺进梁闻生的耳朵,这次他竭力忍住心中的恐惧,端坐着一闪也没闪。高绪如这才收了枪,把蒙住他眼睛的黑布揭开,说:“听好,从今往后你要像个士兵一样,勇敢无畏,枪声对你来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你是男子汉,而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被区区枪响吓倒的,懂了没有?” “懂了。” 他们重复训练了几次,高绪如绕着梁闻生走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朝靶子开枪。不知什么时候会响起的枪声把梁闻生吓得直发怵,不过他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待最后一枪打完,训练就结束了。高绪如摘了梁闻生脸上的黑布,把拴住他双手的胶绳解开,给他揉了揉手腕。梁闻生疲惫地倒在垫子上打了会儿滚,才哼唧着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回房。 梁旬易静静待在一旁给陀螺捋颈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高绪如替梁闻生美言了几句,梁旬易就笑着放儿子上楼洗漱。事后,高绪如把梁旬易扶到走步机上,固定好他的双腿,让他能自行迈腿活动。梁旬易撑着扶手,努力走出一步、再走一步,累了就停下来歇息,和高绪如闲聊:“你用训练特种兵的方式训练他。” “因为这方面我有经验。”高绪如把软垫搬去墙边放好,搭着两臂趴在扶手上看梁旬易复健。 “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子。” 高绪如笑着撩了几下汗湿的头发,梁旬易见他眉眼盈盈,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他们在地下室里独处一阵,高绪如对着橡皮人练了会儿拳脚,腾挪转跃时身轻如燕,叫梁旬易越看越爱,最后两人载笑载言而归。 第41章 绑架 周一这天,高绪如去了趟医院。医生为他做完检查,问:“高先生,上次脑震荡后过了多久,你开始有偏头痛和眩晕症的? “差不多马上就有了。”高绪如扶着膝说。 医生把脖子向前一伸:“你说这是车祸造成的?” 高绪如低下头捻了捻手指,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还是点了点头:“对,车祸。” “好吧,那失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直都有点失眠。”高绪如瞟了眼医生电脑上的透视影像,“我觉得可能和工作有关。” “你是干哪一行的?” “工程设计,经常熬夜、出差。” 医生略一停顿,然后尽量委婉地提醒他:“你得多加小心了。你的颈部第三节到第五节颈椎间有严重压迫,可能伤到了脊髓,这就相当于有个定时炸弹安在你身体里。” 高绪如把手放在膝上,抿起唇一言不发。拎着药从医院出来后,他坐进车里,阿尔贝马上收起耳机发动了车辆,一边问:“你怎么样?问题严重吗?” “还好,小事一桩。”高绪如状若无意地敷衍道,看收费亭的横杆在眼前抬起来,“劳驾你在前面那家丹格瓦饼店停一会儿,我要去买杯姜汁汽水。” 同一时间,卢文森堡学校对面的酒店客房里,电视机在播放无聊的油漆广告。吕尚辛坐在床脚瞟了屏幕一眼,漠然地把挂在衣架上的长裤取下来叠好,放进行李包里。面朝市立公园的玻璃墙后,帘幔全部拉了上去,日光正强烈地照灼着茶水桌下面的一小块地面。除吕尚辛外,还有四个人在房间里走动,地上放着几只黑色牛津包,一架望远镜支在墙边。 第52章 茶水桌旁坐着穿格纹衬衫的眼镜男,他收拾好桌上的麻醉药和电击器,一一装入提包。卯吾戴着他绣有银星的平顶帽,双手握着望远镜的旋钮调焦距,把镜头对准一街之隔的卢文森堡学校。透过目镜,他能把学校里的景状看得一清二楚。卯吾闭着一只眼观察良久,说:“下面很热闹啊,在大街上动手会不会弄得乱七八糟?” “乱点看起来才像是极端分子干的。”吕尚辛伸着两腿,将弹匣安在乌兹枪上,并拉开了枪栓,“好了,我们出发,让另一组人做好准备。” 卯吾离开了望远镜,由另一个膀阔腰圆、浑身刺青的光头佬接手。眼镜男拉好包链,穿了件夹克外套,提着包跟在吕尚辛后面离开了酒店套房。几人先后下到停车场,坐进一辆银色的福特轿车,卯吾打着方向盘将车子开了出去,混在车流中穿过红绿灯路口进入学校西侧的大街。 校内的草坪上,学生围着两个厮打正酣的人影起哄,沸反盈天。梁闻生脸上挨了一拳,颧骨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愤愤然用手背蹭了一把脸,一怒而起,猛然冲过去抱住比他高一个头的男生,提起左腿重击对方的膝盖。高个子被踹得惊叫一声,涨红了脸,反手揪住梁闻生的衣服,用拳头捶击他的脑袋,意图把人扯开。 梁闻生狠狠咬住牙齿,在头发被拽住的同时攥紧拳头连续击打了对方的肚皮数次,打得那人连连痛呼,叫骂着后退了几步。见其退却,梁闻生见缝插针飞身虎扑,右脚照准他的胫骨飞踢一下,再灵活地钩住脚踝,用尽全力压倒了他。蓦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呼声,所有人都嬉皮笑脸地袖手旁观,指指点点。 两人在草坪上翻滚,梁闻生迅速锁住高个子的喉咙,骑在他身上用拳头飞速痛揍其脸蛋,果然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正当众人喧嚷之时,闻讯赶来的老师才分开人群挤进圈子,奔上去拉住梁闻生的两只胳膊往后一提,终止了战局。 老师把鼻青脸肿的高个子从地上扶起来,梁闻生大喘着气,双拳紧握,张目如铃,怒火像是要从嘴里喷出来。他扯开嗓子对着转校生一顿痛骂,又瞥向周围嬉闹的看客,胡乱抹了一把脸。 校长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他俩,转校生坐在椅子里哭诉道:“是他先动的手,他冲过来就往我脸上打。” “梁闻生,是不是确有其事?” “他侮辱我父亲,叫我‘娘炮’、‘贱人’,不但推搡我,还扇我巴掌。”梁闻生平静地看着校长,“所以我还击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校长示意转校生先去医务室处理伤口,把梁闻生单独留下来谈话,警告他:“说实话,你的行为让我很惊讶。但这儿不是你闹事的地方,再有下次,我就会开除你。” 傍晚,夕阳快沉到山背后了,变成了紫红色的圆饼,卧在袅袅烟霞之间。入秋之后,太阳落山的时间就越来越早。阿尔贝把奔驰开到校门口的花坛前,停在铺有彩砖的台阶边。高绪如走下车,看了眼时间,发现离梁闻生出校门还有十分钟。他戴着墨镜环视四周,此时正逢学校放课,广场上行人来去、肩摩毂击。 围墙外的市立公园里有人在玩无人机,高绪如抬头凝视着天上盘旋的机子,由于和无人机打过太多交道,这些在头顶飞来飞去的东西让他有点儿不安。 这时校门外忽然驶过一辆警车,高绪如盯着警车灯,见其在东侧的路口停住,有个警察下来走进了街边的快餐店里。他皱了皱眉,心中惴惴,左右观望了一番路况,一切都稀松平常,不足为怪。高绪如回头看了眼摇头晃脑的司机,阿尔贝正戴着耳机坐在台阶上吃巧克力豆,自得其乐地跟着音乐打节拍。 梁闻生跑下楼梯,和高绪如一块去签字。路上,高绪如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问:“你的脸怎么了?” “被人打的,那个转校生。”梁闻生无所谓似的说,“他辱骂我,我就反击了。要你会怎么做?” 高绪如想了想,回答:“也许和你一样。” 在大厅里签完名,高绪如拉着梁闻生的手走回车旁,帮他拉开了后车座的门。阿尔贝已经坐进了车里,高绪如不太放心地扶着车门左右瞭望,最后看向天上飞旋的无人机,踯躅片刻后方才登车启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对面酒店里的人尽收眼底,光头佬扶着望远镜,放大电脑里的无人机影像,说:“看到目标了,坐在后座,车子是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奔驰,有一名保镖。”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出校门后往右开了。” “收到。通知第二组,开工。”吕尚辛戴上面罩,蒙住脸,只露出双眼和眉毛。卯吾把帽子压在头套上,驱车驶出泊位,尾随奔驰往东边的十字路口开去。 梁闻生无聊地靠在扶手上,捧着平板看新消息,问:“爸爸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他公司里有事。”高绪如把后视镜微调了角度,让阿尔贝留意后车,“可能要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家,所以我先把你送回去。你到家好好洗洗脸,免得遭骂。” 梁闻生挠了挠头发,不作声了。高绪如坐在副驾驶,看到方才那辆警车还歪歪斜斜地停在前边的路口。这条路这是单行道,那警车几乎挡住了奔驰的去路。这反常的现象令他立即警惕起来,紧张地四下顾盼,反射性地伸手探向腰间握住了枪柄。突然,梁闻生发现平板的信号断掉了,颇为不满地拧起眉划了屏幕几下:“怎么回事,没信号了。” 高绪如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亮后看到信号格显示为空。他又检查了阿尔贝的手机,同样如此。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他命令阿尔贝:“开快点,转进前面的那条巷子,不要过路口。” 车子立即提速,阿尔贝刚想问话,却见高绪如已经拔出了枪,顿时骇然大惊。梁闻生发觉车速突然变快,疑惑地坐直身子,回头望向后车窗,观察四周的车辆。忽地,有辆车变了道,加速之后超过前车,游蛇般追到奔驰后面紧咬不舍。梁闻生察觉到来者不善,惊惶万分地扫了眼车标,觉得似曾相识:“是那辆福特......有人在跟踪我们。” “什么?”高绪如应道,扭头朝后窗看去,情急之下他只粗略地看清了后车车牌。 同时车子已临近巷口,阿尔贝骤然减速,想要转弯。然而幽深的巷道中闪电似的窜出一辆探路者,开足马力,轰鸣着撞向奔驰的前车盖。两车均是剧烈一颠,发出一声爆响,吓得路旁的行人尖叫着四散逃开。探路者推着奔驰往路边的消防栓撞去,阿尔贝死死拧着方向盘,高绪如在强烈的震摇中抬手护住脑袋,回头按下梁闻生:“趴低身体!快倒车!倒车!” 阿尔贝吓得三魂出窍,汗恰股栗地连声大叫,换挡后拼命踩下油门,引擎高亢地咆哮着,带着飞速滚动的四只车轮往后疾退。但没等他们倒出几米,从后方追来的银色福特就气势汹汹地撞上车屁股,把奔驰逼停在马路中央。紧接着福特的车门打开了,从上面下来几个持枪蒙面人,将枪口对准了奔驰风窗。 高绪如让梁闻生待在车里,弹开双扇门,以门为盾,举起枪对着劫匪开了火。枪声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擂击在梁闻生心上,他连忙捂住耳朵,惊叫着缩起肩膀蜷在座椅里。 第一声枪响后,一直在对面路口逗留的两名警察闻风而来,抬手就朝高绪如开枪射击,正中他的肩胛。高绪如转过枪口击中了警察,忙矮下身体躲避子弹,顺手换上一只新弹匣,反身对准后面快速开枪。吕尚辛和眼镜男被击退,只得依附着车身当屏障,手持乌兹对着奔驰一顿扫射。一时间,枪火横飞、金光迸射,梁闻生被溅了一身碎玻璃,抱着脑袋躲在车座下大哭起来。 见高绪如受伤,探路者的车窗也降了下来,从里面伸出手枪,将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大腿。高绪如被掀翻在地,又立即忍痛爬起来蹲在门边平展双臂,同时朝前后开枪:“阿尔贝,把暗格里那把枪拿出来,快点儿!正后方有两个人,打那个步枪!” 阿尔贝摸索着抽出手枪,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后视镜找到乌兹持有者,鼓起勇气一把推开车门,迅速探出手去瞄准吕尚辛,果断地射出一枪。这颗子弹打中了吕尚辛的手臂,机枪霎时作废,高绪如趁此机会倒在地上,冒着密集的弹雨伸出一臂从车门下向上开枪,把探路者上的火力逼退,但他的胸部和肩膀也不幸中弹。 剧痛带来了强烈的头晕,脑袋就像被打了一拳般头痛欲裂。他知道现在不是犯病的时候,强忍着不适从地上撑起来,翻过身平躺在地,斜伸双枪横扫福特,把劫匪逼得只能躲在车后不敢露头。高绪如一边开火,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侧身缩进车里,喊道:“开车!” 几乎被打成筛子的奔驰再度喷出声浪,扭过车头撞倒一个劫匪,顶开探路者的尾巴闯出了一条路。阿尔贝使劲按着喇叭,说:“我还没像这样冲撞过人!” “闻生,你怎么样?”高绪如捂住肩上的枪眼,回头看了看,见他没有大碍后才放下心,“尽量压低身体,不要露面。” 第53章 一声尖啸自头顶出现,旋即,停在前面的车被榴弹击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烈焰几乎冲天而起。阿尔贝及时踩死刹车,把车子横了过来,才免受爆炸所害,但飞溅的残骸将车顶砸得深凹下去。子弹又一次倾泻到了车身上,前路不通,后路有虎,如今之计只有弃车逃生。 “阿尔贝,把梁闻生带走,转告郦鄞和梁旬易!我掩护你们,快点!跑起来!”高绪如挨着打开的后车门,用身体挡住两人,举起枪向躲藏在街边的悍匪开火,道路狼藉一片。 梁闻生由阿尔贝带着逃走了,强徒们见状立马围攻上来。身后的枪声是何等骇人,梁闻生魂飞魄散,哭得喘不过气,虽然他被训练听到枪声不要害怕,但面临真刀真枪时没有人不会胆寒。他奔跑着,回头便见保镖端着枪拼死相搏的背影。 一番激烈交火后,高绪如孤身奋战寡不敌众,被人从背后偷袭,强烈的电击让他弃枪倒地。紧接着一只录音机放在他耳边,里边传出的说话声像吞了一把沙子:“告诉你老板,这就是发战争财的结果。若想要儿子没事,叫他等着吧,会有人联系你们。别想着报警,也不许告知媒体,如果让我们发现有警察和你们接触,那就休想再见到孩子。” 见他倒下,梁闻生顿时停住脚步,挣开阿尔贝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往回狂奔。阿尔贝刚冲过去捞住他,闪现而出的蒙面人就将其一拳击倒,狠命踢打几次后蛮横地夺走了梁闻生。他们反剪着梁闻生的手,给他戴上硕大的遮光镜和降噪耳机,剥其视听,为了万无一失又给他罩上了黑呢布头套,再用电击器弄晕了他。 福特开到路边,劫匪把男孩塞进车里,吕尚辛提着枪环视一周,歪了下脖子。待人质到手,卯吾迅速踩下油门,一车人飞逃而去。 这短短十几秒间发生的野蛮行径都被高绪如看在眼里,他倒在地上,蓝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衬衫已被浓血染得通红。梁闻生最后的嘶喊声尖锐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悲愤交加,想站起来反抗,但失去的鲜血带走了他的力气和意识。整场绑架前后不过两分钟而已,但对他来说却像一个世纪般轰然巨变。 眩晕中,高绪如看到一轮赤红的落日,想起了雪中的古杉林。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棵巨树脚边,但这次没有农夫和他的马,也没有悠悠荡荡的铃铛声了。 第42章 街谈巷议之人 阿尔贝脸朝地、背朝天地趴在路肩上,人行道的青砖把他的面皮擦破了一大片。他闷哼着动弹了几下,劫匪对他拳打脚踢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从腹部传来的剧痛让他大声呻吟起来。肋骨磕到了缘石,稍稍一动就刻骨钻心地疼。他费劲地把身体翻过来,肿胀着半张血迹斑斑的脸,躺在地上呼哧着喘了口粗气。他看见椋鸟从视野里疾飞而过,不禁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街旁的路人都在胆战心惊地围观火拼现场留下的残局,交头接耳。阿尔贝揉了揉眼睛,把灰尘和血块擦掉,看到高绪如横卧在不远处的马路中央,紧挨着奔驰的车轮。他叫了高绪如一声,但没得到回应,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阿尔贝咬牙忍住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保镖身边查探情况。 “哥们,还活着吗?”阿尔贝拍了拍高绪如的脸颊,嘴里前言不搭后语,“你他妈给我振作点,你可不要就这样完蛋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杀了你。” 高绪如被光线刺激得闭紧了双眼,觉得四肢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他从喉咙里发出几个音节,努力抬了抬手腕,想要坐起来。阿尔贝见他还能动,登时大喜过望,慌慌忙忙地提起他一条手臂绕在自己肩上,将其拖去车厢里放好,速速关上枪眼遍布的门,一屁股坐进驾驶座,把满是裂痕的挡风玻璃扒开。 一番洗劫过后,奔驰的车窗已荡然无存,只余一副残破的骨架。这骨架飞扬跋扈地在道路上疾驰,引来众人侧目。阿尔贝瞠目如牛,浑然不顾交通规则了,争分夺秒地在车流里穿梭。旁边车子一阵狂嘀,简直要把人的耳膜刺穿。高绪如歪坐在后面,新鲜的血液正不断从创口涌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浆淌过皮肤时带来的温热,就像有张毛毯盖在身上。 “你把事情告诉了郦鄞没有?”高绪如问。 阿尔贝心急如焚地回头望了望,又把速度提高了一档,吹进车里的狂风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还没有。老兄,你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干什么!我先把你送去医抢救,再把这事转告给他们。” 高绪如的眼睛在凌乱的头发后睁开着,带血的脸上闪过一丝淡笑。他抬手捂住血流如注的肩口,疼得满头大汗,脖子上涨起数条青筋;背后被电击过的地方像有把活火在烧,连皮带肉直烧得他头昏耳鸣,不得不仰起下巴深呼吸,借以减轻痛感:“活见鬼了,那些混账东西用电击枪偷袭我。” “......对不起,”阿尔贝红着眼眶,面带歉疚地觑了觑破裂的后视镜,在镜子里看到许多个高绪如的倒影,“我没能把梁闻生护住。” “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他们就是冲着梁闻生来的,恐怕蓄谋已久。” 他们骤然驶入一条金光灿灿的隧道,排风机巨大的噪音在拱顶下轰隆隆地翻滚,好似万钧雷霆在耳边炸响,犹如世界末日。数十秒后奔驰冲出隧道口,訇响倏然退去,高绪如嗅着扑面而来的疾风方觉重返人间。车子在马路上左奔右突,随后飞车转进医院,惊得路人纷纷避让。失血和疼痛让高绪如几欲昏厥,他咬破了嘴皮,舌头上的血腥味让他清醒了一点。 医护把高绪如转移到躺床上,快马加鞭地送他去急救。床脚的轮子在瓷砖地面上滚动时发出辚辚声,这声音就像火车轱辘一下下沉重地碾在高绪如心上。时间予取予求,他的心曾被碾压摧残过那么多次,而今又要再添一道新的辙痕。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千千万万个红日,可他看到的却是安哥亚黑暗的雪原,死孩子的幽魂如影随形,就盘踞在他背后。 他被枪声惊醒。睁眼后但见夜垂如幕,黑压压、静寂寂,枪声只是他梦里的回音。月亮从暗蓝色的混沌中脱颖而出,占据了半壁天穹的晕光已有秋寒之意。高绪如的心急跳一阵,尔后平静了,他总是这样死去活来,好像世上真有件什么前无古人的伟业要他留着性命去完成似的。 病房除他之外,还有两人。金穗寅穿着便衣,戴一顶棒球帽,耷拉着因熬夜而变黑的眼袋,正坐在圈椅里大嚼面包。梁旬易则守在床边,神色怆然地握着高绪如的手反复摩挲。 高绪如看清了身边人,立即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梁旬易既喜又忧,眼里蓄满泪水,目光射定在高绪如擦洗一净的面庞上——在交代完一切事务离开公司时,他已从郦鄞口中知晓了一切,而这一切都让他五雷轰顶,一时面无人色,口不能言;当他赶到病房看见昏睡在床的高绪如时,恐惧和惊惶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浑身冰凉得可怕,似乎余生已尽、万事休矣。 “我没事,别哭。子弹没打到要害,只是有点痛罢了。”高绪如抬手擦去梁旬易的眼泪,想抚摸他的脸颊,但瞥见金穗寅后又适时止住了动作,“有没有接到绑匪的电话?” “没有,郦鄞说没有接到任何陌生号码。我怕房子被人监控,让郦鄞拉上了家里所有的窗帘。现在电视上全在报道这事,郦鄞一直守在电话旁边,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通电话打进来。”梁旬易忍住泪意,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听听警督怎么说吧。” 金穗寅放下面包圈,装进盒子,过去和高绪如握了个手,直言不讳:“今天下午卢文森堡学校附近发生一起持枪抢劫事件,据你门外的那位朋友的描述,这应该是一桩绑架案。有两名警察在事故中丧命于你枪下,他们想治你的罪,被我拖住了。因为有个细节令人生疑:警局系统显示他们当时不用值班,而两人都身穿制服、开着巡逻车,还恰好出现在绑架现场。” 高绪如把梁旬易递给他的干净外套穿上,遮去伤口,说:“我在等梁闻生放学时就看到警车路过,停在了路口的快餐店门前。他们在那里逗留了很久,等我们出发时,警车挡住了路。” “这事有待商榷,我会查清楚这两个人当时到底在那干什么,所以暂时不会有警察上门找你麻烦。”金穗寅抻抻袖口,拧了几下脖子,似乎这衣服弄得他浑身难受,“但不得不警惕的是,警局内部很可能已被渗透,不能再通过常规手段让警务人员处理此事。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绑匪还没打来电话索要赎金,不太正常。” “他们要花时间转移人质,跑得越远越好,试探我们的耐心。”高绪如靠着软枕,微微仰头抵在墙壁上,抬起眼皮思索对策,“但午夜前他们肯定会打来电话......通常是这样。现在几点了?” 梁旬易看了眼表:“九点四十。” “还有时间。医院不宜久留,叫上阿尔贝,我们先回家。装作一切正常,什么都没发生,不要声张。” 第54章 金穗寅让他靠着自己,揽住他的背将其扶下床来,梁旬易把自己的手杖借给了他。创口都已得到妥善处理,高绪如觉得身上没那么痛了,背部火烧火燎的疼也有所减轻。 头上扎着绷带的阿尔贝正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哭丧着脸,盯着眼前过来过去的人发呆。他黯然神伤地岔开两腿,头发蓬乱,裤膝已经磨得稀烂,衣服上还沾着干透了的血痕。见主顾出来,阿尔贝腾地起身迎上去扶住高绪如。出了这等祸事,他难辞其咎,遂羞于面对梁旬易,一直战战兢兢地斜撇着眼皮瞅自己的脚尖。 高绪如身负枪伤,抱梁旬易上车的工作只好由赖仲舒代劳。劳斯莱斯从地下车库开上路面,路灯的光洒进了气氛沉闷的车厢,时而响起的鸣笛声叫人暗暗心惊。梁旬易心烦意乱地摸着嘴唇,目光在窗外的行道树和广告牌上徘徊,万汇无垠,却找不到一处落脚点。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万般愁绪麇集心头,眼眶反复湿润,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车在红灯路口停住,街边的电视机专卖店橱窗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屏幕,都在播放同一件事:“白虹国际安全顾问公司的总裁梁旬易和他的家人对公众来说并不是陌生人,作为全国第三大pmc巨头,梁旬易在公司中的财产状况于今年早些时候被报道过,但对他洋洋得意的个人生活,我们所知甚少。今天,他的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九岁的独生子被不知名的绑匪劫走......” “没事的,”高绪如在绿灯亮起后握住梁旬易放在腿上的手掌,“绑匪心里有谱,他们知道梁闻生很值钱,会好好对待他的。只要赎金谈妥就没事了,相信我。” 梁旬易斜撑着额头,痛苦地拧起眉毛,他只要对梁闻生的遭遇稍加想象,就心如刀割。车子平稳行驶了一会儿,等穿过隧道后,梁旬易问:“你觉得是不是和恐吓信有关?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现在我是整个克索罗市街谈巷议之人。” “我不知道,这很难说,但无论是写信的还是绑架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务之急是等对方联络要赎金,然后我们就开始谈判。” 皎洁的夜幕笼罩着黑魆魆的山野和入睡已久的榉树林,变得越来越清澈,似乎轻轻一弹就会发出铮铮回响。莱恩山上的别墅星罗棋布,点点灯火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景随情异,触目所及之处无不透出冷森森的悒郁之气。山路下挤满了前来抢新闻的媒体,但梁旬易谁也不见。车子驶入庭院,停在鱼沼边,还未下车就闻见荷香四递。 郦鄞匆匆走下檐廊,把梁旬易推进门厅,用极快的语速陈述道:“等到现在依旧没有来信。” 高绪如看了眼桌上的几个电话机,没作声,回头朝阿尔贝抬了抬手指:“你先回房把身上收拾干净,然后尽快回到这里来,不要一头睡死过去。” 阿尔贝对他言听计从,从穿堂侧面的那扇门出去,经由花园走向东边的小楼。高绪如在沙发里坐下,放下枪,挨个检查了电话机,确保没有窃听装置后才拿过放在一旁的恐吓信逐一翻看。他找到最新的那一封,重读数次,但从信上的只言片语里看不出太多东西。梁旬易听完电话,把手机丢在坐垫上,喝了口凉水:“律师明天就来。” “你的律师不在克索罗市?” “他常居博恩西,因为他曾为我父亲工作。父亲死后我继承了保险,所有业务都由他接管,包括我弟的。离奇的是,我上个月刚续保,这个月就发生了绑架事件。” “梁闻生的保额有多少?” 梁旬易定睛看了高绪如一阵,有所考量后才回答:“4000万。” “这固然是一大笔钱,但你还是得做好绑匪出价比保额高的准备。就算你能负担,交赎金时也不要太快太急,不然绑匪就会认为来钱很容易,从而得寸进尺,拒不放人,勒索更多赎金。” “那我们要做的是什么?” 高绪如看完所有恐吓信,顺手捡起梁旬易的手机放到桌上去:“找出正确的价钱,不至于大散家财,也能让绑匪有榨干了你口袋里最后一个铜板的错觉。白虹公司最近面临一项指控对吧?” 梁旬易点了点头以示肯定,高绪如扣着手说:“那就在这一点上大做文章,让绑匪认为这项指控已经影响到了公司正常运转,你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赎人。” 寂静的穿堂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高绪如下意识地抄起枪往那边看去,刚从门后走出来的阿尔贝吓得立即举起双手。高绪如别了一下枪口示意他过来,阿尔贝才诚惶诚恐地走进厅堂,生怕触怒了大东家,手里的饭碗就飞了!梁旬易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张皇样,心里颇为不悦,问:“你何必那么害怕?” “我没保护好梁闻生。”阿尔贝回答说。 郦鄞给高绪如倒了一杯姜汁汽水,高绪如谢过管事,匆匆抿过一口就将杯子搁在桌上:“我说过,那不是你的错,换做谁在那种情况下都难以自保,更别提还要兼顾一个孩子。尽力而为。” “我不会解雇你的。”梁旬易边说边泰然自若地拿过高绪如放下的汽水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打起精神来,不许再提这事。” 他们说话时,郦鄞就抱着肘靠在铺有暗红色金丝绒的沙发靠背旁,默不作声地扫了几眼两人的动作。一直以来,她对二人间似有若无的微妙关系有所察觉,但始终没有说破。郦鄞摸着额头眨了眨眼,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有意把话题引开:“电话一直不响,我们现在怎么办?只能干瞪眼吗?” 高绪如环视了一圈大厅里所有的人,点头道:“只能等,遇到这种事别想快。现在需要成立一个亲友团,人数为单,以便决策。梁旬易的弟弟和律师不在场,就先由我们临时顶替。阿尔贝、赖仲舒、郦鄞和梁旬易,还差一人,有谁可以加入吗?” 赖仲舒说:“你为什么不参加?” “负责谈判的人不参与表决,这是铁律。”高绪如下意识回道。 “但这里除你之外找不出第五个合适人了,判断局势的人必须要临危不乱、有头有脑。”梁旬易殷切地望着他,“何不当一回‘亲友’呢?我想梁闻生心里早就把你当父亲看待了。” 高绪如抬起眼皮看向其余三人,然后喝了口姜汁汽水掩饰微微泛红的脸色,妥协道:“好吧。等会儿由郦鄞接电话,就说你代表家属。我会在旁给你指示,谈判期间其他人不要出声。” 郦鄞起了疑心:“我们如何相信你能把这事谈好?” 山里的猫头鹰忽然长嚎起来,声音粗鲁、无情。高绪如捧着杯子,眼睛盯着桌上插满绣线菊的粉桃瓷瓶,簇密的花团恬静地吐露幽芳。他沉思良久,扭头看了看梁旬易,在心里来回忖度一阵,最后才和盘托出:“我在icg里干过六年,隶属人质危机响应部门。我经手的最长的一次绑架持续了118天,最后人质成功救回。” “icg?”阿尔贝的脸因疑惑而变了相,“什么icg?” “国际危机组织。”高绪如看着他耐心地解释说。 还未等阿尔贝回过神,尖锐的电话铃声便猝然响起,随后就在空寂的宅屋里回荡开来,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双手发汗——催命鬼上门了。 第43章 狮子大开口 高绪如让在场所有人戴上耳机,同时打开电脑调换了界面,上头有专门记录声音信息的各项栏目。万事俱备后,高绪如才示意郦鄞接起电话,紧接着那个沙哑的假声就出现了:“我要和他家属谈。” “我代表他家属。”郦鄞照着高绪如发送到平板上的台词念道。 “你们在搞什么把戏?甭想糊弄我。”对方说,“这孩子只有父亲,我要和他父亲通话。” 郦鄞捂住话筒,心急火燎地看着高绪如:“他们一定要和家属谈!” 高绪如抬起手安抚她:“就说办不到,一口咬定我们代表家属。说吧,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等郦鄞语气极快地把话传达完,另一头传来斩钉截铁的威胁声:“我要和他父亲讲话,否则免谈,你们就后悔去吧!” 梁旬易顿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他扶着耳机,立起耳朵警觉地聆听里面的声音,那含混不清、有装腔作势之嫌的声音令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第一次面临这种场合,阿尔贝在一旁坐立不安,茫然地东张西望,巴不得自己能身在别处。希腊式拱柱成了赖仲舒的傍身木,他不安分地点着脚尖,把羊毛地毯戳得凹陷了一块;五根粗厚的指头贴在嘴巴上搓来搓去,这个动作就表明他现在心如擂鼓。高绪如面不改色地从郦鄞手里接过话筒,靠在嘴边,另一只手则放在了电脑键盘上:“你是谁?” 电话里停顿了几秒,看起来绑匪正在思索这个声音究竟是不是梁旬易发出的。高绪如在“声调”一栏记下“变声处理,忽高忽低”几个字,才听见对面放话,但还是老一套说辞:“是我说得不清楚还是你们都装聋作哑?我要和他父亲谈,混蛋!你又是哪根葱?” 第55章 “你可以叫我‘双陆’。”高绪如应付说,又在“说话习惯”一栏写下“粗口”,“你是谁?” 一道模糊的声线忽然传进耳朵:“请投币......” 高绪如立马判断出这家伙在用街上的公共电话和他们交涉,他瞟了眼计时器,故意放慢语速拖延时间:“没硬币了吗?把号码给我,我给你打回去。” 随着一声果决的挂断音,耳机里再次沉寂下去。阿尔贝把耳机摘掉,小声追问道:“他就这样走了?” “是的。没什么,第一次通话一般不会进行太久。”高绪如按掉计时器,拿起笔在纸上记录数据,“追踪信号源通常要120秒,如果没有反侦察设备,他们就得把时间控制在这个范围内。” 赖仲舒将手插进裤兜,用鞋跟敲着地面。踢踢踏踏的声音几乎要把地板击穿,在气氛紧张的厅堂里回响,无端加剧了人的焦虑感,郦鄞听得不耐烦后出声喝止了他。赖仲舒不再走动了,踩在绣有十字海棠的地毯上问:“他们还会打来吗?” “肯定会,但不知道具体时间,我们只能继续等,你们得做好今晚熬个通宵的准备。绑匪总有办法把我们闹得睡不好觉,因为这是他们的武器,他们深谙此道。” 在电话机归于静默的空隙里,郦鄞去梁闻生的房间找来水彩笔和硬卡纸,根据高绪如的吩咐在纸上写下“无声运行,保持安静”、“每次通话,务必索要人质活着的证据”,然后将卡纸插在日历本上竖立起来以作警示。梁旬易知道高绪如现在还空着肚子,便叫赖、阿二人去厨房里拿点食物。两人没过多久就带来了松露鸡胸肉和百香果甜饼,再给每人倒了杯梅洛酒提神。 梁旬易用小刀削着苹果,果皮一圈圈掉在银盘上:“我联系了公司的雇员,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他们会组成一支小队,带上更多专业装备来帮你处理这事。别忘了我有家安全顾问公司,解决绑票事件我们的业务之一。” “他们怎么进家门?若是太过显眼,会被误作是警察。” “别担心,我会安排好的。”梁旬易淡声道,把削出的果肉切为两半,递了一半给高绪如,“吃吧,不要放久了。” 四十分钟过去了,电话铃再次响起。众人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噤若寒蝉。郦鄞刚洗完澡,在头上缠了张毛巾就匆匆跑入大厅,忙不迭抓起耳机戴上。高绪如比划了三个数,然后拿起话筒放在嘴边。绑匪似是经过40分钟的思想斗争后,终于拿定主意,愿意交出姓名了:“叫我‘塔塔’。” 虽然还是嗄哑的、像只拳头那么沉重的假声,但高绪如明显感觉出这次换了个人。他立即在电脑上输入名字,一边说:“好,塔塔。现在梁先生的精神不太稳定,正在接受疏导,我认为他的状态不适合谈判。” “我明白了,你才是正经的玩家。”塔塔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好像胸有成竹,“现在你负责谈判是吧?” “是的。” “你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站在同一边,我们都想交易成功。” “我相信梁旬易不会蠢到去报警。” “他没有。” “那很好,接下来你们只管服从指令就行了。既然你接手了这事,那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梁闻生死了你负全责,听见了吗?你负全责!” 郦鄞骇得捂住了嘴,阿尔贝急赤白脸的,六神无主地挠着腮帮子。相比之下,赖仲舒倒还显得镇定一点,但他的手却搓得越来越厉害了。高绪如拿起铅笔在纸上快速写下“指令”一词,并标注为“军事用语”,有所暗示地扭头看了梁旬易一眼。 记下关键信息后,高绪如继续道:“规则不能全由你说了算,伙计,人质要是死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如果想要钱的话,我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只有保证男孩毫发无伤,我们才能做生意。我要他活着的证据,但先在此申明:不会用钱买。好了,预警到此为止,如果你有诚意,那我们就开始说正事。” 没等太久对面就回话说:“一亿两千万才能赎回儿子,要现金,不许连号,不要新钞,不许标记。” “这价格都太离谱,超出我的额度了。”高绪如一口回绝了这天价赎金,从梁旬易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写着:他们有干扰,追踪装置无法定位。 “你当玩游戏?我们很认真地谈,你可别尽说屁话。梁旬易腰缠万贯、广有家财,他有的是钱,1.2亿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小数目。” 郦鄞忍无可忍道:“他们这是狮子大开口。” 高绪如把拇指按在关节上,坚持己见:“现在从银行提取大量现金很难,当局会起疑心,到时候咱们两方都不好过。” “考虑我说的价格,跟他老爸商量去。”对方的态度很强硬,不过这是在高绪如意料之中的,“不管同不同意,我们就要这个数,若没交齐赎金,就和他说再见吧。” “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得难看,塔塔。可是如果你不向我们证明,你手上真的有我们想要的人,那还怎么谈下去?” 塔塔的声音很自在,没有什么起伏,背景也没有任何杂音,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事情不是这样办的,先交钱,再给人质。” “我们表明了态度:愿意拿钱赎人,只不过价格需要再议。可你连先让我们和人质说句话都不肯,这算什么诚意呢?付钱之前总得让家属知道他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是不是一切安好吧?” “我保证他安然无恙。” “听好,没有证据,你的保证一文不值。”高绪如说,“把电话给他,让他和他父亲讲两句。” 通话又一次断开了,梁旬易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果然如高绪如所说,这些人的拿手好戏就是让家属睡不着觉。由于没有拿到证据,谁也不敢妄下定论,都提心在口地坐在原处等待转机。郦鄞把头发擦到半干,就扔下毛巾直直地靠在垫枕上,她像是突然对自己的手有了兴趣般,无所适从地盯着指甲看。 这次绑匪间隔没多久就拨来了电话:“恐怕男孩没法听电话,不要想了。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证明?快点。” “等着。”高绪如说,捂住话筒转向梁旬易,“告诉我一件只有梁闻生知道的事。” “昨晚是谁帮他点亮的青蛙灯。” 高绪如将问题转述一遍,塔塔挂了电话。须臾工夫,一连串急促的铃声携来了梁闻生活着的证据:“他自己点亮的,而且亮到半夜电池没电,灯就熄了。” 梁旬易心跳一缓,闭上眼睛向后一倒,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脚底流去。他朝高绪如点了点头,就听见电话那边的人说:“怎么样,我的朋友,答案还满意吧?别多废话了,抓紧时间把钱备齐吧,天亮后会有人和你们联系,到时候让梁旬易亲自接电话。记住,别掉线,也别占线,不要报警,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祝你们有个好梦。” “有人联系?什么人?”高绪如问,可对面的人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径直切断了通讯。 放回话筒后,高绪如扶着膝盖呼出一口气,知道今晚的谈判总算到头了。他把剩下的苹果吃完,将果核丢进垃圾桶:“直到明天早上他们都不会再打来电话,所以我们可以回去睡会儿。” 赖仲舒抱着耳机,手指在耳机壳上笃笃有声地敲,一面谨慎地提出了所有人都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那赎金的事怎么办?” 高绪如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拨了拨梁旬易给他的纸条,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塔塔只说了赎金金额而没有说具体的缴纳时间?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这是个经验老道的家伙,不是低水平的小贼,他不会犯这种错误的。1.2亿,还要现金,即使我们交了钱,他们怎么运得走?所以他是留着余地和我们讲价。一开始绑匪总是会漫天要价,千万别被他说的可怕价格吓到。” “他何必一定要和我们讨价还价呢?” “为了拖延时间,消磨我们的耐心,而且他们不急着要钱花。拖得越久,就容易出错,他们就能趁机大捞一笔。” 大概觉得他这话说得在理,郦鄞歪坐在沙发里不做声了,碧绿的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高绪如。一通折腾下来,座钟的指针已经挪到子夜一点,正是鬼怪横行的好时候,是天地最阴森的时刻,连夜莺和螽斯都缩回巢里三缄其口,猫头鹰也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整栋家宅大大小小所有房间都拉上了厚重的帷幔,他们看不到月亮,不知道月亮已被厚厚的乌云埋没。 收拾干净桌面,郦鄞关掉一楼的灯,阿尔贝把高绪如扶上楼,梁旬易也被赖仲舒送进了卧房。简单洗浴过后,梁旬易打来热水给高绪如擦拭身体,看着他身上的带血的绷带心疼道:“你吃得消吗?” “我没事,子弹没伤及内脏,肩上又是贯穿伤,情况不算糟糕。”高绪如低头瞟了眼肩膀,又看向梁旬易,“你现在好点了没有?” 第56章 梁旬易在水盆里搓洗毛巾,拧得半干,然后放在高绪如背上:“好多了,毕竟有你在呢。你刚才和绑匪谈话时很老练,如果是我自己上阵绝对做不到你这么冷静。” “今晚我们可以糊弄,但下一通电话你就得亲自接了,绑匪指名道姓要和你谈。和今天一样,我听得到你们的对话,我会给你指示。必须要求和梁闻生说话,不管说什么,只要能证明他还活着。然后你告诉塔塔,梁闻生有过敏症,身体不好;再问儿子处在什么环境中,室内还是室外,晴天还是雨天。” “这就是你在icg里的工作吗?接到电话,赶去被绑人家中,告诉吓得一筹莫展的家属们怎么做?” “是的,所以我在世界各地奔波,唯独不能接联盟成员国的单子。” “那后来怎么回国了?” 高绪如坐在凳子上,微微分开双膝,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枪声又震动了他的耳膜,他似乎还能闻见安哥亚雪原上的白桦树所散发的气味。他眨眨眼,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房门,却发现原本紧闭的门扇竟然洞敞着,一个衣衫褴褛、面白如纸的鬼魂立在那儿,是那个孩子,是他......高绪如大喘着气,猛然闭起双目,不愿直视幽灵的眼睛。 梁旬易发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眼房门,不过那儿什么也没有。他放下毛巾,搂住高绪如的腰,轻轻抚摸对方身上紧绷的肌肉,好让他放松下来。他们心中都有忧愁蛉居之所,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时时阵痛。高绪如过了好一阵才恢复常态,梁旬易捧着他的脸,吻他的嘴唇——当梁旬易被噩梦惊醒,高绪如也会这样吻他。 第44章 赎金谈判 黎明如同暴雨,势不可挡地降临到大地上。无常的黑云在穹盖下慢慢融化,雨水已经像瓢泼般倾泻下来,花园里的喷泉和池塘泛出白茫茫的水汽,鹅卵石小径上满是被雨珠打落的紫薇花。 高绪如正搂着梁旬易在黑漆漆的卧房中熟睡,急促而响亮的电话铃声突然将他从梦里拽了出来。梁旬易本就睡得浅,闻声便睁开眼睛,惊恐地望向床头。高绪如惊坐而起,以为是绑匪来电,伸手抄过电话机放在腿上,举起话筒凑到耳边,却听见里头传来门卫的声音:“家里有访客,是梅稷和狄津俐,他们看起来很急,要让他们进来吗?” “稍等,我马上下来,不要开门。”高绪如按亮壁灯和电脑,看见大门口的监控拍到门外站着一对男女,正站在滂沱大雨中焦急地往门内张望。 放回听筒后,他悉悉簌簌地披上外衣,把梁旬易抱下床,安抚道:“没事,是山上的邻居,梅稷夫妇。我去见客,也许他们有关于梁闻生的消息。你先洗漱一下。” 两人下到一楼,恰逢郦鄞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睡衣腰带从穿堂跑过来,她的精神头不算好,满脸都写着紧张。他们打亮了大厅里的吊灯,夺目的灯光让梁旬易有点儿难受,抬手遮了遮眼。高绪如让梁旬易和郦鄞待在门厅留意电话,自己则把枪插在腰间,撑开伞步下积水横流的石阶,绕过荷花池走到前门去迎客。 梅稷和他的夫人狄津俐穿着黑色橡胶雨衣,各持一把大伞,神色张皇地望着梁氏家宅气派的棕灰色围墙,还有从墙内伸出来的菩提树枝。高绪如让赖仲舒在身后警戒,然后才将门打开半臂宽。梅稷见门一开,立即上前说明来意,语速快得像在打机关枪:“很抱歉这么早就把你们吵醒。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让我们去车库找东西,说要交给梁旬易。我们在围墙下面的灌木丛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一个塑料密封袋递给高绪如看,狄津俐在旁加补道:“他们说一小时后会再次致电。肯定是绑架梁闻生那伙人,天啊,这些人居然有我们的号码。” 高绪如接过袋子,看到里边夹着一只牛皮纸信封。他稍作思考,撩起眼皮观察了一番围墙外面的山路,侧身让吓破了胆的邻居进门:“到家里细说。” 锁好大门,几人穿过雨幕走到湿漉漉的檐廊下收了伞,抖去满身水珠。待脱下雨衣后,高绪如才发现夫妻二人原来穿着睡袍就冒雨登门了。梅稷踏入灯火明亮的前厅,看到了老朋友梁旬易,脸上立即露出哀色,叹息着与之拥抱见礼。梁旬易又和狄津俐贴了贴脸,后者同样对他表示了同情和鼓励。 和住在莱恩山上的居民一样,梅氏夫妻俩都是事业有成之人,两人共同经营着一家物流公司,家底丰厚。和一些富人不一样,他们看起来挺踏实的。梅稷年过五十,高挑健壮,脸庞坚毅、眼窝很深,年轻时必定是典型的维加里帅哥;狄津俐风姿绰约,举止安静沉稳,双眼神采奕奕,她大约有外国血统,脸相极富异邦情调。一望而知,二人是对金童玉女,而且门当户对。 才早上五点过,天黑得犹如墨汁,家里早早地便有了人声。金色的灯光次第亮起,厨师起个大早,打着懒洋洋的哈欠穿好白衣服,去厨房准备餐食。雨脚如螺,潇潇声透过玻璃和帷幔渗进屋内,带来些许冷意。克索罗市地处北境,夏短冬长,每当八月末开始下起豪雨,就意味着秋节临近,天气将要转凉。 阿尔贝穿了双防水的板鞋,把夹克外套披在头上避雨,踩着水凼飞奔至偏厅,一进来就气喘吁吁地提问:“发生了什么?” 高绪如在沙发上坐下,让周围所有人保持安静,在众人急切的目光注视下取出袋子里的信封,用小刀划开了封口。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高绪如看过后把纸头放在桌上:“绑匪给了我们电台频率,一小时后他们估计要通过无线电联系我们。地下室有无线远程通讯设备,我去抱上来。” “你身上有伤,不要再这么折腾了。”梁旬易拉住他,回头让阿尔贝带着门房下去将设备箱抱进了会客厅,放在圆桌上。 六角形的厅室规制如常,只不过香槟色的夏季窗帘被撤了,换了一套砖红的金丝绒幔,待秋意渐浓,就能与窗外的枫林相得益彰。这儿密闭、方便,门一关,听墙角者就变成了聋子,是谈判的绝佳场所。高绪如让人把数座电话机转移到此处来,将写有警示语的卡纸用胶纸贴在了对门的墙面上,任何人只要走进这里,首先就会被无声警告一番。 调试好无线电,高绪如又让梅氏夫妇把手机的身份识别卡取出来,换了一张新卡:“绑匪打你们的电话,是想给我们下马威,证明他持有我们身边人的信息,好约束我们的行动。” 他把两张sim卡插进备用的旧手机里,这样,若强徒们还想骚扰梅稷或狄津俐,他们的计划只能落空——电话会直接打到会客厅来。准备好通讯设备后,距离绑匪打来电话还有一刻钟,厨师为他们端上了抹有糖汁的面包和火腿煎蛋。郦鄞坐在会客厅里吃早饭,梁旬易见她面无血色,关心道:“你有低血糖症,接下来几天我们的作息会很混乱,你若感到难受切勿强撑。” “没事,我会注意的。”郦鄞笑了笑,抬手把垂下来的卷发勾到耳后去。 由于心事重重,盘子里的食物变得索然无味。高绪如切着煎蛋,一边对梁旬易说:“等会儿他们如果还是坚持原价,你就狠狠杀一个价,比如还到两千万,然后绑匪就有话说了。” 梁旬易把他说的话记在纸上,又问:“你觉得这事是什么人干的?当街持枪绑架,可以说是贼胆包天。” “很难讲,我直觉认为他们是职业团伙。”高绪如说,用勺子拨拉着蛋皮,“从表面迹象来看,他们可能和坏警察狼狈为奸,没准勾结了克索罗的地下势力,所以他们才敢这么大张旗鼓。” 盘中的鸡蛋还没吃完,电话总机就有了反应,在旁闲坐的人迅速围到圆桌旁来,均愁容满面地拉着脸。高绪如按住梁旬易的手,最后提醒了他一次:“问他们要梁闻生活着的证据,没有证据休想谈钱。” 按惯例倒数了三个数,梁旬易才在一片岑寂中拿起话筒。里头有了背景噪音,塔塔还是哑着嗓子说话,每个字都像是被枪逼着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要和梁旬易讲话。” 高绪如翘起拇指,梁旬易能懂他的意思:“我就是。” “看来你不做缩头乌龟了。”塔塔嘿嘿一笑,“昨天我对你儿子说:你亲爹是个懦夫,他甚至不肯出面和我们谈。现在他对他的家人失去信心,如果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我可不负责。” 梁旬易倒吸一口气,用手挠着眉毛,高绪如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别听信这鬼话,他纯粹是在胡言乱语。你了解梁闻生,你知道他有多信任你。” “梁闻生今天怎么样?我能和他说几句吗?”梁旬易没和绑匪多废话,一门心思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 塔塔没有怒不可遏地拒绝这请求,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一分钟。” 紧接着那边传出了轻微、有节奏的响动,高绪如认为那是绑匪走路时鞋子摩擦地板发出的脚步声。梁旬易掩住听筒,以免自己的呼吸声被对面的人听见。时间仿佛凝滞了。暴雨流泻到屋顶和栏杆上,树叶哗哗作响,人人都呆若木鸡地僵坐在原地,生怕稍有动作就会引来泼天大祸。苦等半晌,传呼机里终于有了动静,虽然细声细气,但能听出那是孩童的嗓音。 第57章 梁旬易侧耳细听,摆弄了几下助听器,但还是辨不清梁闻生在说什么。高绪如在纸上写字,一边示意他向绑匪挑明了直说。梁旬易假装懊恼,抱怨道:“对不起,我听不清他说话。” “你要证据,我给你了。听不得听见是你自己的事,我们不管。”塔塔粗重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一切,听着有点儿不耐烦了,“少给我东拉西扯,1.2亿,有这笔钱吗?” 阿尔贝听到这个价格后咬指甲咬得更凶了,把手指头撕出了一条血口。他用纸巾擦着血,听梁旬易说出了更惊人的话:“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必须降价,如果是两千万,我会考虑的。” “我奉劝你可别不把这当成一回事,我们是来真的,不是过家家。两千万有什么用?管他吃住都不够。这价码不行。尽人皆知,你有一家私人军事公司,每年靠战争赚的钱比沙子还多。” “塔塔,我想你对安全顾问这一行的实际情况有着严重误判。伯森道尔战争结束后,军队被召回,私人承包业就在走下坡路。现在我的公司面临多方指控,账户被控制,想提款难比登天。” 塔塔的语气忽地一变,梁旬易可以想象他此时一定瞪圆了眼:“你们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条子找到我们,对吧?你们把警察招来了,是不是?” 梁旬易矢口否认,有意无意地和绑匪套近乎:“根本没有这码事。说句心里话吧,塔塔,我和你一样害怕警察,挂在我身上的指控恐怕比千面大盗还多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们耍什么花招......你有没有看到过塔什维罗那武装分子把白虹公司雇员的头砍下来?走着瞧吧,我也会照办的,你儿子会人头落地。” “假如你真的这样做了,你怎么可能收到钱?就算把梁闻生切成两半,我也不会多给你一份赎金啊。若是同意两千万这个价,我明天就能把堆积如山的钞票送到你面前。”梁旬易强硬果决地摆明态度,他已经逐渐把绑匪当成生意场上的对手看待了。就如高绪如说的,只要把这当成一桩生意,情感的煎熬就会少一点。 出人意料的,塔塔没有回话,直接把通讯断开了,听筒里一片死寂。梁旬易这才感到一阵心悸,颤抖着手放下话筒,扣紧手指抵在额前默念了一句祷文。会客厅里的窃窃私语声浮了出来,梅稷双手叉腰,在桌前踅来踅去,愤愤道:“他就这么一走了之?还没谈完呢!” “赎金谈判需要时间。”高绪如说。 “梁闻生还活着吗?我刚才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高绪如拍了拍梁旬易的背,把写满了字和指令的纸拿起来:“肯定还活着,绑匪要拿他做筹码。至于声音为什么那么微弱,我猜塔塔和梁闻生根本就不在一个地方,他用两个手机联机,方便让我们听声音。还有一个细节,就是电话里有雷声,在塔塔质疑我们找警察的时候,背景里出现了雷鸣。” 说着他把电脑转了个方向,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屏幕:“这是第七区今天的气象图,全区没有一个地方在打雷,而且在维国北方,这个月份是不可能有雷雨的。这家伙离我们很远。” “到底有几个‘塔塔’在和我们通话?”郦鄞问,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昨晚第一通电话应该是个小喽啰打的,来试探我们。第二通电话开始就换人了,也许就是绑架的主谋,不是主谋也是重要成员。” 狄津俐站在郦鄞身边,体贴地扶着她的肩,她们在一起时犹如一对姐妹:“下一通电话什么时候打来?” 梁旬易摇摇头:“不知道,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旁边等。” 雨还在下,但天色渐渐亮了。梅稷夫妇还有家事,便先行告辞,临行前他们紧握着梁旬易的手,一遍遍重复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真心希望能早点把梁闻生接回来。” 阿尔贝开车送这对夫妻回家,尽管梅氏庄园就坐落在山路往上八百米的地方,是一处半悬空的抽象画式屋宅。从梅家回来后,阿尔贝驱车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开出莱恩山谷,按高绪如吩咐的去城里搜罗报纸,通通装车带回家来。上午九点,莱恩山下驶来一辆蓝色面包车,车身用黄色油漆写着“蒂诺大叔粉刷公司”。 山谷入口的看守拦下了面包车,拎着电棍上前去盘问。司机用一副憨厚的嗓门大声回话,让人能放下戒心:“我们是去给梁旬易先生家的书房刷漆的。” “哦!梁先生提前打过招呼了。”看守说,向后退了几步,朝司机挥挥手里的棍子,“进去吧。” 面包车开到了家门口,梁旬易让人把它放了进来。车子停在台阶下,移门滑开后,从车厢里跳出六个人,三男三女,全都穿着油漆工的工作服,随身携带铁皮桶、长杆滚轮、木梯。几人手提肩扛,如一支军队般健步如飞地走上石阶,步入无处不彰显着新古典主义之美的大厅,弯腰和梁旬易握手。 第45章 世事难料 高绪如刚换了药,从楼上下来,梁旬易向他介绍:“这些是我的雇员。领队霍燕青,曾在外籍军团中做过情报员,精通易容和模型制作;翁吉和薛碧粼,他们是语言分析师;舒委荣,风险评估专家,也是危机顾问;宋邈,计算机专家;管熙俊、仇祺、彭禹鸥,他们负责安保。” “你们好,感谢你们能来。”高绪如微笑着和这些人握手,“郦鄞,你带他们去看看地方。” 郦鄞将人领去了会客厅,“油漆工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脱掉身上碍事的工作服露出里面的便装,着手架设仪器。霍燕青将一只纸箱抱到高绪如面前,打开封口后,只见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文件夹。霍燕青说:“这是我们搜集的近年来全国儿童失踪和受虐待案件的全部资料,或许能解你们燃眉之急。” 高绪如粗略翻阅了几份文件,阿尔贝就开着车驶入前庭,招呼门房去帮他搬报纸。厚厚一摞报刊堆在会客厅的五斗柜上,阿尔贝脱掉被雨淋湿的棒球外套,问:“找这么多报纸来干什么?” “你平时看不看报?” “不看。” “那好,你现在得阅读报文了。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报纸浏览一遍,找到所有和儿童失踪、遇害有关的报道,单独记录在册。” 阿尔贝向来任劳任怨,喝完茶水后便在会客厅的角落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捧着报纸一目十行地阅读。高绪如把此前所有通话的录音都交给了语言分析师,有了这些专业人士帮忙,希望之火似乎燃得更旺,驱散了人们脸上阴沉的愁云。电话一直沉默着,这漫长的沉默就像一把钝刀,在人心上打磨,磨得越来越锋利,直到鲜血淋漓才罢休。 临近晌午时,雨势并未减小,从厨房里飘来了迷人的玉米浓汤的香味。梁旬易在茶室独坐,翻阅霍燕青给他们找来的一箱子卷宗。他挨在高高的落地窗边,和屋外那棵碧玉妆成的古松隔着一道玻璃和一挂纱帘。透过薄薄的帘子能依稀看到外面白桦树纤秀的丽影,绵无绝期的雨把满树褪绿的叶片打得瑟瑟发颤。 高绪如给他倒了杯醒神的咖啡,站在后面帮他按揉太阳穴,问:“律师什么时候能到?” “他的飞机下午两点落地。”梁旬易搭着扶手,斜望高窗外一簇浓绿的针叶,“我弟这时候还在中央区出差,他说忙完了就过来。该死,所有人都在慌急忙乱地东奔西跑。” 高绪如没有接腔,手法老道地给他按摩肩颈,让他的精神能放松下来。梁旬易喝了口咖啡,让高绪如坐下,把手里的文件夹丢回纸箱:“我看不下去了,我脑海中都是梁闻生被铐在地下室里的情景,而我却帮不了他。” “别担心。你还好吗?” “我找自己的雇员,而不找警察的原因是我觉得这事可能和白虹公司的一些血腥事件有关,某人要报复我,所以想了这么个烂招。”梁旬易摸着嘴唇和下巴,苦恼地皱起眉,“我已经被无休止的调查弄得精疲力尽,一会儿是检察院,一会儿是政府,他们一直想证明我有罪,我就像被拖进了街头小报的泥潭中。” “放轻松,放轻松。”高绪如把他的手牵住,真诚、善良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 梁旬易斜撑额头,思索着眨了眨眼,然后叹口气说:“人们总说事出有因、事出有因,我想这话你也经常听到。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怪谁,或者就只是我的报应而已。” 他的声音在雨水里显得很安静,对逝去日子的苦涩追忆唤起了他心底难以平复的惋惜之情,枉然的痛楚狠狠碾压着他的心灵。高绪如捂着他的手,坦率地与之目光相接:“人们总说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很多事都解释不了为什么,就是发生了。我会把梁闻生带回来的,无论用什么办法。” 雨被斜风吹来,泼在玻璃上,白桦的树影宛如一幅会动的刺绣。梁旬易默默地凝睇着高绪如,带着苦涩的心情弯起嘴唇笑了笑,好奇道:“你在icg处理过多少绑赎案?” 第58章 “53件。”高绪如回答。 “53个案子中你救回了多少人?” “49人。最后一桩案子里,安哥亚游击军绑架了两名人质,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白虹公司的雇员,藩希。” 梁旬易面露惊讶,不久后就释怀了:“那个对外关系办公室主任?难怪他和你那么熟络,原来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其他没有救出来的人呢?出了什么问题?” 高绪如理了理头发,默然沉思,然后才开口说:“第一个是因为有心脏病,绑架次日就死了,劫匪把他的尸体冻在冰箱里,隔段时间就搬出来拍张模糊的照片当证明,以此蒙混过关。第二个是被极端分子绑架,这些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政治目的,所以他们把他斩首了。第三个是在囚禁过程中受了伤,伤口感染后不治身亡。第四个是试图逃跑,被绑匪抓住,惨遭割喉。第五个是被救出来后,回程途中又遭遇恐怖分子袭击,被子弹打穿了脖子。” “你要面临的压力一定很大。”梁旬易认真听他把话说完,“那些家属会指责你吗?” “会,所以我尽量把参与谈判的亲友人数减少,这样我就能少受点怒火。” 梁旬易用柔软的指腹摩挲着高绪如指根下的老茧,虽然他心中有数,但还是忍不住问:“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一开始的时候难受得要命,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有些坏事是很难预料的,我只能接受它,让它就这样过去。”高绪如偏过头,用手指点了点湿润的眼睑,“从来没人问过我活得怎么样。” 他们在茶室里小憩一阵,隔着垂帘听了会儿雨,然后被锣声召唤着去餐厅用饭。穿堂里飘来茶的气味和某种沁人心脾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茴香,这香味仅存片刻,随即便消失了。陀螺溜进偏厅,在高绪如脚边蹭了蹭,又折返回去,邀请他们到餐桌前就坐。 午餐用罢,高绪如待在二楼的房间里闭门不出,他把自己所看到的绑匪的特征都记在了备忘录里。之后,他下楼单独找到霍燕青,问:“我能相信你吗?” 霍燕青摊了摊手,中肯地回答:“见仁见智。但我俩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在为梁旬易做事,你说呢?” “既然如此,我私下里想拜托你一件事。”高绪如琢磨了会儿才开口,把一张纸条递给她,“帮我查出这个号牌的车主姓名和住址。” 纸条上写着“my-4069-u”,这是绑架当天福特车挂的牌照。霍燕青看了一眼,把纸头收好:“私下里?” 高绪如点点头:“这事你知我知,暂时不要惊动别人。” 管熙俊披着雨衣,立在门廊下执勤。乏味的下雨天让他忍不住点起香烟排遣无聊,一边和他的同伴侃谈:“一个男孩和他的单身父亲,住着一栋有30个房间的豪宅......真希望我是那个男孩。” “你得庆幸你没有那么富有,”仇祺笑道,“不然你的小孩就会成为绑匪的目标,你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和咱们老板一样。” 高绪如走出门厅,来到户外呼吸潮湿的新鲜空气,只见围墙外面被雨水淋洗过的莱恩山烟霭朦胧,让人耳目一新。他听见了管、仇二人的对话,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聊天:“外面情况如何?” 仇祺连忙回头答应,神色难掩尴尬:“一切都好,没有异常。” “你去宅西花园里转转。”高绪如指了指管熙俊,打发他到别处去干活,免得两人凑在一起说咸道淡,“留意山路上是否有可疑车辆,提防有记者混进来偷拍。” 管熙俊不敢多言,点过头之后就疾步走下湿滑的白色花岗石台阶,冒着雨穿过落花满地的园中幽径,去西边巡逻。露天泳池空荡荡地晾在雨中,水面银珠四溅,发出鲤鱼吐泡的咕噜声。池边栽种的紫竹郁蔽如毡,竹叶相击之声犹如鸟爪挠瓦;雨水从屋檐上点滴落下,砸进石头间厚厚的青苔里。 下午三点,阿尔贝将虞恭裕从机场接到家中。律师奔波了一路,风尘仆仆,门房为他撑伞遮雨,虞恭裕心情急迫地提着箱子登上檐廊,首先和梁旬易见面寒暄。他力度很重地握住主顾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眼前心力交瘁的父亲一点儿可靠的帮助。他和梁旬易一同进门,边走边说:“抱歉,博恩西的鬼天气让飞机延误了一个小时。” 进到房中,虞恭裕把外套交给佣工,将手提箱搁在地毯上,俯身拥抱了梁旬易一下:“放轻松,他是你的宝贝儿子,我保证没事的。” 这时霍燕青从会客厅走了出来,梁旬易把她介绍给了律师,虞恭裕立即向她伸出手来:“我是虞恭裕,梁先生的代表律师,接下来我负责谈判。我来得很急,刚下飞机,事情还没理清。先把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详细跟我说说吧,绑匪找过你们几次了?” 几人把来龙去脉陈述一遍,虞恭裕拿来纸笔记录下重要部分,又去会客厅里听了通话录音。一小时过去了,电话铃依旧没响。雨势忽大忽小,梁旬易听着雨水浇在玻璃上的声音,不禁有了个恐怖的想法:也许梁闻生已经惨遭毒手了!天色越来越黑,家里亮起了灯,语言分析专家还在不停地倒放磁带,那个粗哑邪恶的声音一直在梁旬易耳旁响起。 他不堪其扰,滑着轮椅离开了六角厅,出去时轮子甚至把门撞了一下。虞恭裕在偏厅找到他,那时梁旬易正盯着沙发上儿子最爱的那只泰迪熊出神。律师说了几句老生常谈的安慰话,又道:“梁闻生有4000万的保额,因此尽量把最终价格稳定在这个数。层层加码,打一通电话就加点钱,绑匪就会相信这是你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才凑齐的钱。” “我太累了,能不能让我的耳朵清静会儿?”梁旬易眉头紧皱,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闭着眼睛揉了揉鼻梁。 虞恭裕退出了偏厅,梁旬易把那只泰迪熊抱起来放在腿上,无神地望着前面的屋角,那儿的珐琅象牙桌上摆着一尊穿金衣的圣母像。圣母的表情严肃而悲伤,大大的黑眼睛叫人毛骨悚然。寂静冷清的房室里突然响起了梁闻生的笑声,由远及近,然后渐行渐远......冷不丁,梁旬易打了个寒颤,泪水旋即模糊了他的视线。 入暮时分,高绪如正在阅读一篇题为“市内多名儿童失踪,警方怀疑涉及跨境人口买卖”的报道,无线电蜂鸣器开始号叫了。家中顿时兵荒马乱,霍燕青喊了声“各就各位”,所有人都戴上了耳机严阵以待。倒数三声后,语言专家接通了声度计和电流表,梁旬易拿起对讲机,听见里头的人在问:“我要和梁旬易谈。” “我就是。”梁旬易回答,瞟了眼高绪如的手势,“我要和我儿子说话,他有严重的过敏症,我很担心他。” 塔塔停顿了几秒,然后轻笑一声:“是吗?你要和他说什么?‘今天天气如何?晴天还是雨天?’‘你感觉环境怎样?是在地窖里还是在山顶上?’,语言学家能分析出我的声音吗?” 圆桌旁的人都被塔塔的一反常态弄得惶惑了,梁旬易擦了一下鼻尖,面不改色地撒谎说:“什么语言学家,别多想,这里就我一个人。” “你确定?” “那还用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想和你私下解决这事,越快越好。” “我们可以接受8000万。”绑匪松口了。 “我说过,如果你们同意2000万,我明天就把钱如数奉上,绝对一分不少。我还有个好消息,如果愿意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可以多给你们500万。总共2500万,可以吗?” 塔塔的语气十分不满:“你这家属太差劲!我开价1.2亿现在降到8000万,这简直是侮辱。” “你必须明白我现在也陷入了财务危机。”梁旬易照着纸上写好的提示说,把语气放缓,“我们都想快点解决这事,以免夜长梦多。你们如果把谈判进程拖得太慢,就会陷入险境,老兄。” “无论怎样,2500万这个数太少,你当打发叫花子?你是富豪,为了自己的独生子才出这点钱?若是这样,我干脆把你儿子吊起来用枪打烂他的脑袋,再把他的尸体卖给你!” 梁旬易面露愠色,塔塔的威吓点燃了他胸中郁积一整天的怨恨,让他险些情绪失控,要把绑匪骂个狗血淋头。为了避免骂战发生,虞恭裕及时夺走了他手里的对讲机,代替他继续和塔塔周旋:“我是梁先生的代表律师。现在是艰难时期,梁先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一掷千金,他的公司遇到了大麻烦,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如果他本人又在这时消费大笔资金,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注意。” “你接着说吧,反正他要是不拿出八千万,就永远别想再见到这小少爷。” “请不要伤害梁闻生。我们很想达成协议,朋友,但话还是得说明白:如果撕票,我们一分钱都不出。和你的人商量一下,如果可以,我们就成交。” 塔塔立刻断开了无线电。计算机专家泄气地耸了耸肩膀,惊惶未定地盯着电脑:“屏蔽得太完美了,他们堵塞了网络,所有设备都掉了链子。简而言之,他们把电脑搞瘫痪了。” 第59章 “他们有反侦察力,熟悉我们的手段。”高绪如靠在椅背上说,“而且他会说一些军事用语,我觉得应该是一种习惯而不是刻意为之。这些人可能是警察,或者军人,且从业已久。” 第46章 私情 缓缓的土坡连绵起伏,草色已经由绿转黄,连成一片的松林倾斜着升上远处锯齿状的雪山。大地好似病入膏肓的黄疸病人,冒着潮湿的青黄色。瘦长的电线杆伫立在平坦的草场上,电线细若游丝,从乌云密布的天际横跨而过。牧民的农庄散落在原野上,几棵树干雪白、树冠金黄的白桦簇拥着石砌的农房,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穿过葡萄园直通前门。 梁闻生坐在椅子里,双手被牛筋绳拴住,脚踝和椅子腿铐在一起。他头上依旧罩着黑布套和遮光镜,降噪耳机让他什么都声音都听不见。劫匪们已经给他换了身衣服,虽然旧了,但还挺干净。黑暗和寂静让梁闻生心生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扭着脖子,但无论怎样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他想把头套扒掉,立即有人按住了他的手。 “我口渴,可以喝点水吗?”梁闻生问。 吕尚辛没吭声,把梁闻生的手反绑在椅子后面,然后起身走出了关押男孩的地下室。客厅里的电视机在放喜剧节目,有个穿羊皮外套的棕发女人正对着鸟笼喂鸽子。从瓦蓝色的窗玻璃向外看去,用麦秸做顶的大窝棚一览无余,板车和收割机停在院场里,谷仓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果园旁养着蜜蜂,窝棚里拴着比曲格牝马,到处都是香喷喷的苹果味。 眼镜男在捣鼓电脑和屏蔽设备,见吕尚辛出来后,冲他亮了亮手里的啤酒。吕尚辛抬手拒绝了,靠在墙边叫了女人一声:“颜辑,别光顾着喂鸽子,给里头的小鬼喂点水,让他吃些东西。” 颜辑擦干净手,走去厨房里倒了一纸杯凉水,再切了点虾肉比萨。她用刀剁着菜板上的卷心菜,抱怨道:“已经四天过去了,他们还在讨价还价。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到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吕尚辛说,把连帽外套穿在身上,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 鸽子在笼中咕咕地叫,颜辑瞟了眼鸟笼,往尼斯沙拉里洒了些调味粉,铁青着脸问:“你去哪?” “到镇上的饭馆去一趟,探探情报。” 吕尚辛戴上绒线帽,临出门前特意回头警告了屋子里的人一句,以表明他在这群人中有绝对的话语权:“送饭的工作交给颜辑,没我发话,你们谁也别想碰那男孩半根汗毛。” 颜辑端着盘子走进地窖,地下室的入口无时无刻不站着一名看守。她悄没声儿地走到梁闻生旁边,把装有食物的餐盘搁在他面前。地窖里存放着一些农用杂物,弥漫着干草的气味。墙边有张略显草率的铁架床,他们会让梁闻生躺在这肉色的床垫上睡觉。颜辑坐下来,摘掉了梁文生的头罩和耳机,把水杯递到他嘴边晃了晃:“喝水。” 梁闻生照做了。颜辑喂他喝了半杯水,又扯下一块比萨饼送进他嘴里,一边拉家常似的絮叨着:“你得想长远点,该吃吃,该喝喝,免得伤着自己。虐待你没好处,我们只是想要钱而已。” 喂完了饭,颜辑从口袋里拿出一管乳剂,用手蘸了点膏药抹到梁闻生脸上因打架而破了相的地方。事毕,她一声不作地收拾掉空餐盘,把布罩子和耳机戴回梁闻生头上,扶他去上了个厕所。