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宁的睡眠状态越来越糟糕了。
她并非失眠,而是做梦频繁。一个月三十天,大约有二十五天都在做噩梦。每次不是杀人就是被追杀,永远在逃亡路上不得善终。
幻境中,一条毒舌啃噬着她跳动的心脏,吐出的蛇信子为其注入致命的毒液。而她在腥风血雨里行走,反复扮演着杀人犯和受害者进入一次次轮回。
从常理上来说,虚拟的世界不可能感知到疼痛,可她却真真切切地在杀伐中体会到皮肉之苦。由表皮贯穿心脏,牵动神经的痛楚。
时间久了,程晚宁逐渐能分辨出自己身处的是梦境而非现实,甚至能在梦中随意控制自己醒来的时间。只要她想睁眼,那她一定能看到窗外黎明的曙光。
可梦魇似乎不想轻易放过她,每次醒来后的二次入睡,前一刻的剧情再次重演,像是连续剧般循环播放,直到她彻底醒来的那一瞬间才得以解脱。
入梦者在周而复始的追杀中感到厌倦,甚至习以为常。她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作为时间长河的偷渡者朝生暮死,那濒临死亡的剧痛仍镌刻于心。
虽然身体已经免疫,但这种情况总归是不正常的,没有人会这么高频率地做有关于杀戮的梦。
程晚宁想起父亲生前留给自己的药,再次翻出,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白色药瓶。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不能困囿在自己的梦魇。
那盒助眠药是宗奎恩联系医生开的处方,她断断续续吃了几年。药物没有名字,她也从未见过那个医生的容貌,更不知晓他的姓名。
思来思去,程晚宁决定找爷爷询问一下线索,说不定能打听到那位医生的信息。
即将出门时,程砚晞叫住了她:“去哪儿?”
她攥紧贴上标签的空药瓶,回答:“爷爷家,我有事找他。”
“那就一起吧。”程砚晞挡在她身前,先一步打开了门,“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他。”
-
程段升的私人住宅建立在市中心以外的地方。
这儿没有大都市的喧嚣,马路边没有密不透风的高楼大厦,也不会有吵闹的汽车鸣笛,是最适合修身养性的地方。
程砚晞下了车,看着眼前私密性极强的独栋别墅,不禁轻嗤一声。
人还没退休,就提前把养老的地方选好了。
昔日竞争家产的两位已死,如今只剩下三位家族继承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私生子,一个年过四十的大叔,还有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程国伟年近五十,如果家产分到他手里,过不了多久就要转手下一位。
而剩下的两个人里,无论选哪一个都够折磨人。
虽然老爷子在事业方面的能力有目共睹,但在家族管理上,实在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既然他想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那程砚晞就除掉所有人选。
倘若程国伟死去,继承人就只剩下他和程晚宁。
到那时,程段升会情愿把家产交给谁?
那个小废物吗?
突然蹦出的想法连程砚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不信一向慎重的老爷子能心大到把所有家产交给一个小孩子打理,那无疑是葬送未来。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求着找上门来。
……
程晚宁敲响院子大门的时候,管家正在准备下午茶的点心。
听到动静,他一手端着精心制作的糕点,一边带领两人来到客厅等候。
老爷子下了楼梯,第一眼看见的是程晚宁,眉眼顿时舒展开来。
紧接着下一秒,他又看见女孩身后的人,略有舒缓的眉毛复又拧紧。
他不知道程晚宁寄住在程砚晞家的事,所以对两人同行感到十分诧异。
“爷爷,我有件事想问您。正好表哥说他也有事找您,就载我一起来了。”
说明完前因后果,程晚宁掏出携带的白色药瓶,上面还贴着父亲生前写下的标签。
“我经常做梦,情绪波动明显。这是爸爸曾经准备给我的助眠药,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但在上个月吃完了。这期间,我在网上搜索了很多类似药物,服用后都无法改善我的状态。所以我想问问,您知道这瓶药的名称吗?”
这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她没避开程砚晞单独询问。
她相信爷爷应该知道相关的信息。只要顺着名称,她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药。
程段升接过药瓶,左右打量一番。除了贴上去的手写标签,其余没什么特别信息。
程晚宁睡眠状态糟糕,他是知道的。
最先提出给她找心理医生的人是宗奎恩,几次治疗后有了明显的效果,程段升便没多问。
医生是宗奎恩联系的,药也是他买的。程段升全程只知道孙女接受治疗的事,其余一概不知。
至于药物名称和医生姓名,恐怕只有天上的宗奎恩和程允娜清楚。
“晚宁,你发现自己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程段升把药瓶放回桌上,打算根据她的状态重新找一个医生。
“唔……几乎每天都做噩梦,相似的片段很多。脾气比以前大,很容易生气,想法越来越极端,总想跟人动手,有时连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程晚宁咬着自己的指甲盖,苦思冥想地回忆。
她不想发脾气的。
菲雅告诉她,在外面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多跟人接触,这样才能结交更多朋友。
听着她的描述,程砚晞好死不死地插了一嘴:“更年期?”
宽大的掌心覆在她头顶一阵乱揉,将梳理好的发丝摸得翘了起来。
“没你的事,别插嘴!”程段升瞪了他一眼,不满于他故意打岔的性格,“还有,管住你的手,别在你表妹头上摸来摸去,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程砚晞不以为然,垂落的眼神带着点宠溺:“才这么点高,她可不就是小孩子?”
程段升没功夫跟他斗嘴,将审视的目光重新移回程晚宁身上,瞳孔里深不见底的黑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东西:“你详细描述一下,那些极端的想法是什么?”
程晚宁揪紧袖口犹豫片刻,在含蓄和坦白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我不希望他们快乐。”
事已至此,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年来在长辈面前塑造的优良形象。
看医生的话,就得如实回答,不是吗?
程砚晞捕捉到一句话的重点:“‘他们’是谁?”
闻言,她怔愣半晌,迷茫的视线投向窗外,落在每一张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上。
院子外时常有妇女牵着儿童走过,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苦,只需要向父母伸手,撒撒娇就能得到一切。
而长辈落在孩童身上的目光,也同样慈爱而宠溺。
从未拥有过霓虹的人痴痴渴望天上的月亮,妄图以身赴险触摸水中的倒影。繁华中窥见破碎的梦,梦里有永无止境的蝉鸣和狂热的欢喜。
何其幸福的一家人。
幸福到有些碍眼。
疾风穿透她透明的身体,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视线中的路人逐渐化为一滩虚影,程晚宁张了张嘴,眼里熠熠生辉的光彩坠入空洞的漩涡,而后鬼使神差地开口:
“那些幸福……又可恶的人。”
92.白色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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