颜辑回到客厅,将盘子往水槽里一放,转身看着眼镜男说:“梁旬易根本就不是真心想付钱,也许警察正在找过来的路上,我们得快点把这烫山芋转手。” * 雨从早至晚浇淋着果园里的树木,园中铺满细沙的小径上星星点点地落着黄叶,湿淋淋的树皮散发出沉闷、萧索的气味。紫藤和丁香都已谢尽,在雪白的凉亭四周,荚迷挂满了红彤彤的小果。傍晚之前雨势渐小,变成毛毛细雨,最后彻底停了,空气随之变得滋润、芬芳。西半边天上,夕阳的金光穿过沉甸甸的乌云,令人目眩地辉耀于白桦的叶丛之间。 莱恩山下的门禁打开后,阿尔贝开着车从里面驶出来,停在路口左右瞭望,按着耳机说:“附近观察过了,路上很空,没有异常。” “回来之前再查一遍。”高绪如在电话里告诉他,“别靠近那些媒体,把车窗关严实点。” 阿尔贝满口答应,然后沿山路开了下去。因为刚下过雨,晚阳的光线在黑黝黝的柏油路上反射出浓厚的橘红色,浓厚得简直可以拿玻璃瓶子装起来。高绪如抱着步枪巡检花园,经过喷泉池时他稍稍停了一会儿,看着漂在水面上的浮萍和莲叶。他想起梁旬易曾坐在池边,微笑着把手伸进水里转动戒指,而今雨打飘萍,日薄西山,无处不默示着世事之无常和不可言喻的悲伤! 高绪如从花园回到屋檐下,一低头才发现鞋面上沾了不少落花。他在廊道里徘徊了一阵,远眺红日射出的紫莹莹的霞光。虞恭裕拿着茶杯从门厅走出来,打算远眺山景放松双目,却正好撞上高绪如手里的枪。律师吓得身板僵直,反应过来后才立起眉毛数落道:“天哪,你能不能把枪收起来?” “放松,喝杯茶吧。我是保镖,负责梁旬易的安全。正如你说的,现在是艰难时期,体谅一下。” 虞恭裕没再穿着能彰显他不俗地位的西服了,为了适应北方的冷凉天气,他很不自在地披了件长风衣御寒。高绪如和他共处檐下,不动声色地留心着这位广有见识的法律顾问——他的衬衣松松垮垮的,头发也没理,整个人看起来滑不溜丢,不过他手上却戴着一块货真价实的劳力士表。虞恭裕喝了口茶水,和高绪如攀谈起来:“你在梁旬易身边待了多长时间?” “不算久。” “你是克索罗人?一直都干保镖这行吗?” “没有。” “我注意到梁旬易对你青眼有加,无论什么场合都让你陪伴左右,”虞恭裕趴在栏杆上点了一根烟,颇有牛仔做派地眯起眼睛挥手散了散烟雾,“想必你能力出众,有过人之处。” 高绪如没有接他的腔,虞恭裕含了两口烟没等到回答,扭头打量了他一眼:“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梁闻生被绑架那天我在现场。”高绪如说,“现场很混乱。” “这种事没有不乱的。你记下那些混蛋的特征了吗?比如长相、车牌、口音,诸如此类。” “干嘛问这个?” “如果你把劫匪的信息告知警察,警察很快就能把那些坏蛋逮住,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虞恭裕翘起食指压了压烟头,双眼凝然不动地注视着细细的飞灰随白雾飘向络石丛。高绪如平静地淡笑着环顾四周,模棱两可地搪塞一句,又问:“梁旬易在哪里?” “刚才在彩绘厅,你去那里看看。” 高绪如让仇祺接替自己监视前庭,转身踏进门厅,看到茶房在敞开的侧门外洗刷雨鞋。家里依旧帘幔低垂,吊灯几乎一整天都亮着,仿佛漫漫长夜一直没有尽头。几日来,全家上下都宵衣旰食,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等候着不知何时会响起的电铃。高绪如去会客室向白虹公司的雇员们整合了情报,语言专家手里有四张录音磁带,高绪如觉得拉锯战差不多了,绑匪该适可而止了。 餐厅外空无一人的花园里,霍燕青站在花楸树下把一张打印出来的票单递给高绪如,告诉他:“那张牌照在5天前就注销报废了。” “5天前?”高绪如看着单据重问了一遍。 “是的。”霍燕青把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你在哪看到的这串号码?” “绑匪的车上。” 霍燕青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遥望着花园深处的小楼:“牌照在绑架案发生的前一天就注销了,很明显,那伙人用的是假车牌。” 高绪如只字未吐,盯着票单上的字思索了会儿,仔细回想当天在现场看到的一切细节。福特的车标在他脑海里过来过去,就像碌碡在碾压泥土。他警觉地抬起头环顾四周,然后抽出插在袖子里的水笔,在纸上又写了一串新的号码,递还给霍燕青:“麻烦你再去查一下这张号,bk-5388-t。还是老样子,你知我知。” “好,明天给你答复。”霍燕青把纸头塞进衣兜,踩着靴子走上台阶,消失在绛紫色的垂帘后面。 彩绘厅里空无一人,也没有点灯。通往宅西花园的双开门打开了半扇,干玫瑰色的霞光被亮熠熠的玻璃反射进屋内,古意犹存的壁画和浮雕在曚昽晚照中显得朴实无华。高绪如走出半开的门,透过一排葱绿细腻的侧柏篱笆看到梁旬易背对着柱廊,在游泳池旁茕茕独坐,形影相吊,从西天飘下的暮色让秋日的一切都格外孤单。 梁旬易微微侧着脸,远眺落在丘冈背后的日影,听见身旁有动静后才回过头来,看高绪如挨着他坐下,再把枪立起来靠在脚边。他来之后梁旬易心里才安稳了些,但仍是不大愿意说话。 “霍燕青他们正在比对黑客黑名单,查抹机高手和罪犯前科,包括有军事和警察背景的人。”高绪如看着泳池里暗蓝色的碧波说,“他们连安保培训员和人质谈判专家都没放过。” 第60章 “你觉得这事有没有可能是我自己人干的?” 高绪如牵起他的手,平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很大一部分绑架都是熟人作案,如果绑匪确实混在白虹公司的雇员队伍里,我认为他有能力办成这事。” 梁旬易姿态放松地扣着手,在金色的斜阳下默默地眯着眼张望四野,欣赏莱恩山上愈来愈浓的秋色。山锥顶部的榉树日渐枯黄,模糊的山脊线和西沉的赤日融为一体,宛如一泼金水自上而下地奔流在幽谷间。他低下头,沉思着摸了摸被风吹得发凉的前额,把乱掉的头发拨整齐,看着高绪如问:“你在乎别人吗?” “在乎。”高绪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本想再继续往下说,却又觉得这两字已经足以表露真情了。 梁旬易扣紧了他的手指,这样能让他觉得自己和高绪如是同持一心的,是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的。他面对池水默怔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痛心的往事,不由得抬手抚摸嘴唇,迷茫地摇了几下头后才说:“我第一次这样失去他。这几天我总是告诉自己,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家人和未来。至于当个山大王,执私人承包业之牛耳......不过是海市蜃楼,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的。” 说完他别过脸去,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将脑袋靠在高绪如肩上。两人就这样坐着,黄昏在他们视野的冗余处零零落落地消失,短暂的晴天转瞬即逝,乌云重又遮蔽了天空。 天擦黑了,麻花细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砖石地上。高绪如刚把梁旬易推进古色古香的彩绘厅,就隐约听见有人在餐厅里敲响了小铜锣。他仔细掩上玻璃门,提醒梁旬易:“你要去吃晚饭。” “我的胃像打结了一样。” “多少吃点。你一整天粒米未进,这样茶饭不思反而正中绑匪下怀,他们好吃好喝,而你寝食难安。” 梁旬易不为所动,语气执拗地顶嘴说:“少来这套,我不吃。” 门关上后,吹入室内的凉风被挡在外面,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光线很沉,那些暗红色的窗幔、青中带黄的墙柱、白腻的石膏雕像全都隐没在了黑暗里。梁旬易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横抱起来,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身边人。高绪如把他抱去铺有毛毡布的高脚木桌上坐好,些微分开他的两只膝盖,向前倾身吻上他半启的嘴唇。 【微博@余庚荣】 高绪如没说话,但梁旬易知道他在笑。整理好衣领后,高绪如圈住他的腰,把灯按亮,低头看着他殷切含春的脸蛋问:“现在愿意去吃饭了吗?” 梁旬易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忽然收紧双臂使劲搂了高绪如一下,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抱。高绪如把他抱回轮椅上,端量一番梁旬易的仪容,稍稍用拇指擦了擦他略微有点儿红肿的唇瓣,担心他俩的私情会被人一眼看穿。数分钟后,围着餐桌谈天说地的人们才见东家姗姗来迟,而梁旬易颓态全无,容光焕发、身姿潇洒,甫一到场便亲热地让高绪如在自己身边落座。 桌上有鲜扇贝切片,配青豆和醋汁洋蓟,不消说的,口味正投梁旬易所好。众人尽量不聊正事,但最后饭桌上的话题仍不可避免地要绕到案子上来。中途,梁旬易接了一通电话,瞿任之在电话里用疲倦的语气述说自己分身乏术,无法赴克索罗市与兄长共度难关。挂断电话,梁旬易默不作声地划着盘子里的扇贝肉,不知怎的,他心里怅然若失。 第47章 你是我丈夫 晚间,高绪如上楼去换了一次药,由于梁旬易对他照顾有加,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他坐在会客厅里听取语言专家发表见解,翁吉说:“我们认为‘塔塔’至少换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操十一区的口音。中午的录音背景里有喇叭声,可能是船舶的雾笛,对方要么在船上,要么在港口附近。” “电话追踪有线索吗?” “他们每次打来的号码都不一样,八成用的是预付费手机。这种手机用过一两次就被扔掉,因此很难锁定。” “这玩意儿在毒贩子中很流行。” 他们断断续续地议论了一个多时辰,高绪如摸着下巴转了转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扭过头和坐在窗边的梁旬易对视一阵,在心里权衡过后才拍板说:“今晚我来做最后一次谈判。” 绑匪在深夜十点钟打来电话。高绪如拿起话筒,梁旬易立即放下公司里的文件,附耳聆听,听见塔塔的声音里有股连变声器都挡不住的沮丧劲儿:“别啰嗦,说点我想听的。” 压在电话机下边的油纸上写着今天中午谈判时开具的赎金价格,高绪如瞥了眼那串数字,回答:“我们又争取了35万,现在一共4025万。” “你以为你能耍我,拖着时间不给钱吗?你以为你对付的是谁?”塔塔说,他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过问究竟是不是梁旬易本人在说话。 他的口气还是惯常的咄咄逼人,但高绪如却认为这不过是纸老虎在虚张声势,塔塔的内心已经有点儿急火了。高绪如耐着性子,处变不惊地告诉他:“这已经是极限了,家属尽力了。” “我够体谅你们了,我还得说服我的人。我们说好了尽快解决这事,但你一直不肯合作。” 高绪如无视之,自说自话:“谈价钱之前先让我和梁闻生讲话。” 不出所料,塔塔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继续在电话里威胁他们不给钱就撕票,吓得阿尔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高绪如默听几句,忽然神色一变,强忍着眼泪说:“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塔塔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他这话搞乱了阵脚,过了会儿才回答:“你知道个屁。如果没交钱就等着——” “梁闻生已经死了,你见鬼去吧!”高绪如似是悲痛欲绝般冲着听筒大喝一声,然后重重地将话筒按回到座机上。 在赎金谈判中有一条金科玉律,那就是家属方在谈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率先挂断电话。高绪如犯大忌的举动可能会激怒绑匪,而绑匪勃然大怒的后果就是将梁闻生碎尸万段。会客厅里顿时哗然一片,霍燕青等人对高绪如的言行大惑不解,纳闷地挥舞着胳膊。梁旬易气急之下也忍不住出声斥责他肆意妄为,而高绪如一声不吭,攥紧拳头抵在渗出汗珠的鼻梁上,他现在就像个赌徒,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对方亮牌。 地下室里,梁闻生侧着身体躺在床上,一块胶布封住了他的嘴,双手也被反捆在身后。他又累又困,但紧张和恐惧让他不敢睡太沉。迷迷糊糊间,梁闻生做了一个梦,梦见另一个爸爸回到了他和父亲身边。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素未谋面的亡父,稚嫩的心灵被难以名状的伤感填满,不禁泪流满面,从梦中哭醒过来。 忽然,一双硬得像牛皮纸一样的大手扯住梁闻生的衣领,把他整个儿从床上拽起来,抱出了地下室。紧接着那铁手一把撕掉他嘴上封口的胶带,拨开他头上的半边耳机,将听筒凑了过去。 就在所有人以为万事休矣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再次震响了。梁旬易悚然一惊,心中直打鼓,高绪如立时三刻抄起话筒,在十几双焦灼的眼睛注视下谨慎开口:“闻生?” 梁闻生虚弱地挣扎了几下,听到有人在叫他后忙出声答应,轻轻的呜咽沉重地刺痛了高绪如的心:“爸爸?我刚才梦到你了......” “天呀,天呀,圣母娘娘......”这是梁旬易四天来第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只觉浑身血气仿佛都往脑袋冲去,霎时涌出了两行热泪。郦鄞面无人色地立在一旁,不忍卒闻,抿紧嘴唇默默饮泣。 “这下满意了吧?满意了就少扯淡,我受够你们了!要么继续这单生意,要么我就把人质卖给别家。做这事简直易如反掌,伙计,出手比你们阔绰的大有人在。”塔塔煞有介事地警告说。 高绪如弓着频频发汗的背坐在桌前,合上眼深吸一口气,用指头蹭了蹭眉弓,决定给之以致命一击:“要是4025万这个数还不够,那你再说个价。给个准话行不行,到底要多少才肯放人?” 绑匪沉默了,两拨人马在同一片死气沉沉的阴霾下各打主意。梁旬易看着高绪如疲顿的样子,心又忧戚地紧揪起来。想到自己刚才竞口不择言地苛责他,梁旬易脸颊一热,面露羞惭。高绪如埋着头冥思苦想,梁旬易把手伸过去放在他肩后,为他按摩肌肉,想让他放松下来。须臾,塔塔回话了,这场漫长的对峙似乎走到了尽头:“如果再加200万,我去和我的人商量。” 听完,高绪如看向亲友团,虞恭裕朝他翘起拇指表示同意,郦鄞稍加思索后也点了点头。梁旬易在便签纸上写了两个字,递到他面前,高绪如看过之后会意一笑。在就赎金数额达成一致后,高绪如如释重负,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快了:“那就定4225万成交,朋友,现在我们谈谈交易的细节吧。” 然而塔塔惜时如金,急言急语地指示梁旬易在《第七区日报》上登出一则“农场出售”的假广告后,撂下一句“好好看报吧”就终止了谈话。高绪如将话筒扔回桌上,莫名感到一阵快活,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扣紧手指顶了顶鼻尖,沉浸在交易达成的巨大喜悦中,笑着握起拳头给自己打了个气。梁旬易温和地望着他,领会到世事多有不幸,但万幸的是还能够与他同甘共苦。 第61章 是夜,绑赎谈判在凄凄秋雨声中暂告一段落,一直盘旋在宅邸上空的恐惧的幽灵也敛去翅膀,趁着夜色溜之大吉。众人开始着手准备钞票,虞恭裕坐在侧手边的沙发上,从随身携带的活页夹里抽出事先打印好的数份文件,在梁旬易面前分别摆开,解释说:“这是你的总账号,其他的是子账号,每个账号不能超过500万。” “超过了银行会来查。”高绪如补充道,将自己的姜汁汽水分了一半给梁旬易。 梁旬易喝了口汽水润润喉,一边夹着水笔翻看文件,按照虞恭裕的指引在每一页末尾签名。虞恭裕压着钢印的手杆,在文件首页敲章:“账户开设好8小时内,钱就能从a国汇进来。” 话音刚落,侧门外黑洞洞的雨幕里骤然闪现出一道白光,骇得梁旬易手指一抖,急急忙忙往那处探看。原来是茶房进屋后忘了把掀开的垂帘放下去,让潜伏在屋外守株待兔的记者偷拍到了这座高墙深院之堂奥。高绪如怫然而起,抽出枪握在手里,将枪口对准帷幔下露出的半边门扇,大步走去扯拢了厚重的帘幔,并让安保加强外围警戒,举凡抓到不守行规的记者统统驱逐。 “这些媒体叮得比蜱虫还紧。”梁旬易怏怏不乐地皱了皱鼻子。 虞恭裕似是见多不怪了,连眼皮都没抬,就漠然置之:“对那些肩扛摄像机、神出鬼没的人只能忍着点,毕竟我们处在被动地位。” 郦鄞剥了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撑着手揉搓亮闪闪的糖纸,说:“绑匪第一天来电时就说他们要现金,我们得尽快把票子点齐。还有个现实的问题,到时候谁去送赎金?” 回到梁旬易身边坐下的高绪如从容不迫地放好水杯:“我去。” 梁旬易签名正签到一半,停下笔抬起头来看他。虞恭裕扫了二人一眼,不露声色地把另一份空文件推到梁旬易前面,催促道:“在最后一页写护照号码。” 心事重重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梁旬易将笔帽盖上,低下头揉了揉因困乏而变得干涩的眼睛。时近子夜,万籁俱寂,陀螺蜷成一团在暖和的壁炉前睡着了,乌云伴随着秋天素有的冷气从昏睡的果园顶空飘过。钱要明天早上才能汇进银行,于是众人无事可干,都一身轻松地各自回屋歇息。梁旬易在儿子的卧室门前停住,屏住呼吸,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窗幔和纱帘都紧紧闭拢着,显得房间分外之黑。梁旬易按亮灯,室内所有的陈设都是老样子,桌上有艘组装了一半的帆船,船身是用玫瑰色贝壳拼成的,结实、牢靠、经久耐用。帆船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有几块贝壳散落在船舷边,好像梁闻生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马上就会乐陶陶地跳进屋来。养在偏屋里的仓鼠们在吱吱叫唤,窗外微弱的雨滴声彻夜不绝。 他们在房间里徘徊良久,强烈的思念令梁旬易几番垂泪。出门前,他拿起桌上那盏青蛙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亮还是不亮?” 梁闻生从被子里抬起脑袋回答说:“亮。” 梁旬易便点亮小青蛙,放在月牙桌上。蓦地,他回过神来,发现床上是空的,没有梁闻生的身影。莹莹一豆昏光让卧室显得不那么空荡,看起来似乎梁闻生正在被窝里熟睡。 高绪如把梁旬易抱进浴室,像往常一样给他脱换衣裤、放水洗澡。梁旬易揉搓着头发,说:“我觉得你去送赎金这个主意不太可行。如果我是绑匪,我可不想两次都和同一个保镖碰面。” 高绪如站在一旁混合按摩霜,滴了几滴香喷喷的精油在瓷碗里,然后抬起梁旬易的脚搁在自己膝头,往他挺直的脚背上涂抹香膏。他握着梁旬易的踝骨,拇指抵在足弓处细细推拿:“别着急,塔塔还没把交易的细节告诉我们,不知道他在憋什么花招。这事等广告刊登出来后再议,到时候咱们随机应变。” 梁旬易把泡沫冲洗干净,撑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看高绪如给自己按摩双足,心中五味杂陈。高绪如仰起头,见他神色恍惚,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放轻松些吧,煞费苦心谈了这么久,不可能出事的。绑匪只要还在和我们对话,就不会加害任何人,喋喋不休总比喊打喊杀好。” 盥洗事毕,高绪如为梁旬易披上绸衣,吹干头发后就把他抱到洗手台上对着镜子拥吻。梁旬易搂紧他的脖子,在双唇分开的间隙里低声说:“闻生刚才叫你爸爸了,他说他梦见了你。” “可能是说给你听的,在他的印象中只有你一个父亲。” “也许梦见我们两个了呢。”梁旬易伸直双臂搭在高绪如肩上,松松地扣拢手指,面颊含羞,“你是我丈夫,梁闻生是我俩的孩子。” -------------------- 第46-47章之间有隐藏章节,微博@秦世溟。 第48章 橙黄橘绿 邮差的电动车停在了清早时分落满黄叶的别墅大门前,送报工一如既往地从车斗里抽出一卷报纸,投入邮筒中,然后在记录册上找到梁旬易家的门牌号,在后面打了一个小勾。电动车发出嗡嗡的声响,沿山路远去了,高绪如走出大门,掀开邮筒取走了报纸。他站在寒意料峭的晨飔里瞭望会儿附近的山景,觉得克索罗的时间比别处更快,一夜之间,秋意就漫透了山头。 梁旬易穿着一件立领灯芯绒衬衫,和郦鄞坐在桌旁吃早饭,一边谈论着家中的账务。虞恭裕抄着衣兜,在餐厅外面的游廊里走来走去地打电话。天色淡蓝而晦明,金灿灿的曦光穿过东边的树篱,照射在花楸树湿淋淋的叶梢上。高绪如走进餐厅,梁旬易见他过来,忙放下餐匙问道:“拿到报纸了吗?” “刚送来。”高绪如晃了晃手里的报纸,放在桌上,然后去厨房里端自己的餐盘。他在梁旬易对面坐下,往南瓜煎饼上涂了点香草奶油,再搭配裹有蜂蜜的炒苹果。 拆开捆报纸的牛皮绳后,梁旬易将纸页打开,直接翻到最后的个人声明栏浏览起来。他谨遵塔塔的指示,让人致电报馆,在今天的《第七区日报》上刊登了一则“4225亩大农场待价而沽”的假广告。他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古怪:出售农场的声明下面被突兀地插入了一行地址。 “这个地址是什么意思?”梁旬易问,把报纸推到高绪如面前,“是绑匪给我们留的信息吗?” “可能是。得让他们来看看,大家一起拿个主意。”高绪如叫来风险评估专家,把报纸递给他过目。 舒委荣打开台座上的透光灯,摊开报纸放上去,用放大镜仔细查看广告下方的一行小字。虞恭裕讲完电话后就收起手机回到餐厅,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低头观察专家究竟是为何被称为专家的。事毕,舒委荣关掉灯,摘下眼镜看着梁旬易说:“通过登报的方式用暗号交流是绑匪们的常用技俩,依我看,这行地址就是他想让你们去的地方。” 梁旬易叠好洁白的餐巾,喝了口热红茶:“他要我们把四千多万赎金放在冈华臣大教堂的荆棘圣母像下面?不太现实吧?” “那地方不是让我们放赎金的。”高绪如把烤三文鱼切开,“他是想让我们去那里拿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封信,可能是一部手机,总之拿了之后我们才能得到绑匪的下一步指示。” 郦鄞默不作声地吃着杏仁饼,瞥眼看了看梁旬易。喝过茶后,梁旬易把瓷杯搁下,心平气和地向高绪如投去目光:“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吧。” 高绪如没作异议,继续吃着盘里的煎饼,关照厨娘给他倒了杯柳橙汁。梁旬易顺手接过杯子递给保镖,他的抬臂时动作太大,衬衫的立领往下滑了一截,于是郦鄞一抬眼就注意到东家的脖子上有新鲜的吻痕。她稍作停顿,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梁旬易似是有所察觉,面不改色地将衬衫领口拨上去遮住红印,滑着轮椅和陀螺一同离开了餐桌。 出发前,梁旬易在衣帽间里脱掉衣服,看着镜子里爱痕遍布的身体直脸红。高绪如用绷带将追踪器固定在他腰上,再把心跳监视器按在他胸口,用纸胶带粘牢。为了不露出脖子上的吻印,梁旬易专门挑了件高领薄毛衫当内衬。高绪如为他扎紧短风衣的腰带,蹲下来叮嘱说:“现在是特殊时期,出行可能会遇到危险。如果绑匪耍花枪,我们就得见风使舵。” “他们还等着从我口袋里掏钱呢,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梁旬易摸着他的肩,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霍燕青帮二人穿上防弹衣,梁旬易往防弹背心的插袋里塞了几只弹夹。高绪如腰间配着两柄黝黑的格洛克,他检查完弹药后又给自动步枪上了膛,再递了一把手枪给司机。待万事俱备,高绪如推着梁旬易从屋后绕到车库,把他抱上低调的巴博斯。阿尔贝开车驶出庭院,汽车引擎声在宽阔的、空荡荡的山路上回响,此时朝暾映窗,被雨滴反射出一串串涟漪。 山下,几辆新闻转播车在路旁安营扎寨,记者们相信只要够坚持不懈,只要蹲守得够久,就能抢先抓拍到属于梁旬易的大新闻。巴博斯刚驶出门禁,就有人认出了这是梁旬易的座驾,手持摄像机的人们前呼后拥地跟在车轮后面狂奔。高绪如瞟了眼后视镜,看到一辆插满天线的红色的厢式车拧着轮子追了过来,他眉头一皱,命令阿尔贝:“开快点,前面路口右转,把它甩掉。” 第62章 现在的阿尔贝已经见过世面,遇事也不再毛手毛脚,令人刮目相看。他踩下油门,熟练地操纵方向盘绕过堵在路中间的货车,与记者拉开距离。然而没过几秒,后边的红车也跟着绕了过来,能看见坐在里面的人正扛着相机对准他们一阵狂拍。梁旬易烦不胜烦地回头瞪了一眼,高绪如立即让阿尔贝停车,然后推门走下去打开后备箱拖了一根球棒出来。 “是梁旬易的保镖,我们采访他。继续拍,他过来了,天呀,千载难逢啊。” 高绪如走到记者的车门旁敲了敲玻璃,让他们开窗说话。两个记者狐疑地望着他,无动于衷地待在车里。高绪如举起球棒作势要破窗而入,两人才大惊失色,连忙老实降下车窗,不敢造次。 “你们比其他人追得久,是因为你们有个坏老板?”高绪如搭着窗框开门见山地问他俩。 两人瞠目结舌,吞吞吐吐地否认了,摄影师悻悻地压下了镜头。高绪如点点头,视线在他们脸上过了三巡,突然探手进去一把扯掉方向盘下面的车钥匙,抡起一臂扔出老远。两个记者顿时吵嚷起来,破口大骂,高绪如充耳不闻,三脚两步走回车旁,拉开门坐了进去。巴博斯发出一声轰响,如脱兔般飞车驶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小时后,车子跨过斜拉索桥,来到柯布河东岸。载着黄沙的船舶在河面上穿梭,维加里国父的雕像巍然耸立在大桥东边的小山上,俯瞰繁忙的物流园区。从匝道下来后,道路两旁耸峙着新艺术流派的公寓,高档餐馆和时装店目不暇接。不过他们无暇欣赏市容,穿过人头攒动的商业区,直奔位于市中心的冈华臣大教堂,将车停在了教堂门前空阔的广场上。 教堂已有数百年历史,是古克索罗最后一位领主执政时期主张修建的。雪花石铺砌的外墙在一众形态各异的建筑中脱颖而出,直冲云霄的尖顶让人领略到了国王时代的豪华气派。 高绪如推着梁旬易步入烛光烨烨的正堂,但见不少信徒正对着高踞于祭坛上的万汇之主顶礼膜拜,神父在摇炉散香,碰得香炉上的银链叮当作响。二人停下来,把手合拢后放在额头上,对着圣像深深一揖,祈求万事平安。行过礼,他们在侧壁供奉的神龛里找到穿白袍的荆棘圣母,对着她拜过之后才在祭坛周围寻找起来。 供桌上铺着金丝绣花的薄毡布,高低错落的白蜡烛在烛台上寂寞地燃烧。高绪如摸了摸圣母脚边的白袍,在某处摸到有个凸起。他谨慎地扭头望了眼身后正忙着做礼拜的教徒,小心掀开袍子,发现圣像的脚后跟下果真放着一只黄色的信封。他抽出信封,将袍布整理好,仰起头再看了圣母一眼,看到头戴荆棘的女神正慈眉善目地凝视着他。 “拿到了,我们快离开这儿,回家再研究。”高绪如把信封塞进外套内袋,匆匆推着梁旬易走出教堂,绷紧神经警惕周围的一切,压下身体护住他,迅速将其抱进车里。 八百码外的酒店里,吕尚辛在单面玻璃后透过狙击枪上的准镜监视梁旬易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巴博斯开出广场,拿起对讲机说:“他们拿到信了。” 为了避免在媒体面前过多的抛头露面,阿尔贝抄了条僻静的小路从后山偷偷绕进去,打梅稷夫妇的住宅前经过,转进别墅提前打开的大门。橙黄橘绿,众芳摇落之时,池沼里的荷花都谢了,而秋霞正升上枫柏的梢头。他们踏着凉丝丝的桂花香走进厅堂,如坐针毡的人们急忙围上来打听是否有了新情况。 高绪如帮梁旬易卸掉防弹衣,从衣服里拿出信封,带他一起去了会客厅。舒委荣戴上手套,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慢慢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梁旬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急张拘诸地坐着,雷鸣般的心跳让他眼花耳热,一晃神,他看到那张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会死”......刹那间,他呼吸一窒,眼前天旋地转,连忙转开轮椅滑向门外。 “给我杯姜汁汽水。”高绪如听见梁旬易在外面对茶房说话。他紧跟着追了出去,看到梁旬易在沙发后面捂着脸大口喘气,面色惨白,显然是受了惊吓。 茶房忙不迭送来汽水,高绪如接着杯子递到梁旬易手里,揽住他的肩膀轻拍了几下背。梁旬易囫囵吞了一大口水,由于喝得太急,他登时涨红了脸,呛声咳嗽起来。高绪如给他拍顺气,梁旬易抹了把脸,抓紧高绪如的衣服,埋头抵在他肩窝处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平复心情。本想去照料梁旬易的郦鄞在门边停住脚,迟疑不决地看了二人一会儿后又退回了厅内。 舒委荣已经把信纸取了出来,上面打印着几行字:4225万,不要新钞,不许连号,不许做标记,否则撕票。用30加仑的“德波”牌大号黑色旅行袋分装6袋,每袋700万,多出的25万装在6号袋子里,明天下午五点前备齐,否则撕票。所有赎金放在一辆车上,车子马力不得高于120ps,天窗打开。让梁旬易亲自来,不许携带武器,不许有人跟踪,不许安装定位器和窃听器,否则撕票。 电话铃再次响起是信封拆开后十分钟的事,高绪如接通了电话。塔塔的声音漠然而阴郁,毫无即将收到巨额进账大发横财的兴奋劲儿:“看到信了吧?知道怎么做吗?重复我的指令。” 高绪如照着纸上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念了一遍,塔塔说:“如果真的重视儿子的性命,就让梁旬易亲自来送赎金。若我们发现他没有到场,那就愿圣母保佑梁闻生吧。” “我明白。”高绪如将信纸放回桌上,用记号笔在硫酸纸上记下塔塔的指令,“但梁旬易的双腿无法行动,需要找人开车。” “好。不许用他的保镖或司机,也不许用他公司的雇员。让他的邻居梅稷来驾驶,两人都穿浅色衣服,不准戴帽子、墨镜、口罩和手套,在左手臂上缠一条红丝巾,以作记认。” 梁旬易听到绑匪指名道姓要梅稷出面后立即紧张地抬起了眼皮,郦鄞也捏了一手心的汗。高绪如为了稳住绑匪的情绪,只得全盘接受了他的要求,最后说:“那么,关于人质交换——” 也许是不愿太早谈论这个话题,塔塔打断了他:“我太累了,明天同一时间再聊。” 通话从听筒另一头挂断了,高绪如把写有黑色字迹的硫酸纸揭起来,和信纸一起贴在高些的青铜人马像上,以便整合信息。梁旬易放下耳机,十万火急地给梅稷打了一通电话。梅氏夫妇五分钟后就乘车抵达前院,两人一下车就直奔种满植物的门廊,在槐树下闻到了久雨初霁后十分浓烈的木犀香。梅稷神色迷茫,狄津俐张皇失措地握住郦鄞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 听完通话录音,梅稷毫无头绪地摸了摸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搜肠刮肚地想办法应对这场灾难。他站在人马像前认真阅读了指示,说:“1.2亿砍到4225万?太不可思议了。” 梁旬易看了高绪如一眼,一笑了之。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赎金该如何递送上来,护送钞票的人必须忠诚可靠、敢作敢当,能直面凶神恶煞的匪徒和他们的枪口。显然,梅稷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他只想明哲保身。作为被绑匪指定的驾驶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模糊不清,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而是揉着下巴,双眼瞪着墙上的一幅古代公卿肖像左右为难。 第49章 为了你 “绑架案里最危险的两个阶段,一个是把人绑走时,另一个是交赎金时。”高绪如看出了梅稷的不情愿,旁敲侧击地提醒道,“我们不能把与此事无关的梅先生拖进来,让局外人置身于危险中是不明智也没必要的。稍有不测,事态就会失控,篓子只会越捅越大。” 虞恭裕叠着腿,斜靠在圈椅里睨了梅稷一眼,朝高绪如转回脸:“但塔塔想让他来开车送赎金,如果他们没看到梅先生出现,这些恶徒就会把梁闻生的头砍下来,我保证他们会这么干。” “梅先生,你有械斗经验吗?如果发生交火,或者其他暴力事件,你能应付吗?” “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梅稷踧踖不安地看着高绪如,虽然他没把话说下去,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高绪如思索着对策,扣着手顶了顶拇指。他看到郦鄞在吃治疗低血糖的药,坐在墙角的赖仲舒焦虑地抖着脚,好像抽筋似的。没多久,虞恭裕放下腿,从椅子里站起来踱了两步舒展筋骨,顺便把外套的纽扣扣上,对他说:“让事主本人去交易现场暴露在绑匪的监视下也太冒险了,你是懂行的,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打梁旬易的坏主意。” “我要亲自去把我儿子接回来。”梁旬易铿锵有力地说,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向他注目,“我是他父亲,如果这种时候我还畏首畏尾,做缩头乌龟,我就会永远失去他。” 他坚定不移的语气让高绪如觉得自己心中某个地方被夯砸得更牢固、更严实了。梁旬易说完后,会客厅里静默了一瞬,高绪如三思之后开口道:“我可以化装成梅稷的样子,代替他出面。” 第63章 郦鄞摇摇头:“你要怎么做?塔塔说不许让保镖随行,而且他们在绑架那天见过你,如果让他们认出你来,梁闻生可就死定了。” “我能办成这事。”一直默声不语的霍燕青插了句话,“照着梅先生的样子临时做一张面具并不困难,只不过需要时间。梅稷和高绪如的身量相差无几,稍作乔装能蒙骗绑匪的眼睛。而且绑匪都是谨小慎微之辈,很有点街头智慧,不会离你们太近,甚至不会出现在你们视野里。所以我觉得没那么容易穿帮,这法子值得一试。” “你在icg里时处理这类事件时,也是这样亲自出面去和绑匪做交易吗?”梁旬易平静地微笑着,望着他镇定自如的蓝眼睛问。 高绪如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抿起唇摸了几下眉毛,盯着桌面上散落的白纸回答:“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如果是在人人都有一条ak端在手里的战乱地区,或者匪徒持枪横行无法无天,我亲自去送的情况就多一点。这事就跟赌博一样,说不准的,我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控制人质交易的全过程。没人愿意拿命去赌,也没人能行,所以只有我去了。” 梁旬易默默听完,把手放在了他膝上,按着他留有伤疤的手背揉了揉。逃过一劫的梅稷放下心上大石,前去和高绪如拥抱,与之称兄道弟,但其实谁的心情都不轻松。虞恭裕接到一通电话,嗣后,他把钱已从a国银行汇进账户的消息告诉了梁旬易。余下的事就是从银行保险库提款,将现金装袋。梁旬易看了眼表,距离绑匪规定的期限还有31小时,时间不多了。 “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清点现金,绝不能在家里。”高绪如说,“运钞车频繁出入会引起媒体的注意,到时候电视上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揣测和谣言出现,又闹得鸡犬不宁。” “去公司,白虹公司有许多固若金汤的保密场所,足以避开不怀好意的目光。”梁旬易提议道。 打定主意后,高绪如去宅子外面巡查,找来家中的安保人员委派任务。庄园外围被设置极其严密的电子保安系统牢牢守护着,不留死角。园丁依旧在屋苑里侍弄花草,把落在卵石小路上的树叶清扫干净,纷纷飘下的落叶宛似下起了蒙蒙细雨;山雀在花园里忙个不歇,叫声如同打碎的玻璃。在梁氏家宅忧悒的围墙外面,秋天和世界都一成不变地照样运转。 郦鄞陪梁旬易上楼整理行装,帮他把放在高处的东西拿下来。梁旬易将几份文件装进包里,一边对她说:“你在家里守着电话,如果绑匪来电,第一时间通知高绪如,保持联机状态。” “你和他来真的是吧?”郦鄞拉着贴身线衫的袖子抄起手,斜过身体靠在柜子旁,凝然不动地盯着梁旬易的眼睛。 梁旬易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和郦鄞对视了一眼。他本想掩饰一番,但最终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报之以长长的沉默。郦鄞慧眼如炬,一下就洞察了梁旬易的内心:“你和保镖谈感情?” “他是有真才实干的,可不是银样镴枪头。”梁旬易继续整理文件,推着轮椅到另一面壁柜前打开了厚实的橡木门。 “看得出来,他就是那种仅凭一根树枝和一股子傲气就能在沙漠里独自生存两周的人。他固然一表人才,正直不阿,长相也是你最喜欢的,但你还是要多留神。” “我和他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郦鄞,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见他言之凿凿、情深意切,郦鄞知道他没把感情视作儿戏,遂点到即止没再深究。她把挂下来的卷发拨到耳后去,保持原来的站姿一声不吭地审视着梁旬易。两人一时无话。上午十点半,梁旬易下到大厅,将短风衣穿在身上,掩住前襟。他从郦鄞手中接过水杯,临行前再三叮嘱:“如果有人打电话,你知道该怎么做。我明天早上回来,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高绪如披上长衣外套,将镶珍珠的白桦叶胸针别在梁旬易的衣领上。霍燕青又打扮成油漆粉刷匠,将突突作响的蓝色面包车开到前院停下。高绪如把梁旬易抱进车厢,让他坐在稍稍靠里的位置,和随行的梅稷面对着面。车厢里有股奇特的油漆香味,闻久了令人感到憋闷。高绪如挨着梁旬易,刚一入座就从腰上抽出枪来拿在手里,他只有紧握武器时心里才能踏实点。 有了“蒂诺大叔粉刷公司”的掩护,梁旬易没再被阴魂不散的疯狂狗仔缠上。他现在不宜抛头露面,一旦现身就意味着媒体会集中火力关注案情进展,内情泄露对案件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在晌午时分穿过白桦林中的区际公路,从靠近训练场的7号门驶入地下停车场。 如梁旬易所说,在白虹国际8000英亩之阔的平坦地皮下,有堪比核掩体的坚不可摧的安全屋。站在这里,就像站在特努尔瓜达军事基地1。他们清出了其中一间屋子,准备在此点齐赎金。 西风刮了一整天,白桦抛弃了干枯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梁旬易在办公室里和高绪如共进中餐,他特意把姜汁炖蛋推到高绪如面前。他们吃热气腾腾的蟹肉南瓜汤、腌肉卷和煎羊排,梁旬易气色不错,看起来胃口很好。室内洒满了均匀的黄色光线,像点了一盏煤油灯。这是山坡上秋叶发出的光,从四面八方漫进屋里,犹如阳光射到了矿床。 “你其实可以不用去的。”梁旬易吃着紫薯泥,平和得像在说家长里短,“我另外找个雇员,让他假扮成梅稷的样子,也能浑水摸鱼,达成目的。” “我不想让你受伤。我怎么能放心让你身处险境,和别人一起去干这种刀口舔血的事?我经历了整场绑架和赎金谈判的全部过程,我是最熟悉那些绑匪的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为了我?” 高绪如捏着嵌金花的勺柄点点头:“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儿子。” “我舍不得让你当保镖。” 梁旬易说,他笑了笑,垂着睫毛用匙子搅拌碗里的奇异果酱。高绪如把姜汁炖蛋送进嘴里,仔细斟酌一番后问道:“你知不知道绑架案中有一个经典骗局?” “什么骗局?” “有时候,送赎金的人会假装自己被劫道,赎金被抢,逼家属再交一次钱。4225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这样一堆钱就放在你的车后座,而坐在副驾驶的又是个半身瘫痪、手无寸铁的人,很难不动心。你只要把车开到没人的地方,掏出枪来扣下扳机,那么这一车钱唾手可得。完事后再声泪俱下、惊慌失措地打个电话给家属,最后拍拍屁股远走高飞。” “你遇到过这样的事?”梁旬易听罢,惊讶地看着他,“简直令人崩溃。” 高绪如没否认:“确有此事。那时绑匪指定要某人去送赎金,然而这个镖师手脚不干净,其结果就是那家人倾家荡产。吃一堑长一智,那之后,我对待这种事就慎之又慎,生怕重蹈覆辙。” 房间里一片沉寂,它是如此锐利,几乎可以将钢板洞穿。梁旬易深明大义,未再多言,饱饭后便戴上眼镜,坐在桌前伏案疾书。第一批现金在下午一时由银行运钞车送到安全屋,车上足足配了六个披坚执锐的护卫,他们立在一旁,从防弹头盔下盯着装钱的口袋被送进房间里。五码长的方桌很快就被一摞摞百元大钞占满,钱堆成了小山。 为了不引人注目,现金都间隔很长时间分批运送,先暂存于银行保险部,再转移到公司里。阿尔贝几乎跑遍了半个克索罗市,才买到六只一模一样的“德波”牌大号旅行包,他遵照高绪如的指示,给每个包都拴上了编号以免混淆。 霍燕青在她的工作室里给梅稷的脸倒模,等待模型凝固的空当里她找到高绪如,把一沓装订好的纸递给他:“bk-5388-t是一辆福特轿车的牌照,车主叫卯吾,住在‘动物园岛’公寓。” 第二页就是张彩色的监狱照,一个寸头青年举着狱牌目视前方,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是个得过且过、对生活没什么远大追求的人。高绪如停顿了几秒,问:“这坏蛋进过监狱?” “他的案底虽然比不上江洋大盗,但还是挺丰富的。”霍燕青说,“小打小闹地做点大麻生意,因入室盗窃和贩卖色情碟片被抓,很小儿科的,不是什么高科技犯罪。你为什么要查他?” “这个人数月前曾尾随过梁旬易的车,但跟踪未遂,被甩开了。我不清楚他究竟怀着什么目的,怕他和这次绑架事件有关。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绪如谢过霍燕青,收好资料,抬步走出了工作室。他在外围巡视一圈,衣兜里的移动电话突然震响了。高绪如以为是郦鄞打来的,按亮屏幕后发现是陌生号码,他立时顿住脚步,犹豫两秒后按下绿色的接听键,放在耳边等对面先发话。嘀声响过之后,有人急不可耐地开口:“是我。” 警督的声音让高绪如心头一松,他警觉地前后望了望,闪身进入卫生间:“什么事?” 电话里充斥着嘈杂的背景音,夹杂着汽车喇叭声,金穗寅的语气急而不乱:“我用公共电话给你打的,我时间不多。这几天我在调查绑架案中殒命的那两个警察,有证据表明他们有贪污受贿行为。这两名都是贪污警员,全是警局的害群之马。我查到他们和一个叫阿斯嘉瑟的地下社团过从甚密,该社团势力很大,专门包庇贪官污吏和有组织罪行。” 第64章 -------------------- 1特努尔瓜达军事基地:维国陆军军事基地,同时也是核发射场,位于十二区。 第50章 险棋 次日上午,梁旬易乘坐阿尔贝从旧车行里租来的老款英菲尼迪回到家中,这辆白色的低马力汽车将肩负起运载六袋赎金的重任。简单吃过饭后,离塔塔昨天约定的时间还早,梁旬易便上楼去洗了个澡。高绪如帮他吹干头发,再扶他站起来做了会儿复健,陪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等电话的过程是很难熬的,梁旬易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频频看表,却发现才过了一分钟。 郦鄞坐在客厅的屏风后面看电视消磨时间,看到新闻播放了一幕镜头,影像是由武装直升机上的枪载照相机拍摄的。直升机在一座大桥上空徘徊,机枪手俯瞰着下边被轰炸回石器时代的街巷,保护桥上的一列车队通过。这些装甲车的顶盖上都插着维国国旗,队伍中间有几辆救护车,记者在旁白里说:“维国军队以维和部队的身份进入该地区,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 连篇累牍地播完维国军队在千里之外的动向后,电视画面转向了人们的身边事:“......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到梁旬易之子绑架案上来。据区警察局有关人士称,在绑架现场丧命的两名干警被认定具有贪污行为,生前曾与犯罪组织有过利益往来。目前尚不明确二人在案件中是何角色,还要从警局方面慢慢获取详细内容,希望我们能在本时段的节目中得到更多消息......” “天啊,警察竟是绑匪的帮凶?这件事好像越扯越大了。”郦鄞靠在沙发里摸着嘴唇自言自语,“我们还能相信谁?” 虞恭裕夹住燃烧的烟,盯着屏幕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时间一到,所有人都自觉地聚在了会客厅里,静待电话铃响起。但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任何音讯;接着又干等了半小时,塔塔还是没有拿起卫星电话。梁旬易把手肘摆开,苦恼地撑着额头:“好像不太对劲,这算什么,他明明说好了今天同一时间再聊的,现在他人呢?耍我们?” “绑匪也是凡夫俗子,也要去做点凡夫俗子都要做的事。”高绪如前倾着身体,合拢双手放在下巴前,“也许他正在参加婚礼或葬礼,走不开身。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不能被他们干扰。” 随着时间推移,焦躁的情绪在一方斗室里传染蔓延。眼见日头越升越高,时近正午,金色的秋阳穿透红丝绒帷幔,在帘子上印下窗格亮灿灿的影子。室内的一切都像蒙上了纹丝不动的水红色轻纱,光斑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闪耀,仿佛燃起了阴郁的火焰。虞恭裕受不了这闷到极点的氛围,打开门走到外边去透气,接着高绪如就听见他在和某人打电话。 阿尔贝满腹牢骚地抓着头发,口不择言:“那家伙把我们当一坨屎来戏弄,我们干嘛还在这傻等,何不叫来警察带着直升机一脚踹开他们的老巢,把梁闻生解救出来?” 高绪如抬起手,侧了侧脸,但眼睛并没有去看阿尔贝:“这是绑架勒索谈判,不是绑架营救谈判,坏人不会像电影里那样被子弹一个接一个撂倒。如果你意识不到这点,梁闻生就会成为一具尸体。而且新闻你也看了,警局本身已被渗透,死在绑架现场的那两个警察都是黑帮集团的爪牙。我们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干净,只能让卷入漩涡的人越少越好。” 见久等无果,人们多少有些泄气,都站起来在房间内外进进出出,或是围着电视机观看新闻。梁旬易把盛有牛排的餐盘放到高绪如面前,陪他一起守着电话机,腹诽塔塔言而无信。绑匪的拖延和沉默策略在扰乱人心上卓有成效,拖得越久,家属的被害妄想就越严重:既然他们可以在打电话这事上食言而肥,完全有可能出尔反尔,临到头来把肉票撕了,宣布交易告吹! “塔塔,我是双陆。”高绪如把电台频率调到塔塔常用的那一个,主动拨出信号,“你听到了吗?若你能听见,请回复我。完毕。” 回答他的只有对讲机里的沉默。不管他们之前有多厌恶那个邪恶冷酷的声音,此时均翘首以盼,希望对方能给出答复。高绪如反复询问多次,却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赎金的清点工作仍在继续,尽管他们一直低调行事,但中途还是出了岔子,横生枝节。阿尔贝载着虞恭裕从银行回来,一进家门就吹胡子瞪眼地嚷嚷开了:“我操这人!你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吗?在我走出银行大门时,一个天杀的摄影师就蹲在门槛上追拍,他和他的朋友跟踪了我们一路。我打包票,起码有一个团的狗仔队在外面等着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偷窥我们的生活。” 他话音刚落,郦鄞就从慌急忙乱地屏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消息泄露了。” 一众人的目光都滞留在电视屏幕上,播音员正说得起劲,小道消息传播往往得比飓风还要快:“据知情人士透露,梁旬易的代表律师于今天中午出现在世贸银行,疑似在履行提款手续。还有消息称,有人曾数次目击运钞车往返于白虹公司和银行保险部,若此现象与绑架案有关,那么赎金金额将达到惊人的数千万之多。” “该死的,我敢说家里的墙还没有装了纱门的潜水艇严实。”梁旬易勃然大怒,胸中的愤恨让他拿起了电话,开始做公关工作。 回到会客厅,高绪如又对着冷冰冰的传呼机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然后赌气地把对讲机扔回桌上,身子向后一倒,烦闷地把头发都往后抹去。他扭过头,看到梁旬易在门外的小厅里不停地和他那些熟悉的媒体朋友说公道话。梁旬易的人脉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几通电话打点好之后,效果立竿见影,相关报道迅速偃旗息鼓,众人终于像浮出了水面一样得以喘息。 “塔塔,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我们必须进行通话。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如果你能听见我,那我们就得换别的方式联络。听到了吗?我们想知道这笔交易还能不能继续进行,回答我。” 梁旬易掐着手指,头脑嗡嗡作响,就像有人在他两耳间搭了根充电线一样:“问问梁闻生的情况。” 高绪如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怒火,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想知道梁闻生是否还活着,若你们还想拿到钱,就把梁闻生活着的证据给我,否则一切白搭。听见没有?” 在高绪如问话的同时,霍燕青把染发膏抹在他头上,将他麦秸色的金发染成了梅稷的栗褐色。这种临时染色剂能让发色持续两三天,应付绑匪绰有余裕。在得不到回应的时间里,窗外秋声萧瑟,落叶浓烈的气息无处不在。日头逐渐西斜,墙上的光斑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在自西向东移动,拂过人马雕像,拂过嵌珠宝瓶。 四点过五分,塔塔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给他们打了电话,简洁地说:“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备齐了。”高绪如的语气有点冲,“你们早上为什么不来电话?” 塔塔回答:“天气太好,我睡过头了。” 这敷衍了事的态度令高绪如霎时火冒三丈,梁旬易也咬紧牙关捏起了拳头。高绪如紧抓着听筒,额头青筋直跳,闭上眼拼命按捺住发火的冲动:“我们诚心合作,现在我要听梁闻生说话。” “他很好,希望我不必伤害他,我只想拿到钱。” “让我和梁闻生说话。” 电话挂断了,不过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约摸过了一分钟,高绪如再度拿起话筒,梁旬易连忙附耳静听。电话里,梁闻生的声音有些惶惑:“爸爸?” “是我。”梁旬此时的心情起伏比股市的曲线图波动还要激烈,“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没有,我还好。我现在能不能回家了?” 塔塔一把夺走了梁闻生耳边的手机,让人捂住他的嘴抱回了地下室里。高绪如听到轻微的走动声,然后就被塔塔那像砂纸一样粗粝、像钢筋一样硬朗的声音盖过了:“梁旬易,你很带种。” 高绪如出声把话题带了回来:“少讲废话,谈谈交易的细节。” 对方沉吟半晌,才说:“梁旬易可能不懂,但你一定懂。人质交易从不来会同时进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场景就是痴人说梦,我不可能冒着被偷袭的风险和人质一起暴露,谁知道有没有特种部队在那里趴着伏击我。” 高绪如对塔塔的话不屑一顾,知道他就是在胡扯淡、跑骆驼。在战祸频仍的安哥亚地区,当地那些自负又自信的游击军就是带着人质一起露面的。不过高绪如只字不提自己的职业生涯,他不想让绑匪抓住自己的把柄。稍加思索后,高绪如说:“我不同意,你必须在拿到钱的同时就把梁闻生还回来,我要在现场看到他。” “你把事情越搅越乱啊,别拿你对付别人的那套来对付我。在我这里,同时交易绝不可能,除非人质变成尸体!” “那你想怎么做?” “你们先交钱,我的人清点完现金后再把男孩还给你。” 第65章 “数六大袋钱可要花不少时间。” “那你们只好等着。别想偷工减料,我们会数得很仔细。假如少了一张票子,我就砍他一根手指头。” “我需要你做个保证。”高绪如摸了摸鼻梁,决定下一步险棋。 塔塔停顿了一下,咂了咂舌头,再问:“什么保证?” “保证不伤害梁闻生,也不再来骚扰梁旬易一家。” “当然,我发誓。”塔塔答应得很爽快,听起来是那种江湖义士会有的气概。 高绪如知道他的发誓不值一钱,不过这保证做了总比没做好,抢过某家银行的劫匪在花光钱后总喜欢再去打劫这家银行一次。紧跟着,塔塔说他会在日落之后来电,就断了通讯。此时是傍晚4点09分,克索罗市控时中心发布的日落时间是17点32分。高绪如知道日落之后就到驱车上路环节了,便让霍燕青抓紧时间为他乔装改扮。 梅稷的眼睛绿中带灰,霍燕青就做了一对同色的假瞳片让高绪如戴上。面具已经成型,霍燕青把它从特殊的保护材料中取出来,正打算套在高绪如脸上,却听见他突然说:“等等,让我先和梁旬易单独待几分钟可以吗?我有话对他说,事关重大。” 周围人马的目光在他和梁旬易身上转来转去,就像在看网球赛。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到楼上,关紧房门,但见秋日的暮霭业已降落到窗下,深山夕照从轻纱帘幔外透射进来洒在床头。瀑布飞泉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湍急流响,迁徙的鸟儿聚集在花园里,伴随着啁啾声、咕噜声,消失在南方天际。高绪如没点灯,梁旬易问他:“是什么要事?” 高绪如将其抱起来,让他坐在牢靠的胡桃木置物台上,搂住他,温情脉脉地亲吻他的唇瓣:“就是想吻你,没别的。等会儿我戴上面具,就变成了梅稷的样子,不好意思再亲你了。” 梁旬易笑了,抬起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如胶似漆地与之接吻。他们马上就要去做世间最危险的事,但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能让他们心中的爱意削减一分。他们经历的磨难有白桦树的叶子那么多,可没有什么能让他俩恩断义绝。两人在昏沉的暮色中紧紧相拥,动情地吮吻着彼此的嘴唇,纵使光阴荏苒,有情人也能再续前缘,一直到地老天荒、合卺共葬。 第51章 降临日 少顷,二人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楼上下来。梁旬易喝了口凉茶,将红润的嘴唇打湿。高绪如戴上面具后,霍燕青又为他修补了一些瑕疵,让面具边缘和皮肤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乔装事毕,高绪如和梅稷站在一起,两者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兄弟,足以以假乱真。高绪如穿好浅色的上衣,再问郦鄞和狄津俐借了两条红丝巾。 “绑匪会让我们去某个地方,一小时后又让我们去另一个地方,接下来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个地方,总之他会让我们在大街小巷里奔来跑去,目的是确认没有人跟踪。”高绪如为梁旬易穿上缝有隐藏式防弹衣的衬衫,“他想让我们去哪,我们就得去哪,这事不能胡来。今晚可能会很漫长,我们也许会在凌晨时分空无一人的城市里不停地兜圈子。” “如果他们拿了钱之后也拒不放人或者还给我们一具尸体怎么办?” “像他们这种职业团伙,是要靠信誉办事才能干得长久的。”高绪如说,“以我的经验看,处心积虑布置这么久,不可能撕票。但如果他们蛮不讲理,我就会找到他们,然后杀光他们。” 梁旬易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他言出必行。两人没再说话,梁旬易别好衬衫两襟的珍珠纽扣,摸了摸正中间的那颗——白桦叶胸针被巧妙地缝进衬衫内里,只把珍珠露在外面充当纽扣。 打整好衣着,高绪如将丝巾绑在各自的左手臂上,阿尔贝在这时走进门厅,宣布钱袋已装车完毕,汽车也加满了油。梁旬易撩开帘幔往外看去,见日影已经变成了浓稠的橡果色,参天的老槭树披上丹衣华服,屹立在幽暗的暮光之中。檐下,荚迷的红果宛似一串串璎珞。一只山雀感觉到夜幕将临的凉意,在远处绮丽多彩的果园里千回百转地啼唱。 “这是给你路上用的预付费手机。”霍燕青把电话递给高绪如,“里面装了一个简易的变声器,是根据梅先生的声线做的,可能不那么完美,但聊胜于无。” 高绪如用这台手机给梁旬易打了一个电话,让语言专家测试了声音的相似度,结果马马虎虎。为了少露马脚,高绪如事先给梅稷通了个气:“等会儿绑匪八成要和你说话,你就装作喉咙不舒服,少讲几句,别让他们听出你真正的声音。” 这次塔塔不再言而无信,日落后电话铃按时响起。绑匪打的是梅稷的旧手机卡,他似乎还不知道这张卡已经被插在梁旬易家的会客厅里。梅稷猛吸了一口气,拿起震动的手机放在耳边,高绪如将一张写有“慢一点,深呼吸”的纸条递给了他。塔塔在电话里的声音隐隐有些激动,就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拆生日礼物的孩子:“你在哪?” 梅稷尽量表现得冷静自持,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含含糊糊地照着平板上的台词念给塔塔听:“我在家里换衣服,准备上路了。” “不错。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最近感冒了,喉咙不舒服。” 塔塔看似十分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理由,没多过问:“今晚你是梁旬易的司机对吧,我要和你过一遍细节。开的什么车子?” “一辆二手的白色老款英菲尼迪。” “你用什么电话?号码告诉我。” 梅稷愣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和脖子架住手机,从高绪如手里接过纸条,将预付费手机的号码念给塔塔听。完事后,塔塔又让他重复了一遍,才说:“很好,十分钟后出发,用50码的速度沿寇伦恩路往北开,到第五大街和马西诺路的交叉口,降下全部车窗,绕大花坛旋转两圈。按照我说的办,不许擅自变更路线。我的人会监视你们,如有异动,等着给孩子收尸。” “我喜欢你的计划。”梅稷惊愕地照着平板上给出的台词念道,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拍绑匪的马屁。 听到这话后,塔塔似乎极为受用,语调也上扬了些,大概觉得这事十拿九稳,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十分钟后开车出门,保持联系。” 接着电话便挂断了,梅稷这才如梦初醒般呼出一口憋在肺里的气,颤抖着发软的手将手机放回桌上:“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计划。” “这只是说给绑匪听的,是人都喜欢听好话。把他们捧得高高的,可以消除他们的焦虑感,办事时就能少出点乱子。”高绪如起身离开座椅,拎起外套挂在手上,“郦鄞,你和虞恭裕待在家里守着电话,如果交赎金的路上发生不测,我就会联系你。赖仲舒负责家里的安保,盯死外围监控,别让媒体有可乘之机。时候不早了,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几人走到亮起明灯的客厅里,细致入微地检查了一遍着装是否符合塔塔提出的要求。梁旬易按了按胸前的珍珠,高绪如腰上的蜂鸣器立即震动起来,电脑上也出现了红色的定位点。临了,赖仲舒推着梁旬易走出金色的门厅,外面凉飕飕的秋夜显现出无精打采的温暾之态,黛蓝的天幕徐徐垂下,猎户星和英仙星正缓缓划过大地的上空。 装满赎金的旅行包分别放在车后座和后备箱里,启程前,高绪如将包链拉开露出里面的纸币,举起相机拍照留证。他悄悄在驾驶座和副驾驶的座椅底下各塞了两把手枪,以备不时之需。 晚上6点44分,白色的英菲尼迪驶出了庭院大门,沿落满黄叶的公路下山。他们在门禁前停下来等待放行,高绪如扭头看了眼岗亭里的值班警卫,发现对方是个生面孔,一直意味不明地盯着这边。他没和那人有过多眼神接触,等横杆抬起后就轻踏油门开了出去。 按照塔塔的指示,高绪如将车速稳稳控制在50码,随车流向北行驶。城市的灯光把天色照得更黑,而夜晚才刚刚开始。梁旬易一直目视前方,忽然轻声问:“绑架案都喜欢在夜里交赎金?” “没有这个说法。”高绪如回答,一边留心着各个方向的动静,“什么时候交、怎么去交全凭绑匪的喜好,他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梁旬易嗯了一声,然后闭口不言了。车子在同一条路上行驶了大约十分钟,车厢里响起了预付费手机单调的默认铃声。电话接通后,高绪如听见塔塔问:“你是在向北开吗?” “是的。”高绪如低咳了一声后才回答。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这莫名其妙的停顿让高绪如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方向盘——莫非塔塔耳力如神,这就识破了他们的以桃代李之计?他和梁旬易对视了一眼,两人的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车子还在继续向前奔驰,街灯亮得叫人难以忍耐,公交站的香槟广告牌上印着一个花容月貌的金发女郎,朝着路人露出闪闪发光的牙齿。 不过塔塔很快就让他们知道这担心是多余的:“现在掉头往南开。” 第66章 高绪如松了口气,立即踩住刹车,看到前边的绿化带里正好有个掉头标志。这个巧合令梁旬易不禁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后车。精准发布的指令表明塔塔事先做过周密安排,并且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而监视他们的小尾巴十有八九就混在后面不计其数的汽车中。 “现在是往南开了吗?” “是的。” 塔塔继续发号施令:“开到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左转,直行到梅津饭店。你单独下车,空手去饭店前台,以‘来自天鹅城的肯先生’登记入住。会有人给你下一步指示。五分钟内办成。” “好吧,你能再说一遍吗?” “按我说的做,就能再见到孩子,否则后果自负。” 电话沉寂下去,英菲尼迪也驶过了第一个路口的停止线。梁旬易问:“他之前不是说去大花坛吗?” “临时变卦很常见,他们有很多套备用方案。也许现在大花坛那里正好有警察在巡逻,绑匪见势不妙就改变主意了。” 他们在第二个路口稍等了半分钟,然后左转进入29号大街,开始寻找挂着“梅津”字样的招牌。这条街临近居民区,市井气息要比别处浓厚些,到处都张灯结彩,彩色的气球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上空漂浮,犹如腾腾雾气。高绪如无心欣赏窗外五光十色的街景,开着车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为了赶时间而不得不用刺耳的喇叭声驱赶挡在车前的行人。 蓦地,一座庞大的花车出现在视野里,立在车上的是披着黄金衣饰的圣母像。细烛斜插在圣母飘扬的衣袂上,烛光汇成明黄色的河流。身着圣衣的神父和辅祭跟在花车后面亦步亦趋,乐队奏响了风琴,光华四射的街道上响彻着教徒们绕梁不绝的唱经声,在为世人洒下祝福。梁旬易的思维突然从绑架案中抽离出来,惊奇道:“今天是降临日,是圣母显灵的日子。” 花车挡住了英菲尼迪的去路,高绪如只好在拥挤的人流中刹住车,车玻璃上倒映着随风摇曳的烛火。他仰起头观望威严的圣像,为之深深震撼,神圣的节日似乎在默示他们该何去何从。 “把窗户摇下来!”有个交警在外面粗声粗气地命令他们,攥起拳头砰砰地敲击车窗,“快点儿!” 高绪如降下了窗户,警察伛着腰往里一看,扯开嗓门说:“恭喜你,先生,你的车头撞到低音风琴手了。” “我必须穿过游行队伍,麻烦警官帮我们清一条路出来。”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直升机。掉头走57街,那条路上没有拥堵。” “我要在一分钟内赶到梅津饭店,否则我老板的儿子就要死于非命,而这都是因为你。”高绪如盯着交警,故意加重了语气恫吓他,“都是因为你。” 他们交谈时,一辆跟踪来的杜卡迪摩托车停在车子后面五十米的地方,骑手把头盔的目镜滑上去,说:“他在和条子讲话,怎么应付?” 耳机传来头头的声音:“有点耐心,静观其变。” 高绪如拿腔作势的一席话让交警心生疑惑,他求证似的趴低身体看向副驾驶,认出了一张近日来民众津津乐道的脸,顿时骇然大惊。见状,高绪如在旁给他大敲边鼓:“一个孩子生命垂危,所以警官,你可以顺手救他一命,也可以见死不救。” 警察扫了他俩几眼,退到一旁,朝同伴呼喝一声,将缓慢行进的花车队伍拦住。人群让出了一条车道,两个骑警在前面开路,将他们领送到梅津饭店门口。骑警停稳摩托,走下来敲了敲高绪如旁边的窗户,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这时电话又响了,打第二声铃时高绪如按了接听键。塔塔先开口,他很紧张,声音有点颤抖。 “马上把他们打发走。”塔塔颐指气使。 高绪如答应一声,然后捂住听筒低声对梁旬易说:“梁先生,你出面让交警离开。说谢谢他们的好意,然后让他们走开。” 梁旬易定睛看了高绪如一会儿,见他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便降下车窗朝外面两个警察喊话:“谢谢你们一路护送,我们很好,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二位可以回去了。” 骑警半信半疑地看了看车子,互相对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梁旬易又出声请了他们第二次,高绪如在旁帮腔,才说服两个交警跨上摩托驶离了饭店大门。待警察离去,高绪如独自下车,飞快地四下顾望一番,踩着台阶步入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他径直走向前台,把手放在桌面上,一边留意着门外坐在车里的梁旬易,一边对接待员说:“来自天鹅城的肯先生。” 接待员板着脸孔,不声不响地将信封递了过来。高绪如拿好信,回到车里拆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印着铅字的白纸,上面写着:往西走,直奔荷亚大道,你会看到指向霍伊斯社区的路牌。照着路牌进入该社区,找到4号人行天桥。把车子停在天桥下面,单独下车去旁边的公共电话亭接电话。给你们30分钟时间。老实点,有人会监视你们,但你们看不见他。 第52章 你快回来 “他果然把我们牵着到处跑。”梁旬易说,“往西走,去荷亚大道。” 高绪如发动车辆从泊位里开了出去,沿着这条鼓乐齐鸣、喜气洋洋的高街一直开到头,穿过一个异邦人聚居的街区后转上一条宽阔的路面,反光路牌上贴着醒目的“荷亚大道”字样。高绪如将车速控制在中等,频频看向后视镜,在一片刺眼的灯光中寻找跟踪他们的车辆。在干道上开了约20分钟,一块路牌跃入眼帘,上面有个箭头指向“霍伊斯社区”。 英菲尼迪迅速偏到最右车道,离开主路驶向不远处灯火暗淡的旧城区。霍伊斯社区污秽不堪,淹荠燎菜,到处都充满了被人遗忘的痕迹。破旧的工厂、灰暗的仓库、浊水横流的街道,唯一像样的房子是当地的社区管理所。在路上摸索了几分钟,梁旬易首先发现了漆着数字“4”的人行天桥,高绪如马上将车开到桥洞下面停好。 汽车的引擎声惊动了不少睡在桥下的流浪汉,通常这种地方都是叫花子青睐的安乐窝。听见声音后,乞丐们纷纷探出脑袋张望,梁旬易看到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卧在石板上,正用死尸般阴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梁旬易心里发毛,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握紧了藏在衣服下的手枪。 收费电话亭就立在缘道上,高绪如刚走进亭子,嘹亮的振铃声就带来了塔塔的问候。显然,绑匪在他们沿途必经之处都安插了眼线。塔塔告诉他:“电话上方有一张地图和一部对讲机。” 高绪如找到这两样东西,塔塔继续说:“打开地图,你会看到上面用红色标出了路线、目的地和抵达时间。那就是你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若不能按时到达,你知道我会怎么做。明白吗?” “明白。”高绪如又含混不清地说了句。 “回到车里,把原来的手机扔掉,以后用这部对讲机联系。” 从电话亭出来,高绪如一手攥着报纸,一手拿着对讲机,疾步走到车旁拉开了门。梁旬易被他开门时的动静吓到,亮出了黑洞洞的枪口,在看清高绪如的脸后才眼疾手快地将枪藏回原处。梁旬易刚想说话,高绪如连忙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同时晃了晃手里的对讲机。他坐进车里关上门,把地图递给梁旬易,再把变声器拆下来装在了塔塔给的对讲机上。 车子驶出黑魆魆的桥洞再度上路,在空无一人的水泥路上,高绪如摇下窗户,将拔出了sim卡和电池的手机远远丢进垃圾场里。 梁旬易担心对讲机里可能安装了窃听器,为了避免祸从口出,他不再与高绪如交流。途中,梁旬易摊开地图研究起了上面的路线,红色记号笔涂出的线条曲曲折折地绕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宝吾摩山附近的一个湖泊旁边。终点处贴着一张撕下来的纸条,上面显示的时间也是打印的,绑匪从未留下任何手写笔迹。 他们在城里兜转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塔塔时不时打来电话监督他们是否在正确的道路上行驶,并随心所欲地即兴改变路线。最后,塔塔让他们开上了一条通往郊区的收费公路。 眼看地图上给出的时间就要到了,高绪如踩下油门提高车速,熟练地变换车道,闪电般地在车流中穿梭疾行,不消片刻就开过一条垂柳成阵的小路,停在柳树荫下。此时是夜里9点23分,放眼四野皆不见人影,寂静笼罩着柳林。远处宝吾摩山的侧影显露出敌意,它虎着脸,想把夜行者吓退。 在柔软的柳条间能看见那方湖泊正在月色下闪烁着粼光,冷飕飕的秋风吹皱了湖面,秋天的星座在深黑的湖水里,如同在天上一样闪闪发光。车辆刚停稳,对讲机就响起了嘀嘀声,熟悉的粗嗓子像一只沙包打了过来:“快接我的电话,混蛋。” “接着怎么做?”高绪如窝着一肚子火问。 “先把车开到栈桥边。” 高绪如照做了,塔塔接着道:“我只说一遍,听清楚点。栈桥下面停着一艘快艇,我要你把钱袋都转移到艇上,然后开着它去对岸的游船码头,把钱搬上岸,再放到一辆停在服务中心旁边的道奇皮卡上。栈桥的桥墩最下面拴着两把钥匙,一把是快艇的启动钥匙,一把是车库的钥匙。你和梁旬易都要穿着衣服下水,把它们拿到。你们要是敢把手表摘下来,梁闻生必死无疑。” 第67章 “梁旬易不能游泳。” “我知道。让他抱住木桩,脖子以下都要没入水中。你到下面去找钥匙,带着梁旬易和赎金,七分钟内到游船码头来。现在,走下车,不许挂断电话,把对讲机扔进湖里。” 由于一直保持通话状态,变声器无法取出来。高绪如捏紧手指,和梁旬易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鼓作气打开车门走到岸边,抓着对讲机抛向湖心,在水面上激起一朵银花。之后,他登上栈桥,看到下边系着一艘白色的快艇。高绪如让梁旬易先坐在车里等候,独自将钱袋一个个搬到艇上放好,再取出轮椅把梁旬易抱上去。 高绪如翻过船舷下到寒凉刺骨的湖水中,朝坐在艇上的梁旬易伸出手:“当心点,我抱你下来。” 梁旬易俯下身,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由高绪如将其带出栏杆。两人双双入水,高绪如箍住梁旬易的腰,腾出一只手费力地划开水面,凫游到支撑栈桥的木柱旁边。梁旬易立即死死抱住木桩,湖水冒着侵人肌骨的寒气,就在他肩口荡漾。高绪如按亮手电筒,憋足一口气扎进水里,潜到最底下搜寻起来。 浸了水之后,安在他们身上的追踪器就宣告作废。守在电脑前的霍燕青取下耳机,懊丧地抓了抓头发:“糟糕,找不到他们了。” “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郦鄞连声追问,她是真的很纳闷。 “追踪器的信号消失了,他们最后的位置是在新月湖边,那是个还未对外开放的游船公园。”霍燕青说,“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水下,高绪如果真在桥墩底部发现了一根绳子,末端就挂着他想要找的东西。高绪如一把抓住钥匙,解开绳索浮上水面,第一时间抱住了梁旬易,欣喜地举起手里的东西给他看。两人呼着白生生的雾气,浑身湿透地回到船上,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启动了马达。高绪如站在船头掌舵,将艇首掉转过来,拧开了照明灯。快艇轰轰作响,拖着长长的白浪风驰电掣地往对岸奔去。 风劈在高绪如湿漉漉的脸上,两岸飞速倒退的山影让他仿佛置身于白雪皑皑的安哥亚。梁旬易冻得鼻尖通红,扶着船舷迎风眺望,于蒙蒙夜色中望见宝吾摩山犹如将军横卧沙场,一副残酷悲怒之状。湖岸线已遥遥在望,高绪如转动照明灯,寻找游船码头的位置。未几,他看到斜前方隐约有构筑物轮廓,两盏黄色的尾灯在朝他打暗语:在此靠岸。 高绪如立即闪灯回应,待距离近了些才发现给他们打灯语的是一艘空小艇。码头上杳无人迹,塔塔所说的服务中心是一栋临水而建的白色房子,墙外挂着几盏冷光灯。在服务中心旁边有个小车库,高绪如用第二把钥匙打开卷帘门,看到里面停着一辆形状紧凑的道奇双座皮卡。 刚把钱袋搬上车斗,梁旬易听见车厢里传来电铃声,忙滑着轮椅过去拉开车门,循着声音找到了放在脚垫上的黑莓手机。 “你动作太慢,搞快点儿!”塔塔忽喜忽怒,阴晴不定,“有把钥匙粘在方向盘下面,拿上它,去服务中心里找到员工更衣间,打开相应的柜子,换上里面的两套衣服。” “然后呢?” “然后开车出发去下一个地方,用60码的速度行驶,目的地就写在衣服上。柜子里有张地图,照着地图上的线路走。其中一套衣服的裤子口袋里有把钥匙,别把它丢了。到时候再联系。” 语毕,塔塔不等他回话就直接挂断了电话。梁旬易恼羞成怒,想把手机砸开,但又忍住了。他摸到方向盘下面的钥匙,和高绪如一起去了更衣间,找到柜子,从里面抓出两件送货工的员工制服,发现外套的左胸上缝着一块布条,上面印有“赫尔巴垃圾处理厂”字样。梁旬易打开地图,看到上面只画了路线,贴了抵达时间,而目的地的名称被故意涂掉了。 高绪如在他的裤兜里摸到了一枚钥匙,将其交给梁旬易保管。换了身干衣裤后,两人觉得行动自如多了,急鞭快马地将皮卡倒出车库,在满天星辰注视下奔向20公里外的工厂。 塔塔没再打电话来勒令他们改变线路。24分钟后,皮卡离开干道进入一条黑灯瞎火的三等公路,车灯把两旁的缓冲林照得阴森诡谲。又过了两分钟,梁旬易接到塔塔的来电:“从南侧的员工送货通道进去,用那把钥匙打开锅炉房的门,到里面找到五个蓝色箱子和一个紫色箱子,把钱装进去,多出的25万放进紫色的那个。完事后把原来的口袋烧掉,开车进入哈泽隶隧道。” “梁闻生怎么样?” “正在享受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塔塔答道,然后按了挂断键。 把车子一气儿开进车库熄掉火,两人找到锅炉房,拉亮白炽灯,掀开一张牛津布,看到了盖在下面的塑料箱。 往箱子里装钱时,他们都沉默着。梁旬易闷头把一沓沓钱币整整齐齐地码好,心里想着梁闻生,越想越气,急火攻心,把钱砸进箱子后就捂住脸长叹一声,眼中涌上泪水。他松开手,抹掉眼泪,抿着颤抖的嘴唇不肯出声。高绪如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握住他被泪水打湿的手掌揉了揉:“换了这么多东西,绑匪的目的达到了,接下来应该就是最后一段路了。” “我只想要他回家。”梁旬易忍住泪,摇摇头说,“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他会怎样,我每天做梦都在梦里对他喊‘你快回来,你快回来’。” 他们花了一刻钟时间才装箱完毕,高绪如用放在墙角的叉车板将六只箱子运上车斗,再把空掉的旅行袋丢进焚烧炉,袋子眨眼间就在烈火中化成灰烬。 皮卡开出垃圾处理厂,刚汇入主路就看到路牌上的“哈泽隶隧道”标志在明晃晃地反光。一辆雅阁悄没声儿地停在黑糊糊的转角处,吕尚辛坐在车里,看道奇进入隧道后立即转动方向盘跟了上去。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一阵,拨出了无线电信号。 梁旬易手里的电话嗡嗡直震,他接通了,里头不再是趾高气扬的命令声:“让梁旬易和我谈。” “我就是。现在怎么办?” 吕尚辛冷漠地注视着前边的皮卡尾灯,答非所问:“你过得怎么样?跑了一晚上挺累的吧?” 梁旬易机警地看向后视镜:“我很好,你呢?你今晚也不错吧?” “当然不错,谢谢你关心。”吕尚辛笑了一下,语速不慌不忙,“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的专访节目,很棒,我很喜欢,相当振奋人心。我想问个问题,白虹国际还招收装甲车运兵员吗?等这事办完以后,我也许会持简历来白虹国际应聘该职位。” 车子仍在隧道中行驶,噪音很大,梁旬易不想听他废话连篇,直言道:“为什么绑架我儿子?” 手机里是长久的沉默,梁旬易扫视着反光镜里的车辆,他直觉认为绑匪离他们很近,就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片晌,吕尚辛回话了,语调却出奇的平静:“为什么绑架你儿子?因为你习惯用钱摆脱麻烦。我应该没有诽谤吧?在塔什维罗那,你的雇员枪杀平民,最后公司出钱就摆平了一切;你把一些人害死,事后给他们的家属送一笔赔偿金就想息事宁人。” 吕尚辛停下来,想让梁旬易有时间好好回忆。俄顷,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你没去坐牢,我就知道你是个无耻的撒谎高手。我在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看到你沾沾自喜地告诉每个人你有多成功。你富埒陶白,家藏金穴,多的是银子来解决问题。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现在你要花钱赎回自己的孩子,对你而言这事简直手到擒来。” 第53章 黄雀 梁旬易哑口无言,吕尚辛见他不说话,问:“你在听吗?” “在。” “像你这样功成名就的大商人,一定博览群书。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故事:在宇宙深处的一颗星球上,生活着两种生物,一种是美丽的精灵,一种是丑陋的侏儒。精灵住在广袤肥沃的大陆上,吃山珍海味,喝琼浆蜜露,听仙乐神音,过着伊甸园般的日子;侏儒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终日做苦力,因为它们是精灵的奴隶。” 这时皮卡驶出了隧道,夜的天鹅绒幕布又盖在了他们头顶,硕大的亮星如钻石般镶嵌在远处的冈峦上空。梁旬易没心情听他长篇大论,抢白说:“你把我们遛太久了,塔塔,你说的要求我们都做到了。接下来去哪里,要怎么样才能接回梁闻生,回答我。” “有一天,一个精灵杀死了一只侏儒。”吕尚辛毫不理会耳机里的声音,管自讲他的故事,“这个精灵往侏儒的尸体旁边随手撒了两个铜币,然后扬长而去。死掉的侏儒有个兄弟,他背着一把铁剑偷偷溜到地上,去找精灵复仇。他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将精灵斩于剑下。很俗套的烂故事是吧,连猴子都不看,但我很喜欢。” 梁旬易用手蹭了蹭额头,深吸一口气忍住怒意:“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怎样才能接回梁闻生?” 第68章 “你就是那个精灵,梁旬易,你和你的所有朋友,就像还魂尸一样到处乱窜。” “如果你还不回答,我就掉头开回市里了,再见。”梁旬易说,高绪如配合他踩下刹车,连续变道三次,最后停在了路边的街灯下面。 吕尚辛开着雅阁与道奇擦肩而过,扭头看了眼坐在皮卡驾驶座上的人,并未停留:“时间是从你们离开工厂开始计的,我本想让你们半小时内就抵达今晚的终点。如果你一意孤行,这对男孩的生命威胁很大。想必我之前早就打好招呼了:梁闻生若是死了,我不负责。时间所剩无几,做不做交易在你。” “第一条规矩:不准再计时。如果我飙车引来了警察,场面就会很难看。我有4225万在车上,我是诚心来见你的。精心计划了这么久,可别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你有钱又怎样,我有的是冲锋枪和火箭弹,把你们两个双手空空的人击毙,再劫走赎金,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是聪明人,塔塔,你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动动嘴就能解决的问题犯不着拔刀相向。”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但通讯并没有断掉。梁旬易觉得心脏在衣服下面激烈搏动,血液一下子涌入双耳,他看向窗外,一丛丛浓茂的夹竹桃正在黏稠的夜风里飒飒作响,如野鬼号哭。高绪如撩起眼皮观望四周,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得好像扭结在一起。和绑匪对垒就是在赌博,只不过赌注是信任和生命。 衡量过后,梁旬易不再等对方接腔,决定先发制人:“第二条规矩,让梁闻生现在就和我通话。如果你办不到,我就当人质已死,交易结束。” 手机突然静默了。梁旬易抓紧裤膝,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咽了下喉咙。高绪如握住梁旬易的手,听着马路上车辆的呼啸声,背后冒出了热汗。过了半分钟,又有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梁闻生在电话里喊:“爸爸?” “我在,”梁旬易急忙回应,“你怎么样?” “我好困,爸爸,你要来接我回家了吗?” “再等一会儿,我已经在路上了。” “往前开18英里,到岔路口。根据路牌指示,到北克索罗下高架,右转,直行10英里到韦忒洛夫采石场。进去找到c区开采地,有一辆黄色悍马停在采矿车后面。用叉车将钱箱运到悍马上,然后关好后盖,立刻返家,不准逗留或者回头看。若一切顺利,等我们清点好赎金,就通知你到何处去接孩子。”这是塔塔给他们留的最后一条指令,“还有事吗?” 高绪如从梁旬易手中接过手机:“第三条规矩,拿到钱之前不许再打电话。” 言罢,他迅速掐断通讯,将手机拆掉后打开车窗扔进了夹竹桃丛,发动皮卡重新开上公路。梁旬易仍是坐在一旁缄口不语,他遥望着高深莫测的穹窿下略显单薄和荒凉的市郊,在心里琢磨方才塔塔说的那个故事,他在想那个死掉的侏儒。回忆往事对梁旬易来说是种折磨,一些文文莫莫的片段从他脑际闪过,都是早昔的事,而且鸡零狗碎、缺头少尾。 道奇在岔路口转下高架,在道牙旁看到了写有“韦忒洛夫采石场”的指示牌。越往北走,路旁的景状就越荒芜,土地时而像木板一样平整,时而巉岩林立,如虎狼鬼魅。路上的车辆越来越稀少,有的路段没有照明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淡红色的星星被雾一般的黑云挡住,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正是强盗出没、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冷寂的月光下,被废弃的采石场犹如一片墓园,一座座被削平了山顶的土冈就是泉台上的石碑。高绪如放慢车速,一步一望,从破落失修的出入口开进去。惨白的灯光照亮了集散场上堆积如山的砾石和细砂,碎石机和挖矿车硕大无朋的影子叫人心惊股栗。 引擎发出低沉的訇响,皮卡摸着黑,在光秃秃的石子路上寻索。梁旬易提心吊胆地防备着,生怕黑暗中突然冲出一拨悍匪拿着机关枪对他们一通扫射。凉夜三更,寂寂人定,唯闻风吹山头和车轮滚动的声音,越发静得怕人。乍然间,光线扫过一处倒坍的废墟,梁旬易看到锈迹斑斑的钢架上挂着一个肮脏的“c”字母。 “在那儿,c区开采地。”他说。 高绪如将车子开下一道土坡,进入一片视野更不佳的区域。夜正在大显神威,空气像是变成了厚重的胶水,车灯只能照亮近前的一小片地方。苦寻半晌,他们终于在一堆花岗石旁窥见了采矿车足有层楼之高的轮胎。高绪如张目四顾,小心开着皮卡逼近那辆巨无霸,在它后面找到了绑匪口中的黄色悍马。 叉车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好的一般,消消停停地待在稍远些的空地里,四周一无遮拦,藏在暗处的狙击手若要出枪必能百发百中。高绪如立时警觉起来,和梁旬易对望一眼,后者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头。两人坐在车里简单观察了一番地形,决计把车子开去采矿车的畚斗下面、挨近石墙拐角的地方停住。这儿空间狭窄,四面均有遮蔽,有如金钟罩、铁布衫。 眼镜男蒙着脸面,趴在高高的石堆顶部举着望远镜观察道奇的一举一动:“我看不见他们了,车子停在一个旮旯里,刚好卡在我的盲区。” “他俩故意的,他们当中绝对有人是高手。” “现在我看到梅稷走出来了,他单独一人走向叉车。仍然找不到梁旬易,让其他地方蹲守的人看看。” “墙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没法看清车里的情形。” “我就说不该选这个地方。” “闭嘴!先别管梁旬易,盯着点梅稷,等他放好钱我们就动手。伙计,你们应该没问题吧?” 下边,高绪如坐上叉车,发动了它,这台机器立即震颤着咆哮起来。他灵活地将叉车开到皮卡后面,下去打开车斗,搬着钱箱放到叉板上,然后一次性全部送进了悍马里。装卸事毕,他看了箱子最后一眼,砰的一声关牢后盖,立即掉过身子往回快步疾走。他心跳得很快,背上、额头都冒出了汗珠。眼前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但他知道绑匪们的目光正向剑一样刺在他身上。 刚走出20米,他身后忽然有个黑影从碎石堆里飞窜出来跑向悍马。高绪如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他绷紧脖颈,身上忽冷忽热,心脏从胸口跳到喉咙,再从喉咙跳到地上。他镇定下来,克制住回头看的念头,沿着墙根加快速度赶回车上。 然而还没等他迈出几步,激烈的枪声骤然撕裂了静谧的夜空,骇得他反射性地一仄身护住脑袋,回头一望,发现那辆悍马已被枪火包围。梁旬易坐在车里,听见枪响后他浑身一颤,惊怖交加地扭头看向后窗,只见黑暗中剧闪着夺目的金焰,流弹殃及皮卡,如雨点般射了过来。梁旬易连忙趴低身体,大喊了高绪如几声,四处搜寻他的身影。 高绪如见状立即拔腿飞奔向前,四处扫射的子弹从他身旁嗖嗖飞过。忙乱中,他听见匪徒在惊恐万状地高声疾呼:“有埋伏!有埋伏!保护钱箱!” 蓦然,对面高耸的石山上闪现出两个黑影,他们冲下坡,人人都手持一杆步枪,子弹狂啸着从枪口流泻出来。横遭变故,始料不及,眼镜男喘着粗气怒骂一句,背靠悍马换了一条新弹带,霍然站起身将枪口转向黑洞洞的采石场,朝躲在石头后面的人射击,瀑布似的弹雨在石头上激起阵阵金花。逼退一部分人后,他飞身跃上悍马,狠踹了驾驶座一脚:“快开车!我们被算计了!” 悍马雄浑的气浪声在这种境地里显得尤其吓人,车轮刚滚动起来,司机就惊声大叫:“火箭炮!对方有火箭炮!” 有人蹲在废墟里扛起了火箭筒,弹头正对着悍马的前灯。眼镜男拼命大吼着让手下把车转开,悍马在院场里急转弯,弄得沙土飞扬。高绪如刚奔至皮卡的车门边,他一臂拉开车门想要坐进去,忽然瞥见挡在前面不远处的悍马偏离了,而一枚蓄势待发的红弹头正对准了他们! 瞬间,炮弹飞扑而来,高绪如来不及多想,一把搂住梁旬易将其拉出车厢,抱着他转身跑开。皮卡被迎面重击,一声爆响过后便火光冲天,车子眨眼间就粉身碎骨。爆炸冲击波震倒了高绪如,梁旬易从他怀里掉了出去,两人摔向地面,尖锐的石块割破了他们的皮肤。 枪响还在继续,高绪如抹掉脸上的灰尘,看到采矿车旁到处都是飞跑的人影,枪弹的光焰几乎闪花了他的眼睛。他努力想分辨出敌我,但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究竟是谁在向谁开枪。 梁旬易费力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高绪如忙跪行过去扶起他。梁旬易惊慌地抓紧他的衣领,急迫地质问:“他们为什么开枪?” “黄雀在后。绑架梁闻生的人又被另外一群恶徒埋伏了,看起来像是有两帮人在争抢赎金。”高绪如说,一低头就看见有枚弹片嵌在梁旬易的小腿上,血正从划破的裤管里涌出来。 这时又有一泼子弹横扫过来,乒乒乓乓地击打在岩石上,无数炽热的弹壳在他俩周边炸开。高绪如立即扑上去罩住梁旬易,保护他不被枪子所伤。他把梁旬易的手钩在自己脖子上,咬紧牙关,半卧在石堆上朝一侧挪去。两人滚到一道小土坡后面,疼痛从梁旬易的两肋放射到他的颅骨,让他带血的十指都往手心蜷去。 第69章 “见鬼,见鬼,怎么又碰上这种事......”高绪如跪起来,脱掉身上的外套,撕下布条缠在梁旬易血淋淋的小腿上为他包扎,“你受伤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梁闻生还没回来!” “塔塔说他们要清点完后才肯放人。” 此时土坡另一头又响起了其他车辆的轰鸣声,听起来有人在场上飞车冲撞。梁旬易吓得眼皮一颤,抬头往被红光映亮的一角天宇望去:“如果塔塔认为这是我们捣的鬼怎么办?” 高绪如的心也担忧地揪紧了,绑架案里的变数是有无穷之多的。他听了会儿忽远忽近的枪声,熟练地包扎好伤口,止住血,拉住梁旬易冰凉的双手告诫他:“我们已经交了钱,那群绑匪亲眼看到我把钱箱装进车里,之后发生的事和我们无关,我们没有叫任何人来破坏交易。塔塔肯定会打来电话问责我们,无论他说什么,你一定要咬定这个事实。” 枪声变小了,零零星星地在月夜里响起。几个人从悍马后面卸下钱箱,装进另外两辆蓝色卡罗拉里,强盗头子举着枪朝一辆落荒而逃的桑塔纳开火,一边回头大喊:“装好了没有?” “钱到手了!” “我们撤,快走!” 卡罗拉的引擎狂怒地咆哮着,车子像惊慌失措的鼹鼠,亮着大灯在路上左奔右突,撞飞几道路障后闯进石料堆放区,颠簸着从路上开了过去。高绪如正背着梁旬易趁乱潜逃,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轰鸣声,他赶忙奔向旁边的集装箱,踹开门闯进去,矮身把梁旬易放下。 一束强光从集装箱上的窗口照了进来,藏身之处顿时亮如白昼。高绪如立即抱着梁旬易伏低身体躲避光线,两人都睁大眼睛,心惊肉跳地聆听着外面野兽奔腾般的噪音。两辆车一前一后从集装箱旁经过,坐在车里的蒙面劫匪目露凶光,谛视着窗外的活动板房。车子并未减速,心急火燎地朝采石场西面的出口夺路而逃。 高绪如趴在窗沿往外窥探,待卡罗拉消失在视野里后才背过身靠在壁板上大口喘气,后怕地紧扣住梁旬易的手指,不由得庆幸他俩劫后余生:“没事了,他们离开了。” 梁旬易吓得冷汗直流,犹如惊弓之鸟,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掉出来,耳旁尽是狂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高绪如把他抱进怀里安抚情绪,梁旬易含着泪拥住他,因喘息得太急而咳嗽起来。 被洗劫一空的悍马孤零零地晾在空地上,没等月夜消停多久,它就倏地爆炸了——一目了然,那只捕蝉的黄雀做了万全准备,以断绝后顾之忧。爆炸过后,空气又变得滞涩起来,黏稠的寂静将一切掩盖。高绪如在集装箱里逗留了一阵,透过小窗观察外面的景象,直到确认周遭无人活动才重新背起梁旬易,踏出门去寻路逃脱。 第54章 在此黎明前 吕尚辛拆掉变声器,把预付费手机掰断后信手丢进正在燃烧的壁炉,溅起一簇细小的火星。堂屋里烧着咕噜作响的茶炊,炉膛里的火燃得正旺,农房里弥漫着温暖的茶香。颜辑穿着羊毛开襟衫,脚上套了双大得离奇的厚绒长袜,靠在鸽子笼旁一瞬不瞬地瞧着吕尚辛,问:“这样没问题吧?会不会有人找上门来?” “只要你们规行矩步,就不会有人在半夜来敲你的家门,懂吗?”吕尚辛回头看着她说,一边把拆卸后的狙击枪装入牛津袋,“忘了这几天发生的事,表现得淡定点,别整日价杞人忧天。” 通往屋外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壁炉里的火光摇晃一下,紧接着有个男人提着铁桶走了进来。他五短身材,蓄着一部智者式的大胡子,身穿方便就寝的内衣,两只宽大的脚掌舒舒坦坦地踩在便鞋里。庄户人把水桶一搁,经过茶炊去和吕尚辛握了个手,再和他碰了碰肩膀。 “谢谢二位这一周为我们提供食宿,酬劳很快就会如数打到你们账上。希望我们不必再见。”吕尚辛冲他们点点头,侧身撩开窗前的百叶窗往外望去,看到窝棚昏暗的马灯下停着一辆欧宝。他将梁闻生的手镯放进衣兜,戴好冷帽和手套,抬手举到眉边朝夫妻二人敬致谢意,然后捞起背包挎在肩上,一手拎起枪袋,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火星和大角星悬挂在西天上,红毛毛的月亮沉到了河谷后面,火鸡正带着朦胧的睡意,交相呼应着打鸣。吕尚辛穿过葡萄架走到堆满干草垛的马棚,打开车后盖检查放在里面的两大桶硫酸和一柄伐木电锯,满意之后才坐上车发动起来开出了农庄。他沿修筑在草原上的区际公路一路西行,不消多时就进入山峁丛立的地方,公路缘河而走,通往一处废置的水电站。 车灯射出的光线在堤坝下转了一圈,最后照亮了长满黑糊糊的苔藓的水泥台体。欧宝停在大坝的泄洪口旁边,吕尚辛把硫酸和电锯搬出来放在手推车上,推着它进入漆黑的电站内部。 录音机里的磁带在慢慢转动,轻柔的音乐声从耳机听筒钻进梁闻生的耳朵。一曲放完后磁带就停了,眼镜男起身关掉录放机,再将耳机从男孩头上取下来。梁闻生依旧戴着遮光镜,一连六天的黑暗让他辨不清昼夜晨昏。取掉耳机后,梁闻生动了动脖子,问:“我爸爸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竺藉扶了扶镜架,坐在他旁边回答,“他可能正在来的路上。” 梁闻生抿着嘴,竺藉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说:“很抱歉要这样对你,但这是我们定下的规矩。事情快结束了,孩子,待会儿就让你回家。” 光头佬守在门外,听到静悄悄的电站里传来轮轴滚动的骨碌声,立即推开门催促同伴赶快出来。竺藉重又给梁闻生戴回降噪耳机,拿起录放机踅身出门,正好撞见吕尚辛推着粼粼作响的滚轮车行至跟前。吕尚辛的目光落在竺藉手里的磁带上,说:“你居然给那小子听音乐?你动恻隐之心了是不是?我认为你就是个四星级的大傻瓜。” “他什么都不知道,连我们的脸都没见着,根本不会指控谁。”竺藉争辩道,想把录音机塞进装有电脑的双肩包,却被吕尚辛抢先一步夺走了。 “你让他听音乐,就像在着了火的房子里铺床。”吕尚辛边说边提起电锯,伸手轻轻推开门扇,从门后透出来的烛光在他脸上照出极深重的阴影,“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哪根弦搭错了。” 小室里点着一支蜡烛,墙上到处都是新旧不一的油漆涂鸦,进得极深的角落里摆着一只脏兮兮的水缸。梁闻生套着黑布头罩,一声不响地坐在墙角,双手被铐在身后的钢管上。吕尚辛把录放机打开,放在烛台边,然后走到男孩跟前,面无表情地低头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摘掉了剥夺他整整六天视听的头套和耳机。 梁闻生骤然重见光明,但即使是微弱的烛火也刺得他泪流不止,只得苦挣着别开脸躲避光线。片刻后,他勉强适应了环境,眨了眨通红的泪眼,困惑地望向眼前模糊的人影:“爸爸?” “你和你亲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吕尚辛说,他纹丝不动,像块门板一样戳在那儿。 梁闻生好容易才恢复视力,他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冷峻的锐目,然后看到对方手里拎着寒气森森的电锯,还有贴着骷髅头标志的危险品盛放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猝然响起,树林里无枝可栖的松鸦发出阵阵尖锐的悲鸣。竺藉慢吞吞地走到外面,看到牧夫星座下颤抖着一抹微微泛红的曙光。在此黎明前,空山人静,稍有什么声响就会引来无穷的回音。 * 高绪如冷不防打了个哆嗦,他听到梁旬易在客厅勃然大怒地喝斥探员:“出差错?出差错是什么意思?我是说他死了吗?如果他死了,就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不要给我闪烁其词!” “放松点,梁先生,我们假设梁闻生还活着。绑匪大放厥词只能证明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他们既然没有拿到钱,就不可能杀害人质......”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是否活着,你们狗屁不知,只会让我‘冷静’、‘冷静’!他是我儿子,他死于非命!该死的塔塔从我手里偷钱,到头来却污蔑是我偷了他的钱!”梁旬易越说越激动,重重地扽着手杖,情绪之悲愤让他甚至从轮椅里站了起来。高绪如快步走去揽住他,将其紧紧搂进怀里,梁旬易已泣不成声,哭着转过身抱紧他的脖子。 屋里的警员们都不敢再高声言语,高绪如抱着梁旬易平定了一会儿情绪,抬起手掌示意站在一旁围观的人离开:“都各做各的事去吧,我来照顾他。” 梁旬易在轮椅里坐下,抹去脸上的泪痕,他张了张嘴,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警察正在一个个盘问佣工,家里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人影,高绪如便把他推去了清净些的小花厅。宅邸里的帘幔在日出之后全部拉开了,金辉穿过潮湿的晨雾照到十字窗格上,花厅里暗香浮动。梁旬易心如刀绞,伛下头来抵在高绪如肩前,含着泪说:“他才九岁,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的错。”高绪如拍着他的背,“只要有绑架这一行存在,就总会有人要被抢劫,不管是巨富还是贫农。” 第70章 他们在花厅里小坐一阵,梁旬易的情绪过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天空因雾霭而显得浑浊,呈现出凄迷的蓝色,群鸦正竖起羽毛在花圃的栏杆上歇息。忽地,高绪如腰上的警报器发出了蜂鸣声,他撩开衣服一看,见红色的警示灯正在闪烁。他心下一惊,因为这个警报器连接的只有梁旬易的胸针和梁闻生的手镯。 没等他细想,耳机里就响起了郦鄞遑急的声音:“你在哪里?” “是管事。”高绪如悄声告诉梁旬易,匆忙起身推着他往门边走去,“我和梁旬易在后院的花厅里,出什么事了?” 郦鄞长话短说:“出现了一个新的坐标,可能是梁闻生的位置,你得过来看看。” 高绪如赶到会客厅,在自己常用的电脑上看到灰色底图中闪现出一个红色的小点。执法官闻讯而来,他甫一到场就问助手要了一杯咖啡,草草扫了屏幕几眼:“给我讲解一下都有些什么。” “这是范围六十英里的第七区地图。”霍燕青调出卫星地图,“我们要找的对象在这里,坐标定位于托亚布达峡谷水电站,推测梁闻生在此地附近。” 梁旬易伤神地摸了摸眉毛:“那是个废弃不用的电站,绑匪把他带去那里藏匿了吗?” “卫星无法捕捉微小的变化,不知道那儿是否有匪徒出没。” “等等,你是说人质有一个装有报警器的手镯,只要他遇险后按下开关,你就能得知他身处险境?”裴寿允的北方方言口音浓得和柏油一样,“之前几天都没有收到过警报消息吗?” “从来没有,我认为绑匪刚把他劫上车就拿掉了他身上的所有物件,因为他们害怕人质身上有gps追踪器。” “那现在怎么突然有定位了?” “不言而喻,有人动了那个镯子。也许是梁闻生趁绑匪不注意,自己偷偷拿到了手镯给我们报信。”高绪如说着瞟了梁旬易一眼,没把另外一个猜想说出来,“我们得想办法营救他。” 裴寿允从厨师手里接过餐盘,用叉子卷起一团细面送进嘴里,吃完后才说:“若要展开武力营救行动必须得经过上级批准,风险也很大。没准绑匪还会再打来电话,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没得商量了。是他们背信弃义,从他挂断我的电话那一刻起,这件事就彻底完了。”梁旬易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不肯去,我就找我的人去。如果你想治我的罪,那就尽管来吧。” 厅内一片沉寂,人们的目光都好似看球赛般在半空中穿梭来去。裴寿允站在一边细嚼慢咽地吃着盘子里的面条,知道眼前这位父亲的性格比刚凿出来的花岗石还硬。他明白和一块花岗石硬碰硬是吃力不讨好的,遂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发议论,管自扭头喊来副手,吩咐他:“去问问局里今天有没有收到过报警电话,且案发地点是在托亚布达水电站。” 餐后,裴寿允在穿堂里和高绪如碰面,对他说:“你是处理绑赎事件的专家,你应该清楚武装营救人质是下下之策吧?” 高绪如没有答话,只是付之一笑。裴寿允挑挑眉,把手插进裤兜里:“我发现梁旬易最听你的话,或许你可以说服他不要这么急着就给手枪上膛,牛仔式的营救计划十之八九会以失败告终,暴力永远是无奈之举。要让他知道这里既不是伯森道尔,也不是日努达,不是派一队雇佣兵去突袭爆破就能成事的。” “他只是太难过了,”高绪如面带微笑,强忍着心头的酸苦和悲痛,“他已为人父,想尽一切努力搭救自己最爱的家人,这是人之常情。” 这时执法官的助手走进了穿堂,把一只手机递给裴寿允让他接听,高绪如见状便借故离开。裴寿允听了几分钟的电话,然后转回会客厅找到梁旬易,将一则会令人感到惊恐和消极的消息转述给他:“刚刚接到局里来的电话,有人匿名报案,声称在托亚布达水电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这位目击者不肯透露姓名,只说出了命案。” 他有意停下来观察梁旬易的脸色,提出建议:“当局已经派出探员前去查看情况,我们先等等他们的情报。” 等待的时间并不好过,梁旬易整整一周都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苦熬。虞恭裕独自坐在墙隅处的沙发里,因功败垂成、人财两空而惋惜。花楸的树影从粉墙移到廊柱,墙外红日高悬,尘霾漫天。两小时后,裴寿允挂了电话,转告众人:“这不是恶作剧,确实有人死在了那里,而且场面很可怕,但不知道死者身份。我给守在那里的同事吱过声了,让他们把现场多保护一会儿。” 警用直升机降落在托亚布达水电站落满鸽子粪的大坝上,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机,由数名探员陪同着下到泄洪口。这地方已用黄色的警戒带围了起来,执盾牌的法警在外面执勤。裴寿允掀起警戒带走向负责此地的同事,向他介绍了梁旬易,探长立即心领神会:“自己去看吧。” 阴冷的电站里到处都喷满了涂鸦,随处可见垃圾袋、酒瓶、针头和棉花球,这些是流浪汉和毒虫们留下的杰作。几人走到那扇门前,看到穿连身工作服的警探正在拍照取证。探长在门外侧了侧身,示意死者就在里面。梁旬易盯着那扇门,像是被这湿气厚重的环境引发了幽闭症,双手失去了往日的力气,腹内一股熟悉的空虚感攫住了他:恐惧。 高绪如同样很不安,他握紧梁旬易的手,待心里稍有准备后才然后推着他走进室内。氙气灯挂在墙上照明,照亮了一把椅子、一只挂在管道上的手铐,还有四处泼洒的血迹。浓烈的腥气让两人胃中翻江倒海。墙角的水缸里积满了的液体,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骨架躺卧其中,他的皮肉被强酸融化剥蚀,五体分离,被摆成一副人形,割下来的头颅就放在水缸边。 那颗人头也被浇了硫酸,面目全非,五官难辨,眼睛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凹窝,凌乱的金发像一把枯黄的稻草,盖在骷髅上。血尸全身仅剩左边半截手臂还保持原样,那只玳瑁手镯就挂在腕间。眼前的惨状让梁旬易泪水盈眶,悲痛欲绝,饶是见惯生死的高绪如也双眼湿润,撇开脸去不忍细看。 “我们抵达现场时,在椅子上发现了这个。”探长拎起装有一只录放机的证物袋,“下边贴了一张纸条,印着‘祝您收听愉快’。” 在梁旬易授意下,随行警员按开了录放机的播音键。 “爸爸?” “你和你亲爹长得一点都不像。” 里面传出电锯切割骨头时令人毛骨悚然的訇响,伴随着孩童凄惨的尖叫声和挣扎声,在四壁间回荡,激起一片来自阿鼻地狱的黑色回声。 第55章 去莱恩山下 晌午时分,梁旬易坐在克罗索市综合医疗中心的走廊里俯瞰落地窗外的城市。天空像洒了火药一般蓝里泛灰,太阳如同深红的蜘蛛悬挂在稠密的蛛网上,混合着尘埃的烟雾好比合体的裹尸布,笼罩着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那景象犹如一座鬼城。一丝风也没有,阳光静静地照灼着敞亮的地板,天气暖洋洋的,让人难受。 医生穿过两列座椅中间的走道,旁若无人地往另一间实验室赶去。裴寿允靠在椅背上支着手臂,伸开两腿,眼睛斜瞥着地砖,焦躁地踩了几下鞋后跟。高绪如身体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低头凝视着脚边黑色的小方砖,看到瓷砖上倒映出自己颓唐的面影。静寂中,梁旬易揉了几下手指,说:“我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我是指,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弄得这么极端。” 他有些语无伦次,高绪如怀着沉痛的心情拉住他的手。裴寿允搭着一臂,目光发直:“看起来不管是谁了绑架了他,都有了压力,害怕自己被揪出老底。我猜是有人把他们逼急了。” “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梁闻生还回来。不然为什么杀了人之后还故意让我们看到定位,甚至专门留下一盘录音。”梁旬易木着脸说,“他这是在有意挑衅,他和我必定有深仇大恨。” 高绪如抵着鼻梁沉思良顷,问:“我听郦鄞说,在你还没来克索罗之前就已经收到过不少恐吓信,那些信的由来是什么?” 梁旬易垂眼看着立交桥上玩具似的车辆,默不作声地回忆了很久,然后痛苦地拧了拧眉心:“我记不太清了。我记得我因为某事被关进精神病院,医生判定我有应激障碍。我受到过指控,但我记不起来具体的罪名是什么。我一定做了什么事,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梦见战场和坦克,每次都被吓醒。醒来后的那种心情就像是悔恨......或者自责......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裴寿允痛心而悲哀地望着他。高绪如回味着昨晚塔塔讲的那个故事,他在思索塔塔是不是真的在暗示梁旬易害死了他兄弟。若事实如此,那个死去的人是谁?这桩未了结的公案距今已多少年了?高绪如想不明白,梁旬易记不起来。他们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在实验室外苦守到黄昏,夕阳欲颓时,负责验尸的医生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出了隔离门。 第71章 医生犹疑不决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行至几人中间,三思过后才道出结果:“我很抱歉,先生们。dna比对吻合,验明正身就是他,这是核验报告。对此我真的感到很遗憾,节哀顺变。” 梁旬易觉得心里结了冰,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在这个温暖又平常的傍晚,他听到这样的噩耗后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接过了报告单。医生面带歉意地看看他,然后告辞离去。 翻阅完报告,梁旬易淡漠地合拢纸页,抬头看向高绪如:“我们回家吧。” “好。”高绪如推着他走向门外的电梯,“回家。” 秋天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灰尘的味道,灰尘的气息占据了上风,叫人难以忍受。透过高楼之间的夹缝能看到一轮铁饼似的火球病怏怏地垂在天际,像颗染血的人头。车载收音机里放着天气预报,于是高绪如得知克索罗市将迎来连续的雾霾天。之后,裴寿允将频道调到了乡村音乐台,里边正在曼声演奏着一曲歌谣。 马凡西路上落满了乌桕的叶子,远看就像飘飘冉冉的金腰带。天空被照成粉红色,但这鲜亮的色彩其实是烟尘造成的。车子在山路上盘折了好一阵才驶抵别墅门前,住在这栋美轮美奂的房子里大有君临天下之感,不过这宽敞的屋檐下再也不会有梁闻生的嬉闹声了。郦鄞听到声音后跨出门,局促地交扣着两只手,对走上来的高绪如说:“有人在茶室等你。” 高绪如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敢怠慢,快步推着梁旬易走进门厅。后者把报告单往桌上一搁,就风轻云淡地去扭头去问郦鄞今晚的餐桌上有何菜式。尽管梁旬易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眼中没有一贯的奕奕神采了。真正的忧伤不是风急雨骤,而是涓涓细流。 脱掉外套交给殷勤的门房,高绪如让郦鄞代他照顾梁旬易,然后径直走去僻静清幽的茶室见客。他透过玻璃看到椅子里坐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心中猛一忐忑,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庄怀禄正就着斜阳的余晖读报,见高绪如进门后才放下报纸,站起身来端详他:“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昨晚我扮成梁旬易的邻居去送钱,给头发染了颜色。”高绪如回答,“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小时前刚到,管事说你陪梁旬易去了医院,让我在这儿等。” “怎么回事?”高绪如不多废话,直取中心。 “怎么回事?”庄怀禄严厉的目光从镜片后面射向他,“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出了一条人命,还是个名人的孩子,闹得满城风雨,我在中央区都听到风声了。你引火上身了,大英雄。我当初万般叮嘱你务必循规蹈矩,别惹出祸端来。这已是最后一年,联盟马上就要解除对你的制裁,要是你现在又被抓住把柄,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高绪如伸出手指,声音里隐有怒意:“你非让我来克索罗做这事,我早就担心过如果碰上绑架案怎么办,结果雇主的儿子就真的被绑走了。现在一个男孩死了,这也是你的错!” 庄怀禄逼近他:“我提醒过你稍微出点力就行了,可你竟亲历亲为,亲自出面和绑匪谈判,你明知道对方都是些什么恶徒!你以为你眼观六路、成竹在胸?莫非是觉得还没吃够制裁的苦?” “那是因为梁旬易信任我,他把我当成家人看待。”高绪如把腰间的枪卸下来放在桌上,“我只想帮他渡过难关,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我在安哥亚枪杀了一个平民儿童,和他的母亲。那对母子的鬼魂一直跟在我身后,我看得到它们,无时无刻。我只是想救梁闻生,这样能让我心里好过点。” 他的语调越来越激动,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热泪盖住了他碧蓝的眼珠。高绪如张开嘴还想补充什么,但喉间只剩下了哽咽。他讲不下去了,转过身面向茶室外面松荫蔽空的院子,狼狈地把脸颊上的泪水擦净。庄怀禄第一次见他这样泪流满面,在他的印象中,高绪如是个不折不扣的硬汉。要知道即使是他九年前从飞机上掉下来重伤卧床、万念俱灰的时候,也未曾这样哭过。 庄怀禄心软了,敛去厉色,善意地揽着高绪如的肩膀拍了拍:“政府里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此事,这可能会对你不利。你必须得离开这里,销声匿迹地躲一阵,不牵连梁旬易,对你我都好。” 高绪如原以为自己回到梁旬易身边,就摆脱了过去颠沛流离的日子,可现在他觉得美好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都将会化为虚影。他掉开身子,没有回答担保人的话,他腹中默默盘算,知道眼下只有离开才是万全之策。垂下的帘栊外,陀螺在不知什么地方响亮地叫了两声,秋日的犬吠在暮光中显得格外落寞凄怆。 厅堂里四处都是交谈声,人影在斜晖中走来走去,空气里漂浮着令人不快的微小尘粒。裴寿允转过屏风,看到梁旬易孤身一人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定定的像尊蜡像。执法官慢慢走去梁旬易面前坐下,看了他一会儿,搭话说:“来杯水还是咖啡的什么的?还是喝点强劲的?” 梁旬易盯着斜前方的电视出神,没理睬他。裴寿允撇撇高低不一的眉毛,又道:“令郎死了我很难过,但你得往前看。你知道我们怎么处理这类案件的‘涉事家属’。” “‘涉事家属’?你以为你他妈是谁?我们应该对所有案件一视同仁不是吗?”梁旬易扭过头看着他说。 “好吧,你想一本正经,我就对你一本正经。对方是极度危险的人物,如果他的目标是你,梁闻生的死可能不是终点。” “我不是软柿子,我也不好惹的。” 电视里忽然播出了一条“梁旬易痛失爱子”的新闻,直播记者的声音像有磁力般把家里的人都吸引过来,围在屏风两侧看媒体如何大做文章。梁旬易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变成了箭矢向他刺来,心中霎时怒火重燃,抓紧了手杖的犀角端头,逼视着裴寿允:“能让你的人都离开这里吗?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看戏。” 裴寿允回头冲下属们摇摇手:“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你以为看小丑呢?走远点,去给梁先生拿杯咖啡过来。” “我不要什么咖啡,统统给我滚出去!”梁旬易怒喝一声,扬起手杖打倒花瓶,尖锐的崩裂声让人骇然大惊,“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马上收工走人,快点!滚开!滚出我的家门!” 他歇斯底里的叫喊把高绪如吓得一激灵,拔腿便走出茶室赶去厅中,一过橡木门就看到地上四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陶瓷碎片,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恐、无措和畏怯。赖仲舒想拉住梁旬易,但被厉声斥退,只好面如土色地呆立一旁。高绪如瞟了眼电视屏幕,眼疾手快地关掉了它,再捉住梁旬易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 梁旬易被一双刚强有力的手臂圈住,他挣扎几下,嘴里骂着“滚开”,险些续不上气。高绪如紧紧抱着他,泪水从眼眶里滴下来,滴进梁旬易头发里。裴寿允知道这主顾不好服侍,遂戴上墨镜,将吓得呆若木鸡的旁观者驱散开,小声埋怨:“这不是你的错,伙计,他今天吃错药了。” 天色暗了下去,人语声渐渐消失,停在前院的汽车一一驶出大门,打道回府。庄园终于冷落下来,餐厅里飘出红酒汁烩牛肉的香气。高绪如把梁旬易抱到沙发上,摘掉他的眼镜,按着他埋在自己颈间的脑袋抚摸头发,让他能顺过胸口的气。梁旬易松开揪紧衣领的手,按在高绪如胸上,侧着脸又深又重地呼吸,身体微微颤抖,激动得根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没事了,他们都走了。”高绪如低头吻了他一下,“现在好点了吗?” “我很难过。”梁旬易睁着眼,依偎在他怀里说。 高绪如觉得鼻尖又开始发酸。香飘四座的晚餐已在桌上摆开,高绪如推他去餐厅入座,见庄怀禄也作为远客、稀客占了一席。风波刚定,一桌人都情绪低落,不大敢说话,灯下只有羹匙和瓷盘碰撞的叮叮声。高绪如把一块肉切下来送进嘴里,抬起眼皮看了一圈,琢磨许久后才开口:“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向他投来目光,又惊又疑,连虞恭裕都停下了餐叉。梁旬易垂着睫毛切盘子里的鱼肉,用寻常的语气问:“你要去哪里?” “去莱恩山下。”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梁旬易看了眼庄怀禄,知道高绪如的离开与之有关。桌上又安静了半晌,人们的食欲好像随着高绪如说出的消息又缩减了大半。梁旬易见他们都不动嘴,淡笑着和颜悦色地催促:“吃吧,吃吧,这里有烩海鲜、辣熏香肠、勃艮第烤田螺,还有培根蛋挞......难道不合口味吗?多吃点,郦鄞,别缩手缩脚,这样的晚餐明天就吃不到了......” 话未说完,他就把餐具搁下,撑着手捂住鼻梁:“天啊。一切都回到原样了,好像我做了一个足有三个月那么长的梦。” 第72章 晚间,高绪如在楼上洗澡,梁旬易穿着秋天的法兰绒长衣,和庄怀禄在照水花厅里闲话。许是下午彻底发泄了一通,梁旬易此时已心如止水了。庄怀禄说:“高绪如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士兵,他身上一直都有种枪杆式的东西。他勇敢、坚韧,抵触恐惧,如果遇上令他胆寒的事,他偏要做到不怕为止。他害怕失去,热衷于拯救事业。当他还是个士兵的时候,就为国为民;当他转行做危机顾问后,就为友为邻。” “你夸够没有,大嘴巴。”高绪如走进厅里,带来满身的皂花香气,“我要讲你在去年生日晚会上的事。” “那件事我可得意得很!” “去年生日会怎么了?”梁旬易问,看高绪如在矮几上放了一盘剥好的石榴。 高绪如笑了笑:“他从蛋糕里跳出来,把我们都吓坏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愁闷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些。梁旬易把一颗石子扑通一声丢入台下的粼粼碧波中,环过高绪如挨在自己身边的手,仰头看着他说:“他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保镖。” -------------------- 接下来有两章隐藏章节,微博@秦世溟。隐藏章节也有部分剧情,建议都看一下。 第56章 我看到迷迭香在开花 东方将晓,月落星沉。从门框望去,林荫道上的树木落了叶子,显得空旷敞亮,一只喜鹊在果园深处的洼地里喳喳直叫。高绪如仍像往常一样起个大早,吻了吻怀里的梁旬易,然后下床盥洗。他趁着庄园还沉浸在睡梦中时,把昨夜洗净的内衣拿去烘干了。事后,他巡视了一圈花园,再回餐厅吃早饭,看到阿尔贝穿过熹微的晨曦从小楼走到主宅里来。 “你怎么起得这样早?”高绪如问。 “梁旬易今天要去公司,我等会儿要给他擦车。”阿尔贝拿了一盘刚出炉的南瓜派,在高绪如旁边坐下,“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走了?我觉得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是大救星,帮了大忙。梁旬易那么器重你,他不会把你赶出去的。” 高绪如吃下配红葡萄的乳蛋饼,说:“是我自己要走的,跟别人没关系。和你们一起在这儿度过的几个月是段永志难忘的时光,别担心,说不定我会回来看看的。” 阿尔贝挑了挑眉毛:“我从没听说有哪个保镖离职后还会回来看望上一任雇主的。冒昧问一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准备去哪儿高就?” “和以前一样,到各处去转转,碰碰运气。”高绪如没多思考就回答了,听起来他确实是这样计划的,“但愿我能一直交上好运,就像那句俗语:人为享福生,鸟为飞而活。” 南瓜派被切开后冒出浓郁的香气,整间餐厅都充满了这种热乎乎的暖和味道,似乎是随着冉冉升起的旭日一起来的。用罢早餐后,阳光已从东边的联窗斜照进来,室内无处不光华四射。高绪如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梁旬易的额头。由于昨夜纵情云雨,梁旬易累得使不上力,发觉有人在挠他前额后就懒洋洋地动动身子,钩住了高绪如的手指。 梁旬易闭着眼蹭了蹭他的手掌心,扭过脖子把脸埋进枕头里,嗓子有点哑:“你非得那么早起床干什么,再陪我睡会儿。” 见他赖床不起,高绪如也没多话,依言俯身将其抱住,靠在他暖烘烘的颈窝里闻他身上那股清新的香水味儿。梁旬易松松地揽着他的背,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背上抚摸,心情平静、甜蜜得出奇。两人抱了会儿,梁旬易清醒了些,眯缝着眼睛抓了高绪如的头发几下,笑道:“今天的早餐是乳蛋饼、南瓜派和香焗马铃薯吧?” “你怎么知道?”高绪如明知故问。 “你每天早上来抱我的时候,我都能闻见你身上的味道。”梁旬易舒坦而自在地微笑着,轻轻嗅闻高绪如脖子下边柔软的绸折领,“然后我就知道花园里今天有什么花开了。” 高绪如抬起身体,嘴唇在他额上贴了贴,告诉他:“我看到迷迭香在开花。” 卧室里的窗幔把淡淡的日光遮去大半,木窗格的阴影在帘布上像水波纹一样流动。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直升机的隆隆声响,这通常是为了消灭果蝇而出动的喷洒马拉硫磷的农用直升机,或许来自宝吾摩山。因为距离隔得太远,所以飞机的噪声显得很温和,犹如一片宁静的海洋。 克莱斯勒停在刚灌溉过的草坪旁,勤快的佣工帮高绪如把行李取去,放进后备箱里。喝完茶房递来的水后,高绪如穿好风衣,体体面面地和梁旬易告别。郦鄞来和他握了最后一次手,高绪如站在门厅里彬彬有礼地与之贴了贴脸。临行前,郦鄞将一只档案袋交给他,说:“里面有你来面试时递交的各项资料,我想我们可能不再需要它了。” 接过牛皮纸袋,微妙的惆怅感充溢着高绪如的心灵。夏尽秋来,时间晃眼而过,如惊鸿掠影。他步出门厅,来到阴凉的屋檐下,放眼望去是秋色撩人的广阔天地。 之后,高绪如抬脚走下石阶,和庄怀禄一道坐进车里。克莱斯勒发动起来,朝前门驶去,车上,高绪如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看到梁旬易穿着轻便典雅的骆马毛外套,坐在白色的檐廊下面,金毛狗陀螺则温顺而友善地蹲在他身边。几名白虹公司的雇员守在门外,他们将在未来几天里负责家院的安全,直到新的保镖登门入职。 “怎么了?”庄怀禄在转弯处轻踏刹车,扭头瞟瞟高绪如,“一直恋恋不舍的。” 从窗缝里吹来的徐徐微风中飘荡着一丝化学药剂的气味,片刻后,高绪如分辨出那是农药的味道:“没什么,就是有点不适应,大概是呼吸不惯这儿的空气吧。” 汽车沿着乌黑闪亮的柏油路驶出山谷,高绪如看到谷底的溪流边开满了马缨丹。透过丘岗间的缝隙,可以望见笼罩在灰色烟雾里的城市,排排广厦鳞次栉比,绿荫如云的城市公园在这层毒雾下苟延残喘。待开出山下的门禁后,高绪如凝眺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山峦,风吹乌桕树,树上秋阳红。他的思维就像列车疾驰,一下子冲出轨道,跌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庄怀禄说:“我可以送你去机场,你买张最近的票,想飞哪就飞哪。” “我暂不打算离开克索罗。”高绪如不假思索道,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翻阅起来,盯着卯吾的照片看了很久,“现在去动物园岛公寓,我在那找了间房,今天约了房东。” 车子从某条岔道开上南行的克索罗高速公路,正巧赶上高峰时期,旁边往市区方向去的车道上堵起了长龙。他们只花了四十分钟就开过了32公里,最后在六号出口下了高速,向东驶过地铁终点站,来到南郊的居民楼附近。不出高绪如所料,该区公寓老旧,一楼的窗户都装着铁栅栏,路边的植物明显疏于打理,露出败相。 两条街外有个酿酒厂,于是空气中到处都飘着酒精分子,就像凌晨四点的酒吧。庄怀禄把车停在一个空位里,高绪如提着箱子,往马路对面的b公寓楼走去。泊在路旁的车屈指可数,高绪如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辆福特,从旁经过时有心留意了车牌。房东带他俩走进楼里,踩着肮脏的水泥地上到二楼,打开了靠边的2c房间,里面是一间两居室的小套房。 房东把窗帘拉开,简单介绍了布局,自卖自夸:“这地方真不赖,是吧?” “嗯。”高绪如点点头,环视了一圈推拉式的窗户、陈旧的六斗橱、藤制床头柜,“邻居们怎么样,好相处吗?” “住在这儿的大部分都是些单身汉,多半是在隔壁酒厂里做工,现在都上班去了。楼上那户也是个小伙子,作息不正常,上夜班,但平时很安静,不扰民。大家都相安无事。” 高绪如预付了六个月的房租,房东收完钱后就离开了。庄怀禄走进其中一间卧室,高绪如去了另一间,顺手关上了房门。他把皮箱放在小型彩色电视旁边,取出霍燕青交给他的有关福特车主的资料,坐在靠窗的椅子里仔细研读,看到住址一栏写着“b幢3c”。他捋了捋头发,倚着窗台回想刚才与房东的对话,一边俯瞰停在楼下胡同里福特车。 门突然被敲响了,庄怀禄在外面喊他:“你找的这地方漏水,厕所里的墙面都被泡脱壳了。” 两人走进卫生间观望一番,看到浴室的墙面高处被湿得变成了深色,天花板上有四五块石膏板被泡胀开了,水珠不断滴落下来。厕所里有股怪味,像个污水处理厂,令人感到不悦。庄怀禄蹭了蹭手掌,小心地打量四周,怕沾上什么秽物。过了会儿,他用责备的语气对高绪如说:“这房子四分五裂,连汽车旅馆都不如,你该不会真要在这里住半年吧?” “不,我们一天都住不到。”高绪如放水冲了冲手,将两枚假瞳片放进眼睛,“等会儿我去找楼上的住户问问漏水的问题,你就安心在这儿待着。” 他把电视机旁的箱子提起来放在六斗橱上,打开了锁扣,露出里面码放的军刀和手枪。高绪如戴上薄薄的黑手套,拿起一柄柯尔特上了弹匣,然后配装消音器,塞进腰侧的皮扣里用风衣遮住。他套好指虎,攥紧拳头放进衣兜,没跟庄怀禄打招呼就径直出门走上楼梯,站在贴着“3c”的门前按响了电铃。 第73章 卯吾坐在桌旁清理相机里的存货,把几个月前拍摄的梁闻生的照片删掉。他没理会第一声门铃,试图营造无人在家的假象。不多时,第二遍铃声又响了,他心情烦躁地放下相机,走出去将门打开一条缝,转着眼珠扫了高绪如几眼,一时间没认出他来:“你有何贵干?” 高绪如看到了一张和监狱照上一模一样的脸,心跳瞬间快了一拍,抄在兜里的手悄悄握紧了指虎:“我是楼下的新住户,家里漏水很严重,上来看看究竟是那里出了毛病。” “有问题你去跟房东反映,让他来找我。”卯吾不耐烦地搪塞道,把脸从门缝中挪开,想把新邻居拒之门外,“现在我要睡觉。” 还没等他把门关严实,高绪如猛地抬腿踹向门板,这种木头门遭受重击后往往会发出沉闷的响声。卯吾措手不及,被飞弹的门扇撞开,大叫一声倒在玄关的鞋柜上,砸断了好几块木板。高绪如迅速抽出腰上的枪握在手中,顶开房门闪身而入,将门反锁。卯吾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跑开,高绪如扯住他的衣领将其摔向地面,像对待沙库瓦那样用拳头猛击他的面部,打断了鼻梁骨。 血呼呼地往外冒,卯吾疼得在地上翻滚,高绪如将他拽起来锁紧喉咙,握着坚硬的枪托砸他腹部,几下就把卯吾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高绪如拉了一张椅子放在厨房里,把满脸是血的小伙按进去,将他的手反折到背后,用胶带绑在管道上:“我有问题要问你。如果你一五一十地招供,那么你就没有性命之忧;如果你耍滑头,你就会生不如死。” 卯吾因疼痛而摇晃着身体,有气无力地问:“你他妈是从哪冒出来的?你找错对象了。” 高绪如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的语气有点像绑架当晚打来第一通电话的那个人。他绑好卯吾的手脚,往他嘴上贴了张胶布,然后走出厨房,环视四周。屋内家具不多,客厅和卧室连在一起,一张床靠墙摆放,床面凌乱,衣服和被子缠成一团,墙上有团褪色的污渍。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摆着数台电脑、一台录音机,留着残渣的早餐盘还没洗,绣银星的平顶帽挂在钩子上。 这顶帽子唤起了高绪如的回忆,在绑架现场,有个枪手就是戴着这样的帽子。他打开录音机的口盖,抽出里边的一盘磁带,发现那是张爵士乐专辑。他回到厨房,在门边放下录音机,按了播放键,并把音量调到最大,让家里吵得像个迪厅。事毕,高绪如掩上半边门,甩手将帽子扣在卯吾头上,撕开他嘴上的胶布:“现在我们来谈谈梁闻生绑架案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兄,我只是个歌舞厅的看门人。”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高绪如从灶台上抽出一把剖鱼刀,照着卯吾的大腿斜插进去,只留刀柄在外面,然后狠狠一拧。卯吾痛得惊声大叫,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伤口血流如注。高绪如拧着刀柄,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卯吾涊然汗出,不堪忍受,只得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里嘶吼:“我是被人拉入伙的!他们让我来开车,说事成之后有3万酬劳。我只是奉命行事,哥们,千真万确!” 见他招了之后,高绪如拔出血淋淋的刀,在对方腿上蹭了蹭,以擦去血液:“奉命行事?你奉谁的命?谁把你拉入伙的?” 卯吾崩溃地呜咽了几声,涕泗横流,前俯后仰地折腾了好一阵才回答:“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只是临时凑在一起干票大的。” “你说不出他的名字?”高绪如反问道。 “你到底要我怎样......”卯吾伤心欲绝地摇了摇头,疼得倒吸凉气。但高绪如毫无怜悯之心,见他不肯老实交代,便起身扯住他的耳朵,把刀架在上面切割起来。锋利的刀刃如刮奶油般割下了耳朵,血染红了卯吾的半边脖子,他就像被用力捏住的老鼠那样哭叫着大声哀嚎,然而他的声音都被音乐里的鼓点盖住了。 第57章 阴霾未尽 “好,好,我说。来找我的那个人大约三十几岁,左脸上有刀疤,眉毛被切断了。”卯吾忍着剧痛回忆道,“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个纹身,是只黑色的蝎子,他让我叫他‘蝎子’。” 高绪如把他说的话录了下来,点点头:“你应该早点说的,这样就不用失去一只耳了。‘蝎子’就是这场绑架案的主谋吗?还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回答我。”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反正他是老大,我们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既然你们互不相识,他为什么特地来找你开车?” “因为他们想走捷径,赚快钱,不愿在跟踪和蹲点上花太多时间。我曾跟踪过梁旬易一家,所以他们就来找我套情报。” “这么说你一开始跟踪梁氏父子不是为了绑架?” 卯吾痛哭流涕,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的。他绝望地扭了扭身体,才回答:“不是。” “那是出于什么目的?” “救命,放过我吧......我没有害人的心思,我只是想拍点小男孩的照片而已。” “小男孩是梁闻生吗?” 卯吾哭丧着脸地点头称是,高绪如似有所待地顶了顶齿根,又问:“你拍他的照片干什么?” “你搞得我好紧张,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高绪如绕到他身后拽住其中一根手指,剖鱼刀深深切入关节,卯吾如遭雷劈般扳着身体扭动,差点把椅子摇散架。高绪如切掉他的一根手指,把断指放在灶台上:“你拍他的照片干什么?” 这次卯吾隔了几十秒才精神恍惚地回了话:“有一些人喜欢童男童女,会出大价钱买相片或视频。我觉得这事有奔头,就偷拍一些照片拿去卖,赚点小钱。天啊,我只是想搞点钱罢了。” 听完,高绪如沉默了片刻,决定等会儿再算这笔账,先把要紧事问完:“扯远了,我们还是聊绑架案吧。交赎金的那天晚上,有人抢走了钱,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骗你。”卯吾把头埋得低低的,自暴自弃地弓着背,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整场案件我只参与了十分之一,我充其量只算个无名小卒。” “那就说说你参与的那部分。” “你是警察吗?” “不是,我是梁闻生的父亲。”高绪如摘掉假瞳片,露出他真正的蓝眼睛。 卯吾错愕地张大了嘴,鼻血全都流进了嘴里。他心惊胆颤地思索一阵,哆嗦着身体回答:“抓到目标后,我先把车子开去一间仓库,给车身喷了层新漆,然后驾车出城。一直往北开了大约五小时,抵达一座小镇,‘蝎子’他们带着男孩在那里下了车,然后就让我开车回去,说我的任务到此结束了。我总共就干了这些活,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 “那个小镇叫什么?” 零碎的记忆闪过卯吾的脑海,他想起了黑夜里的那块路牌,说:“好像是‘舍夫尔’。” 高绪如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把这个名字记住,再问:“他们离开之后又把人质运到哪儿去了?” “‘蝎子’让我把车停在一家餐馆后面,当时很黑,我只看到门牌上有个‘117’。然后就他们抱着男孩下去,接着又坐上了接头人的车。”卯吾气息奄奄,在威慑下只得乖乖坦白,“我听到他们管那个接头人叫‘老刀’,那人有一辆道奇挑战者。” 卯吾七颠八倒地描述了一遍老刀的外貌,高绪如拎着刀抖了抖上面的血:“你拿到酬劳了吗?” “没有。” “你确定吗?”高绪如提着刀尖抵在卯吾的眼球前。 “我没有拿到钱,”卯吾咽了咽喉咙,骇得一动不动,生怕刀尖下一秒就刺穿了眼睛,“我听说这场交易以悲剧收尾,赎金被抢了,所以他们没钱来兑现承诺。” “没错,你说得在理。现在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找到‘蝎子’。” 卯吾为自己吃了哑巴亏而动怒,如丧考妣般悲痛地跺着脚,茫然四顾,连连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动动脑子,像他这种人怎么会透露行踪。” 高绪如坐在对面默默地琢磨这番对话,见他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思忖半晌后好心放过了他,另起话题:“好,我相信你。我们现在讲点轻松的,就谈谈你偷拍梁闻生的事,那些照片在哪?” 逼问下,卯吾供出了照片的去向。高绪如去桌上取来电脑,打开后登入系统,在网站上看到了众多明码标价、品类不一的娈童相片集,其中就有梁闻生。匆匆看完后,高绪如觉得手心很凉。他把电脑放上流理台,捏着刀柄飞快地往卯吾肚子上捅了一下,然后又捅了第二下,再从内袋里摸出一张梁闻生的小照举到卯吾眼前:“你们虐待了他吗?” “拜托,”卯吾因失血而脸色煞白,不敢去看照片里的男孩,“我只负责开车,压根就没碰过他。” 第74章 “其他人呢?” “我啥也不知道。你问够没有,我全都招了。” 高绪如一把揪住卯吾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来看着照片:“向他道歉,兴许我会放你一马。” 卯吾直愣愣地睁着红肿的双眼,目光躲闪,嗫嚅着说:“对不起。” “好了,朋友,到此为止。”高绪如收好照片,最后再看了他一眼,拿起枪顶在他额头上,“下世再见吧。” 枪声被消音器抹掉了,卯吾静悄悄地倒在椅背上,结束了痛苦。高绪如低头睃了眼地面,挪开脚尖,以免鞋底沾上污血。他收回枪,把剖鱼刀插回刀架,拿着电脑走出了厨房。录音机里的音乐放完了,他抽出磁带翻了个面,让它继续没完没了地发出噪音。高绪如事无巨细地检查了各个房间,推开小隔间的门后,他发现里面是个暗房,晾绳上挂着许多正在显影的照片。 他在暗房逗留了几分钟,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拍摄了证据。回到客厅里,他搜走了卯吾的电脑和相机,接着脱掉外套穿上围裙,走进血腥味极浓的厨房,从架子里挑了把剔骨刀。他将死者的脑袋往后反折,用刀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把切下来的人头摆在身旁的灶台上,让它注视着椅子上的躯干。做完这些后,高绪如拧开煤气阀门,再往微波炉里丢了大量锡纸和小麦暖袋。 庄怀禄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觉得该去趟理发店了。他刚走进客厅就看到高绪如开门进来,手上提着一只口袋。庄怀禄说:“楼上的邻居很好客,还送你见面礼。” “他挺不错的,很安静,乐于助人。” “我要去修修面,你打算出门吗?” 高绪如点了点头。两人下楼坐上车,掉头驶出了胡同。在卯吾家中,爵士乐仍未停歇,煤气还在不停泄露,整间房都充斥着危险气体。随着温度上升,微波炉里的锡纸开始燃烧了,暖袋由于过热也着了火。火苗很快扩散开去,炉子随着一声巨响骤然炸裂开来。厨房里火花四射,瞬间发生了强烈闪爆,玻璃应声粉碎,墙体被冲击波轰开,滚滚烈焰霎时吞噬了家中的一切。 一小时后,克莱斯勒从理发店回来,停在公寓楼下的黄色警戒带外面。庄怀禄惊奇地观望着路边的几辆警车,相比之下,高绪如就显得从容多了。 警官来告诉他们楼上有住户家里发生了燃气爆炸事故,高绪如为此深表同情。经警察允许后,他和惶恐不安的房东一起去了二楼的房间,看到里边一片狼藉,厕所的天花板被震塌了,无处不在的怪味闻起来跟阴沟似的。卧室里临街的窗户不翼而飞,碎玻璃溅到了床上。高绪如提起一直放在电视机旁的箱子,知会房东:“我们不住了,多谢好意。” 他没有要回预付的房租,辞别房东后就乘车离去,沿高速公路北行。沿途未经开发的野山在雾霾下变成了狮毛色,如同抛掷在大地上的弹丸。高绪如打开卯吾的相机,面无表情地浏览照片。 “我早就感觉你不太对劲。”庄怀禄开着车说,“我没猜错的话,燃气爆炸是你捣的鬼吧?你到底在想什么?” 高绪如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开,遥望远处闪着银光的工业园区,觉得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三楼那个好邻居参与了梁闻生绑架案,我找他讨个说法而已。” 惊讶之余,庄怀禄仍感到不解:“你还不死心?那孩子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高绪如的沉默就代表着认可。离开莱恩山后,高绪如就变回了以前那副落落寡合的样子,他在山上过够了舒心日子,而今要到阴霾未尽的尘世中去打滚了。 “我不管你之前杀过多少人,但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对平民下手。” “梁闻生也是平民。”高绪如说,他看到车窗上隐隐约约倒映出一个鬼影,“战争不再只是士兵枪杀士兵,在恐怖主义盛行的环境里,平民将杀害平民。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庄怀禄本想再劝诫他几句,但转念一想又为他鸣不平,遂闭口不言。在担保人心里,天平始终是往高绪如倾斜的。 高绪如把脸转过来:“你以前是秘密警察1对吧?” “干嘛提这个?” “我想让你帮我办点事。” 思来想去,庄怀禄最终妥协了:“好吧,除了烧杀抢掠、偷摸拐骗之外,其余任你差遣。” 他们放慢车速,开进路边的服务站,停在快餐亭外面。高绪如把电脑递给庄怀禄,指了指屏幕:“帮我查出这个网站是什么人在操控,再专门关注梁闻生的照片最后都流向了哪里。” “我会照办的。”庄怀禄满口答应,因为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吩咐?” 关照工作人员来灌满了油箱,克莱斯勒穿过另一个出口,进入高速公路,往克索罗市北边奔去。高绪如打开导航仪调出地图,在上面找到舍夫尔镇的位置,说:“需要你陪我跑一趟,那地方离这儿大约五个钟头的车程,如果一切顺利,今天午夜前我们就能返回城里。” * 从靠近宅西花园的客房望去,能看到流水淙淙的喷泉。小椴树林旁的矮黄杨组成树篱,中间伫立着一些石龛,点缀着几座雕像。虞恭裕将打整好的行装交给门房,劳烦他把箱子装车,预备赶赴机场飞回博恩西市。梁旬易来向他告别,虞恭裕对着镜子别好领针,在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才说:“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哪里出了问题?”梁旬易问。 “你的那个保镖。”虞恭裕直抒己见,“梁闻生被绑架的那天,正好是他在场。绑赎谈判也几乎是他一手操控的,最后送钱时他执意要亲自前往,结果赎金被抢,绑匪撕票,人财两空。事情一结束他就主动辞职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道你不觉得这一连串的怪事很巧合吗?不妨想象一下如果这场绑架就是他策划的,他和绑匪里应外合,骗走四千多万,还全身而退。” 说完他从镜子前回过身来,边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我从郦鄞那儿得知,他来做保镖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只能栖身阁楼里。碰见你这样的阔老爷,很难不动歪念。” “闭嘴。”梁旬易没听信这一面之词,转开轮椅避之不谈,“你得启程出发了,司机在门外等你。” 虞恭裕理抻袖口,注视着门外阴影的梁旬易:“我知道你又在招新的保镖了,不管怎样,我以朋友的身份劝你一句:不要引狼入室。” 两人在前厅握手言别,虞恭裕戴上宽檐呢帽,像来时一样行色匆匆地顺阶而下。家中已不复往日的生气,即使在风和日丽的白昼,庄园也寂寥得像在熟睡,睡在这傲慢又高耸的古典式廊柱之间。梁旬易回到梁闻生的卧室,看到佣工正忙着撤走床单,为房中的一切物什遮上防尘罩。而仓鼠们不知道主人家横遭变故,依旧吱吱直叫,无忧无虑地在笼子里安然度日。 -------------------- 1秘密警察:指国安局成员,庄怀禄曾在国安局工作过。 第58章 一介无名之辈 离开边界后,维国北方习见的草原和秋天的白桦林迎面而来。蓝蒙蒙的雪山几度从沿途的松林,从秋色袭人的沟壑,从桑、柏和蒺藜丛中显现。高绪如把眼光移向窗外,忧悒又温和地想起了七月里的旅行,那时碧浪轻翻、繁花似锦的草场,如今已变得和麦田一样金光灿灿了。 公路一侧出现了路牌,高绪如看到上边写着“舍夫尔”,他忽然灵犀一点地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旅行时曾打此地路过,他无意中瞥了眼路边的标牌,转头就置之脑后。 下午四时许,红日西斜,栾树伫立在长长的、柔软的夕影之中,它因树下洁白的粉墙而更显秀丽。身穿羊皮袄的餐馆主人推开贴有“117”门牌的后门,橐橐有声地踏着靴子走向停在栾树下的汽车,漫无目的地四下环顾。从旷野上吹来的风夹杂着雪山的寒意,吹动了他脸上茂密的胡须。道奇挑战者用一张油布遮罩着,这庄户人伸手一揭,黄叶纷纷扬扬地从油布上抖落开来。 他拉开门坐进车里,还没等屁股坐稳,副驾驶的门突然被人扯开,紧接着高绪如侧身坐入车内,用上了消音器的枪顶住他的喉咙:“老刀。” 老刀僵住了身子,面对陌生的枪口和陌生的男人,他表现得挺镇定:“我们见过吗?” “当然,但你可能不记得了。”高绪如回答,“七月份的时候我和我的家人从这里过路,到你的饭馆里吃中饭,你给我们端了盘洋葱拌冷鲟鱼。鱼肉很新鲜,还带着粉红色。” “我们无冤无仇,你不要乱来。”老刀怪模怪样地露出一抹讥讽的笑,牵动他的络腮胡也跟着颤抖起来,就像在咀嚼马林果。 高绪如从衣兜里摸出梁闻生的照片,举到老刀眼前:“认识这个男孩吗?上周一晚上,你把他带到哪去了?” 看清照片中的人后,老刀的目光忽闪了一下,背上发热,渗出了一层细汗。他盯住高绪如,但对方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神。老刀摆出一副无辜样,拒不承认事实:“我不认识他。” 第75章 “你确定吗?” “绝无虚言。” 高绪如一眼看穿他在撒谎,不露声色地抬动手腕,将枪口挪上去抵在老刀比树皮还粗糙的额头上:“我知道你太太叫颜辑,你在多古明科庄拥有一块农场,家里有个葡萄园,养了三匹比曲格牝马。现在我要你把车开回家去,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办,就别想活着走出车门。发动吧,你在车里待太长时间了。” 挑战者在树下倒了一个大弯,开到白杨成行的公路上,庄怀禄见状立即将克莱斯勒驶离缘道,尾随道奇朝夕阳西落的地方驶去。老刀开车时,高绪如就把枪顶在他腰部,让其不敢造次。两辆车在旷野上奔驰了约一刻钟,草甸平坦得浑如打谷场,群鸟迁徙,牧箫唱晚,旋木雀在稀疏的红杉林里飞腾。 农庄近在眼前,高绪如下车后端量四方,听到马在棚屋里吭哧着打响鼻。农房里在生火造饭,瓦蓝的炊烟自果园上空飘散开来,刚收获的苹果香得尤其馥郁。颜辑正在厨房里熬腌瘦肉粥,一只长了铜绿的茶炊窝在灶上烧得滚热。她听见敲门声后立即擦干手走出去,拉开门上的小视窗往外窥探,看见了老刀那张脸。颜辑不疑有他,取下铁闩拧动了把手。 门板刚打开一条缝就被人从外面大力猛踹,飞也似的回弹一大截,将毫无防备的颜辑拍倒在地。高绪如拽住老刀的后领子,用枪顶住他,径直撞开门扇闯入屋内。颜辑惊骇地大叫着,慌不择路地从柜子里拖出一杆双筒猎枪对准来犯者。从后门包抄进来的庄怀禄抢先一步,举起霰弹枪冲屋内射出一发子弹,将挂在颜辑身侧的鸽子笼轰得粉碎,以作警示。 霰弹的巨大威力震落了猎枪,庄怀禄一脚踹开它,擒住吓得面无人色的颜辑。趁着混乱,老刀抽出一把匕首,反手就往高绪如的喉咙刺去。高绪如反应奇快,迅速退开一步,抬手格挡攻击,叉住老刀的大臂往侧方一拧,抬脚踹弯了他的膝盖。老刀痛呼一声跪下身去,高绪如缠住他的腋窝把人挺起来,再狠狠往桌角一扽,木头应声而碎。 匕首在打斗中飞落了,高绪如把鼻青脸肿的老刀提起来,照着他的喉管用力一劈,老刀的脸立即红成了猪肝色,不得不乖乖就范。 两夫妻只着单衣和短裤,被绑在谷仓里,用胶布蒙着眼。过冬用的干草和麦秸被压成瓷实的方块,堆积在蒲席、面粉袋和用坏了的杂物旁边。高绪如在他们面前坐下,说:“我要问你们一些问题,如果诚实回答,那就没人会因此丧命。我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若你们说谎,结果就是要么缺了胳膊,要么少了腿。” “你是谁?是警察吗?”老刀问。 “别担心,我只是一介无名之辈,一个疑惑而愤怒的父亲。” “什么?” “认识这个男孩吗?”高绪如举起照片,展示给他们看,“上周,他被人绑架了,你们有没有参与其中?” 两人眼前一片漆黑,茫然地摇了摇头。高绪如像是才反应过来他们有心无力,笑着道了个歉,伸手扯下他俩眼前的胶带。颜辑迎着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光眯了几下眼,认出了照片里的梁闻生,顿时怕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高绪如见她表情有异,便问:“你丈夫有没有参与过这场绑架案?” 颜辑绷紧下巴,努力把身子往后靠:“先生,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真的不太懂。” “那就怪了,我从一个死人嘴里听到你丈夫上周一晚上伙同绑匪,把这个男孩运去了某个地方。你们最好不要装疯卖傻,别不知好歹,趁我现在态度好的时候就赶紧说实话。” 老刀嘀咕了一句:“这也算态度好。” 庄怀禄从厨房提来咕噜作响的茶炊,走进谷仓里,给各自倒了杯水。高绪如瞥了眼蒸汽直冒的炊壶,拎起提柄,把滚烫的茶汤壶直接放在老刀裸露的大腿上,烙得皮肤发出被烤熟时的滋滋声。老刀剧烈挣扎起来,喊叫声直冲谷仓的穹顶,身体像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样不停扭动,腿上的皮肉很快就起皱开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令庄怀禄不禁掩鼻。 见高绪如仍没有拿开炊壶的意思,颜辑在旁声嘶力竭地哭叫着求情,供认不讳:“我知道那孩子!那天晚上他们把他送到家里来,说要借用我们的房子,租赁费每天两千,事后一次性结清。” 茶炊离开了老刀溃烂的大腿,高绪如把它放回地上:“借用你们的房子?意思是孩子一直都待在这座农场里?” 颜辑点了点头,瞪着圆眼紧张地觑了眼身边痛得险些昏厥的丈夫。高绪如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继续发问:“详细说说那天之后的具体情况。” “他们把人质单独关在地下室里,给他戴着眼罩和耳机,派人轮班看守。”颜辑抽泣着陈述说,恐惧使她大汗淋漓、浑身颤抖,“那些人极少在家里谈赎金,他们行踪诡秘。” “‘那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他们有六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携带众多设备。有的是电脑高手,谈判的时候他就负责屏蔽和在网络上搞破坏。他们换班站岗也很准时,从不拖拖拉拉。” 高绪如默默回想了一下绑架发生的那个下午,除掉开车的卯吾外,出现在现场的劫匪人数正好是六个。当他审问涉事人时,庄怀禄就抱着枪,在谷仓里四处走动,站在味道浓重的草料下仰望高高的谷堆,时而倚在门边透过缝隙观察外边的景状,以防有人突然造访。仓库里安静了半晌,接着高绪如站起身走向蔫头耷脑的颜辑,抬起枪口对准她:“谁是那伙人的头儿?” 这个问题似是戳到了颜辑的痛处,她瑟缩着拼命摇头,泪水潸潸地往下流:“我不能......我不知道......” 一声轻响后,子弹贯穿了颜辑的肩膀。她哀叫一声,高绪如则用折成数叠的厚棉布勒住她的口鼻,既不让她出声,也不让她呼吸。颜辑挣扎时弄得椅子哐哐作响,来回折腾了好一阵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要窒息而亡,老刀痛心疾首地狂呼道:“你放了她!混蛋!我知道谁是他们的头,我认识他!” 见人服软,高绪如马上松开了棉布,把颜辑往后仰的脑袋拨向前,让她能续上气。他提着枪走到老刀面前,示意他细说。老刀鼓着蛙一般的胸脯,黄里泛黑的皮肤油光光的,整个人显得阴森、狡狯、富有心计:“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叫‘蝎子’,因为他手上纹着一只蝎子。他是十一区人。” “既然你和他认识,为什么不知道他的姓名?” 老刀乜斜着眼说:“我们是在社团中认识的,不算太熟,为了安全和保密,社团成员之间互相都用绰号称呼。” “什么社团?”高绪如蹙蹙眉。 见老刀支吾着不肯回答,高绪如再次提起茶炊,将里面的滚水倾倒在他脸上,拔高音量逼问数次。老刀活脱脱被烫掉了一层皮,他哀嚎着求饶,为了保命不得不说出实情:“阿斯嘉瑟。” 金穗寅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从高绪如脑海中一闪而过,令他浑身汗毛直竖。花了十几秒理清这团麻线,高绪如又问:“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我有几年没和他联系,听说他已经不混社团了。这次不知为何突然找到我,说要和我合作发笔财,可能是觉得我家足够偏远隐秘吧。” 说话间,高绪如注意到老刀左胸上隐约露出了一个纹身。他用枪拨开衣领,看清了纹身的全貌,那是一把横在心口的鲨齿军刀:“他们叫你老刀,是因为这个图案?” 血从老刀双眼里涌了出来,他费劲地喘着气,点了点沉重的头颅,说:“入社时每个人都要纹身,以此作为身份凭证。” “他就是给绑架案出主意的人吗?” “我不管这些,反正他会给我们钱,我们拿钱办事。” “可你最后没有得到任何报酬啊。” 老刀皱了皱眉毛:“我们拿到钱了。” “什么?你拿到钱了?” 老刀不知道高绪如为何突然语气大变,但一想起他事先做过的警告,心中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遂小心翼翼地接话说:“他昨天把钱打在我的提款卡上,共一万两千。” “这是真话,先生,不骗你。”颜辑泪流满面地插嘴道,“求求你不要杀我们,我们绝不会把你说出去......” 高绪如抬手制止她出声,继续盘问老刀:“前天晚上赎金交易的时候,有人抢走了钱,绑匪打电话来说他们分文无获,然后撕票了。他们一个子儿没捞到,怎么还会自掏腰包给你打钱?” “我知道那晚他们出去收赎金,但我一直待在家里,根本不知道外面出了啥事!后来在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人质也被带走了,我以为是钱财到手,他们要把男孩送回去。凌晨时蝎子回来了一趟,我听到他在痛骂家属,因为赎金被偷了。那时我们都很担心,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蝎子信誓旦旦地说费用会打到账上,第二天我真的收到了钱。” 第76章 “这就是当晚的全部经过?” 老刀言辞恳切:“没错。” “提款卡在哪?” “衣服里。” 高绪如把老刀的外套拎起来,搜出一只皮夹,在里面找到一张atm卡,问:“密码是多少?” “什么?” “密码是多少?” “1638。” “好。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高绪如用枪敲了敲他的脑袋。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全都告诉你了!” 高绪如俯身挨近他,枪口向下,对准他的脚掌打出一枪:“你不会在骗我吧?” 颜辑吓得一弹,老刀蜷缩着身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高绪如没作声,他在思考这不合常理的一万两千块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屋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从门缝里透进来的日光逐渐消隐,最后只剩一抹紫红的霞晕在怯生生地发抖。高绪如随意端量四周,然后叫来庄怀禄,让他先出门去备车。 待庄怀禄离开,高绪如又拿出了照片:“你们虐待过他吗?” 颜辑立即否认:“我每天负责给他送饭,我们吃什么,也给他吃什么。他脸上有伤,说是打架留下的,我就给他涂药。他拇指指甲上有淤血的黑斑,很痛,我就尽量不碰他的手。” “好。”高绪如点头道,“向他道歉,兴许我能饶你不死。” “......对不起。” 高绪如再把照片转到老刀面前,老刀有气无力地歪着头颈,两眼放出仇怨的光,不服气地啐了一口:“滚蛋!” 一声枪响带走了老刀的性命,高绪如从腰上抽出匕首,割下老刀的头,放在他腿上,用两只手抱住。颜辑见丈夫惨死,惊恐万状地向后缩去,连声音都发不出了。高绪如走到一边划破了所有面粉袋,并打开风力强劲的电扇。顷刻间,谷仓里粉尘弥漫,吹得人睁不开眼。他顺手拎起一桶汽油朝门外走去,一路走,一路倾倒汽油。 来到清新的暮色中,凉风阵阵吹袭。高绪如脱掉沾满白灰的外套塞进门缝,再倒空了桶里的油,随后擦燃火柴丢到汽油上。火舌瞬息之间就顺着油迹奔向谷仓,点燃衣服,化成熊熊烈焰钻进仓库。须臾,粉尘爆炸产生的火光直冲云霄,让逐渐黯淡的天幕最后闪烁了一次。高绪如头也不回地走向克莱斯勒,坐进车里,复仇就要速战速决,不留余地。 第59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谯楼上钟鼓咚咚敲了三下,寒鸦落在淡青色的灌木丛里。树林消瘦了不少,在冷寂寂的天空下安眠着,日日夜夜发出呼呼的鼻息声。人们已经歇下了,巡夜的保镖抱着枪在宅子周边绕行。拉拢了垂幔的书房里还亮着几盏壁灯,梁旬易卧在铺有山羊绒的沙发床上,翻阅由外国语写就的书籍。 他听见窗外的栗树在沙沙作响,好像下雨一样,让他困意重重。梁旬易把书放在胸前,在房中简洁的木刻家具、瓷器和漆器陪伴下陷入了迷迷糊糊的境地。他困倦地眯着眼,视线正好对着房门,看到门忽然被推开了,梁闻生穿着绣小鲨鱼的睡衣,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打量了一会儿书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把门轻轻关上。 梁闻生慢慢朝父亲走去,鞋底踩着地板发出轻微的噔噔声。梁旬易有所察觉,睁开眼醒过来,看见梁闻生正用含笑的碧眼望着他。梁旬易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怎么了?” “我睡不着,想和你一起睡。”梁闻生说,把揣在怀里的青蛙灯拿出来放在沙发床头,再亮出了一册图画簿,“今天手工老师教我们把在美术课上画的画做成了图册,你可以和我一起看。” 梁旬易欣然答应,梁闻生便兴高采烈地脱掉鞋子翻上了床。梁旬易把他圈在怀里,两父子像鉴赏传世佳作般靠在一处共同欣赏画册。册子是硬壳的,很沉很厚,活页装订,封面上用马克笔端端正正地写着“留作纪念”。硬卡纸被裁剪成合适的尺寸,上头的内容五花八门,充满奇思妙想,有些是蜡笔涂的,有些是水彩笔绘制的,色彩都是无一例外的艳丽浓稠。 一边翻看,梁闻生一边指着画上奇形怪状的事物给梁旬易讲解,说这是宇航员,这是海盗船。梁旬易笑盈盈地听他解释,对这些画赞不绝口。他们翻到某一页,梁旬易看见纸上画着三个人、一条狗,背景里还有房子和山。梁闻生指了指那三个人,说:“中间这个是我,左边这个是你。这只狗是陀螺,后面就是咱们的家。” “那这个呢?”梁旬易点了点右边的那个人。 梁闻生抿抿嘴巴,抬头看着他说:“是我的另一个爸爸,我想象中他的样子。你说我长得很像他,所以我就给他画了黄头发和蓝眼睛。” 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梁旬易的心,就像寂静中突然响起银针落地的声音时,心脏也会跟着急急一跳。他微笑起来,没有说话,却把梁闻生揽得更紧了,揉了揉他的头发。 看完画册,梁闻生把被子盖好,偎在父亲身旁安安心心地熟睡。梁旬易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他把手掌放在儿子睡过的地方摸了摸,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梁闻生早就不在了,开门进来的人是谁。在他还没料理好死亡的时候,一切都像流水般过去了,曾经活生生的人,现在只能一脸漆黑地站在夜色中。 山路上由远及近地传来引擎声,两盏亮堂堂的车灯沿坡道升了上来,停在别墅门口。高绪如下了车,回头和庄怀禄告别:“明天见。” “你少耍宝。”庄怀禄说,克莱斯勒马上掉头开走了。 门卫坐在暖房里值夜班,似眠又似醒,他在监控录像中瞥见大门外有人在朝摄像头招手,顿时清醒过来,直挺挺地坐起身盯住屏幕,认出了那是上一任保镖。 高绪如在外边稍等片刻,然后沉重的橡木大门被人拉开了,迎接他的是郦鄞,赖仲舒跟在后面。管事拉拢印花绸衫的两襟御寒,立在门内端详了会儿高绪如,问:“你回来干什么?” “来拿东西,我有一本很重要的书落在这儿了。” 郦鄞踟蹰半晌,最后点头同意他进来,门卫紧跟着落了锁。现在的高绪如是陌生来客,赖仲舒只得照规矩搜了他的身,把他别在腰上的手枪和匕首都卸个精光。搜身结束,高绪如从荷花池旁经过,看到那尊蹲在岸边汲水的少女雕像,恍若回到了他六月里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时候。檐下,高绪如问前边引路的郦鄞:“他在哪里?” 知道他在问谁,郦鄞顿住脚步搓了搓手,抬着眼皮直视他的脸庞。她对两人间若有若无的情愫心中有数,犹豫了很久才伸手往里一指:“回家后一直都在书房里,没出来过,也不愿见人。” 书房门前站着白虹公司的雇员,见高绪如过来后立即抬手挡在他身前,又从上到下仔细搜了一遍身,然后朝他示意一下:“梁先生在里面。” 高绪如看了眼表:“已经很晚了,他还不上楼休息吗?” 雇员耸了耸肩。高绪如轻轻压下把手推开半扇门,见书桌前无人在座,而梁旬易正盖着毯子半卧在宽阔的沙发床上,脸侧向一边,手臂放松地下垂着,一本书掉在地毯上摊得很开。陀螺安详而舒适地睡在床脚边,厚厚的长绒地毯让它觉得很暖和。高绪如走进去,闻到室内飘荡着熟悉的树脂香,四周是一片难以适应的深深的静谧。 他捡起书本放回置物架上,想在梁旬易旁边坐下来,但又怕从山下带回来的一身烟尘弄脏了洁白的衬垫。梁旬易没睡太熟,被身边的动静惊醒,难受地睁了睁眼,看见床畔有人后吓得不轻,伸手抓住了藏在毯子下面的枪准备自卫。高绪如连忙按住他挥起来的手臂,在床沿坐下:“别紧张,是我。” 梁旬易认清了身边人的脸,因太过惊讶而久久不能回神,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高绪如侧坐着默默地和他对视,牵住他的手,一时无话。梁旬易收紧手指,真实的触感让他飘忽无定的思维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意识到这是货真价实的高绪如。两人默坐一阵,梁旬易移开目光望了眼窗户,小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不要想多,”高绪如忍俊不禁,“我不是爬墙来幽通私会的。我走的前门,郦鄞把我放了进来,她让我到这里找你。” 见他发笑,梁旬易心里稍微轻松了点。他拉过高绪如的手放到颊边贴着蹭了蹭,扣住他的手指,定睛仰视着他:“我以为你一去要好久都不回来了。” 高绪如和煦地微笑着,双脚镇定自如地平放在地,觉得紧拧了一天的心脏到此刻才真正宁静下来。他白天在外面杀人时都不会眨一下眼皮,现在却有些难为情地挠了下眉毛,连耳根下浮着淡淡的红晕:“我不想和你分开太久,因为我对离别有阴影了,害怕一不小心又会演变成那种天涯永隔的悲情结局。” “你走之后,我这一整天都像丢了魂似的。”梁旬易坦白道,攀住他的手臂,高绪如立即将其扶起来靠在背垫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你,但就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就像害了病。” 第77章 言罢,他不禁愕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连短暂的一天都熬不住,之前又是怎么受得了长别九年的。但无论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光阴都会亘古不变地匀速逝去。念及如此,他忽然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不敢再作细想。梁旬易伸手要把高绪如拥住,而一向不会拒绝的高绪如竟罕见地回避了:“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身上有点脏。” 梁旬易凑过去细看他身上的衣服,虽然高绪如来时特意洗净手脸、掸去灰尘,但衣服上还是留有痕迹。不过梁旬易并不拘泥小节,一收手臂就把他搂住,靠在他肩头说:“反正我不嫌弃。” 高绪如嗅到了他身上扑来的丁香味儿,莫名觉得浑身的尘土都被涤除了。他抱紧梁旬易,听对方说道:“我刚才又梦见了他。” “梦见谁了?” “梁闻生。梦见他来找我一起睡觉,然后我们睡着了,他忽然就不见了。他好像还活着,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他。” 两人都静默着,梁旬易忍不住把脸埋下去,挡住濡湿的眼眶:“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做我之前承诺过的。”高绪如坦然告之,“幕后所有人,策划绑架的,实行绑架的,抢劫赎金的,找到他们,然后杀光他们。” 他的话让梁旬易沉默了片刻,但后者什么都没评价,又问:“你不怕联盟的人变本加厉地追缉你?” “那是细枝末节的,跟梁闻生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你有何收获?” 高绪如简述了今天的遭遇,然后取出那张提款卡递给他:“你在银行界里能叫得到人吗?” “有些关系。”梁旬易接过卡说。 “找个信得过的熟人,查一下昨天上午有谁往这个户头里存了12000,卡的密码是1638。不要向别人解释任何东西,私下里解决。” 梁旬易答应了。两人小叙片刻,高绪如见夜已过半,便把梁旬易抱上轮椅,送他回房就寝。出门前,他忍不住责备:“你怎么就睡在书房里?” “我一进房间就会想起我俩共度的晚上,家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梁旬易说,按灭了书房的壁灯,“不过幸好你回来了。” 走出书房,梁旬易打发走了在门前站岗的雇员,由高绪如推着他上楼。宅院彻底静息了,除了值夜班的雇工外,所有人都酣然入眠。云层后微微透出一点儿月亮的身影,雾蒙蒙的夜色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光中,惨淡、无聊。高绪如先去冲澡洗漱,之后才熄掉电灯,上床睡下。黑暗里,梁旬易抓住他的手:“我还是更习惯你一点。” 高绪如搂着他,在他脸上吻了吻,为自己能拥有他而感到由衷的幸福。这幸福感让他没过多久就坠入梦乡,老松树下泉瀑奔流的声音离他们很远,低柔得仿佛没有了重量,异常轻盈。 平旦时分,巡夜的人都穷极无聊地打着哈欠,泥土深处传来一阵阵蝼蛄的叫声。门卫戴着耳机,翘起脚坐在皮椅里观看电视节目消磨时光,忽地听到有人在敲窗户。他扭头看了眼窗外,不见有人影,便取下耳机走去窗边隔着玻璃望了几眼,没发现异常。他以为是松鼠在捣乱,遂没有多理会,回去继续看他的连续剧。 没一会儿工夫就再次响起了敲窗声,门卫烦躁地拉开门探出身体,一个黑影突然从角落里猛扑过来。竺藉蒙着脸,锁住门卫的脖子,三两下击晕了他,再将其无声无息地拖进房里放在墙边,给他注射了一管昏睡剂,这种药能让他起码安眠两小时。完事后,竺藉取出电脑接入监控系统,将录像画面全部替换为循环图像。 “搞定监控,可以进去了。” 同时,有人从黢黑的灌木丛里钻出来,一个虎扑将巡逻的雇员撞倒,勒住他的脖子,再往他体内打了麻醉弹。护卫挣扎了几秒钟就不省人事,那人绑好他的手脚,丢进了紫竹丛。 无声而麻利地一一放倒花园里的保镖,三名匪徒猫着腰从不同方向溜进一楼,蹲在墙角用夜视镜观察内宅陈设,为首的一人低声报告:“我们进入房子了,一楼暂无威胁。” 无人机悬停在别墅上空,竺藉盯着平板上的影像说:“收到,无人机显示外围已被清理干净,可以进行下一步。还有六分钟,兄弟们,快刀斩乱麻,别出岔子。” 梁闻生卧室外的露台下,泉水终年不绝地沿着棕灰色的石壁涓涓流淌。吕尚辛攀着岩石爬到露台下面,借水声掩盖脚步,悄悄潜到栏杆旁埋伏一阵,再迅速抬臂钩住一个背对着他的保镖,利落地扭断了对方的脖子。他翻进栏杆,小心踩着脚步,压低身体逼近移门,轻轻推开门试探。确认室内空无一人后他才拖起尸体退入房中,从鼠笼旁经过。 长夜寂寂,高绪如骤然惊醒,警惕地立起耳朵捕捉周围细微的声响。他隐约听到有豚鼠受惊时的叫声,这一反常现象让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忙起身下床。 梁旬易被他的动静打断了睡梦,问:“怎么了?” 高绪如抬手示意他噤声,一边从枕头下摸出枪握在手里,悄没声儿地走去窗帘旁拨开一条缝,扫视了一圈花园,没看见执勤的保镖。仓鼠的吱吱声仍未停歇,不祥的气息笼罩了高绪如,他踅回床边,把梁旬易抱起来放进轮椅,快步推他进入康复间,打开了直通地下室的电梯:“有点不正常,你先去下面的安全屋避一避,确认安全了我再来找你,暗号是‘青蛙灯’。” 说完他塞给梁旬易一把手枪,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马上关闭了电梯门。高绪如给枪上好膛,走回黑漆漆的卧室,背靠在墙边万分谨慎地拧动把手,而后闪身而出,特地关牢了门。 月光稀稀落落地洒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高绪如踩着厚厚的地毯往梁闻生房间走去,就在他推门进屋时,吕尚辛正好从隔壁偏房的小门里出来,两人错身而过。吕尚辛戴着夜视镜徐步前进,四下打量,很快就摸到了另一间卧室。他将枪口伸进去对准床铺,透过门缝向里观望了会儿,通过寻呼机给同伙发消息:奇怪,那保镖不在自己房里。 另一边,高绪如侧着身走进偏屋,看到通往露台的移门打开着。四只荷兰猪在笼子里焦躁不安地爬来爬去,叫声格外大。他按亮灯,环视了一圈屋子,注意到地板上有湿漉漉的水迹。再往里复行几步,背对露台的沙发下面有只脚映入眼帘。见此异样,他立刻警觉地举起了枪,上前一看才发现那是家里的保镖,而他被什么人拧断了脖子。 高绪如心中霎时警铃大作,习惯性地抬起手腕想要叫人,但手上已经没有传呼机了。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思考就只身追赶出去,看到梁旬易的卧室门是开着的。 见状,高绪如慌忙开枪示警,枪声惊破了黑暗。吕尚辛刚穿过小门踏进内室,就被射来的子弹打乱了阵脚,连忙扑向一边寻找物体隐蔽,同时朝床铺连开数枪,但床上竟无人在卧。 潜伏在一楼的同伙听见枪响后急迫地询问:“怎么回事,二楼发生了什么?一号,你得手了吗?” “我被偷袭了!他不在这里,你们搜检一楼!” 此时高绪如顶开门板冲进屋内,刚把灯按开,吕尚辛就抬起步枪扫射天花板,吊灯应声而落,室内再度一片漆黑。高绪如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闭着眼听声辩位,两人在卧室里拔枪对射,子弹把家具打得满是窟窿。 郦鄞被枪声吓醒,还没来得及下床,房门就被人粗暴无礼地推开,歹徒手里亮闪闪的步枪骇得她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赖仲舒及时赶到,用子弹吓退闯入者,郦鄞才保住一命。在枪火逼迫下,闯进房里的蒙面人撞破玻璃翻出去,藏进了花园,闹得树丛悉悉簌簌地摇晃。 混战在一楼打响,黑糊糊的幽灵般的身影在各个厅室间乱窜。监控室里,竺藉见势不妙便收拾好家伙什,破门而出,沿来路逃之夭夭。匪徒把一楼搜了个遍,也没找到梁旬易的身影,遂打起了退堂鼓,纷纷撤出宅院。 楼上,刺客想趁黑逃遁,高绪如听到了他的急促的脚步声,立即转了个方向打出一枪。这发子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吕尚辛的腿,令其向前俯摔,把陈列架上的玻璃制品砸得稀烂。高绪如适应了黑暗环境,借着微弱的光追上去制住想要爬起来逃跑的歹徒,然而对方迅捷如虎,一回身就用手肘重击了他的额头,打得他眼冒金星。 见高绪如受创,吕尚辛趁机挣开束缚,又往他腹部揍了一拳。耳机里,竺藉不断催促他赶紧脱身逃走,吕尚辛三两下翻身起来,随手捡了一块匕状碎玻璃就往保镖刺去,但被徒手挡开。 玻璃刺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让高绪如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抓捕沙库瓦的那一天。莫名燃烧的怒火让他奋力一挺身,抬臂劈开吕尚辛的手,把玻璃击飞老远。两人在房里赤手空拳厮打起来,他们的身手都不赖,旗鼓相当,一时难分胜负。吕尚辛虽然凶狠但并不恋战,一心想要逃走,把高绪如撂倒后就拔腿奔向帘外亮着灯的露台。 第78章 眼看他的手就要搭上石栏杆了,说时迟那时快,高绪如大步上前,从后面将其锁喉,拖着他往后退了几步,二人齐齐滚倒。吕尚辛困兽犹斗,用手肘往后一扽,猛烈撞击高绪如肋骨,但后者强劲的臂力缠得他几欲窒息。 打斗中,吕尚辛的手套脱落了,他反手扣住高绪如的小臂挣扎时,灯光照亮了他右手虎口处的蝎子纹身。高绪如看清了黑蝎子,脑中雷电疾闪,一片空白,悲痛和愤怒让他的心几乎要炸裂开来,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他本能地空出一只手抓住这狂徒的头套,想看看杀子仇人的真面目。 吕尚辛忽然大喝一声,把他的手扯住,同时提起臂肘重击他腋下。那里是人体的薄弱地带,肩膀脱臼的剧痛让高绪如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感,锁喉的力道也松了不少。吕尚辛趁机一跃而起,捞过旁边的圈椅就要高绪如砸去。 恰在这时,一发子弹破空而来,击穿了他的防弹衣,震得他连连倒退。这是赖仲舒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吕尚辛身上多处负伤,求生心切的他惶急地奔向栏杆,尔后腾身一跃跳下露台,落入碧潭,顺着石壁和瀑布滑下去,彻底消失在奔腾的水流中。 第60章 闹剧 高绪如在凉飕飕的露台上站了会儿,将身体探出栏杆俯瞰脚下湿雾濛濛的水面,松枝牵挂其旁,叶繁如山,把池水映得尤其之黑。此时山高月小,岩石上流过的泉水不断撞出银花,发出潺潺轻鸣。赖仲舒穿过卧室走到高绪如身边,把四处散落的椅凳归位,往匪徒潜逃的方向望了几眼,遗憾地说:“让他给跑了。该死,要是枪里多一颗子弹就好了。梁旬易在哪?” “我察觉到异常,以防万一就先把他送去了地下室,应该并无大碍。”高绪如抬手摸了摸破口的额角,把血擦去,“楼下有人伤亡吗?” “还没细看,我听到枪声后赶过来了。”赖仲舒把空枪收进皮套,“外面花园巡逻的保镖都被他们一个不剩地弄倒了,这些家伙对我们的安保了如指掌。” 高绪如思忖着,一仰头就看到巨大的暗绿色的天幕正中有颗孤独的亮星在闪烁。他在松树下伫立片刻,转身离开栏杆走回卧室,一边吩咐道:“带几个佣工去把人找到,看看有没有死者,先给伤员清理一下伤口,注意止血。另外,派个人去查一下监控。” 赖仲舒领命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扭头看了会儿高绪如,朝他点了点头:“幸亏你今晚回来了一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他就消失在门边,高绪如草草清理了一下脸上的血,到地下室里去找到梁旬易,把他带到亮起了灯的大厅。郦鄞从过道里走出来,战战兢兢地环顾厅堂,她因太过惊吓而面如死灰。 梁旬易见高绪如身上有伤,担忧道:“你要不要紧?” “没事,只是肩膀脱臼而已,正回来就好了。”高绪如从赖仲舒手里接过先前被搜走的枪,“有人潜入家中行刺,是精心计划过的团伙作案,可能和绑架梁闻生的是同一帮人。从他们潜入和跑路的利索程度来看,估计已经蹲点好几天了。他们的目标是你,梁旬易,这些可恶的臭虫杀了梁闻生还不够,还想要你的命。” 过了将近五分钟,警车如一道蓝色的闪电开至前门,救护车紧跟其后。医官来给高绪如简单处理了伤口,再帮他正回了骨头。警员在花园的树丛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临时保镖们,点齐人数后发现仅有一人死亡,其余皆为轻伤。高绪如调出监控回看数次,然后闭上眼捏了几下鼻梁醒神:“监控被动过手脚,那段时间的录像被替换了,这就是他们的瞒天过海之计。” 执法官盘问了所有目击者,将案发过程如实记录在案,最后和梁旬易握手:“对于那坏蛋,我们会派出人手沿山谷追踪他的去向,若有消息随时通知你。” 警方花了一个时辰查探现场,事后便驱车离开宅院。众人简单打扫了一下别墅,清理干净垃圾。梁旬易的卧室损失惨重,满地狼藉,不得已之下二人只好到花厅旁的客房暂住一晚。静夜里传来奇特的鸟鸣,这是梁旬易第一次在莱恩山上听到这样的声音。高绪如脱掉上衣,梁旬易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他肋下被重击过地方,问:“他们还会再来吗?” 高绪如低头看着他的手,摇摇头:“我觉得短期内不会。他们这次出师不利,带头的那个身负重伤,但凡他头脑中稍微有点智慧,就知道不该再来自讨苦吃。” “虽然他们不会再出现,但也许还会有别的杀手来。”梁旬易说,“不知何时起,我好像成为了众矢之的。我总是害得你受伤,像个厄运缠身的不祥之物,就......不知所措。” “这不是你害的,没有这回事。我说过我会为你而死,这不是空话。我这么做不图什么,就是为了我们两个能活得久一点,在世上携手共度的日子能长一点。” 他理了理梁旬易乱掉的头发,把手放在他耳侧,探身过去亲吻了他的额头。夜间的鸟还在甜美地叫,梁旬易用带点凉意的手抚摸高绪如身上的伤疤,就像在打理这数十年中起起落落的生活。高绪如身上的新伤和陈伤是一道叠一道的,就像新枝长在老枝上,新雪落在旧雪上,而落在他生命里的雪究竟有多少,梁旬易无法全部看见。 毛巾敷了会儿就变温了,梁旬易拿开巾帕,往手心里倒了点活血化瘀的药油抹在肿胀发红的部位。敷完了药,两人靠在床头,高绪如把笔记本摊在被子上,凭记忆在纸上画了一只黑蝎子。 画完,他合拢笔记本,把纸笔放到床头柜上。梁旬易一言不发地靠在他胸前,情绪有些低沉。高绪如拨弄着他的发丝,问:“你还好吗?” “我睡不着。”梁旬易说,“有人潜入家中行刺,这事光想想就很可怕了。” 高绪如搂住他,面对着墙上的洒金壁纸呼出一口气:“人人心中都会有恐惧,因为蝙蝠就是从圣母的心脏里飞出去的1。我也有害怕的东西,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怕它。”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我听庄怀禄说过。” “我是害怕失去你。”高绪如低头吻他,“因为我只有你了。” 天亮后没多久,高绪如的手机突然来电。他看了眼屏幕,按下接通键,听见金穗寅在电话里说:“我们逮到她了。” 这消息让高绪如惊讶地撑起了身子:“什么?你们抓到谁了?” “给你老板寄恐吓信的人,我们把她缉拿归案了。”金穗寅站在审讯室的玻璃窗前打电话,“费了我不少劲才捉住的,现在我的手下正在问她口供。” 梁旬易被高绪如的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地伸出一条手臂钩在他身上。高绪如连忙换了只耳朵听手机,回身抱住梁旬易:“说不通啊,什么时候抓到的?” “昨天夜里。” “是个什么人?” 金穗寅看着玻璃另一头说:“是个女人,她丈夫是白虹公司的雇员,就是太桥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她本人在电厂做维修工作,会使用工业胶水,和粘贴恐吓信的胶水对的上,所有证据表明百分之百就是她。丈夫的死给她的打击很大,以至于她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总之,她恨透了梁旬易,如果你要过来看她,还是不要捎上梁先生为好。” 高绪如看了眼挨在怀里闭目养神的梁旬易,他的神色那么安详,在朦胧的早晨散发出蜜一般的香味。高绪如越发觉得自己是真心诚意爱着他的,满怀柔情地贴住他的脸,一边回答金穗寅的话:“好吧,给我准备一张访客证。” 电话挂断了,高绪如把手机放回枕边。梁旬易这才睁开了眼皮,摸着他的背肌问:“出了什么事?” “找到寄恐吓信的始作俑者了,我等会儿去警察段看看。”高绪如怜惜地抱紧他,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今天对他的爱比昨日更多了。 一大早,家里就陷入了鸡犬不宁中。围着围裙的佣工在铺设地毯的大楼梯上忙上忙下,把清扫出来的碎渣运出别墅,取走床罩,拆下被打出了枪眼的丝绒帐子抱去清洗。高绪如看到卧室里那盏吊灯残存的骨架埋在一堆瓷器碎片中,被一股脑扔进垃圾车斗。用完早餐,庄怀禄就开着克莱斯勒登门造访了,高绪如披上外套,辞别梁旬易,坐上车直奔警局。 金穗寅煮了一壶咖啡,把高绪如带去羁押人犯的拘留所。有个瘦削的短发女人被铐在单间里的凳子上坐着,按照维国法律,女犯和男犯不得共处一室。她呆坐在屋子里,脸颊因精神不济而凹陷,因此更凸显了她鼻梁两侧的雀斑。高绪如站在玻璃外看了女人一会儿,问:“能扣留她多久?” “她只是写一些恐吓信,没有谋财害命,所以只能关她48小时。”警督回道,“我听说凌晨的时候梁旬易家里进了刺客,那必是职业杀手,可以肯定不是此人。” 消息传播的速度果然比风还快,高绪如想道,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我私下里想请你帮个忙。” “在所不辞。” 第79章 高绪如把纸头摊开:“帮我查一下罪犯前科,找找是否有人入狱时右手虎口纹着这个蝎子图案,而且是十一区人,曾是阿斯嘉瑟的成员。这是我私底下拜托你的,所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听到阿斯嘉瑟的名字后,金穗寅立刻集中注意力,屏住了气息,这时高绪如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警督专注地看着那只蝎子,用手指弹了弹纸片,说:“这有点麻烦,但我会尽力的。” 他俩离开拘留所,经由侦查处左侧的拱顶回廊走到大厅,高绪如看到有个顶着辫子头的少年犯边哭边和文员做笔录。在门厅里交还访客证,高绪如走出了警局,看到庄怀禄直接把车停在警察段大楼外的路边,闲散地搭着手倚在车门旁,眼睛则在墨镜后面观瞻伫立在中心花坛里的大理石雕像。高绪如坐上车,把导航仪打开:“去韦忒洛夫采石场。” “干嘛去那儿?”庄怀禄问,把车子开进主路,往最近的一个高速入口奔去。 “那地方是赎金交易的地点,钱就是在采石场里被抢走的。”高绪如戴好薄手套,“我回现场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案子会有警察跟进,你这样做会给他们造成阻碍。” “反绑票组早把这案子结了,他们就走了个过场,根本没人追查下去,我不知道那些警察究竟在回避什么。整件事从头到尾都非常令人费解,我有直觉,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绑架案。” 高速公路下挤满了一堆想进市区的车,但它们都动弹不得。克莱斯勒在收费站稍等了一会儿,然后畅行无阻地朝出城方向驶去。高绪如眺望窗外全景,东边,沿着宝吾摩山的轮廓能一直看到电影城。车窗好像又为外面的尘土蒙上了一层薄纱,太阳折射出来的一圈圈光晕洒在山脚下的墓园里,橡树的枝丛闪闪发亮。 不知在高速路上奔驰了多久,高绪如没去看时间。最终他们从一处匝道驶离,这就是那天晚上塔塔让他们下高架的地方。再往前直行了10英里,但见旷野上光秃秃的山梁裸露着嶙峋的骨架,他们就像一颗石子,忽然间被抛到了这荒凉之地。韦忒洛夫采石场的标牌的出现在视野里,庄怀禄放慢车速,从采石场入口转进去,在高绪如指引下开到了一处平坦的空地上。 巨大的工程车还停在那里,只要没人来盘下这块地重新开发,它就得一直在那生锈。高绪如一边留意脚下,一边朝采矿车走去,他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雨点般的枪声。由于此地人迹罕至,克索罗近日也没有下雨,现场的痕迹还保存完好。悍马车爆炸后的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在地上留下一团放射状的漆黑灼痕。 高绪如立住脚,四处环视,回想当夜的情形,犹如置身枪林弹雨之中。地上落着不少弹壳,高绪如捡了几颗,然后找到了数枚弹头。他把子弹放在手里端详,庄怀禄摘了墨镜,站在他身边左顾右盼一阵,问:“有什么发现?” “我果然应该到这里来。”高绪如拿起子弹展示给庄怀禄看,“绑匪和劫匪都向对方开了枪,但无论在哪个方向捡到的都是空包弹,他们同时使用了这种低威力的子弹。” “我从未听说有人打劫巨款时会用装满了空包弹的枪。” “他们想减少伤亡。而之所以要减少伤亡,”高绪如漠然地松开手,看那些弹壳乒乒乓乓地掉落在脚边,“是因为两头都是自己人。” 庄怀禄把视线从这座石堆转到那座石堆,拂了拂被风吹来沾在发梢上的尘土:“这把人搞糊涂了,你想怎么样?” 高绪如没有搭腔,他走向采矿车旁边的砾石堆,用相机拍了些照片。皮卡车的碎片随处可见,迎面而来气流里仿佛裹挟着火箭弹爆炸后发出的灼人热浪。他给皮卡爆炸的地方留了几张影,走回克莱斯勒,搭着门回望了一眼采石场,愁肠百结地看着庄怀禄说:“给我个理由让我相信这不是他们自导自演的闹剧。” 午后,高绪如去了白虹公司,和梁旬易共进一餐,把在采石场里发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梁旬易斜撑着额头,闷闷不乐地皱起眉:“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做除了找理由撕票,还为了什么?” “一定有其他不可说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不能把梁闻生还回来。”桌上有菜煎对虾,高绪如知道梁旬易最喜虾,于是将嫩弹的虾肉都挑出来放进他盘中,“整场战斗中,只有那枚射向皮卡车的火箭弹是真材实料的。看起来好像是悍马避开后才殃及了皮卡,实际上他们的目标就是你,所以昨夜会有杀手来完成未竟之业。” 梁旬易把高绪如择给他的虾都吃完,然后才喊人来收拾餐盘。他用手指理了理定过型的头发,琢磨两人在餐桌上的对话,说:“从警方草草结案开始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他们在害怕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 饭后不久,梁旬易就在数名保镖陪同下赴议事厅开会,高绪如留在了办公室里。他在窗前思索了很长时间,又在椅子里坐下来,放松了一下肌肉,然后拿出录音机决定让自己重新熟悉那三个死在昨天的人。他戴着耳机听里面的录音,就像赎金谈判时辨认绑匪声音一样,不停地倒放、倒放,因此不断重复的惨叫声令他感到不安。 他听到农场两夫妇的那一段,所幸这段里的惨叫不多,高绪如松了口气。录音里传出了女主人的说话声,她语气很急,在努力证明自己没有虐待梁闻生。高绪如本想快进这段直接跳到最后,但听到女人说“黑斑”时他突然浑身一震,连忙停下录音带,倒回到自己问话的时候。他把颜辑说的话听了一遍,然后又听一遍,每次都觉得心脏宛如受到重击。 高绪如闭上眼回想托亚布达水电站里的那具尸骨,手心里渐渐冒出了汗,手指在倒带键上按错了数次。 “该死!”他说,随即摘掉耳机拔出插孔,将录音机带上,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走出门。他给梁旬易留了一则短信,然后拨通了警局的号码。 -------------------- 1蝙蝠就是从圣母的心脏里飞出去的:宗教认为,圣母将代表恐惧的恶灵锁在心脏里,在一次战斗中她因感到恐惧而迟疑,被敌人刺破心脏,恶灵化成蝙蝠模样得以逃脱。 第61章 闫世宣 高绪如抵达梅格泊尔德大道分局时,天气忽然阴了。他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炮响,那是增雨火箭弹在高空爆炸时发出的声音,气象局在进行人工降雨,以减消雾霾污染。 下了车,他走向一栋两层高的黄色组合式建筑,分局驻地的风格朴实无华,缺少生命力。高绪如穿过仅开了半扇的玻璃门来到前厅,和一位警探擦身而过,径直走到问询处的玻璃窗前。窗户紧闭,一个无聊的女子坐在拉窗后和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奋战,过了会儿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的来访者身上。 “我是高绪如,我约见了葛游霖探长。” “哦。”她说,拿起了桌上的话筒,“我得先问问。” 接待员对着话筒低声说话,伸出手指放在高绪如递过去的身份证上,再挂断了电话。她指示高绪如进门后先直行再右转,然后按了一个开关,旁边的门应声开启。高绪如走过政府机关里常见的绿色长廊,过了两道双开门才走到一间小组办公室,和葛游霖握手:“我需要你帮忙,我必须查看你们前天在托亚布达水电站拍摄的照片。” “没问题。” 葛游霖是个行动派,直来直往,会立刻做决定而不是问东问西,高绪如喜欢他这一点。两人乘坐电梯前往修在地下的物证保管所,走进飘荡着纸、灰尘和地砖三者混合的味道的房间。葛游霖在表格上签了字,拿出一串钥匙找到正确的那把,打开了门上的锁。所有证据都按时间先后存放,葛游霖找到贴着“梁闻生绑架案”的箱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袋大尺寸照片。 照片中的血腥景象让高绪如不太舒服,他用舌尖顶着齿根忍住不适感,努力忘掉恐惧,把相片拿在手里一张张翻看。他找到警员对着戴镯子那只手拍摄的不同角度的影像,捏着相片凝视了很久。那截白生生的手在充斥着猩红色的画面中显得很突兀,它自然下垂着,露出五指。高绪如取来放大镜细看其中一幅近距离照片,发现拇指上很干净,并没有黑色的瘀斑。 “时间到了,先生们!”守在外面的值班员进来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房室里显得格外大,高绪如冷不防颤抖了一下手指,觉得自己的眼皮仿佛要烧起来。 几分钟后,高绪如走出分局大门,发现外面竟下起了毛毛细雨,地上的青砖变得黑油油的。他没有带伞,只好掩上衣襟,抬手遮在头顶,冒着雨疾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他坐在驾驶座里,没有立刻发动汽车,就那样盯着窗外夹道而立的阔叶梣木出神。头晕的感觉又来了,高绪如揉了揉脖颈,把头抵在靠枕上,让过快的心跳平息下来。 他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外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但他千真万确地听到颜辑说梁闻生的指甲盖上有黑斑。风窗上的雨滴越来越多,模糊了窗外的街景。他打开雨刮器,把车开出泊位,往次街驶去,在路口的停止线后面刹住,等红灯结束。 第80章 斑马线上走过一队小学生,他们刚参观完美术馆出来,个个都兴致勃勃、脸带笑意。如梦似幻中,高绪如看到了梁闻生。梁闻生背着黄澄澄的书包,和朋友们嬉笑,兴冲冲地蹦跳着从车前经过,开心得头发都飞了起来。高绪如沉默着垂下眼皮,等他按捺不住再去看时,却没有找到梁闻生的身影。 眼前电车飞驰而过,等视野开朗后,高绪如看到有八个鬼魂站在红绿灯下,正用僵死的眼睛凝眸注视着他。突然,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死孩子张开了嘴,似要说话,当高绪如正想去辨认口型时,后车气呼呼的鸣笛声猛然把他拽回现实世界。信号灯下什么也没有,而绿灯已经亮起好一会儿了。高绪如连忙驱车开进路口,雨像雾一样飘在克索罗上空。 梁旬易整理好文件离开议事厅,见高绪如抄着衣兜站在外面的廊道里,肩上被雨打湿了一片。他先和秘书交代了几句,然后拍了拍高绪如衣服上的水珠:“你去哪了,怎么不带伞?” “出门时还没下雨。”高绪如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脱掉外套挂了起来,“我到警局去找了当天他们给梁闻生尸体拍的照片,发现了一个小细节。” “什么细节?” “梁闻生的手指头被车门夹过,瘀伤愈合得很慢,指甲盖下面一直有块瘀斑。但是警方在现场拍摄的图像里,他手上并没有伤痕。这是个一直被我们忽略的细节,时间过去太久,我们都忘了他手指受过伤这回事。那天我们没在尸体旁待多久,消极的情绪影响了我们的判断力,所以没察觉到这个漏洞。多亏看管他的人提到了这一点。” “这是什么道理?”梁旬易如听天方夜谭,“他们干嘛假装他死了?” “这是个圈套,太明显了。孩子对他们不算什么,他们杀了另一个不那么值钱的金发男孩,把他弄得像是梁闻生,再故意放出定位引我们过去看尸体,让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终结,从而放弃寻找。只要梁闻生还活着,他们就能继续从他身上赚钱,比如转卖给别家,又能趁机大捞特捞。绑匪的计划很完美,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唯独疏忽了这块小小的黑斑。” 梁旬易蹙紧眉,把轮椅滑向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壮阔的原野,河流在某处转了个弯,折向东南。他看着大河两岸的树,说:“但dna比对是吻合的,医生给出核验报告的时候你也在场。” 高绪如站在他身边,俯瞰微雨中烟雾腾腾的河面:“有人曾说:在这块土地上,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 * 隔离门上方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医生从充满消毒剂气味的实验室里走了出来。他踏进铺着黄色地砖的准备间里,脱掉无菌服和一次性围裙,经过一条寂静的瓷砖廊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门敞开着,一眼就能看清室内的陈设。医生把白褂脱下来挂在立式衣架上,穿好夹克外套,走到窗前去拉上百叶帘,看到窗外夜色深重,玻璃上蒙着一层水雾。 还没等他拉好帘子,办公室的门迅速关上了,他从窗户的反光里看到有个人影从门后闪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勒住了他的脖子。医生惊恐地瞪大了眼,想高声呼救而不得,急得拼命挣扎。高绪如没让他吃太多苦,直接掏出电击器将其弄晕,及时托住他瘫软的身体,免得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在浑浑噩噩中觉得有只手在忽左忽右地拍自己的脸颊,有个声音对他说:“醒醒,医生,集中精神。” 医生喘着粗气醒转过来,电击留下的痛感从后脖颈蔓延到背部,疼得他直不起身。他只穿单衣单裤,被绑在椅子上,双手由麻绳拴住拉向两边。高绪如挽着衣袖站在他面前,抬手把他的脸推向一边,帮助他恢复神智。医生困惑地抬起头,高绪如对他打了个招呼,问:“集中精神了吗?怎么称呼?” “闫世宣。” 高绪如点点头,把手套理好,侧过身向他介绍正滑着轮椅行至灯下的梁旬易:“我们前天刚见过面,就在综合医疗中心十七楼的基因鉴定实验室里。想必你认识梁先生对不对?” 看清梁旬易的脸庞后,闫世宣顿时脸色煞白,心虚和骇怕使他的眼珠不断在两人间转来转去,连声音都发颤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 “你好像很紧张。”高绪如俯下身直视他的双眼,动作平和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汗,“别担心,我们只是有些问题要问你。如果你诚实,那对谁都好;如果你不说实话,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闫世宣摇摇头,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退,但他屁股底下的椅面是向下倾斜的,于是他不得不吃力地用双脚支撑身体。梁旬易坐在轮椅上,把手杖拄在身前,一言不发地用左眼盯住医生。 高绪如提着棒球棍,拿出一张照片举到闫世宣面前,说:“这是梁闻生,梁旬易的儿子,他上周被绑架了,绑匪杀害了他。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我,梁先生的dna真的与前天那位死去的男孩吻合吗?” “当然,难道你们不看核验报告吗?”闫世宣发了会儿愣,而后反唇相讥,“仪器检测出来就是匹配的,我何必要骗你。” 棒球棍呼呼作响地往闫世宣腹部横劈,坚硬的木棒结结实实地打在肚皮上,疼得对方大叫一声,像只熟虾般蜷缩起来。等他稍缓和了,一直默不言语的梁旬易出声问:“我儿子在哪?” 被痛打的滋味并不好受,闫世宣低垂着头颅呼哧喘气,好像肺里堵了块石头。他浑身打战,痛苦地拧着身体,咬紧牙槽吐出几个字:“他已经死了。” 高绪如抡起木棒又要下手,梁旬易阻止了他,笑着取走他手里的球棍丢掷一旁:“在这里,棍棒解决不了问题。” 言罢,他让高绪如将自己往前推了一段距离,和和气气地对闫世宣说:“抱歉,我的保镖有时候出手太重了。高先生就是我的左右手,他能帮我做任何事,比如杀人。我走到今天,有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就是:绝不对撒谎欺骗自己的人手软。因为如果你放过了骗子,就说明你好欺负。你要是不肯道出实情,我会让保镖通宵审问你,让你后悔一开始没说真话。” 闫世宣吊着双臂,看高绪如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摸出了两把五寸长的管卡铁钉。钉子在灯下闪着寒光,闫世宣霎时骇得面如土色,身体像筛糠般抖了起来,哀求道:“我真的没有......我知道儿子死了你很难过,梁先生,我真的为此感到遗憾,圣母一定会保佑你们父子的。” “我给你十秒钟,赶紧说出是谁收买了你这个满嘴谎话的人渣,不然高绪如就会用铁钉扎穿你的琵琶骨。说出收买你的人,然后我就送你回家,就这么简单,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梁旬易开始数数,高绪如两手各握一把长钉,走到闫世宣背后,将钉头对准他的肩胛。闫世宣吓得眼泪直流,在椅子上不停动弹,弄得绳索前后乱晃,癫狂地跺着脚咆哮道:“求你了,我真的没有造假!你儿子已经死了,梁旬易!那就是他的尸体!” 他的嘶吼并没有让梁旬易停下倒数,时间越来越少,高绪如慢慢把钉头顶入闫世宣肩头的皮肉里。可怕的刺痛让闫世宣崩溃得越来越厉害,无以名状的惊恐让他如濒死之人般瞪圆了眼,拼命想挣脱束缚,一边涕泪交加地发泄恐惧,终于在梁旬易数到最后一秒时闭紧双眼大喊:“是尹惠祯,该死的尹惠祯!都是他的主意!这个畜生控制了我的家人,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嵌进肉里的铁钉立即挪开了。梁旬易听到他的答复后大受震撼,微张着嘴迷茫四顾:“什么,什么尹惠祯?你是说尹惠祯?” “我句句都是真话。”闫世宣惊魂未定地哭诉道,“他直接找到我家里,就坐在那儿,把20万钞票摆在桌上,说:‘你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妻女免受伤害。’。对不起,梁先生,我实在太害怕了,家人就是我的一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把所有的都说了,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我受不了了。” 半小时后,高绪如把车停在比木克大街的天桥下,这里离医生的家仅隔了一条街。闫世宣下了车,穿过天桥步行回家,高绪如一直等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才重新上路,开回莱恩山。梁旬易坐在副驾驶,放在膝上的电脑亮着屏幕,但他却没心思去看,他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未几,邮箱弹出一条新邮件提醒,梁旬易点开了它。 “银行的人把那张提款卡的信息找出来了,”梁旬易浏览着邮件里的图文内容,慢慢往下滚动,“他们通过那密码找到了地址,确定这就是汇款人。” “是谁?家住何处?” 梁旬易没有马上回答。高绪如扭头看向他,却见他一直凝视着邮件里的某行字。车子驶上了整洁如洗的山路,路旁的楸树交柯接叶,灯火相映。梁旬易抬高手指离开键盘,撩起眼皮望着窗外朦胧的雾纱说:“汇款人是虞恭裕。” 高绪如惊诧万分,猛地在弯道处踩住刹车,小心地和来车错开。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别在耳朵上的耳机里就传来异响,他忙把另一副耳机递给梁旬易:“我在那医生衣服里装了窃听器,现在他在给尹惠祯打电话。” 第81章 * 中央区。 剧院散场了,尹惠祯和粟廉宵并肩从巍峨的青铜大门内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谈笑着步下波浪形的阶梯。尹惠祯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有些不悦地压着唇线挑了下眉毛,然后按了接听:“医生?” “梁旬易和他的保镖把我抓去盘问,暴打我一顿,逼我说出了你的名字。” “什么?”尹惠祯走下台阶,“你的声音怎么了,大声点。” 对面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尹惠祯听完后点了点头,侧身坐进车里:“我知道了,很不幸。没什么,你的家人不会有事的,我很喜欢你的诚实。交给我处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车从剧院门口开走,尹惠祯挂掉电话扔在一边,看着坐在身边的粟廉宵说:“你的计划出问题了。梁旬易抓住了做dna鉴定的医生,而那个没骨气的窝囊医生竟然说出了我的名字。你派去的手下既没有收拾梁旬易,也没有干掉那个烦人的保镖,还把我扯进了漩涡里。我想我们陷入了某个困境。” 粟廉宵说:“昨天克索罗有三个人死了,而这三个人恰好都参与了绑架案。警方的内线提供给我们的资料显示,命案发生前,那个叫高绪如的家伙都在现场出现过。我的人正在查他的背景,不过我并不担心这个保镖,虽然他有点身手,但此人各个方面看起来都普通至极。他只是梁旬易请来看家护院的,和那男孩非亲非故,而且我得到消息,梁旬易已经辞退他了。” “如果你不能辨认披着羊皮的狼,那我怀疑你是否有能力与我合作。”尹惠祯摆弄着表带,“假如你处理不好这个祸患,就等同于放弃了和大公的这笔交易,别忘了你有30%的分成。” “好吧,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对此我表示欣赏。你得知道,不让我的名字牵扯进来,对我来说,比那个男孩,还有这桩买卖更重要。” 第62章 晨昏莫辨 桌上放着卯吾的电脑,在等待加载完成的间隙里,庄怀禄把椅子一转,喝玻璃杯里的冰茶,杯沿还装饰着柠檬片。从赫尔巴酒店的客房窗户能看见柯布河上缓行的轮船,市政府主持的滨水绿道项目前不久刚刚落成,点点繁星似的灯光把河岸装点得像过节了一样。国庆日还没到,但氛围已愈来愈浓。 手机响了,庄怀禄接起电话,听见高绪如说:“我想知道中央政务院的大臣尹惠祯想从梁闻生身上得到什么。” 庄怀禄直起背,把杯子放回桌上:“你是说尹惠祯?”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尹惠祯。”高绪如歪过头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帮梁旬易从柜子里取出衣物,“梁闻生还活着,尸体是另一个男孩的。尹惠祯收买了验尸的医生,让他给出假报告,好误导我们以为梁闻生死了。这里面一定有其他阴谋,我想知道他把梁闻生弄到哪里去了,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件事。” “事情越捅越大啊,这怎么又跟政务院扯上关系了?尹惠祯的官方职称是外交使团安防事务长,但他的真实工作是国防部的助理大臣,也就是三把手,你惹不起的。” “我没打算惹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身为国防部三号人物的他怎么会掺和进这起绑架案,我百思不得其解。” 庄怀禄挠了挠发鬓:“这么说吧,我还是想劝你趁没出大事前赶紧收手。” 高绪如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扶着壁柜问:“你现在在忙什么?” “研究你要我帮忙查的那个网站。”庄怀禄摸着鼠标,看屏幕上跳出一个又一个定位点,“梁闻生的照片流向了世界各地,最后一次是在塔什维罗纳。看上去不太妙,我有不好的预感。” “如果你真想让我收手,你就不会帮我干这事了。” 庄怀禄一时语塞,在心中大呼上当。高绪如笑了一下,提醒他:“那医生刚才给尹惠祯通风报信,说他的名字已经暴露了。接下来尹惠祯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千万要当心。” “你是不是还和梁旬易待在一起?我要你离开他销声匿迹地躲一阵,结果你才走了一天不到就跑回去了。”庄怀禄数落道,“你已经不是他的保镖了,要表忠心也不该选在这种时候。” 高绪如摸了摸嘴唇,用拇指蹭着眉心,过了会儿后才说:“等这事结束,我就把一切告诉你,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再有疑惑。” 郦鄞把梁旬易推进衣帽间,高绪如挂断电话,回头看着他。梁旬易见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关切地牵了牵他的手,说:“空管部门允许我的飞机两小时后起飞。你怎么了?” “没什么。”高绪如受惊似的撇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勾紧了梁旬易的手指。他们简单收拾好衣物,门房随即提走行李放入车辆后备箱。霏霏细雨里,忽然打檐廊后面飞出一只鹡鸰。陀螺尾朝门厅,蹲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因雨丝飘落到了自己身上而感到欣喜。覆盖着阔叶幼龄林的小山冈变得白茫茫的,空气里的灰尘味消失了,爽润的树叶气息充盈着天地。 * 博恩西市犹如一块金线织成的壁毯,晾在漠漠月色下,月光把没有点灯的阳台照得很亮。时针在墙上的挂钟里神秘地走动,子夜正悄悄临近。浴缸里的水放满了,虞恭裕往电唱机上放了一张唱片,选了循环模式。他在柔和的流行音乐声中脱掉绸衫,坐入宽敞的瓷缸,让水漫过肩头。热气把他的脸蒸得发红,他心情愉快地闭上眼,享受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的感觉。 虞恭裕听见上空某处传来轰鸣,他知道那是警方在巡夜,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直升机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门口过道旁的电话响了,但直升机和黑胶唱片的声音淹没了它,虞恭裕没有听见。振过六声铃后,电话被答录机接起,对方留言说:“你在家吗?我想见见你。如果你不回电话,我就去找你了。” 飞机螺旋桨低沉的噪音渐渐远离,和唱片里的音乐一样富有节律,虞恭裕心不在焉地想着警方的惯例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不早一小时?为什么不晚一小时?他睁开眼,瞧见墙面上的镜子完全被湿雾挡住,之后又阖上了眼皮,渐渐有了困意。他时常在泡澡时睡着。 入口的房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立在过道旁的灰熊标本托着银盘,亮晶晶的玻璃眼珠憨厚地盯着客人。电话机闪烁着绿色指示灯,表明有一则留言正等待听取。 他关上门,瞟了眼条桌上的电话机,又看了看垂在墙边的蓝色挂毯,缓步踱进屋内,听见轻曼的歌声从浴室里飘出来。沙发旁亮着落地灯,电视的音量调到了最低,正在播放一档宗教节目。桌上的电脑处于运行状态,他走向它。 床头柜抽屉里的转轮手枪被人拿走了,窄细的长刀挂在巨幅的壁毯上,有只手将它取了下来。虞恭裕在昏沉中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立即醒来揉了揉眼,抹去脸上的水雾,望向几步外的磨砂隔门,问:“任之,是你来了吗?” 门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虞恭裕皱皱眉,稍稍坐直了身体。门被移开后,来者走入水汽弥漫的浴室,在虞恭裕恐慌的眼神中抽刀出鞘。室内霎时寒芒剧闪,鲜血泼在了洁白的陶瓷上。虞恭裕没有立刻丧命,几番想爬出湿滑的浴缸,但又被人按着跌入水中。他看到一把转轮手枪举到眼前,紧接着一颗子弹毫不犹豫地击穿了他的脑袋。 缸中的热水荡着波浪,浓血从虞恭裕胸前扩散开去,他徒劳地挣扎着,最后歪倒在池壁上,咽气了。 * 阿尔贝将梁旬易送去了机场,把车停在航站楼的玻璃墙外。高绪如推着梁旬易走向停在泊位里的一架达索猎鹰,飞机的舷梯已经降至地面,等候在旁的乘务员落落大方地向他们问好。两人登机后,高绪如把梁旬易抱到舒适的座椅上,乘务员为他们送来了香槟。阿尔贝目送飞机滑入跑道,一直看着它斜升起飞,等航照灯彻底消失在云层里之后才驱车返家。 飞机快要降落时,梁旬易醒了过来。他把窗前的遮光板拉上去些,竟发现雪白的机翼上颤抖着一抹胭脂般的霞晕。幽旷的天障是暗蓝色的,从东方漫来淡淡的白光,纤细的曙云形成一道匀调的淡紫色烟柱,缓缓地升向清澈的穹窿,仿佛一直通往太空。他喜不自禁地欣赏着日出前最初的景色,想叫醒高绪如共赏奇观,回头时却见对方正含笑着凝睇自己。 “你怎么醒了,我刚想叫你。”梁旬易把手伸出去拉住高绪如的手腕,“外面好像要日出了,我想和你一起看。” 高绪如仍旧笑着,拿开盖在身上的毛毯,侧过身挨近他一点:“我听见你在拉遮光板,所以就醒了。” 随着飞机改变方向,窗外透进来的氤氲的薄光逐渐映亮了梁旬易整张脸庞。他摸了摸耳朵,眯着眼遥望因云海滚滚而富有弹性的天际线,又扭过头来笑问道:“那为什么一直闷声不响?” “因为刚才外面的霞光照到了你脸上,很好看。”高绪如说,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坦率而温情地注视着梁旬易。 第82章 博恩西的日出比克索罗要早,天气更热,白昼也更长。从机场出来,高绪如在附近的租车行里租得一部车,开着它驶入清早时分行人稀少的大街。车顶蓬敞开了,梁旬易闻到街心公园正散发出新鲜的幽香,喷灌车扬起水雾浇洒花坛,送来缕缕清凉。这块坐落于维加里南方的土地被夏末炽热的骄阳烘烤得醺醺然,大街小巷上空都飘荡着黄檀花和波罗蜜的甜美气味。 车子穿过平坦的农田和打谷场,明净的空野中清晰地耸立着银蒙蒙的棕榈树,穷无尽头的林荫道把他们送入喧闹的斯兰州。院落围墙内的鲜花开得如火如荼,热得灼人的小径上,色彩缤纷的蝴蝶在华盖如伞的洋槐下飞舞。重游故地,梁旬易只觉有种怪样的情愫在胸中涌动,他的少年烦恼、青葱时代都被恒久地留在了这片乐土上,迎风观日,竟晨昏莫辨,恍然若失。 “这一片就是我们小时候居住的街区,”高绪如放慢车速,从警察段的大楼前经过,“现在都彻底变样了。” 梁旬易仰望着两旁形态各异的楼房,这里给他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一想到自己的前30年都于此地密不可分,他就觉得不可思议。车轮轻盈地滚过尘土飞扬的运河码头,跨过一道用青铜雄狮装饰的石桥,驶抵居民楼下。高绪如抬头看了看楼顶,把轮椅推进阴凉的砖地前厅,乘坐电梯上到最顶层。 高绪如打开阁楼的门,抱着梁旬易走进屋内,让他在沙发上坐稳,再去楼梯下搬来轮椅。梁旬易打量着这方居室,房间的天花板不高,用淡色的木板装饰,开了一口天窗,阳光像雨瀑一样流泻到整洁的地板上;墙壁粉刷得很干净,所有的陈设都是老式的,但美观、结实、耐用。这样的房间蕴藏着一种长久而祥和的生活,会唤起人的微笑。 放下行李后,高绪如扶着腰环顾周围,说:“这是我去克索罗之前住的地方,庄怀禄帮我留着的,今天我们先在这儿过宿。这住处比不上你在克索罗的家,但还算能将就一下。” “没什么。”梁旬易笑道,他怀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四处张望,“我喜欢这里的风格,尤其是那个天窗,等回去后我也找人来在三楼的屋顶上开个窗,这样就能在冬天躺着看雪了。” 屋里有点闷,树芯的味道很重,高绪如便去拉开帘子推窗透气,再简单做了除尘。他把从餐厅买来的煎蛋饼和吐司放进微波炉加热,去厨房剥出包在油纸里的粢米糕,放进锅中煎熟,盛在盘里端给梁旬易。两人就着新煮的咖啡吃了一餐饭,掺杂着茉莉花的煎糕香甜喜人,令梁旬易赞不绝口。 早上八点不到,高绪如就站在了虞恭裕家空荡荡的客厅里。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在松木地板上,天色已经很亮了,但台灯和电视却没关,低低的音乐声像个幽灵般在各个房间游荡。 循声找去,高绪如把食指搭上扳机,轻轻推开了那扇通往浴室的磨砂门,墙上的鲜血赫然映入眼帘。浑身赤裸的律师斜靠着浴缸,一条手臂伸出缸外,无力地垂到地面,姿势就像《马拉之死》的主角。他额头上有个弹孔,胸口被利器捅开,一柄长刀半泡在满池血水中。放在置物架上的唱片机还在不停循环同一支曲子,地面上洒满了带血的水迹。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高绪如对梁旬易说,一边走回客厅,“可能是被灭口的。” “你觉得是被谁截胡了?尹惠祯吗?” 高绪如不确定地摇摇头,站在地毯上审视虞恭裕生前装潢简约的居所,摆在客厅中央的一把活动躺椅成了整间屋子的重心。除了卫浴和厨房外,所有空间都是半开放的,装着一色的白纱帘。 电视机里正在放晨间天气预报,高绪如无心地听了会儿,忽然如醍醐灌顶般悟透了某件事,立即取出电脑查阅博恩西市上周的天气,发现周二当天市里恰好下过雷雨。 “雷声,”他说,“塔塔和我们谈判时,背景里有打雷的声音。看来当时和我们讲电话的人是虞恭裕,他离克索罗十万八千里,所以只能用联机的方式让我们听梁闻生的声音。” 梁旬易茅塞顿开:“难怪那天他的飞机晚点,原来是遇上了这‘鬼天气’。” 高绪如走到虞恭裕的办公区域,见桌上放着电脑、杂志、平装版畅销小说,椅子旁有台碎纸机,壁柜里摆放着屋主人和律政大拿们的合照。卧室的门开着,高绪如在房中观览一圈,拉开床头柜,看到里面有拆封过的避孕套盒子,但家中看不出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 “家门没被破坏过,屋里非常整洁,没有打斗的痕迹,虞恭裕就是在洗澡时被人杀死的。来者一定知道他家的密码,或者持有钥匙,而且虞恭裕知道他经常来,所以没有一点防备。”高绪如说,挨个拉开书桌的抽屉,信手翻找了几下,里边除了一些文件外,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提着枪左右扫视一番,抽出碎纸机的废料篓,看到里面有少量碎纸条,目测仅一张纸的量。 他把碎纸条倒在桌面上理了理,从支离破碎的数字和粗体标识中判断出这可能正是自己所寻之物。他叫来梁旬易,两人将一条条碎纸挑拣出来拼在木垫板上,慢慢复原出了一张来自海外银行的月结账单。上面有详细的收支记录,梁旬易在其中一行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他的心立时如堕冰窖,越看越觉毛骨悚然,纸上的数字如同一把铁钩,遽然刺穿了他的脖子。 第63章 凤凰栖身之地 在去拜访瞿任之的路上,梁旬易一直心事沉沉。他用双手拿着那张铺有月结单的木垫板,然后将其翻了个面盖住,将目光挪到车窗外浓绿葱茏的棕榈和夹竹桃上,他很难将这不幸的一切与瞿任之联系起来。天气温暖湿润,公路渐渐往南大洋靠近,从海岸线上袭来的风带有浓厚的南国气息,吹拂着沿途怒放的黑荚紫荆花。 转过岬角,见一条老式游船打从横里闪过,抛下一团迷蒙的烟雾。博恩西的城郭和鲜花盛开的土冈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临海的小山丘上伫立着一座座考究的私家园林,家家户户都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车辆行至一幢造型别致的独栋别墅前,但没人出来迎客,高绪如只好按响了门铃。 听到突兀的门铃声后,瞿任之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额上汗水涔涔,四肢发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慢慢松掉扣住扳机的手指,放下已举到太阳穴边的枪。他拿起门边的电话:“是谁?” “梁旬易。” 见兄长突然造访,瞿任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释然了,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天。他放回话筒,开门放行——在此之前,他已经辞退了家里所有雇工。 庭院里绿叶如云,浓荫泼地,芭蕉肥厚的叶簇轻扫着春光曼丽的天宇。梁旬易坐上轮椅,仰头望去,看到弟弟穿着雪白的抽褶衬衫,站在二楼的木栏杆旁沉默地俯视着他。两人对视几秒,瞿任之就回身离开,消失在轻纱曼舞的柱廊下面。 圣母像前烛光融融,蜡油的香味被吹入窗棂的和风带往各个角落。瞿任之卸去转轮枪里的子弹,用绒布擦拭着握把,然后将其放在铺了毛毡布的供桌上,仰起头凝视紫袍在身的圣母。片刻后,高绪如携梁旬易登上二楼,他不露声色地观察房中的布置,看到了那把放在祭坛上的枪。家中只有他们三人,不论是花园还是房室都显得十分静谧,穿堂而过的都是飒飒风声。 “你很少到这里来。”瞿任之给梁旬易倒了一杯希腊甜酒,“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很想知道我最后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梁旬易看了眼面前的酒,没去碰它,决定敞开天窗说亮话,“梁闻生上周被绑架了,你知道这个案子吧?” 瞿任之点点头,喝了口甜酒:“我知道,你亲口告诉我的,报纸上也有很多报道。没想到绑匪竟然下了死手,对此我感到很难过,真的替你难过。” “你有份吗?” “什么?” “在梁闻生被绑架这件事里,你扮演了什么角色?”两人隔着几步远,梁旬易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 “你是怎么认为的?” 风吹起了薄纱帘子,梁旬易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见敞开的窗牖正好将院落中翠枝披拂的槐树、苍翠青绿的梧桐框成一景。极远处,隐约传来海潮的喧腾声。他看着那些大如蒲扇的叶片交错层叠,看着浓艳的三角梅攀墙绕柱,然而这些默默无声的植物除了沙沙喧阗和幽幽香气什么都没有给予。 梁旬易心中疑窦丛生,一时不知用什么情绪来表达,便陈述事实:“虞恭裕参与了此事,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绑架的主谋。他拿到了巨额赎金,存在离岸银行的户头,一切都计划得很好,神不知鬼不觉。但这钱他有命拿没命花,我来这之前去过他家,他已经被人杀死在了浴缸里。此外,我在他家的总机里听到了你昨晚打的电话,还在他的废纸篓中找到了这个。” 他把木垫板翻过来,露出碎纸拼成的银行账单:“他向绑匪支付了酬金,又往你的户头里汇了上百万的钱,接着他自己还有三千多万的进账记录。我疑惑的是钱的总额恰好与赎金接近。” 第83章 瞿任之冷漠地盯着那账单,眼里渐有怒气,没等梁旬易把话说完就抄起双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梁旬易忽然大动肝火,把垫板摔到瞿任之鞋尖前,“别再拐弯抹角了,做个男子汉!告诉我你有没有参与这件事,绑架梁闻生究竟是谁的主意?你还是他?” “我和你一样,也拜圣母的。我坐在这里日夜祷告,祈求圣母保佑锡亚公司不要破产。”瞿任之霍然而起,悲愤交加地指着神龛里眉目安详的圣像,泪水忽然从眼中涌了出来,“公司在一点一点地垮下去,我每天都心急如焚。我需要资金,但我求助无门,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梁旬易激动得涨红了脖颈,条条青筋都浮现出来。他奋力滑着轮椅逼到瞿任之近前,因失望和恼怒而眼眶湿润:“我不管这些,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如果你参与了,就实话实说!我是你哥哥,瞿任之,我不想玩兄弟阋墙的戏码,我只想知道真相!告诉我梁闻生到底去哪了!” 风声急作,树冠摇曳时激起的簌簌声穿墙入室,高绪如立在一旁默听他们争吵,垂着眼皮不去看任何人。瞿任之愤懑地掉过身子走开几步,有意和梁旬易保持距离。在长兄的厉声质问下,他抹去颊边的眼泪,哽咽着说道:“虞恭裕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有个事半功倍的办法。他知道梁闻生有四千万的保险,只要绑架了他,你肯定会出钱赎回儿子。” “他想用这些钱来帮你重整公司?但这是非法的。” “虞恭裕事先在境外设立了一家空壳投资公司,以融资的方式把钱洗干净。该公司又和a独立国的代理签了合约,所以我们的行为都变得合法了。” “好。”梁旬易点点头,“讲讲你们是怎么分赃的。” “他计划找高手绑架梁闻生,等四千万保金到手后就放人,除去支付给绑匪的酬劳后,剩下的钱我和他一人一半。那时候锡亚已积重难返,摇摇欲坠,然后我看到了你们一家旅游的照片,那么自在,应有尽有。可恶,只是因为几张照片,它们击垮了我,让我更加恨你!这使我下定决心同意了虞恭裕的主意。” 瞿任之俯身撑着供桌呼了口气,抬手掩住鼻梁,又道:“虞恭裕说男孩会坐在房里,有人专门照顾他,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只要钱送到了,他就能马上回家。但是那天晚上赎金被抢,虞恭裕告诉我仅余下一箱钱,也就是六百万。最后我只得到了区区两百万,这对锡亚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是的,没错,赎金被抢了——” “他骗我!”瞿任之忽然直起身大喝道,“他谎称最后只剩下一箱钱,实际上赎金一分不少地都进了他的口袋!昨晚我本是想找他过夜,但他忘了在洗澡时关掉电脑和打印机,于是我看到了一切,他偷走了本属于我的那份钱!所以他死了,是我干的,用他挂在墙上的刀还有抽屉里的枪。是我干的,梁旬易,但我无心伤害小孩,我再三要求绑匪不准施虐、不准撕票!” 屋里安静了很久,蜡烛燃烧的火苗在暖洋洋的南风里慢慢地摇,烟影在圣母瓷白的面庞上轻飘。一步错步步错,瞿任之掩面而泣,悔不当初。强烈的恨意令他如遭万箭穿心般痛苦,倍感彷徨和无助。若非自己私欲作祟,恐怕不会酿成这桩泼天大祸,但事已至此,没有若非了。静谧中,他低低地哭诉着:“他说他爱我,我也曾那么爱他。” 梁旬易微微扬起下巴,抬高视线仰望圣母像,紧抿嘴唇,浑身发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高绪如揉了揉他的肩头,代为开口:“虞恭裕找的高手是谁?” “我不知道,”瞿任之仰起脸看向流光溢彩的壁龛,怅怅地摇了摇头,“杀手和雇主之间是不见面的,这是规矩。” “梁闻生没死,他被绑匪转卖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闻言,瞿任之惊愕地眨眨眼,说:“我得到的消息是绑匪把人质残忍地杀害了,警方确认了尸体,各大报纸上都登载了他的死讯。” “我认为他还活着。”梁旬易擦掉泪,又换回了那副泰然处之的表情,“我们要阻止那些人,不然还会出人命。你可以和我去克索罗,我们一起把梁闻生找回来。做个正确的选择,弟弟。” 瞿任之仍站在原地没有走动,但他周身散发的情绪比之前要冷静许多了。他面对着神像,不论这幢别墅在寒来暑往间发生了什么,万汇之主始终流露着安谧与祥和的目光。晴飔阵阵,将大海的涛声卷入门廊,像在告诫报应不爽。瞿任之无地自容,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禁颤抖着双唇泫然低泣:“我做了很多错事,如果我从这里走出去,我就成了罪人。” “我知道你坏不起来,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梁闻生还活着的消息我很高兴,真的,打心底里高兴。但我现在想做的不是救他,而是救我自己。”瞿任之说,把手放在烛台旁的转轮枪上,握住了枪柄。 见状,高绪如迅速拔出枪挡在梁旬易身前。梁旬易看出了瞿任之的意图,呵斥道:“他妈的别想轻举妄动,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样子连一只蚂蚁都救不了。” 瞿任之睁着眼,但他的眼神变了,仿佛已停止注视外物而回头注视起自己的内心世界。尔后,他的脸色恢复正常,眼中毫无同情只有厌恶:“别想着找谁算账了,我才是那个应该做出补偿的人!小时候我因为出身而遭人非议,因此我嫉妒你,记恨你,你有的东西我也要有。也许曾经做过的错事都报应在现在的我身上。梁旬易,你待我不薄,是我对不起你。” “你开玩笑吗?把枪放下!假如你跟我离开这儿,情况对你更有利。” “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叫你的保镖开枪吧。” “够了!别逼我动手杀你。我可以帮你把公司救回来,只要你肯......” “离开这里,回克索罗去,忘了我这个弟弟!”瞿任之的五官因激愤而扭曲了,似有一股超凡脱俗的力量驱使着他猛地抄起供桌上的转轮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梁旬易。就在他要扣下扳机的一瞬间,高绪如打出的子弹就击穿了他的喉咙。整个喉结都爆裂开来,鲜血喷溅而出,随着瞿任之向后仰倒的姿势洒到他胸前洁白的衣襟上。 他倒在了祭坛前,手里的枪重重地掉落在地板上,响起沉闷的叩击声,宛如槌音落定,宣告终结。 梁旬易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别无他法,只能难过而悲哀地合上眼睑。这是可怖的、难以挽回的境地,而烛火还是那样明亮,熏风依旧徐徐地吹拂在人们脸庞上。他来到濒死的瞿任之身边,垂首凝睇他含泪的双眼。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多少有来自血脉的感应,梁旬易发觉自己第一次如此透彻地洞视了瞿任之的灵与肉,那是在过去数十年中从未有过的。 血从瞿任之喉间涌出来,他在垂死之际奋力张合着嘴唇,发出他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声音:“原谅我。” 回答他的是在梧桐树间飞鸣的相思鸟。瞿任之无法再集中注意力,身体的痛楚在慢慢消失,就像躺在厚厚的树叶上进入睡眠。他觉得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感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黑暗占据了他所有视线。袅袅神香从高高的祭坛飘下来,有如用无声的嗓子开导着他:欲念缠绕着人们,就像碧绿如玉的致命匐行植物缠绕住稻子一样。 高绪如捡起滑到供桌下的左轮枪,滑开弹巢想卸掉子弹,却发现六个填弹孔里空空如也。他伛着头沉默许久,然后把弹巢卡了回去,话里有话地说:“枪是空的。他逼我开枪。” “他既然这么需要资金,为什么不肯直接向我开口呢?”梁旬易放下瞿任之的手,仰观圣母,希望她能为自己解惑。瓷塑的偶像岿然不动,而在她的衣袂下方,人人都年富力强、前程似锦。 梁旬易在生机盎然的庭院流连多时,看到彩釉贴面砖装饰的花台里种满了植物:安第斯鲁冰花、倒吊石斛兰、毛瑞棕榈树、大狐尾葵。园中山石抱角,竹木镶隅,别墅的窗户都遮着软百叶帘,空气里弥漫着茉莉和芒果的香甜气息。一棵青桐依傍着青门粉墙,树干笔直溜圆,枝叶广展,扶风弄影。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是凤凰栖身之地,一方院落里有桐有凤,贵不可言。 第64章 只是我会一直想念你 处理完后事返回斯兰州,运河畔的教堂钟楼上响起了一记记钟声,双目失明的宣礼员站在塔顶,忽高忽低地呼报暮祷时刻。近晚,天气渐渐清凉,车子绕过翠冈,沿曲折的海峡前进。梁旬易看见晚风中的矮岗逐渐变成了淡蓝色,连成一线,似若无路,而后豁然启开,眼前尽是万紫千红的花园、柏树成行的公墓、跻身于船桅和帆板之间的一簇簇屋舍。 薄暮时分,天地昏黄。高绪如开过一道停满舢板和驳船的河岸码头,把车开进临水的泊位里熄掉火,再把梁旬易抱下来放上轮椅,推着他往不远处人声鼎沸的集市广场走去。在他们周围,轮船鸣叫着汽笛,桥上传来辚辚车声,卖糖果点心的小贩在铺子里甜滋滋地招揽客人,掷骰子的、吹芦笙的......切切嘈嘈,音响万千。 第84章 市场附近云集了数不胜数的咖啡馆和烤饼店,那里充溢着核桃油醇厚的味道,尘埃、烟气,街头厨师围炉煮茶的味儿让空气变得又热又香。在这里,梁旬易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是异乡孤客,对于故土的回忆也在步移景异的观光中一一浮现。在这姹紫嫣红、概而广之被称作斯兰州的暮色深处,有多少睽离之人遗落的岁月正等着被重新拾起! 高绪如推着轮椅,和梁旬易穿行在往来不绝的人流中间,一边游逛一边在摊位前驻足停留。博恩西物产丰富,应季蔬菜成百上千,时鲜花卉色色俱全。刚闻过松子、花椒和谷物辛辣的香味,新鲜的黄瓜、柠檬气息就扑鼻而来。他们买了些菜,准备回家做晚餐,路过卖花女的时候,独属于博恩西的花香促使梁旬易欣然解囊,买下了一大束香喷喷的各类杂花。 河边的货栈散发出海鲜和干货的咸腥气味,渔夫刚从船上卸货,个头硕大的斑节虾在箩筐里活蹦乱跳。高绪如弯下腰在筐里挑拣,一边笑着说:“你最喜欢吃的,回去我给你做。” 梁旬易有所触动,心头涌过一丝甜蜜,这样恬淡如水的日常生活是他求之不得的。称了重、付完钱后,两人沿轻风习习的河岸长堤走回停车的地方,绛红的太阳已隐入公墓后面,笼罩停泊场的烟云变成了紫色,山冈上的教堂高峙于楼台城郭之海。 到家时,鲜艳的晚霞燃亮了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朵浑似篝火的光斑,烟蒙蒙的夜幕慢慢降落到了天窗上。高绪如洗干净手,穿好围裙,到厨房去整理食材。梁旬易把买来的花搁在五斗柜上,然后转进厨房,见高绪如正站在流理台前放水洗菜,便过去帮他掐起了豆荚:“为什么一定要回家自己做饭?在外面随便找家餐馆就能对付的。” “你在郦鄞过生日那天说想尝尝我的手艺,我答应了你的。”高绪如回答,一面剥着水盆里的虾,虾头的尖刺扎痛了他的手指,“好不容易只有我们两个人,吃过晚饭再回克索罗吧。” 听罢,梁旬易扭头望着他笑了起来,把掐好的豆荚放进篮子,试探着问:“你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吗?” 高绪如隐约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看着他的眼睛,似是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梁旬易被他看得难为情了,就低下头专注地摆弄起手里的菜心来,耳根和脖子都冒着淡淡的红:“我喜欢你住的地方,也喜欢我们单独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我想和你一起在那天窗下面睡一晚,就在那张床上,干什么都行。在故乡,在你身边,让我觉得自己更强壮、更完整了。” 他面带微笑,弹去手上的水珠,轻轻刮了一下眉毛。梁旬易表露心迹的时候不大敢去看高绪如,又因为动了真情而忍不住眼眶发热,浮出一丝薄泪,剥菜叶的动作也变得拘谨了许多。 “以前我住在这里,晚上回来也要自己下厨,我会在做菜的时候突然想起你。就是没来由的,即兴的,脑海中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现在的梁旬易在哪里呢?如果我和他没有分开的话会怎样呢?”高绪如把虾冲洗干净,沥去多余的水,然后扶着台边停顿了一会儿,“但我想象不出来,因为我已经想象不出你的样子了。你在我印象中依旧是十多年前的容貌,还穿着那时的衣服,理着那时的头发,好像时间从未流逝,你也没有老去。” 梁旬易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他的告白中来,高绪如又重温了当时的心境,悲情油然而生,忍不住把脸掉向一边,抬手拭去眼泪。他回头看看梁旬易,用含泪的双眼冲他笑了笑,继续忙手上的活:“我一开始答应庄怀禄去做你的保镖,只是想去见你一面,一面就好。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你早已和别人成家立业,我知道这很正常,毕竟你得到的消息是我已经死了。只是......只是我会一直想念你,工作时,休息时,在床上,在梦里,这种思念已经成了习惯,就像我习惯用右手写字一样。” 高绪如沉静的叙述让梁旬易深切入骨地知道了他有多爱他,知道了他们之间年深日久的相思业已蜕变为一种灵魂上的病痛。 天黑尽前,高绪如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梁旬易摆好碗筷,两人坐下来共进丰盛的晚餐,食物之美味令梁旬易惊叹连连。香醇的红酒早就打开醒过,滋味浓滑,和用橄榄油煎过的鲜虾非常相配。高绪如推开半扇窗,清新的苹末之风涓涓入室,晚凉天气好,明月甫登楼,这样的氛围是梁旬易在莱恩山上从未体会过的。 喝了酒后头脑发晕,见时候还早,梁旬易提议去外头散散步。高绪如推着他沿桃柳成荫的河岸徐行,看对面的富家门第、烟酒水果店和理发店里华灯灿然。在不知多远处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古时候封建主居住的古堡,此时灯火敞亮,前来夜游的观光客摩肩接踵。 他们在小公园里停下,梁旬易搭着栏杆,在高绪如搀扶下站起来,沿木栈道慢腾腾地挪步。桥堍下砌着黄石踏跺,要登阶才能上桥,梁旬易走不上去,便在桥下靠着围栏休息。桥洞上镶着灯带,倒映在波平如镜的碧水中,如同婵娟半露。高绪如揽着他的腰,指了指桥下半圆的拱券,说:“你还记得我们做河道护理员的事吗?” 想了一会儿后,梁旬易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高中毕业的那个假期,我们一起去找了个河道护理员的工作,每天沿着这条河来回巡逻。”高绪如说,“有一次突然下暴雨,我们就到这座桥下来躲雨,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接吻。” 梁旬易半是甜蜜半是迷惘地望着那座桥,仿佛透过深色的河水看到了他们相爱的最初几年。他恬然一笑,问:“是我先吻了你,还是你先吻了我?”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我先主动的吧。” 出人意表的,梁旬易抽出手,侧过身抱紧高绪如的腰,和他面对着面相视一阵,然后挨近前去温和地亲吻了他的嘴唇。高绪如起先有些无措,随即心潮迭起,连搂住梁旬易的手臂都不禁激动地发抖了。他立刻怀着热烈的真心,坦然地、含情脉脉地回吻,对方身上暖和、馥郁的馨香对他来说有着勾魂摄魄的魅力。像这样的亲吻至死都会铭记在心,即使睡在坟墓里也难以忘怀。 桥缝下清波徜徉,亮闪闪的车头灯不时在柳丝间游动,郊游回来的旅人开怀大笑着,从桥上走过。在这样敞天露地的地方接吻,两人不免有些害羞,分开后,梁旬易说:“这次是我先的。” 高绪如笑着贴了贴他的脸颊:“我会记住的。” 在桥边纳了凉,梁旬易又拄着手杖往回走。须臾,高绪如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眼号码,区号616——第七区,不知道是谁的来电。扶梁旬易坐好后,高绪如推他走去公园旁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回拨了手机上的号码,电子音提示道:“请投币50分。” 高绪如摸了摸口袋,幸好有零钱。他把硬币塞进投币口,听筒里响过几声铃后,有人接起了电话,是金穗寅,他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说:“听着,朋友,我去找过全国罪犯案底档案库了,碰了一鼻子灰。手上有那个纹身,且符合你描述的犯人有一个,但是他们没有这个人的档案,说我得通过中央区政务院调档或者出示搜查令才行。” “怎么会没有档案,你向他们确认东西在哪了吗?”高绪如支着手肘问,伤脑筋地捋了几下头发。 “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金穗寅匆匆道,“他们翻找了半天,说以前确实有档案,但你猜怎么着?一个月前有人带着法院的许可令,二话不说就把资料拿走了,现在档案不知去向。” “该死的,不会是国防部吧?” 金穗寅感到惊讶:“你差点就猜中了,更确切一点,拿走档案的是国安局1。” “国安局?天啊,这又关国安局什么事。”高绪如仰起头呼出一口气,边听边思索,“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拿走档案?” “当然没有,他妈的国防部下场办事哪还需要开尊口解释呢!”金穗寅显得着急而困惑,他这人不喜欢神秘莫测,他喜欢朝九晚五和循规蹈矩。 “先讲讲你找到了什么。”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高绪如听到有鼠标点击的声音,接着警督发话了:“我看到这人叫吕尚辛,33岁,曾经是帮会成员。六年前因为醉酒后过失杀人而锒铛入狱,两年前刚出来,生活在十一区华素肯市。” 金穗寅住嘴了,高绪如追问道:“还有呢?就这些?” “我在档案库里查到的就只有这些,连他的面部影像也没有,更多的信息都在被国安局拿走的那一份里。另外,我倒是有几张他入狱时留的案底照片,其中就有那个蝎子纹身,和你画的相似度很高,我觉得就是他。” 高绪如点点头:“好吧,谢谢你肯帮忙。你把找来的资料都发给我,然后就别管这档子事了,专心处理贪污警察。不要私自向其他人提起我找你办的这事,就当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存在。” “我明白。对了,你现在在哪?我们何不见一面呢?” 第85章 “我在街上的公用电话亭。”高绪如回答,然后放下话筒挂了回去。他走出电话亭,推梁旬易沿原路回家。 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高绪如点开它,看到了一张手部照片,虎口处清晰的黑色图案令他心跳加快。梁旬易和他并排坐着,高绪如看着表格的姓名栏问:“你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吗?” 梁旬易沉吟片刻,再打了个电话到公司,让人将白虹国际牺牲雇员的名单发到了高绪如电脑上。他们快速浏览了每个人的社会关系表,尤其关注了太桥事件的几名死者,试图顺藤摸瓜,找到些蛛丝马迹,但直至关闭最后一份文件也没发现有谁能和吕尚辛扯上瓜葛。高绪如倒来两杯清凉饮料,递了一杯给梁旬易:“此人被国防部保护起来了,除了一个名字,我们对他知之甚少。” “如果有照片就好了,或许我会对他的脸有印象。”梁旬易喝了口水,“不过国安局一个月前就拿走他的档案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了帮他在绑架案后洗脱罪名吗?” “准是这样。警察火速结案多半也是因为尹惠祯之流在向他们施压,警局里绝对有尹大臣的走狗,他们猫鼠同眠。” “尹惠祯此举何意,报复我吗?” “自岳榆侨总统上台后,政府对外就非常依赖私人军事公司,他亲近你是觊觎你的家业。我听他身边的保镖说,尹惠祯风流成性,而且有恋童倾向。警督说得好,他死了就是为民除害。” 靠着沙发思忖一阵,高绪如拿起电话拨给了庄怀禄,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发现,然而担保人听起来比他还急:“我正想找你。” “怎么了?”高绪如问,习惯性地握住梁旬易的手,并把手机调成免提。 庄怀禄坐在电脑前,一只手放在键盘上滑动,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屏幕:“我分析出了那个网站的幕后操控者,是个叫乔白尧的黑道老大,我们得到消息,他目前就住在第七区申多勒市,具体地址还在搜索......怎么回事,是我开了扬声还是不止你一个人在听?” 高绪如答了话:“梁旬易和我在一起,他也要听,继续讲。” “代我向梁先生问好。”庄怀禄略作停顿后接着说了下去,“既然没有外人,我就尽量说得直白点。那个网站是人口贩卖流水线中的一环,主要目标是少年儿童。他们的惯用伎俩就是在各种场合,比如游乐园、学校、儿科医院跟踪偷拍小孩,并把照片挂在这个网站上售卖,受众无疑是那些肮脏的恋童癖。但这都是小打小闹的,要紧的是如果有人看上了这些小孩中的其中一个,他就会通过内部渠道订购,然后会有人想办法搞到孩子卖给对方,价钱根据孩子的长相、家庭、国籍来定,非常可观。” 他语速很快地陈述完,然后停下来等对面回应。梁旬易深吸一口气,合拢手掌撑住鼻梁:“还有什么?” 庄怀禄指着屏幕,道:“乔白尧手下的这个帮派专门拐卖儿童,为害一方。我的数据分析显示,由于第七区靠近北方边境,这伙人做的是大买卖,是跨国生意,他们会把商品偷渡出境,再输送到世界各地。那些孩子往往是被一部分富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变态欲而买走的,他们会遭到惨无人道的折磨,总之,凶多吉少。” “有没有梁闻生的消息?” “我无法追踪到他的去向,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在境内还是境外。但毋庸置疑的是时间拖得越长,救回孩子的几率就越小,直到他彻底从世间蒸发。” 高绪如捏着指骨,觉得背上想烤着火一样热得冒汗。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尽快把乔白尧的地址给我。” “我再努把力。你要去找他?” 高绪如没说话,伸手压下电脑的盖板,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放进包里,庄怀禄咬了下舌尖,暗示道:“他深居简出,出入有车队护送,比总统的安保更严密。” “我以前就是负责总统安保的。” 和庄怀禄告别后,高绪如站起身走向电视柜,那儿堆着足足有三尺高的报纸——为了摸清填字游戏的规律,他有收集报纸的习惯。高绪如翻找几下,抽出其中一份日报,正是这张报纸登出了梁旬易在慈善晚会上遇袭的报道。他找到“市内多名儿童失踪,警方怀疑涉及跨境人口买卖”的大字标题,手指立时发起了抖。 梁旬易马上给空管部门打了电话,两人迅速收整好行李,准备连夜飞回第七区。出门前,梁旬易抱着花,眼带眷恋地回头看了看这处阁楼,他本想在这儿过宿,此时却不得不登程远行。他望向天窗,看到月亮像一尾银鱼在游,星星像一串红珠在落。 第65章 乔白尧 夜里无星无月,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远处某个塔楼上布满裂缝的大钟尽责地敲了一下。风从幼林上空吹过,嘘嘘作响,一绺绺乌云携带着雨水飘向城市尽头。申多勒市刚下过一场小雨,淋湿了围墙内的花圃,草地上升起一团薄雾,水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栅栏味。面朝花园的玻璃墙泛着蓝色,窗户透出一缕昏沉沉的光线。 一辆厢式快递车从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开过来,在大门前停下,白色的车身上写着“极速服务”字样。高绪如戴着制帽,身穿快递员的工作服,把一只箱子挎在肘间,开门走下车去。 门卫听到声音后困倦地抹了抹脸,从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见是快递上门,未起疑心,径直敞开了前门。高绪如心安理得地穿过门缝步入庭中,但见两行球形磨砂灯相对而列,一条派头十足的笔直砖块路通向别墅入口,约有七八名保镖在屋外巡逻守夜,一辆皮卡停在门卫室旁。守夜人懒洋洋地从小屋里走出来,抬腕看了看时间:“三更半夜了还在送货?” “我知道是有点晚了,很抱歉。”高绪如说,回头指了快递车一下,“别人都不愿干,所以只有我来,不过好在有加班费。” 他俯身把货箱放在地上,拿出签收单垫在纸板上递了过去,示意对方在某个位置签名。门卫心不在焉地用肚子抵着硬纸板,草草瞄了一眼单子上的小字,顺手将高绪如送来的按动式圆珠笔握住,毫无防备地抬起拇指压下笔头。骤然,尖锐的刺痛从他指肚放射到腋下,门卫慌忙扭头,木讷地挪开拇指,才发现刺穿自己手指的是一根伪装成圆珠笔的毒针。 毒液已在针头穿破皮肤的一瞬间注射进了体内,门卫迟钝的思维还没弄清状况,可怕的窒息感就让他眼前金星直冒,脸色由白转青,喉咙像被蜡封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高绪如飞快地扫了眼在园路另一头执勤的护卫,趁人不注意时扑上前去,死死捂住门卫的口鼻,后者很快就毒发身亡,连挣都没挣一下。 高绪如拖着瘫软的尸体到皮卡后面藏好,屏住呼吸,蹲在树丛的阴影里观察别墅淡蓝色的玻璃门。见巡夜的保镖没有异动,他才摘帽脱衣,把工作服卷成一团塞到车子底下,借着黑暗掩护悄悄潜入宅邸。 楼上,看管监控的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牛皮椅里,用一根手指点着键盘,翻来覆去地调换录像。视察完后他认为无事发生,便拿起杯子伸到咖啡机下面,盯着注进杯中的棕色液体出神。少顷,他瞥见屏幕上的画面闪动了一下,几秒钟后又重复了先前的图像。监工惶惑地放下咖啡杯,眉毛拱起,犹如云霄飞车轨道。 他的脚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嗣后,监工倾身向前,靠近对讲机扩音器。尽管他的嗓门已相当嘹亮,但他还是喜欢将嘴巴凑到扩音器前大吼:“伙计们,睁大眼睛,监视器上有情况!” 三三两两守在门前的保镖立即警惕起来,他们目力之佳,可以洞察夜幕。不多时,园子里传来异响,一辆皮卡从路上开了过来,转个弯后驶上了直通入口的砖路。护卫被突然闯入的汽车吸引,连忙聚拢到一处,大声喝令对方停车。然而皮卡毫无减速之意,轰响着直冲向前,见状,保镖纷纷鸣枪示警,密集的子弹迎面扫射在车子引擎盖上,想要逼停它。 皮卡在五步之远的地方停住了,枪声也随之静息,保镖举着枪严防死守,但始终没见车里有人露面。有人打了头阵,缓步上前探看,猛地侧过身把枪口伸进车厢,却见里头空无一人,充当司机的是一根牢牢卡在油门上的安全带。他当即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立刻收起枪走回去:“有人在耍我们,快到后面看看!” 坐在屏幕前的监工正在满头大汗地修正录像,但这是徒劳的。忽然,一阵轻微气流的拂过周身,接着有个硬物顶住了他的后脑勺,监工顿时怕得汗毛直竖,惊骇地瞪大了眼,哆嗦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高绪如用枪抵住他,一手拽住他的后领子将其扯下皮椅:“老实点,我不会害你性命,告诉我你老板在哪。” “他在靠近东边旋梯的卧室。” “好,谢谢你。”高绪如说,随后扯开胶带严严实实地缠住了他的嘴巴。 另一头,乔白尧被楼下混乱的枪响惊动,从床上一跃而起,惊慌失措地夺过放在柜子里的手枪飞速上好了膛。他顶着满头乱发,像摔跤手那样叉开腿站在地板上,身上的睡袍散向两边,露出多毛的胸部。敏感多疑是干他这行之人的通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让他们夜不成寐,唯恐是特种部队要来夷平他的老窝了! 第86章 一名彪形大汉闯进门来,乔白尧双目圆睁,怒瞪着走到近前的枪手质问:“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谁来了?” “有人秘密潜入搞破坏。走吧,老大,我们先带你去地窖躲一躲。” “是什么人?一群人还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冒险,躲起来总比暴露好,快点!”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门,乔白尧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两只脚沿旋梯跑下去。守夜的保镖登上别墅后面的楼梯,一拥而上拉开了隔门,却被门后的景象震骇得猛然停住了脚。只见监工被绑在斜对门的沙发上,腰间缠着一圈手榴弹,拉环则用绳子牵引着连到了隔门的内侧把手上。门扇一开,绳子霎时扯紧了环扣,监工目眦欲裂,死命摇晃着身体,从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哭号。 为首的保镖见势不妙,狂呼后退,一众人赶忙回身逃走。震天撼地的爆炸自他们身后响起,不少人当场丧命,还有些被强震抛飞出栏杆,摔得头破血流。剧烈的震颤感令乔白尧脚下打滑,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跌落下去,叫骂着:“肯定是来了一群人,绝对是他娘的暴走族,多叫些人来把他们干掉!” 紧随其后的魁伟大汉把气喘吁吁的头子扶起来,走向右侧出口,不过那扇门已被人很有先见之明地从外面锁住。进退不得间,一只震爆弹从楼梯上丢了下来,就落在离乔白尧一米开外的地方。高绪如背过身靠着墙壁,震爆弹旋即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强光急闪,一团浓烟顺着梯步漫了上来。 乔白尧再度睁眼时,首先看到的是卧室天花板上的镶嵌顶灯。震爆弹带来的眩晕还没消失,他奋力睁开眼皮,嘴里糊里糊涂地嘟囔着,一时无法集中精神。高绪如俯下身看着他,亮出一把血淋淋的小刀,再把刀尖顶在乔白尧皮球样的肚腩上:“很抱歉这么晚来拜访你,作为补偿,我在你身上刻了几个字,希望你能记住一辈子。” 肚子上的皮被剥掉了,露出来的血肉组成了梁闻生的名字。乔白尧抬起头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什么光景,但以他的身材明显力不从心。他喘了两口粗气,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绪如忽然露出笑意:“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一个人贩集团的管理者,我就是要找地头蛇。” “你是谁?报应党1的吗?你的同伙呢?”乔白尧挣了挣,发觉自己的四肢呈大字摆开,各用一根绳子拴在床的四角上。 “去你的报应党,我谁也不是,无名之辈罢了。”高绪如说,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到乔白尧面前,“这个男孩,眼熟吗?告诉我他在那里。” 乔白尧使劲眨了几下眼,好把视线聚焦起来。他费了老大劲才看清梁闻生的脸,嗤笑一声,道:“原来是这小子,漂亮男孩,可惜我不好这口。你他妈该不会是条子吧?狗日的警察,查抄我的俱乐部好几天了。” “少来管我是谁。”高绪如抽了他一巴掌,打得乔白尧鼻血直流,“既然不合你的胃口,那合谁的胃口?”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除非让我知道你到底什么来头。” 高绪如坐在床边的软包凳子上,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乔白尧红肿的半边脸,愈发觉得这人的模样就像一只猪猡。他翻弄了两下手里的刀,不大情愿地说:“我以前为国家办事的,我受训就是为了收拾像你这样的人。我抓捕恐怖分子,给他们上刑,逼其招供,但这并非百试百灵。我见过有的人被全身剥皮,有的人被开膛破腹,内脏和肠子流得满地都是,而他们那时都还活着。” 鼻血呛得乔白尧咳嗽起来,他躯体横胖,手脚却稍显纤细,因肝病而发黄的脸膛泛着紫色,上唇塌陷,下巴突出,这副猛犬似的尊容让他显得有几分狡狯和玩世不恭,甚至叫人畏惧三分。他听完高绪如的自述后惨笑着鼓了几下肥硕的肚子,吐出一口血沫,吃力得直咂舌头:“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别耍人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高绪如拿出一部手机,“只要我按一下,无人机就会锁定你的房子投放对地导弹,你这豆腐块大的地方一秒内就会从地图上消失。” “免了吧,你这种把戏也就骗骗三岁小孩,出动无人机的程序我不是不清楚。” 高绪如站起身,把刀刃立在乔白尧血糊糊的嘴上:“你当然清楚,因为你顶上有官员罩着,别扯什么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打的就是你这条狗。你现在还能有力气和我讲话,完全是因为留着你还有用。我知道你们控制着梁闻生,给我尽快找到他,明天日落之前送回他父亲那里。至于他父亲是谁,我想你应该心里有底。如果到时候你没办到,我就会回来把你的皮全部剥光。我这次找到了你,那么下次也会,明白吗?” 见他如此网开一面,乔白尧慌忙点头。高绪如抽回刀,好心地割断了拴住他左手腕的绳子,乔白尧重获自由,咋呼着,费力地扭动身体去解另一只手上的皮绳。 梁旬易坐在漆黑的车厢里,路灯的光线从玻璃外面洒进来。宽阔而宁静的街道上方,云开雾散,点点星光在雨后残留的水洼里闪耀片刻后,随即消隐了。车门突然被人打开,高绪如侧身坐了进来,随之一起来的还是雨夜里微弱、沁人的沙土气味。梁旬易担忧地看了看他身上,确认没有见血后才放下心:“你把他杀了?” “没杀他。”高绪如摇摇头,把耳机别上,“我留了这人一命,因为他能带我们找到位于这条犯罪链顶端的人。我警告过他了,让他明天日落前把梁闻生还回来,看他惜不惜命吧。” “我们现在去哪?” “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我在乔白尧家里安了窃听器,他被人这么欺负,肯定会找他主子告状。” 乔白尧从床上下来,披好睡袍,低头看着腹部被人刻出来的字,屈辱感令他不禁大发雷霆,狂怒地掀起一把木凳砸向茶几。他跳了好一会儿脚才消停下来,羞恼地随手了拿了张枕巾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踏着地板来来回回地踱步。尔后,他摸出手机打了通电话。 电铃响起时粟廉宵正在睡觉,听到声音后他不悦地撑起身子拉亮台灯,在床头柜上摆开的数只手机间犹豫了几秒,之后才拿起正在响铃的那个:“你最好真的有要紧事。” “赶紧把你的弱智计划叫停!那男孩太招事,有人为了他闯进我家,杀了我的手下,还毁我的容!”乔白尧暴跳如雷,气冲冲地鄙夷道,“我打定主意了,也许那孩子不值得我们冒险。” 粟廉宵在这怒吼声中清醒大半,他掀开被子把腿挪下床,坐在床沿面对着窗帘说:“那个是查汝恩的货,值好几千万。你不干也得干,否则我就找别人了,这种好活不愁没人接。” “闭嘴!刚才有个声称来自国家机构的家伙单枪匹马潜进我的卧室,把我绑在床上,用刀指着我,让我一天之内把梁闻生送回他爹手里,不然就剥我的皮!他不是在危言耸听,他绝对干得出来。而且他知道有官员在保护我,这人一不做二不休,说不定他已经在实施下一步计划了,你好自为之吧!” “淡定点好吗?你这样我很难帮你。先说找上门的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个屁!反正金发蓝眼,和梁闻生有点像,一看就是典型的克索罗型男。妈的,今晚真见鬼!肯定是梁旬易请的私家侦探或者杀手,他知道太多细节了,必须得阻止他。” 粟廉宵回头看了眼侧卧在被窝里安睡的人,轻轻把敞开的被褥盖回去,然后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沓装订好文件,掀开帘幔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听到树在风里哗哗作响。他按亮一盏小灯,靠着栏杆翻了几页纸,打印出来的照片上都是高绪如的脸。他料想到了这个让乔白尧如临大敌的人是谁,问:“他是国家机构的人?什么机构?” “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你干什么?” 古老的花园里长满高大的椴树,黑压压一片,摇动起来时的喧声仿佛一阵暴雨倾泻如注,瞬间又悄无声息。粟廉宵虽然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淡然道:“放宽心,很快就没事了。” 乔白尧不依不挠:“你之前承诺过这计划万无一失的。” “是我没算到这一茬,有些事情是很难预见的,看开点。” “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再见。” 他们挂了电话,高绪如看到连接着窃听器的平板屏幕上锁定了两串数字。他立即联系庄怀禄,振过六声铃后对方才接起,高绪如问:“你在睡觉吗?” “刚准备睡,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来电?” “我等会儿发给你两个号码,你帮我gps追踪第一个,然后查一查第二个号码是哪里的,何人持有。” “这有点难,我得去问问我的老朋友。”庄怀禄说。 “替我谢谢他们。另外,我给你发送一段通话录音,你帮我分析一下里面提到的一个词‘查汝恩’是什么,是人名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第87章 “哦,好吧。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 “你现在在哪?” “申多勒市。” “你找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找你。” “我知道。” 庄怀禄沉默了,高绪如没再多话,按了挂断键。发送完信息,高绪如把屏幕按灭,车厢里霎时晦暗不明。路灯的光线似乎越来越黯淡了,雾是一阵一阵飘来的,路一直向前延伸,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高绪如靠着椅背,降下一格窗,让湿凉的空气漫进车内。周遭难以名状的静谧使人隐约有了困意,他扭头看向坐在身侧的梁旬易,梁旬易也转过脸来看着他,牵住了他的手。 -------------------- 1报应党:帮派组织,即前文的“暴走族”,与乔白尧素来不和。 第66章 斩草除根 涂峻坐在他位于国防部大楼档案管理处的办公室里磨着牙齿,两腮的肌肉鼓成一团。他把刚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正要端到嘴边时顺便用舌头娴熟地扫了扫臼齿,然后小嘬一口。喝完后他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于是拉开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侧着脸端详自己的五官,用梳子篦了篦头顶稀疏的头发,以掩耳盗铃式地掩盖他已然谢顶的事实。 看着头发刚好够盖住光溜溜的颅顶,涂峻不禁面露微笑。这时桌上的电脑突然亮了起来,一封邮件自动打开,于是涂峻看到了自己在夜店里寻花问柳时拍摄的**游戏照片,画面不堪入目。他直勾勾地盯着桌面发愣,随后又有一条消息弹到了屏幕中央:把你知道的关于“闻胥宁”的所有资料传给我,否则我就把这些图片发送给你的家人和内调部。 “什么鬼东西?”涂峻低声咒骂,心虚地觑了眼办公室外面的职员。为了不让丑事败露,他忙不迭登进档案库,依言在搜索栏输入了邮件中标出的名字。 稍等几秒后,系统反常地跳出一个“禁止访问”的红色警告。涂峻在桌前迷惑地皱起了眉,立刻站起身离开座位,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大步迈出门去。他用胸前的磁卡刷开通往存档库的封锁门,穿过一条被包围得密不透风的走廊进入下行电梯,来到漆黑的最底层库房。 在管理处任职的员工将这一层称为“垃圾场”是有据可依的——这儿闻起来就像个中世纪的墓地,深深的圹穴里一丝光线也没有,落满灰尘的纸箱随意地堆放在货架上,一看就久未开启。简陋的斯宾塞式吊灯坏了几盏,涂峻不得不打开手电筒照明,蹲在货架间一排一排寻找。很难想象在这样阴怖漆黑的地下深处,竟沉埋着这么多永难重见天日的历史。 他在墙角找到一个不起眼的箱子,用力将其拖到脚尖前,扒开盖子,掩住口鼻挥散尘埃,在里边一堆杂乱的文件夹中翻找起来。一个深色的牛皮纸袋被电光照亮了,上边印着维国陆军的军章。涂峻抽出干得发脆的袋子,看到封面有多处被打上黑条,姓名栏只露出一个“闻”字。他绕开封口,拿出一份三四厘米厚的档案放在膝上逐页阅览。 陈旧的文件纸上几乎全是被涂黑的痕迹,仅能辨清几张影印的黑白照片。涂峻从零星几个没被遮挡的字眼中推断出此人是个一级制裁犯,档案仅透露只言片语,却叫他越看越心惊。他翻得急了些,而每一页都被人为地抹掉了内容,根本无从得知其生平事迹。蓦地,涂峻停下动作,双眼怔怔,插页上用粗黑字体打印的“无名之辈,查无此人”攫住了他的目光。 “不是吧?” 回到办公室,涂峻又怀着好奇的心态反复浏览了几遍文件,然后将纸质档案扫描进电脑,连带数十张彩色图片一起发给了用艳照恐吓他的人。做完这些后,他便用胜利者的姿势仰面一靠,更加用力地磨起牙齿来。 * 竺藉的电脑上出现了邮件提醒,他点开它,于是一张张未经处理的血腥图片依次闪现在他眼前。照片中场景各异,唯一相同的是每个地方都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尸体惨不忍睹,而这些杰作都出自一人之手。最后弹出了一张清晰的证件照,闻胥宁碧蓝的双眸正隐隐含笑地望着画外之人。竺藉由此及彼地想到了梁闻生,霎时背后发凉,惶惶无措地放下啤酒瓶坐直了身子。 吕尚辛走进房间时,见竺藉正在慌急忙乱地收拾行头,一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模样。他放下蛇皮口袋,不解地摊开手,问:“你这是做什么,准备跑路?” “我不干了,就此别过吧。你不用给我钱,我也不会说出去的。”竺藉把夹克拉链扯好,捞起背包挎在肩上,将一沓纸和一个存储器扔到吕尚辛面前,“这就是你要找的人,祝你好运。” 说完他三步并两步地跨出房门,墙外响起他下楼时踩在木质梯步上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汽车发动起来,几只趴在铁皮水槽下的狗站起身冲着大门狂叫,犬吠过了很久才从房子的瓦顶上消失。桌上满是散乱的白纸,吕尚辛一低头就能和照片里的闻胥宁对视。他心绪不宁地默立一阵,脖子有些湿黏,然后他捏住相片一角把它翻了个面盖住,再给国安局大楼去了电话。 投影仪逐张放映着涂满黑墨水的扫描文件,粟廉宵靠着椅背点燃香烟放进嘴里:“多亏了克索罗警方提供给我的监控录像,让我发现这家伙居然和庄怀禄在一起,而庄怀禄是国安局陆军安全署的前署长,我的同事。全靠这个,我才摸到了那保镖的真实身份。我的人给档案管理处的主管发了一封勒索邮件,弄来了高绪如的资料。如你所想,披着羊皮的狼。” 尹惠祯转着椅子看完照片,取下眼镜揉了揉眉骨:“梁旬易从哪找来的这个头痛人物?” “以他的财力,什么高手都能招入麾下。值得一提的是,高绪如还是个被联盟监视的制裁犯,现在仍处于制裁期间。”粟廉宵呼出一团烟,加补道,“越深挖这个人,我们面临的压力就越大。他杀过的人比我俩全家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多,不容小觑。他已经找上乔白尧了,目的不言自明,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竟然是他。”尹惠祯低声自言自语,反复端量着闻胥宁的照片,“我记得这个人,当年国防部对外公布了他的死讯,我也以为他早就是个客死鬼了。看来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粟廉宵不以为意地抖了抖烟灰:“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他就是我们这个计划里唯一的变数,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不惜任何代价。”尹惠祯说。 “联盟不可能放任他在制裁期间肆意杀人犯罪,我们可以趁机借联盟理事会的手处理掉他。有关部门的监听系统检测到这两天有来自联盟的裁决人在克索罗市活动,他们就好比鲨鱼,闻到血腥味后就会倾巢出动。” 尹惠祯关掉放映机,起身在屋内漫步,他穿着直排扣折领衬衫和灰色长裤,裤子用两条背带固定。他走到窗边拉开帘子,远眺蓝色的山丘,深思熟虑后沉着地摆明利害:“他被制裁是前总统在位时的事,被联盟打成一级制裁犯还能活到现在,就说明国家没想让他死。时间过去这么久,早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的维国可不会在联盟面前忍声吞气,加之有庄怀禄作保,理事会不一定能把他铐走。” “你有什么高招?”粟廉宵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得想办法把这条大鱼引上钩,他不是要找梁闻生吗?那就让他放马来吧。两天之内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免得夜长梦多。” * 茨孛戎监狱上空铁青色的天幕云雾缭绕,潮湿的山崖上升起一团蒸气,深谷里盛开着湿漉漉的金玲花,犹如烧红的煤球。在长满狼尾草、荻芦和细叶针茅的地方,一道拉毛粉饰的围墙自西向东横亘在野地里,而在这些围墙的上半截,则伫立着一人多高的通电铁丝网。大个的褐色蝈蝈跳到镶嵌着黑铁栅栏的窗口,落在窗檐下轻掸翅膀,时发嗄哑的颤音。 监狱大得出奇,也沉闷得出奇。墙体厚得少见,似乎永无倾圮之日,开在围墙上的大门锁得严严实实。房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窗户,每个窗洞都装有铁栏杆,就像一张眼窝深陷的脸,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左手提枪、右手牵黄的巡逻员在尘沙飞旋的院场上来回走动,房顶和哨楼上也有人日夜站岗。 牢房里,看管梁闻生的年轻狱卒坐在矮墩墩的小木桌前,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他在玩接龙游戏。梁闻生垂着双腿坐在简陋的铁架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和他同处一室的人。 狱卒还是个毛头小伙,这几天都是他在看守梁闻生,小头目们管他叫“阿麦”。阿麦终日穿着不合身的帆布衬衣和罩裤,脚下踏一双涂煤焦油的旧靴子,栗色的乱发垂至肩头,末梢打着小卷,遮掩着脖颈一侧的刺青。他绿眼睛,细颈项,皮肤似乎百晒不黑,但鼻梁上布满了浅褐色的晒斑。 打完手里的扑克牌,阿麦兴味索然地擦了擦手,抬起脸和斜对面的小学生对视。梁闻生这次没避开他的目光,抖起胆子主动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88章 他的问题没引起重视,对方视若无睹地垂下眼皮,把桌上的牌收了起来。梁闻生抿了下嘴巴,继续找话题试图和绑匪建立沟通:“你的头发好长。我也想留长发,但我爸爸不许。” 这时停在窗户口的那只蝈蝈叫了起来,阿麦站起身走到高高的通风窗下,悒悒地靠着墙聆听了一会儿虫鸣。囚室里很安静,梁闻生也立着耳朵倾听秋虫的歌声。没多久,蝈蝈忽然振起翅膀,后腿一弹便直直跃起,嚓嚓作响地飞走了。阿麦离开了墙壁,抱着手,沿一条固定路线踱起了步。梁闻生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你脖子上的图案是什么?” 见看守还是不吭声,梁闻生沮丧地晃了晃脚:“不回答别人不太礼貌。” 阿麦撩起头发摸了两下脖子,扭头看向坐在床上的男孩,思索了几秒后才回答:“这是一个符号。” 梁闻生第一次和他说上话,心中有点儿紧张,在此之前,两人之间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他不自觉地把腿收了上去,像要秉烛夜谈般盘坐着接腔道:“代表什么的符号?” “代表不准讲话。”阿麦加重了语气吓唬他说,“给你个忠告,别想干蠢事。他们是因为要把你留给某个大人物,所以才没来动你。” 说完后,房间里只剩下靴子底敲击地面的声音。阿麦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梁闻生,在房中踅来踅去,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真像回事,他整日价故作老成地紧绷嘴角,努力装出一副凶相。牢房紧闭的铁门外时不时传来挖苦意味的哄笑,四五种嗓音夹杂着几句荒诞不经、粗野狂妄的论断,梁闻生不声不响地靠在床头,留神着那些人说话。 过了一刻钟,墙外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有人打开关押梁闻生的囚室的门,将守门的小年轻招了出去,落锁后回头大着嗓门用蹩脚的维国语吩咐他:“这些白痴来早了,阿麦你去帮忙接货,从她们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都放到走廊旁边的3a16房间里。3a16,别搞错了。” 等门外的说话声消失了,梁闻生趁着房中无人,小心地爬上靠墙的桌台,踮起脚攀在窗沿往外探看,警惕地观望四周的环境。他看到几辆黑色吉普停在院场里,背着枪的接应人上前去打开后盖,粗暴地拉扯几名女孩,用麻绳把她们拴成一列。阿麦从盒子拣出一沓钱递给司机,然后像牵马一样拽着女孩们手上的绳子走进监狱。 梁闻生数了数视野里能看到的团伙成员数目,再留心一番站在屋顶上望风的哨岗。他心里充满希冀,有种预感,预感到他所看见的一切不久后就会派上用场,预感到父亲一定会来带他回家。 阿麦忙活了十分钟,回房后见梁闻生正老实地坐在床上发呆。少焉,不知从哪飘来醋渍菜和烤火鸡的香味,梁闻生望了眼窗户,抱着双膝对狱卒说:“距离早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绿眼珠朝他看了过来,梁闻生迎着他的目光,手指悄悄抓紧外套的袖边让自己不要发抖:“真想吃个面包。” 年青汉的表情微微一动,打量了男孩几眼,然后又摆出冷漠的神情睥睨着他。梁闻生见他不为所动,也没再出声,把身子往下滑了一截,半曲着腿,面朝墙壁侧卧在薄薄的枕衾上。狱卒立住脚,只有在梁闻生不看他时,他的脸色才稍显缓和。他怔忡着犹疑良久,最后开门走出囚房,穿过一道拱门转进看守们待的休息室。 这儿约三丈见宽,充溢着马合烟和红克瓦斯的味道,灯管用螺钉固定在漆壳剥落的墙壁上,橱柜里摆着碟片机、电视节目表和搪瓷茶壶,地上随意丢弃着几双系带工作靴,还有沾满泥沙的慢跑鞋。五斗柜上有台小彩电,黑色的皮革沙发倚墙而立,正对着一张亮面餐桌,四条身强力壮的汉子围桌而坐享用午餐。 阿麦绕过他们,走到其中一个橱柜前拉开格挡,从里面拿出自己的餐盘,盛了些油煎青豆饭、酱菜和火鸡肉。他在柜中摸索着找到一块黑麦甜面包,用锯齿刀切成片,又给每片面包抹了两勺果酱。备餐时,他低眉顺眼地伛着脖颈,用余光扫扫身侧聊得起劲的男人们,不动声色往另一个空盘里拨了部分饭菜,再用黑面包盖住。 第67章 越狱 听见阿麦关门后,梁闻生便翻身下床,溜到门边踩着椅子透过小窗观察外面的景象,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窥见休息室一隅,看到有人在灯下走动。忽地,墙壁上移过来一条影子,梁闻生速速跳下椅子,揩净椅面上的灰,随即拧过身子一个箭步蹿回床上躺好,然后他就听见了开锁的声音。阿麦进屋后放下餐盘,推了推梁闻生的背,把他喊起来吃饭。 盘子里不光有面包,还有少量青豆饭和三块鸡肉,这称得上梁闻生几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阿麦独自坐下,梁闻生偷眼觑觑狱卒盘里的吃食,发现二者大同小异。 “花生酱和果酱,”梁闻生拿起面包看了会儿里头的夹心,再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是哪种果酱?” 阿麦无视他的问题,坐在矮凳上埋头闷声不响地撕着肉,并不作答。两人凑合着吃了一餐,梁闻生喝完水后放下杯子,撑着手盯了阿麦很久,没话找话:“你喜欢乡村音乐吗?” 听罢,阿麦嚼着嘴里的青豆,默默地点了点头。梁闻生笑盈盈地别过脸去,用他稚涩的童音唱起了一支短歌。阿麦掀起眼帘看他,本想出声喝斥,但两片嘴唇只是轻微颤抖了一下,就不作声了。这首既严肃又朴实的歌让阿麦想起了自己的故乡,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使他那犹如枯井的心泛起了波纹。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光线忽闪了一下,有只鸟落在窗外,没过多久就迅捷地飞走了。 唱到一半,房门突然被人野蛮地推开,吓得梁闻生猛打哆嗦,赶紧闭口不言,畏葸地往后缩了缩脚。一个高颧骨、蓄络腮胡子的孔武有力的恶汉探进半个身子,凶狠地对房中二人怒目而视,在弄清歌声是谁发出的后,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阿麦,气汹汹地朝他脑袋掴了一掌:“谁准你让他制造噪音,蠢货!我会把你揍趴下,不费吹灰之力。今晚你去陪‘蛐蛐’睡,死疙瘩。” 他用恶毒的口吻冲阿麦大声詈骂,夹杂着几句难懂的外国语。梁闻生紧张得不敢喘气,双手紧攥裤膝,撇开视线,尽量不去听污言秽语。男人臭骂了阿麦一顿,后者垂着乱发任其侮辱,蜷紧十指,不住地瑟瑟发抖。训完了话,胡子佬又用一双不阴不阳的眼睛紧盯梁闻生,怪诞地微笑着讥嘲道:“乖巧伶俐的小公爷是吧?小屁孩,劝你少作怪,不然有你受的。” 说罢他听见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抬腕瞅了眼表,岔出一条腿踢踢阿麦,按着他的脑袋搡了一下:“别还在这傻愣着,呆瓜!老大来了,外边缺人手,起来,给我滚出去喂羊!” 阿麦不敢怠慢,起身飞速收拾好餐盘,头也不抬地大踏步跨出门,小跑着穿过走廊赶去羊舍。壮汉回头恶声恶气地恫吓了梁闻生几句,缓步退出牢房,一边不知在对谁吆喝,一边顺手带上了门。梁闻生警觉地捕捉到他话里提及了某位“老大”,立即竖着双耳偷听仅一墙之隔的嘈杂人声。他用老办法爬上嵌入墙体的砖石桌台,扒住稀脏的墙壁,望着头透过铁窗张望外景。 几辆牧马人趾高气昂地开进监狱大门,乔白尧戴着蛤蟆镜,身穿长至膝盖的皮风衣和白羽缎斜领衬衫,态度倨傲地从车内钻出。这人身材敦实,由于衣着的缘故,他被墨镜遮去一半的脸显得呆板又专横。有好些人上前去迎他,方才在阿麦面前耀武扬威的络腮胡也赫然在列,他们热络地谈笑着往广场对面的一栋楼走去。 梁闻生蹲下身思考应变之策,与日俱增的恐惧、紧张和焦虑令他时常无意识地咬指甲,大拇指上的瘀伤经不起触碰,钝痛感一下子刺醒了他。他蹭蹭手指,斜着身子跳下石台,脚下的软底布鞋让他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动静。房中静若坟茔,目徒四壁,梁闻生刚想坐下,却瞥见牢门只是松松地搭在锁板上,并未关严。 他定住身体暗自思忖,想着也许是监工玩忽职守,也许是别有用心。梁闻生蹑手蹑脚地走向门扇,搬来椅子垫在脚下,趴在小视窗后边偷窥斜对角的休息室。只见四下无人,酷爱神聊的看守们此时全不见踪影。梁闻生立时屏住呼吸,心中油生出一个冒险的念头,这念头驱使他轻轻拉开门,试探着伸出头观察走廊,确认没人后才侧身溜出门缝。 空荡荡的休息室里亮着灯,桌上还有吃剩的碗盘,梁闻生闻到了八宝鸡的香味。他到屋里找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通讯设备,但遍觅无果,只好离开房间,一步三回头地往右侧拱形过道摸去。两旁黢黑的土墙散发出一股霉湿味,煤油灯悬挂在高处,漂浮着阴郁的昏光,火苗的摇动使廊道犹如在呼吸。 第一扇门出现在梁闻生左手边,门后是个简易的厕所,马桶盖得很严,但仍挡不住这儿屎尿横飞的事实,阵阵恶臭叫人直犯恶心。梁闻生贴着墙根快步走开,仰观左右,发现每扇门上都镶着铁牌,上刻房间号码。他有心寻找3a16号房,从那些匪徒之间的对话看,他们会把从人质身上搜来的东西都集中在此处。 第89章 走出越远,梁闻生的心就鼓噪得越厉害,恐惧令他双股发软、汗流不止。这样即兴的越狱行动对他来说过于真刀真枪了,他随时可能会被发现,而被那些牛高马大的壮汉捉住的后果是远非九岁小儿所能想象的。梁闻生谨记高绪如的教诲,走动时设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声,但他似乎总是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 门牌上的号码越来越接近了,直到一张印着“3a16”的牌子出现在视野里。梁闻生停下脚步,谨慎地瞭望一番后依照高绪如教给他的技巧,背过身贴住门轴,抬手顶了一下握把,将门推开三寸。他没有立即进入,保持靠墙的姿势稍候几秒,留心听取门内的响动,若有异声,他便可以撒腿逃跑。 幸而无事发生。梁闻生面朝走廊,挪着步子挤入仅容一人紧身而过的门缝,再悄无声息地掩上铁门。房中零散地堆放着各式杂物,两张高可及顶的钢架斜靠在墙角,浸过麻油的绳索像一团黑蛇,可怖地盘绕其上。脏兮兮的银色油毡布从低矮的天花板挂下来,隔绝了视线,梁闻生猫着腰自一众搜刮来的箱包鞋服间穿过,张目寻索,一只装满了旧手机的泡沫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回头看了眼门,梁闻生在箱子旁蹲下来挑拣里头的手机,试着让它们开启。他抬手抹开乱发,擦了擦冒汗的前额,心跳越来越快,似乎满屋子都回荡着这种骇人的咚咚声。 半分钟后,一台尚存余电的手机亮起了屏幕,梁闻生大喜过望,紧紧攥着它等待开机完成。蓦地,他听见门外传来粗重而急迫的脚步声,顿时惶急不安地东张西望,把手机捂在胸前,掀起毡布帘子钻去了后面。就在他躲开的那一瞬,有人推门而入,像头公牛一样呼哧着,踏进室内四处找寻,脚踢手掸,弄出极大的声响,吓得梁闻生蜷紧身体,捂住嘴不敢出气。 公牛移开糊有报纸的铁网,伸进一颗头来探看。后面立着挂满衣服的木架,橱柜里摆着几双破鞋,还有数件价值不菲的皮革拎包。公牛转着眼珠扫视良久,未见人影,气哼哼地转身走开了。 “那小东西不在这,到别处去找找,他跑不远的。” 梁闻生依稀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以及生锈的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吱嘎呻吟。他脸色煞白,害怕得十指发颤,憋着气不敢喘,怕一呼吸就招来厄运。等所有声音都消失后,梁闻生才小心拨开遮在面前的衣服,如履薄冰地起身爬出暗处,隔着几道缝隙探查外边的景状,提防狡诈之徒们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同时,他摸出手机找到电话簿,在框内输入了父亲的私用号码。 * 电铃响起时,梁旬易瞟了瞟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并未接起,随手挂断了它。几秒后该号码再次致电,梁旬易不自在地蹙起眉,拿起手机端看片刻,心跳莫名加急了些。他边思索边把电话靠在耳旁,照例等对方先开口。声筒里传来细若蚊蚋的杂音,一个低低的、怯生生的嗓音钻进了他的耳朵:“爸爸?” 这声音清晰可辨,就近在耳畔,仿佛能感到梁闻生呼出的气息正扑在皮肤上。梁旬易如遭雷霆压顶般僵坐着,心脏几乎跳出体外,一时忘言,只能讷讷地回应:“什么?什么......” “爸爸,是我。”梁闻生尽量把收声筒靠近嘴巴,护着手机小声答话,“青蛙灯,亮还是不亮?” 遽然,一阵大斧劈山的晕眩让梁旬易险些从轮椅上跌倒,高绪如见状立即扶住他的背。泪水霎时盈满了梁旬易的眼眶,他忙乱地擦去眼泪,胸中不知为何充溢着锥心泣血的疼痛。自从梁闻生消失后,这种痛就无可救药地根植于他心底,稍一牵动便会粉身碎骨。梁旬易定定神,迅速把电话转拨出去,将手机递给高绪如,同时拿起总机听筒,按下快捷键:“追踪我给你的号码。” 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出办公室,叫来等候在外的保镖接手,几人快步走进电梯,直达地下掩体。高绪如先安抚了梁闻生的情绪,语气简练地切入主题:“你在哪里?是他们让你打电话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后,梁闻生顿觉被熟悉的安全感包围,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不是,我偷偷溜出来的,现在外面有人在到处找我,他们人数很多。我不知道这是哪,看起来像一座旧监狱。” 情报室内光线暗淡,为了增加屏幕清晰度,除了矩形灯阵外,多余的照明设备全部熄灭了。有二十个人在此工作,霍燕青捧着饭盒,叉起面条送进嘴里,站在六块嵌入墙体的显示屏前监视定位点变化。梁旬易打开录音盘和显像仪,高绪如戴上耳机,把话筒拨到嘴边,继续和梁闻生说话:“不要挂断,我们正在追踪你的位置。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们说要把我留给某个大人物,所以没敢把我怎么样。”梁闻生压低声音,含泪的双眼密切注视着缝隙外面,“我只是很害怕,那些人好暴力。我很想你和爸爸,你能来接我吗?” 梁旬易摁住话筒,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冰凉的鼻尖:“会的,会的,我在这儿。我们一直在找你,宝贝,你很勇敢。” “我会去救你的,别害怕。”高绪如接话说,焦心如焚地望着屏幕上跳动的光点,“能告诉我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吗?周围环境怎样,有多少人看守,有没有像你这样被囚禁起来的孩子?” 梁闻生闻言连忙点头,理清思绪后有条不紊地回忆道:“我有两次看到他们从车上拖下几个女孩子,关在其他地方。我的房间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大概七八个人在巡逻,有些人牵着狗。房顶上也有哨岗,我能看见的只有四个。他们都有枪,大约四小时换一次班,我不确定,可能是这样。他们养的有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幢建筑里。” “那些看守说什么语言?维国语还是其他的?” “他们有时候说不标准的维国话,有时候说听不懂的方言。” 高绪如怀着半是急迫半是激动的心情将这些珍贵的情报逐句记下,追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他们的头头?” “刚刚他们的老大来了,”梁闻生发起了抖,胆怯地听着门外忽远忽近的叫喊声,似有不少人在奔走呼号,“戴着墨镜,我没看清他的长相。他长得不高,有点胖......我就只知道这些。” 话音刚落,一道巨大的砰响惊破了静谧,梁闻生骇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往后一倒,死死憋住气息才没让自己喊出声。他惊恐地窥向帘外,看到先前那个公牛般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闯进门,迈着笨重的步子,不停地翻箱倒柜。梁闻生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只好匆忙挂断电话,惶惑无助地缩进角落,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中浑身打抖,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爸爸......” 虚掩的铁网被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推开,满脸横肉的“公牛”挥舞着臂膀掀走一溜垂挂的衣服,发现了藏在墙角的梁闻生。他怪笑一声,拽起男孩的手臂擒住双腕,不顾他激烈挣扎,径直抖开黑布罩套在梁闻生头上。乔白尧得意洋洋地看着监控录像里梁闻生被扛走的画面,对身旁的狗腿子说:“多叫些人来,加强警戒,让那孩子准备转移。走着瞧吧,有人要自投罗网了。” 第68章 裁决人 屏幕上的定位点的搜索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停在了地图的某一处。霍燕青忙不迭把饭盒扔进垃圾桶,用帕子擦了擦手,让人把地图放大:“锁定它了,准是这儿,卫星正在分析该处地物。” 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到控制台前,清晰图像没用多久就从太空传到了电脑上,于是众人得以通过天空之眼俯察千里之外的荒远地带。土黄色的主体建筑被秋天萧索的树林团团围合,荒烟蔓草的小径在林中纵横交错,不见其首。霍燕青抱着肘,有些为难地点点鞋跟:“这已是我们能够获取的最清晰的卫星画面,若要动用间谍卫星实时监控,得向国防部去信要授权。” “无妨,这不重要,先说说那里是什么地方。” 为了方便看清全貌,霍燕青把地图缩小些,伸着手指解释说:“鲜为人知的茨孛戎监狱,在上世纪就废弃了,官方记录里没有这个地点。它靠近国境线,往北20英里跨过米缪伊河就到了塔什维罗纳酋长国的地界。” “地处偏远,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周围全是深山密林,无疑是偷渡和走私团伙的首选据点。”高绪如扶着腰审视地图,给每栋房屋都标了号,抬手点在平坦开阔的放风场上,“梁闻生说的‘院子’也许是指这里,以他的视线能看见此地,想必他被关押在1号、2号或4号建筑里。房顶上有守卫,地面也有巡逻队,推测总人数在60左右,且配备武器。” “我们可以锁定目标的位置,切断通讯,但无法监听。对方守备森严、人多势众,不管怎么看,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打算怎么摆平他们?” “武力营救。”高绪如脱口而出,沉思着轻搓指腹,“铲平他们。” 梁旬易补充道:“那里不止有梁闻生一个人,还有其他被抓来囚禁等待转移的儿童,数量不明。如果强盗们得知梁闻生和外界取得了联系,他们就会采取措施应对可能发生的袭击。” 第90章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梁闻生的所在地,那所监狱就是恶人们的巢穴,他们手段非常,难以预测,若不先声夺人,现实就会赶在我们前头。这是天赐良机,更要趁热打铁,迅速行动。在绑架案里,暴力永远是无奈之举,而眼下正是诉诸暴力的时候。时间拖得越长,救回孩子的几率就越小,他被囚禁了这么久,也许马上就要被偷运出境,事态恐怕刻不容缓了。” 这席话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紧绷心弦,将目光聚拢到梁旬易身上,发着憷,等他定夺。梁旬易没有妄下断言,他推敲良久,凝视着高绪如的眼睛。不管在何种境地,他总能从这双眼里找到能让自己信任的东西,他所匮缺的、魂牵梦萦的一切,都被高绪如安然无恙地归还到灵魂的空白处。 “你需要什么?”梁旬易直截了当地开口。 “一支标准的12人突击作战小队,包括狙击手、爆破组、通讯员、信号员、医官、翻译。具有攻击能力的无人机,两架‘雷鸟’武装直升机,跟先锋特别行动队一个级别的通讯和侦察设备。一架ch4-v双桨运载机随时待命,如果有需要,它将负责转送从那里救出来的非武装人员。按照白虹公司的经营惯例,突击队多久后能上路?” “召齐人员,拟定好作战计划,最快两小时后即可出发。”梁旬易回答,抬手制止正想发言陈情的霍燕青说话,“先不考虑什么传票和授权,我不在乎这个,这些细节我们稍后再处理。” 高绪如拎起外套:“我会想办法拿到豁免权。” 梁旬易点过头,把霍燕青叫到身旁:“调一架雷达预警机去那座监狱上空警戒,在安全屋里成立一个战控中心,整个行动务必和前线保持联系。我们要让生活在茨孛戎监狱里的人见识到何为奇袭,何为快速撤退。” * 金穗寅把文件袋夹在腋下,站在餐厅的柜台前面等蛋卷出炉,和所有行事谨慎的警察一样,他即使在无所事事时也始终把脸对着前门。已经过了饭点,餐馆里食客稀少,木头小隔间里有几个人在为账单的事和服务员叽叽歪歪。街对面有一家老剧院,金穗寅看着张贴在剧院门口的海报出神,女柜员在五分钟后把科罗娜啤酒、夹着油煎肉的蛋卷打包递给他。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后,金穗寅抬头瞄了眼窗外,想看看自己的车是不是还停在老地方,却望见有个交通协警正站在人行道上给他的车贴罚单。金穗寅紧盯着交警,刚想起身追出去,没注意到从后门进来的高绪如,直到后者压住他的肩膀,转过桌子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眼看交警骑上车走了,金穗寅没好气地对高绪如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继续吃你的,”高绪如把左手放在桌上,用外套盖住握枪的右手,“别乱动。” 金穗寅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面不改色地往桌下一瞟,才发现对方手里的枪正指着自己的下三路。他收回视线,将包着蛋卷的油纸剥开:“真格的,你脑袋进水了。” 有个服务生拿着菜单的点餐笔走了过来,高绪如神态自若地问她要了一瓶依云矿泉水。服务生走后,金穗寅用纸擦了擦被油弄脏的手指,问:“你是不是跟踪我?到底什么事?” “梁旬易的儿子还活着,而且我知道他现居何处,我打算秘密潜入武力营救,两小时后就出发。我们的目标是一个人口贩卖团伙,这个团伙和国防部里某些高官互通苟且,是条大鱼。” 金穗寅双手拿着蛋卷,听完高绪如陈述后放慢了咀嚼的动作,定睛注视着他:“是梁旬易在后面给你撑腰对吧?他的白虹公司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不过你这样做是不合法的。” “所以我会出现在这里,我要你帮忙把它变得合法。” “好吧,即便你是对的,即便梁闻生就在那里,你如有天助,一出手就能把坏人一网打尽,但干嘛让我掺和进来?我也有家室的。” “你是我认识的警察里唯一诚实的,我只相信你,老同事。” 金穗寅的目光稍显柔和,沉默一阵后忽然转移了话题:“两起爆炸案,死了三个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我现在就能把你逮捕。” 高绪如一动不动地握着枪,机警地观察四周,从餐厅的窗户能一直看到马路对面的街口。服务生送上矿泉水,高绪如拿近瓶子,但并未开盖:“等我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完就随你处置。” 吃完了蛋卷,金穗寅把纸包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捻来捻去。小隔间里客人不情不愿地出来付完账,嘟嘟囔囔地噜苏着,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见餐馆里只剩他俩,金穗寅便把零钱放在杯垫下面压住,起身离开了座位。高绪如也跟着站起来,一步跨到警督身后,掩在衣服下的枪口直直地顶住了金穗寅的侧腰。 两人一前一后随着绿灯下的人潮穿过斑马线走向对街,金穗寅目视前方,边走边说:“讲句公道话,老兄,这是我的辖区,在人人称道的光辉之城里竟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案件,我难辞其咎。我和你一样恨不得揪出幕后黑手,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出手相助。你在这两天里伸张的正义已经是法院一年的业绩了,我不介意更多一点。” 他们踏上了人行道,高绪如看到不远处有两辆黑色林肯杀气腾腾地从路口开过来,无视街旁的行人,威风凛凛地打了个弯,横停在缘道上。金穗寅在信号灯下驻足,撩开衣摆叉着腰摇了摇头。高绪如暗道不妙,及时收了枪,侧立在金穗寅旁边,看着林肯打开的车门问:“这是你的人?” “比这更糟,是联盟理事会的。”金穗寅压低声音答道。 裁决人身披长衣,扶着窗框从车里走出来,径直朝站在灯柱旁的高绪如走去。高绪如看了眼左边人头攒动的街道,立即辞别金穗寅,混在人群中转进了后巷。金穗寅心领神会地上前去挡住裁决人的去路,并向她亮出了自己的警牌。然而这联盟委派的钦差大臣目空一切,不予理睬,高视阔步地绕过他,往高绪如离开的方向紧追几步,却没找见人。 “他跑了,扩大搜索范围,邻近地区交通枢纽加强到三倍警戒,把全区所有监控摄像头都接入到我们的面部识别系统。”裁决人命令完下属,折返回来找到金穗寅,逼问高绪如的去向。 金穗寅插着兜,摆出无辜的表情:“你找谁?” 裁决人拢着衣襟笑了笑:“你最好别跟我玩这种游戏。” “我没开玩笑,同志,我正在拘捕一个嫌犯,差点就要把他铐住了,结果你们一插手,他就趁机脱逃了。”金穗寅加重语气,“我会花费笔墨把刚才发生的事如实记录在报告里的,女士。” 语毕,他和裁决人对望一眼,露出短暂的微笑。金穗寅等了一等,让女钦差能在脑中把自己的话记住,然后一言不发地从她身旁擦过,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抽掉了夹在雨刮器下边的罚单。裁决人半步未挪,持一副淡漠的、不妥协的表情,立在缘道上看金穗寅驱车驶出视野。 退伍军人公墓周围种满橡树,都是参天巨木,树干有牛腰之粗,郁郁乎如一座绿城,蔚为壮观。高绪如把车停在树下,坐在车内遥看围篱那头修剪整齐的草坪,草色转黄了,一排排白色的墓碑从草丝间冒出来,有如孩子的乳牙。从他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传来三两枪声,他猜测是有仪仗队在主持葬礼。鸣枪刚结束,庄怀禄就打开门坐了进来:“怎么突然约我在这见面?” “我见到裁决人了。”高绪如搭着方向盘说,“她也看到了我。” 庄怀禄立即理解了他的用意:“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找上门,克索罗不值得留恋,你得离开,及时止损。” 高绪如注意着那些举着抗议标语在市政大楼前方的广场上绕圈行走的人,坦白道:“两小时后我要去趟边境,有个营救任务。为了增加胜算,我们需要更多情报,如果你有好料就直说吧。” “你要我查的‘查汝恩’,还记得吗?那其实是个人名,矛头指向塔什维罗纳酋长国的一位皇室成员。这个军阀头子在a独立国受过教育,拥兵自重,自封为‘大公’,不折不扣的独裁者,某种意义上的诸侯王。前有维加里对塔什维罗纳出兵,后有白虹公司雇员枪杀该国平民,两国互生龃龉,积怨已久,因此他们的皇室痛恨维国人。” 他停下来,让听者有时间思考。高绪如沉思着,说:“我知道他们的皇室不久前闹出过蓄养娈童的丑闻,查汝恩也是其中一员?” “答案昭然若揭。”庄怀禄语气平缓,面带倦容,“因为他们恨维国人,所以喜欢折磨维国籍的儿童。查汝恩还是个收藏家,枪炮、珠宝、珍禽异兽......以及童男童女,他偏爱金发碧眼的。” 头晕伴随着胸闷一起袭来,高绪如绷紧身体忍住不适,双目凝视着政府大楼前那些对军事外包和民营化提出抗议的人群,还有拍摄示威场面的新闻记者。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关键所在:让媒体出面,把事件公之于众。高绪如回过神,才发现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知怎的竟出了汗,他稍作放松,顺着庄怀禄的话问下去:“那尹惠祯等人又是怎么参与进来的?” 第91章 庄怀禄觉察到他心绪不定,但没多过问,继续讲述:“查汝恩控制着六成道路,跨越维塔边境输送违禁品,他从石油盗窃、人口贩卖和军火交易中获利。自焦夏真总统实施新的边境封锁政策1开始,查汝恩就换了经营手段,他找到了一个更臭味相投的武器供应商进行采购,若不介意对方用可卡因或其他冲突物资付款,那么合同金额可高达数十亿。” 高绪如有了头绪:“这么说尹惠祯是想和查汝恩合作敛财?” “是的,他们蛇鼠一窝。要想促成生意,尹惠祯必须投其所好, 交付别人都弄不到的货物,梁闻生就是这样被卷入黑色交易链中的。白虹国际总裁的儿子,光这一点就足够让大公兴奋了。” 车里安静了很久,墓园里的葬礼在军号吹奏声中结束,一群鸽子掠过橡树洁净油绿的叶稍,扑翼之声宛如骤雨急落。高绪如仰起头抵住靠枕,闭上眼陷入冥思,无端想起梁闻生在电话里喊“爸爸”的声音。庄怀禄陪着小坐片刻就下车离开了,他准备动身前往机场,到中央区去见一个同事。 -------------------- 1新的边境封锁政策:指维国本土遭到核打击后,维加里和涅多希普两国矛盾升级,加之恐怖分子猖獗,焦夏真总统为应对危局,颁布了边境封锁令。详情见同系列文《天堂旱灾》。 第69章 战争与时俱进 狙击手把装着消焰器的枪口伸出草丛,打开了瞄准镜的前盖。圆形视圈里,一人多高的蒿草结着穗花,在崎岖的土丘上闪烁着银浪,野蜂绕着草茎嗡嗡飞舞。两辆山地悍马停在三百码外的上坡地带,梁旬易坐在高些的地方,面朝草荡和远处耸立的青灰色梁峁举起望远镜。天朗气清,声潮簌簌,日光并不强烈,微风徐徐吹拂着明根勒草沉甸甸的紫花穗球。 十字丝小幅度地调整了一个角度,对准悍马中间竖立的一根木桩。枪手纹丝不动地趴卧着,抬起食指放到扳机上用力一扣,子弹疾射而出,穿过草海,转瞬便击中了挂在木桩上的人形标靶。 靶子被一股冲击力掀得猛烈晃动起来,铛铛作响。站在悍马车斗上瞭望四周的观察员闻声看去,发现靶心处又多了一个枪眼,懊丧地取下望远镜问梁旬易:“你看到她了吗?” 梁旬易摇摇头,眯着眼环顾草场,触目只有泛紫的花絮和挺拔抖擞的禾草,狙击手就藏在这片深茂的植丛中。观察员重又拿起了目镜,一边在对讲机里指挥搜索队:“小组往左移两公尺。” 搜索队员得令后立即抱着枪,拨开一簇簇结实草杆往左走了几步,立在定位点上用枪管扫了扫身旁的草叶,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悍马所在地,回复道:“这里什么都没有,狙击手不在这儿。” “这人可真行。”另一名观察员说,梁旬易迎着风默不作声地弥望脚下闪闪发光的丘陵。 风吹着草荡轻轻摇晃,狙击手借此掩护转移了阵地,匍匐着爬到距离悍马更近的地方架起了枪,靶子在准镜里清晰可见。又一枚子弹出膛了,正中假人的要害部位。静谧中突然炸开的刺耳砰响使专注于寻找幽灵身影的观察员感到骇然,他眉头紧锁,双眼圆睁,恨不得透视这块蒿草组成的障壁:“她怎么移动得这么快,搜索队,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对讲机里传来清晰的回答:“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希望能有寻回猎犬支援。” 悍马车上的人都笑了,梁旬易也放下望远镜,理了理眼罩的系带,拧开瓶盖喝了口水。一辆车从略微倾斜的缓坡下开了上来,由于草长得极高,它看起来就像在波浪中漂浮。车子一直开到标靶旁边才停下,梁旬易看着高绪如开门走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高绪如戴着墨镜登上悍马,向观察员点头致意,再从梁旬易手中接过水杯:“还没找到人吗?” “我想直接用热量探测照一下了。”观察员懊丧地叉着两手玩笑道,“她伪装得就像个隐形人,既不出声,也不乱丢垃圾。” 梁旬易翻开放在膝上的文件夹递给高绪如过目,说:“她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狙击手,6次派驻海外。参加过古尔帕戈战争、伯森道尔战争,执行过安汀山地大营救1,从叛军手下救出300名战俘,被授予银星勋章。鉴于我们即将要展开的是一次人质解救行动,我认为她定能胜任,是不二之选。” 说话间,假人靶再次猛晃起来,子弹击穿木板时碎屑飞溅,在咽喉处留下一个弹孔。观察员没辙了,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拿起扩音喇叭冲空旷的山野喊道:“好啦,你出来吧,算你赢。” 车前五十码的地方,草丛悉悉簌簌地摇晃了一会儿,接着身披伪装衣的狙击手抱着长枪现形了。她摘掉头上缠满草茎的帽子,和几名追上来的搜索队员一起走向停在坡上的悍马,卸去披挂在身的吉利服,把枪放进背囊。梁旬易坐在轮椅里,由高绪如推着行至崔曼均面前,熟络地和她握了手:“你是怎么做到从三百码外一直潜伏到我们眼皮底下的?” “出奇制胜的关键,在于士兵保持安静。”她边说边将咔叽布衬衫的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小臂上的纹身,“‘隐形消声,我是死神’。2” 听罢,梁旬易笑着向她介绍了高绪如,让他们互相熟悉。崔曼均身材高而匀称,头发棕里带金,晒得均匀的小麦肤色合衬一张坚毅的脸庞,眉细鼻挺,颧弓微突,艰辛做就的戎马生涯在她眼周碾下了痕迹。高绪如注意到她手臂上纹的“鲨鱼和锚”,他琢磨了会儿,回忆起自己曾与她在射击训练场外擦肩而过。 几人没在山上多留,悍马载着狙击手和观察员先后驶离,低伏的草浪簇拥着汽车,它们就像两条入水的青鱼。梁旬易随手撇了一支细韧的叶茎绕在指节上,把它编成环扣,拧了几丝紫穗在上头。他让高绪如伸出手,然后托着他的掌心,笑吟吟地把草环套在他的第四指上。暖和的秋风拂着两靥,他俩牵着手,暂时忘却了忧虑。 回去时,高绪如开着车从机场经过,数十架列阵停泊的武装直升机在窗外渐次消失。过去一些的跑道上,疾速滑行的运载机平张两翼,抬起机身掠上天空,轰鸣声犹如闷雷在地底下滚动。高绪如把车停在机库外面,在基地里见到了突击队成员,他们与梁旬易交情匪浅,个个都身怀绝技,有架海擎天之能。 梁旬易找来崔曼均,把一只箱子推到她面前,露出码放在里面的特制弹头:“这是刚从中央机械公司运来的特供货,听听他们的总裁怎么说吧。” 视频通话建立后,姜柳银3坐在镜头前和众人见礼,他仪容整洁、精神焕发。姜柳银首先认识了崔曼均,再放出了一段演示动画,对她说:“你看到的是你的标准配置,激光制导智能子弹。它被设计为通用规格,具有射后自寻功能,靠尾翼稳定和螺旋稳定,遥控制导依赖光学系统,发射后可调整弹道。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在本年初完成了它的实弹测试,我是测试员之一。” 崔曼均看完演示资料,略表惊讶:“原来现在已经不是光学开枪就管用的时代了。” “战争与时俱进。”姜柳银笑道,“和人一样。” 他们简叙片刻,姜柳银便关闭了摄像头。此时战控中心已布置完毕,沙盘上做出了茨孛戎监狱的模型,预备出发的营救小组围着方桌共商作战计划,集思广益。霍燕青在荧屏上放出监狱的建造图纸:“我们中了头彩——茨孛戎监狱和克索罗市的市政府大楼出自同一家设计公司之手。平面图上一目了然,监狱的东西两道防护门之间有四个营房式的守卫间,第二道门后面有个多功能密室,以及小片生活区,是武装分子的聚居地。” 梁旬易细看了会儿图纸,抬手指了一下:“这么说人质最有可能被关押在中间的三座回字形监禁区中?” 霍燕青放出第二张图:“这是监禁区的楼层布局,每层有30个房间,任何一间囚室里都可能锁着人。” “而我们尚不明确那些孩子到底身处何方,交火是否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小队的四号人物石斋平说。 “最好放出无人机获取热感影像,找到营救目标的位置,设好接应,然后进去解放他们,免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浪费时间。” “热感无人机正在部署。” 屏幕上显示着由预警机传来的清晰图像,高绪如凝视着横亘在监狱北方的米缪伊河,一边问身边的同伴:“你们认为最佳的进攻方式是什么?” “距离该地最近的公路大约在十英里外,我认为要想接近监狱,得靠步行前往,隐蔽、低调、攻其不备。” 排爆手康京义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徒步太耗时间,风险也很大,谁知道那儿的树林里藏着多少走私犯。有谁想到了步行以外的方法吗?” “可以走水路,从米缪伊河的这条支流潜入。我们受训是为了支持全地形作战,对吧?” “实为下策。最不安全的就是河流,因为那是毒品走私干线,我们此行不是去和缉毒局抢功劳的。” 第92章 “何不直接使用直升机呢?我们可以粗暴、快速地降落在监狱大门外,这会让我们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大大缩短。” 高绪如思索着抱起手臂:“一旦我们飞过山谷,丛林回声将大得无法想象。坏蛋们轻易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轰轰声,然后知道我们来了,接着把我们全部射成马蜂窝。” 桌上沉默下来,梁旬易出了个主意,打破僵局:“不如在直升机强攻之前先用无人机蜂群轰炸监狱的火力点,削弱他们的反击能力,把守在那里的人炸得晕头转向,然后你们再索降登陆。” 高绪如在心中琢磨,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哪里是他们储存弹药、放置重武器的地方?” 霍燕青在图上标注了记号,高绪如把这些位置记住,又道:“我们掌握了人质的位置,就展开下一阶段。先由车载发射簇放飞无人机蜂群,对这些潜在火力点进行自杀式攻击,并炸掉两吨重的强化钢大门。定点清除结束时,‘雷鸟’必须抵达监狱上空,用机载机枪对付地面上还有行动力的武装人员,随后一架降落到监禁区楼顶,一架降落到前门院场。” “先扫清外部障碍,再进去救人,确保监禁区不会受到任何方向的攻击,否则我们将腹背受敌。”康京义接话说,“进入室内,依照热成像指示击毙守卫,杀奔人质所在地将其救出。” “集中非战斗人员,确认目标获救,最后所有人搭乘直升机或汽车撤离。” 言罢,高绪如把乔白尧的照片调了出来,补充说:“这个满面春风的家伙就是茨孛戎监狱的头,一个黑帮老大,专做人口贩卖生意,连区长都对他敬而远之。我让人帮忙追踪了他的电话,定位结果显示此人眼下就在这所监狱里。足够走运的话,我们等会儿就会与这恶人狭路相逢。如果在确认梁闻生被解救之前看到他,只需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如果在之后看到他,就地射杀。” 听完备极周详的计划后,梁旬易问:“从无人机蜂群发射开始,到全员撤离结束,预计需要多少时间?” “若配合紧密,不超过半小时。最近的边防站离监狱35英里,边境巡逻队最快响应也需要33分钟才能抵达监狱。” 这时霍燕青挂断电话,回头告诉高绪如:“舟艇小组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见一切都布置妥当,高绪如用小棍扫了扫沙盘模型的大门,再次重申了一遍交战规则。梁旬易接到了一封通知邮件,他立即转告在场的人:“我以联合演练的名义在特沃库甘机场申请到了一条跑道,机场方面允许白虹公司的运载机在那儿降落,直到‘演习任务’结束。” “是时候上路了。”高绪如看了眼表,距离日落还有一小时,“15分钟检查装备,20分钟后上飞机。” 梁旬易提醒道:“除了本就该死的那些人外,我不希望有任何伤亡,更不想在电视上看到营救过程中有孩子遇难的新闻。我们靠彼此信任和专业素养来完成这项壮举,不要以遗憾收场。” “极乐鸟”号运载机停在跑道上,舱门洞敞,装载无人机蜂巢的史酷比四驱车谨慎地滚动车轮,缓缓驶入机舱。ch4-v双桨直升机正持续发出浑厚的气浪声,舟艇小组在疾吹不止的罡风下奔忙着,把两艘快艇搬进舱门,他们给小船配备的武器是一对骇人的加特林。太阳运行到了天轴西端,红日垂坠时万里无云,低伏的山野金亮亮、喜洋洋,从开满香霞的旷野上拂来絮絮草声。 高绪如临行前在机库里整装,把手套和袖口扎紧,给冲锋枪上膛。他穿着黑色防火连身服,外套防弹衣,作战背心里储存着各类震爆弹、烟雾弹和催泪弹。 “我们的无人驾驶侦察监视设备去搜查了丛林边缘地带,没发现有任何从监狱里开出来的车,这表明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离开那里半步。”梁旬易看着屏幕说。 “或许是个好现象,证明他们没有转移人质。”高绪如泰然自若地把皮套紧紧绑在大腿上,将手枪塞进去。 机库外开始吹第一遍哨了,突击队员陆续踏出库门走向不远处的运载机。梁旬易到门边目送他们离开,视野里,直升机双双抬起沉重的身躯离地而起,比连着往山那畔飞去。刹那间,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涌上了他的心头,足以抵御半个月来的烦忧。未几,梁旬易转回轮椅滑到高绪如跟前,目光平静地仰视着他:“我好像从没见你紧张过。” “你见过的。”高绪如用温和的胸音对他说,与之视线交接,因此蓝色的眼睛显得很亮。 梁旬易面带微笑,语气坚定不移:“带他回来,你也要回来。” 蓦地,离别之愁忽然回到高绪如身体里,令他难以遏制地回想起逝去的青春和流水的光阴,那是恐惧的、伤感的记忆,会让人悲痛得发抖。人们总说世事难料,世事难料......难以相信在这斗转星移的人世间,他还能朝花夕拾,重新拥有曾经倾注到梁旬易身上的纯贞和忧郁。不可企及的幸福促使他蹲下身,紧握住梁旬易的双手,怀着强烈的信念吻了他的双唇。 -------------------- 1安汀山地大营救:第二次伯森道尔战争期间,维国一海军基地被叛军攻占,300名官兵被囚作人质,崔曼均所在的连队奉命前去营救这些战俘。详情见同系列文《赤道湾流》。 2隐形消声,我是死神:维国潜艇部队的格言。 3姜柳银:同系列文中人物,中央机械制造集团总裁,该集团业务分布在军工、航天航空、安防系统等领域。详情见同系列文《天堂旱灾》。 第70章 斩首行动 康京义牵着棕毛嗅探犬登上运载机,一边轻声叫着“穆奈、穆奈”,一边把健壮机警的战犬引进笼子。安置好穆奈,康京义背过身在犬笼旁坐下,挨着崔曼均那只神秘的、足有三尺之长的狙击枪背囊。高绪如就着水吞服药片,听第三遍哨声响过后,他辞别梁旬易,一手提枪,一手拎着帽盔,最后一个步入机舱。 他们在云层上度过了二十分钟,待“极乐鸟”在特沃库甘机场落定,太阳已经沉到了米缪伊山脉背后,只露出浑浊发暗的一角。临晚的天空由蓝转青,四周一片死寂。西北方向上远山的一座雪峰变成了淡紫色,它那高入云端的真颜此时清晰可辨,衬得覆盖群山的郁郁榛莽是如此广漠、锐不可当。 史酷比货车在林中公路上飞驰了一刻钟,拐进一条落满山楂果的羊肠小径,直抵矗立在山腰的储水塔。车子刚在水塔上的空地中停稳,头戴宽檐软便帽、身披伪装衣的崔曼均就和着弹员先后跳下车,康京义则牵着穆奈紧随其后,三人一狗徒步走进深幽的树林,消失在越来越黑的霞光中。 “这里的地势很不错。”崔曼均看着平板上的卫星图像说。 着弹员倚着树干小声抱怨:“梁旬易很喜欢这个有力且无声的行动,但我讨厌这种突击任务。” 几人再往前行进了几百米,此时林下已黑得和子夜一样,弥漫着秋末冬初的森林里所特有的那种蓝色烟雾。菌蕈和苔草的气味无处不在,潮湿、阴郁,就像湿润的雪。崔曼均踩着又厚又软的栎树叶,奇特的腐烂味儿让她想起了暴雨之后的安汀山地。数分钟后,卫星图像忽然消失了,她连忙收摄心神,在一棵乌桕树下停住,握紧拳头示意身后的人止步。 康京义半蹲着身子警惕地询问:“怎么回事?” “定位系统用不了了,这地方的树长得太密,遮盖了三层。我早就说过,丛林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她把平板塞进侧兜里,仰起脸望了望头顶,看到树冠的缝隙里间或闪过一两丝粉红色的亮光,证明天还未完全黑透。康京义环顾四周,感受了一下气流,把手上的牵绳拽紧:“距离在狗的嗅探范围内,现在风况还行,用穆奈的鼻子试试吧。” 崔曼均同意了,康京义从裤边包里摸出一只装有少量爆炸物的密封袋,拉开封口,将袋子凑到穆奈鼻尖前命令它嗅闻。穆奈兴奋地折腾着,急不可耐地向前冲着身体,伛下颈子扒动四爪,在空气中搜寻细微的味道。穆奈领着三人继续前进,小心提防毒贩们埋藏在丛林里的陷阱。少顷,穆奈的动作骤然变得异常激烈,焦灼地横过身挡住康京义的脚步。 意识到前边可能有炸药,康京义马上驻足安抚穆奈,从包里抽出一只红外手电照了照路,发现有条紧绷的引线就横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康京义揉了揉穆奈的下巴,抱起它避开陷阱,再用电筒照着引线以作警示,向后边的狙击手搭档比划手势,示意他们经过时需要抬腿跨越。三人有惊无险地潜伏到观测地点,崔曼均趴在蒺藜丛中架起机枪,打开了瞄准镜前盖。 暮色更浓了,行将入夜,冷飕飕的残霞如勾了芡一般稠。树林外有一片黄澄澄的草地,成簇生长着耐寒的茅草,在数不尽的韧草之间,茨孛戎监狱的高压围墙遥遥在望。 “目标定位。”着弹员举着望远镜窥视监狱,“看到四个监视哨,三辆悍马,第一道防护门前面有挺mk48重机枪。前门共有12个人,男性,作卜拉逊人1打扮,没有看到儿童。” 第93章 崔曼均把别在衣领上的对讲机捏起来:“中心,我是角马一号,我已在南边山脊线就位。我们观察到监狱的实际布局与计划相同,我的观察员判断出里面的守卫多半是卜拉逊人。” 战控中心的屏幕里显示所有人生命体征稳定,梁旬易把话筒拨到嘴边,回答:“收到,无人机已放飞,热成像启动。打开频闪灯,让我们能标记你们的位置。” “掘地者”无人机从高空薄薄的云絮上方飞掠而过,悬停在指定地点,矫正方位后立即传回了影像。看到灰色底图中出现了醒目的热源活动,众人无不为之一振。调停组锁定了频闪信号,同时接入监狱内部的网络系统,对他们的电子设备进行监听。又过了半分钟,安装在监狱各处的摄像头也被入侵,建筑内各楼层的动静一览无余。 “网络状态一切正常,监狱内报警系统已关闭,正在确认优先及次选路线。”霍燕青说,“他们的防盗做得不怎么样,简直不攻自破。” 监督员操控着无人机在监狱上方盘旋一圈:“情况很复杂啊。我们捕捉到了上百个热源目标,监狱西北部有大量物体聚集,推测是羊圈。部分看守配有犬只,他们在防护门附近游荡。监禁区内有37个目标,我们把其中21个划定为待解救人质。21个孩子,21个家庭,当然实际数目可能比这更多。” 构建完交互网络,梁旬易给出下一步指示:“开始和现场观察员进行交叉核对,确认打击点位,让‘蜂群’和雷鸟直升机做好准备。角马一号,先寻找临时目标,攻击最大火力。” 借着灌木丛掩护,崔曼均把激光定位仪架设好,在着弹员协助下盯着目镜调整射线的角度。康京义伴着他忠心耿耿的战犬守在一旁警戒四周,穆奈戴着嘴套,雄赳赳地立起双耳东张西望,它黑溜溜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像两颗橄榄石。几公里外的水塔下边,控制员根据前线发来的激光目标指示在系统里输入打击坐标,随后移开史酷比的车顶盖,黝黑的蜂巢矩阵从底座升了上来。 直升机像雨天的蜻蜓,低低地贴着林稍飞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吞没了大部分噪音。高绪如抱着枪坐在敞开的机门旁,静坐着沉默地俯瞰脚下忽高忽低的万顷叶浪,波浪形的矮冈带有浓郁的原始色泽。高绪如前瞻幽谷,后顾莽原,触目所及尽是映日擎天的红杉树,宛如从地心冒出的熊熊烈火。 飞机从一处山坳上空掠过,密林中有座不知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古城堡,倾坍的墙堞被藤蔓埋没,赭红色的焚祭场空留一堆乱石,满目疮痍......它使人感到古代的野蛮、战场的残酷,和古维加里的伟大与沉疴。最后一抹霞光在柔而欲化的光宇下消退,山峦巨大的阴影遮蔽了林地,直升机绕过一道山梁,天地间乍然激起阵阵雷鸣般的轰响。 监狱里亮起了灯,从山谷里吹来的风把围墙内古橡树吹得沙喇叶落,浑圆、虬曲的老枝低垂着,侧看活像一条条伸长的骆驼脖子。树枝伸到二楼的露台上,洋洋遮盖了半亩地,乔白尧夹着雪茄从房间里走出来,放慢脚步立在树下徘徊良久,转着身子遥望高不可测的穹冥,戒备地谛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隆隆怪声,叫来心腹手下吩咐道:“他们来了,快去准备高射炮。” 高绪如最后审视了一遍平板上的热感影像,把人质的位置牢记在心。嗣后,他把地图折起来塞进衣领,戴上降噪耳机,将话筒贴住嘴唇:“中心,我是雷鸟-a。我们已抵达铜铎谷地,回声很大,茨孛戎监狱在声音的覆盖范围内。飞机正在做之字形运动,预计两分钟后进入可射击区域。” “清楚收到。无人机蜂群已就绪,程序激活中,十五秒后放飞。” “慢着,慢着。”崔曼均紧张的声音出现在频道里,她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瞄准镜,“中心,我是角马一号,我看到他们在监禁区楼顶部署防空高射炮。” 梁旬易将图像放大,清晰地看到有人在屋顶活动,硕大无朋的防空炮抬起了狭长的炮管。他拿起对讲机,语气急促:“那里是禁射区,蜂巢马上把高射炮移出清除名单。角马一号,楼顶的炮手就交给你了,赶在雷鸟抵达前解决他们,务必一击毙命。” 崔曼均趴在原处纹丝不动,固定在帽盔上的尼龙网把她的脸遮罩起来,几乎与树丛融为一体。她屏息敛气,把自己想象成透明人,在心里默默数着秒,一边问着弹员:“炮架有多远?” 着弹员立起风标测了测速,掏出一本活页备忘录放在崔曼均肩后,捏着笔计算偏角,答道:“724码,风向二分之一等值,下降十三度,无需调整。” 枪口略微下移,崔曼均稳固好瞄准镜,将视野范围扩大到三百度,静待战斗打响。夜幕降临,四野沉寂,穿蓝色冲锋衣的哨兵倚着瞭望塔的栏杆,点燃夹着大麻的马合烟放进嘴里嘬了一口过过瘾,然后把烟卷递给身边的同伴,吐着烟圈问道:“我有点担心,真的会有人来?” 同伴抿着烟嘴吸起来,不以为意地回答:“你怕什么,别自己吓自己。只要没有拿到授权,白虹公司就只是一头纸折的老虎,中看不中用。” “那个保镖呢?梁旬易身边有高人在侧,连我们的老大都非常忌惮他。” “这话在理,那个保镖可能会来。”同伴龇了龇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是专门为那些企图来逞英雄的人设计的陷阱。” 他们轮流吸着香烟,大麻的劲儿很快上来了,让他俩感到快活、飘飘欲仙。残晖消失后,西半边天仍是深深的紫黛色,这样的晚景只有在北方晴朗干爽的初冬之夜才能看见。两人享受着吸食毒品后的醺醺感,听到嘘嘘风声中夹杂着持续、沉闷的重音,其中一人仰起头循声观望夜空,无意地往晦暗的天际望了一眼,瞥见有群黑影自山背后疾飞而出,朝监狱扑来。 见状,他稍清醒了些,疑惑地眯起眼辨认那些影子,抬手指向它们:“那些是什么东西?乌鸦吗?” 旁边捏着烟头的同伴闻言转过身来,远眺紫黑的天幕,注视着那群黑影像流动的雾一般变换着飞行轨道,距离监狱越来越近。与此同时,其他哨塔上的人也注意到了天上的异样,纷纷举起望远镜加以观察。紧接着,死气沉沉的监狱像是骤然惊醒般,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地借着风传开了:“无人机!是无人机阵!快拉响警报!” 有人扑到预警台前拉下手柄,但鸣笛声并未响起,他又重复拉了几次,音响里依旧鸦雀无声。他支着两臂在各个按钮上鼓捣一阵,仍不能听到电铃,只得扯过对讲机吼道:“警报失灵!” 刹那间,无人机抵临哨塔上空,如入无人之境,来势之汹汹如飞蝗过境。地面上的强盗大呼小叫地飞奔着,张皇失措地仰起头打量头顶黑压压的机群。进入预定的打击区域后,无人机开启了自动识别模式,眨眼工夫就锁定了数十个目标。操作员站在蜂巢矩阵旁边,在控制面屏上输入攻击指令,“蜂群”旋即俯冲而下,闪击监狱,幽谷里霎时响起了震天撼地的爆炸声。 变故在瞬息之间发生,无疑给了乔白尧当头一棒。他奔出密室,只见野蜂铺天盖地,雨点般射落在各个方向,直取火力中心,监禁区西边的武器库几秒内就被夷为平地。脚下的土地剧烈颤抖起来,无人机自爆的威力不亚于空袭,所过之处无坚不摧,死伤无数。沙砾和碎石呈放射状抛向天空,甚至高过了哨塔的尖顶。 一个土匪飞马来报:“老大,我们遇袭了!但没看到有人来,不知道是谁在攻击我们!” 话音刚落,一连串的爆炸轰垮了高压围墙,强化钢大门应声而碎,先头攻击成功将这座堡垒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看似牢不可破的茨孛戎监狱在这摧枯拉朽、精准迅猛的攻势下显得不堪一击,转眼便陷入一片火海。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派兵荒马乱之象,惊慌失措的强徒们高举机枪朝天射击,但无事于补:“它们太快了,子弹根本打不到!” 乔白尧大为震骇,知道自己彻底误判了局势。在他自鸣得意地以为梁旬易顶多只会派一支佣兵小队来渗透时,对方带来的却是直白得超乎想象的斩首行动。一想到昨晚在家中遭遇的奇耻大辱,他顿时恼羞成怒,觉得自个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那还消说,除了那梁派水手的爹还能是谁,警察承诺过不来我麻烦的!妈的我就说这家伙太招事儿!”乔白尧冲进一条地道,咬牙切齿地踹着喽啰出气,后悔不迭,“早知道就把小鬼们赶到前门去挡枪了,看他还敢不敢轻举妄动。你们这些白痴!都撤到牢房里去,看好小孩,那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的货!” 高射炮转动着炮管对付机群,在高空炸出团团金焰。崔曼均瞄准炮手开了一枪,子弹出膛后张开尾翼,自行调整弹道,命中了那人的脑袋。炮声静息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人先后倒下,狙击手很快就把监禁区楼顶打击得伤亡惨重。有人反应过来,开始对着崔曼均藏身的地方开火,好在康京义及时出手,用机枪扫倒了不少悍匪。 第94章 梁旬易坐在屏幕前监督战局,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刚过去两分钟。风险评估专家抱着双臂,沉默地观看发生在前线的战斗,忽然笑了起来:“毫无悬念,炸得他们头昏眼花、束手就擒。” 当雷鸟直升机怒吼着越过山头时,无人机群的狂轰滥炸才暂告一段落。整座监狱除了监禁区的几栋楼外,其余已成一片废墟,遍地皆是燃烧的尸体,半数人马惨遭屠戮,重火力防守工事荡然无存。烈焰点燃了山坡下茂密的蒿草,朔风疾吹,空中飘荡着滚滚浓烟和掀舞的火舌。翻腾的火浪上空,双子星座的两颗亮星就像一对刁蛮的、闪耀着蓝光的可怕眼睛。 高绪如打开显示器查看热成像,再把头盔上的四目夜视镜放下来,往外观望一番,说:“我是雷鸟-a,已看到降落点,视野清晰,暂未遭到袭击。两百米后抵达,给我最终指示。” “直升机具有优先权,审慎行进。”梁旬易回答,“绿松石阶段结束,现在进入翡翠阶段。” -------------------- 1卜拉逊人:主要聚居在塔什维罗纳境内,少量分布于维塔边境山区地带。 【文中人物行为只适用于维国背景,不要代入,不要模仿。】 第71章 艰难时刻 “30秒准备!”高绪如喊道,向坐在机舱里的人比出手势。突击队员逐个传达口令,把夜视镜滑到双眼前,再排好位置预备降落。 訇然大作的声浪震颤着监狱里摇摇欲坠的房屋,院场上飞沙走石,冲天火光映照着可怖的幢幢黑影,景象如若世界末日。突然间,从暗处冒出几辆悍马,轮毂飞滚,蛮横地冲上坑坑洼洼的广场,颠簸着四处飞窜。车斗里站着几个彪形大汉,这些悍匪用铁一般的臂膀把住重机枪,朝着飞机倾泻子弹。 “雷鸟”机头向下,机尾翘起,旋桨刮起的庞大风阵在地面上形成了一道圆形的障壁。弹雨迎面袭来,然而飞行员并未做闪躲动作,他径直发动了挂在直升机下方的转轴机炮。一时候,炮口红光剧闪,大口径子弹在空中划出扇形的金色弹道,不消片刻就击毁了一辆悍马,油箱爆开后迸射出夺目的焰光。坐在舱门边的机枪手转动着pk机枪,他负责清理机炮打不到的死角。 山坡上,崔曼均聚精会神地盯着目镜,瞄准立在悍马车上的人,飞快地按动扳机击杀枪手。视野里的敌人越来越少,百发百中的神枪手,配以具有射后自寻功能的子弹更是如虎添翼。 正当前门三角地带的枪战进行得如火如荼时,被逐入监禁区的匪帮惶惶然做着迎战部署。一个绑头绳的卜拉逊人提着发射筒,压低身体缘墙而走,几步蹿到一扇小窗旁边,背靠墙壁,斜伸着脖子望向窗洞外黑魆魆的天空。他机敏地转动着一双贼眼,发现了正专心和地面火力周旋的直升机,立刻抱起一只火箭弹安装在发射筒前端。 飞机又炸掉了一辆汽车,火光在人们眼里忽闪了一下,随即暗淡了。饱和式攻击把匪徒的气焰杀去大半,逼得他们纷纷弃械而逃,密集的枪响渐渐变得稀稀落落,最后只剩下不足道哉的零星反抗。赶走恶徒后,飞行员大喝一声“准备着陆”,机身猛一下沉,稳稳地往平坦的空地逼去。 梁旬易在图像中看到有个热源在正对着直升机降落点的窗户边停滞不动,他盯着那个异乎寻常的人影,心中起疑,让霍燕青调出了那一层楼的监控录像。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后,梁旬易惊愕万分地拿起对讲机喊道:“a队注意,你们正前方的楼房里有火箭弹投射手!延迟降落,延迟降落,上升同时向左偏移能避过攻击。” 闻言,雷鸟-a迅速拉平机身,侧斜着往左方横偏,以期尽快脱险。崔曼均刚给枪填好子弹,就听到耳机里传来急迫的声音:“角马一号,你能看到α楼第三层左侧第二个窗户吗?” 她马上转动枪口对准了那扇黑乎乎的窗,在绿色的夜视视野里看到有个人肩扛火箭筒半蹲在窗内,梭形炮弹蓄势待发。崔曼均并不迟疑,赶在火箭弹发射前打出一枪,只见那人马上身首异处,一命呜呼。扫清了障碍,直升机盘旋一圈飞回原点,雷鸟-a强硬地降落在空无一人的守卫营前,僚机则悬停在高处为其掩护。 长长的绳索抛了下来,突击队员接连跳出机舱,拽着绳子下到地面,蹲跪在旁警戒四周。他们仅花费几秒钟就完成了索降登陆,飞机旋即驶离。这时监狱以东忽然闪现出两条黑影,康京义牵着穆奈,在狙击手掩护下跑来与小队会合。康京义摘掉穆奈的嘴套,在飞机的噪音里扯着嗓子喊话:“很简单,如果穆奈叫了,就代表里面有人;如果它坐下了,就代表附近有炸弹!” “穆奈是最好的战士,没有谁能拒绝一条地狱犬!” “好了,所有人排成三角阵列,行动,行动!” 高绪如一马当先,带领队伍紧贴建筑物大步奔袭,在凌乱的废墟中迂回穿梭,不懈地举着枪四下顾望。夜视镜里,事物都变成了深深的果绿色,漆黑而破碎的门洞深不见底,怪诞得仿佛踏上了另一个星球。为了减少暴露,他们专挑阴影处走。高绪如抬头望了眼监禁区的楼顶,看到直升机悬在那儿,其下闪烁着枪火,想必是b小队正在设法突入。 残敌在黑暗中神出鬼没,他们生活在维塔边境,严酷的环境养育出了一代代坚韧的民族。在这样适者生存的地方,脆弱敏感的人难以有立足之地,于是他们把同样的态度搬到了战场上。 两拨人时发冲突,战控中心不断为突击队发来提醒:“a1,你的十一点方向,五十米外有两人朝你们过来了。” 高绪如把注意力转移到斜前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黑暗的一隅。默数三秒后,果真有两个人影从墙后偷摸着拐了出来,高绪如不假思索地连开两枪,中弹者立即倒毙。队伍不作停留,始终有序前进,有效的信息网络和陆空联合为他们争取了更多应变时间。个人主义者不宜出现在战争前线,团队协作是决胜千里的代名词,这是放眼古今都颠扑不破的道理。 忽然枪声急作,子弹从楼房的黑窗内射向放风场,在突击队附近炸开。一颗子弹从高绪如头盔上擦过,发出怕人的闷响,他迅速抬起枪口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扫射。几人交叉掩护,顶住攻击,冒着弹雨奔向掩体,在一堵土墙后停下来。高绪如抵住墙根,凑近对讲机呼叫角马一号,崔曼均回话道:“我找到枪手的位置了,他把几个女孩推到窗前,自己则躲在女孩后面。” “他们想用人质当肉盾,阻止我们开枪。”梁旬易说,“角马一号,在不伤及人质情况下,你得手的几率有多大?” 崔曼均小心拧动着微调旋钮,等待枪手冒头:“得看看。” 漫长的几秒钟后,崔曼均在视镜里看到了枪手的真容,她锁定了他。子弹笔直地刺向那小小的窗眼,在几张人脸中识别出枪手,轨道一偏,准确无误地击穿了他的头颅,人质毫发无伤。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忽有一物尖啸着穿过林阵,打在崔曼均身前的岩块上,飞溅的碎石把她的脸砸得生疼。子弹击中的地方离她仅半臂远,这无疑是个严正的警告。崔曼均悚然一惊,立时三刻从地上爬起,端着机枪和着弹员结伙逃跑:“中心,我是角马一号。对方也有狙击手,我的位置暴露了,现在转移阵地。” “收到。a队注意,待在原地不要现身,否则对方狙击手会发现你们。” 高绪如拉开胸包翻出显示器查看无人机传回的影像,问:“他肯定躲在楼里,热遥感能不能照出他的位置?” “我们正在分析。” “找到他了!”分析员叫道,“在这里,四楼南走廊尽头的小房间,他孤身一人。” 楼顶,最后一个冲上来的土匪倒在了b队的枪口下,激战告停。直升机在高空盘旋,搅起阵阵旋风。六人小队排成攻击队形,压着脚步,跨过横陈的尸体走向房顶的开放式楼梯井,压下枪口对准楼道,击杀了几名躲在栏杆后面伺机而动的暴徒。队长沃夫临在频道里报告:“中心,我是b1,b队成功登陆。我们控制了楼道,要准备下去了。” 梁旬易把消灭敌方狙击手的重任委以b小队,并指示调停组:“现在切断囚禁区的电力。” 骤然,建筑内外的照明灯全部熄灭了,整座监狱一片漆黑,不辨天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敌人残部陷入恐慌,但突击队有全景夜视仪傍身,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行动自如。b队所有成员都给枪上好消音器,一鼓作气走下梯步潜入楼层,快速且无声消灭在廊道中抓瞎的匪徒,直奔走廊尽头。他们找到了那间屋子,用炸弹爆开门板,一举冲入其中,把无路可逃的狙击手击毙。 “a队,危险解除,继续前进。翡翠阶段结束,现在进入蓝宝石阶段。” 突击队一旦攻进监禁区,就意味着营救行动到了艰难时刻。在这一时刻里,局势瞬息万变,杀戮将避无可避,稍有疏忽便万劫不复,之前为了解救孩子而没日没夜做出的努力就会白白付诸东流。梁旬易把心提得高高的,密切注视着队伍的动向,他认为在此时应当相信直觉——人的身体里必然存在着某种智慧,它会在生死关头告诉人们将何去何从,方可生存。 第95章 高绪如带队包抄到侧翼,蹲在巷道里仔细观察牢房的布局,问:“中心,我是a1,你们的视像状态怎么样?” 梁旬易拿起听筒,看着电脑上的画面回话:“侦察监视设备状态正常,盯得紧紧的。” “广角视野如何?有什么不好的动静吗?” “监禁区外只有我们的人,武装分子都藏在建筑物里不敢露头,他们自顾不暇。这些人好像在搬运什么东西,我担心第一层和第二层会有炸弹。” “外围道路有无异常?” “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分钟,边防站暂时没有异动,卫星监测不到微小变化。注意,新情况,有四个人走进了一楼b区的13号房,他们在集合人质准备运送。” “没有多少时间了。” 高绪如四处瞭望一周,在脑中盘算对策。他回头看了看跟着自己的同袍,把目光射定在穆奈身上:“让b队清空三楼和四楼的威胁,留在那儿警戒,我们派狗去检查低楼层是否布了炸弹。” 康京义把穆奈牵到巷子口,打开它眼睛前部的红外夜视摄像机,然后解开绳索,令其出击。穆奈犬尾直竖,如离弦之箭般刺入夜幕,它在墙外来回奔跑,寻找入口,但一楼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就在康京义打算把它召回时,穆奈忽然飞身冲向一旁的棚屋,一步跃上搭在墙边的梯子,爬到屋顶,钻进狭小的通风口潜到了建筑内部。 显示器接收了穆奈身上的摄像机拍到的画面,高绪如紧盯着屏幕,留心通道各处的布置。穆奈拐了好几道弯,通过别在耳朵上的无线电听到康京义在某处命令它止步,遂立刻停下来左右顾盼。康京义看清了里头的情形,说:“穆奈给我们清出一条安全道路,等会儿我们就可以沿这条线进击。” 狗在一楼转了一圈,然后奔上二楼,用力地闻嗅空气中属于危险品的味道。不多时,它有所发现,陡然加快步伐,最后几乎是狂猋起来扑向一个人影,死死咬住了对方的手臂。那人吼叫着拼命甩晃胳膊想要挣脱尖利的狗牙,穆奈半个身体离地,利齿毫不放松。歹徒跌倒了,他扭动着身体,拔出一柄匕首,飞快地捅刺穆奈。 爆破手炸开铁门,小队鱼贯而入。康京义赶往二楼穆奈所在地,一进门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正伸长了手臂去够放在桌上的起爆器。这个房间里堆满了炸药,还有几个被绑住手脚的孩子大哭着缩在墙角,他们身上穿着炸弹背心。康京义不多犹豫,一枪结果了倒地不起的暴徒,追上去查看趴在血泊中的穆奈,其余人依次进屋给孩子们松绑、脱下背心。 穆奈气喘吁吁,浑身是血,令它的训练员心惊肉跳。康京义颤抖着手解开爱犬身上的防弹衣,摸遍它全身检查伤势,却发现它其实安然无恙,浑身完好无损,皮毛上的血都是从死者身上蹭来的。明白是虚惊一场,康京义的眼神缓了缓,轻拍穆奈的脖子以示鼓励,把狗绳拴好:“万幸,你装备了全金属外壳。” “中心,我们救出了三名儿童,原本他们是要被做成人肉炸弹的,幸运的是我们赶在了前头。” 给孩子们照完面部成像,他们把吓得面如纸色的人质带去已被清空的三楼安置,由b小队负责照看。高绪如等人在一楼有条不紊地逐个排查房间,举凡碰到敌恐不由分说全部射杀,再把关押在室内的儿童领出去集中到一处清点人数。过道里又黑又潮,阴风黪黪,煤油灯发出一豆火光,触鼻的尿骚味像幽魂般在四处游荡,闻起来像座古墓。 密室里,乔白尧急赤白脸地瞪着监控,冲手下大发脾气:“他们都进去了,你的人是还在梦游吗?让所有人出来包围那栋房子,了结这事!” 他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响了,乔白尧瞟了眼来电号码,按了接听键:“我忙着呢。” “听说你有麻烦了。”粟廉宵坐在观众席上欣赏阅兵彩演,军乐声透过听筒传进了乔白尧焦躁不安的耳朵里。 乔白尧不耐烦地回答:“我正在处理。” “但愿如此。一小时后若还没摆平,我将别无选择,只能介入此事,以不论任何理由封杀你,让你永无翻身之日。” “是你承诺我绝对不会出问题,你现在可别倒打一耙!是你让我故意放那男孩出去打电话,结果酿成大祸!你不知道梁旬易出手是什么架势,他把我这弹丸之地当成了伯森道尔,他恨不得放一颗脏弹把我这炸回石器时代。我的人损失惨重,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们有协议,大公还等着我把货送过去,这交易......” “听你这么一说,更让人兴味索然了。明天就是国庆日,我可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败兴而归。”粟廉宵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你有一小时解决问题,不然我就亲自解决。” 他挂断了电话,留乔白尧一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如坠五里雾中。盯着监控出了会儿神,乔白尧心一横,拿起对讲机决定舍小搏大:“送他渡河。” “但接头人要过40分钟才到。” “就这么办,没得商量。” 寒气飕飕的地洞里,一条炭黑的人影拂过马灯,硬脂蜡烛的火光闪烁了一下,然后又透过玻璃罩上厚厚的烟炱有气无力地漫射出来。“公牛”放下对讲机,摘掉扎在梁闻生头上的黑布套,捏住男孩的下颚骨强迫他抬起脖子,用关节粗大的手指用力掐着对方的双颊,逼使他把紧咬的牙关启开了一条缝。随后,“公牛”将开了盖的药瓶对准梁闻生的嘴,往他口中灌入红色的药液。 察觉到有苦涩的液体涌进嘴里,梁闻生立即猛烈抗拒起来,扳着肩膀宁死不从,竭力阖上牙齿,想把药水呕出去。见他挣扎得厉害,公牛怒烘烘地立起水蛭般乌黑的眉毛,愈发疾言厉色地顶着瓶口往里硬塞,喝令他咽下有昏迷之用的药水。疼痛让梁闻生不得不服软,假意喝了几口,等公牛拿开药瓶后便蓄力一吐,药水尽数喷在壮汉身上,将其身上的白衫染得通红。 “你这混蛋!”公牛摔开药瓶放声大骂,恼怒地擦去溅到脸上的水珠,一把钳住梁闻生的喉管,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脆弱的脖颈掰折。 梁闻生被掐得喘不上气,脸色很快就发青了,徒劳地蹬着两腿。他眼前蒙有胶布,视野一片漆黑,只能闻到闷人的酒味,闻到从羊皮袄上散发出来的臭气......忽然,又有一人冲了过来,拽住公牛的衣领把人扯开,扇了他几个耳光,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呼道:“你在这乱发什么癫,蠢货!你把他弄死了我们怎么给大公交代!” 公牛喘着粗气,箕坐在地挪动笨重的身体,一对细小乌黑的斜眼醉貌咕咚。梁闻生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息,黑布套又罩住了他的脑袋,接着有人把他拎起来扛在肩上,离开了这处洞穴。 第72章 这座营地已被解放 悄无声息地挨近一间房,高绪如瞥见门后有几条腿一闪而过。数名队员同时开了枪,窝藏在屋内的匪徒应声倒地。这间较大的牢房中关着八个肉票,恐怖的枪声让他们六神无主,一片乱象。有个漏网之鱼见缝插针地抓起一个女孩,用枪口顶住她的脑袋,勒住她细弱的脖颈往另一间房退去。 女孩在声嘶力竭地呼救,高绪如喊了个人结伴,两人追着暴徒步步紧逼,不料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人,高绪如迅速开枪放倒他,又往他头上补了一弹。再回首时,人质已被拖进了门。 “中心,我是a1,七名人质安全,正在追踪最后一名。挟持她的人身上穿着自爆腰带,放话说要引爆炸弹。若我们强攻,人质就会死,我们不能抛下她。或许可以通过谈话解决。” “a1,我们刚刚监听到有人给边防站致电说听见了很大的爆炸声,边境巡逻队出动了,必须尽快将人质撤离。” “看来谈话行不通了。”高绪如说,立在门前顾盼左右,“狙击守望组,你们有机会开枪吗?” 崔曼均在新的埋伏点隐蔽好,竭力在视镜里寻找目标,但无功而返:“那个房间的窗户太高太小,我看不到里面的人。恐怕我无法出手,只有a队有机会突破。” 见狙杀无望,高绪如只得另想他法。时间在流逝,暴徒困兽犹斗,嘶吼声透过门板传到外面,让人觉得他身上的自爆腰带随时都会失控。高绪如打开胸包翻出图像接收器,匆匆研究了会儿监狱的平面图纸,忽生一计。他回到先前关押人质的牢房,叫来一名队员替他守住门,叮嘱道:“等我发出了信号你再进去,若有人从门内出来,看清楚了再开枪。” 语毕,他掉过身子奔向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到第二层,进入狱警休息室。康京义帮他穿戴好吊缆装备,将缆绳另一头拴在房中的立柱上。高绪如把枪按在身前,从洞敞的窗户翻出去,两手拉稳钢绳,双脚前伸踩住墙面缓缓下行。他降到一楼,谨慎地往左移动了几米,然后松开手握紧枪柄,深吸一口气后两腿蹬开,荡到一扇开在高处的气窗跟前。 他稳住身体,用一个后仰的姿势窥视屋内景象,同时打开了枪上的红外瞄准仪。四方形的视野里,暴徒背对着高绪如,一手拿枪,一手禁锢着女人质,扯开喉咙冲门外喊话。人质和歹徒都在移动,高绪如屏住呼吸,努力让醒目的激光红点落在绑匪身上。有一个瞬间,高绪如看到那个安哥亚的死孩子就站在墙隅处默视着他,不知为何,死孩子的身形较之从前变淡了许多,变成了一缕漂浮在空气中的苍白无依的幽魂。 第96章 高绪如紧抿嘴唇,怆惶地闭上了眼睛。嗣后,他再度抬起眼皮,幽魂消失得无影无踪,子弹也准确无误地击穿了绑匪的头颅。看着暴徒倒下后,高绪如挨近对讲机:“现在把人质带出去。” 守在门外的突击队员立即将斧头插入门缝,用榔头猛击杠杆,一举撬开锁扣破门而入,大步跨进房中拉起摔倒在地的女孩。另有一人上前去仔细检查了尸体,尔后抬头对着小窗立起拇指。高绪如用手势回应了对方,马上松开双脚荡回原处,快速登墙而上,翻进二楼的窗户卸下缆索:“中心,人质安全。” 梁旬易松开捏紧的手指,心情终于放松了些:“挺紧凑的一枪。” “我必须当机立断。”高绪如说。 不消煮一杯咖啡的辰光,营救行动就进入尾声。被解救的人质都集中在三楼,墙上挂了一盏冷光灯。孩子们依次走到灯光下,面对沃夫临的摄像机镜头拍照,石斋平再挨个把棉签伸进他们嘴里刮了刮腔壁。高绪如提着枪步入房中,借着不大明亮的光线扫视这些孩童的面容,心脏在胸腔里急急跳动,期望见到梁闻生的身影。但他的希望很快落空了,梁闻生不在其中。 “所有人质都在这儿了?”高绪如问。 “这些就是我们目前解救出来的,一共24人。康京义和穆奈在做收尾工作,看有没有遗漏,也许他们还有新发现,也许没有。” 高绪如不安地攥紧了手里的枪把,在人群中间来回走动,仔细辨认每个孩子的相貌。遍寻无果,他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呼吸浅急,两只耳朵都猛烈地发起烧来,背后突然渗出了热汗,刺灼着他的脊梁骨。高绪如拉开衣领,把放在衣服内兜里的照片拿出来,举到一双双疑惑又惊恐的眼睛前:“这是我儿子,他也被关在这里,你们有谁见过他吗?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说着,他又把头上的帽盔摘掉,将头发全部抹到脑后露出清晰的脸庞:“他和我长得很像,我是他父亲。有谁见过他吗?他上周被绑架了,我一直在找他,有没有谁知道他被带去了何处?” 孩子们睁着溜圆的双眼,怯生生地端详照片上的人,不言不语地连连摇头。高绪如拿着相片问遍了二十多号人,没得到任何回应,同行的伙伴都缄默着,向他投去惋惜而怜悯的目光。晕眩感用比子弹还快的速度向高绪如袭来,令他无从躲避。高绪如茫然地放下拿照片的手,立在屋子中间环顾四周,按住耳麦:“中心,没有找到梁闻生,他不知去向。” 梁旬易紧张而镇定地呼吸着,双手交握顶住鼻梁,心知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他们才刚刚踏上地狱之旅。忽地,热遥感有了变化,无人机又捕捉到了一个新信号。分析员放大图像,看到被橡树遮蔽的地方有个若隐若现的光斑,他立刻向众人宣布了这个发现:“我这里发现了微弱的热源信号,就在二楼的西南角。由于有树遮挡,无法看清是什么东西,我正在努力辨认。” 霍燕青狐疑地凝视了会儿树枝缝隙中隐约浮现的白点,问:“是松鼠吗?” 分析员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像吃了酸柠檬:“如果是松鼠的话,那这松鼠可真够大的。” “等等,刚才的那通电话有眉目了,我们锁定了它。”霍燕青指着屏幕,俯身撑住膝盖,“乔白尧的手机信号和不明热信号在同一个地方,必然是他。我们只能确定位置,没法进行窃听。” 梁旬易按开频道通讯:“注意,新情况。热成像探测到第二道防护门后面的生活区里有强烈的生命信号,位置在二楼西南角,被一棵橡树遮挡着,据分析可能是乔白尧躲在那里。a队,派人去检查一下,千万小心。” 高绪如扣好帽盔,点了三个人组成一支分队,在战控中心指引下往热信号所在地摸去。他们先后穿过几条空旷的走廊,无论在什么地方,霉腐味都不遗余力地侵占每个人的嗅觉,走在这阴暗湿冷的失修之地,却是宛如厕身茅坑一样。楼道里阒无一人,寂然无声,安静的环境容易招来往事的幽灵。世界上发生冲突的地方都彼此相似,逮捕沙库瓦和营救人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分队来到楼梯下,听从指令拾级而上。楼梯连接着一条仅容两人并肩的走廊,只见瓷砖铺地,两旁的墙面贴有极具强烈民族风格的淡绿色壁纸,天花板也粉饰着洁白的墙漆。与监禁区虫鼠横行、摇摇欲坠的牢房相比,这儿简直就像个度假酒店。走廊很短,正前方有一扇嵌在墙里的木门,这扇门让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绷紧了心弦。 “中心,这里是a1,正在向门靠近。” 高绪如端着枪行至门前,停住脚,跟在他身后的队友立即侧过身做好入室准备。安排好殿后的人,高绪如腾出一只手拧住门把,默数两秒后迅速将其拉开,却发现门后既无入口也无房间,只是个堆满了衣物的柜子而已。他收回枪,重新掩好门,不解地上下打量着这条廊道:“中心,我们没发现任何人,这里除了一个衣柜什么也没有。” 无人机在调整拍摄角度,随着画面旋转,一个隐秘的房间终于离开橡树的荫蔽,露出了冰山一角。梁旬易追视着房室里那个移动的人影,拿起对讲机说道:“a1,我看到有间房在你左边。” “我左边除了墙体什么都没有。”高绪如摸了摸平整光滑的墙壁。 “但热成像显示那就是个房间,门正对着你。有一个人在里面,从身形看应该是成年男子。”梁旬易语速很快,他分秒必争,“他朝你们走过去了......该死!该死!他手里有枪,快躲开!” 他话音刚落,高绪如还没来得及躲避,就听到一声巨响破墙而出,连空气都颤抖了,其他声音不复存在。威力惊人的霰弹将墙板炸出一个大洞,迎面射中高绪如的胸膛,一股强劲的冲击力瞬间把他震得仰面倒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枪战在狭窄的走廊里爆发了,突击队员对准墙上的弹洞扫射,再砸开隐形门闯进屋内,将躲在墙后的男人打成筛子。 听到高绪如的生命体征监控发出橙色警报后,战控中心里的气氛顿时凝重到了极点,梁旬易双手冰凉,紧握着听筒:“a1,你受伤了吗?回话。” 对方没有回应,梁旬易又重复呼叫了几遍。高绪如坐在墙根下撑起身体,觉得胸前放射出一阵剧痛,疼得他冷汗直冒。他竭力忍住不适,低头检查前胸的伤势,看到霰弹击打在防弹衣上,留下了一大片深浅不一的弹痕,最靠近心脏的防爆盒也难逃一劫、四分五裂。高绪如把手放在防爆盒上,闭着眼淡笑了一下,庆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中心,我是a1,我认为防弹衣挡住了攻击。” 梁旬易这才松了口气,一连许久都没把听筒拿开,他伛着头,沉默地谛听高绪如在另一边轻微、遥远地呼吸。他和高绪如一样害怕失去,激励人们的往往不是所得而是所失。 枪战很快就结束了,高绪如走进密室,看到地上躺着一具魁梧的尸体。死者有着骇人的身高,很反常地单穿一件无袖背心,趾高气扬地露出手臂上跟炮弹般粗壮的二头肌,肌肉上可笑地纹着两只硕大的蛐蛐;他面色通红,泛出油光,两眼无神而发饧,裤带随意搭在腰间,胯间鼓出一团。一望而知,这人纵欲过度。高绪如扫了死尸两眼,从同伴手中接过一台电话。 “我们找到了乔白尧的手机,但他本人不在这里,看来是逃跑前特意丢下的。中心,你们有看到任何人离开监狱吗?” “没有。” “那他藏到哪里去了?” 高绪如琢磨着,目光在室内逡巡,脑中简单梳理了一下情报。耳畔乍然响起一阵空气撕裂声,众人心下一惊,纷纷抬头张望,发现有大量烟气正从两盏枝形吊灯的铜管里喷泻出来,灯座基部的电线时不时迸射出火光。队里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大喊道:“毒气!毒气!中心,房间里有可燃性气体泄漏,我们马上撤离!” 火燃了起来,势如猛虎,转眼就吞没了一半家具。几人陆续撤出房间,高绪如走在队伍最末,临出门前,他留意到尸体手边有个还在连线状态的对讲机,连忙折过去把它捡了起来。当他奔出房门时,火流訇地一声喷射到了外面的走廊里。惊天动地的爆炸使得楼房在剧烈震颤中开始垮塌,烈焰把橡树卷入火潮,巨树浑身浴火,在黑夜中发出旷古的悲鸣。 待爆炸结束,高绪如从地上爬起,大声询问:“大家还好吗?有没有人受伤?” “都很好,安全!” 确认无人伤亡后,高绪如才拿起捡来的无线电,按着收发器听里头的说话声,以此掌握匪帮的动向。不过,他在这里遇到了一道小坎——土匪之间都用卜拉逊人的方言交流,他并不精通这种语言。高绪如把无线电靠在耳麦旁边,放出声音让战控中心能够听到:“有人能翻译他们在说什么吗?” 梁旬易及时挽救了这一局面:“这是萨梅什卡语,大意为‘加快速度,把船准备好’、‘一刻钟后登船渡河’、‘边境巡逻队迫近’。” 第97章 “他们想横渡米缪伊河逃往塔什维罗纳境内。”高绪如拿出平板查看卫星地图,“可能把梁闻生也一同带走了,没人会选择放弃一张活的巨额支票。但他们到底是从哪潜逃的?” 这厢,康京义牵着穆奈在各楼层间奔走,仔细搜查房间,他要赶在队伍撤离前确保没有人被落下。他们从燃烧的橡树旁跑过,奔向第二道防护门,穆奈把鼻子贴着地面搜寻特殊气味。在一个被炸得只剩下两面墙的房间里,穆奈忽然冲着墙角大叫起来,康京义连忙拉住它,抱着枪走过去查探情况。有张木板盖在地上,穆奈焦急地用两爪使劲扒它。 康京义握着手枪钩住拉环,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抬开,时刻将枪口对准下面。他看到一方黑魆魆的洞口出现在眼前,筑着窄窄的石梯供人行走,从地下深处透出昏暗的灯光。穆奈不出声了,伸着脖子闻嗅从地下飘上来的气味。康京义等了一会儿,没瞧见里边有任何动静,穆奈也没有坐下,表明地下室里没有爆炸物。稍加斟酌后,康京义扯开一只震爆弹丢了下去,并盖上木板。 地下爆出一声闷响,康京义随即拉走盖板,烟雾冒了出来。他放开穆奈,战犬闪电般冲下梯步,吠声大作。康京义在显示器上查看犬携摄像头拍到的画面,看到穆奈在一张床前停了下来,不停地放声狂吠。康京义打开激光瞄准器,万分警惕地走入浓烟中。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穆奈身边,牵住狗,同时把枪口对准了床上的人。 后来,高绪如听到康京义在频道里说:“a1,我是a2,我有新发现。” “什么发现?” “你最好带几个人亲自来看看。” 一行人赶到地下室时,呛人的烟雾还没散去。康京义侧开身子给高绪如让路,穆奈规规矩矩地蹲踞在旁,骄傲地挺着胸脯仰视众人。高绪如的心一下便揪紧了,生怕得知梁闻生罹遭不幸的噩耗。他走到床前,看到一个形貌消瘦、四肢修长的年轻男子被锁链绑在床上,一条红马披遮盖着他赤裸的身体,而他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了鞭笞的血痕,还有蜡油烧灼后留下的伤痂。 康京义小声说:“我用布给他遮了遮,体面点。” 然而高绪如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他抬头觑了觑低矮的天花板,想起了刚才死在密室里的那个家伙,估计战斗打响时他正在这间地下室施展暴行。他垂首细看了会儿床上瑟瑟发抖的男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很久对方才滚动着喉结,发出低低的气声:“他们叫我阿麦。” 高绪如撩起他脸侧的头发,检查他脖子上的纹身:“你是什么人?” 阿麦别过脸,长时间的逆来顺受,以及在这所炼狱里遭受的可怕而屈辱的经历迫使他痛苦地咬着嘴唇不愿作答,一双绿眼里泪水朦胧。高绪如回头和队员交换了个眼神,俯身解开了阿麦手腕上的铁链,一边把语气放缓,让自己表现得更平易近人:“放轻松,这座营地已被解放,虐待你的那些人现在都在九泉之下了,你现在很安全。” “我是被他们抓来的......他们卖不掉我,就把我留下来当奴隶使唤。”阿麦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用红肿出血的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闻者无不凄然默立,面露哀色。 “这个纹身有什么含义?” “......供人驱使。” 高绪如明白了一切,不再多问,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衣服来递给阿麦,示意他穿上。阿麦坐在床边穿鞋,高绪如把梁闻生的照片拿出来举给他看,抓住这最后的希望:“你在这待了挺久的,见过这个男孩吗?他上周被绑架了,绑匪把他关押在这里。我是他父亲,他和我长得很像。有印象吗?你知不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 灯光照亮了相片中梁闻生的脸,阿麦愣住了,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照片出神。见状,高绪如心中顿时多了一丝期盼,不由自主地擒住阿麦的手臂连声追问。鞭伤上传来的刺痛让阿麦回过神来,他吃痛地仄了仄身,高绪如这才松开手。阿麦认真地端量了会儿眼前的男人,将他的金发碧眼和梁闻生重叠起来,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第73章 黑水滔滔 阿麦把他们带去了先前监禁的梁闻生的囚室,康京义牵着穆奈在房里嗅探一圈,又让它着重闻了闻床铺上残余的气味。穆奈蹿出门,对着西边的走廊吠叫,跃跃欲试。这时梁旬易看到屏幕上突然间多出了数十个热源点,皱眉道:“a1,我看到监禁区外围有很多人聚集在你们的位置,公路上有两辆无标记的车正在接近监狱。” 听罢,高绪如立住脚喘了口气,走到装着金属隔栅的窗前向外探看,果真看到废墟中冒出了有许多人影,看装束是卜拉逊人。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来的是两辆白色皮卡,从车斗里跳下几个荷枪实弹的汉子,作一副典型的走私犯打扮,估计是乔白尧逃跑前叫来的援兵。高绪如粗略估摸了对方的人数,问:“他们从哪来的?不应该啊,我们已经全歼了监狱里的武装分子。” 梁旬易稍作停顿,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们像是凭空出现的。” 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后,阿麦瞅了身边的突击队员几眼,大着胆子挨到窗边,伸长脖子窥探墙外的动静,说:“这些人是从别的据点过来的。监狱下面有好几条地道,连通着各个营地。” 这席话让所有人如梦初醒,但也使形势更紧张了。地道,又是地道,高绪如想,一旦这些亡命之徒进入地下通道,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步枪抱起来做好战斗准备,倚着墙瞭望窗外的人,再回头看向阿麦:“他们同样也把梁闻生带进了地道对不对?” 阿麦点点头:“为了安全和效率,他们有一条专门用来转移人质的地道,这条地道直通接头点,入口就在羊圈里。” 见他如此对答如流,高绪如起了疑心,他知道在受到暴力干预的人质危机事件中,绑匪假扮成人质浑水摸鱼的事时有发生。他向前一步,用枪口指着阿麦:“你好像把这里摸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很听话,在这儿待了足够长时间,他们不怎么防备我。”阿麦像是见多不怪般泰然处之,毫无慌乱之态,“他们会差使我去羊舍干活,于是我看到过很多小孩被他们带进那条地道,然后再也没有上来。” 这番合乎情理的解释淡化了高绪如心中的疑虑,他将信将疑地撇开了枪口,回到窗前继续观察外景:“中心,ch4-v什么时候到?人质必须得撤离了,刻不容缓。” “双桨运载机还有60秒抵达,预备降落在α楼顶。” “b队,马上护送人质前往楼顶等待直升机转送。中心,a队现在打算到羊圈里去寻找某条地道的入口,队伍中要携带一名无战斗力的向导,给我们规划一条安全线路。” 一阵风从窗外涌进室内,穆奈警觉地动了动耳朵,小跑着跳到窗下的石台上,人立起来把前肢搭在窗边,将鼻子探了出去。微弱的气流拂过窗栅,穆奈安静地感受了会儿环境,扭头瞥了眼自己的训练员,然后弯曲后腿蹲坐在地。高绪如心中霎时警铃大作,急忙向康京义求证:“它坐下了,怎么回事?” 康京义欠身拉紧狗绳,语气急迫:“风从皮卡的方向吹过来,也许车子是简易爆炸装置。” “爆炸物还是残余物?” “不确定,就算是残余物也一定是致命剂量的。” 说话间,高绪如看到围在皮卡车旁边的几个人忽然拉开车门,紧接着一个膀阔腰圆、举止粗鲁的壮汉出现在车后,扛起火箭筒对准囚室射出一发炮弹。火箭弹发出锐利的尖啸,弹头的红漆好似化作了一张血盆大口。守在窗边的人在开枪御敌,高绪如伸出手臂把呆定的阿麦按倒,冲房中的队友大吼:“炮击来袭!趴下!趴下!” 飞弹转眼就冲到窗前,击中了铁栅,火焰随着震天动地的爆响迸射而出,整间囚室都被冲击得颤抖起来。滚滚烈焰冲进房间肆虐一通,将霉烂的墙壁燎烧得黑不溜丢。高绪如背对着窗子趴卧在地,碎屑和残骸纷纷砸落在他背上,如同一张锋利的铁网裹扯着他。幸而窗上的栏杆充当了隔栅装甲,削弱了火箭弹金属射流的威力,这才让房中众人虎口脱险。 炮击一结束,突击队员立马爬起来握着枪朝外面的人群射击,一边相继撤出了牢房。阿麦被这些人包围在中间,缩着身体抱住脑袋,从四面八方响起的枪击声令他惊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激战再次打响,雷鸟直升机在空中为地面部队提供近距离支援,它先用机炮大面积扫射,再投掷炸弹。 “a队,我们给你规划了一条最少暴露的线路,方案已传送到你们的接收器上。不过仍有大概两百米的路程需要横穿没有遮蔽的空旷地带,届时雷鸟-b会在你们头顶护航。”梁旬易说。 高绪如在廊道的拐角处蹲下,打开平板查看路线图。子弹从外面射进来,炸得墙面碎屑纷飞,高绪如不得不背过身去躲避出没无常的流弹。他花了几秒记住路线,收起平板,向后边的队员比划手势。几人贴着墙脚留意着枪声的变化,高绪如探出半个头,看到有架新闻转播直升机在硝烟中穿行。 第98章 “媒体来抢新闻了,”高绪如收回目光,抵住墙壁握紧枪杆准备出击,“意料之中的。” cha-v双桨运载机的身影出现在了山谷里,浑厚的重音擂击着支离破碎的黑土和冈阜。它挂有两盏探照灯,惨白的光束把山谷照得亮如白昼,当它下降时,劲猛的罡风摇撼着宏伟的巨杉林。 人质排成队列,由b小队保护着登上楼顶,有序进入机舱。这一惹人注目的画面被记者的摄像机捕捉到,全世界数千万观众从电视上看到了惊心动魄的营救现场。在这种境况里,有媒体出现并非百害无利,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将给之后的类似事件处理带来不小的压力,因为人们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所有绑架事件都会以一场热战告终,而这是大谬不然的。 牲畜栏位于三棵燃烧的麻栎树下,外形东倒西歪,几排羊舍被炸塌了半边,但好在还没彻底变为一堆让人无从下手的障碍物。通过空地前,小队停下来躲在掩体后面观察战况,两个人架起机枪抵挡从东面和北面飞来的子弹,高绪如拼命压低身体,拿着对讲机大声呼叫直升机过来掩护。俄顷,红色的弹雨从天而降,为突击队清理出一片安全的环形区域。 “我不喜欢这些人,”队伍里的三号一边开枪一边说,“这地方就跟伯森道尔一样!” 高绪如把空弹夹卸掉,装上一个新的:“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伯森道尔战争结束后发生的许多绑架案都缺乏理性。” 见敌人退却,高绪如率先踏出掩体,不忘重重地拍了下机殿后者的肩,提醒他跟上队伍。六人排成一列纵队穿过广场,雷鸟转动着机炮,在他们周围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穆奈在前面开路,撒开四爪从篱笆上飞跃而过,旋风般猋进圈栏,不断发出响亮的叫声为身后的队友指路。高绪如拉开一枚手榴弹丢进羊舍,再投掷闪光弹驱逐藏在里面的恐怖分子,之后才突破大门长驱直入。地上到处都是羊的尸体,弥漫着浓重的动物膻味。经过围栏时,阿麦看到尸堆中还有只活的羊羔在挣扎,遂不假思索地脱下外套裹住小羊,抱着它跑向地道入口。 阿麦搬开几个竹编的草料筐,拖走两张石棉瓦,一个冒着寒气的地洞得见光明。高绪如折了一根荧光棒丢进去,温和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洞底。阿麦以身作则,首先攀着木梯下了地道,六名突击队员紧随其后,竟发现地下别有洞天。主入口连接着一间小室,里面储藏着一筐筐谷物,阿麦把小羊包在衣服里,藏在谷筐后面。 “中心,我们已进入地道,准备解救梁闻生。” 穿过小室,眼前又岔出三条一人多高的通道,穆奈的鼻子再次派上了用场。仔细嗅探一阵后,穆奈选择了最右边的出口,几人跟在它后边快步前进。顾虑到前边可能有暴恐藏身待敌,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尽量不开手电。沿着同一条道路前行了约一分钟,穆奈停下了,高绪如看到地上有道暗门。 携带透视探测仪的队员将仪器放在门上测了测爆炸物,立起拇指示意门后情况良好。他们照式照样地用杠杆撬开暗门,先后钻了下去,来到另一层更复杂的迷宫中。穆奈小跑着在各条通道中进出,寻找梁闻生的气味,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翘首以盼。高绪如不停地看着秒表,想缓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但不著见效。穆奈徘徊许久才做出决定,带领众人步入其中一条窄道。 高绪如不知道地道尽头会有什么等着他们,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入了黑暗之中。全球每时每刻都有冲突爆发,不论性质正义与否,总会有人命丧黄泉。人贩在张罗着渡河越境,时间在每个人身上漠然而无声地均匀逝去,对高绪如来说,这不啻为一趟赎罪的苦旅:脚下黑水滔滔,流动着永恒的遗忘,沉得像铅一样...... * 阅兵彩演进行到了后半程,骑兵从日光圣母殿的柱廊式入口走来。这座屹立在中央区轴心的神殿有着原始性的恢弘,与大熊星座浑然一体,是尘世间最巍峨的杰作,都市的繁荣与这建自英雄时代的壮美之物不足相比。它的回廊明亮鲜敞,一根根巨大的暗红色正长岩石撑起了无数蚌形壁龛、三角眉饰、齿形雉堞,昔日,穿白袍的古维加里人在廊下来去自如。 庄怀禄登上观众席旁的石级,向把守入口的警卫出示证件。看过证件上的总统签名后,警卫几番抬眼瞧他,抿着嘴客客气气地给他搜身,解释说:“谒见政务院大臣的标准流程。” “没事,我懂。” “署长今天心情不太好。”警卫让庄怀禄转过身,把证件还给了他。 “那真糟糕,”庄怀禄潜心聆听着绕梁不绝的伴乐,一边把外套扣好,“我正要去找他寻点乐子。” 进了门,庄怀禄用一点把戏耍弄了卫兵,顺走对方腰间的手枪藏在衣服底下。他走到人头攒动的池座间找寻一阵,把目光落在坐在第五排的粟廉宵身上,见他正与一位头戴呢绒帽子的太太相谈甚欢。女士与之小叙片刻就起身告辞,庄怀禄便把两手放进衣兜,踏着台阶慢慢走下去,在粟廉宵身旁的空位坐下,露出微笑:“近来如何?还好吧?” 粟廉宵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了,向庄怀禄伸出手掌:“能和国安局的一员骁将共坐一席,真是荣幸。” “我来找你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庄怀禄伸出一臂揽住粟廉宵的肩膀,身体和他贴得极近,“你要是敢乱动,我就打穿你的腰。” 腰侧抵住了一个异物,粟廉宵低头睃了眼,看到一把枪正顶着自己。他俩的动作引起了邻座的注意,对方看了看粟廉宵的脸色,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迫于威吓,粟廉宵只得假作镇定,用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军乐的旋律骤然激昂起来,他掩饰着慌张,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士兵昂首阔步地从眼前走过,说:“你吃错药了?我们这次见面是出于什么目的?” “你伪装得真好,连我都自愧不如。妻子以为你在忙公务,同事以为你去会情人,实际上你和人贩集团表里为奸,为某个好战分子物色‘收藏品’。你卖官鬻爵,包庇罪犯,以此牟利。” 闻言,粟廉宵的肩细颤起来,眉梢轻轻挑了一下,但他仍面不改色地搭着双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完全疯了。” 见他装聋作哑,庄怀禄又从衣兜里拿出一盘录音带:“这里面有你和乔白尧的通话录音,只要把它放进磁带机里,马上就能听到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止这一盘,要多少有多少。” 说完他倾身看向坐在粟廉宵隔壁的军官,作势要把这盘犯罪铁证递给此人。蓦地,粟廉宵态度大变,飞快地抽出手来挡住庄怀禄的动作,逼视他的双眼:“我尊重你,是因为你我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你是个不错的同僚。但我看你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我是国安局机要安全署的署长,你不但用枪指着我还大放厥词,我满可以把你当成恐怖分子处理。” “当然,你有要职在身,这是不争的事实。不宁唯是,你同时还担任阿斯嘉瑟的主席。”庄怀禄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镜片后的双眼犀利地直视着他,“我知道你的优越感从何而来,像你这样的人都以为自己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这可能吓到你了,但还没有什么能吓到一位政务大臣,除非踩住了你的狐狸尾巴。” “就算你持有总统签署的特别许可令,你现在也只是个平民,平民在众目睽睽下击毙一位政府要员的行为愚不可及。” “我不想杀你,我还计划明天在家中看阅兵典礼呢。” 粟廉宵转过脸来看着他,庄怀禄也不拐弯抹角:“梁闻生还活着吗?” “那孩子还活着,我保证。” 庄怀禄点点头,把手放在粟廉宵整洁的衣领旁,捏住他的耳垂:“听着,我认为你现在处于十字路口。对于人贩集团,你必须做出决断,到底是放任为之还是铲除这颗毒瘤。我要你给所有涉及此事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有个平民知道一切,他打算把这个事情捅出去,且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我手里有你操控黑色产业的证据,我把它交给你那些朋友,你就等着翘辫子吧。” “这只是生意。”粟廉宵面露愠色,冷笑道,“梁旬易能拿出十亿来赎人吗?我们要的是这个数。” “住嘴,我不想再跟你屁话了。在我们聊天的同时,有一支特种部队正在对你的人口贩卖窝点重拳出击,他们都是精兵强将,相信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媒体正在直播报道这场发生在维塔边境的猫鼠游戏,堪称举世瞩目。如果你不想吃牢饭,那就亡羊补牢,给我以国家层面来调查此事,给所有武装行动以军事豁免权。趁现在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咱们还是赶快成交为好。” 粟廉宵不知什么时候抓紧了扶手,被庄怀禄的一记下旋球踢得哑口无言。庄怀禄没打算等他回话,管自把录音带放回衣兜,笑着掖了掖袖子:“观礼愉快。” 第74章 渡河 第99章 一枚烟雾弹落在地上,浓白的烟气转眼就充满了整条地道。康京义把手一松,早已做好冲击姿势的穆奈迅速奔出数米,从烟幕下方一闪而过,飞也似的闯进一间点着烛火的小室,腾身跃起咬住了一个身穿战术胸挂、手持ak的匪徒。狗的狂叫和机关枪持续猛烈的射击声传进了黑暗深处。借着烟雾掩护,突击队员穿过门洞,高效而简洁地制伏房中乱作一团的敌兵。 清理干净敌人,枪声停止了。穆奈趴在地上,还不懈地紧咬着尸体的手臂,康京义上前去把它牵回来,抹去它身上的血迹。高绪如在这间方方正正的洞穴里停留了会儿,四处打量,但见粗糙的四壁都用废弃的枕木加固,可以承受实弹攻击;进得极深的角落里塞着大躺柜,烟蒂、空铁罐子和玻璃酒瓶随意弃置;木制橱柜七歪八扭,药瓶掉在地上,洒出了一泼殷红的药水。 穆奈仔细嗅了嗅桌凳,对着一条翻倒的椅子叫了两声,康京义不禁喜形于色:“这表示梁闻生曾在此地待过,并且刚离开不久,遗留的气味很明显。” 高绪如捡起滚到脚边的药瓶,查看贴在瓶身上的标签,发现是致昏迷的药。他紧揪的心悬得更高了,自打进入地道,他就像走进了一个噩梦之国,那些荒诞不经、阴森可怖的想象无时无刻不像镰刀一样收割着他心中模模糊糊的希望。高绪如向战控中心汇报了追踪进度,然后丢开瓶子,重新组织起队伍再度上路。 b小队将24名人质护送进ch4-v的机舱,飞行员马上关闭了舱盖,飞机腾空而起,转了一个急弯驰往山谷方向。在废墟中垂死挣扎的卜拉逊人意识到大势已去,再与空中火力对抗与无异于以卵击石,遂打起了退堂鼓,纷纷掉头逃离了这台绞肉机。“掘地者”无人机的监控视野里,热源信号渐次消失,最后一声枪响宣告了地面战斗的结束。 “蓝宝石阶段结束,现在进入铂金阶段。”梁旬易在频道里说,“调停组重新校准无人机遥感范围,监视附近所有河道,人质可能会和匪徒一起出现在丛林中。” “注意,边境巡逻队约19分钟后抵达,无人侦察设备监测到第七区警方正往这边赶来。” 无人机离开了茨孛戎监狱,开始在广阔的林带上空梭巡,厚密的丛莽在热遥感照射下浑若无物。雷鸟-b飞到狙击手头顶向她抛下绳索,崔曼均和观察员把吊钩固定在背挂上,由飞机吊出树林转移到了楼顶,和b小队成员一同登机——接下来他们将在空中待命。两架直升机久久地在恶浊阴沉的硝烟中盘桓,其下,年逾百岁的橡树还在燃烧,火星迸射,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蟾月沉璧,天弯晢晢,缥缈着一层浓得发蓝的雾纱。这是个多云之夜,木星照亮了中天,待薄云散去,仰头便可洞察繁星。在由银花花的树叶汇成的林海边缘,峙立着巉岩嶙峋的雪峰,犹如给穹盖镶上一条雪白而宽阔的绲边,向东迤逦而去。米缪伊河以沉稳肃穆的面貌安卧在这松树之乡,显得形单影只,有几分凄楚,月光投到沥青般黝黑的水面上,便柔和地折断了。 a小队前边仍是一片黑暗,无法看到尽头。地道里的岔路越来越少,迷宫变成了单行道,这大体上是个好现象,但也有弊端——如果有敌恐向他们发射譬如火箭弹一类的入射武器,结局无外乎地洞垮塌、无人生还。他们蹑手蹑脚地走着,每移动四五米就停一停,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安静,每个动作都谨小慎微。高绪如觉得心在怦怦直跳,那声音很大,听起来犹如鼓声。 一扇门出现在视野里,先头侦察兵慢慢靠近它,试了试门上已经生锈的把手,发现门并未上锁。他担心门后会有诡雷,行动前先让穆奈排查炸弹,狗没做出任何反应,人们才松了口气。康京义向队友比划手语,高绪如慢慢打开门,看见有个人正慌慌张张地摆弄着手电筒,他立即进去将其毙命。 就在高绪如破门时,有人掀开毛毯走了出来,他胸前有防弹插板,手里提着乌兹。他还没来得及举枪就吃了两发子弹。随行的队员用刀割断挂毯,只见几步开外又有一道胶合板分隔了空间。高绪如说:“用手榴弹。” 队里的四号把胶合板踢开一条缝,拔掉保险栓,将手雷扔了进去。随后地道里响起了低沉的爆炸声,同时还听到了卜拉逊人在哇哇大叫。撞开胶合板后,高绪如发现敌人秩序混乱,无不狼奔豕突地寻找掩护。装着消音器的枪发出短促的突突声,这里很快演变成一个独立交火区,自动武器同时开火,各自为战。一名男子打算从小门逃走,就在他撤退之际,穆奈追过去咬住了他的腿,接着子弹在他屁股和后背上开了几个洞。 残兵在向同一个方向退却,高绪如认为这些人能带他们找到出口。小队步步紧逼,逐个消灭了至少十名人贩。这些武装分子试图进入防守工事,用火箭筒和重机枪向突击队开火,不过战争经验丰富的佣兵比他们动作更快。数分钟后,a队追击到一处三岔口,在这儿遭遇了顽强抵抗,子弹从各个方向射来。穆奈面朝某处亢奋地吠叫着,康京义并拢手指指向那边,说:“西面应该就是出口了,肯定有人在地面活动,无人机看得见他们!” “我们的弹药不多了。”高绪如又打空了一个弹匣,滑坐到掩体后面,“得尽快出去给直升机报坐标。” 半数敌人逃上了地面,还有些人在地道里负隅顽抗。高绪如向西面扔出了第二枚手榴弹,把守重机枪的匪徒立时全部丧命。队里的五号和六号马上跑出掩体充当了排头兵,他们快速移动,清理完障碍后便停下来确认安全,瞄见地道尽头有敌人在爬梯子:“大伙,达阵得分!我看到出口了,就在前面20米远的地方!” 凭借交叉掩护,队伍行进得奇快。不知谁喊了声“小心,有火箭弹”后,所有人马上蹲身俯卧,班用机枪手向站在石堆后面扛起发射筒的匪徒连续扫射了30发子弹,正是这些子弹避免了一起同归于尽的惨剧发生。敌人残部通通被逼上地面,暴露在热遥感下。a小队接连爬出地洞,来到陌生的密林中,给战控中心报了方位。 “没有在地道中发现梁闻生,他也许已被带去了渡河的地方。” “监控坐标附近所有河道。” 月光从松树的枝桠间流泻下来,照着羊茅草和银钟花,就像地上堆着一团团新雪。松杉参天而立,在这些巨人脚边行走,高绪如手背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时他忽然听到头顶传来武装攻击机的嗡嗡声。通过无线电,高绪如得知无人机找出了在丛林中逃窜的暴徒,雷鸟已赶来部署。但直升机没有动武,因为他们无法确定梁闻生的位置,担心轻率开火会误伤人质。 一艘封闭式的小船停在河湾的浅水地带,船头微微上翘,舷帮上漆着“17”。湍急的河水流过犬牙参差的条石驳岸,激起的银色水花在皎月下明灭相续。寒凉的空气里充盈着沛然水汽,河上夜霭沉沉。吉普停在滩涂边,乔白尧把蒙着头套的梁闻生从车里拖出来,和三个手下一起跑向小船,先后踏上木头甲板,将梁闻生关进船舱里,发动了马达。 小船劈开波浪,往河对岸驶去。在该处流域,米缪伊河壮阔开朗,两岸相隔四百余米。船舵由一个皮肤如猩猩般黧黑的卜拉逊士兵掌控着,他机敏如兔;看守左舷的男人“海蛇”有着长跑选手的细长身材,而把守右舷的“公牛”则与他相反:粗手大脚,糙爷们的外表掩饰了他的七巧玲珑心。 乔白尧胆战心惊地听着舱外的隆隆怪声,不断催促舵手加快速度。倏地,訇声压顶,狂风掀浪,扬起来的水雾蒙住了窗玻璃。同时,从舷窗外射进一丛耀目的强光,灼得舵手几乎失去了视力,他闭紧双目大叫一声,松开了舵盘。小船立即不受控制地在河中心打着转,风浪颠簸着它,颠得船舱里的人天旋地转。 梁闻生跌倒了,乔白尧拎着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半蹲着身体冲舵手叫喊:“怎么回事?快把船头正过来!” “外面有东西过来了!光线太亮,我看不清方向!” 船震摇着,海蛇跌跌撞撞地跑到驾驶座,握住舵柄想要调整航向,但船身像是被拖进了一股涡流,只能随水而动。他使劲扳住舵盘想回正,一边大吼道:“船不受控制了!上面有直升机,它飞得太低了!快拿绳子来把门拴住!” “他妈的是哪儿来的直升机?边境巡逻队还是梁旬易?” “百分百是梁旬易,边巡队不可能这么快!”乔白尧下意识地把梁闻生往身边拽了拽,好像这就是他的免死金牌。 听到飞机的响声和绑匪们的对话后,梁闻生喜出望外,循着声音抬起头四处张望,尽管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的心狂喜得几乎要蹦出体外,同时又惊恐万分。他才九岁,他害怕,他还没有练就处变不惊的功夫。为了不让绑匪应激,梁闻生强忍着激动,但还是换气过度了,难受地佝着背大声咳嗽起来。 雷鸟-a横悬在小船前方拦住它的去路,探照灯地笔直射向孤舟,巨大的光圈几乎照亮了整条河道。周围是一片野蛮得犹如洪荒时代的黑夜,衬得那船格外渺小。旋桨周围的风阵吸裹着水雾,形成一道烟濛濛的雾墙。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波浪翻涌,浪峰冲击着船身,将小船往回推了数米。 第100章 船舱里的无线电扬声器中传出梁旬易的声音:“17号船,我们希望梁闻生能够安全返回,并且和平解决这事。伤亡已经够多了,再这样下去没有意义。17号船,如果你能听见,请作回答。” “爸爸!”梁闻生叫道,但飞机和马达的噪音把他的喊声淹没了。 乔白尧让公牛看管男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凑到窗边往外探看,拿起对讲机回话:“没想到你亲自来谈判。你儿子在我手上,不准朝我们开枪,否则他就死定了。” 在梁旬易和人贩交涉时,a小队在南岸拉开了防线封堵敌兵退路。雷鸟-b以雷霆之势降落在乱石滩上,突击队员依次跳下,跑进树林中隐蔽,将枪口齐齐对准在河上进退不得的小船。崔曼均在一根横倒的枯木后趴下来,架起机枪,用热成像瞄准具监视船舱里的动静。几秒后,舟艇小组就位了,一东一西两艘快艇风驰电掣地驶来,艇艏的机关枪严阵以待。在这样严密的封锁下,17号船就如笼中困兽,插翅难逃。 “无人机照到船舱里有五个信号,人质一名,匪徒四名。” “鉴证组,声纹比对结果如何?” “确认他是乔白尧。” “我是角马一号,我看到驾驶座上有一个。”崔曼均在频道里报告,“是舵手,我能瞄准他的要害部位。” “我是上坡三号,我看到左舷有一个,但无法瞄准。” “目前看到两个目标,还有两个没出现在视野里。” “盯紧他们。我们设法拖延时间引蛇出洞,一定要全部瞄准后才能开枪,要一枪毙命。” “明白,保持联络。” “战略行动官,启动速战策略。” “收到,南岸a组,上坡b组,舟艇小组,现在启动速战策略。” 船上,乔白尧看到有快艇两面夹击,慌了神,抽出手枪顶住梁闻生的下巴,抓着无线电怒喝道:“让你的船停下来!快点!不许靠近我们!” 梁旬易让两艘艇停住,在三十米外的地方绕着小船环游。高绪如站在1号艇上,旁边有个人举着录像机拍摄小船的近景。等包围圈布置完毕,高绪如接手了谈判:“别紧张,伙计,我们是来找梁闻生的,不是你。” 乔白尧没有听出高绪如的声音:“你他妈又是谁?” “我是谈判官,你可以叫我‘剑鱼’。”高绪如按住对讲机,“我只想和你们好好商量。” “如果你们想把人带回去,就得赔偿我的损失。我要六千万,你别想砍价,不然我就砍他身上的肉。” 快艇每绕一圈就悄悄缩短与船的距离,冰凉的水雾扑洒到高绪如脸上,他盯着在强光灯照射下的小船,知道当务之急是安抚对方的情绪:“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我们会想办法的,别担心拿不到这笔钱。但在此之前先让我确认人质是否还活着,你能把他带到船舱外面来露个面吗?” “他们把我们当小孩耍。”公牛喘着粗气说,又把枪口往梁闻生的脖子顶了顶,“谁都知道梁旬易一分钱都不可能出。” 舵手咬着牙啐了一口:“这是个圈套!” “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乔白尧望着窗外,用手枪示意公牛,“他们要见人质,把他头套摘了,带出去!” 公牛扯掉梁闻生头上的黑布套,骤然袭来的强光刺痛了梁闻生的双眼。公牛用枪胁迫着他走向舱门,海蛇在旁边拧开锁,湿冷的寒风顿时从门外涌灌进来,吹透了梁闻生单薄的衣裤。公牛躲在后面,把男孩推出船舱,枪口死死顶住他的脑袋。梁闻生踉跄着踏出舱门,踩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含泪的双眼迷惘地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 “中心,人质出来了,一名匪徒挟持着他。第三个目标出现了,正在获取面部影像。” 瞧见船上出现的身影后,所有人都憋住了气,拍录像的人立马将镜头拉近,梁闻生惶恐无助的神态清晰地出现在了战控中心的屏幕里,梁旬易把手罩在嘴上,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高绪如忙举起望远镜看过去,心中一阵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似的。快艇在正对着船首的位置停下来,高绪如扶着舷,对梁闻生举起一条手臂以作记认。 第75章 无畏之心 快艇随着波浪忽上忽下地颠动,横亘在河面上的冷雾遮蔽了高绪如的视线。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立在船头的梁闻生,拿起无线电放在嘴边,尽量让声音都收进声筒里:“很好,17号船,我们看到人质了。我和你们相隔太远,河上雾很大,我们无法看清人质现在的状态。为了更好地交易,我现在要朝你们靠近,以便确认人质是否健康。” 公牛把梁闻生拖回船舱,舱门又一次关闭了。乔白尧一手持枪顶着梁闻生胸口,一手拿起对讲机喊话:“不许靠近,否则我就对他开枪了!离我们远点,如果想要他没事,就让你们的人退到南岸两公里外的地方去!” “17号船,你们没有选择。你们不能再前进了,必须投降。我和你都希望事情能和平解决,你们一意孤行并不能改变任何局面。让我们靠近小船和人质对话,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请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们以为我们是在开玩笑!”冲动易怒的公牛仰起脖子透过窗户张望,哆嗦着脸上的横肉,“做些什么,老大,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几个手下用萨梅什卡语叫骂着,怂恿乔白尧杀掉梁闻生。乔白尧鼓起腮帮,转动着眼珠聆听船舱外来来去去的呼啸声,直升机的轰隆声无端加剧了他心中的焦躁和恐惧。他汗流浃背,肤色发红,皮下绽出青筋。舷窗上布满雾潞,仿佛每颗水滴都在发光,刺得人头昏眼花、不辨东西。而这片强光外又是全维加里最深的茫茫黑夜,目力仅达几米,他们就像被扔进了一个滚动的灯箱中。 就在双方僵持时,两名蛙人潜游到小船尾部,悄悄冒出头来,贴着船舷游过去,迅速将一个窃听装置安装在了船舱外部。事毕,两人重新潜入水下游回2号艇上。战控中心的监听设备开始接收窃听器录到的声音,他们听到匪徒在叫嚣着要杀人质,这是个令人不安的信号。船上的强盗不同于勒索赎金的那拨人,他们目无法纪、无所牵挂,威胁撕票绝非一时兴起,也不是在虚张声势。 1号艇始终在强光灯和旋桨噪音掩护下活动,不露声色地逼近小船。夜色漆黑,高绪如料定船上的人根本没法察觉有人接近。见对方没有回应,高绪如继续游说:“我知道你们都有独特的生存智慧,想必如今也能做出明智的选择。若要硬碰硬,你们不会得逞的。我们愿意和你们谈判,如果你们当中有谁受了伤,我们也乐意提供医疗救助。” 海蛇扒在舱门的小窗后面,恶狠狠地眯着眼瞭望远处的烟雾腾腾的河道:“我不信他们,这些人肯定在搞鬼,只要我们一开门,他们就会把我们全部射杀!还不如直接把这小鬼处死,就是这个祸星招来了一切!” 说完,愤怒让他失彻底去了理智,他踅过身扑向梁闻生,双手拽起男孩的衣领,扯来拴门的麻绳绕在他脖子上,嘴里咒骂着要勒死他。梁闻生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抓住绕在脖颈上的绳索拼命踢踹擒住自己的人。船舱里一片狼藉,舵手骇得呆若木鸡,跺着脚催促乔白尧快去阻止暴行。乔白尧冷眼旁观了一阵,等海蛇举起拳头要砸向梁闻生时,他才冲上去抱住海蛇把他掀开:“不能杀他,混蛋!现在还不是时候,杀了他我们都得死!” “你还帮着他!”海蛇往老大 脸上挥了一拳,“难道你想蹲维加里的监狱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乔白尧第一次这样被手下忤逆,立时大动肝火,怒不可遏地咆哮着回击了他。两人厮打起来,小船摇晃得更加厉害,趴在岸上观察点静待时机的狙击手报告说:“船舱里好像发生了斗殴,我们失去了瞄准目标。” 船上的争斗以乔白尧往海蛇膝盖上打了一枪而告终,蜷缩在座椅下的梁闻生被枪声吓得发起了抖,小声啜泣着,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无望。这一声枪响让所有人都大为震骇,直升机驾驶员把手指按在了机炮的开火键上,梁旬易夺过话筒:“是谁开的枪,舟艇小组,是谁开的枪?” “枪声从船舱里传来,不知道人质是否受伤!” “调停组,把镜头转到3号位。” “17号船,我们听到有人开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17号船,如果你们伤害人质,交易就取消,明白吗?如果你们伤害人质,交易就取消!” 扬声器里不断发来呼叫,乔白尧照着海蛇的胸窝踹了一脚,回头气喘吁吁地拽出座椅下面的梁闻生,把他按在舱壁上,举着手枪顶住他的额头,从公牛手里接过对讲机:“这只是个意外,是个意外,你儿子好得很,他没事。” “我要和他说话。” “我说了他一点事都没有!” “我要听他自己说,否则我们就当人质死了,然后让直升机扫烂你们的船。” 第101章 乔白尧淌着汗,低头看着梁闻生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把对讲机递到梁闻生嘴边:“讲两句。” 梁闻生又惊又骇地瞥了眼海蛇腿上血流如注的弹孔,哭着说:“这里一团糟,他们在打架......他用枪指着我的头......” 发颤的嗓音让梁旬易几乎心碎,他抹掉泪,撑住额头:“你受伤了吗?” “他们用绳子勒我脖子。” 乔白尧把对讲机收了回来:“听到了吧,他一点事都没有。现在让直升机飞走!听见了吗?让直升机快他妈滚开!” “我们不能容忍你继续这样下去,你的行为会让局势失控,会令你的同伴都处于危险之中。你们时间不多了,边境巡逻队还有8分钟就会赶到这里。”高绪如撑着船舷大声应答,在波浪推动下,快艇与小船的距离缩减了一半,“17号船,我现在来和你们谈钱,再说一次,我是来谈钱的。” 这时飞机上的探照灯的光圈转动了一下,乔白尧像是突然受了刺激,暴怒地拖拽着梁闻生把他带去舱门前。公牛打开门,乔白尧推搡着梁闻生钻出船舱,拿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抬起头扯开嗓子放话:“我说让直升机开走!不然我就杀了他,我现在就杀了他!” 霍燕青看着晃动的录像画面陈述现状:“乔白尧带着人质出现了,他来回挥舞着枪,喊着要直升机离开。” “狙击守望组,你们瞄准了几个目标?” “三个。还有一个始终不露面,必须得让他尽快现身。” “快点走开,别挡路!我要开枪了,打死他一了百了!”乔白尧望向天空,灯光把他的脸色照得惨白。他高高举起手臂,一边喊话一边连续扣动板机开枪示威。枪声把河面都激得颤抖起来,事态急转直下,局势僵上加僵,双方陷入胶着。 看到闪烁的枪火后,梁旬易觉得有双冰凉利爪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手中的话筒险些脱落了:“雷鸟-a,关闭探照灯,飞远点。舟艇小组拦截他们,不能让船登陆北岸,不能让冲突升级。” 灯光霎时熄灭了,直升机侧斜着飞离了小船,悬在更高处盘旋。河上的水雾消散了些,风浪也趋于平静,小船稳稳地浮在水面上,舵手立即掉过了船头,却发现前路已被荷枪实弹的硬壳充气艇断开,高绪如拿着扩音喇叭喊话道:“我是来和你们谈钱的!冷静,冷静,我没有带武器,只要你们不伤害人质,我们就不会开火。事情很好解决,我的朋友,你们释放人质,我们给你钞票和豁免权,就这样。” 接着高绪如又按照平板上发来的情报念出乔白尧的账户号码,下了一剂猛药:“这是你的海外银行户头对吧?我们愿意往里面转账。为表诚意,我们先汇了一千万进去,我可以给你看汇款记录。” 2号艇上队友将便携电脑举起来给乔白尧看,高绪如反复申明立场,扩音喇叭的功率像是有100万瓦,拿着它就像拿着一台开足马力的火车头。钞票和豁免权的诱惑力战胜了恐惧,乔白尧动摇了,他犹豫半晌后同意汽艇靠近。2号艇谨慎地向小船开去,1号艇跟在后面。乔白尧抓着梁闻生警惕地往后退去,把公牛喊了出来,这一举动给岸上的狙击手减轻了不少压力。 “瞄准了三个目标,第四个还是不在视野里。” “一定要同时瞄准四个人。” 汽艇停在离小船一米远的地方,乔白尧喝令他们把电脑放在船头,然后支使公牛去把电脑拿了过来,看到自己的账户里果真有一千万巨款汇入。他狐疑地瞟了瞟屏幕,没有掉以轻心,他让公牛把梁闻生带进船舱,用枪指着汽艇:“你们退后!我得打个电话。” 在电话中确认这款项是真金白银的之后,他才勉强有所表示:“算你们识相,把剩下的五千万和豁免权给我,我就放了他。” “我们正在想办法,伙计,会没事的,别紧张。”高绪如马上给出肯定的回答,他所处的位置离小船较远,乔白尧看不清他的长相,“我们现在要和人质对话,确认他的安全,然后给你剩余的钱。” 乔白尧勒令汽艇后撤了二十米,警告说:“别搞小动作,只要有任何事发生,他就死。” “我知道,不耍花样,不耍花样。” 乔白尧把梁闻生拉出来,拿枪指着他,把话筒贴在他颊边。高绪如拿起对讲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事,这太可怕了......”梁闻生抽噎着回答,“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高绪如把语速放缓:“是的,我们正在解决这个问题,很快就会结束了。平静下来,梁闻生,保持冷静,坚持住。现在好些了吗?仔细感受一下你的身体,还有没有足够的体力?” 梁闻生调整了一下呼吸,忍住泪水,努力将发软的双手握成拳头:“有,还有力气。” “好,你现在饿吗?我们这儿有一些食物。” “有点。” 他们交谈时,手持录像机的队员始终把镜头对准敞开的舱门偷摄船内的景象,以获取匪徒的站位。高绪如看到船舱里有个男人神情痛苦地坐在地上,伸着一条血淋淋的腿。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17号船,我注意到你们当中有人受伤,情况不妙。我们可以给你们送补给,再提供医药。人质很饿,我们打算给他送些吃的。” 乔白尧回头看了眼海蛇,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好吧。别想耍花枪,一有不对劲,我马上打死他。” 2号艇再次靠近小船,把两个包裹掷到了甲板上,然后又退开数米。公牛小心翼翼地过去检查,生怕里面有毒气或定时炸弹,不过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一只口袋装着止血带和消毒剂,另一只里面是些饼干、坚果、能量棒等单兵口粮。拿到东西后,乔白尧把梁闻生带进船舱,公牛尾随而入,舱门关闭了。 战控中心发来提醒:“边境巡逻队还有四分钟抵达。” 高绪如有些紧张,但他方寸不乱:“梁闻生,你能听到吗?请回答。” 听筒里的杂音响了好一阵,之后才听见梁闻生的声音:“我能听见。” “他们把食品分给你了吗?” “分了。”梁闻生拿着能量棒和一小袋坚果说。 “好。吃些东西,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力求和平解决这问题,你不会有事的,太过紧张会让你产生尿意,知道吗?你就把这当成游泳考试,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记得我在游泳池边是怎么教你的吗?” 高绪如说得很慢,在危机谈判中,这种语速有利于让人质恢复思考能力,进而重拾信心。梁闻生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不再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他回想起了游泳池,还有跳入泳池的那一瞬间:“不要害怕枪声。” 乔白尧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少给我废话连篇,我的钱呢?五千万,一次性汇完,然后我再放了他。” “银行已经在处理了,还需要一点时间。你们会拿到钱的,我保证。” “你这个白痴。”海蛇怨怼地盯着乔白尧,“你竟然还相信他们的鬼话,这都是假的,我们拿不到任何钱。”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乔白尧一把推开正在给海蛇包扎伤口的公牛,拽住海蛇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按在座椅上,用握着枪的那只手狠狠掼了他几巴掌,打得他血崩骨裂。两人像野兽般扭打着,舵手吓呆了。梁闻生脸色煞白,手脚不住地发抖,对公牛说:“我想上厕所。” 公牛手足无措地看了眼舱中缠斗的两人,觉得此处非容身之地,无奈之下便单独把梁闻生带出船舱,走到船舷边上。梁闻生立住脚,假装解裤带,深黑的河水在低矮的船舷下泛起波浪,有些许浪花溅上甲板,打湿了他的鞋面。他看了看不远处亮着灯的汽艇,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打了个寒噤,闭上眼,咬紧牙关。 “注意,甲板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劫持犯,一个是梁闻生,他们在右舷附近。” “狙击守望组,你们情况怎么样?” “船舱里又有人打起来了,失去目标,只能瞄准两个。” “边境巡逻队还有两分钟抵达。” “得赌一把了。” 高绪如放下望远镜,握住了手枪。他抬起臂膀把枪举高,在风挟着一团浓雾吹过来时毅然按动了扳机。枪声响起的一刹那,梁闻生猛然挣开匪徒的手,纵身一跃跳入水中,溅起极大的水花。那一瞬他就像回到了夏天,回到了七月泛着蓝色的游泳池里,似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赐予了他一颗无畏之心。冰寒刺骨的河水裹住了他,但他来不及感受冷,当即拼命划动四肢向亮着灯的地方游去,奋力把头露出水面呼救。 下一秒,从南岸飞来的子弹打穿了公牛的头,血浆四溅,尸体则一头栽进水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驾驶舱的窗户也出现了一个圆孔,舵手一命呜呼。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动了乔白尧,他连忙丢开海蛇爬起来查看究竟出了何事,一枚自寻子弹就将其锁定,把他的脑袋炸成一滩血泥,糊住了窗玻璃。 第102章 “收工。”崔曼均从准镜后抬起头来,“最后一个交给舟艇小组。” 1号艇飞驰着驶向梁闻生,把他从水里捞了上来。梁闻生咳嗽着吐了几口河水,随后紧紧抱住高绪如,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救起梁闻生后,汽艇马上转向河岸,与迎面驶来的2号艇擦肩而过。背后,重机枪怒哮着,指示弹道的曳光弹一颗接一颗地射向小船,密集的弹雨转眼就把驳船撕成碎块。玉鉴当空,清光慢慢抚平了河上激荡的波浪,生死较量、时间角逐,一切都在这片稍纵即逝的枪火中归于平静。 第76章 使命 梁闻生浑身湿透,用一张毛毯裹住身体,魂不守舍地坐在雷鸟直升机的机舱里,因寒冷而瑟瑟发抖。医官在用外伤剪刀剪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势,把传感器夹在他手指上测心跳和血氧,再轻轻抬起他的下颚,查看脖子上青红交错的淤斑,柔声问:“能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吗?” “他们,他们......”梁闻生心有余悸地闭上眼,不住地颤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极度的紧张让他一时失语,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高绪如抱住他的肩,把他攥紧的手指松松开,尽力安抚他的情绪。 梁闻生在高绪如臂弯里抽噎了几下,然后哭出声来。医官从从容容地扶住他的脸颊,引导他平静下来:“没事的,慢慢来,保持深呼吸。你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飞机正在返航,你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爸爸......” “他知道你安全了,别担心。”高绪如抚了抚梁闻生的后背,“你刚才很勇敢,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几分钟后,直升机又飞回了茨孛戎监狱,降落在羊舍附近的空地上,开始执行敏感现场勘查程序1。天上,月盘很亮,大而有光,与木星交相辉映,似乎正朝着这群峰丛立的大地飞奔而来。古橡还在燃烧,火势熯天炽地,由于瞑夜稠浓,蟾光轻易便照透了在树冠顶端徘徊不去的紫色烟雾。 阿麦穿过羊圈找到地道入口,跳下去把先前藏在谷筐后面的小羊抱了出来。羊羔蜷缩在衣服里细声细气地叫唤,还在思念自己的母亲。他抱着羊回到飞机上,坐在离梁闻生一尺远的地方。两人都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谁也不想说话,只顾大口喝水,往嘴里塞食物。 疲惫的穆奈趴在机门旁边歇息,这条在行动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战犬滴溜着眼睛观望四周,神情沉着、庄重。空中盘桓着雷鸟-b,突击队员借着直升机上的探照灯放射出的强光在废墟里寻找尸体,人人都心潮澎湃,对刚才的战绩暗暗惊叹——他们在过去的30分钟里消灭了好几打敌兵,自身却没有一例伤亡。 两小队仅花了几分钟就采集完照片,再把搜来的武器弹药堆在院场中央,给定时炸弹设置了时间。事毕,所有人登机起航,沿原路返回。直升机刚离开监狱,底下就响起了爆炸声,黑暗中腾起一团小火球。焰光只闪耀了一下便消失了,夜的帷幕重又合拢起来,铜铎谷地在飞机的旋翼下发出嗡嗡的回声。 战控中心的扬声器里传来通报:“人质已被救出,救援队无人伤亡。铂金阶段结束,现在返航。” 安全屋里的灯次第亮起,虚拟货币尽数归零,“掘地者”无人机也功成身退,关闭了热遥感。众人都感到一阵轻松,只用半小时就端掉了一个人贩集团的老巢,这确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屋内既没有欢呼,也没有掌声,但沉重的阴霾已然散尽。梁旬易和梁闻生通了电话,后者表示自己除了有点受惊外,其余一切安好。放下听筒后,梁旬易靠着椅背一言不发,看着眼前依次变黑的屏幕一直出神。 回程比来路轻松得多,因为大功告成,每个人都兴奋不已,他们喜欢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崔曼均靠着机枪,挪出一条腿耷拉在舱门外面,让冷飕飕的气流拂去脸上的汗珠。飞机里很黑,驾驶舱的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线。梁闻生紧紧挨在高绪如身边,转着眼珠打量周围沉默不语、面目模糊的人。机身忽然倾斜了,飞机在大转弯,坐在舱里的人仿佛变成了容器中来回晃动的一股水流。 高绪如摘掉自己的帽盔,用手捋了捋头发。为了让梁闻生能靠得舒服些,他把身上坚硬沉重的防弹衣和作战背心脱掉,小心地将其揽在臂肘间,就像坐在家里的泳池边上时那样。不久,他发现梁闻生对帽子上的四目镜产生了兴趣,便把帽盔戴在儿子头上,放下了夜视镜。 “怎么样?”高绪如问,“很酷吧?” “看得好清楚。”梁闻生脸上的不安被新鲜感驱散了,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梁闻生顶着头盔四处观瞻,舱里的人都善意地微笑着向他举手致意。过后,他又被高绪如保护着到机门旁就坐,以俯瞰下方茫无际涯的冈陇。头一次亲眼透过夜视镜观察黑夜,却发现夜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虚无得可怕,那些常被他当作怪形野兽的山包不过是一堆泛着绿光、平平无奇的沙土罢了。 直升机横穿铜铎谷地,又继续往南飞行了一刻钟,在其貌不扬的特沃库甘机场降落。突击队员在停机坪卸下装备,绑在“极乐鸟”号运载机的大肚子里,他们此行稛载而归。史酷比货车停在机舱中间,几个队员拉开车门跳进厢内,给舱室腾出空间。高绪如领着梁闻生转乘上运载机,在靠近机头的地方找了个空位坐下,把一只鼓鼓的牛津包拖了出来:“你想吃什么?” “巧克力。”梁闻生露出恳切的眼神。 高绪如从包里找出几块巧克力糖,有心叮嘱他:“不许跟你爸说我给你吃这种糖。” 梁闻生笑嘻嘻地接过糖果,话里有话地接腔道:“这还用说呀,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不等高绪如答话,他就把身子掉向一边,和阿麦一人一半分食了糖块。阿麦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羊羔蜷着在他脚边睡熟了。在机舱的灯光下,梁闻生依稀能看到他湿润的眼睛好像在望着远方。 飞行员大吼了一声“准备起飞”,然后锁上舱门,将照明灯全部关闭。“极乐鸟”号滑过跑道升入天空,往克索罗市飞去。20分钟的航行里程中,梁闻生昏昏欲睡,高绪如一直靠着壁板暗自沉思,梳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们的活儿干得紧张又漂亮,无论是奇袭行动还是人质谈判都争分夺秒。时间没有给他留出多少思考的余地,只有当事后回忆时,他才倏地觉得此次使命之重大,超乎想象。 光辉之城用璀璨的灯火迎接他们凯旋,运载机降落在白虹公司的机场上,停在机库外面。媒体早已闻讯而来,待舱门一打开便蜂拥而上,抛出数以百计的问题,急急忙忙、争先恐后地闪烁着镁光灯,将路堵得水泄不通,这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对于成千上万观看了此次扣人心弦的营救的观众来说,白虹公司已经成为了勇气的象征物,任何有关梁闻生“死而复生”的消息已四处流传。 高绪如牵着梁闻生走出亮着警示灯的机舱,看到梁旬易由几名雇员陪护着在机库门口等他们。梁闻生穿着宽松的连帽外套和束脚裤,一踏上地面就撒腿奔向父亲,梁旬易伸开双臂把他搂进怀里,一时间胸中悲喜交集,不禁泪流满面。这个晚上一夕数惊,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溢着两父子的心灵,梁旬易抚摸着梁闻生半干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亲吻。 阿麦披着防风衣,孤身一人靠在悍马旁边,迷茫地张望着周围颇像疯狂的世界,这世界与他之前所见到的迥然不同,让人不知身在何方。高绪如把sse结果交给霍燕青,若日后有流言蜚语控诉他们滥杀无辜,这些证据就可以用派上用场。完事后,高绪如注意到了在场边无人理会的阿麦,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再领他去见梁旬易。 梁闻生看到阿麦过来,立即笑盈盈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阿麦心中既忐忑又激动,觑了眼梁旬易的脸色,之后才犹疑不决地把梁闻生的小手掌捏住,感受从对方手心里传来的融融暖意。梁旬易也和颜悦色地与他见礼,亲切地致以谢意,阿麦腼腆地点点头,从始至终都谦卑地垂着眼,不太敢同这位喷着上品香水、气派非凡的大商人目光交接。 飞机落地后的几分钟,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机库,乐滋滋地喜笑着相互祝贺。高绪如还没来得及坐下和梁旬易好好聊聊天,就看到一辆白色的丰田海拉克斯警车开到机库门前停住了。金穗寅从车上下来,健步如飞地走到高绪如跟前,首先向他道喜,接着亮出一张票单:“警方已经赶去那座监狱了,是以缉毒的名义。我会在报告里把你们写成‘先锋攻击力量’,并强调你们‘沉重打击了敌人’。” 高绪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喜:“谢谢。” “你们完成了一项壮举,”金穗寅满面春风地握紧梁旬易的手,“这是百分之百的胜利。” 国安局在警督走后找上门来,不过他们不是来恭喜白虹公司挽回口碑的。两名干员像一对孪生兄弟,都穿着细条子西装,袖扣是镀金的,其中一个手上还戴着枚叫人捉摸不透的戒指,但这些装束都掩饰不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二人出示了证件,看着高绪如说:“你涉嫌从事非法武装活动,当局决定对你做些调查。我们还是尽快动身吧,高先生,不要让彼此为难。” 第103章 高绪如看了眼条子西装,尽管这些人让他感到厌倦,但他没有反驳他们的话。梁旬易忽然紧张起来,高绪如觉察到了他的异样,悄悄钩住他的手指,用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两个干员摆出一副誓不妥协的架势,二话不说就把高绪如的双手牢牢铐上,仿佛这是他俩费了十年功夫才抓捕归案的杀人犯。临行前,高绪如蹲下来和梁旬易告别,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铐,略带歉意地说:“我的手被拴住了,没法抱你了。” 听罢,梁旬易立即倾身拥住他,靠过去温情恋念地吻了吻他的面颊:“没事,我抱着你呢。” 伊人在怀时,高绪如闻到清淡的丁香味扑鼻而来,这香味儿与自己身上的硝烟和血气混在一起,在他鼻尖和心头萦绕不辍,仿佛他俩是同属一源的。他抬起右手放在梁旬易颈后,亲昵地把嘴唇贴在他的耳鬓旁亲了一下。而梁旬易则像热恋当中的情人那样,把脸埋在高绪如结实可靠的肩窝里。每逢大小离别,梁旬易心中那个若隐若现的愿望就会渐渐明晰:真想尽可能近地偎依在这个亲人强壮的胸膛上,真想与他缔结永好。 高绪如被带进国安局驻第七区办事处的审讯室等了五分钟,条子西装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拿着录音机。两人在高绪如对面坐下,戴戒指的那个按下录音键,干巴巴地对着收音器报了年月日和时间,又示意高绪如从头讲起,恨不得把他出生头几年的事都掘出土来。高绪如毫无保留,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上周和这周发生的所有事的经过。 两个审讯官偶尔提几个问题,大部分时间是让高绪如自己说下去。高绪如足足花了三刻钟才讲清故事的来龙去脉,条子西装们听得眉头紧皱,抱起双臂持保留态度,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一会儿,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高绪如看着面前两个年轻干员的眼睛寻思道,“无名之辈。” 他听到桌子对面的人在吸气,似乎怒火已经蹿到了嗓子眼。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审讯官把身子向前一探:“高绪如,我们知道你是个精明人,但我们现在可不想领教你这一套。你这根本算不上回答,说点能让我们熟悉你的东西。” “这回答已经足够让你们了解我了。” “你真幽默。”他们不约而同地哂笑一声,用看好戏的眼神盯着高绪如。 电话铃打破了双方之间的僵局,左边的干员把手伸进衣兜掏出手机,看到号码开头是中央区的区号。他刚把来电接起,另一名干员的衣兜里又传出了铃声。两人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话,四只眼睛似笑非笑的,就像在看案板上的火鸡。他们的笑容没挂多久就消失了,错愕地扭头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面上难掩尴尬之色。 书房里,庄怀禄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桌上,挨着一盘录音磁带。传真机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吐出一张纸,庄怀禄把那张纸抽出来拿在手上细读,看到了醒目的“军事豁免权”字样,最下方有总统签名。他搁下纸头,平静地把烟放进嘴里,然后又拿开了。窗帘外传来遥远的炮响,礼花映在帘子上的光彩忽明忽灭,庄怀禄仰起头枕在椅背上,凝视着天花板,在国家的宣礼声中呼出一口淡青的烟雾。 -------------------- 1敏感现场勘查程序:简称sse,主要任务是给死者拍照,集中所有武器和爆炸物,收集闪存盘、机械硬盘、电脑以及纸质文件,执行这一程序的目的是反驳诸如“被打死的恐怖分子是平民”一类的错误指控。 第77章 爱与光阴一同流淌 壁炉里生着火,暖气源源不断地从暗红色的炉膛传到气氛静穆的小会客室,火舌在木炭上温和地腾跃,雪白的台灯灯罩上投映着橘红的光晕。这间帘幔低垂的屋子充满帝政风格,墙上镶着一幅写实主义的画,橡木壁柜里的书都做有烫金书脊。三张白色皮革包被的沙发围在壁炉前,咖啡在茶几上冒着暖和、香甜的热气,粟廉宵拿走了其中一杯。 “庄怀禄在多数人眼里是个尽忠职守30年的老前辈,没有任何污点。”粟廉宵斜靠着身子,面朝炉火,“如果不编造谎言,没法解释他的反常行为。在国庆日前夕,堂而皇之地登上观众席威胁一位在职官员......你有什么想法?” 尹惠祯立在窗边,默不作声地弥望着花园里碧秀亭亭的杜仲树。思忖半晌后,他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走向粟廉宵身侧的座椅:“如果是我,我可以说他‘情绪不稳定,口出狂言,还携带武器’。另外你得知道,你没被杀已是万幸。” “没错,我不否认。我们可以对外界透露一些消息,比如‘维国政务院大臣死里逃生’。” “对,这必定是头条新闻,可以解决对媒体的后顾之忧。届时任何人都会猜想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没人能搞清楚这错综复杂的内幕,而没人知道真相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 闻言,粟廉宵心绪不宁地放下咖啡杯,有些局促地叠起腿来看着尹惠祯:“好吧,看来我们开局不错,但庄怀禄接下来怎么办?他会和那个制裁犯,还有白虹公司联合起来把我们碾得粉碎。” 尹惠祯打开电视调了几个频道,所有播音员都呼吁人们把目光聚焦到梁氏父子身上来。尽管媒体还没有透露营救行动的细节,但七成民众已对此津津乐道,谣言和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尹惠祯让电视机进入无声模式,将身体向后一靠:“事情已成定局,和大公的交易告吹了,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有警察专员在打探我的生意,我多年回避的各式各样的审查,现在都开始了。而你,粟廉宵,你居然真的把豁免权给了庄怀禄,你明明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是迫不得已的,”粟廉宵憋不住了,窘迫地涨红了脸,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他拿着录音带要挟我,如果我不照做,他就会把磁带里的内容广而告之。” “他只是拿着一盘不明就里的磁带来吓唬吓唬你,结果你就乖乖就范,把豁免权拱手让人。”尹惠祯指责道。 粟廉宵没有说话,他此刻就像一条鱼,在尹惠祯丢下的食饵旁游来游去。他像是知道这里有个饵钓,正琢磨着如何吞掉食物而不被钩住。他思索了好半天才干笑了一下,但他这个表情和假笑差不多:“我没法赌的,假如他不是恫疑虚喝而是真刀真枪,我就完了。” 尹惠祯冷淡地摊开手,抬起蓝眼睛:“我们都将完蛋,甚至包括中层领导。现在把损失降到最低是我们的头等大事,要办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就是控制社会舆论,让人们皆大欢喜。举行几场精彩的新闻发布会,把区长、市长、电视台、政府高官都请来讲演,这样大家都很开心,民众也喜闻乐见,何乐不为呢?” 见他始终操着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粟廉宵开始着急了,他咬住了钩:“这都是屁话,我到你这儿来,是想商量出个摆脱媒体的办法,可你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知道剧本:你来找我,我帮你分析,共同做出决定。”尹惠祯皮笑肉不笑的,边倒咖啡边说,“深究起来,你曾经有很多机会结束梁旬易,还有那个碍手碍脚的高姓小丑,可你频频出错。我本打算若这笔交易办成了,这些小差错我就既往不咎,但世事难料,事与愿违啊。” 粟廉宵被他的态度惹怒了,但不敢形于外表,只好强忍不悦:“看来我应该感谢尹长官,没有他的指示,我们也不会沦落到这种满盘皆输、虎落平阳的地步。” 尹惠祯以手支颊,出言打断了他:“署长,我想你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你没有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过于高看自己。” 说完,他平视着粟廉宵的双眼稍作停顿,加重了语气:“我决定这个国家的性质。” “什么?”粟廉宵皱皱眉。 “我说过,如果你不能辨认披着羊皮的狼,那我怀疑你是否有能力与我合作。”尹惠祯讲到这就打住了,他打算让粟廉宵自己去领会后半句话,而这也确实见效了。 粟廉宵撑着膝盖,沉默地抿起了嘴唇。会客室里暖洋洋的,飘荡着松脂的香味,阔叶梣的叶簇时时拂过窗槛,周遭安静得叫人难以忍受。火焰在壁炉里发出哔剥声,木炭越来越黑,最后化成了一抔轻盈的火星。两人默坐有顷,粟廉宵自知碰壁,识趣地打消了心中的念头,讪笑一声,起身准备告辞离去:“好了,这次见面很成功......” 火光忽一扑闪,他的话音中断于一声枪响。尹惠祯举着枪,粟廉宵仰面倒在沙发上,胸前迅速蔓延开一团血迹,他只瞪着眼挣扎了两下就一命归阴。枪声响起的同时,兰洋惊慌地从门外的走道中大步奔来,一进门就看到房中少了一个活人,多了一具尸体,他骇然大惊。尹惠祯拿枪指着自己的保镖,朝他走去:“今天家里来过客人吗?” 兰洋瞥了眼歪斜在沙发上的死尸,背后冷汗直冒,忙放下了枪:“不,没有人来过,您食物中毒了,谁也不见。” 第104章 * 高绪如走出国安局的办事处,看到梁旬易和梁闻生一块儿在门外等着他。天色已晚,凉飔从花园里的人工湖上吹来,钻进高绪如身上单薄的衣衫,令他冷不防打了个寒噤。门卫盘查完后便开门放行,高绪如穿过柳荫走到步道上,梁闻生首先跑来拉住了他的手。梁旬易把一件秋季外套递给他,关心道:“他们有为难你吗?” “没有。”高绪如接过外套穿在身上,摇了摇头,“庄怀禄会打点好的,他知道怎么应付这些人。” 梁旬易如释重负,望着他笑了起来。街上很静,黄灿灿的月亮悬在柳梢俯察下界,和煦的光亮透过柔美的柳条零零落落地洒在他们肩头。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到车旁,阿尔贝早早地就把车门打开,昂首挺胸、精神健旺地恭候主顾,向二人投去崇敬的目光。待众人登车坐定,林肯驶离缘道,枞树的绿影又像水一般流淌在晶亮的窗玻璃上了。 陀螺趴在宽敞的檐廊下面打盹,听见汽车进门的声音后它立即醒了过来,一骨碌爬起身子,摇着尾巴跑下了石阶。车子停在荷池旁,庭中栎树成群,枫柏飒飒,汲水少女手中的银瓶在月下闪出光泽。郦鄞刚走出门厅,就被扑来的梁闻生撞个满怀,她半是惊愕半是激动地将男孩抱住,不禁潸潸泪下。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来坐在轮椅上,推着他经由清风习习的鱼沼走到柱廊之畔,闻见了芳馨沁人的桂子香。 梁闻生心心念念着他的仓鼠,甫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跑上楼,到房间里去看他的老朋友。他蹲在笼子旁边,小心地将它们一只只抱出来,挨个吻了一遍,爱不释手地捋了捋豚鼠柔滑的毛。和吱吱直叫的小鼠们过了把瘾后,梁闻生才心满意足地走进浴室沐浴更衣。 这天晚上,宅邸里的气氛温馨、愉快,每个人都噙着笑容。用罢晚饭,梁闻生在花厅里和陀螺戏耍,隔着一丛开得烂漫的雪柳看到梁旬易和高绪如在酒柜旁闲谈,他们就算是平常对坐时也牵着彼此的手,眼带笑意,流露出脉脉温情。梁闻生瞧了他们一会儿,轻轻唤来在一旁和玩具球较劲的陀螺,溜到通往宅西花园的小厅里,沿梯步上了二楼。 梁旬易正与高绪如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便见梁闻生扶着楼梯的栏杆在向他招手:“快上来,我有悄悄话对你说。” 进了屋,梁旬易又跟随儿子去了隔壁房间。通往阳台的移门敞开着,夜岚如丝般滑进室内,有些许冷意,但令人舒坦。梁闻生一躬身抱起一只豚鼠,在沙发里坐下来,看着父亲问:“你喜欢我们的保镖对吧?” 他的问题让梁旬易始料不及,怔愣了一瞬。陀螺温顺地靠在梁旬易身边,将下巴搭在他膝上,用一种能让人感到慰藉的善良的眼神注视着他。思虑一番后,梁旬易就释然了,摸着金毛犬的脑袋微笑着回答:“是啊,我喜欢他。” 荷兰猪不安分地拱来拱去,梁闻生把它搂进怀里,默默地捏了捏它的脚爪,又问:“他和尹惠祯是同种人吗?” “不是。”梁旬易说,心情既甜蜜又有点儿怅惘,“他不是那种只会说些甜言蜜语,实则笑里藏刀、虚情假意的人。等你长大了,你待人接物也要擦亮眼睛,不要像我一样所遇非人,被道貌岸然者的外表所蒙蔽。” 梁闻生谛听着教诲,这教诲所产生的力量直达心底。他用孩子式的思维认真做了些考量,说:“我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你。你会和他结婚吗?” 谈起这个话题,梁旬易的耳朵有些泛红,凉风把他心头的止水吹出了涟漪。纱帘被吸到了门外,在露天的地方飘舞,蓝幽幽的月华斜照着阳台的石栏杆,纱幔的倩影宛如烟雾。梁闻生静静地等待父亲作答,隐隐有些期许,对于高绪如,他乐意让其成为家中密不可分的一员,这样一位有勇有谋、光明磊落的男士可比尹惠祯之流强多了。梁旬易淡笑着沉思良久才打定了主意,朝梁闻生抬抬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来,然后揽住他的肩,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其实他就是你的生父。” 梁闻生讶异地转过脸,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喜。他联想到高绪如的相貌,联想到他严厉而沉重的教导,联想到他对自己的百般爱护......他忽然回想起那个夏天的傍晚,高绪如走到橙花飘香的偏厅来问他生父尊姓台甫。梁闻生稚嫩的心灵猛然遭受了一阵刺痛,这是他九年来第一次产生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而这种情绪或许会伴他终生。他于一瞬间理解了高绪如所做的一切,顿时眼眶一红,对上梁旬易的目光时发现父亲眼中也有泪意。 “可是他不姓闻呀。” “他改了名字,改了身份,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关于他的历史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可以慢慢了解他。” “他没有死对吗?”梁闻生眼里滚出泪珠,不自觉地把怀里的豚鼠抱紧了些,“他真的回来了对吗?” 梁旬易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把脸贴在他温热的颊畔:“他回来了。” 花厅里,高绪如在给成簇的珍珠梅浇水,心无旁骛地打理着叶片。陀螺轻快地迈着步子从楼梯上跑下来,到高绪如腿边亲热地蹭了会儿,用长毛的尾巴扫了扫他。高绪如笑着在它脖颈上挠了几下,随后看见梁闻生朝他走过来,立在面前怯生生地抬眸望着自己。见他这样,高绪如连忙放下水壶,擦干手上的水珠:“发生什么事了?” 梁闻生的蓝眼睛亮亮的,他眨了眨眼,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高绪如:“爸爸。” 高绪如的身子僵了僵,起初不知所措,但很快这种无措就被前所未有的喜悦驱走了,那种身为人父的幸福切切实实地填满了他的心灵。他小心地环抱住梁闻生,把手放在他长着麦秸色头发的脑袋上,虚虚的,不敢压实。眼前发生的事如同在梦里一般,让高绪如不禁有了虚浮之感,盈眶的泪水打湿了睫毛,就像他以前经常在梦到家人时落泪那样。 梁旬易来到他俩旁边,把手放在高绪如背上。九岁的陀螺乖顺地蹲坐在三人脚旁,略带疑惑又天真无邪地望着他们。 深夜,梁闻生上床睡下,梁旬易给他按亮了青蛙灯。回到卧室褪了衣物,高绪如把梁旬易抱去放有热水的浴池里坐好,然后再脱掉衣袍坐入池中。他把梁旬易搂在身前,微微向后仰着身子,靠在瓷白的池壁上。白茫茫的热气蒸濡着两人亲密无间的肌肤,他们感觉身体在慢慢放松,同时久违的宁静终于向他们袭来。 “明天就是国庆日了。”梁旬易依在高绪如胸前说,浇起水来淋在颈侧,“下周一我要去中央区出席年度人物盛典。” 高绪如抱着他的腰,低头亲吻他湿漉漉的鬓角,一直亲到浮出红晕的耳根:“我陪你去。” 梁旬易扭过身,抬起下巴和他接了个长吻,说:“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总是使我感到不安。上次慈善晚会出了那样严重的事,我不敢再对承办方的安保抱有希望。这次绑架案让我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这不是个好兆头。上次闯入家中行刺的杀手也逃掉了,至今仍未落网,很难保证他不会趁此机会卷土重来。” “没事的。”高绪如知道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他还是尽量不让梁旬易忧心,“我们小心行事,且看且行。” 窗下,一缕秋菊的幽香飘飘漾漾地漫入浴池,高绪如闻到香气,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赤日高照的炎夏时节。朱夏已远,素秋渐深,光阴昼夜交替,而爱与光阴一同流淌。 第78章 卿须记取再重逢 年度人物盛典于每年国庆日后两天举行,仪式在傍晚六点准时开幕,出席典礼的邀请函早几日就已分送完毕。开幕日前一天夜里,梁旬易乘坐达索猎鹰飞抵中央区,在赫兰佐因酒店下榻,预备次日的午宴和晚会。 这天,侍者一大早便敲响了房间的门,因为梁旬易一行刚入住就关照下来一定要在七点半之前提供叫醒服务。听到敲门声后,高绪如先睁开了眼睛,看到钟上的时针正好指在七点,中央区的早晨刚泛出一缕晨曦。他侧卧着,将梁旬易抱在怀里,两人就以这个姿势睡了一晚,睡得相当之安稳,一夜无梦。高绪如贴近梁旬易,轻嗅他头发上令人心醉的香气。这香气与北方微寒、清透的拂晓非常相配,高绪如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包裹在这种迷人的气息中。 梁旬易还睡着,忽然难受地蹙起了眉峰。他冷不丁哆嗦一下,惊醒过来,急促地喘息着,眼睛慌张地四处探看。高绪如抱紧了他,梁旬易觉得自己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怦怦直跳的心才慢慢缓和下来。他在被子里摸索着找到高绪如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同时阖上眼帘长舒一口气。高绪如待他平静了些,在他眼尾吻了一下,问:“好点了吗?”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了。”梁旬易拨着高绪如的手指说,声音有点儿哑,“我梦到天在下雪,你走进一片树林,黄昏时还没有回来。我到林子里去找你,但怎么也找不到,你就这样突然间从我身边、从我生活里消失了......着急,又很痛苦......然后我一下子就醒了,醒来之后我才意识到你还在,幸好幸好。” 第105章 高绪如稍稍抬起身子,挨在他暖和的脖颈旁:“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我知道那种感觉,难过得喘不上气。” 朝晖从墨绿色帘帐边缘的缝隙间透漏进来,在晨光朦胧的房间里劈出一条窄细的金线。梁旬易翻过手掌摸进高绪如的头发里,轻怜蜜爱地侧过头蹭了蹭他,在和煦的曦光里微笑着,由衷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以后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没有你的日子很捱过去。”高绪如说。 梁旬易回过头看着他真情流露的碧眼,问:“以后是多久?” “一辈子。”高绪如在他红润的脸颊上亲了很多下,“往后的每个清晨都像今天这样。” 衷曲一诉后,两人全无睡意,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床,同去洗漱更衣,在清爽宜人的露台上共进早餐。天气晴朗,空气新鲜、洁净,咖啡又烫又浓,让人精神振奋。由高处望去,可以看见滨河大街上的路灯还亮着,银杏金衣在身,黄叶遍地掀舞。霞明玉映,晓色云开,曜曜火彩自旭日东升的地方移来,远处雪白的殿宇、塔楼和教堂紫中带灰,绛色的河水犹如融化的玻璃。 饭罢,高绪如又让梁旬易穿上驼绒外套,推着他去清晨空无一人的河滨步道散了会儿心。在高绪如搀扶下,梁旬易拄着手杖走了一段路,许是心情尚佳,通体周泰,他今天步行的距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远。他们肩挨着肩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休息,梁旬易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笑着说:“我觉得我一天比一天好了,两条腿的力气也一天比一天大了。” “医生说你会康复的,这是迟早的事。”高绪如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时候这种事和心情有关,心情一好,什么都好。” 梁旬易展颜而笑,知道是什么给予了他如此多的希望。他和高绪如用同样的姿势靠着椅背,欣赏河对岸的美景,银杏在晨风中抖落了不少黄叶,雪片似的掉在他们掌中。日轮渐渐爬高了,河上波光粼粼,好似无数忽隐忽现的金蛇,在水中漫漶开去。 街上行人渐稠,高绪如怕路遇不测,便把梁旬易送回了酒店。此时随行人员们已起床拾掇完毕,梁旬易此行只带了两名保镖——赖仲舒和傅诩周。傅诩周刚入职不久,因此对主顾的人身安全显得尤为谨慎;他是个心平气和、和蔼达观的人,相貌端正,筋信骨强,四肢如铜浇铁铸的一般,曾卫冕格斗冠军,功夫了得。 逢此盛会,阿尔贝不敢怠慢,在房间里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头发用发胶固定,领口打上蝴蝶结,皮鞋擦得锃光瓦亮。他喜滋滋地站在镜子前挺了挺胸膛,傻了吧唧地冲自己笑了笑,觉得镜中之人实实在在是个帅小伙了,能为梁旬易脸上增光,没准还能有所艳遇。 上午十点整,梁旬易换好装,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满室因之生辉。他把高绪如送的白桦叶胸针别在前襟,为了配这枚别针,他专门请裁缝做了两身衣服,以备在宴会和盛典上穿用。之后,秘书来给梁旬易过了一遍行程表,并熟记午宴的细节。高绪如召来保镖和司机复核出行计划,在地图上标明了行车路径,将宴会的场内布置牢记在心。 他们于十时半出发。午宴设在葛王宫的音乐厅内,由内政大臣主持。葛王宫建成于国王时代,建筑美轮美奂,装潢富丽堂皇,花园里种满了香松、刺柏和鹅掌楸,在蓝天辉映下更显青翠,郁郁葱葱、香气四溢,宛如常春之国。会上,高绪如常伴梁旬易左右,须臾不离,对接近的人都抱有戒心。他有意在与会名流中找寻尹惠祯,但一无所获。 结束宴会回到酒店后,高绪如帮梁旬易脱换衣服,说:“内阁大臣都参会了,唯独没有看到尹惠祯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所以会藏起来。现在他要躲我躲得远远的,晚上的典礼他也不会露面。”梁旬易把领带摘掉,松了松衣领的纽扣,“但我觉得他即使缩起来了也不会消停,肯定会在暗地里搞鬼。” “我们有选择吗?我是说既然有被袭击的风险,可以选择不出席这次典礼吗?” “这是全国性的盛会,是帮白虹公司二次崛起,扭转社会舆论,扩大私人承包业务的绝佳机会,我不能不去。你抱我去浴室吧。” 梁旬易湿着头发靠在浴缸里,翻开讲演稿念了一遍。高绪如坐在对面,托着他的脚踝帮他按摩双足,一言不发地聆听他朗读,忽地轻笑起来。梁旬易正支着额头看稿,见他发笑,便掬了捧水泼泼他:“你笑什么?” “虽然晚上会有数百万人听你致辞,但我却能及锋而试,先听为快。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要高兴好一阵。” “你少耍宝。”梁旬易又拍了几道水在他身上,高绪如侧开脸躲避水花,同样也泼水回击。 两人在池子里闹了一阵,梁旬易笑累了就靠回瓷缸上,不光脸颊红扑扑的,身上匀调的肌肤也泛出可人的淡红色,艳得就像沼上新开的芙蓉花。他隔着朦胧的水雾端详了高绪如好一会儿,但见其眉高鼻挺,两眼有神,五官的轮廓清晰可辨,不仅肩宽臂长而且健硕有力,似乎怎么也不会被外力打倒,无论时间如何冲刷记忆,他都一往如前地深深刻印在梁旬易脑海中。一生挚爱,不过是相思隐痛,哀我身如落网鸿;南柯长梦,卿须记取再重逢。 看得着了迷,梁旬易含着羞怯的、甜丝丝的笑意朝高绪如抬了抬手:“过来点。” 高绪如照做了,但梁旬易仍不断叫他靠近些。待两人只有半尺之隔时,梁旬易忽然环钩住高绪如的脖颈,笑吟吟地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双唇。高绪如早就料到了他的举动,但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然后把他整个儿抱进怀中细细亲吻。 下午四时缺五分,梁旬易就开始整理着装,生怕出了什么事儿耽搁了时间,到时候就要被拒之门外了。高绪如和随从们仔细观阅了会场的平面图和座次图,多次测试耳机和无线电,而世界上所有无线电都喜欢在类似情况下罢工失灵。万事俱备后,梁旬易把每个人的入场许可证分发下去,他们把条状的证件扣在手腕上以做标记。 阿尔贝在林肯的引擎盖前方立起一面写有编号的小旗,然后开着车平稳地驶入了主干道。这辆特制的礼宾车加装了50mm防弹玻璃,安全性可比坦克。高绪如和梁旬易坐在中间车座,傅诩周在前,赖仲舒居后,秘书一路上都在呶呶不休给梁旬易做汇报。途中,梁旬易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向郦鄞询问梁闻生的今日表现。 这天晚上中央区的灯火特别明亮,一方面是为了营造国庆的氛围,一方面是为了迎接来自全国18个区的名公钜人。在去日光圣母殿的路上,汽车头尾相衔,排成无止尽的长龙。阿尔贝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超越前车,但无功而返。多亏一位警察看到了车前盖上的小旗,意识到这是某位年度人物的座驾,才过来搭救了他们,让林肯先行通过。 到了圣母殿门前,天幕将黑,射灯巨大的光圈在神殿外部的巨石雕像上滑来滑去。入口两侧人如潮涌,挤满了记者、摄影师、文艺界明星的狂热粉丝,拥堵情况尤为更甚。车辆在交警清出的一条道上龟行,高绪如警惕地扫视着窗外扯开嗓门叫喊的人群,但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光线阻碍了他的视线。 “等会儿我们先到偏厅的休息室等候,明白吗?”高绪如对前后两个保镖说,“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吧?” “我没问题。”赖仲舒边说边把一块黏糕放进嘴里,他饿坏了,“傅诩周也没问题,我带着他。” 阿尔贝把车开到了d入口,立刻有两个宣礼兵上前来迎候,同时媒体已将长枪短炮对准了车门。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来坐在轮椅上,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就发动了第一轮强攻,挤在两旁激动地递来话筒,想请梁旬易针对绑架案短评几句。而梁旬易早已准备充分,不慌不忙地将一堆问题应付过去,在他回答记者的提问时,高绪如专注于四处瞭望。 卫兵守在入口处扫描每个入场者的许可证条形码,确认身份后方可放行。在记者专行通道前,卫兵扫描完后瞟了眼屏幕上的照片,又命令面前的人:“把头抬起来,帽子摘掉。” 吕尚辛拿开头上的棒球帽,露出锐利的双眼。他戴副茶色镜片的牛角框眼镜,身穿老式的黑蓝色防风衣,肩背摄影包,手里提着设备箱。卫兵把他的脸和屏幕上的照片比对了一下,确认无误后在他的通行证上敲了一个章:“场内摄影记者,放行。” 在偏厅用了些清淡的茶点,梁旬易听到会场里传来呼报声,提醒诸位来宾按次序进场。维加里内阁全体大臣、各界有名人士、工会代表、获奖者以及其他应邀出席盛典的嘉宾依次入座,保持着肃静。梁旬易和其他要上台致辞的人一样,都在后台专用的厅室里做准备。这儿工作人员来来往往,脚步踢踢踏踏,繁忙得与海港码头相比也有过之无不及。 现场导演手捧流程册,快步走向梁旬易,俯下身对他说:“梁先生,6点11分就轮到你致辞了,我们希望一切顺利。” 第106章 高绪如一直盯着导演的一举一动,直到他走开后才放松了神经。他环顾一番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把赖仲舒叫来顶替自己,扶着梁旬易的肩低声道:“我到别处去看看,马上回来。让赖仲舒警觉点,别光顾着吃东西。” 梁旬易微笑着点点头。高绪如离开了偏厅,穿过奔忙的人群,一边走一边四处探看。后台拥挤、吵闹,光线不亮,只有音效和灯光操控台上数以百计的按钮发出莹莹的亮光。他站在幕后观察前边的观众池座,看到记者们都挤在观众席前边。用鲜花装饰的舞台非常之大,一张演讲台立在上头,前面挡有防弹玻璃,而两侧并无防护。 他绕过堆满电线的角落走到一堵隔音墙后面,看到有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室里各自忙活。屋子最里面的墙角处有个戴棒球帽的男人,低着头摆弄口袋里的器具,把摄影机组装好。完事后,他立在原地歪了两下脖子活动筋骨,然后扛起摄像机从旁边的一扇小门出去了。 高绪如起先忽视了他,但猛然想起梁闻生被绑架的那天,绑匪当中有个人上车前也做了同样的歪脖动作。一时间,他就像被电流击中般双手发麻,毫无预兆的头晕耳鸣又开始了,强烈的不安促使他大步跨进室内追过去,一把推开小门,发现后面是空荡荡的楼梯井,方才的男人早已无影无踪。高绪如回头问房间里的人:“刚刚在这里装摄像机的人是谁?” “谁知道!”有人回答他,“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哪有空去一个个认。” 腰上的蜂鸣器忽然震响了,高绪如看看表,发现已近梁旬易登台的时间。他连忙往回赶去,按着耳机呼叫赖仲舒,语气急迫:“我好像看到那个杀手了,我有预感,他会在梁旬易出场时对他下手。” “太离谱了,梁旬易马上就要出去了!”赖仲舒刻意压低声音,“台下坐着的都是政务院的人,什么杀手敢在这时候开枪?” “他就是想把事情搞大,轰动全场。” 赖仲舒抓了抓头发:“你只是‘好像看到了’,又没有真的逮到他。这只是你的预感,说不定是你过于敏感了。” “梁闻生出事前我也有这种预感,就和现在一样。” 此话一出,赖仲舒马上不作声了。高绪如赶到偏厅,梁旬易见他神色紧张,心立即悬到了嗓子眼:“怎么了?” 现场导演紧跟着从门外进来,急急忙忙地示意梁旬易:“梁先生,一分钟准备。等会儿由礼兵把你推上去。” “不行,”高绪如脱口而出,“让我们的人推。” “有那必要吗?礼兵推上场是事先就写在了流程里的。”导演不满地瞅着他,“外面也有我们的警卫,演讲台前装有防弹玻璃,安保不用担心。” 梁旬易和高绪如对视了几秒,知道事态可能不如人意。他扣紧手指,努力让心跳稳住:“我要我的保镖。” 时间紧迫,导演见他铁了心一定要自己人推轮椅,只得点头同意。高绪如推着梁旬易步出厅室,走向舞台右侧,弯腰靠在他耳边说:“事有蹊跷,但我会解决的,你不用担心。上台后只管讲话,旁的什么都别想,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好,好。”梁旬易深吸了几口气,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针上,它能让他不那么害怕。 吕尚辛登上楼梯,来到舞台左侧的双扇门外,守在门边的职员伸手拦住了他:“记者不能进入......” 不等他说完,吕尚辛一掌刺中他的咽喉,让其喉管断裂,无法呼吸,再抽手猛击他的双眼,对方立即倒地不起。吕尚辛把人拖进对面的卫生间,藏在其中一间格挡里,锁上了门。之后,他把放在楼下的包袋提上来,取出摄像机放在肩上,轻轻拉开门板挤了进去。后台一片嘈杂,音响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台上的动静,没人注意到他。 当他在一个空位站定时,正逢梁旬易在一片掌声和音乐声中出场,他马上将镜头转向了演讲台,眼睛紧密注视着视镜,让十字丝落在梁旬易头上。高绪如将梁旬易推到讲台前,把视线投向舞台左侧,想看看有无可疑人物。但此时左右两盏巨大的强光射灯都往梁旬易转来,太过刺目的光线闪花了高绪如的眼睛,他不得不抬手遮挡,快步退回幕后。眩目中,他隐约看到强光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肩扛摄像机的人,他马上发现了端倪,忙拉住一个协调员:“你们的场内摄影记者都安排在什么地方?” “舞台正前方和观众席最后方,记者不能进后台。” 高绪如来不及细想,第一时间抽出了手里的枪,并通过无线电告知赖仲舒和傅诩周:“快去舞台左边,找那个带着摄像机的人,他这时不应该在这里,他可能就是杀手。” 射灯的光线同样影响了吕尚辛的准头,虽然他事先做了周全准备,戴着茶色眼镜,但强光袭来时仍让他目不能视。吕尚辛屏住呼吸,眯着眼在视野里寻找目标,为了更好的瞄准,他打开了伪装成相机镜头的激光瞄准器,在明亮的舞台照明灯掩护下,激光红点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尹惠祯靠在沙发里观看电视机上放出的盛典现场直播,看到画面中梁旬易面带微笑,正准备致祝词。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说:“现在动手。你只有一次机会,务必一击毙命。” 这厢,高绪如抬手挡着光,竭力寻找隐匿在黑暗处的刺客。此刻射灯又开始转动了,就在灯束挪开的一刹那,高绪如瞥见对面昏暗的角落里闪过一道红光。在战场上打过这么多滚,他瞬间就反应过来那是红外瞄准器。而这时吕尚辛把手指放在隐藏在调焦旋钮后面的扳机上扣动了它,子弹疾射出膛,刺破空气直奔梁旬易的太阳穴。几乎是同时的,高绪如大步奔上舞台,伸开手臂奋不顾身地抱住梁旬易,将他扑倒,转了个方向将自己的背暴露出来。 子弹从他肋下钻进身体,没有贯穿,剧痛如一道闪电将他劈裂。在非人的痛楚占据全身感官时,时间仿佛定住了,感受不到分秒的流逝。赖、傅二人冲到了舞台左侧,不假思索地就朝吕尚辛开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和大腿;枪声震撼了会场里所有人,观众骇怕地叫喊着从席位上起身,慌不择路地涌向出口想要逃离;警卫挥舞着手势驱散人群,并投掷瓦斯弹......一切都停住了,悬在半空,只有当身体着地,头部撞击在舞台上时才觉得事物又落回了地面。 “高绪如,高绪如!”梁旬易摸到有温热的血液从他身上流出来,立时惊恐万状,“不要死!快来人救救他!” 礼兵们围了上来,看见梁旬易衣服上满是血迹,大声问:“你受伤了吗?是你受伤了吗?” 梁旬易奋力撑起身体,想把高绪如抱起来:“不是,这些不是我的血。他是我丈夫,他中弹了!” 陷入昏迷的高绪如很快就被抬到了担架上,由医务人员送去救治。梁旬易一直陪在担架边,紧紧攥着他的手,直到他被送进救护车车厢。圣母殿外壅塞不堪,人满为患,人人都在猜测究竟出了何事,然而没人能说个所以然来。没过多久,另一张担架也被抬了出来,从梁旬易身旁经过,于是他终于看清了杀手的面目。梁旬易觉得有些古怪,又让赖仲舒推他追过去,在车门边和吕尚辛对视了一会儿。 吕尚辛身中数弹,尚存一息,半睁着眼直视着梁旬易的双目。出人意料的,杀手的眼神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深不见底、无穷无尽的悲伤。他嗫嚅了几下嘴唇,忽然涌出泪来:“梁旬易,你还记得吕尚垠吗?他是我哥哥,你害死了他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所以我恨你,所以我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名字模模糊糊地从梁旬易记忆的麻团中钩了出来,由这个名字代表的人的形象却几不可见。可当梁旬易看到眼前这个将死之人的脸时,心中无缘产生一阵钝痛,某种近似于愧疚的情绪压得他续不上气,极度忧郁,足以置人于死地。在这种忧郁催动下,往昔的幽灵复活了,这幽灵是那么魁乎其伟,追忆者不得不匐伏在它脚边。 第79章 佢泣诉多风雅(4) 营房里空无一人,电视机却一直开着,屏幕里的录像画面来自战地记者,他说:“如果你现在在这里,你应该能听到爆炸声,他们正在轰炸市中心,我觉得我好像处在地狱之中。目前,解放日努达的军事行动1已进入最后阶段,切赫方面军退守卡布塔卡拉一带。总统在讲话中表示,维国不惜出动一切武力,把切国军队驱逐出日努达......” 洞敞的窗户外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一架形状紧凑的运输机从天而降,逐渐逼近跑道。它的轮子离机身特别近,着陆时好比穿着滑冰鞋落地。一阵更为低沉的响声从地底钻出来,地面上的沙石在不住地颤抖,听起来就像飞机撞着了地面。 舱门打开后,士兵接连步出机舱。梁旬易背着装备包走下来,看到一辆大巴就在舱门后方等着接他们去维国特种作战联合特遣部队(jtf-v)司令部在当地的驻区。梁旬易在中间的一个位置上落座,吕尚垠挤过来坐在他旁边。多年来,这辆巴士一直担负着运送兵员的重任,座椅上的人造革早已破旧不堪,减震器毫无作用,即使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也感觉非常颠簸。 第107章 “我来过奎迪里泽基地五次了,”梁旬易搭着前座的椅背,一边透过车窗四处观望,“每次来就像回家一样。” “长官,我听说你打算要离开部队了,是真的吗?和上级商量得怎么样?他们准许你这次驻派结束后退伍吗?”吕尚垠问。 “他们点头了,总体看上去还不错。怎么问起了这个?” 吕尚垠笑着沉默了会儿。他身任梁旬易的副长,营里的二号人物,外表是一位典型的维国军人,大约六英尺高,骨骼强壮,胡须修得很干净。犹豫几秒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计划退出作战部门,转去军官学校学习。晋升后可以减少去前线作战的次数,我不想让弟弟觉得我每天都在油锅里挣扎,他总是担心我随时都会死在驻派的路上。” 梁旬易听完深以为然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在工作和家庭之间维持平衡的时间是很短暂的。” 巴士摇摇摆摆地从机场旁开过,梁旬易看到主战坦克一辆接一辆地从飞机上开下来。机场原先是矿山,举目便能看见光秃秃的山坡上留着一个个窟窿眼子,那曾经是矿工们的住处。天气很好,碧空蔚蓝欲化,此时离开春还早,土黄色的冈峦静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隆起的巨石沿山脊投下一条条鸦青色的阴影。 奎迪里泽基地离日努达边境只有几英里,是jtf-v司令部的长期驻扎地。它属于维国陆军东区指挥部的一部分,负责沿线各部队运送给养和邮件分派,是超过两万名士兵和雇佣军名副其实的第二个家。基地的中轴就是机场跑道,东侧,无数架飞机在空旷的平地上起起落落;西侧,餐厅、体育馆、指挥中心分列各处,活动板房云屯雾集。 他们被分配到上一支驻军待过的营房住宿,房间很大,床位足够多。奔波了上千公里的士兵刚一进门就如蚂蚁般爬向四处,各自找个能伸展身体的舒服地方。梁旬易把背包拴在床板和置物柜之间的空隙里,拉开拉链开始往外掏东西,把常用的装备都集中起来放在柜子里,方便随时取用。 整理事毕,梁旬易坐在床边系鞋带,听到房中已经有人轻轻打起了鼾。他听了会儿电视,见吕尚垠也无所事事,就叫上他一起出了营房,去餐厅找点食物填饱肚子。他们让厨师炒了四个鸡蛋,外加火腿和蛋卷,又拿了些面包圈、菠萝和肉罐头。坐下来后,梁旬易看到后勤人员正把一车子食品箱送进后厨,箱子上写着“军队和监狱专用”。 显然,这样的伙食吸引不到人来当兵。但梁旬易知道自己不能抱怨,他还得靠这些老一套的吃食度过接下来的几星期。 “你觉得我们要在这地方猫几天?”吕尚垠一边问,一边往鸡蛋上撒胡椒粉。 梁旬易看了眼墙上的标语,还有几个以前过节时挂上去的装饰物,说:“我拿不准,但我随时准备着痛击敌人。” 维军连续数日都在空袭卡布塔卡拉地区,那是一片无主之地,也是切赫方面军盘踞的地方,他们退到此处就赖住不走了,大有想把这块土地占为己有之势。晚上是空袭发生的高峰期,因为这时候敌军防守比较松懈,于是梁旬易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能在浅梦中听到沉闷重浊的炮声不绝于耳。然而作为地面部队,梁旬易所在的装甲师一直按兵不动,那种“整装待发”的惯常状态折磨得他坐立不安。 但很快,局势变化了。 一天下午,指挥官把新派驻来的一支装甲部队召集到广场的火坑旁开会。梁旬易到场时,火坑已经被点燃了,烧的是松枝,让日努达沁人肌骨的酷寒一下子暖和了不少。指挥官在前方站定,他个子不高,肤色黝黑,剃着平头。按照基地里的习惯,他先用手提式喇叭点了名,再开始说正事:“伙计们,我和伍煦亭上将通了电话,上将刚和总统谈过,决定出动3个军队集团执行地面作战任务。地面进攻将会是战争结束的前奏,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这话从指挥官嘴里说出来就意味着漫长的战前等待终于走到了尽头,火坑旁立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还有人击掌庆祝。梁旬易激动地和吕尚辛双手交握,笑着拥抱了对方一下,在彼此背上结结实实地拍了拍。指挥官交代完各项事宜,士气高涨的兵勇们就各自散开,回营房去休整,以备晚间行军。 梁旬易把私人物品清理出来,装进袋子里。他取下套在指根的戒指,在斜射入窗的阳光中转动它,凝视从戒环上折射出来的微芒。阳光照亮了指环内侧一个小小的“闻”字,梁旬易看着那个字,年轻的心脏被甘美的蜜意裹复着,情不自禁地盈盈微笑起来。他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放进口袋,密封好之后往上面贴了张写有名字的胶条,交给了保管处。 夕阳西下时,环绕着机场的雪山被晚霞映成了玫瑰色,竖立在中心广场上的国旗被西北风吹得猎猎飘展。旅部从奎迪里泽基地出发,开赴新的进攻出发地,坦克无休止的轰鸣声听起来像是录音唱片在大声播放。梁旬易戴着降噪头盔,坐在收割者7号的车长座椅里研究情报组给他们发放的新地图,这地图做得真是抓人眼球,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会被吸引过去。 临近午夜时,他们和赶来部署的其余部队成功会师,停在卡布塔卡拉低地的西线休息,趁着战前的平静适应一下环境。 旅部在一间狭长的房子里召开情况通报会,梁旬易看到房间前面的平板电视上有无人机拍摄的画面,地点正是他们所在的低地。分析官介绍道:“侦察无人机已经就位了,交战过程中它会一直在我们头顶,为我们提供情报支持。” “但愿今夜万里无云。”梁旬易笑着说。 从房子里出来,寒冷猛的就像一把铁锤无情地砸在梁旬易身上。他立起防寒夹克的衣领挡风,可冬天还是无孔不入。集结地里停满了装甲车,探照灯放出的强光就像一颗爆炸了的星球。士兵们都坐在车上胡吹海聊,喝热咖啡,拿着能量棒大嚼特嚼,或是仰躺着小寐一阵......总之每个人都有让自己保持活力的高招。 梁旬易看了下表,离吹号还有一刻钟。他登上收割者7号,在炮塔前坐下来,倚着坚不可摧的装甲仰望星空。今夜并非万里无云,薄薄的云絮不间断地从西北方飘来,遮住了月光。他在独处的时间里想了一会儿家人,然后又思念起了闻胥宁,甜滋滋地盘算着他俩退伍之后的生活。只有在想起自己深爱的恋人时,他的心情才会从沉重解脱出来。 号声吹响了,这是进攻信号。梁旬易立即找回状态,从坦克上跳下来,把自己所辖的兵召来做动员。一众人围成一圈,梁旬易说:“永远不要低估敌人,他们可能会比我们人数更多。但是要牢记,我们装备更好,素质更高,头脑更聪明。接下来我们可能会不眠不休地度过两天,甚至三天,所以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明白吗?” “明白。” 这时火箭弹发射车忽然轰出一发照明弹,明亮的光线瞬间覆盖了冬夜萧条的原野。梁旬易抬头望了眼燃烧的焰光,把头盔戴上,护住耳朵,解散了队员。人群散去后,吕尚垠还立在原地仰头观察照明弹,搭在炮管上的手指不安地抖动着。梁旬易叫了他一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吕尚垠回过神来,看向梁旬易,不自然地扯出一抹笑:“没什么,没事。启动坦克吧,长官,东线见。” 梁旬易不疑有他,紧紧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东线见。” 动员一结束,所有人都爬进坦克,各就各位。梁旬易进到舱室里,扫了炮手和驾驶员几眼,命令道:“装载穿甲弹。” 装填手听令后立即应声,把穿甲弹抱出来填进炮膛。确认各车员没开小差后,梁旬易把身子探出舱盖,检查左右的坦克是否列队完毕。他看着这些一字排开的钢铁巨兽,这么多年了,他们仍在并肩作战。梁旬易将话筒拨到嘴前,说:“所有单元注意,我是收割者7号。弯刀6号,听得见吗?” “听得见,”吕尚垠马上回答,“所有单元注意,我是弯刀6号。” “所有单元统一使用2号频道,完毕。” 听完报告,梁旬易举起微光夜视仪瞭望远处的景象,视野立即变得绿莹莹的。他没在这片绿色中发现亮光,没有亮光就意味着前方没有敌军出没。他稍放下心,按住耳麦大声下令:“所有单元注意,我是收割者7号,现在出发。” 坦克齐齐发动了,声浪之大犹如数百架飞机贴着地面飞行。履带碾过因严寒而上了冻的野地,卷起一道道烟尘,从后方追来的空中骑兵师的直升机穿行在这滚滚尘气中,从坦克群上方低低掠过,奔往强敌藏身之地。 -------------------- 1解放日努达的军事行动:切赫共和国和日努达关系破裂后,切国悍然入侵日努达,意图将其吞并。以维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在取得联盟授权后,开始对日努达境内的切国军队发动军事进攻,主要战斗包括空袭、在日努达和切赫共和国的边境地带展开陆战。整场战争历时半年之久,最终切赫共和国战败,撤出日努达,日努达获得独立。 第108章 第80章 佢泣诉多风雅(5) 前进时,各车长都把半个身子露出舱门,迎着砭骨的朔风眺望四周黑沉沉的雪野。吕尚垠拿着夜视仪照了照前路,看到地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辙痕,这些篦梳状的轮迹一直向着东边低矮的黏土冈延伸了数英里。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夜视镜所能照清的地方,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关上舱盖坐进坦克里,报告说:“收割者7号,我是弯刀6号,我这儿没什么情况,周围很安静,请求走备用路线到第二线攻击位置就位。完毕。” 梁旬易看了一圈后放下望远镜,回答道:“收到,弯刀6号,带领所有弯刀单元离开原路,改走备用路线。” 吕尚垠立即命令部下的战车转向,往右侧开去,队伍很快一分为二。梁旬易领导的收割者单元依旧在主路上向东行驶,他们是主攻手,担负发起决定性攻击的任务,意在歼灭切军主力部队。继续前行了约两百米后,炮手在视窗中发现了亮光,大声疾呼:“有火,长官,在前方三千码外!” 听到警报后,梁旬易迅速坐进舱室,把双眼凑到潜望镜前方瞭望,果然在三千码的距离上看到有光点在闪烁,那是敌军的坦克开炮时发出的火光。未几,炮弹从敌方飞来,在行进的坦克前方接二连三地爆炸,焰光和烟柱腾空而起。坦克在炸弹冲击下剧烈震摇起来,梁旬易按住座椅扶手,把对讲机扯过来靠在嘴边:“全体注意,发现敌人,准备攻击!” “两千码,长官,已进入接触状态,敌方在我们的射程内!”驾驶员放声大吼,牢牢握住操作手柄,让坦克稳步前进。 一枚炮弹飞落在收割者7号旁边,炸出一个黢黑的弹坑。震击波让坦克颠簸了一下,梁旬易忙拉紧挂杆稳住身体,可强烈的颠晃还是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位了。炮轰并未让坦克减速,驾驶员驱赶着这头装备着铁甲的野马冲破浓厚的烟墙,直扑敌军阵地。炮手紧盯着视窗,在几丛火光中搜寻目标,叫道:“我锁定它了,快,咱们轰掉那家伙!” 梁旬易扶着潜望镜观察外景,免得因颠簸而把眼睛撞上去。他把定位点挪到目标物上,下令:“开火!” 炮手清晰地回答了他,紧接着炮管猛一震颤,管口迸发出一朵金焰,穿甲弹气势如虹地刺向一辆停在壕沟旁的坦克,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它的炮塔,战车瞬间燃起大火,四分五裂。看到视野中炸开一团放射状的烈焰后,车员们都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欢呼起来,梁旬易笑过之后拍了拍装填手的肩,提醒他:“赶紧装弹,装弹,寻找下一个目标。” 一旦发生交火,所有收割者都各自为战,但仍保持进击姿态,不断往敌营推进。双方发射的炮弹在空中飞来飞去,爆炸后发出的响动声震天宇,雪原上到处都散落着熊熊燃烧的残骸。浓烟被寒风吹成一张橘黄色的帷幕,遮蔽在广袤无际的洼地上空。梁旬易从未把视线从潜望镜的视镜上挪开,愈来愈厚重的烟幕和燃烧的大火影响了目力,他极力张大眼,在一片眩目的亮光中快速辨认敌方装甲。坦克杀奔敌营时行过的几千码路程中,他下达了数十道开火命令。 飞弹如雨点般砸落在坦克四周,有颗与炮塔擦身而过,撞出一声巨响,震得梁旬易身子一晃,磕到了座舱内壁。虽然有头盔保护,他依然感觉脑袋像是被锄头猛击了一下。不过他顾不上疼痛,扶好耳机后就把眼睛凑到望远镜前去,继续指挥战斗。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射出炮膛,把切军阵地里的装甲车打击得溃不成军,攻势一削再削。 趁着对方杀气锐减,梁旬易一鼓作气,在发射火箭弹覆盖敌营的同时集结所有坦克全速前进。无人机监控着整个战场,将影像传回召开情况通报会的房间,指挥官分析完战况后拿起了话筒:“收割者7号,弯刀6号,无人机正向东南9-6-4方向移动,它看到敌人撤往临近的前哨战,你们应该在坐标3-2-2阻截他们撤退。” “收到。”梁旬易说,“弯刀6号,你们在第二线攻击位置就位了吗?” 南边一千码外盖满积雪的山坡下,弯刀单元的车队正有序通过。他们准备从这儿冲锋,形成钳式阵型,给敌人侧翼以致命一击。吕尚垠立在舱口外,双手把持着机枪,警惕地顾盼左右。当坦克翻过一条低矮的土坎时,他看到前方地上散布着一个个圆形的黑点,连忙挥起手臂示意后边的车队向左转弯,一边回答梁旬易:“我是弯刀6号,突发情况。第二线上被埋了地雷,重复,有地雷,不能前进!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转进到第三线,稍后与你联系。” “尽快就位。敌人在撤退,我们得到坐标3-2-2去阻截他们。” 弯刀6号的导向轮及时拧过了头,坦克有惊无险地避开地雷区,穿过火海朝安全地带驶去。在距离他们右侧一百码的地方有一道由黏土堆成的障碍物,后边是依靠弹坑修建的战壕,切赫国的士兵遑急地猫着身子在壕沟里来回奔跑。一辆坦克躲在土堆后面的浅坑里,悄悄转动炮管对准了远处正在与切军奋战的“收割者”坦克群。 梁旬易刚与吕尚垠对完话,坦克忽然刹住了车,接着就听见驾驶员瞪着视窗惊恐地叫喊道:“长官,步兵!有步兵!” 他心头一惊,三两下起身钻出座舱,看见火光冲天的地方有兵员趴在掩体后面朝他们射击,同行的坦克都在用机关枪朝战壕扫射。梁旬易两手把住车顶机枪的握柄,转动着这头咆哮的恶犬,将子弹倾泻到步兵逼来的地方。眼前顿时血肉横飞,转瞬工夫就有大半人马倒毙在枪火之下。敌兵的枪声渐渐小了下去,随后梁旬易透过烟幕看到掩体后面立起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都高举双臂朝这边走来,他立即喝令手下停火。 副机枪手紧张地抓着枪把,问:“他们想干什么?要投降吗?” 对面走来的人群中摇着白旗,有人用不标准的维国语向他们喊话:“不要开枪,我们任凭处置!” 梁旬易紧拧眉头思索着,双眼左右扫视,想判断出这投降是否有诈。败兵慢吞吞地拖拉着步子走向坦克,梁旬易在频道里提醒众人随时准备开火,又找了个懂切赫语的排长,让他负责双方交流。排长拿来一只扩音喇叭,喊道:“全都给我把武器丢掉,快点!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别耍花样!” 敌兵纷纷丢下了手里的冲锋枪,看样子确实是诚心归服的。梁旬易给指挥部汇报了这一情况,指挥官考虑了片刻后回答:“当心点,把他们控制住了再报告一次。” 排长在喇叭里喝令投诚的切国士兵在十米外停下,接受检查,对方乖乖照做。梁旬易派了几个兵去搜他们的身,不放心地举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周边的动静,听到炮响自一千码开外的地方传来。他向炮声隆隆的地方看去,但隔着烟雾和火光,他分辨不清敌我双方究竟在什么位置。 当他们的注意力被投降的士兵分散时,藏身于土堆后面的坦克已对他们虎视眈眈,圆形的炮口正对着其中一辆身形醒目的“收割者”。骤然,炮管剧震,火光一闪,飞弹直指炮塔中心,将收割者的炮塔炸得稀碎。 爆炸就在梁旬易身边发生,他被灼人的火浪冲击得不得不伏低身体,真枪实弹地领会到了火舌从身上滚过的压迫感。之后,他慌忙抬头看向停在旁边的坦克,发现它已面目全非。梁旬易大骂了一句,把身子缩进车舱,在车员惶惑的目光中拿起对讲机大喊:“所有单元注意!我们刚才损失了一辆坦克,有谁看见敌人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烟雾实在太大了!他们从哪冒出来的?” “所有收割者马上散开,快找到是谁在放冷枪!” 炮手旋即转身贴近视窗,但还没等他找到目标,又有一场爆炸发生了,震得舱室里乒乓作响。梁旬易拼命拉住扶手才免于扑倒受伤,他按住头上的护目镜坐直身体,努力把眼睛往潜望镜上靠:“谁他妈在向我们开火?” “收割者7号,这里是指挥部,发生了什么?” “我们遇袭了!敌军仍有反击能力,他们在向我们发射炮弹!”梁旬易说。 炮塔转动一阵后突然停住了,满头大汗的炮手情绪激动地打了报告:“我找到它了,长官!火光在东南方向一千码外,这老鼠准是躲在那里,快给我开火命令!” 梁旬易在视镜里观察那块地方,忽然不知从哪飞来两颗炮弹落在那里爆炸了,大片明亮的火焰占据了半壁视野,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梁旬易担心那个方向上会有弯刀单元在活动,便问:“那是我们的坦克吗?” 炮手擦掉脸上的汗,对着视窗张目而视:“很难说。” “辨认它,告诉我,赶快!” 话音刚落,又有一发火炮落了下来,大地都颤抖了。坦克摇撼着,炮手一个不慎,身子猛然向前一冲,撞在了夜视仪上,弄断了鼻梁骨。他抬起脸抹去鼻血,闭了闭被焰光闪花的眼睛:“妈的我快成瞎子了!” 炮声陡然密集起来,梁旬易听到耳机里有人在呼报:“有敌人坦克在我们侧面,我们正受到攻击!” 第109章 正往第三线赶去的弯刀6号得悉收割者坦克群遭到攻击后立即作出反应,伸出援手。吕尚垠坐在亮着红灯的舱室里,夜视镜在他脸上映出淡淡的绿光。坦克绕着雪坡行进,穿过一道土梁,吕尚垠忽然看到视野中出现了一辆坦克,他立刻将其判定为敌军,命令炮塔转向,同时在频道里大喊:“敌军在第二线方位,完毕!” 听完,梁旬易俯身按住炮手的肩:“敌军在第二线方位,找个目标,击毁它。” “我找到一个,长官!”炮手马上回答。 梁旬易瞥他一眼,谨慎地再问了一遍:“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找到目标?” 炮手急得汗流如瀑,在车内雷鸣般的噪声中用尽全力喊话:“我确认我看到了!” 待炮塔转到适合攻击的角度后,弯刀6号向躲在弹坑里的坦克发射了一枚破甲弹。与此同时,收割者7号的炮手在瞄准第二线的视镜里捕捉到了一丛稍纵即逝的火光,他认为那是敌军在向己方开火,登时大惊失色,急忙把情况上报给了车长。闻言,意识到形势已是迫在眉睫,梁旬易不再犹豫,直接命令装填手装弹。 “装填穿甲弹,坦克方位锁定,炮管角度调整完毕。” “装填完毕!” “开火!” 炮弹笔直地射向火光闪现的地方,和往常一样,这发穿甲弹也准确地命中了目标,炸开一团极大的火焰,坦克的碎片就像摔破的陶瓷花瓶那样四处飞溅。看到焰光迸射开来后,梁旬易情不自禁地高声呼喝,车员们也为这次教科书般的一击得中而欢声不断。车舱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梁旬易被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以至于忽视了耳机里惊慌失措的大叫:“收割者7号,我们刚刚损失了弯刀6号!” 紧接着第二个喊声把梁旬易思维拉回现实:“天呀,收割者7号,你们打中的是友军!” “什么?什么?” “你误炸了弯刀6号,该死!” 梁旬易这下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了,舱里欢快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穷尽的惊讶和迷惑。梁旬易愣了一瞬,把眼睛挨到潜望镜前探看方才被炮弹击中的地方,那儿除了燃烧的火焰和一辆坦克的残骸,别无他物。他的心蓦然缩紧了,浑身发冷,周体的血液仿佛都往脚底流去。梁旬易捏紧对讲机,急促地呼吸着:“收割者7号呼叫弯刀6号,弯刀6号,能听见吗?” 频道里一片静默。梁旬易又重复呼叫了几次,仍然没有听到回应。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截一截凉下去,就像基地里那个火坑中烧尽了的炭。炮火声还在继续,战争并不因谁的死亡而结束。梁旬易怔怔地望着夜视镜里绿色的夜晚,耳畔嘈杂的音响仿佛都在离他远去、远去,犹如被裹进了一个装满水的气泡中。 又是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它撕开了气泡,千万种杂音刹那间一股脑灌进梁旬易的耳朵,震得他头痛欲裂。装填手被晃得东倒西歪,他摆正帽子,仰视着似乎失了魂的梁旬易,竭力唤回他的思绪:“长官,我们在敌军射程内——” 声音在赤地上空回荡,高过亏缺的月亮,轻飘飘地消失在天轴上端。 -------------------- 本章可参照第25章 。 第81章 佢泣诉多风雅(6) 恶战持续了一整夜,直到拂晓时分方罢战息兵。恬静的冬晨,初阳刚跃出山谷,淡淡的金光穿破青蓝的烟云洒在厚厚的雪被上,长长的银绿色的松林发出柔和的喧阗。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云雀,流啭着,落在焦木的枯枝上。收割者7号从树下经过,驶上微微隆起的雪陇,再沿着几条深深的车辙开下坡去,停在一辆被击毁的坦克旁边。 梁旬易翻开舱盖探出身子,爬下坦克,靴子踩进及踝深的雪里。他朝不远处还冒着黑烟的坦克残骸走去,看到它烧得黢黑的车身上涂着“弯刀6号”。坦克的炮塔被炸出了一个大洞,歪歪斜斜地倒在底座上,炮管断成两截,一半戳在雪地里。炮塔顶端的舱门外趴着一具烧焦的尸体,头戴帽盔、衣不蔽体,裸露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这条手臂笔直地伸向炮塔之侧的护栏,想要抓住它。在他惨不忍睹的下半身,半条腿不翼而飞,另一只脚上的靴子只剩下了鞋帮。 空中传来有节律的旋桨噪音,梁旬易循声望去,看到漆着红色十字的救援直升机正飞过枝梢,在距离弯刀6号几米外的平地上降落了。医官们背着急救包跳下飞机,快步奔向坦克,把趴在车顶的尸体搬下来放在担架上,找到他挂在脖子上的身份牌,大声念出了吕尚垠的名字,另有一人负责记录死者姓名。事毕,他们把尸体抬走,又钻进车舱里去清理内部,不过运出来的只有残肢断块,就像从绞肉机里刨出剁烂的肉。 空气浑浊、滞涩,好似灌满了铅火药,低温冻红了梁旬易的脸,干燥的、夹杂着雪沫的北风把他的皮肤吹得皴裂了。收割者7号的炮手、装填手和驾驶员都从后面走上来,在梁旬易身边站定,悲戚地抿着嘴角,默不作声地听医官一个个报出阵亡者的名字。这些名字是那么耳熟能详,昨夜还载笑载言的袍泽弟兄如今就阴阳相隔了。 梁旬易顺着弯刀6号残存的一截炮管望去,看到斜前方的一个被土堆围护起来的弹坑里有辆被炸毁的敌军坦克。他端量了会儿那辆坦克藏身的战壕,又把目光越过土堆极目远眺,举起望远镜观察夜间进攻时收割者坦克群走过的原野。半晌,他把望远镜放下,问站在身边的炮手:“当时你看到有坦克开火了对吗?” 炮手茫然地点了点头。梁旬易停顿几秒后又问:“向我们还是向敌军?”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第二线上有闪烁的火光。” “你看到的亮光是弯刀6号发出的,它在对敌人开火,但我们误判了。” 一阵寒风吹得人通体发凉,炮手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恐惧,无所适从地环顾四周,嗫嚅着说:“我们会上军事法庭吗?” 梁旬易默立良久,双眼直视着坦克上的白漆字迹,绷紧腮帮忍住泪意,心房沉痛、衰迟地搏动着。末了,他不忍再去看坦克的惨状,颤抖着嘴唇撇开视线抹掉眼泪,侧身面向炮手,抬手按在他因疲劳而垮下的肩膀上:“是我下令开火的。” 言罢,他把这个年轻的同袍拥住,拍了拍他的背。炮手把脸埋在梁旬易肩前,忍不住低声啜泣,但他很快就憋住了,红着眼从梁旬易面前走开,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坦克上。过后,梁旬易又和其余两名失魂落魄、心绪不宁的车员各自拥抱了一下,待他回过头时,救援直升机已经升空了,轻盈地转了个弯赶赴另一片战场。 亮灿灿的日影刚幻化出一缕淡红色,天竟然飘起了雪。梁旬易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到弯刀6号旁边,脱掉手套,把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几个被烟熏成了黑灰色的字迹上。雪花落在他肩头,落在坦克折断的炮管中,落在双手抱头、排成两列纵队从旁走过的切国败兵身上,天地一色,素车白马。他抚摸着油漆上结出的冰花,攥紧拳头,把前额贴在手背上。起先他还只是默默饮泣,但后来就像个孩子般哭出了声,哭得浑身抽搐。滂沱泪水不住地涌出眼眶,淌过两颊,渗进皮肤上细细的裂痕里。刺痛。好像灵魂被撕开了一道伤口。 战争结束后,梁旬易回到奎迪里泽基地,领回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由于战场行为失常,他将被遣送回维加里接受审判。他在营房里整理好自己的背包,立在窗边看了会儿吕尚垠生前的床位和他的柜子,然后踏出了门,冒着雪风一直走到广场上的火坑旁。水泥砂浆砌成的圆坑里燃着爆竹柳的枝条,梁旬易在旁边坐下来烤火,凝神谛视着摇曳的火苗,吕尚垠狰狞可怖的遗容却不断在眼前闪现,一个个费解的念头相继隐现在脑海中:火能使人暖和,也能把人烧伤...... 回到国内,梁旬易不出所料受到指控,被法庭公诉。之后军方又以他被诊断为战场压力过大为由,将其送入壬伯聂军事医院接受精神治疗。在精神病院那个监狱似的小房间里,他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至于究竟有多少个已无从计数。一旦梦魇来袭,时间在他的意识里就会变得模糊,以至于他时常分辨不出窗外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梦见弯刀6号,梦见火。火如猛兽,穿林而过,毫厘不爽地重演那晚的事。他梦见炮弹击穿坦克装甲,三名车员立时粉身碎骨,大火瞬间吞噬了狭窄的车舱。吕尚垠被炸断了一条腿,他在火中痛苦地叫喊,拼命攀住挂杆,推开舱盖想要逃到外面。顶开舱门后,烈焰已蔓延到他全身,烧灼着他紫气腾腾的脸膛。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拖着仅余的右腿爬出车舱,伸着手臂胡乱摸索,最后停在了离护栏一寸远的地方。 梁旬易剧叫着惊醒过来,使劲拍打身体,哭着在床上翻滚,想把火灭掉。回过神时,他已是汗如雨下,靠在床头大口喘气,再不能寐。他以为梦魔不会在白日出现,可是黑夜过去,太阳升起,幽魂的影子也从未在阳光下消失。 第110章 噩梦很快就把他折磨得形貌消瘦,精神恍惚。他总是听到周围人言藉藉,有成百上千张嘴在对自己指责非难,他把耳朵堵上、眼睛闭上,在房间里来回疾走,等清醒后才发现时值午夜,月光泄入窗棂,周遭阒然无声。 这是刹那间的软弱,刹那间的绝望,这种软弱和绝望感的产生是由于他深感愧怍。 白天,梁旬易呆坐在电视机前的椅子里听广播,郁郁不乐、心不在焉地听着播音员报导维国军队解放日努达全境的消息。战事虽然平息了,可灵魂上的伤口不会因此就霍然而愈。他双眼无神地望着电视屏幕,心思却不在那里,直到画面中突然跳出闻胥宁的照片,播音员也屡次提到这个名字时,他才如梦方醒。 电视里,国防部发言人称:“......由于一名军官闻胥宁违抗军令,与联盟理事会委员发生冲突,事态严重失控......回程时,他不慎从飞机上跌落,目前已确认死亡......事实显而易见,无论如何该军官执行的都不是正常指令,威胁到了任务安全和维加里的国际关系......有数名成员在t国境内抓捕恐怖分子头目沙库瓦时遇难,国防部确认死者名单如下:上尉闻胥宁,军士长周泓颐,军士韩敬原......” 梁旬易如遭晴天霹雳,用发抖的手指按住嘴,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看着照片里的人,闻胥宁隐隐含笑的目光真实可触。死亡这个事实本身使他肝肠寸断,不禁涕泗俱下,紧扣双手瑟瑟发抖——那根压死了骆驼的稻草,现在压在他身上了。 他被巨大的悲痛击倒,一直昏迷到午夜才醒。醒来后,他躺在窄窄的床铺上不停地打着寒颤,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泪水随即如决堤般涌了出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振作精神,要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然而同忧郁作战是痛苦的,是力所不逮的。他想逃奔到什么地方,以求用某些极端手段把自己从惊骇和恐怖,从灾祸和焦灼中拯救出来。 这时,梁旬易心底萌生出了自杀的念头,虽然这念头荒唐谬悠。他坐起身,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到了冰冷的沉甸甸的手枪。把子弹填进去后,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用力扣动扳机开了一枪。 意料中的枪声并没有响起,子弹没有打出来。梁旬易喘着气,僵坐好半天才睁开眼,放下枪退出子弹,放在手心。对于9毫米手枪忽然失灵一事,他感到迷茫,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与死神劈面相遇,却又错开了。 值班医护在监控中发现梁旬易自戕,急忙奔去推开房门闯进屋内,迅速把他按住,夺走他手里的凶器,用药物让他镇定下来。梁旬易在后半夜做了一个怪梦,再睁眼时,他躺在窗明几净的监护病房里,心情平静得出奇。 医生拉开帘子走到他床边,朝他笑了一下,问:“感觉怎么样?” 梁旬易费力地支起身体靠在床头:“很累。” “这很自然,调节情绪是个很辛苦的过程。”医生说,一边在椅子里坐下,“你昨晚精神崩溃,做出了一些反常的举动,万幸的是没有受伤。我们及时抢救了你,让你的症状不至于恶化得太快。放宽心,你已渡过了难关。” 说完,他停住了,似乎在斟酌下句话的用词。梁旬易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医生捧着垫纸板翻了几页报告单,瞟了眼梁旬易手上的戒指,用一种亲切的、略带怜悯的语气告诉他:“治疗时,我们给你做了详细的全身检查,然后我们发现你怀孕了。梁先生,你还年轻,人生还可以继续。” 梁旬易的心跳快了几拍,他再三追问,才敢相信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他觉得尘世的气息重又扑面而来,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忽然有只手伸进水里,把他拽出了水面。他抚摸着手上的指环,发觉这个世上至少还有几样东西能让他留恋。闻胥宁不在了,但他留下的痕迹却那么多。 次日,梁旬易应国防部传唤,前去受审。一位上校接见了梁旬易,与他们同时在场的还有多名报刊记者,以及军官。梁旬易看到当夜在卡布塔卡拉前线坐镇指挥的指挥官也在其中。在录音机旁,上校有所暗示地陈述道:“由于有敌军的坦克混入了我们的队伍中,加之火焰干扰了你的热成像仪,而现场过浓的烟雾又遮蔽了夜视设备,导致你无法在那种情况下准确辨认弯刀6号和敌人。” “我不这么认为,长官,我觉得我应该能认出这两者的不同。”梁旬易反驳说。 上校轻轻皱眉,加重了语气:“但在那种情况下,你不能辨别。” 梁旬易看着上司的眼睛,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在记者和一众军官的注视下沉默良久,最后才艰难地开口:“在那种情况下......无法辨别,但是我......” “无法辨别。”上校掷地有声地接话道,好像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这四个字,“谢谢你,这次对话很愉快。” 他不给梁旬易任何争辩的机会,管自按掉了录音机,面带微笑地向记者点头致意,看起来他为这样的结果感到满足。记者拿走了证词的拷贝文件,这份证据不久后就将发布在全国邮报上,为针对“卡布塔卡拉伤亡事件”的调查勾上句号。 审讯结束后,前线指挥官特意留了下来,说:“有关你战场行为失常的所有指控都被撤销了,你也获准退伍,过几天就能回家。” “会有事实公开的声明吗?”梁旬易问。 “彻底地复查每个案件前,决定不公开任何发现。”指挥官把文件夹抱在收拢的双臂间,“下次我见到吕尚垠中尉的的亲属时,我将告诉他们事实。你知道在这么多场战争中,我需要面对多少悲痛欲绝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但这不能混为一谈,长官,弯刀6号是被自己人炸毁的,有媒体在追查真相,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被捂住了嘴!” 指挥官盯着他,在他面前坐下来:“我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是在质疑维国军方在卡布塔卡拉事件中存在谎言。作为提拔你、照料你的长官,作为在你出生时的受洗仪式上抱着你拍背的长辈,我该做出什么反应呢?你认为我该如何反应呢?” 梁旬易没答话。指挥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语带遗憾:“你失去了朋友,我失去了一个被称作明日之星的部下,我的心情没比你好到哪里去。我和你一样,感觉手脚冰凉。现在正值大选期间,任何一条丑闻都不利于总统取胜,保全军方的声誉比公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更要紧。如果你的事给抖出去了,国防部肯定要在公众面前深刻检讨一番,但他们也会让你和我就此从世上消失。他们这是在帮你。所以梁旬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离开壬伯聂医院回到家中,却是恍如隔世。梁旬易依旧失眠多梦,为误杀战友而良心不安,不知该如何了结。自那以后,他接二连三地收到匿名恐吓信,信中的字句常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一连好几日都寝食难安,犹如惊弓之鸟。他闭门不出,经常把那颗没打出去的子弹攥在手心里,思索它为什么没有出膛,可他再没有勇气将其塞进枪里了。 对闻胥宁的思念让他决定要好好活下去,让这份持续了整段青春年华的爱不至于早早消亡。闲居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孩子的样貌,想象着他是否和闻胥宁一样,生着一对蓝海似的碧眼,姿仪万方......年底,当护士和蔼可亲地向他询问孩子的名字时,梁旬易垂眸微笑着轻轻转动戒指,看到了刻在戒指内圈的姓氏。 他给孩子取名梁闻生。 第82章 世事难料,恩仇难消 医生推开病房的玻璃门,梁旬易让赖仲舒留在门外,独自滑着轮椅进了房间。病床上躺着吕尚辛,他由于失血过多而面如纸色、气息奄奄,除此之外,医生在抢救时还发现他有铊中毒症状。梁旬易到床边停下,哀痛地凝睇着吕尚辛惨白的脸庞,和他半梦半醒似的双眼对视,强忍着泪水开口道:“那天夜里,我没能辨认出吕尚垠的坦克,而把它当作是敌军......我命令开火......击中了它。他躲过了敌人的攻击,却死在自己人的炮弹下。是我杀了他。” 吕尚辛把头扭向一边,一言不发,弥望着雪白的绉纱帘子,下巴细微地颤抖起来。梁旬易眼中溢出了泪,他紧紧绷住脖颈,不让泪水落下。稍作停顿后,梁旬易的声音已有些哽咽:“在事后调查中,我说了谎,军方说了谎,媒体说了谎,对此我只能......我只能求你原谅。但对于令兄,还有那个雪夜发生的一切,我想我没有任何立场开口请求饶恕。” 他尽力稳住呼吸,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为曾经犯下的过错忏悔,他明白无论已经过去了多久,无论时间夺走了多少记忆,人都要勇于直面真相。吕尚辛默不作声地侧着脸,为了忍住哭声而咬紧牙关,可灼烫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涌出通红的眼眶,沉重的叹息时时使他的胸脯微微隆起。 病房里静得针落成雷,吕尚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潜入年度人物盛典前,他孤注一掷,自断退路,服用了铊毒。半晌,他回过头,眸色发灰的眼睛直视着天花板,目光缓缓地游移。听到梁旬易情真意切的追悔后,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沉疴痼疾似是得以治愈,或许他从始至终所求的不过是一句道歉而已。他感到轻松,甚至觉得自己还有百年可活。吕尚辛阖上眼帘,面部的肌肉渐渐放松下去,表情变得恬淡、祥和,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觉得心灵如此清静无忧。 第111章 “绑架你儿子的事,我感到抱歉,这桩灾祸本是可以避免的。”吕尚辛悄没声儿地呼吸着,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和梁旬易谈话,“世事难料,恩仇难消。我们身上各自都有包袱,但不论它有多沉重,总有一天我们要把这个包袱放下。” 梁旬易灵犀一点地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一直在眼中打转的热泪霎时顺颊而下。他抿起发颤的嘴唇,就像获得赦免的犯人一般,伛着头,把脸埋在手掌中。吕尚辛不再说话了,静卧着,胸部的起伏越来越浅。梁旬易擦掉泪,看着这个钟鸣漏尽之人被铐在栏杆上的双手,还有虎口处的那个黑蝎子纹身,胸中升涌起的情绪之复杂实在难以言表。 在梁旬易走后,医生又来房中记录了一次数据,略带遗憾地看了吕尚辛一眼,随后便离开了。吕尚辛一直都处在似眠似醒的状态下,感官逐渐变得迟钝、模糊,就如同他以前酗酒时喝得酩酊大醉后所产生的行将就木感一样。恍惚中,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声音像是往他心脏里注入了非凡的力量,竟使他有了力气抬起眼皮。 病房外的过道里,吕尚垠穿着崭新洁净的坦克夹克和军靴,面含微笑地走了过来。他走到敞亮的玻璃门边,推开它步入屋内。他朝病床走去,平和的目光从沉静的双眼中直透出来,无限怜眷地注视着弟弟的面庞。吕尚辛看着哥哥来到床边,眼前景物朦胧,犹恐相逢是梦中。吕尚垠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放在他胸上,一只手抚摸着他冰凉的额头,尔后伏低身体,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话。 警察或站或立,守在门前,医护在各个病房来来去去,缕缕行行。不久后,吕氏兄弟并肩跨出房门,两人无不精神焕发,步履稳健,从一派忙碌的气象中穿过,没人对他们投来目光。吕尚辛扭头看着兄长,发觉他还是当年风华正茂时的样貌,丝毫未变。他莞尔而笑,抬臂揽住了哥哥的肩膀,吕尚垠也把手搭在他肩上,二人相偕着一直走向廊道尽头。 * 高绪如觉得有人在摸他的左手,动作很轻。接着他突然感受到了肋下的剧痛,痛感从枪眼放射到手肘和髋部。他醒转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红着眼圈的梁旬易,对方见他睁开眼睛后忙把身子向前一探,握住他的手贴在颊畔,再吻了吻手背。高绪如起初感到茫然,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而他来此地的原因正是受了枪伤。 他收了几下还没恢复多少力气的手指,把梁旬易的手掌圈住,哑着嗓子问:“你受伤了吗?” 声音有些微弱,但梁旬易听得见。他紧紧捂着高绪如的手,又低头去亲吻他的脸颊:“我没事,是你保护了我。” 见他安然无恙,高绪如心中才欣慰无穷,觉得身上有了点劲,思维也变得清晰起来。梁旬易扶他坐起身,从壶里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润喉。高绪如吞下一口水,马上犯起了恶心,后脑勺也跟着隐隐作痛。他忍住不适,放下杯子环顾四周,注意到了摆在窗台和橱柜上的花。过了一阵后,有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是庄怀禄,他身后跟着裁决人,还有两个西装革履的生面孔,从他俩的神态来看,这两人不是来自国安局就是来自联盟理事会。 “早知道有这么多人等着我,我就定个闹钟了。”高绪如说,把视线从庄怀禄脸上移开,淡淡地扫了裁决人一眼,发现她脸上那双末梢微微下垂的、严厉的眼睛也盯着自己。高绪如没有感到害怕,也不躲闪,他知道出了这么一件让公众哗然的枪击案,想捂盖子是根本行不通的。 庄怀禄朝他笑了一下,高绪如觉得他这个笑和当年在d国乡下的宠物医院看到的差不多。开门见山的,庄怀禄向高绪如介绍了裁决人,女钦差这次终于有了名字:邓宿惊。末了,庄怀禄又一一道出两位穿西装的男士的姓名,他们果然都是理事会的干员,虽然级别没有裁决人高,但他们这会儿正在联盟的羽翼下爬得正快呢。 “听好,伙计。”庄怀禄继续说道,“你住的是滕施泰尔医院,这可是一流军医的培训地,全中央区唯一专门收治枪伤的地方,对付战场伤情有备无患。消停点,大英雄,别想去找谁报仇,因为让你中弹的枪手已经死了。这几天你都在待在这里,那两位特工会在外面保护你。等你伤一好,就动身前往洛培德市1。” 高绪如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两条来自联盟的鲨鱼。盯着这两人,他不免又想起了那个把他从直升机上丢下去的野蛮家伙。心里一难受,高绪如就觉得身上的伤好像更痛了:“去洛培德干什么?” 裁决人回答:“前阵子你闹腾的动静太大,我们怀疑你的部分行为违反了制裁书的规定,联盟决定对此召开听证会。” 果然是这样。高绪如暗想着,将头轻轻向后一仰,倚在床头。他现在感觉好多了,不头晕,也不恶心,方才喝下的一口水让他干哑的喉咙舒服了不少。他们交谈时,梁旬易没有回避,一直默默地牵着高绪如的手坐在旁边。裁决人的话让梁旬易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高绪如的手,脸上难以掩饰的忧色让他的眼圈显得更红、更湿润了。 嗣后,裁决人离开了病房,两个特工也跟了出去,庄怀禄落在后面。花园里,庄怀禄不慌不忙地走到一辆停在槭树下的领航员旁,礼貌地敲了敲车窗。玻璃降了下去,邓宿惊气定神闲地靠在窗户边拨弄着墨镜架,她的衣着简朴而雅致,向来正颜厉色的脸上罕见地隐约浮着一丝笑意。她抚了抚卷曲的发尾,像是说:我已准备洗耳恭听。 庄怀禄屈起手肘支住窗框,略微躬身,稍加思索后才开口:“我知道你是听证会委员主席,我不阻拦你办事。我没想到联盟这次居然把你任命为裁决人,看在咱们曾经相好的份上......不要为难高绪如。真的,他没做错什么,从最开始就是。” 邓宿惊看着这个昔日情人的眼睛,严峻的神色微不可见地柔和下来,眼周的皱纹也松散了些:“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你看我有哪次说过‘不’吗?我知道你在为谁担保,我专门研究过他,知道他为人如何。” 闻言,庄怀禄喜笑颜开。邓宿惊向他讨了一支烟夹在手里,淡笑着冲他勾了勾指头。庄怀禄会意,忙取出火机,变戏法似的打燃一簇火,殷勤地送到烟头下边。裁决人靠在车座上抽了半支烟,然后摁灭烟头,和庄怀禄告辞了。 * 像是已经习惯了挨枪子一般,高绪如的伤好得奇快。启程前往洛培德市的那一天,高绪如在镜子前穿衣服,这身衣物与他的身形样貌是如此般配,伊奥华时代的典雅风情浓得几乎要从他举手投足间流下来。梁旬易邀他去共进早茶,只见他着装考究,潇洒之态可掬,蓝色的双目莹莹有光。高绪如环住梁旬易的背,在他热乎乎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闹得梁旬易不由得为之心旌荡漾,搂着他温存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怀抱。 用餐时,高绪如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件人是兰洋。他平静地看完信息,然后将其删除,再按灭了手机。他切开洒了糖霜的华夫饼,把甜津津的覆盆子果酱抹在上面,语气随和地对阿尔贝说:“在去机场之前,劳驾你先把车开到坎洪阿教堂去好吗?” 阿尔贝不作异议,满口答应。梁旬易正在阅报,听到他要去坎洪阿后便随口问道:“你去教堂干什么?” “去见神父。”高绪如回答,一边给梁旬易倒柳橙汁,“就是一点儿小事,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梁旬易点点头,没多追究,又把目光放在了报纸上。吃罢早茶,众人稍作整理就登程出发,阿尔贝遵照指示,把车子开去了坎洪阿教堂门前。朝日初升没多久,碧穹似青若蓝,耸峙于大教堂侧畔的钟楼高耸入云,宣告晨祷结束的钟声好像是从云端上飘下来的。教堂四周矗立着披满羽状叶簇的棵棵巨木,海棠树影影绰绰,撩人遐思。 高绪如戴好手套,让梁旬易在车上稍作等候,独自下车绕到后面,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只皮箱。他拎着箱子沿一条落满白霜的黄石小径走入教堂西侧的花园,登上一条红鹧麇集的花岗石走廊,从一扇小门进到神香袅袅的壁画厅里。 钟声响起时,神父祝祷完毕,在祭坛下侧耳聆听的教众低头唪读了一句格言,随后纷纷起身离去,经由一条金色的窄道走出明光烁亮的正厅。尹惠祯搭着手,坐在长椅一端,仰视着高踞台座的圣母雕像。主神一如古时的国王那样坐如钟,双手搁在膝上,姿态安详而端庄......人群散去后,教堂里只剩下尹惠祯一人在座,他站起来,把手合拢后放在额头上,对着圣像躬身拜揖。礼毕,他转身走向祭坛右边光线幽暗的忏悔室,关上了门。 忏悔室里点着一支蜡烛,香气四溢。尹惠祯在镂出菱形花纹的隔板旁坐下来,木栅格的影子投映在他显露倦容的脸上。光线闪了一下,神父披着黑袍在隔板另一边落座,掀起兜帽盖在头上。小室里安静了几秒,尹惠祯说:“请宽恕我,神父,我罪孽深重,但我现在已迷途知返。我很久没有忏悔了,希望您能为我指点迷津。我想知道我们所景仰的神是否真的能原谅我们最邪恶的罪行?” 第112章 神父沉默片刻,回答:“圣母可能会。” 说完,他抬手捋下兜帽,露出梳理整齐的金发。高绪如把掩在袍衣下边的手抽出来,握着上好消音器的枪,将枪口斜伸进隔板上的菱格孔,对准了尹惠祯的额头:“但我不会。” 他按动手指无声地开了一枪,子弹正中尹惠祯眉心,喷出一小注血浆,顺着前额和鼻梁徐徐淌下。尹惠祯一瞑不视,歪倒在椅子上,烛火在他面前曳出几缕淡黄的带痕。高绪如卸掉枪的消音器和弹匣,装进皮箱,然后掖好袖子,稍稍提起长袍免得下摆沾上灰尘,从容地起身离开了座椅。 兰洋扣着手立在忏悔室的木门外当值,漫不经心地欣赏着绘在教堂四壁的巨幅图画。少顷,衣兜里的电话震了几下,他抽出手机按亮屏幕,看到了一则新消息:谢谢你的情报。 “他死了就是为民除害。”兰洋说。 -------------------- 1洛培德市:a独立国首都,联盟理事会总部所在地。【明天完结】 第83章 应尽始终情(正文完结) 翌年二月,当克索罗市的大街小巷还遍地积雪的时候,邮差就把一只包裹投进了梁氏家宅门前的信箱。洁白如洗的早晨,积雪好似乱琼碎玉铺满了院落内外的草坪和灌丛,茶室外那颗奇松乌黑泛红的枝桠深埋在银砂中,叶簇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门廊的山墙上,停着几只修女般的黑雀,平日它们都呱呱聒噪,此刻却缄口不语。 【微博@秦世溟】 用毛巾擦干净身体,两人躺卧着看了会儿天窗外飘落的雪花,寒英簌簌,那纯洁无暇的琼华真是美得难以描摹。高绪如披好衣裳,把梁旬易从床上抱起来,后者一直扣着他的脖子索了好几个甜丝丝的吻才肯放手。盥洗事毕,二人一起下楼,看到宅内无处不弥漫着亮堂的雪光。高绪如穿上御寒的大衣,经由佣工清扫出来的一条车行道走出大门,打开邮箱准备取用今天的报纸,却发现里面多了一个文件包,收件人栏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沉甸甸的袋子查看贴在封口处的单据,继而一股热流忽然涌上心头,促使他立即撕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了一份陈旧的牛皮纸档案袋。看到暗黄的封面上印着维国陆军的徽章时,他不禁双手发颤,连呼吸都止住了。和旧档案一起寄来的还有张由联盟理事会签署的制裁解除同意书,以及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枚崭新如初的戒指。 高绪如下意识地抓紧纸袋,抬头望向被和煦的冬阳普照着的莱恩山谷,触目所及只有白雪银粟,桦树林中的条条树影如同版画一般。漫天飞雪轻盈地落在他身上,他含泪的双眼和天空一样蓝,交织着无以名状的喜悦和忧伤。他四下环顾,但见空山人静,门前湿漉漉、黑黝黝的柏油路上空无一物,和他遥相对视的只有路旁一列列晶莹剔透的白杨。 陡然间,他觉得手中的东西是那么沉重,重得几乎把穹窿压垮,重得足以抵消从晨昏奔逝间蹉跎而过的十年时光。 回到饭厅,高绪如闻到了浓郁的兰度豆奶油汤的香味。他脱掉外套,在梁旬易身旁坐下,先将报纸递给他,然后又把档案袋和同意书放在桌上。梁旬易看到这两样东西起先吃了一惊,随后便搁下餐具,一伸手紧紧抱住高绪如寒气未散的身体,不停地亲吻他沾着细雪的发鬓,激动得语无伦次,因太过兴奋而眼窝泛红。 单手拥着他抱了许久,高绪如见梁旬易仍没有松开手臂的意思,笑着在他背上抚了抚:“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 梁旬易这才松开臂膀,但心中的激奋之情难以抑制。高绪如把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来,摊开手指,一枚戒指安静地卧在他掌心的浅窝里,在落满窗扉的琼苞玉屑映衬下闪出贝母似的柔光。梁旬易顿感讶然,抬眼看了看高绪如,惊喜交集地掂起戒环,看到了刻在内圈的“梁”字,他的心立时甜甜地揪紧了......毋庸置疑的,和自己手上的戒指是一对,正是鸳鸯重合并,破镜又重明。 他托着高绪如的手,庄重地将戒指套进他的中指,又把自己戴了戒指的左手放在旁边。忽地,他恍然惊觉过去形单影只、相思苦痛的一旬岁月是那么容易地就从手中流逝了,曾经以为不可逾越的障碍如今也荡然无存了。他甜蜜地做了些遐想,把高绪如的十指扣住,挨到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今年我们找个日子结婚吧。” 高绪如用一个吻回答了他,梁旬易心中一动,半是羞涩半是憧憬地笑了起来。 上午,他们驱车前往奎沙卡亚公园的户外溜冰场,这儿是梁闻生最喜欢的冬季娱乐胜地,与冬日满目皆白的高尔夫球场隔着一条水声琤琮的小河。溜冰场上游人寥寥,阳光穿过梣木光秃秃的枝丛投射到冰面,拉着长长的烟色的树影。 穿戴好装备,梁闻生就迫不及待地拉着阿尔贝滑入冰场快活地绕起圈来。阿尔贝是一员货真价实的溜冰小将,虽然他名不见经传,但丝毫不逊色于任何运动员。梁旬易碍于腿脚不便,只好和陀螺一起在场外等候,高绪如推着他在溜冰场旁萧疏的林子里游赏一番,喂鸟观雪,怡然自得。 陀螺在深及腿肚的积雪中飞跑,追捕落在树莓丛里的鹌鹑和麻雀,逗得梁旬易直发笑。高绪如把他推到一处空地上,两人隔着十几米互相扔雪球,没多大工夫就弄得满身是雪,连头发都白了一片。玩累之后他俩坐着聊了会儿天,高绪如去车子后备箱里拿来一把小铲,开始铲雪堆雪人,梁旬易在旁为他的杰作添砖加瓦。 他们堆的雪人又大又圆润,稳重、扎实,惹人喜爱。高绪如找来些卵石来为雪人嵌上眼睛,又用树枝做嘴巴和双手,两大一小三个雪人立马变得栩栩如生。没多久,梁闻生笑嘻嘻地跑来了,他又在小雪人旁边堆了一条狗,说这是陀螺。 完工后,梁闻生摘下围巾,绕在小雪人脖子上,梁旬易和高绪如也依样照做。他们把陀螺唤回来,挨在雪人旁边,让阿尔贝给他们照了一张相。照片里,高绪如扶着梁旬易的肩,每个人都面带笑意,陀螺也昂起头,开心地咧着嘴。 梁闻生堆了一个更小的雪人,放在车子的引擎盖上,在它头上插了一根草叶。车辆开动时,雪人头上的细叶就迎风摆动。这个小雪人在车上待了很久,直到春江水暖、柳破金芽之后才忽然一夜之间化成了一滩水迹。 *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他们把婚礼地点定在赤道附近的圣安东尼娅岛,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岛屿附近的海面上就会出现蓝色的发光海藻,其景象犹如银河泄入海中,宛似仙境。一行人提前三日飞抵该岛,着手为婚宴做准备。 梁旬易每天晚上都会到海滨去纳凉,同高绪如分享宜人的海景:海鸥自由自在地在浪尖上翩飞,桉树散发出柠檬似的清香,布谷鸟在远处花草茂盛的树林中啼声不绝。薄暮时,金黄色的西半边天上的绮霞变幻着各种形状,海水、棕榈、果园等各种气息融会成一体扑鼻而来。 高绪如把梁旬易抱下轮椅,坐在尚有余温的石板上,一起眺望夕阳在紫色的雾霭中冉冉下沉。银河很早就显现在夜幕降临时澄碧的天幕上,不计其数的星星闪烁着亘古久远的光亮,让人领悟尘世之渺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一连几日过去了,海中的蓝色银河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梁旬易不禁有些失落。 婚礼前夕,他们游逛到岛的另一侧,听着起落的潮声,在飒飒作响的椰树林里闲话。他们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看到这儿有一座白色的水文站,房屋旁边立着一块纪念碑,有两个人并肩坐在碑下的石阶上漫谈。高绪如停在纪念碑前观阅上面镌刻的文字,上书:维国海军核动力攻击型导弹潜艇v-319信天翁号在此沉没1。 下一行写着沉没时间,是两年前的某个日子,正好在伯森道尔战争结束之前。高绪如心头不自觉地被一层哀伤笼罩着,他抚摸着碑文,不无遗憾地说:“我曾登上过这艘潜艇,甚至与他们的艇长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它竟然遭此劫难。” 原本正坐在石阶上谈话的两人忽然看向高绪如,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年青汉迟疑了会儿,问:“你去过信天翁号?” “是啊,大概是十年前吧。”高绪如回答,“那时候我还在当兵,有一次出任务需要潜艇运送,正好是这一艘。” 年轻人理顺被吹乱的头发,眉间拢着淡淡愁容:“我也在信天翁号上工作过,潜艇沉没的时候我就在上面。我是看着它沉没的,就跟你说的一样,那真是一场浩劫。” 闻言,高绪如不禁扼腕,同时也心生敬意,立即伸出手与他握了握,对方和气地介绍了自己:“柳长苓。” 说完柳长苓又指了指坐在身旁的男人:“他是徐佑缨的弟弟徐佑濯,我们每年夏天都会来这座岛悼念英雄。” 性格乐天的徐佑濯起身彬彬有礼地和高绪如握手,又向梁旬易问了好。晚风习习,雪白的信天翁在天际翱翔。四人都没有离开的打算,就坐在凉丝丝的花岗石台阶上乘凉,听柳长苓讲述海员的生活,听得相当入迷。海水掀起的涛声从防波堤下滚涌上来,扑在脚背上,倏尔便一退千里。 第113章 分别时,高绪如向柳、徐二人坦白了他和梁旬易是来此地举办婚礼的,并欢迎二人赏光,柳长苓欣然应允。 婚礼当天艳阳高照,日出没多久后,天气就热得出奇,碧空也蓝得出奇。阿尔贝一大早就起床梳洗,作为梁旬易钦点的男傧相,他兴奋不已。郦鄞烫了头发,穿一袭古典式的绸裙,配以色泽内敛的祖母绿珠宝,俨然是位如花美眷。 被鲜花装点得香气四溢的房间里,梁旬易换上了整洁齐楚的礼服,把胸针别在缀有丝绸的衣襟上。高绪如也在对镜整装,他的衣服和梁旬易的出自同一位设计师之手,伊奥华的样式百看不厌,让他俩只消站在一处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梁旬易精神焕发,脸颊红润,唇色如朱,时不时被高绪如闹得两耳绯红,更是意态撩人。 乘车赶赴典礼的的路上,车子一直在滨海公路上行驶,万顷碧波勾起了梁旬易的遐思,他又怀着深情的眷恋温柔地唱起了那首歌谣:“冬去春来的教堂门前,有对新人在喜结良缘......” 典礼规模不大,安排在一栋古堡式的庄园内。淡黄色的大理石围墙上盖满怒放的蔷薇,黄鹂在锦簇花团中神秘地隐现。茵茵碧草上搭着廊架,客人已在此融融乐乐地碰杯谈笑,喷泉洒出柔纱般的水雾,送来缕缕清凉。庄怀禄在吃夹有鱼肉的馅饼,和一位小提琴手攀谈;梅稷夫妇也到场了,这对金童玉女有着令人艳羡的美满婚姻;兰洋热情地和柳长苓胡吹海聊,为结识这么一位绝代佳人而倍感荣幸。 时辰一到,来宾先后入座,接着乐队奏响了格里格的曲子,恰投梁旬易所好。廊下幽香袅袅,乐音绕梁,阿尔贝把梁旬易推到高绪如面前,梁闻生为他们送来洒满香露的捧花。梁旬易握着花,高绪如则握着他的手,在几乎令人醉倒的馥郁中,两人微笑着亲吻了彼此的嘴唇。蓦地,从右侧跑来一道金色的身影,原来是陀螺为他们衔来了戒指盒。 新的婚戒取代了原先的旧戒指,继续在他们手上温和地闪光,旧的冬天已渐行渐远,新的夏日正敞开通衢。在这永结百年之好的日子里,曩昔的幽灵再度现出身形,遗憾重逢太迟,遗憾韶华似水,遗憾灾劫无情。幽灵渐渐变淡了,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郦鄞送来了松枝,意在恭祝他们的家庭如黎巴嫩香松一般繁茂。 晚上,梁旬易在庄园设宴款待宾客。夜深之后,曲终人散,有的乘车,有的步行。梁旬易酒后微醺,便解下绣花丝背带,和高绪如去露台上去歇凉。东风渐紧,空气中弥漫着香子兰的香味,茫无际涯的海水匍匐在他们脚下。令人惊异的是,随着波浪推移,越来越多的蓝色光点聚集在黝黑的海水下方,最后绕着岛屿形成游动的光带,犹如汪洋在呼吸。 人们往往怀着新奇的、幸福的、始之于晨的期盼,走在命运的涛流中。“连理能同命,应尽始终情”——胸中燃起过的热望是那么朴实,朴实之中却有永恒性,像蓝天和土地一样永恒,留存在这天涯海角、光辉之城,直到世界末日。 -------------------- 1信天翁号在此沉没:第二次伯森道尔战争期间,信天翁号奉命前往南大洋执行战斗巡航及核威慑任务。由于出航前未作超声波探伤测试,艇上反应堆失控,不幸发生核泄漏事件。全艇官兵奋力自救,让潜艇在圣安东尼娅岛搁浅,后潜艇沉没,艇长徐佑缨牺牲。详情见同系列文《赤道湾流》。【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